本书由 乌龙茶爱yy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佳人多癖 作者:贺心渔    文案   乱世中,金汤寨大小姐隋明月帮助那个“愿逐明月入吾怀”的男子掀翻一众旧权贵,共迎新王朝,顺便甜蜜地解决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明月认识很多怪人:医痴,书痴,赌痴,情痴……有人从来不说谎,有人终生在演戏,有人喜恶全看脸……   明月:“铃铛,咱们要对他们好一点,女娲娘娘造人用的是一样的土,他们短处这么短,是因为特长特别长!”   铃铛:“……好。”   可是小姐,您当真觉着自己一点毛病也没有么?   女强男也强,又名:《天生才士定多癖》   【备注】   1、1v1,本土对本土。   2、作者致力于写又苏又甜的文。   3、架空,设定随大流。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女强 甜文 主角:隋明月 ┃ 配角:男主、怪人甲乙丙丁 ┃ 其它:甜,he =============== 第1章 宋姑娘   邺州多山地,自古民风彪悍。   临近年关,金汤寨的寨丁陈五站在眺台上远望,就见山道上一行大约二三十人越走越近,当先一骑,马上女子一袭红衣,如烟霞坠落在马背上。   “哥几个快看,这不是宋家那些人吗,怎么又回来?”   身后传来几声猥琐的笑:“那谁知道,反正不是舍不得你。”   不等陈五问话,那位宋大姑娘已经勒住了马,隔了一箭之地,对着寨子里朗声道:“烦请通报一声,北边开战了,战场就在平豫关一带,这些天已经死了不少人,我等归家无望,只好回来叨扰诸位好汉,还望隋大当家收留,等过了年路通了再走。”   隋大当家名叫隋凤,是邺州数得着的绿林好汉,就算在整个大赵也有不小的名声。   传说此人从小跟着镖局里的师傅习武,十三四岁时镖局和附近一伙土匪结了仇,那些土匪十分心狠手辣,不但血洗了镖局上下,还将镖局所在的整个镇子烧杀抢掠后付之一炬。   隋凤家受了牵累,满门十几口就跑出了他一个。   此后十年,此人销声匿迹,再出现时竟是单枪匹马剿灭了云岭群匪二百余人,报了灭门深仇,而后拉起了人马,修建金汤寨占山为王。   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其间金汤寨虽然被官兵围剿了好几次,隋凤的势力却越剿越大,陆续在大青岭一带建起了七座山寨,手底下聚集起了五六千人,眼见成了气候。   要说隋凤这个土匪头子,身上还真有不少异于其他匪首的地方。   他娶妻江氏,生了一双儿女。   这么多年江氏呆在后宅,很少现身于人前,而隋凤不要说□□掳掠强抢民女了,连个贴身服侍的姬妾都没有。   这也是宋大姑娘为什么要跑来投奔的原因。   同一件事,总是几人欢乐几人愁。   宋大姑娘这一留下来,江氏身边的梅大嫂子不免嘀咕:“她这是什么意思?大过年的哪里不能去,不要脸硬往男人堆里凑,又不是只咱们金汤寨太平,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太太,你可得提防着点儿。”   隋凤两口子先有长女,过了好些年才得了儿子隋明城。   江氏生儿子时伤了身体,隋明城是吃梅大嫂子的奶长大,梅大嫂子家里男丁都在隋凤麾下,这会儿隋明城都六岁了,梅大嫂子自然一心一意向着江氏。   江氏年纪不过三十许,嫁给隋凤除了名声不好,这些年家里家外全不用她操持,过的日子同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无异,按说应当美貌犹在,色如夏花般娇艳,可坐在榻上的妇人一袭素衣,系着暗色抹额,脸色苍白,神情怏然,整个人透着沉沉暮气。   半晌她方叹了口气,将手里正结着的丝绦放在衣裳上端详,问梅大嫂子道:“你瞧这么着可好看?这颜色,可配明城的衣裳?”   “太太眼光还会有错?少当家一准喜欢。”梅大嫂子哪能叫江氏岔开话题去,“我可听大伙都在讲,那杜昭是个大将军,手底下几万兵,他这一反,朝廷非乱了套不可。咱们金汤寨再不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等过了这个年,眼瞅着好日子就要来了。”   江氏低着头,微微苦笑:“我的眼光?天底下再不会有比我眼光更差的了。”   梅大嫂子听个正着,忙道:“哎呀,我的好太太,这是什么话,都说乱世出英雄,咱们寨子上下几千口都等着跟大当家谋个正经出身呢,不知多少人羡慕太太你慧眼独具,咱们大当家又不像其他山寨那些杀千刀的,见着漂亮姑娘就往回抢,他可是做大事的人,将来少不得封妻荫子,到时候咱们少当家可就享福喽。”   江氏被梅大嫂子触动心事,怔怔出了会儿神,低声道:“若真有那一日,只盼着爹娘能原谅我这不孝女,就算死也能闭上眼了。”   这话出口,她不由眼睛一热,面前一片模糊。   几年下来,梅大嫂子隐隐知道她心结。   但梅大嫂子觉着当务之急不是说这个。   在一众外人看来,隋凤同江氏多年夫妻风风雨雨过来,患难与共鹣鲽情深,可梅大嫂子却早就发现,这两口子私底下竟是相敬如冰,几日也未必说上一句话。   所以突然多出个性格开朗的美貌女子在金汤寨长住,才会叫她这般如临大敌。   她抬头看看窗外空荡荡的院子,压低了声音劝道:“太太,都说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那姓宋的是什么人,做买卖的商户,最爱这一本万利的勾当。你守着大当家这么些年,可不能便宜了她,就算是为了大姑娘、少当家,你也该软和软和,好好的对大当家,先把人哄回来再说。这男人啊,你只要叫他面子好看,他还不是都由着你?”   江氏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唇,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   梅大嫂子还待再劝,里屋响起了窸窸窣窣声,跟着就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娘!”   不等江氏应声,梅大嫂子慌忙站起,笑道:“哎呦,少当家的醒了,我来抱,哈哈,这时候起刚好,不耽误夜里睡觉,来,咱们收拾收拾,洗把脸,先试试太太给你准备的过年衣裳。”   说话间她进了里屋,江氏听着儿子一醒来就撒娇:“不嘛,我想去跟胜子玩。”索性坐回了原处,将身体向后靠在了锦被上,望着窗外出神。   胜子是梅大嫂子的二儿子,只比隋明城大了半年。   过了一会儿隋明城穿戴停当,六岁的小子正是精力旺盛能闹腾的时候,他这一醒,梅大嫂子和江氏再没空闲继续先前的话题。   一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几。   正像梅大嫂子担心的那样,宋家人在金汤寨住下来,半个月时间够他们融入其中,和金汤寨的头目寨丁呼朋唤友,乐不思蜀。   宋家的根基在北地密州,他们将北地盛产的皮毛药材卖到南边,再换成南方丝绸茶米贩运回北地,为打开商路,十几年前就开始同邺州的土匪打交道,拜山头,交孝敬,依足了江湖规矩。   这宋姑娘闺名安如,极得家中老太爷宠爱,从小和生意伙伴齐氏的嫡孙订了亲,宋齐两家一北一南,想着联手赚天下人的钱财,谁知在宋安如十六岁那年,齐家树大招风,遭人入罪,竟落个满门抄斩,家产充公。   宋安如就此守了望门寡,婚事一下子成了老大难,拖延到如今二十好几,更是高不成低不就,不要说门当户对,想找个差不多的人家续弦,还担心对方是冲着自己的钱财而来。   买卖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宋安如从小抛头露脸的惯了,往日里这金汤寨她跟着家人也经过几回,可那都是改头换面穿了男装混在商队里,像现在这么涂脂抹粉精心打扮,还是头一遭。   宋家人出手阔绰,年礼拉了十几车,据金汤寨掌管账目的三当家粗略估算,这诸般礼物加起来怕是得上千两银子。   宋大姑娘还找了门路,赶在年根儿底下从百里外的安城弄到了数百件皮甲。   这批皮甲运到,大当家隋凤再忙,也抽出时间来,专门设宴款待宋氏一行。   宋安如于席上单独敬酒,隋凤含笑满饮,据梅大嫂子的丈夫回来讲,当时不少兄弟借着酒劲儿瞎起哄,闹得两人面红耳赤,气氛十分暧昧。   他还叮嘱梅大嫂子:“我看大哥多半有点那意思,三当家的他们一个个都乐见其成,你就别跟着参合了。”   结果没等梅大嫂子把这消息向江氏透露呢,他家那惯听墙根儿的二小子就跑去跟隋明城忧心忡忡地说:“听说等过完年你家要办喜事了,你爹给你找了个后娘,也不知道往后你在家里会不会受欺负?”   隋明城本来就挺怕老爹隋凤,闻言打了个哆嗦,含着两泡泪大声叫道:“放屁,我娘好好的,哪来的后娘?”   胜子讪讪然住口,望向小伙伴的目光迷茫中又带着同情。   要是他摊上这等倒霉事,非叫上大哥一起,去给那女人点厉害尝尝。可惜隋明城没有兄长,大当家的待他又严厉,全不像自家老爹最疼的就是自己。   不等他期期艾艾说点什么,隋明城已丢下一句“我问我娘去”,掉头就往家跑。   江氏正在屋里看书,见大冷的天儿子跑得满脸通红,微微颦眉,放下手中的《六祖坛经》,柔声道:“怎么了这是?不是和胜子一起玩么,他人呢?”   隋明城望着母亲,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娘,姐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江氏不明所以:“快了,我估计着今天不回,明天一准回。城儿是想姐姐了么?”   隋明城登时长长松了口气,也不回答江氏的话,只道:“那我等姐姐回来。”便将烦恼尽数抛到脑后,蹬蹬又跑出屋去。   果如江氏所言,次日傍晚,一队人马从东边翻过大青岭,赶在夕阳落山前到了金汤寨外。   隋凤的闺女,过了这个年就十五岁的隋明月便在队伍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了,请大家多多支持。听说每一个上进的好作者都会在不定哪本书打通任督二脉,水平突飞猛进,希望在大家的关照下,属于心渔的那一刻会早点到来! 第2章 明月   隋明月人如其名,是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不像江氏对着隋凤手底下一帮大老粗总是避之唯恐不及,她待人和气,常常未语先笑,眉眼弯弯的,就像两道月芽儿。   金汤寨上下很少有不喜欢她的。   这一路因为要翻山越岭,为图方便,她和贴身的丫鬟都做男子打扮,牵着马匹,马背上驮的麻袋鼓鼓囊囊。   一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然风尘仆仆难掩疲惫,神色中却透着平安归来的喜悦和满足。   “我的娘哎,终于到家了,这一趟可累死了。”丫鬟铃铛连声抱怨。   她体力不及明月,出门儿没两天就浑身酸痛,脚底磨出了血泡,来回半个多月,上百里的山路,硬着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小姐都步行,她一个丫鬟哪好骑马?再说这崎岖山路,骑马未必就比走着舒坦,没见队伍中唯一骑马的贺老先生颠得骨头都要散了,直说这一趟下来至少折寿十年。   真不明白小姐为什么非要带着这个穷酸出门。   多半是因为贺老先生讲话太直,老是得罪人,小姐怕不在眼前照看着,他被人套了麻袋吧。   明月不为所动,嘴角含笑:“先前是谁嚷嚷着非要跟出来的,我看在昌临的时候你那逛街的劲头儿,可不像累得要死要活。”   他们这次出门,是到邺州重镇昌临去采办年货。   姑娘家有些私密的东西要买,交给旁人不放心。   去年秋天大土匪头子陈佐芝联合了包括隋凤在内的三股势力,歃血为盟,共同出击,打得朝廷兵马大败,夺取了三县土地,邺州指挥使马康才没什么真材实学,欺上瞒下到是一把好手,一面在奏章里报说“山匪乃疥癞之患”,一面投其所好地给陈佐芝送礼。   自此这三县土地便一直落在陈佐芝、隋凤等人手里,昌临正在其中。   明月一行之所以在昌临滞留这么久,除了买东西之外,还因陈佐芝最近有些不寻常的动静,想着就近打探一下消息。   力主这么做的是陪明月同去的七当家简经文。   他是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些日子确实是辛苦,等回到寨子大小姐就可以好好歇息了,呆会儿配点草药泡泡脚,再叫梅大嫂子整两个菜,温壶黄酒,一准儿解乏。”   贺老先生脸拉得老长:“她怎么歇息自有太太操心,你少无事献殷勤。”   简经文为之气结,他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无事献殷勤”这五个字后面接的是非奸即盗,真想不通世上怎么有这么惹人厌的老东西,要不是知道他那把老骨头肯定经不起自己一巴掌,明月又莫名袒护他,早就打落对方满嘴牙,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铃铛见势不妙,连忙诈作惊讶,“哇”的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离远指了寨门外头:“怎得停了这么多车,不会都是来给咱们送礼的吧?”   简经文转过这口气,露出笑容:“我看十有八/九。”   贺老先生摇头叹息:“唉,汲汲营营,世风日下。”   众人吵吵闹闹间,金汤寨的寨丁们已经打开了寨门迎出来,山寨外边充满着欢声笑语。   明月叫过一个头目,问清楚父亲这会儿正带着几位当家的款待客人,这几日上门送礼的人络绎不绝,离得近的放下礼物就走了,留下的几位都是远道而来,不好冷落,留饭歇上一宿,明日再叫走。   诸人对此司空见惯,知道隋凤那里得着消息还得一会儿,接到禀报也多半儿不会停下酒宴,简经文直接去聚事厅见隋凤,余人就地解散,明月则预备回去沐浴更衣了之后先见娘亲江氏。   她点了两个熟悉的寨丁帮忙,将马匹连同采购的货物交给他们归置。   金汤寨发展到现在,已是近千户人家的大寨子,寨子里的布局分内外两重,外层修着箭台马道和演武场,内层住家鳞次栉比,同一个小县城也差不多。   明月带着铃铛穿过两条街,到了自家门前。   没等上前叫门,那街门却“吱扭”一声开了,梅大嫂子让在一旁,摆出送客的架势:“太太病着,实在不方便见姑娘,天晚了,就不留您了……”   那客人迈步出来,和明月打了个照面。   明月见这从自家出来的女子十分眼生,大约二十出头模样,作未嫁打扮,扎着长长的发辫,穿了件银红色的古香缎小袄,下身配深紫色撒花裙,杏眼桃腮,身形窈窕,看惯了寨子里荆钗布裙的女人,乍一见还真有几分惊艳之感。   明月不由挑了下眉,这会儿顾不得是否失礼,接口问梅大嫂子:“我娘病了?”   梅大嫂子话未说完就瞧见了明月,哪还顾得上理会那宋安如,欢喜道:“大小姐回来了。哎呀,这一去半个多月,可想死大伙了。”又嗔怪铃铛:“你个死丫头,我看你是尼姑下山野了心,也不知道催着大小姐早点儿回来。”   铃铛冤枉得很,嘟嘴道:“婶子净瞎说,我早就想回了,是小姐不肯。”   明月点了点头,只看梅大嫂子这回应,不用说,江氏肯定没有大碍。   她将注意力转回到宋安如身上,这时宋安如已经反应过来,满面笑容:“这便是大当家的千金吧。我姓宋,是密州宋家的,蒙大当家的收留,冒昧登门来给太太拜个早年。”   明月打量她的同时,宋安如也不着痕迹地将明月由头打量到脚。   宋安如今日突然上门,其实并不像江氏和梅大嫂子想的那样,特意来示威炫耀。   她有自己的打算。   杜昭这一反,接下来必定天下大乱,而乱世之中,空有万贯家财却没有自保之力的商贾就好像小儿捧金于闹市,还不如普通人来得安全。   杜昭麾下的将领大多出身显贵,宋家高攀不上,宋安如从小耳濡目染,深知时间紧迫,家中叔伯兄弟这方面能力有限,不大可能成事,她人在邺州,就近扒拉扒拉,只有隋凤的条件还勉强将就。   就算宋安如将隋凤视为救命稻草,也没想着立刻就以身相许。   首先隋凤有妻有子,她是绝不肯与人做妾的,与其自甘下贱,还不如吊着这隋大当家做他的红粉知己。再者她还要再观察一下隋凤的为人,免得与虎谋皮。   宋安如今天原本是抱着几分好奇上门,想认识一下隋凤的糟糠之妻,谁知江氏竟托病避而不见,令她不免有些失望。   到是这隋明月的模样,叫她颇为惊讶。   对方一身男孩儿打扮,披着低垂过膝的蓝色长身棉斗篷,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长长的睫毛,目光清亮,一看就是没尝过挫折困苦的滋味,养尊处优长到这般大。   明月弯着眼睛笑笑,还未说话,就见弟弟明城从梅大嫂子身后硬挤出来,大叫一声“姐!”跟着像只小老虎一样冲她扑来,连忙弯腰抱个正着。   隋明城搂住明月脖子,嘟着嘴一脸委屈,回头忿忿地瞪向宋安如。   明月直起身,单手托着弟弟的膝弯,空出一只手来,屈指刮了下他噘起的嘴巴,同宋安如客气道:“久仰,我爹说过好多回,密州宋家是常来常往的好朋友,宋姐姐若是不嫌弃,请到我院子里坐坐喝杯茶。”   这分明是一个颇受宠爱的小姑娘,可身上却看不出多少娇憨天真,就像是初夏时节雨后山谷里新发的翠竹,天生便修而有节。   宋安如和她目光一触,竟觉有些狼狈,忍不住道:“我来得不巧,正好赶上太太身体不适,那个,我那些同伴中有位大夫,蔡大夫在我们密州十分有名,如果需要,我叫他来给太太瞧一瞧。”   明月点了点头,她这会儿已经意识到江氏的病另有隐情,并没有太将这话放在心上,示意梅大嫂子将大门打开,请宋安如进去。   梅大嫂子不大情愿地让开,隋明城凑在姐姐耳朵边要说宋安如的坏话,被明月轻轻一巴掌拍在屁股上。   就这么着,宋安如再度进了隋家,被一路让进了东边的一个小跨院。   明月这段时间不在家,她的院子没让下人进来打扫,因是冬天,树叶早掉光了,院子里还算干净,只是显得有些萧索。   宋安如东张西望,眼睛乱瞟。   隋家的院子和她家里比起来不值一提,这个小跨院几十步就走到头了,竟是一株奇花异草都没看到,更不用说池塘假山之类。   院子里靠墙栽了几棵梧桐,院子中央铺了一条白色石子路,直通门口,窗前种了株石榴。   唯一称得上特别的是角落里有个小水洼,大冬天里面的水早已经枯了,但水洼边上长了一片芭蕉,看得出主人对这些芭蕉颇为爱惜,怕天冷冻坏,上面覆着厚厚一层草帘。   宋安如可算是找着了话题,道:“等下雨的时候,这院子里一片噼里啪啦声,肯定很好听。我们家也栽了许多芭蕉,几个弟妹喜欢吟诗作画,到春天就把偶尔得到的诗句题在芭蕉叶上,十分有趣。”   明月回之一笑:“没那么风雅,我这儿种芭蕉是因它可以消肿解毒,治疗瘟疫,你知道山寨前些年不太平,不少人家都种着它。”   宋安如滞了滞,明月已经推开了门,将她让至屋里:“家中简陋,宋姐姐勿怪,我刚回来,还未禀过我娘,请先宽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宋安如听得这话入情入礼,只得先坐了。   明月又转而叮嘱铃铛:“你先代我招待客人,等我回来了再去歇息。”   铃铛扮了个鬼脸,皱着鼻子应道:“知道了,小姐。”   宋安如欠着身子送走明月,就见铃铛打了盆水,浸湿了抹布,仔细地擦拭起了屋子里的家具,尤其是把宋安如身旁的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宋安如慢慢觉着有些尴尬。   铃铛显然也发现了,干笑道:“宋姑娘,我们刚回来,这边好久没人收拾了,烧水泡茶估计得好一会儿。”   宋安如除了说自己不渴还能说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外边天都黑透了,还不见隋明月回来。   宋安如如坐针毡,天晓得她还没吃晚饭呢。 第3章 一幅中堂   明月到不是有意晾着宋安如。   她一出东院儿,隋明城便叽叽喳喳地告状,加上梅大嫂子给她透了底,心里也就跟明镜一样了。   了解归了解,她却不像隋明城和梅大嫂子那么不安和气愤。   爹娘是个什么境况,她比梅大嫂子这个外人更加清楚,甚至隐隐猜到结症所在。   随着隋凤地位渐起,就算没有今日的宋安如,早晚也会有张安如,李安如。   都说她爹隋大当家不抢美女不纳妾,待她娘情深义重,可昌临名妓杨乐儿那里他这些年可没少捧场。   江氏已经得了女儿回来的消息,要不是顾忌宋安如没走,这半天早就迎了出来。   梅大嫂子想叫母女俩好好说说体己话,等明月一进屋,便拽住了小尾巴一样的隋明城,道:“少当家,咱们去给你姐烧洗澡水,顺便看看晚上吃什么。”   隋明城痛快应道:“好,我要吃冰糖肘子。”跟着梅大嫂子往厨上去了。   没等明月问安,江氏便红着眼睛一把将她拉住,左看右看方才放下心来,叫她坐在自己身边,道:“快跟娘说说,这趟出门可还顺利,那些寨丁有没有阳奉阴违,给你气受?”   明月解了斗篷,偎在江氏怀里,仰脸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七当家那人,这一路只有贺老给他气受的份。”   凑得近了,明月瞥见江氏发际间几根银丝,心中一跳:不过半月不见,江氏又见老了不少,再看旁边桌案上搁着的经书,心底泛起一阵锐痛。   她有心劝慰,又怕越劝越糟,话到嘴边转了几转,柔声道:“娘啊,这次我在昌临买了好些书,都是游记传奇之类,一会儿拿来,您先看着解解闷。”   买书的时候明月就抱着这个想法。   游记里写的都是山川美景,传奇话本她也一一看过,确保里面没有会触动娘亲愁肠的内容。   暂时只能先这样,如果江氏看完了有什么向往的地方,明月便想办法陪她亲临其境去看看,总比她闷在屋里看经书强。   虽然还有个宋安如在那里添堵,江氏却觉着只要看到女儿心里就舒坦了不少,眉目舒展,笑眯眯地道:“你这丫头,又买这些闲书,贺老先生没念叨?”   明月嘻嘻一笑,避而未答。   江氏这才回归正题:“那个宋安如,你搭理她做什么?和这种寡廉鲜耻的人争吵有失身份,叫她受些冷待,自己走了就是。”   明月点头答应:“行,娘你放心吧,我有数。”   江氏慈爱地看着女儿,明月从小就主意正,这一点随她,又比她更加聪明好学,尤其七年前出了那码事之后,仿佛一夜间长大,会不动声色地体贴关心自己这个当娘的。   江氏有时候自我安慰,老天爷赐给她这么出色的孩子,是不是说明她年少时的冲动决定并非一无是处,蠢成一个笑话?   隋凤那个混账是指望不上了,她这当娘的可得为女儿的将来好好打算。   想到这里,江氏眼中浮上笑意,同明月道:“那你赶快去洗澡换身衣裳,把那女人打发走了,过来陪娘吃晚饭,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明月跳起来便要向外去,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好奇追问:“先说说什么好消息?”   江氏不由忍俊:“今年咱们给你外祖父那边送去的年礼没有被退回来,他们收下了。”   明月目光微闪,脸上笑容未减,心里却是淡了。   娘亲江氏出身安兴江家,家族自诩书香门第,在邺州算是小有名气。   明月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外祖家那边的人。   小时候她也曾好奇打听过,那时候她爹娘还没有两相生厌,隋凤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道:“你外公恨我拐带你娘,叫他们脸上无光,出门抬不起头来,巴不得咱们一家统统死了干净,乖宝贝儿,别问了,你只当没有外公外婆。”   话是这么说,从金汤寨建成,逢年过节江氏都打发人悄悄往安兴送礼,隋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只是前些年江家不要说收下,连门都不让进。   看着江氏这般开心,明月不忍泼她冷水,暗忖:“您高兴就好,说不定真是我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   这世间哪能人人都像宋姑娘?   宋安如这会儿后悔得要死。   这小丫鬟就跟有洁癖似的收拾起来没完,叫她真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都说从房间的摆设能看出主人的性格,她此刻呆的这间屋子兼着厅堂和书房,从布置看,很难相信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用。   桌椅书柜都是松木打造,所以屋子里飘着的不是脂粉香而是松香。   书柜贴墙而立,说真的,这么大的书柜,宋安如就只在自家放账本的仓库和祖父的书房里见过。   书柜里面那大大小小的格子几乎全都放满了书,宋安如粗略估算了一下,怕不得有两三百册,这叫她不由有些心里发虚。   一来书是稀罕东西,这年头,家里趁个十几本书就可以腆着脸吹嘘自己是诗书传家了,这一屋子书可值不少钱,怪不得不让下人进来呢。   再者,隋明月才多大,若竟已经读过这么多书,那得多难对付?   她这么一眼接一眼地打量,很快又看出点端倪来,这么多书放在那里,有大有小,有厚有薄,装订不同,材质不同,可看上去硬是整齐有序,丝毫也不凌乱。   不但是那些书,就连屋子里的小摆设也都排着队,像是正等待检阅的士兵……   宋安如盯着书柜瞅个不停,到将铃铛紧张得要命,心里直犯嘀咕:“这宋姑娘该不会是干坐着无聊,想拿书看吧?”   那些书大多都是写鬼神精怪才子佳人的话本,难为小姐搜罗得这么齐全,这屋子平时也没有外人来,但铃铛还清楚记得那次贺老先生的反应。   他指着小姐哆嗦了半天,老脸都涨得通红,连声道:“怎得这么多艳……闲书,你爹娘也不管管?”   再见寥寥几本正经做学问的书淹没在众多话本中,更是差点晕过去,真正的痛心疾首。   铃铛虽不觉得自家小姐有错,可也不想在宋安如面前露底,讪笑道:“这些书都是小姐的宝贝,不许旁人乱动的。”   宋安如露出了然之色,连连点头。   她想也是,一个会把东西收拾得如此整齐的人,怕是很难相与。   不想引起对方误会,她连忙转过头,去打量挂在墙上的中堂。   细看那中堂亦有些古怪,上头的字宋安如都认得,写的是一首诗:春秋几醉醒,文章最憎命,江山任驱驰,生死与功名。   字迹枯瘦,一股苍桑孤寂之感透纸而来。   看落款提字的人是贺翰德,也不知道这姓贺的是什么人。   四句诗的结尾处乍一看好像墨迹晕开了一片,细端详之下,宋安如才发现那块墨痕浓淡相宜,线条流畅,依稀像是匹跑远了的马。   马背上只余一个模糊的背影,看不清楚是男是女。   借着晕黄的灯光看画十分费眼睛,只盯了一小会儿,宋安如就觉着两眼酸痛,虽然觉着这幅字画颇有意思,还是挪开了目光。   “咦,隋姑娘会吹箫啊?”她注意到中堂斜下方的墙壁上悬着一根竹箫。   铃铛若有深意地回答:“我家小姐会的可多了,她最厉害的不是吹箫,而是射箭。拿起弓来百步之内瞄都不用瞄,嗖,一箭穿心!”   宋安如身上一阵发凉,愈发不自在。   这小丫头明显带有恶意,到现在连杯茶水都没给她倒,隋明月年纪那么小,擅长射箭什么的多半是吹牛,但这话恐吓的意味可太明显了。   到底是土匪窝长大的人。   宋安如觉着自己应该重新估算一下隋凤后宅的这些女子。   一直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宋安如才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   铃铛迎到了门口,脆声道:“小姐,你回来了。”   隋明月在外头问:“宋姑娘还在?”   宋安如连忙站起来,听铃铛回话:“在呢,还没走。”心里一阵别扭:是啊,人家磨蹭半天,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偏自己蠢,一直在这里傻等。   明月进了屋,先同铃铛道:“去问梅婶儿拿些点心来,顺便把咱们这次在昌临买的新茶泡上一壶。”   宋安如连忙推辞:“不用麻烦,时间不早了,姑娘又是刚回来,我还是……”要不是好奇隋凤的女儿到底什么脾气秉性,她才不会留到现在呢。   不同初见面时的风尘仆仆,隋明月换了条杏白色织银蝶的裙子,系着湖蓝柔丝腰带,明显刚洗过澡,肌肤莹白水嫩,乌发尤带着湿意,眼望宋安如笑道:“叫宋姐姐久等了。别急着走,一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今日不巧,等正月里空闲下来,再找一天请你来好好做客。”   这会儿看对方,傍晚初见时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宋安如身不由己就坐了回去。   她觉着这个小姑娘身上有股莫名的吸引力,叫人简直挪不开眼睛。若那江氏也是这个样子,不用多,只要母女俩有三分相似,自己便打错了算盘。   “太太这会儿……可感觉好一些了?”明知江氏多半是装的,她仍表现得十分关切。   明月也坐下来:“娘见我回来,心里高兴,身上到是松快了不少。”垂眼瞧见桌子一角被移动过的油灯,顺手拿起来放回了原处。 第4章 夜谈   宋安如见状讪然而笑,心道:“同这小姑娘聊点什么好呢?”   隋明月留下宋安如到是真心实意想同她聊一聊:“宋姐姐这几年随着商队走南闯北,不知南边都去过哪些地方?”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宋安如道:“去过白州。这趟本想再往南走走,谁想密州老家打了起来,大家都归心似箭,索性早早清了货。”   “离家这么远做买卖一定很不容易,白州的商贾富户不少,想来比我们这边要好打交道一些。”明月到是一点都不忌讳讲邺州穷山恶水到处是土匪。   宋安如不由感慨了一句:“只要不在自家地盘上,哪里都不易啊。”   明月点头:“那到是。”   宋安如听她附和,登时勾起了谈兴,不由自主就忽略了对方小自己差不多十岁的违和,道:“白州的买卖人和京里往来的多,净喜欢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那边的人真正和我们密州不同,他们有钱了便叫家中子弟读书,想办法送去做官。”   明月插嘴问了句:“那密州呢?”   “自然是盼着子孙经营有道,能守住祖业,越有钱越好。”宋安如哈哈而笑。   铃铛送茶水点心进来,没想到两人都满面笑容,竟是相谈甚欢的模样,不由诧异地望了眼自家小姐。   明月微微颔首,示意铃铛把托盘放到桌子上,左手挽袖,露出纤纤素手,拿起茶壶来,为宋安如和自己各斟了杯茶。   两杯茶水不多不少,都是七分满。   她对铃铛道:“好了,你去歇着吧,这些日子累得够呛,试试按七当家说的,草药泡脚,再来壶黄酒。”   铃铛没大没小惯了,俏皮地皱了皱鼻子:“那我呆会儿再来。”   等铃铛出去了,宋安如陪着明月天南海北又聊了一阵,越发猜不透对方的用意。   “……出发前一般都会去请有名的镖师护送,这次我们商队里就有福盛镖局的几位镖师,都是老朋友了,据说福盛的老镖头在江湖上有些名望,和大当家的他们都熟悉。”   明月对福盛镖局的底细到是知道的更多些,不置可否笑笑,道:“对了,你先前说商队中有一位姓蔡的大夫,不知那蔡大夫怎么称呼?”   宋安如没料到她问这个,心中一动:莫非江氏真病了?道:“蔡老名叫蔡九公。”   明月眼睛登时一亮,喜道:“早听说北地有这么一位蔡老神医,原来还真是。”   宋安如大感意外:“我竟不知蔡老名气这般大。”连邺州一个土匪头子的闺女都知道他的名字。   明月解释道:“我是在一篇游记里知道的他,韩沙沉写的《雨中醉登鹦鹉山》。”   宋安如目光不由地往明月身后那高大的书柜望去,鹦鹉山她知道,就位于密州和靖定的交界处。   “韩沙沉写那篇游记是在七八年前,他在序言里面说,鹦鹉山一带曾经连着十三个月未见雨雪,大地干裂,草树枯死,千里不见片绿,到第十个月很多人开始患上一种怪病,幸好蔡老神医行医到那里,阻止了这场瘟疫。”   她这么一说,宋安如还真有了些印象,道:“我好像也听人说过这事,蔡老医术极厉害,就是说话太直,容易得罪人,我家做着药材方面的生意,刚好祖父帮过他一点小忙,便请了他坐镇,他年纪大了,难得跟着商队出来。这么说来,还真是缘份。”   明月笑笑:“宋姐姐都这么说了,那我明日请他过来,帮我娘把一把脉。”   两人足足聊了大半个时辰,明月才起身送客。   她吩咐隋府的下人点上灯笼,将宋安如好好送回去,站在门口目送喝了一肚子茶水的客人走远,方才在隋明城的连声催促下转身,牵着弟弟的手去陪江氏吃晚饭。   隋凤不知几时回来,全家人都已习惯。   吃完了晚饭,江氏心疼女儿白天赶路劳累,顾不得再说娘家的事,叫她早早回去休息。   明月回到卧房,换上素白中衣,解开发带松了头发,一时没有睡意,坐在窗前的躺椅上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发呆。   铃铛轻手轻脚推门进来,看看自家小姐这样子,笑道:“小姐还不困?想什么呢?”   明月回过神,觉着身上有些冷,蜷起双腿,手臂抱着膝,整个人缩在躺椅上,眨巴眨巴眼睛,道:“想宋安如。”   “她有什么好想,叫我说小姐就不应该给那种人好脸色。”   铃铛拿起妆台上的木梳,过来帮明月梳头,一边梳一边将傍晚她与宋安如独处时的情形学给明月听。   “……问东问西的,一看就不安分,我就吓唬她说我们小姐射箭最是厉害,瞄都不用瞄,一抬手,嗖,百发百中。嘻嘻,我看她那会儿吓得脸都白了。”铃铛嘻嘻哈哈得意非常。   木梳一下下从明月的发顶通到腰际的发梢,乌黑的头发像是水波般柔顺。   明月像是一只被安抚住了的猫咪,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打从记事起,明月就特别喜欢旁人摆弄她的头发,喜欢到她自己都会被这种从深处冒起的隐秘渴望吓一大跳,她在外头克制得很好,但铃铛无疑清楚她这个喜好。   虽然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了头发上,明月有些犯懒不想说话,可还是打着精神道:“理不理她人家都是要在金汤寨过年的,到不如和她谈谈,搞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   “那小姐你都和她聊啥了?我看你们聊得还挺高兴。”   明月“嗯”了一声,闭着眼睛道:“就是随便聊了聊邺白两州还有京城的风土人情。她到底在外头跑了好些地方,知道不少事。”   铃铛拿着梳子的手顿了顿,觑着明月的神色,好奇问了句:“那……她可说了什么有用的?”   明月枕着椅背,缓缓摇了摇头。   铃铛撇了撇嘴,不再说话,将明月一头乌发分成很多绺,手指翻飞,结成了十来个细长的辫子,拿来铜镜叫明月对着照了照,而后又全都拆散了,再度将头发梳顺。   明月有些意犹未尽,忍了一忍,掩手打了个哈欠,道:“好了,不弄了,时候不早,歇了吧。”   铃铛过了这个年就十七了,服侍明月已经有四年多,明月不惯睡觉时边上有人,铃铛就一直歇在隔壁耳房。   说是不早,这会儿离二更天还有很久,铃铛知道小姐是体恤自己脚上起泡赶路辛苦,笑道:“小姐困了就先去榻上躺着,我给你在手上抹些香脂,这些天老是握着马缰绳,手指头都磨粗了。”   明月难抵诱惑,登时眉开眼笑,几步跳到床上,人钻进被子里,胳膊搁在被子外边,露出一截玉样的手臂,语带娇嗔:“我就知道,铃铛最好了。”   铃铛难得见她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不由好笑,搬了个凳子坐到床榻边,打开香脂盒子,挑出一小块香脂涂在她手上,而后逐根手指细细得揉捏按摩。   明月不由地闭上眼睛,一时连呼吸都细了。   铃铛瞧见自家小姐又长又密的睫毛蜷曲着,唇角翘得厉害,忍不住觉着古怪:“捏捏手而已,有那么舒服么?”   不过能伺候得小姐高兴是好事,铃铛心里满满都是成就感,道:“小姐,你以后可得少摸弓箭那些玩意儿,你看,这里的茧子都磨手了。”   这时候的明月是最柔顺最好说话的,只是抬了下眼皮,瞥一眼自己白生生的手指,低声嘟囔:“是挺碍眼的,不过这里可是金汤寨,哪个手上没有茧子?”   铃铛摇头笑道:“小姐啊,咱们这不眼看着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嘛,就是京里高门大户的那些千金小姐,回头也不一定比得上你。”   明月“噗哧”笑出声来,一时挣脱了手指传来的诱惑,翻转身,伸手在铃铛面颊上轻捏了一把。   铃铛嘟嘴不依:“小姐,你笑啥,大家都这么说。”   明月好不容易止了笑:“没什么,挺好的。不过还是等真有了那天再说吧。”由着铃铛把她的手捉回去,停了片刻方又道,“箭还是要练的,不然的话整天看书眼睛非坏掉不可。就像贺老那样,离得稍远一点就分不清楚是哪个。”   铃铛深以为然:“对,千万不能像他那样。”说完抬高下巴眯着眼睛,模仿贺翰德平时看人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几位当家的都嫌他整天板着脸不理人。”   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半晌方安静下来,铃铛欲言又止:“不过我总觉着大当家的和太太……好像都不怎么喜欢小姐碰弓箭。”   要不大当家精通十八般武艺,能开三石弓,箭不虚发,怎么不亲自教小姐呢?   明月只是笑了笑,没有作声。   爹娘为什么不喜欢,她自是清楚,别的事情她可以讨他们高兴,唯独这件,她不会勉强自己。   一晃七年了,她不要噩梦再重演。   铃铛见明月闭着眼睛半晌不说话,还当她要睡了,轻轻放下明月的手,帮她盖严被子熄了灯,蹑手蹑脚退出去,关好房门。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明月嗅着枕间的一缕淡香很快睡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日有所思,很快她就做起梦来。 第5章 梦中人   梦境与现实往往不同。   在这个梦里,明月感觉自己差不多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梦一开始,就是无休止地奔跑,脚下是起伏的山路,身后是散乱的人影,张狂的口哨声和喝骂声。   仓惶,混乱,绝望……   明月额上微微见汗,无意识地在枕间蹭着,仿若挣扎。   “大嫂,你带着孩子快跑,我到后头挡一阵!”有人在旁喊了一嗓子。   明月浑身一震,是二叔!   她急坏了,想要停下来看一眼,想大声对二叔说“二叔您也快逃呀,我和娘不会有事,我们最后都活下来了,您却会死”,却丝毫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梦境从这里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到处是浓烟,火势越来越大,映得半边天都通红的,娘亲拉着她的小手,混杂在一小队被劫掠的难民当中。   母女俩衣衫褴褛,头发一绺一绺的,身上滚得到处是污泥草屑,那是一辈子不曾有过的狼狈。   队伍中尚存的男人接二连三被兵刃刺中,踉跄着仆倒,鲜血飞溅四落,惹得妇孺们惊声尖叫。   这个梦虽然恐怖,明月却没有被吓醒。   快了,那个人就要来了。   她好像已渐能控制着梦的走向,明暗交替间,由远处飞来一支铁箭,正中一名贼人背心,这一箭力道颇大,竟带着中箭之人往前直飞出数丈远,“扑通”落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了。   就见斜刺山道上飞驰而来一匹骏马,马上人穿了件黑色的狐裘外袍,夕阳斜映在身上泛着幽光。   他回手自身后取出一支箭来,瞄也未瞄,直接在马上拉动弓弦,一道乌光疾射而来,就像长了眼睛一般直接穿颅而过,又了结了一名土匪。   明月已然站住,瞪大眼睛试图要看清楚来人的长相,可任她如何努力,结果却是徒劳。   剩下的十来个贼人一片哗然,呼啸围上。   战斗结束得极快,眨眼的工夫来人已经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地,见再没有活人向他动手,将染了血的宝剑还回鞘中。   那人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扫视了一遍落难的妇孺,开口道:“我另有要事,无暇护送诸位,尔等赶紧离开这附近,若是无处可去,便趁着天还未黑往南走,赶到顺台,叫顺台知县收留你们。”   话音未落,他无视遍地血污和幸存者的哀号,提缰绳催马便走。   明月心砰砰而跳,自后面追了两步,忍不住大声问道:“喂,等一下,你到底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啊?”   哪怕是在睡梦中,她也知道这么着对那人喊话颇有些无礼,奈何这问题心心念念已经折磨了她好几年,这会儿一有机会,实在是忍不住了。   随着这话喊出来,那人的背影滞了滞,连人带马泛起一道白光。   刺目光晕中明月已然转醒,睁开了眼睛。   她的身体犹在微微颤栗,心神恍惚,呆怔了半晌方才确定刚才只是做了个梦,在黑暗中摸索着坐起来,披上衣裳。   梦里的那一段往事已经过去了七年,大约是当时的弱小无力太叫人痛恨,明月每回想起,都恨不得自己遇到那事的时候能再长大些,这次她在睡梦中终于如愿以偿。   当时她还不到八岁,和江氏一起被隋凤的对头所掳。   那个血腥残酷的黄昏在明月记忆深处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断后的二叔寡不敌众,被乱刀砍死,那是她父亲隋凤的结义兄弟,名叫粱宏茂。   他没有妻小,一直到现在,金汤寨依旧没有二当家,那是给他空的位置。   参与掳人的土匪全都死了,而和母女俩一起获救的妇孺由始至终不知道那时候隋凤的妻女就在她们中间。   但这件事带给他们一家人的影响可太大了。   隋凤咽不下这口气去,着意交好兵强马壮的陈佐芝,两股势力互为引援,终在去年将邺州境内所有和他们作对的大小山寨尽数拔起,当年劫掠江氏和明月的那个寨子更是早被夷为平地。   隋凤打着为梁宏茂报仇的旗号,将对方的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而隋凤和江氏的关系也是从七年前开始变得冷淡异常,就连隋明城出生都没能有所改观。   说实话,连明月都觉着隋凤待弟弟隋明城远不及对自己好。   明城刚六岁,对人对事还懵懵懂懂的,父母这般,他就格外依恋明月这个姐姐。   静夜里,明月轻轻叹了口气,倚靠在床头,将一只胳膊枕在脑袋后。   七年了,哪怕她记事早,当时印象也深刻,经过这七年的时光,两千多个日夜,那人的面容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就像梦中的一样,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全都一无所知。   那袭狐裘外袍还是娘亲江氏说给她听的。   当时的顺台知县姓关名嘉,白州人,据说是白州三大宗族之一关氏的旁系子孙。   金汤寨和官府早便势同水火,她们最终没有逃去顺台寻求庇护,自然也就没能见着那位关知县,直到前年,明月才打听到关嘉因和上司不合,率性地辞官回家去了。   腊月的夜晚很冷,明月只是稍稍发了会儿呆,就觉着浑身凉透,这会儿再躺下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穿好了衣裳,摸索着点上油灯。   油灯底座是个憨态可掬的白瓷娃娃,灯芯带起昏黄的光圈,照亮这间不大的卧房。   晚上看书伤眼睛,明月按捺住了想去隔壁书房找本白州图志来看看的冲动,从床头的柜子顶上取下一张弓来。   这张弓灰桑为干,青牛做角,既结实又轻便,丝亮漆清,保养得极好,看得出来主人对它十分爱惜。   明月又到首饰盒子的底层捡了个黑色的铁扳指出来,带在手上,也不出门,就站在卧房中间,对着门口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瞄准,一下下拉着空弦。   这时候若是有人推门进来,非给她吓一大跳不可。   活动了一阵,明月心情渐渐好转,嘀咕了一声:“狗贼,吃我一箭!”松开手指,“嗡”,弓弦颤鸣不已。   算了,不想那些烦心事,先热热闹闹过个年再说。   明日等天亮了,就去见一见蔡九公蔡老神医,看看他的为人是不是像贺老先生一样有意思。   这般想着,她也不在意开弓开得胳膊有些酸疼,将弓徐徐抬高,摆了个搭弓望月的姿势,好整以暇低声吟道:“春秋几醉醒,文章最憎命,江山任驱驰,生死与功名……”跟着哼起了小曲。   贺老先生的这四句诗她一见就莫名喜欢,也不管诗中夹带的颓废和愤世嫉俗之情,硬是从他手上要了过来,挂在了自己房里。   诗旁的涂鸦是明月加上去的,天天看着,专为纪念梦中那人。   外人不知其中奥妙,而贺老先生眼睛不好使,后来见着,只当明月未能妥善保管,叫那幅字污了一块。   且不说明月夜里睡不着觉胡乱折腾,天将亮的时候,大当家隋凤在几名寨丁的前呼后拥下,来到了家门口。   随从上前开了门,隋凤挥手叫他们各去休息,也不管时辰尚早,后宅一片安静,带着一身酒气到后院去找江氏。   江氏睡觉很浅,院子里“咚”的一声响便已惊醒。   原来是隋凤喝多了,加上太黑,脚底下没有数,踹倒了个花盆。   江氏皱了皱眉,起来开了房门,叫他进屋。   隋凤摸着黑进来,也不说话,直挺挺往床上一倒。   江氏只觉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打算先点起油灯再说。   谁知还未等她离开床榻旁边,方才还仿佛睡死过去的隋凤突然一伸手,准确地攥住了江氏的手腕,沉声道:“去哪里?”   江氏体力和他相差悬殊,只觉手腕要断了样得疼,只得呆在了原处,低声道:“你放开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隋凤“哼”了一声:“不用,你老老实实呆着就行。”   江氏抿了抿唇,她没来得及穿外头的厚衣裳,这会儿自被窝里带出来的那点温热早跑没了,浑身上下像被冰雪浸过了一样冷,心里却偏有一股执拗之火,撑着她不肯向隋凤服软。   隋凤倒是没有借酒撒疯,躺在那里半天没动静,久到江氏想再试着挣脱他的禁锢,方道:“这些天很多人跑来拜年送礼,东西我叫于泽一起收着,免得下面人说我姓隋的还没等着富贵就忘了大伙。”   江氏从不参合寨子里的事,也懒得想隋凤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说这些,半响才淡淡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进去了,免得他再发疯。   隋凤不知有没有注意到江氏的冷淡,自顾自说下去:“孟黑除了送东西来,还说要送些伺候你我的下人,到时候你好好安排一下那些丫鬟婆子,这个家冷清得让人不想回来。”   江氏好不容易将到了嘴边的讥讽咽了回去,皱眉道:“孟黑送来的人你也敢照单全收,可靠么?”   邺州现在最强的三股势力便是陈佐芝、隋凤和孟黑,去年三家结成了同盟,不像陈佐芝常常把道义放在嘴上,孟黑人如其名,那是真的心狠手辣。   隋凤大咧咧地道:“都是全家老小一起送来,有什么好担心的?等出了正月,把这房子也整整,重新翻建一下。”   江氏心道,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想坐享富贵,过大老爷的生活,隋凤这几年变得可真厉害,自己都快要认不出他来了。   她本不想着再搭理隋凤,却听他突然冒出一句:“陈佐芝写信给我,说想为他侄儿求娶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我想把主要配角那里的三个名字去掉,大家意下如何?不接受反对意见╭(╯ε╰)╮,不过大家可以记住了,先来先知有优势嘛,哈哈。 第6章 夫妻夜话   “你说什么?!”江氏吓了一大跳,顾不得再和隋凤闹别扭。   隋凤闭着眼睛呵呵而笑:“一家女百家求,我闺女长大了,得好好给她挑个夫婿。”他到底是喝得有点多,这会儿露出醉态来。   江氏急得摇了摇他:“你……睡什么睡?快醒醒,你可别就这么答应了他。”   隋凤含糊道:“杜昭反了,朝廷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明摆着气数已尽,陈佐芝自封大义气王,正月里就要攻打大化了,咱们的指挥使马康才马大人又不是傻子,说不定早就暗中倒戈,拿邺州的地盘讨好陈佐芝,以求换个主子继续当他的官。”   大化是邺州第一重镇,州府衙门所在地,邺州指挥使马康才的老窝,对外号称驻兵三万。   江氏听隋凤张口闭口都是邺州的局势,哪还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怪不得孟黑给他送礼,这老王八蛋毫无顾忌地就收下了。敢情是想着以后和陈佐芝做了亲家,孟黑人单势孤,势必不敢没事找事地和金汤寨过不去。   江氏恨得牙疼,心中酸涩,她自己嫁了个绿林草莽,这些年日子过得不痛快,已是恨死了年轻时的草率,可惜没处找后悔药,哪肯叫女儿步自己后尘?   更何况比较起来,隋凤在一众土匪里头还算个好的,其他头目那些伤天害理的破事江氏又不是没有听说过。   “明月还小,这事我不同意,姓隋的,你休想卖女求荣!你要敢就这么着答应那陈佐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隋凤还没睡着,听这话怪笑了一声,将江氏往怀里一带拉倒在床,翻身压了上去:“放屁!我犯得着卖女求荣?他陈佐芝离着当皇帝还远着呢。我已经回信给他了,邀他弟弟过两天带着儿子来金汤寨玩玩。”   这就是两下相看的意思了。   江氏只觉像是被一头蛮牛压在身下,连喘气都困难。   隋凤却仿佛来了兴致:“要死要活的吓唬谁呢,嗯?现在世道这么乱,我闺女不嫁个领兵能打的,难不成叫我这做老子的护着她一辈子?”   他火热的鼻息喷在江氏面颊上,越凑越近。   江氏伸长了脖颈往旁边躲闪:“你小声点,别吵醒了儿子!”   梅大嫂子有自己的家,隋明城太小了,江氏不放心他独住,一直叫他睡在里屋,中间只隔了一道帘子。   隋凤依言压低了声音,却语气森然:“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不想找个像我一样的女婿,你想要什么样的?”说话间他在江氏脖颈上舔舐了一下,叫江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想给她找个没用的书生,满足你的念想……”   又来了,江氏忍无可忍,死命推着隋凤,可她这点力道对上隋凤仿如蚂蚁撼树,隋凤将她双臂并到一起,单手按住,另一只手解开她衣襟摸了进去,耳语极为恶劣:“不喜欢?那你想叫谁摸?那些贼人摸得你很快活?”   江氏侧了头静静躺着,咬紧牙关不再作声,泪水顺着眼角涔涔而下。   清早明月来给江氏问安的时候,才知道隋凤已经回来,喝醉了刚睡下不久。   她见江氏眼睛泛红,将铃铛打发回去,担心地一连望了母亲几眼,道:“娘,要不您和明城去我那里坐会儿吧,等吃过早饭,我陪您看书下棋,这次在昌临我还请贺老帮着抄了几篇‘安兴三秀’的诗作,一起拿给您瞧瞧。”   “安兴三秀”是江氏老家安兴的三位才子,原先只在当地的读书人里头叫叫,渐渐的整个邺州都传遍了,算是小有名声。   其中排名第二的正是江家嫡支,江氏的堂弟江流远。   明月没将什么三秀四秀的放在心上,抄诗不过是冲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堂舅,先前她没打算拿给江氏看,怕勾起她的伤心事,这会儿却觉着管它呢,先转移了娘的注意力再说。   江氏怔了怔,却未如明月想的那样立时起身,只道:“抄了你堂舅舅的诗?可还好?”   明月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江氏看着女儿黑白分明的双眼,仿佛看到了十几岁时天真烂漫的自己,笑了一笑:“喜欢你就好好收着,别叫你爹看到了。”   “啊,爹看到了会骂姐姐吗?”隋明城在旁听得将懂未懂,插嘴道。   江氏微滞,明月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是啊,明城千万要帮姐姐保密。”   “好。”隋明城半点不曾犹豫,满口答应。   江氏深深看了明月一眼,问道:“你今日不出门?”   明月才想起来昨晚和宋安如约好了,今天一早要去请蔡九公,不过显是哄娘开心更加要紧,蔡九公那里晚个一两天不要紧,当即笑道:“嗯,没事。这不刚回来么,我陪陪娘。”   江氏摇头笑笑:“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你们这些孩子没事,我却忙得很。好了,一会儿吃过饭,月儿你带着弟弟出去玩,就算是帮了娘的大忙。”   隋明城晃着明月的手:“带我玩,带我玩。”   明月不知道娘要忙什么,一幅不想叫她插手的样子,只得应了,转头逗明城:“你去和胜子玩吧,跟着姐姐老是捣乱。”   明城噘着嘴不依,连声保证:“我听话,不给你捣乱。”   明月乐不可支地将他抱起来:“那咱们一言为定。来,先吃饭。”   早饭是玉米饼、酱肉、咸菜、鸡蛋羹和粥。   江氏后半夜刚和隋凤闹了一场,没什么胃口,喝了点粥便放下碗筷,看看饭桌上儿子狼吞虎咽,明月却挑挑拣拣地,半天只将蛋羹吃完了,无奈道:“月儿,跟你说了多少回,不爱吃也要多吃些,身体要紧,你说你这孩子这么挑剔,叫人怎么放心?”   明城在一旁做了个鬼脸。   明月笑着应道:“知道了娘,我身体好得很,您放心吧。不信等我回头找个有名的大夫来,叫他和您说。”   江氏不留她,明月自然就打起了蔡九公的主意。   这老大夫医术既高,医德又好,不知有没有可能留在金汤寨? 第7章 求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到大看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书,明月对一直对行行业业的拔尖人物抱有很深的好感。   江氏看她口里应付自己,也只是多挑了一小块酱肉下粥,更加打定了主意。   明月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从小衣食住行诸多挑剔,虽然嘴上不说,却是宁可缺了少了也不愿将就。   隋凤这爹当得失职,一直觉着自家闺女乖巧听话,就明月这精细的活法,真嫁给陈佐芝的侄子可得过得多委屈?   等吃过早饭,江氏打发了一双儿女出门,回屋看看隋凤还在床榻上呼呼大睡,放下心来,先到厢房找到纸笔写了封信,拿信封封好了,又将正在收拾饭桌的梅大嫂子叫过去,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不提江氏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操心不已,单说那姐弟俩。   一出家门,明月便问弟弟知不知道宋家那些人住在哪儿。   隋明城还真知道,兴冲冲地仰着脑袋问:“是要去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吗?太好了,要不要喊上胜子和他哥一起?”   胜子有大哥,自己也有姐姐撑腰呢。   明月忍不住揪了揪弟弟扎着红绳的朝天辫,笑着揶揄:“行啊,少当家,晓得用拳头说话了,还会找帮手。”   明城以为姐姐在夸自己,红着脸“咯咯”笑着往明月怀里躲了躲。   明月拉着他的小胖手,不时同路上遇到的寨丁、女眷们打招呼,插着空儿低声道:“今天不打架。”   明城狐疑:“那找他们干什么?”   估摸着说得深了他也不懂,明月笑了笑:“娘叫你跟着几位当家的学打架,是为了叫你长大了能保护亲人,收拾仇人,跟着贺先生认字读书,是为了明事理,能和喜欢的人交朋友,和讨厌的人斗心眼儿。”   明城连连点头:“明白了。我讨厌那姓宋的小娘,咱们现在去和她斗心眼儿。”   “还记得在家里答应姐姐什么了吗?”   “记得,我保证听话,不捣乱。”   明月忍俊不止,谁说这般年纪的小孩儿最是讨嫌,弟弟明城分明可爱极了。   “她那里有位老大夫,听说很有本事,咱们去看看能不能交个朋友。”   宋家的商队被安置在一个大院子里,里头十分宽敞,光东西厢加上耳房就有十几间,宋安如自己占了两间正房。   明月在外边随便叫了个人给通禀一声,不大会儿工夫,宋安如快步迎出来,身后还跟着山寨三当家于泽的老婆。   “大小姐来得好早,快里边儿请。少当家的也来了。”宋安如离远打招呼。   于泽的老婆也姓宋,满脸堆笑,拍手逗隋明城:“哎呦,少当家,快来,叫婶子抱抱。”又同明月道,“我昨儿见着经文,才知道你们傍晚回来的。这一路上可还顺利吧?”   因为明月的叮嘱,隋明城乖乖去叫宋氏抱,也没有再给宋安如脸色看。   明月笑着答了一句:“挺顺利的。”跟在后头进了屋。   宋安如住下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屋子里早已是大变样儿,一看就是姑娘家的闺房,温馨素雅,飘着淡淡香气。   床榻上散着几件衣裳和珠宝首饰,宋氏之前呆在这里做什么显而易见。   三当家于泽生得矮小干瘦,其貌不扬,宋氏到是浓眉大眼,颇有几分姿色,也爱打扮。   明月没有多看,坐下来,拦住要张罗上茶的宋安如,直入正题:“宋姐姐别忙了,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见一见蔡老神医,他在么?”   这是昨天就说好了的,可宋安如听了这话,明显先是迟疑了一下,方道:“在到是在……”   宋氏在旁一脸好奇:“什么神医,怎么妹子你这里还有大夫?”   宋安如乐得有人打岔,转而给宋氏讲那蔡九公医术如何了得。   明月暗自皱眉,她计划好了的事,最讨厌有人插进来横生枝节。   明月从小在金汤寨长大,宋氏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这女人和三当家于泽一样的精于算计,喜欢占便宜。   果然宋氏两眼越来越亮,不等听完便打断了宋安如:“这位蔡老神医名气既然这么大,肯定是个有本事的,最不济也比附近的几个大夫强,哎呀,妹子你怎么不早说,这可太好了。”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明月来,收敛了一下眉飞色舞的劲头,作出关切之色:“明月怎么突然关心起大夫的事?莫非你娘她又不舒服了?哎呀,那我得过去瞧瞧。”   明月愈加心烦,不由沉了脸:“劳婶子挂念,我娘好得很。”又转向弟弟,和缓了一下神色,“明城,来,婶子忙得很,别老叫抱。”   明城答应了要听话,闻言立时挣扎着要下地,宋氏讪讪地将他放下。   但她对蔡老神医这事可犹自心热着,转头同宋安如道:“妹子,你不知道,我大哥前年巡山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右腿,当时从县城找了个大夫来治,也不知是水平不行还是存心的,养好了之后愣是短半截,自那以后走路就一瘸一瘸的。哎呀,我得请蔡老神医帮他瞧瞧,看能不能治好。”   明月这才想起还有这么回事。   宋氏的哥哥名叫宋运,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宋氏嫁了于泽,他也跟着在金汤寨抖了起来,光小老婆就讨了三个。   若不是隋凤严禁手底下的人□□掳掠,还不定能做出什么缺德的事。   他那腿说是巡山的时候摔的,可谁也没能亲眼目睹。   明月对宋运的为人十分不齿,猜测多半是遭了仇家的暗算,被人打断狗腿,完全咎由自取。   只是这会儿当着宋氏,她不好说什么,宋安如一脸惊讶,连声应允:“你放心,我一定叫蔡老给好好看看,只要还有一线可能,他就有办法医治。”   宋氏点了点头,又面露扭捏之色,几乎就要贴到宋安如身上,低声耳语:“你看,我从生了四丫头,这都好几年身上没动静了,能不能叫蔡老神医一并给开个药,如今日子是越来越好了,男人喜新厌旧在所难免,我琢磨着趁着还能生,得再要个儿子……”   明月“腾”地站起身,丢下一句:“你们慢聊,我瞧瞧蔡老去。”拉着弟弟的小手往外便走。 第8章 如此神医   宋安如连忙站起来,宋氏生怕落在后面,急匆匆道:“我来,我来,明月你小姑娘家的哪晓得怎么和神医打交道?”   蔡九公在东厢独自占了一间屋子,房门虚掩,屋里听不到有什么动静,一旁的窗子开了差不多四指宽,飘出浓重的药味儿,叫人闻着便觉嘴里发苦。   明城仰着头小声道:“姐姐,这什么味儿,好难闻啊。”   宋氏也觉着难忍,掩住鼻子咳嗽了两声。   明月到是觉着还好,平时她看不惯呆不惯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为不在外人面前显得太不合群,早练就了非凡的忍耐力,这点味道实在不算什么。   宋安如上前敲了敲门,道:“蔡老,隋姑娘来了,你现在有空没有?”   里面无人应声。   宋安如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推房门,站在门外又道:“就是我昨晚同你说的那个,隋大当家的千金。还有,三当家的夫人也来了,想请你帮着瞧个病人。”   宋氏这才不再使眼色了,一旁点了点头,笑道:“是啊,久闻蔡老神医的大名,安如妹子先前也没言语一声,都不知道您来了我们山寨,实在是怠慢了。还要麻烦蔡老神医帮我哥哥瞧一下腿。”   这回屋里有人说话了:“在忙,等我忙完了再说。”   声音听着到不如何苍老,语气淡淡的,透着一股子不客气。   宋安如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而笑,未等说话,宋氏已满怀热情又道:“用不用我喊几个小子来帮忙?真是的,您看您是贵客,也不知道吃的用的缺什么不缺……”   说话间她已经自作主张,推开了房门。   打眼望进去,第一感觉是屋子里好乱。   才半个月的工夫,也不知道蔡九公从哪里弄来那么多东西,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几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地中央生着药炉子,里面不知在熬什么,搞得屋子里雾气腾腾,刺鼻的药味从炉子里不断飘散出来。   旁边靠墙是张大床,被褥全都收了起来,上面铺着灰白色的麻布,一个老头儿站在床榻旁边,循声望来,眉头紧皱,一脸的不痛快。   明月心道:“这人想必就是蔡九公了。”   蔡九公看上去有六十来岁,身材高瘦,胡子稀稀拉拉的,穿了件深灰色的长衫,上面一片片的全是红的黑的污渍,这么个邋遢的老头儿,眼窝深陷,目光锐利,给人的第一印象竟是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凶狠。   宋氏显然就被他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再细一打量对方,更是脸色巨变,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哆嗦着指向屋里,示意大家快看。   明月也瞧见了,蔡九公两只衣袖高高挽起,大冷的天坦露着皮肉松弛的苍白手臂,右手握了一把满是血污的锋利匕首,面前白麻布上放置了一块案板,案板上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见一团血肉模糊。   更加可怕的是,案板旁边还放了一个打开的包袱,上面端端正正摆了个灰白色的骷髅头,头上黑洞就冲着门口,好似在幽幽望着她们几个。   不要说宋氏惊慌失态,就连明月乍然见着,也不由心底发毛,后背猛得渗出一层冷汗来,拉着弟弟的手一紧,将犹自懵懵懂懂的明城拉到了身后。   三人中最镇定的反而是一早有所准备的宋安如。   她脸色发白,勉强笑了笑,道:“没事,都别害怕,那不是人血。蔡老昨天弄到了一只猴子,说想要研究下看看。”   话是这么说,眼前这一幕实在太瘆人了,任谁见了怕是都忍不住两腿发软,更不用说进屋去攀谈。   蔡九公目光扫过众人,脸色十分不耐烦:“怎么都是些女子?金汤寨的男人呢?”   这话明显是冲着宋安如说的,宋安如又是尴尬又是不快,心道:“你这老头儿搞什么,昨晚明明都和你说清楚了,你这是既得罪主人家,又扫我的面子。”   不等她想出什么说辞,跟在最后的隋明城已经脆生生地开口:“金汤寨的男人在这里呢。”   紧绷的气氛随之一松。   明月缓过劲儿来莫名有些想笑,有意挡着不让明城看那个骷髅头,回手在弟弟的大脑袋上摸了两把。   蔡九公“切”了一声,转回头去嘲道:“黄口小儿,等毛长齐了再来装大人不迟。”那语气也不知是鄙夷还是揶揄。   宋安如见机连忙道:“蔡老,出诊的事还要麻烦您。”   蔡九公低头忙活:“等我忙完。”   宋安如还待再说什么,明月果断道:“好,那咱们先在外头等着吧,不要打扰蔡老了。”伸手拉上了房门。   厚厚的门板阻隔了诸人的视线,宋氏这才手抚胸口,喃喃道:“我的娘啊,怎么会有个死人头,差点儿吓死。”   宋安如陪着笑请他们先回屋去坐,聊不了两句,宋氏起身道:“再有两天就过年了,我家里头还有一堆事呢,先回去了,我哥的腿不着急看,蔡老神医既然这么忙,等年后再说也不迟。”   却是闭口不提想请蔡九公为她把脉开药的事。   宋安如知道宋氏是受了惊吓,不好再说什么,讪讪然将她送出门,回身看看明月还在,而且神色如常,一点看不出畏惧要走的样子,不由暗暗称奇。   这一小会儿的工夫明月确实是想开了,她想古往今来那些有本事的人大多恃才傲物,行事不同俗流。   远的不说,就连教她读书识字的贺翰德贺老不也因为性格古板加上说话刻薄,在寨子里这么多年了还格格不入,人缘极差么?   看来先前宋安如说什么蔡九公说话太直,容易得罪人根本就不是事实。   真相是老神医平日里所作所为太吓人了,她这个山寨里长大的,又是提前知道他手底下活人无数,慕名已久,尚且心惊肉跳,何况那些啥都不清楚的平常百姓。   想到这里,明月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坏笑,暗忖若是把这两位老人家凑到一起,不知会是何等的热闹。   直到快中午的时候,蔡九公不知是饿了还是累了,才算忙完,洗净了手换了身衣裳,从屋里出来。   看到姐弟两个还没走,他这回到是干脆,回房收拾了个药箱,出来锁了门,道:“要给谁看病?走吧。”   宋安如要跟着,明月委婉地拒绝了,姐弟俩带着蔡九公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和大家聊两句哈。   所谓佳人我其实不大想去特指女主,事实上这文中比较重要的人物几乎都有这样那样坚持或偏好。写这篇文的初衷当然也不是以癖为美,就像我们常说的自理能力低下的数学天才,喜欢摇滚的物理学家,我们对这样的人有偏爱或者觉着萌,着重点也肯定不是他们自理能力低下或者喜欢摇滚。   留言打分很累人,辛苦大家了。   因文字而结下的缘份,如此玄妙。 第9章 蔡九公和贺翰德   “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梅大嫂子蒸的馍馍刚出锅,一排排摆在竹簸箕里,个个白胖胖热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听到动静,透过窗子见明月领了个陌生人回来,笑道:“大小姐忙什么呢,一上午不见人影?”又招呼明城,“少当家,饿不饿?”   明月松了弟弟的手,放他跑去厨房跟梅大嫂子要吃的,介绍道:“这位便是宋姑娘提到的蔡老神医,娘这些天睡不踏实,吃东西也没有胃口,请蔡老过来把把脉。我爹在家不?”   梅大嫂子有些意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自厨房里出来,好好打量了一下旁边的蔡九公,道:“大当家的出门去了。”   明月点点头,对爹爹隋凤她也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想打他的主意,一边往后院去一边道:“铃铛哪去了,叫她去请贺老先生过来,再喊上梅叔,中午留蔡老在家里用饭。”   梅大嫂子早习惯这家里明月做大半个主,笑着应道:“好。不过胜子他爹出门办事了,不在寨子里。小姐还得再找个陪客的。”   今天一大早,梅大嫂子的丈夫便被江氏安排了个送信的差事,离开金汤寨,往江氏的娘家安兴去了。   蔡九公皱眉:“不用麻烦了,一会儿我还有别的事。”   梅大嫂子没看出来蔡九公并不是在客气,而是真不耐烦,自顾自道:“不麻烦,正好铃铛喊了贺先生来帮忙写春联和福字,就在东跨院儿。”   饭是肯定要留的,明月想叫贺翰德帮忙探一探蔡九公的底,又怕两个怪脾气的人一言不合真打起来,才想要梅大嫂子的丈夫也在场,到时好做个和事老,既然他人不在,就得再找个好脾气的。   明月笑嘻嘻地道:“那去邻居家问问高亮叔有没有空。”   梅大嫂子点头应了,明月又扭头劝蔡九公:“您回去了也是要吃饭的,高亮叔早年做过镖师,走南闯北,去过好些地方,贺先生是我们山寨里最有学问的人,你们三位肯定能聊到一起去。”   她这话不知哪里打动了蔡九公,老头儿竟没有再推辞。   给江氏看病总共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蔡九公把完了脉,收回手去垂下眼睛,淡淡地道:“太太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之前怀孕生产的时候吃了番苦头,过后又没有好好调理,若是想再要子嗣的话,需得我开个药方,太太照方先喝一段时间的药,否则即便怀上了也很难保住。”   江氏本来面色苍白,闻言“腾”就红了脸。   既说这位蔡老是北地有名的大夫,她不能不多想,怀疑对方是通过把脉察觉到了天将亮时的那场荒唐。   好在蔡九公已经到了无需避嫌的年纪,江氏拿起茶盏假装喝茶掩饰尴尬,定了定神方道:“我都这把年纪了,儿女双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蔡九公见她不提开药方的事,点了点头,不再说别的,收拾了药箱子起身告辞。   明月跟出来,请他到厅堂暂坐。   铃铛已经接了信儿,赶过来给梅大嫂子打下手,她给二人重新上了茶,见明月没有旁的吩咐,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明月就问蔡九公:“蔡老,我娘真的没事?我常见她没什么精神,吃的也少,当真不用开点药调理一下么?”   蔡九公瞪了她一眼:“是药三分毒,老夫向来不给人把平安脉,便是因为真正不伤胃气的草药几乎没有,何况她这病是长期郁结所致,再好的药也治不了心病。”   明月愈加不安,蔡九公已经表明了态度,她不好再纠缠,不免有些坐不住,想要回去陪陪江氏。   刚好梅大嫂子过来说酒菜已经备好,贺先生和高亮都在等着了,问客人什么时间入席。   明月陪着蔡九公过去,介绍了他们三人认识。   贺老先生因为与明月有师生之谊,便代她坐了主位,高亮末位相陪。   明月看看没什么疏漏了,叫过铃铛悄悄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去后院陪娘和弟弟用饭。   隋凤中午没有回来,吃过午饭,江氏要陪明城小睡一会儿,明月惦记着蔡九公,匆匆赶至前面。   她估摸着这会儿应该是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果然离远就听见贺翰德高亢的声音:“人生本苦短,但取杯中物。生老病死都是命数,无需强求,来,高老弟,陪我喝了这杯,咱们一醉方休!”   高亮应承了一声,听上去焉焉的,不大有精神。   铃铛撩帘子自屋里出来,表情怪异地站在门口,呲牙咧嘴不说,还轻轻跺了下脚。   明月冲她招了招手,铃铛看见了张口欲打招呼,明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铃铛会意,蹦蹦跳跳地过来,道:“小姐,你不打算进去了啊?”   明月问她:“里面怎么样?”   铃铛撇了撇嘴,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我照你吩咐的,悄悄叮嘱过贺老和高亮叔了。小姐,这顿饭吃的我都替他们累得慌,有句老话怎么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呀。”   “没打起来吧?”   “那到没有。”   明月嘻嘻而笑:“我就说嘛,真打起来蔡老也不是高亮叔的对手。来,快给我讲讲,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由屋外只能听到贺翰德和高亮较酒的声音,蔡九公一直闷声不响的。   这与明月之前叫那二人待蔡九公亲热些,再套套他的喜好大相径庭。   铃铛自觉看了场好戏,见自家小姐没当一回事,也放松下来,往旁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掏出块帕子殷勤地把青石板擦了好几遍:“小姐,干净了,你将就着坐吧。”   明月看看确实挺干净,放心坐了下来。   铃铛也抱膝坐到一旁,从头给明月学起:“刚坐下来要添第一杯酒的时候,那位蔡大夫就跟贺老先生说,我要是你早就戒酒了。跟着讲了一番大道理,气虚血盛什么的我也听不懂,他还说贺老早晚会瞎……”   原来贺翰德眼神不好,接人待物下意识眯着眼睛,蔡九公是何等人物,初一见面就发现了,坐下之后仗着医术直言不讳。   若只是气虚血盛,能近怯远,顶多是看不清楚远处,不至于会失明,但蔡九公也不知有什么诀窍,隔着那么远就断定了贺翰德眼疾已经恶化,不但看朱成碧,而且已生出了内障,若是再不注意,用不了几年,就只能分辨出白天黑夜,完全看不到东西了。   他说这些本是出于医者的本能,一片好意,这位老神医最烦那些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贺翰德的眼疾完全是少年时没日没夜地读书自己折腾出来的,所以他说话的语气很是不客气。   他却不知贺翰德在金汤寨那是出了名的死犟,加上读书人特有的爱面子,叫个不熟悉的人劈头盖脸教训一通,还想要他好言好语地陪蔡九公吃饭,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与这口气相比,双目失明什么的根本就不算事儿。 第10章 飞马少年   高亮一早听了明月叫铃铛传的话,眼见不好连忙打圆场:“吃菜,都吃菜!”   贺翰德深吸了口气,筷子向着眼前一碟酱肘子伸去,就听蔡九公冷冷地道:“不想加重你的青盲眼障,就少吃这些油腻的东西。”   贺翰德脸上一黑,筷子顿了顿,高亮机智地接上话茬儿:“那老贺多吃凉拌白菜,这个素。”   哪知蔡九公又道:“辛辣之物助热生火,也需忌口。”   “……”高亮实在是没招了,这大冬天的,多亏了年根儿底下送礼的多,山寨里比往年富足,饭桌上除了大块的肉就是各种头蹄下水。   贺翰德充耳不闻,夹了块肘子送入嘴里大嚼,咽下去后把筷子往桌上一丢,拿起杯来:“高亮,咱们喝酒。”   蔡九公见贺翰德不听劝,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凉飕飕的。   两人一上来就闹得这么僵,高亮想想明月的嘱托,觉着是时候该自己出马转移一下话题了,同贺翰德碰了下杯,笑对蔡九公道:“蔡老,您是天下知名的神医,怎么也会跟着商队出远门?别的不说,这跋山涉水的,一走就是成个月在路上,您这样的年纪哪吃得消,再说眼下这路途上也不安全啊。”   蔡九公对高亮没什么意见,态度和缓了不少:“这就说来话长了。”   高亮见套话如此容易,心中一喜:“那您慢慢说。”   蔡九公忙到现在真有些饿了,拿起个馍馍边吃边道:“我们这些悬壶行医的总希望自己什么病都能治,越是疑难杂症,越是想要弄个明白。”   高亮连连点头,这是人之常情啊,换他和蔡九公易地而处,多半也希望挑战一下那些没人能治的怪病,以便留名医史。   “以前我有什么地方搞不懂,便去义庄,在死人身上开刀求解。这段时间我在研究人的脑袋,”蔡九公指了指自己的头,“此一处乃中枢髓海,最是复杂,很多病症针药难达,唯有开颅一途。死人终是不成,最好多找几个头部受到重创的病人,让我用锯子在头顶开一个半寸大小的洞,引出鲜血脑髓。在家时我听说邺州这边正打仗,就想着来碰碰运气……”   蔡九公讲他此行如何不顺利,邺州全不像之前想得那样乱,逼得他无法,只能先拿牲畜鸟兽练手,又说开颅其实并不可怕,脑壳揭开后,脑髓看着就像豆腐一样。那豆腐脑的叫法,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高亮一脸木然地听着,对了一桌子饭菜胃口全无,一阵阵地犯恶心。   “哈哈。”明月听着铃铛讲完,虽觉稍嫌不厚道,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铃铛眨巴着眼睛神色有些无辜,道:“我看贺老和高亮叔对上这位蔡神医,不用吃就饱了,勉强撑到这会儿,实在是碍于小姐你的托付,太不容易了。”   明月摆了摆手,笑道:“那就早早散了吧,今天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一会儿你去厨房给贺老弄个解酒汤,再拿些素菜一起送过去。蔡老神医的话还是要听的。”   酒席草草结束。   明月亲自把蔡九公送回去,顺便细问了一番贺翰德眼疾的情况,请他给开了方子,又安排人照方抓药,盯着贺翰德按时煎服,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到不是明月自此对蔡九公变得敬而远之了,而是转天就是腊月二十九,大年初一眼看就到了。   按规矩腊月二十九这天清早要上坟请祖宗,隋凤既是在金汤寨占山为王,早就将祖坟迁了过来,不独是他,金汤寨家家户户尽皆如此。   这个年尾大家都感觉到了时局在变,对前途充满了希望,上坟时免不了要多磕几个头敬几炷香,祈求祖宗保佑来年走鸿运。   整个金汤寨张灯结彩,气氛热烈。   因为提前知道了陈佐芝要攻打大化,隋凤只放开腊月二十九到初一的三天,允许寨子里的人肆意狂欢。   聚事厅摆下流水席,三当家于泽亲自操持,除了当值的弟兄,其他人都可以尽情饮酒玩闹。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明月和母亲弟弟守夜,隋凤在聚事厅由几位当家的陪着,喝了个通宵。   从天一擦黑开始,爆竹声便未停过。   寨子里篝火到处可见,歌舞笑闹,吵嚷喧腾,大青岭高似天然屏障,烟尘飘散如云霭,几多星星点缀其中,美得不似人间。   仿佛预兆着一个美好的开始。   初一一大早,明月便和弟弟明城换了新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去拜年。   全山寨走一遍,连宋安如、蔡九公这些客人们那里都没有漏掉,等拜完年已经快中午了,太阳升起老高,姐弟两个都收到不少压岁钱和糖果。   演武场那边不知有什么热闹,离远就听锣鼓震天响,隐约夹杂着起哄叫好声。   明城早就想着撒欢儿野去了,仰着头央告:“姐姐,咱们去那边玩吧。”   明月停下来帮他整了整衣襟:“好,玩一会儿。你仔细些别弄脏了新衣裳。”   “知道了。”明城笑嘻嘻地答应,一马当先,连蹦带跳往演武场方向跑去。   金汤寨的演武场建在山寨东边,再往东便是高高的石头墙以及两座箭台,四周是青石铺就的马道,可容两三匹马并行。   突然间,明月听到了一声马嘶。   她循声扭头,就见数百步开外,一匹黑鬃马脱离了马道,正箭一般疾驰而来。   这匹马戴着辔头,背上坐着个红衣骑手,明月顾不得再细看,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匹马又接近了十余丈,离着明城已经不远了。   天,这谁的马惊了?   明月勃然变色,大叫了一声:“小心!”   她叫明城小心,自己却猛地奔跑起来,跑了两步嫌裙子碍事,一手提着裙裾,快步往前冲。   “明城,快躲开!”两下里动作都快,明月惊慌之下迸发出了巨大的潜力,竟然赶在惊马前头一把揽住明城,将他拉向了路旁。   马匹嘶鸣,身侧刮起凛冽的寒风。   明月护住弟弟退出几步堪堪站稳,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匹“惊马”竟然停住了。   “哈哈,痛快!”   黑鬃马的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几如人立,马上少年手带缰绳身躯后仰,动作潇洒自如,显是骑术颇佳。   他仰天笑罢,居高临下歪着头瞧向姐弟二人:“啧,就这么害怕?放心,本少爷的马蹄底下向来有数!” 第11章 教做人   敢情不是马惊了,而是这厮有意纵容卖弄。   对方十分眼生,看上去差不多有十七八岁,身穿绛红色劲装,衣襟袖口以金丝绣着大片的祥云,打扮得很是鲜光华丽,显是山外头来的客人。   但管他什么贵客,也没有欺负到主人头上的道理。   明月怒气上涌,见弟弟吓得要哭不哭的模样,后怕之下手微微颤抖,恨不得将这混账自马上揪下来,狠狠踹上两脚。   那人打过招呼,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将姐弟俩从头打量到脚,大约见明月是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姑娘,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些,俯身趴在马背上,探头过去嬉皮笑脸道:“是我不对,大过年的叫你们受惊了。要不然给个机会让我将功补过?”   明月咬着牙,笑盈盈地反问:“将功补过?”   她适才又气又急,脸都涨红了,那人却觉着这小姑娘羞恼之下玉容升红霞,说不出得动人,连声音都那么清脆悦耳,忍不住又问:“对了,还不知道姑娘你姓什么?”   明月真正气乐了,扭头四望。   这么一耽搁的工夫,远远的过来几个金汤寨的寨丁,明月就冲他们几个招了一下手。   几人认得明月明城,纷纷打招呼问好,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马背上那年轻人。   那人听到寨丁们喊明月明城“大小姐”“少当家”,眉毛不由一挑,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这么巧?我当是谁,原来是隋大当家的千金和少爷。真是唐突了,不过相信我,本少爷适才真的没有恶意,”他拍了拍黑鬃马的脖颈,“看见没,我这可是匹难得的好马,单论马术,整个金汤寨除了隋大当家,可没人能叫我说个服字。哈哈,说这么多隋姑娘还不知道我是哪个吧?”   明月不等他自报家门,对着几个围上来的寨丁道:“教教这小子怎么在山寨里骑马,大过年的,别打残了!”   几名寨丁哄然答应,凑到了那人跟前。   这小子虽然看上去不像个绣花枕头,可金汤寨的人更不是省油的灯。至于是不是贵客得罪不起,出了事这不是有大小姐兜着么?   寨丁里一个叫山柱的最是魁梧,呲着牙笑道:“哎呦,小子,你这马不错呀。”话音未落,钵大的拳头已经到了那年轻人眼前。   其他几个一齐动手,有去拽衣领抓脖子的,有想拉着腿把人从马上拖下来的,更有人打那匹马的主意,掏出短刀便向马屁股扎去。   那年轻人没料到金汤寨的喽啰们如此野蛮不给面子,说动手就动手,饶是他变应极快,身手不俗,也只避开了山柱的拳头和刺向他马屁股的刀,跟着就被扯下马去,几个人滚作了一团。   就听着拳拳到肉的声音里夹杂着诸如“哎呦,打着我了”、“点子扎手”以及各种污言秽语,真正乱作了一团。   明月拉着弟弟的手在旁看热闹,口里教训道:“你看,是不是要好好练武?”   明诚深以为然,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那年轻人在地上滚了几滚,硬挨了两拳,才挣扎着叫道:“奶奶的,别打了,我伯父是陈佐芝,谁再动手老子和他没完!”   此言一出,除了山柱反应慢些,犹自骂骂咧咧一拳打过去:“我管你是谁!”其他几个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信他。   不要说金汤寨的寨丁,随便在邺州找个老百姓问一问,或许不知道皇帝是哪个,却不可能没听说土匪头子陈佐芝。   更重要的是眼下陈佐芝和隋凤还是盟友,若这年轻人真是陈佐芝的侄子,到确实有嚣张的资本。   那年轻人这才摆脱了纠缠,跳出战团。   就见他发带也断了,袖子也被扯烂了,披头散发,敞着领口,身上蹭得到处是泥土,真是说不出的狼狈。   他脸色变了几变,强压住火气,看向罪魁祸首。   明月勉强收了收幸灾乐祸的笑容,板起脸来故作怀疑:“竟敢假冒陈大当家的家人,好大的胆子!”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跟明镜一样:她爹隋凤几次去与陈佐芝见面,八成见过陈佐芝的侄子,若这小子真是冒牌货,绝无可能叫他进山寨,还放任他这般张狂。   那年轻人原本气得够呛,可见明月目光闪烁,嘴角使劲抿着,生怕一不留神就翘起来的小模样,刚挨了拳头的地方突觉不那么疼了。   他抬手抹了两下头发,深吸一口气,指点几个寨丁:“你们几个,给我等着!”撂完狠话,抓过缰绳重新上马,将扯开的领口往一起拉了拉,回头冲着明月露出邪气十足的笑容,“隋姑娘,我叫陈丰羽,是不是假冒的,你大可去问令尊。”   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再被拉下来打一顿,说完这番话,他毫不迟疑,催动黑鬃马调头往回跑去,一溜烟上了马道,很快去得远了。   几名寨丁见陈丰羽这般有恃无恐,不由心中打鼓,望向明月不知如何是好。   闹成这样,明月肯定是要想办法护住几人不被姓陈的报复,只能去找她爹隋凤了。   虽然横生枝节,令她不怎么开心,明月还是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同几人道谢:“还好你们及时出手,不然明城就叫那混蛋的马踩到了。”   几名寨丁听大小姐这么说,尽皆喜笑颜开。   明月叫他们几个带着明城先去演武场玩,她独自往聚事厅方向去寻隋凤。   金汤寨这几年发展的越来越好,山寨的聚事厅也几经重建,现在这个建于前年,位于靠南的缓坡上,宽敞明亮,从外边看着也气派,隋凤把它视作脸面,平时不管议事还是待客都安排在那里。   这会儿因为来了贵客,隋凤把尚在山寨的几位当家全都叫在了聚事厅相陪。   这贵客不是旁人,正是陈佐芝的胞弟陈信芝。   隋凤虽然先前给陈佐芝回信,邀他弟弟带着儿子到金汤寨来玩几天,却也未料到陈信芝父子竟到得这样快。上午听人报说陈氏父子带着人已经到了山下,既意外又觉有面子。   这么急着赶来,说明了陈佐芝对这门亲事十分重视,把拉拢金汤寨当成头等大事。   既然如此,隋凤也给足了对方脸面,亲自前往迎接,接回山寨之后隆重招待,见陈丰羽年轻不耐烦聚事厅里受拘束,放任他自行跑马找乐子。   他还不知道陈丰羽和明月已经见了面,并且闹得十分不愉快,正大马金刀坐在正中主位,与旁边的陈信芝谈笑风声。   陈信芝这人隋凤以前打过几次交道,对他评价一般,既不及其兄陈佐芝精明,也没有孟黑的狠辣,属于有心无胆,志大才疏的一类,不过这都不算什么致命的弱点,眼下这种形势,作个亲家还算可以接受。   相比之下,隋凤倒是对陈丰羽更加看好一些,这年轻人除了说话办事有些轻浮跳脱之外,明显受伯父陈佐芝的影响更深。 第12章 告状技术哪家强   “之前我看陈大当家的意思,还当要先拿下大化,你们父子才会有空来我们山寨,寻思着怎么也得初七以后。哈哈,看来陈大当家全未将马康才那厮放在眼里,取大化犹如探囊取物,我这里就等着听好消息了。”   陈佐芝年前自封大义气王,隋凤同他只是盟友,并未奉陈佐芝为主,自不肯称他作“王爷”,依旧以大当家称呼。   “哈哈,承隋兄吉言,等把朝廷的人马赶出去,以后这邺州就是咱们三家的了。”   陈信芝这两年亲自上阵的机会少了,身体有些发福,圆圆的脸上满是笑容,看上去颇为诚挚。   三当家于泽坐在下首,同四当家严英寿、七当家简经文陪着陈信芝带来的两个亲信。   隋凤打算呆会儿直接开宴,偌大的聚事厅里人不少,但凡过年期间还留在金汤寨做客的,稍具头脸,都占有一席之地。   宋家也有人在,是宋安如的一个堂叔,名叫宋溪,宋家商队真正的管事。   宋溪不是第一次带队来邺州,同陈信芝的两个亲信都曾打过交道,此时大厅里气氛十分轻松,他们几人也在低声交谈。   陈信芝突将目光落到宋溪身上,笑问:“宋老板这还是第一次跟咱们这些土匪在一起过年吧?”   宋溪连忙欠了身赔笑道:“陈爷说笑了,诸位都是义薄云天的好汉,个个名声响当当,在下这等的平时想高攀都没有机会。旁的不说,若是这会儿密州在您几位手里,我们宋家可就背靠大树好乘凉,不用像现在这般担惊受怕了。”   陈信芝没理会他这番讨好,轻嗤一声:“那也简单,你们搬来邺州不就好了?”   宋溪笑容一僵,他又不是家主,说了不算,再说想也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宋家不会舍弃百年根基,一旦押错宝还不叫这群土匪生吞活剥了?   他担心得罪陈信芝,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三当家于泽。   于泽最近收了他不少孝敬,见状解围道:“宋老板是金汤寨的老朋友了,陈爷可不要同我们大当家的抢人啊!”   众人齐笑。   陈信芝此来是为了促成两家联姻,交好隋凤,听于泽这么讲,自以为风趣地道:“宋老板又不是女人,我和隋兄有什么好抢的?”   隋凤正喝茶呢,闻言“噗”地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陈信芝觉着于泽几个笑得有些古怪,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心中一动,问道:“刚才进寨的时候,我看你们的寨丁个个衣甲鲜光,于三当家,别光顾着笑啊,我知道这些都是你在操持的,快说说,现在还有什么门路能搞到盔甲兵器?”   于泽笑着装傻,偷眼去瞥大哥隋凤。   隋凤仿佛未发觉众人的小心思,漫不经心地道:“那些就是宋老板帮我搞来的了,你也别想着分杯羹,只有三百多件皮甲,我一处寨子还不够分。”   于泽见大哥已经说破了,也不再隐瞒,笑着补充:“是三百一十七件,加上我们原来的,也刚把主寨这边的勉强配齐。”   陈信芝呵呵一笑,目光自宋溪和于泽脸上扫过。   宋溪登时额上冒汗,暗暗埋怨宋安如:怎么搞的,不是说能得到隋大当家的庇护么,隋凤此举分明是把宋家放在火上烤啊。   聚事厅里无人说话,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这时候把门的寨丁进来,附耳低声向隋凤禀报,陈信芝离着近,隐约听到大小姐如何,笑道:“可是隋兄的千金到了,快叫进来,大过年的,我这可是早就准备好了见面礼。”   山寨里没那么多讲究,隋凤虽觉明月来得有些突兀,没有往深处想,点头叫进。   明月紧赶慢赶过来,生怕到得晚了姓陈的小子恶人先告状,叫山柱几个吃亏,刚才在外头已经跟把门的确认过了,知道那混账还未到,暗暗松了口气。   她进了聚事厅,先给父亲和诸位叔伯拜年问好,在座的统共没有几个生面孔,目光一扫,就注意到了坐在上首的陈信芝。   隋凤笑道:“这就是小女。”   陈信芝连忙道:“哎呀,真是……”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啧啧两声,“难怪隋兄如珠似宝,不舍得带出来,有个这么俊的闺女,真正叫人羡慕。”   这到不是胡乱奉承,若说之前陈信芝带着儿子赶来金汤寨,全是因为陈佐芝的叮嘱,心里未必没有怕娶个母老虎回去打不得骂不得的担忧,见到明月的第一眼,他就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了。   这小姑娘长得是真不错,眼睛大大的,肤白如雪,一笑还隐约露出两个酒窝,就是年纪小了点,想他陈信芝跟着兄长纵横邺州,身边搜罗的美人也不少了,看着环肥燕瘦,等过两年,恐怕没一个赶得上这小姑娘的。   闺女长成这样,隋凤的老婆肯定也是个美人,难怪隋凤一直藏着掖着,不肯叫她抛头露面。   陈信芝这一晃神的工夫,隋凤已经叫明月近前来,单独又给他行了礼,口称“陈叔”。   虽然陈信芝见面第一句话说得有些不着调,若叫江氏或者贺翰德听到必定大大不喜,但明月却并没怎么往心里去。   反正是在夸她嘛,往常比这更粗俗离谱的明月都听过不少,习以为常了都。   陈信芝赶紧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一块羊脂玉的平安牌,驱邪避凶,送给晚辈再合适不过。   明月望向父亲,眼睛眨呀眨的。   隋凤笑了:“收着吧,依你陈叔叔的身家,等闲的东西他也拿不出手。”   明月道过谢,大大方方接了,只觉触手微温,没太当一回事,她还不知道陈氏父子此次来金汤寨的目的,心里琢磨着怎么告状。   陈信芝借着递礼物的工夫又好好打量了一番明月,越看越是满意,心道这桩亲事要是成了,儿子到是好福气,满怀善意地问道:“隋兄,不是说还有位小公子么,我这礼物都准备了,怎么没见人?”   隋凤正觉着女儿突然跑来透着古怪,问明月道:“有事?你弟弟呢?”   明月登时看递梯子的陈信芝顺眼了许多,道:“明城刚才险些被奔马踢到,受了惊吓,我叫几个寨丁陪着他先去演武场玩会儿。”   此言一出,大厅里不管是不是金汤寨的都大吃一惊,连隋凤也变了脸色。   他就算再不看重隋明城,毕竟年近不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万一有个好歹,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了。   到底是哪个混账玩意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   不但隋凤,连陈信芝都是这么想的,再一想儿子独自一个人骑马去了,不禁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就听明月又道:“爹您不用太担心,刚好那几个寨丁路过,出手及时,明城和女儿都没有受伤。我来是想跟您讨几个人使使,女儿和明城不会武艺,容易吃亏,不如把那几个寨丁……”   明月特地跑这一趟,真正的目的便是要护着那几个帮她打架的寨丁,可她这话还未说完,就听着聚事厅门口有人接茬:“不错,你俩是没受伤,伤的是本少爷,那几个小崽子是出手及时,哼,及时偷袭了本少爷……”   众人一齐循声望去,就见之前独自骑马去了的陈丰羽愤愤然站在门口,不过一会儿没见,不但换了身衣裳,连束发的带子都换了。   明月微张着嘴,怪不得这小子这么晚才赶来,原来是先梳妆打扮去了。   呸,油头粉面,恶不恶心!   这情形令众人一齐傻了眼。   明月很快反应过来,站到了隋凤身侧,道:“真是不打自招,爹,就是他,骑着马来撞我和明城,非但不觉愧疚,还这般跋扈自得!”   陈丰羽哪肯吃亏,立即反驳:“胡说八道,我撞着你们了没有?哼,本少爷骑术之精,整个邺州地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隋凤的脸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问明月道:“适才在外头,你难道没有问问他是何许人?”   陈丰羽更加来气:“隋伯父,小侄便是报名之后才挨了顿打。”   在座的严英寿、简经文等人看这位少爷咬牙切齿的模样,莫名有些想笑,纷纷低下头去遮掩。   明月此时若是知道陈氏父子此来的目的,定会骂声活该,后悔打得轻了,但因为没人告诉她这件大事,她不想在长辈面前闹得太僵,轻哼了一声,问陈丰羽:“你既然这么厉害,那几个寨丁打得过你么?”   陈丰羽哪肯失了男人的面子,道:“自然打不过了,可是……”   明月打断他的话:“那就好,你可受伤了?”   陈丰羽别说真没伤着,就是受伤了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当然没!”   话一出口,就见明月下巴微扬,眼睛斜睇过来,目光犹带着鄙夷与得意。   陈丰羽顿时意识到今天这个亏自己是吃定了,再纠缠下去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悻悻然住了嘴,盯着明月,忍不住心里又有些发痒。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上午九点半定时发文啦。   新文请大家多多支持,求收藏求包养。   ╭(╯ε╰)╮ 第13章 江氏的筹划   隋凤不由摇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你陈叔父子头一回来咱们山寨,不代为父招呼客人也到罢了,怎能为着一点小事便起争执?”   明月瘪了瘪嘴没有吱声。   陈信芝对这门亲事越看越是满意,连忙打圆场:“哎呀,小儿女闹点别扭吵两句嘴,又不是什么大事,老话说的好,不打不相识嘛。哈哈,隋兄,看着他们这样,就不得不承认,咱们这些人确实是老了。”   陈丰羽这才进来重新给隋凤见礼,隋凤摆摆手:“贤侄快坐,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这就叫他们准备开席,等酒足饭饱之后再带你们爷俩去另几个寨子转转。”   于泽连忙叫底下人进来忙活。   明月见聚事厅里变得乱糟糟的,便想要趁机开溜。   刚弯下腰来,还未等她凑到父亲耳边说悄悄话,隋凤先开了口:“你弟弟那里玩够了就叫他直接回家去。今天是大年初一,你留下来,给爹斟斟酒。”   他自觉了解女儿的脾气,不像陈信芝那么看好二个年轻人。   别看明月平时脸上常常带着笑,似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其实又犟又拗,一旦认准了喜恶,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连他这做爹的都有些头疼。   她不像旁的姑娘家,还会发发娇嗔,给你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   明月若是表现出讨厌一个人,那便是真的厌恶到了极点,就像她现在对待陈丰羽的态度。   隋凤只好留她下来,叫她多看看那陈氏父子。   明月原本打算中午回家去陪江氏,计划一再改变令她本能的有些不高兴,嘟着嘴应了。   隋凤又道:“那几个寨丁……你既是想要随从,等爹抽出空来帮你掌掌眼。”   这基本上就是答应了,不管这门亲事成不成,只看眼下的形势,下一步他和手底下的人都需走出这苍茫大青岭,家人身边自需加强保护。   这还差不多。明月脸上这才多云转晴:“谢谢爹。”   酒菜上桌,诸人入席。   明月搬了把椅子坐在隋凤身后,只管一声不响地给父亲添酒,顺便竖着耳朵听他和陈信芝以及诸位当家的闲扯。   隋凤等人自觉消息不如陈氏兄弟灵通,尤其是邺州之外的情况,几杯黄汤下肚,少不了拐弯抹角地向陈信芝打听。   当下整个大赵最大的事就是杜昭造反了,战场虽然不在邺州,在座的每一个却都清楚,这场战事的结果与众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杜昭的几万兵到底能不能抗住朝廷人马?北方还会乱上多久?   最终是会两败俱伤,还是闹一阵子就被皇帝许以高官厚禄安抚住?   既是盟友,又有心修好,陈信芝也索性打开了话匣子。   “隋兄,诸位,你们可知那杜昭好端端的在边关做他的大帅,为什么突然就带着手下反了?”   这其中的缘由众人还真不清楚。   陈信芝形容杜昭造反“突然”一点都不为过,先前真是没有半分征兆。   这位杜将军在大赵军中属于年轻有为的一员大将,刚过而立之年。   早年间他爹和兄长都战死在疆场上,杜昭十几岁就上阵杀敌,杜家子嗣艰难,除了他和两个年幼的儿子,就只剩下几名女眷,朝廷为了安抚人心,还曾多次下旨褒奖他的忠勇。   谁知到头来说翻脸就翻脸。   “可是被朝廷抓到了什么把柄,不反就等着抄家灭门?”于泽好奇地问。   陈信芝抿了口酒:“不是,我们也是刚打听到,皇帝老儿对他起了猜忌之心,已经打算要收他的兵权,朝中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杜昭大约觉着不反也是等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痛快干它一场再说。”   在座的不管品行好坏,都是些快意恩仇的汉子,顿时都对杜昭此举万分理解,奶奶的,这要是忍了,岂不是要憋屈死。   四当家严英寿要老成持重些,慨叹道:“这下杜家就更没有什么人了,他这一反,朝廷还不得拿他两个儿子出气?非千刀万剐了不可。”   “哈哈,老严,你这可就猜错了。”陈信芝将手指摇了摇,“据说朝廷一得了消息立刻派兵去杜家抓人,但不要说杜昭的两个儿子了,连丫鬟奴仆都跑得一干二净,里里外外一个喘气的都没有。”   “那皇帝老儿不得气死?”   “这么说,姓杜的还真挺有本事!”   众人议论纷纷,越说越觉着杜昭准备得这么充分,必定早有预谋。   陈信芝却道:“要说这事根源还在那吕飞白身上。前段时间吕飞白御前行刺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明月听到这里神情不由微动,向陈信芝望去。   吕飞白何许人也,她可能比在座的都更清楚一些。   这人有文魁星转世的美誉,十三岁那年写了一篇祭奠祖父的骈文,当地的知县也是大赵有名的诗人宿华池读罢泪流不止,但其实吕飞白的祖父不过一普通人,宿华池并不认识,纯粹是被文字打动。   宿华池称吕飞白为“小友”,此后可谓是多方提携,不但引荐吕飞白拜入文坛大家王渊门下,还想把女儿许配给他为妻,虽然最后两人没能做成翁婿,却丝毫未影响宿华池对吕飞白这个后生晚辈的看重与推崇,直到他于知府任上病逝前,还在写信与吕飞白探讨诗文。   这在大赵读书人中间传为美谈,明月听贺老先生念叨过好几回。   吕飞白也对得起宿华池青眼,十年间写下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连皇帝都知道他,特旨御封翰林学士,管着诰勅撰文,参预机要,真正的天子近臣。   同他的文名比起来,什么“安兴三秀”的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据说此人还美姿容。   就是这样一位天之骄子,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然御前行刺,最后落得个横死的下场,不知有多少人想不通,偷偷扼腕叹息。   明月一听陈信芝提及此人,脑袋里灵光一现,顿时联系上了前因后果。   原来吕飞白曾经写过一篇《杜将军出关赋》,那还是在他入朝之前,赋里说他同杜昭只是闻名,并不相识,出于文人的想象,他把杜昭的英武好一通夸赞。   多半是吕飞白死后,老皇帝想起这篇赋来觉着犯膈应。   果然陈信芝那里已经在给众人讲《杜将军出关赋》的事,隋凤拿起酒杯,感慨了句:“杜昭摊上这种事真是无妄之灾,不过对他本人而言,幸或是不幸,现在讲还有些早。”   贺翰德不在,一帮大老粗聊不了两句便回到杜昭身上。   他们字都不认几个,哪里晓得吕飞白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对他们而言,吕飞白写过再多传世名篇又如何,文名再盛也不过昙花一现,到是他娶了个美貌的老婆颇叫人艳羡。   不错,吕飞白没有娶宿华池之女,他的夫人谢氏出身名门,大有来头。   谢家在京里是百年望族,历经大赵三朝,先帝晚年怠于政事,留下一个烂摊子,时任太傅的谢家家主积劳成疾,活活累死,谢家的两房由此都封了侯,小女儿入宫做了贵妃。   据说这谢贵妃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当今皇帝一见之下眼里再没有旁人,直到今时今日仍然荣宠不衰。   吕飞白娶的是谢家二房顺德侯的嫡女,谢贵妃的亲侄女。   想也知道,姑姑美得后宫粉黛无颜色,侄女必定不会差了。   如此高门贵女,下嫁当时还是白身的吕飞白,可想而知造成多大轰动。   可惜天妒红颜,谢氏早吕飞白一步病逝。   也幸好如此,不用眼见夫婿被杀,夫妻二人说不定此刻早在阴曹地府团聚了。   这顿酒一直吃了两个时辰才散,隋凤亲自陪着陈氏父子往别的寨子转去了,几位当家的随行。   明月这才得以脱身回家。   江氏还不知道陈信芝父子已经来了金汤寨,听女儿说中午被隋凤留在聚事厅那边用的饭,觉着奇怪,再一细问,不禁黑了脸。   “那个……陈丰羽,月儿你觉着如何?”   明月觉着娘这话问得古怪,却还是如实道:“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真是一点儿都不想再瞧见他了。”   江氏不禁长长吁了口气。   明月觑着她的神情,好奇地问:“娘,怎么了,姓陈的到底为什么来咱们山寨?”   江氏想起隋凤说起这门亲事时那模棱两可的态度,由心底涌起一股怨气来,摸了摸明月乌黑的头发,叮嘱道:“那你别再见他了,娘就说他们姓陈的都不是好东西,打家劫舍,视人命如草芥,你爹偏不听。”   如今到了相看这一步,再想拒绝可不大好找托辞。   她把隋凤的打算和明月说了说,怕女儿忧心,宽慰她道:“别怕,也就是见个面,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既然你这么烦他,那谁也勉强不了,咱不用你爹操心,也不在这土匪里头找,娘已经给你外公外婆写了信,请他们帮着挑个家境好出身好的读书人,不用理会你爹打打杀杀,只管过安稳日子去。” 第14章 招兵买马   明月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她实在是很想同爹娘说,有空瞎操心这些,好好过日子不行么?她多想一家人能像以前那样和和睦睦的!   可望着娘亲那苍白的脸色和殷殷的目光,她又一句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跺了跺脚,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地道:“再有这等事,您可一定要早些告诉我。”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明月难免有些情绪低落,无精打采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铃铛拿梳子帮她梳了好一阵头发才缓过劲儿来。   铃铛同她感情非比寻常,忍不住问:“小姐,太太要是早告诉你了,你会怎么对那姓陈的呀?”   明月哼了一声:“揍他个半死,最好别再叫我看到他!”说完了又有些意兴阑珊,“又不能真的打死,算了,不提他了。”   铃铛答应了,挽起明月的长发试了个新花样,赞道:“小姐,你这么梳真好看,再戴上钿花,对了,我记得有个荆枝白玉钿来着……”   明月被她一提醒,突然想起那块平安玉牌来,赶紧找出来丢得老远:“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回头拿给我娘,叫她收着吧。”   铃铛不由暗暗偷笑。   明月却颦着眉仔细想了一想,道:“还是出趟门吧,你陪我去找下高亮叔,向他打听几个人。”   隋凤一行两天后回到金汤寨,这时候已经有消息传来,陈佐芝在大年初二这天趁着朝廷无暇东顾,顺利拿下了大化。   更准确的说是经过几轮秘密地讨价还价之后,邺州指挥使马康才正式献城归降。   先前驻守大化的一众武将除了一个名叫朱宏的见势不妙脚底抹油,还带走了三千兵卒,其余人等非死即降,陈佐芝一下子白捡了三四员大将近万人马,实力大增。   隋凤自然少不了要祝贺陈信芝父子一番。   陈信芝趁机提出是不是就此定下来两个孩子的婚事,还说儿子对这门亲事满意的不得了,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就想着早日改口叫“岳父大人”。   隋凤犹豫了一番,没有立即答应,等回到家中,没去后院见江氏,先叫来明月。   “爹。”不等隋凤说陈家求亲的事,明月先提出来跟他要三个随从。   “三个少了点,你不是冲着他们帮你跟那陈丰羽打架,才想要把人都招揽到身边的么?怎么不一视同仁?”隋凤似笑非笑,见明月脸上露出被拆穿了心思的窘迫,心情大好,“这有什么,有功就要赏,你不喜欢哪个,回头寻个错处打发了就是,这样奖惩有据,底下的人才能心服口服。”   底下人会不会心服口服不好说,明月先叫他这番道理说得心服口服,点头如小鸡啄米:“知道了,我听爹的。”   隋凤仔细想了一想,明月点了名的三个年轻人只有那个叫山柱的他有点印象,似乎是个傻乎乎的大个子。   山寨里这些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忠心是有,身手实在太差了,外边投奔来的几个武艺高强,可心气也高,盼着能被委以重任,未必甘心做他女儿的仆从。   明月不是明城,一旦嫁了人,随从的地位就更加尴尬了。   他轻拍了两下座椅的扶手,沉吟道:“先这样吧,叫他们六个跟着高亮好好练练,你先将就着使唤,等爹回头再给你找几个高手来,看谁还敢不长眼,惹我的宝贝闺女不高兴。”   明月闻言目光流转,瘪了瘪嘴。   她爹这是什么意思嘛,难道说帮她找几个打手,就能把陈丰羽纵马行凶的事揭过去,哄着她高高兴兴嫁到陈家去?   敢情在他心里,自己往后只要不受欺负,和姓陈的小子打起架来能乒乒乓乓打赢了就行?   “爹,”她索性实话实说,“我讨厌那陈丰羽,看见他就不高兴。”   隋凤脸色微沉:“你娘跟你说什么了?别听她的,妇人之见。”   明月不怕他,拉住父亲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娘没说什么。爹,若是咱们回绝了这门亲事,陈佐芝就会和咱们翻脸,派兵来攻打咱们山寨是不是?”   隋凤一怔,道:“那到不至于。”   他没想到明月会问出这等话来,下意识侧头去打量她。   明月的一双眼睛很亮,当她望向你,不用说话,只要对上她的眼睛,就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隋凤向来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他发现问出这番话的女儿眼里含着忧虑,心中不由地一紧。   “好了,你不用胡思乱想,爹看中那陈丰羽,不过是想叫你跟着陈家享享福,日后就算爹不在了,你也不用担惊受怕。陈佐芝虽然成了气候,明里暗里的敌人可不少,哼哼,邺州王岂是那么好做的,量他也不敢和你爹为敌,就算有一天真打起来,咱们也不怕他。”   这是隋凤的真心话,当年妻女遭对头劫掠的事给了他迎头重击,从此很多待人处事的看法都随之改变。   话虽然这么说,直到父女俩聊完了,明月回去自己的住处,隋凤也没有明确说他会回绝陈氏父子,亲事就此作罢。   铃铛没捞着跟去,见明月情绪不高,也不敢打听大当家都说了些什么,犹豫了一阵问道:“小姐,咱们现在做什么?”   明月想了想,道:“爹答应给我几个人使唤。你打发个人,去把山柱他们几个找来,我在院子里见见他们吧。”   铃铛到门上指使了个跑腿的,又按明月的吩咐去把高亮请了来,自屋里搬出两把椅子摆在房檐底下,给明月和高亮坐。   大过年的寨丁们除了当值便没什么正事做,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玩乐,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到齐了。   六个年轻人高亮都熟悉,也知道明月请他来的目的。   其中有三个明月一开始不打算要,还是高亮同她说的。一个叫宋德海,和三当家于泽的夫人宋氏沾着亲,另两个是一对兄弟,朱大朱二,颇有些好吃懒做的恶习。   也就是隋凤管得严,不许底下人奸/淫掳掠,其实金汤寨的寨丁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再正常不过。这兄弟俩又馋又懒不说,还格外贪生怕死,叫高亮很是看不上。   明月把父亲的意思跟高亮说了,高亮立刻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道:“放心,大当家既然说把人交给我,那我肯定竭尽全力地教他们,甭管偷懒的,还是有歪毛病的,不用半个月打也打直了。”   明月点了点头,看看面前六个人老老实实垂手而立,有几个明显有些瑟缩,不由颇觉过意不去:好歹都帮自己打过架,没有奖励也到罢了,还要受训挨打。   她尽量和颜悦色地道:“我这里是头一次要人手,想着前两天你们帮我教训了那姓陈的小子,便跟我爹提了一下。你们不用紧张,行的话就留下来,跟着高亮叔学学本事,以后给我做事,实在做不来也没什么,再换旁人就是了。”   她这么一说,那六个人立刻站得笔直。   最边上一个大个子道:“大小姐,我们一定好好学。您可千万别换人。”   明月忍不住笑了:“好。你是叫山柱吧?就由你开始,你们报下名字,有什么擅长的一并也说一说。”   其实她早就已经打听清楚了,不过是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顺便听听他们怎么介绍自己。   山柱果然放松下来,摸着脑袋说了句“我叫山柱”的废话,然后吭哧半天也没说出来自己有什么擅长的。   铃铛站在明月身后,怕打扰到小姐的正事,捂住嘴巴笑得身子直打颤。   “大小姐,我叫棺材板。”山柱旁边的黑瘦少年接着道。   “棺材板”是捡回来的,捡他的人是金汤寨的老木匠,自从投身土匪这一高危职业,老木匠除了弓箭之外,做的最多的就是棺材,随口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高亮在旁道:“你以后要跟着大小姐,这名字不合适,还是叫大小姐帮你重新起一个吧。”   “棺材板”望着明月,眼睛亮晶晶:“请大小姐赐名。”   明月也不推辞,想了想道:“不如你也姓隋吧,就叫隋顺好不好?”   高亮赞了一声:“隋顺,遂顺,好彩头,大小姐是希望你万事顺遂,以后都顺顺利利的!”   那少年伏地抬头,一脸激动:“多谢大小姐。”   旁边一个年轻人羡慕道:“大小姐,我叫程猴儿,要不您也帮我重新起个名字吧。”   明月只看他长得又瘦又小,性子跳脱,就知道这名字怎么来的,道:“大伙都这么叫你,叫了十几年都习惯了,不用改了。”   程猴儿和“棺材板”不一样,有家人在寨子里,明月做事有分寸,随口应付了一句,便将注意力转到下个人身上。   六个人很快一一介绍完,明月打发他们跟着高亮先去受训,又叫隋顺和程猴儿等学完了回来一趟。   “我有差事给你俩做。”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难混啊。   各位大爷,不知你们是爱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小的这就给你们做。   求收藏啊啊,不然我要怀疑人生了。 第15章 搞事情?   高亮带着六个人离开,铃铛代自家小姐送他们到大门口。   明月看看天色尚早,进了书房想找两本书拿去给江氏解闷,刚洗净了手,就听着铃铛一路大呼小叫地跑回来。   “小姐,小姐!”   “怎么了?”明月自书房探出头来。   铃铛在院子里站定了,叉着腰一边喘息一边道:“山寨来人了,小姐,我刚听人家说,不知是谁送来了好多女子,全是生面孔,说是送给大当家的,您要不要去看看?”   明月呆了一呆:“有这等事?”   铃铛使劲儿点头:“三当家陪着他们领头的呢,肯定不会有错。”   明月吩咐了一句:“我去找娘问问,你再打听清楚些,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说完随便取了本杂记拿在手里,去后院找江氏。   原来匪首孟黑说到做到,真给隋凤送了些“活人”来做礼物。   为这他还费了不少心思,前段时间陈佐芝在密谋拿下大化,孟黑也没闲着,占领了邺州最南边与白州相邻的江城。   此人手段向来残酷,江城的官绅富户全都遭了殃,家产被洗劫一空不说,好些人命都没能保住,当真是生灵涂炭。   这些人的家眷因为孟黑的命令大多活了下来,他派人在其中好一通精挑细选,专找那处事机灵年轻貌美的处子挑了十来个,由亲信雍德义带着送来了金汤寨。   担心隋凤误会他安插细作,孟黑将这些女子还活着的家人也一并奉送,反正年纪大的可以充作粗使婆子、奴仆之类。随行的还有一位李牙婆,是之前在江城管官卖的。   隋凤痛快地收下了这份“厚礼”,盛情招待雍德义。   陈信芝父子还在金汤寨做客,他们三家目前正结着盟,雍德义和陈信芝、陈丰羽都熟悉,见了面点头哈腰,十分恭敬。   “真是造孽啊。”江氏见女儿来问,不禁长叹一声,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当中,“孟黑那些人坏事做尽,迟早要遭报应,你爹同他们走得越来越近了,劝也不听,月儿,娘整日里提心吊胆,既怕他也去跟着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又怕他中了人家的算计,自己送命不说,还连累家人。”   年轻的时候不知畏惧,越老顾虑越多。   她现在还有心同情那些可怜的弱女子,一旦隋凤出事,他们一家的下场怕是还不如人家。   “既是已经送来了,就留下吧,叫梅大嫂子找点事情给她们做,省得被外头乱七八糟的人惦记。”隋凤要惦记的话她有心无力,管不了也懒得管,“你挑几个带回去,给铃铛打个下手也好。”   明月觉着无所谓:“行啊,只要别进我的书厅跟卧房就没事。叫她们住厢房好了。”   她坐到江氏身边,依偎着母亲,安慰她道:“娘啊,您就别想这些了,爹心里比咱们明白,今天还同我说,陈佐芝和孟黑如今都是骑虎难下,谁也不想同咱们翻脸,现在全邺州没有比咱们金汤寨更安稳的地方了。爹还说了,就算往后真打起来,咱们也不怕他。”   江氏苦笑了一下,隋凤的自负她可是领教了一辈子,不过他能想到有朝一日同现在的盟友决裂该怎么办总是好的,应当不会贸贸然把明月许给陈佐芝的侄子了吧?   明月仰着脸,见江氏脸上依旧是愁眉不展的,不知她还在担忧什么,劝道:“娘,我看书上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咱们如今一家人都好好的,只管开心快活就行了,烦心的事等它发生了再说嘛。”   江氏被她逗乐了,轻轻捏了捏她粉嫩的面颊,亲昵地嗔怪道:“这么大的人了,只顾眼前,那可怎么得了?”   话是这么说,她心底的郁结到底消散了不少,忍不住和女儿吐露心声:“安兴和大化离得不远,马康才这一献城,怕是安兴那边也要仰陈佐芝的鼻息,不知你外祖家现今日子是不是好过?”   “您不是让梅叔送信去了么,这么多天,是不是也快回了?”   “快了,我估计着就这三五天。”江氏早算着日子呢。   明月笑了:“哎呀,娘,您就放心吧,旁人不清楚这层关系也就罢了,陈佐芝怎么可能不知道?”   宽慰了一阵母亲,明月惦着约了隋顺和程猴儿做事,刚好梅大嫂子进来问江氏怎么分派人手,明月出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谁料高亮那边头一天就抓着隋顺他们练到很晚,晚饭前梅大嫂子带着新来的丫鬟婆子们过来请明月挑人,小的不过十一二岁,大的也刚四十出头,二三十号人站了满满一院子,一个个形容狼狈,脸上犹带着惊慌。   明月挑了两个年纪大的守门做粗活,两个小的打扫院子,叫铃铛安排她们先在厢房住下。   家里奴仆一多,顿时有了些大户人家的气象。   隋顺和程猴儿直到天黑才满头汗一身泥的赶来求见,被新上任的婆子拦下。   明月听到动静本想招呼二人进屋,一见这模样顿时打消了念头,皱眉道:“脏死了,快洗洗去。”   二人讪笑,程猴儿道:“这不是怕大小姐您有急事么?”   明月没搭理他,叫了声“铃铛”,转身回屋里去了。   铃铛这半天忙里忙外,管着分派指挥,已经颇有几分东院大总管的架势,听到明月喊她脆声应了,过来打量二人,一脸嫌弃:“先跟我到前院找梅大嫂子洗澡换衣裳,我同你们说,你俩以后跟着大小姐做事,有几样规矩一定要记牢了,这第一样就是要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大小姐最讨厌身边人邋里邋遢的,第二样,大小姐安排好的事一定要照办,大小姐最烦有人破坏她的计划……”   铃铛吧啦吧啦说个不停,带着隋顺和程猴儿渐渐走远,这些话她刚才跟新来的丫鬟婆子已经重复了好几遍,现在再一二三条逐一列举,特别熟练。   隋顺和程猴儿一路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明月心想:“我竟有这么多毛病?”   再细一琢磨,好像还真是,铃铛不愧跟了她好几年,观察入微,对她的喜恶归纳的也准确,好多时候明月觉着自己已经尽力了,时常笑脸对人,原来身边的人早就发觉她难相处了。   隋顺和程猴儿拾掇了好半天才干干净净地回来,明月安抚了两句,叫其他人都退下,才交待了要让他俩做的事。   “盯着那陈丰羽,看他和谁接触,说什么做什么,但一定不能被发现!”   程猴儿行事更机灵些,想起他们几个得到重用就是因为适逢其会,帮着大小姐收拾了那姓陈的一通,登时摩拳擦掌:“是不是那小子要对咱们不利?大小姐您只管放心,他们才带几个亲信?里外伺候的不少都是咱们的人,我连他一天吃几顿饭,拉几泡屎都打听的出来。”   明月滞了滞,程猴儿觑见她脸色不对,想起先前铃铛的交待,才意识到一时没注意说错了话。   不过明月没有同他一般见识,接着吩咐:“高亮叔那里我会帮你们请假,这事只你俩知道,若是走漏风声,我不但不会帮你俩兜着,还要重重责罚。”   隋顺和程猴儿这才晓得厉害,郑重应了,隋顺更是道:“大小姐放心,我会弄听管,只需趁他们的人不在,把屋子的隔墙打通了,装上机关,他们私下里说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到是意外之喜。明月赞道:“只听说你会木匠活儿,怎么连这些也懂呢?”   隋顺腼腆地笑了笑。   程猴儿大包大揽:“你负责弄那个听管,剩下的交给我,我有个把兄弟被三当家抽去给他们打杂了,我就说不小心得罪了姓陈的小子,担心他报复,叫我那兄弟帮忙盯着点儿。他吃咱的,住咱的,还想有事瞒着咱们,简直痴心妄想。”   有了人手就是方便。明月像三伏天喝了碗冰糖水,从里到外觉着舒畅,再看他俩那藏不住的匪气也不觉着扎眼睛了,脸上笑眯眯的,心道就知道你俩够机灵,不枉我提前跟高亮叔打听了半天。   她从听说陈丰羽对亲事很满意就有了这打算,父亲隋凤含糊其辞,没给个准话,更促使着她拿定了主意。   明月就不信了,在自家的山寨里,她还收拾不了那个姓陈的小色胚?   隋顺和程猴儿离开之后,明月闲下来,也不出门,就在家看看书,陪陪母亲和弟弟。   转过天来,两个手下没有来报告进展,宋安如那里到有了些动静。   她和宋溪两个上门求见隋凤,三个人在前院客厅聊了小半个时辰,隋凤便送客了。   走的时候宋溪明显情绪不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宋安如跟在后面低着头,据说大约哭过,眼睛都是红的。   铃铛说给明月听的时候简直好奇到不行:“小姐,要不你问问大当家吧。”   明月白了她一眼,扭过身去接着看书:“不去,真和咱们有关系,早晚都会知道。”   铃铛抓耳挠腮地又过了两天,初六傍晚,程猴儿赶来报信:“大小姐您真是料事如神啊,姓陈的小子要整个大事出来。” 第16章 看谁狠   明月叫铃铛出去守着门,以防有人偷听,同程猴儿道:“你别着急,慢慢说。”   她可不信什么不打不相识,陈丰羽之前看她的眼神毛毛的,透着一股子不怀好意。   程猴儿神色激动,他和隋顺都没想到,他们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偷偷盯着陈丰羽,在他房里装了机关偷听他同手底下的人说话,竟真听到了一档子要紧事。   这两天陈丰羽同亲信除了议论伯父陈佐芝如何,孟黑送来的“礼物”如何,说的最多的竟是密州宋家,以及宋安如。   宋家这些年在京里和邺、白两州打造的关系网;杜昭造反密州做为主战场,宋家因此而遭受的损失;他家当初娶媳嫁女的排场和初到邺州拜山时的大手笔……   “……宋家那小娘子先前许了一家姓齐的,也是做买卖的,家里金山银海,就是咱们离得太远,最后才便宜了那些狗官。少爷,我打听过了,宋家的人这回留在金汤寨,确实是送了不少孝敬。”   “你觉着多那是穷惯了,眼皮子浅,那点儿东西对他们来讲不过是九牛一毛。姓宋的小娘们儿长得如何?”   “她不大出门,我就远远见过两回,嘿嘿,说句不大恭敬的话,比少爷您上次在大化看上的那个兰秀儿标致。”   “当真?”陈丰羽笑了一声,“这就难怪了,住在金汤寨不肯走,多半是想钓隋凤这条大鱼。”   “少爷说的是,估摸着她也没想到孟黑那边一下子给隋大当家送了这么多女人来,隋大当家这两天流连温柔乡,怕是顾不上她,您不是叫我盯着吗,她和那姓宋的老儿刚去了趟隋家,隋凤只留他们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失魂落魄地就出来了。”   “哈哈,你可别小看我那未来岳丈,他不是不动心,是觉着还没收服那匹姓宋的小母马,特意冷着她。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我爹面前说那番话,引得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思春。这些小娘们儿,一个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作聪明。”   程猴儿当时听得直冒冷汗,就他们谈论的这些话,一旦他和隋顺偷听被发现,少不了身首异处,谁也别想活命。   陈丰羽那口吻透着轻蔑,不但在说宋安如,好像还把大小姐也捎带进去了,程猴儿学话的时候担心明月生气,觑着她的神色保留了几分,大致把意思说明白了。   不过后头的他可不敢隐瞒了:“那姓陈的小子和手下人说,既然宋姑娘是块肥肉,人人惦记,索性他受点累,也不嫌人比他还大几岁,想个办法把生米煮成熟饭,人财两得。”   明月十分意外:“这厮……好大的狗胆!”   程猴儿抹了把汗,对大小姐的评价深表赞同:“是啊,他那亲信也吓了一跳,问他这等虎口夺食,就不怕惹恼了大当家和他爹?”   明月先是哼了一声,又有些好奇地问:“他怎么说?”   程猴儿咽了口唾沫:“那小子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说,很快就是一家人了,给谁做妾不是做,大当家冲着翁婿情谊,想必不会同他翻脸。至于他爹那里,父子俩各凭本事,说起来这事要是成了,丈母娘和他亲娘都得好好感谢他。”   明月在心中骂了句脏话,随手抄起桌子上的茶盏,抬手想摔,但想想这杯盏都是成套的,一套六只,摔坏一只剩下的摆在那里看着得多别扭,面容扭曲了一下,又把茶盏放回了原处。   程猴儿心惊胆颤,道:“大小姐,您看要不要跟大当家的说一声?”   明月瞥了他一眼:“怎么说?告诉我爹我打发你俩去监视偷听?”   程猴儿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摸着脑袋傻笑:“可别。要不咱就权当不知道吧,等出了事再说,反正她跟咱也没什么关系。”   他说了这话,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对啊,说不定大小姐根本不稀罕宋家的钱财,她也不会答应和陈丰羽的亲事,宋姑娘要是真叫姓陈的算计了,不但没什么损失,太太还少了个威胁。   啧,这事办的,早想到了就不用这么着急了。   “他可有计划?”   “啊?”程猴儿犹自胡思乱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明月又问了一遍:“姓陈的杂碎可说过准备几时动手?怎么给宋姑娘设套?”   这里是金汤寨,她爹隋凤的地盘,想也知道,陈丰羽打宋安如的主意不会明着抢人,必定会预先设好了陷阱,引宋安如上钩,最后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叫宋安如吃个哑巴亏。   程猴儿先前怕明月问起,还真是探听清楚了才来的:“他派人去跟四当家说,来咱们山寨这些日子疏于习武,要借演武场的内堂活动活动筋骨。四当家答应明天下午给他用半天。”   寨丁操练这块儿由四当家严英寿在管,演武场内堂是个单独的院落,由东面马道骑着马下去直接就是。四周围着石头墙,里面强弓硬弩十八般武器应有尽有,有箭靶、水池,还有供人沐浴之后休息的床榻。   内堂是给几位当家的和寨子里的高手预备的,不许寻常寨丁进入。   “明天中午大当家准备给雍德义践行,喝完酒还要送他们下山,几位当家的都少不得在场,大小姐,他挑着这时候做坏事,怕是真没什么人会留意。”   这么周密,一看就没少干坏事。   明月黑着脸“嗯”了一声,示意程猴儿接着说。   程猴儿偷偷看了明月一眼,道:“听说他们说通了福盛镖局的两个镖师,等明天中午,那两个镖师会去跟宋姑娘说,大小姐您传了口信,说在演武场内堂等着她,有事情商量,叫她带着那两个镖师悄悄过去。”   “啪!”明月雪白的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茶壶茶盏都跟着跳了跳。   她真是气坏了,腾地站起来,骂道:“这个畜生,色胚,见过贱的,没见过这么贱的,咱们金汤寨所有的坏人加起来同他比,也比不上他的一根贱毛,简直坏得天怒人怨。”   程猴儿瞠目结舌:原来大小姐不是不会骂人,真气到狠了,骂起来也是滔滔不绝啊。不过大小姐骂起人来用词还挺斯文的,是了,一旁书柜里摆着那么多书呢。   他毕竟不是铃铛,没本事安抚怒火中烧的明月,只好扎撒着手等她吩咐。   明月骂完了,坐下来喘了两口粗气,冷静了一下觉着若是任由其发展下去,姓陈的小畜生说不定还真能成事。   初次见面那会儿宋安如曾提到了福盛镖局的镖师,明月当时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福盛镖局在道上这么吃得开,背地里自然少不了同各位头领当家相勾结,只是做着白道的生意,明面上不失大格。   陈丰羽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才能这么顺利地收服那两名镖师。   但宋安如显然并不清楚这些,看她那日说话的模样,无疑对几个镖师十分信任。   再有就是自己对她的态度,虽然不热络,但也称不上冷淡。宋安如听说自己约她见面,多半会应邀前往。   铃铛还告诉过宋安如,自己擅长射箭……   果然就听程猴儿在一旁低声补充:“那两个镖师向姓陈的通风报信,说宋姑娘总共与您见过两三次,每回都相谈甚欢,宋姑娘还私下里跟人打听您的喜恶,可见是十分想讨好您,到时肯定一叫就到。”   “知道那两个镖师的名字?”   “知道。”程猴儿觑着明月的脸色,猜度道,“大小姐您是要……您要是不想叫姓陈的诡计得逞,提前给那宋姑娘示个警就行了。她要是个知恩图报的……”   明月打断他话:“我不管那宋安如如何,姓陈的色胚打着我的旗号做坏事就不行。”   第二天孟黑的几名手下要告辞返回江城,隋凤已经叫人准备了厚厚的回礼,设宴亲自为雍德义践行。   陈丰羽跟着父亲也去凑热闹,敬了杯酒,借故先行离席,出来之后先问手下人:“怎么样了?”   心腹笑着低声禀报:“那边传来消息,一刻钟之前就出发了,这会儿该到了。”   陈丰羽嗤笑一声,从他手里接过黑鬃马的缰绳,飞身上马,吩咐道:“行了,我知道了,你留在这里盯着,长点眼色。”   心腹应了,凑趣道:“那属下就在这里恭祝少爷您马到功成,称心如意了。”   陈丰羽眉飞色舞,两腿一夹马腹,口里呼喝一声,那马便应声冲了出去。   这时候聚事厅外头人不多,而陈丰羽在金汤寨呆了这么多天,寻常寨丁也都认得这位少爷和他的马了,看到了都远远避开,无人敢过问。   陈丰羽骑着马很快上了东面马道,演武场内堂就在前面,迎面吹来的风很凉,他的心却是热的,为讨隋凤父女欢心,他已经有十几天没有碰过女人了……   侧前方箭台上负责放哨的山柱道:“来了!”   他身后,明月正张弓而待。   不是她惯常使用的那张弓,而是金汤寨用来对付官兵的大家伙,只能在箭台上使用的踏/弩。   她歪着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紧盯着黑鬃马瞄准,待它奔至近处,陡然松开了脚下踩着的机括。   那支箭带起一声尖啸,直直飞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每当看到收藏在涨,心中就像装了蜜糖一样甜。小天使们懂我的意思么? 第17章 善后   这一箭因借了机括之力,速度简直是快逾流星。   陈丰羽身手其实不弱,若是在战场上遭遇这样的袭击不见得躲不过去,但这个时候他做梦也未想到会有人对他突下杀手,真是一丝一毫的思想准备都没有,听到尖啸声,心里打了个突,来不及去找,飞身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就听“砰”的一声响,尖啸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匹黑鬃马惊天动地的嘶鸣。   陈丰羽屁股着地,差点儿摔出尿来,呲牙咧嘴地忍着疼向旁滚开,不见第二支箭飞来,这才有工夫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月本来就不打算取陈丰羽的狗命,这一箭目标明确,就是奔着陈丰羽那匹马去的。   铃铛先前虽是吓唬宋安如,却并没有夸大其词,明月确实擅长射箭,这么多年练下来,虽然受臂力所限,拉不了强弓,却是百步穿杨,出奇得准。   这一箭自黑鬃马的耳根处斜着没入头颅,那匹马遭此重创没有当即倒下,而是状若疯狂地连蹿带跳,陈丰羽就算不当机立断自行跃开,也会给颠下去。   马道上这会儿空荡荡的,由着它折腾,看样子已是没得救了,等到力竭,自然就死了。   不再看陈丰羽如何暴怒惊骇,明月起身,掸了掸裙摆,同山柱道:“咱们走!”   山柱微张着嘴,这才缓过神来,但他有个好处就是听话,闻言赶紧应了一声:“哦,好!”跟在明月身后自另一侧下了箭台。   程猴儿刚才陪着几个当值的寨丁在台下找了个避风的地方闲聊,目的是为了不让他们跟着添乱。   这会儿听到动静,知道出了事,为首的寨丁虽然有些慌乱,仍然笑脸相迎:“大小姐,您放心,我们这帮兄弟今天都没见着您。对不对?”说罢板起脸来环顾四周。   旁边几个手下连忙附和。   明月摆了摆手:“不用。不管谁问,你们都照实说就行。”   她不想这时候同陈丰羽照面,谢过众人的配合,对山柱和程猴儿道:“走吧。”   程猴儿犹不放心,问道:“用不用去内堂那边盯着?”   明月冷笑一声,心想在陈丰羽眼里,宋安如多半不如他那匹马来得重要,出了这样的事,她不信姓陈的还有心情做坏事。   不过不打发人去,就意味着计划不够完美,她心里就好像缺了什么似的不得劲儿:“你去看着吧,不出事就不必露面了。”   程猴儿领命而去,明月带着山柱回了高亮那里,看了会儿几个手下习武受训,又进屋喝了杯茶,坐等有人来找她算账。   她已经做好了陈丰羽来跟她拼命的准备,大不了撕破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知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陈丰羽没露面,到是她爹隋凤来了。   隋凤板着脸明显不怎么高兴,不过进门还是先同高亮打了个招呼。   隋凤对江湖上前来投奔他的朋友向来优待,像高亮这样不怎么做事,一心想当闲云野鹤的,他也由着,权当养个高手。   山柱几个心里有鬼,叫了声“大当家”,老老实实站好,大气也不敢出。   隋凤没理他们,直接进了前厅,居中坐了,问明月道:“怎么回事,我听说你射死了陈丰羽的马?”   不自己找回场子,却找大人告状。   明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鄙夷道:“是女儿做的。”   隋凤本来就压着怒气,听她毫不掩饰地承认了,再看山柱等人在院子里站成一排,一个个跟鹌鹑似的,想起她向自己要随从时的情形,敢情是早有预谋,愈加拱起一股火来,抬手便重重拍在桌子上,茶杯应声滚倒,刚上的热茶流得到处都是。   “惯得你,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今天你要是一箭射死了陈丰羽,为父如何跟他伯父交待?你可知若是开战,山寨要死多少人么?”   咦,爹这么大火气,是担心她失手取了陈丰羽的狗命?   明月不再梗着脖颈,连忙收敛了表情,道:“爹,我射的就是那小子的马,给他个教训罢了,女儿练了这么多年的准头,手上自然是有数的。”   隋凤哼了一声:“自吹自擂!”   话虽这么说,他想想陈丰羽那匹马中箭的位置和箭没入马头的角度,到底相信了女儿的话,脸色缓和了些。   明月见不得桌子上凌乱,把茶杯扶正,左右看看没找着抹布,掏出块干净帕子将水渍擦了,给父亲重新斟了杯茶,道:“爹,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射这一箭,你怎的不问问他打着我的旗号都做了什么缺德事?”   隋凤拿起茶杯,抬头向她望来:“什么事?不就是邀了宋姑娘在内堂见面吗?”   明月微张着嘴巴一脸惊讶:“爹你竟然知道?”   “爹也是刚刚听说的,”隋凤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区区一个宋安如,也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明月闻言呆住,怔怔望了父亲片刻,突然间笑逐颜开。这一笑发自内心,刹时真如春花盛放,叫人也陪着她心情转好。   她凑到父亲身边,小声道:“爹啊,娘要是听到这话,一定开心得很。”   隋凤措不及防,只能板着脸瞪眼睛:“胡说八道。”   明月笑眯眯攥起拳头给他捶背,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是什么样的人爹你也看到了,这一回女儿冲着两家结盟,只射了他的马稍作惩戒,您要是还不拒了这门亲事,下次我可未必忍得住。”   隋凤听她要挟,想要生气,可叫她小拳头一下下捶得还挺舒服的,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就算咱们同意,人家还未必肯呢。行了,这两天你别出门了,老实呆着,别再给我闯祸了。”   说罢站起身出了门,冲避在院子里的高亮点了点头,锐利的目光将几个年轻人挨着个儿扫视一遍,这才一甩袖子,大步而去。   宋德海几个惊魂未定,还不知道出了何事。   明月自屋里出来,站在檐下,笑道:“这两天大家辛苦了,等过些日子我要问问高亮叔,你们练得可有长进,练得好的,自然有奖赏,至于落在后头的,我这里不多留,就只能回去接着站岗放哨了。”   众人士气一振,大声应了。   只有高亮隐隐猜到她是想找个由头,犒赏刚刚立了功的程猴儿和隋顺。   明月虽然被禁止出门,消息却并不闭塞。   程猴儿和隋顺偷听未被发现,机关也还在,担心陈丰羽吃过亏之后冒坏水报复生事,他们两个盯得比从前更紧了。   陈丰羽看上去竟是偃旗息鼓了。   出事当天还时不时心疼他那匹马,赌咒发誓的,骂明月骂得很难听,后来隋凤答应赔他一匹更神骏的坐骑,陈信芝又叫了他去一番长谈,回来之后就安分多了,也不再打宋安如的主意。   闹成这样,到给了隋凤拒绝亲事的理由,虽然没人提宋安如,陈信芝却自知儿子这事做得不地道,惋惜之余不再多作纠缠。   隋凤盛情挽留,说是已经派人出去搜罗良驹了,很快就会有消息,陈氏父子不好当即就走,毕竟两家乃是盟友,共同的利益高于一切,这点儿矛盾很快化为无形,关系又恢复到从前。   到是宋安如过后上门求见明月。   明月射那一箭的初衷不是为了救宋安如于水火,所以也不想听对方当面感谢,不过听门上说宋安如言辞恳切,姿态既低又坚决,怕不是很好打发,犹豫了一阵,叫铃铛去将她领进来。   “多谢大小姐救我。”宋安如眼睛红红的,上来就大礼参拜。   明月伸手拦住她,态度同之前没什么两样,笑笑道:“不用这样,若不是那厮假借我的名义,你大约也不会上当。”   宋安如愈加觉着羞愧,主动道:“大恩不言谢。听说大当家的正在寻找良驹,若是已经找到了,买马的钱就由我来出,倘若还没有头绪,这事就交给我吧。”   经她提醒,明月想起来北地确实盛产名驹,点头笑笑,也不推辞,让人快去准备饭菜,留宋安如用饭,也算是兑现了年前那会儿说的话。   宋安如起初有些不安,待听说这顿饭就在东院儿吃,只她和明月两个,江氏并不会露面,才微微松了口气,她现在这般狼狈,心情同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大不相同,还真打怵见到江氏。   除了道谢,她还想着跟明月道别。   “这次出来这么久了,密州也不太平,实在是担心家里,就想着这两天往平豫关方向探探路,实在不行绕道回去。这话宋叔还没有同大当家讲,我寻思着先跟大小姐您说一声。大当家的意思,我和宋叔都做不了主,这次回去了一定向老太爷如实禀报。不知道大小姐方不方便帮忙跟大当家说说,山寨派个人跟我们回密州,一来可以和老太爷、几位叔伯当面谈谈,二来也好把马带回来。”   群狼环饲的,隋凤又是这么个态度,宋安如死了心,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明月到有些佩服她了,明知道身边两个镖师不可靠,回程路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居然把脑筋动到自己父女身上,关键她这个建议互惠互利,一点都不讨厌。   “行啊,我一定帮你说。”明月说完,捧起碗来照例戳戳捡捡,江氏不在旁边盯着,她吃饭更加依照心意。   宋安如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很快就说饱了。   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她望着明月竟露出些许怅然,道:“这次回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大小姐您要是再大上两岁就好了。”   明月不知她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慨叹,没有往深处想,把人送走了。   隔天她把宋安如的意思跟父亲说了,隋凤当即便应下。   邺州这边马匹太紧缺了,而且普遍腿短,马身瘦小,用来冲锋陷阵比北地的马逊色太多,他早就想打通从北边买马的门路。 第18章 大小姐要下山啦   宋家的商队还未成行,去安兴送信的梅树青先回来了,带回一个叫江氏坐立不安的消息。   她的生母江老太太曹氏得了重病卧床不起,江家人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连寿衣都给她准备好了。   江家在安兴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人丁不消说十分兴旺,江氏的父亲在家中排行第四,上面二老虽然不在了,兄弟五个却没有分家,一大家子连奴仆在内足有二百余口。   这么个庞然大物,不要说梅树青一个山上下来的男人,就是换了整天服侍江氏的梅大嫂子,也难免要晕头转向,捋不清楚相互间的关系。   曹氏病重,四房上下乱作一团,看门的奴仆不给梅树青通禀,先前认识的管家婆子大约忙老太太的事去了,一个也见不着。   梅树青为难了好几天,担心回来报信迟了,曹氏再有个万一,太太不知道会怎么埋怨他,最后一咬牙求见了大房那边的管事,央他把信交给当家的太太保管,等曹氏病情好转了,再拿给她看。   信交给了大房那边,若是不出变故,江家现在当家的是江氏的大堂嫂,江流达的妻子管氏。   “怎么不交给四老爷?”梅大嫂子问丈夫。   江氏这半天手脚发软,接过梅大嫂子递过来的热茶喝了口才觉着好些,颤声道:“是啊,我爹呢?没给我娘找个好一点儿的大夫么?”   梅树青犹豫了一下,道:“有的,我听说请了安兴最好的药铺春和堂的大夫。”   梅大嫂子和他做了十几年夫妻,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有事隐瞒,急道:“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啊,吞吞吐吐地干什么呢?”   梅树青也觉着还是告诉江氏比较好:“太太,我去的那会儿四老爷府上正好多了一位小公子,说是一位姨娘生的。”   江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和梅大嫂子互望一眼,不敢相信地向梅树青确认:“你是说我爹他……”   梅树青很肯定地道:“四老爷添了个儿子,您有了个庶出的弟弟。”   江氏两手用力抓着袖子,脸上忽喜忽忧,爹娘原本只有她和姐姐两个女儿,姐姐早早嫁了人,她又跟着隋凤跑了,可想而知身边多么寂寞。   差不多十年前,她听说父亲的妾室生了个儿子,可惜那孩子体弱,三岁那年生病夭折了。   而今父亲已经年过半百了,老来得子本是好事,可正当这个节骨眼上,也不知道和娘的病有没有关系。   只看梅树青这神情闪烁的样子,不用问,老爷子在这里头肯定没起好作用,不是喜新厌旧偏心妾室,就是只顾着儿子忽视发妻,要不然梅树青也不会在江府外头转悠了好几天都没能见上他一面。   江氏越想越觉着就是这么回事,转过身去开始收拾东西。   “准备准备,我要回安兴。”   梅大嫂子犹豫了一下,道:“大当家那里,您不跟他先商量商量?还有随行的人手……”   江氏晃了下神,但仍是十分坚决地道:“我要回家,回去伺候我娘。”说着嗓子里一梗,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梅大嫂子连忙上前扶了她,柔声细语地安慰:“太太,您可别自己吓唬自己,老太太年纪又不大,这么多年都没什么病痛,想是身体素来康健,到是您,经不起折腾,可别老太太没事您先病倒了。您快坐下缓一缓,就是要回安兴,也得先把大姑娘和少当家安顿好了,再和大当家商量一下,看看都带哪些……”   她话未说完,猛见隋凤一脸阴沉站在门口,吓了一跳,连忙噤声。   江氏还未觉,拿帕子捂了脸,低声泣道:“安顿什么,月儿和城儿我自然都带着,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没见过外祖母……”   梅树青眼见气氛不对,冲老婆使了个眼色,贴着墙边儿悄悄退出去。   梅大嫂子左右为难,想走又怕这两口子真打起来边上连个劝架的都没有,就大当家那身手,太太还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他一巴掌。   “好,你要回安兴去,还把儿女都带着,是嫌我这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想叫人把老子的家小一锅端了,是不是?”隋凤看都没看那两口子一眼,紧紧盯着江氏,这话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其中的怒气叫梅大嫂子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江氏这才知道他来了,猛然抬起头来,两眼通红的,道:“我娘病了,再不回去说不定就见不着了,你还是不是人?”   隋凤冷笑一声:“才知道我不是人?当初可不是我抢了你走的!你爹娘写信骂我的时候怎么说的,‘下贱贼秃,祖上皆为盗娼,恶事做尽小心断子绝孙!’现在生病了,不行了,想我主动凑上去,简直作梦!”   江氏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面带仓惶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半晌方道:“……那是我爹,他气得狠了才口不择言,并不是真要咒咱们断子绝孙,你的儿女不一样是我的孩子,是他的外孙子、外孙女么?”   她停了停,和缓了语气,哀声道:“你要是不放心,两个孩子留下,我自己去还不成么,我离家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听你的,你就叫我回去见我娘一面行不行,别后悔一辈子。”   隋凤不为所动,硬邦邦地道:“说不行就不行,爱死不死。”   江氏呆呆坐在那里,泪水越流越多,终于忍不住转身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梅大嫂子蹑手蹑脚退出房去,冲离远等着她的丈夫挥了下手,叫他走自己的,想了一想,转身往东边跨院去找明月,眼下只大小姐有办法救火了。   明月这几天被父亲禁了足,寻思着大约得等陈氏父子离开金汤寨了自己才能捞着出门,还不知道梅大嫂子的丈夫已经回来了。   她从来没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对外祖母的病情自然远不及江氏那般挂念,听说自己多了个刚下生的亲舅舅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爹娘又吵起来,还吵得那么凶……   明月不由皱紧了眉头,问道:“梅婶,你说我爹为什么生气,他是担心我娘回了安兴,再不肯回来么?”   梅大嫂子哪猜得到隋凤的心思,叹了口气:“那怕只有大当家自己清楚了,这几年真是……他俩一吵,我这心里啊,你说两口子,你和少当家又都这么乖顺听话,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明月抿了抿唇,拿起件杏黄底散花斗篷系上,不让铃铛跟着:“我过去看看,铃铛你和梅婶看着点明城。”   隋明城一早就跟着梅树青的两个儿子出去玩了,到现在也没见着人影。   她匆匆到了父母的住处,只觉院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没有争吵声,也没有哭声,明月脚下顿了顿,招手叫过屋檐下一个新来的丫鬟,悄声问:“我爹呢?”   那丫鬟对着明月明显有些紧张,白着脸道:“老爷刚走,太太好像躺下了。”   明月点了点头,决定先去把她爹追回来,匆匆回身走了两步,又转回头来,指了屋里道:“进去伺候着。”   真是,这点儿眼色都看不出来,要你们何用。   丫鬟忙不迭点头,明月不再耽搁,提起裙裾往外追去,一直追到大门口,险之又险喊住了隋凤。   隋凤虎着脸一语不发,转过头来望着她面色不善。   明月不管那些,道:“爹,等等的,我有要紧事跟您说。”   隋凤哼了一声,其实他现在出门也没什么事做,纯粹是心里憋着一股火。   少顷之后,他回到了前厅,坐下来问明月:“说吧,什么事?”   明月觑着隋凤的脸色,开口道:“爹啊,您别生娘的气。”   隋凤一听这话头,顿时皱起眉来。   说这话的不是外人,可正因是他的亲闺女,叫他觉着失了面子,有些狼狈,正待呵斥她不要管大人的事,却听明月又道:“爹娘养儿不易,外婆病重,我娘想回去看看那是人之常情,若是换了女儿,谁敢拦着不让我见您,我非跟他拼命不可。”   隋凤不由地气乐了:“好,你且记住今天这话。”   明月仰脸一笑,神采飞扬的,不等隋凤开口教训她,突道:“要不我去一趟安兴吧。”   隋凤大感意外:“胡闹什么?不行。”   明月既然说出这话来,还真给她找到了一番道理:“爹,听我说,您不是担心我娘去会有危险吗,我去就算有什么意外,闺女遇险总比老婆遇险要好听一些,您说是不是?”   “一派胡言!”隋凤吹胡子瞪眼。   明月道:“再说我又不是自己去,叫梅叔和高亮叔还有我那些随从们一起,再带上蔡老神医。安兴不是快要被陈佐芝一并拿下了么,他弟弟和侄子还在咱们金汤寨呢,我看谁敢对我不利!”   隋凤听她把陈氏父子说得跟人质似的,心中到是动了动,若是必须要去一趟安兴,明月可比江氏叫他放心多了,到不是妻女孰轻孰重的事,而是明月这性子不容易上当,也不怕她吃亏。   明月又道:“女儿去还有个好处,江家的人不好跟我这小辈翻旧账,蔡九公是天下闻名的神医,到了安兴,只要我外婆还有口气,他就能给救活了,这人情他们想不欠咱的都不成。”   隋凤看着笑盈盈好似全然站在他这边的闺女,心中突起一念:“长大了啊。能不知不觉就这么说服自己的天底下还真没有几个。”   这叫他心里又是感慨又是骄傲,硬板着面孔问道:“当真想去?”   明月重重点头:“想。”   “那你娘那里?”   明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跟她说我带着蔡老神医快马赶过去,保证治好外婆的病。一到安兴我就打发人送信回来,叫她安心等着听好消息就是。”   隋凤沉吟片刻,方才道:“出去长长见识也好。我给你多派些随从。” 第19章 浦襄城   江老太太的病不能等,明月没有多作耽搁,当天就说服了江氏,又选定了随行的人。   之前探过路的梅树青自然要同去,铃铛贴身服侍,山柱六人一个也不能少,隋凤又拨了二十几名精干得力的寨丁跟随护送,由高亮带队。   至于蔡九公那里,是隋凤亲自去请的,说回头帮他找几个合心意的伤者,蔡九公没怎么犹豫就答应跟着明月去给江老太太看病。   也没同陈氏父子、宋安如等人作别,一行三十多人浩浩荡荡出山寨下山,往安兴出发。   金汤寨去安兴正常要走个五六天,高亮和梅树青担心明月累着,特意为她和蔡九公准备了马车,白天赶上路较平坦的时候还能在车里打个盹。   明月这边车里有铃铛伺候,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头一天下来,除了赶路闷些,一切都正常。   傍晚的时候,高亮征求了明月意见,又多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快半夜了才投宿在一个叫迟家坡的小村落。   迟家坡只有十来户人家,除了种地的就是猎户,村长姓迟,和高亮、梅树青等人都是老相识,一听说隋大当家的千金来了,赶紧把自己家的正房腾出来,几个儿媳妇、孙女跟着一齐忙活,等安顿好了明月和铃铛,他们一家人才去别处借宿。   只看这架势,明月自然知道这村子其实是金汤寨的一处暗哨。   饶是如此,高亮他们也不敢住远了,就在村长家的厢房、院子里将就一宿。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众人简单吃了点东西继续赶路。   “大小姐别急,照这样,咱们后天中午就差不多能赶到安兴了。”梅树青骑着马来到车旁,同明月道。   明月正撩了车帘子向外看,闻言笑了笑:“我不急,辛苦大家了。梅叔帮忙照看着点蔡老,问问他那里可缺什么不?”   梅树青答应一声,勒住缰绳,等着后头蔡九公的马车。   外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道渐渐宽了,却依旧没什么人烟,大片开垦过的田地已经荒芜,远处青白的天际时不时掠过几只飞鸟,近处就只闻众人单调的马蹄声。   铃铛见她老是望着车外,道:“小姐,一会儿上了官道就好了,前面不远就是那个……”   “尧镇,还有浦襄。”明月常翻图志,对邺州的地理烂熟于心,自然而然就接了上去。   铃铛一拍脑袋:“没错,就是浦襄,听说那可是一座大县城,城里头有好多人呢。不过小姐,尧镇又是哪里?”   尧镇只是个大一些的镇子,他们午后经过,停下来吃了顿饭,稍事休整。   明月由里到外换了个遍,铃铛装了泡茶的热水,又要去买点心,梅树青笑着阻止她:“不用这么折腾了吧,咱们傍晚就到浦襄,今晚肯定要住那里,城里吃的用的都比这小破地方强得多。”   铃铛冲他皱着鼻子噘了噘嘴巴:“梅叔,这你就别管了。”说完扭身跑了。   她家小姐午饭不合胃口,统共没挑几筷子,等会儿路上饿了怎么办?   下午道路越走越宽阔,沿途行人果然多了起来,既有读书人,也有脚夫商贩。赶车的,挑担的,越临近浦襄,人喊马嘶的越是热闹。   他们一行自然也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这么多条壮汉腰间都带着短刀匕首,护住了中间两辆马车,显然车上不是值钱的东西就是要紧的人物。   不过小半天的工夫,旁边已经“路过”了好几拨快马。   高亮忍不住笑了:“哪家这么不长眼,踩盘子踩到咱们头上了?”   梅树青不想惹麻烦,道:“再有人来还是报下字号吧,没必要起误会。”   高亮也是老成持重的性子,没有反对。   过了一阵,自浦襄方向过来了十余骑,迎面呈扇状围上来。   马上人一色都是身着劲装,手持长刀,颇具声势。   为首是个三十来岁的虬髯大汉,喝道:“都停下来,扔掉武器,接受盘查!你们从哪里来的,要去何处?”   金汤寨的寨丁们自然不会乖乖听令,现在整个邺州都已经改天换日,陈佐芝自立为王,拿下大化之后发出了安民告示,同另一个土匪头子孟黑不同,他的野心很大,听说正忙着安抚百姓,收揽人心。   两个盟友如此,隋凤的手下在邺州地面上几乎可以横着走,谁有资格盘查他们!   高亮催马上前,冲对方抱拳道:“我等是金汤寨的,不知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怎么称呼?”   看他们这通身的匪气,也不像官兵。   那人闻言,顿时收敛了凶相,挤出笑容来:“原来是隋大当家手下的兄弟们,幸会。我们是陈王爷的人,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狗屁王爷。高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是陈佐芝的麾下,心中暗骂,脸上却春风满面:“这么说都不是外人,在下姓高名亮,这一位姓梅,乃是我们大当家身边最信任得用的,堪称左膀右臂。”   他给对方介绍梅树青。   那头目不敢怠慢,自称姓董,赔笑见礼。   他往两辆马车扫了几眼,确定了里面坐着大活人,忍住了没多问,让开了路,吩咐手下快马赶回去报信。   “我们这一队都归罗五爷管,五爷这会儿就在前面不远,罗鹏罗五爷,不知两位可认识?”姓董的头目调转了马头,陪在高亮和梅树青旁边,同二人并辔而行。   陈佐芝虽然称王,手下的大小头领还没定下论功行赏的章程,连他亲弟弟在内,下头称呼起来暂时都还是几爷几爷的叫。   梅树青怔了怔,作为亲信,他跟着隋凤去参加过几回结盟的和谈,还真是见过罗鹏。   高亮先前介绍自己说是大当家的左膀右臂,那是抬高了他的身份,说起来这个罗鹏才真叫是陈佐芝的心腹,陈佐芝对他的信任程度只怕不弱于弟弟陈信芝。   如今陈佐芝刚拿下邺州,同其它各州尤其靖定的交界正处于高度警戒的时候,浦襄在后方,又没有仗打,是什么要紧的差事会把姓罗的打发过来?   虽然疑惑,梅树青却并不想多管闲事,点头笑道:“两个月前我才同罗五爷见过面。”   往前走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工夫,对面迎过来一支由五六十人组成的队伍。   高亮等人常在外边跑,算是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来这支队伍组成颇杂,有兵有匪,其中有几个还穿着差役的衣裳,看着真叫人心情复杂难言。   为首之人其貌不扬,正是罗鹏。   罗鹏听了手下禀报,离着老远打量高亮等人,瞧见梅树青眼睛一亮,拍马过来,亲热叫道:“哎呀,这不是梅老弟吗!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了。”   对方的地位比自己高不少,梅树青只有表现得更加客气,寒暄过后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这些人是有事路过浦襄,又悄声同罗鹏讲明了,车里的是自家大小姐,隋大当家的千金。   罗鹏闻言一怔,脸上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再次抬眼往队伍中扫视一番,挑了一下眉,凑近了悄声笑问:“兄弟,我们羽少爷呢,怎么没一起跟来?”   梅树青心道:“你是不是看陈丰羽那小子在我们大小姐手底下亏吃的还不够多?”   他不欲得罪对方,若有深意地呵呵一笑,道:“大当家留二爷和羽少在我们山寨多住些日子。”   罗鹏没听出不妥来,他知道陈佐芝一心想以联姻来拉拢隋凤,觉着这门亲事稳成,所以还真不敢怠慢了这位隋小姐。   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罗鹏见车里的人没有露面的意思,冲身后做了个手势,手下人乖乖变换队形,改为簇拥着马车,护送金汤寨众人一起回城。   等到了浦襄城外,不但梅树青,便是马车里的明月也觉出不对来。   排队进城的人不少,出城的却没几个,这还可以说是天快黑了的关系,但城门口的盘查之严简直叫人心惊,只这一个城门就有三四十号兵匪把守,抓住那些想出城的人一遍遍地搜检。   梅树青见状心里打鼓,同高亮交换了个眼色,悄悄问罗鹏:“五爷,给兄弟透个底,到底出了什么事?”   罗鹏见金汤寨这边不少人露出戒备之色,连忙笑着安抚大伙:“不关诸位的事,梅兄弟你们把大小姐照顾好就行了,罗某来浦襄,是奉王爷之命抓捕要犯,咱们各忙各的,晚上一起吃个饭,明天我送你们出城。”   他不细说,梅树青也不好贸然打听详情,想着左右和自己一行没有关系,稍稍放下心来,护着马车顺利进到城里,询问明月的意见:“大小姐,您看咱们晚上住哪里?”   罗鹏一旁听到,凑了过来:“别住客栈了,你们若是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到有个好去处。浦襄的县衙修得不错,后园的房舍足够多还安静,咱们也住在那附近,方便又安全。”   明月轻轻撩起了车帘,透过缝隙往大街上看。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骚乱,十来个人大步流星迎面过来。   明月看个正着,轻轻蹙了蹙眉。   旁边铃铛也看到了,惊讶地叫了声“小姐”。   来的这些人她俩都认识,领头的竟是刚刚离开金汤寨的雍德义,他没有回江城去向孟黑复命,不知何故跑来了浦襄。 第20章 点天灯   这就太蹊跷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要犯,引得陈佐芝和孟黑竞相派出心腹赶来浦襄?   雍德义是冲着梅树青和罗鹏过来的,同在金汤寨时的小心谨慎不同,此时他说起话来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听说隋大当家手底下的兄弟们来了,我这里紧赶慢赶,还是晚了罗五爷一步,哈哈,勿怪勿怪!”   梅树青和高亮互望一眼,再是觉着异样,也要上前应酬。   雍德义同认识的一一打过招呼,目光落在两辆马车上,笑道:“诸位才给我送的行,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和罗五爷是奉命来抓人的,你们这是……”   高亮怕他误会,连忙撇清:“我等护送大小姐走个亲戚,正巧从这里路过。”   明月早把帘子放下了,雍德义看不到车里的情形,点了点头,问道:“定下来今晚住哪里了没有?”   罗鹏接过话去:“住县衙。走吧,一起过去。”   高亮和梅树青都没有反对,他们也觉着眼下的浦襄城住在县衙里要比客栈安全,由着罗鹏的手下在前面带路,众人一道往县衙走去。   大约是指挥使马康才带头投靠了陈佐芝的缘故,邺州不少地方的官府得以保留,捕快差役被收编,至于衙门里的官吏,就看是否识趣,能豁出脸去委身事贼了。   浦襄的县令汪良骥是马康才的干儿子,索性连内心挣扎这一关都省了。   父母官以及县承、典史什么的都是老面孔,陈佐芝又早早下了安民告示,浦襄城街面上虽然行人稀少,颇显冷清,到是半数以上店铺在照常营业,没有出现大的骚乱。   高亮见状悄悄松了口气,听说江城在被孟黑打下来之后糟蹋得不成样子,他一直担心陈佐芝的地盘上也是如此,现在看,比预先设想的情况要好。   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不会投奔隋凤,说真的,他们这些金汤寨出来的虽然也叫土匪,但谁愿见遍地血腥,人命如草?   这般想着,他自然而然地待罗鹏就比雍德义要亲热一些。   雍德义没有察觉,扭了头还在和梅树青闲聊:“梅老弟,我一会儿还有点事,怕是不能陪着诸位兄弟共谋一醉了。”   梅树青本来晚上也不敢喝酒,忙道:“没事,雍爷,您只管忙去。”   雍德义笑道:“别,再忙也得把你们送到地方,好歹安顿好了你们大小姐再走。”   说了这话,他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又道:“我抓了几个人,准备等天黑下来绑到坊市街口点了天灯。你们吃了饭要不要去看个热闹?”   梅树青心中暗骂,面上却不得不干笑道:“点天灯有什么好看?”   罗鹏一旁插言:“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这天灯不是把人泼上油之后绑在柱子上点了,听说是把天灵盖揭开,直接往脑子里倒油,趁那人还活着的时候点火……”   马车里铃铛猛地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往明月身上靠过去。   马车不停地摇晃着,明月握住了她的手,主仆两个手都冰凉的,这时候天色已晚,马车里更是黑,铃铛看不清明月的脸色,只觉着这瞬间周围的空气简直像是要凝固了一样,叫人透不过气来。   很快外边高亮岔开了话题,车轱辘吱吱扭扭走了一阵,铃铛才吁了口气坐直了,轻轻拍了两下胸口。   浦襄县衙位于城中心一条东西大街上,衙门口朝南开,前面七八丈远都没有旁的建筑,视野十分开阔。   众人到达县衙门口,县令汪良骥早得了信儿,带着典史梁旗、师爷白策和几个差役在门口迎接。   汪良骥个子不高,身材有些发福,穿了官服看上去圆滚滚的,离远小跑着过来,满脸堆笑:“五爷,听说来了客人?我已经命贱内带着仆妇收拾住处去了,您先领着大伙儿去里面坐会儿?”   这谄媚的样子装是决计装不出来,高亮只一个照面就放下了对官府中人的戒备,心里犯膈应,暗骂了一声:“狗官!”   罗鹏不知是因汪良骥伺候得好,还是冲着马康才的面子,到是没有给他脸色看,和颜悦色地介绍高亮等人。   汪良骥一边赔笑一边抹汗,浦襄到金汤寨骑着快马需要两天,这个距离不算太远,当年临县想要剿灭这股土匪,他还帮着出过人和粮饷,只是匪首隋凤武艺高强,他那帮手下也都勇猛善战,几次三番官兵没等着进山就被打得屁滚尿流。   没想到如今变了天,连干爹马康才都得巴结姓隋的,更不用说他了。   最好隋凤这帮手下都不知道以前那些破事,恩怨一笔勾销。   “几位爷里面请,本官……卑职……那个在下姓汪,这是县里的梁典史,这是白师爷,梁典史负责缉捕犯人,一会儿还要去给五爷打下手,我叫白师爷全程陪着诸位,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尽管吩咐。”   高亮确实不清楚当初的过节,目光掠过点头哈腰的汪县令,随意打量了两眼他身后的梁典史和师爷白策。   典史梁旗四十出头,看模样应该是练过,这会儿面容愁苦地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看来这段时间叫罗鹏和雍德义折腾得不轻。   到是那白策,消瘦挺拔,年纪同梁旗差不多,作文士打扮,双目有神,连胡须精心打理过,叫人一见之下很容易便心生好感。   可惜不过一斯文败类,师爷是做什么的,给这姓汪的当狗腿子,必然少不了助纣为虐。   高亮没有多理会那两人,来到前面那辆马车旁边,道:“大小姐,咱们到地方了。”   明月“嗯”了一声,铃铛知道该自己下车了,虽然两腿还有些发软,仍咬住唇手撑茶几站起来,跳下了车。   罗鹏和雍德义齐将目光落到她身上,汪良骥等人也跟着凑到马车旁。   铃铛不习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尤其他们刚才还在讨论那惨绝人寰的“点天灯”,苍白着一张小脸赶紧转过身去,撩起帘子,伸手欲搀扶自家小姐。   明月没用她扶,径自下了马车,抬眼打量了一下面前几人,在雍德义身上多停了一瞬,不等旁人开口,先对身穿官服的汪县令几个道:“烦劳各位了。”   罗鹏笑道:“这有什么,能有机会伺候隋大小姐是他们的荣幸。”   明月没有搭理他,歪着头招呼自己人:“梅叔,高亮叔,还等什么?请蔡老下车,咱们进去吧。”   罗鹏滞了滞,还当这是姑娘家的矜持,雍德义在金沟寨的时候却听人说过隋大当家的千金最是可亲,瞧这模样,他隐约觉着自己是受了冷待。   不过小姑娘的心思本来就难琢磨,雍德义干笑着挥手告辞:“好了,到地方了,我也该走了。兄弟们好好安置,回头见。”   “雍爷。”明月喊他。   雍德义意外之下连忙道:“大小姐面前哪敢称爷,叫我名字就行。”   梅树青和高亮几乎是看着明月长大的,一看这模样就知道她不高兴了。   二人不及细想因为什么,先考虑当前的形势,若是明月还像在山寨时那样,陈丰羽招惹她,她就一箭射死了陈丰羽的马,雍德义没带几个人,撕破脸倒也不怕,罗鹏那边就有些麻烦。   好在明月心中有数,也没打算同对方翻脸,缓和了一下语气,对雍德义道:“你刚说抓了几个人要点天灯,不知这几个人是做什么的?”   雍德义呵呵一笑:“原来大小姐好奇这个。这几个狗杀才胆大包天,想要刺杀我家大哥,事败之后从江城一直逃到了这里,雍某好不容易才抓住他们。”   孟黑遇刺了?高亮连忙追问道:“孟大当家没事吧?”   “我大哥没事,几个狗杀才嘴硬得很,不肯交代背后主使,索性当众处置了,看谁还敢同咱们作对!”   梅树青看出明月不忍心,想给那几个要被“点天灯”的人求情,听是关系到行刺孟黑的刺客,领头的还没抓到,不免担心她不知深浅贸然开口,道:“还会有谁,眼下邺州地面上还敢做等事的,就只有章驼子了吧?”   章驼子是另一个土匪头子,孟黑的死对头,在孟黑搭上陈佐芝之后连吃了几场败仗,带着手下龟缩到深山里,面也不敢露。   雍德义若有深意地笑了笑:“那可不好说。”   经过这一打岔,明月在心里已经权衡完毕,道:“雍爷,刚才我在车里听到五爷讲怎么把活人‘点天灯’,实在是心惊肉跳,害怕得很。”   真正心惊肉跳、害怕得很的人是铃铛,她听到小姐又提起这事,吓得一激灵,抓住了明月的袖子。   明月盯住雍德义,接着道:“我从小娇生惯养,没经过这些,见着只死兔子都要难过半天,雍爷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天灯就别点了,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明月心情很是低落,但为叫雍德义答应,还是冲对方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包括梅树青、高亮在内,金汤寨一行人俱都目光霍霍望向雍德义,那意思非常明显:我们大小姐平时在寨子里要什么得不到?如今为了这点破事这么低声下气地,你好意思不答应?   众目睽睽之下雍德义笑着弯了弯腰:“隋大小姐开了金口,雍某敢不遵命?” 第21章 坊市口要人   雍德义带着手下先行离开,罗鹏稍一停留,也说王爷交待的事还没办好,跟着匆匆而去。   汪县令送走了两尊大佛,赶紧张罗着请贵客们到衙门里歇息。   蔡九公下了马车,朱大搀着他,朱二提着药箱子,三个人夹杂在队伍当中进了县衙。   明月由汪县令的夫人亲自陪着,住进了县衙后园一座精心布置的小楼。   石桥流水月亮门,衬着树荫里的青砖红瓦,当真是美如画卷,连二层的滴水檐都显得异常精致。   汪夫人布置这座园子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和心血,等闲人根本捞不着踏足一步,不过如今邺州已然变了天,汪良骥早没了先前的威风,害她不得不捏着鼻子讨好土匪之女。   闺房里熏着京城最时兴的香,六个美貌的小丫鬟站成一排,全都是汪家的侍女。   明月一进来,众人齐声问安,为首的上前问明月是否要沐浴更衣。   汪夫人陪在一旁,笑道:“原本想问问大小姐一会儿想吃点什么,有什么得意和忌口的,不过今晚厨子有十几个,索性叫他们多做些,大小姐每样都尝尝。坐了一天的马车,肯定很累,我就不在这碍事了,叫她们几个先服侍着解解乏。”   为首那丫鬟应了声“是”,带了两人退下准备热水去了。   明月却是嗅着房里的香气连打了两个喷嚏。   铃铛刚才那股怕劲儿过去了,急走两步打开了窗户,道:“这什么怪味儿啊,呛得很,快把那香熄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汪夫人有些尴尬,又觉着山里出来的果然没见识,正要解释,明月掏出帕子捂住口鼻,道:“是我闻不惯这个香,熄了吧。”   汪夫人暗自撇嘴,堆着一脸假笑连道不周。   她哪想的到,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铃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指使着丫鬟们把丝的褥子绸的被子全都换成了棉的,流苏床幔拆掉,连摆在墙角的几盆山茶也全都搬出去,一通折腾下来,屋子里已经大变样,汪夫人涵养再好,也不由地微微变了脸色。   旁的也就罢了,邺州这地方冬天寒冷干燥,弄几盆正开的花可不容易,那几盆山茶是她的心头好,不能就这么冻死了。   汪夫人叫小丫鬟把几盆花送到她那里去,原本还命人给明月准备了三四样兑了花香的胰子,各种的花油香粉,看这样子人家根本就不会用,索性她也不管了。   热水送来,明月阻止了她们往浴桶里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留了铃铛一人服侍。   等人都退出去,明月到屏风后脱了衣裳,环顾这间屋,笑对铃铛道:“还是这样舒服。”   铃铛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不就是跟咱们在山寨时一样嘛。”   服侍明月四年多,她早就发现了,自家小姐不喜欢花俏复杂的东西,也不喜欢所谓的意外惊喜,特别特别的念旧。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汪夫人过来陪着明月。   汪氏夫妇平素都是被伺候惯了的主儿,猛地叫他们招待三十几号生面孔,就像没头苍蝇似的不知所措,全靠师爷白策里外忙活,才在县衙的院子里摆下了几大桌,酒菜及时备好,叫饥肠辘辘的众人都入了座。   山柱、程猴儿几个需得守着明月,干脆就在楼下开了一桌。   出乎汪夫人的预料,晚饭明月吃的不多,虽然汪夫人卖力地介绍了很多花样儿,她也顶多浅尝辄止,更有不少只是听着就没了兴趣,叫送去山柱他们那桌。   还好这位大小姐虽然挑剔,却很少提要求,总的来说不难伺候,叫汪夫人微微松了口气。   吃过饭换上茶水漱了口,汪夫人问过明月不需要什么消遣,叮嘱丫鬟们好好伺候,便告辞离去。   她走后,明月把江家的丫鬟全都打发了,打算和铃铛说会儿话便熄灯就寝。   “小姐,这大户人家事情真多,你说等咱们到了安兴,会不会也是这样?”路程过半,铃铛想到再有两天就到小姐的外祖父家了,江家的人怕是不会像汪县令两口子这么巴结着,不免有些忐忑。   明月托着腮坐在桌子旁边,眼睛在灯下忽扇忽扇的,整个人都披着光晕:“不知道啊,外祖家肯定不及这里这么奢侈,不过他们是读书人……”   读书人家规矩更多,不然的话不会和父亲闹到那么僵,梅叔也不会滞留好几天都送信无门。   正在这时,就听着山柱在楼下禀报:“大小姐,蔡老神医要见您。”   隋凤父女对这位神医非常礼遇,所以一路上众人待蔡九公都是毕恭毕敬的,一听说他有急事要见明月,立刻就给通报。   明月闻声站起身,道:“请蔡老在楼下稍坐,我立刻下来。”   铃铛帮着整理了一下衣裳,头发还没拆,到是不用重新梳了,明月在外头罩了件斗篷,下楼来见蔡九公。   蔡九公满脸焦色,一见明月便道:“听说那几个人还是要被‘点天灯’,你还管不管了,难道就这样算了么?”   明月一怔:“您听谁说的?”   雍德义明明当着众人的面亲口答应了,难道会出尔反尔,这么不给面子?   蔡九公见她不相信,急道:“适才那白师爷敬酒的时候亲口说的,说人已经绑在坊市口,当众开始凿脑壳了,他还不至于敢扯谎吧。”   明月一时默然。   高亮和梅树青都在席上,他们没有来,想是不愿她再去参合这件事,免得多生事端,蔡九公……他又为什么表现得这么积极呢?   没等她多想,蔡九公直接道:“若是一定要如此,这等机会也算难得,不如你去和姓雍的说一声,我在旁边看看。”   铃铛一旁听着脸都白了,生怕明月答应下来,也要去看,颤声道:“小姐……”   明月看了她一眼,扬声吩咐道:“山柱,你和隋顺先去坊市口,想办法拖上一拖,就说我马上到。”   这两个最忠心不过,别说是去和雍德义打擂台,就是明月叫他们去闯刀山火海,也不会犹豫。   果然她话音刚落,二人便答应一声,连为什么也不问,立刻出发。   “程猴儿,你和宋德海去前面,同高亮叔他们说一声,我要去坊市口要人。姓雍的要么就别答应,明明答应了,又依旧故我,岂不是存心戏耍咱们?这件事咱们不能装不知道。朱大、朱二,你俩照顾蔡老。”   几人赶忙照做。   明月望向铃铛犹豫了一下,道:“你别去了,留下看门儿。”   铃铛知道小姐是想照顾自己,这又不是在家里,哪用看门儿,硬着头皮道:“我还是陪着小姐吧,有个什么事也好照应。”   明月点了点头,安慰她道:“别怕,咱们不靠近。”   程猴儿把话传到,高亮很快点齐了人马,来不及套车,明月同蔡九公全都骑马,直奔坊市口。汪县令不敢阻拦,只好和师爷白策也一同跟去。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离远就见坊市口附近灯笼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真正敢来围观“点天灯”的老百姓还真没几个,此刻在坊市口聚集的不是雍、罗两人的手下,就是城中的混混帮闲。   罗鹏也在,同雍德义并肩站在绑犯人的柱子前面。   对方人多,山柱和隋顺两个明显处在弱势,只能堪堪拦着雍德义的手下不让点火。   从蔡九公听到信儿去找明月,再到明月打发二人赶来,这中间耽误了不少时间,二人来时已经晚了一步,就见柱子上绑着的四个男人全都是头发披散,满头满脸的血,最严重的一个脑浆子都流出来了,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另外三个还晓得呻/吟呼痛,他一声不哼,也不知断气了没有。   雍德义听到动静扭头回望,见是金汤寨的人到了,高亮等人众星拱月般把隋凤的女儿护卫在中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打了个哈哈:“诸位这么快就吃完饭了?来瞧热闹的么?”   高亮沉声道:“雍爷,你可是答应过我家大小姐的,五爷也在场,正好可以做个见证。”   雍德义笑容转淡,漫不在乎道:“怎么死不是死,难道点火烧就惨,一刀宰了就是慈悲?呵,雍某不过见隋大小姐是女流,随口哄她一哄罢了。”   罗鹏连忙上前打圆场:“哎呀,看这事闹的,雍老弟改了主意自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大家都消消气,别伤了和气,隋大小姐既然来了,我看不如就照她说的,赏这几人一个痛快得了。”   趁这工夫明月已经将四个正受刑的人打量了一遍,四人都跟血葫芦似的,看不出模样来。   她骑在马上抬了一下手,阻止了罗鹏的人上前,道:“有道理,雍爷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先前我那是假慈悲,实不相瞒,我们一行人是去安兴我外祖父家,探望我生了重病的外祖母。点活人天灯这种事情,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必定要积德行善,为外祖母祈福。还请雍爷高抬贵手,同孟大当家讲,这几个人我要了。”   姓雍的不给她面子,明月索性也不打算给对方里子。   在她看来,她爹和孟黑早晚要翻脸,和这样的人交朋友互为支援简直有伤阴德。   明月的话音刚落,就听着身后不远处有人接腔:“隋小姐,我人在这里,你有什么话不妨当面同我讲。”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别急哈,虽然我也想赶紧给大家看卿卿我我,但前/戏也很重要~   求一波收藏。看书不收藏,下次找不到了哦。 第22章 灭口   孟黑亲自来了?   不但是高亮等人,连罗鹏都暗吃了一惊,齐齐循声望去。   孟黑其实人一点都不黑,个子很高,站在那里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高眉深目,黑色短须,望向他人的眼神直勾勾的,透着一股慑人的寒意。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他身上外溢的杀气,金汤寨众人这边竟有几匹马接连嘶鸣起来,“答答”向后退去。   面前这人凶狠的名声在邺州已经能止小儿夜啼了,坊市口看热闹的人群大气也不敢出,伤者痛苦的呻/吟声清晰可闻。   高亮定了定神,大小姐代表着山寨的脸面,话已出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收回去,他担心明月怯场,便想要上前打头阵。   哪知道明月看到孟黑也只是挑了下眉,跟着就道:“孟大当家来得正好,要说的话我刚才已经跟雍爷说完了,既然雍爷做不了主,便请孟大当家给个明白话,到底能不能看在我们金汤寨的面子上放人,亦或是还有什么别的条件?”   高亮不禁暗赞了一声:大小姐这番话可算是不卑不亢,既没堕自己人的威风,又给对方留了余地。   按说孟黑既和隋凤称兄道弟,多少该让着些隋凤的女儿,毕竟明月这晚辈只有十五岁,是个还未出嫁的小姑娘。   再者孟黑现在应该还不想同金汤寨反目,不然前些日子也不会给大当家的送礼。   高亮心中稍定,等着听孟黑怎么说。   孟黑没叫众人久等,歪头微哂,撇了一下嘴,目光从明月脸上挪开,把雍德义叫过来:“怎么回事?我叫你吓唬吓唬他们几个做做样子,现在大鱼没钓上来,鱼饵却快要死了。这也到罢了,还惹得隋小姐不高兴,找上门发作老子,你还能不能行?不行换人,你给我滚回江城去!”   他看人的时候习惯微低着头,眼睛由下向往看,闪烁着寒意,雍德义在他的打量下乖得像只兔子,一声也不敢吭。   孟黑训斥完满意了,挥了下手,吩咐道:“行了,去看看还有几个喘气的。”   他这才把视线转回到明月身上:“隋小姐,我托大叫你一声贤侄女,今天也就是我了,要换了旁人,你这么直愣愣地跑来要人,不把你爹当他们几个的幕后主使才怪。”   高亮连忙道:“孟大当家明察秋毫,想必早已知道对方是些什么人了,自不会发生此等误会。我们大小姐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讲究个扫地不伤蝼蚁命,又忧心长辈的病情,大当家的勿怪。”   罗鹏也在一旁帮腔。   孟黑听他说什么“菩萨心肠”“扫地不伤蝼蚁命”,满脸都是嘲弄之意,几乎要仰天大笑。   明月任由高亮满口瞎话糊弄孟黑,目光追着雍德义和他几个手下细细打量那四名犯人。   四人除了满头满脸的血,身上伤痕交错,显是经受过严刑拷打。   这么看着,明月心中突生疑问:这四人真是章驼子的手下,是土匪么?   这会儿雍德义已经验看完了,向孟黑禀报:“大当家,死了一个,还剩三个有气的。”   孟黑没当回事,一脸倨傲冲着明月那边抬了抬下巴:“死了的就算了,把活着的给他们吧。”   雍德义应了声“是”,又道:“有一个虽然还活着,可也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是不行了。”   蔡九公在后头听见再也忍不住了,叫了声:“都别动他,我瞧瞧,快让我瞧瞧。”飞身下了马直奔过去,难为他一把年纪了跑得竟然飞快。   众人一齐侧目:哪来的糟老头子?   孟黑忍着古怪问金汤寨这边:“天灵盖都碎了,你们要了人去又有什么用?”   蔡九公不知孟黑厉害,跑到那奄奄一息的犯人面前,嘴里犹在发泄着对这些土匪草菅人命的不满:“你懂什么?能不能救活,还要我看过了才知道。”   孟黑神色慢慢转冷。   明月只好出声代蔡九公解释:“这位蔡老是有名的大夫,我爹好不容易才请得他出手,去帮我外婆治病。他……”明月顿了顿就此打住。   说什么,说蔡九公痴迷于研究人的脑袋?还是说是蔡九公想要这几个受了刑的人研究?   同正常人说脑髓看着像豆腐,对方会觉着恶心害怕,和孟黑说这些,他说不定就此来了兴趣,当场开几个脑袋看看是不是真的。   她虽住口不讲,可蔡九公盯着几个犯人两眼冒光那如获至宝的模样,在场的又有谁看不出来?   孟黑怪笑一声:“神医啊?好得很。”笑罢抬手一指街旁几间卖杂货的窝棚,吩咐道:“给他们几个松绑,先送到那里去,叫神医就在此地给他们治,大伙长长见识。”   高亮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铃铛趁着混乱问明月:“小姐,咱们怎么办?”   明月抿紧了唇,顿了顿方道:“随他去。”   铃铛听出来了,小姐口中这个“他”指的不是孟黑,而是蔡九公。   那老头儿现在满腔热忱,不要说去旁边的窝棚里,就是叫他当街开刀上药亦不在话下,那劲头,九头牛都拉不住。   她敏锐地觉出来小姐好像不高兴了,不过还是星星眼望着明月,悄声道:“小姐,那个孟黑看着好凶,都说他杀人不眨眼,你怎么一点不怕?”   明月收回目光看了看铃铛,果见她小脸煞白,躲躲闪闪藏在后面,不由缓了脸色,亦小声道:“我自然也怕。不过和害怕比起来,我更生气,叫这股火气顶着,就顾不得怕了。”   铃铛连连点头,心道原来是这样啊,至于小姐为什么生气那就太好猜了,她服侍了小姐四年多,很清楚小姐最讨厌决定好了的事临时出变故,所以听说雍德义言而无信,反应才会这么激烈。   孟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冒出来,对大伙而言叫惊吓,在小姐那里怕是要叫惊怒。   众匪把伤者解下来往窝棚里抬,蔡九公在旁大声呼喝,一下子叫“这个人不能平躺”,一下子又叫“按住他,别让他碰伤口”,可惜没人理会他,害他不得不跑来跑去,场面异常混乱。   梅树青见状愁得慌:“小姐,你看这……”   明月也很无奈:“帮帮他吧。”   山柱等人上前帮忙,好不容易把伤者都按照蔡九公的交代安置妥了,刚才就奄奄一息的那人经过这一番折腾彻底咽了气。   活着的两个由蔡九公亲手验看,一人头上碎了个杯口大小的洞,流了很多血和脑液,已经神志不清了,仗着年轻底子好才挺到了现在,另一人也流了满头满脸的血,看着可怖,好在头骨没有大碍,到是他身上新伤覆着旧伤,要治好了需得下一番慢功夫。   事有缓急,蔡九公命山柱几个高举火把照明,打开药箱子,先给伤重的那人包扎做急救。   窝棚不大,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梅树青看看面带享受的孟黑,不安地劝明月:“小姐,挺晚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叫高亮先送你回去歇息吧,我等蔡先生救治完了,找两辆车把人拉回去,你明天早上再处置也不迟。”   孟黑循声望过来,笑道:“放心吧,贤侄女,我孟某人既然答应你了就绝不食言,不但把人交给你,还派人跟去伺候。雍德义!”   “属下在。”雍德义应声听令。   孟黑无视了众人,吩咐道:“你带几个人跟去瞧瞧这位蔡神医的手艺,幕后那人不是一直没问出来么,现在有了神医,你们还怕什么?记着,带足银两,路上客气些,打扰到隋小姐探亲我唯你是问!”   高亮听这话风不对,急道:“孟大当家,你这是何意?”   孟黑哈哈一笑:“我这是为大伙着想的一片好意呢,德义跟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不长眼的也一并顺手处理了,我们不耽误审问犯人,这位蔡神医也可过过治病救人的瘾,一举数得,哈哈,皆大欢喜嘛!”   雍德义拖着长音应了声是。   金汤寨这边不但明月,连高亮、梅树青都一齐黑了脸。   怎么会这样?   若几个犯人的口供如此要紧,前先就不该绑在这里点天灯,以至于死了两个,另两个亦需依仗蔡九公救治,可若这几人生死无关紧要,孟黑何至于这么不给面子?   旁观的罗鹏眉心跳了跳,掂量过一番,决定还是不多嘴参合了。   蔡九公的一双手既稳又利落,不大会儿工夫就把那人的脑袋包扎好了,叫程猴儿小心放他平躺,那人受创太重已经昏迷,这里没法开方子熬药,只能先扎了毫针应急,等回到县衙再说。   蔡九公站起身,到底是年纪大了,紧张过后觉出疲惫来,回手在自己腰上捶了两记,扭头准备救治另一个伤者。   这半晌那伤者独自躺在黑影里,身体朝里侧卧,没什么动静。   蔡九公知道他伤得不重,没当一回事,此时突然变了脸色,快步过去,伸手一拨,那人随即改为平躺。   火光下就见他脸色青白,已经绝了气息。   左胸处一大滩鲜血,一根数寸长的木刺深深地扎进身体,刺穿了他的心脏。 第23章 我有一个秘密   死了?   孟黑大步走了过去,低头看着地上的死者,神色晦涩难明。   雍德义也十分意外,赶紧跟上前。   窝棚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火光下众人看得清楚,那根尖锐的木刺就握在死者自己手中,攥得很紧,血流了一手。   蔡九公简单检查了一下尸体,说了句废话:“自杀而死。”   身为大夫,蔡九公之前好几回表示最是讨厌这种自轻性命的举动,但这次他只是慢慢放死者躺正,抬手帮那人合上犹自大睁的双眼,抬头望向孟黑。   “那边那个颅骨碎了,能不能醒过来还难说,就算醒了也很可能变成傻子。这个原本是我唯一有把握治好的,他伤得不重,你们说什么他都听得到,若不是孟大当家说要派人跟着,反复折磨他,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决心自尽,你可知木头再尖锐也有限,想要刺入心脏,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   蔡九公眼也不眨地斥责了孟黑一通,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了,叫高亮等人为他捏了一把汗的同时不禁在心中叫好。   明月没有作声,板着脸站在一旁,刚才梅树青劝她先回去她没走,现在出了这等事更不可能走了。   明月已经打定了主意,虽然蔡九公很能给她招惹麻烦,她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位老神医,哪怕是今晚就同姓孟的翻脸。   孟黑眯着眼睛冷冷盯着蔡九公,出奇的,竟然没有当即发作,而是问身旁的雍德义:“负责联络的就是这个人?”   雍德义连忙回道:“是,大当家,就是他。”   “这么说,线索断了?”   “……是!”   孟黑沉下脸,抬头环顾四周:“去查,刚才是谁趁乱把凶器塞到他手里的!”   雍德义苦着脸应了。   这可太难查了,刚才往窝棚里抬人,几个伤者死者身边都乱糟糟的,自杀这人当时想必很清醒,却装作不能动弹,加上又是夜里,有人递个木刺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神不知鬼不觉,严格说来有嫌疑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不过他也理解大当家为何要如此吩咐,再混乱寻常百姓也没有机会靠前,至于金汤寨这些山里出来的,别看蹦跶得欢,其实根本不清楚大当家在抓谁,死的又是何许人也。   多半是罗鹏的手下当中藏着内奸。   线索断了,目标可以抓不到,内奸必须要清除。   孟黑下了死命令,才把目光转回到蔡九公身上,森然道:“老头儿,你知道什么叫作医者不自医么?”   只看他那样子,众人毫不怀疑他下一瞬间就会突然暴起,拧断蔡九公的脖子。   蔡九公这老头儿也是怪,竟是怒视对方,梗着脖颈毫无惧色。   明月忍不住开口提醒:“孟大当家!”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关头,守着最后一个伤者的程猴儿突然惊呼:“蔡老,您快来,他口鼻一齐在冒血!”   蔡九公很紧张那伤者,二话不说爬起身,推开面前挡路的罗鹏,忙不迭道:“抬高他的头,侧躺,别叫他脸朝上,小心血堵了气管憋死……”   孟黑盯着蔡九公身后,直到他扑到伤者边上忙活了一阵,才收回去,阴郁地瞥了明月一眼,转身出了窝棚。   看热闹的人群赶紧让出一条路来,目送他离开了坊市口,身影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走时没有打招呼,加上临去时那刀锋般的一眼,都是对明月的警告,可惜明月这会儿也是满腹不开心,憋得快要炸了,什么都没感应到。   孟黑一走,她便招呼自己人:“咱们也走,给蔡老把病人带上。”   朱大朱二这点机灵劲儿还是有的,见大小姐发话没人拦阻,赶紧去卸了块门板,小心把仅存的伤者挪到门板上,抬起来就走。   蔡九公其实挺想把那三具新鲜尸体也一并捎上,正琢磨怎么开口呢,高亮一把抓住了他胳膊:“怎么还不走,没听到大小姐发话了么?快别磨蹭了,咱们明天还得赶早呢……”   雍德义看着高亮把蔡九公拽走了,明月头也不回地上了马,汪良骥落在最后冲自己和罗鹏露出了狗腿子的专用笑容,冷哼一声,什么也不想说。   什么狗屁盟友,惹了一堆麻烦拍拍屁股走了,留他收拾残局,还要应对一个希望落空的大当家。   姓隋的小娘们儿,且叫你嚣张一阵,早晚有落到爷爷手里的时候。   他转向罗鹏,皮笑肉不笑道:“五爷,您看今晚反正也没旁的事,咱们两家一起查查内奸吧。”   明月一行人匆匆回了县衙,汪家的下人侍女全都迎出来,朱大朱二帮着把伤者抬到蔡九公的房里,高亮不放心,和梅树青商量晚上安排人守夜。   铃铛总算松了口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手抹泪花:“困死了,小姐,快些歇息吧。”   明月却皱眉道:“好重的血腥味儿,先洗个澡再睡。”   铃铛愕然,傍晚不是刚洗过?   她低头在自己身上仔细嗅了嗅:“什么血腥味,没有啊?”看明月已经打发人准备热水去了,这才恍然,小姐怕还是心里不痛快。   江家招待这么多客人,热水都是现成的,很快就准备妥了。   就在丫鬟们忙里忙外的工夫,隋顺蹑手蹑脚上了楼,等在门口,直到众女都按照明月的吩咐离开之后,才禀道:“大小姐,白师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想见您。”   铃铛对师爷白策没什么好印象,嘟囔道:“都这么晚了,他能有什么事?”   这一晚上本来就够闹心的了,明月也不想理会他,道:“就说我睡了,叫他有话和高亮叔说去。”   隋顺隔着门小声道:“他在楼下呢,一回来就过来等着了。”丫鬟们往楼上抬水,他能不瞧见么。   明月心道我不过是找个借口,白策信不信谁管他。刚要开口,心中微动:这位白师爷好歹是个读书人,大半夜的不找旁人,坚持要见自己,怕是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白策这会儿正呆在楼下的厅堂里如坐针毡,幸好山柱几个蒙他安排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念着他的好,不但叫他进来坐着等,还怕他尴尬,陪他闲聊。   山柱见隋顺久去不回,宽慰他道:“别急,我们大小姐很好说话的。”   白策勉强笑了笑以为回应。   这时就听见铃铛在门外楼梯上喊:“程猴儿,大小姐有事,叫你跑个腿儿。”   程猴儿连忙答应一声,撩帘子出了厅堂。   白策愈加坐不住了,跟在后面出来,赔笑问道:“铃铛姑娘,大小姐可有空闲?”   铃铛站在高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先屋里等着吧。隋顺已经给你禀报了,大小姐原本打算睡了,正在沐浴,要等她收拾好了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才能见你。”   白策谢过铃铛,悻悻然回去接着等。   哪怕如此,他也绝口不提要找旁人。   这一等果然就是小半个时辰,丫鬟们鱼贯下楼给明月倒洗澡水兼收拾东西。   隋顺走在最后,下来招呼白策,大小姐终于拾掇好了,叫他上去。   白策不及多想,连忙跟在隋顺后头上了楼。到了门口才有些彷徨,清咳了一声,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隋小姐,我有生死攸关的要紧事,想向您当面禀报。”   里面停了一停,才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那你进来说吧。”   白策稍一迟疑,隋顺已经帮他推开了门。   白策急忙向隋顺点头称谢,迈步走进了屋子。   这座小楼是汪县令夫妇专门招待贵客的地方,他虽然身为汪良骥的亲信,平时却没什么机会进来。   屋里比外边闷热,大约是适才沐浴的水汽还没有散尽,鼻端萦绕着甜丝丝的香气。   姑娘家的闺房,他不好仔细打量,匆匆一扫,见桌椅梳妆台这些摆设无一不精致,床榻前面是一排溜儿浅黄色的屏风。   隋小姐坐在榻上,隔着屏风只见影影绰绰一个人影。   丫鬟铃铛正在梳妆台旁边往盒子里收拾簪花首饰。   “我都已经拆了头发准备要睡了,白师爷有什么事就这么讲吧。”明月的声音由屏风后传出来,带着些许困顿和不满。   白策看她一晚上活蹦乱跳的,连孟黑都不怵,同那些土匪同进同出,也不怎么介意男女之防的样子,没想到此次见面竟是这么个阵势。   不过城里的大家小姐多是如此,他愣了愣随即释然,深施了一礼,道:“这么晚了,多谢大小姐肯抽出时间来见我,白某要说的是个生死攸关的大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否请您暂时屏退左右。”   铃铛拿眼瞪他。   白策低下头,不为所动。   明月那里做了个手势,铃铛应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出去,带上了房门。   “请大小姐救命!”白策二话不说,撩衣跪倒,向前膝行几步,就到了屏风前面。   “快起来,这是做什么?”明月端坐在床边没有动。   白策抬起头来,望着映在屏风上的那个人影,可怜巴巴哀求道:“大小姐,今天我在席上和蔡老聊得投机,一时忘形多了句嘴,引出这么多事情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明天雍德义和罗鹏就会知道。那孟大当家……”说到孟黑,他打了个寒颤。   “你是想叫我帮你跟孟黑说情?”明月声音里透出一丝困惑。   “不,不不!”白策目光闪烁。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呢?”说到这里,明月好似掩嘴打了个哈欠,声音因此带出几分娇憨来,“我当你真要说什么大秘密,看来是白好奇了。”   “是真有个秘密。您知道他们两家正在抓什么人么,那人大有来头,今天自尽的是他的亲信手下,他们主仆从京里逃出来,一路被追杀,逃到了浦襄城,消息走漏,城门被封,眼看要困死在城里,那亲信冒险联络道上的朋友,想请人帮忙把正主儿送走,谁知竟被雍德义抓个正着。”   明月总算有了些兴趣:“怪不得数他伤势最轻,难得这么忠心耿耿,可惜了。说了半天,那正主儿到底是谁?”   “正主儿么,就是……”白策猛然起身,他和明月就隔了道屏风,不到一丈的距离,这一站起来直接就把屏风撞开,身手竟然十分利落,向着明月合身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数据差得醉人。 第24章 有事相求   在白策想来,隋凤的女儿不过十五六岁,听说饭都不好好吃,看上去窈窕纤弱,只要把身边的人全都支开,要制住她还不是易如反掌?   撞开屏风的同时,他也看清楚了此时的明月。   她长长的秀发还带着点湿意,从两鬓分出细细的发辫,用冰蓝丝带系在脑后,身上穿了件月白色的交领琵琶襟短袄,下面是同色的长裙,坐在那里整个人干净得仿佛不染尘埃。   最叫白策意外的是她的神情,大眼睛里映着灯光,亮闪闪望过来,竟然看不到半点惧色。   ……这么笃定?白策陡然生出一阵寒意。   已经迟了,电光石火间对方出手比他更快。   白策就觉着眼前一花,跟着寒风袭来,自己的前胸重重挨了一下,这力量太大了,竟叫他的身体直直向后飞去,撞在墙壁上跌了个跟头,眼前金星乱冒,半天没缓过气来。   高亮站在屋子中央,冷冷盯着他,口中道:“幸好小姐机警。”   同他比起来,程猴儿身手就差得多了,这会儿才从床底下爬出来,讶然道:“原来这狗师爷真的包藏祸心,傍晚的时候他定是有意把消息透露给蔡老,引咱们去要人。”   高亮盯着白策,防他掏出武器来再次伤人或是自尽,道:“何止,雍德义他们不是在查内奸吗,他就是了。”   这时铃铛和隋顺在门外听到动静,推门一齐冲进来。   明月站起来,冲二人摆摆手:“已经没事了,出去继续守着,别惊动旁人。”   白策翻了个身,躺在地上苦笑了一下:“诸位到底是山上下来的,白某失算了。”   高亮这一脚将他伤得不轻,这会儿不要说动,连喘息都有些困难。   高亮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在白策身旁坐下来,伸出脚去踩住了他的前胸,口里嘲道:“算计到咱们头上,真不知死字怎么写。大小姐,我看别麻烦了,把他交给雍德义,正好缓和一下关系。”   明月有些意兴阑珊:“行啊,反正我对他说的那什么秘密啊,京里来的正主儿啊一点兴趣都没有,高亮叔你看着处置就是。”   高亮原本只是随口逗弄一下这姓白的,没想到真听到明月如此答复,想了一想,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咱们还赶着去安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完他垂下眼睛看了看白策,揶揄道:“你要不把主意打到大小姐身上,我们还真懒得管你这些破事,怎么样,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滋味不是那么好受吧。”   白策咳嗽几声,硬撑着道:“确实。不过白某本来对隋小姐和诸位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着求诸位帮个忙,担心你们不答应。”   高亮冷笑不已。   “白某在邺州各地衙门里好歹也呆了十几年了,邺州土匪草寇横行,唯有隋大当家约束手下,没有为祸一方,称得上真正的豪杰。白某有一良言相劝,像陈氏兄弟、孟黑之流别看现在嚣张,到头来终不会有好下场,还望诸位能明辨是非善恶,不要与之为伍,助纣为虐。”   明月三人见他面无惧色,忍着痛楚侃侃而谈,都有些刮目相看。   要知道一旦落到孟黑那帮人手里,就不是引颈就戮或是脱成皮那么简单,活着剐了都算便宜,还不知能炮制出什么新花样。   高亮有些犹豫,说到底他们是匪,对官府中人天生就有恶感。   别看他身手不错,论起耍心眼儿,恐怕十个加起来也未必比得上人家一个。   到拿主意的时候,他忍不住向明月看去,想要征询大小姐的意见。   明月这会儿心情已经好多了。   她今晚这么气不顺,不仅是因为屡出变故,还有初尝受人挟制滋味的原因。   或许对孟黑而言,他已经够给隋凤的女儿面子了,但对比明月之前在山寨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境遇哪能叫她满意?   要不是怕高亮他们难做,她才不想和姓孟的缓和关系呢。   见高亮望来,明月吩咐程猴儿:“去打听一下这位白师爷的底细。”   程猴儿应了一声,开门闪身出去。   白策无奈笑笑:“隋小姐想知道什么,直接开口相询就是。白某虽不能有问必答,至少不会欺骗诸位。”   明月没有搭理他,叫了声“铃铛”。   这会儿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反正一时半刻也不能休息,不如借铃铛的巧手放松一会儿再说。   铃铛到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从门口进来,先扶正屏风,冲高亮吐了吐舌头:“您可一定把这凶徒看管好了。”拿了梳子,去屏风后面给明月梳头。   高亮“嗯”了一声,踩着白策的那只脚向下用了点力气。   过了差不多有一顿饭的工夫,程猴儿匆匆赶回来,禀道:“大小姐,问清楚了,这位还真是衙门里的老资格了,敢情这十几年一直给当官的做师爷。”   明月正昏昏欲睡,闻言睁开眼,问道:“问的谁?”   程猴儿嘻嘻一笑:“汪县令啊,他刚熄灯躺下,被我叫起来还有些犯迷糊呢,问我打听这个干什么,我说我们家大小姐挺赏识白师爷,看能不能挖个墙脚。”   高亮笑道:“你小子机灵劲儿都用在这上面了,难怪长不高。想来汪良骥肯定不会说他坏话。”   程猴儿搔了搔后脑勺:“是说了不少好话,说他有才学能做事,认识的人也多,跟辅佐过的几个县令都是善始善终,三年前顺台县令辞官,汪良骥好不容易才从继任手中把人挖了来。”   明月听到“顺台”二字腾地站起来,铃铛全无防备,收手不及,“哎呀”一声扯到了明月的头发,明月头发上的感觉比常人都敏感,疼得一咧嘴,伸手捂住了脑袋。   这也令她冷静下来,虽然心还砰砰跳得很快,好歹脸上不那么失态了。   很可能……那个人根本就和顺台知县关嘉素不相识,只是听闻关嘉官声不错,才那么随口一说。   脑海中不停地盘旋这个念头,以免令自己太过失望,明月还是从屏风后走出来,打量白策,寻思着怎么套话。   天知道她多想找到那个人,几年来日思夜想,已经快变成了一种魔怔。   至于找到他之后要怎么办,明月还没有设想过,总归是救了她和娘亲两条命,要好好报答才是。   高亮和程猴儿瞧见明月这番举动,都觉特别意外。   大小姐是个什么脾气,原本在山寨里还不觉着,出来这两天接触多了,他们这些人谁不知道她讲究。吃的讲究,穿的讲究,今天根本没沾上血,光洗澡就洗了两回,头发湿着白策来求见,非叫铃铛帮她编了辫子。   就这么一位什么都想尽善尽美的主儿,这会儿竟然梳着半边儿头发就从屏风后头出来了。   更叫人惊讶的是她对白策的态度。   “不是说有事相求么?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别动不动就想着抓人为质,那是我们土匪草寇才会做的事。说吧,我听听。”   一时连白策都怀疑自己听差了,屋里鸦雀无声。   停了一会儿,他才疑惑地问:“隋小姐,你这是……要帮我?”   明月未置可否:“先说什么事,可是要我护住你,不被雍德义捉到?”   这一下白策是真犹豫了。   明月不等他回答,接着道:“这也容易,我们明天一早离开此地,我看你这师爷也别做了,先跟着我去安兴,你不是说整个邺州只有我爹是真豪杰么,回头你就去他身边,做个军师得了。”   屋内诸人闻听此言,都是一脸的古怪。   程猴儿更是“吭哧吭哧”笑出声来。   白策不由苦笑,他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之下才不得不行险,当时想着要么成事要么死,没想到这小姑娘的想法竟是跟六月天似的,说变就变,叫人完全琢磨不透。   没个凭仗就和盘托出,他实在是不够胆一试。   迟疑良久,他才道:“我能问问隋小姐为什么网开一面吗,别说赏识我,想要挖墙脚,我是不会信的。”   众人见白策到这时候竟还能苦中作乐地开玩笑,到真不由佩服起他来。   高亮收回了踩在白策身上的那只脚,他也很好奇,想听明月怎么说。   明月仰头想了一想,道:“白师爷同前顺台知县关嘉还有联系吗?”   白策惊诧莫名:“关嘉?怎么你认识关大人?不可能。我与他乃是真正投契的好友,他若是与你父女有来往,我不会不知。”   明月听他说“真正投契”,放下心来,道:“此次我助你脱难,你写信去给关大人,帮我问问八年前,就是丁酉年六月,他可有亲朋好友在武平坝一带活动。”   白策愣怔怔“哦”了一声,方反应过来:“那时候隋小姐你……”   明月抿了抿唇,目光幽深:“帮我打听下就好了,旁的别管。”   她决定了的事只要没有太大的风险,高亮等人都会照做。   白策目光自诸人脸上逐一掠过,终于拿定了主意,暗道:“别无它法,赌了吧!”撑着身子跪坐起来,面向明月郑重道:“隋小姐,适才冒犯非是为了我自己。白某不过一无名小卒,死则死矣,我想求小姐一件事,可否帮忙把他们正在抓的那人送出城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停更一天。本厨要回回血,顺便反思一下饭做的哪里不合客人胃口。 第25章 世子   送那人出城?   明月皱了皱眉,这件事风险不小,一旦被发现,肯定是要同孟黑、罗鹏那些人撕破脸的,就凭他们这三十来号人,后果不堪设想。   明月有些犹豫。   “你将那人藏在哪里?我想亲眼见见他。”她顿了顿,跟着又许诺道,“放心,我就算不帮忙,也不会把你们交出去。”   高亮在旁插言:“小姐,你看要不要把老梅先喊过来?”   他从心里觉着冒这么大的险帮两个初识的人不值得,担心被利用完了,还落个把柄在对方手里,除此之外,另有一点,叫他不能不介意。   要照白策所说,藏起来的那一位身份恐怕非比寻常,否则不会叫孟黑和陈佐芝下这么大的力气抓捕。   手下人不慎被擒,吃尽苦头没把他供出来,这已不但是忠仆,简直堪比手足兄弟,到头来竟是由白策亲手送上凶器,促其自尽,就算是断尾求生,有不得已的理由,也显得太过薄情了,他这老江湖从心里有些瞧不上。   明月点了点头,叫程猴儿悄悄去把梅树青请来。   白策见对方如此慎重,反到多了些信任。   他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正主儿离京时已经受了重伤,到了浦襄之后伤势愈发严重,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白某虽然初通岐黄,无奈水平有限,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若非如此,以白某在此城中的地位,藏他个一年半载,总有解困的一天,何须铤而走险。”   原来是这样。明月和高亮全都恍然,人家不但看中了他们明天一早就能出城,还把主意打到了蔡九公身上。   要这么着,今晚见不见他已经没有太大分别。   到是高亮,听说那人一直昏迷着,放开了先前的偏见,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白策还真是个人物,给姓汪的狗官做师爷的确屈才了。   “你现在可该告诉我们,那位正主儿究竟是何方神圣了吧?”   左右是一场豪赌,赌注全都押上桌,不容白策再退缩:“那人是顺德侯世子。”   “那又是谁?”高亮和明月闻言不由地面面相觑。   白策几乎扶额:看来隋凤这一支根本不关心朝廷大事,说白了,没有野心,不像陈佐芝和孟黑,一听是这一位落难邺州,立刻大动干戈,生怕抢不到天上掉下来的大便宜。   他只得给两人解释:“世子爷身份贵重,是谢老太傅的嫡孙,谢老太傅故去后,朝廷念他为社稷鞠躬尽瘁,长子封承德侯,次子封顺德侯,这一位就是顺德侯府的公子。谢贵妃是他的亲姑姑。”   明月心中微动,问道:“那吕飞白……”   白策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明月:“不错,吕先生是世子的姐夫。”   明月和高亮都“噢”了一声,心道前些日子陈信芝才提过吕飞白御前行刺的事,你早说是他的小舅子,我们不就早知道是谁了吗?   高亮不解地问:“不过是个侯府世子,有个贵妃姑姑又如何,京里头身份比他高的权贵不说一抓一大把,几百人总有吧,难道每个都能叫孟黑亲自出马?抓住他又有什么好处?”   白策完全没了脾气,这时候他真心觉着金汤寨确实少个军师。   “顺德侯世子同杜昭杜将军是知交好友,若非他消息传得及时,杜将军如今就算不被夺/权下狱,他的两个儿子满门女眷也不用想保全。陈佐芝和孟黑都觉着,如果能将世子爷生擒活捉,掌握在手里,来日不管是和朝廷还是杜将军谈条件,都是极其重要的筹码。”   他瞥了二人一眼,继续游说:“世子伤重,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大夫,自也不可能离开邺州。你们金汤寨救了他不是没有好处,他这个人极重情义,向来知恩图报,陈佐芝和孟黑麾下是个什么情形你们也见到了,这样的枭雄贼子从来难有好下场,你们何不为隋大当家以及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呢?”   高亮暗叹了口气,这白策果然不愧是做师爷的,寥寥几句话就把他说得动了心。   至于大小姐那里,就看她那亮闪闪的眼睛,大约不用劝就一早拿定了主意。   这时候梅树青赶来,高亮把情况大致一讲,他更是干脆:“叫大小姐决定吧,她怎么定,咱们就怎么做。”   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明月,梅树青更是多看了两眼明月那奇特的发型,露出好奇之色。   虽然他很快就装作若无其事了,明月还是意识到了不对,微张着嘴“啊”的一声,丢下一句:“你们先商量怎么出城。”一阵风就去了屏风后面。   屏风后很快响起了铃铛“吃吃”的笑声,而后变成了小小声讨饶。   整间屋子气氛都变得轻松起来,白策不由长吁了口气,感觉这些日子一直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终于被挪走了。   “出城应该不难,天不亮咱们就走,只要孟黑不在场,看城门的还敢一辆车一辆车地搜查不成?就是白师爷跟咱们一起走,他们少不了起疑问东问西,要提前准备好应对。”高亮道。   白策却另有打算:“我留下来。”   “你不走?”连明月都颇为意外,隔着屏风问道。   白策微微一笑:“我若跟你们走,孟黑他们难免会联想到什么,徒增变数,不如留在浦襄,反正世子跟你们走了,我也没了后顾之忧,陪他们周旋便是。”   梅树青没见到之前白策意图挟持明月那一幕,诚心诚意说了句:“先生真是勇气过人。”   明月也觉着白策虽是文人,却颇有传奇话本中所谓的侠士之风。   她这人有个毛病,看到出色的人物就想往回划拉,更何况她还等着白策帮她联络关嘉呢。   “不如这样吧,我们要去安兴,你过些天等这件事稍微冷一冷直接去金汤寨,大家在金汤寨会合。一会儿我给你留封信,你拿着给汪良骥看也好,给孟黑他们看也好,好歹有个交待。”   白策闻言撑着站了起来,一躬到地:“多谢大小姐宽宏大量,如此关照白某。”   明月笑了:“白先生这样的军师,我爹平时请都请不来,也要你瞧得起我们,放着衙门的师爷不做。”   这工夫铃铛已经帮明月把头重新梳了,出去找来笔墨纸砚,给明月写信。   白策这边定下来,就剩下怎么捎带顺德侯世子出城这一桩麻烦事了。   顺德侯世子是个病人,不可能乔装改扮随着大伙混出去,蔡九公那里现成有个伤者也需整天躺着,看来只有在那辆马车上做做手脚,才最方便蒙混过关。   “必须要做足准备,到时候一点纰漏不能出,不然大伙都得完蛋。”梅树青神情凝重。   高亮做镖师的时候保过暗镖,对照一下也算有些经验:“那就不要再让其他人知情了,等出了城安全了再挑明。今晚先把马车准备好,白师爷你天不亮连人带车一起送来,哈哈,还真是运气,程猴儿你出去盯着点,换隋顺进来。那小子会木匠活,改装个马车不在话下。”   白策也松了口气:“太好了,正愁找不着合适的手艺人,你们这一行还真是人才济济。剩下的交给我吧。”   三人议定,明月也把信写好了,等不及墨痕风干,交给了白策。   信不长,只有寥寥几句话,问父亲母亲安,说是下山两日顺利到了浦襄,蒙汪县令盛情款待。在县衙结识了师爷白策,深感父亲身边缺个他这样的智囊帮着出谋划策,特地留下一封荐书,好叫白先生拿着以为进山的凭据。   说白了这封信就是写给汪良骥等人看的,好叫白策借以脱身。   只要白策到了金汤寨,浦襄这边发生的事情无论巨细,隋凤自然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白策匆匆扫了两眼看完,到是颇觉刮目相看。   这位隋小姐字迹娟秀,遣词文雅达意,一看就是读过书且下过一番苦功的。   没想到匪首隋凤的女儿……不对,险些忘了,隋凤的夫人出身安兴江家,这小姑娘读书写字多半是隋夫人教的。   饶是想通了这点,白策还是忍不住对隋大当家以及金汤寨的印象好了几分。   这会儿已经半夜了,白策带着隋顺悄悄去准备,余人各自歇息。   明月很想叫人把一晚上人来人往的闺房好好收拾一下,念在大家都困顿不堪,硬是忍住了。   这夜铃铛睡得很香,她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等好不容易刚迷糊过去,便被铃铛唤醒,匆匆起床洗漱。吃过早饭,卯时未到,程猴儿便来报说车马都备好,准备出发了。   蔡九公昨晚通宵都守着那伤者,这会儿那人的伤势总算稳定了些,他盯着朱大朱二小心翼翼把伤者抬到车上平躺着,这才和明月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在汪良骥、白策等人的目送下离开了县衙,直奔城南。   等他们到了南城门,雍德义已经得了信,就在城门前等着众人。   他特意撩了帘子同每辆车里的人打招呼,连那伤了脑袋的伤者也凑近了确定无误,这才好声好气地跟明月赔不是放行。   直到走得看不到浦襄城的影子了,明月他们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梅树青连着往周围派了几拨岗哨。   高亮举手吩咐道:“伤者病情有反复,就在这里停下,扎个挡风的帐篷,叫蔡老给他看看。”   帐篷很快扎起来,程猴儿不由分说就将蔡九公扶了进去。   隋顺带人去卸那藏了顺德侯世子的马车。   明月自车里出来,和高亮一起进了帐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要的高富帅到货了!!   严格说,侯爷的继承人不大够格称世子,不过好像大家都这样,架空嘛,我就随大流了,不必深究。 第26章 醒来   没见着顺德侯世子的时候,明月还挺好奇的,想着能得这么多人舍命相护的小侯爷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等真人从马车里抬出来,躺在眼前了,明月过去看看,心道:“切,也不过如此嘛!”   这人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身上的穿戴很寻常,不要说价值连城的饰物了,腰带上连块普通的玉都没有镶。   就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颇吓人,青灰中透着衰败,下巴上冒出一大片胡茬儿。不过此人骨相甚好,憔悴成这个样子了竟也不觉着丑,鼻梁挺直,人中深且宽,神情看不出有多痛苦,显得很安详。   若不是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就跟睡着了一样。   也不知那白策这么舍命帮他图的什么?   昨晚太匆忙,到是忘了问。   高亮也在旁紧着打量,他和明月留意的重点不同,一看这模样倒吸了口冷气:“怪不得姓白的把人交给了咱们,他这是……伤得不轻啊,既然揽了这事,可一定不能叫他折在咱们手上。”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蔡九公这才自程猴儿口中知道发生了何事,哼了一声:“你们都让开些。”   他挽了挽袖子,上前先翻开顺德侯世子的眼皮看了看,口里很是不客气:“能不挡亮么?”   明月和高亮赶紧闪得远远的。   蔡九公对着光看罢,这才开始把脉,问旁边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姓白的给他吃了什么?”   后半夜是隋顺同白策在一起,他自贴身的口袋里小心取出一张纸来,递给蔡九公:“白师爷给我的,说是药方。”   蔡九公接过来扫了两眼,评价道:“他到是自谦了,只看这张方子,何止是初通岐黄,在京里给贵人老爷们诊个平安脉都够格。”说罢把那张方子收到了怀里。   高亮愈发忐忑:“怎样,蔡老,这人还有救吗?”   蔡九公摇了摇头:“不好说,从脉象看应该是伤了内脏,我需得解开衣裳仔细摸一摸他的腹部,姑娘家回避了吧。”   诸人闻言俱向明月望去,明月点了点头,叮嘱程猴儿几个:“什么情况呆会儿记得告诉我。”出了帐篷,回自己的马车上等着。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铃铛在旁边直劝她:“小姐,你昨晚没睡好,这眼下都是青的,左右也是等,将就眯一会儿吧。”   明月也想补补觉,可说不出为什么,脑袋里偏偏十分亢奋,一点困意都没有。   这里离浦襄城还是太近,停留久了容易出事,到最后负责警戒的梅树青都急了,才见高亮带人出了帐篷,吩咐大伙赶紧收拾东西继续赶路。   程猴儿跑来跟明月禀报:“大小姐,那人腹部有一条半尺长的伤口,斜着划过左侧,深到不是很深,但是伤口没有缝合,已经化脓了,另外左边肋骨断了两根,上腹向外凸起,蔡老说里面肯定是积了血,给他扎过几针之后,那人开始咳嗽,还咳出血痰来,怀疑是伤了肺。”   虽然行医看病的事程猴儿不是很懂,但他口齿清楚,明月听明白了。   “伤了肺呀?那还有救么?”   “蔡老没说。”   明月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那他这半天在忙什么?那人醒了没有?”   程猴儿搔了搔脑袋:“没醒呢。蔡老说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更不用说照方抓药,先将就着给他扎几针,叫他喘气的时候舒服些,估摸着到中午人能醒。”   “去跟高亮叔说,中午先别急着赶路,找个落脚的地方稍事休息。”明月摆了摆手,打发程猴儿去传话。   越往南去路越不好走,马车颠簸得很厉害,铃铛觑着明月的神色,小声道:“小姐,你也别太忧心了,他伤得这么重,白师爷分明是没办法了才把人丢给咱们,就是治不好死掉了,日后也怨不到咱头上。”   明月回过神来,两手捧腮,自语道:“我没忧心啊,我又不认识他。”   这话说出来铃铛一点都不信,冲着小姐的面子勉强点了点头。   说也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牵动着明月的情绪,叫她老是心神不宁。   最后连她自己都觉着烦了,心道:“一定是我太善良了,外婆还卧病在床呢,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娘不定怎么伤心,我管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死活!不遇上这事,我还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副菩萨样的心肠。”   话是这么说,到了中午,队伍路过一个小镇,高亮过来询问是否打尖住店时,明月还是叫大伙吃饭休息,在镇上逗留一个时辰再走。   因为如蔡九公所预料的那样,顺德侯世子醒了。   明月未叫太多人知道,把几个随从都打发出去看门儿,只留她、高亮、梅树青以及蔡九公在屋里。   小侯爷醒了好一阵,被悄悄抬进这间小客栈的时候他还有些迷糊,这会儿已经睁着眼睛,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人了。   大约觉着四人里头有个小姑娘很是违和,他的目光在明月身上停留的时候尤其长,嘴唇还动了动,明月看出来了,他那口型是在问:“隋小姐?”   咦,这小子挺镇定的,这么快就猜到自己是谁了。   明月已经从隋顺口中知晓这位小侯爷昨晚一直昏迷不醒,白策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他事情的进展,难得这么短的时间,他自己就想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月心底突然泛起一个念头,好像是对害自己烦躁了一路施以报复,她不受控制地轻哼了一声,恶声恶气说道:“不错。世子爷没想到吧,白师爷已然决定投奔我们金汤寨,给我爹当军师,头一桩便是拿你做了投名状!”   就问你怕不怕!   她这话一出口,旁边的高亮和梅树青都是虎躯一震,诧异莫名,忍得脖颈都酸了才忍住没有往大小姐那里看。   顺德侯世子到是没看旁人,定定望着明月,一副无语的样子。   这显然是没信。   明月不信邪,继续吓唬他:“要不是看在你这肉票活着比死了值钱,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找神医治你。”   神医不大高兴:“能不能治得好还不一定呢。”   顺德侯世子不知是不是幻听,上唇微微翘起,竟然泛起了一丝浅笑。   明月都要怀疑真正被“点天灯”打破脑壳的其实是眼前这一位,他是被白策治成傻子了吧?   顺德侯世子将目光自明月脸上挪开,缓缓扭头,向着另一侧艰难地问:“白策呢?”   他望住的人是高亮,高亮老成持重,自不会无缘无故配合着明月捉弄人,道:“白师爷看你伤重,怕你再呆在他那里不治,求我们带你离开浦襄城,你有什么去处不如说说,我们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他看这位小侯爷的伤好似十分棘手,蔡九公也没有太大把握的样子,便想赶紧甩掉这个大/麻烦。   正主儿还未说话,蔡九公先不乐意了:“眼下邺州还有旁人能治这伤么,你送他走,岂不是要他的命?”说完不理会高亮,径直问顺德侯世子:“你肚子上的那道伤口可是白策弄的?”   叫众人大感诧异的是,顺德侯世子竟点了点头。   “错了。他弄错了。人的胸部和腹部互不相通,他明知道你肋骨断裂不慎伤到了肺,在腹部开刀放血又有什么用?”   顺德侯世子闻言终于露出了惊讶之色,他这个样子不用说话,脸上表情明晃晃挂着便是“你到底是何人”和“你怎么知道”。   梅树青代为介绍:“这位是蔡九公蔡老,北地有名的神医,我们请他去给大当家的岳母看病,正巧路过浦襄,你这运气也太好了。”   蔡九公向来不屑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惊世骇俗:“这又有什么稀奇,多研究几具尸体就知道了。白策要是做不到,一辈子在医术上也就这样半吊子到头了。”   顺德侯世子双目微阖,而后睁开,嘴唇动了动,先是说了句“久仰”,跟着又说了个“多谢”。   看这样子,不管是“恶人”明月还是“恶医”蔡九公,都没有吓住他。   明月缓了口气,问蔡九公:“他这伤蔡老你准备怎么治?”   “先把他肚子上的脓血清理了,伤口缝合,我开个药方,煎了药给他喝下去看看情况吧,丑话说在前面,处理肺部的伤我没有把握,若定要开胸,也不能是现在,开了刀之后至少需要静养几个时辰,哪怕是躺在马车上赶路也不行。”   诸人听蔡九公这么说,一齐表示那就等晚上好了。   “晚上最好找人多的地方投宿,开刀需要的那些药材可是很贵的。”蔡九公补充道。   明月闻言长叹了一口气,看这位世子爷的样子,也不像个有钱的,要不说好人难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还要往里搭银子。   这时候同一间屋的另一个伤者醒了,想是头疼得厉害,呻/吟个不停。   蔡九公要了纸笔先给两人开方子,顺德侯世子循声微微转过头去,望向躺在他不远处的伤者,瞳孔缩了缩,脸上的神情变得冷肃凝重,复杂难言。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收藏,真心求啊~ 第27章 开刀   看顺德侯世子这模样,众人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另外三个人的结局。   但这会儿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大伙便全都装了糊涂。   明月想起孟黑的凶残和那个用木签把自己刺死的人,心情随之变得沉重起来,也没有了拿这位小侯爷取乐的兴致。   她丢下一句:“别耽搁太久,一会儿早点出发。”转身走出了房间。   铃铛已经带着人把客栈最好的一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为叫自家小姐晌午能补一补觉。   明月都躺下了,又爬起来,问铃铛:“咱们现在身上带了多少银子?”   明月是个爱操心的人,脑袋里整日想东想西,简直没一刻停下来过,却偏偏在钱财方面是个例外。   她花钱随母亲江氏,有一种华而不实的情怀,平时看到喜欢的就买,也不管有没有用,为买书更是花费甚巨,可在管钱上却像父亲隋凤,是个甩手掌柜。   所以爹娘平时给的零用钱,过年的压岁钱之类全都是铃铛帮她收着。   铃铛坐在床沿边儿,掰着指头开始数。   “……一共是二十二两!”   明月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少?”   “不少了,这里头有二两是小姐你的压岁钱呢。都怪大当家的说,安兴江家是书香门第,怕是瞧不上金银之类的俗物,走之前三当家就只拿了些盘缠给高亮叔。剩下二十两还是太太私下给的,叫你在安兴看中了什么书啊画啊只管买。”   明月皱着眉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她爹隋凤还说粮食药材寨子里也缺得很,送个大夫去就不错了,哪那么多穷讲究。   江氏想着反正年礼都送过了,也就没有同他争执。   二十二两银子,够不够买药的?   蔡老可说了,需要的药材都很贵重。   明月躺下来,将被子拉到了胸口,暗暗盘算: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和孟黑对着干了,结果白叫他喊了几声贤侄女,一吊钱的好处都没捞到。那罗鹏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这一路上连着两晚都没用花钱投宿,高亮叔手里的盘缠肯定有剩,但也不会剩的太多。   要实在不行,就得先问药铺赊账了,等到了江家有钱了再还给人家。   至于为什么到了江家就有钱了,那还用问么,江家一共五房,那么多长辈,初次见面每人意思意思就不少了,再说蔡老神医可是千里迢迢上门出诊的,诊费总不能赖掉吧。   明月心中稍定,慢慢朦胧睡着。   蔡九公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将那位小侯爷的外伤处理好,又喂两人喝了药,小侯爷这里还好,蔡九公给他扎了针之后,他昏沉沉睡着,另一名伤者喝了药没一会儿就尽数吐了出来。   这时候众人已经收拾好了,要继续赶路,蔡九公见程猴儿机灵,叫他呆在伤者的马车上,途中好照看着一些。   下午路途上很顺利,一路无话,晚上赶在亥时前投宿曲泰县最大的客栈。   曲泰县离安兴只有一百多里地,这样明天白天一准能赶到江家,可以迁就顺德侯世子的身体,明早晚一些出发。   县城人口也不少,完全符合蔡九公的要求,就是这时候药铺都关门了,要敲开门买药材还需看高亮等人的本事。   明月叮嘱他们:“钱不够就先赊着,好好同人家分说,有什么能抵押的就先押一押,咱们可不是孟黑和陈佐芝。”   高亮呵呵一笑,没接铃铛递过来的银子:“大小姐只管放心,离开浦襄的时候汪县令送了咱们二十个金元宝说是程仪,我还一点都没动呢。足够了。”   敢情中午那会儿白担心了。   明月由衷赞道:“汪县令,好人啊。”   高亮不明白大小姐为何突然发此感慨,顺着她的话风道:“是啊。”   明月又道:“等回头问问白师爷,他要刮得不是太厉害,大伙以后替天行道的时候怎么也要饶他一命。”说罢背转身,带着铃铛施施然离开了。   高亮身后的几位兄弟听这话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了。   姓汪的不刮百姓能拿出这么多金元宝来?只怕浦襄城的天都要被他刮高几尺了,大小姐这话实在是越琢磨越有意思。   为给小侯爷开刀,蔡九公已经把活计都分派好了。   隋顺精细,负责烧热水兼着熬药;梅树青沉稳,山柱力气大,到时候按住伤者;程猴儿机灵,从旁打下手,朱大朱二在隔壁照看另一个伤者,不叫蔡九公分神。   剩下的该看门的看门,该放哨的放哨,高亮全都调度停当。   至于明月,就只能在外头等消息。   平心而论,一想大活人躺在那里,胸口鲜血淋漓的情形,她也不想去看。   这一次可比中午的用时长多了,直到半夜还没有个结果,铃铛早就哈欠连天,放下梳子:“小姐,咱们先睡了吧,明天你还要上门拜见外公外婆一大家子亲戚,没精打采的多不好。”   明月想想也是,脱鞋上榻盖好被子,道:“有道理。初次见面,他们肯定是想要挑我毛病的。”   铃铛掩着嘴,眼睛眨呀眨的,紧张地问:“那咱们怎么办?”   哈欠是会传染的,明月闭上眼睛忍住了,蜷曲的睫毛在下眼睑映出明显的阴影,道:“随他们吧,咱们山寨这么多老老小小全都挑不出我的毛病来,他们要真说得在理,我也服气。”   铃铛听这话竟然战胜了困意,微张着嘴,心道:“小姐啊,你是真的觉着自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么?”   明月翻个身,睁开了眼睛:“可也说不定他们还会当着我的面,说我爹我娘的坏话。”   “是啊,那怎么办?”   “不能忍。”明月神情慢慢凝重起来。   “啊,小姐,你说会不会人家不认咱们,就像梅叔上回那样,门都不让进。”   “那到不会,除非他们根本不想治好我外祖母。”   铃铛顿时放心了,小姐给他们扣的帽子好大。   “真要那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你以为我爹叫高亮叔他们跟来是为什么?”   灯光下,明月的眼睛愈发明亮,简直熠熠生辉:“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不怎么话本上写书香门第那么多龌龊事,我得想个法子,咱们大老远赶来,光路上就折腾了整整四天,可不是来找气受的。”   叫小姐这双眼睛盯着,铃铛觉着自己啥都不能想,只会跟着点头了。   这时候房间的门被轻敲了两下,程猴儿在外头小声道:“大小姐,成了。”   成了?明月顿觉精神一振,记得眼下是在客栈落脚,担心闹出动静来惊动有心人,冲铃铛努了努嘴。   铃铛会意,起身开门出去和程猴儿低语一阵,回来同明月禀报:“程猴儿说血流得不多,蔡老当真神乎其技,就冲这手艺,别说平时折腾几只畜生,剖几具尸体,就是拿活人研究都不应当怪他。”   明月无语:“说正事,结果怎样?”   铃铛吐了吐舌头:“程猴儿说那一位还活着,用了参之后睡着了,气色看着比白天的时候强了不少。”   明月长出了口气:“好歹没有血本无归。”   “……”铃铛心道你这一晚上心神不宁的,到底是担心人还是心疼金元宝啊。   这话她可不敢问,道:“蔡老神医说,剩下的就要看他的体质和造化了,可能变成废人一个,好好将养,也可能恢复得大差不差。”   “我知道了。”明月提高了些声音,对门外等候的程猴儿道,“大家都很辛苦,快去休息,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程猴儿也知道这会儿很晚了,不来说一声又怕大小姐在等,得了话赶紧告退。   蔡老神医这会儿又在诊治另一个伤者,今夜还不知道能不能抽出空来睡一会儿,小侯爷那里也需要有人在旁边彻夜盯着,不过这些就不必告诉大小姐,叫她跟着操心了。   等明天到了安兴,才是大小姐真正要头疼的时候。   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礼说不清,可若这秀才是兵的长辈,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动不动还要撒泼,拿孝道压着你,那就不好办了。   梅树青有些话不好同大当家和太太讲,对他们几个大小姐的亲信随从却没有什么可避讳的,这一路上早将他上次到安兴受到的冷遇说了不少,令他们几个都暗暗为大小姐捏着把汗。   若大小姐真是个粗鲁的性子也就罢了,女匪他们都见过不少,再不行像三太太那样,泼辣些也不至吃亏,偏偏明月不是这样,就像垃圾堆里开出了一朵娇嫩的花,真担心她经受风吹雨打。   大当家的也是,就这么让她来了,要是在江家被欺负哭了怎么办?   程猴儿忧心忡忡地走了,他却不知道,得了信儿之后明月很快睡着,呼吸清浅,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各位,不剧透了哈,见谅。这文不虐,说好的甜和苏马上就来。 第28章 大门难进   安兴位于邺州中南部,依山傍水,交通便利却又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文风鼎盛,盛产读书人,自古以来就有邺州文气尽看安兴的说法。   明月外公家的宅子就坐落在安兴城南云安巷。   江家老宅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据说是明月的外曾祖父年轻时买下的,外曾祖父是个能人,活着的时候将宅院几度扩建,去世时大半条巷子数百间房屋都归江家所有。   江家各房儿孙全都自幼读书。   如今长房出了个名列“安兴三秀”的江流远,在邺州士林里头颇具声望,提起云安巷江家,安兴地面上那是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的。   正月十四这天过午,云安巷江四老爷门口,几个看门的奴仆正在议论今年的元宵节有什么好耍。   虽然主母曹氏身染重病,和春堂的大夫看过后表示怕拖不过正月去了,但因为四老爷终于抱上了小公子,阖家上下非但不觉悲伤,反而隐隐洋溢着一股子喜气。   老来得子,为这事四老爷这段时间都不大出门了,整天守着儿子,隔三差五就叫人给下面发赏钱。   下人们正说得热闹,突闻马蹄的的,离远来了单人独骑,进到云安巷,直直冲着门口而来,马上人看着颇为眼熟。   “咦,这不是那个谁!”有人惊疑出声。   “好像是那个姓梅的,七八天不见,我还以为他回去了呢。”   “明儿就是元宵节了,难道是送礼来了?”   来人正是梅树青,他熟门熟路找到江家,下了马,冲着门上遥一抱拳:“我又来了,不知江老太太可安好?”   一个奴仆犹豫回道:“我们太太还那样儿。你又来干什么?”   梅树青就知道会是这等待遇,赔笑道:“我提前来给府上报个信儿,听说江老太太卧病在床,我们大当家的和太太都急坏了,叫大小姐带着神医千里迢迢赶来给外祖父和外祖母请安,今天下午要是不到,明天一早准到。”   啥?大小姐?   几个看门的面面相觑。   为首的又确认道:“你说谁要来?”   “江老太太的外孙女,隋大小姐。”   那人点了点头:“知道了,这就给你报进去。”   隋凤的手下来了他们奉命可以不理会,真是老爷太太的外孙女来了,他们可不敢擅自挡在门外。   他叫梅树青在门口等着,转身进到前院,正寻思着找人通报一声,迎面遇上了管家郑伦。   郑伦三十出头,模样周正,穿了件交领的蓝色直裰,换个不清楚他底细的,只看这打扮,还当是哪家的少爷公子,哪会想到是府里的管家。   但郑伦自有他的底气,眼下叫四老爷如获至宝的老来子正是他妹妹郑氏生的,他是孩子的亲舅舅。   要说她妹妹的功劳有多大,郑伦知道,四老爷想儿子想的都快发痴了。   他亲二哥死得早,二房只剩了二太太一个寡妇,三老爷是庶出,妻妾都能生养,结果三房两口子整日里虎视眈眈,想要把庶子过继给二房,以便将来继承家业。   四老爷年纪越来越大,生怕步了二哥的后尘,自己这房最后也便宜了老三。   近几年他甚至会当着姬妾的面责怪曹氏,说她教女无方,害他跟着丢人现眼,在外边抬不起头来,这还不算,最可恨的是心怀妒忌,故意害他庶长子病死。   所以就算太太不生病,这个孩子也肯定是由他妹妹郑氏亲自抚养。   那看门的知道郑伦现在手握大权春风得意,连忙上前问了个好,把隋小姐要上门的事说了。   郑伦皱着眉听完,冷笑一声:“咱们这是江府,哪来的什么隋小姐!是谁家新燕啄春泥的谁么?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野种?”   看门的奴仆不敢吱声,郑伦见状敛了讥笑,反问一句:“你看家中如今的情形,是老爷有空见她,还是太太有空见她?”   看门的讪笑,听这话风,郑伦明显是想把这位隋小姐拦在外头,不叫她进江家的大门。   要说这江府上下谁最想叫四老爷和金汤寨那些土匪一刀两断再无瓜葛,自是非郑家兄妹莫属。   “我去看看。”郑伦知道和看门的说这些没用,背了手,当先往大门口走去。   那奴仆跟在后头,已经把消息报给管家,他的事情就算办完了。   梅树青牵着马站在江家大门口,看上去规规矩矩的,还带着几分穷苦忠厚相,哪里像个土匪。   郑伦出门瞧瞧放下心来,统共一个人,梅树青他之前也打过交道,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当即把头一昂,鼻孔朝天道:“我当是谁,这不是梅大爷么,早就和你说了,太太病着,老爷忙得很,没空见客。有什么事等出了正月再说吧。”   说完也不等梅树青有什么反应,他一甩袖子迈过门槛,吩咐几个看门的:“关了大门,都长点眼色,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给往里传话!”   梅树青脸色铁青,忍住了没有发作,默默调转身牵着马匹出了云安巷。   由后面后,背影孤零零的,好不凄凉。   停了一会儿,郑伦不放心,打发个下人出巷口瞧瞧,回来报说姓梅的没走,就在巷口不远处一个茶水摊儿坐着喝茶,明显是在等人。   郑伦闻言有些不踏实,这么多年那边第一次来了正主儿,虽然是二姑娘和土匪私奔生的女儿,可毕竟流着江家人的血,是老爷的外孙女。   那老乞婆还不咽气,呆会门上闹将起来,她那里得了信儿,要是一激动蹬了腿,那才叫有热闹瞧呢。   郑伦打定了主意,不敢走远了,搬了把椅子在二门坐着等消息。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郑伦等得好不耐烦,心说这到底是来不来,消遣大爷玩呢,突听大门外头一阵喧哗。   没有半点预兆,一上来动静就闹得很大,郑伦吓了一跳,腾地站起来,心说到底是土匪窝长大的野丫头,来势汹汹,不会把大门砸了吧,不行,得赶紧召集家丁,顺便去和妹夫说一声,拱拱他的火。   没等他喊人,就听前头传来匆匆脚步声,看门的仆从慌里慌张地赶来禀报:“不好了,土匪上门了。”   郑伦把脸一沉,正待喝骂,那仆从又急道:“郑爷,是真正的土匪,一个个都骑着马抄着家伙,来头还不小,说是大义气王的麾下,给了一炷香的时间,叫咱们老爷打开大门,亲自迎接。”   郑伦闻言倒抽了口冷气:“陈佐芝打来安兴了?”   那仆从一直呆在府里哪里知道外边什么情况,郑伦不敢磨蹭,赶紧去后院报信,慌里慌张险些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跤。   他踉跄站住,想一想叫过两个心腹,吩咐他们悄悄从后门出去,若是街上没什么动静,那就不是陈佐芝的人来占安兴,叫他们别忙着回来,先去衙门报案,请县太爷派人过来帮忙。   那二人领命走了,郑伦这才一溜烟儿地去给四老爷报信。   这时候,朱大和朱二正带了十几个人在江家大门口耀武扬威。   朱氏兄弟给大小姐当随从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平时被高亮呼来喝去,苦头没少吃,可每回大小姐有什么事都是支使程猴儿他们几个去办,心里正犯嘀咕,今天一大早就被大小姐叫了去,郑重叮嘱一番,分派了一件大事。   假冒陈佐芝的手下到太太娘家勒索,这件事难不难,得看谁来办。   朱大朱二满脸横肉吊儿郎当,一看就不像好人,做这事完全是本色出演,由着性子来就行。   加上两人都憋着股劲儿,想叫大小姐看看他们也是很能干的,这会儿演得别提多么卖力了。   “行了,时间到了,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也别客气,直接破门进去开砸!”   “开门!听见没有!敢给老子装聋作哑,等老子进去抓了你们,非绑在巷子口点天灯不可。”朱二现学现卖,“你们几个没见识的杀坯,不知道什么叫点天灯吧,老子教你们个乖,就是敲开你的天灵盖,往脑子里头倒油,趁人还活着点上火,叫你从里往外烧!”   江府的下人哪经过这阵势,吓得抖若筛糠,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壮着胆子隔了门问:“好汉爷,不是说一炷香的时间吗,还没到啊。”   另几个连忙附和:“是啊,好汉再等等吧,这还不到一刻钟呢,我们家院子大,从这里走到后院也得这么长时间。”   朱大冷笑:“老子说一炷香那就是一炷香,谁说要等你们一刻钟了?”   “就是,做梦!不想死就开门!”   旁边几个寨丁不禁侧目:高亮叔有空就叫他俩扎马,一扎就是一炷香的时间,怎的到这会儿连一刻钟都没有了。   这时候就听见门里头有人气喘吁吁地答话:“来了,来了,我们老爷这就来了。”   朱二怒斥:“奶奶的这么慢,是在后院生孩子吗?”   众人闻言脸色不禁变得颇微妙:这么说大当家的岳父,真够胆啊。   门里头郑伦悄声支招:“老爷,您敷衍一下他们,官府马上来人。”   四老爷抹了把汗,紧张道:“有没有给我大哥他们送信?快叫流达带着人来救咱们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生日,提前发了。小伙伴们来点收藏庆祝下? 第29章 低头服软   四老爷所说的江流达是大房的长子,江流远的亲哥哥,江家事实上在管事做主的人。   郑伦连声道:“送了,送了!”   四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他上了年纪,匆匆赶来,正喘得厉害,站在大门里头酝酿了一下才道:“门外何人?我是江宏豫,此民宅的主人。”   还真的来了。   朱大冲弟弟眨了下眼,粗着嗓子喝道:“废话少说,开门!难道你真以为区区两扇门板,就挡得住我们这么多人?”   江宏豫自不敢有此奢望,不过眼下这种情形,他更不敢贸然把门打开,只能冲着郑伦连使眼色,叫他赶紧把府里的壮丁都调度起来,口里哀声道:“外头的好汉到底是哪路神仙,说不定江某还认识。实不相瞒,我那老妻已经病重在床有些日子,大夫说怕是不久于人世了,好汉爷有什么要求江某一定满足,但求家宅平安,不叫老妻这时候再受惊吓。”   郑伦叫他拖延时间,匆忙之下他只好把曹氏搬了出来。   这话要叫梅树青听着,非骂其无耻,朱大、朱二不知就里,想着到底是大小姐的外祖父、外祖母,万一出事不好交代,原本还打算要爬墙进去开门的,登时打消了念头。   朱大到是没忘了说台词:“不是早告诉你们了么,我们是大义气王麾下,奉命来安兴这边公干。我们陈王爷自立那会儿,邺州到处张灯结彩,连邺州指挥使马大人都送了礼去,唯独你们安兴的大户装不知道,哼,哥几个好心,替你们跑这趟腿了,贺礼拿来吧!”   江宏豫不是傻子,听这话心中起疑。   真是如此,安兴城这么多大户人人有份,怎么也不该先冲着他来。   但陈佐芝如今已经拿下了大化,马康才这一降,是个人都知道陈佐芝实力大增,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占领整个邺州不过早晚的事。   所以江宏豫难免被这名字所震慑,有些进退失踞。   朱大自觉表现得不错,得意洋洋,正欲继续发挥,突听巷子口有人道:“敢问诸位尊姓大名,归陈王爷手底下哪个当家的所管?”   众人回头望去,就见对方也是十来个人,没骑马,步行走入云安巷。   为首是个穿官服的,后面跟了六七个捕快。   若是朱氏兄弟稍微有点常识,只看衣裳便能知道来的是本地县丞。   但谁叫他们都是在大青岭上土生土长的呢,朱大闻言翻了翻眼皮,语气强横地反问回去:“你们又是什么人?”   一个四旬出头的中年文士陪在县丞身边,正是江家长房的江流达,闻言接口:“这位是马县丞。马县丞乃指挥使马大人的后辈子侄,刚自大化回来,陈……王爷一早就下了安民告示,你们这些流寇好大的胆,竟敢假冒他的麾下跑来勒索撞骗,败坏王爷的名声。县令大人带着官兵马上就到,还不束手就擒?”   他接了信儿立刻带人去请相熟的地方官,与这边打发过去的两名家丁正好遇上。   江流达自幼饱读诗书,内心很是抗拒称陈佐芝这个反贼逆匪为王爷,但他更清楚此时的邺州已经变天了,不得不捏着鼻子屈从于现实。   旁边的马县丞咳了一声,离着朱大等人一箭之地站住,警惕地打量他们,道:“老实说吧,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陈王爷麾下那些当家的我可认识不少。”   朱氏兄弟听了这话,非但不慌张,还一齐笑了起来。   朱大晃着膀子走过来,惹得几个捕快连连后退,他斜睥着马县丞和江流达,趾高气昂道:“认识不少?那你认不认识我们羽少爷啊?”伸手点了点马县丞的胸口,“切,我想你也没那福气见到他,我们羽少爷这段时间根本就没在大化。”   羽少爷?   江流达发现马县丞一听到这名字脸色就变了,虽然犹自强撑着问了句“哪个羽少爷”,那语气却透着心虚。   朱大撇了撇嘴,收回手去:“何必明知故问?你要护着这户姓江的也行,羽少爷前些日子刚折了坐骑,你来帮他找匹千里马,这事就算过去了。”   马县丞的面颊抽了抽。   他此次去大化,是受县令所托,去向陈佐芝的手下们送礼进贡,说白了就是改换门庭,借马康才马大人为桥投诚去了。   土匪头目他见了不少,一个个都在学着穿官服,带官帽,奉上钱财之后不难打交道,也确实没能见到陈佐芝的侄子陈丰羽。   到是听马大人的幕僚说了这位少爷好几桩事,马康才和陈佐芝暗通款曲已久,为了讨好陈氏兄弟,将自己花大价钱得来的一匹好马送给了陈丰羽。   没想到这么快就折在这大少爷手里了,真是可惜。   他一个小小县丞何德何能,敢同指挥使大人媲美?   马县丞这一打退堂鼓,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朱大朱二不禁暗自得意,心道:“大小姐料事如神,果然一报姓陈那小子的名号,这些人就他妈的萎了。”   其实明月的原话是:“遇上官府阻止,你们就说是陈丰羽的人,他那些手下你们还有印象吧?哼哼,叫姓陈的先打我旗号骗人,一报还一报,天公地道!”   江流达眼见不妙,叫了声马大人,目含求恳。   马县丞有些犯难,想了想道:“几位说笑了,安兴又不产马,哪来的千里驹?马某在大化的时候曾代家乡父老奉上小小心意,交给了羽少爷的内眷,不知……”   朱大朱二没听清:“啥,什么内眷?”   “就是夫人。”马县丞心道和你们这些无知匪类简直没法交流。   朱氏兄弟登时就不干了:“放屁吧,羽少爷哪来的老婆,他要是有老婆……”还敢跑来山寨跟我们大小姐提亲,不是找死?所幸及时管住了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朱二斜眼看向马县丞,嘲道:“我说小子,你这是送礼没找对门路,遇上骗子了吧。”   敢情不光我们哥俩这么做,冒充陈丰羽的大有人在,这世道还能不能好了!   马县丞面色有些沉重,没有反驳,默了一默,冲江流达道:“江老弟,你跟我来。”   江流达跟他走到无人处,马县丞小声道:“我也知道那陈丰羽没有娶妻,方才是特意试他们一试。看这反应,多半是真的了。”   江流达微微变色,这就难办了。   马县丞拍拍他肩膀:“咱们交情非比寻常,马某不是县尊那样的人,遇事就躲,但这件事请恕我爱莫能助了,我得为咱们全安兴百姓着想。老弟你呢也不用惊慌,想一想他们为什么不去别家,直接就奔着你四叔这里。我听到点风声……找到原因,才好对症下药。”   江流达知道马县丞肯跟他讲这些已经够推心置腹的了,只好千恩万谢,看着马县丞以另有要事为由匆匆带着手下离开。   他站在巷口,回头看看围在四叔家门外的这些土匪,挥了挥手也带人走了。   朱大朱二一看愈加来了劲儿,耳朵贴在门上听动静的江宏豫却是吓得两腿打颤,面如土色。   江流达没有撒手不管,停了一会儿绕到后门进来,当着四叔的面,把郑伦和守门的几个下人叫过来细问究竟。   待听说前头那姓梅的来报信,被拒之后不肯走,他便隐隐猜到了结症所在,叹了口气,对江宏豫道:“四叔,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事不宜迟,您还是派个人把那位梅先生请到家里来吧。”   江宏豫六神无主,连忙道:“好,好。”   他要打发郑伦去,郑伦先缩了,江流达也道:“郑管家适才言语太不客气,去请人怕是大家都尴尬,换个人去吧。”   他盯着换了个管事去请人,又郑重劝道:“四叔,按说这事做侄儿的不该过问,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您也看到了,陈匪这帮人是何等嚣张,听说那隋凤同陈佐芝交情不错,五妹妹这事处理的如何,关系到咱们整个江家的生死存亡。人来了您先招待着,我立刻回去禀明父亲,五妹妹的女儿既然要来,于情于理各房做长辈的都该过来见个面。”   他这是表明了不管江宏豫怎么想,都要压着他强颜欢笑,敞开了门迎接不孝女同隋凤生的孽种。   江宏豫想着后院的美妾幼子有些犹豫,忌惮门外犹自闹事的土匪,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停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梅树青请到。   他早知道朱大朱二在云安巷里演了一出好戏,见江家来请,也没有拿捏,痛快跟着下人进了江府,恭恭敬敬地拜见那叔侄俩。   江流达连忙把他拉起来,面带愧色道:“梅先生,你也知道因我四婶病重,四叔府里无人主持中馈,这才出了怠慢贵客的事情,万勿见怪。”   梅树青笑笑:“我算什么贵客,四老爷这里来了没有几十次也有十几次。”   遭他无情拆穿,江家人全都面露尴尬。   梅树青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喧哗声,主动问道:“怎么那些人还没走么,这都快闹了有一个时辰了吧。”   江宏豫厚着脸皮道:“是啊,太不像话了,不知道梅先生可有办法?”   梅树青站起身:“这可不行,一会儿大小姐来了,岂不挡路?还请把大门打开,我来同他们说。”   江宏豫战战兢兢:“……你认识他们?可有把握?”   江流达叹了口气,心说人家真要想闯,就这两扇门板又挡得住谁,道:“打开吧。”   江家大门缓缓拉开两尺宽,梅树青站在门内,同台阶下的朱大朱二等人打了个照面。   那兄弟两个目光闪动,似有千言万语,梅树青却只板着脸淡淡地问:“你等认识我么?”   “咦,咦,你不是那个……金汤寨的梅先生!”   “隋大当家的亲信嘛。”   “哎呀,梅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反应如此热烈,江府的下人们都傻了眼,这个每次来都低声下气听他们呵斥的男人在土匪界真有这么大名气?   梅树青一脸倨傲:“你们敢来闹事,可知这是何人府上?这家的老爷太太,可是我们隋大当家的岳父岳母。我随大小姐前来探亲,大小姐的车驾一会儿便到,你们还是想想怎么跟我家小姐交待吧!”   “啊?”   “竟有此事?”   堵门那些人纷纷作惊诧懊恼状,无奈演得太假,梅树青简直都没眼看了,挥了挥手,叫他们快些闪在一旁。   走是不能走,呆会儿还需他们扎场子呢。   江府的下人们搬来椅子奉上茶水,众人翘首以待,等着隋大小姐芳驾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挨着个么么╭(╯3╰)╮   继续求收藏,一大把年纪了每天跟大家撒娇卖萌,唉,掩面~ 第30章 初到江家   等啊等啊,直到天都黑了,云安巷挂起了长长两串大红灯笼,人还未到。   江家各房在家的长辈尽管惴惴不安,却知道这是关系到自家安危的大事,全都挤在了四房这边的前厅后院。   男人尚能矜持地干坐着,太太媳妇们一早就凑在一起,商量呆会儿要以何种态度对待这隋明月。   大太太崔氏上了年纪,已经好多年不管家了,这会儿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皱着眉头犯愁:“要是柔惠那丫头回来了到好办,怎么打发个孩子回来?她才几岁……”   一旁有人提醒,她叹了口气:“才十五,又是贼窝里长大的,也不知懂不懂礼数?这么大张旗鼓的,全安兴都在看咱们家的笑话。”   三太太蒋氏听着有些不以为然:“大嫂,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再说看笑话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早背后议论咱家十几年了,不为这个,江家的女儿也不会难在安兴找婆家。不过都过去了不是,柔惠现在过得好了,咱家也多个靠山,这真是没想到,叫那些背地里嚼舌的羡慕去吧。”   各房媳妇们服侍在旁,听蒋氏这么说不由地神色各异。   蒋氏说的到是实情,当年四房的柔惠跟人私奔,江家人对外虽然拼命隐瞒,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安兴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些传言。   四房就两个女儿,长女已经嫁人,还是远嫁外地,没受什么影响,到是三房、五房未订亲的女孩受了牵连。   蒋氏为人既泼辣又势利,平时没少夹枪带棒地寻事,刺激四房两口子,这会儿她到是见风使舵地比谁都快。   五太太卫氏抬眼望了望三嫂,没有吭声,她男人和老三都是庶出,可也不是同一个妈,这么多年,卫氏已经习惯在嫂子们面前沉默寡言,最后只需唯大嫂马首是瞻就好了。   崔氏叹了口气,还要再说,旁边她大儿媳妇江流达的妻子管氏插言道:“娘,几位婶娘,一会儿人就到门口了,有陈佐芝的人在旁边盯着,怎么样都要把那孩子安抚住了,先把那些土匪打发走再说。”   这是江流达反复交待她的话,这时候不说,还不知道她们东拉西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归正题。   这些年都是管氏在主持中馈,偌大个家管得井井有条,没出什么错漏,她说这话也颇有底气,几位长辈听了都微微点头。   “等认完人估计着也该休息了,今晚就先这样,明天是正月十五,娘,几位婶娘,我看不如叫八娘九娘陪着她,小姐妹们年纪相当,一起到街上看看灯。”   八娘是三太太蒋氏的庶出孙女,九娘是管氏自己的小女儿,她这么安排已是考虑到了三婶刚才这热情的劲头儿,旁人自然没有异议。   到是蒋氏考虑过后咬牙道:“十丫头也不过比她小一岁,干脆一起吧。”   十娘是她的嫡亲孙女,平日里拿着当眼珠子看,这会儿她俨然已经把接近明月当成了头等大事,生怕漏了好处。   二太太杨氏从来了便默不作声,此时将手里捏着的佛珠收起来,站起身道:“我看看四弟妹去。”径自出了屋子。   她没有丈夫,亦没有儿女,大家说的这些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觉着病榻上的曹氏同她一样苦命。   管氏将目光从二婶娘身上收回去,斟酌了一下郑重道:“往后大家需得格外小心,隋凤肯定得罪过不少人,这些人拿他没办法,此番知道了咱们家和他的关系,指不定就报复到咱们头上。他和陈佐芝现在是朋友,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翻脸,叫丫头们先探探她的口风,咱们再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商量对策吧。”   江流达夫妻俩为这事犯愁不止一日,前些日子管氏拿到了梅树青送来的那封信,想都没想就直接扣下了,就安兴地面上哪家公子会给隋凤做女婿?那不是说亲是结仇啊。   酉时中,明月和随行的一干人到了。   云安巷口顿时被几辆马车堵得满满当当。   江家打开了大门,江流达领着两个儿子在门口迎接。   梅树青上前帮着撩开车帘,铃铛先由车里下来,回身去扶明月,梅树青凑到明月跟前,低声介绍江流达父子给她认识。   明月微一颔首:“梅叔,辛苦你了。”   梅树青笑道:“不辛苦,这么顺利,着实没料到。”   明月笑了笑,自车里出来,站稳之后先抬头往四周扫了一眼。   原本因她到来而有些骚动的朱大朱二等人立刻就老实了。   梅树青引着她来到江流达父子跟前,明月裣衽万福,口里称:“见过大堂舅,两位表哥。”   江流达头一回见明月,就见小姑娘衣着素雅,举止得体,不由心头恍惚了一下,醒过神来连忙道:“平安到了就好,不必多礼,快快跟我进去,你外祖父他们都在等着呢。”   说话间他忍不住一再打量明月,这才发现她身上何止是素雅,就一个风尘仆仆赶了四五天路的人而言,简直太整齐干净了,看眉眼依稀有些堂妹的模样,更有一种江家人身上没有的大方坦荡。   他不觉着这点是承自隋凤,只暗暗感叹虽是流落到金汤寨那种地方,终日与土匪为伍,看来堂妹还是用心教养女儿了。   郑伦不敢露面,换了个叫江诚的管事在旁以目提醒:“大爷,您看这……”   江流达这才想起来,外头陈丰羽的那些手下还没打发,脚下顿了顿,问明月道:“外头那些人说是陈佐芝侄子的手下,在这里堵着门闹了一下午,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明月眨着眼睛笑了下:“竟有此事?大堂舅怎的不问问他们,陈王爷刚下了安民告示,想必无缘无故的他们也不敢乱来。”   江流达闻言一滞。   明月已经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吩咐梅树青:“去问问怎么回事,我来看外公外婆,不用他们跟着道贺,若是有心,这几日在云安巷周围盯着点,别叫歹人有机可乘,咱就很承他们的情了。”   梅树青应声而去,停了一会儿,朱大朱二带着那十几个人往巷子两头散开。   江流达微微变色,问道:“这……这样妥当吗?”   明月道:“堂舅放心,我虽未见着陈丰羽,来时经过浦襄,到是同孟黑和陈王爷麾下的罗五爷见了面。”   江流达还待听下文,明月却是闭口不往下讲了。   惹得江流达和他两个儿子直如百爪挠心一般:不管孟黑还是罗鹏都是眼下邺州举足轻重的人物,跺跺脚安兴都要跟着乱晃,见面之后怎么了,你到是说啊?   明月仿佛半点未察觉他们的急切,脸上含笑,换了话题:“我外婆的身体可还好吧,爹娘听说她竟病重不能起床,甚是担忧,特意请了神医蔡九公来为她诊治,堂舅,看病的事不宜耽搁,我去拜见各位长辈需要些时候,可否先找个人带蔡老去我外婆那里。”   “好,是我疏忽了。蔡神医在哪里?”江流达连声道。   宋德海扶蔡九公下车,帮他拿着药箱子一起过来。   江流达客套了两句,打发大儿子带蔡九公直接去后院给曹氏看病。   高亮同梅树青会合,相携过来找管事的商量如何安置众人。   江家这会儿不敢拿金汤寨的寨丁当普通的随从下人看待,统统安置在了偏院儿的客房。   下人们赶紧卸了门槛,好叫马车通过。   梅树青因为顺德侯世子还藏在车里,特意交代偏院儿不用人伺候,缺什么他们自己会出来要,凡是到那边去窥探的一律当奸细论处。   江流达脸上不好看,最终还是忍了,想想之前对方上门受到的冷遇,颇有自家自作自受之感。   此刻前厅里包括江宏豫在内的四名老者已经自下人口中得知了外头的情况,大老爷淡淡说了一句:“老四,你这外孙女排场不小啊。”   江宏豫的老脸一时青一时红,旁边三老爷安慰他道:“算了,老四,你也别犟了,不管咱们认不认这门亲,都已经跟姓隋的绑到一根绳子上了,快叫你那女婿想想办法,咱不求跟着他扬眉吐气,好歹别受连累抄家灭门。”   江宏豫长长吐了口浊气。   门口下人禀道:“大爷带着隋姑娘来了。”   江流达迈步进了厅堂,明月和铃铛跟在后头,江流达逐一介绍:“这是我父亲,你要叫大姥爷,这是三叔,你的三姥爷,这是你外祖父……”   明月早做足了功课,以目示意铃铛。   铃铛赶紧自下人那里要过一个蒲团来,这等场合也不好往蒲团上再铺块干净手帕,只好就原样给小姐放在了身前。   明月料到会如此,到是没什么不能将就的,冲着一屋子长辈跪拜下去,先替母亲江氏磕了三个头,然后方是自己的。   厅堂里鸦雀无声,停了停,方听见外祖父江宏豫语带嫌弃道:“行了,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入V,到时会有9千至1万字的更新掉落。   我对入V后的几章还是挺满意的,不知道大家会感觉怎样。   还请小天使们多多爱护,支持正版订阅。   么么哒~ 第31章 外祖母   接下来明月就站在厅堂中央,听初次见面的外祖父训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话。   “……我不求你能知书达理,恭顺长辈,至少未出嫁时万事要以父母家族为重,明辨是非,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要知道敬畏,有羞耻之心,言行举止合乎规矩,不要让父母因为你而增添羞辱,到最后落得个失容它门,取耻于宗族!”   铃铛在后面听得偷偷撇嘴。   老东西,数你话多,指桑骂槐地说谁呢,我们小姐读书之多说出来吓死你们!   小姐在山上不知道多孝顺爹娘,她姓隋,宗族自然也姓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咸吃罗卜淡操心!啧,原来太太的家里是这个样子,怪不得她要逃呢。   她看不到明月这会儿是个什么表情,江家的人却看得清楚。   明月站在那里眉眼低垂,脸上毫无愠色,到将江宏豫刚才所说的“恭顺长辈”做到了极致。   以致江宏豫越说底气越壮,想要趁机发泄一下对隋凤这个便宜女婿的不满。   “我们江家素来门风清正,既无犯罪之男,也无再婚之女,结果因为你爹娘之事,害我们丢尽了脸。你父啸聚山林劫掠的那些不义之财休要再送到我家来,污秽了老夫的眼。听说你们这次来,还带了成马车的东西,等走的时候……”   大老爷听他越扯越远,咳嗽了一声。   明月依旧没有动怒,笑眯眯地道:“想是管家传话有误,叫外祖父误会了,我此次来,是奉爹娘之命护送蔡老神医来给外婆看病的,顺便给外公外婆以及诸位长辈磕头问安,真是一点儿不义之财都没带。”   “那马车……”三老爷忍不住问。   明月一脸无辜地解释道:“我们来时路过浦襄,刚好遇上孟黑孟大当家抓了几个不听话的乡绅,当着众人的面点天灯。”   怕江家诸人听不明白,她还特好心地解释了一下何为“点天灯”:“……一来是动了恻隐之心,再者也是想着救几条人命出来,帮外祖母祈福,只可惜赶去阻止得有些晚,那几人的脑壳都被揭开了,还活着的就需得躺在马车里,靠蔡老神医一路医治才撑到了现在。”   等她讲完,再看厅堂里诸人一个个面无人色,江宏豫骇得尤其厉害,往桌案上放茶盏的手抖个不停,茶盏碰茶碟发出一连串细碎的轻响。   “你,你……”他想说你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招惹孟黑干什么,还连招呼也不打,就把垂死之人送到自己家中,指着明月哆嗦着说了两个字,只觉彻骨冰冷,再也说不下去。   所谓乡绅,大约就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吧。   孟黑在江城大开杀戒还不算完,又跑到了浦襄,明天或是后天会不会出现在安兴?   老天爷,这世道怎么了,为什么恶人竟可以如此嚣张?   想想孟黑手段之残酷,他还真不敢再刁难明月了,好歹这是张护身符啊。   明月见几个老家伙都老实下来了,也不恋战,对江流达道:“堂舅,我是不是该去后院拜见外祖母了?”   大老爷摆了摆手,江流达赶紧带她出来。   等到了后宅,照旧是给长辈们磕头问安,比前头好一点的是,江流达的妻子管氏说话的份量比丈夫要重,三太太蒋氏又是个惯常见风使舵的,没人为难明月,还收了不少见面礼。   管氏领着她去见卧病在床的外祖母曹氏。   管氏的大儿子因带了蔡九公过来,独自在外间屋等候,突见娘亲领着明月进来,连忙站起身。   管氏小声问:“怎么样了?”   “大夫已经看过了,正在扎针,说是呆会儿能把药喂下去。”   管氏神色一松,感慨道:“那就好,那就好。到底是外头找来的名医。”   她这位四婶打从过了年就不大能吞咽东西了,只勉强靠着稀粥熬日子。   请春和堂的大夫来给开了药,可曹氏每次喝下去不到片刻就肯定尽数吐出来,不止如此,里面还混着些黑红色的血,看着叫人揪心。   她冲明月示意,轻手轻脚走过去,撩开了里屋的帘子。   别看里屋静悄悄的,这会儿到是不少人。   往常曹氏病榻前是由江宏豫的一个妾室带着丫鬟婆子服侍,那个妾原本就是曹氏的陪嫁丫头,早已失宠,照顾主母还算尽心。   这会儿二太太杨氏也在旁边守着,手里不住摩挲着那串佛珠,嘴唇微微翕动,不知正暗自念叨什么。   曹氏平躺于榻上,满头银丝,身上盖着薄被单。   蔡九公袖子挽起,正隔了那层薄布施针,曹氏身上足足扎了三四十根,遍及手臂、胸腹和两腿。   灯光下那些毫针泛着微光,难为他这个样子还能找准穴位,掌握得了毫厘间的深浅。   明月见蔡九公这样子,不由地想起初次见到他时的情形,他也是这么高挽着袖口,正在研究一只血肉模糊的猴子。   怕他分神,明月和管氏就在门口没有进去,停了一阵,听到榻上曹氏喘息甚急,□□出声。   一旁的妾室奉命看着不让她乱动,连忙凑过去安抚:“太太,您可千万别动弹,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二姑娘惦着您呢,请了神医来给您治病,神医说了,您很快就会好起来,二姑娘的孩子还等着给您磕头呢。”   蔡九公打断她:“醒了就好,是不是老泛酸,想打嗝?”   曹氏哼哼了两声,蔡九公到像是听明白了,道:“这也正常,前胸后背是不是疼得厉害,好像有团火在烧?”   一问一答间曹氏很快安静下来,撑着叫蔡九公把针扎完了。   蔡九公擦净了手,扭头瞧见明月进来,道:“之前的药方没什么问题,但怕喝了还会吐,去用猴菇熬粥,不要放佐料,先给她喝上一小碗,我再开个方子,等饭后喝了药看看,若是不吐,调理个十天半月就没有大碍了。”   管氏赶紧吩咐丫鬟婆子照办,众人再看蔡九公目光中不由带上了敬畏之意,一条人命,就这么着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   明月来到床前,看着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妇人不由煞是心酸。   这是她娘亲的娘亲,在同外祖父打过交道之后,明月已差不多能确定眼前的外祖母定是娘亲这辈子最感愧疚最牵挂的人,她不顾地上腌臜,手扒床沿跪下,探头过去轻声唤道:“外婆,外婆。”   曹氏太瘦了,脸上皱纹堆积,定定望着明月,冲她绽开了一个笑容。   明月忍不住凑过去,将脸贴在她脸上,柔声道:“外婆您快好起来吧,我娘天天想您,弟弟还没见过您……”   曹氏吃力地抬起手臂,抓住了明月的手,眼角滚落一颗豆大的泪珠。   明月又絮絮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都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病榻上的曹氏轻拍着她手,示意她地上凉,快起来。   明月就坐到了床沿边,曹氏眼睛红红地望着她,好似怎么看也看不够,嘴唇动了动,依稀是问:“你娘好么?”   明月这时候自然是报喜不报忧,捡着好听的宽慰外婆。   管氏把蔡九公请到外间屋宽坐,插着空给明月介绍了二太太杨氏,待明月见过礼之后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这段日子住紫芝园行不行。   明月哪知道紫芝园是什么所在,想了想问道:“我住我娘原来的院子不行么?”   管氏面有难色,瞥了眼屋内的其他人,道:“你娘的住处太长时间没住人了,光是收拾打扫怕也得几天。”   明月闻言也不勉强:“那我和梅叔他们住一处好了。”说罢打发铃铛先去通知梅树青和高亮一声,顺带收拾屋子。   “这怎么使得。”管氏连声道。   明月却已不再提这事,同外婆聊起了旁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蔡九公要的粥也熬好了,丫鬟婆子上前稍稍扶着曹氏坐起,明月接过碗来,用调羹在唇上试了下烫不烫,亲手舀了喂外婆吃。   不知是蔡九公的毫针起了作用,还是曹氏见到外孙女振作精神,她喝下粥之后又服了药,等了半晌没有要吐的意思,昏沉沉地睡着了。   明月请蔡九公进来看了看,说是情况不错,病症正在好转,大家放下心来,这才觉着又累又饿。   管氏招呼婶娘杨氏和明月一起去用饭,明月傍晚已经听了大半天的说教,哪愿再受折磨,眼见外婆病情稳定了,推说要替父亲招呼好蔡老和护送她前来的各位叔伯,执意去偏院和金汤寨的人一起吃。   管氏眼见明月意甚坚决,只得由她。   偏院高亮已经布置好了,由自家兄弟严密看守起来,明月能回来住,到叫他松了口气,好歹可以就近保护,不用担心大小姐夜里的安全。   明月和蔡九公一回来,他便迎上前,小声知会二人:“那位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刚好写到上元节。   因为开通VIP的原因,明天的更新放在下午三点以后,如有变化,我会及时告诉大家。   还请小天使们多多捧场。爱你们~ 第32章 上元夜,我有故事没有酒   那一位, 指的自然是顺德侯世子。   蔡九公点了点头, 显是早有预料。   这一路上蔡九公在两个伤者身上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在他看来, 处置这两人的伤病要比给曹氏看病还重要,也有意思得多。   一听那位小侯爷醒了,他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也要先去看一眼。   高亮看蔡九公如此, 偷偷看了明月一眼,他觉着大小姐对这位小侯爷似乎也挺上心的,但出乎他的预料, 明月脚步未停,继续往自己住处去,道:“我写信给爹娘报个平安。高亮叔,还要麻烦你找个做事稳妥的, 呆会儿帮我跑个腿。”   看她那模样,似乎是想打哈欠又生生忍住了,饶是如此, 脸上还是带出几分倦色来。   高亮心想:“大小姐这一路看来真是累坏了。”   明月回房写了信,依旧是报喜, 上来就告知爹娘自己已经顺利住进了外公家里,提了提江家人迎接自己的排场, 长辈们馈赠自己的见面礼,重点讲蔡老给外祖母扎针喝了药之后,外祖母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 蔡老说再调理个十天半月就可恢复如常,爹娘只管放宽心,无需挂念。   她把信封好,交给高亮,而后由铃铛张罗着吃过晚饭,早早洗漱歇息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便是元宵佳节。   明月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先去给外祖母问安。   神医出手到底是不同,曹氏喝了药又将养了一个晚上,状态看上去比昨晚强了不少,见到明月满眼是笑,神色激动,以目示意身边服侍的人快给明月拿好吃的。   长期卧病在床的人屋子里通常都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怪味,加上曹氏和丈夫失和已久,江宏豫所有心思都花在儿子身上,她这里平时甚为冷清,也就是明月来了,从昨天起妯娌们纷纷来探望,方有了些许人气儿。   明月到是不嫌弃,在曹氏病床前吃了早饭,一小碗桂花什锦馅儿的元宵。   曹氏眼巴巴望着,想叫她多吃点儿,明月硬着头皮又吃了两个,赶紧叫丫鬟收了碗,道:“这个太甜了,外婆需得好了才能吃。”   她服侍曹氏喝粥用了药,等着蔡九公前来复诊。   蔡九公过来看过之后,很有把握地说只要好好照方喝药,保持舒畅的心情,正常吃饭讲话、下地行走都只是时间问题。   明月一整天都陪着曹氏,等到天将黑的时候,管氏的女儿九娘和三房的八娘、十娘相携而来,探看过婶娘曹氏之后,邀明月一起去看灯。   明月有些犹豫。   就她内心其实是挺想出去逛逛,看看安兴灯会的。   老是见书上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往常年这样的美景只能凭借想象,今年到是便利,就在眼前。   只是同江家的女孩儿都是初次见面,不知道这三位隔房的表姐妹禀性如何,自己又是个事多的,若是玩得不尽兴,还不如等晚些时候只带铃铛一个出去。   曹氏见九娘她们不曾冷落明月,还特地来邀她一起去看灯,别提多么高兴,口里喃喃,一个劲儿地催促她快去。   服侍曹氏的几人一天下来已经同明月处得熟了,那妾室在旁笑道:“太太想叫您去呢,我们安兴灯会在整个邺州那都是出了名的,今儿晚上全城老小一齐出动,二姑娘小的时候最喜欢看灯了,提前半个月便盼着……”   她自知失言,越说声音越小。   那一年的元宵灯会,江柔惠同江家人走散,结果认识了隋凤。   明月不知道爹娘的旧事,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闻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等我挑盏好看的灯买了,带回去给娘瞧瞧。”   她回住处换了身衣裳,又在外头加了件石青色斗篷,叫铃铛带上银子,出来同三位表姐妹会合。   江家的小姐们出门看灯,自有一大帮子丫鬟仆从随行,免得混乱中遭人冲撞,高亮亦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不提。   这一晚安兴城家家户户俱在门口悬挂灯笼,大街上是一座又一座的灯楼灯塔,街市上商人巧匠更是把一早准备好的花灯挂起来,向往来行人兜售。   且说八娘、九娘和十娘年纪相仿,平时虽然时不时也有争吵不快,却都不是什么大事,突然多出来一个隋明月,来历尴尬,说起来简直是家族的耻辱,偏长辈们反复叮嘱要小心交好她,难免觉着有些不舒服。   三人指指点点谈笑赏灯,八娘、九娘偶尔还同明月说上几句话,十娘暗翻白眼,噘着嘴,就差在上面挂个油壶了。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轻拂明月额前的秀发。   远远望去月轮下似有彩灯万盏,大如宝塔灯、龙凤灯、孔雀开屏灯;小如莲花灯、玉兔灯、娃娃灯。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简直晃花了明月和铃铛的眼睛。   铃铛连蹦带跳又笑又叫:“小姐快看,那里,那里啊,有耍龙灯的!”   十娘就撇撇嘴,语带不屑道:“这算什么,要不是到处闹土匪不太平,今年的灯会也不会只热闹今天一晚上。”   铃铛听着她这意有所指的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心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不再吭声了。   八娘暗地里悄悄拉了十娘一把,被她拧身甩脱了。   明月没理会她们几个,指了前头灯市,道:“铃铛,我们去看看买灯。”   灯市人流如织,路两旁俱是卖灯的商铺,门口临时搭起的木架子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一眼望不到头。   明月带着铃铛走马观花,很快看中了一盏名为安兴八景的灯。   这灯笼八个面各画着一幅画,全都是安兴当地的景致,有小桥楼阁,有庙宇寺院,映着灯光很是别致。   卖灯的说这是请有名的画师所画,同实景几乎一模一样。   明月想着娘亲离家多年,看到这安兴八景,定会引起好多少年时的回忆,也算是聊慰思乡之情吧,故而没怎么讲价,就叫铃铛掏银子买下,提在手中继续闲逛。   八娘她们也跟在后面边看边点评,不是说这家的灯不够雅致,搭色太过俗艳,便是说那家的灯全无新意,怕是把去年的旧款式又拿出来卖。   但对明月来说,这满街的花灯她几乎都没见过,哪一盏都好看,全都亮闪闪的,只是这么看着,心情就变得特别好,可以令她忽略身后那些聒噪。   她脚下突然一顿,目光被不远处一盏花灯吸引。   那是一盏走马灯,映在灯屏上的是一人策马而去的剪影,纸轮旋转,物换景移,竟生出马蹄轻扬,那人越去越远的错觉。   明月不知不觉走到灯下,望着那剪影出了神。   这么看着,好像那个人啊!   卖灯的过来,把灯里的蜡烛取下,好心给明月观看走马灯里的秘密。   身后传来几声窃笑。   明月回过神来,问了问这盏灯多少钱,直接买了下来。   那走马灯连底座足有两尺多高,提在手里稍嫌笨重,明月也不肯假手于人,就自己提着。   八娘几个笑罢都觉着匪夷所思。   一盏如此简陋的走马灯,竟然就把隋明月给看傻了,还要买下来当宝贝,实在是没见过世面,丢人现眼。   九娘黑了脸,道:“隋表妹,你从小在山上长大,喜好与众不同,但这灯真不值什么钱,还是叫下人拿着吧。”   十娘把脸扭到一旁,铃铛从她早先夹枪带棒那会儿就一直盯着她,灯光下,清楚见她嘴唇微动,吐出三个字:“乡巴佬!”   她顿时气坏了,想跟小姐告状,想直接骂回去,你才是乡巴佬呢。   明月似乎一点都未察觉到三位表姐表妹的异状,对九娘的话未置可否,微微一笑:“逛了半天,你们也都累了吧,我请大家明心楼吃点心,顺便歇歇脚。”   此言一出,三个小姑娘神情各异,八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当真?”   明月笑得特别亲切:“这有什么,来之前我娘可是给了我很多零花钱,这两天家中长辈们也给了不少。你们难得出来一回,我请客,来,别客气。”   元宵灯会,生意兴隆的除了卖灯的商人,还有卖小吃宵夜的摊贩。   明心楼是灯市附近最大的饭馆,里面灯火通明的,雅间一早就没了,大堂里桌椅一直摆到了门口。   明月打发程猴儿等人去占了门口的几张桌子,算是给几位小姐圈出了个安静的地方。   明月选了张桌子,来到主位。   铃铛想不通江家三女明明这么讨厌,小姐为什么还要掏腰包请客,她家小姐可是从来不受气的,她沉着脸把明月要坐的凳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明月说行了,才气哼哼地闪开。   明月瞥了她一眼,把走马灯小心放到一旁,叫程猴儿去把伙计喊来,捡着店里拿手的点心小吃点了十几样。   搞得八娘、九娘都有些不好意思,连声说够了,够了。   明月一手托腮,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拂着灯屏,笑道:“等菜无聊,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   饭馆里的灯光从明月身后照过来,为她披了一层银辉,整个人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八娘九娘全都来了兴趣,催促道:“好啊,快讲!”   连十娘都一改先前不屑的态度,瞪着圆溜溜的两眼望着明月,盼她开口。   要知道像她们这等人家,小姐们平时的日子可是很枯燥无聊的。每天做做针线,和姐妹们聊聊心事拌两句嘴,至多做首无病呻/吟的诗词,一天也就过去了。   闲书是不让看的,而丫鬟婆子们也不敢在小姐面前搬口弄舌,万一哪个故事不妥当,惹得小姐动了春心,不是被打死也要发卖,要知道江家已经出过一回事了,再处理起下人来可绝不手软。   明月笑了笑:“也不能说是故事,其实确有其事。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请大家来吃东西?”   三个小姑娘相互望望,心说:“难道你不是想要讨好我们,叫我们多同你说话,不要嫌弃你是个土包子么?”但这话不好说出口,只得默默摇了摇头。   明月早知会如此,煞有其事道:“你们可曾听说这世上有一种鬼怪叫做魍魉,是山野间污浊之气所化,一开始无形无体,专喜欢找体虚气弱的美貌少女附身,吸食她的精神和元气。我们山寨往东四十里有个三槐镇,因镇子中央有三棵数百年的大槐树而得名。镇上姓迟的富户有个女儿,刚十五六岁,小名怜儿,是个真正的美人胚子,只是身体不好,一有风吹草动就需得抓药吃……”   八娘三人没想到明月要讲的竟是个鬼故事,主人公又和她们情况相仿,俱都正襟危坐,紧张地望着明月大气也不敢出。   铃铛先是心下愕然,三槐镇她知道啊,离着山寨那么近,不少寨丁都是打从那里投奔来的,镇上哪有什么姓迟的富户?   随即她便明白了,定是小姐不知把哪本书上的故事搬到了三槐镇,拿来吓唬江家三姐妹。   想想小姐书房里那一大柜子书,铃铛登时就消了气,改而升起对八娘三人淡淡的怜悯之意。   “这位迟小姐性子温婉文静,没事在家中看看书养养花,轻易不出门,去年春天她舅舅过世,迟小姐随父母前去吊唁,在灵前被舅舅家请来的阴阳先生叫住,他说:‘小姐,我看你精气萎靡,印堂发黑,怕是身上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迟家人自然是不信,那阴阳先生又道:‘若是不信,小姐可到灯下照照可是有两个黑影,一个是你自己的影子,一个就是附在你身上的魍魉。’”   八娘三人一齐变色,十娘道:“那她照了没有,结果如何?”   明月正色道:“自是照了,果如那阴阳先生所言,地上映出两个影子。阴阳先生说,他道行尚浅,没有办法帮迟小姐做法驱除,只能建议她平时多活动活动,多晒晒太阳。迟小姐归家后请了很多大夫去看,可惜魍魉这东西医药难治,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了。”   “啊!”三个小姑娘齐齐掩口低呼。   这时伙计送了点心茶水过来,江府的丫鬟早早接过,明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了,叫摆到八娘她们眼前。   八娘胆子最小,同十娘小声嘀咕:“十妹妹,咱们家中姐妹数你最是弱瘦,你多吃点吧,那魍魉太吓人了。”   十娘脸色发白,听这话偏要嘴硬,冷笑道:“什么魍魉鬼怪,不过是乡下泥腿子以讹传讹,用来诓骗无知妇孺的,亏你也相信这么离谱的事。”   这相当于当面指责了,铃铛偷眼去看明月,就见自家小姐不慌不忙,将目光投向十娘,笑道:“还真不能这么讲,魍魉自古便有,十表妹想是没看过《庄子·齐物论》,里面有一则故事,叫作罔两问景。罔两便是魍魉,景便是影,魍魉和影子因为朝夕相随,还有过一番问答,庄子乃是先贤,岂会胡说八道?”   十娘被问得张口结舌,八娘、九娘没想到明月突然搬出庄子的大作来证实自己,尽皆震惊地呆呆望着她。   恰在这时,明心楼的大门被推开,又一帮客人自外边进来。   灯影散乱间,十娘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就见她忙不迭地站起,慌张之下打翻了茶盏,滚热的茶水染到袖子上她也顾不得了,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浑身打颤,“这,这……”说不出话来。   八娘、九娘顺她所指望去,见地上依稀竟是两个影子,似重叠又非重叠,随着十娘在晃动,无不花容失色,扭头去看自己的影子。   大门“咣当”一声被关上,地上的影子恢复如常。   十娘身体还在发抖,喃喃道:“怎么办,魍魉找上我了……”泪水充溢眼眶,看那样子,马上要哭起来了。   明月没想到十娘这么不经吓,她到没感到有什么歉疚,只是心中涌起了胜之不武的遗憾,抿了抿唇,道:“十表妹别慌,还不知道是不是那东西,为防万一,你还是快去走百病吧。”   十娘被她一言点醒,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对对,今天是正月十五,走百病。八姐九姐,你俩陪我去,咱们今天晚上沿着安兴的城墙一定要把四城都走一遍!”   同叫魍魉缠上相比,走断腿都不算什么,十娘一边抹眼泪,一边下定了决心。   八娘、九娘这会儿也是心慌慌,哪还有心情吃饭,连忙站起来,一群丫鬟下人簇拥着她们三个急忙忙往外走。   明月落在后面,伸手过去把十娘打翻的茶盏扶正了,吩咐程猴儿:“这一桌子点心别浪费了,叫店家帮着打包,拿回去给大伙宵夜。”   程猴儿眉开眼笑地应了,简直对大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月提起之前被她放在身旁的走马灯,同铃铛眨眨眼:“走吧,咱们再逛逛去。”   和江家的三个姑娘分道扬镳之后,明月带着铃铛好好逛了一番安兴的灯会,杂七杂八买了不少东西,叫几个随从帮忙拿着,又和铃铛在南街看了一阵杂耍,才兴尽而返。   云安巷就在眼前了,铃铛舒爽地长出一口气,才想起十娘她们,道:“小姐,也不知那去走百病的回来了没有?”   明月嘻嘻一笑:“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叫她们多活动活动,晒晒太阳,总没有坏处,也省得再看到骑马的人便大惊小怪。”   进门的时候一问,果然十娘她们都没回来,有那么多家丁仆人跟着,也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明月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虽是元宵佳节,高亮和梅树青没有放松警惕,依旧安排了人夜里轮值,见明月回来,侧院周围的明岗暗哨纷纷探头打招呼:“大小姐!”   明月心情甚佳,摆了摆手:“忙你们的,我叫程猴儿给你们带了些吃的。还有礼物,等明天白天再分,人人有份。”   众人哄然叫好。   明月在门口借了火把宝贝走马灯点上,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施施然迈步进了园子。   这会儿差不多是亥时末,程猴儿召集了众人在外边分吃的,相较大街上的喧闹,院子里显得格外安静。   铃铛哼着歌一蹦一跳走在前头。   半空中圆月高悬,连丝云彩都不见,素白的月光透过园中桂树的枝桠洒下来,好似在地面铺了层银霜。   这样的月色,灯笼那点儿光亮实在不算什么。   明月走到中途突然站住,往回退了几步,把灯笼移至东厢一间屋子的窗户附近。   方才经过这里,她隐约听到了呼吸声,好像是有人喘了口粗气。   果然这间屋子窗户是开的,一个人坐在窗前,走马灯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脸上,乍一看竟然很陌生。   明月一怔,接着反应过来:“小侯爷,你怎的坐在这里?”   顺德侯世子眨了下眼,道:“欣赏一下月色。隋小姐这是逛完灯会回来了?”他的声音还有些黯哑,但说话已经不怎么吃力了。   明月很快意识到这样拿灯照人不礼貌,缩回手去,笑道:“哎呀,忘了你不能出去,没给你捎礼物。你这是好了?能坐起来了?蔡老呢?”   灯光这么一晃,她发现小侯爷下巴上的胡茬儿已经刮干净了,头发梳得很整齐,虽然看上去还有些憔悴,同前日相比,整个人精神了好多,他活过来了。   静夜里明月的声音像滚珠一样清脆,透着轻快,眨眼的工夫就问了一堆问题,显是心情颇佳。   顺德侯世子不禁失笑:“蔡老除去给人看病的时候,还是很注重养生的,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全赖他神医神术,救在下于将死,再养些日子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明月松了口气,想想刚开完刀的时候蔡九公还说要看他的体质和造化,由衷道:“看来你不光底子好,运气也很好呢。”   顺德侯世子没有回应,停了停方问:“你手里这灯笼是刚自灯市上买的?”   明月笑道:“是啊,好不好看?”   铃铛见明月停在半路,不知在同谁说话,半天没挪地方,忍不住回转,隔着几丈远探头叫道:“小姐?”   明月正在给顺德侯世子隔窗展示那走马灯,闻言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铃铛应了一声,先回房去了。   明月向前走了两步,把那灯笼挂到窗前一株桂树的树枝上,退到窗户旁,同顺德侯世子一起看蜡烛燃烧产生的气流推动轮轴,灯屏上那一人一马不停地向前飞奔。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最终顺德侯世子轻咳两声,打破沉寂:“呃,说实话,这灯其实挺一般的,能叫你如此看重,想必是有旁的原因。”   瞧瞧,这便是说话的水平跟涵养,他这话中之意和八娘、十娘她们其实也差不多,但听在耳朵里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明月回过神来,莞尔一笑:“刚才在街上,我那几个表姐妹也是这么说的。”   “哦?那你当时怎么回答她们?”   明月其实对自己今晚的处置颇有几分得意,这得意闷在心里,和铃铛、高亮他们都没法说,不免颇有锦衣夜行、明珠暗投之感,大约亦因为此时的月色太迷人,走马灯上的身影又一直在撩动她的思绪,她便笑盈盈答道:“我嘛,我给她们讲了个故事。”   跟着她就把那魍魉的故事跟还不熟悉的顺德侯世子讲了讲。   顺德侯世子听罢失笑:“所以你那三个表姐妹就被你诓去走百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明月站在窗外银色的月光里,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她们起初是不相信的,说这是乡下用来诓骗无知妇孺的说法,我就只好从书上找着依据来吓唬她们。”   顺德侯世子略一沉吟,说道:“《庄子·齐物论》?”   明月意外了一下,随即释然:是了,眼前这人是侯府嫡子,生下来身后就不知跟了多少老师,更不用说他还是文魁星吕飞白的小舅子,若是想不起来才该奇怪吧。   顺德侯世子将身体后倚靠在椅背上,手搭扶手,望着明月道:“庄子在《齐物论》中讲了两个很有名的故事,庄周梦蝶和罔两问景,其中的虚和实,真与幻,这命题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想不明白。”   明月听他说话,下意识地望过去,突觉月夜中,这位小侯爷的眼睛竟是异常得明亮。   顺德侯世子笑了笑:“已经挺晚了,不过你若是还不困,我这里也有个差不多的故事。”   “说来听听。”明月可是很喜欢听故事的。   “待我想想,嗯……京城有座广佛寺,里面有个老和尚,法号叫慧明……”   明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道:“这一听就是杜撰的吧,话本里一说到和尚,十个差不多有八个是叫慧明的。”   虽然如此,她还是听得很认真,就听顺德侯世子接着道:“慧明和尚每日打坐参禅,诚心礼佛,盼着能够得到佛祖的点化。有一日,他在睡梦中梦见佛祖对他言道,以后每到傍晚,你便避开其他人,到最僻静的那间禅室去打坐诵经,如此一个月,我便度你成佛。且记且记,不论出现任何异状都不要抬头去看,更不可叫旁人知道。”   咦,竟有这等好事?明月好奇:“后来呢?”   “慧明醒来,佛祖的话犹在耳边,他便把这个秘密放在心里谁也不说,每天黄昏便避开其他和尚,到那间禅室里去打坐。果然就觉着打坐时似有风吹过,如此不过几天,他的身体竟能短暂离开蒲团,由几寸渐渐升高到离地尺许。”   “……到了二十几天之后,他已经能升到半空足有五六尺高,距离房顶不远了。”   “慧明这段时间的神秘举动引起了师弟慧清的注意,这天傍晚,他悄悄跟着慧明来到禅室外头,扒着门缝往里看,竟见慧明的头顶上盘踞了一条大蟒蛇,蟒蛇一吸气,慧明的身体便离开了蒲团,浮到半空,蟒蛇一呼气,他便落回到蒲团上,慧明闭目诵经,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距离蛇腹已近在咫尺。”   明月听得入神,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她最是害怕蛇、毛虫这些东西了。   圆月不知不觉滑过中天,似乎是已经到了后半夜,走马灯的烛火快要燃尽,风也有些凉了。   明月紧了紧斗篷,抬头看看天色,这才注意到讲故事的人已经停了下来。   “咦,怎么不讲了?”   顺德侯世子轻轻笑了一声:“已经讲完了。”   “就这么完了?这……真是的,还当你要且听下回分解呢。”   明月大为失落,仰头望天想了片刻,猜度道:“慧清看到蟒蛇,肯定会喊起来,慧明没有做到佛祖的交待,被慧清尾随而至发现秘密,这佛是肯定成不了了。我只想不明白,慧明梦到的是真佛祖还是假佛祖,那条巨蟒,是起始就有呢,还是因慧清偷窥,注定成不了佛,事情才发生了变化……”   说到这里,她心下一动,才意识到这位小侯爷讲故事之前那话说的不错,这个故事确实同《齐物论》中的两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样是讲虚实真幻,不过是更加浅显跟直白。   这叫她不由得愈加刮目相看,心道:“别的不说,就冲你这个故事,也不枉冒这么大的风险救你。”   顺德侯世子避而不答,道:“你大可慢慢地想,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明月“切”了一声,上前自树丫上取了那盏走马灯,转身离去,像阵风一般刮过东厢窗前,只留顺德侯世子一人窗前独坐,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月的住处铃铛已经把洗漱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哪知道小姐迟迟不归,洗澡水都等凉了,只好重新放回炉子上温着。   过了好一阵儿,明月推门进来,把已经熄了的灯笼放在进门的桌子上,一脸的若有所思。   “小姐,夜里园子里霜重,小心着凉啊,快洗洗吧。”   明月回过神来,可不是嘛,都下半夜了。   她把灯笼重新移到合适的位置,转身解了斗篷,递给迎上前的铃铛,准备洗漱就寝。   打算的挺好,直到她躺下,熄灯盖好被子,脑袋里盘旋的依旧是那两个老和尚。   一晚上翻来覆去,非要将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唯恐哪里还有遗漏。   明月也知道这是个坏习惯,可就是改不掉。   第二天她带着一脸憔悴加两个黑眼圈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昨晚彻夜走百病的人是她呢。   吃过早饭看看时间还早,明月先去了顺德侯世子那里,结果那位小侯爷昨晚不知几时睡下的,到现在还没醒。   蔡九公到是起了,老神医对赏灯不感兴趣,今晨一切如常,先给另一位伤者诊治过,又在院子里慢慢打了趟拳,高亮两手抱胸一旁看着,时不时点评几句。   明月看看没自己什么事,叫来众人,把昨晚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胡乱分下去,给大伙图个乐儿,照旧去后院照看外祖母。   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一日三餐,日升日落,既没有长辈来探看外祖母曹氏,也不见十娘她们跑来同她算账,至于外祖父江宏豫大约在陪伴美妾娇儿,更是不见人影儿,总而言之,无聊得很。   在那边吃过晚饭,明月带着铃铛溜溜达达回来,果见顺德侯世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又坐于窗前。   原来是个夜猫子。   明月叫铃铛先走,凑过去打量了一下他,关心道:“你还不能多活动么?”   顺德侯世子见是她,咳嗽两声,小声答道:“蔡老要我这两天少动,但我躺不住。”   明月会意,同情地点了点头,四下望望,没见到蔡九公。   这时候天还没全黑,月亮也没有升起来,但既是正月十六,又是个大晴天,今晚的月色肯定也会很好,明月问他:“小侯爷,你这样老是盯着月亮看,是不是在望月思乡,想念京城的亲人啊?”   顺德侯世子怔了怔,向她望来,很快笑道:“你说错了,我现在身受重伤,加上强敌环饲前途未卜,哪有那闲工夫伤春悲秋。”   明月并不同他争辩,突道:“昨晚你讲的那个故事,我已经想明白了。”   “哦?”顺德侯世子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明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屋子里还有干净椅子么,方不方便我去搬一把出来坐?”   顺德侯世子挑了下眉,抬手示意:“你随意。”   明月点头,左右看看,推门进屋搬了把椅子出来,关了门,把椅子放在窗户底下,掏出帕子来擦了擦,这才放心地坐下来。   两人之间不过一墙之隔,中间窗户又开着,距离之近让顺德侯世子忍不住问:“大可进屋来坐,何必如此麻烦?”   明月目光闪动:“孤男寡女,怎好共处一室?”   顺德侯世子不由纵声而笑,跟着便因扯到了伤处,手按胸口露出了吃痛的神色。   明月亦“哈哈”笑起来,那小侯爷这才确定,对方适才不过是随口开了个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了,感觉像是出了新手村。请大家多多支持正版吧,毕竟对作者而言没成绩就没有信心。   感谢! 第33章 谢平澜   两人笑罢, 明月方道:“慧清是救了慧明老和尚一命吧?若是我, 被人当头喝醒,发现险些葬身蛇腹, 只怕要惊出一身冷汗。”   “哦?你难道不会转念又怀疑,若不是慧清好奇偷窥,破了佛祖的交待, 说不定蛇不是蛇, 而你白白辛苦了二十几日,错失了成佛的大好机缘?佛家不是有言,一切无有真, 不以见于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顺德侯世子淡淡地道。   “可我见佛书上说,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像慧明这般也能成佛, 到是闻所未闻。”明月见江氏老是拿着《六祖坛经》看,怕里面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也跟着稍稍涉猎了一些。   她嘻嘻一笑:“再说我是个市侩的俗人, 宁可被人这样唤醒,起码不赔不赚, 不曾吃亏。何必冒着被蛇生吞的危险,去试验一个妄想。”   顺德侯世子微微侧头, 向她打量过来,似乎在心中估量,看明月到底是不是她所说的那个“市侩的俗人”。   明月身体前倾, 手肘撑在大腿上,两手托着腮,凝望园中桂树不停摇动的影子,长吁了口气。   顺德侯世子轻轻咳嗽两声,笑道:“怎么了,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长吁短叹?”   明月也不知道为什么感怀,大约因为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格外容易触动人的愁绪,要不自古到今哪来那么多咏月的诗篇?   她不想同顺德侯世子交浅言深,道:“谢谢你讲了个这么好的故事给我听,我原以为白策舍命救你,因为你是吕飞白的小……呃,内弟,原来不是这样。”   顺德侯世子听这话大约有些无语,停了停方笑道:“多谢你对我的褒奖。隋小姐你也不错,我给不少人讲过这个故事,凡是犹豫不绝的或是一心想要成佛的,都不足深交。”   “为什么?”明月回首望向他。   “世道已经如此崩坏,连读书人都被逼得放下手中的笔,拿起刀剑来求一个公道,我不想与那些只会整日作梦,明明被点醒了也执迷不悟的人为伍。”   他活动了一下,伸个懒腰,想要抬起双手放到脑后,牵扯到伤口,动作做到一半便中途放弃了,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却显得格外严肃郑重。   明月觉着当不起他这样的夸奖,收回目光,说道:“其实我昨晚也想了很久。”   “你不过是更喜欢深思熟虑一些罢了。”顺德侯世子不以为意。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二人除了刚开始那几句玩笑,聊的话题一直很沉重,明月觉着大概是因为对方说的那句“连读书人都被逼得放下手中的笔,拿起刀剑来求一个公道”。   她心想这说的难道是吕飞白?   吕飞白行刺皇帝事败而死,朝野为之震动,连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杜昭都受到牵连,吕飞白的亲朋好友肯定会有一大批人跟着遭殃。   不过小侯爷的姐姐已经过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为吕飞白生下一儿半女,先前听陈信芝那意思,别说谢家还有位正得宠的贵妃在,就算没有,冲着谢老太傅的功劳和谢家的地位名声,也不会轻易受株连。   而眼前这位无疑是同情姐夫吕飞白的,否则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给杜昭通风报信。   明月虽然很好奇其中的秘辛,却知道分寸,不欲打听人家的隐私。   经过这两回的相处,她觉着顺德侯世子这人真的挺不错,就不为了追查救命恩人,也挺值得出手相助的,所以她开口问道:“还不知道世子你尊姓大名,怎么称呼?”   顺德侯世子大约觉着直到这会儿才被明月赏脸问及名字有些好笑,莞尔道:“劳隋小姐动问,在下姓谢,名平澜,风平浪静的平,波澜壮阔的澜。”   哦,明月认真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反问:“到底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澜壮阔?”   谢平澜听她问得有趣,道:“大约是先波澜壮阔,再风平浪静吧。”   祖父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长大之后有力挽狂澜之能,保扶乾坤清明,天下太平,实在是寄托了极大的期许。   明月同他打哑谜:“难道不是先风平浪静,再波澜壮阔?”   谢平澜一滞,不确定明月是不是暗指他策动支持杜昭造反,搅得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毕竟对面的可是土匪头子隋凤的女儿。   不等他再解释什么,明月突然站起身。   十余丈外,蔡九公打开房门自里面出来,借着月光能清楚看到他怒气冲冲的脸。   “我说谁在外边叽叽咕咕,原来是你们两个。才刚见点儿起色,正是虚弱的时候,谁让你夜里开窗吹凉风的?不老是咳嗽吗?是不是想找死?”   明月头也不回地快步溜走,很快不见了踪影。   留下谢平澜一个人低声下气地跟蔡九公赔不是,又老老实实地关了窗户。   蔡九公犹自气哼哼地,一旁屋子里高亮听到动静,忍笑探出头来看看。   银色的月光如水般洒在院子里,一草一木都带着光辉,透着皎洁,窗户外边只剩下一把椅子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处,仿佛在无声控诉着被人抛弃的命运。   转眼五天过去,曹氏的身体经由蔡九公的妙手调理大见起色,已经能正常进食,白天靠着枕头而坐,同明月说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话。   娘亲江氏的回信也到了,信里满满全是担心和牵挂,还有对父母家人的思念。   明月见信上没有提到白策白师爷,也没有关于自己一行人之前在浦襄城的一言半辞,料想白策还没有到金汤寨投奔她爹,叫来送信的人一问,果然。   送信的人说,山寨里一切如常,陈信芝父子还没有走,大当家虽然没写信,对大小姐也是十分挂念,把他叫了去,细问路上经过。   可高亮挑的这送信的人对浦襄城里发生的事情也是糊里糊涂,又哪能说得清楚?   惹得隋凤老大不高兴,命他带话给明月和高亮,叫众人在下月中旬一定要回去。   因为二月底陈佐芝要在大化宴请各路豪杰,共商大事。   请柬都下了,隋凤已经定下要去参加,到时与陈信芝父子一同前往。   或是出于某种顾虑,亦或者担心时局有变,他想叫女儿和部下提早赶回山寨。   明月知道外婆这一起死回生,家里肯定有人大失所望,背地里诅咒。   至于江宏豫,从见面到现在,明月一直就没感觉到那是自己的外公,这么多天都没来看过外婆一眼,一门心思地在准备儿子的满月酒。外婆曹氏对此也是习以为常。   明月鄙夷地想,他算什么外公,那只是个四老爷。   下月中旬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可该怎么安置外婆好呢?   这天一大早,有人上门求见蔡九公。   来人自报姓名,说是春和堂的大夫,名叫万建明。   把门的寨丁报到明月这里来。   明月觉着这名字耳熟,想了想才对上号,原来是先前江家请了给外婆看病的大夫。   多半是听说蔡九公将外婆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前来讨教的。   明月叫那寨丁去报给蔡九公,见不见由他自己决定,又叮嘱手下人别忘了知会谢平澜一声,叫他到时藏好了,别在外人面前露了相。   蔡九公这会儿刚好无事,在自己的住处见了这位同行。   万建明很是客气,对蔡九公的态度甚至带了些敬畏,一见面就连道久仰,又说久闻蔡老大名,如雷贯耳,没想到今天竟能有缘拜会,当面请教。   蔡九公也不藏私,把自己这些天怎么医治曹氏,如何针灸开药详细同万建明讲了讲。   万建明如获至宝,感激道:“蔡老真是仁心仁术,当世医宗,杏林第一人。您若是肯收徒弟就好了,我回去便辞了春和堂的活儿,跟随您鞍前马后,只求能再学点儿东西。”   陪在一旁的梅树青见这万建明也是一大把年纪,胡子都白了,竟然说出这种话,不禁暗自惊奇。   好在蔡九公没有收个老徒弟的打算,三言两语就拒绝了。   万建明看出蔡九公不想多留他,面露怅然,识趣地起身告辞,临别时不解地道:“真不明白,有蔡老您在此坐镇,江家何必舍贤就愚,到春和堂请人来给十小姐看病?这不是叫在下班门弄斧么?”   梅树青插嘴问了句:“谁病了?”   万建明脸色愈加古怪:“三老爷那边的十小姐十五晚上受了凉,不是什么大毛病,小小卧床两天,喝几副药就能好。怎么蔡老还不知道?”   这天江流达的妻子管氏来探看曹氏,当着明月的面也说起了十娘生病的事。   明月才知道,几位表姐妹这些天不来找她还真是事出有因,那晚十娘去走百病,估计着连吓带累,真折腾出病来了。   曹氏哪知道其中内情,还当外孙女和十娘她们已经初建友谊,慈爱地同明月道:“这些日子你光顾着照看我这老婆子了,你舅母要是不来,还不知道十娘生病。唉,我叫她们准备几样补品,你快去看看十娘吧。”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好友鱼行的《月东出》,女主争霸文,已经八万多字,而且听说存稿颇厚,心渔也在追。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先收藏~ 第34章 汪宝泓   明月在外婆面前向来听话, 虽然估计着江十娘未必想见她, 还是乖乖地点头答应。   曹氏又同管氏道:“我其实已经没事了,你说小姑娘家整天守着我这么个老婆子有什么意思, 哪赶上同小姐妹说说笑笑一起玩。”   管氏笑道:“四婶看来是真的大好了,到底柔惠有本事,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 给您看病的那位是真正的名医, 很多贵人想请他看病都找不到人呢。”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曹氏:“这是柔惠过年的时候写给四婶的信,他们送到我这里来, 四婶当时病得正重,我怕有急事,就做主拆开来看了。”   曹氏有些疑惑,接过信眯着眼睛慢慢看完, 松了口气,瞥了眼明月笑道:“这孩子,我还当什么事呢, 不过我这几年身体不好,不怎么出门走动, 你四叔又是个不管事的,还需麻烦你们几个帮忙照应着, 给掌掌眼。”   写信这事明月听娘亲说过,虽然心中颇不以为然,这时候却不好插嘴, 只好装作不知情。   管氏笑着应了,起身道:“我这两天也忙得没顾上探望十娘,四婶您好好将养,我带着明月一起过去吧。”   明月求之不得,拿上丫鬟们给准备的一提盒补品,跟着管氏出来,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出了后院侧门。   管氏一路同明月说着话,柔声细语地问她这些日子是否住得习惯,缺不缺使唤的人,弟弟多大了,有没有开始读书,又问明月的母亲是个什么想法,是否亦打算回来看看。   闭口不提正月十五那晚她闺女九娘也被诓去走百病的事。   明月对江流达两口子印象尚算不错,人敬她一尺,她便亦还人一尺,态度恭顺地有问必答,答不了的便说不清楚。   走至中途,管氏脚下顿了顿,拐进了一处小巷。   “这边走,先跟我回家一趟,我这做伯母的去看十娘可不好空着手。”   江家五房的宅院都紧挨着,明月跟着管氏走了差不多有一刻钟,过了两个月亮门,来到大房主宅的园子外头。   管氏笑道:“回来这么多天了,还没来过你大姥爷这里吧,先进来坐坐,当日收拾这个园子我可是挖空了心思,为买几块山石你大舅舅托人都托到白州去了。”   明月含笑应了,跟着她进了后园。   管氏转头细细吩咐她身边的大丫鬟需要准备的东西,样数既不与明月这边的相同,份量又要相差无几,考虑得很是周全。   那大丫鬟点头领命而去。   管氏笑对明月道:“来,我带你看看那些石头,好久没人能让舅妈这么炫耀一番了。”   明月还未应声,把门的婆子上来禀告:“太太,六少、七少正陪着汪家少爷在园子里。”   管氏“咦”了一声:“咏儿在里头?哪个汪家少爷?”   婆子嘴里的六少是她的三儿子江咏,七少是江流远之子江易,江流远有了点文名之后便整日在外游学,很少着家,江流达两口子平时对弟弟那边多有照料,六少七少从小一起长大,跟亲兄弟没什么不同。   那婆子回道:“是二爷的学生。”   管氏点了点头:“知道了。”   一时间她站在园子门口有些踟蹰。   若是管氏自己,这时候肯定二话不说就进去了,江流远收了不少学生,这个汪宝泓年方十六,因为家境富裕,逢年过节时常上门孝敬,故而她也认识。   汪宝泓的祖父是个大粮商,常往白州跑,受那边风气影响,手里有了钱,便想叫子孙读书好入仕途。   在邺州,能拜到安兴三秀门下,可是件很光彩的事。   可她现在身旁还有个隔房的外甥女,男女有别到在其次,明月这性子她始终有些吃不准,生怕多此一举生出事端来。   “他一个人来的么?”   那婆子殷勤回禀:“听说是跟着汪太太来串门子,汪太太这会儿在三房那边。”   管氏点了点头。   汪宝泓的母亲和三婶关系好,两下常有走动,三婶还通过自己找了妯娌小崔氏打听汪宝泓的学业,隐约透出想把十娘嫁他的意思。   管氏明白,依三婶的精明势力,这未尝不是知会自己,汪宝泓她先给十娘占着了,叫自己别为女儿九娘打汪宝泓的主意。   每当想起这个来,管氏都有些啼笑皆非,她还真没相中汪宝泓做女婿。   这么一犹豫的工夫,园内传来了脚步声,三个年轻人穿花拂柳沿着小路走近。   左右两个都穿着藏蓝色直裰,若非个子不一般高,看着简直如双生子一般,正是江家的两位少爷。   左边那人伸长了脖颈隔着院门一眼望见管氏,笑道:“还当谁在这里说话,原来是娘。娘您忙什么呢?”   另外两个连忙站定行礼,口称“伯娘”。   既然撞上了,管氏只得先含笑和站在中间的汪宝泓打招呼:“小汪来了。年前见到你娘,还说你滞留京里,怕是赶不及回家过年了,一路可还顺畅?”   汪宝泓穿了件天香绢的赭色长衫,显得肌肤甚白,眉清目秀。   他往管氏身后匆匆扫了一眼,垂下眼去,恭恭敬敬道:“劳伯母挂心,平豫关附近一直在打仗,小侄绕路靖西,前天才返回家中。”   管氏知道外边乱,不知道竟然乱成这样,叹了口气,见儿子侄子都一个劲儿地往她身后打量,转过身给双方介绍道:“这是你们四爷爷那边的表妹,姓隋。这是你六表哥江咏,七表哥江易,还有你堂舅的学生汪宝泓。都不是外人,世道越乱,越要一家人和和睦睦,相互扶持。”   这是至理良言,几个年轻人一齐恭声受教。   待明月同三人离远见过礼,管氏又道:“十丫头生病了,我带你们隋表妹去探看一下。你们继续吧。”   三个年轻人规规矩矩告退,两下分开,渐行渐远。   江易性子跳脱,估计这距离伯娘看不到他了,频频回头。   江咏在他肩上拍了一记:“你干什么呢?”   江易嘻嘻笑道:“我看隋表妹啊。你叫小汪说,他这些年老在外边跑,见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娘子?”   汪宝泓若有所思:“二位兄长,这便是你们先前所说的那一位?”   江易是个大嘴巴,当即便道:“可不是嘛,那天要不正赶上陈佐芝的手下上门闹事,四爷爷哪会那么轻易就叫她进门?”   “这么巧么?”汪宝泓歪头想了想,嘴角露出一抹笑来:“相比巧合,我更相信另有内情。”   江咏没听清,追问道:“内情,小汪你说什么内情?”   汪宝泓却不再提这事,换了个话题:“我这一路回来,经过的几州全都粮价飞涨,祖父说邺州这边涨价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六哥,这次来没能拜会伯父,还请你转告他一声,趁着消息还没走漏,早早屯粮才是正经……”   且说管氏带着明月来到三房,先去见过婶娘蒋氏。   蒋氏果然在同汪太太说话,小儿媳妇一旁陪着,伺候茶水点心。   要说蒋氏这女人运气着实不错,江家五兄弟当中老大早早把家交给了儿子,一心当他的老太爷,老二死的早,老四是个目下无尘的,老五只管自己家那点事,外头掉下个树叶来都怕砸了头,就只有老三还能做点正经事。   她自己生的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大的在衙门里当书办,小儿子跟着江流远在外结交文人墨客,也多少有点名气。至于两个庶子虽然游手好闲,还有过继给二房的大好出路,两人中择一个,都上赶着巴结她这嫡母。   十娘是大儿子的闺女,蒋氏向来疼爱,东挑西捡大半个安兴,才相中了汪家。   这一年多因为和汪太太常往来,她觉着两家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只是碍着她宝贝孙女年纪小,才拖着没有定下来。   二人这般坐着闲聊,蒋氏没两句话就扯到了十娘身上。   “只是受了点风寒,大夫说再喝两剂药就没事了,还叫你特地跑这一趟。……是啊,夜里风凉,她们小姐妹难得跑出去赏灯,没个节制。我已经骂过八娘了,白长那么大,也不知道照顾着点妹妹。”   话音未落,就听丫鬟报说蒋氏和明月来了。   管氏站在门口笑道:“三婶说的是,那晚后半夜几个孩子才回来,可急死我了,谁想走个百病还要那么执着,我看九娘那脚都肿了,只是女孩家不好看大夫,这两天在家里养着。”   蒋氏骂庶孙女无意中捎带上了九娘,没留神被人家亲娘听个正着,这侄媳妇管氏别看笑眯眯的,可不是善茬儿,她不由狠狠瞪了守门的丫鬟一眼,尴尬道:“这真是……侄媳妇你那么忙,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明月也来了。”   明月恭敬行礼,她没想到几个表姐妹这么娇弱不经折腾,九娘那个或许是舅妈夸大其词,十娘却是真病了。   啧,看来以后得敬而远之啊。   就听蒋氏同人介绍:“这是老四的外孙女,这些年一直在外头,知道她外婆生病了,特意赶回来伺候。”   明月一抬头,便和汪太太的目光相遇。 第35章 譬如一支花   别看蒋氏背后说长道短有的是本事, 真当了面, 心中有所顾忌,对管氏和明月都异常和气, 介绍完之后便叫小儿媳领着二人去探看十娘。   十娘在榻上坐着,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见到明月很是意外, 目光有些抗拒还有些瑟缩。   难为她小小年纪, 一双眼睛竟能表达出这么复杂的情绪。   十娘的母亲在旁边陪着,同二人好好客气了一番。   许是当着长辈们的面,十娘什么也没说, 表现得异常乖觉听话。   到是临告辞的时候,十娘的母亲忍不住叫住了明月,赔笑道:“我们十娘从小老实,经的事少, 明月你以后还是少给她讲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吧。”   明月抿了唇没有作声。   告别舅妈管氏,明月回到了住处。   其实这会儿时候还早,她满可以回去陪伴外婆, 只是这一趟大房、三房之行令明月的心情莫名低落,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得劲儿, 就是觉着有些不开心。   她还没有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强装若无其事要费好大的力气, 何必叫外婆跟着担忧?   侧院空地上高亮和梅树青正在切磋武艺,高亮保留了几分实力,陪着梅树青你来我往, 叫他大呼过瘾,山柱等人围在四周看热闹。   这些好汉们整日呆在江家,没什么可消遣的,又不能痛快饮酒,可谓十分无聊。   铃铛扎着麻花辫,袖子高挽,坐在门口树荫底下洗衣裳。   明月一路走进来,只觉到处都闹腾腾的,愈加气闷。   嗒,嗒!   路过东厢,明月突然听着房里有奇怪的声音。   这是小侯爷谢平澜的住处,她忍不住站住,问了一声:“是谁在里面?”   房里的声响骤然停止,却不闻有人回应,明月皱了皱眉,又狐疑地问:“谁?没人么?”   人肯定是有,只是明月知晓利害,高亮也早交待过了,借住江家期间所有知情人都不得喊世子或是小侯爷,连个“谢”字都不能提,以免走漏风声。   这次话音未落,房门由里面打开,谢平澜站在门里,面露疑惑望着明月。   “有事?”   “你没事吧?刚才……”明月很少在白天看到谢平澜,见他此刻用一根银灰色的发带系住乌发,尽数拢束于头上,虽然还穿着那身旧袍子,袖子和腰身却都收拢得甚紧,显得身形格外修长,衣领微敞,面色看着有些泛红,额头鬓角还隐隐有汗水的痕迹。   好生可疑!   明月打住了话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里面满满都是“你刚才在里面做什么了”的疑问。   谢平澜不禁有些好笑,侧身让她瞧瞧屋子里干干净净的啥都没有,道:“我刚才试着练了两下卧虎功,可能有些动静传出去了。”   明月这才知道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现在就能练功了么,他这身体恢复得可真快。   虽然挺好奇这卧虎功是怎么个练法,顾名思义,多半是要趴着,像老虎一样手脚同时着地,但明月知道规矩,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道:“打扰了,你接着练。”便要抽身帮他把房门带上。   “哎,等等。”谢平澜叫住她,“隋小姐,我看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开心啊。”   明月顿住,挑了下眉:“怎么你还会相面?”   谢平澜笑了:“哪用相面,你还小,有什么心事都明晃晃挂在脸上呢。”   明月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嘟了嘟嘴,道:“我今天去三房看望十表妹了。”   “走百病的那个?”   明月有些怏然。   谢平澜问道:“她怎么了?”让开了门口,“进来坐吧。”   明月进屋来落座。   这侧院本来就是江家待客用的,所有客房里头布置都差不多,谢平澜一个人住这间屋子,收拾得尚算干净。   明月打量了一下,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忘了交待找两个手脚勤快点的寨丁伺候谢平澜,不知道高亮他们可曾安排了,若是也没有,那这几天不知道这位习惯于锦衣玉食的世子爷怎么过来的,毕竟他伤得不轻。   谢平澜拆散了袖子,领口敞在那里没管,整个人平添了几分随意,回过头来见明月坐在那里走神,倒了杯茶递给她。   明月接在手里,并不喝,只低头把玩那茶盏,道:“她病了,到是不重,喝了两天的药已经没事了,她们一个个的心里怪我怨我,却又不敢说,外公也是这样,连见都不愿见,这次幸好是我回来了,若是我娘,不定得多么伤心。”   谢平澜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稍一沉吟道:“说起来这么多年他们也是第一次见着你,彼此之间并不比陌生人强多少,你外公那里暂且不说,其他人这个态度也属正常。亲人其实也要讲究以心换心,时间长了就好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明月抬起头虚心求教:“怎么个以心换心?”   “江家人现在对时局应该是满心焦虑不安,既想靠着你爹暂时躲过陈佐芝等人的勒索滋扰,又担心来日你爹若与陈佐芝反目,他们避无可避,首当其冲便要遭殃。若要叫他们安心,必须要同江家人适当露一露底,或者有所安排,不知隋大当家是怎么做的。”   明月心道,我爹说管他们去死。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怪人家不把她当一家人看。   虽然想起外祖父还是不怎么舒服,明月到底气顺了不少,脑袋里也有空闲想东想西了,忽起一念:好你个姓谢的,明着劝我,实为套话,我若是回答说“我爹叫他们在安兴安心住着”,或者“叫他们搬离安兴,走得越远越好”,你岂不是立刻就知道他做什么打算了么?   看在大家这段时间相处得还不错份上,明月没有拆穿他,只是颦眉道:“就怕有些人狼心狗肺,你怎么捂都捂不热。”   谢平澜竟然对这话大有感触,叹了口气:“再亲近的人也难保对方看重的其实是权势、财富、享乐诸如此类,可毕竟血浓于水,对他们还是不能像对待敌人一样决绝,生于世间,你我都没有办法脱离这张人伦的大网而存在,大多数时候还是需得苟且啊。”言下颇为唏嘘。   这听着不像是算计,而是心里话了。   明月颇有些同情地望着他:“那岂不是很憋屈?”   谢平澜淡淡而笑:“手段太激烈了容易过火,要有度,预先想到后果。譬如一支花,你伸手去摘下它来是一回事,把它一把捏烂又是一回事,至少后者毫无美感。”   明月受教,笑道:“什么花啊,美感啊,讲那么高深,不过就是凡事三思而后行,我给她们讲那故事,就该先想到了她们会因此生病,家里人也会因而对我不满。实在是谢谢你,同你聊过这半天,我心情好多了。”   谢平澜露出揶揄之色,自己斟了杯茶,才慢悠悠地道:“你是小孩子嘛,又一直跟在父母身边,不知道如何同一大家子各怀心思的亲戚相处再正常不过。”   明月嘻嘻而笑,问道:“哎呦,阁下贵庚啊?”   谢平澜低头喝茶,连眼皮都未抬,道:“我今年二十有四,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明月听着这两句话本中常见的俗语,忍笑道:“好啊,我这里正好有件为难事,还请老兄教我。”   父亲命她下月中旬必须回去,可这边外婆的身体才刚刚好转,看家中这情形,不盼她好的大有人在,外公又是个指望不上的,短短二十几天时间,该如何妥善安置她才好?   明月从接到父亲口讯就开始琢磨,本打算这两天好好想个法子出来,但既然谢平澜这么大言不惭,便叫他去想好了,明月乐得捡现成的。   谢平澜将杯盏放回桌子上,拿起茶壶问明月道:“你不喝么?”   明月摇了摇头。   谢平澜给自己续了一杯:“我适才出了不少汗,可是渴了。你外婆的事也简单,不外乎三种选择,这么短的时间你外公可能回心转意?”   “怕是不能。”儿子还没稀罕够呢。   “可有亲人故旧能帮忙照顾?”   “这个……”其他几房看起来是指望不上,至于曹氏的长女,明月那未见过面的姨母听说嫁的到是大户人家,婚后过得很不如意,一年到头也不见有信来,这次曹氏病得这么重,她都没能抽身回来。   谢平澜见她迟疑已知答案,道:“这还有什么好为难的,你爹命你回去,父命不可违,蔡老神医自也要随行,你外婆的病还没全好,需得继续医治,只能随你去金汤寨了,顺便探看女儿女婿。”   明月微微张嘴,主意是不错,可不知父亲那里会是什么反应,这完全是先斩后奏啊。   再说江家也不一定放行,切,管他呢,自己若要带外婆走有的是办法成行。   她起身便要告辞,临走笑眯眯地问谢平澜:“换了旁人来,你是不是也会劝她做事有度?”   “那到不会。”   明月大为意外,不知自己因何得到了另眼相看,就听谢平澜不紧不慢道:“也因人而异,像你这般年纪小脾气大的,就不好再火上浇油了。”   明月甜甜的笑容不由凝结到脸上,两道弯眉渐渐竖了起来。 第36章 狗腿子打得   谢平澜见她面色不对, 连忙摆了摆手, 示意自己是在开玩笑。   明月轻哼一声,昂然出屋, 帮他带上了房门。   她站在门外想了一想,转身往后院去见外婆。   曹氏这会儿又把女儿的信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 边看边同服侍的妾室念叨:“我一直担心那姓隋的待柔惠不好, 她能过的好我就放心了,看看柔嘉就知道了,同一家人和和睦睦比起来, 其它真的不算什么。”   妾室笑道:“太太说的是。二姑娘这么挂念您,太太此番养好了身体,就等着跟二姑娘享福吧。等二姑爷身份地位都起来了,大姑娘夫家怎么也得收敛着些。”   曹氏叹了口气:“但愿如此。你说, 柔惠叫我帮忙给明月相看个人家,咱们常来往的这些人里头,有哪家的孩子年纪相当, 瞧着般配,能提一提的?”   妾室一滞, 勉强道:“奴婢整日在后院呆着,哪知道这些?太太不是让大房那边帮忙看着了么, 总会有合适的。”   曹氏自己却不怎么乐观,犹豫道:“实在不行就把条件放低一些,家境差点没关系, 只要身家清白,孩子本人有出息就行。”   妾室暗忖,可是太太,难就难在身家清白啊,没有企图,谁愿意沾上隋凤那个大土匪?   可这话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决计不敢说出来。   这时门帘一挑,明月进来,唤了声“外婆”。   曹氏赶紧把信收起来,作势欲起,明月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外婆您躺着别动。”帮她在身后加了个靠垫。   曹氏看外孙女怎么看怎么好,笑道:“我这闲着没事,在跟她们说你娘呢。怎么样,十娘没事吧?”   明月眼珠微转,道:“没事。我娘怎么了?她可想您呢,要不是身体不舒服,这次就回来看您了。”说完了她微张着嘴,面露懊悔之色,好似一时大意说漏了嘴。   曹氏吓了一跳,抓住明月手臂:“什么不舒服,你娘怎么了?”   明月这才迟迟疑疑地道:“我娘没事,就是这段时间有些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爹就派人从密州把蔡老请过来……”   “还说没事,你这孩子还想骗我,没事从密州请什么神医?”曹氏急坏了,“我说怎么不见大人,却叫你个小姑娘跋山涉水赶好几天的路,一个人跑来安兴。原来是这么回事。柔惠到底怎么了?我的老天,可千万别有个好歹……”   明月没想到外婆反应这么大,看她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心中顿感愧疚。   可是不如此,又如何能叫外婆点头离开安兴,跟她回金汤寨呢。   她硬起心肠,继续拿着真话哄外婆:“真没事,不然我爹也不会放我和蔡老离开,不过是不放心她赶这么远的路,鞍马劳顿罢了。您若是不放心,等过些日子身体好一些了,就跟我去山寨亲眼看看。叫明城给您磕头,他还没见过外婆呢。”   曹氏闻言却是呆了一呆,面露迟疑道:“……你外公怕是不会答应。”   明月心里微哂,笑道:“您同意了就行。”   再说江宏豫全部心神都在儿子身上,明月不觉着说服他还需要花大工夫。   没两天到了月末,江宏豫为筹办儿子的满月酒已经下了很多请柬。   只是眼下时局不稳,粮价要涨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安兴,诸家都在忙着囤粮,到正月二十八那天会有多少人来吃酒就不好说了。   江宏豫早已经跟几个侄子、侄媳妇都打了招呼,叫他们到时候来帮忙。   办酒的前两天他终于想起曹氏来。   江宏豫就算再抬举郑氏,她也终究是个妾,不是当家主母,满月酒宾客盈门,江宏豫自觉是个要脸的,不敢叫她充当女主人。   一问才知道曹氏经蔡九公调理了十几天,不但转危为安,还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坐能正常进食,偶尔还能起身下床了。   来道喜的太太们若是听说曹氏病快好了,肯定会到后院来探望。   趁着一大早明月还没过来,江宏豫先来见曹氏。   他实在是不想承认,自己都一大把年纪了,竟隐隐有些惧怕明月这个外孙女,他不想让客人们来后院看望曹氏,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愿明月现身于外人面前。   曹氏见他突然出现有些惊讶,连忙坐起来。   江宏豫把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也不兜圈子,直接就道:“我听说你这两天好一些了,后天暹儿满月,你身体虚着,还是别见客了。”   暹儿是他给儿子起的名字,大名叫江流暹。   曹氏愕然,她还打算借着这机会给明月踅摸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呢,顾不得看江宏豫那张拉长的老脸,急道:“这……我没什么大碍了,陪着客人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江宏豫一脸的不悦:“你继续病着就好。顺便告诉你外孙女,叫她到时候约束那些人,不可生事,也不要胡乱走动,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说罢也不管曹氏是否答应,一甩袖子便转身而去,仿佛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就会要了他的老命。   直将曹氏气得捂住胸口躺倒,险些病症复发。   明月来看曹氏的时候,她正面朝里躺着抹眼泪,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气氛颇为压抑。   明月问过伺候的人,才知道外公一早来过,而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皱了皱眉,让其他人都先出去,拿了帕子帮外婆擦眼泪,轻声道:“外婆,外公说什么了吗,没事,有我呐,过几天您就跟我回山寨去,看谁还能给您委屈受。”   曹氏泪流不止,整个人都哭得直抽抽,一把抱住了明月,哽咽道:“我苦命的孩子。”   这一声,也不知唤的是明月还是明月的娘亲江氏。   明月僵了僵,回手慢慢抱住了外婆,柔声细语劝了半天,曹氏才把早上江宏豫来说的话原样学了一遍。   明月到觉着无所谓,弯了弯嘴角,道:“如他所愿,不见就不见呗。”   外婆才刚见好,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应酬客人,能清清净净的再好不过,只是外公江宏豫这态度颇气人,完全没把她们当一家人,就跟有仇似的。   依明月早先那脾气,肯定是要想个办法教训那老头儿一通。   不过前几天得小侯爷谢平澜一番劝诫,她到是从善如流听进去了,到中午堪堪安抚好了外婆,告辞出来,回住处找来了高亮和梅树青,如此这般嘱咐一通。   打外公是犯上,外公的狗腿子总打得吧。   且说自从明月等人住进来之后,管家郑伦心里不安,不用人教便夹起了尾巴做人,整天缩在妹妹郑氏的院子里,轻易不敢出来。   快半个月过去了,一直没出什么事,到像是自己吓自己,郑伦呆不住了,后天就是外甥满月,酒席的安排布置他不能不过问,眼看天将中午,他溜溜达达自后门出来,打算去不远处的福家楼看看厨子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途中路过一条小巷,原本前后都没有人,十分僻静,突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郑伦刚觉出不对,还没等喊呢,眼前一黑,已经被套了麻袋。   跟着就是一通臭揍。   对方显然不止一人,隔着麻袋拳打脚踢,雨点一样落下来,力道还奇重。   郑伦缩成虾米勉强护住头脸和要害,不敢大声嚷,实在疼得受不住了才呻/吟几声,剩下的时间都在哀哀求饶。   这些年他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听人讲过若是遇上这等事不要惊慌,关键是要服软,好汉不吃眼前亏,傻子才拧着来,对方既然套你麻袋,就是不想叫你看到,一般而言打过就算了,不会要你的命。   过后再想是谁干的,寻机报复。   郑伦在麻袋里头一边哭一边喊“再不敢了”,到是不用装,实在太疼了。   这时候外边揍他的人竟然开口说话了:“知道爷爷们是谁么,你就不敢了?”声音听着还有些耳熟。   另一人笑道:“不敢了,不敢了,看来这孙子没少干缺德事,甭理他,收拾服贴了再说。”   郑伦吓得大叫:“服帖了爷爷,我服帖了。”   外头的人笑骂了一句:“真他奶奶的不要脸。”   郑伦突然脑间灵光一现想了起来,这声音瓮声瓮气的,听着特别像隋明月身边那大个子。   坏了,这些土匪可是真敢杀人啊。   他越想越怕,抖作一团,土匪收拾自己还套麻袋干嘛啊,岂不是多此一举?难道习惯使然?   他不敢拆穿对方,带着哭腔颤声哀告:“好汉爷饶命,以往有得罪的地方,还请高抬贵手,容小的弥补啊,各位不管要什么小的全都答应。”   毒打一直未停。   那大个子不屑道:“爷爷们能要什么,就一条搬弄是非的舌头,割了吧。”   不知是谁隔着麻袋一脚踢中他肋下,将他整个人踢得飞起,后背重重撞在墙上,身体翻转。   郑伦“嗷”的一嗓子还未叫完,第二脚又到了,正踹在他小腹上。   郑伦觉着自己快要被打死了,唯一还支撑着他没彻底垮掉的信念就是当日狐朋狗友那句话:套麻袋就是挨顿打了事,不要命。   终于打人的住了手,巷子口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走近,说了句让郑伦肝胆俱寒的话:“不用打了,大小姐改主意了,直接处理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兑现承诺了,三更,小天使们可还满意? 第37章 勿忘此言   处理了?   怎么处理?   是打算让他再不见天日了吗?   郑伦一时间涕泪横流, 跟着不小心失禁尿了裤子。   不是说好了打一通就放他走的吗?他怎么这么倒霉, 临死前还白挨了一顿胖揍。   不提他这里满腹委屈恐惧,先头打人的似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问来人道:“不是大小姐嫌他搬弄是非,挑唆着四老爷今天早上去找老太太的晦气,害老太太病情加重, 才要收拾这狗才的么?大小姐还说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叫咱们施以薄惩, 给他个教训就得了。”   郑伦听这话简直如奉纶音,顾不得身上火烧火燎的疼,鼻口还窜着血, 趴在麻袋里以头碰地,苦苦哀告:“大小姐说的是,看在一家人份上,饶命啊, 四老爷去找太太不关我事啊,真不是我挑唆的……”   他已然吓得魂飞魄散,听人一句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何况今天早上那事还真是四老爷自发自愿做的,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些土匪下手怎么这么毒,还薄惩呢, 郑伦一时间泪水滂沱,觉着自己简直冤出六月雪来了。   来人并不理会他,同那几个道:“适才你们走了之后, 大小姐想了想,觉着四老爷和老太太反正已经这个样子了,又都是长辈,她也不好说什么,不如等咱们走的时候带上老太太,叫她到咱们山寨住些日子散散心,顺便对太太有个交待。”   “啊?那带就是了,大小姐说了算。”   “蠢蛋,我不知道大小姐说了算?但大小姐说这狗才和他妹妹肯定会设法阻拦,干脆趁这机会一了百了,省得他碍事。”   来人说话一多,郑伦听出来了,这不是那梅树青吗?   他每次上门都客客气气的,以至自己当他老实可欺,没少给脸色看,没想到啊,这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郑伦循着声音转了个方向,冲梅树青连连磕头:“梅先生,梅大爷,饶命啊,小的再不敢了。”   梅树青奉命前来,便不怕郑伦认出来,见他如此,一扫先前的憋气,心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淡淡地吩咐:“怎么做事的,也不堵了嘴,叫他瞎嚷嚷。看看附近有没有河流枯井,实在不行就干脆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吧。”   活埋!   郑伦“嗷”的一嗓子,换来了一记窝心脚。   不知谁出主意:“墙那边不知是谁家的后园,趁着没人,把门打开,就这里吧。”   另几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行。”“这里省事,赶紧干完活,回去向大小姐复命。”   麻袋被抬了起来,郑伦都快吓得失心疯了,墙那边的园子多半是江家二房的,二房就剩一个寡妇,园子早荒废了,他要是被埋在这里,怕是直到烂成白骨也不会有人发现。   梅树青还出言嘲讽:“那些半死不活的是牡丹不是?就在那下面挖个坑吧,有句话怎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郑伦连人带麻袋被扔到地上,有人怪声叫道:“哎呦,坏了,还得找把铁锨去。”跟着麻袋打开,他被从里面放出来。   这是最后的生机了,郑伦着地一滚,浑身又是泥又是血,来不及抬头看都是些什么人,趴到地上便摇尾乞怜:“饶命,梅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把我当个屁放了吧,以后诸位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隋大小姐要带太太走,我绝不阻拦,不但不阻拦,我还要叫妹妹一起帮忙说合。”   话音未落,他便觉着脖子上一沉,有人把脚踩到了上面。   “你算个什么东西,说话有屁用!”   “有用,有用。保证大小姐一开口四老爷就答应,要是不答应再来找我,把我千刀万剐了都行。”   梅树青低头看他,摸着下巴一时未作声。   郑伦抬起鼻歪眼斜一张肿脸,讨好地望向梅树青,同他目光一触,被对方眼底的漠然吓得打了个寒颤,急中生智,忙不迭叫道:“再叫太太把陪嫁都带走,还有二姑娘该得的嫁妆,我妹妹手里有庄子,有地契,我骗她都拿出来……”   梅树青怔了一怔,这在大小姐的吩咐之外,若是能成,到算是意外收获了。   大当家两口子虽然不差这点东西,但该他们得的,为什么要便宜这郑伦的妹妹。   再说梅树青是个知晓内情的,太太在山寨日子过的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么好,往后又多个老太太,有点钱财傍身总是好的。   他动念只是一瞬间,跟着示意其他人把郑伦放开,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我们就等着看你的表现了,不要心存侥幸,想着到时候躲起来我们就找不到你了。”   “是是是,不会,小的不敢。”   梅树青点了点头:“那今天就这样,得罪了。”   郑伦死里逃生,跪坐于地,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和冷汗,顾不上裤裆里还凉飕飕的,刚松了一口气,就见之前打他那个大个子拿了把短刀过来,伸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抓住他:“小子,你不会以为就这么完了吧,大小姐叫对你施以薄惩,这个不能省!”说完手起刀落,切了他一根手指去。   郑伦疼得“啊啊”连声,说不出话来,心道我都被打成这个样子了还不算薄惩?   亲身感受过明月手下人的凶狠,他不敢再动歪心思,把伤处胡乱包了包,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先找地方求医去了。   明月那里很快得了信儿,梅树青他们没提切了姓郑的一根手指,只说一打一吓唬,对方不但满口答应,还主动要归还老太太和太太的嫁妆。   明月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高亮老成持重,叫众人这些日子都小心些,尤其是明月,只要离开这院子,哪怕是再去曹氏那里都要带着随从,以免被人有机可乘。   众人议定,明月想想小侯爷谢平澜曾指点她,也算有功,前去道谢。   谢平澜这些日子专心养病,身体一天好过一天,除了脸色差些,时不时咳嗽几声,看着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特别是上次聊过天之后,明月特意关照高亮,叫他安排两个勤快点的伺候小侯爷,别让他觉着不便,这次看谢平澜果然换了身衣裳,也不知谁的眼光,是件玄色的云锦绸衫,宽袍大袖的,别说小侯爷穿着还挺好看的,有一种说不清的贵气,叫明月心里舒服了很多。   只是那黑色衬着他肌肤苍白,眼睛愈发显得神采奕奕,目光有些慑人。   明月依旧坐了上次那把椅子,手里拿着上回的茶盏把玩,口里把今天发生的事跟谢平澜讲了,笑嘻嘻问道:“来,你给评评,这事我处置的如何?”   谢平澜含笑听完,听明月问起,给了个中肯的评价:“虽然手段稍嫌粗暴,但总算学会旁敲侧击,迂回行事了。”   明月闻言,脸上不由洋溢起笑容来,未等说话,听他又道:“这就对了,幼猫幼虎出手没个轻重,就不要那么着急磨利爪子。”   “喂!”明月扬起下巴,骄傲地斜睥着他,但其实她心里并没有生气,眼中还隐隐带着笑意。   谢平澜看出来,也就没当一回事,笑笑道:“我没说错吧,你便是顺风顺水惯了,心中一有不平的事就想直接踩过去。要知道,往后你总会遇到比自己实力更强的对手。比如陈佐芝,比如孟黑,那等的连你父亲都不敢轻撄其锋,到时候你待如何?”   这就不是玩笑话了。   明月也正经起来。   她突然发现谢平澜这人说话有个特点,听着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是宝贵的经验之谈,可再细一琢磨,话里头又夹带着他自己的目的。   就像刚才,他拿陈佐芝和孟黑来举例子,简直太耐人寻味了。   明月若有所思,手肘撑在桌子上,两手托腮,问他道:“你是不是决定了,待此番龙游大海之后便要和孟黑、陈佐芝他们为敌?”   她问得直接,谢平澜也毫不讳言:“陈佐芝先放在一旁,孟黑杀了我一个忠心的侍从,我与他已经注定是不死不休。”   明月这才知道,原来谢平澜早已经知晓他的那个手下惨死在浦襄城。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或许是问了蔡九公,也或许是问了其他的人,更或者他早在浦襄城外苏醒过来时,便已经心中有数。   那手下虽是自尽身亡,谢平澜却把这笔账记在了孟黑头上。   想起孟黑的阴狠毒辣,明月也是深恶痛绝。   就见谢平澜向她望来,轻声问了句:“就不知你爹到时候会怎么选择?”   他的目光,他这句话,都似带着山一样的压力。   依父亲的脾气,他如何选择,自己怕是很难干涉。   思及此,明月突然有些伤感,勉强笑笑:“若是我爹肯接受白策做军师,将来或许会有所转圜,说不定会与他们分道扬镳吧。”   谢平澜点了点头:“不管怎样,我都会还这救命的恩情。你不必担忧。”   明月望着他:“你不要忘了这话。”   谢平澜笑了:“空口无凭,要不要立字为据?”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用晋江的防盗,不知道好不好使。订阅率设的是50%,低于这个比例的需要等一等才能看V章。   来晋江好久了,感觉每天都在蒙圈中~今天才学会怎么看霸主票,也才知道还可以直接轰炸作者~   来了,名单比较长,心渔对大家感谢的心情是一样的。能坚持码扑文,离不开大家的支持。 第38章 媒人上门   正月二十八这天, 江家四房张灯结彩, 内外收拾得焕然一新。   管氏带着几个妯娌一大早就过来帮忙,帮四叔的宝贝儿子江流暹剃了满月头, 又好好打扮起来,戴上虎头帽,穿上虎头鞋, 抱在大厅里供来客围观。   四老爷江宏豫满面红光, 喜气洋洋,整个人好像年轻了十几岁。   若是江家别的房生了儿子办满月酒,也不过是亲朋好友们召集在一起聚一聚, 不会这么隆而重之,江宏豫盼了大半辈子如今老树发新芽,这孩子意义非同寻常,不但请了各房的长辈亲戚们, 还有街坊邻居,众人的世交好友,甚至江宏豫参加文会时结识的几面之交, 总之安兴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请了个遍。   光酒席就预定了几十桌。   从上午辰时末,就陆续开始有客上门。   江咏、江易几个在二门帮忙迎客, 他们对四爷爷为个妾生的小家伙这么折腾心中其实是颇有微词的,只是祖父开了口, 不敢不依从。   趁着这会没人来,江易小声跟江咏嘀咕:“六哥,你说今天能来多少客, 各家都在为买粮发愁呢,四爷爷准备了这么多席面,等中午要是都空着可就难看了。”   江咏却笑着跟他说买粮的事:“幸好咱们家下手早,我爹已经跟祖父说了,这次的事还需得好好感谢小汪。”   哥俩正说着话,就见四房的管事急忙忙从大门那边过来,满脸喜色:“六少,七少,来贵客了。”   江易顿时来了精神,问道:“谁来了?”   管事笑道:“喻三州喻老先生的太太,已经进巷子了,麻烦几位少爷到门口迎一迎,哎呦,喻太太上门,我得赶紧告诉老爷一声。”   小哥几个相互望望,都有些惊讶。   管事口中的喻老先生名叫喻良泰,安兴人尊称他喻三州是说他的文章诗词在邺、白、彰三州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旁的不说,“安兴三秀”除了江易的父亲江流远,另外两个都出自喻良泰门下。   来的这位喻太太是喻良泰的继室,听说兄长是白州那边的大粮商。   这节骨眼上不知有多少人想通过她同她哥哥搭上话,没想到喻太太这么给面子,竟然亲自上门道贺。   同云安巷和前面宅子里的喧嚣热闹相比,曹氏所呆的后院安安静静,风吹树摇,鸟儿都敢下地啄食,简直像是另一番天地。   江宏豫提前都叮嘱好了,今天上门的客人凡是问起太太如何,江家上下众口一词,都说太太身体不适,遵照医嘱正在房中静养。   通常那些女眷们一听这话也就作罢了,不会再到后边叨扰病人。   明月乐得清静,坐在曹氏床边,拿了本新近才在安兴书坊里买的书念给外婆听。   今天家里乱,高亮还特意加派了人手,八个寨丁在门口守着,生怕乱七八糟的人摸进后院,冲撞了大小姐。   “……那张家恶仆害死小姐,随便报了个恶疾亡故,瞒过官府,便带了大笔的银子打算远走高飞,谁料竟在飞云江渡口上了贼人的船,被那帮江匪抢去了行囊,扒光衣裳扔到江里喂鱼。”   曹氏哪里听得进去,翻来覆去,心中懊恼错失今天的机会,如何能给外孙女找着合适的人家,完成女儿的嘱托。   “……正所谓不是老天不睁眼,善恶到头报应循环。”明月念完,自己也觉着这故事写的挺没意思,把书合起来放在一旁,嘟嘴不满道:“什么嘛,到头来竟要靠一帮江匪替天行道。”   曹氏一脸慈爱:“话本不都是这样么,这个还算是不错的,要说好书得到你外公的书房里去找,那里藏了不少珍本。”   明月听在耳朵里,记在心头上,想着走时不妨搜刮一批,反正她回来这么多天,就没见外公正经做学问,整日守着他那宝贝儿子,只要留几本启蒙进学的给他就够了。   曹氏忍不住又问:“月儿,如果安兴这边没有合适的人家,远一点,咱们去大化找行不行?你有个姨婆嫁在大化,是外婆的堂妹,到是有两年多没有联系了,不过她为人最热心不过,听说过的也不错……”   “外婆!”明月哭笑不得,“外婆您快别操这心了,我不是同您说过了么,等过几天您就跟我回山寨去。”   二人正在说话,突听院子里头有了动静。   竟是曹氏的大妯娌崔氏亲自陪着客人过来了,在门口被山柱等人拦下。   崔氏脸上很不好看,勉强笑着同一旁的喻太太解释:“四弟妹卧病在床久了,底下人疏于管教,叫您见笑了。”   喻太太笑了笑,目光扫过戒备森严的后院,客气道:“是我这不速之客打扰了病人休息。”   崔氏忙道:“瞧您说的,平时我们请您都请不来,四弟妹见了您,自心里往外一高兴,纵有什么病痛也都好了。”   丫鬟进来禀报,曹氏听说大嫂来了,连忙坐起来。   明月迎到门口,同崔氏和喻太太打了个照面。   崔氏笑道:“这就是我四弟的外孙女,正月十四专程赶来的,带了位名医,给我四弟妹治病。”   明月见崔氏陪着的这位女客差不多有四十出头,身形微胖,皮肤白皙,一张圆脸显得十分富态。   打量人的目光却很锐利,将明月由头看到脚,其中推究审视的意味叫明月有些不舒服。   她见过礼,将两人让进屋去,就听外婆惊讶地叫了声“喻太太”,又听了一会儿三人谈话,才猜到这位喻太太到底是何许人也。   喻太太关心了一番曹氏的身体,问她病养的怎么样了。   三人聊了不过一刻钟,喻太太突然提出来,想和明月单独谈谈。   别说崔氏和曹氏都十分诧异,就是明月自己也是一头雾水的。   她跟着喻太太到了外间屋。   喻太太坐下,拦住想要为她斟茶的明月,和颜悦色道:“别忙活了,我适才在外头喝了不少,你也坐吧。”   明月依言坐下,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等着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喻太太笑了笑,问道:“多大了?”   明月实话实说:“我正月生的,刚好十五。”   喻太太挑了下眉:“那不是才过完生日?”   其实就是前几天,在江家过的。明月没让惊动江家的人,连外婆都没告诉,只带着铃铛、山柱几人到街上吃了碗面。   十有五年而笄,十五岁可是大生日,明月到觉着无所谓,看到今天小舅舅满月酒的排场,她也毫不羡慕。   喻太太没有就生日的事接着再往下问,而是换了个话题:“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   明月越发觉着古怪,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位喻太太不会是想帮我说亲吧?可素不相识,看她这模样,同江家人也算不上有多熟悉,这是搞啥呢?   喻太太还在等着她,她不好不答,索性道:“在山上没什么事做,就是看些闲书,练练弓箭。”心说这还不把你吓回去?   哪知道喻太太了然地笑了笑:“不错,君子六艺你这一下就占了两个。我看你把手下人管得也很好,你准备带着他们在安兴长住么?”   自然不是。明月当即道:“父亲已经传讯让我回去,等下个月我便跟外公他们说。”   喻太太微微颔首:“那我多嘴打听一句,你外家这么多人扎根在安兴,一旦有事迁不走,避不开,你父亲现在同陈王爷他们交好,尚能庇护大家周全,但这绝非长久之计,往后呢,可有什么打算?”   原来不是要做媒,是想从自己嘴里探听父亲的动向。   自从来了安兴,怀着这种心思接近明月的,喻太太绝不是第一个,但她可算是最八杆子打不着,莫名其妙的了。   “我同长辈们已经讲过,便是现在,也不敢说我爹爹便一定能照顾得了大家,从山寨到安兴光赶路就要走四五天,一旦有什么事实在是鞭长莫及,而且现在邺州地面上势力林立,可不止陈佐芝和孟黑,想要我爹能照应到,除非搬到大青岭附近,要么便只有雇佣镖师,训练家丁,以防不测。”   喻太太默然半响,喟叹道:“这世道,不管贫富贵贱,都活得不易啊,你能独自回来,又对情势看得如此清楚明白,你父亲一定十分看中你。”说完了她站起身,去里屋向曹氏告辞。   崔氏陪着她回到前院,喻太太没有久留,不等席散就离开了。   除了这个意外,一整天再没有旁的客人来看曹氏。   等满月酒摆完了,转眼进入二月,明月开始为归程做准备。   也不知郑伦那里进行的怎么样了,大约因为伤重,连着几天都没见他现身人前,梅树青他们也不担心他逃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十几天时间,慢慢等着就是。   至于那日见过的喻太太,明月早把她抛到了脑后。   没想到这天江流远的妻子小崔氏来看四婶,悄悄说了件叫曹氏大喜过望,却险些惊掉明月下巴的事。   江流远有个学生叫汪宝泓,汪家想为他求娶明月,请小崔氏这做师母的先来探探口风。 第39章 汪家人的野望   汪家请动小崔氏来跑这一趟可不容易。   最初他们找上的是江流达的妻子管氏, 毕竟她是大房大嫂, 当家太太。   江流达两口子这段时间因为受汪家提醒提前屯粮,同对方来往得多了些, 四房摆完满月酒,汪太太便跟管氏提出来,说儿子自打上次从江家回来之后就心神不属的, 问了才知道, 是因在后园偶遇了四房的外孙女。   她这个儿子懂事早,从小聪慧,做父母的心疼他, 想着管氏帮忙撮合。   管氏很是吃惊。   那天两个孩子见面她也在场,就只远远打了个招呼,可没看出来汪宝泓当时有什么异常。   她没敢立时应了,回来学给丈夫听。   江流达也十分奇怪, 他还记得妻子之前跟他絮叨过三房想把十娘许给汪宝泓,汪家同三房走的这么近,多半等十娘再大一些, 婚事就会定下来,怎么说变卦就变卦呢?   他就叮嘱妻子:“这件事你不要枉做恶人, 汪家若真有此意,叫他们找弟媳妇说去。她才是汪宝泓的师母。”   到不是他和亲弟弟分得这么清楚, 而是不当家不知道当家的难处,三婶又是个特别计较的人,弟媳妇在家中什么也不管, 地位超然,又同他母亲沾着亲,自然有底气做这事。   所以到最后,跑来四房做说客的就成了小崔氏。   曹氏一听这话,顿时头也不疼了,气也喘得匀了,盘着腿坐在床榻上,开始细细跟小崔氏盘问起汪家的情况来。   待听说汪宝泓的祖父是邺州有名的粮商,父亲是家中嫡次子,母亲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二人只有汪宝泓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那孩子今年才刚十六岁,难得做事周全,学业也不错,身边很干净,别说小妾,连丫鬟通房都没有,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至于此人是三房先看中的,别说曹氏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所顾忌。   婚姻大事讲究你情我愿,既然人家表明属意自己的外孙女了,凭什么就得给十娘留着。   明月却不这么看。   吃惊过后她拼命回忆那天的匆匆一面,姓汪的小子什么模样来着?   那天她连大房那边的两位表哥亦是第一次见,注意力被三人分散,对汪宝泓的印象着实不深。想了半天之后确定,那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擦肩而过。   汪家如此小题大做,其中必然有诈!   因为小崔氏当时是背着明月同曹氏说的,明月颇不放心地问外婆:“您没答应他们吧?”   “当然没有,再说就算我答应了又有什么用,好歹得你爹娘点头了才算数。”曹氏虽然私心里很满意这桩婚事,却也知道分寸,尤其那未见过面的女婿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想起隋凤那名声,她心里也是有些发毛。   明月松了口气:“那就好,过几天咱们就走了,不用理会他们。”   曹氏想想女儿来信中说,她现在在山上,接触的年轻人要么粗俗不文,要么别有用心,放眼四望,没一个配得上明月,担心她往后所嫁非人,一辈子痛苦,老太太越琢磨就越觉着要是错过汪宝泓十分可惜。   外孙女主意正得很,在这事上明显不听她的。   曹氏没办法,趁着明月不在,打发人去把梅树青找了来。   她养了大半个月,好了很多,见梅树青进门施礼便要站起来:“梅先生,明月那孩子老是提起您,这一路上真是多得您的关照。”   把梅树青吓得差点原地趴下,忙不迭摆手:“老太太您千万别起来,在下奉大当家之命,侍奉大小姐是应该的。何况大小姐异常聪明,我等一路上都是听她的安排,哪称得上关照,老太太您可折煞小人了。”   曹氏这才坐了,喃喃道:“她到底是个小姑娘,又是第一次出门。”   梅树青心道:“第一次出门就管了件天大的闲事,现在那顺德侯世子还在你们家偏院里藏着呢。”   他被糊里糊涂地叫来,实在想不通曹氏有何贵干。   曹氏是觉着既然上回那信是梅树青送来的,那他肯定是女儿女婿身边得用的人,于是她就把汪家有意结亲的事跟梅树青说了说,道:“我觉着汪家这孩子还挺好的,毕竟也在咱们家念了好几年的书,梅先生怎么看?你说月儿的父母会答应么?”   梅树青难受坏了,大小姐的终身大事他哪有资格置喙?   他吭哧了半天方道:“大当家和太太向来很看重大小姐的意思。”   像那陈丰羽,大当家都把人叫到金汤寨两下相看了,大小姐厌恶对方,最后不就拉倒了么。   曹氏叹了口气:“那请梅先生一定劝着她些,这姻缘都送上门了,总不能往外推吧,好歹相看相看,别看月儿年纪还小,可韶华易逝,女孩儿家又能挑上几年呢?”   梅树青勉强应了,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却知道这些话别说是他,就算他家里那口子也万难向大小姐开口。   这时候明月正带了山柱几个在与江宏豫说准备离开的事。   她回来将近一月,同外公见面的次数却只有寥寥两三回。这次一走,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更因为她想要带外婆回金汤寨去,需得提前打好招呼,也好叫江家有个心理准备。   果然还是曹氏了解江宏豫,一听说明月找他,江宏豫便沉着脸不怎么高兴,等听明月说过几天便要走,想带着曹氏去住一段时间,以便叫蔡九公继续帮她调理身体,那脸色更是阴得能拧出水来。   他断然拒绝道:“简直胡闹,我江家之妇如何能去与土匪山贼同住?便是你,但凡是个有气节的,就应该同你父断绝往来,怎么能出来进去都带着这几个野蛮人,恃强凌弱,贻笑大方?”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明月忍了忍,想是时间太紧了,郑氏兄妹还没来得及吹风,道:“我娘常同我和弟弟说她小时候的事,她说有一年冬天安兴下了好大的雪,她和姐姐玩堆雪人,结果冻着了,半夜烧得厉害,您亲自带着下人们去请的大夫,黑天路滑,大夫不愿出诊,还是您叫把人强拉上轿。走到半路,抬轿的滑倒了,大夫额头上碰出老大一个包。”   江宏豫晃了一下神,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过去太多年,记不清了。   柔惠小时候特别喜欢玩雪,每回堆出来的雪人都是四个,两大两小,手拉着手。   那时候他还年轻,想都没想过这辈子差点无后断了香火。   等江宏豫从那点惆怅感怀中回过味来,明月已经告辞回住处去了。   还有个七八天时间,反正外婆已经应了她,外公能同意自是最好,他不答应的话,明月也有办法,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担心。   到是小侯爷谢平澜肯定不会跟着他们回金汤寨,她返程之日,大约就是他告辞之时。   这段日子相处得不错,明月想起这事,心中就难免多了几许离愁别绪。   正当她犹豫着怎么同谢平澜挑明,也不知曹氏同小崔氏说了些什么,汪家人竟然直接找上门,到偏院来求见管事的。   来人自称是汪宝泓的三叔,名叫汪裕,还带了手底下两个掌柜。   梅树青叫苦不迭,实在不想出面了,商量明月:“大小姐,咱们这一行哪有管事,我们全都听您的。”   明月听罢哈哈一笑:“你和高亮叔一起去吧,看看这家姓汪的到底搞什么鬼。”   汪裕见到梅树青和高亮十分客气,先同两人大致介绍了一下汪家的情况,笑道:“还要麻烦两位替我们家向隋小姐的父亲转述心意,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只要条件相当,盲婚哑嫁的照样琴瑟和谐,更何况我侄儿同隋小姐还见过面了,两个人都是一等的人才,没什么可挑剔的。”   高亮和梅树青只好嘿嘿干笑,道:“一定带到,一定带到。”   汪裕向着手下掌柜示意,那掌柜连忙拿出一张地图,当着三人的面铺到桌子上。   高亮和梅树青低头看图。   汪裕指了图上几个插着小旗的地方:“这几处都是贵寨附近的城镇,我们家在镇上有商铺,没有也不怕,现买都来得及,隋大当家若是同意这桩婚事,可选一城镇做为两个孩子婚后的住处,我家慢慢会把三分之二的资产搬过去。”   照他一开始介绍的,这三分之二的资产可是个极为庞大的数目。   高亮忍不住问道:“另外三分之一呢?”   汪裕很是坦诚:“我父亲说,剩下的三分之一会让我大哥带到白州去。”   高亮心里啧啧称奇,同梅树青互望一眼,暗道:“这汪家人好大的赌性!”   汪裕见二人再没什么要问的,卷起了那地图放到他们眼前,笑道:“我们家三个嫡子,这次我是站在我二哥这边。”   高亮和梅树青客客气气把人送出去,临别时梅树青忍不住问:“前些天那位喻太太……”   汪裕点头:“我父亲同她大哥是老交情,托她出面先来探探口风。诸位有所不知,几州大的粮商相互间都有往来,要不然又如何控制粮价?打仗不就是打的粮饷么,大当家有人,我们有粮,要不说这婚事乃是天作之合呢。” 第40章 王子约   汪家人这一来一去, 寨丁们虽然不知其中详情, 却都听说了,这家人是来向大小姐提亲的。   这些日子他们同大小姐处得熟了, 胆子也大了起来,虽然不敢当面开玩笑,私下里却是一个个笑嘻嘻地挤眉弄眼。   没过多久, 连谢平澜也听到了风声。   明月找他来谈正事的时候, 见他眼中都是揶揄的笑意,不禁有些抓狂。   “有什么好笑,不就又一个奔着我爹去的么?一个个的怪模怪样, 没想到连小侯爷也这么少见多怪,真叫人失望。”   谢平澜忍了笑:“何必自谦,我听说的明明是那少年自打远远见了隋小姐一面,便茶饭不思, 心神恍惚……”   明月真生气了:“我到不知那帮小子谁这么长舌?”   谢平澜摆了摆手:“这也正常,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连大鹏这样的神鸟也需借助于风力, 何况世人。我看你完全没必要生气,听都不听, 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月冷冷地斜睥他:“那又如何,他不是大鹏, 我也不是人家的登天梯。”   谢平澜笑道:“好,好,是我错了, 你别生气。”   明月哼了一声:“他家若当真有心合作,大可以去找我爹谈,我爹又不是个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人。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谢平澜赶紧点头:“对。”   明月悻悻然:“这就是了,何必如此作态?人生于世,若把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当做一场买卖来计较,还有什么意思?”   谢平澜赞道:“这到是至理名言。”   明月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娘、我外婆一个个都紧张得要命,尤其是外婆,好像我错过了这一个就再也嫁不出去了似的,这两天耳朵都要磨起茧子了。”   谢平澜手掌握拳,抵着唇边轻咳了两声,道:“你外婆心疼你,大约是觉着这一个条件太好了吧。天诸汪家,我在京里的时候就听说过了,掌握着邺州四分之一的粮,家境不是普通的富裕,他家的少奶奶真可以躺在银子上睡觉,确实是好。”   说到后来,他忍不住笑了。   明月撇了撇嘴:“那他还是快娶了江家的姑娘吧,我那些表姐表妹不管哪一个嫁过去,两口子每天早上起来就是数钱玩儿。他那名字起的,一看和我大舅、二舅他们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家人,都是六点水嘛。”   谢平澜无语,道:“小孩子没事少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停了停他又道:“你也不用担心嫁不出去,我有个小兄弟,姓王,名叫王子约,今年刚十八岁,家学渊源,乃是文坛大家王渊的嫡孙。”   明月咦了一声,瞪大眼睛望着他:“王渊不是你姐夫的老师么?”   谢平澜微微颔首。   “那你还叫他小兄弟?”   谢平澜丝毫不觉有异:“我们各论各的。”   吕飞白御前行刺以失败而告终,王渊做为他的恩师自然受到了牵连,被皇帝锁拿下狱。   王渊德高望重,一辈子洁身自好,没想到花甲之年竟然身陷囹圄,还要受狱卒们的折辱,又惊又怒,没几天便中风死在了天牢里。   作为文坛泰斗一代宗师,王渊这一生可谓是极其不顺,少年丧母,中年丧妻,夫人故去没多久,唯一的儿子也相随而去,王家就只剩下了王子约这么一根独苗苗。   “我离京之前已经派人把他悄悄送去了密州,依他的才学,跟着杜昭肯定会崭露头角。这段时间多得你照顾,我便帮你们牵个线。如何?”   明月干笑道:“谢谢了,大宗师王渊的孙子,我怕我高攀不起。”   这不过是句推脱的话,哪知谢平澜竟还颇认真地想了想,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比起子约来,你这出身不算什么大的障碍,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赶上了好时候,叫你爹多努努力,将来未必就配不上他,长相是差了点,但娶妻更重在性情。”   明月越听这话越不是滋味,小脸绷着,眉毛渐渐立了起来。   “你的性情是真不错,你看好几回了你到我这里来,坐的都是同一张椅子,茶水从来不沾口,明显是我这里叫你不自在,可你却能克制着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   明月再能克制自己,这时候也无法表现得若无其事了:“喂,谢平澜,我和你没仇吧?”   “没,不但没仇,还有救命之恩。”   明月点了点头:“那就好,我不能叫你恩将仇报,不是要立字据么,来吧!”   谢平澜一怔,随即想起她指的是上一回自己的那句玩笑话。   当时谢平澜承诺,不管日后隋凤如何选择,他都会报答这次相救的恩情,明月就望住他,说了一句:“你不要忘了这话。”   大约是望向他的那双眼睛太过单纯明亮,很少同人开玩笑的谢平澜不知怎的脑袋一热,脱口而出:“空口无凭,要不要立字为据?”   没想到这都好几天了,她还记着呢。   谢平澜也不抵赖,当下笑了笑站起身,指了案上的纸笔道:“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说吧,要我写什么?”   这到把明月难住了。   等见他脸上笑容越来越盛,明月索性也光棍起来,冷哼一声:“既是救命之恩,便如实写好了。”   谢平澜失笑,摇了摇头,自怀中取出一物,潇洒丢给明月:“拿好了,随便你大小姐怎么写,写完了盖上这印,我没有不认账的。”   明月两手合拢接个正着,果见是一小方金印。   她将金印翻过来看印文,好奇地问:“这上面是什么?”   就见那印文的花纹十分繁复,上面还沾了点红泥,当下凑在唇边哈了哈气,拿着那金印起身,去桌案旁取过一张纸来,用力盖了下去。   留在纸上的是一个奇怪的图章,看着既像是几个篆体字,又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雀鸟。   谢平澜见她拿着那张纸左右端详,不摸门路,晓得她是不认识印章上的几个大篆,道:“那是‘顺德侯府谢’,是我的世子印。押给你了。”   明月一听这印这般有来头,气登时就消了,小心收起来,又把那张纸一点一点扯碎了毁尸灭迹。   她道:“我不是在你这里觉着不自在,实在是,唉,说了你也不懂,我也不想这样……”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到桌案内侧,那里摆了个乳白色的玉瓶。   瓶子本身很普通,既不晶莹也不剔透,可此时瓶子里斜插了几枝梅花,褐色的梅枝,绛紫色的花萼,花瓣层层叠叠,很是皎洁娇嫩。   便是以她这等挑剔的眼光来看,也觉一切都恰到好处,叫人不忍破坏这份美,甚至都不想将目光移开。   “呃,咱们这院子里有梅花?”明月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   想也知道,被派来伺候谢平澜的寨丁绝不会有这等闲情逸致,而谢平澜这些天就没出过院子,故而她才有此一问。   “这是邺州玉蝶,颇不错的梅种。”   谢平澜走过来,伸手推开了她身侧的窗户。   由这里刚好能望到院子角落里那株邺州玉蝶,同桂树长在一起,只有半人高,花枝看上去稀稀疏疏的,远不及插在瓶中惊艳。   明月托着腮站在窗前赏花,道:“刚开的吧,不然那晚我不会闻不到。”   谢平澜站在她身后笑了笑。   明月同他翻旧账:“我生得很丑么,还长相差了点?”   从小到大,关于她的容貌,明月听过的奉承实在太多了,是以非常自信。   谢平澜适才竟然这般诋毁她,哪能叫她心服?   谢平澜见她还念念不忘,不由含笑道:“那得看同谁比,同旁人比非但不丑,还美得很,不然也不会有人只远远见了一面,便忙不迭地跑来提亲,还奉上万贯家财。”   “能不能不开这玩笑?说正事。”明月咬着牙道。   “呵呵,这是实话。不过若同子约比,是要差了那么一点点。”   “哼!”   “别不服气,等你往后见着真人就知道了,我先同你说个掌故。平南王司徒翰你可听说过?”   “我还不至于这般孤陋寡闻。”   谢平澜全不在意她话中的不满,道:“司徒翰和长公主婚后多年没有孩子,求医问药一直折腾到年近四旬才生下一女,这位小郡主么,与子约同岁,脾气颇有些古怪,从小就是看人只看脸,喜恶全然根据对方的相貌。”   明月听着谢平澜语气有异,正要回头去看,他已经恢复如常:“前年机缘巧合,她见了子约一面,便死活想要招子约为郡马,直闹得朝野皆知。”   明月一听这话,顿时甘拜下风。   “本来平南王夫妇拗不过她都答应了,若是不出这事,子约说不定已被司徒翰招了女婿,现在他避去密州,投奔了杜昭,这门婚事自然也就黄了,怎么样,我来做你俩的媒人,就算报恩了。” 第41章 别后多珍重   明月已经无话可说了, 咬着牙道:“我真是谢谢你了。”   谢平澜点头领受了这份谢意。   明月深吸了口气, 转念间又对他口中的王子约有些好奇,依她的眼光看, 大病初愈的谢平澜模样其实颇为英俊,已经是第一流的长相,能叫他甘拜下风的王子约得俊美到什么程度?   反正谢平澜许诺要介绍二人认识, 到时候就当长长见识吧。   她想谢平澜前段时间在京里给杜昭传递信息, 帮着杜家人尽数逃脱,又送王子约去了密州,着实做了不少事, 这还只是自己知道的,可想而知当时会是何等得忙乱。   结果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就出了疏漏。   “你如今手底下还有信得过的人吗?”明月其实挺担心在自己回金汤寨后,谢平澜又落了单,尤其他现在身上还有伤。   谢平澜笑笑:“邺州这边?手下一时来不了, 性命相托的朋友到是有几个,就是好久没联系了。”   明月回头看他:“那你可一定要小心,我想你定然不愿意跟我回金汤寨, 要不然我把山柱和程猴儿留给你使唤?”   谢平澜笑着摆了摆手:“多谢隋小姐一番好意,还是不用了。接下来我也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找个地方住下来养好伤再说。”   说罢他敛了笑容,问道:“你已经定下来归期了?”   明月点头, 目光里有些不舍。平心而论,小侯爷谢平澜和她以前认识的人都不同,说话风趣, 见解独到,实在是个极难得的朋友。   “外婆已经答应跟我走了,只等外公那里转过弯来。不过我爹既然捎话叫我这月中旬一定要回去,那到时候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们都要走,也就是这几天了吧。”   谢平澜微微颔首:“知道了,我会提前做好准备。”   “好吧,那你千万要小心,可别再受伤了。这次是运气,刚好遇上蔡老这样的神医圣手,实在不行,你就来我们山寨躲避。”明月有些艰难地道。   离愁别绪之下,她终于把这话说出口了。   她想若是谢平澜真跟她回了山寨,不知父亲会做何反应,但不管如何,自己一定会护他周全。   谢平澜微笑道:“放心,这次是没有防备,也算做个了断,我再不会上当了。”   上当?   明月疑惑地望着对方。   她从来没有问过谢平澜,他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又为何在被追杀的时候,不往密州去和杜昭会合,反而慌不择路地跑来了邺州。   “我姐夫刺杀皇帝这事做得十分突然,我若是提前知道,绝不会叫他如此犯险。可他谁也没有说,拿惯了笔的手突然去拿匕首杀人,不成功也是理所当然。”   明月心中一跳,没想到谢平澜会从吕飞白刺王杀驾开始说起。   虽然他没提吕飞白因何要行刺皇帝,但也算是难得的信任了,照谢平澜口风之紧,这在之前根本是难以想像的事。   她下意识地趴在窗户上向外望了望,而后小心地关上了窗子。   谢平澜见她如此谨慎,颇像一只偷吃怕被发现的猫,不由笑了笑,接道:“等我接到消息,他已经行刺失败,被关进了天牢,皇帝被他用匕首伤了脸,勃然大怒,下旨要将他凌迟处死。”   “啊!”明月低呼一声,她没听说过这一段,一直以为吕飞白刺杀不成,当场身亡。   “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帮他收拾烂摊子。他我是救不出来了,只好托天牢的狱卒送了毒/药进去,叫他少受点罪。”   明月暗暗咋舌,道:“朝廷没有追查到你?”   “这等事自然要谋定而后动,找可靠的人去做。”   明月脑间突然灵光一现:“听说有一种诈死药,人吃下去之后气息全无,就跟死了一样,连仵作都验不出来。”   谢平澜坐下来,揉了揉眉心:“你在开玩笑?我姐夫死后,皇帝亲自验看尸体,命人砍下他的头颅悬挂示众,尸体丢在西市曝晒十几日,蚊蝇环绕,直到臭了都没人敢为他收殓。”   他的语气很平淡,明月由其中听不出多少愤懑遗憾来。   显然在谢平澜看来这十几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吕飞白父母双亡,妻子先他逝去,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如此了无牵挂才敢效那士之怒,想着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他却未想到皇帝会迁怒这么多不相干的人。   谢平澜殚尽竭虑足足忙了数日才送走王子约,给杜昭送信,安顿好杜府上下人等,若说前两件还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杜家这么多人,很难做到毫无破绽,半点风声也不走漏。   “忙完了我静下心来好好回想了一下,觉着要糟,幸好尚留了几名亲信在身边,便想着趁皇帝的人还未追查到我头上,赶紧离京避一避。谢家有祖父遗泽,宫里还有个得宠的贵妃,就算败露,顶多也是我父亲的爵位不保,到不至于受到太大的牵连。”   说到这里,他语气中带了些自嘲:“话虽如此说,我当时还是心存顾忌,担心往北去激怒朝廷,特意避开了密州。临走前我四弟和六弟突然找上门,四弟是大伯的庶子,也到罢了,六弟与我一母所生,平素极为友爱,他说有要事,我不能不见。”   明月直觉这次见面非同寻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谢平澜却住口不言,停了半晌方才苦笑着指了指自己肋骨断裂的位置:“喏,这便是见面的结果。”   明月觉着不可思议:“你亲弟弟打的?他知不知道你差点因此丢了性命?还是他们本来就要杀你?”   谢平澜舒展身体,将手臂枕到了脑后:“老六吸引我的注意,谢四出手偷袭。其实谁动的手又有什么分别,他二人会做这等事,必是得到了我爹和伯父的授意,或许在他们而言,这叫做大义灭亲吧。”   “我那帮手下抢了我就跑,且战且退,逃出京城,按照之前的计划往东南走,等进入邺州,就只剩了一人,最后连他也折在了浦襄。”   明月同情地望着对方,怪不得他说没有防备,还说做个了断云云。   像谢平澜如今这样,可算是虎落平阳穷途末路了吧。   难为他如此想得开,这段时间同寨丁们混在一起,该吃吃,该睡睡,谈笑自若,一点也不见颓唐。   “那等你养好了伤,是不是就要去密州了?”   “或许吧,也要看杜昭那边的情况。”   明月忍不住怀疑这家伙之前说什么介绍王子约同她相识,又是故技重施,想将金汤寨也绑到杜昭的大船上去。   不过看在他这么凄惨的份上,就不拆穿他了吧。   明月问:“那你觉着杜昭为人如何,可能与他共富贵?”   出乎她的预料,谢平澜没有急着替杜昭摇旗呐喊,对他的评价竟然颇为中肯:“杜将军这人英武有决断,知人善任,这都是他强于旁人的地方,能不能做个好主公却不好说,人都是会变的,尤其他所处的位置,接下来一定是漩涡急流的中心,尚需慢慢观察,我不好替他打保票。”   明月愈加看不透谢平澜了,疑惑道:“我以为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谢平澜失笑:“谁说的。到是你父,我方才说杜昭强于旁人,这旁人指的可不是陈佐芝与孟黑。月底陈佐芝不是要在大化召集各路豪杰集会么,叫你父亲到时候好好看一看,这位大义气王可有帝王之相。”   明月点了点头。   “若是隋大当家改了主意,想要另觅出路,杜昭那里我可以代为引荐。”   “多谢!”   “不过恕我直言,你们这想法需得变变,共富贵?”谢平澜笑了笑,“除非来日是以你们金汤寨为主,否则不管依附于谁,这三个字也就是听听罢了。”   “是是是,谁若是真相信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谢平澜见明月如此乖觉,不知怎的,很想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脑袋。这想法虽然一闪念间就克制住了,心情却变得格外得好,这份明媚冲淡了适才话题的灰暗,亦冲走了小小离愁。   他冲着明月点头笑道:“孺子可教。”   明月回了他一个“切”字。   五日之后,江宏豫那里终于松了口,同意曹氏随明月同行,去金汤寨暂住一些时日,还答应叫明月从江家带些书回去,说是为了教化外孙女和外孙,以防二人跟着隋凤走邪路。   明月懒得同他计较。   郑伦先前承诺要给曹氏带走的银票地契也都交了出来,不过是头天晚上郑伦悄悄送来的,说四老爷抹不开面子,恳求众人这事就不要再当众提起了。   只看外公江宏豫那煮熟的鸭子嘴硬的态度,明月就猜这多半是郑氏兄妹私吞的钱。   没有外公多年的默许跟纵容,区区奴才小妾如何敢这么大胆?   虽然对外家失望透顶,当另外几房的女眷来送行的时候,明月仍是私下里同管氏道:“舅妈你们自己掂量着,若是时局恶化,住在安兴不安全,就去金汤寨附近暂避吧。”   她能说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离开江府的时候比来时多了一辆马车,里面坐着曹氏和伺候她的丫鬟。   队伍走了两条街停下,等待朱大、朱二等人前来会合。   也到了谢平澜同众人分别之时。   明月轻撩车帘,望见谢平澜穿了身十分不起眼的衣裳,身手矫捷地下车混入人群当中,朱唇微动,悄声道:“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牙疼,半边脸都肿了。 第42章 谢平澜的八卦   队伍出了安兴城。   离城渐远, 明月收拾起了心情, 问问外婆那边一切安好,吩咐叫前面开路的走得慢些。   她放下车帘, 叫铃铛把自己那盏走马灯挂起来,点上蜡烛,随着车身摇晃, 半躺半坐望着车屏上奔驰的影子出神。   铃铛见状不敢打扰。   如此安安静静走了十余里路, 突听后面安兴方向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   高亮警觉,担心来者不善,立刻下令叫队伍停下, 摆好阵势,防人突袭。   来的大约有二十余骑,最前头是个一身劲装的俊秀少年,后面都是些身携兵刃的壮汉, 看打扮应当是家丁伴当们。   那少年隔着十余丈远勒马停下来,冲众人一抱拳,道:“在下汪宝泓, 刚知道江老夫人和隋小姐今日起程离开安兴,特意带人来护送一程。”   这谁?金汤寨众人面面相觑。   曹氏听到动静坐不住了, 撩开车帘,问身旁服侍的丫鬟:“是汪家那孩子来了?这真是的, 快叫他过来我瞧瞧。”   高亮和梅树青这才反应过来,姓汪那小子!   他叔叔先前上门无果,这小子还真够胆, 自己追来了。   他们这些江湖汉子都喜欢同干脆利落的人打交道,汪宝泓能做到如此,到令众人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   大家让出路来,汪宝泓下了马,来见曹氏。   曹氏本就觉着亲事不成颇为遗憾,见汪宝泓模样俊俏,礼数周到,一听到消息就带人追来,可见心意颇诚,乐得合不拢嘴,连赞几个好,问道:“你这是特意来送我们的?”   汪宝泓道:“这一路不太平,我已然禀过家母,将老夫人和隋小姐送到尧镇,顺便看看那边的商铺再回来。”   曹氏忙不迭答应,又问:“你不是在读书么,怎么开始打理起家里的生意来了?”   汪宝泓洒然一笑:“眼下粮价暴涨,家中人手不够,祖父说还要看陈王爷接下来是个什么章程,实在不行我们家就得想办法离开邺州,迁到白州或是彰州去了。”   两支人马合到一处,重新出发。   汪宝泓小心翼翼地陪在曹氏的马车旁,同她说话。   “小姐,你看看……”铃铛挑了车帘子,冲那边直努嘴。   明月不为所动,屈了一只胳膊枕在脑后:“随他去,不用理会。”   回程队伍里多了个身体极差的老太太,比来时慢了很多,中午找了个镇子打尖吃饭,汪宝泓可算见识到了明月的挑剔。   他笑对曹氏道:“老夫人不用忧心,女儿家是要活得精细一些。我有个姑姑饭菜里见不得一点油星,她最爱吃的一道菜是用鸡、鸭、干贝、猪排骨、云腿十几种材料放在一起熬汤,光那汤就得经七八道工序,熬上大半天,熬好之后打去浮沫,加入最嫩的那点菜心,再把鸡胸脯和牛腿上的肉跺成肉茸,放到菜里吊清。她家厨房里有专人负责吊清这一步,菜上桌的时候盆里的汤看上去清澈如水,那才叫会享受。”   别说金汤寨的土包子们,就连曹氏听了这话都暗暗咋舌。   唯独明月变了脸色,她是挑剔不假,可大多数时候为难的都是自己,哪会像汪宝泓说的这么奢侈荒唐,给下面的人添麻烦。   她一言不发放下筷子,站起身离席,自顾自上了马车。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同情地望向汪宝泓,都知道这小子方才自我感觉太好,一时多嘴,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再度上路,大家不敢再肆意玩笑,连说话都压低了声音。   气氛如此沉闷,汪宝泓也跟着安分多了。   一路无事,四天之后到达浦襄。   封城一个多月搜查无果,孟黑看来已经放弃抓捕谢平澜,带着雍德义离开了浦襄,罗鹏也不在,只留了那姓董的头目继续盘查出城的人。   出乎明月意料,师爷白策竟然还在浦襄没走。   再见白策,明月可不像上次那么冷淡,皱着眉埋怨道:“白师爷,咱们上回不是说好了,你辞掉衙门里的差事,去我爹那里帮忙。怎么,难道是汪县令不放你走?”   汪良骥一旁不知就里,点头哈腰:“隋小姐说笑了,您看上白师爷是他的造化,下官如何敢不放人?”   白策的目光在明月身后的队伍中逡巡了一圈,笑道:“前些日子我已经叫人把大小姐的荐书送去了山寨,且已向大当家禀报过了,留在此地,等接到大小姐再一起进山。”   明月点了点头,搀扶着外婆下了马车,在汪良骥和白策的陪同下,进了县衙的大门。   高亮、梅树青、汪宝泓等人跟在后头。   曹氏抬头四望,疑惑地问明月:“咱们要住在衙门里?”   明月随口应了一声,足下微顿,突然反应过来白策等在这里的真实原因,还是不放心小侯爷谢平澜吧。   他不去金汤寨,自己信上又没提,父亲无从知晓浦襄这里发生的事,如今再得知谢平澜曾落在自己手上,想要学陈佐芝和孟黑,把人抓在手里为筹码也迟了。   这家伙,对朋友就尽心竭力,命也可以不要,对她却是殚精竭虑的算计,太不像话了。   不过明月却没怎么生气,只是瞪了他一眼,换来白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等把曹氏安顿在她上回住的小楼,明月叫人把白策喊了来,屏退众人,直接道:“前几天离开安兴的时候,顺德侯世子才与我们分道扬镳。经过蔡老医治,他的伤已然大见起色,至少行动无碍了。”   白策深施一礼:“多谢大小姐了。”   “那你以后可要一心一意地为我爹谋划,脚踩两只船非君子所为。”   “大小姐放心,只要大当家不嫌弃在下才疏学浅,白某一定倾尽全力为他出谋划策,绝无二心,有违此誓,叫白某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明月没料到他立下这么重的誓,怔了一怔,不好再说什么,诚心诚意地道:“如此委屈白师爷了。”   不然的话,人家来日同谢平澜会合,又会是另一番际遇。   白策到没往这方面想,主动道:“上回大小姐叫我写信给关嘉,他回信了。”   嗯?明月一双眼睛立刻充满了关注。   白策真是快好奇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这小姑娘在追查什么?   他可没有忘记,先前便是因为知道了他给关嘉当过师爷,这位大小姐才态度大变,担着风险管了谢世子的闲事。   不知何时才能得到她的信任。   白策心里犯嘀咕,道:“我照大小姐说的,问他丁酉年六月可有哪位亲朋好友在武平坝一带活动,他说时间太久,当时又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因而全无印象。”   明月目光一黯,这是极度失望的反应。   白策又道:“他问我打听这个做什么,又说本月下旬他会悄悄来一趟邺州,到时候见面再说。”   明月点了点头,这么说好歹还有一线希望。   “他不是弃官在家了么,来邺州做什么?”   具体的白策也不清楚,只能猜测:“他到没有细说。这月下旬邺州就一件大事吧,陈佐芝下帖,召集众人到大化相聚,请帖自不会有他的,但我估计他来八成也是为了这事。”   明月立时便道:“我爹收了请帖,到时会和陈信芝父子一同去大化,咱们想办法随行。”   白策笑了笑,心道你还真是执着啊。   说完了正事,明月想想路上再有个两三天就到家了,这次出来,好几件事都先斩后奏了,收获一个白策,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消父亲的怒火。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到白策看上去年逾不惑,必定已然成家,他跟着自己去金汤寨当军师,说难听点叫落草为寇,家人又如何安置?   白策听她问起坦然道:“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内人便带着孩子回白州老家探亲去了。”   明月算一算,那会儿应当是谢平澜刚到浦襄向他求助,估计着白策担心连累家小,才把老婆孩子都远远打发了。   到是个好男人。   由此她想起谢平澜来。   在江家的时候,他只说送这个离京,送那个离京,却提都没提自己的家眷。   啧,没看出来他这般薄情寡义啊。   想到就问,白策既同谢平澜熟悉,应该知道内情。   “顺德侯世子么?你想到哪去了,他并未成亲啊。”白策乐呵呵道。   明月脱口而出:“可他都二十四了!”   白策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明月不免有些尴尬,啊,好想把方才那句话再咽回去。   “呵呵,世子爷今年二十四了么,我到不知。他一直没成亲的原因不是什么秘密,好多人都知道,当初顺德侯给他同鸿胪寺卿邵鸿光之女订了亲,二人门当户对,才貌亦般配,若是成了,到是人人称羡。谁知道两家差不多要商量办喜事了,世子爷竟被平南王府的小郡主一眼相中。”   还有这么一段?明月吃惊地微张着嘴巴,那位郡主不是哭着喊着要嫁王子约么,难道谢平澜竟然骗自己?   “呃,这位郡主有多大?”   “她当时……差不多有十岁吧。”   明月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位郡主从小就有些古怪,世子不同意,言道已经同邵家之女订了亲,不日就要完婚,可他家里的那位贵妃娘娘却十分想同平南王府攀上亲。未过多久,邵鸿光便被人揭发了十余条罪状,被削去官职,全家发配。世子同邵家的亲事自然就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吃药了,小时候去看牙医,被他用电钻吓出了心理阴影。   上章有那么多小天使留言关心,真的好暖~   不挨个儿感谢了,群么~ 第43章 论如何包装一个老傲娇   “后来呢, 后来呢?”明月连声追问, 这可比话本上那些精彩多了。   “后来在谢贵妃的力主之下,谢邵两家解除了婚约, 邵姑娘另嫁他人,世子爷等着小郡主长大,这一等就等到二十多, 荒唐的是等郡主到了能嫁人的年纪, 却又改了主意,一心一意想要招作驸马的成了旁人。虽说世子爷由此解脱了,可也着实害他不浅。”   明月在心里默默补充:“这位郡主又看上王子约了嘛, 就不知道姓谢那小子想要把王子约介绍给我,是不是憋着这口气,想要报复平南王父女。啧,看着明明挺好一个人, 还真是不能深想。”   说了一番八卦,明月兴致盎然,看着时间还早, 不想就此去睡,犹豫了一下, 道:“白先生,我这里有个为难的事, 想请你帮着出个主意。”   白策是干什么的,他这十几年就是专门给人排忧解难的,闻言到未觉着奇怪, 道:“大小姐请讲。”   明月就把自己此行在江家的际遇大致讲了讲,又说谢平澜建议她把外婆接回金汤寨,她已然照做。   白策早知道车队中多的那位老太太是隋凤的岳母,他没觉着有什么不妥,道:“这怎么了,难道大当家会因此不高兴?”   明月未答,噘着嘴在那里想了一阵,方道:“下面这话我只同你说,我娘当年嫁给爹爹,其实是没有经过家里头同意的。”   白策心说这不废话吗,怎么想安兴江家都不可能把好好的闺女嫁给个一文不名的江湖草莽。   “我娘当时没有跟家里人说,留书一封,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外公他们知道了娘在金汤寨,还特意写了信去骂。我爹娘早年感情甚笃,可从几年前开始两个人就经常吵架,说是两看相厌也不为过。”   白策大感意外:“可我明明听说大当家对太太……”   明月苦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去了金汤寨就知道了。而且我爹对外公家的人意见很大,这次本是我娘听说外婆病重非要回安兴,我爹发脾气不让她去,两人大吵了一架,我没办法,才自请走这一遭。现在我以娘身体不适哄得外婆跟着回来,实是离家越近,心中越忐忑不安啊。”   白策明白了,明月是担心回到金汤寨后隋凤不给丈母娘好脸色,又或是把这多年的底火发泄到老太太身上,会令父母本已岌岌可危的关系雪上加霜。   他着实没想到,自己改换门庭投到隋凤麾下的第一桩差事,竟是大当家的家务事。   “那我可能问问,他二人因何感情变坏,不停地争吵么?”   明月摇了摇头,原因她知道,却不能说。   这个么,白策不禁挠头。   “我虽未见过大当家,但这些日子闲着没事,研究了一下他生平做过的几件大事,我猜他应该是一个十分骄傲的人。”   明月对此十分赞同。对啊,父亲若不是这么骄傲自负,便不会说一不二,和娘亲闹得这么僵,也不会对当年那事念念不忘,和陈佐芝、孟黑搅到一起。   白策继续猜测:“那他是否极爱面子?”   明月肯定地回答:“对,很爱。”   白策想了想,又问:“老太太这会儿可知道你父母亲关系不好?”   “我没敢叫她知道。”   白策沉吟半晌,突然笑了,问道:“大小姐你会下棋么?”   明月很不适应对方话题跳跃得如此之快,茫然摇了摇头。   “不会?那你空闲的时候可要学一下。下棋不光要琢磨自己接下来的几手怎么走,还要猜测对方的心理。所谓棋盘之上无闲子,处理得好了,把老太太接回来这一手也能变成神来之笔。”   “怎么说?”   “老太太对你父母这几年的情况一无所知,这就好办了。首先要让她相信,大当家和太太一直很恩爱,这应当不难吧。”他目露征询望向明月。   明月点头,不管父亲这些年在外头如何,他没有纳妾,也没有带别的女人回金汤寨,外婆知道这点之后必定对他放心的很,在外婆想来,娘亲当初为了他付出这么多,抛下了家人和安兴的一切,父亲对她好是应该的,如此才算有良心。   “老太太身体不好,太太想必不敢拿这些事烦她,不到万不得已,肯定要粉饰太平。”   明月明白了白策的意思:“明天一早我就叫梅叔先走,赶在头里回山寨,叫我娘做好准备。”   白策呵呵一笑:“剩下的,就要看大小姐你的本事了。老太太估计着这会儿还有些怕大当家,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传到安兴去一定会走样,像什么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之类。这不好,要先改变她对大当家的看法。这全靠小姐你,只有你的话她才会相信。”   明月怔怔望着白策,听他又进一步解释道:“明天起程之后,你可以编几个故事路上讲给她听。要让老太太觉着,大当家就是因为小时候缺人疼爱,才会长成个口是心非的人,明明心里早已经是千肯万愿,却因为太好面子了,嘴上总是说不。只要给她种下这么个印象,再见到大当家黑脸的时候,她就不怕了,甚至觉着大当家这女婿颇叫人心疼,你想到那时,大当家会如何?”   父亲会如何?怕是要打落牙齿和血吞了,毕竟他那么爱面子。   明月不厚道地笑了,站起来深施一礼:“多谢先生。我这就编故事去。”   白策含笑鼓励她:“好好编,大小姐你这么聪明,肯定行的。”   第二天一早,明月就打发了梅树青先行一步,回山寨给江氏送信。   为什么派梅树青不派别人,因为如此一来,有些话就可以叫梅大嫂子私下里和江氏说。   直到启程,明月都没有理睬汪宝泓。   这一次白策随行,明月直接上了曹氏的马车。   “外婆,今天中午就到尧镇了,接下来路不好走,坐车有些颠簸,我过来陪着您。”   “快来。”曹氏笑着拉她坐下来,想到汪宝泓之前说会护送众人到尧镇,收敛了笑容,小声道:“到尧镇那汪家少爷可就要离开了,月儿你可想好了。”   明月靠紧了外婆,亦小声道:“不用理他,他根本是冲着我爹来的,要是答应了他,万一哪天我爹打了败仗,他们家怕是立刻就会杀了我向敌人投诚。”   这有些超出曹氏的认知,她只好沉默不语。   明月又道:“放心吧外婆,我不会嫁不出去的,肯定找个比他强百倍千倍的。”   曹氏无奈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粉嫩的面颊,道:“你这孩子。”   等出了城,明月眼珠转转,道:“外婆,照这样顶多后天咱们就到山寨了。”   曹氏敛了笑容,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   明月又道:“外婆还没见过我爹吧?您看西边那山!”   曹氏随着她所指望去,但见远处影影绰绰苍山绵延,眯着眼睛问道:“那是哪里啊?”   “那便是云岭了。我爹小时候就住在云岭旁的一个镇子上,家里祖孙三代十几口人,住在一起十分和睦。我爹那会儿十分淘气,等您见着我弟弟就知道了,听说明城长得同我爹小时候可像了。”   马车前行,明月同外婆闲聊,聊着聊着就说到了父亲小时候那场破家灭门之祸。   曹氏最是心软,听着隋家当时的惨状,两眼微红,几乎落下泪来。   “这些该死的土匪,怎么能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唉,你爹也是个可怜的,那么小就没了爹妈,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都是给这世道逼得啊……”   这一段涉及隋凤落草的因果,可不是明月编的,她先讲给外婆听了,眼见效果不错,接下来她爹报复杀人那段自然就省略了。   她道:“外婆,您知道么,我爹认识我娘的时候,还没修建金汤寨落脚呢。那段时间我娘跟着他东奔西走,连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   对自己女儿离家后的境遇,曹氏自然十分关注,听这话就露出了不满之色:“你娘胆子可太大了,都怪我,小时候什么都由着她,从来不舍得动她一指头。”   明月不会反驳外婆,外婆这些年确实因为这事跟着吃了不少苦,落了不少埋怨。   “娘那会儿跟着爹爹受了不少罪,有一次,她就向爹爹抱怨,说我要不是跟了你,这会儿还在安兴家里往芭蕉叶上题诗呢,早也萧萧,晚也萧萧,哪用受这份罪。你这别说狡兔三窟,十窟都有了,能不能有个地方安顿下来,哪怕是做山大王呢。”   曹氏闻言微微变了脸色。   在她想来,女儿那会儿都已经私奔,是人家的人了,当着男人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大忌。尤其隋凤又是个草莽武夫,就不怕他翻脸么,等见了面非要好好说说她。   果然听着明月道:“我爹当时就恼了,冷笑着说了句:你这会儿后悔了,当初可不是我抢了你走的!说完就摔门而去。”   曹氏吃惊非小:“这……这可怎么弄的,那后来呢?”   明月笑了笑:“后来啊,后来我爹就建起了金汤寨,招了一帮手下当山大王,又在院子里种了好多芭蕉,他还黑着脸跟我娘说呢,不是要提诗吗,喏,这一院子够不够!”   曹氏忍不住笑起来,跟着连声咳嗽,边咳边道:“你说这孩子,怎么就不会说句好听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家人,不到无可挽回还是要以和为贵。 第44章 酒都吓醒了   下午到了尧镇, 汪宝泓带着手下人前来告辞。   知道外孙女对他完全无意, 曹氏的表现就矜持了许多,客客气气谢过他这一路的护送。   汪宝泓连道“应该的”, 又和高亮几个相约再会,言道反正尧镇和金汤寨离得很近,大家往后由此经过, 大可来找他一起喝酒, 而汪家人也可能会在近期去金汤寨拜见隋大当家。   高亮等人讪笑着应了,目送他带人离去,拿不准这小子是不是还未死心。   众人休息过后再度出发, 有了一上午的铺垫,明月赶在天黑之前又给外婆接着灌输,到后来,连她自己都有些迷惑了, 会不会她爹其实就是这么个表里不一的德行,明明心里想得很,嘴上偏偏说不要。   她都这样, 更不用说从没见过女婿,又对外孙女深信不疑的曹氏。   有个最明显的变化, 她已经一点儿都不怕隋凤这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大土匪了,反而暗下决心, 等见到自己的闺女,一定要把小时候漏掉的《女诫》、《女则》都跟她说说,可不能恃宠而骄, 仗着女婿喜欢就老是欺负人家,哪天真把女婿惹恼了,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去安兴的时候众人着急赶了夜路,如今队伍中有病人有伤者,自不能如此,每日早早投宿,一直到两天之后,才到了大青岭脚下。   进山不远,就遥遥望见了半山腰的金汤寨。   曹氏兴致勃勃,照她想来,这么大的个山寨,都是女婿为她闺女建的,对比自己那不着调的大女婿,隋凤这真是没得挑了,只要闺女过得好,山大王就山大王吧。   前头四当家严英寿带队来迎,浩浩荡荡足有上百人等在山脚下。   江氏带了儿子明城站在最前面,翘首而望,梅树青两口子一旁陪着。   高亮叫诸人加快速度,他跑到曹氏的马车旁,笑道:“老太太,大小姐,太太已然接了信儿,一早就在前面等着了。”   曹氏已经有十几年没见着闺女,哪还坐得住,撩起车帘,将身子探出车外,颤声叫道:“柔惠啊,柔惠!”   那边严英寿等人也发现了车队,簇拥着江氏母子迎过来,两下会合,江氏拜倒在母亲的车前,叫了声“娘”便哽住了,一时泣不成声。   曹氏也满脸是泪,明月搀着她下了车,蹒跚着走到江氏跟前,扬起手来在女儿身上打了两记,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说罢,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曹氏边哭边道:“我的孩子,怪不得月儿说你病了,不能去看我,看你瘦的,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明月四下一望,没见着她爹隋凤,这早在预计之中。   若是任由外婆和娘亲这么哭下去,到天黑也未必止得住。   明月看向一见了自己就喜滋滋跑过来的明城,这小子此刻正把大拇指放在嘴里,望着外婆和他娘相拥而泣呢,明月拉了他上前,道:“外婆,这就是我弟弟明城。”   江氏擦了擦眼泪:“明城,快叫外婆。”   明城听话地喊了声“外婆”,曹氏欢天喜地地应了,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外孙,简直不知道怎么亲才好。   明月趁机给江氏请了安,道:“娘,外婆身体不好,就别叫她在这山道上吹风了,咱们先回山寨吧。”   江氏点了点头,这才有空打量了下离家已有一月的女儿,同曹氏道:“娘,你快上车,咱们家去再说。”目光中隐约带了些忧色。   明月见母亲此时的衣着打扮,显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拾掇,头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还抹了层薄粉以掩盖眼底的青色,不过这会儿也哭得现了原形。   她向一旁的梅树青望去,梅树青冲她点了点头,这是该说的全都说了的意思。   曹氏不觉,嘴里絮絮叨叨着被女儿扶上了车,又把明城也叫过去,搂在了怀里。   她这么大老远过来,女婿没下山来接她,她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甚至有些理所当然:就隋凤那别扭脾气,能叫这么多手下来接就不错了。   等由大门进到金汤寨,马车一路经过了箭台、马道和演武场,曹氏在车里看得频频点头,满脸都是自豪之色,把江氏弄得莫名其妙,却又不好问。   她当初为了隋凤悄悄离家,如今过成这样,生怕叫母亲知道了伤心,正心虚着呢。   等到了家里,曹氏进门看到一院子丫鬟婆子,更觉女婿不但有本事,且如外孙女所说,是个知道心疼妻儿的,不然哪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   她悄悄地问女儿:“姑爷身边得用的人呢,是丫鬟还是小厮啊?”   江氏愈发诧异,道:“他身边还是原来的几个随从,都是山寨的寨丁。”   曹氏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才气道:“你个死丫头,怎么这么不知道心疼人呢。”   江氏叫老娘弄得一头雾水,梅树青昨天快马赶回来报信,说老太太虽然转危为安了,但身体还是太虚弱,离不开蔡九公调理,明月便做主把她带了回来,江氏昨晚一宿都没合眼,又是激动又是担心。   可任她再怎么辗转反侧地设想见面后的情形,也没想到曹氏会是这么个态度。   隋凤可不知道丈母娘这会儿正为他操着心,听说明月把曹氏接了来,颇有几分不痛快,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远远避开。   宋氏一行已经离开金汤寨,他叫人给蔡九公重新安排了住处,又在聚事厅里分别见了高亮和白策。   对高亮,他详细问了问白策这个人,一个衙门里的师爷,怎么就叫女儿突然写了封荐书回来?   高亮对大当家自然不会隐瞒,见没有旁人在场,就把他们一行在浦襄城救助了顺德侯世子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隋凤神色跟着变幻不定,几番想说什么都强行忍住了,最后嘲道:“所以你们这次是跟着我女儿冒了天大的风险做了件好事,最后眼看着那人走了,什么好处也没得着?”   高亮并不是很怕他,闻言微微躬身:“不是得了个白策么?”   隋凤一哂:“他最好值得。”   高亮笑道:“我觉着大小姐这事做的不错,帮人就帮到底,都说大恩不言谢,真得了好处还不如留个人情在,日后说不定有大用。”   隋凤未置可否。   这事明月已经带着高亮等人先斩后奏,都处理完了才叫他知道,他再想如何已是于事无补。   高亮、梅树青几个都是听令行事,怨不着他们,到是明月,这趟出去实在是胆大妄为,非得好好挫一挫不可。   他又问了下江家的情况,这一段梅树青昨晚已经同他说过了,两相对照,隋凤得出了个结论,他岳父江宏豫特别不是个东西,至于岳母曹氏,那就是个软弱可欺的老妇人。   “大当家,您看这……”高亮说完,等着隋凤示下。   “呆会儿我叫老五去巡视其它几处山寨,你把这次出去的人全都带上。关于那小侯爷的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透出风声去,我唯你是问。”   高亮暗暗叫苦,以前他在金汤寨可是闲人一名,大当家什么时候这么理直气壮地使唤过他。   但看隋凤神情肃然,他心中一凛,问道:“陈信芝父子可是还没走?”   隋凤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们还等着过两天与我一同去大化,此刻经文正陪着他父子在演武场内堂。”   高亮应了一声,急着去把刚回山寨的弟兄们再召集起来,赶紧告退。   隋凤接下来见了白策。   对白策与高亮又不同,毕竟金汤寨到现在也没有个真正的军师幕僚,若他肯真心辅佐自己,到的确是值得好好礼遇一番。   两人这一聊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隋凤有些意犹未尽,要请白策喝酒,欢迎他入伙。   白策笑了笑,若有深意地提醒他:“大当家,您岳母刚来山寨,这顿饭您不回去吃么?说不定老太太在等着您呢。”   隋凤摆了摆手,道:“不用管她。”   一通酒喝得宾主尽欢,白策酩酊大醉,隋凤保持了三四分的清醒,被随从送回家去。   这时候已经快到二更天了,隋凤尚记得今天丈母娘上门,懒得往后院去,吩咐手下人服侍他今晚歇在前头书房。   隋凤是不读书的,所谓书房也只是个称呼,里面并没有几本书,到是他在家写个信,处理山寨事务都在这里,江氏甚是自觉,从来不踏足其中。   隋凤进里屋解了衣裳,就着手下打来的水简单洗漱了,便想要熄灯睡觉。   这时候突听门外有动静,一个陌生的老妇人边往这儿来边埋怨:“姑爷喝醉了,你怎么能管都不管?亏他平日里对你这么好,你都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不懂事?”话里透着不满,越来越近。   隋凤猛地坐了起来。曹氏?她来做什么?   跟着他就意识到,与丈母娘同来的不会是旁人,一定是他那终日冷冰冰的老婆。   院子里曹氏颤巍巍地站住了,拍拍扶着自己的江氏,冲点了灯的书房努了努嘴:“快去,我就在这里盯着你!”   江氏心不甘情不愿从丫鬟手里接过了老娘一早就吩咐熬好的醒酒汤,往书房走去。   隋凤“咣当”一声把门打开,屋里的灯光照到外边,他站在门口,面色不善地挑剔道:“大晚上不睡觉,折腾什么?”   江氏站定,闻着浓重的酒气直皱眉。   曹氏笑着接言:“这是柔惠特意用花鲢给你做的醒酒汤,熬了足足一个时辰,香得很,女婿你快趁热喝了,又养胃又解酒。”   隋凤脑袋里还晕乎乎的,看江氏那勉为其难的样子格外来气:“少他娘地装好心!没放毒吧?拿走!”   当着母亲的面,隋凤竟然这个样子,江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身便要走。   曹氏却笑出声来,望向隋凤的眼神里带着慈祥和怜爱:“你这孩子又闹别扭了,哈哈,毒坏了你,我们娘俩指望谁去?”   那模样,就好像她不是隋凤的丈母娘而是亲妈。   隋凤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酒都吓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到我的微博了没~~ 第45章 我要去大化   俗话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再不耐烦曹氏,那也是个长辈, 隋凤不好再闹,从江氏手里接过鱼汤,捏着鼻子喝了。   汤里也不知放了多少胡椒, 大冷的天把隋凤辣出一身透汗, 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做为一个骄傲爱面子的男人,清醒状态下,隋凤不愿让外人知道他夫妻不和这等破事, 哪怕是丈母娘也不行。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隋凤才把老太太敷衍走了。   谁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隋凤觉着自己这丈母娘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对他关怀备至, 冷着脸没用,借口忙躲出去照样不好使,嘘寒问暖, 支使着江氏给他送汤送水,这事反常到离谱, 隋凤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想起曹氏心里便一阵阵发毛。   如此表面上粉饰太平, 两口子有商有量过了几日,隋凤觉着在家里呆着实在别扭,开始筹划去大化的事宜。   这次大化集会参加的不止是陈佐芝、孟黑和他三家, 由眼下接到的消息看,邺州各地的官府和商家,甚至相邻几州的大小势力也都在受邀之列。   到时候众人各怀心事,情况肯定会变得十分复杂。   带的人少了,隋凤怕去大化之后被一锅端了,带的人多,不说陈佐芝会怎么想,山寨这边也要留够兵力,以防有人趁隋凤不在,来掏他老窝。   就在他掂量随行人选的时候,从年前便一直处于胶着状态的平豫关战场有了结果。   密州军大胜,朝廷此次派出的先锋大将裴新霁被杜昭手下的将领设计引至长定谷,中了埋伏,他本人被密州军中的神射手射死,副将华卫阳率残部归降。   华卫阳及其亲信很快被放回,去向主帅李韶安报信。   李韶安闻听噩耗,只顾得伤心裴新霁和数千兵卒的死,浑不知逃回来的华卫阳已经倒戈,对他没有半点怀疑,依旧委以重任。   五天之后,杜昭亲率三万大军杀至,华卫阳在主帅营中率众响应,里应外合,李韶安空有十余万兵力,却无力约束部下,只得仓皇败走。   据说逃命的时候,景国公李韶安先是被射了一箭,幸好射中了头盔,若再低个稍许他就直接交待了,死里逃生之后,他脱掉鲜亮的甲胄,换上小卒的衣裳,才混在败军之中退至平豫关以南,凭关隘险要稳住了阵脚,整顿残兵败将。   由此为开端,杜昭的大军呈横扫之势,短短几日朝廷方面便丢掉了北方的三个州。   听说杜昭这么快便打到靖定,离京城已经不远了,隋凤不由倒抽一口寒气,决定带老七简经文并一千人一同去大化,白策这个新投来的智囊肯定要带上,留四当家和高亮、梅树青等人看守山寨。   自打从白策那里知道关嘉月底要去大化,明月便一门心思想跟着父亲同去。   她也知道这个需得自己争取,憋了半天,找出几条理由,想像上次一样说服隋凤。   谁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百试百灵的法子,才开了个头,没等细说呢,就挨了父亲一通臭骂。   隋凤其实早就想教训她了,只是这些天叫丈母娘弄得心烦意乱,没倒出空来,这下她自己送上门,正好偿了心愿。   明月嘟着嘴,从父亲书房里出来。   她可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想了一想,去找白策帮忙。   白策虽是初来乍到,但在金汤寨适应得很好,这会儿在贺翰德的住处,两个人正坐在院子里下棋。   明月进门与二人打了招呼,自己去搬了个板凳,细细擦干净了,坐在旁边观看。   就见贺翰德持黑,白策持白,棋盘上落了大约七八十颗棋子,白方已经占了很大的优势。   明月不懂棋,在浦襄的时候,她向白策讨教,白策就用围棋打了比方,还建议明月有空也学学,想必是极擅长此道。   果然未过多久,贺翰德无力抵抗,投子认输。   白策低着头捡棋子,问明月道:“大小姐有事?”   贺翰德也不是外人,明月就把适才挨骂的事说了,道:“大化我是一定要去的,还请先生帮我去说服我爹。”   白策道:“大当家主意已定,怕不是那么好改变的。”   明月瞪大了眼睛,咬着唇望着他,那意思十分明显。   白策虽然好奇她为何执着于找关嘉打听那事,却知道明月不会轻易告诉自己答案,笑了笑,指了空空的棋盘道:“这样吧,大小姐,我教你下棋,你若是能在这棋盘上胜过贺老先生,我就去给你做这说客。”   贺翰德瞪着浑浊的两眼怒视白策,显然对他这主意十分不满。   白策冲他歉意地笑笑,跟着伸两指去棋罐里夹起一颗黑子,落在天元的位置,道:“棋盘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子,纵横各十九道,学会了修身养性也是很好的。猜先咱们先不提,我同你讲一讲何为输赢……”   围棋的规则其实很简单,基本上是几句话就能讲明白,可要想称得上“会”就太难了。   白策讲完之后,叫明月在旁看着,拉着贺翰德又来了一局。   这一局虽然他故意下得很慢,仍然没什么悬念。   贺翰德扔了棋子起身:“我不下了。”   “别,别,没你可不成,贺老你陪着大小姐来两局。”白策拉住了他。   贺翰德冷笑:“好吧。”   对明月他可是半点没有手下留情,直将明月的黑棋杀得片甲不留。   明月单手托腮,皱着眉盯着棋局苦苦思索。   白策一旁指点她:“贺老的弱点就是犟,表现在棋盘上就是胜负心太重,总要在一个地方纠缠不清。”   贺翰德听他调侃,哼哼了两声没有还嘴。   他好歹也下了几十年的棋,哪是明月一个新手能掀翻在地的?   明月连着两局都输得很难看,不禁怀疑白策其实是在找托辞。去大化的人选都定下来了,她爹估摸着这一两天就要出发,这么短的时间,她便是再苦心钻研,又怎么可能胜过贺老。   到了第三局,明月终于找到了点感觉,在贺翰德的刺断逼挤之下竟然走出了一条大龙。   一大片棋子还没有净活,明月低头算了半天,总觉着会晚上一两手,不由抬头看了眼对面的贺翰德。   白策笑道:“没用了,贺老要屠龙了。”   明月不想再折腾,使出杀手锏,望向贺翰德道:“贺老,师徒一场,你让了这局吧,我可以拿东西与你换。”   贺翰德冷笑:“笑话,我贺翰德岂是可以收买之人!”   白策几乎要给他鼓掌,却听明月又道:“王渊的墨宝,吕飞白的真迹,你挑一样吧。”   贺翰德二话不说,避开大龙,到角落里落了一无用子。   这一局贺翰德三下五除二认了输,明月收拾完棋子,才得意洋洋地对白策道:“汲汲营营,世风日下,我们金汤寨的风气就是这样,贺老也学坏了。”   白策笑着摇了摇头,道:“等我的好消息。”起身去见隋凤。   等见着隋凤,他上来第一句话便是:“大当家,您千万要做好准备,此行可是异常的危险。”   隋凤吓了一跳,叫他坐下慢慢说。   白策就坐下来,给隋凤讲了危险会袭来的三大方向,八个理由,每个理由又分十小项。   隋凤听到中途,就觉着头晕脑胀,打断他道:“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准备?”   白策提了几条建议,最后请他带上明月。   隋凤皱眉:“既然此行如此危险,不更应该叫她呆在山寨吗?就算我出事,她们孤儿寡母有四弟照应,好歹还能将就着过完下半生。”   白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大当家,容白某说句僭越的话,大小姐的脾气我还是稍有了解的,真到了那时候太太和少当家或许能将就,叫大小姐将就,还不如让她跟了您一起。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当家若有不测,金汤寨剩下的人多半也就作鸟兽散了,您觉着若是孟黑或是陈丰羽来要大小姐,他们能犟着不给么?”   隋风沉吟未语。   白策总结道:“所以这一趟,咱们就算是倾尽全力,也要保着大当家你安然无恙。密州军新胜,陈佐芝这次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杜昭不会毫无反应,我猜测或明或暗,他总会派人前来。有大小姐在,咱们就可以见机行事,不一定非在陈佐芝这棵树上吊死。”   隋凤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在打那顺德侯世子的主意。   这真叫他有些犹豫了。   “让她跟去也未尝不可,我是不想太纵着她。”   白策笑了:“依属下看,这一趟您还真得纵着大小姐,对上孟黑和陈氏兄弟,有些事,您不好办,但大小姐办得,有些话,您不好开口,但大小姐说得。”   隋凤点了点头,叫人去通知明月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此去吉凶难料,他把留守的严英寿、高亮几个叫来,好好叮嘱了一番,又去与妻儿告别。   江氏正与母亲在房里说话,见着隋凤,不觉有异,只当与前几次会盟一样,虽对他要带着女儿同行稍有不满,但因老娘在旁盯着,也就没有提这茬儿,这几天和和气气惯了,还冲他露了个笑脸。   隋凤见了,心中不知怎么突起惆怅。   作者有话要说:  爹妈的矛盾不是主要矛盾,后头写到了慢慢解决。进剧情,有小天使着急看男主~ 第46章 粮荒来袭   直到出发前, 明月才又一次见到了陈丰羽。   那小子骑了匹好马, 打扮得像只花孔雀跟在陈信芝身后,看到明月轻哼一声, 用挑剔的目光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然后把脸扭到了一旁。   明月知道他那匹马是不久前密州宋家派人送来的。   宋家同金汤寨合作之心颇诚,到现在山寨的三当家于泽还留在密州没回来。   宋安如同时给明月捎了一大箱子字画珍本, 另有些珠宝首饰。   明月回家之后看了看, 见都是些做学问的书,也没太在意,挑了两幅字画送给贺翰德, 其它的都叫铃铛收拾起来。   这会儿她见陈丰羽这耀武扬威的模样,不禁想起了他在马道上摔得四脚朝天哭爹喊娘的德行。   前些日子在安兴,她叫朱大朱二几个冒充陈丰羽的手下吓唬江家,总之现在什么气都出了, 再看这小子心平气和地不得了,也就难得没给他脸色看。   担心朱大朱二嘴不紧露馅,这次出门明月把他们都留在家里, 只带了程猴儿和隋顺两个,外加铃铛在马车上贴身服侍。   明月已经听白策说了怎么劝得她爹回心转意, 深感此去身上担子不轻,坐在车中, 手指一直在袖子里摩挲着那枚世子金印,心道:“没想到谢世子的旗号这么好使,也不知道去了大化这个东西会不会派上用场。他也会去大化么, 就不怕被陈佐芝或是孟黑发现?”   一千来人听起来不多,真到了眼前那也是黑压压一大片。   明月的马车被护在队伍当中,同陈氏父子隔了数十丈远,陈丰羽想生事都没机会,如此平安无事赶了两天的路,这天傍晚,众人在五原镇住宿补给。   五原镇隶属昌临,之前隋凤同另外两家结盟的时候,带着人由此经过了好几回,镇上百姓受惊吓的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听说又是金汤寨的人路过,小声议论几句便重归平静。   程猴儿和隋顺拿了赏钱在镇上闲逛,这次去大化,他俩都觉着是肥差,尤其程猴儿,走前已经当着山柱炫耀了好几回。   正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程兄弟,隋顺兄弟!”   二人循声回头,喊他们的竟是汪宝泓的随从。   汪宝泓也来了,就在路旁一家酒肆楼上。   好歹相识一场,又结伴走了好几天的路,程猴儿笑着打招呼:“这不是汪少爷,怎的这么巧?”   二月里天还甚凉,汪宝泓就拿起了折扇,他将扇子在掌心里敲了敲,笑道:“不巧,我们也是要往大化去,听说隋大当家到了,便在这里等着,想找个熟人引荐,等了半天才见到二位。”   程猴儿心道可不是嘛,高亮、梅树青他们这次都留在了山寨里。   他这才看到汪宝泓身旁还有一个中年男子。   汪宝泓介绍道:“这是我堂叔。”   明月听说汪宝泓也在五原镇,竟然还打算去大化,皱了皱眉,叫隋顺去把白策请了来。   “白先生,我不管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反正是把人交给你了,除了亲事我绝对不答应之外,其它你看着办。”   白策点点头,去向汪宝泓和他堂叔套话。   前几天汪宝泓同他们在尧镇分开的时候,明明还没有去大化的打算。   汪宝泓也不隐瞒,言道他家刚接到消息,陈王爷和州府衙门一同出了告示,月底的盛会广邀各路豪杰参加,为了打消众人的顾虑,方便招贤纳士,尽快稳定邺州局势,陈王爷还发明了一种叫做“千金帖”的请帖,只要在他指定的衙门里登了记,拿到这“千金帖”,就相当于有了护身符,届时只要不在大化暗中捣乱,意图不轨,便可保性命无忧。   白策听罢不禁好笑,陈佐芝如今踌躇满志,可邺州却是个烂摊子,他想要逐鹿天下,就必须把眼光放长远,除了生死仇敌,剩下的全都轻轻放过,既往不咎,以期能有更多的精力对付外敌。   只是这都自封王爷了,怎么行事还带着浓浓的匪气?   “这‘千金帖’登记就能拿到?”   “还需交纳纹银二百两。”汪宝泓道。   敢情还顺带着发了笔横财,也不知谁给他出的主意。   把汪家人引荐给隋凤到也未尝不可,白策特意提点汪宝泓:“汪少爷,为了你们一行的安全着想,呆会儿见着大当家,莫要提向大小姐求亲的事。”   汪宝泓奇道:“这是为何?”   白策就把陈信芝父子来提亲被拒的事说了,道:“这事虽说和你没关系,但陈少爷那人心高气傲,一时受挫,难保不迁怒想要找个出气筒。我也就悄悄提醒你一声,提不提的还是要你们自己拿主意。”   说得汪宝泓连连点头,一脸的感激。   汪家人到隋凤跟前报名混了个脸熟就匆匆告退了,来日方长,何必这时候去碍陈大少的眼。   接下来途经永桐县,因为粮价暴涨,城里正闹饥荒。   明月坐在车里目睹了一幕幕惨状,老百姓吃不上饭,树还没发芽,皮早就被剥光了,所过之处不少人满脸愁苦,两眼呆滞望着他们一行,连怕都没力气怕了。   明月的心情越来越低落,铃铛忍不住悄悄道:“小姐,咱们接济接济他们吧。”   虽然他们带的粮食也不多,明月还是吩咐隋顺和程猴儿将手头的全都分了出去,引起一阵哄抢。   隋凤很快接到报告,没有阻止,问白策道:“此地官府你熟么,为何不想办法平抑粮价?咱们也没粮了,如何是好?”   他们一行人吃马嚼,每天都是极大的耗费,又不是行军打仗,路途上也不可能携带那么重的负担。   白策还未回答,旁边陈信芝笑道:“此地我熟。走,咱们直接去县衙。”   陈信芝同永桐的县令果然熟悉,去了二话不说就叫他开粮仓给隋凤的一千人马补给。   永桐县令苦笑不已,道:“二爷,王爷那里命我月底前凑够四百石粮上缴,眼看月底就到了,我这还差着老大的缺口呢,您总不会看着我脑袋搬家吧?”   陈信芝嗤之以鼻:“县里的屯粮大户你抓几个宰了就有了,别跟我打马虎眼,我哥不会把你怎样,这位隋大当家你没听说过么,同我们兄弟是过命的交情,粮他拿去用,跟孝敬我哥也没啥区别。”   简经文带人跟去取粮,回来脸色不大好看,避开陈氏父子,悄悄同隋凤道:“大当家,消息不知怎的走漏,半个城的老百姓知道咱们去拿粮,粮仓外头人山人海,全都跪着哭呢。”   隋凤皱了皱眉,问他:“拿了多少?”   “不足十石。”   十石粮,也就够他们这一千人紧巴巴一天的嚼用。   “大当家!”一个头目在门外有事急着禀报,“大当家,适才有衙役回来报说,官仓那边有刁民聚众闹事,想要冲进粮仓抢粮,陈信芝父子已经带着他们的人赶过去了。”   白策迈步进屋:“陈信芝父子此去下手必定狠辣,大当家若不想空担骂名,在陈家这滩烂泥里越陷越深,咱们也需得赶紧有所表示。”   永桐官仓,县里的捕头衙役正拿着刀棒和近千名饿极了眼的老百姓对峙。   永桐县令穿了官袍,躲在衙役们身后露出脑袋来劝说众人:“今天是金汤寨的英雄好汉由咱们永桐路过,粮是必须要给的,你们是不是忘了几位当家的有多厉害?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回答他的是一阵阵的“放赈”“开仓放粮”。   陈信芝父子带着二十余骑杀气腾腾赶来,永桐县令顿时如见救星。   陈丰羽抱臂冷笑:“不给这些刁民见点血,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惧怕!”说罢冲前头一扬下巴,手下人一拥而上,自人群中揪了几个领头的出来。   “宰了!”   这边厢手起刀落,鲜血喷出多远,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陈丰羽问了句“还有谁不服”,回头对他爹道:“别说,这孟黑的作派是挺叫人痛快的,爹你也试试?”跟着哈哈大笑。   陈丰羽的手下行凶实在太快,明月带了二三百人随后赶来,还是迟了一步。   陈信芝见着她颇为意外,刚叫了一声“贤侄女”,便被明月板着脸打断。   “我们一共拿了十石粮,仓里还有三百多石,怎么能眼看着这么多人活活饿死,就照大伙所说,拿出来分一分好了。”   “哈哈,贤侄女,你莫不是在开玩笑?”陈信芝不相信隋凤的女儿能说出这番话,在金汤寨的时候明明看着挺懂事的……不对,懂事怎么会一箭射死他儿子的马?   “不是说这粮我们拿来用,跟孝敬陈王爷也差不多么?难道陈叔你只是随口说说?来人,去帮着父母官打开粮仓!”明月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陈氏父子面面相觑,不禁有些傻眼。   隋凤没露面,他女儿带了这么多人来,不知是啥意思?   与同盟破裂相比,这区区几百石粮真不算什么。   陈信芝支使儿子:“你快带人去找隋凤……算了,还是我自己去问吧!”   他这里惊疑不定,那边金汤寨的寨丁已经打开了官仓开始分粮。   陈氏父子带了人往回赶。   这时候远在大化的陈佐芝已经接到了隋凤和弟弟启程的消息,派了他的大女婿纪茂良带了数千人马前来迎接。 第47章 贼船难下   纪茂良在中途接到隋凤等人的时候, 这支队伍中的气氛颇有些紧张诡异。   永桐分粮的事最后不了了之了。   隋凤对明月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 只是道:“小女任性,见不得这么多人受苦, 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陈信芝能如何,只得憋着火气把这事揭了过去,准备等到了大化再向兄长告状。   纪茂良不是第一次见隋凤, 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笑道:“听说大当家和二叔在路上遇到了骚乱,王爷十分担心,本想亲自来接的, 奈何凑巧朝廷来了人,他实在脱不开身,才命我这做晚辈的代他来迎一迎。”   陈信芝精神大振,追问道:“朝廷来人了?”   “来的是马大人的一位同乡, 往日在京里对马大人多有帮助,又是带着圣旨来招安咱们的,总之不好怠慢。”   陈信芝对那个马康才的同乡没啥兴趣, 到是好奇此次朝廷能拿出多大的诚意来,问道:“圣旨说什么, 可有说封我哥哥多大的官儿?”   “得预先谈好了才能颁旨,内容我到是听说了一些, 王爷若是接受了招安,就要带兵去开州打杜昭了,朝廷还另外下了道旨, 说是不管什么人,只要抓杀了杜昭便立即封王,杀掉他手下的大小将领也各有封赏,听说朝廷为此还专门弄了个名册,从杜昭往下,侯爷伯爵不等。”   这下不但是陈信芝父子,连隋凤都为之动容。   看来朝廷是真叫密州军给逼急了,杜昭的脑袋能换个王爷来做。   要知道这可不是陈佐芝自封的那等大义气王,大赵从建国异姓王便屈指可数,眼下活着封王的就只有平南王司徒翰一个。   司徒翰不但在战场上立下过赫赫战功,更因娶了长公主的缘故,早早就效忠了当今,一路辅佐着他自先帝晚年的血雨腥风中厮杀出来,是皇帝最信任的重臣,如此才得封平南王。   去开州打杜昭?杜昭已经打到开州了?   大赵一共有十三个州,开州位于密州之南,邺州北边。北方三州眼下已尽数落于杜昭之手,不过从密州往京城打,需要经过平豫关天险,朝廷派了重兵驻守,硬攻的话死伤必定惨重,到不如绕路开州。   纪茂良这番话没避着人,故而杀杜昭封王的消息很快就在队伍中传遍了。   明月坐在马车中,托着腮想,这还真应了那句话,恨比爱更能给人以力量啊。   真想看看那个悬赏名册,不知道上面可会有谢平澜的大名。   因为了有纪茂良和他所率人马的加入,接下来的路途异常顺利,用餐住宿全不用隋凤操心,没两日就到了大化城外。   陈佐芝带着他那套仿制的王爷仪仗出城迎接。   离远就见几面大纛,后面是黄罗伞盖,光辇车周围的卫队就差不多千人。   来不及回避的百姓跪在道旁。   纪茂良凑到隋凤跟前,悄声道:“隋大当家,有个事我还忘了同您说,自从王爷招待了朝廷的钦差,孟大当家就有些不喜,时不时闹出点事端来叫王爷下不来台,王爷不想破坏同盟的大局,还请您到时候帮着调和一下。”   隋凤微怔,孟黑和陈佐芝闹不和了么?   细思量也不奇怪,他们这些匪首差不多都与地方官绅结下了深仇大恨,像陈佐芝,在他拉起人马不久就报复了回去,可孟黑就没这么好运了,他被马康才的前任亲自带着官兵剿了三次,父母妻儿死了个精光,那位指挥使以剿匪得力高升回了京里。   若说邺州的这些土匪头子谁最反对招安,自非孟黑莫属。   是因为这个,陈佐芝才如此急切地要拉拢自己?   不及多想,陈佐芝的王驾已经到了跟前,那大土匪头子自辇车上下来,笑声爽朗:“哈哈,隋老弟,可是将你盼来了。来来,与我同坐一车,咱们进城再说。”   隋凤与陈佐芝有大半年未见,见他穿了件大红色锦袍,胸前还象模象样绣着四趾金蟒,言谈举止较上回变化不小,想起白策的叮嘱,退开一步,笑道:“陈兄乃是王爷之尊,隋某如何好僭越?还是骑马进城好了。”   陈佐芝闻言立刻露出嗔怪之色,指了他笑骂:“我这王爷是个什么成色你不知道?来,别废话。当初结盟的时候我就说过,咱们兄弟有福同享。”说话间一把抓住了隋凤的手臂,拉着他一同上了辇车。   侍卫们匍匐于地,山呼千岁,待两人坐好,这才抬起辇车回城。   陈信芝父子、纪茂良等人跟在了后面。   明月和铃铛在车里忍不住好奇,悄悄撩了车帘偷看,铃铛悄声笑道:“小姐啊,这王爷的排场还真是威风,难怪人人想当。”   明月低应了一声,却在想不知道关嘉来了大化没有,回头得催着白策,看能不能联系上。还有那谢平澜,他这会儿伤应该还没好利索吧,“千金帖”旁人拿着可当护身符,对他而言只怕未必有用。   她手里摩挲着那枚世子印走起神来,铃铛跟着又说了好几句话,全都没听到耳朵里。   这时候隋凤却在因亲事未成跟陈佐芝致歉:“实在是小女任性胡闹,内人又一心纵着她,辜负了陈兄一番美意。”   “隋老弟你千万别这么说,这事是我那侄儿做的不地道,一会儿我非好好教训他不可!不过老弟啊,不是哥哥说你,你那惧内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哈哈。”   陈佐芝显是心情极好,调侃完了又道:“我听说令千金这次也跟着来了,路上还发生了些不愉快?没事,你也别老记挂着了,等我跟信芝他们说说,他这算什么,连老孟都在咱们侄女那里吃了瘪呢!”说罢纵声而笑。   隋凤听他提起孟黑,顺势问道:“老孟人呢,我得跟他好好道个歉才行。”   陈佐芝摆了摆手,脸上笑容淡了些,大马金刀向后一靠,把手搭在了辇车上,道:“茂良都跟你说了吧,咱们这样终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趁朝廷和密州军打得欢,跟在后面捡些好处。帮我劝劝他,人死不能复生,总钻那牛角尖也没意思。咱们三人好歹是一起患过难的,索性趁着这次聚会,加上信芝,咱们四个结拜得了,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隋凤斟酌了一下,道:“先看老孟的意思吧。”   陈佐芝似笑非笑:“他若是同意呢?”   隋凤心道他干我也不能干啊,一旦结拜那就和陈佐芝、孟黑二人彻底绑到一起了,道:“容我考虑一下,你们兄弟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老孟那脾气,说实话,他一发起疯来,确实挺让人打怵。”   陈佐芝点了点头:“也好,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陈佐芝住在州府衙门附近,原本是指挥使马康才的别院,修缮扩建一番,就成了陈佐芝的王府。   到了地方,辇车停下,陈佐芝和隋凤自车上下来,陈佐芝命人安顿隋凤一行,又打发了亲兵去衙门通知住在那边的孟黑,准备呆会儿给隋凤洗尘。   趁着洗漱更衣的工夫,白策找了来,跟隋凤打听陈佐芝在车上都说了些什么。   隋凤就把陈佐芝提出结拜,以及他是如何推搪的说了。   白策点了点头,道:“大当家做的对,难得匆忙之下您还能找到这么好的理由,陈佐芝应该不至心存芥蒂。一会儿酒宴之上大当家千万少喝酒。”   隋凤也知道酒喝多了误事,道:“放心吧,我有数。”   白策只遗憾自己投到隋凤麾下时日太短,先前当着孟黑又是一副狗腿子相,不方便跟着隋凤一起去赴宴。   但想想有孟黑的场合,陈佐芝应当不会叫朝廷的钦差出席,而陈孟二人既然有了分歧,更应当着力地拉拢隋凤才是,所以他并不十分担心。   谁知等酒席散了,隋凤却阴沉着脸回来,头一句话就叫白策大叫不妙。   “我已经答应同他们拜把子了,只等陈佐芝选个黄道吉日,叫拿了‘千金帖’的人都来观礼。”   他看隋凤也不像喝多了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大当家,您不是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原来刚才席上孟黑同隋凤一样,也是孤身赴宴,只陈佐芝这边,除了陈信芝之外,还带了三个生面孔。   他给隋凤、孟黑介绍那三个人,说年纪最大的那个叫黄璞,本是指挥使马康才的幕僚,如今转投了自己门下,此次召集众人来聚会以及“千金帖”的主意就是黄璞出的。   另两位一个叫费长雍,一个叫汤啸。   别看费长雍年纪不大,却是隐士萧学真的高徒,陈佐芝还未落草的时候被仇人追得无路可走,幸得萧学真相救,给指了条活路,叫他一直念念不忘,如今得萧老的徒弟辅佐,直接就把姓费的少年奉为上宾。   陈佐芝这么说了,隋凤就把那三人全都当成了幕僚,并未如何在意。   酒过三巡,隋佐芝再提结拜的事,孟黑一口答应。   隋凤还待找借口推脱,那汤啸却出言嘲讽,说陈王爷真是急于拉拢乌合之众,隋凤一无地盘,二无兵将,不过仗着点孤勇便坐井自大,这样的滥竽充数之徒,如何能与陈、孟二人比肩?   隋凤好面子惯了,如何能容一个无名小卒当面侮辱,当时便黑了脸。   陈佐芝出来做和事老,还未说上两句,那汤啸再次开口,却是直揭隋凤的疮疤:“若非如此,隋大当家怎会在八年前被小小的獠家寨抄了老窝,连结义兄弟都送了命!”   八年前那件事乃是隋凤的逆鳞,别看他常为了这个同江氏闹别扭,其实内心深处到是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故而一听姓汤的这么说,登时便怒火上涌,拔出刀来便欲给对方个透心凉。   陈佐芝赶紧叫人拦下他。   直到这时候,隋凤才知道这姓汤的并非陈佐芝的幕僚,而是杜昭的人,是密州军派来的使者。   隋凤顿时如冷水浇头,熄了抛开陈孟二人投向杜昭的心思,再听了陈氏兄弟一番患难与共的慷慨陈词,深知若得罪了陈、孟二人,自己怕是无法活着离开大化,只好就势同意了结拜。 第48章 关嘉的大道   白策听完之后深感事态严重, 沉吟道:“我从未听说过杜将军麾下有汤啸这么一号人物, 不会是假冒的吧?”   隋凤也怀疑过此人的身份,摇了摇头:“应当不会, 陈佐芝说姓汤的身上有杜昭的亲笔信,还加盖了密州军统帅的大印。大约密州军中那些有名有姓的都背着朝廷的悬赏,不敢前来冒险, 故而才派了这姓汤的。”   说到这里, 他不禁有些心灰意冷:“算了。等把结拜这事糊弄过去,我便回金汤寨去,他们爱如何便如何, 管他谁坐天下。就是有些对不起先生,你想另谋高就也随意。”   白策叫他说得哭笑不得。   他想了想道:“那汤啸若真是杜昭的人,事情还真是有些麻烦了,我觉着大当家您多半是中了陈佐芝的算计, 您想,姓汤的初来邺州,顶多知道个三家结盟, 三家中又以陈佐芝实力最强。他待您和孟黑态度迥异,必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 而陈佐芝有意隐瞒汤啸的身份,让你们起争执, 如此一来让大当家旁无选择,只能同他捆绑在一起,二来您要是也赞成接受朝廷招安, 孟黑人单势孤,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隋凤气得差点一掌拍烂桌子:“这小人!”   陈佐芝并非善类他早就知道,却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煞费苦心地给自己设套。   八年前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除去陈佐芝,还真没什么人会去同姓汤的讲。   隋凤越想越是气闷,问白策道:“我已经答应他们了,不好出尔反尔,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大当家您先拖着,陈佐芝再提结拜的事,您就跟他说招安,叫他把精力先用来对付孟黑。我想办法打听一下那汤啸的底细。”   隋凤点了点头,白策虽未明说,隋凤也猜到了,他多半是想去联络那位小侯爷。   水至清则无鱼,人家是个有真本事的,何况还是在为他的事忙活,隋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其实隋凤有些冤枉白策了,他当初答应到金汤寨来就没想着脚踏两只船,而今谢平澜找他容易,他想找谢平澜却是茫无头绪。   在街上闲逛了一整天,半点线索没发现,白策回到住处,发现明月在等着他。   “白先生,你这一天忙什么去了,叫我好等。”   白策猜她是来问关嘉那事,歉意地笑笑,请她落座,把隋凤眼下面临的困境同明月说了说。   隋凤太过爱面子,这等事不会主动与女儿讲,所以明月还真不知情。   她和白策一样,不愿隋凤在陈佐芝和孟黑这个大坑里越陷越深,一听父亲要与那两人拜把子,登时就急了:“先生可还有什么办法搅黄这件事么,若是有,我全力支持。”   白策摇了摇头,望向明月心中突然一动,低声道:“若是能尽快见世子一面就好了,大小姐,你知道怎么联络他吗?”   明月神色有些古怪:“我没问,他也没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片刻,明月有些不确定地问:“……我应该问问?”   “不,不,算我没说。”白策心道我可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明月却是在心里好一番挣扎,将那枚世子金印从袖子里拿了出来,露出那印文的花纹给白策看:“他留下了这个,能不能派上用场?”   白策看她如此小心翼翼,没敢去接,就那么伸长了脖子隔空端详了一番,脸上神情变得十分怪异:“顺德侯府谢,……这是他的世子印?”   明月亦歪头盯着那印,隐隐带了几分得意:“是啊,我也没想到他如此大方。”   白策无语道:“怎么大小姐还不知道他其实是伤在谢家人手里么,世子逃出京城之后,顺德侯就奏请皇帝,改立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为世子,这印……”   明月的小脸儿随之扭曲了一下:“这印没用了?”   “呃,也不能说没用,就看世子认不认它了,但对旁人来说确实是没什么用处。”   明月气坏了。   枉她向来觉着自己很聪明,竟然就被姓谢的拿一枚过时失效的印章给糊弄了。这小子可太坏了,还信誓旦旦说要报恩。   可笑自己一直拿这东西当宝贝……   她冷笑道:“是不能说没用,好歹还值块金子钱。”   白策吓得暗自缩了缩脖子,好大的怨气,别看大小姐年纪小,可白策都听说了,惹火了她,那后果可是很可怕的。   他不敢再提谢平澜火上浇油,道:“大小姐,关大人那事你别着急,他既然写了信,到了大化一定会主动联系我。”   说起关嘉,明月登时冷静下来:“好。你方才是出门找线索去了吗,人多好办事,明天我带着随从和你一起去吧。”   到了大化之后,隋凤深感形势复杂,担心明月遇袭,又给她补了四名随从。   四人都是高手,暂时与程猴儿、隋顺一起保护明月的安全。   第二天明月果然起了个大早,换了身男孩儿的打扮,外头披着深蓝色长斗篷,打眼一看,便是个刚至舞象之年的小少爷。   铃铛留下看家,明月带着一众随从和白策一起出了门,先在大化的几条繁华街道逛了逛。   这个时候,大街上扎眼的人确实不少,多是些不懂低调为何物的江湖客。   明月看了两条街,小声问白策:“‘千金帖’卖得很好么?”   “看样子应当有不少买的,商家在其中占了大头。”买“千金帖”需得在衙门里登记,白策也想过查登记,但这念头只一闪就被他丢到了脑后。   从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算关嘉真要买那东西,也不会亲自去,更不用说谢平澜了。   再说自己这些人如今的地位颇微妙,前脚打听完了,后脚必定有人报给陈氏兄弟。   明月笑道:“只是打听打听情况应当没事。”   歇脚的时候,她叫过程猴儿吩咐了几句。   程猴儿领命而去,停了一会儿回来报说,衙门里负责此事的官吏一听他是金汤寨的十分客气,说已经发出去了二百余张,如白策所料,确实是各地的商贾买的多。因为明月提前叮嘱了,他问完了就走,没要登记看。   算一算单这一项就是好几万两银子入账,加上陈佐芝又在全邺州强行摊派征粮,他日子过得到是滋润,就是苦了老百姓。   众人在外边闲逛了大半天,白策觉着这么大海捞针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便打算先回去,再想想别的招。   转个身的工夫,白策突被酒肆楼下卖烧饼的叫卖声吸引,脚下顿了顿,转向另一边的隋顺道:“饿了吧?我请你们吃烧饼。”   说完不等隋顺回话,径自过去把烧饼摊上剩下的十几个烧饼包了圆。   众人啃着烧饼回了陈佐芝的王府,进门后,一个随从悄悄跟明月说了几句话。   明月眼睛一亮,跟在白策身后便去了他的住处,进门就道:“白先生,可是有收获了?”   白策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赞道:“大当家给你这几个人看来是有真本事的,眼这么利,我还当已经够隐蔽的了。”   说完他把自烧饼摊上得来的两样东西拿给明月看,一张只有巴掌大小的帖子,帖子里夹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个地址,那地方明月听都没听说过。   有趣的是那张帖子,封皮呈黑白二色,白的那面正中央用朱笔画了个圈,圈中以黑点白点连接成阵,看上去颇为神秘。   “这是什么?”   “是河图。”   “河图?”   “不错,我对此虽然未有研究,却曾听人说过,河图与洛书是伏羲八卦的起源。河图取自于星图,代表天象。”   明月觉着白策说的话好深奥,一句都听不懂,但这不妨碍她有自己的理解:“谁同你说的?是关大人么?”   在她想来,能叫白策主动去联络的,除了谢平澜就是关嘉。按说关嘉是做过县令的人,又出身于白州望族,做事真不该这么藏头露尾,他们金汤寨的暗哨都没有这么鬼祟,但事有例外,相比起来谢平澜更不可能做这等事。   白策犹豫了一下,方道:“他当初辞官而去,既是因为同上司不合,看不惯大赵官场上的总总,也是因为心有所系,他说要去追寻大道。”   大道?明月瞪大了眼睛,心说别告诉我他想着成仙求长生!   白策把帖子捧在手里,饶有兴致地研究道:“就是这个,他说这世上有帮人同他志趣相投,以天道自喻,太平盛世,他们与普通百姓无异,但当日月无光时,天上的繁星就会显现出来。而他们亦会现身,救黎民于水火。那帮人活动的中心就在邺州。”   他摇了摇头:“算了,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他来了,就在那个地址。明天换身不起眼的衣裳,我带你去一趟。”   明月不知道他兴奋个什么劲儿,不过她自己也挺激动的,心道:“明天就要见到关嘉了,可以当面问他,完了,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剧情的留言,就容我暂时不回卖个关子吧。   谢谢大家~ 第49章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有了头天的经验, 第二日明月特意穿得臃肿一些, 换了件灰蓝色的长身斗篷。至于随从,就带了隋顺和一位姓吴的高手。   四人走在大街上, 受到的关注果然少了。   白策仍然不敢大意,他对那地址所在的巷弄多少有些印象,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慢慢溜达过去, 见前面半条街都是商铺,这才放心带着明月从街首第一家开始,挑着铺子进去看看。   等逛到一家成衣铺门口, 白策冲明月微微点了点头,明月激动得面颊泛红,心道关嘉就在这里面么?   铺子里有别的客人在,白策叫来了管事的, 借着试衣裳为由,悄悄将那张帖子自袖口中露出来,管事会意, 亲自引路,把四人让到了后院。   后院十分僻静, 栽着几棵松柏,树荫浓密, 低处枝桠上挂着一排溜鸟笼子,笼子里的鸟见来了生人有些受惊,扑啦啦乱飞。   明月生怕鸟屎落到身上, 一脸嫌弃地绕行。   那姓吴的高手见状有些警惕,对方这谨慎周密的布置,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人,倒像是个从事秘密活动的组织。   到了门口,管事低声对白策道:“关先生等您半天了。”   白策跟管事道过谢,上前在虚掩着的房门上轻扣了两记,屋里传出一个男声:“请进!”口音带着白州人特有的绵软。   白策推开了门,当前迈步进屋。   明月示意隋顺二人在外头等着,她跟在了白策身后。   屋子里很是简陋,统共一个书架,一张桌子,外加几把椅子。   就这几样还不是一个颜色,一看就是临时拼凑的。   一个男人站在书架旁,大约三十来岁,白面黑须,中等身材,穿了件朴素的青衫,见到白策哈哈一笑,将手里的书册随意丢在架子上,走上前来,把住了白策的手臂,上下打量,口中道:“如何,一别两年多,如今这么见面,惊不惊喜?”   白策确实是有些吃惊,道:“大人,出了什么事,你这……何至于如此寒伧?”   明月在旁细看那关嘉,确实,这位前顺台知县穿着布衣,身上连一件饰物都没有。   他就是不做县令了,好歹也是白州关氏的子弟,想想那浦襄的汪县令,出手就是二十个金元宝,真不知道他怎么穷成了这样。   再看这屋里,桌子竟还断了一条腿,下面拿砖头垫着。   明月心中别扭极了,目光不停地往那条断腿上瞧。   穷点不要紧,三条腿的桌子整天看着不难受么,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唤隋顺进来帮忙给修一修。   关嘉未回答白策的疑问,把目光转到了明月身上,笑道:“听说你在街上足足逛了两天,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这位姑娘是……”   白策为明月做了介绍。   明月内心对这位传说中爱民如子的好官十分尊重,更不用说如今还有事相求,赶紧裣衽行礼,道:“见过关大人。”   她一身男装,这个礼行得有些滑稽。   关嘉摆了摆手,笑道:“什么大人,隋小姐莫要跟白策学,关某如今不过一介草民,快别客气,请坐吧。”   白策落了座,明月犹豫了一下,实在不好初见面就闹特殊,也找了张椅子小心翼翼坐下。   还好,那椅子只是吱扭了一声没有散架,她暗自松了口气。   关嘉再度看看两位客人,问了句:“喝茶不?”   “喝不喝茶也要问?”白策有些无语。   关嘉不好意思笑笑:“我也是刚来大化,临时在这里落脚,不好太过麻烦主人家。”   明月连忙道:“不必麻烦,我们不渴。”   白策忍不住问他:“神神秘秘的,大人你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事,正遭人追捕吧?”   说真的,明月也有此怀疑。   偏关嘉坦然自若地摇了摇头:“那到没有,总是小心点好。”   白策对他在做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见他不肯细说,猜到是顾忌明月在场,关嘉大约事先根本未料到自己会带了外人来。   虽然经由小侯爷那事,自己觉得明月足以信任,但毕竟事先未得对方同意。白策歉意地笑笑,决定先问明月关心的话题:“这次我带隋小姐来,还是为了先前在信里问的那件事,就是丁酉年六月大人可有哪位亲朋好友去过武平坝?这事其实是隋小姐想要打听的,她知道你来了大化,一定要我带着她来亲自问问。”   关嘉颇为诧异,关于这个问题他明明已经在写给白策的信中回答过了,这小姑娘为何揪着不放,非要当面再问一回?   武平坝位于顺台以北,相距一百多里地,属临县范围之内,中间还隔着一个三不管地带。那里荒山野岭,没什么人烟却有土匪出没,乱得很,谁没事会跑去?   “我印象中确实没有。那年武平坝附近又没什么大事,再说当时你还是我的师爷,我若有亲朋好友到来,你会不知道?”   明月十分失望。   还不是上回由白策口中听到答案时的那种失望,当时白策紧跟着就告诉她说关嘉要来大化,可以当面细问,总是抱着一丝侥幸。   可现在,这最后的希望也没了,一个花了很多心思追寻了好几年的线索彻底断绝,令她失落又茫然,也没了纠正关嘉“那年武平坝没大事”的心情。   再说在一个县令眼中,两帮土匪杀来杀去,确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关嘉见二人皆默然不语,问白策道:“来,轮到你给我解解惑了,上次来信中语焉不详,怎么好好的师爷说不干就不干,跑去金汤寨了?”   白策就把正月里顺德侯世子落难浦襄,他万般无奈之下向刚巧路过的明月求助,明月以他去金汤寨做军师为交换条件,救了小侯爷的事讲了。   关嘉饶有兴致听完,笑呵呵同明月道:“原来如此,那要恭喜隋小姐做了笔异常划算的买卖。”   明月心情正处于谷底,想挤个笑脸出来未果,干巴巴附和道:“多谢,我也这么觉着。”   关嘉还待就此事再说两句,脑间突然闪过了一念,神色微怔。   白策一旁道:“你这是……”   关嘉抬手阻住他问话,又凝神想了一想,犹豫道:“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丁酉年六月不是没有大事发生,你还记得前任鸿胪寺卿邵鸿光是什么时候被皇帝下旨削去官职,全家发配的么?”   白策回忆道:“好像就是八年前,难道是六月?”   邵鸿光,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明月忍不住露出了惊讶之色,咦,不就是那位差点成了谢平澜岳父的倒霉蛋吗?那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就听关嘉道:“是丁酉年的五月下旬。他全家发配白州敖山岛,途中路过邺州,刚好是六月。你等等,我找下,看有没有详细一点的邺州舆图。”   明月心跳如擂鼓,邺州舆图她就装在脑袋里啊。   由京城去白州敖山岛,在邺州境内比较近的官路有三条,其中就有一条绕过武平坝附近的荒山。若是遇上急事,自然是由武平坝抄近路更快!   关嘉起身在书架前翻找,口中道:“听说世子对邵鸿光因他遭难很是过意不去,邵鸿光还在牢里,他就托人打点好了敖山那边,这一路上也有解差关照。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也收到过他的来信,为此还特意在邵家人路过的时候去见了邵大人一面。当时邵大人颇为狼狈,说半路遇上了劫道的,被人所救,却不肯说是谁救的……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白策这时候惊讶劲儿已经过了,不住拿眼去瞟明月,若有深意地道:“他为什么不说,难道这劫匪并不单纯,是得了京里的授意?哎呀,难道是世子爷闻讯后派人相救?亦或根本就是世子他悄悄离京,跑了趟邺州?”   关嘉哪知道他说这话用心不纯,随口回答:“那谁知道,只有去问他本人了。”   明月见关嘉把那书架上的书册翻得乱七八糟,时不时还腾起一股灰尘来,按说她应该感觉烦躁焦虑才对,可她此时却不知怎的,嘴角不住上扬,心中简直铺天盖地俱是烟花。   会是他么?   她记忆中那人似乎确实挺年轻啊。   再说若不是谢平澜,还有谁刚巧由武平坝路过,管了闲事不说,还指点她们去顺台,找县令关嘉寻求庇护?   白策见明月那脸就像六月天似的忽喜忽忧,再想到谢平澜的世子印还在她手上,顿觉世事真是奇妙,乐不可支:“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大小姐,当日叫你救人,你还犹犹豫豫,如何?人在你手里那么多天,你不问清楚了,如今还要满世界去找。”   明月对他的调侃全不在意。   若是谢平澜,那就太好办了。等下次见了面再问他也不迟嘛。   他说过要报答自己,要把王子约介绍给自己认识,还把世子金印留下了,又怎么会再不见面?   至于那世子金印已然过时失效的事,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用了原谅梗感觉自己特时髦~卡文的时候我把专栏打扮一新,没收藏的小天使去收藏下啦,么么哒~ 第50章 赴约   关嘉到最后也没找到邺州舆图。   别说明月了, 连白策都看不过眼, 道:“大人,咱不找了吧, 你说你整天同那些有钱有权的人打交道,何至于潦倒至此,这样吧, 你帮我找找世子爷, 找到他之后,他欠我的诊金药费全都归你。”   关嘉闻言挑了下眉:“你找他做什么?”跟着疑惑地望向明月,“那件事这么着急?”   “到不是因为那事, 我们本来就急着找他。”   白策也不讳言,跟关嘉把隋凤眼下的处境说了,道:“这汤啸若真是杜昭杜将军派到邺州来的,那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杜将军的看法, 难怪我们大当家有些心灰意冷,想要同陈佐芝、孟黑结拜之后便返回金汤寨。”   “汤啸……”关嘉坐了下来,“这人我知道, 若不是他人冒名顶替,那确实是有些麻烦。”   “他在密州军中是做什么的?”   “用谍, 反间,全是诸如此类的活计。你们别看此人名声不显, 却是极得杜昭信重。”   明月醒过神来,不禁暗自咋舌:可不是嘛,全是些不见光的脏活累活, 偏生又十分要紧,非自己人不能胜任。   “金汤寨同这姓汤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也不知道他是何居心。当真这么狂傲,没把我爹放在眼里,还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对明月这疑问,即使是关嘉亦无从判断,道:“我所知的就只有这些了,你们也无需太过忧心,等见了世子,叫他帮着拿个主意就是了,哪怕杜将军再看中这个汤啸,也不可能越过世子去。”   白策苦笑:“他还在养伤吧,不知道来了大化没有?”   关嘉笑问二人:“先前分开的时候,你们竟没有跟他要个联络方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这又怪得谁来?”   白策为明月说话:“要什么联络方式?我家大小姐施恩不求报,这才是君子所为。何况世子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明月暗叫不好,出言阻止他:“白先生……”   世子金印的事她连爹娘都没有说,告诉白策,也是指望着能有办法为眼前的局面带来转机,谁知道他这么大嘴巴。   关嘉好奇追问:“什么?”   白策已经笑眯眯地道:“他把世子金印留下了啊。”   “……我看看,我看看!”   白策转向又羞又恼的明月道:“关大人等闲不会如此好奇,你就拿给他瞧瞧吧。”   明月嘟着嘴,大大的眼睛嗔怪地瞪着白策,心道:“没想到啊,你们俩看着人模人样,凑在一起竟是比三姑六婆还喜欢说长论短,尤其是你,你且给我等着!”   白策对上她谴责的目光,没有半点悔意,反而乐不可支,频频催促。   明月无奈,只得把那枚金印拿出来。   这会儿这枚金印在她心目中地位已然大不相同,拿着离远给关嘉瞧了瞧,立刻收了起来。   关嘉哈哈大笑。   白策仿佛未瞧见明月在旁怒目而视,笑问他:“如何,别光笑,你到是说句话啊。”   关嘉笑着点了点头:“好了,我知道了。后天午时我们有个聚会,说不定会见到世子。”   明月闻言不由“啊”地一声低呼,这才知道方才错怪了白策。   他怎么知道关嘉同谢平澜有联系?这些人神神秘秘地搞什么呢?   机会稍纵即逝,不容明月多想,她已经脱口请求道:“那关大人您后天能带上我么?”   关嘉既然说了,便是动了这个念头:“后天你俩都去吧,扮作我的随从。不能再另外带人了,也不要把听到见到的说出去。”   明月眼神晶亮,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道:“多谢您!真是太感谢了。”   关嘉见她这小模样有些不忍心,不自觉又道:“世子或许到场,或许不会,他伤势未愈,若是不出现,你们也不要失望。总之到时再随机应变吧。”   明月嘴角上扬,重重答应:“嗯。”   在此停留的时间不短了,白策起身告辞,他知道关嘉今天答应这事已经是大大地破例,郑重道:“谢了!”   关嘉叮嘱他:“后天来时小心些。”   白策会意,将要走时突然想起一事,将怀中银两以及浑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全都留下,放在了那张三条腿的桌子上。   明月见状也要效仿,关嘉却笑着阻止了她:“此乃无底洞,隋小姐就不必了,白策眼下吃你的,用你的,留着钱反正也没有用。”   白策闻言只是笑了笑,明月却执意把银子留了下来:“劫富济贫嘛,我知道规矩的。”   令得另外二人纵声而笑。   等回到铺子前面,白策订了件夹袍,提出要修改,约好了后天上午来拿,他们一行人这才打道回府。   明月知道这事非同小可,既然答应了人家,自然要严守秘密,就是她爹隋凤也不能说。   回到住处,明月脸上犹带着笑意,吩咐铃铛把今天这身衣裳好好收起来,引得铃铛一个劲儿追问:“小姐,今天出去遇上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明月但笑不语。   铃铛猜来猜去,好奇心被高高吊起,跺脚道:“小姐你真是,我问隋顺去!”   明月任由她跑去找隋顺。   过了一会儿铃铛嘟着嘴回来:“什么嘛,神神秘秘,他也不肯说。”   明月嘿嘿而笑,这是自然,她都交待过了嘛。   今天回来得早,沐浴更衣之后也才过午,明月正想着去找白策商量一下后天如何出门,未等动身,院子里进来了三个陌生的丫鬟。   领头的年纪稍长,在门外给明月请过安后,恭恭敬敬地禀道:“大姑奶奶命婢子们来问问隋小姐这会儿可有空,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大姑奶奶想请您到她那里坐坐,顺便用晚饭。大姑奶奶还请了马大人家的小姐来作陪,说是给您接风洗尘。”   明月有些意外,大姑奶奶?照这称呼,请她赴宴的应是陈佐芝的大女儿。   她来到门口,问道:“你家大姑奶奶可有说还请了什么人?”   那丫鬟回答:“大姑奶奶说,今晚女客里头以您为尊,马小姐和另几位姑娘都是为了陪您才喊来的,有傅大人的女儿,罗五爷的千金。”   明月微微点头,傅洪是原大化知府,罗五爷更不用说,是早就认识的罗鹏。看这样子,自己是非去不可了。   她心念一动,又问:“女客?怎么还有男客么?”   “男客们都由姑爷陪着,酒菜是由大化最好的酒楼在准备,我们姑奶奶请隋小姐只管放心带着丫鬟随从前往。”   明月本来也没打算一个人去赴约,对方考虑的如此周到,到令她打消了几分戒心,道:“我知道了,劳你们且在这里等一等。”   那三个丫鬟齐齐恭声道:“不敢,折杀婢子了!”   明月先叫人给父亲隋凤送了个信,又找来程猴儿和那姓吴的随从,收拾停当,主仆四人跟着那三个丫鬟去陈佐芝的大女儿处赴宴。   陈佐芝正室所生的两女一子都已经成了家,两个女儿拖家带口的也住在“王府”里。   大女婿便是之前去接明月他们一行的纪茂良,陈佐芝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听用,二女婿听说颇勇武,同陈佐芝的儿子一道,被派去了邺州同定靖、开州的交界处驻守。   陈佐芝的大女儿是个很会享受的,院子里的摆设极尽奢华,叫明月不禁想起汪宝泓那位喝个汤都要经七八道工序,需得专人负责“吊清”的姑姑。   这边早就得了信,明月刚进门,陈佐芝的大女儿陈虹英就领了一帮莺莺燕燕亲自迎出来。   明月远远看到,叫两个随从原处等着,一会儿自有小厮过来领二人进去。   她带着铃铛快走几步,两下见面,十分亲热,陈虹英拉着明月的手上下打量她,向身边几个小姑娘笑赞道:“瞧瞧,同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我这妹妹生的才真叫标致。你们说气不气人?”   “羡慕是真的,像大郡主和隋小姐这样,必是天地钟灵毓秀不知多少年才出的人物,我们几个在边上一站,就只配做粗使丫头了。”说话的是马康才的女儿。   她急着讨好陈虹英,无意间踩了罗鹏的女儿一脚,不过罗姑娘比她大了两岁,看上去脾气不错,只是在旁温和地笑了笑。   明月不愿跟随她们叫陈虹英大郡主,笑着道了声“陈姐姐”。   陈虹英看上去挺高兴,亲热地道:“这姐姐叫的好,等过些日子我爹与隋叔结拜,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走,咱们先进去坐着喝茶吃点心,你姐夫特意给咱们找了邺州最有名的戏班子,就等你来点这第一场。”   她把另外几个姑娘介绍给明月认识,众女一道往里边去。   穿过回廊,由东侧小门进了花厅后园,便望见了园林中的水榭与戏台。   明月见果然都准备好了,男女分席,中间隔着屏风,问陈虹英道:“陈姐姐,不知男客那边都有什么人?”   陈佐芝的女儿女婿这么大阵仗请客,想也知道不会专为了自己。   陈虹英笑道:“今天没有外人,叫了我那不成器的堂弟,还有一位是萧学真萧老隐士的高徒费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书评区整齐的哈哈哈我就放心了。   哈哈哈~   Y(^_^)Y 第51章 看戏   明月一听陈丰羽来了, 不禁心生警惕, 趁着陈虹英不注意,悄悄冲铃铛使了个眼色。   虽然青天白日的, 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正常人都不会选这时候发疯,但谁叫姓陈的小子在明月心里只是条龌龊的癞皮狗, 不能不提防。   一旦他想乱咬, 便叫铃铛大声喊人,反正程猴儿两个都离得不远,好汉不吃眼前亏才是正经。   众女入座, 陈虹英把明月安排在自己身边。   停了一会儿,纪茂良亲自带着戏班的老班主过来送戏折子。   众女赶紧起身,纪茂良含笑点头,又特意同明月打了招呼。   陈虹英接过戏折子就要递给明月:“妹妹先点。”   明月执意推让了一番, 陈虹英方才作罢,拿着戏折子大致看了看,道:“那我随便点了, 就《金水河》吧。”   老班主恭维道:“郡主好眼光,金水河讲的是前朝咸宁年间皇帝昏庸无道, 一众武将在金水河逼宫,是一场打戏。”   给陈佐芝的女儿女婿来唱戏十分不易, 讲忠臣孝子的戏目不能唱,戏里有那土匪恶霸的也要剔除,要换寻常的戏班子来, 戏折子上只怕不剩几出了,就这样戏班子上下也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主人脑袋搬家。   随后戏折子交到明月手中,她看了看上头几出文戏,大致知道讲的是什么故事,很干脆地点了《蝴蝶梦》。   庄周梦蝶,这戏名令她想起谢平澜来。   老班主记下之后,纪茂良告辞而去。   停了一会儿,戏台上锣鼓敲响,人影晃动,几个小黄门簇拥着咸宁帝率先登场,头一场《金水河》开始了。   不知男客那边情况如何,女客这边就只陈虹英自己看得出神,其他几女要么在窃窃私语,要么捧着茶盏魂游天外,就连明月都在想着后天中午的事。   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金水河》唱完,陈虹英赞了声“好”,叫人去拿赏钱。   与此同时,男客那边也有人喊“赏”。   陈虹英一听乐了,叫个小丫鬟过去瞧瞧,是谁这么有眼光。   马小姐掩嘴而笑:“只怕是郡马爷。”   陈虹英嗤之以鼻:“不可能,他那人我最了解不过了,就喜欢些酸诗酸文,附庸风雅。”   停了停那小丫鬟回来,说适才那边叫好的是费公子。   陈虹英拊掌而笑,眉宇间颇为得意:“看看,不愧是萧老的高徒,没想到在这上面我俩竟是知音。”   这时候老班主带着众人谢了赏,《蝴蝶梦》开始了。   老庄周打扮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登台,明月其实挺想好好听听这戏,无奈陈虹英正同她讲萧正真当年如何义救陈佐芝的事,只好耐着性子应付。   说完了这段往事,陈虹英又开始称赞费长雍。   “我爹原本看他年轻,还有几分是瞧着萧老的面子,谁知这费公子竟是个有大才的,跟我爹一番长谈之后,便令他打消了叫各县缴钱缴粮的打算,眼下库里的粮加上“千金帖”赚的那笔钱先用来平抑邺州的粮价,等过几天集会时,就由他出面,跟各地的商贾谈合作。”   “是么,费公子志向不了啊。”明月不由留了神。   陈虹英笑道:“可不,他跟我爹说,老百姓都是善忘的,只要得了好处,再找文人好好赞颂一下我爹,编几首顺口溜,不出两年,必能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拥戴。到时集整个邺州的人力物力,方有望成就大业。邺州是我爹的老家,也是他的发祥地。我爹准备照他说的办。”   明月不知道陈虹英这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   她倒抽了口气:“这计划要实施起来,得不少银子吧。”   陈佐芝若是不搜不刮,去哪里补上这么大的缺口?看他女儿女婿如今的排场,就不知得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养活。   陈虹英掩嘴低笑,凑到明月耳畔悄声道:“费公子说此事包在他身上,缺银子好办,抓杀几个贪官就有了,还大快人心,也叫邺州的百姓知道,咱们这些人家也不是天生的土匪草寇,实在是叫贪官污吏逼得没有办法了。”   这办法真的可行么?   难道说这位费长雍竟会是吹着陈佐芝扶摇直上的那阵风?   可即使陈佐芝再有前途,明月私心里也不希望父亲同他继续搅在一起,至于孟黑那就更别提了。   “这都月底了,我听说光‘千金帖’就卖了好几百张,怎么还不召集他们议事呢?”明月一脸好奇,正大光明地打听。   陈虹英拿起一把剥好了的核桃,边吃边道:“这不是一直没和朝廷派来的钦差谈拢嘛,其它的等等,先把好处拿过来再说。”   明月还待再问,男客那里突然哄堂大笑,身边马小姐几个也捂着嘴吃吃笑个不停。   原来戏班子为了逗贵人们一乐,《蝴蝶梦》演的是扇坟一折。   这折戏讲的是庄子在路上见到一个美貌的小娘子,披麻戴孝,手里拿了把扇子正在扇一座新坟,他便好奇上前询问。   小娘子答道,坟里是她的丈夫,因夫妻二人十分恩爱,丈夫临死前叮嘱她,需得办完丧事,等坟里的土都干了才能改嫁。   诸人正是听那女旦唱道“亡夫在日与奴家十分恩爱”,加之她在台上搔首弄姿一番做作,方才觉着格外好笑。   这戏编成这样,同明月点《蝴蝶梦》的初衷已经是大相径庭,明月坐在那里有些傻眼,大约是全场唯一一个没笑的。   《蝴蝶梦》唱完,跟着不知是谁点的《捉妖记》,这场合点神仙捉妖自然不犯忌讳,但谁想那妖是个女妖不说,衣着还十分单薄。   几个小姑娘看了都有些脸红,马小姐提议道:“郡主,这戏没什么意思,趁着天还未黑,咱们去逛逛园子吧。”   其实众人所在的这园子本是马家的别院,马小姐早不知逛过多少回了。   陈虹英起身道:“走吧。”   一行人离了水榭,沿着湖边的白石路迤逦而行。   陈虹英边走边给明月讲解,这一处亭子是做什么的,那一座假山有什么讲究。   不过她所知也十分有限,过不多时,这活就由马小姐接了手。   她们三人走在最前头,跟了一群丫鬟婆子,其他几位姑娘就落到了后面,渐渐不见了人影儿。   出了园林,前面是几重飞檐,雕梁画栋。   明月正想这些亭台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马小姐已经指着不远处一座高阁介绍道:“此阁从前名叫‘观霞’,不知王爷住进来之后可有为其改名?”   陈虹英摇了摇头:“我爹这段时间忙的哪有空闲过来,再说叫‘观霞’就挺好,站在阁楼顶上远望夕阳晚霞,无遮无挡,满目金黄火红,同在山上看感觉又有些不同。”   说罢,她问明月:“这会儿时间刚好,妹妹陪我登阁看看?”   明月当即应好,趁着转头,不着痕迹地看向铃铛,铃铛冲她眨了眨眼睛,意为小姐放心,已经知会程猴儿他们了。   明月其实也不大相信自己会遭暗算,这个下午陈虹英时时关照着她,看得出来是诚心在示好。   大约一刻钟之后,她们几个登上了观霞阁。   到了最上面一层才发现,看落霞最好的位置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纪茂良和陈丰羽就站在前方几步开外的栏杆前,旁边还跟了个陌生的玄衣少年。   明月一见陈丰羽登时止步,面露戒备之色。   纪茂良听到动静,扭头笑道:“这么巧,你们怎的也上来了?”   陈虹英哼哼两声,缓步走了过去:“我带两个妹妹逛逛园子,好离着戏台上那些妖精远一些。”又同那玄衣少年打招呼,“费公子,叫你见笑了。”   陈丰羽“噗嗤”笑出声:“姐,合着在你眼里,我和姐夫都是色中饿鬼,只有小费才是正经人。好教你知道,那出《捉妖记》便是小费点的。”   陈虹英轻“啊”一声,忙向费长雍致歉。   费长雍摇了摇头,一脸无辜:“那班主提前未说,我也不知道会如此。”   陈虹英这才沉下脸来,冲陈丰羽斥道:“整日没个正形,带坏你姐夫。没见隋家妹妹在这里么,还不快来赔礼。”跟着又给明月和费长雍做了介绍。   这几日费长雍的名字总是被提起,明月这才有暇好好打量他。   就见此人年纪未及弱冠,四肢修长,身量比旁边的陈丰羽高出半个头,眼睛稍微下陷,配着薄唇,五官轮廓分明,隐隐透着股刚毅锋锐之气。   两下见礼,费长雍望着明月目光闪烁,笑道:“常听人提起隋小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明月的嘴角不禁抽了抽,这话说的,乍听是在夸自己,可再一细想,这名不虚传到底是好名还是恶名啊?   果然就听着陈丰羽在旁怪笑一声:“小费你也听说过她干的那些事?可别被这小娘们儿的外表骗了,哎呀隋家妹妹,你怎么不敢靠前,拿箭射我时的狠毒劲儿哪去了,是怕我把你丢下阁去吗?”   陈虹英变了脸色,沉声喝道:“羽弟,还不住口!”   陈丰羽似乎有些怕这堂姐,哼了一声,到底有所收敛,扭过头去,嘴里犹自嘀咕:“快算了吧,这种的叫我娶我也不敢娶,老子怕还没死她就赶着给我扇坟!”   明月反唇相讥:“给羽少爷扇坟这种活计怕有好些人抢着干,轮不到我这外人!”   两人一见面犹如宿世敌人,唇枪舌剑,恨不能真给对方插上两刀。   纪茂良和陈虹英夫妻俩都有些无奈,这时费长雍突指了阁下相邻的院子里,道:“你们看,谁在那里?”   此处居高临下,常能看到附近院落亭台间下人奴仆走来走去。   纪茂良乐得转移话题,趴到栏杆上循着费长雍所指望去,果然看到那边角落里有人,行踪很是鬼祟。   “……咦,那好像是雍德义,另一个是谁?你们快看,怎么是汤啸!” 第52章 河上密会   雍德义和汤啸?   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在了一起?   纪茂良的这个发现不但将那姐弟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连明月都顾不得陈丰羽适才的威胁, 上前两步,凑到栏杆旁边倾身张望。   那边园中的两人颇为警惕, 这时候已经钻到了林子里,众人即使是居高临下,也只见对方在枝桠的遮挡下时隐时现, 明月长期练箭, 眼神十分好使,加上纪茂良提示在先,离远一眼就认出了雍德义。   另一个人便是杜昭的心腹汤啸?   上次在浦襄, 雍德义在孟黑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给明月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没有孟黑的指使,他敢自作主张,私下里接触杜昭的人?   几人很快又发现了旁的端倪, 那片林子周围还游弋着五六个不知何人的手下,以防有不知情的下人路过撞见。   这么小心,说没有鬼谁相信?   陈丰羽咬牙道:“竟敢背着伯父同姓汤的勾勾搭搭, 我这就带人过去抓住这雍德义,看孟黑还如何抵赖!”   他抽身欲走, 却被纪茂良一把抓住。   “等等!”费长雍亦道。   他目光扫视众人,在明月和马小姐身上停了停, 不紧不慢道:“要抓他何时不能抓,孟大当家不愿接受朝廷招安,王爷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会儿抓了人, 事情闹开,王爷那里反到少了转圜的余地。”   陈虹英郑重道:“不错,听费先生的,你们快去跟我爹禀报,咱们这么多人亲眼所见,无需对质我爹也会相信。”   她把三个男的支使走了,方转身对明月和马小姐道:“两位妹妹,我知道方才这事要让你们回去谁都不说有些为难人,像隋大当家和马大人,知道就知道了,但我绝不希望有任何风声传到钦差耳朵里。马妹妹?”   那马小姐也知道陈虹英这话便是冲着她说的,吓得脸色发白,腿一软几乎跪倒,连声道:“郡主放心,我一个字都不说!”   陈虹英伸手扶住她,笑道:“这是做什么,我自是相信你。”说罢目光像刀子,将随三人上阁来的几个丫鬟婆子挨个儿扫了一遍。   直将铃铛吓得躲到自家小姐身后,剩下几个,连马小姐的丫鬟在内齐刷刷跪倒。   陈虹英眼角跳了跳,没有理会,同明月道:“走吧,隋妹妹,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咱们回去开席吧,你一定要陪我多喝几杯。”   话是这么说,这顿酒席虽然丰盛奢侈,吃得却是沉闷无比。   诸人各怀心事,几个没上观霞阁的女客不明白平时最喜欢逢迎的马小姐何以像变了个人似的,也跟着不敢造次。   因为男客女客是分开坐的,所以明月并不知道纪茂良他们三人是何时从陈佐芝那里回来的,只在最后告辞的时候看到了纪茂良送客的身影。   明月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向父亲禀报这趟的见闻。   隋凤听完之后却没表现出有任何意外的样子,仿佛孟黑派亲信去和汤啸私下接触早在他预料当中。   对于陈佐芝会有的反应他也有所猜测:“那个姓费的小子不是已经说了么,陈佐芝早就心中有数,为父认识他这么多年,太知道他这个人了,他现在一心一意想要促成结拜的事,他来当这个大哥,好借此声势,在朝廷和密州军之间两边讨要好处。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孟黑的。”   “爹,那咱们呢?”就不能把水搅浑了顺便摸个鱼?   隋凤还沉浸在前两天的消极状态中,未同闺女想到一处去:“随他们折腾吧,大不了过些日子你跟爹回山寨去。”   明月心想,若是连谢平澜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回山寨到不是不行。   但总归有些东西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隋凤冷笑道:“这是自然,从年前开始,山寨里有些人心就已经野了,做梦都想着当官,我也不收拾他们,想走的敞开寨门让他们走!”   明月已经预感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父亲话是这么说,若要走的是三当家他们呢,真到了那天,山寨中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隋凤并不在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他当日也是白手起家。只是如此一来,明月的终身必然要耽误了。   招个上门女婿吧,一直以来又没什么看得过眼的少年才俊。   咦,好像有一个,虽不知品行如何,到可以勉强接触着看看。   “月儿,你今日去赴宴,看那个姓费的少年如何?”   明月被父亲问的一怔:“就只打了个招呼,他好似十分得陈佐芝赏识重用,怎么了爹?”   隋凤笑了笑:“他师父是出名的隐士,爹看他年纪轻轻独自来投奔陈佐芝,好似无牵无挂,没有家小,上次的陈丰羽你嫌轻浮放浪,品行不端,这一个如何?”   明月万没想到她爹的主意竟打到费长雍身上,叫道:“爹!”   隋凤摆了摆手:“我同你说正事,若是行,爹就豁出去这张老脸了,先把人从陈佐芝那里要过来再说,我认个大哥,他赔我个女婿,到也不亏!”   明月无语极了,跺了跺脚嗔道:“爹,那人看起来可是个厉害角色,你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我丑话说到前面,你要真把人要了来,你就自己留着好了。”说完转身就跑。   “胡闹。哎,等等。”隋凤叫住她,问道,“这两天你老跟着白策往外跑,可有进展?”   “放心吧爹,等找着人了第一个告诉你。”   明月出了门,心道我这也不算对爹说谎,找着人了第一个告诉他,这不是刚有了进展,还没找到嘛。   说起来她想见谢平澜的心比她爹隋凤还要迫切。   好不容易盼到了同关嘉约好的当天,为掩人耳目,明月和白策出门的时候随从就只带了程猴儿和隋顺,路上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人跟踪之后,才来到了那间衣裳铺。   关嘉依旧是那副穷兮兮的打扮,正等着他俩,见面之后少不得又把前日那番话叮嘱一番,明月和白策全都郑重应了,关嘉方才摇铃叫来了伙计,叫他去安排马车。   明月忙道她还带了两名随从来,有事大可让他们跑腿。   关嘉略一沉吟道:“那叫他们俩跟着马车吧,一会儿去的地方离此不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路上有人保护也好。”   马车是现成的,不大会儿工夫备好,三人上了车,隋顺和程猴儿跟在后面随行。   车里空间不大,两人对坐合适,三人稍稍嫌挤。   两个男子照顾明月,让了一边给她。   马车驶出衣裳铺所在的街道,车里拥挤颠簸,还有一股呛人的马粪味儿,明月长长出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只要能见着谢平澜,眼下的一切不适她都能将就,坐在那里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小声问:“还有很远?”   关嘉也压低了声音,给了个答案:“城西灵岩寺。”   白策一听有些诧异:“怎么在寺庙里?”   关嘉笑道:“可见你没去过城西。灵岩寺附近有山有水,更有佛祖显灵的传说,每到阳春三月满城老少咸来踏青,如今已是二月末,我带你们游玩一番,也算应景。”   白策点了点头,由他卖关子。   车行将近一个时辰,来到灵石寺后山脚下,车夫低声道:“关先生,快到地方了。”   关嘉探出头来看看,指挥着马车拐上了后山往北的一条小路,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在一片石林后面停了车。   三人由车上下来,明月叮嘱程猴儿和隋顺在此等候,她跟着关嘉和白策沿着小路往前步行。   此时春寒料峭,山路旁石缝里不过才冒出一点点绿意。加上今天风大,一眼望过去这山道上再不见别人。   翻过一道山坡,前面不远便是条河,河畔栽着许多垂柳,凉风吹过,柳枝轻拂,明月见偌大的河上飘着零星几艘船,心下恍然:“原来是在船上!”   果然关嘉当先走至岸边柳树下一艘小船旁,同独坐船尾正低头收拾网绳的老舟子打招呼:“老丈,劳烦了!”   那老舟子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打量了一下面前三人,道:“客官是要游湖?今日风大浪急,不载客!”   关嘉听着这说辞笑了笑,从袖底取出块木牌递过去。   老舟子接过木牌,拇指在红漆花纹上摩挲了一阵,又将它递还给关嘉,也不说话,伸手去解缆绳。   关嘉示意二人上船坐好,老舟子将船驶离了岸边。   船行半晌,遥遥看到河面上漂着一艘大船。   当着老舟子,明月怕给关嘉惹麻烦,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冲白策以目示意:快看,就是那里了,不知道谢平澜会不会在船上。   果然老舟子慢慢将船靠了过去,那边有人抛过绳索来,船舷铺上木板,关嘉当先上了大船。   明月和白策跟在后头。   船舱里有人迎出来,见到关嘉十分热情:“关先生今年怎么到的这样迟?咦,还带了生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地雷和营养液。   端午节快乐~ 第53章 天行   明月见这人差不多有四十来岁, 瘦高个儿, 头戴瓜皮帽,上唇蓄了两撇既黑又浓的短须, 双目湛湛有神,一看就是位精明强干的主儿。   关嘉笑道:“崔兄,又见面了。这两个是我的随从。”   那崔兄怔了怔:“既是随从, 那就……”   看他那意思, 明显是想叫明月二人留在小船上。   关嘉不等他说完,抓住对方手臂冲他眨了下眼:“我带他们来瞧瞧,下次应该就不是了。”   那崔兄恍然, 指了他没好气道:“不打招呼便带新人来,要都这样还不乱了套。也就是你了,下不为例,快进去吧。”   说话间两人当先进到船舱, 明月和白策互望一眼,也紧随其后,弯腰走进了舱内。   这船难怪离远瞅着大, 进了船舱的第一感觉竟是空旷,舱里面同大户人家的花厅竟然差不多, 坐着三四十号人亦不觉拥挤。   此时舱里已有三十几人,围坐在几张大圆桌旁边, 关嘉进来引起众人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同他打招呼,也有问他身后的两个新人是做什么的, 被关嘉含糊过去。   看得出来他在这些人里头地位不低,故而也没人同他较真。   明月眼睛忙着在舱里逡巡一遍,没等看完,心已经渐渐沉了下去。   谢平澜竟然没在?   若他在人堆里,即使是经过了乔装改扮,这会儿在明月眼中那也如长空之日月,黑夜之萤火,又怎么会认他不出?   关嘉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白策赶紧拉着明月坐到他身旁。   明月这才有工夫细细观察。   在座的都是男人,有的年轻,有的年长,虽然做什么打扮的都有,却有个共同的特点,和关嘉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我很穷”的气息。   就像这船舱里的摆设,按说这么多人集会,好歹桌子上要摆点干果点心吧,结果桌面上光溜溜的只有茶壶茶杯,由里头倒出来的还是白水。   船舱里醒目的位置摆了三张高背交椅,此时三张椅子都空着,她不敢开口,只冲白策悄悄努了努嘴,示意重要的人物都还没到。   但这时候那位崔兄却站起来拍了拍巴掌,舱内安静下来,听他道:“好了,人差不多到齐了,咱们开始吧。”   “这是咱们‘天行’今年的第一次聚会,共有三十八人到场,先前在给各位的密信中已经说了,此次聚会的目的,主要是解决日益严重的缺粮危机。这一次的粮荒从正月里初现端倪,渐渐由京城和密州两地向外蔓延,到现在,已经牵连到整个大赵,不能不引起大伙的重视。下面请秦老把具体的情况和大家说一下。”   他说三十八人,自然没把明月和白策计算在内。   明月听了这个开场白不禁有些傻眼。   粮荒不假,现在市面上粮价飞涨,前日赴宴的时候,陈虹英还说陈佐芝在为军中缺粮犯愁,可这等民生大事同在座的三十来个人有什么关系?   就拿关嘉来说,他出身白州大族,虽然是个旁支,可也饿不着他,又是已然辞官闲赋在家,为什么要跑来兵荒马乱的大化,赶这份热闹?   不等她理出个子丑寅卯,一个山羊胡老头儿已经站出来,接过话茬,道:“首先是粮价,我让人将各地的粮价汇总起来做了个对比,同是七天前,京城的粮价是一石粮卖一千五百文,差不多是往年的三倍,密州军所占的三个州官粮已经全部实行了军管,听说杜昭已经下了严令,若是有粮商敢超过一千文一石的价钱卖粮,一经抓住,立即斩首。”   众人抽了口气,舱里立时响起小声议论的嗡嗡声。   明月被那秦老说的话吸引,渐渐放开了没能见到谢平澜的遗憾。   秦老自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打开,又掏出一面似是水晶打磨的镜片,放在册子上,眯着眼睛边看边道:“再说说咱们的南北邻居,密州军眼下要绕路开州攻打定靖,开州做为主战场,粮价已经岌岌可危,每石粮价在一千五百文至两千文之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咱们东南的彰白两州情况要好一些,六百到一千文。”   他抬起头来,等众人议论的声音低下去方接着道:“接下来我要说说咱们邺州,情况大家都看到了,人间地狱啊,三千文?哼,有钱你都买不到!官仓非但不放粮,还在拼命买进,与老百姓抢粮,外地的粮商不敢涉足。每天都在死人,再这样下去,邺州的老百姓就要易子而食了。”   明月不禁打了个寒颤。   来大化这一路,她也只在永桐县见到了秦老所说的惨状,接下来的路途由纪茂良和陈信芝父子同地方官交涉,诸人行色匆匆,有的县连城都没进,不想这场粮荒已经恶化到这等程度。   秦老说完,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讨论。   这次的粮荒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古往今来平抑粮价无外乎三种手段。   要么是像杜昭这样,以强硬的手段来控制局势,北方三州全在他掌握之中,大户们屯的粮运不出去,早晚要被他强按着头卖掉。   要么反其道而行,通常某地粮价过高,就会引得大批粮商涌入,粮食越积越多,价钱自然会回落。   但这在邺州却行不通,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粮商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到陈佐芝的地盘上卖粮。   至于官仓,就更不用提了。   很快有人提议说与其寄望别人,不如自己干,把彰白两州甚至更远地方的粮运进来,只是如此就需得动用大笔的银子,“天行”的钱怕是远远不够,还需得大家再次慷慨解囊。   直到这时候,明月才知道这船上的诸人为什么都是一副潦倒相,而关嘉为什么笑说“此乃无底洞”。   明月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一群人,说心头不受震动是假的。   她想:难道谢平澜竟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众人议来议去,没有一个办法行得通,终于有人一语道破天机:“得了吧,手里没权,都是他娘的瞎扯淡。”   话题由此被带歪了,没几句就扯到杜昭身上。   有人言道由密州军以及北方三州的情况看,杜昭为人处事公允又有魄力,既然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就应当辅助杜昭,早日结束战乱。   又有人跳出来反对,称杜昭是否明主尚未可知,“天行”的主旨乃是造福百姓,不是为了叫一部分人借此升官发财。   先前说话那人深感受到了侮辱,两边越吵越烈,众人纷纷出言劝解。   明月知道自己今日是来旁听的,可不知为何,一旁的关嘉竟也是由始至终一语未发。   争吵的两人被劝住,沉着脸不再吭声,但在杜昭这件事上舱内众人都是怎么想的,有多少和他俩一样产生了分歧,就只有天知道了。   那姓崔的等气氛稍稍缓和,将话题拉了回来:“适才大伙提到同粮商合作,邺州的几个大粮商别看屯了不少粮,其实眼下也六神无主,捧着粮不知道找谁。只要不让他们把粮运出邺州,邺州的粮价早晚要降。”   秦老哼了一声:“打算的挺好,就怕三匪贪得无厌!”   明月:“……”   这“三匪”里头她爹隋凤可占了一席之地。   他们金汤寨招谁惹谁,怎么就贪得无厌了?   可眼下明月纵然再憋屈也得忍着,听“天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怎么对付眼下邺州的“三大毒瘤”。   像什么先派人侧面接触,想办法离间,促其反目,若实在不行,还有刺杀一途。   明月:“……”   她想这些人只怕做梦也没想到“毒瘤”之一隋凤的女儿就在他们中间坐着。   想到此,她先望向白策,见那位脸上似笑非笑的,而后两人一齐望向了关嘉。   关嘉一时间好生尴尬。   这都是些什么事!   他清咳一声,开口道:“依我看,这三个人的情况不尽相同,还是应当区别对待。孟黑和陈佐芝暂且不提,单说隋凤,大家可能说出来他这些年有什么恶迹?”   船舱里静了一静,跟着有人提到金汤寨勒索大户,屡次对抗官兵,更在陈佐芝起事之初出动了几千人马,帮着他夺取了包括昌临在内的三县土地。   说来说去,众人也发现了,同孟黑两手鲜血,陈佐芝祸害一州相比,隋凤这点事还真不算什么。   关嘉道:“我还听说,前些日子在饥荒严重的永桐县,隋凤命手下打开官仓分粮给百姓,为此与陈信芝等人闹得颇不愉快,是不是真的,让人去永桐一查便知。”   当即就有另一人道:“我来时路过永桐,也听说了这事。”   还未等明月松上一口气,又有人道:“他便是什么坏事也没干,只与陈佐芝、孟黑狼狈为奸也够杀的了,叫我说不如找着合适的中间人劝劝他,若是姓隋的执迷不悟,定要与陈、孟二匪搅在一起,那也怨不得咱们。”   明月听到此,想想父亲最近还要同那二人结拜,不由暗叫糟糕。   就在此时,大船停了下来。   接着船身一顿,有小船靠上,却是这时候又有人上船来。   姓崔的探头一望,喜对众人道:“快来迎接,世子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什么时候不用操心收藏订阅盗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管哈哈哈的写文就好了。 第54章 二当家?   舱内众人齐齐站起身。   明月也跟在其中, 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脸, 有些头重脚轻地想:“谁到了?世子,是谢平澜么?我不会听错了吧。”   但看关嘉和白策的模样, 他二人望着自己眼含笑意,却又不像是她幻听弄错了。   很快就听到外边脚步声响,一人走了进来。   他穿得明显比众人都要厚实, 里面是赭色的深衣, 外边罩着件深灰色宝相花暗纹的披风,那披风的帽檐上有很多绒绒,此时都堆在了颈间, 更衬得来人面容不见血色,似是刚自冰天雪地里带着一身寒意走进了舱里。   相貌英俊,眉眼温和,可不正是多日不见的谢平澜。   谢平澜的这身穿着打扮依旧朴素, 可在明月眼中却不觉寒伧。   大约叫这一船穷兮兮的男人衬着,只觉着他怎么这么卓然不群呢。   在一片问好声中谢平澜点了点头,步履很稳健, 快步走到前头空着的三把交椅前,径自坐了第二把, 方道:“我来迟了。”   说话间他目光在船舱内逡巡了一圈。   扫到角落里的时候,先看到了坐在关嘉身旁的白策。   白策并不是“天行”的人, 出现在这里虽然有些突兀,但谢平澜信得过他,又知道他同关嘉交情很好, 所以很快反应过来,唇边绽开一丝笑意,正要冲他点头致意,却猛地瞧见了旁边穿着一身男装的明月。   小姑娘双目炯炯地望着他。   明月此时正在想:“呀,没想到他还是个领头的,这个组织里的二当家?”   谢平澜笑容一僵,使劲儿闭了下眼睛睁开再看,还是她没错!   大眼睛亮闪闪的全是期待,和分别的时候好像哪里有了不同?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和他说话,有关心他伤势是否要紧的,有问他京里情况的,也有人消息灵通些,已经听说了顺德侯父子反目另立世子的事,想要寻词宽慰他。   谢平澜将目光从明月身上移开,摆了下手,道:“都坐。大家的问题我统一回答一下,前段时间我是受了伤,幸得友人救助,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我离京已将近两月,京里的情形不比大家知道的多,好了,私事就说这些,关于粮荒,你们议的怎么样了?”   他三言两语把话题拉回到正事,几个牵头的将众人商议的情况同他说了,谢平澜微微颔首。   明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心道:“好了,看你怎么说吧!我就不信你会同意安排人去刺杀我爹。”   她到是没想过,一旦谢平澜喊破她身份,自己又会面临怎样的危险。   那几人说完了,不等谢平澜有所表示,适才争吵的一方大约觉着他和杜昭渊源颇深,必会支持自己的主张,又旧事重提。   适才已经有过一番争执不快,这会儿因谢平澜在坐,舱内的气氛竟安静地有些诡异。   谢平澜单手握拳,抵在唇上咳了几声,抬头望向诸人:“都看着我做什么?那好,我就说几句。如果我没记错,这次的议题是解决粮荒,杜昭再是英明神武,远水解不了近渴,也与事无补。所以要叫邺州百姓有粮吃,还要靠我们自己,靠在座的诸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脸,又道:“当然,若从长远考虑,大家都希望早日结束战乱,如今群雄并起,北方的杜昭,肃州的韩承范,甚至眼前的陈佐芝,你们看谁像真龙天子大可前去辅佐,‘天行’并不禁止,只是不得泄露‘天行’的存在。”   说话间,他向明月这一桌望过来,尤其在关嘉那里停了停,目光中带着警告,竟令关嘉这个比他年长十余岁的人缩了缩脖子。   因谢平澜这话,船舱里起了些骚动。   有人质疑道:“那要到了最后,会不会自相残杀?”   亦有人说自己的理解:“世子的意思是不是说,‘天行’暂时还不会支持任何一方?”   对此谢平澜直接回答:“是,还要观望一阵。只要大家的初衷不变,到时不过是殊途同归。若是有人最后选择个人的前程,那就退出‘天行’,凭本事相争便是。”   这话霸气十足,令众人一直没了动静。   停了停才有人道:“那我能不能问问,世子会不会去密州军帮忙,毕竟都传你同杜将军私交甚笃,世子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要是去,干脆带上我吧。”   此人话音未落,周围响起了几声窃笑,船舱里气氛登时轻松下来。   谢平澜没有笑,将脸扭至一旁咳嗽不止,直到旁边有人递过水来,喝了两口才止住了,道:“我这边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到时再说吧。”   众人闻言不再追问,转而说起筹粮的事。   明月却忍不住细思他话中之意,是什么事情还没处理完?不会是指欠她的人情债吧?   她这半天就在想,一会儿等众人议完事了,一定要找机会和谢平澜单独说上几句话。看他这样子,肯定是认出自己了,可为什么一点表示都没有,连个打招呼的表情都欠奉呢?   再看他咳个不停,进来温暖的舱里这么久了,披风都没脱,脸色还愈发得苍白,又不由得关心他,心想怎么比安兴分开那会儿更重了呢,看来这段时间他都没有好好养病,这怎么成?   就在明月胡思乱想的工夫,谢平澜那里已经快刀斩乱麻,结合着众人的意见把应对此次粮荒的策略大致定了下来。   “事不宜迟,秦老,你赶紧带人自彰白二州购一批粮食过来,先救急再说,崔兄联络邺州的几大粮商,刚好他们眼下都有联络人在大化,此次粮荒最为严重的几个县一会儿把名字报上来,救人要紧,只有先动用非常手段。至于三匪那里,你们别管了,我亲自处理……”   白策一旁忍不住想乐,冲明月悄悄努了努嘴,暗示她世子如此安排莫不是想徇私?   明月心中正愤愤然,对谢平澜也跟着如此称呼她爹异常不满,全未看到白策在冲她挤眉弄眼。   该商量的都已议完,虽然“天行”众人平时天南海北,难得聚在一起,彼此见面有不少话想聊,却也知道这么多人在陈佐芝的眼皮底下聚会还是小心点为好,简单说上两句,便纷纷乘小船散去。   很快就只剩下船主和几个主事的人。   明月担心谢平澜也这么离去,紧紧盯住他。   几个主事的围住谢平澜,还待说旁的,他却站起身,冲关嘉道:“你带他俩跟我来!”   关嘉神色一肃,便待起身。   明月抢在头里小声恳求他与白策:“你俩能不能别告诉他我在找人的事?”   “为何?”   “当然是我要亲自告诉他啊。”   白策同关嘉对望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心道:“都说小姑娘的心思难猜,诚不我欺,咱们眼前这位是难中之难,老大难啊。”   谢平澜没有走远,上了船尾系着的一条小船。   船上除了两个舟子之外,还有一个小厮,两个侍卫。   明月见状不由瘪了瘪嘴,这人哪怕不做世子了,也是一副大少爷的派头,短短时日也不知道从哪又聚拢了手下,再不是他在江家那会儿,孤零零一个人,连屋子都得自己收拾了。   只怕谢世子一辈子都会记住当时的窘迫吧。   谢平澜回头想要说话,不知是河面上风大还是怎的,又是一连串的咳嗽,他索性急走两步,钻进了船舱里。   弯腰的工夫,披风曳地。   明月不禁走神:呀,这下脏了,不能再穿了。   白策在旁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忍不住喂了一声,道:“大小姐,魂兮归来,又想啥呢?”   明月被他唤的一醒:“我在想,他是单独见咱们呢,还是一起见?”   白策奇道:“这有什么想头,自然是一起见啊!”   明月心想:“可是我很想单独问一问他,若那年武平坝的人不是他又该怎么办?”   三人上了小船,到了船舱门口,听到里面隐隐传出来咳嗽声。   那小厮歉意地拦下三人,等里面咳声稍止,方道:“世子说先公后私,请两位恩公先跟我到船头稍坐片刻,关大人进去吧。”   明月正中下怀,等走到船头,她就笑嘻嘻地对白策道:“白先生,你说谢世子为啥要分开见咱们?”   白策被她这一个个稀奇古怪的问题问得头大:“怎么,大小姐知道原因?”   “嘿嘿,我猜他既想责备关大人,又想感谢你我的救命之恩,若是同时见咱们三个,一时扮白脸,一时扮红脸,实在是累得慌。”   白策叫她说得乐了。   “尤其白先生当日舍命救他,不知他会如何重谢你?呀,你听他总是咳个不停,要不要紧?用不用开个方子抓副药喝喝。”   白策逗她:“我这三脚猫的医术,哪好再拿出来现眼。”   明月嘟了嘴:“蔡老这不是不在嘛,没有和尚,秃子也将就了。”   两人正打趣,关嘉过来,笑道:“他要亲自来,我见外头风大,叫他在舱里等着了,你俩是一起去见他,还是单独去?”   “我先去,我要去问他。”明月也不矜持了,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在白策揶揄的目光中问关嘉:“关大人,您方才没有跟他透露吧?”   关嘉哈哈大笑:“我是那等人吗,快去吧。”   明月点了点头,正色道:“你是好人。”说罢提了衣裳下摆快步向船舱里跑去。 第55章 船舱里   还没进舱, 就听到了谢平澜压抑的咳嗽声。   明月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 谢平澜的身体怕是比她先前以为的还要糟糕不少。   刚才在众人面前想必也是强压着,才表现得若无其事。   谢平澜听到动静, 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未及说什么,跟着就把脸转了过去, 帕子捂着嘴, 咳嗽得更厉害了。   明月走到舱内固定着的小几前,蹲下身,摸摸那上面的水壶还是温的, 倒了杯水拿回来递给谢平澜,道:“喏,喝点水压压,我还是去把白先生叫来吧, 叫他给你看看,抓点药吃。”   谢平澜收了帕子接过水来,叫住明月:“你都来了, 不差这一会儿。来,说说看, 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非逼着关嘉带你来见我。”   明月站住, 眼珠转了转:“你怎知道是我逼着关大人?”   谢平澜哼道:“关嘉那人我还不知道?什么都好,就是心软抹不过面子,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软语相求, 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他脑袋一晕也会答应。”   明月笑嘻嘻地听他编排关嘉,心道:“他说我这样的小姑娘,到底是指哪样?是不是夸我长得好看?”   谢平澜说了这两句话又想咳,拿水压住了,抬头看了明月一眼,又道:“他说你爹遇到了为难事,和杜昭派来的使者翻了脸,又被陈佐芝、孟黑诓着要结拜,眼看着上了贼船下不来……”   明月尴尬地笑了笑:“是啊,我看他这些日子有些心灰意冷,只想早早应付着结拜完了好回金汤寨去。”   “虚与委蛇一时过得了关,可若结拜之后陈佐芝便邀他一起出兵开州呢,再说又如何能保证山寨的三当家、四当家以及一众寨丁都肯跟随你爹安于现状,不为旁人允诺的高官厚禄所打动?”   这……不是找你来了吗?   明月听谢平澜句句切中要害,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管含笑望着他,眼睛里满满都是信赖。   谢平澜越发觉着她有事情瞒着自己,皱了下眉:“不对,若只这么点事,大可叫关嘉帮你传个话,只要涉及到你们金汤寨,我没有不帮忙的,何用大小姐亲自走这么一遭?到底怎么了?”   明月虽在安兴时就得到了他的承诺,可毕竟同此刻当面听他说“只要涉及到你们金汤寨,我没有不帮忙的”的感觉大不一样,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来,假借帮他拿水壶续水背转身去,掩饰脸上的笑意。   “呃,那个……我跟你打听个事。”   谢平澜等了半天,不闻她说下去,莫名其妙地抬眼望去,见她穿着那身臃肿的假小子衣裳背冲自己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不由道:“你说。”   明月两手交握,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八年前你来过邺州吗?丁酉年六月,离顺台县不远的武平坝,你有没有去过?”   怕谢平澜不记得武平坝在哪里,她还特意提醒他那地方离关嘉的顺台县不远。   谁知谢平澜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明月心下忐忑,很担心自己和关嘉、白策全都猜测错了,左手用力掐着右手的掌心,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不给对方任何提示。   救了她和娘亲的事,即使是当着那人的面,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感激,不能贸然叫他知道。   她当时还小,身边怎会没有大人?因而旁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江氏身上,当时的情形,一旦传出去对娘亲的名声损害太大了,明月绝对不允许这等事发生。   好在没用她沉默太久,谢平澜突道:“武平坝,当时那些肆意欺辱妇孺的贼人是你父亲手下?”   明月身子一震,听他又问:“怎么,我杀了你们山寨的人?”   明月蓦地转过身来,笑盈盈道:“没关系,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杀得好!”   谢平澜:“……”   他认识明月的时间也不短了,就从来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过。   好像整个人都沐浴在春天的骄阳中,身上带着光芒,叫人一见也跟着心情大为好转。   这件事情透着怪异,不过谢平澜并没有拆穿她,而是微哂道:“这点事也值得这么开心,八年前你才多大,整天盼着打打杀杀?”   咳咳!   明月忍不住也咳了两声。   谢平澜不由笑了,将杯盏中的水饮尽,冲她伸过了空杯子:“那么久的事,幸而我记性好……”   明月殷勤地帮他杯中续上水,问道:“为什么记性好呀?是不是急急忙忙赶着去护送邵小姐一家,是以印象特别深?”   谢平澜伤势未愈,喉咙里难受老是想咳,他是个待自己严苛的人,当着旁人不想示弱,便不停地以水去压,一口水刚入喉,听到明月这句话,向前一探身,“噗”地一声径直喷了,连声咳嗽,连咳边道:“这关嘉,太不像话了。”   呵呵。   明月好奇,忍不住又追问:“说说嘛,邵小姐他们一家现在还在白州么?过得可好?”   谢平澜被她缠得头疼,心道以前没发现这小姑娘这般黏人啊,口里应付道:“应该还在白州吧。敖山岛天高皇帝远,当年还是找杜昭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同当地一个左领军联系上,请他帮忙照料。毕竟邵家人是因我而受了牵连。”   他当时年纪尚小,很多事亦是有心无力,等听到有人要在半路动手的消息,快马从京里追来,就只杀完人之后,在邺州的武平坝附近同邵家父女匆匆见了一面。   邵家人内心是怨恨他的,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以他当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都能隐隐感觉得到。   到了敖山岛不过一年,邵小姐便嫁给了那位左领军的长子,既是明媒正娶的,杜昭又说那父子俩人都不错,他也就把这事放下了。   明月见谢平澜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便道:“原来那位邵大人是无辜的呀?”   谢平澜面露无奈:“到了他那个位置,哪有什么无辜,就只看皇帝想不想动他。不过在这件事上,邵家确实无辜。”   “哦。那位平南王府的小郡主生得好不好看?”   谢平澜心说你没完是吧,他将杯盏放下,起身道:“既然隋小姐要问的都已经问完了,那我要去感谢白先生的救命之恩了。”   哎哎,谁说本小姐要问的问完了?明明还有好多问题很想知道答案好不好?   明月嘟了嘴,见谢平澜匆匆出舱去,忍不住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算了,谁叫他是那个人来着,根本气不起来嘛。   她望着谢平澜那如松柏般挺直的脊背,突然又想起一事:“啊,差点忘记了,还有件事需得你帮忙,旁人都不成的。”   谢平澜回过头来,挑了下眉,示意她快说。   明月犹豫了一下,见他催得紧,只得略去了前因后果,直接道:“你手头上可有吕飞白的真迹?呃,要不然,王渊的墨宝也成。”   谢平澜给她气乐了:“吕飞白的真迹我这里没有,京里原本有,现在也肯定全都销毁了,王渊的墨宝嘛,你等着去跟王子约要吧。我说话算数,一定把他介绍给你。”   这下子明月是真恼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谢平澜走出舱去,就是觉着心里堵得慌。   等她调整好心情,从船舱里出来,谢平澜已和白策、关嘉在船头相谈甚欢了。   白策瞧见明月过来,见她脸上没什么欢容,同方才判若两人,忍不住投来关心的一瞥,心道:“怎么了这是,难道大小姐找的那人不是世子?”   此时众人所在的这条船早已同大船分开,两个舟子摇橹掌舵,正将船划向岸边。   谢平澜笑道:“时间尚早,舱里地方太小了,谈事情也不方便,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关嘉道:“世子你住何处?”   “我刚到大化,暂时就在灵岩寺落脚,寺里的斋菜不错,呆会儿一起尝尝?”   白策转头问明月:“大小姐意下如何?”   明月还有些闷闷不乐:“去,为什么不去?”   说完这话,她振作了些,又道:“我的两个随从还在半路上等着呢。”   谢平澜接口道:“那等一会儿打发人把他们都接进寺里。”   明月在心里哼了一声,扭了头不想搭理他。   不大会儿工夫小船靠了岸,遥遥望见灵岩寺的后门以及红色院墙,中间隔了数百层石阶。   “请吧。”   谢平澜当先而行,大约是因为伤势未愈,他走得并不快。   白策、关嘉陪着他边走边聊,指点沿途水光山色,他三人原本就是好友,说话自然投机。   明月独自跟在后头。   等到了灵岩寺门外,两个侍卫由后面快步赶上来,上前敲门。   少顷,一个老和尚开了门,见是谢平澜带人回来,两手合十退开,道:“谢施主回来了。这几位都是要在寺中暂住的么?”   谢平澜回道:“他们寻我有点事,天黑前离开。还请大师帮忙准备斋饭。”   他给三人介绍这和尚:“这位是寺中的慧明大师。”   三人赶紧合十还礼。   明月听到这和尚的法号面颊不由抽搐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憋住了没失态。 第56章 最后的手书   和尚叫慧明, 寺院却不叫广佛寺。   谢平澜说的不错, 灵岩寺的斋饭做得确实好,连明月这么挑剔的人都吃了不少。   吃完饭撤下碗碟换上茶, 白策为谢平澜诊过脉,道:“依我这水平,只能给你开个方子, 世子你先照方抓药, 再忙也要按时喝,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儿。”   谢平澜道了谢,将白策开的药方给了一名侍卫, 叫他去照办。   四人围坐,开始说正事。   明月和白策都关心他在那大船上当着众人所说的“亲自处理”隋凤、陈佐芝和孟黑三人,到底是要怎么个处理法,是否已有计划?   隋凤眼下的处境颇为艰难, 一旦同陈、孟二人翻脸,他带来的一千多寨丁在陈佐芝上万大军驻扎的大化怕是连点儿浪花也翻不起来。   谢平澜对此却不欲多说,只对明月道:“回去同你爹讲, 既然已经答应了与陈佐芝、孟黑结拜,那就不要再推诿了, 按陈佐芝说的结拜就是。汤啸那边先不用理会,等我以后见到他, 问问是怎么个情况,弄清楚了原因再说。但有一点一定要注意,提醒你爹这段时间千万要爱惜自己的名声, 同陈佐芝和孟黑在一起可不是清者自清就行了,眼下方方面面都盯着大化,当着天下人的面,该说的话一定要说,该做的事也一定要做。”   明月仔细想了想这几条,好像她爹面对的难题谢平澜都给了答案,他没解释为什么,言下之意是只要如此照着做就可以了。   她同白策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白策有些担忧:“世子认识汤啸?听说他是杜将军的亲信。”   谢平澜微微颔首:“这个人我见过几次,每次都是跟在杜昭身后,很是沉默寡言。”   明月听这话不禁讶然,就父亲所说,此人在大化的表现可一点都不沉默寡言啊。   “杜昭很早就上了战场,那时他父兄还在世,他在军中不过一副都统,麾下不满千人。我听他说,有一回他带着手下冲阵,突见前方不远有一什长被敌人绊马索扯倒,要换在平时,他可能就那么冲过去了,要知道乱军之中一时的松懈疏忽可能就送了命,那天也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大约也是见那人年纪不大却很勇武,他飞马冲过去,用□□将周围的几个敌人挑飞,提着那小子的衣领把他拉了起来,这个被救的人就是汤啸。”   啊,原来那姓汤的竟与杜昭还有这么段渊源。   明月神色不由地凝重下来。   她看的杂书多,一直就觉着古往今来那些上位者的心态真的叫人很难理解。   他们对待自己的恩人,尤其是救命之恩的那种,往往怀有一种隐秘的忌惮,以致到最后常恩将仇报,反而是对自己施恩过的人,却会放心的加以重用。   不知道杜昭是否也会如此?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工夫,听谢平澜又道:“汤啸管了密州军的谍报之后,有多次升迁的机会,他都主动找杜昭把战功让了出去,以免引起朝野注意,好继续做他的隐身人。所以这次朝廷的悬赏名册里就没有他的名字。”   关嘉忍不住岔开一句:“世子你见到那名册了?”   谢平澜回身冲跟着他的小厮伸了下手,那小厮便利落地打开随身包裹,自里面拿出一卷书册,双手捧着递过来。   谢平澜接在手里,将那书册放到了几人围坐的桌子上,供大家观看。   白策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   邺州地界上,只听说那位钦差手里有一份,这东西陈佐芝或许见过,余下的人就连隋凤都没能一睹庐山真面,没想到谢平澜竟然拿到了。   他是和京里还有联系么?   明月好奇,拿起那册子打开,见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抄了上百个名字,杜昭不用说,排在了第一个,后面以官位大小,脑袋值个侯爷伯爵不等。   她认真地把这册子看完了,上面果然没有汤啸,也没发现谢平澜的名字,不知是皇帝给谢家其他人留了面子,还是因为谢平澜目前尚未投奔杜昭。   到是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发现了王子约,悬赏非常寒酸,只值个从七品,外加金银赏赐。   明月心中好笑,调皮地用指甲在那里掐了道痕。   谢平澜很快发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册子一看就是对着正本誊的,几人知道轻重,没有去问,关嘉感慨道:“想当年为了我能当上七品县令,家里托了多少关系,朝廷此番到是下了大本钱,就不知陈佐芝等人会不会上钩?”   谢平澜待他们看完,收起册子,继续刚才的话题:“杜昭曾说,最叫他觉着对不起汤啸的还不是耽误了汤啸的前程,有一年汤啸在密州边界微服公干,救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子,那女子孤苦无依,加上感激汤啸,自此便跟在他身边,照顾他饮食起居,两人日久生情,汤啸动念想要明媒正娶她为妻。”   明月托着腮听谢平澜说话,这和讲故事也没差嘛,真想听他这么一直讲下去。   “谁料就在这当口,密州军派出去的密谍接连出事,汤啸怀疑是自己身边出了问题,当时情况十分危急,他便将贴身伺候的,包括那女子在内,一共四个人全都杀了。”   “啊!”明月全未料到好好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结尾竟然如此血腥,不禁发出一声低呼。   白策和关嘉亦跟着一齐变了脸色。   只有谢平澜还心平气和,抿了口茶,道:“我同你们说这些,不是要揭汤啸的隐私,而是叫你们知道,此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行事之狠辣,也不是寻常人能猜度的,同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   诸人一齐点头。   要照这么说,这汤啸之狠比之孟黑有过之而无不及,孟黑那是狠在明面上,姓汤的是玩阴的,说翻脸就翻脸,叫人措不及防。   明月不禁有些担心谢平澜:“你也小心,看来杜昭身边也不是那么好呆的,你还准备去么?”   在座的没有外人,谢平澜冲她笑了笑:“等处理完了邺州这边的事之后,我便过去看看。”   明月默然。   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天色不早,白策觉着他带着明月出来一整天,也是时候回去了,问问谢平澜最近都会住在灵岩寺,起身告辞。   关嘉要随他们一同回去,传话叫车夫先去套车,再叫上程猴儿和隋顺两个。   明月找了好几年的人,如今心愿得偿,只觉着不知怎的稍稍一坐天就快黑了,还有好多话都没有机会说,心中颇为不舍,手缩在袖子里不住把玩那枚金印,暗自安慰自己道:“算了,这与安兴那回分别不同,知道他住灵岩寺,我在大化这段时间随时都可以来看他。”   她起身跟在白策身后默默向外走,却不知自己低着头,一声不响的样子看上去分外可怜。   “隋小姐!”谢平澜叫她。   “啊?”明月回头。   谢平澜被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脑袋里一晕,竟忘了自己适才想要同她说什么。   “什么事呀?”明月不闻他说下文,面露疑惑。   这会儿不但是明月,足足三双眼睛都在望着他。   谢平澜微感窘迫,轻咳了一声,道:“借一步说话,叫他们两位在外边等等你,我同你说下那印的事。”   他说得含糊,哪想关嘉和白策一早知道他将世子金印给了明月。   两人会意先行离开,明月转身,将手藏到了身后,戒备道:“世子金印?你想说什么?”   谢平澜不过是临时找了个借口,看她这样子有些好笑,温言道:“想必你已经听说了,顺德侯府另立世子,那印其实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谁说没用处了,你休想要回去!”明月想也不想便道。   谢平澜见她这凶巴巴的样子,眉毛都要立起来,愈发像被抢了食的幼猫幼虎,忍笑道:“你喜欢就留着好了,没人与你争。我不过是刚才突然想起来身上还有一封我姐夫的亲笔信……”   吕飞白的真迹!   明月望着谢平澜虽然没有说话,眼睛里却满满都是“我想要”的期待,以致谢平澜刚开口时还隐隐有些不舍,这会儿竟觉给她也挺好。   他将那信拿出来,连着信封递给了明月。   即使前些日子他一直徘徊于生死之间,颠沛流离,这封信依旧保存得很好,信封上别说沾上血,连点污秽都没有。   明月也跟着慎重起来,小心接过信,迟疑道:“给我了?”   谢平澜微微颔首:“你不是想要?他的手书只这一封了,再多了我也没有。”   明月低头取出信来。   信不长,只有两页纸,文魁星吕飞白的字如他的文章一样卓尔不群,勾捺间充满了力量。   明月匆匆扫过,心头如受重击,方知道谢平澜为什么如此珍视这封信。   这竟是吕飞白决意行刺之前写给谢平澜的信,是他的绝命书。   信上他只简单交待了一下自己欲效古之布衣之士,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对为什么要刺杀皇帝一字未提,剩下的大段文字都是回忆他同谢平澜的姐姐由相识相悦到婚后的幸福时光。   哪怕这个时候,心怀死志的吕飞白仍将这封信写得文采斐然,叫人动容。   那这封信对谢平澜的意义……   明月只觉自己心跳得扑通扑通的,不敢再想下去。   到是谢平澜见她眼睛有些发红,开口劝她道:“文字有灵性,不要过于沉溺于悲文当中,受它的影响。”   明月重重点了点头,将薄薄的两页纸按在胸口上。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封吕飞白的信这么重要,她一定要好好收起来。   至于答应贺老的嘛,等以后有机会认识王子约,再跟他要王渊的墨宝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发~ 第57章 游说   明月和白策先将关嘉送回到他落脚的地方, 又带着随从在附近的街市上溜达到黄昏, 方才返回“王府”。   这一天收获颇丰,明月心满意足, 暗想谢平澜给她的金印和信函全都干系重大,放到哪里都不放心,最好在贴身衣物上缝个暗袋藏好了, 时时带着, 就不怕遗失或者被人发现了。   陈佐芝为示信重,给了金汤寨众人一个很大的院落,有单独出入的侧门, 都是由自己人把守。   守门的头目看到他们一行回来,急忙凑上来,道:“大小姐,白先生, 你们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啊,大当家急着找你俩,叫人来问了好几回了。”   而后他又压低了声音:“陈佐芝派了人来见大当家, 还没走。”   明月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父亲找自己何事, 总是要赶紧过去,当即便道:“白先生, 你先去瞧瞧吧,我换了衣裳马上到。”   白策应了,住处也不回, 直接去见隋凤。   且说明月,回去换了身衣裳,把两样宝贝小心藏好了,收拾停当,带了铃铛去见父亲。   这段时间陈佐芝隔个一两天便叫父亲去喝酒议事,想把结拜的日子定下来,每回都叫隋凤借故推脱了,不知这次又玩什么花样?   有谢平澜帮忙给支了招,明月虽然还怀着警惕,心里终究是有了底,表现得不慌不忙,等走到地方,正遇上白策代隋凤送客。   客人年纪不大,一身玄衣,竟是那位近来颇受陈佐芝赏识的费长雍。   费长雍见明月自对面过来,一挑浓眉,停下来笑着打招呼:“隋小姐,别来无恙。”   明月还礼,口里应付道:“费公子这便要走么?”目光瞥向了白策。   就见白策神色如常,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愧是做久了师爷的人,一点都看不出来费长雍突然造访对他们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话间明月已经让开了路,摆出同白策一起送人的架势。   谁知那费长雍似是踟蹰了一番,竟转而同白策道:“白先生,我这次来本就有些话想同隋小姐说,既然这么巧遇上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白策闻言一怔,含笑道:“那要看大小姐的意思。”   他也不知自己碍了谁,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要同大小姐单独说两句?   明月往左右看看,抬手示意一旁空着的小偏厅,道:“那请这边坐吧。”又叮嘱铃铛:“给费公子上点茶。”   这间偏厅就在一进院门不远,通常来访者多的时候,先在这里喝茶候见。   明月请费长雍进来落了座,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等他开口。   费长雍注视着明月,身体前倾,目光炯炯有神,道:“隋小姐,你可知道令尊眼下的处境十分不妙,已经祸在眉睫了。”   这开场白令明月稍稍意外,她配合着掩了嘴轻“啊”一声,好似受了惊吓,等着听他下文。   费长雍微微眯了眼,幽深的眸色掩盖了目光的锋锐,缓缓道:“隋大当家一来大化就答应同陈王爷义结金兰,从此福祸共当,陈王爷十分开心,令手下人赶紧准备结拜大典,又叫拿了‘千金帖’的人到时都来观礼,务必赶在集会前面把这件大事办了。可没想到隋大当家过后竟然一再推诿,到现在也没给王爷个准信儿,致使这么重要的大会竟因此一拖再拖。如今眼看已是三月,大当家敢说不是在消遣王爷?”   明月有些失望,心道什么嘛,一上来就危言耸听这一套早就是白先生玩剩下的了。   敢情陈佐芝急了,叫费长雍来给他当说客。   虽然谢平澜授意他们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对方。   明月大眼睛里带了些惊慌:“你是说,陈王爷要对我爹不利?”   费长雍一滞,笑了笑道:“王爷宽宏大量,只会反思自己何处令你父亲生了不满,但你莫要忘了,还有个孟大当家呢,听说隋小姐先前同那孟黑打过一番交道,过程不甚愉快?”   明月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风道:“费公子,实话同你说,我爹确实后悔草率应下结拜之事,但不是因为陈王爷,而是……不想跟着孟黑挨天下人咒骂。”   费长雍面露了然之色:“我猜便是如此。隋小姐天性善良,不论是同孟黑争执,还是在永桐放粮都是因为你不忍心见无辜百姓受苦。如此你就更该劝着令尊,了却王爷这桩心事,以便接下来的‘千金帖’大会能够顺利召开。至于孟黑,等结拜之后,王爷身为兄长,自会约束于他。”   明月面露迟疑:“可是我爹怎么会听我的?”   费长雍笑了:“看来隋小姐还不了解你在隋大当家心目中的位置啊。说实在的,我还从未见过一个父亲如此疼宠女儿,你顶撞孟黑,害他二人生了嫌隙,他可曾怪过你?你在永桐,当着陈二爷父子的面放粮,大当家不也由着你?隋小姐从由到大当如众星捧月一样,着实叫人羡慕。”   明月将手托腮:“这到是真的。”   这时铃铛敲门进来,给费长雍奉上茶水,而后望向明月。   明月冲她摆了下手,铃铛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费长雍方继续道:“隋小姐只管放心,我已经劝得王爷轻徭薄赋,善待百姓,此次集会,便是要同邺州的商贾们谈合作,先解决缺粮的问题。顺利的话不用半月,邺州粮价将降到与彰白诸州齐平。下一步便是整顿吏制,清剿山匪,叫百姓休养生息,趁着北方打仗,朝廷想要招安的工夫,咱们一起把邺州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好不好?”   他说这番话,配合着那神采飞扬的神情,显得特别自信。   难怪陈佐芝会受他鼓动。   明月想,自己若不是认识谢平澜在先,听到这一番蛊惑人心的话,说不定也会脑袋一热,答他一声“好”。   费长雍说完了,见明月沉吟未语,有些意外,柔声道:“隋小姐,你莫不是还有什么顾虑?”   顾虑自然是有,明月忍不住想你若真是一心为了邺州百姓,又有这样的才干,怎么就认了陈佐芝这么个人来辅佐呢?   但这话她不能说,只得笑而不语。   费长雍看她这样子却是误会了,坐直了身子,胸有成竹道:“我不会叫隋小姐白帮忙的。”   咦?还有好处?   明月惊讶地望向他,这家伙前一刻还大义凛然,一副忧国忧民状,怎么说变就变,偏生这语气还如此自然?   再说自己是给点好处就能贿赂的人么?   费长雍见她一双眼睛乌溜溜地望过来,还当终于打动了对方,笑着起身:“那咱们就说定了,隋小姐快点帮忙说服令尊,事成之后我送你一件合心的礼物。”   明月转念一想,这样也不错。   有人上赶着送礼,自己何必拒之门外,好歹隆而重之地提出来,可别到时候当自己是小孩子,用个小玩意儿就打发了。   她直接开口相询:“是个什么样的礼物?”   费长雍没想到她半天没说话,开口竟是冒出这么一句来,果然还是自己最后的许诺起了作用,他似笑非笑道:“大小姐想要什么?只要我有。”   明月也不同他客气:“待我想想。”起身送他出去。   送了客回来,明月去见父亲,白策好奇,问她费长雍适才神神秘秘同她说了些什么。   明月如实讲叙一遍,惹得白策哈哈大笑。   “他知道大小姐你吃穿不愁,不缺金银,再说比起一掷千金来,现在邺州谁又能比得上陈佐芝,想叫你看得上眼,肯定需得是新奇的玩意儿。他师父是鼎鼎大名的萧学真,手上想必有不少好东西。大小姐你别客气,一定要叫他觉着肉疼才行。”   “萧学真……听说他擅长排兵布阵,会奇门遁甲,是不是真的?”   “我也这么听说过,是真是假就不清楚了。”   隋凤听到二人说话,由屋内出来,接口道:“萧学真怎么了?此人制造机关陷阱是大赵第一人,狗皇帝几次想召他进京,给个官职叫他负责修帝陵,都找不着他人。”   白策和明月进了屋,关上房门,明月又把费长雍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隋凤道:“看来不能拖了,得答应他们。”   说完他看看另外两人的脸色,疑惑道:“怎么了,你俩有什么瞒着我?”   白策笑道:“还是叫大小姐同您说吧。”   明月就把今日出去“偶遇”谢平澜,他又是如何说的跟父亲学了学。   隋凤哼了一声,没拆穿女儿同白策的小把戏,坐在那里寻思了半天方道:“好吧,也只得如此了。”   转过天来,隋凤打发人去给费长雍传了个口信。   那边动作很快,还未过午,陈佐芝就请了隋凤过去喝酒,顺便把结拜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三,同一天召集持“千金帖”的人在府衙集会,商讨邺州发展大计。   明月忍不住跑去找白策:“白先生,闲坐屋中好生无聊,听说灵岩寺的香火很旺,我们去拜一拜吧?” 第58章 大雨灵岩寺   白策笑得打跌, 问她道:“是拜菩萨还是拜人?”   明月怒视白策, 嘟着嘴不满:“人家是有正事呢。有什么好笑的?你去不去?”   “去去,大小姐吩咐了, 属下敢不听令。你等我准备一下的。”   结果这边还没等成行,就出了一件大事。   三月初一夜里,雍德义带了几个人潜入指挥使马康才的府邸, 想要袭杀借住在马家的朝廷钦差, 不巧正赶上费长雍奉陈佐芝之命在同钦差谈事,撞个正着。   马家死了几个守夜的奴仆,钦差的两个贴身侍卫一个横尸院子里, 一个在卧房门口被短刀抹了喉。   但身手如此高强的雍德义却在费长雍跟前吃尽了苦头,据说连十招都没走上便被费长雍生擒活捉,当场卸掉了下巴和四肢的关节,五花大绑交给陈佐芝处理。   当时已是下半夜, 陈佐芝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把孟黑叫了去。   雍德义关节复位之后痛哭流涕,连连磕头认错, 供认他是看不过大当家碍于王爷的面子,明明和朝廷有着血海深仇却不能报, 为着招安一事忧心得整夜睡不着觉,才擅自行动, 想着钦差若是死了,招安一说自然就黄了。这都是他自作主张,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陈佐芝本来就不想深究, 见他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正中下怀,把人交给孟黑处置。   到这时候孟黑还要做戏做全套,拔刀要杀雍德义,被陈佐芝拦下。   最后他当着众人的面,抽了雍德义三十鞭子,直将雍德义抽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方才罢休,抽完了又把人赶出大化,叫他即刻滚回江城去。   等初二早上隋凤这边听说此事,雍德义已经带着伤离开大化回江城去了。   诸人立刻想到明月那天在观霞阁上看到雍德义同汤啸密会的情形。   不知汤啸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说不定二人当时便是在密谋此事。   陈佐芝得到报告之后好几天引而不发,终于抓了雍德义现行。   否则大半夜的,那位费公子怎么会正好在钦差那里?再说雍德义又不是傻,要行刺肯定要等熄灯之后没有外人了再动手。   更叫人没想到的是费长雍的身手,这人年纪不大,竟是文武双全,武艺高出众人一大截,怪不得自视甚高,敢夸下海口,要帮着陈佐芝把邺州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虽然是点小风波,很快归于无形,却无疑更给了明月去见谢平澜的理由。   所以三月初二这天上午,隋大小姐带了铃铛和几个随从,拉上白策,坐着车浩浩荡荡前往城西灵岩寺上香求签,顺便要在寺庙的后山踏青游玩。   她兴冲冲打算的挺好,谁知天公不作美,出门的时候只是有些阴,走在半路上便开始淅淅沥沥落雨,等到了灵岩寺外竟是越下越大了。   铃铛不知道今天的上香游玩另有玄机,道:“糟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带伞,这破天气,看来是玩不成了。”   她家小姐可是很讨厌下雨的,她说雨水滴在身上,湿漉漉的,总有一种不那么清爽的感觉,再说一下雨地上到处是水,很难不湿到鞋子,所以在山寨的时候,每逢下雨天,小姐便基本上不出门了。   今天颇难得,好像下雨这等意外也没有破坏她的玩兴,虽然不怎么说话,可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全是兴奋……   明月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进到灵岩寺中。   等手下人好不容易找来了伞,她和铃铛、白策打着伞沿着又湿又滑的石阶进了寺庙的大门,不但是鞋子,连裙子的下缘都变得湿哒哒好不难受。   明月因为上次见谢平澜穿得丑,怕他再说自己长得不及某某,还特地换了条浅紫色的暗花长裙,外罩蝴蝶纹纱衣,看着如芙蓉出水袅袅婷婷,这会儿也全部泡了汤。   这也到罢了,最叫明月气恼的是诸人如取经似的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进到灵岩寺,找着老和尚慧明一问,谢平澜竟然没在。   慧明说他是昨天出去的,把手下人全都带走了,一夜未归,今天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   明月看看外边那么大的雨,再想想谢平澜伤势还未愈,顿觉一腔热忱全都落了空,看来这一趟是白跑了。   回去吧又不甘心,她毕竟不能隔三差五就往灵岩寺跑,再说明日陈佐芝召集众人开过会,她爹留在大化也就没有什么事做了,说不定会带着大伙早早回去,谢平澜又说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情要去密州,这么一算,下次见面竟是遥遥无期了。   这令明月十分不开心,哪怕在铃铛的鼓动下,她在佛祖金身前上香求签,意外求到了一支福星吉宿无所不利的上上签,依旧没有将她从霜打茄子的状态中拯救出来。   白策其实也想同谢平澜聊一聊眼下的形势,一语双关道:“既是吉兆,那就等一等,看雨能不能停吧。”   明月点头,白策指使着程猴儿去问问寺里有没有围棋,有的话便借一盘过来。   过了一会儿,程猴儿冒雨抱着棋盘回来,老和尚慧明跟在后面,帮他拿着棋盒。   原来慧明和尚竟是此道高手,白策闻言大喜,熄了虐一虐明月这新丁的心思,两人坐下对弈,叫明月和铃铛在一旁观看。   明月看了一阵,见没有外人,忍不住问:“慧明大师,那位谢施主有没有给你讲过一个故事?”   慧明哪知道明月那调皮的心思,拿起棋子,笑道:“老衲是出家人,四大皆空,谢施主哪会同我讲尘世的恩恩怨怨。”   看来是没讲过,不然老和尚哪会这么淡然自若。   明月穷极无聊,耐着性子看二人下棋。   这场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第二盘棋下到中途,慧明老和尚叫人去准备斋饭。   这时候外头脚步声响,程猴儿蹑手蹑脚进来,小声道:“大小姐,谢……施主回来了,听说咱们来了,请您到禅房外头避风亭见面。”   他在江家的时候已经同谢平澜处得熟了,本想称呼谢世子,突然想起慧明还在,临时改了口,引得白策呵呵一笑。   “啊……”明月低呼一声,这么恶劣的天气,冒雨回来的?   她转身欲走,铃铛这会儿也知道这是为哪般了,叫了声:“小姐,伞!”   明月打了伞,顺着程猴儿所指,快步赶到避风亭,果见谢平澜穿着暗灰色披风,独自站在亭子中看雨。   此处叫避风亭,所选地理位置十分巧妙,明明别处风还带着雨丝乱飞,到了此地,那雨就真的直直如帘幕般落下。   亭子里的地面竟然是干的。   明月放下伞,同他望过来的目光相遇,一直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谢平澜先开口:“等很久了?”   有这句话,明月顿觉所有的焦虑都不在,这绵绵不绝的雨,湿哒哒的衣裳鞋子全都可以忍耐,笑道:“还好,在看慧明大师和白先生下棋,还求到了一支上上签。”   谢平澜微微一笑:“是么,真巧,我刚来灵岩寺时也求到了一支好签。”   明月不知怎的冒出一句:“呃,这寺里不会专捡好听的哄人开心,全都是好签吧?”   谢平澜有些无语:“自然不是。”   这几句话的工夫,明月方觉着自己脑袋开始转了,也知道该同谢平澜说什么了,她把昨夜雍德义行刺不成,挨了顿打滚回江城以及父亲明天要同陈佐芝、孟黑结拜的事讲了讲。   谢平澜亦道:“他们明日结拜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听说会有好多人到场观礼。你……”明月本想问你会去么,转念又想陈佐芝和孟黑都在抓他,谢平澜怕是不会冒着风险,去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仪式,故而改口道,“你还缺不缺什么东西?”   “嗯?”谢平澜想不通她说话怎得这般跳跃。   “就是……你给了我两样那么要紧的东西,我想还你一件礼物。又怕选的东西对你没有用……”   对了,就是这么回事,难怪她一直觉着哪里不得劲儿。   “呵,这样啊。”谢平澜温和地道,“身外之物……我一时想不到还缺什么,那两样东西我也用不到,你不用放在心上,为此而介怀。”   “不是介怀,只是顺便,旁人要送我的,拿来借花献佛了。”明月就把费长雍要给她送礼的事说了说,“他师父是萧学真,当世制造机关陷阱的第一人,你听说过么?”   谢平澜闻言笑了:“萧学真我自然听说过。能叫他的弟子送礼物,这机会可是十分难得。”   “是吧?”明月心情大好,也笑起来。   谢平澜上下打量她,道:“既然这样,你叫他送你一副机弩吧。”   明月还当是谢平澜想要,点了点头,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具体呢,什么样子的,说一说。”   谢平澜道:“要小巧隐蔽的,便于随身携带。你一说他应该就知道了,人心难测,你又不会武艺,随从们再用心,也难保有照顾不到的时候,你应该有这样一件利器用来防身,以备万一。”   作者有话要说:  不看数据,我还是个好作者。   靠爱发电,总有燃烧完的一天啊。   好累。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第59章 匪报也   说了半天, 他是在关心自己啊。   明月顿觉心中暖洋洋的。   亭子外的落雨哗啦啦响, 听在耳朵里就像唱歌一样。   她咬着唇,迟疑道:“可是那样, 我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能送给你啦。”   谢平澜笑了,咳嗽两声,正色道:“你可是冒着风险救过我的命, 这还不够么?”   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心说你也救过我呀,要不是你,我和我娘坟上的草都老高了。   这话不能告诉谢平澜, 令她心中很是歉疚,总觉着亏欠了他什么。   “那个,你这两天照着白先生的方子按时喝药了么,有没有觉着好些?”若是白策的药方不行, 蔡九公还在金汤寨,她可以派人骑快马回去,叫蔡老看看有没有办法。   谢平澜点头:“好一些了, 咳得也轻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明月低低“哇”的一声,双手抱肩, 往亭子中央缩了缩。   这个随闪电而来的闷雷就打在旁边的大殿屋顶,轰隆一声,天地都仿佛跟着震颤了一下。   雷声过去, 落在亭子上的雨更疾更响了。   明月这时候才觉着身上有些凉,尤其是鞋子渗了水进去,湿哒哒好生难受。   她低头摆弄了一下裙裾,又跺了跺脚。   谢平澜见状问道:“冷了?”把手放到了披风领口处的结上,犹豫一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温声道:“回禅房去吧。”   明月却有些不舍得这么快就结束难得的独处时光,道:“没事,在这里看看雨也挺好的。就是鞋子湿了,好烦人。我最讨厌下雨了,到处都湿淋淋黏糊糊的,好好的路变得全是烂泥,洗好了的衣裳都没处晾晒。”   谢平澜听着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忍不住唇角翘起笑了笑:“那你喜欢什么呢?我看你吃东西挑剔得很,好多饭菜都不见伸筷子,别人给你斟的茶,你通常连唇都不沾,别的小姑娘爱不释手的玩意儿,也不见你多喜欢,除了那个叫铃铛的小丫鬟,连个玩伴都没有。”   明月赶紧挽救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形象:“我也有喜欢的啊。”   谢平澜揶揄道:“话本?”   明月噘着嘴不作声,停了停,小心试探:“是不是很讨厌?”   谢平澜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何以有这样的自觉:“当然不,只要不碍着别人,怎么样都凭你喜欢,再说有时候瞧你那样子还挺可爱的。”   明月面颊腾地一下便红了,耳畔不停回响着“挺可爱的”,“挺可爱的”……   手上这会儿没有东西,不然她就可以像上次那样,将吕飞白的两页手书按在心口上,免得心跳过快,一时忍不住落荒而逃。   明月假装转过身看雨,深深吸气,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从记事起就有这么多毛病,我娘说我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曾想着要给我掰过来,我记得有天她说吃过了晚饭就洗漱睡觉,谁也不许收拾饭桌,打扫屋子,连院子里晾的衣裳也不准收,不信我会睡不着,结果我就果然睁着眼躺了一晚上。”   她吐了下舌头,扭头问谢平澜:“你被毛毛虫掉到身上过吗?就是那种感觉,浑身上下可难受了。”   谢平澜笑了:“我不但被那东西掉到身上过,还被它蛰过。”   顺德侯府后院有几棵一人多粗的大松树,他小的时候总带着弟弟们在那里玩,那些树最爱招毛毛虫,下人们再小心捕捉,还是有了漏网之鱼……   那时候弟弟们是何等亲他近他,谁会想到有一天竟猝然动手,欲置他于死地。   谢平澜回过神来,见明月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充满了好奇,显然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不由地哑然失笑。   自己这是怎么了,放着正事不做,同一个比他小了差不多十岁的姑娘在说玩毛毛虫?   谢平澜是心细之人,看出来明月这会儿鞋子和衣裳下摆都是湿的,可她站在亭子里谈笑风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身上掉了毛毛虫的样子。   小姑娘的心事总是很难懂的。   谢平澜柔声道:“这会儿太冷了,回屋去吧,小心着凉。白先生开的药可是很难喝的,你总不想叫毛毛虫爬到喉咙里去吧。”   有洁癖的人通常想象力异常丰富,明月叫他说得登时变了脸色,忍了忍方道:“那我们以后还能见面么?”   谢平澜见她一脸的期待,却不知她在期待什么,道:“能啊,你还没给我机会报答救命之恩呢。”   明月放了心,弯腰自地上拿起伞来,一手提着裙裾,走进雨中。   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她知道,谢平澜应该还站在原处,正望着自己走向禅房。   雨珠细密,哗啦啦,碎在她的伞上,跌落在她的身畔脚边。忽而她想,谢平澜那话的意思是他会像现在这样,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自己吧,否则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需要他的帮助呢?   要是这样,明月也不知道以后是见面好,还是宁愿不见,叫他一直惦记着报恩好?   心里酸酸的,伞太小,雨水飘到眼睛里,涩涩地疼。   她疾走两步,推开禅房的门,屋里已经点起了油灯,铃铛便在站在门口等她,急着问道:“小姐,雨这么大,淋湿了没有?”   明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铃铛把伞接过去,她这才掏出帕子擦净脸上的水渍。   白策和慧明和尚还在下棋,白策不如老和尚精力集中,闻声向她望来。   明月冲他露出个笑脸来:“白先生,这雨看来一时不会停,路不好走,咱们早早回去吧。”   白策应了声“好”,也不问她与谢平澜谈得如何,冲慧明和尚笑道:“这一局看来是白某输了,就这样吧。”   慧明揽须笑道:“施主心不静啊,焉能不输。”   两人丢下棋子站起身,白策合十感谢:“我们这么多人来灵岩寺,劳大师款待,跟着忙前忙后大半天。打扰您清修了。”   慧明老和尚很好说话,连忙还礼。   明月在旁看着白策代众人捐了香油钱,寻思这钱回去一定得给白先生补上,心中突然一动,想起出来的时候叫铃铛特意带了几锭金元宝,回身推开了禅房的门,探头望望。   外边雨雾迷蒙,早不见了谢平澜的身影。   铃铛会错了意,道:“小姐你等着,我去叫他们套车,准备起程。”   明月抿抿唇没有作声,铃铛撑了伞正要出门,就见迎面一人打着伞疾步而来,怀里单手抱了个包裹,到了眼前才认出来,乃是谢平澜的贴身小厮。   明月心道正好,叫住铃铛,叫她把钱都拿出来。   天行的人都穷得叮当响,谢平澜在其中身居要职,怕是也不能例外。   之前在安兴,明月就注意到他行囊空空,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那会儿不知他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人。   一旦知道了,不免就担心他银钱不凑手,会不会亏待了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不好好养伤,诸如此类。   那小厮却把包裹递过来,道:“我家公子见隋小姐衣裳被雨淋湿,吩咐拿这件斗篷给您挡雨。这斗篷是公子新近才添置的,还没有上过身……”   明月不等他说完便接过来,抱在怀里,甜甜地笑道:“替我谢谢他。”   那小厮一手递斗篷,一手拿钱,笑得好生尴尬。   明月看出来了,笑道:“我不像你家公子,什么都不趁,只有这点金银,帮我交给他,留个纪念吧。”   她把衣裳抖开,二话不说披在身上。   蓝色梭布的素面斗篷甚长,差一点就拖到地了,明月小心拉起了下摆,高高兴兴地道:“好了,咱们走吧。”   众人打着伞,出了灵岩寺。   铃铛陪着明月坐上马车,见小姐待那件斗篷像宝贝似的,不时将领子上的短带解开,系上,又解开,再系上……还一脸的心满意足,不禁欲言又止。   车行辚辚,很快驶离了城西。   因为下雨,今天大化街市上行人不多。   等走到州府衙门附近的长街上,突然听到雨中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声。   明月被打断思绪,感觉马车越行越缓,问道:“出了什么事?”   外头程猴儿答道:“大小姐,好像是衙门抓了人,押送回来。”   说是衙门,大化的衙门早在陈佐芝的控制之下。明月皱眉,抬手轻轻撩起车帘,外边天色昏暗,雨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问程猴儿:“去看看,可是咱们挡了路,若是挡路的话,咱们避一避,叫他们先走就是。”   这关头上她不欲多生事端。   程猴儿应了一声催马上前,停了一会儿,回来禀道:“大小姐,囚车已经过去了。就是有些百姓刚好遇上,凑凑热闹骂两句,不关咱们的事。”   明月听这话不由好奇:“抓了什么人?”   ,   程猴儿笑道:“这回动真格的,听说连宋通判也抓起来了,还有临丰和兴乡两县的县令,都是咱们邺州有名的大贪官。”   费长雍的动作好快!   明月不由陷入了沉思,她熟知邺州地志,通判宋辉是指挥使马康才的人,这也到罢了,临丰可是孟黑老窝所在,是他最早打下的一个县,县令自然也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 第60章 邺州大会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没想到费长雍这第一把火就烧到了马康才和孟黑两个人身上。   这么大张旗鼓的, 又是赶在邺州大会前面,必定是得到了陈佐芝的首肯。   等下了车, 回到住处,连白策都感慨道:“看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明月虽然心下沉重,却仍调侃了一句:“欲来?这不已经下了一整天了么?”   白策见她郑而重之地把那斗篷脱下来抱在怀里, 有些好笑, 逗她道:“今天拜过了,感觉灵岩寺的香火如何?”   明月如何看不出他居心险恶,扭头轻哼一声:“你说呢, 上上签,自然是灵验的。”   白策哈哈大笑。   这场雨到傍晚时转小,淅淅沥沥一直下到半夜才停。   第二天却是个艳阳天,晴空明媚得简直不像初春。   金汤寨的人以隋凤为首, 头头脑脑但凡叫得上号的全被请到了州府衙门。   明月也跟着来了,同几位女眷呆在一起。   到场的太太小姐们差不多之前都照过面,依旧是以陈虹英为首。   她们被安排在一间侧厅里头, 与办正事的厅堂相通,中间拉上了帷幕, 只要侧厅里保持安静,便能清楚听到那边的动静。   明月觉着这安排很合意, 被叫到陈虹英身旁落座的时候还特意夸赞了两句。   陈氏兄弟、孟黑加上隋凤,四个人被请到后头,换上吉服, 坐等观礼的人到齐。   负责主持仪式的是马康才和罗鹏几个,也都穿得簇新,众人兴高采烈跟过年似的。   没过多久巳时将至,罗鹏乐呵呵来请四人,报说拿着“千金帖”的差不多已经来齐了,都在堂下等着,恭请王爷和三位当家的到场,仪式马上开始。   陈佐芝居中,一左一右拉着孟黑和隋凤,亲热非常,陈信芝跟在后头,四人步入大堂。   门口头目喊了声“恭迎王爷”,厅堂内众人齐刷刷站了起来。   陈佐芝颇有些志得意满,哈哈大笑进来,见连原本分坐在厅堂两侧的钦差闵元基和汤啸也都起身,冲二人点了点头,意为感谢他俩这么给面子,能为他暂时放下阵营的分歧。   结拜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也不知道罗鹏自哪里学来了一套繁文缛节。   奉上五牲,祭告天地,四人一个头磕在地上,开始序齿论长幼。   陈佐芝年纪最大是大哥,下面依次是隋凤、孟黑和陈信芝。   州府衙门外头鞭炮齐鸣,厅堂里众人乱哄哄地饮了血酒,陈虹英笑对明月道:“妹妹,这会儿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你二姐怀了身孕,月份大了不方便来这等场合,回头咱们单独聚一聚。”   她口中的“二姐”是指陈佐芝的二女儿陈虹华。   明月不欲得罪她,含笑应下。   在座的小姐太太们纷纷恭贺,表达艳羡之情。   大厅里一直喧闹了大半个时辰才逐渐止歇,罗鹏指挥着手下把祭品香案都抬下去,空出地方,摆上椅子给陈佐芝四人就座。   四把交椅主次分明,陈佐芝大摇大摆居中坐了,清咳一声,下头很快鸦雀无声。   陈佐芝待人都坐下来,开口直奔正题:“这次本王召集在座的诸位来,既是想请大家亲眼见证我们兄弟结拜,总算不负两年前我等歃血为盟,相约起事时的誓言:来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者也是想借诸位之口,对外宣布一件大事。”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厅堂里四五百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佐芝。   就听他道:“邺州的五十二个县如今已经尽皆归附我兄弟四人,我等深感责任重大,当竭尽所能把这方土地治理好,方能不愧对家乡父老。本王在此要说的便是:邺州从今日起自立,不再奉行皇命。”   虽然众人已经竭力克制,大厅里仍是“嗡”地一阵低鸣,大家议论过后,都把目光投向旁边脸色铁青的钦差闵元基。   朝廷不是从今日起才失去对邺州的控制,但那时候只道是一时的,就算眼下抽不出兵力打回来,尚可以通过招安解决。   这会儿陈佐芝当着这么多人,堂而皇之地宣布邺州自立,是不是意味着招安失败,闵钦差头颅难保,要给孟黑泄恨了?   汤啸一旁听着面露笑容,懒洋洋地鼓了两下掌以示庆贺。   陈佐芝没管底下人暗流涌动,道:“告示今天便会贴出去,自立的檄文随后也会发出。指挥使马大人,你来把咱们的人员任职和调拨情况同大伙说一说。”   马康才连忙起身,恭恭敬敬一躬:“谨遵王爷之命。”而后转向众人,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折子,打开来照本宣科。   其实就是陈佐芝这个王爷对手下人的封赏。   难得的是封赏的同时又量才而用,宣布完了再一看,这么多新丁走马上任,竟然各司其职,有模有样。   像专设了大行令掌管仪礼,负责协调同朝廷以及其它诸州的关系,接待使臣,这个类似朝中鸿胪寺卿的官位给了陈佐芝的大女婿纪茂良。   旁人怎么想尚不清楚,就明月看来,纪茂良与同在陈佐芝麾下的罗鹏等人比起来,确实显得有几分文弱,他是陈佐芝的大女婿,招待来客,周旋于各方势力之中,不论性格还是身份都十分合适。   马康才官职不变,但有陈佐芝在,兵权自是没有了,陈佐芝给他换了个肥差,主抓查抄贪官污吏。   至于全州的兵力分成了三部分,外有陈佐芝的儿子、二女婿及几位当家各率部属在周围边境御敌,尤其西北同靖定、开州的交界处乃是重中之重。内有陈丰羽、罗鹏率五千近卫镇守大化。剩下来的还有一块活儿,就是剿匪。   邺州一直以来山头林立,陈佐芝想要治理它,必须先将那些老对手连根拔起,彻底扫除。   陈佐芝不等马康才念完,打断他道:“剿匪这副重担还要麻烦三弟,我叫信芝带着人配合你,三弟你看如何?”   孟黑淡淡地道:“但凭大哥做主。”   孟黑今天一直阴沉着脸,态度有些冷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佐芝抓了临丰县令的关系。   陈佐芝满意地点一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而后他转向隋凤:“二弟,你也得出来帮帮哥哥,别老窝在山上了,你那侄子和侄女婿勇武有余,带兵打仗还差得远,你若是能去坐镇,我就放心多了。”   明月心中一凛,来了。   陈佐芝居然想叫她爹带着手下去阵前,现在虽然和朝廷、密州军尚未开战,可谁知道往后会如何变化。   还是在陈佐芝的儿子、女婿眼皮底下,想搞点小动作都难。   若是背后无人为其出谋划策,陈佐芝今日的这番安排怎会如此又准又狠?   她悬着心,不知父亲会如何回答。   就听厅堂里静默了一瞬,隋凤道:“我去守边自然没有问题,不过兵卒还请大哥从旁处给我调拨几千来。”   他笑了笑:“当着这么多人,我不妨也交个底,别看金汤寨对外宣称有五六千人,实际上除去老弱病残,壮丁并没有多少,就我带来大化的这些年轻人也都拖家带口,叫他们拿着锄头种地行,冲锋陷阵可就差得远了。这么些年金汤寨也就占了地势险要的便宜,要不然,我也不会现在还住在山上当山大王。”   言外之意,你叫我帮你打仗可以,想叫我手下人去送死门都没有。   陈佐芝是不是打着这主意不得而知,他望着隋凤笑了笑,正要说话,孟黑插言道:“二哥别舍不得你那帮手下,不磨砺永远不成器,这样吧,我自江城调一千兵给你,加上你带来大化的这些人,大哥再从别处挤个三千出来,不就够用了么?”   陈佐芝当即点头:“也好。”   他二人都这么说了,隋凤不好再推脱,默不作声,算是答应了。   明月心中焦虑不已,果然沾上陈佐芝和孟黑就没有好事,她爹要上战场了,这可不是官兵攻打山寨,雷声大雨点小,而是真正的两军阵前,一旦开战,九死一生。   可她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暗忖父亲若一定要去,最好能争取北上开州交界,到时若是对上杜昭的人马,还可叫谢平澜帮忙从中转圜。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就听有人语带讥诮道:“我看隋大当家也不用去旁的地方了,就来开州,大家要真的谈不拢要开战,也好给个机会叫汤某领教一下,看看是真金还是草包。”   这是……汤啸?   明月皱了皱眉,无冤无仇,这姓汤的为什么老是跳出来冷嘲热讽,同父亲做对?   隋凤冷冷地道:“那便如你所愿。”   明月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她爹是动了真火。   陈佐芝笑道:“暂时这样,今日是对手明天还说不定是朋友。好了,今天请这么多朋友来,不是听咱们怎么安排这些事务的,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新任少司徒,长雍,来。”   一身玄衣的费长雍走至陈佐芝身前,陈佐芝介绍道:“长雍是我的智囊,我把邺州的内政完全交给他,土地、钱谷、贡赋全都劳他殚精竭虑,这次的大会主要也是为这些事务订个章程,长雍,下面就交给你了。”   费长雍躬身领命。 第61章 雪净瓶   前来参加这次集会的大多是邺州各地的官吏、豪强和大商贾。   费长雍自从接手, 已带着他们足足商议了六七天。   第一天, 邺州州府衙门贴出了自立告示和陈佐芝签署的《剿匪令》,第二天, 公布了《肃贪核赃廿九条》,第三天,是最新议定的《邺州盐铁法》……   要说最紧急也是最难达成共识的, 无疑是如何应对此次大规模的粮荒。   关于新的《盐铁法》, 费长雍只用了半天时间,叫一众官绅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强行颁布全州开始实施。   剩下的时间他都带着众人在商量如何官商合作平抑粮价。   一开始, 陈佐芝和隋凤还有兴趣听一听,二人只坚持了一天,第二日便缺席了,孟黑更是早早离去。   陈佐芝叫费长雍只管放开手脚, 大胆施为,不要有顾忌,一切有他。   至于那些太太小姐们更是跟着看个热闹, 事不关己,哪会上心, 在偏厅里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一个个大呼无聊, 相约去赏花踏青。   所以明月后头要来,索性穿了男装,和同样对此次集会非常感兴趣的白策坐在厅堂角落里, 以便能不引人注意地旁听。   费长雍精力十分旺盛,虽被众人环绕着,杂事纷繁,却一眼就发现了明月,还冲她很是灿烂地笑了笑。   明月面无表情地回望他,若不是谢平澜的“天行”也在为解决邺州粮荒而全力以赴,她才不要来混在男人堆里头,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其实想真正不引人注意很难,因为汪家的人也来参加集会了。   趁着中间休息的空档,汪宝泓和他三叔过来,同白策和明月打了招呼。   人家彬彬有礼的,明月也不好冷面孔对人,只得点点头,叫白策去应付。   费长雍平抑粮价的手段十分简单粗暴,正是之前“天行”众人在大船上提到的那几条。   有陈佐芝支持,他的底气很足。   若说头一天邺州的大小官员还对他所说的“不许邺州一粒米粮出境”和“即刻开仓放赈”存疑,想着先阳奉阴违,等《肃贪核赃廿九条》一出,人人凛然,不敢再有二话。   负责审讯通判宋辉和临丰、兴乡两县县令的肯定不是衙门里的人。   这三个再现身时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人形来,偏偏神智都很清楚,问一答十,只恨不能速死。   短短两日,招供的卷宗记了足有几十大本,将衙门里的几个书办累得头昏眼花,看东西都有重影。   马康才奉命抄家,他和宋辉多年同僚,每回宋辉送礼都少不了他,原来还想着帮衬一二,等拿了卷宗一看,嗬,这老小子连两个月前一夜春/宵,送了环春阁清倌人彩芙一套头面都招出来了,家里明的暗的财产交待得一清二楚,哪还敢代为隐瞒。   只抄一个宋辉就得忙小半个月,初步估计,充公的钱财抵得上先前全州五六年的赋税。   费长雍请陈佐芝下令,将三人的供述换成大纸贴出去,每张告示前都有专人向围观的百姓讲解,并在最后许诺,此次抄出来的钱款全部用来购买粮食,发放给灾民,用来帮助大家度过粮荒。   消息传得飞快,一时间整个大化都因之沸腾,甚至有老百姓当场对着告示跪倒磕头,还要给陈王爷立长生牌位。   若真严格按照《肃贪核赃廿九条》去卡,来参会所有的官吏都够砍头的了,这一招杀鸡骇猴使出来,哪还有人敢和费长雍对着干。   白策对费长雍的这些手段评价很高,说他宽严相济,缓急有度。   最难得的不是他上述这些手段,而是他并不因陈佐芝是土匪出身便对商贾以势强压,合作的条件十分宽松。   只要有利可图,总会有人愿意冒着风险搭上陈佐芝这条船。   更何况邺州因为匪患由来已久,这个地方的大商人本来就少有底子清白的。   等到了初十前后,集会到了尾声,该谈的都已经谈妥,新出的各种政令也已经有十几个,费长雍不像之前那么忙了。   他主动来找明月:“隋小姐,借一步说话。”   明月随他进了偏厅。   费长雍请她落座,小厮进来上了茶。   “隋小姐,尝尝看,这茶没什么名气,却是我师父很喜欢的一种山茶。产量很低,我此次出山带的不多。”   盛情难却,明月拿起茶盏来,小啜了一口。   “如何?”   明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同他品茶,也不怕煞风景,实话实说:“有点苦,我喝不来。”   费长雍只好把一脸的期待收了收,笑道:“辛苦你跟着听了好几天,我听说贵寨那位白先生在本州的衙门里做了很多年,这些日子所议的事他可算是行家,但愿费某没有贻笑大方。”   “怎么会,白先生对费公子的种种举措赞不绝口,可是很钦佩的。”明月连忙为白策说话。   费长雍未置可否,上身向前微倾,望着明月:“那么隋小姐自己呢,你又是怎么看的?”   明月见他目光灼灼,好似对这个回答十分上心,不好随意应付,小心翼翼地道:“我自然也是佩服得很,难得你有这么多行之有效的法子,又能说服陈王爷和在座众人,咱们邺州今年若是能少饿死些百姓,少发生些惨事,费公子在其中居功甚伟。”   这其实都是明月的真心话。   眼前这少年除了效力于陈佐芝,是他的亲信这点之外,还真没发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行动力惊人,尤为难得的是这些天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对邺州百姓有着莫大的好处,老百姓真正该记住,该立长生牌位的人其实是他。   费长雍没有半点自谦的意思,点了点头:“我就知道隋小姐心地善良,这大厅里别看这么多人,真正为百姓的疾苦而担忧的,怕是只有你和我了。”   明月张了张嘴,心下汗颜不已。   费长雍实在高看了她,能叫她这些天风雨无阻,忍受着聒噪和环境带来的种种不适,按时坐在这里聆听的,可不是那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伟大情怀。   真正的原因实不足为外人道。   费长雍看着她,目光炽热又莫名有些温柔:“开州边境暂时不会有什么战事,隋大当家即将带兵去驻守,隋小姐你无需忧心。这也是我向陈王爷建议的。”   明月:“……”滚你的去吧,不忧心就出鬼了。   她顿时把方才生出的那点好感抛到了脑后,什么人啊这是,我爹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就算计他,让他去为陈佐芝冲锋陷阵?   再说了,你有这想法,怎么劝我爹结拜的时候不说,好歹叫他有个心理准备?   明月没好气道:“那真是谢谢你,给他安排了个这么好的差事。”   费长雍笑了笑,示意明月喝茶,见明月没理他,拿起茶壶来自己斟了一杯,道:“举手之劳,你们与我无需客气。”   明月不禁瞠目,他哪只眼睛看出自己是在客气?   就这样还当智囊呢。   她干笑道:“既然无事,那就这样吧,白先生还在等我。”说完起身欲走。   “隋小姐留步。”费长雍叫住了她。   对上明月问询的双眼,他放下茶盏,亦站起身,道:“看来你是忘了啊,幸好我还记得,否则费某岂不成了言而无信之人。”   明月知道费长雍要说什么了。   果然,就听他道:“我先前答应等隋大当家同王爷结拜之后,送大小姐一件合心意的礼物,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有啊,有想要的。”明月忙不迭点头,这姓费的如此混账,干嘛要同他客气?   费长雍自信一笑,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这一瞬间,明月真想狮子大开口,叫他收起这碍眼的笑容,往后别把话说得那么满。   但谢平澜若是知道的话会失望吧,他那样的为自己着想,担心着自己的安危……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脸上就露出了笑意。   费长雍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觉着对方这笑带着古怪,又有些说不出的旖旎之意。   他自来了大化,就听好几个人说过隋凤的女儿生得好看,先前还未觉着,这会儿真有体会了……   “我想要样防身的东西,小巧,隐蔽,能随身带着,机弩,可不可以?”   费长雍闻言一怔。   明月见他这反应,还当谢平澜判断有误,试探道:“不行么,还是……有什么难处?”   “不,不。我只道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没想到隋小姐这么有眼光。机弩么,我知道了,待我回头给你送过去。”   明月喜道:“那可真是多谢了。”   转过天下午,费长雍专程给明月送来了一样礼物。   一个小巧的精钢盒子,差不多有三寸长,一寸宽,不足半寸高的侧面有两个圆孔。盒身稍带弧度,便于掌握。   盒子不沉,明月单手拿着左看右看,问道:“这就是机弩么?”   费长雍笑道:“这是我师父闲来无事做的一个小玩意儿,我为它取名‘雪净瓶’,送与小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容我走走剧情,不然一百万也未必能完结~ 第62章 靶场冲突   “雪净瓶”?   明月听着这名字莫名有些熟悉, 在哪听说过呢?   便听费长雍道:“相传海河洲中有一姑射山, 山中仙子肌肤若雪,不食五谷, 乃为掌雪之神……”   明月听他提到姑射仙子,顿时想了起来。   她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这一段,每当要降雪了, 姑射仙子便用黄金箸敲击贮雪的琉璃净瓶, 净瓶里的一片雪落到人间,便是一尺深的瑞雪。   果然费长雍说的也是这段传说。   他道:“名字取好了,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来用它, 昨日隋小姐你一说,我便觉着这‘雪净瓶’好似专门为你量身打造的。”   明月不知道这名字是不是费长雍临时胡诌的,但不管是不是,这番话都是她所听过最委婉高明的赞美了。   她拿着那精钢盒子, 抬眼去看费长雍,正与他的目光遇到一起。   费长雍冲她笑了笑,低下头亲手教她如何用那“雪净瓶”。   “用力按住这里, 就会启动机括,从圆孔里打出两根钢钉, 速度很快,一丈之内打穿寸许的木板不在话下。我听说你会射箭?要谨慎使用, 这‘雪净瓶’下真会死人的,若不是我知道你生性善良,心怀百姓疾苦, 是不敢把这东西拿给你的。”   明月点点头,要照对方这标准,这件宝贝自己真是受之有愧了。   费长雍又教她怎么更换钢钉:“在这里,这样就算装上去了,你爱收回来继续用也可以,找人照着这大小打造一些备用也行,总之,这东西就是出其不意应个急,并不能当作真正的武器去使。”   “明白了,谢谢你。”   明月摆弄着那“雪净瓶”颇有些爱不释手,想等费长雍走了,便找个没人的地方试一试。   费长雍叮嘱完了,突又想起一事:“对了,我听说你同陈丰羽有些宿怨,你不会拿着这‘雪净瓶’去射他吧?”   明月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直到费长雍有些急了,方道:“只要那小子别打歪主意害我。”   想起那混账在观霞阁上对着自己叫嚣,当时费长雍便在场,这还是当着自己的面,背地里不定如何肆意诋毁,明月觉着有必要同费长雍解释一下。   她便把自己因何射杀了陈丰羽的马,所谓“宿怨”来龙去脉简单讲了讲。   费长雍点头:“我便知道隋小姐不是他说的那等人。放心,费某分得清楚是非善恶。”   明月对此很是怀疑,但人各有志,陈佐芝对他又确实不错,可算是言听计从。   本着疏不间亲的原则,明月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道:“当时也是天时地利,刚巧他从箭台下面经过,才给了我用踏/弩的机会。否则以我的臂力想要拉一石的弓都费劲儿,咦,费公子你……”   她望向费长雍,见对方神情似笑非笑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被难住了的样子,心中大定,继续问道:“你有没有办法?”   “帮你拉弓的时候省些力气?有啊。”   不等明月露出欢容,他又道:“不过我需得现场看一看你是怎么拉弓射箭的。若是这会儿方便的话,我记得隔壁就是演武场,我先过去等着你。”   说罢,费长雍起身抱了抱拳,向外走去。   哎,看就看,何必要兴师动众去演武场?   明月抬手想要叫住他,转念又一想,管他呢,若能以机关改造弓/弩,可不是自己一个人有收获,说不定金汤寨整体的实力都会由此提升一大截。   待明月收拾停当,换了身浅黄色的窄袖骑装来到演武场,已是太阳西沉,天将黄昏。   杨柳清风拂面,送来淡淡花香。   天际是大片的彤云,不知哪路神仙在上头打翻了朱砂盘,细端详竟有一种摄魂夺魄的美。   这演武场是陈佐芝住进来之后新建的,因在府邸中,占地只有小半亩,半边是兵器场,半边是练箭的靶场。   费长雍已独自在靶场挽弓练上了。   靶场有专门的箭童,按照费长雍的吩咐准备了清水和点心瓜果,小几上摆得满满的,只等明月到来。   明月离远见费长雍站立如松,张弓搭箭,弓弦拉开如满月,他只是稍微瞄了一瞄便松开了手指,铁箭呼啸飞出,直直没入箭靶正中的红心。   那目标立在靶场边缘处,已经是不能再远了。   明月扬声赞了个“好”,她在弓箭上也浸淫了不少时候,一看箭飞出的力道,就知道费长雍臂力惊人,他那张弓比之父亲的三石还要在上,四石?还是五石?   可看他方才射箭时那轻松的样子,明显远未到达极限。   难怪那雍德义在他手下如土鸡瓦狗,几个回合便束手就擒。   费长雍含笑扭头,闻声望来,夕阳下乌发好似泛着金光,眼睛亮闪闪的,以赞叹的目光将明月由头打量到脚,笑道:“你可是来了。那边有弓箭,去试试可有趁手的。”   明月这才发觉,对方不知从何时起,不再叫自己隋小姐,只用“你”来称呼。   她点了点头,过去挑了张同自己平时所用大小轻重差不多的弓,拉着弦试了试强度,又拿了一壶箭,向着费长雍走过去。   费长雍让至一旁,明月叫箭童把靶子往前挪了挪,站在原处,连射三箭。   “准头还不错,好了,下面再来一箭,别着急,慢慢来。”费长雍走至她身后。   明月点了点头,搭上一支箭,慢慢将弓拉开。   费长雍沉声道:“双肩再塌一些,不错,胳膊放松,拉弓时真正该用力的是你后背的筋脉。”   明月照他所说,胳膊一卸力,弓弦登时就拉不住了。   说好的看看她射箭,帮她在弓上安装机关,怎么就变成了费长雍教她射箭了?   不过有高手现场指导也算机会难得,明月照他所说,全力调动后背的力量。   费长雍退开一步,用手里的弓在她肩胛骨内侧轻轻一点:“这里用力!”   未等明月照做,离远有人怪声怪气道:“哎呦,小费,你这忙啥呢?”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陈丰羽穿着簇新的统领衣裳,大摇大摆走进了演武场。   后头还跟了一人,竟是多日未见的孟黑。   费长雍笑笑:“我在教隋小姐射箭。”又同孟黑打招呼,“孟爷。”   明月鄙夷地瞥了陈丰羽一眼,轻哼一声,突然就找到了费长雍所说的感觉,后背用力猛然拉开弓弦。   这一箭疾如流星,正中靶心。   费长雍应声赞道:“好,就是这样。”   两人竟然就把陈丰羽晾在了那里。   陈丰羽阴沉着脸,好不容易克制住了骂娘的冲动,道:“小费,看不出你还有这闲情逸致,我伯父交待你办的事情都办妥了?”   费长雍挑了下眉,回道:“今天新出的《屯田令》是这月第十三道政令,王爷对此次集会的成果十分满意,《屯田令》里涉及军屯,不论是大化的驻军还是守边的士兵,都要蒐乘训练之余屯田待敌,不知羽少爷看了没?”   “你!”   明月诧异地望了费长雍一眼,这小子,很够胆啊,和陈佐芝的侄子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明明在观霞阁上两人还亲热的很,一转眼的工夫,费长雍就把陈丰羽的手下都打发去种地了,难怪姓陈的小子生气。   她这时候肯定是要站在费长雍的一边,收了弓笑嘻嘻地道:“我已经决定了,要拜费公子为师,学习射箭,往后谁再惹我,绝不手下留情,嗖,一箭过去,取了他的狗命。”   陈丰羽焉能不知她在恐吓自己,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偏费长雍还火上浇油,笑道:“隋小姐这般聪颖,我怕是教不了你多久,别说拜师,咱们互相切磋吧。”   陈丰羽想要发作,念及伯父正倚重这姓费的,到底有所顾忌。   一旁孟黑沉声道:“费司徒,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他称呼的是官职,可谁都清楚陈佐芝先前封的这些官儿是怎么回事,待费长雍疏远之意昭然若揭。   费长雍点点头,跟他到了无人处。   陈丰羽环顾四周,看到小几上各种点心水果,微微冷笑,道:“花前月下啊,不对,月亮还没出来,你这是人约黄昏后,哼哼,看上姓费的小子了?别忘了,他不过是我伯父的家臣,说难听点,一条狗。”   明月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这话你敢去王爷跟前说么,别自我感觉不错了,出门随便问一问,全大化谁不知道,王爷对他比对你要看重的多。”   只要能恶心到陈丰羽,别说叫陈佐芝王爷,就是伯父她也叫得出口。   陈丰羽被她一语道中心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待再说点什么挽回场子,那边孟黑怒喝了一声,就见他和费长雍相隔不过两步远,互不相让对峙了半天,孟黑扭头大步而去。   陈丰羽叫了声“三叔”,连忙由后追去。   费长雍回来,明月关心地问:“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先前肃贪抓了临丰县令,供出不少东西来,你知道的,临丰一直在孟爷手里,他叫我不要再查下去了。”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自然实话实说,核赃的事是马大人在负责,不归我管。”   明月心说骗鬼呢,难怪孟黑发火,以马康才的胆量,背后若是没有费长雍支持,就算因为行刺钦差的事和孟黑有了些不睦,也不敢咬住了不松口。   她嘻嘻而笑,对费长雍这人好感倍增,暗忖:“我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会投奔陈佐芝了,一定是老天爷想要折磨孟黑和陈丰羽这些人。” 第63章 急流漩涡   虽是这么想, 她还是忍不住问费长雍:“你师父真的救过陈……王爷?”   费长雍点了点头, 邀她到一旁落座,又要拿瓜果点心给她吃。   明月刚摸完弓箭还没洗手呢, 再看那些水果洗得也不甚干净的样子,连忙摆手推辞。   费长雍也不勉强,拿起一个苹果来“咔嚓咔嚓”吃上了, 令明月不由得暗暗侧目。   “是真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王爷还没有落草,不知怎的得罪了一伙豪强,一路逃到了玉寒山。我师父当时在玉寒山中隐居, 那天正在半山腰采草药,听着底下有喧哗喝骂声,还伴着阵阵狗叫。”   当时若是陈佐芝被抓回去,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   偏萧学真这人有个怪脾气, 若见着官与民斗,肯定向着百姓,见着富与贫斗, 便向着贫的一方。   陈佐芝当时穷困潦倒,两样都占齐了, 所以萧学真就现身,为陈佐芝指了条生路。   这还不算, 老爷子亲手在山间摆了个迷踪阵,叫追陈佐芝的狗腿子和恶犬在里头团团打转,直困了两天一夜方才作罢。   歇息完了, 费长雍又看着明月练了一会儿箭,天就黑了下来。   他将明月手里的那张弓拿过去,翻来覆去端详一阵,又试了试弓弦的力度,对上明月满是期待的目光,不由地笑了:“没问题。就是需得给你特制一张弓,怕得等上一段时日。你不急着离开大化吧?”   明月闻言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以费长雍的本事,他说没问题就肯定有解决的办法,忧的是什么时候离开大化她说了不算,要看她爹隋凤那里的安排。   “说不好,我爹在等陈王爷调兵给他,这会儿不敢轻离,等定下来之后,应该会先回一趟山寨,我那时候再随他回去。”   要接收孟黑打发来的一千手下已经够闹心的了,陈佐芝若再派些虾兵蟹将草包窝囊废给他,去了边界还打什么仗,坑也给坑死了。   这节骨眼上隋凤势必要留在大化盯紧了。   明月也想多留些时日,就算不方便同谢平澜总是见面,呆在大化,好歹离他近一些。   费长雍送明月回去,两人在微黑的夜色中并肩而行。   “王爷调兵的事,不知你爹有什么想法?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眼下大化的驻军良莠不齐,构成十分复杂,若是看好哪支人马,又不好向王爷开口,可以同我说,我来想办法。”   若是不计较他正是害父亲上战场的始作俑者,黑暗中听他带着莫名的关心娓娓道来,实是让人感激感动。   明月笑问:“不知道依费公子看来,我爹讨要哪一支人马比较好?”   “我了解的情况看,自然是大化原来的官兵,马大人的手下。陈王爷的兵虽然勇武,但相对军纪败坏,仗着是王爷的嫡系,难管教是一方面,你爹有任何的安排,都先得经了王爷同意,带这样的兵还有什么意趣。官兵里头也不全是酒囊饭袋,马大人手下先前有六员武将,死了一个,走了一个,而今还剩四人,里头若有那郁郁不得志的,说不定同你爹反而对脾气。”   明月心中一动,问道:“谁都可以么?”   “对,谁都可以。”费长雍十分笃定。   明月忍不住暗暗吃惊,昨天自己听费长雍说父亲去驻守边境是他建议的,可没给他好脸色看,讽刺了一句“谢谢你,给他安排了个这么好的差事”,费长雍不会听不出来,但当时他的反应十分古怪,竟然说什么“举手之劳,你们与我无需客气。”   难道他竟是来真的?   明月可清楚记得年初那会儿陈佐芝取大化,马康才献城归降,他手下有个叫朱宏的武将见势不妙脚底抹油,带走的正好就是三千兵卒。   也就是说,马康才的几个副将能控制的差不多就是这么多人马。   若是费长雍在建议之初就预料了如今的局面,那得是多深的心机,他到底意欲何为?   一定是凑巧了吧,想想他为了解决邺州粮荒而殚精竭虑,断然拒绝孟黑要他网开一面的请求,这样一个对变革满怀热情且充满了正义感的少年,明月实在不愿把他往复杂里想。   一阵风袭来,明月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黑暗中费长雍觉出明月在他旁侧抱着双臂瑟缩了一下,笑道:“冷了?大化的天气就是这样,白天和晚上就像两个季节。左右没人瞧见,我看你衣裳穿的也合适,咱们跑起来吧。”   说完了,他不等明月给出回应,便小步往前跑去。   明月先是瞠目结舌,而后笑笑,也加快了速度。   今年明月先是正月里去了趟安兴,跟着又随父亲来了大化,整天闷在屋子里疏于锻炼,这么近的距离,竟然就有些气喘。   等见前头费长雍站在灯下等着她,一脸笑意,神采飞扬,不禁把适才那些怀疑忌惮抛到了脑后,连蹦带跳快步走过去,站定了,道:“那说好了,等我爹选中了人,还要拜托你帮忙成全。”   她爹隋凤或许不清楚马康才的几个手下都是什么情况,但白策肯定知道啊,他都在衙门里混了那么多年,邺州官场上的内/幕还有什么能瞒得了他。   费长雍笑着答应:“好。”   明月将手背于身后,不自觉地踮起脚尖,望了他道:“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你说。”   “‘雪净瓶’的事情……能不能保密?”出人意料才能起到效果,若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日后还能暗算谁去?   费长雍笑了:“我还当是什么事,放心,保证给你守口如瓶。”说话间他还将食指竖在唇上比划了一下。   明月点头:“谢谢你。你若是有什么为难事,我能帮上忙的,你也一定要同我说。”   说完了,她见费长雍一时未作声,念在他今日这般大方,又强调了一句:“千万别客气。”   费长雍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到不是客气,求你办这一件事,就搭上了个‘雪净瓶’,我怕长此以往,入不敷出,师父给我的几样宝贝全叫你惦记去了。”   明月大窘,嗔道:“你爱用不用。”说完转身,疾走几丈远,迈步进了大门。   把门的寨丁齐声问好,其中有个小子好奇心特别旺盛,还将身子探出门去,想看看是谁把大小姐送回来的,气得明月直想踹他一脚,板着脸呵斥道:“是不是闲得难受?你,你,还有你,出去大街上,跑上十圈再回来,不跑够了今晚不许睡觉。哼!”   吩咐完了,她也不理会身后哀声四起,打发了人去喊白策,径自去见父亲。   她爹隋凤当着众人的面推脱手底下没有兵,其实金汤寨发展到现在,壮丁差不多有五六千人。   隋凤从白手起家,到积攒起这一支人马,足足花了十几年的工夫。   眼下这机会若是能把握住,新增三千部下,一下子就是近万的兵力了,诱惑太大,同这好处比起来,要受孟黑派来那一千人马的掣肘也就不算什么了。   隋凤听取了白策的意见,在几名副将里头初步圈定了两个人选,叫白策和简经文接下来想方设法先接触一下对方,最好能各自带着兵卒到校场较量较量,试试深浅。   在隋凤看来,那些中下层的军官尤其该是观察的重点,将熊不要紧,大不了等离开大化之后找个理由收拾了,若是下头全是混吃等死的,还不如给他三千平民,让他从头练起。   这边紧锣密鼓的安排布置,那边集会持续近十天,已经接近了尾声。   这时候,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叫与会众人和大化的老百姓私下里议论纷纷。   孟三爷把指挥使马大人打了。   听说是在指挥使大堂上动的手,马大人被打得不轻,孟黑巴掌扇出去带动风声,马康才横着飞出去,半晌没爬起来,脸都被打紫了,叫了两个大夫去急救。   也不知这事怎么就传得沸沸扬扬。   这几天大家看着告示一道道的出,全都对老百姓十分有利,还当陈王爷他老人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歹能消停些日子了,孟黑和马康才乃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一闹起来,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很快又有人细说究竟,孟三爷同马大人原本纵有矛盾,也早就揭过去了,这次不为旁的,只因马大人奉命彻查贪官,揪着临丰县令不放,才惹怒了孟三爷。   处于急流漩涡中的孟黑此时正坐在酒楼的包厢里,听着手下人报告,冷笑连连。   都说他痛下毒手把马康才打了个半死,出了恶气,可这段时间他心里的憋屈谁又能知道?   一个手下挑帘子进来,道:“大当家,有人送了张请帖来。”说话间双手将帖子奉上。   孟黑拿过来打开看看,嗤笑一声。   汤啸?姓汤的这节骨眼上找他多半儿没安好心,也罢,就去听听他说什么! 第64章 将欲行   汤啸约了孟黑在环春阁见面。   环春阁这段时间因为涉入了宋辉的案子, 颇有些风声鹤唳, 来客全都走侧门,兜来转去, 就算孟黑不想,一路找来也带了几分鬼祟。   进门就见一个身着墨色绸衫的年轻人正坐在桌旁,半倚半靠, 手里把玩着一把寒气四溢的匕首, 那匕首连柄不过三寸长,尾部有一个铁环,套在那人拇指上, 匕首的锋刃就在他指间盘旋,看上去颇惊险。   正是汤啸。   他见孟黑进来,只是抬了下眼皮,并未起身, 而后伸手示意:“孟大当家来了,坐。”   孟黑关上门,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来, 沉声道:“汤将军找我来何事?”   汤啸望了他一笑,道:“我有些想念德义了。大当家何时把他叫回来?”   孟黑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上次他便是受这汤啸蛊惑, 叫雍德义去刺杀朝廷钦差,想要彻底打消陈佐芝招安的念头, 谁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打那以后,他和汤啸的关系就冷了下来。   汤啸不以为忤, 反而往前凑了凑身子,低声道:“我估摸着他带着大当家的手下,已经走到半路上了吧。”   孟黑望着他,瞳孔缩了缩:“汤将军消息到是灵通。”   汤啸仰头而笑:“哈哈,这算什么。我想孟大当家还不知道,我家杜大帅出兵开州,朝廷派了平南王司徒翰率二十万大军前往迎战,又急向永州、西明等地征召兵力勤王,这架势,分明是打算一战见分晓了。”   孟黑有些吃惊:“司徒翰已然奉旨挂帅了?”   “正是,这消息最迟两日之内就会传到诸位耳朵里,朝廷军中除了司徒翰,还有何人能是杜大帅的对手?决战马上就要到了,此战司徒翰若败,大赵江山移主,孟大当家,到时候你再有所抉择可就迟了。”   孟黑沉吟未语。   “还要再看看么,也行,反正我是不急。”汤啸收了匕首坐直身子,击了两下掌,外头有手下推门进来听令。   汤啸吩咐道:“去把酒菜上来,我陪孟大当家喝两杯。”   那人领命而去。   孟黑哪有心情喝酒,想要推辞,却听汤啸笑着接道:“……就怕孟大当家等不起。”   “你什么意思?”   “咦,难道孟大当家还未看出眼前的形势?陈佐芝极力拉拢隋凤,为的什么?你们三个明明都是一样的出身,现在好人都叫他做了,老百姓眼里,你孟大当家就是最大的毒瘤。这也到罢了,他推行的那些政令看着热闹,实际不过是无根之木,邺州这地方穷山恶水的,哪来的底气让他这么搞,我真佩服那姓费的小子,竟鼓动了陈佐芝抄家来填窟窿。”   孟黑冷哼一声,他正是对这个意见特别大,不然也不会叫一股邪火顶着动手打了马康才。   大家都是杀人放火金腰带,谁屁股底下又干净了?   这时候酒菜流水样送上桌,汤啸低着头,把一个汤盆拉到正中央,摆弄着周围的碟碗,低声而笑:“孟大当家没觉着自己越来越放不开手脚了么?我说句大实话你别不爱听,老百姓家里养头猪,也会圈着好好喂食,只等过年好宰了来吃。”   孟黑勃然作色:“……你!”   “我什么,在下可是一直在为孟大当家着想,不信咱们就拭目以待,什么时候孟大当家想清楚了你那些结义兄弟是拿你当猪在养,就再来找我,我介绍刘麒、陆长勇给你认识。”   孟黑闻言神情变幻,坐了回去。   汤啸适才说的这两个人不用介绍他也熟悉,与他是同行,陈佐芝的死对头。随着陈佐芝势力渐大,他二人不是对手,蛰伏已久,不想竟已与汤啸勾搭上了。   这姓汤的好大的胆,就不怕自己去向陈佐芝告发他?   如此有恃无恐,那杜昭,难道真有当皇帝的命?   汤啸持壶,亲手满斟了两杯酒,一杯送于孟黑,举杯在他杯沿上碰了碰,笑言:“要快哦。”   且说金汤寨这边,白策和简经文忙了数日,同大化的几名副将搭上关系,吃吃喝喝外加一起训练,两边都有心交好,很快就处得熟了。   白策向隋凤推荐的副将人选名叫台昂雄,是个一脸憨厚相的彪形大汉,沉默寡言,马康才并不怎么看重他。   台昂雄手下除去老弱病残,能上阵的大半是盾牌兵,另有几百人专门是负责摆弄投石机和巨弩。   隋凤对此并不是很满意,但想想精锐陈佐芝肯定不舍得交给自己带,再说眼下要了骑兵来也养不起,其他几个不是一脸奸猾相,便是尸位素餐,相较起来这台昂雄确实是矮子里头拔将军了。   至于怎么要人,白策觉着既然费长雍那里有言在先,要大包大揽,那就请他去办好了,反正对己方有利无害。   不过再经由明月去说终是不合适,当下便由隋凤设宴,请了费长雍来,待酒过三巡,趁着气氛正好提出来。   费长雍果然十分痛快,赞隋凤眼光不错,满口答应定会促成此事。   搞得隋凤都忍不住疑惑,看这少年行事,并非喜好钻营之徒,为什么偏对自己另眼相看呢?   他也不敢多问,生怕一开口费长雍就坡下驴,提出什么叫他措手不及的请求来。   费长雍并未久留,酒也没有多喝,说完正事言道衙门里还有人在等他便匆匆而去。   隋凤也知道他是真的忙,也就是年轻精力充沛,换一个人面对这么大的烂摊子,早就焦头烂额累趴下了。   但自从费长雍主抓内政以来,邺州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短短时日大化的粮价已经回降到九百文一石,同彰白两州相差无几,而且米粮还颇充足,老百姓人心思定,照此下去,这场百年未见的粮荒真就叫他给化解了。   转过天来,调台昂雄到隋凤麾下的命令未下,大化街头巷尾又多了不少流言。   这里头有关于孟黑的,说孟黑的老巢临丰深山里有一秘密铜矿,孟黑和他那帮手下一直在偷偷地开采,再私自铸成铜钱,用来招兵买马。孟黑这两年每攻占一处,都肆意掳掠壮丁和工匠,又特意烧杀来掩盖真相,所以这一次临丰县令被抓他才会这么紧张,乃是害怕铜矿的消息走漏。   还有关于隋凤和费长雍的。   上街打听消息的人说到后头吞吞吐吐,隋凤还未及细问,陈佐芝那边打发人来请。   两人同住一个府邸,见面也方便。   隋凤到时,就见陈佐芝神情凝重,猜测恐有大事发生。   陈佐芝请他落座,屏退左右,道:“二弟,昨晚长雍从你那里赴宴出来,半路上遇到了刺客。”   隋凤吃了一惊,腾地站起来:“我怎的没听说,他怎么样?”   陈佐芝摆摆手:“没事,你也知道,长雍身手远在你我之上,昨晚他喝得也不多,那刺客一击不中,眼看逃走无望,竟然自尽了。既是死无对证,长雍又没出什么事,我便封锁了消息,没叫惊动大伙。”   隋凤不由地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陈佐芝笑了笑:“没想到二弟对他这般关心,有传言说,你看中了长雍,想要招他为婿,看来也不是全然胡扯,一点影子没有啊。”   隋凤确实动过这心思,但这会儿需要费长雍为他说话,以便将那三千人马收入囊中,连忙避嫌撇清:“哪有这事,大哥你千万莫要听信谣言。我担心派些酒囊饭袋给我,再说眼下到处都缺粮,等出征之后,不知粮饷能否跟得上,才要请他喝酒,顺便探探口风!”   陈佐芝哈哈一笑:“这你尽管放心,皇帝还不差饿兵呢。短了谁,也不会短了二弟你。长雍已经跟我说过这事了,这仗不定什么时候会打,骑兵消耗太大,把台副将和他的三千盾甲兵调给你使,怎么样?”   这么痛快?隋凤有些惊讶,这时候当然是见好就收,赶紧谢过了陈佐芝。   “三弟的兵也快到了。你准备何时出发?”   隋凤微一沉吟:“我还要回山寨一趟,不如叫台副将带了兵丁先行,我安排妥了,立刻赶过去。”   陈佐芝点头:“杜昭已经在打开州了,司徒翰带了朝廷的大军迎战,咱们看看热闹就好,先不忙着参合。三弟的一千人是由雍德义率领,那小子有些难管,看在三弟的面子上,还是要留些情份……”   他摆出大哥的谱来,絮叨了半天,隋凤耐心一一应了。   陈佐芝最后又道:“二弟,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实话实说,我那侄儿确实有些配不上你闺女,你无需因此心存顾忌,若真看长雍顺眼,只管找媒人说去,亲事若是成了,我第一个送上贺礼。”   隋凤哪敢当真,眼下风声不对,他只想尽快离开大化。   辞别了陈佐芝出来,他叫人去跟台昂雄接洽,而后命令手下收拾行李,准备动身返回金汤寨。   明月听说这就要走,简直像是晴天霹雳。   她发了一会儿呆,在铃铛担心的目光中嘟囔道:“费公子答应帮我特制的弓还没给我呢。”而后起身去写了封短笺,取出那世子金印端详一阵,小心翼翼把章盖到上面,折好了,叫过程猴儿,叫他避开众人快马去一趟灵岩寺,把信交给谢平澜。   这一走,下次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第65章 噩梦重现   隋凤要走, 并不能马上成行。   还需由他的粮草官去与陈佐芝的手下商定军需粮饷诸般事宜, 金汤寨原本是三当家于泽在做这些事,但他人不在, 只好由白策能者多劳,临时顶上。   自陈佐芝往下,相熟的官员将领们排着队为隋凤饯行, 祝他此去若有战事, 定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如此足足耽搁了两日,反到是台昂雄拜见过新任上司, 带着兵卒先一步离开大化往北去了。   幸好拖延了这么久,程猴儿在灵岩寺滞留一天一夜方才等到了谢平澜,把明月的信交到他手中。   “他怎么说?”   程猴儿搔了搔脑袋,在明月期待的目光中道:“他没说什么, 看完了大小姐的信,就说知道了。”   明月大失所望。   其实她也搞不懂自己内心到底想要谢平澜有个什么反应,但总不至于这么不咸不淡的吧。   什么人啊这是, 太没良心了。   明月闷闷不乐坐在车里,等着出城。   今日金汤寨众人要离开大化, 陈佐芝、孟黑等人都来送行,不知哪来那么多话说, 啰嗦个没完。   半晌马车开始缓缓前行,铃铛兴奋地道:“小姐,过几天咱们就回山寨了, 哎呀,连着出来这两趟,我可想家了。”   明月懒懒地应了一声。   铃铛偷瞄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次回去,咱们下次什么时候再出来?”   明月装不下去了,向旁一歪,躺在了铃铛的大腿上,闷声道:“铃铛,我难受。”   “啊!小姐,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头疼?”铃铛大惊失色,便想起身去挑车帘唤人。   她印象里自家小姐可是很能挨病痛的,不是实在受不了了,她通常哼都不哼一声。   明月却将脑袋在她怀里拱了拱:“我心里不舒服。”   “这……”铃铛停下来,手足无措了一阵,方以手指当梳子,帮她慢慢梳理着乌黑的长发。   明月闭了眼睛不吭声了。   马车走走停停,终于出了城门。   逐渐安静下来的周围突然又有些喧哗,程猴儿在车外道:“大小姐,费公子来了。”   费长雍?他来做什么?   明月揉着眼睛坐起身,让铃铛帮她拢了拢鬓角,又整理了一下发饰,挑开车帘,果见费长雍一身玄衣,手上抱了张长弓,带着两个侍卫随从来到了马车前。   弓长三尺有余,模样有些怪异,乍看像一只展翅滑翔的蝙蝠。   他见到明月,将弓递了过来,道:“现做来不及了,我找了张弓给你改了改,先将就着用吧。”   明月伸手接过,见那张弓的檀木两弰接口簇新,明显是刚换上去的,入手比她惯用的弓稍沉,丝弦乌黑,弓弦与上下弰之间多了两个环状机关,精密小巧,一时还看不出有何玄妙。   她低落的心情这会儿才变好了些,强笑道:“谢谢你,这么忙还想着我的事。听说你遇着刺客了,没事吧?”   费长雍洒然一笑:“没事。连根寒毛都没伤着。”   明月目光在他身后两名侍卫身上转了转,暗忖这两人大约是陈佐芝派来保护他的,口里叮嘱道:“这么危险,你以后可一定要小心。”   而后她顿了顿,又说了句废话:“我要走了。”   费长雍点头:“我刚才已同隋爷打了招呼,衙门里事情太多,就不出城送你们了,隋小姐你多保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明月觉着心头更加惆怅,附和道:“后会有期。”   费长雍带着手下向后退开,让开了路。   马车前行,他站在城门口,看着明月随众人去远。   费长雍同陈佐芝麾下的一干文武只是意思意思,把隋凤一行送出大化城就算完事了,陈氏兄弟和孟黑却因为兄弟情谊送了一程又一程。   尤其陈佐芝,带着他那套王爷仪仗,乘坐辇车意气扬扬,加上今天风和日丽,他兴致颇佳,在千人卫队的簇拥下一直送出二三十里去,在隋凤的连连劝说下,方才有了止步的意思。   孟黑一直默不作声在旁跟着,这时抬头看了眼天边,突道:“等等,大哥二哥,你们看,那是我手下人养的鹰。给二哥的兵我早就安排好了,叫他们往大化来,原本估计也是这两天到,这会儿到了更好,当着二哥的面,我直接交待好,以后生杀予夺就全凭二哥了。”   陈佐芝已经知道他把刚赶回去的雍德义又喊了回来,这会儿精神一振,道:“那岂不是正好迎头遇上?走,咱们再送一程,顺便接应接应你的手下。哈哈,都说送君千里嘛,咱们这离千里还差得远。”   这一迎又是十几里地,等远远地看到雍德义率领手下而来,众人离开大化已经挺远了,行到偏僻处,周围望不见人烟。   邺州多山,这附近就有两座,都在雍德义他们过来的方向,导致众人在走的这条官道也跟着崎岖难行。   好在大伙都习惯了。   雍德义离远见这边旗罗伞盖,浩浩荡荡二千余人,带着十余骑快马过来,到了近前,跳下马来单膝跪地,大声参见陈佐芝等人。   对孟黑,他的一举一动比之前更加恭敬,简直因大当家这么快再度重用他而感激涕零。   孟黑催马上前,拿鞭子指着雍德义又骂了几句,方道他大哥二哥宽宏大量,准雍德义带一千人马到阵前戴罪立功,叫他去重新见过主帅隋凤。   陈佐芝含笑看二人作态,依孟黑那脾气能做到如此殊为不易,刺杀钦差那事他已经决定不计较了,这会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何必与一只替罪羊过不去?   雍德义去到隋凤马前,手脚麻利地行了跪礼,爬起身道:“王爷,大当家,按照行程,我们昨天就该到大化了,只因路过鸡台山的时候发现了点可疑的情况,属下命大伙停下来封山搜索,耽误了赶路。没想到这么巧,正好半道遇上了。”   孟黑皱眉:“难怪我看放了不少鹰出来,原来不是在探路。鸡台山怎么了,离着大化这么近,还有敌人潜伏山中不成?”   自众人停留之处能清楚望见鸡台山,相距不过数里地。   雍德义犹豫了一下,孟黑呵斥道:“有什么只管照实说!”   雍德义这才道:“是,属下怀疑那刘麒刘小妖就藏在鸡台山中。”   “此言当真?”   “怎么说?”   他话一出口,登时就将陈氏兄弟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刘麒那伙土匪人数不是很多,但无奈这小子太过奸猾,陈佐芝当日招揽不成,反而吃了不小的亏,从那以后就视对方为死对头。   等陈佐芝渐成气候,刘麒便带着手下躲了起来,时不时冒出来咬他一口,简直防不胜防,叫陈氏兄弟很是头疼。   雍德义回身,示意手下人抛了个包裹过来。   他接在手里,在陈佐芝的辇车前打开,包裹里赫然竟是个头颅。   饶是几人见多识广,这冷不丁的还是吓了一跳。   “王爷请看,这人可眼熟?我等昨日抄近路从山间经过,经过一处山崖时,几只鹰不停盘旋,属下命人下崖探看,发现了几具尸体,都是刚死不久,血还未干。其中就有这人。此人额上有块肉瘤,若属下没认错,他是刘麒手下的一个头目。”   陈信芝抢过去仔细辨认,道:“不错,是那个鬼头刀何七。难道说刘麒那伙人内讧了?”   雍德义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就命手下人在周围仔细搜捕一番,可惜没抓到人。”   陈佐芝哼了一声:“都说共富贵难,我看同患难也不容易。依刘小妖的狡猾,就算一时不慎泄露行踪,依你这点人手,也没那么容易抓到他。”   “大哥,我去。”陈信芝跃跃欲试。   陈佐芝犹豫未应,孟黑在旁道:“既然赶上了,机会难得,索性一起去吧。咱们合起来也将近四千人,区区鸡台山,踩都踩平了。”   陈佐芝笑道:“好,那就事不宜迟,来人,给本王换匹马。”   几人兴致勃勃要去捉拿刘小妖,隋凤不便推辞,吩咐随从去给后面传话,叫明月、白策等人在原地等候,十几辆载着辎重的马车都在路旁停好了,又留了近百人护卫,他带着七当家简经文和一众手下跟在陈氏兄弟身后,往鸡台山而去。   明月接到消息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探出头来望望,见留在原处的除了自己山寨这近百人,还有为陈佐芝打仪仗的数十名随从。   程猴儿殷勤道:“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明月摇头,想了想道:“白先生呢,请他过来坐坐。”   过了片刻,白策过来,随从搬了块大石头铺上麻袋给他坐。明月由车里下来,叫程猴儿去取些箭,道:“先生,你看我这张弓!”   费长雍的手艺确实不凡,这张一石弓经过他改良,省力了很多,明月估摸着自己纵坐在马上也能拉满弦。   白策对弓箭机关术都是外行,看了半晌慨叹道:“我看书上说古人会制神臂弓,弓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有五,能射三百四十余步,箭身入榆木寸许。可惜制弓的技法已经失传了,说不定日后咱们能从萧学真师徒手里看到那神弓的真面目。”   两人聊了一阵,程猴儿在旁随口说了句:“怎的大当家他们还不回来?”   白策怔了怔,打住话头,站起身来,远眺鸡台山。   明月见他脸色不对,不知怎的,心中突然也涌上一种大祸临头的危机感。   白策手有些抖,强作镇静:“大小姐,快命人整队,咱们……咱们即刻返回大化。”   “回大化?”   “对,回大化调兵!”   明月心都抽紧了,这一来一回要多少时间,她爹那里……她咬着唇,不敢再想下去,将白策的话吩咐下去:“立刻整队,返回大化!”   来不及了!   就见鸡台山方向烟尘腾起,足有三四百人的马队呼啸着袭杀而来,领头之人正是方才做小伏低的雍德义。   他口里大声呼喝,话音方落,几十支铁箭飞出,陈佐芝的那些随从像割麦子一样成片倒下。   这一幕,令明月蓦地瞪圆了眼睛。   噩梦重现!   作者有话要说:  我数了数,世子不过才六章没出来你们就要造反。要是十章不出来,岂不是要neng死我?   明天出来! 第66章 救兵天降   “大小姐, 快上车!”程猴儿急道。   危急时刻, 到处血光,耳边充斥着陈佐芝那些手下仓促遇敌的喝骂声和伤者痛苦的呻/吟。   还好有陈佐芝的仪仗队伍在前头顶着, 挡箭牌也好,替死鬼也罢,总算把那帮杀神阻了一阻。   明月手脚冰凉,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年时不时受那梦境侵袭的关系, 她只觉心跳甚快,却并不怎么惊恐,有一种置身梦中之感, 脑海中格外清晰冷静,还有暇吩咐众人:“不要迎战,速往大化求救!程猴儿,隋顺, 你们照顾好白先生!”   说话间她已经上了马车,迎面遇上一脸惊恐之色的铃铛。   铃铛哪见过这阵势,叫了声“小姐”, 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明月安抚道:“别怕,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没事!”   铃铛连连点头, 几乎要哭出来。   这会儿明月所乘的这辆车换了车夫,取而代之的正是那位姓吴的高手,他将之前驾车的寨丁一把拉下来, 道:“你骑马去!”一手抓着马缰绳,另一只手运力,闷哼一声,便将这辆马车原地调了个头。   逃命要紧,谁还顾得了那些粮食军械,金汤寨众人纷纷斩断辎重车的绳索,解开马匹身上的束缚,有了坐骑代步,护着明月向大化方向退去。   陈佐芝把能打仗的精锐都带走了,剩下的人面对突然而至的袭杀,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没能组织起来。   雍德义的目光很快就越过了他们和滚落一地的辎重,投向了金汤寨这边。   “来人,与我追!活捉隋凤的女儿!哈哈!”   想起浦襄城中隋明月颐指气使,几番刁难自己,半点面子也不给,他两眼冒光,只觉浑身热血沸腾。   小娘们儿,你也有今日,落到爷爷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雍德义带的人虽然不多,但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哪一个手里都有不少人命,孟黑一早给他下了死命令,要将原地留守的这些人一网打尽,除了隋凤的女儿,剩下的一个活口不留。   相比起来,金汤寨这边除了隋凤给明月安排的几个随从,多是些普通的寨丁,更别说其中还有白策、铃铛这样需得旁人照料的。   马车哪跑得过单人独骑,姓吴的高手沉声道:“大小姐,这样不成,得留人断后!”   一提到断后,明月就想起当年为她和娘亲战死的二叔粱宏茂,这明摆着送死的差事,叫谁去?   不等她再犹豫,旁边车上白策已高声叫道:“大小姐的车先走!其他的人听好了,家中独子的走,父子都来大化的儿子走,兄弟都在的弟弟走,剩下的人随我断后!”   白先生!   明月眼前顿时一片模糊,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敌人已经追了上来,首尾相接间两下交上了手。   雍德义发现金汤寨众人在他眼皮底下分成了两部分,狞笑道:“想跑?做梦!都给我盯紧了,别叫姓隋的丫头逃了!”   他带来的人多,被拦截下来的只有一小半,余人并不停留,继续追来。   周围乱糟糟的都是“活捉隋凤之女”“别让姓隋的丫头逃了”以及各种污言秽语。   明月的马车速度一缓,却是那姓吴的将跟在车旁的程猴儿换了上来,对他道:“你来驾车,我去杀几个贼人。”   程猴儿紧张地应了一声,他是独子,按白策所说的在先走之列,隋顺虽然也是一个人,却因为是孤儿,已经落在了后头。   姓吴的汉子飞身下了马车,明月趁着这工夫对程猴儿道:“别赶车了,速度太慢,骑马走!”   程猴儿正有这想法,忙不迭应了,举目四望,寻思着给大小姐找匹好马。   明月却道:“程猴儿,你带着铃铛骑马随大伙冲出去,我给你们抵挡一阵。”   不但程猴儿,连铃铛都急了:“小姐,这怎么行?”   “别废话了,他们是冲我来的,我越逃他们越追得起劲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快跟程猴儿走,去大化调兵来!”   说话间明月由车里探出头,避过两支流矢,张弓搭箭。   她本欲瞄准雍德义,无奈被旁人挡住,眼见敌人越追越近,只好退而取其次,松开手指,那箭疾飞出去,正中一人面门,将他仰天射落马去。   这出其不意的一箭惊起一阵喧哗。   明月眉头紧皱,回手又搭上了第二支箭。   道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得十分厉害,将明月和铃铛晃得几乎要散架,这种情况下想箭箭都射中可太难了。   明月扫了一眼身边的箭壶,里面只有十几支箭,来不及遗憾,她不耐烦地对程猴儿和铃铛道:“快别管这马车了,任它自己跑,你俩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   别看她年纪比两人都小,积威之下,一旦冷下脸来瞪了眼睛,程猴儿和铃铛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听令行事。   趁着他俩连滚带爬跳下车的工夫,明月又是一箭射出,可惜这一箭偏出稍许,只射中了贼人的肩膀。   明月半边身子探在车外,咬着唇取箭拉弓,这一次箭簇所向正是雍德义。   这恶贼摆脱了金汤寨众人的纠缠,冲到前头,终于暴露在了明月的箭下。   擒贼先擒王,明月盯着他,眼睛里怒火熊熊,她想:“混账,你跟着孟黑算计我父女,待我取你的狗命!”   她挽弓瞄准,引而未发,等着那厮越追越近,近到已能清楚看到雍德义狰狞的表情和一脸亢奋。   拉车的马已然有了惊兆,留给明月的时间不多了,若是寻常的弓,明月无法蓄力这么久,这会儿她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因果,周遭的马匹嘶鸣和众人呼喝声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一个念头:这一箭,定要射杀对方。   明月松开手的同时,无人驾驭的马车左侧车轮正磕在一块石头上,她心中一抽,暗叫糟糕。   果然巨震之下那箭从离弦就有些歪斜,奔着雍德义的坐骑而去。   雍德义没将这一箭看在眼里,狂笑声中挥刀去挡。   便在此时,斜刺里突有一箭飞来,却比明月这箭更快更准,竟是后发先至。   雍德义全无防备,被箭簇直直射中脖颈,箭尖从另一侧冒出来,看上去就像是染了血的糖葫芦,那情形说不出得诡异。   雍德义这才发现不对,抬手去摸喉咙,张大了嘴“咔咔”发不出声音来,脸上笑容凝固,坐在马上晃了晃,往旁侧倒去,一时未从马上掉落,就那样半挂在马背上。   明月没想到竟会峰回路转,发出一声欢呼,连忙扭头循着箭簇飞来的方向去看是何人如此了得。   马匹嘶鸣,来人已经到了近前,喝道:“马惊了,是不是不要小命了,叫你多少声都不理?”   谢平澜仿佛是由天而降,身穿深蓝色劲装,束着黑色蟠离纹的宽腰带,很是飒爽利落,骑在马上,一手拿弓,一手自身侧箭壶中取箭,他那弓可不是明月手里的一石弓,箭如连珠般飞出,每射一箭,必有人应声落马。   明月呆呆望着他,眼前这男子,除了衣着不同,一举一动与她小时候的记忆完全重合了。   谢平澜没想到她这时候突然发起呆来,无奈道:“吓傻了?”探臂过去抓住她,用力一提,竟将明月整个人提离了马车,回手放在了身后马背上,叮嘱道,“抱紧!”   明月回过神来,叫道:“我的弓!”这半天那张弓她还一直抓在手里呢。   谢平澜抽空看了一眼:“什么怪东西?自己背着吧。”   “噢。”明月赶紧应了,手臂穿过弓弦,把宝贝弓挂在身上,空出两只手环住了谢平澜的腰。   谢平澜的马只是普通的坐骑,好在她身体轻盈,那马驮了两人到并不如何吃力。   明月这才有空环顾四周。   谢平澜并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还带了他的小厮和侍卫们,另有几个生面孔。   那些人身手都颇高,已经冲进了人堆里厮杀起来。   大约是因为身后还坐着明月,谢平澜没有太靠前,等将满满一壶箭用了大半,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明月看着他们把白策从伤痕累累的马车里救出来,松了口气,问谢平澜:“你知道我们路上会出事?怎么到的这般及时?”   谢平澜驻马打量战场,道:“凑巧听到点风声,有人在这一带调动人马,又接到你的信,不放心就过来瞧瞧。其他人呢?”   明月不确定他在问谁,顾不得去想谢平澜因何消息这般灵通,此时她最为惦记的人是父亲隋凤。   “我爹和陈佐芝他们带着两千多人,被孟黑骗去前面鸡台山了。会不会有事?现在赶回大化去搬救兵来不来得及?”   “会。来不及。”谢平澜的回答言简意赅。   明月对他十分信任,闻言大急:“那怎么办?”   谢平澜道:“我带你过去瞧瞧,视情况再说。”说话间纵马奔至自己人身旁,吩咐他们几个清扫战场,帮助白策救治伤者,而后两腿一夹马腹,载着明月直奔鸡台山而去。 第67章 进山   鸡台山占地不广, 主峰如刀砍斧斫十分陡峭, 其它几个山头高高矮矮簇拥在它周围。   山中地形复杂,险峰深涧有, 开阔的山谷腹地也有,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   谢平澜纵马疾驰,离着鸡台山越来越近。   明月老老实实两手环着他的腰, 坐在马背上动也不敢动。   今天出发前幸好为了上下马车方便换了身骑装, 上衣是过膝的鹅黄色窄袖衫子,下身是浅紫色的绫缎长裤,若是穿着长裙, 这会儿可就尴尬了。   她担心地问:“你知道敌人都有谁,多少人马,咱们这么去了能救出我爹么,会不会送羊入虎口?”   谢平澜听明月又是问了一堆的问题, 忍不住有些好笑,知道她正担忧隋凤和金汤寨众人的生死,也就熄了逗她的心思, 安慰她道:“你听话,一会儿当着外人别问东问西, 只要你爹还活着,就能救出来。”   “哦哦。”明月心中大定, 停了停又打听道,“那外人又是谁?”   谢平澜温声回答她:“除了你我,剩下的都是外人。”   明月心里顿时像被他塞了一块糖, 半晌没有作声。   谢平澜背后没生眼睛,自不知道她这会儿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这时候天将正午,太阳高悬,不知是不是连它也不忍见这遍地的杀戮,白蒙蒙的一点热度都没有。   沁凉的山风迎面吹来,明月感觉得到谢平澜这身衣裳不厚实,加上他时不时的咳嗽,不由想起上回那件斗篷被自己搁在了马车里,也不知会不会就此遗失。   “你这还没好利索呢,怎的也不多穿点儿?”   “穿多了碍事。”   明月“嗯”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孟黑和陈佐芝翻脸了么?那他杀陈佐芝兄弟就是了,干嘛捎上我爹。我爹又没有对不起他。”   谢平澜心道:“他既然已经决定投奔杜昭,便注定要与陈佐芝决裂。像孟黑这种人有什么信义可讲,今日这机会对他而言太难得了,若能一举诛杀陈氏兄弟和你爹,往后在邺州便是他一家独大了。”   但此刻是逆着风策马疾驰,一说话就往肚子里灌风,没法解释那么多,谢平澜只好长话短说,敷衍道:“他是疯子。”   明月这会儿不停地问东问西也只是为了缓解心中的紧张,得到这个回应便足够叫她满意了。   鸡台山本来就离得很近,几句话的工夫,二人共乘一骑已经到了山前。   进山的道路上横着几块巨石,阻隔了视线,不知是不是人为所至。   谢平澜带住缰绳,叫马慢慢停下来。   明月侧耳细听,这周围静悄悄的,既没有喊杀声,也不闻喝骂呻/吟,简直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谢平澜换了宝剑在手,复又催马前行。   刚接近进山的入口,突觉头顶一暗,一块巨石从高处呼啸砸了下来。   “小心!”   明月示警的同时,谢平澜猛磕马镫,马向旁侧让开,他抬手以剑身在那石头上拍了一记,令它横着移开半尺有余,跌落在一旁,砸出一个深坑来,周围的地面都跟着震了震。   果然有埋伏。   整座山看样子都已被封锁了。   明月大急,在她想来,谢平澜的身手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打得过对方这么多人。   就听谢平澜不慌不忙地朗声道:“前面的人听着,去叫汤啸来与我说话。”   停了停,不远处有人回应:“阁下何人?”   “谢平澜。”   明月有些吃惊,连对方的人都没见着,这么大咧咧地报名字真的好么,要知道陈佐芝和孟黑两帮人都在费尽心机地抓他。   问话那人道:“原处等着,不要乱闯。”就此没有动静。   没动静不代表就没有人,怕是恰恰相反,暗中不定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谢平澜端坐马上,明月由他身后悄悄探出头来望了望,她谨遵谢平澜刚才的叮嘱,有外人在的时候就不发问,担心父亲的安危,只觉这会儿简直是度日如年。   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钟,方见一人步履潇洒,带着几个随从从巨石后面转出来,正是汤啸。   叫谢平澜说中了,果然是这姓汤的在背后捣鬼。   明月不开口说话,却并不妨碍她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怒视对方。   汤啸满面春风,一上来竟是寒暄:“谢世子,别来无恙。”   谢平澜对他也十分客气:“劳你辛苦一趟,无恙称不上,好歹没有大碍。”   汤啸哈哈一笑:“不辛苦。这一趟邺州之行可算收获颇丰。世子没大碍就好,只要别落下病根,养一养就又生龙活虎了,像我们这些人,哪个身上不是伤摞着伤。打算何时与我一起回密州?”   明月听他俩语气熟稔,净扯些没用的,想想父亲身处险地,生死未卜,心中火烧火燎,忍不住用手指去戳谢平澜的后背。   谢平澜抖了下,只得强行切入正题:“……隋大当家有恩于我,还请网开一面。”   “这不大好吧。他同陈氏兄弟搅在一起,难得有个机会能将这些匪首一并除去,为大帅来日取邺州扫平道路,世子竟要以私废公?”   说话间他目光扫过由谢平澜身后探个脑袋出来的明月,又道:“要不我看看能不能活捉吧,只要有口气,我就给你留着,叫你讨好那小美人儿。”   这话虽然恶意满满,却也透露出隋凤还活着的讯息,叫明月微微松了口气。   谢平澜并不着恼,只淡淡地道:“不行。把金汤寨的人全都放出来。”   两个人四目相视,停了一阵,汤啸态度软化,先让了步:“大帅自听说你身受重伤流落邺州,连着几晚都没合眼,军情那般紧急,还命我来接应你,你如此抉择,如何对得起他?”   “杜将军那里,我自会交待。”   “行,你自己看着办,我提醒你也是一片好意。免得有人自恃功高,叫大伙难做。”汤啸点点头,往旁边让了两步,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平澜见汤啸让开了路,不再多话,催马前行。   明月坐在谢平澜身后,跟着他进了鸡台山。   汤啸默不作声,捡了条勉强能骑马的山道往山上走,说不好是在带路,还是要亲眼看着谢平澜如何“徇私”。   行不多久,风里隐约传来喧哗声。   明月侧了耳朵凝神细听,谢平澜已直接问道:“什么情况了?”   汤啸微哂:“孟黑偷偷运了三千兵过来,我答应他,一旦他同陈氏兄弟反目,便叫刘麒和陆长勇各带一千人助他一臂之力。如此他占了绝对优势,才敢同陈佐芝撕破脸。现在嘛,他们还在狗咬狗,孟黑突然动手,陈佐芝和隋凤都有亲信舍命相护,只死了一个陈信芝,你若不来插手,一会儿我就带人过去,给那五千土匪收尸。”   他说五千人,谢平澜一想就明白了,问道:“刘、陆二人呢?”   汤啸笑指身边两人:“我来介绍,这两位便是刘麒和陆长勇,我一到邺州,他俩就找上门,要投到大帅麾下,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刘、陆二人面对谢平澜可不像汤啸那么有底气,点头哈腰,脸上硬挤出笑容来。   陆长勇还额外套近乎:“世子爷,我等久闻大名,您在浦襄时,我有几个兄弟想要帮忙,可惜最后都折进去了。”   谢平澜听这话不禁动容,点了点头:“这人情我记下了。”   那时候他昏迷的时间远比清醒时多,只知道手下冒险找了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并不清楚具体是些什么人。   总之这笔债也要落在孟黑头上。   五千人密密麻麻挤在前面山谷中,孟黑人数上占优,又是出其不意地发动,陈佐芝和隋凤这边只能浴血苦战。   好在隋凤带来大化的全是金汤寨的精锐,反应迅速,仓促间护着陈佐芝和隋凤退到了一处高地上据守。   谢平澜若是不来,到最后怕真要像汤啸适才所说,五千人绝大部分战死,少数活下来的再面对汤啸的围杀。   明月正想谢平澜要如何救人,身后有人叫了声“将军”,汤啸的一个手下脚步匆忙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汤啸站定,脸上神色变幻未定。   此刻负责封山的除了汤啸从密州军带过来的亲信,全是刘、陆二人的手下,刘麒见状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汤啸沉声道:“陈佐芝的人马到了,有一万多人。”   几人闻言都倒抽了口冷气。   好快!大化方面怎么这么早便得了信?再说这反应根本不像是一帮失去了主心骨的乌合之众。   “费长雍!”汤啸瞳孔微缩,转向谢平澜,疑道,“那姓费的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谢平澜脸上丝毫不见有异,淡淡回应:“你这搞谍报的尚且不知,我又怎会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汤啸脸上阴晴不定,哼了一声,下令道:“把石头都推下去,封了进山的路。咱们先撤!世子,我在石来镇等你一同北上。”说完挥了挥手,刘麒和陆长勇忙着整顿队伍,执行汤啸的命令。   谢平澜催马上到了一处高坡,明月见汤啸那些人去得远了,小声问:“咱们怎么办?在这等着?”   谢平澜一夹马腹,那马往坡下冲去。   他道:“走,杀了孟黑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投雷。这两天太忙了,等我出远门之前集中感谢一次。   么么哒~ 第68章 孟黑之死   陈佐芝的手下赶来救驾, 虽然汤啸命人推下巨石, 堵住了进山的路,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 只片刻工夫便清理出来,长驱直入,冲进了鸡台山。   领头的正是费长雍。   陈丰羽、纪茂良、罗鹏等人都在其中。   大事当前, 陈丰羽也顾不得与费长雍闹别扭了。   一万多人杀将过来, 声势浩大,隔着老远浴血苦战的陈佐芝等人便听到了动静,劣势的一方振作精神, 拼死抵抗,孟黑这边顿时知道大势已去。   孟黑这次可是被汤啸坑惨了。   原本大家密谋得好好的,他将陈氏兄弟、隋凤诓到鸡台山,出其不意动手, 以他的部下为主,汤啸带着刘麒和陆长勇的两千人出来配合。   投入这么多兵力,又是有心算无心, 陈佐芝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此劫,待取了他的头颅之后, 再合兵一处拿下大化,收拾了马康才那墙头草, 杀掉钦差,将邺州做为投靠杜昭的见面礼。   至于隋凤和他的金汤寨,那根本就是顺手捎带着。   没想到他这里诚意满满, 汤啸却压根儿就没想着接纳他。   此人从一开始,就打着挑动他们同盟三人自相残杀,好坐收渔利的主意。   孟黑这里如约发动,也斩杀了陈信芝,汤啸先前许诺的援兵却连影子都不见。   孟黑暗呼上当,在心里痛骂姓汤的毒辣无信,却已是骑虎难下,只能将错就错,仗着人多先杀了陈佐芝和隋凤再考虑其它。   此时听到不远处喊杀声震天,他已知事不可为,收刀站定,咬了咬牙,吩咐身边的几个亲信:“别打了,咱们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邺州有的是深山老林,往里一躲,凭他的本事,谁能奈何?   且叫陈佐芝等人再嚣张些时日,风水轮流转,待他卷土重来的一天,姓汤的,看老子怎么炮制你!   他说走就走,带着亲信撤出战团,担心出山途中遇上汤啸,留下数百人断后,准备率领余部从主峰绕过去直接南下。   孟黑打算得挺好,却不料鸡台山主峰实在险峻,费长雍在救出陈佐芝和隋凤之后,不清点死伤返回大化,而是立即指挥着上万大军围追堵截,誓要抓住他为陈信芝报仇。   只看这不死不休的架势,孟黑不禁怀疑,姓费的小子已然猜到之前的刺客是他派去的。   那时候隋凤还未定下要离开大化,他自然也没有这半路伏击的计划,恼恨费长雍几次三番和他过不去,才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说起来若不是费长雍步步紧逼,而陈佐芝又对那小子言听计从,他和陈佐芝也不会这么快就翻脸。   现在再说这些已是无用,孟黑被逼得屡次放弃出山的路,沿着主峰兜圈子。   等到了半下午歇息的时候,孟黑清点人数,才发现失散的竟比战死的还多。   众人又累又饿,委靡不振,只盼着太阳早点落下去,好趁天黑远走高飞。   数百人藏在林子里吃干粮喝清水,孟黑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雍德义不在,其他人知道大当家此刻心绪不佳,没人敢往他跟前凑。   孟黑一点胃口都没有,手拿干粮,两眼无神地盯着对面百步开外的山崖,心里盘算等逃离鸡台山之后如何东山再起。   虽然未到绝望的时候,但这结果同他之前的预期相差实在太远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下来报,不远处发现敌人行踪,带队的是陈佐芝的女婿纪茂良。   孟黑啐了一口:“那个绣花枕头!”   但他再瞧不起纪茂良,这时候也只得站起身,打算吩咐众人换个地方,暂避风头。   就在他转身的工夫,那名手下盯住他身后,面露惊骇之色。   不等那人喊出来,孟黑已经觉出不对,背后有股锐风袭来,速度太快了,孟黑侧身欲躲竟已不及,“砰”的一声,那铁箭深深刺入了他的后腰。   “大当家,小心!”   迟了!孟黑踉跄了一下,堪堪转过身来,对面第二箭又至,这一次比方才又准上几分,正中他前心。   孟黑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山崖。   枉他一身武艺,竟未能有机会施展,临到死时,还不知道对手是什么人。   自己方才在这里坐了多久?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吧,对方竟然就这么眼看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点防备没有。   就不论这两箭的准头和力道,只此人这份耐性,想必不会是无名小卒。   想通了这点,他吐出一口浊气,仰面摔倒。   孟黑一死,余下几百人群龙无首,登时乱了阵脚。   不提那些人,单说谢平澜,藏身在山崖上大石后面,等待良久,终于两箭射死孟黑,了却了一桩心事。   不等旁人发现,他已经几个纵跃离开了那地方,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回走,赶着去看看明月离开了没有。   他先前和明月说要杀孟黑,真到具体去做才发现带着那小姑娘实在不方便。   不安全是一方面,山峰陡峭,很多地方马匹根本上不来,谢平澜只好找了个隐蔽的所在,硬着心肠,不看明月那噘得老高的嘴,将马留给了她。   在他想来,这会儿漫山遍野都是陈佐芝的兵,明月只需报上姓名,便可保安全无忧,被前呼后拥地护送到隋凤跟前,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如今他伤养的差不多了,杀孟黑不过是猎人与猎物间的一场较量,用时长短而已,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这么久,天都快黑了。   那小姑娘应该早等不及,走掉了吧。   可是不回去看一眼,总是不放心,就像是哪里缺了一块,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谢平澜不由想起了明月那关于毛毛虫的形容,忍不住想笑:近朱者赤,自己这是被她传染了吧。   他避开搜山的人马,回到了与明月分开的地方。   这附近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谢平澜却十分笃定,大约在他心里早就惦记着要回来。   “隋姑娘?隋……”   只喊了一声,明月便从旁边草窠里钻了出来,一脸愠色,不停拍打着身上沾到的草叶和灰尘。   “……”谢平澜顿觉过意不去,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为了他雨也淋过,这又蹭了一身的土,对她而言岂不是满身毛毛虫在爬,怎么忍下来的?   他停了停才道:“你怎么还等在这里呢?”   明月没有作声,大眼睛看上去有些发红,透着委屈。   谢平澜无奈道:“先前不是说好了,你爹此刻同陈佐芝在一起,我不方便现身,你先去与他们会合吗?”   明月的“要你管”都到了嘴边,硬是咽了回去,反问道:“那你回来干什么,还叫我等那么久!”长久等待的焦虑担忧一齐涌上来,她只觉鼻子发酸,也不管是不是丢脸了,哽咽道,“……天都快黑了。”   谢平澜心道你还知道天快黑了啊,我要不回来,你还在这里等一夜不成?   眼看对方有倾盆大雨之势,连忙道:“是,天快黑了,我便是担心你没走,回来瞧瞧。马呢?”   明月听谢平澜直承担心自己,嗔了他一眼,到底没那么生气了,取出帕子来撸了撸鼻子,道:“我担心它乱叫引了人来,把它放到那边的林子里去了。”   好嘛,她这留下来的心可够坚决的。   谢平澜苦笑了一下:“在这等着,我去找找。”   万幸的是那匹马没有跑远,也没有被搜山的兵丁发现,等谢平澜把马牵回来,太阳已经真的落山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   明月闷闷不乐地应了,停了停,转而问道:“你回来了,那孟黑呢?”   “自然是死了。”   明月稍稍振作了些,道:“那恭喜你,为手下报了仇。”   谢平澜似乎并不觉着这是意外之喜,语气平淡地“嗯”了一声。   明月上了马,谢平澜一旁牵着缰绳,挑选偏僻的山路,不徐不疾地往山下去。   天边一片火红,风穿过山林吹拂着两人的衣裳,居高临下望去,远处的山坡峰峦美的像是水墨画。   一旦远离了杀戮,这样静谧的黄昏,实在叫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明月心情很快好转,虽然这次山寨损失很大,父亲总算平安无事,按他的性子,必会跟陈佐芝索要好处,补偿死伤的寨丁。   再不济还有白先生呢,一定会提醒他。   而且白策知道自己跟着谢平澜进山了,他会悄悄告诉父亲,免得他担忧。   那就是说,自己晚点回去也不要紧。   她瞥了谢平澜一眼,道:“我还以为这次离开大化就很难见到你了。”   谢平澜笑了笑:“那天在灵岩寺,我不是说过咱们会再见面的么?”   明月歪着头想了想,好像他确实在那避风亭看雨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我饿了。”她转开话题。   谢平澜在马身上挂着的褡裢里找到了火烧和清水。   明月眼珠转了转,先用那清水洗了手,方在谢平澜无语的目光中接过火烧,啃了两口,嫌弃道:“太硬了。”   明明只需往前走一段就可以把这位大小姐交出去,她爱吃香的喝辣的都有人满足,谢平澜却不知怎的脑袋一抽,叫她往后让让,自己飞身上马,道:“找个地方生堆火,看能不能解决了晚饭。” 第69章 拿你没办法   谢平澜先前根本未作在外头野炊的打算, 想想手头上什么都没有, 临时准备,就算抓着点野味烤熟了吃, 也不见得就比啃干粮更能叫大小姐满意,不禁有些头疼。   但明月却明显开心起来,坐在马背上, 喜滋滋地道:“好呀, 我最喜欢烤着火堆吃东西了。”   谢平澜对她这话深表怀疑:烟熏火燎,没滋没味,不知有什么好的。   尤其像明月这么挑剔的性子, 沾点烟灰上去怕是连干粮都不肯吃的,真能将就得了?   谢平澜脑袋里不停回想这一路上经过的地方,想要找个干净隐蔽,最好是有水源的所在落脚。   遇到沟沟坎坎, 他便纵马一跃而过。   “抱紧些,小心掉下去。”   明月应了一声,两臂环上了他的腰。   吹了一天的风, 明月早已经浑身冰冷,同这傍晚的鸡台山一个温度。   谢平澜却没有,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裳,明月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腰背的挺拔和结实, 还有来自于他身上的温热。   真的好暖和啊。   明月下意识地又贴紧了一些。   谢平澜的蟠离纹腰带纹理分明,贴在胳膊上稍稍有些硌,明月悄悄摸了摸, 却发现他的这身衣裳在侧腰处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下,破了个寸许长的口子。   那裂口就在腰带的上方,明月先把他衣裳上沾的那点土小心掸干净了,而后将裂口处打了个褶子,往腰带里掖了掖,算是眼不见为净。   停了停,觉着还是不舒服,又伸手去整理一番,把裂口往深处藏了藏。   她摸来摸去这么大的动作,谢平澜哪能毫无察觉,问道:“怎么了,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明月嘻嘻一笑:“没事,这里破了个口子,你是不是藏在树丛里的时候被树枝刮了下?”   谢平澜还当真回想了一下,道:“应当是在林子里找马的时候,我看天快黑了有些焦急,一时没有留意。”说话间他抬起胳膊,低头瞅了瞅,问道:“这会儿也没有替换的,是不是有碍观瞻?”   明月连忙粉饰太平,安抚道:“没事,掖到里面,看不到了已经。哎,你别抬胳膊呀。”   “……”谢平澜心道:“我这骑马呢大小姐。”   赶上又是下坡,谢平澜还真不能信马由缰,结果他一抬手臂明月就帮他掖衣裳,一抬手臂明月就帮他掖衣裳,搞得谢平澜哭笑不得。   那裂口他看到了,只有寸许长,又不是碎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动作若不是太大的话,连皮肉都不会露,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在意。   他忍不住道:“你要真觉着别扭,不看就是了。这个样子,小心我把马骑到山沟里去。”   明月“噢”了一声,为示自己听话,重新环住了谢平澜的腰。   也不知是适才给他整衣裳惯了手还是怎的,鬼使神差就在谢平澜小腹左侧摸了摸,关切地问道:“上回的伤口是在这里吧,长好了么,有没有留下疤?”   谢平澜措不及防,整个人都是一抖。   先前还可以说是同舟共济的权宜之举,明月若不抓紧他,一不留神便会坠马,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被那只作怪的手摸在左腹,感觉与方才大不相同,很难叫他不往歪处想。   明月将脑袋抵在了他的背上,疑惑地问:“怎么了,那是你的痒痒肉吗?”   谢平澜简直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放开缰绳,回手摸了摸明月的脑袋,叹道:“真拿你没办法。”   当时他伤的那么重,伤口溃烂,后来得蔡九公出手给治好了,老神医可不管会不会留下疤,连开刀那一下,谢平澜前胸小腹的两道伤疤到现在还清晰可见。   他原本没当一回事,险死还生,已经很值得庆幸了,而今被明月一问,再想想自己衣裳上碎个小口子明月都这么大的反应,莫名地有些不想叫她知道了失望。   明月笑了,侧着脸贴在他后背上一颤一颤的:“什么叫拿我没办法,你想做什么?我可警告你,不许再算计我了。”跟着又小声问:“你能不能再摸一摸我的头?”   可怜谢平澜被她搅得心慌意乱,匆匆找了处有水的山涧,跳下马来,连自己什么时候算计过她都忘了问,道:“就这里吧。”   明月点点头,下了马借着暮色观察四周。   这地方位于低洼,生火不虞被人离远发现,大约因为前些日子大化一带才下过几场大雨,水从高处流下来,潺潺声十分悦耳。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潮湿,因为水源充足,这周围杂草长得过于茂盛,看样子,里面不定藏了多少蚊虫鼠蚁。   这种地方,明月平时是绝不会踏足的,但谁教谢平澜选了这里呢。   谢平澜这会儿脑筋清楚过来,也觉得不大合适,息了留下明月生火,他去附近找找猎物的想法,道:“你先找个干净的地方歇歇吧,我来弄。”   明月却兴致盎然地陪他捡来枯草干柴,在旁边弯了腰,两手扶在膝上,看他生起火堆。   谢平澜看她这么热心,道:“那你看着火吧,一会儿烧得旺了,把这周围的草也烧一烧,驱赶下虫蚁。我去弄点吃的。想吃什么?”   这荒山野岭的,谢平澜一下午除了几只鸟雀就没看见能吃的活物,可想而知,能选择的余地实在太小了,可他偏偏管不住嘴去问明月。   他这里话已出口,懊悔也晚了,明月却歪着头想了想,道:“别去了,我这会儿想了想,吃火烧就挺好。”   谢平澜望着她没说话,眼神是全是“你确定”的疑问。   就在刚才,那个咬了两口嫌弃说太硬的人是谁?   若非心疼她饿着肚子,自己何至于这通折腾。   谢平澜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否则又怎么会完全跟不上这小姑娘的所思所想?   明月其实只是单纯的不想同他分开。   “真的,来,就照你说的,把草都烧干净了,火烧拿出来烤着吃就成。”   谢平澜明智地低头干活,放弃了与她“心有灵犀”的奢望。   小半个时辰之后,谢平澜把整片低洼地清理出来,搬了两块大石头放在火堆旁边,和明月洗净了手,并肩而坐,拿出干粮来吃。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头顶几多繁星闪现,跳动的篝火映在脸上眼中,叫人的心情也跟着婆娑摇曳起来。   “火烧,顾名思义,就是要烤着火吃才正宗啊。”明月拍了拍手掌上的残屑,感慨道。   “好吃么?”谢平澜绝不承认自己这话问的带有恶意。   “好吃。”明月努力把口里的干粮咽了下去,补充道,“就是有点噎得慌。”   谢平澜似笑非笑:“原本有干净清水,但被你洗手用掉了,这会儿要喝,只能以山涧里的水将就了。无根雨水,其实不像你想的那么脏。”   明月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了,还没渴到那份上,你想想啊,这水流也不知都经过哪里,搞不好混了人血进去。”   得,叫她这么一说,谢平澜也只得渴着了。   明月坐着大石头,伸直双腿,并着两脚在火堆旁晃了晃,仰头看着灰蓝色的天空。   由星空想到“天行”,继而想到了身旁的谢平澜。   在“天行”的那条大船上,他当众表示会暂时留在邺州处理陈佐芝、孟黑和她爹的相关事宜,如今已然有了结果。   孟黑死在他手上,临死前三家的实力又是好一通内耗,尤其是陈佐芝那边,连亲弟弟陈信芝的命都搭上了。   他这可算是大功告成了吧。   就不知道这个局面里有多少是他的手笔?   “我爹要去开州边界了,陈佐芝派了个姓台的副将和三千人马给他。对了,孟黑这一死,他原先答应的那一千兵也不知陈佐芝会不会给我爹补上。”   “那你呢?”谢平澜没有细问隋凤带兵出征的事,而是问起了明月。   “我自然是回山寨了。”   明月有些怅然,出来这两趟,心都野了,回去金汤寨整天就在院子呆着,哪里呆得住?   她问谢平澜:“开州边界会打仗吗,我爹此去会不会有危险?你……是不是就要和汤啸那些人一起去密州了?”   “我估计着照眼下的形势,陈佐芝应当还会观望一阵,仗早晚会打,不过你不用担心,叫你爹先把兵带好了才是正经。”   明月点了点头。   听他又道:“我去密州呆上一阵,你爹那里,我会尽量关照,邺州这边离得有些远,一旦你有事怕是鞭长莫及,这样吧,我留下一个侍从,回头叫白策安排到金汤寨中,你若遇上难题就去跟他讲,叫他来想办法解决。”   “什么难题都可以么?”明月笑嘻嘻问。   谢平澜瞥了她一眼:“只要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别妄想着修仙成佛。”   明月一开始听着还心花怒放,待到后来听出点别的味道来,笑容收敛。   这“成佛”二字在谢平澜口中可并不单纯,叫明月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差点葬身蛇腹的老和尚。   她正色道:“我知道了。” 第70章 篝火旁   谢平澜接下来要去密州, 明月不免担心汤啸和他那帮手下回去之后拿眼前这事借题发挥, 在杜昭面前说谢平澜的坏话。   “那些人会去石来镇?索性我和我爹说一声,叫他多带些人马去, 将汤啸和他那帮手下一网打尽,除去这个祸患得了。”   汤啸为了削弱陈佐芝的实力,对他的两个盟友拉一个打一个。   她爹隋凤一来大化就跟汤啸撕破了脸, 屡次被他算计, 肯定很乐意取了这人狗命,出上一口恶气。   谢平澜却摇了摇头。   “不用?为什么,我看这主意挺好的, ”明月两掌一拍,“你若觉着我爹出手不合适,那就把他的行踪透露给陈佐芝,陈佐芝要知道今天这事是姓汤的在背后捣鬼, 管叫他出不了邺州。”   “好不好另说,你父女不要插手。莫说依陈佐芝的本事十之八/九拿不下汤啸,就算此事稳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在其中参合了, 就必会留下痕迹,你们以后还想不想投奔杜昭了?”   明月恍然:“对哈, 打狗还要看主人!”   谢平澜无语地望了她一眼,又道:“你想想,汤啸是做什么的, 他既然敢当着你的面说出石来镇这个地方,必定会做足准备,这时候对咱们来说,自然是动不如静。”   明月连连点头。   谢平澜知道她面上虽然乖乖受教,心里还不定在盘算什么,道:“我记得在安兴你外公家的时候,明明同你说过,叫你做事之前多想想后果,不要急着伸爪子,瞧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明月嘟着嘴道:“人家担心你嘛。”   这随口的一句话,在谢平澜听来却要比她先前摸在自己腹部那一把杀伤力更大。   这样的关心,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了?   他心里软得简直化成了一汪水,不再克制自己,抬手又摸了下明月的脑袋。   明月乌黑的头发在他指间就像上好的绸缎一样顺滑,谢平澜一时没忍得住,顺手揉了一把。   火光下,就见小姑娘眯了眯眼睛,露出了一个极为明显的受用的表情。   脑袋跟着向他这边靠了过来。   原来之前她在马上小声嘀咕的那句“你能不能再摸一摸我的头”是她的真心话,并不是自己听差了。   这叫谢平澜想起了在灵岩寺那会儿,明月向他坦白了这样那样的一堆毛病,却没有提有这么个古怪的喜好,她只是说“我也有喜欢的啊”。   大约是还不好意思吧。   果然是处得熟了,才会全然放下戒心。   几步之外,是寂静的荒野,是繁星闪耀下,万物影影绰绰只能分辨出大致轮廓的黑夜。   而在他周围,却有火光耀眼,笑靥如花。   干柴在火堆中“噼啪”作响,金色的火星在其中跳跃。   这一方小小的明媚天地,只有他和明月两个。   等谢平澜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正一下一下穿过明月的乌发,梳理着那长长的发丝。   明月先前的发式也不知叫什么髻,依她这么挑剔爱美的性子,铃铛又是没事就帮她摆弄头发,出门时的正经装扮自然十分精致好看。   谢平澜还记着,那是由明月那乌黑的双鬓开始结成几根细长的发辫,用漂亮发带和荆枝白玉钿固定,盘在了脑后,露出她羊脂似的耳朵来,叫他一见着,就生出香雾云鬟之念。余下的乌发像瀑布般直垂到腰际,老是引得人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到她纤细的腰肢上……   可这会儿,白玉钿已经被他取了下来,发带也松了,明月那小姑娘闭着眼睛一脸满足地伏在他怀里,满头青丝披散在他膝头。   顺如水,滑如缎,缠绕在他的手指上……   缠住的又何止是他的手指,谢平澜觉着他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宛如陷身在一场迷梦中,因太过享受这种沉溺的感觉,压根儿不想挣扎。   他定了定神,像是生怕惊醒明月似的压低了声音:“金汤寨那边……”   明月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平澜继续道:“你爹不在,白策应当也会随他前往两军阵前,听说你弟弟还小?”   明月一点都不想动,懒懒自鼻子里“嗯”了一声。   不是她喜新厌旧,谢平澜的怀抱比铃铛舒服多了。   谢平澜笑笑,柔声道:“那遇到事就需得你来拿主意了,你要快些长大啊。”想了想还是觉着不放心,又道,“不知道你们山寨里其他人如何,会不会趁机生事?”   明月就把山寨其他几位当家的情况给他说了说。   “三当家名叫于泽,听说入伙前给大商贾当过账房,管账是把好手,就是有些贪财,锱铢必较,我不喜欢这人。可山上七座山寨这么多人吃的用的一直都是他在管,又离不开他。有我爹压着还好,就怕我爹不在山寨时间长了,他生出别样的心思。四当家叫严英寿,严四叔没什么可说的,为人忠厚,我爹又救过他的命,对他十分信重,这次我们来大化,就把山寨交给了严四叔管……”   谢平澜听她说来说去,就没哪个能真正独当一面的,暗忖怪不得汤啸定计半路上设伏,想必他也觉着,只要杀了隋凤,金汤寨便不攻自破了,待来日杜昭取邺州的时候,那些人根本够不成阻碍。   这个局面对明月而言有利有弊,谢平澜忍不住道:“要不我再派几个人给你使?”   “啊,你不是说要留个侍从给我么,足够了,剩下的人手你还是带去密州吧。”   两人四目相视,明月忧心忡忡地道:“等到了密州,你也要处处小心啊。你看,连我爹都更信任严四叔一些,因为他救过严四叔的命,偏心自己施恩过的人是人之常情,杜昭和你再好,只怕也不能免俗,你又为我得罪了汤啸,小心他们联合起来给你小鞋穿。”   谢平澜笑了,胸膛一震一震的:“杜昭比你想的讲义气,也会用人。再说汤啸,他也不会那么蠢,还没怎么样呢就想着对付我。此人行事虽然毒辣,却并不是疯狗一只,你看他这段时间在邺州的所作所为全都有迹可循,符合他一向的处事原则,只要结果有利,手段百无禁忌,到不是特意针对你父亲。你就别操这份心了,照顾好自己,我在密州也好少些牵挂,放开手脚。”   明月目光灼灼看了他半晌,嘴唇微动,应了个“好”。   火光倒映在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就像是眸子深处有火焰在跳跃、闪亮。   仿佛那里面蕴含着无限的活力与生机。   谢平澜看着这样的明月,鼻端萦绕着她身上清新的幽香,仿佛置身于春夏间五彩缤纷的花园,想想这样的乱世,就要把她丢在金汤寨那样一个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就特别想把她缩小了,装进衣袋里一同带走。   “我那个侍卫武艺颇高,别浪费了,叫他去教导你弟弟。”   明月闻言甜甜地笑了:“知道了。”   这样啰嗦的谢平澜还真是少见呢,所以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吧。   明月放心地闭上眼睛,往他怀里又拱了拱,示意他别光顾着说话,用心点摸,不要停。   谢平澜又好气又好笑,暗自叹气:还是太小了,这么个古里古怪的小姑娘,他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她长大?   虽然很是不舍,他还是得提醒她:“明月。”   “嗯?”   “咱们今晚要在这里一直坐到天亮么?”   “不啊,什么时辰了?”   谢平澜抬头看了看月亮,估计道:“这会儿差不多戌末,快到亥时了。”   明月轻“啊”一声,嘀咕道:“这么快?”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是时候回去了。”   就算她爹知道她是与谢平澜在一起,这么晚不见人也是会担心的。   谢平澜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明月,你的发髻,我可是不会弄回你原来的样子。”   明月“啊”的一声惊呼,抬手去摸头发,急道:“那怎么办?我不管,我不要这个样子见人。”   “这个样子怎么了,这个样子也很好看。”谢平澜舒展开有些发麻的两腿,身子后仰,手撑在石头上,好整以暇笑道。   “拍马屁也没用,你要负责给我原样梳起来。”明月嗔道。   这可要了谢平澜的老命。   他笨手笨脚摆弄了半晌,到后来火堆都因为无人照管熄灭了,大冷的天愣是忙出一身汗来,最后不得不放弃,给她胡乱编了个辫子,道:“你跟我走,没人会瞧见,大不了咱们先去把铃铛偷出来,叫她给你梳头。”   明月到没怀疑谢平澜做不到,只是犹豫道:“可是这样,会被铃铛先笑话。”   “不会,就说杀敌的时候松开了。”   明月只得答应了。   谢平澜拉着她的手站起身,天太黑不敢共乘,叫明月一人骑上马,借着幽暗的星月光辉牵了缰绳寻路下山。 第71章 珍重再会   等两人摸黑下了山, 已经快半夜了。   不出所料, 陈佐芝的大军没有撤走,就在鸡台山口外边安营扎寨了。   今天这一战, 对陈佐芝和隋凤而言事起突然,损失都颇为惨重,要收殓陈信芝的尸体, 还要打扫战场, 抓捕孟黑手下的漏网之鱼,这一堆事没个三五天忙不完。   四人才刚结拜没多久这就死了两个,隋凤需得帮着办完了陈信芝的丧事才能继续赶路。   当然, 明月一直未归肯定也是他不得不留下来的重要原因。   明月站定,望着不远处连绵的灯火,抬手摸了摸发辫,道:“要不就这样吧, 你别去找人了,黑灯瞎火的太危险了,万一落到陈佐芝手里, 他肯定会扣了你不放。”   谢平澜也知道这事颇荒唐。   去陈佐芝的营房里找人,不说危不危险吧, 关键在正常人看来实无必要。   身边这位是隋凤的女儿,陈佐芝刚刚靠着隋凤带着手下全力拼杀才保住了性命, 如今势必要全力笼络对方,明月只需现身报上姓名,营中那些兵将哪一个敢怠慢, 肯定如众星拱月般把她护送至她父亲身前。   可那话是自己亲口说的,他又马上要去密州了,下次再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他可是知道明月这姑娘性子有多古怪,若是不叫她称心如意了,谁知道会怎么想,谢平澜可不想等他去了密州一想起这件事来便觉着心里不安稳。   “不要紧,你在这里一等,我先联络上自己人,用不多久便回来。”谢平澜把马缰绳交给她,叮嘱道,“若是有巡逻的过来,不要躲,早早应声。”   “知道了。”明月带着笑应了。   谢平澜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嫌自己啰嗦,反正同这姑娘一起,他是操碎了心。   他抬手又在明月的发顶揉了两把,转身很快隐入黑暗中,脚步声越来越轻,终于细不可闻。   谢平澜说用不多久,明月却觉着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好漫长,他在的时候,也没觉着这么黑,这么冷啊……   但再久她也要等下去,她还没来得及跟谢平澜说句“珍重再会”呢。   终于,明月听到了动静,影影绰绰似有十几个人往这边而来。   记着谢平澜的话,明月先出声喝问:“谁?”   若来的是敌人,张弓搭箭来不及,她还有防身利器“雪净瓶”招呼呢。   “是我。”谢平澜几个纵跃到了近前,先丢过一件斗篷来,“冷不,帮你拿了件衣裳。”   明月接到手里便认出来,这是自己穿着逛街的那件灰蓝色长身斗篷嘛。   谢平澜能把这衣裳拿到手,肯定是找过铃铛了。   “铃铛来了?”说话间明月把斗篷披在身上,这斗篷是连帽的,她扯起帽子往头上一戴,暗暗松了口气。   “小姐!”“大小姐!”   谢平澜身后几人接连出声。   明月听出是铃铛、程猴儿和隋顺,笑道:“你们都有惊无险,实在是太好了。”   除了他们,同来的还有谢平澜的几个手下,便是白天在官道上帮忙的那些人。   谢平澜温声道:“人我已经给你留在了白策身边,白策去通知你爹了,估计呆会儿他们就会出营来接,你带他们过去吧。”   这就是要分别的时候了。   明月应了一声,看着他对手下招了下手,转身要走,急忙道:“等一下。”   谢平澜回头望向她。   明月匆匆把弓交给程猴儿拿着,三两步跑到谢平澜跟前,顾不得周围还有好几双眼睛盯着,道:“到了那边,万一情况不像预先设想的那样,也不要灰心难过,大不了再另想别的办法。”   谢平澜心里暖暖的,笑着应了声好。   明月想到他同家里人闹翻,受过亲弟弟的暗算,虽然不见他表现出来,但肯定十分痛苦煎熬,当着外人的面,她把那句“我会在金汤寨一直挂念你”藏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只是递了样东西过去:“这个给你。保重。”   天太黑了,谢平澜碰触到她软若无骨的手掌,感觉她塞了样东西到自己的手里。   长条状,团成一团,触感柔软,像是绸布的质地。   莫非是手帕?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谢平澜心里一悸,将它在掌心里攥了攥,克制住想抱抱明月的冲动,道:“你也小心。”   已经通知了隋凤,后面来接明月的转瞬即来,谢平澜不便久留,说了这话,带了手下人摸着黑快步离开。   明月目送他远走。   铃铛在旁小声道:“小姐,世子说你的发髻白天杀敌的时候弄乱了,叫我来帮你原样梳整齐了,免得叫人看到了说闲话。”   明月“嗯”了一声,手按住了斗篷的帽檐,免得风大吹开。   铃铛见她没什么反应,有些奇怪,小姐平时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她可是全都看在眼里,当即又问:“小姐,发带呢?还有玉钿,给我呀。”   明月这才道:“发带找不着了,先回去再说吧。”   其实是她穿斗篷的工夫把系在辫子上的发带取了下来,刚才塞给了谢平澜。   铃铛“哎呀”了一声,惋惜道:“真可惜,小姐你最是喜欢那根了。”   明月也说不好为什么心血来潮,送了谢平澜一根发带,完全是跟随心意,想这么做,连犹豫都不曾就做了。   这会儿却在患得患失地想,坏了,那东西对谢平澜半点用处都没有,他不会觉着莫名其妙,而后把它送给旁的姑娘吧。   若是那样,自己绝不与他干休,别以为送了她两样东西,她便会容忍这等事。   明月脑袋里不停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几人往营地走去。   走不多远,果然遇上前来迎接她的白策和简经文等人。   今天一番苦战,不少人身上都挂着彩,明月见他们腰间束着白色的带子,心情亦跟着低落下来。   白策安慰她道:“孟黑已死,算是给战死的兄弟报了仇,等咱们回去之后再善待他们的家人吧,好在此行有贵人相助,你和大当家都安然无恙,否则山寨非乱了套不可。”   明月看他身后多了个面色黝黑的青年,知道那便是谢平澜留给自己的侍卫,先前在谢平澜身边见过他几回,明月尚有印象,更不用说今天还在官路上帮着出手退敌,只是不知道对方怎么称呼。   但这会儿这么多人,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明月目光扫过,冲他微微点了下头。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牙。   回到营中,明月没急着去见父亲,先回临时的住处,坐在灯下,叫铃铛帮她把头发梳起来。   铃铛又找出根发带,帮她结好发辫,原样簪上了荆枝白玉钿,十分利落地梳完头,凑在她耳边促狭地笑道:“小姐,你又骗我,你是把那根发带送给世子爷了吧?”   明月自然死不认账:“净瞎猜,我送他发带做什么,他能用得着么?”   “可我明明听见……”   “送他点盘缠用啊,他又救了我一回嘛。”   铃铛半信半疑,口气颇为失望:“还是送钱啊,为什么要说又呢……”   上次在灵岩寺,那几锭金元宝还是她亲手交出去的呢,当时接钱的小厮笑得特别尴尬,搞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小姐可真是……   明月站起身:“好了,我去和爹解释下。你来不?”   这大半夜的,铃铛自然能偷懒就偷懒了,反正小姐也不会真正同她计较。   明月在陈信芝暂时停灵的灵堂前见到了父亲,不独她爹隋凤在,陈佐芝、纪茂良、费长雍等人都在。   陈佐芝吊着一边胳膊,看样子受了点轻伤。   孟黑和雍德义的脑袋已经被砍了下来,拿托盘装着,供在陈信芝灵前。   陈丰羽和几个庶兄弟披麻戴孝,几个不认识的女眷跪在棺材前哀哀地哭。   隋凤看女儿来了,扫了两眼,见她全须全尾连点皮毛都没蹭坏,放下心来,这时候不适合细问,递了根麻布腰带给她,道:“去给你四叔磕几个头。”   明月乖乖应了,看父亲神情很是凝重,不像是装出来的,应当也不光是因为今天山寨死了不少寨丁,只怕是陈信芝的死勾起了他兔死狐悲的情绪。   当此乱世,死亡来得格外残酷,并不因地位高低、身家贫富而有所偏重豁免。   她去陈信芝的棺材前磕过头,起来跟在父亲身后。   陈佐芝叫了隋凤过去商议军务,费长雍亦跟过来,低声同明月道:“隋小姐,你没事吧?”   明月点点头:“没事,你送我的那张弓刚好用上。”   她顿了顿,想起今天多亏他带兵来得及时,悄声道:“还未多谢你救了大伙,你怎的知道孟黑在鸡台山伏击我爹他们?”   若是等这边的消息传回去,费长雍再整军杀来,绝不会到的这样快。   “我一直叫人暗中盯着汤啸呢。”费长雍语带歉疚,“可惜等发现不对还是晚了一步,不然四爷也不会出事。”   明月还待再说旁的,突觉两道锐利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下意识侧脸望去,就见陈丰羽跪在棺材前,面无表情望着这边。   此时他在看的是费长雍,可费长雍却只顾着与自己说话,似乎半点也未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快要出发了呢。 第72章 内举不避亲   “孟黑在江城、临丰等地还有几千余孽, 白天那会儿我伤心信芝的死, 叫那人面兽心的畜生气昏了头,只想尽快斩草除根, 催着罗鹏赶紧出发,现在想想心里还是有些没有底啊,若是消息走漏, 那些贼人依仗地利拼死反抗, 罗鹏带的五千人马只怕未必能占到便宜。”   陈佐芝一早打发了心腹罗鹏带兵直奔孟黑的老巢,想要将他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   隋凤见他忧心忡忡的,劝道:“大哥既然这么不放心, 那就再派一路人马去,本来也是准备要扫清邺州境内林立的山头,索性就从江城、临丰两地开始吧。”   陈佐芝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原本计划叫信芝和那畜生带兵去剿匪, 现在么……”   隋凤默然,心道:“我可不想去。”   此一时彼一时,先前他还觉着在邺州境内杀杀土匪比上战场强, 这会儿隋凤的心态已经发生了转变,再说台昂雄率领三千士兵正等着他前往收服, 他为这事也花费了不少心血,哪肯半途而废?   隋凤不搭话, 但其实陈佐芝也未动叫他带兵前往的心思。   费长雍早就跟他说了,别看眼下粮荒缓解了,由大化开始, 整个邺州推行那一套政策法令红红火火的,形势一片大好,但其实隐忧不小,急需大笔的银子填窟窿。   他想派人去抄孟黑的老窝,尤其还听说孟黑在临丰境内有一座秘密铜矿,罗鹏前去他都不是很放心,何况隋凤?   费长雍过来,道:“王爷,我到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哦?长雍,你快说说。”   费长雍提议道:“便是羽少爷。今日羽少没能亲手杀死孟黑,心里想必颇为难受,能去收拾孟黑的余孽,从另一方面讲,也算是为父报仇,比留在这里守灵更加有意义。只是属下担心他一味冒进,会有危险。”   陈佐芝沉吟未语,陈丰羽已抢先道:“伯父,我去!”说话间还瞪了费长雍一眼。   明月站在一旁,看着几人间暗涛汹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信芝死了,陈丰羽少了遮风挡雨的人,他眉宇间的轻浮之色突然间少了很多,取而代着的是一脸的淡漠和阴冷。   侄子去抄孟黑老窝,陈佐芝自然是放心的,他方才的犹豫半是因为费长雍所说的危险,另一半却是因为陈丰羽和罗鹏负责管着他的五千亲卫。   若把两人都远远打发了,他一直还真找不出放心的人,把自己的安危交给他。   费长雍就跟陈佐芝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对陈丰羽的冷眼丝毫不以为忤:“三爷过几天就要去军前了,王爷不如把世子调回来,暂时掌管近卫。”   陈佐芝被他一言提醒,立刻点头:“好,还是长雍想得长远。”   儿子是他的继承人,可别有个好歹,孟黑这事给他的教训太大了,还是小心点,父子俩都在大化安全些。   隋凤也挺满意,原先还觉着等自己去了边境,那边有陈佐芝的儿子女婿在,怕是放不开手脚,陈佐芝把儿子叫回来,剩个二女婿,女婿嘛,始终隔了一层。   众人一直忙到天将亮,陈丰羽点了兵待天明出发,余人各去休息,剩下陈信芝的女眷庶子守灵。   隋凤这才有空单独细问明月。   明月着重讲了讲她和谢平澜进山之后,汤啸如何现身,如何同谢平澜对话,以及汤啸带着手下人退走之后,谢平澜追杀孟黑的经过。   孟黑怎么死的她没能亲眼所见,反正是死在谢平澜手里无误。   隋凤这才知道汤啸此来邺州,最主要的任务竟是接应谢平澜,而刘麒和陆长勇两个匪首更是一早就投靠了那姓汤的。   今天差点葬身鸡台山,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只道谢平澜接连杀了雍德义和孟黑还不罢休,连那些漏网之鱼也不肯放过,到是一点都没多想闺女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感慨道:“这位世子爷难怪能在京里做下那么多大事,心机实在是深不可测,孟黑正月里才拿下江城,多么意气风发,就因为逼死了他一个亲信,这才一个多月的工夫便走投无路,死在他手上。幸好咱们不曾得罪他。”   “什么嘛,明明是汤啸设下的毒计。”明月可不想父亲误会谢平澜。   隋凤扫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姓汤的为什么不肯接受孟黑投诚?还不是在顾忌他。他若是没有过人之处,那姓汤的阴狠如蛇,又如何会因他而退避三舍?”   明月美滋滋地想:“这话也有道理,谢平澜就是很厉害嘛。要不要告诉父亲,当初便是他救了自己和娘?”   隋凤累了一整天,晚上又没捞着合眼,早就困顿不堪,打了个哈欠想挥手把女儿赶回去休息,突见她欲言又止的,不禁瞪眼道:“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明月嘟了嘴,当年那事害得她家宅不宁,每回一提这话茬父亲便火冒三丈,时间长了她也不敢轻捋虎须,要不然一早就告诉他了。   此刻被隋凤一瞪,她就像一只小牛螺,攸地把触角收回壳中,停了停,决定探出一只触角来试探一下,道:“爹,有件事我只跟您一个人讲,您可千万莫要发火。”   “什么事,说罢,难道你……”隋凤克制了困意,将狐疑的目光投向明月。   明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觉着谢世子可能就是八年前救了我和我娘的那人。”   “可能?可有凭据,可是他说了什么?”隋凤连声追问。   明月觑着父亲脸色,不敢尽说实话,道:“八年前的事女儿还稍有印象,当初一见谢世子我就觉着面善,只是未往那方面想,这次再见到他,听他和旁人说话,才知道当年因为前鸿胪寺卿邵鸿光全家发配敖山岛,谢世子刚好在六月前后跑了趟邺州……”   “这件事,我自会核实,你不要再同别人讲。”隋凤脸上阴晴不定,叮嘱道。   “哦,知道了。”明月心道这是自然,若不是怕您对他成见太深,来日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连您也不告诉。   隋凤说完,看看女儿那模样却不是很放心,又道:“就算他当日凑巧救了你,先前在浦襄城,你也冒着风险救过他一命,算是报答过他了,余下的等爹日后有机会自会补偿他,大人的事,你不要参合,就这样吧。”   “啊?哦。”   隋凤若有深意地看着她:“好了,不早了,快去歇息,有什么事等睡觉起来再说。”   明月乖乖出了父亲的帐篷,不知为何,她总觉着自己仿佛走了步臭棋,偏生谁都不能告诉,也没人可以商量,只好闷闷不乐地回了住处。   等到中午,战场清理出来,诸人护送陈信芝的棺木回大化。   明月和父亲亦跟着回去,他们一行要等着陈信芝过了头七再回金汤寨去。   这七天就是忙陈信芝的丧事,没什么可说的。   到是费长雍好似忙过了前一阵有了些空闲,常来找明月聊天,问她新弓用着感觉如何,是否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还约她一起去靶场练箭。   一开始明月还未觉着如何,毕竟多亏费长雍及时帮她改了弓,她在遇伏的时候才能还以颜色,而且费长雍这人虽然看上去锋芒毕露,不好打交道,但相处起来就会发现难怪人家什么都不惧,除了陈佐芝,谁的脸色都不看,他肚子里面是真有货啊。   这么年轻,文武全才,又全然不计较陈佐芝那千夫所指的名声,一心一意地辅佐,陈佐芝拿他当宝贝简直太顺理成章了。   一回两回,他来的次数多了,明月忍不住暗自犯嘀咕,这人也太不见外了。   所以后面费长雍再来,她就叫了白策作陪。   谢平澜留下来的侍卫名叫巫晓元,不大爱说话,旁人同他说什么他就呲牙笑笑,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白策和旁人介绍说他是西明州巫家的子弟,因为与白策是旧识,出来行走江湖,顺便探看朋友,过两天护送大伙回金汤寨。   陈信芝的头七很快过去,隋凤率金汤寨众人再度出发,这次陈佐芝派了大女婿纪茂良带重兵护送,一直送到永桐县境内才罢休。   隋凤回到金汤寨之后整顿人马,安抚死伤寨丁的家人,随即调兵遣将,准备前往开州边境。   谁去谁不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像大化之行,原本大家都觉着不会有什么事,众人跟着大当家去游玩一番,乃是美差,谁知竟有一小半的人没能回来。   眼下密州军与平南王司徒翰所率朝廷人马已在开州全面开战,两边都投入了重兵,来回割据,每天都有不少人命丧战场。   这战火谁知会不会蔓延开来,把他们出征的人都卷进去。   按隋凤的想法,相较战场上打打杀杀,此行更需要有人帮他出谋划策,权衡利弊,白策做为军师是必须要跟去的,而军械粮饷也需得交由亲信掌管,再说三当家于泽若是留在山寨中,一旦发生纷争,不管严英寿还是明月都遏制不住他。   可于泽若是走了,山上这一块交给谁来管呢。   于泽到是内举不避亲,极力推荐他的长子于星波:“这些年我那大儿子一直跟着我,该学的都会了,是时候叫他试着独当一面,为大当家效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挺郁闷的,连着熬夜,却一次都没碰上推。   明天开始就准点9:30发文了。   因为我终于要出远门了。   连着十天都是存稿箱发文,终于不用再每天为收藏订阅这些破事而操心,眼不见心不烦吧。   成绩不好说什么都没用,肯定是作者or文章本身的问题,缺乏吸引力。比照差不多的成绩左右看看,也就明白自己的文在个什么水准了。   不是不用心,所以才倍感无力。   应该不会草草结文,但催更什么的,大家就算体恤一下心渔吧。   好了,终于不用受这种煎熬了。   十天,应该到时候会回来吧~ 第73章 解决麻烦的人   这一个多月有蔡九公盯着, 曹氏的身体已经大见好转, 除了底子弱些,与同龄的老太太相比到是看不出来有太大差别。   江氏的变化也不小。   母亲来山上陪着她, 往日里心中的郁结就解开了一小半,隋凤又不在眼前给她压力,只觉着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一个月下来, 脸色也红润了, 身上也长肉了,不单女儿明月一见她就露出欢喜之色,连一直服侍她的梅大嫂子都由衷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家有一老, 犹如一宝’,老太太这一来,太太眼瞅着就年轻了好几岁。”   隋凤这趟大化之行足足有一个多月没在山上,丈母娘曹氏很是牵肠挂肚, 待听说女婿和孟黑翻了脸,中途遇险差点回不来了,更是坐立不安, 絮絮叨叨骂孟黑那杀千刀的骂了好几天。   江氏也吓了一大跳。   她对隋凤再有意见,那也是她和儿女遮风挡雨的一棵大树, 更不用说如今老娘也来山寨了,全家老小的安危系于他一身, 一旦有了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等知道隋凤回来呆不了两天又要出发,这次还是带兵上战场, 江氏心情之复杂那就甭提了,既有埋怨,又有担忧,给他准备汤汤水水嘘寒问暖的时候,也分不清楚是碍于母亲的叮嘱还是自己的心意。   而隋凤不知是不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对江氏也温柔了很多,两个人都刻意不提之前的矛盾,短短相聚,到好似回到了夫妻两个当初琴瑟相谐的时光。   江氏还特意征求了蔡九公的意见,蔡老与旁的大夫不同,他是很向往上战场的,当即满口答应,准备带着他正在救治的那个病人,跟随隋凤一起前往开州边界。   隋凤自然求之不得。   明月见爹娘这模样,暗自松了口气,本以为闹心的日子终于过去,谁知好景不长,出发前两口子到底又闹了不愉快。   起因是正月里孟黑送来的那些下人婢女。   不说孟黑当时是抱着什么心态给隋凤送了这么多大活人来,她们来了金汤寨之后,江氏和明月只是简单挑了几个身边伺候,其他的全都交给梅大嫂子安排。   里面有个叫云竹的丫鬟,生得肌肤如玉,柔弱堪怜,被安排了个洗衣裳的活计。   她到没什么抵触的,每天老老实实低头干活。   可出来进去的时间一长,却被山寨里一个小头目盯上了,这个叫戴牛儿的小子色胆包天,竟趁着隋凤在大化的这段时间,悄悄把云竹掳走欺辱了。   云竹自尽的时候被人撞见,没死成,剪刀划伤了下巴。   这事闹开了之后本没有什么争执,金汤寨有寨规,不得□□掳掠,何况这戴牛儿又是在大当家头上动土。   这些女子被送来金汤寨,隋凤暴殄天物真拿她们当丫鬟待,那也是他的事,手下人都将这些女子视为大当家的禁脔,严英寿只是出于慎重,才没有宰了戴牛儿,等隋凤回来亲自处置。   谁知这一等还真等出麻烦来了。   戴牛儿的亲娘走了三当家太太宋氏的门路,母子俩一口咬定是云竹勾引在先,戴牛儿没媳妇,血气方刚,一时没把持住才犯了错。而今出了这等事,他们戴家也认了,大不了娶云竹过门。   这桩公案打到江氏眼前,被她给按下了,叫云竹先养伤。   那边虽然有三当家两口子撑腰,但江氏觉着隋凤从来处事尚算公允,不会置是非曲直于不顾。   结果叫她大失所望。   隋凤在临走之前竟准了戴家所请,下令放人。   这里头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云竹是孟黑所送,虽然明知道这些丫鬟下人本身也是孟黑强掳来的,但这不妨碍隋凤现在想起这茬儿来犯膈应,照他本意,这次回来就想把那些人或卖或送,全部处理掉,只是碍于丈母娘和老婆的强烈反对才作罢。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戴牛儿的亲哥哥这次跟去大化,死在了鸡台山。   根本不用三当家于泽帮腔,只是戴牛儿的父母跪下哭求隋凤放过小儿子,叫戴牛儿赶紧成亲给戴家开枝散叶,他当即就摆了摆手,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这件事明月清楚,贺翰德也知道,老夫子因为这事暴跳如雷,若不是白策拦着,他便要出门骂街去,拿唾沫星子给隋凤洗脸。   “没用,大当家既然说话了,此事就已成定局,只要他在山寨里,你们越劝事情就会变得越糟。这其实只是件小事,我现在只怕由这件事开了头,后边变得没法收拾。”   “那怎么办?”明月有些心烦。   白策眼看就要跟着父亲去军前了,四当家严英寿留下看守山寨,严四叔对寨丁们向来宽厚,时间长了,谁知道会滋生出什么事来,而她这边高亮叔和贺老一武一文,却都没什么智计,离了白策,还真有些不习惯。   白策笑笑:“大小姐莫不是忘了巫晓元?有事找他啊。”   等转过天来众人送走了隋凤一行,明月就和外婆、母亲说了一声,叫她们先回家,她叫上弟弟明城,沿着山寨的吊桥围墙,将所有箭台和眺望塔走了一遍。   算是对严四叔的布防安排做到心中有数。   “和巫大哥处得好吗?”她问弟弟明城。   这次一回山寨,明月就检查了弟弟的功课。   有贺翰德教他,隋明城这段时间又认识了不少字,新背了几首诗。   明月知道,弟弟能学成这样,全赖有贺老在旁时时督促,贺翰德早就说了,明城不是读书的料,来日能把字认全了,写写书信对付一下往来应酬也就到头了。   武艺方面明月虽是门外汉,却也看出来这小子长进不大。   明月一想就明白了,明城自己贪玩,高亮叔不爱管闲事,四当家严英寿也没空教他,加上外婆刚来,整天心肝宝贝地唤外孙子,不舍得他受苦,没长进也是理所当然。   明城眼看就七岁了,世道这么乱,实在耽误不起。   她没有批评弟弟,直接就把巫晓元请了来。   巫晓元没有推辞,仔细检查了一番隋明城的筋骨,直说长辈有令,家传武艺不得外传,故而不让明城叫师父,只以大哥相称。   明城听姐姐问起,连连点头,笑道:“巫大哥对我可好了。”   明月看这样子不由心里打鼓,弟弟还是小孩子心性,几位老师里头贺老对他最严,他对贺老也最是抗拒,看他提起巫晓元这高兴又隐隐带着期待的模样,就连半是教他武艺半哄他玩的简经文都没这等待遇,到有点像对待梅树青的长子,胜子他大哥。   “走吧,咱们去巫大哥那里瞧瞧。”   出了正月,隋凤叫手下将自家的宅子好好扩了扩,原有的未动,新多了个后园和两个侧院。   巫晓元也不见外,隋凤前脚一走,他就主动搬到了隋家新建侧院的客房里住。   姐弟俩到时,巫晓元正蹲在院子里,往地上铺黑白两色的圆石,几个丫鬟在旁边帮忙,说说笑笑得好不热闹。   待见大小姐和少当家来了,丫鬟们脸色微变,赶紧施礼退了下去。   明月先是奇怪巫晓元为什么不找寨丁来帮忙,等看到地上黑白两色纵横交错,一望之下叫人眼晕,便隐隐猜到这怕是关系到巫家的武学,不好叫太多人见到。   她连忙离远站定,挪开眼睛。   巫晓元见他俩来了,先将手里的石头铺好,摆了摆手:“没关系,别叫旁人进这院子就是了。来,少当家,来我这里。”   “巫大哥,这是什么?”明城噔噔跑过去。   “这是我家的一个小玩意儿,我们小的时候都是在这上面玩耍。少当家要不要试试?”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两条带子,一条黑,一条白,递向隋明城:“帮我选一条?”   明城便选了黑的那条,巫晓元二话不说,把黑色带子蒙在自己眼上,走进了那黑白石阵中。   他走得不是很快,所以姐弟两个都看得清楚,他辗转腾挪,每一步都踩在黑色圆石上。   隋明城拍手欢叫,巫晓元便冲他招了招手:“少当家明白了么,你也来,照规矩你只能踩在那些白色石头上,就不必蒙眼了,你逃,我来抓你,抓到了就算你输,输了的人要认罚哦。”   “好。”隋明城很是踊跃。   两个人玩了有一炷香时间,隋明城出了一身透汗,巫晓元有意让着他,只抓了他三回,但只要隋明城一忙中出错,脚下踩错了石头,他虽蒙着眼,也肯定便当即指出来。   明月打发意犹未尽的弟弟先去洗把脸,擦擦汗,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巫晓元道:“巫大哥,给你添麻烦了,这样会不会叫你在家里难交待?”   高深的武学,想来都是各家族的不传之秘。   巫晓元笑笑:“没事,先强身健体,等过些日子我教少当家一些练气的法门,至于身法嘛,可不是我教的,少当家天资聪颖,自己领悟到了,谁也没办法责怪。”   明月感激莫名,也知道巫晓元会如此尽心完全是看着谢平澜的面子。   她想试试巫晓元是否真那么神通广大,像谢平澜所说,能解决所有的麻烦。   “巫大哥,是不是我有任何难处,都可找你?”   “是啊。”   明月瞪大了眼睛,有没有那么灵啊,又不是菩萨,许个愿就成?   巫晓元被明月这表情逗笑了:“只是这麻烦解决起来,就分长和短两种,端看大小姐怎么选择。”   “怎么说?”   “短的嘛,最容易不过,我自己出手就行,”说话间他挥手在脖颈上一斩,“保证不留后患,长的,就需大小姐多等些日子了,我得向旁人求助。”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存稿箱里的第一章。么么哒~   弄错了,   这是20号的更新哈。   反正一共十章存稿,多了也没有。 第74章 核账   若是身边有个人有求必应, 大包大揽能为你解决一切麻烦, 你会如何?   反正明月觉着自己挺贪心的,她决定试一试这位巫晓元, 不,更确切地说,是巫晓元身后的谢平澜能力到底有多强。   “我爹去开州边界了, 他那边的情况, 我能及时知道么?”   “大小姐想知道什么?”   “比如会不会开战,大伙表现如何,台副将肯不肯为我爹效力, 我爹在那边有没有烦心的事……”   巫晓元松了口气:“大小姐说的这些不过是普通的情报,还好不是想知道大当家每天吃的什么饭,私下里与人说了什么话。”   明月诧异:“这些也能知道?”   巫晓元不由地作揖:“您快饶了我们这些跑腿的吧。”   他见明月笑着不再追问了,连忙道:“消息从大当家那边传过来, 怎么也要迟个四五天。”   “那也行啊,总比咱们这里啥都不知道强。这么说,开州的战况也能打听到咯?”   “这是自然。”   “那更远一点, 密州那边的呢?”   巫晓元闻言露出一口白牙:“世子就在密州,有事自然会传话过来。”   明月心道:“就是想不经他的手, 听听有关他的传闻八卦嘛。”   算了,想也知道谢平澜的一帮手下绝不会背着他做这等事, 明月两手托着腮幽幽叹了口气,转而道:“那大化那边,陈佐芝在做什么, 想知道也不是太难吧?”   “不难。”巫晓元满口答应。   于是明月就有了一张遍布好几个州的消息网,闭门家中坐,轻而易举便知道千里之外都发生了哪些大事。   这些都是需要巫晓元再去向旁人求助,明月对此既不过问也不好奇,她只做甩手掌柜的。   另有一件事,巫晓元自己就办了,那就是惩治戴牛儿。   这个色胚若不收拾了,不说云竹那里是不是认命,还会不会寻短见,明月一想起来心里就不舒坦。   她只跟巫晓元提了一点要求:不要在山寨里动手。   巫晓元跟着谢平澜什么没见过,当即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明月不欲激化山寨的矛盾,想将这事变成一桩无头公案。   他教隋明城习武之余,盯了戴牛儿几天,那小子全无防备,若非明月事先有交代,早不知死了千百回。   在明月说过这话七天之后,戴牛儿死在了尧镇一家青楼的茅厕里。   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据说是喝多了酒,如厕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直接栽到了粪坑里。   和他一起去逛青楼的人久等他不回,找了半天才找到他的尸首。   戴家人哭哭啼啼,不知该找谁报仇,揪了与戴牛儿一起逛青楼的同伴打听他们在尧镇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尤其在青楼里,有没有与人口角,争个粉头儿什么的。   同去的寨丁哪说得清楚,他们去尧镇勒索了好几家大户,因为此行太过顺利,方才有人提议反正兜里有了钱,不如去青楼找几个红姑娘乐呵乐呵。   事情解决了,明月却并不觉着开心。   由戴牛儿的死,又暴露出了山寨更大的问题。   她爹完全秉承着江湖中那一套,广交朋友,信义为重,建寨之初就立了几条寨规,不得烧杀奸掳,不对金汤寨周围的村镇下手,真有那为富不仁的,大伙替天行道之后也会分些给当地的穷苦百姓,就算是劫富济贫了。所以虽是占山为王,在方圆数百里乃至整个邺州绿林名声都不差。   这也是当日在那艘大船上,“天行”诸人说不出隋凤这一支作过什么恶的原因。   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金汤寨的风气竟会败坏到这种程度。   戴牛儿几个就这么大喇喇地去山下勒索百姓,显然不是第一次了,四当家严英寿会丝毫不知情么,他为什么非但不管,还代为隐瞒?   如此下去,自己这些人同陈佐芝、孟黑又有什么区别?   明月想想父亲被人称作“三匪”之一,她当时心里的委屈,愈发觉着不能这么放任下去,径直去找严英寿,想要问个明白。   谁想她才刚一提,严英寿到抢先吐起苦水来。   “我的大小姐,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不是四叔要纵容他们,实在是没办法。我同你说说这事是怎么开的头,你就知道四叔的苦了。二月里你跟着大当家去了大化,你们刚走没几天,三哥就从密州回来,身上的金银都用来换吃的路上糊口了,很是狼狈。说北边在闹粮荒,密州军盯得紧,一粒粮也不许往外带。”   “等他再一清点,就发现山上的米粮也不多了,山下粮价高得离谱,不给那些奸商富户来点狠的,根本买不来粮,你三叔说总不能因为要守规矩,就看着大伙挨饿吧,那谁还跟着咱们干,我想想也是……”   于泽在山寨里是三当家,地位仅在隋凤之下,又管着财权,严英寿就算想拦也拦不住。   再说陈佐芝和孟黑下手都够狠了吧,结果如何,人家还不是风光无限?同两个盟友比一比,金汤寨干净得简直像是没出阁的大姑娘。   于泽的大儿子于星波亲自带人下山,弄来了第一批粮食,山上一片欢腾,严英寿为着“大局”着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吱声。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现如今已经有不少寨丁在山上呆不住,三天两头下山去,中间作了多少孽,抢回来的东西多少缴了公,多少像戴牛儿一样花天酒地自己挥霍掉,就只有天知道了。   从严英寿那里出来,明月是真正犯了愁。   这可不是处置个把人,给谁一刀就能解决的,真收拾起来,搞不好要动摇金汤寨的根基。   可是叫她像严英寿那样,把脑袋缩进壳里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又做不到。   按说山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她应该写信给父亲隋凤,看父亲是个什么意思,但明月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父亲在军前,鞭长莫及,再说由戴牛儿之事也差不多能窥见他如今的态度。   涉及到这么多人,当中有不少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按他讲义气、重“大局”的一贯做法,多半是申斥一通,不了了之。   这个下午,明月一个人坐在山寨西边的箭台上,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青山出神。   她想起在鸡台山的时候,谢平澜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那遇到事就需得你来拿主意了,你要快些长大啊。”   可被迫长大的滋味是如此难捱。   主意好拿,之后呢,万一实施起来有个什么闪失,陷入危险的可不是她一个人,娘,弟弟,外婆,还有她的那些随从下人都可能被波及到。   就算成功了,父亲那一关能顺利过去吗。   明月心中跟明镜似的,一旦她这里大动干戈,父亲那里接到消息,必定会勃然大怒,就算带着人马赶回来收拾她都不稀奇。   可若叫她因此而退缩,从此对寨丁们胡作非为视而不见,只缩在家里照顾亲人,那就像逼着她穿一件满是污秽的衣裳一样,不,比那个还要严重,整个金汤寨上空的空气都是肮脏的,叫人无法呼吸。   等到太阳西沉,明月跳将起来,快步走下了箭台。   她去找巫晓元:“巫大哥,山寨的钱食现在是于星波在管,他整天跟我四叔哭穷,我怀疑这段时间有人趁我爹不在山上中饱私囊,想找个由头叫他把账本交出来,但到时又没有可靠的人接手核实,你能不能帮忙找两个精于此道的人?”   巫晓元愣了愣:“大小姐要来真的了?”   “当然。”若不是贺翰德贺老对于核账一窍不通,明月也不会去向巫晓元求助。   念及此明月心中更添几分警惕,这么些年,山中的财务完全是三当家一手把持,哪怕他不在山上了,也要儿子接手,至于山寨里其他的人一说算数就头疼,更不用说能拿起算盘来,这是偶然么?   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投奔金汤寨,还是有,都被于泽那伙人悄悄处置了?   巫晓元见她决心甚坚,不像是一时心血来潮,方道:“那好,大小姐等个三五天。保险起见,就五天吧。”   明月惊奇地望了他一眼,谢平澜这会儿远在密州,五天的时间怕是连消息都送不到吧。   还是说他能未卜先知,一早就准备好了?   不可能。   那就是邺州这边有别的安排。   明月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决定拭目以待。   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要叫于星波无法推拒又毫无戒心的交出账本来,严英寿不会出面,明月自己又不合适,但很快她就有了个合适的人选。   娘整天闷在后宅,也是时候出来散散心了。   这么大的事,动手之前也需得和娘亲交个底。对于劝说娘亲江氏,明月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第75章 江氏出马   转过天来, 江氏找了于星波去。   前院的客厅她这个隋家的女主人可有日子没进来了。   为了见客, 她还特意捯饬了一番,头发梳成攒珠凌云髻, 光金钗就插了好几支,穿着织金锦的对襟袄,下边朱底绣花棉绫裙逶迤及地, 赤金镯子双鱼佩样样齐全, 叫明月看了忍不住直乐:娘这是把值钱的首饰一股脑全都戴上了吧。   江氏叫女儿笑得面露不安,低头打量自己:“这身不合适?”   “合适合适。正好叫那姓于的小子瞧瞧,谁才是咱们山寨最金贵的女人。”   江氏叫女儿调侃得有些脸红, 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面颊,叹道:“还不都是为了你这鬼丫头。”   母亲会全力配合,这在明月的预计当中,她没料到的是外婆的态度。   曹氏并不知道明月接下来还有旁的打算, 只听孙女说山寨三当家父子一手把持财权,账目很可能有大问题,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帮腔, 撺掇江氏出马:“女婿整天在外头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才建起这么大的山寨, 怎么能把管钱的事交给外人呢,哪有你这样的, 什么事都不管,山寨里出了蛀虫还要女儿来告诉你,都说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这要按说书唱戏里头,你这叫压寨夫人……”   江氏不由瞠目,她娘自从来了金汤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也难讲,她离开家都十几年了,说不定是记忆出了偏差……   于星波小的时候江氏到是常见,这些年她深居简出,疏于同山寨里的人打交道,听明月说三当家于泽的这个儿子狡猾无赖,未等接触便暗自打鼓。   于星波一叫即到,见面先行了个晚辈礼,按说照父辈的关系,他应该称呼江氏大伯母,但眼前这个女人实在是陌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声“太太”。   江氏点了点头,开门见山:“星波,我叫你来,是有事同你商议。”   她话虽说的客气,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于星波连忙道:“太太您有事只管吩咐。”   江氏道:“再过半个来月便是我母亲的寿辰了,隋凤虽然不在山寨,但因这是我母亲来咱们金汤寨过的第一个生日,我准备给她老人家好好庆祝一下。”   “应当的。老太太难得在咱们山寨过大寿,是得好好置办,太太的意思是叫我到时候准备酒席?请戏班子?还是……”   “星波,我说的是好好庆祝,”江氏有意在“好好”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要去县城找那懂行的来布置准备,照着我们安兴大户人家祝寿的规矩,从园子开始建起,还要到寺庙里供奉长明灯,给附近镇上的百姓散赏钱,我算了算,往少了说也得三千两银子。”   “……”   于星波有些傻眼,太太好大的口气,他们出去打劫一次,能拿回个十几两银子那都算是收成好,遇到肥羊了。   他以前没和江氏打过交道,只听他娘时不时在家拈酸,说这江氏好大的架子,对人待搭不理的,也不知道大当家看上她哪点,整天拿着当活菩萨供着。   今日这一接触,他到是明白了,他娘宋氏有一点是拍马也赶不上人家,一张嘴就是三千两银子,这是何等的眼界跟格局。   别说山寨如今账上根本没这么多银子,就是有,他也不给。   于星波面露苦笑,开始跟江氏哭穷。   什么粮价飞涨啊,什么要安抚战死寨丁的亲属啊……   他这里唾沫横飞说了半天,却发现江氏一脸的平静,将右手伸在眼前,低着头反复端详,好似掌心里能开出朵花来一样。   江氏这些年饮食起居有人服侍,手上保养得很好,又是刚染的指甲,瞧着赏心悦目。   可再好看,也不用这么挪不开眼,连跟人说话都心不在焉吧。   落在于星波眼中,她这态度实在是有些高深莫测。   他哪知道,江氏这会儿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幸好对方是于星波,若是三当家于泽,她还真不好如此干脆地回避与对方对视。   “三千两银子很多么,那星波你觉着三百两怎么样,能接受不?”   其实于星波觉着给大当家的丈母娘过寿花三百两也挺离谱,但当着江氏,又有那三千两比着,他肯定不能那么说,当下打了个哈哈,道:“瞧太太说的,三百两自然使得,只是这账上……”   江氏不等他说完,弹了弹手指甲,道:“你算算,一年三百两,咱们金汤寨建寨也有十几年了,只当给她老人家一次补上。至于说账上没有,我可不信,大当家前些日子从大化回来,可是带了不少钱粮的,这才几天,就全部挥霍完了?我不知道这块账目是你算的还是你爹算的,若是你爹,还真有愧他铁算盘的名声。”   若换一个人,敢这么略带轻蔑地质疑他父子,于星波立刻就会还以颜色,叫他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偏偏说这话的是隋凤的老婆,他只能心里生气,面上叫屈。   加之隋凤从大化带回来的那些钱粮数额虽然听着挺吓人,但那是隋凤打着抚恤伤亡和出兵粮饷的旗号从陈佐芝那里要来的,他父子俩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两样哪一样也不敢克扣,是真正的所剩无几,不怕人查。   于星波做梦也未想到,大当家的老婆十几年对山寨事务不闻不问,这回要给老娘过寿竟然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彻底清查他,故而被简单一激,就说出了江氏一直在等的那句话。   “既然太太不信我,那等我把账目拿来,太太自己看好了。”   江氏眼睛一亮,抬起头来飞快瞥了他一眼,扬声招呼等在客厅门口的梅大嫂子,叫她带上丫鬟仆人,跟着于星波去把账本搬来,她要亲自查看。   大功告成,女儿交待的事情她办完了,和这些土匪打交道原来也不是很难。   她连送于星波都懒得送,反正那是个子侄辈的,起身出了客厅,梅大嫂子“呼啦”带了一群人进来,眼巴巴望着于星波。   于星波气乐了,挥了挥手,带着众人去搬账本,心里暗骂:什么玩意儿,查吧,看你们能查出花来,这么对老子,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账本搬来了,好几大本摞在一起快有人高,都堆在隋凤的书房里,明月派了程猴儿和隋顺在外头盯着,只等巫晓元那里给她找个查账的行家来。   巫晓元没有说大话,两天之后就把人接到了金汤寨。   对外就说是太太在山下请来的帮母亲准备寿辰的人。   行家一共有三位,一老两小,老的明月竟然认识,一把山羊胡子,赫然是她在“天行”那艘大船上见过的那位姓秦的老者。   这叫她心里有些犯嘀咕,这老人在“天行”里地位不低,当时看起来可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   秦老先生眼神不大好使,加之明月上次又是穿着男装,不是很引人注意,故而他根本没认出来,一路沉着脸,被让到隋家客厅里落座,拿起一本账簿简单翻了翻,皱眉道:“就这玩意儿还用如此兴师动众,叫小万一个人来,拿出半天时间看看不就得了,我手上还有好几笔款等着结呢。”   他口中的“小万”是两个年轻人当中的一个,闻言凑过来看了看,没有作声。   巫晓元一旁耸了耸肩:“那不行,世子交待的事,我可不敢随意应付,说起查账来,整个邺州就您老最厉害,我不找您找谁?您也别不当一回事,这怎么也是涉及好几千人的收支花用,做账的小子狡猾得很,要收拾他总得找到真正的把柄。”   “行,那就看吧。”秦老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月叫人给准备了算盘纸笔,小万拿了一本账簿去,一边研着墨,一边翻看,问道:“可以誊录么?”   明月回答道:“不能。”   小万有些遗憾,“啧”了一声:“做这一行这么多年,土……草莽好汉们的账目还是第一次见,留个记念也不行?”   明月坚定地摇了摇头。   秦老先生拿眼瞪他:“少废话。”   三人开始查账,中间种种闲言不赘,于泽父子记账的时候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查,更不会想到杀鸡用牛刀,出动的还是秦老先生这样的大行家。   问题查出一大堆,最严重的出在借支上,近两年寨丁们从于家两父子手上借走了不少钱,多的已经几百上千两,像于泽那位瘸腿的大舅子宋运,就陆续从账上支走了一千多两。   这等的是名为借,实为拿,杀了他也还不起,还有几笔大额的借款小万一看就道:“这几笔明显是后面添上去的。查一下吧。”   明月叫了程猴儿一问,果不其然,借钱的几个寨丁全都死在了鸡台山,人死账烂,于家父子给大家来了个死无对证。   秦老先生因山寨后期密密麻麻的无本买卖不义之财脸色变得很难看,恨恨地道:“没想到隋凤的金汤寨已经糜烂到这等地步。我等辛苦筹措多年,取得的那点成果还不够这些土匪毁坏的,你准备怎么办吧?” 第76章 周密布置   他质问的是明月, 引得巫晓元投来关切的目光。   是啊, 怎么办,到了这等地步, 想要收拾烂摊子,可不是处置一两个人就能解决的,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气。   明月行吗?   明月没有当即表态, 起身出了客厅。   巫晓元不放心, 停了一会儿不见她回来,跟出来寻找。   明月没有走远,就站在院子里, 一脸的凝重地仰头望着天空。   隋家的下人们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打扰。   “很为难?”他不是明月,体会不到她此刻复杂的心情, 忍不住想若是明月把眼下的大/麻烦囫囵丢给自己,又该如何处置。   大不了收拾了姓于的,挑了山寨, 同这帮土匪一刀两断,而后去密州投奔世子啊。   但这主意他只能在心里想想, 不知道到时候世子会是什么反应,而这位隋小姐与世子的关系, 也不是他能置喙的。   明月点了点头。   “我爹以往为约束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好不容易,变坏却很简单, 这才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过些日子我想叫梅叔护送我娘、外婆她们到昌临玩两天,喝茶听戏散散心,巫大哥,他们的安全,你能保证吗?”   能是能。巫晓元叫她说的暗自心惊,道:“你不要冲动,三思而后行!”   明月这几天何止是“三思”,最叫她担忧的还不是山寨这边,而是她这里与于星波撕破脸,大肆整肃清洗的消息传到军前,会不会引得父亲那边军心涣散。   三当家于泽眼下还管着军需,到时候不知父亲又将如何抉择。   虽说他对自己向来偏爱,但这次涉及到山寨这么多人,另一边又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明月对父亲会有什么反应殊无把握。   最糟糕莫过是父亲因此怪她怨她,父女决裂。   明月会很难过,但再难过也要这么做。   想通了这一点,她命人去把隋顺喊来,叫他立刻动身前往开州边境,找着白策之后,如此这般传个口信。   这些布置明月没有避着巫晓元,还同他商量:“巫大哥,你说咱们找人假扮哪一方同于泽接触比较好呢?”   “……”   “别不说话啊,陪我动动脑,光练武不想事容易变成傻大个儿。”   巫晓元颇为无语,他觉着自己实在是小看眼前这小姑娘,敢情这几天白为她担心了。   都这般时候了,她还有心情调侃自己。   巫晓元道:“大小姐,我早就不长了,这辈子就这么高。”   “是么?”明月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同情地望了他一眼,跟着嘻嘻而笑,示意自己是在同他开玩笑。   “于泽这么贪婪,肯定抵不过高官厚禄的诱惑,而且由目前的形势看,不管跟着杜昭还是陈佐芝,都要比我爹有前途,不过是一直没人看上他罢了。没关系,咱们把这个遗憾给他补上。”   她爹隋凤能容忍手下人有私念,挖他的墙角,却不会对叛徒二五仔还留有情面。   “就算是用了点手段吧,咱又不是冤枉他,还要看他上不上钩对不对?”   巫晓元连连点头:“大小姐您说的太对了。要照我看,还是假称陈佐芝一方比较好。”   “是么?”明月怀疑地看向他。   她还以为,因为谢平澜就在密州,找人冒充杜昭的手下得天独厚。   没想到巫晓元竟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密州军正在与朝廷方面开战,不比陈佐芝的人离得近,接触起来方便,再说假冒杜将军的人将来万一传扬开了,咱们和世子在杜将军面前都尴尬。”   “哦哦,好。那就这么办。动作一定要快!”明月从善如流。   她这里不可能一直扣着账本不放,外婆过寿之前,她把一家人全都安排到昌临去,那时候动手,时机是颇为合适的。   至于父亲那边,有白策盯着于泽,他翻不起浪花来,至于能不能抓到更大的把柄,就看天意了。   “大小姐,你这边人手够用么?”巫晓元担忧她压不住阵。   明月对拿下于星波已然有了个比较成熟的计划。   “我觉着问题不大,只需对照账册,那上面借钱多的就是他们的党羽,到时候一并拿下,再说有朋友便有敌人,只要是看三当家父子不顺眼的寨丁,不管品性如何,这次都暂且别动。还有严四叔那里,毕竟我爹临走把山寨交给他了,需得想个法子让他站在咱们这边。”   “有办法?”巫晓元来金汤寨的时间不长也看出来了,四当家严英寿性格宽厚,明显不喜欢揽事兼得罪人。   “有啊。不过为防他和我爹通气,还是过些天再找他。”   巫晓元只觉眼花缭乱的,往常还算灵光的脑袋这会儿竟有些不够用。   明月其实挺在意他的感受,说完了还小心翼翼地问他:“巫大哥,你怎么脸色不大好?”   巫晓元赶紧搓搓脸,不想承认自己受到了不小冲击,道:“没事。”   明月却不肯放过他,继续察言观色:“是不是我这里阴谋诡计太多,叫你失望了,”她指了指头顶的天,“连这金汤寨的天空都是灰暗的。”   巫晓元快要抹汗了:“哪有?”   明月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他本来跟在谢平澜身边,平素往来的都是天行的人,关嘉、秦老先生,一个个都是正大光明的正人君子……   巫晓元受不了她那眼神,口不择言:“真不是,灰的才正常,其实我都见惯了……”   明月眼睛一亮:“真的么,你们世子果然不是好人。”   整天一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样子。   巫晓元暗悔失言,心中呸呸自我唾弃数声,连忙讪笑着补救:“这乱世,不管强弱能活下来的哪有什么纯白之人。”   说话间他搔了搔脑袋,转移话题道:“咦,也不是,我还真听说过这么一位,普天之下,大约也只有他才能称得上纯白了吧。”   明月被勾起好奇,放了他一马:“谁呀?”   “我们世子的一位好友,姓王,是文坛宗师王渊的孙子。”   明月微张着嘴,巫晓元说的这人竟是王子约?纯白?   “听说那王公子自从五岁之后便再未说过一句谎话,人皆敬畏。”   明月倒抽了口冷气,这若是真的,她也敬畏啊。   想想自己,从小到大说了多少谎话啊,情势所迫的,出于自我防备的,善意的,恶意的,甚至是不经意间随口而出的……   尤其是最近忙着对付于家父子,简直哪天不说谎都浑身不舒服……   谢平澜竟然没有告诉自己这关键的信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混蛋,当初到底怎么想的,要把这位神仙一样的王子约介绍给自己。   这样的王子约,自己果然配不上啊,大约只有那位平南王府的小郡主才能消受得起吧。   明月暗自咋舌,心里对这位纯白的王公子都快要好奇死了,认识一下总可以吧,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王公子请了,久闻大名,请问你见过的姑娘里面,我是不是长得最好看的?”   明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用一根手指抵着下巴,嘿嘿笑了起来。   换来巫晓元莫名其妙的目光。   一晃半个月过去。   大约因为账上确实没剩下什么钱,江氏虽然从山下请来了的帮母亲准备寿辰的人,却一直没什么大动静,直到寿辰将至,才知会众人,要叫梅树青护送她们一家去昌临住几天。   走前江氏打发人把四当家严英寿叫了去。   “大嫂,出了什么事?”严英寿见江氏屏退左右,只留了女儿在身旁,脸色凝重,分明是有要紧的话同自己讲,也跟着慎重起来。   “四弟,你大哥捎了封家书回来。”   严英寿一时未反应过来,家书?那关自己什么事?   随即他想到若是无事,大嫂何必特意把他叫来,自然是大哥在信里吩咐的,命大嫂转达。   那他为什么不给自己写信呢,不放心?   还未等他想明白了,就听江氏沉声道:“你大哥说,老三于泽已然暗中投靠了陈佐芝,把他在军前的一举一动全都报告给了对方,往日里老三侵吞大伙的卖命钱,他冲着兄弟之情,睁一眼闭一眼,吃里也就罢了,扒外绝对不行。”   一回生,两回熟,这次江氏有女儿在旁边壮胆,加上这番话私下里练了好几次,竟叫严英寿打了个寒颤,由中听出些许杀意来。   能容忍你贪,但绝不容忍背叛。这确实是隋凤的性格。   而且严英寿知道,大哥隋凤此去军前,是怀着收服陈佐芝那三千人马的打算,若是未等成功便被陈佐芝察觉,那确实是大大的不妙。   又惊又气之下,他想都未想跟江氏要隋凤的信亲眼一看。   大嫂的话,怎么可能是假的。   “大哥可说了,要我怎么办?”严英寿对隋凤的忠心毋庸置疑。   明月见他这么痛快微微松了口气,为防万一,她还真在书房里找了父亲写的字条,请擅长模仿旁人笔迹的小万伪造了一封书信。   用不上自是最好,这说明四叔严英寿对她娘的话半点不曾怀疑。   有他配合,事情稳成。 第77章 肃清   事到临头, 江氏不愿叫女儿一个人留在山上面对危险。   她想要么明月跟着一起去昌临, 要么自己也留下来。   明月却道山寨有四叔严英寿还有高亮叔,对付个于星波还不手到擒来, 而娘亲江氏此去责任重大,要照顾好外婆同弟弟,另外等处置了于家父子, 山寨就会面临没人懂账的窘境, 她正好借这机会,带着人跟秦老先生好好学习一下。   贺老和江氏是山寨里唯二的两个读书人,贺老年纪大了, 老眼昏花,江氏不担此重担,实在说不过去。   江氏犟不过明月,临行抱了抱又香又软的女儿, 抬手帮她将一绺乌发挽到了耳后,恋恋不舍地道:“月儿想要什么,娘到昌临帮你买来。”   明月在她怀里拱了拱, 一时未想起自己还缺什么,铃铛在旁福至心灵, 道:“小姐头发乱了,太太不如帮小姐梳个头吧。”   江氏想到女儿自从住到跨院, 又有了铃铛陪伴,每天来请安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自己就把大半精力放到明城身上, 确实很久未帮她梳头了。   她叫明月坐下来,将她头顶的乌发单独用发带扎起,编成两股辫子,很快给她盘了个有点像垂挂髻的新花样,拿梳子梳着她散在肩上的秀发,赞道:“娘的月儿真是越长越标致了,怎么打扮都好看。”   明月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抬眼笑道:“那就这个样子,娘你们先去,过两天等忙完了,我们去更热闹的县城玩。”   这点小插曲冲淡了诸人离别时的忐忑。   等把亲人全都送走了,明月请来高亮坐镇,召集所有的随从,关上了大门。   这第一步,自然是先从身边开始清理。   朱氏兄弟这些日子下过几次山,手脚不甚干净,不过明月暂时不想动他俩,宋德海因为与三当家的太太宋氏沾着亲,明月去大化的这个月,高亮管不住他,这小子整天跟在瘸子宋运身边,鞍前马后,没少干坏事。   这人明月是不打算留了。   看着账册上宋德海那三百两银子的借款,明月不由挑了下眉:“你们几个跟着我,分例赏钱都不少,是短了吃还是短了喝?这才一个多月,这么多钱花在哪里了,你还得上吗?”   宋德海尚不觉大祸临头,赔笑道:“最近花销是有些大,大伙都借,我又不是最多的,大小姐若是觉着不妥,准我个期限,我想想办法,把窟窿填上就是。”   明月冷笑道:“准你个期限下山去为祸乡里,勒索百姓?看在你服侍我一场份上,交代清楚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我给你留条活路。”   她不听宋德海解释,摆摆手,吩咐山柱和程猴儿把他拉下去。   山寨里上刑逼供花样儿不少,寨丁们个个都是行家,就连山柱那样的憨大个儿都不例外,明月只要结果,过程就不勉强自己看了。   宋德海不是什么硬骨头,很快就招了。   第一次下山劫掠去的哪里,同谁一起,收获几何,供认得异常详细。   他跟着宋运,从三五日下山解解闷,花天酒地一番,到后面一两天不见着血就浑身难受,于星波差不多有一半时间参与其中,尤其是最近被江氏收了账薄,更是肆无忌惮。   后头次数多了,不是宋德海不想招,而是实在记不清了。   但涉及到的几条人命,因为印象深刻,他到是记得颇清楚。   众人到这会儿大气也不敢出了,连高亮都有些坐不住。   明月居中而坐,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看不出有太多异样,道:“有苦主就好,我先前还怕找不着人,现在看,完全不用担心。”   大家还未弄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明月已经转而问起宋运等人这两天有没有下山的打算。   当天下午,高亮带着人在五原镇堵到了准备抢劫首饰铺的宋运一行,有心算无心,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数十名寨丁打晕了,用麻袋扛回金汤寨。   聚事厅前点起熊熊篝火,鼓声隆隆,严英寿召集主寨的男女老少全都到场听令。   大当家隋凤不在,上首的座椅空着,严英寿招呼明月一同在下首落座。   明月没有推让。   众人见这架势,便猜测有大事发生,一时大气也不敢出。   四下里只闻火把燃烧的毕剥声。   于星波同宋氏以及几个弟妹站在一处,若换在旁的时候,四当家严英寿身边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但这会儿,他左顾右盼,发现缺了不少人,隐隐觉出不对。   严英寿板了脸,声音洪亮地宣布:“有大当家的口信!”   他顿了顿,两眼如刀子般向于星波等人望过来:“于泽背叛了大当家和咱们金汤寨,为了荣华富贵,姓于的投奔了新主子,出卖大当家在军中的布置,置咱们山寨兄弟生死于不顾!”   嗡!   这谁能忍得住,聚事厅前顿时如涌进了成千上万只马蜂,窃窃私语声汇聚起来几乎将严英寿的大嗓门淹没。   “不可能!我爹是冤枉的,这是有人想要陷害他!”于星波和他家人喊得山响。   明月坐着未动,只冷冷地望着他。   严英寿下令:“先把于泽的家人全都抓起来,等候大当家处置。”   他一直管着寨丁们的操练,说话颇好使,于家人被抓起来,宋氏撒泼乱叫,被人打了几个耳光堵上嘴,混乱很快平息。   严英寿往明月看去,虽然明月管他叫四叔,私下里他也常唤明月小名,但这会儿当着全寨上下,他还是道:“大小姐,你看这……”   明月会意点了点头,道:“四叔,我有几句话,借着这机会,和于星波也和大伙说清楚。”   她站起来,火光映在她身上,两侧垂挂髻犹自带了点俏皮,下垂的袖口没有完全遮住手掌,纤纤玉指握着的正是一卷账册。   明月不管旁人如何看自己,眉宇间俱是凛然:“账我已经查过了,只是今年这四个月,各种虚开支出借款就达一万三千八百余两银子,这可是大伙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于星波,你父子把钱藏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拿去送礼上供了?”   明月所说的数额实在太大了,周围众人都是穷苦人出身,不管和于家父子有没有瓜葛,大多连这笔钱的零头都没见过,如何能不心惊?   “一派胡言,你有什么证据?你看得懂账么?”于星波咬死了不承认。   明月翻开账册,找到秦老先生三人帮她做好的标记,声音朗朗,一笔一笔地边念边解释,说给众人听。   这同在场每个人都利益相关,只要叫大家知道于家父子贪公中的银子罪证如山,就算来日抓不到于泽背叛的证据,这金汤寨也永无他父子立足之地。   但明月要的不止如此。   于星波不见棺材不落泪,还在叫嚣:“若不是我父子精打细算,另辟财路,山寨早就断粮了,大家饿都饿死了,哪剩得下银子!”   明月冷笑:“说的好。你父子明知故犯,带头违背我爹订下来的寨规,败坏大伙的声誉。来人,把宋运押上来!”   宋运被五花大绑带上来,明月命程猴儿细数他所犯罪孽之后,叫人把他拖下去,打断腿骨,赶出山寨。   相较宋运手头上的人命,和他所犯下的寨规,这个处置无疑有些轻,不少身上背着事的人都因之松了口气,心想大小姐还是手下留情了。   宋运是于泽的大舅子,坏事做尽不过才断条腿,看来剩下的人惩戒一番,也就轻轻放过了吧。   谁想这只是开个了头,明月跟着又命令把五原镇抓到的那些寨丁逐一押上来,无一例外,全都按照罪责的大小打过棍子,将他们逐出山寨。   打棍子也就罢了,逐出山寨可是个不小的惩罚。   其中有些人还拖家带口的,一说被驱赶,后面就有不少人想要出来说情,严英寿见人群耸动,望着明月欲言又止。   “打开寨门,想走的,金汤寨绝对不拦着。留下来的自今天起必须严守寨规,再有违者,严惩不贷!”明月朗声道。   少顷,还真有人出列,都是与被驱赶的寨丁沾亲带故的,看不惯山寨为了这么点小事兴师动众。   这时候追出去还能与自己人会合。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赶紧去大化投奔陈佐芝不比在山上受闲气强?   严英寿眼见明月动动嘴的工夫山寨就少了上百号壮丁,心中不安,正要开口相劝,当值的寨丁头目赶来禀报:“四当家,大小姐,山下远远望着有异动。火光耀眼,却又不像有敌人攻山。”   明月扭头笑对严英寿道:“严四叔,大伙一起去眺台上看看?”   严英寿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领了几个头目,被明月拉上眺台。   就见数里之外不知点了多少火把,隐约有喧哗声随风传来。   “暗哨呢,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就没个报告?”严英寿觉着不对劲。为防官兵攻寨,他和隋凤辛苦布置多年,山寨四周的村落差不多村村都有眼线。   明月在旁笑道:“四叔别担心,大家都稍安勿躁。傍晚时候我派人去通知附近村镇的百姓,今晚咱们金汤寨清理门户,凡是赶下山的,就不再是咱们自己人,乡亲父老们大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第78章 没钱了   不知有多少人望着山下, 暗自打了个寒颤。   看这架势, 被赶出山寨的宋运等人会被愤怒的老百姓生撕了吧。   短短几个月,竟然便积下了如此沸腾的民怨。   这叫严英寿既惊讶又惭愧, 若不是明月,他还不知道事情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大当家走前把山寨交给他代管, 弄成这样, 自己有负所托啊。   今晚把这些害群之马丢出去,整顿山寨风气的同时,多少能挽回一些名声, 可惜这些混蛋抢回来的财物大多都已被他们挥霍,没法弥补。   明月也在想银子的事。   账上要没钱了。   金汤寨连主寨带分寨一共七座,养活了这么多人,由先前于星波交上来的账簿看, 账上剩的那点银子就只够众人半个月的吃喝花销。   既然自己出头处置了于星波那帮人,不允许大伙走他的老路,她就有义务另外找出生财的门路来, 总不能叫寨丁们都饿死吧。   这就意味着操心的事一桩接一桩,在冒着风险好不容易拿下于家人之后, 她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又要应对更大的难题。   还好于家人全都抓了起来, 家产亦要充公,虽然还未来得及清点,但想来数额不会少了, 多少能缓解一下明月的压力。   就这样她也是愁得一宿未合眼。   山寨外头闻讯赶来的百姓闹腾到后半夜才逐渐散去。   第二天烈日炎炎,又是一个大晴天。   昨夜进展顺利,今天一早她就派人去昌临,给娘亲报信,省得江氏挂念。   山里的夏天总是来得要晚一些,这时候,不管在昌临还是开州边境,都已经颇为炎热了,用不了几天,金汤寨所在的大青岭也是一样,雨水变多,道路难行,不定哪里的寨墙房舍被水冲垮,吃的东西稍一放就会腐烂变质,这无疑又要加大各种开销。   天知道明月一点都不想理会这些破事,实在是没办法。   要赶紧想出应对之策,于家人只是暂时关押起来,于泽甚至还在她爹身边管着军需,越早找来银子,她爹隋凤越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否则万一他脑袋一抽,觉着眼下还离不开于家父子,那麻烦就大了。   即使这么艰难,明月也没想过叫寨丁们把欠的账都还上。   这根弦已经绷得够紧了,一味逼迫,只怕会生出大乱子。   就在明月愁眉不展,觉着自己在山寨的日子就像一团乱麻时,当值的头目给她送来一张帖子:“大小姐,有人拜山。”   这个时候?   明月心情正恶劣,皱着眉接过来,有气无力打开,一眼扫过去,不由坐直了身子。   费长雍?怎么会是他!   他不在大化做他的少司徒,辅佐他的陈王爷,搅动邺州风风雨雨,跑来金汤寨做什么。   不过有他这一打岔,明月总算来了点精神,合上帖子站起身,吩咐道:“这人身份特殊,和四叔说一声,当贵客招待吧。”   她准备亲自出迎,说话间足下顿了一顿,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那头目禀道:“没多少,只四五个。”   明月松了口气,他要带个千八百人,山寨眼下可招待不起,还好还好。   跟着她又问:“空手来的么,可有带礼物?”   那头目嘿嘿笑了两声,摸着后脑勺道:“没有礼单,也没见有拉东西的马车。”   明月瞪他一眼,心道:“有什么好笑,咱们都要穷得揭不开锅了,傻大个儿。”   进山的关卡得了信儿放行,山寨这边开寨门放吊桥,明月和严英寿一起出寨迎接。   严英寿已然悄悄问过明月,这位陈佐芝跟前的红人到底因何造访,明月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干笑道:“大约是由此路过,顺便串个门儿?”   等离远见了一身劲装,身姿如修竹般挺拔的费长雍带了几名手下,沿山道疾步而来那轻快矫健的劲儿,明月不禁怀疑他真是一时兴起,跑来大青岭爬山游玩的。   “费公子好。”   “将近一月未见,隋小姐别来无恙。”   两下打过招呼,明月介绍严英寿给他认识,请费长雍到山寨中叙话。   “费公子怎么有空来我们金汤寨,大化那边不忙了么?”   “还好。”费长雍自见面脸上就一直带着笑,显是心情甚佳,“陈王爷世子已由军前回到大化,他精明强干,不但帮着王爷分忧,也帮我等承担了很多事务,总算没那么忙乱了。”   明月闻言扫了他一眼。   这是他的真心话?   先前在大化的时候,她可是亲眼所见费长雍有多忙,但再忙他也有本事将方方面面全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明月甚至有种感觉,费长雍其实很享受这种千钧重担一肩挑的忙碌。   可陈佐芝的儿子由军前返回大化,又的确是费长雍进的言。   一早上都在为银子发愁,到现在还隐隐有些头疼,明月实在不想为这些事再动脑了。   就听费长雍笑道:“所以我就跟王爷说,要出来在各处转转。刚好走到这附近,听说了昨晚山下的那一场大热闹,就赶着来见见你。”   明月明白了,这人是来瞧热闹的。   “多谢费公子你记挂着我们,已经没事了,都处理完了。”   “隋大当家不在,严四爷和隋小姐就有这样的决断,实在叫人钦佩。哈哈,不过也难怪,当初你们父女一到大化,不,还要在那之前,自从听说你们在永桐分粮的事,在下就断定隋小姐你心地纯善,好似这大青岭中冰雪消融形成的一汪清泉,洗涤污秽,却又不染尘埃。”   明月叫他赞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伸手隔着衣裳在胳膊上摸了摸,道:“你这样说话,让人好不习惯。”   跟着她怀疑地看了费长雍一眼:“不是又想叫我帮你做什么事吧?”   费长雍洒脱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其实我是来送礼的。”   明月愈加怀疑,站定了上下打量他。   他这样子看上去两袖清风,礼物在哪里?   说话间严英寿已引着他来到山寨聚事厅前,费长雍回头冲明月抬了下手,示意等进去了再说。   三人进了聚事厅,费长雍的几名随从被请到别处歇息。   落座之后,费长雍对上明月满是疑问的眼神,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了,放在桌子上,用两指推到明月面前,道:“礼物在此。”   明月顾不上跟严英寿客气,拿起信笺,折开来,不由倒抽了口气。   这,竟是三当家于泽的亲笔信。   明月这几天一直在翻看于泽所写的账簿,字迹绝对没有错。   信是于泽写给陈佐芝的,先是自我介绍,说他是金汤寨的三当家,管着山寨的钱粮,如今在帮隋凤掌管军需,又说久闻陈王爷大名,此番金汤寨众人能得附骥,实属荣幸,不想他竟无意间察觉隋凤悄悄收服了副将台昂雄,此举分明是对王爷怀有二心,他一番挣扎之后,决定向王爷具实报告。   信写的颇长,语气极尽阿谀,乃是一封报密兼投诚信。   明月意外极了,她把信递给旁边伸长脖子想要一看究竟的严英寿,奇道:“费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下事哪有这么巧,她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   费长雍笑着摇了摇手指:“若是说,这是我送你的一件微薄礼物,以表达我心中的敬意,看来你不会相信?呵呵,好吧,那我实话实说,贵寨三当家写的这封信,凑巧落在我手里,叫我好生为难。你莫忘了,那台副将还是我帮着隋大当家向王爷要的人,若是出了纰漏,我岂不是也要跟着受牵连?所以这件事还是不要叫王爷知道的好。”   严英寿连连点头:“对对,费公子说的甚是。这于泽侵吞山寨钱款,这段时候我们在查账,他预感到事情要败露,才反咬一口,污蔑大当家。费公子千万不要信他。”   费长雍似笑非笑:“这就是了,你们自家清理门户吧,不要闹得尽人皆知。”   相较严英寿那里感恩戴德,明月望着费长雍,满心疑惑。   她这些日子的心情,就好像是手拿麻杆去打狼,狼虽然吓退了,她自己未尝不心虚,生怕父亲突然和山寨这边联络,以至露了馅。   哪知道费长雍突然来告诉她,她手里握着的其实不是麻杆,而是尚方宝剑……   关键费长雍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就好像他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随时掌握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叫明月颇有些毛骨悚然。   “你们山寨中此番动变不小,隋大当家没在,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费长雍主动开口相询。   严英寿想起对方手段高明,为陈佐芝整顿邺州卓有成效,有心向他请教如何生出钱来度过眼下的难关,却因为他是陈佐芝的心腹,欲言又止,向明月看去。   明月如何不知道费长雍有办法,查抄于家这手还是从他那里偷师的,但费长雍不请自来已经令她大为不安,听他如此主动,当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 第79章 商队出发   相较向费长雍求助, 明月觉着还是去同巫晓元商议更叫她安心。   她半点苦水没有倒, 请四叔严英寿好生款待费长雍,找来了程猴儿, 叫他拿着于泽的那封信赶紧跑一趟开州边境,一定要把信亲手交给她爹隋凤。   至于山寨这边的情况也由程猴儿一并禀报。   费长雍在金汤寨住了下来,大有赖着不走的意思, 明月没时间总陪着他, 把他丢给了严英寿。   等巫晓元护送江氏等人回山,明月第一时间叫了他去,道:“巫大哥, 我要赚钱,知道怎么来钱快么?”   巫晓元搔了搔脑袋:“陈佐芝的财神爷不就在咱们山上?”   明月嘟嘴:“你也知道那是陈佐芝的人嘛,钱财上牵绊太深,将来不好脱身的。”   好有道理, 巫晓元无言以对,只得道:“那我帮你问问秦老先生吧。”   秦老先生这几天在教明月的娘看账本,以他的年纪已经无需避嫌, 据说江氏学得还挺快。   明月却道:“只怕秦老对我们金汤寨的买卖瞧不上眼,巴不得大家撑不下去, 早早散伙。”   她还不知道么,秦老张口闭口都是“如今的世道, 做土匪是没有前途的”,再说了,钱要是那么好赚, “天行”诸人至于穷成那样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巫晓元叹了口气,道:“大小姐,你还是饶了我吧,我只是个跑腿的,不善长动脑子啊。”   还说什么麻烦都能解决呢,吹什么大气。   明月望着他,大眼睛里俱是无声的谴责,看得巫晓元几乎要落荒而逃,方才道:“我不是问你做买卖方面,正经的买卖咱也不占优势,你在江湖上经多见广,看有没有好捞的偏门,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只要不伤天害理,旁的也顾不得了。”   巫晓元明白了,所谓偏门,又不伤天害理,大小姐这意思就是触犯律法了。   邺州眼下都自立了,还遵什么王法。   就是自立之前,金汤寨的好汉们也不知道律法为何物。   他脑袋里闪过两个斗大的字:走私!特意压低了声音,跟明月建议道:“要不然咱贩私盐?”   明月踌躇了一下,道:“不大合适,《邺州盐铁法》才刚颁布,制定它的人这会儿还在咱们山寨呢,刚承了他的情,总不好一点面子不给。”   “那就只有冒些风险了,找中间人联系上彰白两州的海商,贯通经由邺州往北往西的商路……”   “这个行,咱们现在不怕冒险,再说只是运点货,我就不信邺州境内谁会为了这么点事情跟咱们过不去。”明月双手一拍,拿定了主意。   战乱一起,原本跨州做买卖的商队都停了,金汤寨今年少收了一大笔买路孝敬银子,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窘迫。   “大小姐,这上下家不好找啊。”   尤其彰白两州的海商,做着走私的营生,实际上是商匪掺杂,老实商人根本没法与之打交道。   万事开头难嘛,明月道:“知道了,我来想办法。”   她心里还真有两个人选。   彰白两州那边可以请汪家人代为介绍,汪家的大半家业都在邺州,不怕他们不尽力,就不知汪宝泓还在不在尧镇了。   至于另一边,现成的密州宋家。   上回于泽去谈的合作,这次怕是得需要她亲自走一趟。   明月承认她之前同两家人接触的时候颇有些目下无尘,尤其是对汪家,带搭不理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嘛,现实需要她折损几分面子,用心交好对方,为了山寨,她完全豁得出去。   不过不能只她一个人受罪,她得给大伙都找点事情做。   “巫大哥,过两天你随我走一趟密州吧。出发前我有意劝四叔把其它六处山寨全都关了,人都迁到主寨来。这样消耗会少很多,有查抄于家的财产,就差不多够撑上三四个月了。不知秦老先生和他两位弟子能不能在金汤寨多呆上一段时间,帮着清点财物,整理账目,一时用不上的东西么……”   她犹豫了一下,就像秦老先生所说,如今的世道,做土匪是没有前途的,他们这些人早晚要走出大青岭,而后再不回来,所以分寨关了就关了,有些物资拆回来还能用,大部分就成了多余的,若不及时处理掉,用不多久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再说于泽家里搜出来的怕不止是金银。   巫晓元问道:“怎么处置?”   明月灵光一现,有了主意:“处理给费长雍吧,他不是主动要帮忙么?”   巫晓元不禁无语,心道:“人家愿意帮忙,可没说收破烂啊。”   明月却对自己的这些安排颇为满意,兴冲冲去找严英寿,商量关停分寨的事。   她负责外出寻找商机,严四叔就负责看守山寨,顺便把寨丁们编成几队,将他们训练成合格的商队。   娘亲江氏再带领一帮人学习记账,简直不能更完美。   至于父亲会不会同意山寨如此转变,反正明月也不是头一回先斩后奏了,只要赶紧把第一笔生意做成了,叫他看到成效,照他那脾气,大约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所以密州之行明月打算偷偷地走,路过开州边境时,过她爹的军营而不入。   两天之后,明月带着巫晓元和几个随从,出现在了尧镇汪家的产业外头。   汪家在尧镇的商铺不大,但或许是因为此处离着金汤寨近,位置特殊,负责的是汪宝泓的一位堂叔,明月到不陌生,邺州大会期间打过好几次照面。   汪宝泓不在,他这堂叔很是殷勤地把明月迎进去,对她所提要求满口答应,连声道:“大小姐放心,这点小事,我们一定办好。我立刻捎信给宝泓,叫他亲自跑一趟白州,那边有喻太太的兄长帮忙搭桥,保证找着可靠的商家,您就等他的好消息吧。”   明月点了点头,道:“如此多谢了。你家若是遇上什么难事,需得我们金汤寨出面的,也只管开口。”   汪宝泓的堂叔连连称谢。   明月想了一想,时间宝贵,她可不能在这里等回信,转头吩咐隋顺:“你先留在尧镇,一有消息立刻报与我之。”   隋顺躬身领命。   买卖人眼光何等犀利,汪宝泓的堂叔看出来明月似是颇急切,想了想道:“大小姐若是有北方的门路,也不用等宝泓的消息,眼下奉陈王爷的命令,米粮不得往外州运,但我们家之前进了些茶叶,眼下到处都打仗不好卖,积压在手里,大小姐若是要,半价都拿走。”   明月头一次应对这样的事,懵懵懂懂地道:“哦,好。”   然后她定了定神,问道:“有多少?”   王宝泓的堂叔道:“总有个几百上千斤吧。”   说是半价,他已然打定了主意要半卖半送,只是见明月这副商场新丁的生涩模样,他又忍不住暗自打鼓。   费长雍就任少司徒之后,邺州地界上盐铁茶马都管控得极严,这些茶叶还是之前的存货,运到北方可是能卖上高价的。   几百斤的茶叶自己一句话就做了人情,在家里也是要承担不小的责任。   这位大小姐可别不知就里,俏眉眼都做给瞎子看了。   “大小姐,要不我打发个掌柜,再带几个伙计跟着吧,茶叶那东西万一存放不当,受了潮可就不值钱了。”   明月自是从善如流:“好啊。不用太多人,我们第一趟先少带点货,把路子打通了再说。”   两下议定,就由汪家派个懂行的掌柜,带上几十斤茶叶,跟着明月走这一趟。   现在开州去密州路途上,到处战火肆虐,别说江氏不放心,就连严英寿也提心吊胆,生怕出了意外,没法向大当家交待。   明月精心准备,特意挑了十几个去过北边的寨丁,由高亮带队,巫晓元也紧着调拨人手,不知由哪里找来六个生面孔,加起来足有二十几号人,带足银两干粮,挑了个好天好日,往北出发。   对于明月的这一决定,费长雍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由始至终笑眯眯的,还跟着江氏、严英寿等人出来送行。   看着明月一身男子装扮,牵过马欲行,他道:“我等着过两天再走,放心,那些存货我一定给出个好价钱。”   明月点点头,说了句“多谢”,和铃铛上了马,回身冲娘和山寨众人挥了挥手,率领商队下山去。   自此晓行夜宿,最初的几日没什么好说,在邺州境内,只要报出金汤寨的名号,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更不用说队伍中还有这么多好手。   一行人顺利来到开州边界,明月吩咐:“绕过兵营,别叫我爹知道!”   巫晓元那边的人自无异议,金汤寨的寨丁们面面相觑,默默依令而行。   从三月份开始,朝廷和密州军在开州打得如火如荼,双方投入数万兵卒正在争夺的城镇就有好几个。   进到开州境内,各种真假消息满天飞。   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哪怕明月不是特意去打听,也会被灌满耳朵。   眼下最盛的传言是平南王司徒翰挂帅之后,立刻还以密州军颜色,抓捕了副将华卫阳的家人,秘密押来开州,就在前几天,成功诱杀了华卫阳。   朝廷方面宣称这只是个开始,所有在杜昭麾下供职的,不管家族如何显赫,全都毫不留情的予以株连抓捕。   据说密州军由此变得人心惶惶,杜昭无法,已经亲至开州督战。   啊,明月忍不住想,杜昭都来开州了,不知谢平澜会不会跟来? 第80章 霸龙岗   怀着这个美好的愿望, 明月催着巫晓元想办法打听。   虽然明知道就算谢平澜来了开州, 也是在箭簇纷飞的战场上,想见上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总是能离得近些。   眼下开州实在是太乱了,他们特意绕行,走的是朝廷的地盘, 离着战场六七百里, 就这样还是举步维艰。   大一点的城镇每日只临近中午的两三个时辰才开城门,盘查得异常严厉。   像明月他们这些人,身份不明, 又带着货物,根本不可能放行,只能捡着偏僻小道走,还要应付饿狼一样的劫匪和难民。   这么险恶的环境, 明月竟然也硬挨下来了,一句苦都没有叫,实在是叫人刮目相看。   进到开州的第三天, 铃铛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 趴在马背上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其实明月一早就后悔不该叫铃铛跟她出来遭这份罪,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当初宋家商队要带上蔡九公蔡老, 出门在外,有个大夫跟着实在太有必要了。   看来只能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整两天。   高亮过来商量:“大小姐,我看不如亮出字号, 求助江湖上的朋友吧。”   明月对开州绿林的情况略有耳闻,毕竟是同行嘛。   不知是民风还是地理的关系,开州的山大王完全不成气候,最顶尖的山寨也不过刚凑起一两千人。   不过谁叫人家是地头蛇呢。   “好,这附近是哪家,同咱们打过交道么?”   高亮同巫晓元简单商量几句,回答明月:“前面不远从前是霸龙岗的山头,他们的大当家龙秋横年前还给咱们送过礼,不过开州饥荒严重,又正打仗,不知是不是还是他。”   “那先去两个人探一探。”   高亮和巫晓元各出一人,去霸龙岗所在的方向踩点儿拜山。   大伙原地等了有半天时间,那两人领了个壮汉回来,正是龙秋横。   明月见这龙秋横三十来岁,满脸胡子,不修边幅,穿了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粗布袍子,下面赤脚蹬了双草鞋,就知道眼下霸龙岗怕是处境艰难,他这大当家快要混不下去了。   果然见过礼之后,龙秋横面有惭色,道:“金汤寨的朋友远道而来,又是隋大小姐亲至,龙某本该好好款待,尽尽地主之谊,唉,可我这里马上就要散伙了,这几个月,兄弟们过得实在是狼狈,一言难尽啊。”   高亮赶紧安慰他:“赶上闹饥荒,又打仗,神仙也没办法。撑不下去就再想想别的法子,只要人没事,就一切好说。”   龙秋横长叹了声,请众人先到他的霸龙岗落脚。   霸龙岗位于官道旁,本是个拦路抢劫打伏击的好地方。   龙秋横同众人诉苦:“不怕大家笑话,我这里本来靠着这条官道吃饭,每年挑着大商队和过往的官绅,做上几笔没本的买卖,日子不知过得多舒坦,自从那杜昭要由开州往京城打,大伙就遭了殃,粮食比金子都贵,岗上三天两头的过官兵,要不就是乌泱泱的难民,奶奶的,前天好不容易黑吃黑想赚上一笔,你们猜怎的?”   远远的就见他那些手下前来迎接,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要不是龙秋横在边上证实,看上去同开州随处可见的难民也没太大区别。   实在混得太惨了。   金汤寨众人同对方一比较,一股幸福感就油然而生。   明月惦记着龙秋横讲话讲一半,好奇地追问:“怎么了?”   “为抢对方一个木头匣子,伤了两名弟兄,我还当是什么宝贝,打开来一看,竟是个死人头,大热的天怕腐烂掉,还装了半匣子石灰。奶奶的,吃不能吃,用不能用,纯属晦气。”   明月脸上变色。   开州这破地方吃吃不好,睡睡不好,没地方沐浴换衣裳,看什么都想洗眼睛,好不容易寻思听个故事散散心,结果还这么恶心。   “呕!”铃铛在旁边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可查清楚了,是谁的人头?”巫晓元插言问道。   龙秋横蒲扇般的大手一摆:“听说是密州军一个姓林的副都统,拿着他的脑袋可以去朝廷那边换个从六品的官儿当当。老子自己还是钦犯呢,早知道是这东西就不伸手了,如今抢都抢来了,也不能浪费,只好趁着尸首还没烂,赶紧找个有钱的买主。”   明月:“……”   开州真是乱得超出想象。   巫晓元问道:“龙大当家,被你黑吃黑的那伙人是江湖中人吗?这等人在开州是不是很多?”   “一帮外地佬,不知道什么来头,我也没问,当时急眼了,要问出渊源来反而不好下手。这段时间是有不少外州的高手奔着升官发财跑来开州,哎呦,诸位不是也……”   明月道:“自然不是,我们是要去密州,由这里路过。”   龙秋横叹道:“我刚放出风去,约了两位老板今天来谈生意,不知道他们肯出什么价,估计着也是杯水车薪,还不够给下面人治伤的。”   霸龙岗而今只剩下些简陋的房舍,稍值钱的东西都被拆下来卖了。   龙秋横吩咐手下把最好的几间房倒出来,给客人们暂住。   明月问龙秋横要了些草药和热水,安顿好铃铛,道:“铃铛,咱们在这里先住下来,你只管休息,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再说。”   程猴儿和隋顺都不在,明月吩咐山柱在门口盯着,想去找高亮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想巫晓元先在外边等着她。   “大小姐,我想去瞧瞧姓龙的会把那脑袋卖与何人。”   “怎么了?这与你家世子有关系?”明月见他如此关心此事,不能不多想。   巫晓元道:“不好说,我怕他回头会问起。”   “哦,那我也一起去吧。咱们不露面,龙秋横若是问,就说我好奇,你陪我瞧瞧热闹。”   果然如此一说,龙秋横便呲牙乐了:“大小姐不害怕吗,真是虎父无犬女。”   他把谈生意的地点定在霸龙岗下一片乱坟堆,到时会有手下人把买人头的“老板”领来。   为什么选在这么个又脏乱又阴森的地方,怕明月多想,龙秋横还特意解释了两句,原来这片坟堆里有几座坟的空的,里面挖有密道,不但可以藏人,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状况,也容易脱身。   明月心中哀叹,没想到这趟开州之行,竟堕落到钻坟堆。   虽然是空坟,谁知道里面长年不见天日,有没有虫蚁,会不会是从旁边坟里爬过去的……   想到此,明月就不由打了个寒颤。   巫晓元见她脸色难看,小声道:“你不想去就别去了。”   明月踌躇了一番,咬了咬牙:“还是去吧。你千万帮我看着虫子啊。”   明月战战兢兢地藏到坟堆里,闭上了眼。   她从来不怕鬼神,怕的是黑暗中那些一点声音也没有的虫子。   时间过得好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浑身都是冷汗,方听到不远处有人低声道:“来了。”   巫晓元也道:“来了。”   两人向下缩了缩脑袋。   没听到动静,停了一会儿,龙秋横在距离二人几丈开外问道:“什么情况,阁下是来买货的老板?”   应当是来人同预先说好的不符,他声音里透着疑惑。   来人开口:“你就是龙秋横?我先看看货。”   嗓音有些低沉。   明月不自在地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她隐隐觉着有些耳熟。   在哪里听过呢?   “不相信老子?龙某这点信用还是有的。喏,他的印信也在,你就在那里看。”   龙秋横语气有点愤愤的,僵持一阵,还是做了让步。   “果然是林都统。你好大的胆子!”   明月听着这话风不对,果然周围脚步声沙沙作响,龙秋横咬牙道:“你竟带了这么多人?”   大约是见对方人多势众,他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语气跟着就软了下去:“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密州军?这姓林的也不是我杀的,我不过从别人手里抢了个脑袋。”   听到密州军三字,明月脑袋里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了,来人竟是汤啸!   汤啸怎么会来霸龙岗这等小地方?   这里离着战场可还有好几百里呢。   明月这一分神的功夫,龙秋横和汤啸又打了好几句交涉。   “将霸龙岗的人都召集起来,帮我做趟买卖,事成之后不但既往不纠,我还向杜大帅保举你到密州军从副都统做起,把你的人也都带过去,不比你在这里做孤魂野鬼强?”   龙秋横未敢立时答应,问道:“什么买卖?”   “今晚或者明日,有朝廷的人马走官道由此路过,人不是很多,到时候你听我的命令即可。”   “这么大的事,我需和兄弟们商量商量。咱们换个地方细说,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在密州军里任何职务?”   龙秋横似是有些动心。   与官兵作对,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是家常便饭。   他与汤啸相携渐渐走远。   巫晓元听着外头没了动静,当先爬出去。   明月急道:“那人是汤啸啊。巫大哥,咱们赶紧回去叫大伙避一避。”   若是龙秋横嘴巴不紧,叫汤啸知道他们在这里落脚,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巫晓元将明月自假坟里拉出来,神色凝重:“大小姐,这件事我看需得想办法查清楚。” 第81章 押囚队   明月认识巫晓元这么久了, 还是头一次见他对一件事情这么上心。   是不是因为汤啸亲自出马了, 伏击官兵的事肯定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担心会涉及到谢平澜?   “那你快去查, 我叫大伙提高警惕,先离开霸龙岗再说。”   龙秋横若是被汤啸招揽过去,此地也就不再安全。   龙秋横不知和汤啸去哪里谈事了, 明月匆匆赶回住处, 他那些手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明月只说遇上急事要暂时离开几天,也不告诉大伙要去何处,把人都召集起来, 连铃铛都叫醒了扶上马,没敢走官道,避开人烟足足跑出去三四十里地,方才停下。   “好了, 歇息一会儿!你们几个,在周围警戒,你, 你,去盯着点官道, 看有没有从金城方向过来大队人马,尤其是官兵!”明月把手下人支使得团团转。   高亮紧张道:“出了什么事?”   大小姐和巫晓元出去了一趟, 姓巫的小子就此不见踪影,大小姐慌慌张张,带着大伙简直是在狼狈逃窜, 好歹叫他知道危险自哪来啊,这一头雾水的。   明月喘匀了气,把汤啸来到霸龙岗招揽龙秋横的事说给高亮听。   说完了想起高亮没跟队去大化,怕是还不知道汤啸是何许人也,又捡着要紧的,给他大致介绍了一番。   高亮明白了。   “原来大小姐是想抢先瞧瞧那汤啸要伏击什么人。”   “对对。”明月这半天全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叫高亮一说,才明白自己潜意识里是如何打算的。   高亮有些想不通:“那汤啸既是杜昭的心腹,是密州军的人,伏击官兵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咱们就算瞧见大队官兵由此路过又能如何,难道还能通风报信不成?”   不过他老成持重惯了,略一沉吟还是道:“眼下情况未明,咱们同龙秋横又没有太深的交情,还好小姐当机立断,抢先离开,余下的,等见了官兵的队伍再说吧。”   结果不知是汤啸的消息有误,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明月等人在半路上足足等了一天一夜,也没见官兵的影子。   这就尴尬了,不知道巫晓元几时回来,不能一走了之,又不方便回去与霸龙岗的人联络,明月只好讪笑着叫大伙再等等,暗自怀疑是不是当时藏身的地方太糟糕,以至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巫晓元总不会也跟着中招吧。   “老这么风餐露宿也不是事,大小姐,咱们还是沿着官路往前走一走,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高亮提议。   否则不但铃铛受不了,汪家的老掌柜眼看着也撑不住了,还有明月,谁不知道她身子骨娇贵?   落脚的地方好找,这附近大片的土地荒芜,十室九空。   往前走出十余里,距离官道不远有个小村落,村里的人不知是没撑过饥荒还是躲避战乱去了,一户户的家徒四壁,只剩下空壳子,看着叫人心酸。   他们一行有车有马,二十余人大多数是会家子,不管怎么伪装,对方只要不瞎,稍一留神就会觉出不对来。   明月索性破罐子破摔:“看出来就看出来,咱们假装开黑店的,开州绿林多的是,不差咱们这一支。”   大伙登时松了口气,这扮起来没压力啊。   等都安置好了,已经是半下午。   高亮寻思着坐吃山空,光是带的干粮怕是撑不了一两天,留了人警戒,他带领余下的寨丁出去找吃的。   他们刚离开不久,派出去的探子匆匆来报:“大小姐,金城方向过来人马了,不知是不是您叫留意的目标。”   “是官兵吗?”   “是。不过瞧着不像是去前方打仗的。”   “怎么说?”明月顿时留了神,心说这里面果然有玄虚。   “离远看不真切,队伍里似是有好多辆囚车。”   明月拿过件暗灰色的长斗篷披上,吩咐道:“离此还有多远?叫几个人,咱们一起瞧瞧去。”   太阳西沉,由金城方向来的大队官兵停止了前行,在路边选了块空旷的地方,开始安营扎寨。   “瞧这样子,差不多得有三千人吧。”明月带了几名随从站在远处一个土坡上,悄悄观察了半晌。   三千官兵的队伍,龙秋横那帮手下打起来只怕颇吃力,就算借助于地势,损失也不会小了,不过队中的这些囚车……   边上一个叫连丰的汉子道:“看他们扎营颇有条理,没什么喧哗声,士兵纪律严明,带队的将领怕是有两下子。”   这连丰是巫晓元找来的,明月同他不是很熟,只是听着,没有作声。   太阳还未下山便停下来准备过夜,照这速度,明天得将近中午才能到达霸龙岗,大约正是由于这些官兵如此小心谨慎,才比汤啸预计的晚到了两天多时间。   山柱瓮声瓮气问:“大小姐,咱们怎么办?”   明月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应付道:“看看再说。”   官兵的营寨搭建起来,便有斥候三三两两自营里头出来,往四周散开。   连丰道:“大小姐,咱们退开些吧。”   明月应了一声,未等离开,突见营寨那边又有了动静。   大约十余人由营里出来,当中一人看打扮仿佛是个将官,后面跟了几名小校亲兵,余下的都着便装。   一行人到了官道上。   离得太远看不清楚,连丰道:“大小姐,我过去瞧瞧。这里太危险了,你们先回去吧。”   明月也担心出来久了高亮等人不放心,点头道:“好。”   连丰身手轻盈,往那伙人身边摸去,明月因他是巫晓元叫来的,一早知道他们几个都是高手,见状还是赞叹了一声,同山柱几个道:“走吧,咱们回去等。”   他们几人回到落脚的地方,等了小半个时辰,连丰回来了。   “如此?”明月叫山柱递了杯水给他。   连丰微微有些气喘:“大小姐,那带队的将领姓王,差不多有三十来岁。此次是奉平南王司徒翰之命,押送部分犯人去战场。”   “犯人?”   “不错,那上百辆囚车里全是密州军将领的亲友。朝廷以从逆的罪名挨家挨户把他们九族之内的人全都抓了起来,听说定靖各地的大牢都已经满了,这次押来的是当中的要犯,司徒翰要用他们动摇杜昭的军心。”   原来连丰摸过去之后,正听到那将领同几个穿便装的人站在官道上说话。   “王某已经竭尽所能的拖延,再往前实在是不方便叫你们跟在队中,诸位还是早早回去听消息吧。”   那几人“王大人”“王将军”地叫个不停,声音哀哀。   其中一个道:“王将军,我等知道是给你添了大麻烦,唉,孙家几位老太爷实是冤枉,二太爷一早就写信严斥了那孽子,孙家也把人逐出家门,族谱除名了,唉,不念别的,孙家在我们永州是出了名的积善人家,为乡里做了多少好事,这真是……还请将军回头在平南王跟前帮着美言几句,能叫人少受点罪也是好的。”   旁边诸人连声附和。   有亲兵在旁插言:“你们不要没完没了,我家将军已经够照顾那些囚犯,担着风险,比上面要求的晚到了好几日,平南王军纪森严,万一追究起来,又有谁为他美言?”   那姓王的将领却仿佛颇好说话,温言劝道:“我知道,你们的指挥使杜大人在给我的信里都已经写清楚了。我一定尽力而为,这是做什么,你们快些收起来!”   那些人却七嘴八舌地道:“将军高义,我等不敢拿金银俗物侮辱您,还请代为在平南王麾下打点一二。”“孙家已经被查抄了,这些银票是我们这些受过老太爷恩惠的人临时凑起来的……”   连丰藏在暗中听了一阵,明白了前因后果。   等那几个随队而来的百姓恋恋不舍离去,姓王的将领似是心情颇抑郁,没有即刻回营账,而是带着几个亲兵在附近转悠,连丰便赶紧回来同明月细说究竟。   明月不由陷入了沉思。   姓王的将领明日便会率队经过霸龙岗,汤啸这是打算劫囚车吗?   寨丁们做好了饭菜,明月没什么胃口,硬挨着吃了小半碗。   开州的盛夏,就算太阳已经西沉了,还是那么闷热,叫人有些透不过气。   高亮道:“大小姐,眼前这队官兵你到底作何打算?”   明月有气无力道:“算了,随他们去吧,连丰呢,你注意联络巫大哥,等他一回来咱们就继续赶路。”   连丰点头:“这一路都留了讯息。”   明月不想管闲事了,哪知道麻烦却自己找上门来。   山柱匆匆来报:“大小姐,那个军官溜达到咱们这附近来了。”   庄子外头,那姓王的将领借着夕阳余晖打量眼前的几户人家:“没想到,此地还有人烟。都说开州饥荒严重,难道这官道附近竟有桃源?”   几名亲兵有心劝他回营,突听由院子里传来一声马嘶。   姓王的将领登时来了兴致:“咦,有马?过去瞧瞧。”   屋内众人聚集在明月身旁,急问:“大小姐,怎么办?”   明月皱眉:“赶紧把碍眼的东西收拾收拾,黑店开张啊。” 第82章 久别重逢   姓王的将领站在院子里, 亲兵开口喝问:“屋里有人吗?”   屋里肯定是有人的, 他们不但听到了马嘶,还听到屋里有走动的声音, 只是没人应声。   此时夜幕低垂,外边还有光亮,屋里却已经黑了下来, 几间房舍都没有点灯, 无疑平添了几分诡异。   一名亲兵不放心,道:“将军,您先不要涉险, 待属下前去调兵来。”   姓王的将领挥了下手,示意他快去。   那亲兵走后,他也没有就在院子里等,伸手推开虚掩的房门, 待稍稍适应眼前的昏暗,抬腿准备进屋。   嚓!   就在他一条腿迈过门槛之际,一点昏黄的光亮了起来, 破油灯旁,一个面色不善的壮汉扭头望来, 喝问道:“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几名亲兵“呼啦”围上来,姓王的将领借着那点灯光打量这间破屋子:“你是这屋子的主人?”   那壮汉一脸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这时脚步声拖沓, 由旁边屋又过来两人,其中一个看着老成些,先是呵斥那壮汉:“哪有这么同客人讲话的。”跟着又转向门口的诸人, 赔笑道:“不知几位军爷是打尖还是投宿?”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开着家客栈?   几名亲兵面面相觑,脑海间都闪过“黑店”二字。   “有吃的吗?”那姓王的将领问。   壮汉翻了个白眼:“有野菜树皮汤,喝吗?”   “那住宿?”   “住满了,没多余的地方。”   这态度,明摆着是不欢迎他们在此多停留。   此时隔壁屋里埋伏了七八个人,后院的马车已经套好,铃铛、老掌柜都上了车,预备一旦动起手来立刻撤走。   明月穿戴整齐,一手提着弓,由连丰陪着呆在后院,隔着窗子听山柱和高亮同那姓王的将领交涉。   姓王的自己一身麻烦,押送犯人责任重大,容不得出半点纰漏,通常情况下,就算明知道这里有江湖中人,只要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万一遇上个爱管闲事的呢?   此人看上去就挺多事,拉过张板凳坐下来,道:“那我们在此喝口水,歇歇脚总成吧。”   奶奶的。金汤寨众人忍不住暗骂,后悔事先没准备蒙汗药。   高亮把众人喝剩的热水倒了一壶,又拿过几个带豁口的破碗来,问道:“军爷们这是由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姓王的将领拿起碗来看了看,没动那同样破烂的水壶,道:“我们由哪里来,诸位心里会不清楚?请转告贵寨龙大当家一声,明日我们会由霸龙岗经过,王某带的兵不是软柿子,队伍中也没什么油水可捞,还望行个方便。”   原来他将高亮等人当成霸龙岗的暗哨了。   这也难怪,此地离着霸龙岗不过四五十里路,江湖中人地盘意识浓厚,讲究一山不容二虎,姓王的做梦也未想到,这年头,连开黑店都有冒牌货了。   高亮犹豫了一下,讪笑着便想要先答应下来,把人糊弄走了再说。   便在此时,后院矮墙上黑影一晃,有人跳将进来。   连丰当先察觉,摆开架势,把明月挡至身后,沉声喝道:“什么人?”   薄薄的夜雾中,有人应声:“是我。”   声音颇耳熟,明月听出来了,巫晓元!   他这是循着同伴留下的印记赶来会合了。   明月方松了口气,却发现巫晓元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了一人,黑暗中虽看不清楚脸,可那身影却透着几分熟悉。   一时间她只觉心跳如擂鼓,就像被谁施了定身咒一样,呆呆地望着对方。   那人低笑了一声,正是许久未见的谢平澜。   这时候连丰几个才反应过来,喜道:“世子?”   后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几人焉能听不到,姓王的将领站起身,高亮不知发生了何事,赶紧推开了通往后院的房门。   屋里那点灯光不过照亮几步远,谢平澜迈步上前,错身之际,悄悄抬手在明月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明月感觉面颊一下子热起来,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怎么来了?”   巫晓元抢着答道:“哈哈,我可是足足奔波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了世子,然后又陪着他赶过来,来回上千里,眼都没合过,这次可真是累死了。”   明月听完了立即抬头去看谢平澜,关切地问:“赶了这么远的路,没事吧?”   谢平澜含笑道:“没事。”   巫晓元:“……”   谢平澜道:“院子里没蚊子么,进屋说话吧。”   明月这半天站在黑乎乎的院子里饱受蚊虫滋扰,叫他一提,倍觉委屈,瘪了瘪嘴,心道屋里未必就好多少。   她这趟开州之行遭的罪抵得上过去十几年,不过能见到谢平澜,也算值了。   谢平澜同那姓王的将领居然认识。   姓王的见是他来了,明显放松下来,打发个亲兵回去,阻止手下带人前来。   不过他说话却一点儿都不客气:“谢世子,你果然同这些山贼草寇有勾结,怎么,软的在我这里行不通,要来硬的?”   谢平澜在他对面坐下来,语气淡然:“倘若来硬的,能从你王桥卿手中把百多名犯人不伤寒毛地救出去,我不惮一试。”   那王桥卿闻言微哂:“这到是实话。那你这是要做什么?”   说话间,他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若你又是老调重弹,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口水了,你说的纵是再有道理,我也是那一句话,王某上有老下有小,绝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害他们改天也坐在囚车里被押往战场。”   谢平澜笑了笑,冲着明月、高亮等人伸手示意:“你搞错了,这几位可不是霸龙岗的人,他们都是信得过的朋友,说是能与谢某性命相托也不为过。这次可多亏了他们报讯及时,方才为你免去了一场大祸,来,都过来坐。”   高亮忙道:“我带着他们去准备些吃的。”   谢平澜来了,自不能拿野菜树皮汤招待。   明月把山柱叫过来,叫他再去找找,换几个干净的好碗来,重新烧热水,请汪家的老掌柜帮着泡壶好茶。   吃的虽然匮乏,可他们有从邺州带过来的茶叶啊。   王桥卿颇为意外。   其实自从看到明月,他便知道自己判断有误,眼前这些人怕是与霸龙岗的山贼扯不上关系。   “什么大祸?你不要危言耸听,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荒野山村,几间破房子,自己竟然呆在里面同谢平澜对坐着喝茶。   想想还真是既奇妙又荒谬啊。   谢平澜没有给众人相互介绍,打发了巫晓元和连丰几个出去守着,扫了眼王桥卿身后的几个亲兵:“能跟着你来这里,我就当都是信得过的心腹,说话无需避讳了。”   王桥卿神色也不由凝重起来:“这你放心。”   “好。我刚得到消息,霸龙岗的山贼要在前面伏击你的队伍,早两天就埋伏好了,只等你们自投罗网。”   王桥卿初听不以为然:“那就让他们来好了。霸龙岗有多少人,满打满算,一千贼人撑死了。”   “不止。”   “别欺我不常来开州公干……咦,谢世子你什么意思,有人劫道,你们不是正好可以浑水摸鱼?巴巴地来提醒我,咱俩的交情没好到这种地步吧。”   此时山柱把刚沏好的茶水送上来,明月看他笨手笨脚的,伸手接过。   谢平澜道:“我来吧。”从明月手中拿走了茶壶,掌心擦过明月的纤纤手指,跟着笑看了她一眼。   明月点点头,坐下来,表面看着还算平静,内里却像是有只蝴蝶停在心尖上,不时震颤着色彩斑斓的双翅,要飞不飞的,既心痒,又莫名期待。   谢平澜亲手给王桥卿和明月斟上茶。   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   王桥卿眉毛随之动了动,若非心中有事,肯定要赞上两句。   谢平澜接着适才的话题:“若真能浑水摸鱼,我何需如此焦急见你。来这里之前,我先去霸龙岗那些山贼埋伏的地方转了转。”   “如何?”   谢平澜以手指沾了些茶水,在破桌子上画地形图给他看:“官道由此往东不到六十里,会经过霸龙岗附近的一处峡谷,这一段不足百丈距离,北侧地势陡峭,寻常人难以攀援,南边却是个缓坡,长满了荆棘灌木,我看那些山贼已经准备好了大量巨石滚木,到时将峡谷两头一堵,想要完全困住你这三千人马不大可能,要留下那些囚车却很容易。”   明月托着腮,歪头看谢平澜画图,那地方她依稀有些印象。   谢平澜若是没骗人,那看来龙秋横到底是被汤啸给说服了。   可谢平澜不是已然投了杜昭的密州军,为什么要专程跑来给敌人通风报信呢?   古里古怪!   王桥卿也想不通,奇道:“留下囚车,那不是正合你意?”   谢平澜微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无奈:“但他们的目的不在救人,而在杀人,要将你所押送的犯人一举除去,不留后患,所以我只好找你合作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最后一张存稿了。 第83章 谢平澜的游说   此言一出, 举座皆惊。   “难怪。”王桥卿啧了一声, “我说这次我一没押粮饷,二没运军械, 霸龙岗的那帮山贼吃饱了撑的,和我过不去。原来是另有玄机。”   说完了他面带讥诮,同左右感慨道:“当日杜昭是何等慷慨仗义, 一旦有了野心, 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什么都做得出来。事成之后推到一帮山贼身上,死无对证。就不知他手下那些将领知道实情之后会做何想法?”   “不是杜昭。”谢平澜点到为止, 没有再说下去。   明月在一旁却是听明白了。   为了遏制杜昭,朝廷出了狠招,大肆抓捕密州军将领的亲友故旧,然后把人用囚车押送到开州, 交给平南王司徒翰。司徒翰再利用这些囚犯劝降、反间、诱杀,以此来动摇对方的军心。   密州军深受其苦,前段时间才在平豫关战场投奔杜昭麾下, 并立下大功的副将华卫阳就是这么遇害的。   所以这一次,密州军中管着用谍、反间的汤啸就索性来了个绝的, 要借霸龙岗龙秋横之手,伏击王桥卿这支人马, 名为伏击,实则想暗下黑手,把押送的犯人全部处死。   如此釜底抽薪, 司徒翰没了要挟众将的把柄,而涉及到的密州军将领也多半要把满腔仇恨之火倾泻到朝廷身上。   这汤啸,简直毒辣得令人发指。   这叫明月愈加担心谢平澜的境况。   刚巧王桥卿问道:“谢世子,先前我忘了问,你到底在密州军里负责什么?”   谢平澜微微一叹:“就是这个。”   “这个?”   “杜昭叫我利用朝里的关系,处理这次朝廷大肆株连的事,能救多少算多少。”   王桥卿明白了。   他感慨道:“这差事可不好干。”   谢平澜心说这不废话么,可转头间对上明月那双亮闪闪满是担忧的大眼睛,还是安抚地冲她笑了笑,道:“他跟我说,这活儿别人做不了,我想想也是,旁人都干不了的差事才有挑战,做着才有意思。”   王桥卿听着这大言不惭的话,“切”了一声:“我要是遂了你的意,这次你就厉害了,杜昭手底下不知多少人欠下你天大的人情。”   明月闻言“嗖”就将脑袋转了过去,望住他,心说:“那你怎的还不答应?”   王桥卿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穿了男装的小姑娘是个什么来头,目光炙热,直勾勾盯着他,叫他心里有点发毛。   谢平澜呵呵一笑:“同样也欠你的啊。”   王桥卿手摸下巴,一时未作声。   “和我一起做恩人,不然等杜昭真打赢了,你就是王家的罪人。”谢平澜将上身凑近他,压低了声音,“我帮你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怎样,赌不赌?”   王桥卿不禁动容。   “说来听听。”   “我找人冒充了安坊县令,拉了几车美酒佳肴前来犒军,这会儿东西已经送到你营账里去了。”   王桥卿微张着嘴,他们是由金城过来的,安坊距此不远,就在金城南边,并不顺路,那里的地方官莫名其妙跑来送东西,自己的手下还放他们入营了?   谢平澜好心解释:“安坊县令狄敏是你姑丈的学生。”   王桥卿惊道:“真的假的?”   谢平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王桥卿醒悟过来,指了他气道:“好你个谢平澜!”   谢平澜接道:“如此等你一会儿回去就有借口整肃军纪了,就你这脾气,麾下三千人,肯定有那不服管教的兵痞刺头吧,找好了替死鬼,罚他们明天山道上推囚车。”   涉及生死大事,王桥卿顿时冷静下来,道:“你接着说。”   “下头的将领有与你不是一条心的么?”   “自然,有个把总是景国公李韶安的人,与我向来不对付,这次我晚到了几天,他肯定要向平南王告我刁状。”   谢平澜乐了:“你这人缘不咋地啊。明日留着他,你得有个人证,叫他离着囚车远一点儿,你带着亲兵卫队亲自押送……”如此这般,谢平澜压低了声音,面授机宜。   “啊,你竟叫我诈死?”   “不然呢?”   王桥卿神色变幻未定,显然正在脑海里做着激烈的争斗。   “你们说我该不该相信他?”他问随他而来的几个亲兵。   那几人互望一眼,齐道:“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明月眼巴巴望着他:“该啊,他都不信,你还能信谁?”   声音清脆悦耳,叫人听了忍不住想发笑。   王桥卿有些无语,心说你敲边鼓有什么用,你俩一路的,当我傻子么?   他想了一想,同谢平澜正色道:“你要保证我家里人没事。”   谢平澜应承道:“我保证。”   王桥卿叹道:“可惜你不是王子约,这话也不知是不是要打折扣。若是子约,我立刻就应了你。”   谢平澜听了这番质疑他的话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子约可不敢说这样的话。”   “那就还是没谱呗。算了,看在之前你自己身陷险境,还没忘了先把子约送走的份上,我就相信你这一回。”   谢平澜虽然一直表现得不急不躁,其实时间紧迫,王桥卿这人颇有原则,太难打动,今晚之前,他已经联络过对方好几次了,都未见功,此番终于得他点头,救人的事就算成功了大半,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禁长出了口气。   跟着就听旁边明月也跟着吁了一口气。   啼笑皆非之余,谢平澜就觉着一颗心软软的,又酥又涨,像是要融化了一样。   自从上回分别到现在,这期间来回奔波、劳心劳力,似乎都由她吹的这小小一口气得到了慰藉,疲惫随之一扫而空。   两下议定,谢平澜和王桥卿又赶紧敲定相关的细节,以及如何应对意外。   谢平澜道:“我今晚送你的三车酒水,各有半车是用大桶密封,靠里堆放,你一定要看紧一些,那里面装的是火油。”   王桥卿叹服:“这都是你想出来的鬼主意?刚才我若是不答应你,是不是你那些手下今晚就要纵火劫人了?先前在京里的时候,我竟未发现你谢平澜如此足智多谋,走眼了啊!”   谢平澜却不愿接受这种称赞,道:“若能赢得堂堂正正,我宁可麻烦点,也不想以诡道走捷径。”   王桥卿虽急着回去主持大局,为明日的金蝉脱壳做足准备,还是问了句:“为何?”   谢平澜起身送他到门口,道:“在你们这些带兵的将领眼中,奇正之变当不存在偏颇,可一个人若是捷径走惯了,形成依赖,却会反受其制。”   王桥卿砸吧砸吧嘴,道:“这么高深的道理我是用不到了。先走了,咱们明日霸龙岗见。”   他匆匆出了院门,巫晓元等人听到动静迎过来。   谢平澜问了一声,得知周围一切如常,放下心来,目送王桥卿带着亲信走远,方道:“回去吧。”   方才只顾得商量事情,饭菜上桌都没来得及吃,这会儿觉出饿来。   明月坐在桌子另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直到这会儿她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直等谢平澜吃好了,她把旁边服侍的人全都赶走,殷勤地送上漱口水,方道:“你看到了巫晓元,知道我来了开州,惊不惊喜?”   谢平澜笑道:“不但惊喜,还给我带来了好运气。”   明月心中欢喜,嘻嘻而笑。   谢平澜看她那样子,忍不住就又想摸摸她的脑袋,念及刚吃完饭,还是决定先去洗手,道:“金汤寨的情况我都听巫晓元说了,这两个月你可是瘦了不少。”   明月听出他话里浓浓的关心,笑着转了个身:“那你看我长高了没有?”   谢平澜自从再见到她已不知端详过多少次,此时根本不用再去细打量,道:“是长高了一点点。”   “嗯,算你眼光准。”   谢平澜顺便洗了脸,接过手巾来擦着脸上的水珠,问她道:“这么辛苦,费长雍不是到金汤寨去了么,他主动要帮忙,为何不用?”   明月回答:“我想来想去,还是把金汤寨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谢平澜一时未语,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柔和。   明月却道:“你刚才说,宁可麻烦一些赢得堂堂正正,也不愿以诡道走捷径,是在提醒我么?”   她对付于泽父子的手段就颇为冒险,还好费长雍很快帮她把于泽背叛大伙的证据拿到手了,不然的话,她爹隋凤接到消息,会跟着就把人放出来也不一定。   想是谢平澜听巫晓元说了前后的经过,不放心她,才有这样一番话。   “也不光是你。善泳者溺,善骑者堕。越是擅长的手段越当谨慎使用。我认识一位朋友,最近有些沉迷此道,说过他几次都不肯听。实在是叫人担心。”   明月不知道谢平澜说的是谁,也不好细问,点头安慰他道:“我听你的,说什么我都听,我最喜欢听你说话啦。”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还是累。   这章留言有红包哦,前五十位吧,大家别嫌少。 第84章 愿逐明月入吾怀   明月说这番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多想, 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却叫谢平澜一时忘记自己已经洗过脸了, 呆怔了一下,继而低下头去, 又自盆里撩了水洗了起来。   明月正待笑话他,就听院子里头巫晓元在同高亮等人说话。   “……算上之前的那天,我可是三天两夜没合眼了, 全仗从小习武底子好。世子比我稍微强点, 两天一夜,快点帮我收拾个地方,管它有没有蚊子, 等我吃饱了躺下就能睡着。”   他边嚼东西边说话,虽然含糊不清,明月却是听明白了。   千里奔波,没时间休息, 还要劳心劳力为明天的遇袭做准备。   原来谢平澜是累得这般恍惚啊。   她登时心疼起来,柔声道:“你洗漱完了就快去休息吧。有什么事都叫旁人去做,或者等睡一觉醒来了再说。”   这话原本寻常, 可谢平澜此刻正满心柔情绮念,听在耳中, 就觉着特别像是妻子对丈夫的叮咛。   他抬起头来,带着一脸水渍含笑打量了明月一番, 心想若是有这么个小妻子,整天也不管自己做什么都跟在他身后,嫌弃这个, 挑剔那个,也挺有意思的……   “快擦擦呀,发什么呆!”   明月说完,猛地想到谢平澜来得突然,山柱他们可没有帮他收拾住的地方。   这无人山村破房子有的是,可要么墙倒屋塌,要么里面遍地狼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大伙傍晚的时候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挑了间最好的屋子彻底打扫出来,土炕拿清水冲刷了许多遍,重新换了门板,修好窗户,又把马车里的被褥拿出来铺上,准备给明月晚上住。   剩下的就只有铃铛住的地方简单拾掇了一下,其他人都是胡乱将就。   哪能叫谢平澜随便找个地方一躺?   等谢平澜洗漱完了,明月径直把他领到一间屋子里。   “你今晚就住这里吧。”   “这是你的住处?”谢平澜只是一打量就心下了然。   “嗯,别处太脏乱了,来不及收拾,叫巫大哥和高亮叔他们挤挤,我去跟铃铛一起睡。”   谢平澜想到她那讲究到了极点的性子,笑道:“那你今晚还能睡着么?”   再说一看这花色,炕上铺盖的就是小姑娘的被褥,自己睡这一晚不要紧,上面可就沾染了他的气息,以后明月再用……   只是这么一想,就叫人忍不住血流加速,心潮起伏。   明月完全没他想的那样多。   别人她肯定会嫌弃,可这是谢平澜呀,救过她两次,叫她苦苦寻找了好几年的谢平澜,明月将自己的被褥贡献出来给他用,心里半点抵触也没有。   她笑着回答:“不知道。反正我这会儿也不困,想想明天有场大热闹瞧,就有些激动。”   其实她这会儿的激动兴奋到有大半是源自见到了谢平澜。   鸡台山一别可有日子没见了,这段时间,尤其是夜阑人静明月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时常会想起那个火堆旁的夜晚,继而牵挂千里之外的他完全康复了没有,过得好不好。   能在开州如此相见,实在是意外之喜。   谢平澜不再推辞,脱掉鞋子上了炕。   离着被褥近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便缭绕而来,同明月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沁人心脾,叫人不觉间为之沉醉。   他坐在炕沿上,没急着脱衣裳,叫住正欲离开的明月:“别忙着走啊,来陪我说会儿话。”   一点灯火摇曳,映着明月脸上红扑扑的,她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走啊,高亮叔他们给准备了点茶叶,我去拿来点上,驱驱屋里的蚊子,你都两天没睡了,不困么?”   还真是不困,谢平澜也不知哪来的精神,连身体的疲惫都似一扫而空,笑道:“想着明天,我大概也有些激动,怕是一时睡不着。”   他顿了顿,又道:“烧茶叶啊,这么奢侈?”   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本是准备带去密州卖的,出门的时候没想到路上条件这么艰苦,带的草药不够,也没有准备蚊帐,直到铃铛病倒了,大伙才说拿些茶叶出来,也只有一点,不然这趟就白跑了。”   谢平澜明白了,眼下他享用的都是明月的待遇。   想也知道,烧茶叶驱蚊这等事也只有发生在明月这么个身娇肉嫩的小姑娘身上才正常,至于高亮、巫晓元那些糙汉想都不要想。   “不用了,我不怎么招蚊子,你一会儿拿去和铃铛用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都是一样的人,那些个正受着蚊虫叮咬的他想都不愿想,就是特别心疼明月,不愿叫她吃一点点苦。   明月低着头,磨磨蹭蹭凑得近了。   谢平澜笑了,伸手拉住她的手。   明月的手比他小了一圈,软软的,放在手心里刚刚好。   谢平澜握住了,柔声道:“先前我没来得及细听巫晓元说山寨的事情,明月,你来与我仔细说说。”   说话间另一只手揽住明月的纤腰,一用力,就把她抱离了地面,同自己并肩坐在炕沿上,伸手解开了她束发的绸带。   乌黑的头发如瀑般散落下来,明月自己抬手拢住了,扬脸冲他笑道:“真不睡啊?那我可不客气了。”   说话间歪了歪脑袋,将一头乌丝凑到他眼前,那意思很明显:不是要帮我梳头么,快来呀。   这个姿势对明月而言其实有些别扭,谢平澜没有说话,往后坐了坐,伸双臂由身后将她揽在了怀中。   “上次别后,可有想我?”   明月咬着唇不答反问:“你先说。”   “朝思夜想。”   明月嘻嘻而笑:“骗人,你这么忙,能偶尔想一下就不错了,还朝思夜想呢。”   谢平澜声音低沉,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真的,我又何时骗过你,夜里常常辗转反侧,想你想的睡不着。既担心巫晓元不知道轻重,照顾不好你,又害怕你年纪太小没个定性,你爹出征在即,若是想要给你订下亲事,你再糊里糊涂地应下了……”   “咦,为什么不能答应?”明月逗他。   谢平澜正帮她梳理头发,闻言揪住一束乌发,拽了拽以示惩戒。   明月感觉分外敏锐,“哎呀”了一声伸手捂住,听他耳语道:“是谁上次送我一根发带,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温热的鼻息扑在明月的耳垂上,如溅在热油上的星星之火。   灯下明月那白腻如羊脂般的耳朵登时红透,就像沁了血的传世美玉,诱惑之极。   送出那根发带的时候明月并没有想那么多,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举动,而今叫谢平澜如此一解释,只觉心慌意乱,犹自强撑着嘴硬道:“你别牵强附会,人家当时才不是这么想的……”   这一瞬间,明月脑海里接连闪现了她看过的好多话本,像什么七仙女被孝养父亲自甘为奴的董永打动,下凡来与他成亲;白娘子避雨邂逅许仙,一见钟情以身相许,这些故事都以悲剧收场,好似女子主动的,大多没个好结果。   不管这结论有没有道理,关于发带的那笔账,她都决定咬死了,绝不承认。   万一好的不灵坏的灵呢。   谢平澜哪想到只这片刻工夫,明月那小脑袋里已经患得患失,千折百回地考虑了这么多。   他见明月倚在自己怀中,嘴巴噘着,脸上满是纠结之色,忍不住呵呵低笑起来,胸膛一颤一颤地,将头抵在明月发间,磨蹭了两下,道:“是我这样想的,这总可以了吧。”   明月趁这机会赶紧道:“呐,你自己承认了,以后可不许改口。”   而后她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嘻嘻笑起来:“没想到啊,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谢平澜,脑袋里转的都是这些花花念头。”   谢平澜不受她调侃,耳鬓厮磨间低声吟道:“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吾怀,入吾怀,结吾佩,怨吾恨吾恃吾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明月幸好是读过书的,知道谢平澜吟的是南朝鲍照的《代淮南王》,只是把诗中的六个“君”字全都改成了吾。   鲍照的诗作慷慨任气,对生命充满了热情,这一首《代淮南王》尤其如此,痴情人的贪恋热烈又缠绵,更因诗中嵌了她的名字,令她一时间如饮醇酒,面酣耳热,整个人都酥掉了。   “你,你,你,好好的念什么艳诗!”   谢平澜“哧”地一声低笑:“这算什么艳诗,我这里有更旖旎的,你要不要听……”   明月脑袋里迷迷糊糊,只觉被他这声笑喷在脖颈上,痒地一缩脖子,向旁侧欲躲。   大晚上的被那段白腻的肌肤在眼前晃呀晃,谢平澜只觉气血翻涌,再也控制不住,一张口便含住了明月小巧精致的耳垂。   明月哼了一声,随之就觉着谢平澜牙齿微合,轻轻咬了自己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有感谢投雷包养心渔的小伙伴了。 第85章 属牛的   “哎呀!”明月不由地叫了一声。   耳垂上传来又痒又湿的触觉, 带着温热, 由心底泛起的异样叫她忍不住将惊呼转至嘤咛。   长长的发丝缠住了两个人。   明月身不由己躺倒在柔软的被子上。   谢平澜的吻像雨点样转至她的颈间,面颊, 终于落在她的双唇上。   灯光下,明月的唇带着诱人的光泽,叫他辗转难耐, 化为焚身的□□, 不知是谁的心跳,扑通扑通,震得耳膜生疼。   出门在外为了行走方便, 明月这段时间一直都做男孩儿打扮,今天谢平澜来得突然,她没有换衣裳,臃肿肥大的男装平时也到罢了, 此刻在被褥间一滚,领口散开,露出了一大片粉嫩的肌肤。   莹白中透着绯红, 艳如桃花一般。   谢平澜猛然抬头,深深呼吸, 轻声唤道:“明月,小月亮!”   他的十指还插在明月发际间, 爱怜地不住摩挲着她的秀发。   明月蜷曲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眼神迷茫, 她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然攀在谢平澜颈间。   “怎么了?”她喃喃道。   这个样子,就是神仙也要动凡念啊。   谢平澜觉着自己的身体冲动得就快要炸开了,喉咙干涩,怕是要流鼻血的先兆。   他俯下/身,同明月面颊相贴,感受着那迷人的柔软与热度,蹭了又蹭,忍不住将一只手自她散开的领口伸了进去。   “明月。”   趁她应声之际,他的吻不再满足于蜻蜓点水,长驱直入,唇齿相交火热又缠绵。   明月有些透不过气来,微微皱起眉头,挣扎了几下。   谢平澜担心压疼了她,立时停下来,手肘撑起上身,小心问道:“怎么了,不喜欢我这样?”   明月面颊绯红,微张着嘴,唇上还带着点水渍,微微有些气喘:“喜欢你摸我的头发,抱着我,不喜欢你亲我,还是这样亲,湿哒哒的,难受。”   她这般直率地吐露感受,到叫谢平澜有些傻眼。   什么意思,给抱给摸不给亲?老天爷,他也是肉体凡胎,血气方刚的大好青年啊。   谢平澜觉着这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预料,掌下一片柔软,那弧度同样超出他的想象,令人血脉偾张。   明月虽然比自己小了几岁,可也有不少姑娘家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嫁为人妇。   她的家人不就一直费尽心思,想给她找个合心的夫婿么,害他这段时间每当想起这事来,都担忧不已。   再说明月这么机灵懂事,对自己又是全然地依恋,这反应,青涩固然有,更多的怕是真不喜欢。   这么想着,他就试探地揉捏了一下掌心的挺立,果然小姑娘又皱了皱眉,嘟囔道:“不舒服,不要!”   枉谢平澜平时智计百出,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他呆滞片刻,将手留恋地在那片肌肤上又摸了两下,方从衣襟里拿出来,重新放回到她头发上。   他侧着身子趴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了汹涌的欲念,心道:“还是太小了,等以后成了亲,慢慢来吧。”   明月这会儿满意了,往他怀里又着意靠了靠。   谢平澜苦笑,前路好像不似他想像的那般美好,还有许多坎坷在等着他啊。   这般想着,他就凑近了明月的嘴巴,在那翘起的双唇上咬了一口,以示惩戒。   “哎呀,又咬人,你属狗的么?”明月嗔道。   谢平澜翻了个身,四仰八叉躺在被子上,道:“我属牛的。”   “瞎说,在安兴的时候你明明说过自己今年二十四,属马的嘛,又骗人。”明月趴在他旁边,两手托腮瞪眼望着他,两条匀称修长的小腿在半空踢呀踢。   谢平澜道:“马没有牛能忍。”说完他也忍不住乐了。   “什么啊?莫名其妙。”明月给了谢平澜一个白眼,方才的亲昵令她放松了很多,随意地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时间不早了,明日还有事,你真不困?”   “不。”谢平澜把玩着她垂在自己眼前的一绺乌发,寻思身畔没有剪刀,不然就把这绺头发剪下来,用那条发带束好了,那才算真正的定情信物。   “那我同你说个事。”明月道。   “嗯?你说。”谢平澜脑袋里想着旁的,随口答应。   “咱们说好了,你既然想要同我结发……”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   果不其然,谢平澜呵呵笑了起来,直到明月不高兴地嘟起嘴,他才道:“没错,我特别想,那又怎么了?”   “……我可不和你私奔!”   这下轮到谢平澜诧异了。   他收敛了笑,往明月望去,道:“我何时说过这话?我未婚,你未嫁,年纪虽然相差了几岁,万幸都没有婚约束缚,我谢平澜有幸,能与你两情相悦,当珍重自身,以期与你相携百年,明明是上天注定的好姻缘,何需搞得藏头露尾,好似见不得人?”   他顿了顿,觉着自己大约是没设身处地地为明月着想,以致叫她到现在了还满心的忐忑不安,道:“你爹那里你也不用担心,他跟着陈佐芝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再等等,待时机成熟,我便跟杜昭提议,许以重位,把他招揽过来。就算到时候进行的不顺利,我也会有旁的法子,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安心准备嫁妆就是了。”   说到此,他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明月的脑袋:“到那天大家都是自己人了,我遣媒人上门求娶,你爹总不会不同意吧?”   是啊,到那天,爹爹总不会不同意吧。   若没有谢平澜,她不可能活下来,家也早就不存在了,甚至就连爹爹自己,鸡台山遇袭的时候有汤啸在旁虎视眈眈,不是谢平澜到得及时,那一关也未必好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她爹上回的反应,明月心中总觉着有些不安。   她决定把这事先抛在脑后,小心翼翼问道:“那你家里那边,就不用再理会了是不是?”   谢平澜很少提到顺德侯府的事,明月只知道他同家里人因为在吕飞白行刺的事情上态度截然相反,最终反目,他差一点就被两个弟弟“大义灭亲”,好好的世子之位也没了。   具体的,怕勾起他的伤心事,明月一直没有主动问过。   这一次朝廷大肆株连抓捕,顺德侯府似乎并没有牵扯在内。   随着谢平澜为密州军效力,他和谢家人的矛盾只怕会越来越深,直到无法回避。   果然说到谢家,谢平澜就皱了皱眉。   “先不用管他们,而今是各为其主,以后若是情况有变,就等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吧。”   “你还在为他们暗算你的事伤心吗?”明月伸手过去,手指抚平他的眉心,“别难过了,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谢平澜忍不住抱紧了明月,他的小姑娘,问都没问缘由就选择了相信他,坚定地同他站在一起。   有一个秘密,他本打算烂在心里,直到带进坟墓,可是面对这样的明月,叫他不忍心隐瞒。   他需得叫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知道,虽然对家族而言他是个逆子,若不痛下决心剪除,很可能就把谢家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在,这件事,错不在他。   谢平澜坐了起来,叫明月躺在他怀里,用手指为她梳理着头发,低声道:“明月,我同你说一件事。答应我,你不要再说给旁人听。”   “嗯,我答应。”明月丝毫不曾犹豫。   谢平澜相信她,接着道:“我姐夫的那封信,你还留着的么?”   吕飞白的绝笔信?自然。   明月点了点头,手伸到里衣内,想要自贴身口袋往外掏。   谢平澜按住她手,顺便帮她把散开的衣襟往一起拉了拉,道:“我不是要看。他信上的那些话,我早就能背下来。你可知他为什么要行此下策,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明月不解地望着他。   谢平澜目露悲凉,伸手过去,蒙上了明月的眼睛,而后凑过去,在她额头轻轻吻了吻,道:“他都是为了我的姐姐。他俩相识的时候,我姐姐刚满十六岁,比你稍稍大一点,家里也在到处给她相看合适的人家。”   顺德侯府的嫡女,生得雪肤花貌,绝色出尘。   多少世家子当朝权贵的少爷想得谢家青眼,娶得美人归,谁想那谢小姐独独相中了个白身穷小子。   她说一早就在闺中读过他的文章,才华横溢的后面是至情至性,若只以真人论,是自己配不上他。   谢家两房的大人们没有一个同意的,谢小姐外表柔弱,性子却颇为执拗,为了能嫁吕飞白,什么办法也使了,足足同家里抗争了两年多,顺德侯夫妇软硬兼施,几乎将嘴皮子磨破,那段时间谢平澜和胞弟帮她拦着爹娘,替她挨的打数也数不清。   “真下得去手打你们啊?关你什么事?”   谢平澜沉浸在回忆中,道:“脾气上来了,哪还管那么多。”   那时候一家人虽然整天吵吵闹闹,可同后来发生的事相比,竟是难得的叫人怀念。 第86章 秘辛   明月问道:“那后来怎么又同意了呢?”   谢大小姐到了十八岁, 出落得愈加美丽, 更有一种弱不胜衣的风流气度,叫人一见便心生怜惜。   家里人拗不过她, 态度有所软化,而吕飞白师从王渊,这两年在读书人中亦有了不小的名声。   谢小姐看到希望, 向人求助, 找的就是她在宫中的姑姑谢贵妃。   谢贵妃一开始不答应,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态度大变, 极力促成此事,她的话在两个哥哥那里向来好使,很快事情就有了转机。   吕飞白请媒人上门求亲,谢家应允, 两下商定了婚期。   婚礼如期举行,轰动京城。   未过多久,吕飞白的名字上达天听, 皇帝特旨御封翰林学士,参预机要, 年纪轻轻就做了天子近臣,双喜临门, 可谓是春风得意。   与恩宠同时而来的,是夫妻二人频繁的奉旨入宫赴宴。   大多数时候,谢贵妃和命妇们都会在场, 妻子有亲姑姑关照,吕飞白觉着再正常不过,也就没有多想。   一晃两年过去,景国公的侄女入宫,获封贤妃,传言皇帝有了新宠,谢贵妃在宫里忧思成疾,派人传话,叫侄女去陪陪她。   这一陪就陪出祸事来,小谢氏在姑姑的宫中巧遇皇帝,一碗御赐莲子羹下肚,就此昏睡不醒,再有知觉时已经被皇帝老儿抱在榻上,清白不在。   高门贵女受此侮辱,贵妃姑姑竟劝她认命,小谢氏既觉愧对夫婿,不敢告诉他实情,另一边皇帝老儿又纠缠不清,一股心火顶着,没过多久憋出病来,竟是多高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就此香消玉殒了。   “我从接到那封信就生了怀疑,这等事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我姑姑身边的大宫女随便抓起一个来拷问,就能查出端倪来。原来那人早就有了邪念,我那好姑姑看出来了却不敢声张,她为我姐姐唯一做的,就是把她赶紧嫁给了吕飞白。”   明月坐起身,忍不住问:“啊,那你家里人可知道你姐姐她……”   谢平澜面带愤懑,冷笑了一声。   明月实在不能理解谢家诸人。   是贪恋权势,觉着小谢氏反正已经没了,能保住宫里的谢贵妃就行?还是对皇帝愚忠至此,觉着能伺候皇帝枕席是一种荣耀?   谢平澜很少像今晚这样大喜大悲地坦露情绪,反正已经说了这么多,他也不惮再加上一句:“这等荒淫无耻的事都做得出来,堪比古之桀纣。他有何德何能,叫我谢家三代人为之肝脑涂地?”   他不是吕飞白,捅了个塌天的娄子,搭上自己的性命,结果仇人还逍遥无恙。   他谢平澜要报仇,那就叫这江山改天换地。   原本还有所顾忌,最后的一丝牵绊也被同胞兄弟亲手斩断。   明月自是站在他的一边,斩钉截铁道:“你做的对,连先贤都说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可见谁的命也不轻贱,这种皇帝在位,是全天下人的不幸,你家里人一味愚忠,总有他们后悔的一天。”   她就没有这种烦恼了,爹爹一早就是山大王,是反贼嘛。   “还是太匆忙了。”   “嗯?”   谢平澜没有多解释。   十六岁那年,因为发生了与邵家退亲的事,叫他亲身感受到了什么是身不由己,虽然他统共与邵小姐没见过几次面,更谈不上有感情,可这种连终身大事都任由旁人摆布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年少的谢平澜就此暗下决心,要发展自己的力量,把命运抓在手中。   未过多久,机缘巧合之下,他加入了“天行”。   “天行”这个组织由来已久,于邺州创立发展,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凑在一起,欲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解救百姓于水火。   像他这般从起始就怀有私心的,谢平澜还真未见有第二个。   八年时间,他的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不少帮手,可惜还是不够,当时在浦襄城,若非明月出手搭救,又运气好正赶上蔡九公随行,还谈什么雄心壮志为姐姐姐夫复仇。   若是能再给他几年时间准备……   可若再晚几年,也就遇不上明月了。   那还是这样吧,一切都刚刚好,老天爷总算没有薄待他到底。   谢平澜示意明月稍稍起身,亲手帮她打了个发辫,这次好歹不像上回那么手忙脚乱了:“明月,”他按住她肩膀,“你我一同努力,总有一天能心想事成,过上神仙眷属的日子。”   明月回手摸了摸,辫子虽然差强人意,但他话讲得动听啊,当即重重点了下头,往前磨蹭两下,手撑着炕沿穿上了鞋子,轻盈地跳到地上:“不早了,你快休息吧,明天还有场硬仗要打。”   “熏过了蚊子你也早些睡。”谢平澜笑看着她。   明月应了,开门出去,回头冲谢平澜挥了挥手,自外边给他将门带严了。   谢平澜脱了衣裳,熄灭了油灯。   荒野山村条件简陋,又有蚊虫滋扰,谢平澜原本觉着自己没那么快入睡,可枕着明月的枕头,盖着她的被子,周围被她的气息填得满满的,心中说不出的熨帖安稳,似乎只是一合眼,就坠入了梦乡。   去同铃铛挤一挤的明月却半天无法入睡。   蚊子驱走了又来,耳畔老是有“嗡嗡嗡”的声响,只好一直燃着油灯,她从贴身口袋里拿出吕飞白的那封信,借着微弱的亮光看了又看,思潮起伏。   铃铛睡得迷迷糊糊地,听到她叹气,问道:“小姐,怎么了?”   “没事。”明月答了声,伸手帮她遮住了油灯那点的光亮。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烈日高悬,烤得人身上火辣辣的。   明月夜里没有睡好,加上出门在外洗澡不方便,天一热身上觉着粘腻,不是很有精神,于是决定不跟去霸龙岗看热闹了。   她这边的人都留下,巫晓元、连丰几个谢平澜带走,余下的随她在此地静候佳音。   谢平澜一走就是一整天,直到半夜才和巫晓元回来,连丰几个全都不见了踪影。   明月先看巫晓元,见他脸上带着笑,再看谢平澜神色轻松,便猜应该是一切顺利,事情办妥了。   果然就听着巫晓元跟高亮道:“高亮叔,连丰他们几个另有要事,咱们这里先将就一下,等到了密州边境看看他们能不能忙完赶回来,若是赶不及,我就再找旁人。”   谢平澜微笑道:“明月,我送你们到密州边境。”   明月心中欢喜,问道:“你不忙了么?”   谢平澜道:“事情办完了总得歇一歇,几天时间还是挤得出来的。”   其实并不像他说得这样轻松,今日全仗王桥卿的亲兵卫队训练有素,对王桥卿本人忠心耿耿,进到霸龙岗之后才能借助地势,在几千人眼皮底下李代桃僵,成功换出百多名囚犯。   刚刚做完手脚,汤啸和龙秋横便带着手下人发动了攻击。   不足百丈的峡谷两头一堵,便将所有的囚车都堵在里头。   山谷中燃起熊熊火光,一时间只见烈焰奔腾,浓烟翻滚。   大火阻隔了山贼一方的攻击,王桥卿率领三百余名亲兵或背或扛,把那些真正的犯人带出火场,趁乱同谢平澜带来接应的人会合。   留在火海中的是王桥卿连夜选出来的替死鬼,等这场大火烧完,整个霸龙岗都会变成一片焦黑,到时囚车内外的尸骨谁还会去逐个清点辨认。   王桥卿要真的想,愿意跟他走的何止区区三百亲兵,只是死遁容易,麻烦还都在后边。   为着大伙的安全考虑,他必须要留下一部分亲信,帮他把后续处理完,在司徒翰面前把谎圆上。   他们这些人需要从此“消失”,包括那救出来的百多名囚犯,短时间内不能在任何公开的场合露面。   谢平澜建议王桥卿马上离开开州,走得远远的。   王桥卿选择东行出海,找一处海岛,最好是有海盗聚集的地方,打下来暂且藏身,如此吃的用的暂时就不用再操心了。   东海王桥卿不熟,诈死期间也不敢出面托关系,谢平澜把连丰等人派去帮忙了,因为他的心思没在安置那四五百人身上,还被王桥卿骂重色轻友。   明月不清楚这些,跟着谢平澜改道,往密州军占领的区域出发。   最初的几天条件还颇为艰苦,需得走荒无人烟的小路,绕过战场。   数日之后,明月骑在马上远眺,就见前方平川开阔地竖起了木栅栏,零星几座箭塔,不时有一两队骑兵手持战旗风驰电掣而过。   虽然不是交通要道,密州军未派出重兵把守,但毕竟是到了他们的地盘上。   “由这里往东,半天可到静庄,在那里稍事休整之后,走官路北上密州,有个三四天就到了,我送你们到边境,再介绍几个长期驻扎那里的军官给高亮认识,以后叫他带人跑这趟线,你就别出来折腾了。”   到处兵荒马乱,就算自己派了人在她身边保护,这一路上辛苦奔波,眼瞅着明月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就够叫人心疼的。   明月吐了吐舌头:“先走完了这趟再说嘛。”   说话间谢平澜带着众人来到哨岗前,不大会儿工夫,就有密州军的一队骑兵赶来。   领头的队长认识谢平澜,离远便道:“大人,这两天到处找您都找不到,童将军那里有紧急军情,传令各处,若是有人见到您,便传话叫您赶紧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战斗力不强哦,83章的50个红包都领不完。   等过几天再来一波~   爱你们~ 第87章 到达锦川   童将军名叫童向雁, 先后做过杜昭的亲兵队长、副将, 眼下是密州军开州北线统帅,带着几万人马驻守北部战场, 顺便策应杜昭的中军。   他传话找谢平澜,说是有紧急军情,谢平澜不能不去。   其实这会儿点名找他, 谢平澜心知肚明, 必是为了霸龙岗的那场大火。   他介绍明月一行,不提身份来历,只说是远道而来的朋友, 要往密州去,请那骑兵队长先把他们护送到静庄。而后又专门和明月说了句:“我去去就回,你们先在静庄等我。”   明月点点头,目送他随着几个密州军骑兵策马绝尘而去。   那骑兵队长因为谢平澜的缘故, 很是热情善谈,往静庄的一路上嘴就没闲着。   “诸位是哪里人氏?能叫谢大人亲自陪着,来头一定很大。为什么?他忙啊, 忙成那样,诸位不过是由此去密州, 若是寻常朋友,他打发个手下送来不就得了。”   众人互相望望, 而后齐向巫晓元瞧过去。   高亮一句“我们是邺州来的”都到了嘴边,思量着不妥,又咽了回去。   邺州多土匪, 再说万一传到汤啸那厮耳朵里,说不定就会猜出大伙的身份。   果然就听巫晓元道:“我们从白州过来。”   “哎呀,那可远了。这路上顺利的话也得走一个多月吧?”骑兵队长惊叹完了又有些疑惑,“都说白州人说话绵软,诸位这口音听着有些不像啊。”   巫晓元浑不在意,笑着解释道:“这位大哥,你不知道,队伍里真正的白州人只有我们家大小姐和她的贴身丫鬟。我是西明州巫家的,这位高亮叔常年在外头走镖。高亮叔,我还不知道你老家哪里?”   高亮应了一声:“邺州吴水高家沟啊。”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明月虽然穿着男装,骑马跟在队中,但她的模样如何能瞒过那些斥候出身的军汉。   骑兵队长了然笑笑,不好贸然同姑娘家搭讪,却对着巫晓元肃然起敬:“西明州巫家,兄弟大高手啊。”   巫晓元嘿嘿一笑:“哪里,从小吃不了苦,家传的武艺我就只学了点皮毛。”   众人说说笑笑到了静庄,骑兵队长把他们介绍给了驻扎在静庄的密州军头目,说是职责在身,颇有些不舍地告辞而去。   大家松了口气,就在当地进行休整,顺便等谢平澜到来。   时隔多少天,终于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有个正经的地方休息,外加舒舒服服泡到热水澡。   铃铛也差不多全好了。   明月只觉着烦心事尽去,午睡完了,收拾停当,喊了高亮、巫晓元加上汪家的老掌柜围坐着喝茶聊天。   几人对接下来的路途都很乐观,茶叶运到密州就是十几倍的价格,汪家这批茶进价便宜,金汤寨这边赚得更多。   高亮道:“若是顺利的话,咱们从密州多带点货回来,趁着开州战场没有大的变化,牟足了劲赚这一票,等运回家里,那价钱还不是咱说了算,想卖多少是多少。”   头回出来,大家能平安走到这里,真叫他这个带队的长长松了口气。   明月想着谢平澜的交待,道:“高亮叔,你一会儿给那密州军头目送两包茶叶过去,顺便请他们晚上喝个酒。”   交情都是慢慢处出来的。   金汤寨众人虽然没有经过商,可保护费收得多了,耳濡目染,谢平澜给牵线搭上桥,下面需得高亮他们自己发展友情,往后才好常来常往。   高亮会意,晚上张罗应酬,唯恐哪里考虑不周露出马脚,还带上了巫晓元。   酒喝到八分醉尽欢而散,驻守静庄的军官看谢平澜的面子,死活没用高亮掏酒钱,茶叶到是收下了,转头给金汤寨众人送来了几套精致的鞍辔,上头还带着密州军的标记。   等到谢平澜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看明月等人都已睡下,没有惊动大伙,随便找地方打了个盹儿,吃早饭的时候才同诸人碰面。   “世子,你忙完了?没事了吧?”高亮等人见着谢平澜纷纷打招呼。   “没事,等吃过饭我同你们一起走,送你们到密州边境。”   高亮等人自是求之不得。   明月坐在中间没有吱声,咬着筷子尖抬头望向他。   谢平澜没有改变行程,那便是说明王桥卿的事正按照他的设想在进展,至少是没出现大的意外。   出发前谢平澜找来了开州舆图,给众人大致讲了讲眼下朝廷和密州军在开州对峙的情况。   静庄往北已经被密州军占领有段时间了,有谢平澜亲自陪同护送,吃住几乎都是在当地最好的地方,短了什么随时补充,两天之后,明月一行到达开州最北的锦川县。   再往北就是密州了,密州军在两州交界处屯有重兵。   锦川附近是个五千人马的大兵营,带兵的副将名叫谭封,谢平澜先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但谢平澜同锦川的现任地方官曲觞是老相识。   大约七八年之前,谢平澜曾随曲觞的祖父练过一阵子书法,后来老爷子不幸病故,曲家就搬离了京城。   杜昭麾下武将多,文臣少,开州的几个县又是新打下来不久,曲觞暂理附近三个县事务,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   众人到达锦川时,锦川正下着沙沙细雨。   因这一路上都是大热天,叫人汗流浃背透不过气,突一凉爽下来,除了明月,大家都是精神大振,即便淋雨也甘之如饴。   听说谢平澜到来,曲觞特意抽出空,在县城最好的酒楼作东,宴请他以及明月、高亮一行。   “哈哈,谢世子!”曲觞一早等在酒楼门口,等见了谢平澜,离着老远就热情招呼。   自从大伙进到密州军的地盘,这“世子”的称呼可是有日子没人喊了。   密州军上下大都管谢平澜叫“大人”。   谢平澜走上前,同对方亲热地把臂寒暄几句,待曲觞将目光投向明月等人,明显露出问询之意,方才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进去说。”   曲觞会意,点了点头,转身道:“请!”   曲觞请客的这家酒楼而今主要是做密州军这帮新贵们的生意,曲觞定下要来,他们今日也就不再接待旁人了,楼里面安安静静的,只有掌柜的带了大厨和十几个伙计在忙活。   “早听说你过来帮杜帅做事了,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聚一聚,没想到人不经念叨,你这么快就来了。”曲觞把众人让到包间,笑着同谢平澜道。   待掌柜的亲自过来请示过菜式,伙计们上了茶水点心退下去,曲觞侧着身子,将手臂搭在谢平澜的椅子靠背上,道:“最近风声颇紧,谭副将是能换个四品官当的人,身份贵重,我就不喊他来了,叫他和他那帮手下没事都呆在营里。”   谢平澜道:“你也该小心些。”   明月坐在一旁,目光由谢平澜转到曲觞身上。   这么一说,她还真有些印象,具体的赏赐虽然记不清了,但朝廷的那本悬赏名册上确实有曲觞的名字。   这人胆子不小啊,一个人跑来请客做东,连个侍卫都没带。   曲觞微哂:“小小七品,真有人瞧得上眼,来费这事么?”   敢情他还为自己不受重视而有些不满。   谢平澜笑问他:“当日一别再没联络,家中情况如何,伯父伯母身体都还康健吧,还跟着你大哥住在肃州?”   问完了他自己都觉着有些好笑,以前他说话可不是这个调调,张嘴就是一堆问题,叫人不知由何回起。   这分明是被明月给带坏了。   果然就见曲觞微微一滞,笑道:“是啊。他们感觉跟着我没有跟着我大哥安稳。”   “肃州还好,眼下韩承范处于半自立状态,朝廷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不像其它几州风声鹤唳。”谢平澜道。   曲觞收敛了笑容:“我听说前几日在霸龙岗……是不是真的?”   眼下官方的消息是朝廷押送密州军亲眷的队伍在霸龙岗遭到附近山贼袭击,那帮山贼更丧心病狂地使用了大量火油,朝廷军的主将连同所有犯人被困在火海中未能逃生。   王桥卿那事干系太大,谢平澜不能吐露实情,含糊道:“我收到的消息也这么说。”   曲觞骂了一声,道:“这次的事,只怕对军心打击不小。”   谢平澜摇了摇头:“未必见得。”   对那些死者的亲属而言,龙秋横等人固然该千刀万剐,而朝廷方面作为始作俑者,势必亦要承担仇恨。   汤啸常年搞谍报,擅长玩弄人心,敢这么做,必是早就算计好了的。说不定还有各种宣传手段在后面。   他正如此想着,就听曲觞凑近他低声道:“世子,你最近可有见过汤将军?谭副将那边有人透话给我,说汤将军由南边过来,已经到了锦川附近,而最近我衙门那边接连有百姓报说遇到盗匪了,我怀疑他正在追捕霸龙岗的那伙山贼。”   谢平澜两手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这么巧?这么多天过去,龙秋横竟还没被灭口么? 第88章 危机四伏   直到酒菜上来, 曲觞才想起自己初一见面的那个问题还没得着答案。   谢平澜已经知道众人在静庄时假说是从白州过来的, 本来这说法很稳妥,但思及汤啸就在附近, 回头在曲觞面前拆穿了难看,就给他介绍道:“这几位是我前段时间在邺州交到的好朋友,都是过命的交情, 他们一行要去密州做生意, 我陪着护送一程,顺便帮着通通关节。以后怕是要常从你这里经过,还请你多加关照。”   曲觞哈哈一笑:“这是自然。”问清楚他们眼下在做茶叶生意, 还热心地要帮忙介绍买家。   谢平澜问他盗匪的相关消息。   曲觞报了个地名,说离锦川县城还不足百里。   谢平澜当即就叫曲觞安排个熟悉地形的差役,领着巫晓元等人过去查看一下。   巫晓元认识龙秋横,若真是那伙人, 想办法直接带回来再说。   谢平澜有些想不通,龙秋横现在若是还活着,应该知道自己上了汤啸的当, 这时候不藏起来,跑到密州军的地盘想要干什么?   不知道他有没有跟汤啸吐露明月等人的行踪, 汤啸会发现霸龙岗的那场大火另有隐情么?   巫晓元几个走后,谢平澜在想事情, 对着曲觞就有些心不在焉。   “朝廷这一招确实狠辣,听说最近战场上的形势也颇严峻,战事陷入胶着, 杜大帅亲自督阵,仍然攻不下平南王坐镇的巨柏城,杜大帅不从密州直接打靖定,就是因为平豫关易守难攻,硬取的话损失太大,结果现在看,巨柏城下死伤的兵丁也不在少数。拖得久了,后方人心浮动,可不是好事。”曲觞忧心忡忡道。   杜昭治军理政都很严厉,大约这些话曲觞平时也没人可以讲,好不容易遇到谢平澜,还当着明月等人就倒起苦水来。   反正谢平澜也说了,那都是过命的交情。   高亮几个听着有些入神。   想想也难怪,平南王司徒翰平定战乱建功立业的年代还没有杜昭这个人呢,不说资历,光是战场上积累的经验就差了二三十年。   包括杜昭在内,密州军稍微有点名气的将领,几乎都在司徒翰手底下呆过。如今对阵老上司,难免底气不足。   再加上巨柏城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池坚固异常,朝廷方面一早做足了准备,几乎将一州的粮食军备集结于此,那地方成为密州军西进路上的拦路虎绊脚石是必然的事情。   要这么说,杜昭的前景远没有他们在邺州老家时听说的那么一片光明啊。   没见连谢平澜,这个丢下他们特意从邺州跑来辅佐杜昭的人都不怎么出声了么?   座上这么多人,大约只有明月看出来谢平澜人虽然坐在这里应酬,心早已经跟着巫晓元他们走了。   曲觞说了半天不闻谢平澜回应,招呼掌柜的再给上了一壶酒,亲手给谢平澜满上,道:“世子,你和杜大帅交情好,到底怎么个情况,你别不说话,多少给交个底啊。大帅若是决定要自巨柏退兵,我这里转眼就是最前方了,好歹也好有个准备。”   谢平澜笑笑:“你担心什么,要是真有危险,我还会把朋友从邺州喊过来跑这条商路?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不是说了嘛,他们往后常从你这里走,你得照顾着些。”   说话间他端起了眼前的那杯酒。   曲觞脸上带着笑,伸长了胳膊给全桌斟了一圈,轮到明月的时候,因为早看出来明月是个穿了男装的姑娘,面前摆的是清水,就把她越了过去。   哪知道明月却有话说:“咦,等等,曲大人,你这酒壶有点古怪,能给我瞧瞧么?”   曲觞脸色微变,强笑道:“莫开玩笑,姑娘你不喝酒,哪知道酒中乾坤,来,咱们干了这杯。”   谢平澜当即就把酒杯放下了。   不独是他,在座众人齐刷刷便把目光都聚集到了曲觞手里的酒壶上。   谁开玩笑大小姐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座中碗筷摆放的位置,杯盏是不是干净,旁人不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大小姐与其他人不同,别看她不怎么动筷子,茶水也很少沾唇,桌子上有一丁点儿不妥当的地方她就会浑身不舒服。   谢平澜面色平静,目光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说说吧,酒壶怎么了?”   曲觞手里的白瓷酒壶很少见,外观造型是福禄寿三位吉神。   福星最高,头戴官帽,手持玉如意,那宫帽可以拿下来,就是酒壶的壶盖。   禄寿二星都只到福星胸口,禄星抱着童子,寿星一手龙头拐杖一手捧着寿桃,所以这酒壶肚大能盛,看上去圆滚滚的。   酒壶的做工稍嫌粗糙,白瓷有些泛黄,一看就是在这酒楼里烟熏火燎地用了好多年。   所以哪怕是谢平澜,也未对这不起眼的东西多加留意。   此时就见曲觞一手托住酒壶底部,另一只手握在把手上,大指翘起,状似不经意地按在寿星拐杖的龙头位置。   在座的除了明月都是老江湖了,一看这模样,稍加深思,哪还有想不到的。   高亮就坐在曲觞旁侧,探臂就要把那酒壶自曲觞手里夺下来。   在他想来,对方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自己这一伸手,带了几分擒拿的功力,夺个酒壶还不是十拿九稳。   哪知道曲觞那里做贼心虚,先一步脱手。   被桌子一挡,高亮就没来得及抢救,那酒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一地瓷片。   “碎了。”曲觞喃喃道。   谢平澜脸上浮现惋惜之色,环顾左右,道:“这时候不该冲出许多刀斧手来么?”   高亮不像他这么冷静,惊出一声冷汗,酒壶碎了不怕,酒还在呢,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仔细嗅了嗅,面露狠色,抓住了曲觞的衣领:“曲大人,你来喝了这杯酒!”   曲觞苍白这一张脸,没怎么犹豫,接过酒来就要喝,谢平澜出声制止:“行了。”   酒楼里没有埋伏刀斧手,只有掌柜的和几个伙计。   月亮叫山柱带着人去把他们控制住。   谢平澜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曲觞是私下里行事,没敢惊动锦川的驻军和地方官吏。   这到奇了,谢平澜自忖和他往日里不但没有旧怨,在曲觞祖父过世之后,对曲家上下照顾还颇多,而今二人又都为杜昭做事,于公于私,姓曲的只要不是旁人易容顶替,都不该冲自己下毒手啊。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谢平澜问道:“我家里有人暗中找过你了?”   曲觞到也光棍:“承德侯次子说,皇帝已经下了密旨,给他们两个月期限解决你。”   “不然呢?”   “褫夺爵位,与其他人同等论罪。”   谢平澜嘴角露出一丝自嘲:“原来是小六,他来了开州?我却不知什么时候他和你的交情深到了能令你背叛杜帅和这么多同僚。还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曲觞张口欲言,谢平澜挥了下手:“有话留着跟军法处解释吧,我不想听。”   故人的背叛加上曲觞吐露的消息,令他有些意兴阑珊。   他自己的手下适才都派出去了,谢平澜叫金汤寨的人帮忙把曲觞绑了,起身出了包间,站在酒楼门厅里看雨。   很快那几杯毒酒也验出了结果。   酒里面渗的是其厉害的麻药,人喝下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浑身麻木,手脚不听使唤,昏昏沉沉只能由人摆布。   明月走到谢平澜身后,把情况跟他说了说,道:“别难过了,他们这次看来没想着置你于死地。”   谢平澜笑了一声。   停了停,他道:“借个人给我用用,我写封信,叫他拿着去兵营把谭封找来。沙川三县需得另行委任地方官,叫他先代管几日吧。”   明月应了声“好”,给他找了个机灵可靠的寨丁跑腿。   谢平澜握住明月柔软的手掌:“我今日心里有些乱,多亏了你明察秋毫,不然这一关怕是不好过。”   门厅里无人,明月仰着脸忧心忡忡道:“这么危险!有我在还可以帮你看着点儿,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嗯。会的。”谢平澜感受到来自她的关心,心情好转,“说说看,刚才怎么发现的不对劲儿?”   说话间,他将手放在明月肩上,一并摩挲着她垂下来的长发和单薄的肩,明月便将脑袋靠了过去。   “他把那酒壶放在右手边,寿星的拐杖冲着自己,我就觉着他那么放好生别扭,每次伸筷子出去夹菜,酒壶都很碍事。”   “所以你就不眨眼瞧着?”谢平澜太了解她了。   明月嘻嘻而笑:“多瞧几眼,就发现了那龙头拐杖龙嘴的位置有个小洞,你说古怪不古怪?”   谢平澜笑了,冥冥中自有天意,曲觞当着明月使这等障眼法,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明月由他揽着,抓过他满是薄茧的大手,自顾自感慨道:“为什么同你在一起,总是遇上下雨天呢?” 第89章 权衡   外头下着雨, 明月摸了摸谢平澜掌心的那些薄茧, 又逐一揉捏着他的手指,抬起头期待地问:“感觉怎样?舒不舒服?”   谢平澜忍不住想笑:我又不是你。   不过这是明月的一番好意, 他可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当即点头:“很舒服。”   明月松了口气,又加了点力道:“那就好, 把不开心的统统忘掉吧。”   谢平澜心中悸动, 鼻子里“嗯”了一声,凑在明月耳边道:“不但舒服,还有些痒痒的……”   明月“啊”的一声, 有些诧异地向他望去。   就她自己而言,并不喜欢“痒”这种感受。   “……痒痒的,想叫你一直呆在心尖上!”说完这话,谢平澜向前一凑, 含住了明月的耳垂。   明月措不及防,低呼一声,怕引来人, 很快噤声。   谢平澜轻轻舔舐,这回轮到明月体会那种销魂蚀骨的痒意。   街上细密的雨丝随着风自半掩的门外飘进来, 门厅靠外的一边由此变得湿漉漉的。   风大的时候,包间的帘子被吹得啪啪响, 光线有些昏暗。   明月站在那里,半边儿是风雨渐起的微凉,半边儿是谢平澜身上传过来的温热。   “以后若是下雨, 我就会想你。”她道。   谢平澜自后面张开双臂环住了她,下巴抵在她头顶上,道:“只有下雨才想?那要龙王爷保佑,这雨一直下,不要停才好。”   明月笑道:“怎么会,平时也常想啊,吃饭的时候,会想你有没有吃饱,睡觉的时候,会想你是不是忙得没空休息,只是你知道的,我以前讨厌下雨嘛,湿漉漉的,往后想着你就不会觉着下雨烦了。”   谢平澜唯有抱紧了她。   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他刚遭受到来自家族的沉重一击,还未及如何伤感失落,心里空出来的地方就被明月填得满满的。   谢平澜想哪怕再过很久,直到自己垂垂老朽的一天,每当下雨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锦川的这个小酒楼,想起十五岁的明月。   相思记取,愁绝西窗夜雨。   得想个法子早点安定下来啊,有个稳定的住处,把明月从她爹隋凤那里风风光光地娶过来,朝夕厮守,就不用再日日牵肠挂肚,也无需亲热一下都像做贼似的,担心被人撞见。   他会想到这个,是因为自酒楼外细雨中隐约传来了马匹嘶鸣声。   来的还不止一骑。   这分明是冲着他们来的,谢平澜走过去,拉开了大门。   “世子!”   先冲进来的竟是巫晓元,手持宝剑,满头满脸的雨水,浑身衣裳俱已湿透。   谢平澜未等细问,就见后头还跟了二十来个壮汉,比之巫晓元,这些人更是狼狈,几乎个个挂彩,满身的泥浆,披头散发看不出本来面目。   谢平澜皱眉:“这是……”   那二十余人站在酒楼外边犹豫着未敢踏进门,领头的汉子淋着雨抬头打量酒楼的招牌,以及站在门口的谢平澜。   雨水冲去他脸上的血污,明月忍不住出声:“咦,龙大当家,真是你呀。”   龙秋横这才松了口气:“隋大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他迈步进屋,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疑惑道:“你们怎么同密州军搅在一起,隋大当家已经投了杜大帅么?”   明月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向巫晓元望去。   巫晓元没有多解释,挡在谢平澜和明月身前,隔开了霸龙岗那二十来号人,向谢平澜禀道:“世子,汤啸追来了。”   谢平澜还未说话,他又补充道:“我刚才抢人,惊动了附近驻扎的守军,眼下都在外头,不知是谁带的队,差不多有七八百人。”   怪不得有马嘶声传来,闹了半天,他们竟是被锦川驻军包围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是因为龙秋横等人。   谢平澜示意巫晓元不必如此紧张,出门去报他的名字,叫来的驻军等一等,邀汤啸进来一叙。   他如此一吩咐,霸龙岗那些人登时有些躁动不安。   谢平澜转向他们,问龙秋横:“我听隋大小姐说,你们之前也是有上千人马的,怎么就只剩下这些人了?”   龙秋横未答,脸上露出痛苦愤怒之色。   明月靠紧了谢平澜,道:“龙大当家,这是我朋友。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一说,看他能不能帮得上你。”   龙秋横戒心未去:“大小姐,你们脱身到快,你朋友既然也是密州军的,还请你帮我们做个证,先前伏击官兵,我们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想着事成之后以此为投名状投奔杜大帅,哪知道那是押送犯人的车队,我们也是受人蒙骗,等发现上当已经晚了!”   明月点头:“确实是这样,我当时藏身乱坟堆,亲耳听到有人要你召集手下,他说‘今晚或者明日,有朝廷的人马走官道由此路过,人不是很多,到时候你听我的命令即可。’”   龙秋横顿时露出激动之色:“对对,大小姐记性真好,就是这样,简直一字不差。”   明月嘴角微翘,露出一丝得意来。   当时的环境令她几乎窒息,就是要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一字不差记住了,再加上说这话的人是汤啸,所以印象才特别深。   她记住的可不止这些:“那人还说,事成之后,叫你把霸龙岗的人都带上,他负责向杜大帅保举你到密州军做个副都统。”   龙秋横眼泪都要下来了:“谁知道他奶奶的竟然骗老子。利用我杀完人,转过头来就要灭口。”   明月对汤啸半点好印象都没有,巴不得他倒霉,道:“我不但可以帮你做证,我还知道那人是谁!”   “太好了……”   龙秋横话未说完,门口有人阴恻恻道:“隋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穿着黑油布长身雨衣的汤啸迈步走了进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龙秋横一伙人便要往上冲,却见汤啸的身后又跟进来十余个人。   这些日子逃亡路上多有领教,他们知道对方都是高手,自己这些人上去也是鸡蛋碰石头讨不了好,顿时僵持在了那里。   不大的厅堂里一下子挤了四五十号人,明月顾不得对付汤啸,先觉着透不过气来,脸色登时变得不大好。   谢平澜柔声道:“不舒服?你叫上高亮,陪着龙大当家到那边包间里稍微一坐,喝喝茶,聊聊天,其它的交给我好了。”   谢平澜一开口,不管是汤啸这边还是霸龙岗诸人全都安静下来,尽管他声音不大,仍然清清楚楚传进众人耳朵里。   明月莫名有些脸红,不放心地看看谢平澜,又扫了汤啸一眼。   汤啸揶揄道:“你到是放心,不怕姓龙的劫持她为质!”   谢平澜不打算叫他知道金汤寨众人里头还有高亮这么个高手,淡淡回应:“龙大当家是讲义气之人,你扣了他这么多兄弟,他不会丢下他们不管做蠢事的。”   汤啸嗤笑一声,未再出言挑衅。   明月趁人不注意,悄悄摆弄了一下“雪净瓶”,这东西自入了她的手就没有离身过,眼下情况这么复杂,危急关头说不定有大用。   到了包间门口,她再次回头,就见谢平澜抬手同汤啸示意:“里面坐着慢慢谈吧。”   汤啸闻言解开还在滴着水的长身雨衣,丢给身边的随从,叫人都在外边守着,便要往屋里去。   抬腿的工夫,他顿了顿,扭头同谢平澜道:“我刚想起来,此地的县令是叫曲觞吧,听说还是你的旧识,这人怕是有点问题,你小心着点。”   谢平澜淡淡地道:“多谢你特意告之,曲觞我刚刚见过,已经拿下了。”   汤啸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和谢平澜一前一后进了单独的房间,一坐下便道:“曲觞的事是我疏忽了,通知的有些迟,到不是故意想你出事,不过世子一向会给人惊喜啊,这些阴谋算计对上你全都无所遁形。”   “过奖了。”谢平澜不想多谈方才酒桌上的惊险,只说了三个字就闭上了嘴。   汤啸翘起二郎腿来:“说实话,霸龙岗剩下的那二三十号人,想斩草除根我早就处置了,不过是听他们说,你那位隋大小姐参合在其中,故而纵着他们,放长线钓大鱼,果然龙秋横他们就往北来了。”   他盯着谢平澜:“你我心知肚明,那场大火起得蹊跷,我若是把人都扣下来,慢慢地查,不见得就查不出事实的真相。”   谢平澜皱眉:“你不反思自己做事情是不是越了界,反而来威胁我?”   汤啸道:“你我都是在为大帅分忧,何来越界之说?”   谢平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汤啸想了想,把二郎腿放下来,正色道:“不过这次是我棋差一招,想不认输恐怕也不成,我怕来得晚了,被利用完了还要给人丢在地上踩两脚。”   谢平澜神色平静地望着他,权衡了半晌方道:“既然都是在为杜帅分忧,自当同心协力,相互倾轧只会给外人看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鱼行妹子的女强好文《月东出》。   爱权如命的秦冬月从最基层公务员做起,历经千难万险官至省委副书记。   一朝穿越成了古代小娘子白兰,在等级森严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从谋得一个知县开始,白兰开启了新的官途争霸之路。   其实我这样的废柴作者推文都没大用。。〒_〒 第90章 有停云兮歌齿皓   明月呆在包间里, 同龙秋横大眼瞪小眼。   高亮在旁边, 名为作陪,实是保护她。   龙秋横自一开始就坐立不安, 待听着谢平澜和汤啸那边不大会儿工夫竟然叫了酒,两人推杯换盏喝上了,更是变了脸色, 怀疑自己和一众兄弟又被人出卖了一回。   明月也搞不清楚谢平澜卖的什么药, 这是要与姓汤的化敌为友了么?   “龙大当家,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龙秋横听着明月发问,先是额上青筋暴起, 跟着颓然道:“什么打算?先求了活命再说吧。”   “这你到是可以放心。”明月安慰道。   谢平澜做事向来不牵连无辜的性命,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等汤啸带着手下呼啦啦全都走了,明月便跑去问他:“这次不准备和汤啸撕破脸么?”   “再等等吧,现在不是时候。”   “是不是姓汤的用我来威胁你了?”   “是啊, 他知道你对我最重要,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放过这等机会。”   说完了谢平澜见她一脸担忧, 忍不住笑了:“逗你呢,这么好骗?”   他握住了明月的手, 推开包间的窗子,让外边的蒙蒙细雨穿过窗棂飘进来。   “现在王桥卿带着人还没有走远, 不能逼急了他。趁着汤啸有求于咱们,先与他合作,强过这时候就开始内耗。”   明月“嗯”了一声, 不管谢平澜是出于何种顾及,在这些事情上,自己只需要相信他就好。   “只要王桥卿他们没事,这笔账什么时候算都不晚。”   其实有些话谢平澜没有跟明月讲,能不能对付汤啸最终还要看杜昭的态度。   在杜昭彻底厌弃汤啸之前,谢平澜不打算和汤啸翻脸。   若是不能一举置其于死地,以汤啸的为人秉性,实在是后患无穷。   外边天已经黑了下来,灯火映照下,远的街道屋檐,近的窗棂和各种小摆设全都水灵灵亮晶晶。   明月把手伸出窗外,接了几滴雨水在掌心里,谢平澜笑她:“不嫌下雨湿哒哒了?”   明月嘻嘻而笑:“不嫌。”说完一转身,趁谢平澜不备,将掌心的雨水抹到了他脸上。   谢平澜:“……”   明月还逗他:“怎样?是不是湿哒哒?”说完退开一步,眼里闪烁着戒备的笑意。   谢平澜却未如她所料施以“报复”,而是手摸面颊,温和而笑:“不但湿,还痒痒的。”   又是痒?   明月疑惑地打量他,断定这家伙居心叵测。   她决定换个话题:“你准备怎么安置龙秋横?”   “你说呢?”   “他一心想投奔密州军,你不收留他吗?”   “不合适。”   明月也理解,霸龙岗的那场大火传说将所有囚犯尽数烧死,想必如今密州军上下不少人想将龙秋横千刀万剐。   “不但如此,你想想霸龙岗原本上千人,如今只剩了二十来个,其他的人是被汤啸杀了还是控制起来了?”   “啊,你是说汤啸故意放他来跟我们刺探消息?”   “不可不防,算了,待我给他找个去处吧。”   闻讯赶来的驻军军官得知谢平澜和汤啸齐齐来到锦川,急忙派人回去给副将谭封送信。   汤啸不知去向,谢平澜三言两语温言打发了众人,抽出时间单独见了龙秋横。   一番密谈之后,龙秋横带着他的人即刻启程,往邺州投陈佐芝去了。   “为什么是陈佐芝,你到不怕肉包子打狗!”   谢平澜笑而不语。   入更之后雨势慢慢转小。   巫晓元来报:“世子,连丰他们都回来了,一路顺利。”   人到齐了,就意味着起程在即。   明月其实很想多停留两日,毕竟好不容易才见谢平澜一次。   但谢平澜公务繁忙,能抽出时间来把众人送到锦川已经殊为不易,再想想自己一行离开金汤寨也有些时候了,留母亲弟弟他们在山寨里始终不大放心,是以谢平澜问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明月便答:“若是雨停了,就明天吧。”   谢平澜想了想,道:“你今晚左右无事,换身衣裳,跟我出去一趟。”   “现在?”明月诧异地问,外边还下着雨呢。   “不是说不觉得下雨烦了?”   谢平澜笑问。   “好,等我。”   明月飞快地换了身适合骑马的装扮,叫铃铛帮她把头发编成辫子。这次出门,她可有日子没做女孩儿装扮了,站在屋子中央转了个圈,问铃铛:“好看不?”   铃铛捂嘴而笑:“自然好看,不过黑灯瞎火的,还下着雨,小姐这是打扮给谁看呢?”   明月嗔道:“铃铛,你可越来越坏了。”   她自屋里出来,谢平澜已经换好了衣裳,一手提着马鞭,臂弯里搭了件宽大的黑油布雨衣。   “走吧。”他把马鞭交到左手,空出右手拉住了明月。   明月面颊红扑扑的,身后几个小辫子晃呀晃,看上去格外娇俏。   “去哪里呀?”   谢平澜摸了摸她的脑袋,复又拉住她的手:“带你出去看看景致。”   马匹拴在屋檐下,黑色鬃毛淋了雨,灯火映照下闪闪发亮,见到谢平澜和明月过来打了个响鼻儿,黑色的大眼睛透着温顺。   侍从装上了马鞍,一看就是谢平澜早有吩咐,马鞍是干的,上面还铺了干净的垫子。   谢平兰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回手扶着明月,让她像从前一样坐在身后。   然后他抖开了油布雨衣,随意披在身上,却将明月遮挡得严严实实。   明月咯咯而笑,手撑着他的雨衣后摆,道:“这个样子,两眼一抹黑,还看什么景致?”   谢平澜不答,只道:“抱紧了!”然后轻叱一声,两腿一夹马腹,黑鬃马沿着长街渐渐飞奔起来。   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不时溅起朵朵水花。   这时候雨已经很小了,明月撩起了雨衣一角向外看,见他们很快离开了闹市。   四周渐黑,越跑人烟越是稀少。   “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呀?”她咕囔着问。   “私奔!”谢平澜带着笑的声音传来。   明月抬手咯吱他:“别开玩笑了,还不从实招来!”   谢平澜抖了一抖,空出一只手来,握住她锦软的手掌:“知道锦川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啊?”   “我也是刚听人说起,附近有个出名的景致,只是想见到它需要好运气。”   “好运气?是必须要下雨才能见么?”   “不,是需要雨后初晴,还须得是月中。”   明月听得要求这般苛刻,还未见着便已经颇为期待。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今天是十六还是十七?”   “十六,刚好月中。”   可是雨还没有彻底停下来。   路途不近,明月看了一阵,周围黑黢黢的,只能隐隐约约瞧见树和山道的影子。   她心安理得地放下雨衣,就势抱住了谢平澜的腰,将面颊贴在他挺拔劲瘦的后背上。   就算没有美景可看,能坐在马背上一直这样跑下去也未尝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打在雨衣上的雨珠逐渐稀疏,而耳际传来的流水声却越来越响,明月疑惑地问:“雨又变大了吗?”   谢平澜的声音带着笑:“没有,是我们快到了。”   明月探出头来,才发现雨已经差不多停了,谢平澜纵马来到了一处缓坡上。   不远处就是山涧,刚下过一场透雨,涧中水流湍急。   谢平澜让马慢慢地走,抬头观察对面的山崖。   水声渐响至震耳欲聋,谢平澜停下来,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两人下了马,明月左右四顾。   处身之地正是坡顶,旁侧有个破败的茅草亭,亭里亭外一齐向下滴水,足下是个泥泞的小水洼,若是自己不小心一脚踩进去……   若说美景,只可能是山涧对面的悬崖了。   汇聚起来的雨水自悬崖上方冲进山涧,形成声势浩大的瀑布。   谢平澜拴好马,过来牵住她手,道:“看对面,这个季节,若是天气晴朗,二更过后,圆月就正好挂在瀑布上方,映得整面瀑布半边金黄半边银白,这便是锦川的由来。不过锦川这个地方一直缺水,平时没有这么好的瀑布,要下过雨来看才好。”   说话间风吹云动,圆月从云彩的缝隙中一晃而逝。   明月惋惜地“哎呀”一声。   谢平澜笑道:“世间美景大多可遇不可求,不过能在月中时候遇到你,又这么巧的下了雨,我就觉得冥冥中似有天意,一会儿肯定会出月亮。”   明月找了块不积水的大石头,站到上面,抬首望天,笑道:“现在就差不多二更天了,待我来作个法,让月亮赶紧出来。”   “闭月羞花嘛,你别看它,它自然就出来了。”   明月听他夸赞自己,笑嗔道:“现在不说我长相差了?”   “岂不闻情人眼里出西施?”谢平澜将油布雨衣铺在茅草亭前的青石板上。   明月噘着嘴哼了一声。   谢平澜对着山崖施施然坐下来,解开外袍,摆了个既潇洒又舒服的姿势,手掌轻拍青石板作歌道:   “环峰叠翠登古道,雨歇茅亭盼月皎,有停云兮歌齿皓,红尘付一笑,江山不过消遣事,凭谁道:痴情最易使人老?吾愿年年共明月,明月可愿共吾好?”   作者有话要说:  90章了呢。   来来来,这章留言发红包了。   依旧是前50人,大家战斗力也就那样,我估计着肯定发不完。 第91章 月照锦川   吾愿年年共明月, 明月可愿共吾好?   这一听就是专门为她而作的嘛, 明月不由地笑弯了眼睛。   明月可愿共吾好?   自然是愿意的。   明月俏皮地扬起了下巴,道:“你猜呢?”   明明离着丈许远, 又是黑黢黢的,谢平澜却觉着自己清楚看到了她脸上那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他笑了起来,正要说话, 一阵湿润的夜风吹来, 天上云随风动,移开稍许。   一轮皎洁的圆月自云朵的间隙露出了真容。   “哇!”明月忍不住仰着头,合掌惊呼一声。   四下里一片银白, 半空如飘浮着若干霜雪。   而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洼,高高矮矮的草木,此刻全都反着光,到像是满山满谷的珠宝在一齐闪耀。   这些还不算出奇, 就在二人对面的峭壁上,金黄月轮之下,银色的瀑布铺满了整片悬崖。   月轮同瀑布中的倒影交相辉映, 万点水珠撞击在石头上,散开如雪花, 果如谢平澜前面所说,瀑布在悬崖上方的一段黄蓝白诸色交织, 实不愧锦川之名。   明月只在起始发出了一声惊叹,其余的时间皆痴痴仰头望着眼前的奇景,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谢平澜亦不由地站了起来。   他去过不少地方, 提前也听人细说过这月映锦川之美,可当真亲眼瞧见,依旧觉着说不出的震撼。   可惜如此美景不长久,差不多一刻钟之后,一片阴云移过来,挡住圆月,瀑布随之暗淡下去。   明月尚不及惋惜,突听不远处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自茅草亭后面的坡下传来:“打扰打扰,荒山野岭遇着同道中人,更难得听到一首好诗,实在忍不住了!”   竟然来了外人。   明月站到了谢平澜身边,同他一起打量着这个刚刚登上缓坡的不速之客。   黑暗中只能看得出这是一个身材不算高大的男人,宽袍大袖,似作文人打扮,手中拄着一根棘杖。   虽然打扰到了她和谢平澜难得的独处时光,明月的心中却没有厌烦和不喜。   这位仁兄也是冲着锦川美景来的。   荒山野岭,一个人冒着雨孤身寻来,连匹代步的马都没有,实在是风雅人做风雅事,叫人一见之下就生出好感来。   谢平澜拱手道:“能在锦川之下偶遇,可谓是难得的缘分,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依他的耳力,原本早该听到有人靠近,但耳畔瀑布冲下深涧的声音实在是太响了,完全盖过了来人拄着棘杖上山的脚步声。   这会离得近了,他一眼就判断出来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长衫落拓,肩上搭着褡裢,里头鼓鼓囊囊,一副远行的样子。   他听到谢平澜相询,笑声爽朗:“在下姓韩,名沙沉。”   韩沙沉?   明月不由失声道:“可是写《十三州游记》的那位韩先生?”   韩沙沉有些意外:“两位见笑了,那是韩某少时许下的心愿,天下何其之大,要将十三州美景全部看遍谈何容易啊?”   明月默默估算了一下:“韩先生所写游记我读过也有二十余篇,多亏先生,让我们这些人足不出户就能游天下。”   说罢她扭头看向谢平澜:“当初我还是看了韩先生的《雨中醉登鹦鹉山》,才知道的蔡老。”   若非蔡九公,明月和谢平澜此时大约都是另一番光景。   谢平澜很是客气:“在下姓谢。久闻韩先生大名,不想竟在这里偶遇。”   两人正在寒暄,瀑布上方的圆月又自云层后面露出半边脸来。   韩沙沉“哎呀”一声,仰首笑道:“你们看这明月,像不像一位绝色佳人,躲于屏风后面,窥探座上娇客?”   明月:“……”   谢平澜忍笑道:“像极。”   “不行,如此美景,我得赶紧记录下来,免得过后遗忘。”   说话间韩沙沉自褡裢口袋里取出纸和炭笔来,摸着黑在纸上疾书。   明月欲言又止,想想谢平澜适才歌中的一语双关,决定还是任韩沙沉继续误会下去,不要叫他知道的好。   她悄悄向谢平澜望去,谢平澜向她眨了下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笑,一起看向月光沐浴下的瀑布锦川。   直到月亮再一次隐于云后,韩沙沉惋惜地收起纸笔,谢平澜方道:“韩先生几时到的开州?眼下正打着仗,先生孤身出行,千万要注意安全。”   韩沙沉欲言又止,停了停劝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开州这么乱,你们两个年轻人只怕比韩某更加招贼人惦记,不如早早回家去吧。”   明月听了他俩这番对答,忍不住道:“那大家干脆一起吧,眼看半夜了,结伴回去也好有个照应。”   她和谢平澜自然不会有事,如此提议,完全是想要照顾韩沙沉。   哪知道韩沙沉面露难色,犹豫道:“我有几个随从正在山下等候,不如叫他们把咱们一并送回县城去,就不知两位是否方便?”   明月一听这话就想推辞。   韩沙沉既然用不上他俩,她自然是想同谢平澜单独呆着。   哪知道谢平澜刚好同她相反,她提议说三人一起的时侯,谢平澜无奈地望了她一眼,现在她嫌韩沙沉碍事了,谢平澜却抢在她前面欣然受邀。   “如此多谢了。”   明月意外地眨了眨眼,没有吱声。   等三个人结伴自山里出来,己经是后半夜了。   果如韩沙沉所说,有七八个人正在山外等着他,听到动静,离着老远迎过来。   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手举火把,神情凶悍,行动间隐隐带着肃杀之气,令明月一见就心生警惕:怪不得韩沙沉先前说话吞吞吐吐,这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随从跟班啊。   她有意提醒谢平澜小心些,可看谢平澜那从容自若的样子,到像是一早就有所预料。   “先生这是在山上遇到了熟人?”为首的汉子离远打量谢平澜和明月。   韩沙沉勉强笑笑:“遇到两个朋友,聊得投机,还请诸位把我们一起送回县城。”   “好吧。”那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等凑近了细一打量谢平澜,大吃一惊:“谢……世子!”   谢平澜微微点头。   后边围过来的几名壮汉方才敢确定,乱哄哄有叫“世子”的,有叫“大人”的。   谢平澜看他们面生,但如今在密州军的地盘上,还会称呼他“世子”的,除了跟随他的那些老部下,就只有汤啸的人了。   谢平澜早已不是顺德侯世子,巫晓元等人是习惯使然,而汤啸,则是调侃之意居多,顺便戳戳谢平澜的痛处。   若说在山上谢平澜还只是稍有怀疑,这会儿他已然断定韩沙沉出现在锦川并非偶然。   他开口相邀:“难得一点闲暇,山水之间巧遇韩先生,接下来怕又得分道扬镳,不如回城之后先去我住的地方,我叫人准备些酒菜,咱们边喝边聊,岂不快哉?”   韩沙沉未料到那些“随从”竟然认识这姓谢的年轻人,他半夜请自己去喝酒,也不见有人阻止,稍一迟疑,爽快应道:“好。那我便叨扰了。”   谢平澜暂时落脚的客栈已被附近的驻军接管,他要请客,即使已是后半夜,仍然很快就准备妥了。   明月虽然有些困顿,但因为天亮之后就要同谢平澜分开,加上好奇韩沙沉的事,硬撑着叫旁人都退下去,关上房门,亲自给二人倒酒。   直至落了座,韩沙沉方才反应过来:“哎呀,瞧我这反应,姓谢,又称得起‘世子’的,不知阁下是承德侯世子还是顺德侯世子?”   谢平澜微微一笑:“谢某之前曾是顺德侯世子,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韩沙沉并不在意这个,肃然起敬道:“这么说您是吕飞白吕大家的妻弟了,失敬失敬。”   谢平澜有些啼笑皆非,这是典型的爱屋及乌了,否则他着实想不通,自己在对方眼中有什么可敬之处。   “韩先生认识我姐夫?”   韩沙沉长叹一声:“唉,神交已久,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着,原想着等我什么时候路过京城,就上门去递帖投文,请他指点一二,没想到……”   谢平澜点了点头,王渊、吕飞白相继离世是读书人莫大的损失。   当世文人里头若论名气,韩沙沉稳稳可排进前三。   他把话题拉了回来,道:“韩先生缘何会有几个密州军相随?可是有人限制了先生的自由,逼迫你为其做事?”   不管什么人或事,只要同汤啸牵扯上,谢平澜便不得不防。   韩沙沉犹豫了一下,眼往四处望望,见在座的只有他们三个,余人都没在屋里,方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位姓汤的大人强请了我来,叫我写一篇缴文,代天下百姓讨伐皇帝,他说皇帝老儿荒淫无道,残暴多疑,还同我讲了许多朝中秘闻,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韩某不知真假,一直难以下笔。”   谢平澜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汤啸为了收拾霸龙岗残局而准备的后招。   朝廷方面以密州军将领的亲眷相要挟,而汤啸的对应之法就是先釜底抽薪,把人全都除去一了百了,再借文人之笔搞臭昏君,引得众人同仇敌忾。   只是如此一来,吕飞白刺王杀驾怕是怎么都绕不过去,不知道汤啸又会如何编排? 第92章 到达密州   只看韩沙沉那为难的样子, 就知道汤啸在吕飞白的事上必定没少花心思, 误打误撞之下,会接近事实的真相也说不定。   姐姐姐夫已经故去, 谢平澜绝不允许他们的身后之名被人随意编排践踏,成为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谈资,哪怕是为了杜昭所谓的大业也不行。   这些事同韩沙沉说没用, 必须要找到始作俑者汤啸, 同他郑重讲清楚。   好在发现得及时,眼下汤啸因为在霸龙岗的事上棋输一着,心有顾忌, 谢平澜真的找上他了,势必会有所让步。   只是谢平澜先前问过明月何时动身,明月回说雨停了就走,他还想着若是情况允许, 便再送一送她,争取能在一起多呆个一两天,现在看, 却是不成了。   他端起杯来,情不自禁往明月那里看去。   就见明月两眼泪汪汪的, 跟着眼睛微微眯起,深深吸了口气, 敢情这半天她一直在同打哈欠做着斗争,根本没有空闲听自己同韩沙沉都说了些什么。   这叫谢平澜好笑之余又有些心疼,冲她伸出手。   明月过来帮他添酒, 谢平澜将壶接了过去,柔声道:“快去睡吧,天亮还要赶路呢。我自己来。”   明月点了点头,想说话却又抿紧了唇,肩头微耸,深深呼吸。   谢平澜忍不住想问她是不是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当众打过哈欠,不过转念再一想,明月完全干的出来嘛。   他侧了身子悄声笑道:“去吧,结束了我喊你。”   明月适才想说的就是这个,闻言眨了下眼,而后冲韩沙沉施礼告辞,自去洗漱休息。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情,明月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惦着天亮之后就要同谢平澜分别,原打算眯一小会儿就起来,哪知道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   等她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明月暗叫“不好”,腾地掀了被子坐起来,而后才迷迷瞪瞪地想,我这是在哪里,有什么急事来着?   等她回过神来,才见谢平澜正坐在床榻旁边冲着她笑。   明月大为不满:“不是说好了的,你忙完了就叫醒我么,这会儿天都亮了。”   谢平澜柔声道:“我那边也是刚散不久。”   明月皱着鼻子嗅了两下,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骗人,你和韩先生哪那么多话题可聊,还喝通宵?再说酒气根本就不重。”   谢平澜无奈,只得实话实说:“本来是打算喊你起来的,见你睡得太香了,没舍得叫醒你。”   他就这样坐在床边,贪恋地看着明月的睡颜,好似一眨眼的工夫天就亮了。   酒气不重也是他怕熏着明月,散席之后特意洗漱又换了衣裳。   明月点头:“这还差不多。”跟着又担忧地问:“我睡着之后有没有磨牙说梦话?”   谢平澜有意逗她:“有啊,你一直在念叨我的名字。”   其实明月睡着了乖得很,满头乌丝铺在枕头上,大热的天被子愣是掖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张雪白的小脸在外边,额头有些汗湿,睫毛又长又翘的,不知道梦到什么烦心事,秀眉微微颦着,叫人一见之下便心生怜爱。   若不是这么好看,他也不会不知不觉间入了神。   明月信以为真,随口道:“我又梦到你了么?”   说者无心,却叫听这话的人心头一悸。   谢平澜目光登时变得幽深起来,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明月……”   他伸手过去,揽住了明月的纤腰,低头凑过去欲吻,明月却“哎呀”一声将他打断,跟着嘻嘻笑起来:“不成,刚睡觉起来,还没漱口呢。”   她低头看看身上里衣干净整齐,两手撑住床榻飞快地起身,找着鞋子跳下床来,又回身仔细整理了一下被子,匆匆跑去洗漱了。   谢平澜:“……”   这丫头!   等着吧,除了聚少离多叫人煎熬难过之外,再没有什么能难得住谢平澜,他望着明月窈窕的背影,慢慢笑了起来。   他有的是耐心同这个脾气古怪的姑娘磨合。   不要说亲身体会,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让他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明月惦着谢平澜,急忙忙刷牙漱口洗澡梳头换衣裳,全套一丝不苟忙下来,饶是她一刻不停,也花了不少时间。   昨天刚下过一场透雨,蔚蓝的天空,风中尚带着丝丝凉意,这等天气非常适合赶路,高亮等人起了个大早,都已经收拾停当。   谢平澜还有话要交代,轻手轻轻揉了下明月的刘海儿,道:“先吃饭吧。”   趁着明月吃饭的工夫,他坐到桌旁,道:“再往前去就是密州了,那是杜昭的根基所在,他花了大力气整治,眼下尚算太平。我写了信,放在高亮那里,高亮为人稳重,虽然不爱揽事,真遇上麻烦了也还靠得住,你不妨多听听他的意见。”   明月手拿筷子在几碟菜上方逡巡一圈,挑了片薄得近乎透明的藕,就着吃了一小块面饼。   谢平澜在心中叹气,接道:“有人刁难,就叫高亮和巫晓元拿了我的信去找当地的官员或是驻军,杜昭那些手下怎么都会给我几分面子,你不要强出头,也不要意气用事。”   明月听着他像个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抬头瞥他一眼,乌黑的眼睛叽里咕噜转了转,点了点头,应道:“知道了。”   谢平澜见她不好好吃饭,含着筷子尖一脸挑剔,亲自伸手过去,拿了个空碗,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路上辛苦,多吃点,这个样子时间长了身体受不住。”   明月口里答应,皱眉看着那碗饭,完全是因为不愿驳谢平澜的面子才端起来,慢慢扒了两口。   谢平澜忍着笑,假惺惺道:“实在吃不下就剩了吧。”   明月横了他一眼。   谢平澜莫不是不晓得她最见不得有人剩饭?饭菜不盛到自己碗里便罢,否则不吃干净了,剩在碗里瞧着多别扭。   明月硬撑着把饭吃完,谢平澜赞了一声,又递了碗汤给她,起身出门,找了巫晓元来细细叮嘱。   按说密州位于后方,明月所在的这支队伍既有高手随行,又有地方官吏大开方便之门,怎么都不该再有危险,可不知怎的,谢平澜总是觉着有些不踏实。   大约是关心则乱吧。   明月喝完汤漱过口,收拾妥了,临到别时,望住谢平澜,目光中透着恋恋不舍。   “等我们自密州回来,路过开州,还能见面吗?”   屋里再无旁人,谢平澜握住她手,伸臂将她抱住:“我尽量。”   开州战事风云变幻,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可有这回答明月就满足了,这意味着谢平澜承诺只要有可能就会排除困难阻隔,来与她再聚。   这么一算,若是顺利的话,不过十天半月就能再见面了。   她不由地笑了起来,一双眸子熠熠生辉,踮起脚尖来,主动吻了吻谢平澜的面颊:“兵荒马乱的,你也小心。我天天想着你。”   谢平澜不由地收紧双臂:“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明月和谢平澜觉着告别的时光好生短暂,可在外头等候的高亮、巫晓元等人都无聊到不行。   巫晓元这些日子和铃铛处得熟了,逗她道:“去瞧瞧你家小姐,怎么老不出来,可是哪里不妥当?”   铃铛翻了个白眼:“看把你操心的,一辈子伺候人的命!”   巫晓元被骂了也不恼,嘿嘿笑道:“可不是嘛,我连你都伺候。”   到将铃铛闹了个大红脸。   前些日子她生那场病,除了多亏明月照顾,也没少麻烦巫晓元等人。   她顿觉不该这么同巫晓元说话,连忙道:“巫大哥,是我不对说错了话,要不你那里有什么活儿,我帮你做了吧。”   她伺候回来不就两抵了嘛。   巫晓元到是不客气:“我有件衣裳破了个口子,料子不错没舍得扔,要不你帮我补补?”   铃铛心说这不小意思吗,正待答应,听巫晓元又得寸进尺道:“能补得跟原先一样不?”   铃铛:“……”   等明月出来,众人热热闹闹要走,正遇上副将谭封带着亲兵赶来帮忙,谢平澜介绍高亮几个和谭封认识,拜托谭封日后多关照。   谭封听说这是前往密州的商队,当即派人护送他们通过关卡,进入密州。   接下来果如谢平澜预计的那样,沿途官吏大开方便之门,密州之行异常顺利,五日之后,金汤寨众人到达了宋家所在的丰陵县。   高亮提议:“咱们还是稳妥些,去几个人打声招呼,先同宋家接触下吧。”   此次明月特意挑选了些之前去过宋家的寨丁随行,便由高亮带着他们前去宋家登门拜访,余人护着明月、铃铛和汪家的老掌柜找了处茶舍暂时歇息乘凉。   上次三当家于泽过来谈合作,据说宋家人态度便十分殷勤,开出的条件也优厚。   这次若无意外,接下来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无外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或者是以货易货,大家稍作停留就可以往回走了,是以全都异常轻松。   等了小半天,高亮几个引着宋家人匆匆而来。   宋家出面来迎明月的是宋四爷,四十来岁,长得胖乎乎的憨态可掬,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看穿戴却是异常低调,穿一件青灰色的布衫,浑身上下除了腰带上的玉饰,只手上拿了个镶银的灰色烟斗。   两下相见,宋四爷对明月这位金汤寨的大小姐亲自造访表示了欢迎,言语间客气异常,邀请大伙到家中做客。   寒暄半晌,明月才搞明白了,宋家人丁兴旺,宋老太爷共有七子,这位宋四爷是宋安如的亲叔叔。   说起侄女宋安如,宋四爷神色一黯:“按说大小姐亲至,安如怎么都该前来迎接,不过家里正给她准备婚事,密州这边的规矩,姑娘家出嫁前几天不能出门,还望大小姐见谅。” 第93章 美少年   宋安如要成亲了?   明月不由大为惊讶。   宋安如是正月下旬离开的金汤寨, 眼下也不过才六月份, 就不算路上耽误的时间,也还不足半年, 怎么这么快就定下了亲事,并且连婚礼都近在眼前了?   她问宋四爷:“我们今天刚到,宋四叔不说还不知道, 一点准备都没有, 请问男方是……”   宋四爷淡淡笑道:“是一位千总,姓何。他带着兵丁就驻扎在我们丰陵城外。”   明月看他笑容勉强,似是有难言之隐, 点了点头,识趣地不再多问。   宋家老太爷当年为了做生意方便,把家安在丰陵。丰陵县城虽然不大,但交通便利, 同样的,杜昭起兵占领密州之后,也把它做为了一处要地, 常驻千余人马。   眼下宋家老太爷年纪大了,生意全都交给儿子们打理。   明月一行人上门, 就是由宋四爷全程陪着,宋安如的父亲宋二爷赶来参加了众人的洗尘宴, 感谢明月之前对他女儿的关照。   趁着席上气氛正好,高亮把三当家于泽背叛山寨私吞钱款的事情说了,又道于泽虽然已经被抓了起来, 但金汤寨同宋家之前谈好的生意不受影响,大当家甚至想要更进一步合作,加上大小姐惦记着宋姑娘这个朋友,这次才叫大小姐跟了来,亲自跑这一遭。   这话说着其实有些亏心,明月扪心自问,先前还真未把宋安如当朋友看。   总不能说,自家穷得揭不开锅了,急等着做成这笔买卖,好拿银子回去买米买粮。   不过看宋家人的样子是相信了。   宋二爷叹了口气,感慨道:“世道一乱,最先遭殃的就是穷苦百姓和我们这些生意人啊。小女能得大小姐视作朋友是她的荣幸,没白叫她这些年跟着商队跑来跑去的,唉。”   这话说的,明月听在耳中越发觉着宋家气氛不对,宋安如的亲事另有隐情。   宋四爷开口转移了话题:“开州一打仗,我们还当这条商路断了,没想到竟是劳诸位亲自送了货来。”   他和汪家的老掌柜聊起这批茶叶,一个有心示好,一个无意抬价,很快就在众人的见证下敲定了价钱。   前段时间山寨里查账,明月也跟着学到了不少东西,此时略一估算,这趟能赚多少银子心中已大致有了数,暗自松了口气:回程若是能再捎些货,一年下来不用多,跑个两三趟就够维持山寨的花销了。   就算后头的货物没有这趟茶叶利大,严四叔在家正训练的商队还有好几支呢。   说不定赚的银子除了供山寨众人吃喝花用,还能做点别的。   这年月,招兵买马,军需战备哪样不要钱?   在做生意上头高亮、巫晓元等人无一不是生手,索性一事不烦二主,拜托老掌柜把回程要带的货也一起谈妥了。   马匹太惹眼,天热皮子不好卖,就定了药材和一些山珍。   因为要的量比较大,需得从别处调货,宋氏兄弟就请众人在宋家暂住等候。   宋二爷道:“正好诸位可以等吃过了小女的出阁喜酒再走。”   等安顿下来,明月开始琢磨宋安如这突如其来的婚事。   宋安如回到家中之后还托人给自己送过礼物,眼下她都登门了,宋安如就算再忙,怎么也该露个面,到现在还避而不见实在反常。   “小姐,你说会不会是那位姓何的千总有什么问题?我猜不是身有残疾,便是家中有老婆,娶她做小。”铃铛猜测完还轻哼了一声。   明月明白她的意思,冲着千总的名头儿,若非对方条件太过不堪,照宋安如的性子,怕是痛痛快快就把自己嫁了。毕竟她连隋凤的主意都打过。   正因这点,叫明月待她始终亲近不起来。   “算了,又不是抢亲,咱们在旁边看着就好。”   他们一行在密州这边人单势孤,明月不想给谢平澜招惹麻烦,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决定置身事外。   “咦,铃铛,你这给谁补衣裳呢?”   明月向来不穿补过的衣裳,铃铛知道她的癖好,更何况这分明是件男人衣衫。   铃铛脸上一红,往旁边避了避:“巫晓元说这衣裳料子不错,丢了可惜,央我帮忙补补,这不是先前欠了他人情嘛。”   明月点了点头,虽未当一回事,可谁叫她眼里不揉沙子呢,只是多扫两眼便嘻嘻笑了起来,坐到铃铛身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伸两指捻了捻那衣襟,对被她笑糊涂了的铃铛道:“他骗你呢,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蓝梭布,洗过好几水了,不信你问问老掌柜。”   铃铛先前未注意,叫明月一说也觉着是这样,登时涨红了脸,不过这次是气的,咬牙切齿道:“臭小子,叫他戏弄我!”说话间把精心缝好的针脚全都拆了,在明月的笑声中绣了条歪歪扭扭的丑蜈蚣上去。   明月起身走到门口,扬声叫道:“巫晓元,巫大哥!”   “……小姐,你喊他干嘛?”铃铛已然三下五除二补完了,猛听明月喊人,不由有些心虚。   明月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她找了巫晓元来,叫他带上几个人,陪着她和铃铛出门给宋安如买贺礼,顺便查查那位何千总的底细。   巫晓元痛快地应了,看到铃铛正帮他补衣裳,还随口感谢了两句。   他们一行五六个人上了街,明月道:“先去首饰铺看看吧。”   给宋安如买贺礼是件颇耗神的事,便宜的拿不出手,贵重的明月又囊中羞涩。   挑来看去,好不容易选了对翠色飘花的玉镯子,价格适中,算是能对付着交差,明月觉着心累得很,催促众人道:“走了走了,巫大哥联系一下衙门里的那些官吏差役,看有没有嘴碎喜欢聊天的,请他出来坐坐。”   千总何渡是个厉害角色,他的大名在丰陵一带家喻户晓,有他带着手下兵丁在此驻扎,丰陵的地方官形同虚设。   他的情况不难打听。   他们一行人借口熟悉丰陵城,自给宋安如买了贺礼就一直在外头闲逛,此时送走衙门的赵捕头,包下了一个小茶舍的二楼,不许闲杂人打扰,关了门商议事情。   “那何渡今年四十出头,听说人很勇武,手上有几下子,打仗的时候悍不畏死,积累战功升的千总。前几任太太给他生了两儿一女,宋姑娘嫁过去是做续弦……”   这条件初听并不太差。   明月一下子就抓到了关键所在:“几任?他前面娶过好几位太太?”   “说是娶过四位,全都是时间不长就生病死了,活得最长的一位是原配,大约跟了他四五年的样子,生了一儿一女。”   铃铛又惊讶又好奇:“怎么会这样?”   宋安如一直拖到二十多还嫁不出去是因为守了望门寡,可与这何渡一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这才是真正的克妻煞星啊。   难怪宋家人有些不情愿,这在外人看来,同把女儿往虎口里送也没什么区别。   “那宋家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   “大约是因为这姓何的做事太过狠厉吧,赵捕头不敢细说,只含糊讲前段时间何渡和他手底下的兵为了平抑粮价,在附近的几个县抓杀了不少人。说是哄抬粮价的商贩,我估计着肯定有不少冤枉的,不过确实见效,丰陵的粮价很快就落下去了,没人敢说他的不是,听说那何渡还为此受到了上头褒奖。”   杜昭治下武将权重,摊上何渡这样的,地方官吏敢怒不敢言,这赵捕头还是看在巫晓元是谢平澜的人,才敢稍稍透露一二。   难怪宋二爷说世道乱了,先遭殃的是他们这些生意人。   明月微微蹙起眉头,听巫晓元道:“粮价一落,何渡就找了媒人向宋家提亲,只说要娶宋家未出嫁的嫡女,哪一个都行,后来宋家定下宋安如,他还特意登门相看了一次,大约是觉着满意,没说什么,只催着赶紧完婚。”   “还有呢?”   明月觉着内情肯定不止这些。   再有就是宋家人在同老掌柜谈生意时无意间透露:何千总帮他们在密州境内打通了多处关节,不然密州全境都在军队控制之下,早先的买卖往来全都被掐断,没有这层关系支持,商贾们寸步难行。做为回报,宋家把他们在北地最大的一间销货行给宋安如做了嫁妆,由她带到何家去。   明月听完不禁泛起了忧色。   这位何千总控制住宋家在北地的进出货渠道,也就扼住了他们的命脉,照这个势头下去,怕是不用多久,宋家就会变成他手中赚钱的傀儡。   自己冒着风险长途跋涉跑来密州,要的是和宋家长久的生意往来,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想到这里,她心中渐生烦躁,这种事态脱离掌握的感觉……   天太热了,酸梅汤已经解不了暑,众人身穿薄衫犹自大汗淋漓。   明月也受不了这热,加上心烦,站在窗户前不停地扇扇子,盼着能有点凉风吹进来。   突然间她目光一凝,就见街角走来一行三人。   为首的是位身着白衣的年轻人,火热的太阳底下,他的脚步不疾不缓,自满街贩夫走卒间走过,衣袂飘飞,带着从容之意。   以明月这样挑剔的目光,竟觉自这陌生少年身上有些挪不开眼睛,她还从未见过有人把白色衣裳穿得如此合衬妥帖。   少年的眉眼五官好似经由大师之手一点点精雕细刻,以最完美的姿态现身于人前。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便走进了陋巷之中。   却叫楼上的明月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94章 虐待狂   密州地处边陲, 民风说实话有些野蛮粗俗, 不想在这小小丰陵城,竟能看到外表和气度都如此出众之人。   明月良久才收回了目光, 宛如欣赏过一处美景一副画,心旷神怡之余,感觉连天气也不那么热了。   这一瞬间, 她竟有些理解了平南王府那位看人只看脸的小郡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对着这样一张面孔,确实很难再分心想到其它。若是那王子约长成这样……   王子约?   明月脑海间转过一念,猛地瞪大了眼睛, 手推窗户将头探出窗外,可外头哪还有那白衣少年的踪影。   “小姐,你找什么?”   明月回头向巫晓元招了招手:“巫大哥,你快来!”   等巫晓元来到窗前, 她才道:“你是不是认识王子约?我刚才瞧见一个人,你等下看看,是不是他。”   巫晓元很是意外:王公子到了丰陵?   那敢情好啊, 世子这位知交好友投奔杜昭已经有半年了,若在这里巧遇, 刚好介绍他同金汤寨众人认识,大伙在这丰陵也好有个照应。   诸人等了半晌, 不见那疑似王子约的白衣少年原路返回。   巫晓元沉不住气,下楼去到巷子里寻了一圈,无功而返, 一边擦汗一边抱怨:“那巷子里全是帮闲、小偷和臭要饭的,到处是垃圾污水,又馊又臭,王公子去那里做什么?”   明月也想不明白。   王子约投奔杜昭之后名声不显,在朝廷的悬赏名册上人头只值个七品官,可就算再不受重用,堂堂大家公子,王渊的嫡孙,也不至沦落到与乞丐为伍吧。   众人在茶舍呆到天将黑,外头总算有了点凉风,这才回转宋家。   宋家人强颜欢笑,大宅里张灯结彩,丫鬟仆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宋安如的婚礼将在五日之后举行。   明月毕竟是外人,纵是再不看好这门婚事也不好说什么,打发铃铛把今日在首饰铺买的那对镯子给宋安如送过去。   不知是宋家的所见所闻叫她心里堵得慌,还是天气太热所致,明月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   宋家的房子虽然雕梁画柱,布置得十分精致,可房梁低矮,叫她很是不习惯,洗完澡之后散开头发也没觉着好一些,额头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   她将脑袋抵在枕头上蹭了蹭,闭上眼睛,想着忍过去就好了,正在这时候,院子里有了动静。   铃铛送东西回来了,还把宋安如主仆也领了过来。   就听宋安如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和大小姐许久未见,说点体己话。”   这显然不是跟铃铛说的,明月微觉诧异:怎么她跟下面人说话还要交待的这么清楚,吩咐一声不就完了么?   不过明月这会儿身体不舒服,没有精神多想,连忙坐起来,把头发梳整齐,拿发带扎起,又整理了一下衣裳。   铃铛先进来:“小姐,宋姑娘来了。”   宋安如还在外头同人交涉:“你们一天到晚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也真是够了,别说我还没嫁过去,就是成了亲,那也是过日子,不是坐牢。大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若连这点空闲都不给我,别怪我翻脸!就在这等着,不许进来!”   明月被她吵得头疼,未用铃铛过来帮自己重新梳头,冲门外扬了扬下巴。   铃铛会意,回身拉开门,道:“宋姑娘请进。这两位,还请随我到一旁暂坐片刻。”   跟着宋安如过来的是两个婆子,脸色阴沉,不怎么理会人。   铃铛不在乎,见状扬声招呼不远处等吩咐的山柱:“大个儿,过来帮忙请一下客人。”   趁着这工夫,宋安如脚步轻盈闪身进了屋子,关上门,转身便冲着明月拜了下去。   明月不意她一见面就行此大礼,赶紧上前把她拉起来:“宋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宋安如丝毫没有待嫁新娘的样子,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眼窝深陷,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隐隐还带了些亢奋,盯着明月,眼神中透着莫名的期盼:“大小姐,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还来得这样及时。”   明月干笑一声,宋安如热情太甚,叫她心里有些发毛,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宋安如知道她问那两个不听话的婆子,咬了咬唇,恨恨地道:“那是何家的人,说是伺候过前头四位太太,提前过来帮忙,由头管到脚,好不烦人!”   明月打定了主意不插手,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伸手向她示意:“坐吧。”   “不,我还是站着说吧,大小姐,您刚好这个时候来了,便是天意叫我命不该绝。”   她顿了顿,炽热的目光盯住明月,小声央告:“我想跟您讨教个杀人不见血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就能置人于死地,仵作验看不出来,这等法子肯定有,大小姐您知道的,对不对?”   明月抚额,坐回椅子上:“我怕是帮不了你。”   宋安如要的法子别说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出来。   宋安如就像挨了一棒子,目露失望。   明月又道:“这等事别说是我,就算蔡老神医还在你这里,也不会帮这个忙。”   宋安如茫然站在那里,两只手愈抖愈烈,猛地掩上了脸。   “何家是龙潭虎穴?还是你已经知道他前几个太太都是怎么死的?”明月头疼得更加厉害了,也压低了声音问。   宋安如呜咽了一声:“我爹娘托人打听过了,姓何的不正常,喜欢折腾女子,前头那位太太听说就是被他在床榻上活活闷死了,只是这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他把那些女子的娘家全都摆平了,没有人追究他。”   一个千总便敢如此肆无忌惮,视人命如草芥?   明月打从心里厌恶这种人,闻言不由地皱眉。   不正常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愿约束自己,任由淫/邪丑陋滋生蔓延。   叫宋安如这么一说,何渡在她眼里已然成了个毒疮恶瘤,倘若由着心意,非想办法除去不可。   她坐在那里,打量了一下宋安如,温声问道:“宋姐姐,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同意嫁过去呢?”   宋安如把手自脸上拿下来,顺便拭去眼角的泪珠,两腿有些发软,摸索着椅子坐了下来:“年初的时候,杜大帅颁布严令,不准囤积和高价出售粮食,有人敢超出一千文一石的价钱卖粮,抓住了就立即斩首。我们家不是粮商,只是家口大,才存了些粮。整个密州哪个殷实人家不是如此?结果那姓何的就找上门来,封了我家的粮仓,非要治我家一个私自囤积、哄抬粮价之罪。”   这场举国的粮荒密州本是重灾区,杜昭眼见不好,早早实行了军管,具体实施的将领为得上头奖赏,就有何渡之流变严为酷,叫商家富户遭了殃。   他不是虚张声势,是真敢下手,这附近几县遭了他毒手的少说也有十几家。   宋家老太爷亲自出面,找了人说情,何渡才提出来要娶宋家的嫡女续弦。   “家族养我二十多年,我寻思着自己好歹年纪大些,比妹妹们经得起折腾。”   宋安如白着脸,说不怕是假的。   虽然何渡此举明显是想借着联姻把宋家抓在手里为他赚钱,从常理猜度,不会草率要了她的命,而家里也为她准备了不少年轻貌美的陪嫁,但谁知道姓何的会怎么折磨她。   越是临近婚期,越惶惶不安。   直到听说明月一行来了家中谈生意,宋安如好似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大小姐,您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求您再救我一次,只要过了这一关,安如这辈子做牛做马,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明月沉吟良久,方道:“这世上一没有假死药,二没有无色无味的□□,只要做了,就必会留下痕迹。”   不是她不肯帮忙,实在是爱莫能助。   宋安如望着明月,眼中的希冀之火渐渐摇动转黯。   弑夫可是大罪,尤其何渡又是密州军的千总,若被发现,必是轰动整个密州的大案子,到时候她千刀万剐都是轻的,整个家族亦要任人宰割,再不用想保全。   她宁可死,也不敢走这一步。   更不用说那何渡身经百战,惯经生死,对危险临近岂会毫无察觉,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有万全之策,想除掉这么个人又谈何容易。   明月体会不到宋安如这绝望焦灼的心情,说完了她愣怔一下,才发现那话正是谢平澜曾对自己说的。   原来谢平澜对她的影响已如此之深了。   今日若是换了他在这里,又会如何去做呢?   就算不是为了宋安如,把宋家从姓何的手中解救出来,对金汤寨的赚钱大计也是势在必行。   谢平澜叫她不要强出头,少以诡道走捷径,那就想办法搜集何渡的罪证,自上而下扳倒他好了。   时间紧迫,明月没有跟宋安如透露自己的计划,好言把她劝走,立刻找来了高亮和巫晓元商议。 第95章 监察使   距离宋安如出嫁的日子只有五天, 这时候才开始筹划要扳倒何渡, 时间如此之紧,即使是诸葛重生, 也要为之头痛。   结果不等几人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位何千总就给大伙显露了他的厉害手段。   当天夜里,他越过了丰陵县衙, 出动手下的军队突然对丰陵县城的几条陋巷进行了彻底清查, 不知揪出多少可疑人物,多年来藏身于那些巷子里的拐子逃犯以及暗娼全都无所遁形。   说是要扫清污垢,还丰陵老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了解何渡为人的, 都知道内情肯定不会如此简单。   第二天一大早,巫晓元便上街打探消息去了。   未过多久,他兴冲冲回来,一见着明月就道:“哎呀大小姐, 好事好事。新任监察使奉杜昭之命巡查密州各地,便是这么巧来了丰陵,刚刚住到了县衙里。”   明月昨晚头疼得厉害, 没有睡好,这会儿脑袋里昏沉沉地, 问了句:“监察使?”   “是啊。杜昭的三个州现在是以军代政,他人又远在开州, 惟恐手下那帮悍将失去约束,祸害百姓,监察使负责体察民情, 相当于钦差大臣,权力着实不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问道:“你猜猜,这位监察使是何许人也?”   这还用猜么,只看巫晓元这眉飞色舞的样子,联系昨晚何渡的异常举动,明月就算再不在状态,也立时就想到了一人:“难道是王子约?”   “哈哈,就是他。”   明月精神一振:“太好了。可有同他联络上?咱们这就去县衙,巫大哥,你帮我和高亮叔引见。”   这么说昨天她在茶舍隔窗见到的人必是王子约无疑。   他来到丰陵不做别的,先前往陋巷,是去见什么人?还是在打探消息?   在查的案子会不会也同何渡有关?   明月一行能这么顺利来到丰陵,相关的人早知道他们走的是谢平澜的门路,而谢平澜和王子约相交莫逆,情同手足,这在密州官场更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等他们三人来到县衙,差役非常痛快就给通报了。   不大会儿工夫出来个小厮引路,言道监察使王大人正在后园同县尊喝茶乘凉,请他们三位直接过去。   这县衙的后园没什么奇花异石,胜在栽了好些树,年头久了枝叶繁茂,明月跟在小厮身后,一路穿花拂柳,俱是走在树荫里,听着蝉鸣时远时近,烦躁渐去,慢慢静下心来。   “三位,就在前面。”   前面是座石头亭子,外边已经被大片的爬山虎爬满,看上去一片苍翠。   两人于亭中对坐,此时听到动静先后站起身,往这边看来。   其中那位长者身穿官袍,原本应该颇惹人注目,但他旁边的白衣少年模样实在太过出色,明月只是一扫间就完全忽略了本地的父母官,心道:“这就是王子约啊,果然名不虚传!”   不同于昨天的匆匆一瞥,此时她可以随意打量,而王子约也望向他们三个,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明月清楚地听到旁边高亮抽了口气。   这叫她不由地有些汗颜,不知道昨天的自己是否也是这副德行。   看着明月三人走近,穿官服的老者似是无意同他们攀谈结识,笑对王子约道:“如此我就叫他们开始准备了,不知王大人对到场的官绅有什么要求,可要把那些商户排除在外?”   王子约开口道:“不用,正好我都一起见见。饭菜不要太奢侈,酒就无需上了,清水即可。”   他的京城口音低沉醇厚,还带着点莫名的意味,像是声音出来之前先在砂糖里滚了滚,叫人听在耳中一阵阵的酥麻。   不知那位县尊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一张老脸笑得全是褶子,满口答应,又冲王子约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王子约这才往这边降阶相迎。   他同巫晓元是认识的,寒暄了两句,便将注意力投到明月和高亮身上。   高亮还要去拿谢平澜的书信,王子约展颜一笑:“这两位便是隋小姐和高师傅吧,谢大哥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来,快请坐。”   离着这么近看王子约的笑容,竟叫明月脑海中突然闪过《法华经》里的两句经文: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如优钵昙花,时一现耳。   相传那优昙花生长于雪域,三千年一开花,开花后很快就会凋谢。   明月只在书里读过,自不可能见着,今日却因王子约,突然对它有了更为具体的印象。   几人在亭子里坐下来,王子约道:“听说你们在路上遇到谢大哥了,他在开州可还顺利吧?”   大家这才从他随意又潇洒的坐姿中回过神来,由明月和巫晓元把谢平澜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王子约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听说了曲觞的事,着实吓了一大跳。”   见到王子约,明月就想起自己答应贺老的事情还没有兑现。   长这么大,明月还从来没有失信于人,总要想个法子跟对方讨要到大宗师王渊的墨宝,不过这会儿同王子约还不熟,他又不是谢平澜,怕没那么好说话,只好慢慢找机会。   巫晓元好奇地问:“说是交给军法处,不知那姓曲的现在如何了?”   王子约道:“军法处是汤啸的亲信在管,他们对曲觞可不会客气。”   明月没搞明白:“曲觞和汤啸有旧怨?”   “那到没有。不过汤啸和他的手下大多是密州人,杜帅把他们自行伍间发掘出来加以提拔重用,他们对杜帅自是忠诚不二,觉着自己才是嫡系,看不起那些经由朝廷派到杜帅麾下的将领。曲觞这县令虽然不是靠家族蒙荫来的,但他毕竟也在京里呆过嘛。”   王子约到是坦诚,丝毫不隐瞒眼下密州军内部已经有了派系之争。   要这么说,谢平澜和眼前的王子约都要属京城一派。   而何渡这个千总,大概是属于密州派?   王子约这个监察使看着权重,其实不好当。   王子约笑道:“也没什么不好当的,该怎样就怎样,不用理会其它。”   他耿直的名声在外,明月自是信得过,便把自己了解到的关于何渡的情况说了。   “他以抄家相要挟,逼得宋家不得不含恨嫁女,奉上辛苦经营的产业,密州是杜大帅的根基所在,治下若连宋氏这样兴旺了几十年的老牌商贾都没法生存,普通的老百姓就更不用想有好日子过了。”   王子约听完略作沉吟,道:“若这些事情全都属实,扳倒他自然没有问题。五天时间,确实是太紧张了,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丰陵就是听到了些关于他的传言,昨天之后进城,先去了老街旧巷寻找知情人,结果你们也看到了,何渡的反应十分激烈,立刻给了我个下马威。”   明月没好意思说当时她在茶舍隔窗瞧个正着,想着他只带了两名随从,同何渡那地头蛇相比人单势孤,主动道:“我们一同来丰陵的有二十来个人,他们虽不像巫大哥这么武艺高强,帮忙跑个腿没有问题。”   巫晓元亦道:“就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差遣。”   王子约是个实诚人,见他们如此说也就不客气了,当即跟明月借了巫晓元和十几个好手使唤,又道明天晚上丰陵县令做东为他接风,宴会的重点不在吃吃吃喝喝上,到时这一亩三分地稍具头脸的人物都会到场,何渡自也不会缺席。   他叫高亮和明月跟着宋家人一起过来,借机从旁观察一下那姓何的。   众人商议半晌,留巫晓元在王子约身边,明月和高亮返回宋家不提。   很快就到了隔天下午。   宋四爷起初对带隋大小姐前往赴宴颇有疑虑,等到了时候再一打听,顿时放下心来。   两天的时间,监察使王子约是何等样人早已经传开了。   这位得杜昭信重的新贵今年只有十八岁,还未成亲,上边没有长辈,也就是婚姻完全是由他自己做主。   就算他眼光高,大伙捡不着这个大便宜,能借机一睹天下闻名的美少年也是好的。   所以当晚赴宴的人乱糟糟的,不少官绅都拖家带口。   县尊大人看着不像话,怕惹监察使大人不快,赶紧命人另开宴席安排女眷们。   照王子约的吩咐这顿饭尽可能从简,菜肴不多,少见荤腥,加上以清水代酒,实是省足了银子,好在大伙本来也不是来吃饭的,能在风度翩翩的王大人面前露个脸,报上名字,就够众人激动的了。   如此热闹的气氛,明月却暗自皱眉。   与他们之前预料的不同,千总何渡并未准时到场。   一直到接风宴举行过半,菜几乎上齐,外边彻底黑下来,他方才姗姗来迟。   何渡不是自己来的,和他一同赴宴的还有个干瘪的糟老头子。   那老者看上去有六十好几,自我介绍说是杨浦杨将军的幕僚,今天恰好到何千总那里公干,听说地方上的官绅们在给监察使接风洗尘,便跟着来凑个热闹。   杨浦是汤啸麾下九大都统之一,地位不是何渡一个小小的千总可比。   王子约明白,这老头儿哪是来凑热闹,分明是打着杨浦的旗号来压他,叫自己少管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下打赏的小伙伴: 第96章 准备收网   至于杨大都统的人为什么要护着何渡, 经过这些日子的明察暗访, 王子约多少也知道些原委。   杨浦在密州军中是何渡直属上司的上司,前段时间因为丰陵粮荒最早得到缓解, 杨浦下令对何渡进行了褒奖,并亲自上书为他请功。   若被王子约查出来那功劳是假的,是何渡用无辜商人富户的脂膏血泪填上了窟窿, 杨浦的面子也不好看。   这一层意思那老者自然无需明讲, 他既然陪着何渡来了,往那里一坐,其他人就该心领神会。   他不讲话, 王子约也不会主动提及。   偏何渡接到消息说新来的监察使正在查他。   王子约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小子,空长了一张惹人瞩目的俊脸,如今他借着杨大都统的威仪方才吓住对方,心里的恼怒就别提了。   “王大人, 你来丰陵,在下忙于公务未及照应,敬你一杯以做陪罪。不知王大人还要在这丰陵城停留多久?”他勉强按捺住心火, 举杯问道。   王子约语气淡然:“尚不清楚,要看案子查得是否顺利。”   何渡干笑一声:“丰陵城都快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还有什么可查的,王大人不会是在查何某吧?”   他本意是敲打试探, 谁知遇上了一个从来不说假话的真君子,王子约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这分明就是默认了。   何渡瞳孔微微收缩,盯着王子约, 眼中冒出凶光来。   自丰陵县令往下,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席上渐渐停止了喧哗,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之中。   王子约凛然不惧,与他对视。   巫晓元眼看苗头不对,上前两步。   那老者轻咳一声,提醒道:“何千总!”   何渡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笑容狰狞:“王大人真会开玩笑。”   “你不要被我查到真凭实据!”王子约回应他。   何渡勉强克制了火气,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掷了杯子:“呸,连酒都喝不起了么,娘们儿兮兮,装什么清高!”骂完了起身大步而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却令在座的许多人心中忐忑不已。   他们之前并不清楚年轻的监察使大人是来查何千总的,坐在这里,也不知会不会被何渡记上一笔,回头算账。   至于有多少人见到王子约和何渡当众撕破脸,心中因此蠢蠢欲动就不得而知了。   王子约没事人一样应酬到接风宴结束。   杨浦的那位老幕僚很不满意,一晚上他只要把话题往何渡身上一扯,王子约就闭口不言,连沟通都不肯,哪像是会瞧着杨浦面子放对方一马的样子。   明月回到宋家,五日之期这就过去了一小半,宋安如不死心,隔天大约是听到了王子约与何渡不和的风声,寻机来见明月。   她到的时候明月正在闹头痛。   这场病来得早有先兆。   明月从前哪遭过这种罪,大半个月在路上风吹雨淋烈日曝晒,她硬是咬着牙坚持下来,有个小病小痛都忍了。   住到宋家之后越发觉得不舒服,就她而言是顶不乐意找大夫看病的,硬是又挨了两三天,到最后实在挨不住了,才叫铃铛去同宋家人说,请他们帮忙找个相熟的大夫开剂药喝。   明月都这样了,实在没有精神应付宋安如,叫铃铛好言把她劝走。   等中午喝了药,迷迷糊糊一觉睡过去,直到天黑才醒,方才觉着不那么疼了,撑着坐起来,叫铃铛拿水给她。   铃铛担心道:“小姐,有没有好一些,再叫大夫来看一看吧?”   明月摇了摇头,皱眉道:“出了好多汗,粘腻得很,先洗一洗。”   铃铛早料到她会这么说,道:“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喝点素粥再做别的,要不怎么受得了。”   明月勉强喝了碗粥,宽了衣裳准备沐浴,心里惦记着何渡那事,问道:“巫大哥回来了没?”   铃铛脸色有些不自然:“回来了。”   前两天她为了报复巫晓元戏弄自己,特意挑了根大红色的线,把他的衣裳补得歪歪斜斜,难看得要死。谁想巫晓元拿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没说,转头就把衣裳穿上身。   那么刺眼的补丁旁人看到了肯定要问,铃铛就亲耳听着巫晓元那厮得意洋洋跟人道:“一个不小心刮破了,这是铃铛姑娘帮我补的。”   “……”   铃铛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心灵手巧的名声啊,就这么完了。   明月未发现她神情异样,叮嘱道:“待我洗过澡喊他来问一问,看进行的怎么样了。”   巫晓元听说明月病了正担心,过来瞧见她没什么大碍了,松了口气,同铃铛道:“大约是天太热,大小姐中了暑,你多烧点绿豆水给她喝,用金银花冲泡也行。”   铃铛没好气道:“大夫全都交待过了。”   明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了,问他王子约那边的情况。   敢情王子约自昨晚散了宴会就没闲着,他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劝说那位县尊老大人。   丰陵县令姓蒋名思远,戎州人氏。   戎州和密州都位于大赵北方,东西相邻。杜昭占领北方三个州,就包括了戎州在内。   京城和密州两派的官员将领都不把蒋思远当自己人,一直以来他地位超然,虽然摊上个强势难共事的何渡,但蒋思远一早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些悍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折腾,所以日子过得还算舒服。   直到他此次出头召集众多官绅,为王子约设宴洗尘。   在蒋思远想来,就算抛开王子约年纪轻轻为杜帅重用这一点,这位大宗师王渊的嫡孙生得如此出色,不趁这机会叫大家都来一睹斯人风采,就好像将绝世珍宝藏于暗室,心中总是有些不得劲儿。   他哪想到这位少年监察使竟是冲着何渡来的,还在席上就撕破了脸,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王子约也直接,上来就道:“何渡在丰陵都做过什么,蒋大人心中有数,而今民怨沸腾,你却不置一词,难免有同流包庇之嫌,适才何渡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还请蒋大人帮我拿到此人的罪证,若是担心日后遭排挤报复,开州那边锦川的县令曲觞刚刚犯事,我可以奏请杜帅,调你过去接任。”   虽然只是一句空口承诺,但王子约是什么人,有名言出必诺的真君子。   蒋思远思来想去,觉着反正已经将何渡得罪了,不如就信了王子约,去锦川换个实权县令当当。   有了蒋思远相助,案子再向下查便势如破竹。   何渡刚刚带着人清理了丰陵的老街旧巷,揪出来的可疑人等无法全部带走,其中大半都关押在县衙大牢里,不仅如此,牢里之前在押的犯人也有很多同他有关联。   所以今天一整天,巫晓元他们几个都是陪着王子约在大牢里提审犯人。   “找着苦主了没?”   “有,还不少。”巫晓元看了看屋里的两个姑娘,没有继续往下说。   军中不得带女眷,何渡率兵在丰陵城外长期驻扎,手下不少亲信都在城里置有外室。   说是外室,其实大多是犯了事的商□□女,过的日子与军妓无异。   这等污秽事在朝廷边军、流放地常有,没想到杜昭的密州军中也同样发生了。   巫晓元心下感慨,暗忖那位远在开州的杜大帅不知是否已然有所察觉,才对王子约委以重任。   若论监察一职,眼下看确实没有比这一位更加合适的了。   “大小姐,王大人还不知道你病了,说是想同你见个面,商量一下宋姑娘同何渡的婚事。”   明月点了点头,道:“那你等我换个衣裳,咱们这就去县衙。”   “现在?”铃铛看外边一片漆黑,有心劝她明天再去,再一想,宋安如的婚期就在眼前了,将话又咽了回去。   明月见到王子约已经是二更以后。   王子约正在挑灯整理一份名单。   “何渡手下此次要抓捕的都在这里,共计十七人,剩下的由军方自己整肃。现在咱们要做的,一是出奇不意动手,免得打草惊蛇,引起士兵哗变,二是准备好了铁证,以应对各方诘问。”   明月抬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强打精神:“你安排吧,需要我这边做什么?”   王子约第一次主持这等攸关生死的大事,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名单上,未留意到明月的异样,道:“人手不足,县衙的那些差役叫他们站脚助威还行,真到了冲锋陷阵的时候,对上何渡手下的兵,很难不胆怯。还请隋小姐借些高手给我压阵。”   “没有问题,人手全都给你调派。”明月一口答应。   “谢了。”王子约郑重拱了拱手。   他将名单放于灯下,修长的手指沿着那排名字缓缓滑过,再度核对了一遍,同明月道:“那我们就定在三日之后何渡到宋家迎亲的时候动手。为免走漏风声,县衙这边和宋家的人提前不要和他们讲。”   作者有话要说:  走走剧情哈,要见世子的别着急~ 第97章 接亲   三天时间转眼即过。   这一日是宋家嫁女, 何渡迎亲的日子。   太阳西沉, 吉时将至,宋家内外张灯结彩。   新来的监察使虽说放了狠话要查何渡, 却不见有什么大的动作,何渡也只是勒令手下兵丁非奉命不得出营,他本人依旧嚣张故我。   宋家人再是不情愿把宋安如嫁过去, 另外还要陪嫁铺子商行若干, 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残酷的现实容不得他们有所挣扎。   但要叫他们隆重对待这门亲事,广邀亲友前来祝贺那也是不可能的。   宋四爷没想到金汤寨的贵客们会同那王子约走得这么近, 头疼之余叫下面的人赶紧把明月他们要的货备齐了,想着赶紧把人送走,以免卷进更大的麻烦当中。   且说明月这边收了货,同宋家人说好了, 明天一早便起程。   她安排山柱带几个寨丁守着货,又叫铃铛和老掌柜呆在屋子里不要乱走动,余下的人收拾利落, 暗藏兵器,跟她去应对今天的局面。   铃铛很是不放心, 道:“小姐,你还病着呢……”   巫晓元亦道:“大小姐, 你还是别出去了,万一打起来刀枪无眼,伤着你我没法同世子爷交待。”   明月叫他说得有些脸红, 道:“是我自己要去的,今天这日子,我不露面反而容易惹人怀疑。你们世子若是这么不讲道理,那干脆你也别跟着他了,真正在我们山寨里入伙,好歹还能混个当家的当当。”   巫晓元叫她说得缩了缩脑袋。   铃铛白他一眼,心道:“小样儿,还得小姐收拾你。”   至于这几天时不时发作的头痛大约因为大事当前的缘故,明月到是觉着已经差不多好了,这会儿精神抖擞,状态极佳,足以同挡了她发财路的何渡周旋较量。   按照他们先前商定的,为了防止何渡的兵听到消息后闹事,一会儿王子约不到宋家来,而是带着一班衙役外加连丰几个直接去兵营。   至于抓捕何渡,就由县令蒋思远代他下令,巫晓元、高亮等人出手。   明月到是觉着王子约不来也挺好,换谁同一个从来不肯说假话的主儿共同谋划这等事都会颇有压力。   听说县令蒋思远已经上门了,正由宋安如的大伯父在前面陪着。   高亮问她:“小姐,你是否要去看看宋姑娘?”   明月犯愁见面之后怎么安慰宋安如,尤其她身边还有何渡派来的婆子,犹豫了一下,道:“算了,咱们直接去前面等着吧。”   前厅外客不多,蒋思远身穿便服被簇拥在当中,宋安如的几个叔伯在旁边殷勤招待。   蒋思远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口里应付着宋家人,有些神不守舍,猛然见到明月他们进来,登时就想要想起来,屁股离了椅子方想起不妥,复又坐下,定了定神,冲几人招手道:“隋……高老板,听说你们一行来时走的是开州战场,快来给本县讲讲你们这一路上的见闻。”   他招呼高亮,眼睛看的却是明月和巫晓元。   明月暗赞他一声有急智,借着这台阶跟随高亮站到了蒋思远身旁。   开州的形势对密州军而言并不乐观,高亮挑着众人爱听的说了些,停了一会儿自外头大街上隐约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乐声越来越近,渐渐来到了宋家大门口。   下人跑进来禀报:“接亲的来了。”   蒋思远忍不住插了一句:“是何千总亲自来了?”   那下人给了个肯定的回答:“何千总骑马来的,还带了六七名手下。”   这下轮到蒋思远不安了。   他今天来道贺不方便多带人手,王子约只说那姓巫的年轻人武艺甚高,到时会出手帮忙,可他再厉害也是一个人,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啊。   事到临头,容不得他退缩,蒋思远瞥了巫晓元一眼,见他们几个神情轻松,心下稍定,笑对宋家人道:“难得有个机会为难一下何千总,还不赶紧去把大门关严了闹上一闹。”   宋家人真没有这个心情。   担心何渡会觉着吵闹不耐烦,宋安如的几个堂兄勉强上前应了一下景就把大门打开,何渡浑身披红挂彩,提着马鞭子便闯了进来。   他那些手下都站在门口台阶下起哄,高亮和巫晓元交换了个眼色,小声对明月道:“大小姐,你离远看看热闹就好,不要靠前。”   明月点一点头,高亮便带了十来个寨丁挤出大门,往那些当兵的身旁靠拢过去。   巫晓元趁人不注意拉了蒋县令一把,蒋思远硬着头皮迎上去,笑道:“哈哈,何千总大喜啊。”   何渡看他在这里到未觉着意外。   这老小子先前公然巴结王子约,给自己难看,这时候大约回过味来了,他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蒋大人不在县衙伺候监察使,来这里赶什么热闹?”   说话间他瞧见了一旁跟过来的巫晓元,觉着此人颇为面善,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不过这会儿宋家内外到处都乱哄哄的,他没有多想,丢下一脸讪笑的蒋县令,找上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宋四爷:“岳父,时候差不多了,该叫宋小姐出来了吧。”   巫晓元横插上来:“别急啊,何千总,你这进门也太容易了,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说话间他身子向前一靠,状似随意地抬手就向何渡肩膀上搭去。   何渡也是个会家子,和巫晓元不同,他练的是外门功夫,加上经过战场上的生死考验,十分警觉,被人一近身自然而然就生出反应来,手肘闪电般撞向巫晓元胁下空门,拧身欲退。   众宾客还在嘻嘻哈哈地瞎凑热闹,知道内情的蒋县令老眼昏花,光顾紧张去了,唯有明月睁大了双眼,紧盯着巫晓元同何渡的这场较量。   就见巫晓元好似早料到何渡会如此还击,攸地一错步,不知怎的人就到了何渡的身后,抬起的手拍在他肩膀上,何渡那条胳膊登时就抬不起来了。   何渡脸色大变,方才意识到这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比自己厉害多了,张嘴欲喊手下来帮忙。   巫晓元抢先在他背心要穴上戳了一记,何渡喉咙里“咔咔”作响,当即便软了下去。   枉自他生得人高马大,尚需矮他一头的巫晓元扶着才不曾跌倒。   明月目光微凝,巫晓元先前还从未当着她的面与人交过手。   刚才这兔起鹘落的两下子,明月瞧着眼熟,再一想这不就是巫晓元和弟弟明城玩的那个黑白石阵的游戏吗,人情欠大了,真该叫明城来亲眼见识一下。   这边顺利拿下了何渡,外头高亮等人对付他的那些手下也未费周折。   待尘埃落定,蒋县令也来了精神,对大惊失色的宋家众人道:“各位不必惊慌,本县奉监察使王大人之命,捉拿何渡归案,王大人接下来要整肃军纪,查清楚姓何的所犯罪孽,还丰陵百姓一个公道。本县听说这门婚事本来就是这厮强行提出,又以破家灭门相要挟,好在尚未拜堂,自然是不作数的。”   安抚完了宋家人,蒋县令又命人去衙门调来一队差役,将何渡几个堵了嘴五花大绑,以铁链子索了押回去,等着王子约压制住了军营的异动再回来处置。   王子约第二天一早率众自兵营赶回来,先前圈定的十七名军官全部拿下,除此之外,他还严令所有兵丁不得出营,又给都统杨浦和何渡的顶头上司写了公文,叫他们立刻派人来接管这一千多人马,整肃军纪。   这一趟他没见到杨浦那幕僚,不知是不是接风宴上王子约的冷漠应对令他不满,回去告状了。   为防杨浦等人拒不配合,王子约还分别给密州知府姚鸿煊、通判宦成写了密信,请他们赶紧增援人手,帮着收拾烂摊子。   毕竟杜昭的裁决下来还得一段时间,何渡等人一直押在丰陵县衙不合适,他也担心蒋县令顶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这两封信由跟随他前来丰陵的随从骑快马送去。   王子约同姚宦二人接触不多,但这两位同僚官声都不错,姚鸿煊是定靖人氏,做了十几年的地方官,杜昭起兵,姚鸿煊本要挂印求去,还是杜昭动之以情苦苦挽留,才把人留了下来。   不管这位姚大人是否愿意,他都被密州军所谓的嫡系将领划到了京城的一派当中。   姚宦二人都是文臣出身,不喜密州军将领干预地方事务那是必然之事,只是此次情况特殊,全州都在闹粮荒,那些当兵的又有杜昭为其撑腰,才对之无可奈何。   相信他俩见到王子约的密信,必会立刻有所行动。   这件事进行到现在已经基本上尘埃落定,还剩下审问、获取口供这些收尾的活儿蒋县令和他手下的那般衙役就足以胜任。   成为阶下囚的何渡依旧强横,在牢里除了怒骂便是一语不发。   可他那班手下却不愿与他共患难,纷纷招供。   光是滥杀、敛财、冒功这三项罪名哪一项都够治何渡死罪的。   稍后由宋家牵头,众多受害人向监察使联名具状。   明月眼见案子顺利了结,同高亮、巫晓元等人道:“好了,去了桩心事,咱们也该回去了。”   六月底,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明月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宋安如等人,率领商队满载而归。 第98章 出事了!   出来得久了, 大家都有些归心似箭。   偏生想走也走不快。   这前后的二十几天正是密州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   官道上无遮无挡, 阳光刺眼,晒得众人头晕眼花, 恍惚间能看到泥土地上不断蒸腾的热气。   水喝下去,顷刻就化成汗涌出来。   这鬼天气,别说人不爱动弹, 连拉车的马都有气无力的。   高亮无法, 只好安排大伙早晚赶路,临近正午的几个时辰住店休息。   如此折腾了两三天,不知是因为天气太热, 还是千里迢迢地终于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压力骤减,明月彻底病倒了。   头晕,恶心, 别说赶路了,稍一动弹就想吐,铃铛摸了摸她身上感觉热得烫手, 差点儿急哭了。   明月强打精神,安慰她道:“别慌, 没事的,生病有早晚, 你看你病好了这不是活蹦乱跳的。”   那怎么能一样。   铃铛印象里小姐很少生病,可一旦病倒了,那病情必定是来势汹汹, 十分吓人。   高亮也吓了一大跳,捉拿何渡的时候看明月没事人一样,还以为她彻底好了呢。   他们一行已经离开了丰陵,向南行出三百余里,住在一处名叫柴中的镇子上。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这镇子上竟然有家医馆。   馆主是个老大夫,听说医术还颇为不错。   馆主上了年纪出诊不方便,明月索性多付诊金,带了铃铛、巫晓元和山柱到医馆暂住。   一番针灸过后还真是挺有效果,好歹不那么恶心欲吐了,明月喝了药迷迷糊糊地想睡,突然想起一事,同铃铛道:“铃铛,你去问问馆主可认识蔡老?”   一问之下还真是认识,蔡九公曾在丰陵呆过不短的时间,周围诸县的不少大夫都曾得过他的指点。   老馆主感叹道:“蔡先生那才是神医,原本想等他有空闲的时候再讨教一二,哪知道人家去了邺州就不肯回来了。”   至于明月的病情他言道最好能静养一段时间,不要操心劳累,等这段酷暑天过去也就没有大碍了。   明月住下养病,巫晓元和山柱无事可做,闲得难受。   两个人想找点乐子,别说,刚刚住下半天,就给他们发现了一桩趣事。   明月是上午到的医馆,当天下午,两个年轻人慕名来找老馆主看病。   说是看病,其实是治疗外伤。   巫晓元对此有经验,离远一打量就跟山柱讲,别看那矮个子伤者好似直不起腰来,其实伤在肋下,八成是肋骨断了。   山柱跟在一旁偷看,就见那个陪着伤者前来求医的高个子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不笑不说话,被呵斥了也不还口,看上去特别有耐心,感慨道:“这二人是兄弟吧,感情真好。”   巫晓元回首同情地看了山柱一眼,道:“看仔细了傻大个儿,受伤的是位姑娘。”   山柱被骂了也不恼,唔唔连声,把眼睛又瞪大了些。   巫晓元冷笑道:“这么殷勤,只怕不是什么好鸟,想要趁人之危。”   “那咱们管不管?”   巫晓元道:“我随意,看小姐喜欢吧。”   这时候明月喝了药刚刚睡着,铃铛哪舍得把她叫醒,不耐烦道:“什么张三李四的事都来跟小姐说,小姐就是叫你们给累病的。要管闲事好歹也把对方的底细摸清楚了,不是厉害吗,去听墙根呀,连程猴儿和隋顺都比不上。”   挨了一通抢白出来,巫晓元挠头自语:“她以前脾气没这么大呀,难道正赶上一个月的那几天?”转而同山柱道:“不好意思兄弟,叫你跟着受委屈了。”   山柱瓮声瓮气回答:“不委屈,她又不是说我。”   “……”巫晓元暗骂一声,来了犟脾气,道:“我还非弄明白不可了,等着!”说罢施展轻功,一溜烟听墙根儿去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巫晓元悄悄回来,脸色有异,同山柱道:“你在这里盯着,我去把小姐叫起来,出事了。”   明月只觉刚睡着就被唤醒,朦胧间听巫晓元说了句话,神智回笼,腾地坐起来,道:“你再说一遍!”   “王大人派去送信的两个人中途被杀了。”   明月顿觉一阵晕眩,眼前金星乱闪。   半天她才道:“你慢点说,哪来的消息,可靠吗?”   巫晓元见她脸色不好,不敢啰嗦表功,道:“截杀他们的凶徒当中有人受了伤,眼下正在医馆中治疗,我偷听他们说话,他们自己说的。”   铃铛讶然道:“啊,你适才所说的那一男一女!”   大事当前,巫晓元不再嬉闹,正色道:“是,还多亏了你叫我去摸清楚他们的底细。”   铃铛很少见到这么一本正经的巫晓元,登时有些无措。   原来巫晓元前去窥探的时候,老馆主已经给那女子把完了脉,告诉她好在只是断了两根肋骨,没有戳伤内脏,不要剧烈活动,将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腾出一间屋子叫她卧床平躺,又给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   老馆主走后,女子就叫陪她来看病那人去帮她雇个婆子来。   那男的找诸般理由只是推脱不肯。   巫晓元听着他自告奋勇要亲自服侍那姑娘,帮她煎药敷伤口,忍不住又是鄙夷又是好奇。   女子闭着眼睛休息了一阵,缓过劲来,道:“不敢事事劳烦李爷,我已经传信给师兄了,他很快就会赶来。既然大夫说没事了,我等他来再医治也行,李爷还是赶紧去追小公爷他们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大事,叫公爷不喜。”   她说话是永州那边的口音,第一个“小公爷”巫晓元还当听错了,紧跟着又是一个“公爷”听在耳中,不由地暗暗心惊。   本以为会撞破一件江湖男女的风/流韵事,没想到竟还牵扯到了什么小公爷,密州这边杜昭的一众手下都未封爵,她口中的公爷只能是朝廷的国公,就不知是哪一个?   国公的儿子带了一帮手下深入密州腹地,可想而知,做的必定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那男的酸溜溜道:“小公爷怎么想我不在乎,容容,这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你那师兄整天东奔西走给人卖命,你跟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容容”姑娘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那男的又道:“你个傻姑娘,小公爷手底下那么多大老爷们呢,不叫他们先上,你急着逞什么能,现在受伤了知道不方便了吧?”   “容容”姑娘听了这话很是不快:“受伤了那也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要人人都像李爷一样,出手前先要瞻前顾后一番,如何做得成大事。”   “呵呵。”那男的干笑一声,“我本来就不擅长武力,这次跟来密州也是因为小公爷想叫我帮他出谋划策,主意我已经出了,叫小公爷安排人拿着王子约写的那两封书信,去向姚鸿煊和宦成请求援手,姚、宦二人不认识王子约的死鬼随从,拿到书信,必定不会有所怀疑,到时候相机行事,若能一举刺杀密州知府和通判,杜昭的老窝必乱,这等天大的功劳摆在眼前,小公爷却不肯要,我有什么办法?”   “容容”姑娘沉默半晌方道:“我不懂这些,不知道这主意是不是真像你说的这么厉害,但小公爷做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我们照办就是了。”   那男的语带嘲意:“什么道理?他不过是急着置那姓王的于死地罢了。”   巫晓元听得冷汗淋漓,明知道这男的身手不怎么的,女子有伤在身,还是小心翼翼撤走,唯恐惊动了他们。   “早早动手吧。”明月一手按着太阳穴,只觉头疼欲裂,道,“巫大哥,你和铃铛快出去转转,留意一下四周,若是没有其他可疑的人,就立刻出手,把他们拿下。叫山柱赶紧回去,把高亮叔他们全都喊来。”   铃铛担心道:“小姐,你这里……”   明月闭了闭眼睛:“我没事,快去。”   巫晓元和铃铛一前一后出门在四周看过,都说这两人应该没有同伴了。   拿下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巫晓元一个人出手就搞定了,那“李爷”果如他自己所说,不擅长武力,到是叫“容容”的女子忍着伤痛和巫晓元交了几下手才被制住。   巫晓元认出了她的武功路数,诧异地问:“永州大豪江鹏是你什么人?”   女子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不过那位“李爷”可远不及她硬气,待高亮等人赶来,巫晓元有了帮手,单独把他带到无人处,稍稍上了点手段,真正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花样儿还都未拿出来呢,这小子便竹筒倒豆子,问一答十,全都抖了出来。   原来此人名叫李祺,乃是景国公李韶安的远亲,家道中落,仗着练过几年武,有点小聪明,整日周旋在景国公那些门生晚辈当中混口饭吃,时间长了,竟然也闯下了点小名声,得李韶安之子小公爷看中,到他身边做了个幕僚跟班。   景国公年初在平豫关打了场大败仗,丢掉了北方三个州,为朝廷申饬怪罪,小公爷在京里呆不住,召集人手说是到军前效命,实则悄悄潜入了密州,打算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挽回父亲的声誉。 第99章 不速之客   受伤的女子是永州大豪江鹏的二女儿, 闺名叫做容容。   还是李祺跟小公爷讲, 队伍里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才好叫沿途盘查的人放松警惕,便于蒙混过关。   小公爷听他说得有理,才把江容容带上。   其实李祺的真实想法却是看人家姑娘美貌, 想找机会摘下这朵带刺的鲜花。   他们一行三四十人, 分成几队混进密州,在离此百余里的一处无名山坳里会合,商量下步该当如何进行。   最初小公爷的目标是都统杨浦。   杜昭麾下的九大都统在朝廷那份悬赏名册上排名都很靠前, 杨浦的脑袋可以换个从四品的京官外加伯爵位。   小公爷自然不将这份赏赐看在眼里,不过是觉着此人分量合适,杀了他既能造成轰动,洗雪父亲战败的耻辱, 又能引起密州驻军混乱,便于全身而退。   等靠近兵营了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众人在周围徘徊多日,最终盯上了一支往丰陵去的队伍, 为首是个老者,听说是杨浦的幕僚。   小公爷派了两个人跟随老者去了丰陵, 伺机接近。   结果将何渡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打探得清清楚楚。   几天前,他们接到丰陵那边传讯, 说王子约抓了何渡和他手下的十几名军官,小公爷就猜测密州军政双方都会有所反应,叫大伙盯紧了往丰陵方向的交通要道守株待兔。   先送上门的就是王子约的两个贴身随从。   这两人武功不弱, 猝然遇袭,临死反扑竟伤了他们好几个人。   江容容就是这时候受的伤。   她伤得有些重,需得离队找大夫医治,李祺自告奋勇,留下照顾她,其他人都跟着小公爷往丰陵去了。   审问完李祺,巫晓元深感事态严重。   丰陵驻军原先的军官大半都在牢里呆着,新委派的还未到任,那一千多士兵如今哪有什么士气可言?   李韶安之子带了三四十人,其中不乏高手,他们这一行人若是混进丰陵县城,想要闹个乱子出来实在是易如反掌。   王子约来丰陵没带太多随从,抓个人都要找自己帮忙,真出了事,县衙里那些差役又哪里靠得住?   想到这里,巫晓元也顾不得明月正在病中,急忙去同她商量对策。   “大小姐,隋大当家眼下虽然依附于陈佐芝,未和朝廷翻脸,王大人这事咱们却不能不管,李韶安之子带着人混进丰陵已经好几天了,他们在暗,王大人在明,全无防备之下性命堪忧啊。”   “我知道,我知道!”明月连声道。   就冲着谢平澜,她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铃铛正拧了湿毛巾帮明月擦汗,见状皱了眉欲言又止。   明月冲她摆一摆手,示意她不必为自己担忧:“我就不回去了,正好在这里避避暑调理一下,铃铛和老掌柜也留下,货藏好,其他人你全都带回去,一定要保住王子约。”   巫晓元犹豫了一下,大小姐这等安排可算是倾尽全力了,能打仗的自己全都带走,她身边连个随从都不留,一旦有事……   他迟疑道:“要不叫山柱留下吧。”   就算人全带走也才二十来个,巫晓元不敢说一定就够用,留下山柱万一明月这边有事好歹能应个急,再多的他不敢开口提。   明月比他干脆:“别啰嗦了,丰陵眼下是个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多个人就多份力量,全都给你使唤。对了,王子约的信没能送出去,铃铛,你去把高亮叔找来,我来同他说,叫他赶紧跑一趟州府衙门。”   高亮拿着谢平澜的亲笔信前去,足以取信于知府姚鸿煊和通判宦成。   明月精神不济,待高亮来了连央告带命令,三言两语算是说服了他。   高亮自去安置了老掌柜和几车货物,而后赶去送信,巫晓元则召集众寨丁,连夜杀回丰陵。   临走时明月叫巫晓元把李祺和江容容也一齐带走。   带去丰陵说不定还有点用处,否则除非一刀宰了,明月她们还要分神看守俘虏。   山柱将两个累赘绑了丢到马背上,都到这时候了,谁还管那江容容会不会因之伤情加重。   明月忍着不适叮嘱铃铛:“铃铛,你去和老馆主说一声,那两个人是靖定来的江洋大盗,杀人越货的时候受了伤,官府正在通缉,我们无意间认出了他们,已经把人拿下了,连夜送去衙门,叫他不要声张,若是有人问起,就说那两人听说伤处没有大碍,稍作停留就离开了,以免遭到他们同伙报复。”   她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再考虑这些事,只盼能如此遮掩过去,叫她安安静静养好病,等着大伙救了人之后回来会合。   铃铛点点头,赶紧去办。   丰陵远在百里之外,消息不通,也不知巫晓元带人赶回去是否来得及,明月心事重重,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后半夜起了点风,她听着窗户纸被吹得沙沙轻响,知道外头一定比屋里凉快,铃铛忙了一天,在旁边已经沉沉睡去,明月没有惊动她,悄悄起身,穿了鞋子,又在外头罩了件薄衫,摸索着开门走出来。   在院子里透透气,看头顶银色弦月如钩,树叶随着夜风轻摇,心中恶烦稍去,好歹不那么恶心了。   出门在外生了病,才知道家的好处。   明月此时是真有些想家了,想念母亲、外婆、弟弟和金汤寨的男女老少。   到底尚在病中,在这半昏半明的月色底下感慨了一阵,明月觉着有些发虚,转身便想回房去继续睡觉。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哗啦”一声响。   明月心生警惕,攸地转头循声望去,出声喝问:“谁?”   停了停不闻有声,明月只觉连寒毛都竖起来,面上保持着镇定:“什么人,我都看见你了,出来吧!”   “小姑娘胆子还挺大。”高处房檐阴影里有人出声。   跟着一道黑影跳将下来,距离明月丈许远站定,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莫不是等着私会情郎?”   明月退了几步,来人背着光,看不清楚年纪长相,听声音是个男的,说话透着不怀好意,她也不客气,皱眉道:“你呢,夜里蹿房越脊偷进民宅,一定是个贼。”   来人没想到明月竟会反唇相讥,哼了一声:“我看这院子里只住了你和另一个小姑娘,你就不怕我把你俩打晕了偷走,卖到妓院里去!”   明月听他说得恶毒,心头反到一松,毕竟咬人的狗不叫嘛。   不过此人显然不是刚刚才到,而是已在周围窥探一阵了,否则不会知道屋子睡着铃铛。   近丈高的房檐,这人轻轻松松就这么跃将下来,显然习武在身,明月是外行,看不出他深浅来,回道:“这里可是医馆,不是病重离不开大夫,谁会没事住到这里来。”说话间抬手按住胸口,做了个恶心欲吐的姿势,“你不要靠近过来,否则吐你一身!”   她是真的恶心,不是吓唬对方。   来人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威胁了,一时语塞,停了停方道:“好吧,我知道此地是医馆,你可见到有位姑娘前来求医?”   黑暗中他看不到明月脸色有异,嘴里犹自补充:“比你大上个三两岁,眼睛大大的,嘴角有颗小痣。呃,女扮男妆也说不定。”   他一提姑娘,明月就想到了那江容容,再听他描叙,果不其然。   江容容自被擒之后颇为强硬,什么也不肯招。   至于那李祺,可有交代过他二人到这里疗伤还有同伴接应?明月不清楚。   但现在来人就在眼前,明月不觉间后背出了细细一层汗,几乎将衣裳浸透。   危机当前,头不疼了,病症一下子好了大半,她心念电转,斟酌着答道:“看到了。他们下午来过。”   “来过?”那人有些诧异,想是奇怪明明约好了在这里等着他,江容容为什么会不声不响地离开。   “对。”明月转瞬间已经想好了应对。   “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你同我详细说说!”那人声音冷厉,往前逼近了两步,本已有所缓和的气氛随着他这一动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恰在此时,自屋里传出铃铛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小姐,你怎得还不睡,是又不舒服了么?咦,你在同谁说话?”   跟着灯光亮了起来。   明月怕她乱说话,抢在头里道:“有人跟咱们打听事,你收拾收拾屋子,我好请他进去坐。”   “打听事?这么晚了?”铃铛疑惑道。   她心知出事了,飞快地穿戴起来,三两下把被褥收拾好,拿着油灯过来开了门:“我来同他说,小姐你快歇着,要不要再找大夫来瞧瞧?”   明月暗自苦笑,心道:“人都打发去丰陵了,这会儿找谁来都没用。”   她定了定神,彻底冷静下来,道:“我身体不舒服,进来坐着说吧。”当先走进屋里。 第100章 杀机冷   铃铛站在门口, 警惕地打量来人。   就见这不速之客从头到脚一身黑, 藏昂七尺,神情冷厉, 脸上颇带风霜之色,打眼一望竟有些看不出年纪。   说他二十来岁也行,三十出头也可。   这是个江湖人, 随身带着一柄长刀, 身上有杀气,看他站在门口没直接进屋,行事还颇谨慎。   总之怕是不好糊弄。   来人扫视屋内。   因为明月挑剔爱干净, 屋子里完全不像刚刚住进来的模样,东西归置得十分整洁,若不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的苦味,同住家过日子也没什么两样。   两个小姑娘年纪不大, 脸色煞白强作镇静,一看那柔弱的样子就不是习武之人。   周围他也查看过了,别说保镖护院, 连个随从都没有。   所有这一切都令他放松了戒心,慢慢走进屋子里。   “你刚才说的是他们, 难道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敢情半天了,他才反应过来。   明月颦着眉, 光洁的额上满是细汗,病弱如此装是装不出来的,道:“当时有位年轻的公子陪着她前来, 寸步不离,照顾得十分周到,这医馆的老馆主见受伤的是位姑娘,说不定还需要我们帮忙,便没叫我二人回避。”   来人皱了皱眉,问道:“后来呢?”   明月和铃铛的口音听着都不像本地人,不过密州这地方人口构成本就复杂,有逃荒过来的,亦有经商做买卖留下的,早多少年还曾是流放之地,他没将这当一回事,急于打听江容容的下落,连声追问。   “老馆主诊断说那姑娘只是断了两根肋骨,没有什么大碍,卧床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养好。我听那姑娘叫随行的公子去帮她雇个婆子来,好照顾日常的起居,可那位公子大包大揽,说一切有他就行了。”   明月猜测这黑衣人和江容容关系非比寻常,不是亲人就是情侣,故意这么说,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   果然来人脸色愈加阴沉,隐有怒色,冷哼了一声。   明月心中登时有了底,接道:“他二人当时说是要在医馆住下来,就安置在了东边的那间厢房里,谁知住下没多久,那位公子,对了,我听那姑娘好似叫他李爷来着,李公子就由房里出来,说同伴既然没什么事,在这里住着多有不便,他们商量过了,还是回家去养着。然后他就由房里把那姑娘抱出来,坐上马车走了。”   幸好这黑衣人先来跟自己打听,若他去逼问老馆主,又或是其他的病人,非露馅不可。   明月暗自庆幸,故意说得含糊,好引得对方往坏处联想。   若是他知道那个李祺的存在就更好了。   只有如此,才能令他关心则乱,为了把江容容解救出来,赶紧离开此地去寻找那两人。   黑衣人确实有所耳闻,江容容在约他前来相会的信里已经诉过苦了。   所以他真就着了明月这么个小姑娘的道。   难怪江容容不曾依约在这里等着他,原来是那姓李的从中捣鬼,容容若是清醒着,怎么可能让那色胚由房里“抱出来”?   “可看见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的?”黑衣人面色有些狰狞,咬着牙问。   照这小姑娘所说,那两人离开医馆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李祺那厮色胆包天,江容容此番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好?   这么想着,黑衣人忍不住心生杀意,手不自觉地握住了长刀的刀柄。   铃铛顿觉浑身如冰水浸过,寒毛倒竖,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明月的反应却有些迟钝,良久才把目光从刀柄上挪开,抬头看向黑衣人,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白得有些吓人:“不是说要回家去养着吗?”   黑衣人受她误导,立刻如醍醐灌顶:“对,回家。”   可不是嘛,李祺和江容容已经同他们的大队人马分开,李祺带着个伤者在密州无事可做,不回京城还会去哪里?   他脑袋里已经在想由此走哪条路回京城最近,怎么才能截住李祺那厮,见明月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还当这小姑娘如此讲究,对着他这等恶客也要礼貌周全地送一送。   这次多亏了她提供消息,他赶着去救人,就不灭口了。   黑衣人扫了明月一眼,抽身欲走。   明月张口叫道:“等等。”   黑衣人下意识脚下一顿,不知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就见明月抬手扶额,身子一晃,在铃铛的惊呼声中向他栽倒过来。   病情加重晕倒了?   他善心有限,虽然就离着明月几步远,第一反应却不是伸手相扶,而是退开了一步。   明月抬起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来维持平衡,昏暗的灯光下,她抬起的手掌在衣袖遮掩下距离那人前胸已不足尺许。   黑衣人心中突起警兆,虽不知屋里只有两个妙龄女子,这危险来自于何方,但长期浸淫于生死间的经验却令他面露惊恐,睁大了双眼。   太快了,他甚至来不及再有所反应,“砰砰”轻响,两道寒芒便自他前胸没入,透体而出!   铃铛连滚带爬抢上前来,尖叫道:“小姐!”   明月手撑着地,“雪净瓶”掉落在旁边,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湿透。   此番出手暗算的可是个厉害角色,若是不能一举重创他,她和铃铛必遭反噬。   她急喘两声,抬头去看,就见那黑衣人已经仆倒于地,大瞪着两眼,绝了气息。   胸前和身下流出一滩血。   明月这才觉出后怕,摸索着把“雪净瓶”抓到手里,拿起来看了看,想说点什么,没能说得出来。   她虽然之前见过不少生死,也亲手射杀过匪徒,但在这么近的距离冒着巨大的风险结果一个高手,这种刺激实在是太强烈了,以她此时的身体状态有些经受不住。   “小姐,他死了!”铃铛一屁股坐到地上,把明月搂在了怀中。   “嗯。”明月回应一声,停了停方道,“铃铛,你别怕!”   铃铛想安慰她说自己不怕,可哆嗦得太厉害了,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   明月定了定神,道:“趁着天还没亮,咱们得赶紧收拾收拾。”   “对啊,尸体怎么办?”铃铛犯愁。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这人明明已经被小姐骗住,转身就要离开了,小姐为什么突然起了杀心,冒这么大的险把他给杀了。   明月起身,强忍着浓重的血腥气,道:“找床被子把他裹了,先拖到马车上,等天亮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吧。”   明月和铃铛是乘马车来的,巫晓元他们走的时候把车留下了,屋里的被褥也都是她们自带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明月已经打算明天一早就离开医馆,毁尸灭迹可是个力气活,若不是怕给老馆主惹麻烦,她实在是想偷下懒,就在院子里挖个坑埋掉算了。   铃铛默然,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她不敢耽搁,赶紧起来收拾。   明月先去把那两枚透骨钢钉找回来,反复擦拭,小心地装回“雪净瓶”当中。   这保命的利器自打到了她手上还是头一次用于实战,明月出门的时候对危险估计不足,没带替换的钢钉,好在用过的两根没有损坏,先装回去将就一下。   忙完了这最要紧的,她去到尸体旁,弯腰将那把长刀拿了起来,对着灯光仔细端详刀柄。   铃铛正满头大汗地擦拭血迹收拾房间,见状好奇问道:“小姐,那刀怎么了?”   明月示意她自己看:“刀柄上的这个徽记眼熟不?”   确实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呢?   明月提醒她:“咱们在静庄的时候,那里的军官送了咱们几套鞍辔,上面就有这个标记。”   “啊,小姐,你是说这是密州军的刀?”   “密州军的刀自不会有错,看这份量质地,怕还不是一般军官能拥有的。”   黑衣人把刀堂而皇之带在身边,只要杀心一起就去摸刀柄,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说明这刀已经跟了他很长时间。   明月之前未留意,待他要走的时候,突然瞧见了这个徽记,脑袋里便“嗡”的一声。   军中之人!   这个来接应江容容的人怎么会是密州军方的军官?   先不说奸细潜伏,明月首先想到的是在查江容容下落这件事上,个人和军方的力量差别可太大了,不说别的,他只要回去调集人手,在镇子周围道路上一查,又或是亮明了身份去询问老馆主,明月的谎言登时就会拆穿。   到时候不光明月和铃铛会再度陷入险境,巫晓元、高亮他们也将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不要说去救助王子约了,怕是连自身都难保。   所以明月毫不犹豫,就决定要冒险把人留下来。   至于留下来之后她和铃铛两个姑娘家该怎么收拾残局,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她把那刀放到一旁,垫了块手帕拉开死者的衣襟,将他怀里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拿出来逐一检查。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章了,大家都来吱一声吧。 第101章 神秘小册子   死者身上的东西不多。   几块碎银子, 一张大额银票, 还有些火折子之类出门在外的必备之物。   不知是他对自己的身手太有信心,还是不擅长使暗器, 袖箭飞镖之类全都没带。   明月遍寻不着表明此人身份的印信,只在贴身口袋里发现了江容容写给他的求援信和一本小册子。   江容容称呼他栾师兄,信中说自己伏击敌人的时候受了伤, 没法前去见他, 听说柴中镇上有家医馆不错,约他在这里会合。   那本小册子包着土黄色的封皮,乍一看不起眼, 但明月知道,能叫那人贴身收藏,必定是异常要紧之物。   她拿到灯下小心翼翼打开来,就见册子里一页页记得密密麻麻, 笔画生硬,带着明显武人的特征,字迹虽丑, 但那上面的内容却叫明月抽了口气。   铃铛把血污擦干净了,抬头抹了把汗, 扶膝站起来,准备把门窗打开跑跑血腥气, 道:“小姐,那上面写的什么,很要紧么?”   岂止要紧, 简直是要命。   “这人潜伏在密州军中看来有一段时间了,看名字称谓,这上面记的应当全都是军官们的习惯弱点,有些甚至是把柄。”   “这么多?”铃铛难掩好奇,“有关于杨浦的么?”   明月已经看到了最后,听铃铛问起,又翻回到第一页,指给她看:“这里写了个杨,后面打了个叉,不知是何意,再后头是‘刚愎自用,与姚鸿煊等人有矛盾,大人道可加以利用,暂留其命’。这个杨,应该指的就是杨浦。”   “啊。”铃铛低呼一声。   “这里还有个姜,没有写明叫姜什么,不过若是找熟悉密州军的人一问便知,说他家在周仓河源镇东数第三家,老父母由兄长赡养,此人是个孝子,时常命亲兵往家中捎东西。这是想用家人来要挟么,好卑鄙!”   铃铛深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难怪小姐说这东西要命。   明月把这本要命的册子小心收好了,挽起袖子和铃铛一起收拾屋子。   若非不得已,铃铛真不想叫明月沾手,尤其是看明月那强自忍耐的模样,她不放心地道:“小姐,你是真觉着没事了么?不难受了?”   “没事了。”说也奇怪,明月现在除了恶心再没有旁的不适,而这种几欲呕吐的恶心感更多是眼前的死人和血腥气造成的。   两人一直忙到天际泛白,悄悄去把马车拉了来,明月和铃铛一起把尸体卷了丢上车,屋子里也恢复了原样。   明月这才跑出去吐了个翻江倒海,等铃铛打了水来,一遍遍地洗手,几乎将纤纤玉手搓下层皮来犹不肯罢休。   铃铛担心地在旁看着,打岔道:“小姐,那册子上有没有提到何渡?”   明月低着头洗手:“有。”   “怎么说他的?”   明月互搓的手停了一停,适才那本册子翻得匆忙,对何渡最深的印象就是“喜欢凌虐妇人”。   今晚已经够刺激的了,还是别污秽自己的嘴和铃铛的耳朵吧,她回想了一下,道:“说他打仗悍勇不畏死,手下兵丁亦是一帮亡命之徒。”   后面好像还有“大人拟予重用”?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语句。   怎么又是大人?   这册子上屡次提到的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明月站在那里怔怔地出神,铃铛喊她一声,将她唤醒:“小姐,时候差不多了。”   明月点一点头,最后审视了一番屋里的布置摆设,随铃铛去向老馆主辞行。   老馆主有些意外,尤其见两个姑娘都做男子打扮,有车不坐,牵着缰绳站在一旁,打眼一看像谁家的两个小厮,说不出得怪异。   他开了些药给明月,叮嘱她不要太过劳累,免得病情有所反复。   明月一一应了,和铃铛两个赶了马车匆匆离开医馆,趁着大清早镇上外出的人不多,找了个人迹罕至的犄角旮旯先把尸体处理了,车里的被褥全都烧掉。   这拉过死人的车明月是不打算要了,回程走到一半,把拉车的马解下来,车子丢在路旁,自有贪便宜的人捡走。   忙完这些,明月和铃铛对望一眼,齐齐松了口气。   铃铛忍不住高兴道:“小姐,看来你真是大好了。”   明月笑了笑没有作声。   两人找回了客栈同老掌柜会合,等待高亮或是巫晓元传回消息来。   闲着没事,明月又把那小册子拿出来细看。   不看还不知道,整本册子里提到“大人”的地方足有三十余处,多是他的一些指示和打算。   江容容的师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这些全都记录了下来。   明月猜测最大的可能他们都是朝廷的内应,江容容的师兄除了要搜罗情报,还负有监视同伴之责。   回到这位“大人”身上,一个能提拔河渡的人,军中职位肯定要高过他这个千总。   就明月所知,密州军的官职沿用了早先大赵朝廷的作法,下层的军官不算,千总往上依次是协都统、副都统、都统。这位神秘人物若在杨浦手底下做事,是个副都统的可能性极大。   就不知道江容容是否知情?   想到这里,明月心中疑念陡生,这位身负秘密使命的栾师兄真的会因为儿女私情离开军营,专程跑一趟柴中的医馆,来与江容容相会?   而小公爷那边,在截杀了王子约的两名随从,拿到他求援的亲笔信之后,李祺提议由人冒名顶替前往州府衙门,伺机刺杀姚鸿煊和宦成,别看李祺此人不务正业,这主意出得却是难得毒辣。   小公爷弃之不用,执意率手下众人前往丰陵去寻王子约晦气,他没有对此多做解释,还令得李祺暗生怨怼。   会不会是那位小公爷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成形的布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方才舍弃了李祺所献的计策。   明月在客栈里不停踱步,越想越觉着不安。   有一张看不到的大网笼罩在丰陵上方,王子约虽不见得是猎物,却正处于网中,而她、巫晓元以及金汤寨的众人适逢其会。   应该怎么办?   头顶百会穴突然一阵抽痛,明月没有理会,再度把手中的册子翻到了何渡那一页。   何渡原本与杨浦一样,也是在名字后面打了个叉,可这个叉后来又被一笔划掉,取而代之的是渡字前头一个墨点,像是做了重点标注。   明月合上册子站起身,同铃铛道:“我回趟丰陵。”   铃铛有些手足无措:“小姐,那我呢?”   虽然很想铃铛能和老掌柜一起看好手中这批货物,毕竟解决金汤寨财务危机就靠它了,这次出门大家都受了不少罪,一旦有失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可明月深知铃铛全无自保能力,在这一点上还不如自己,郑重道:“你等高亮叔送信回来。一旦遇上危险,咱们豁上货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铃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情况,小姐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去涉险。   明月安慰她:“没事,他们先前多半不曾注意到我,我先混进丰陵,看看情况再定。”   铃铛苦着脸帮她收拾包裹:“小姐,我怕你离了我,吃不好饭睡不着觉,外头天还那么热,一折腾再病倒了。”   “好了好了,没事的,反正咱自己的被褥也烧掉了,不能将就也得将就。”   “你不肯往脸上抹灰,好歹带个斗笠吧,不然叫人家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太危险了。”   “知道了,刚好戴个帽子遮阳。”   “小姐……”   “又怎么了?铃铛你好婆妈。”明月又开始头疼了。   铃铛本想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可想想带上自己更加累赘,才改了口:“小姐你一定到了丰陵就联络巫晓元!”   这时候她才体会到有巫晓元在身边的好处。   明月换了身不起眼的男装,带上盘缠和换洗衣裳,头戴遮阳草帽,牵着马匹离开了客栈。   柴中镇距离丰陵县城也不过三四百里,明月顶着酷暑赶路,不敢太过消耗体力,走一阵歇一阵,等傍晚太阳西沉没那么烤得慌了,方才催马疾驰。   到达丰陵城外已是第二天清晨。   一宿没睡,人困马乏,明月没有力气再在城外探看有没有异常,直接排队进城。   进出城的盘查格外严格,与她几天前离开时的气氛大不相同。   明月眼见城门口除了差役还有十几个兵丁,不由暗暗心惊,那点困顿一下子就不见了影:出事了?   轮到她的时候,门卒叫她把帽子摘下来,问她从哪里来的,进城做什么?   明月摘了帽子,未提同监察使相熟,低沉着嗓音答道:“探亲。”顺便递了块碎银子过去打点。   门卒怔了怔,大约认出了她是个姑娘家,复又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接了银子挥手道:“快些进去,别挡道!”   县城的大街上行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明月牵着马站在路口四下望望,想不出巫晓元他们现在身在何处,决定先去宋家打探一下消息,问问她离开的这几日丰陵可是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谢谢大家。昨天的书评区让人特别想放只猫出来~ 第102章 塌天了   宋家的大门紧闭。   不但是宋家, 整条街上没有一家敞着门, 以前殷勤站在门口招呼来客的下人们也都不见了影。   明月上前敲门。   未用她久等,里头很快有人隔了门小心翼翼地询问。   明月答了, 宋家的门房赶紧将门打开,请她进去,诧异道:“大小姐怎的一个人回来了?您稍等, 这会儿几位爷和小姐们都在家, 我马上给您通报。”   明月见状稍稍放心,看宋家下人这样子,紧张归紧张, 不像是出了什么塌天的大事。   她道:“那我见一见二爷和三小姐吧。”   三小姐便是宋安如。   门房小跑着通报去了,明月问旁边给她斟茶倒水的下人:“街上怎的这么冷清,衙门里没什么事吧,监察使王大人可还好?”   那下人恭敬中透着殷勤:“王大人正忙着查案子, 应该……还好吧。”   查案子,何渡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不过听说王子约无恙,明月长松了口气, 转而问道:“我那些同伴可有回来过?”   其实看前头门房那反应,她差不多已经知道答案了。   果然那下人回答说“不曾”。   明月寻思着巫晓元他们前天夜里动身, 昨天上午就该到了,没来宋家, 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和王子约会合,把情况都跟他说了。   她登时有些坐不住,想着和宋安如父女打个招呼便走。   宋安如来得极快, 她住得远,接到传话虽然晚了一步,却和父亲几乎是同时到达,一见着明月便关切地道:“大小姐,您怎的一个随从也不带,丰陵最近不太平,您可一定要多加小心。”   明月把告辞的话咽了回去,问道:“怎么了,我看进城盘查得很严,街上也没有什么人外出。”   宋安如和父亲一起把她让至前厅。   “大小姐,您还没有听说么,这两天丰陵县已经出了好几宗命案,凶手好像没什么固定的目标,临时起意,谁遇上谁遭殃。隔了一条街的甄老板就被灭了门,太惨了!”   宋二爷神情郁郁地补充道:“前天夜里西街中三巷失火,整条巷子化为焦土,现在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眼下全城百姓人人自危,丰陵多少年都没这么乱过了。”   外头一乱,他们就得关门歇业,坐吃山空不说,还提心吊胆,担心自己成为贼人下一个目标。难怪宋二爷不痛快,女儿的事才刚刚了结,就不能消停几天么?   明月一听之下就断定,这些命案和前天晚上的大火应该都是那小公爷带人做下的。   那伙人来到丰陵之后,既不向城外的驻军下手,也不刺杀监察使王子约,一连几天对着城里的无辜百姓下手,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们就不怕事情的真相将来泄露出去,景国公和朝廷上下都要面对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么?   明月皱起眉,问道:“监察使王大人怎么说?”   “王大人他……”宋二爷话未说完,就听院子里脚步声响,下人气喘吁吁在门口喊他:“二爷,二爷!出事了!”   这几日天天出事,宋二爷听着都有些麻木了,知道是一早打发出去探听消息的家丁回来了,问道:“又怎么了?”   家丁在门外禀道:“二爷,昨晚不知是谁在钟楼底下贴了张告示,小人去得晚了,告示已经被县衙的差役撕下来带走了,听人说,那上面斗大的字,都是在骂监察使王大人。小人正想详细打听一下告示上都骂了些什么,好回来向几位爷回禀,哪知道一阵风刮过,由钟楼楼顶上又飘下好多张白纸,跟雪片一样。虽然差役们在现场看得紧,小人还是悄悄捡了一张带回来。”   明月早就按捺不住了,急道:“快瞧瞧。”   家丁把那张纸呈上来,众人围在桌旁看罢尽皆变了脸色。   纸上密密麻麻列举了王子约数条罪状,颠倒黑白,用词十分犀利恶毒,极具煽动力。   上头说何渡何千总是附近几县平抑粮价的大功臣,因为他刚正不阿,奸商们才老老实实把粮食交出来,叫全城百姓安稳度过了饥荒。宵小畏惧他,不敢做恶,这些年丰陵城才这么太平。监察使王子约未曾立下半点功劳,仗着自己出身京中名门姿容俊美,窃取了高位,一来丰陵就和奸商们相勾结,编造证据构陷何千总,将他下到大狱。   这张传单的最后,还号召大伙叫上亲朋好友,尤其是最近多起命案的受害者亲属,一起到县衙门口为何千总击鼓鸣冤,向王子约和县尊大人讨个说法,若是不将何千总即刻释放,丰陵父老便只有向杜大帅上万民书了。   宋二爷心惊胆颤,道:“大小姐,这一定是姓何的手下那些兵痞在捣鬼,您一定要和王大人说,叫他赶紧把闹事的人抓起来,平息谣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能不慌吗,这上面所说的奸商虽然不曾指名道姓,但总归少不了他们宋家。   何渡抓起来之后,众多受害商家联名具状,还是他们家牵的头呢。   明月把那张传单收了起来,起身道:“宋叔,捣鬼的不是兵痞,而是京里来的杀手和探子,这些人所图甚大,不光对付王大人,还想要引发骚乱,彻底毁掉丰陵,到时候所有人都不用想置身事外,保全自身。请你立刻召集家丁,护送我去县衙,我要赶紧见王大人。”   对方这一手太歹毒了,把王子约写的贪婪无能,一无是处,又说他是靠着美貌当上监察使的,任谁看了这段都会浮想联翩。   明月不禁想,景国公之子莫不是在京里时和王子约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   宋二爷连忙召集家丁,挑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叫他们护送明月去县衙,外头这会儿太乱了,所有人都带上棍棒以防万一。   “我也去吧。”宋二爷寻思着一起去看看县衙外头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   明月和宋家诸人到了衙门附近的大街上,发现事态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严重。   衙门外边已经聚集了几百人。   领头的堵在门口喧闹,明月叫宋家人上前辨认,说都是些丰陵城有名的地痞无赖。   县衙这边竟然无人制止,由得他们叫嚣。   越闹聚得人越多,等那些领头的开始抛洒传单,引得看热闹的人纷纷拾取时,已经差不多有一千人了,依旧不见差役的影儿。   明月同宋二爷道:“找个机灵点的,绕到后门去,问问监察使和县令在不在,怎么不见差役出来锁拿闹事的,维持秩序。”   宋二爷打发了管事的前去,叫他塞点银子,一定要问出结果来。   停了一会儿,管事的回来道:“二爷,我找了个相熟的差役,他说王大人昨天下午带着人出城查案子,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县尊大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么大的动静,其他人怕惹出乱子来,不敢擅自下令。”   这关键时刻,王子约竟然不在城里?巫晓元他们呢?   明月心中一沉,不容她多想,便听着不远处轰隆一声响,闹事的众人撞开了县衙的大门,蜂拥而入。   就见县衙外头遍地狼藉,鸣冤鼓被扯翻在地,石狮子上涂满了污秽之物。   宋府的管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情形,指了被撞开的大门和失去理智的众人,颤声道:“这,太不像话了,这是要造反啊!”   明月抬头四望,她想京里来的那位小公爷这会儿不定藏身何处,正望着这一幕。   只是打砸一个县衙肯定无法令他满足,他下一步的目标又是什么呢?   很快街上跑过的闲汉给了明月答案,这些人面露癫狂之色,离远大喊大叫:“大牢开了,犯人全都出来了。”   宋二爷脸色煞白,急道:“糟糕,大小姐,我得赶紧回家去守好门户。”   大牢的犯人重得自由,他最先想到的不是那些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而是刚被王子约抓进去没两日的何渡。   明月也无法,王子约不在,县令蒋思远不知是不是已经被对方的人控制了,天塌下来了也不见出头。   小公爷那伙人蓄谋多日,完全操控了丰陵城底层百姓的情绪,或许他们事后清醒过来会后悔,但现在一个个形同疯魔。   明月要人没人,要权没权,丰陵的老百姓根本不认识她是哪个,纵想制止也无计可施。   无奈之下,她只得先跟随宋二爷回了宋家。   宋家人听说何渡被从牢里放了出来,不亚于晴天霹雳,有几个女眷登时就吓哭了。   他们同何渡打过不少交道,深知依此人眦睚必报的性子,待他带着人杀回来,宋家满门老小就算跪地求饶也换不来一丝怜悯。   宋家几个爷们商量过后决定硬扛。   他们家的院墙修得既高又厚实,家丁护院召集起来也不算少,再联合了左右四邻亲朋好友,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   宋家老太爷亲自同明月道:“大小姐,咱们这匆忙召集起来的人手怕是没有对方人多,应对这种事也谈不上什么经验,有道是术业有专攻,还请大小姐多多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没有发现我开了个预收的坑啊?   过段时间再开一个,看看哪个反响好,这文写完了就构思新文。 第103章 兵临城下   就算没有宋老太爷这话, 明月也打算当仁不让。   “多谢诸位信任, 这宅子我方才大致看了看,首先太大了, 尤其是后园,依咱们目前的人手没有办法面面俱到,若要固守, 只能舍弃外围, 退到内院。不过内院的院墙又不够坚固,再加上没有弓箭,刀剑之类的铁器也不多, 只靠棍棒很难震慑住贼人。”   这也正是宋老太爷和他几个儿子担忧的。   “那怎么办?”   明月回答:“主动出击。只靠坚守实在太被动了,别说这院墙,就是厚如城墙又如何?不如分出一支人马来,趁着何渡刚刚出狱, 乱民还没有形成气候,到街上去稳住人心,这个时候街坊四邻聚在一起比单独呆在家里安全, 到最后我们的人肯定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等大家都冷静下来, 混进城的奸细也就无所遁形了!”   街上那么乱,这个时候出去要冒很大的风险。   宋老太爷沉吟半晌, 拍板道:“好,就照大小姐说的办。”   明月做为出主意的人自然要出去,她也想顺便查查王子约和巫晓元等人现在何处, 以及,县令蒋思远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宋安如主动请缨:“我陪大小姐一起去!”   宋二爷想要阻拦,张了张嘴,叹息一声,改口道:“多挑选些身强力壮的家丁,我带队吧。”   明月洗了把脸,振作了一下精神。   担心路上带着弓箭太过显眼,过不了盘查,她在来丰陵之前,把自己的弓留在了客栈里,这会儿宋安如从她一个堂弟那里帮明月找来了一张八斗弓,明月掂了掂,觉着以自己此时的体力拉着正合适,到算是意外之喜。   宋家挑出一百多名壮丁来,拿着铁锹、木棍以及铜盆,簇拥着明月和宋氏父女来到了大街上。   明月道:“先去叫上街坊四邻。”   常人都有随大流的心态,加之是熟悉的人提议,不少人一招呼就加入其中,他们这一支人马迅速壮大起来。   宋安如出门前换上了男装,问道:“大小姐,咱们这就去县衙吗?”   明月却担心这一群乌合之众经不起考验,回首往身后看了看:“再等等,丰陵的武馆镖局呢,不是有个福盛镖局?去叫他们的镖师也加入进来!”   福盛镖局的总局就设在丰陵,离此相距两条街。   上次他们的镖师出卖宋安如,骗她入虎口,宋家的商队回来之后,宋二爷亲自拜会了福盛镖局的总镖头,最后那两人说是被赶出镖局,也不知是不是去了别处的分局,两家的关系就此冷了下来。   这会儿也顾不得先前的过节了,明月率众登门,亮明身份,叫总镖头带着手下的镖师学徒们帮忙平定城中叛乱。   她若是说对方亦网罗了不少高手,藏身暗中伺机而动,总镖头不想得罪同道,未必肯蹚这趟浑水。   可明月只字未提,只说何渡从狱中逃脱,带领一帮乱民要造反,总镖头虽然想不通金汤寨的大小姐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跑来密州管闲事,但面子还是要给的。   再说丰陵若是落到乱民手中,对谁都没有好处。   有福盛镖局数十名镖师伙计加入,明月登时实力大增。   再出门也敢命人敲锣鼓盆大声鼓噪了,他们这支自发的平叛队伍人越来越多,浩浩荡荡直奔县衙而去。   路上遇到了两帮趁机作乱的地痞无赖,都不成气候,离远见这边近千名百姓手持棍棒,情绪高涨一路喊着要平定叛乱,吓得抱头鼠窜,跑得晚了就被当街按倒臭揍一顿。   如此连着两回,众人更是气势如虹。   明月审问抓到的地痞:“何渡呢,说出他在哪里放你一条狗命!”   那地痞忙不迭道:“听说何千总,不对,姓何的去军营找他的那些老部下了,说是很快就会带着兵杀进城。”   明月冷笑一声:“好,我等着他!”   县衙大门敞着,乱民们已经撤走了,只剩下遍地狼藉,衙门里能砸烂的东西没有一样还完好着。   几个鼻青脸肿的衙役看到明月等人没有阻挡,明月长驱直入,进到后院。   县令蒋思远的原配早已经过世,儿女都在原籍,任上只带了一名年轻的妾室。   明月命人把那妾室请了来,妾室伏地大哭,道:“昨晚半夜进来贼人了,他们绑走了老爷,还恐吓我说若是敢声张便立刻要了老爷的命。现在闹成这样,老爷只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蒋县令被绑不出明月预料,她不擅长安慰人,对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道:“放心吧,贼人要杀县尊大人当场就杀了,不嫌麻烦将人绑走,就是县尊大人对他们还有用处,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话诡异地安抚住了那妾室,明月起身,带人向外去,同一旁的宋二爷道:“宋叔,咱们人已经够多的了,不如分作几路,挨家挨户彻底地清查,先平定了城里的骚乱再说。”   宋二爷连忙去安排。   福盛镖局的总镖头问道:“大小姐你呢?”   “我带些人去城墙上看看。”   何渡带过的那些兵会跟着他造反吗?明月觉着不得不防,再加上潜藏的敌人一直未露面,叫她心中老是觉着有些不踏实。   出县衙时迎面遇上了县里的张典史,丰陵县没设县丞,主簿到现在不曾露面,张典史带了几十名捕快衙役匆匆赶来,离远同宋二爷打招呼。   宋二爷担心他贪功乱指挥,过去小声跟张典史讲他们这支队伍是由王大人的好友隋大小姐召集起来的。   张典史看到明月有些讪讪的,还想打听王子约的下落。   明月无意为难他,道:“我真不清楚王大人去了哪里,大约是搬救兵去了吧,蒋县尊被贼人掳去,还望典史能主持大局,尤其是把守四门的兵丁,一定要看紧了,不可擅自打开城门。”   张典史抹了把汗:“我知道,我知道。”   明月带着众人转了一圈,来到距离城外军营最近的东城门,登上城楼。   居高临下,无遮无挡,太阳底下一眼能望出去老远。   宋安如跟在她身后,突然叹了口气。   明月好奇:“宋姐姐,你因何慨叹?”   宋安如幽幽地道:“我虽是丰陵人,还从未有机会站在这里,看一看天地之宽。生为女子,每天拘在那一方小小屋檐下,悲喜由人,一想还要那样过足一辈子,便觉着悲哀。”   虽然为当下的形势而焦虑,明月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宋安如这姑娘,挺有野心的啊。   宋安如见她只笑不说话,问道:“大小姐你呢,又为什么站在这里?”   明月抬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不过是为朋友略尽一份心意罢了。”   宋安如失落地道:“我不羡慕王大人旁的,只羡慕他有大小姐这样一位朋友。可惜不能叫大小姐视安如为朋友。”   这话不好答,明月不像王子约那么实诚,淡淡而笑:“不是么?”   宋安如嗔了她一眼,自顾自道:“不过每次安如有难,大小姐总是及时出现,也许你我之间就是这种缘份吧。我说话算数,总有报答大小姐的一天。”   明月未当一回事:“那到不用,你帮我看着些,把两下的生意一直做下去就行了。”   两人正说着话,明月突然目光一凝,道:“来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守城隶卒的示警声。   就见城外东北方向烟尘滚滚,离着这么远就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度,隐约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   宋安如失声道:“这么多人?”   明月觉着阳光耀眼,脑海中微微一晕,伸手扶住垛口,道:“不是,你仔细看。”   城外是两拔人马,跑在前面的大约有三四百人,且战且退,没打旗,亦没有整齐的着装和队列,看上去格外混乱。   明月看着这些人越来越近,渐能看清楚冲在最前的是一匹战马,马上人全身披挂。   虽是穿了盔甲,她仍然一眼就判断出来:正是何渡。   明月高声下令:“都打起精神来,不管是谁,试图给姓何的叛贼开城门者,立刻打死。”   何渡到了城下,眼见城门紧闭颇为意外,他自大牢里一出来,就直奔城外军营收拢部下,当时城里纵火的,劫掠的,乱成了一锅粥。   他自马背上抓起了一个人,狞笑道:“来,蒋大人,赶紧下令,叫你的下属们把城门打开!”   蒋思远鼻青脸肿,梗着脖子闭目道:“你杀了我吧!”   何渡嗤道:“没想到你个老东西还挺有骨气。”   蒋思远哪是有骨气,自打落到何渡手里哭也哭过,求也求过,但这与为贼叫城的后果大不相同,不说城门能不能叫开,只要一张嘴,他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在何渡等人身后,大约有两三千人马袭杀而至,将这些贼人团团围住。   看打扮既有密州军士兵,亦有乡勇民壮。   王子约、巫晓元等人都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收到好多营养液,不知道哪位小天使投的。感谢感谢! 第104章 图穷匕见   王子约这两天不在县衙, 原来是搬救兵去了。   自打何渡下狱之后, 丰陵城内接连出事,王子约已经感觉到了山雨欲来, 有人在暗中捣鬼。   县令蒋思远长久以来碌碌无为,手下的主簿典史捕快们也是一帮酒囊饭袋,王子约没有得力的手下可差遣, 正一筹莫展之际, 巫晓元带着人赶了回来,告诉他先前派出去送信的两名随从已经遇害,李韶安之子带了人已然潜入丰陵城, 想要对他不利。   王子约谢过了巫晓元,最先想到的就是人手问题。   指望衙门这些人对付那位小公爷显然不现实,他当即决定借口外出办案,去邻县借兵, 临走前对蒋思远千叮咛万嘱咐,叫他提高警惕,不要出乱子。   哪知道蒋思远半夜被掳, 一干官吏全无作为,若非明月领着全城百姓自发平乱, 后果不堪设想。   且说王子约搬兵回来,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何渡抢先到了军营,蛊惑他那些老部下随他“兵谏”。   城外这一千多兵马是何渡一手带出来的,底层的军官和士兵们对他极有感情, 不少人脑袋一热就被煽动起来,高喊着“为千总鸣冤”,跟着他准备占领丰陵城,把事情闹大了再说。   好在这时候不但王子约率兵赶到,密州军方派来整顿这支驻军的一位副都统也到了。   他带了两千人马过来,虽然没料到这边在闹“兵谏”,应对得十分仓促,但仗着人多,还是给了何渡这支叛军迎头痛击。   等何渡率领残兵退到丰陵城下,副都统常锋也和王子约见了面,合兵一处。   常锋虽是土生土长的密州人,性情却十分鲁直,对王子约这些京里来的也没有那么大的偏见,见面即道:“何渡这厮胆大包天,竟敢触犯造反这样的天条,实在是死有余辜,给王大人添麻烦了。”   王子约忙道:“常副都统客气,此次是有朝廷的探子从中推波助澜,等拿住了何渡,再慢慢审问不迟。”   这次来的是常副都统,说实话令王子约有些意外。   他对杨浦麾下稍有了解,何渡并不归常锋管,管他的副都统姓姜。   之前大家想不到何渡会造反,来整肃他这支人马,自然是姜副都统比较合适。   “老姜主动避嫌了。我反正也是闲着没事,权当练练兵。”常锋道。   王子约没有往深里想,他们已经将何渡等一干人重重围困,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丰陵县令蒋思远在对方手上。   蒋思远官虽然当得平庸,却没有什么大过,尤其在捉拿何渡的事上功劳不小。   王子约自不能无视他的死活,同常锋道:“待我先同他谈谈,看他什么条件才肯放人。”   巫晓元凑过来,小声道:“王大人,咱们手上也抓了两个,不知他们愿不愿意走马换将。”   王子约微微皱起眉,他认得李韶安之子,这半天未在何渡身边发现疑似那位小公爷的身影,他也不觉着那人会将自己置身险境,何渡认不认李祺和江容容还两说,不如先放一放,日后说不定有大用。   王子约在巫晓元、连丰等人的陪同下到阵前,同何渡相隔不过一箭之地,朗声道:“何渡,蒋县令乃是杜帅任命的地方官,岂可受你如此折辱,还不放人!你已经插翅难飞,何苦要把这么多昔日的同袍也都带上绝路?”   他这话中已经带出来谈判的意思。   你何渡罪大恶极,不要想着以蒋思远相要挟,换取活命,但跟随你造反那些人尚可商量。   何渡见到王子约,那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咬牙狞笑道:“姓王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跑到丰陵来与老子过不去,我们这些人走到这一步都是你逼的!想叫我放了这条老狗?”   他把蒋思远抓着脖颈提起来,仰天狂笑:“行!拿你的命来换,监察使大人敢不敢?哈哈!”   这样离谱的条件,一般人都不会答应,但王子约在大伙心目中那也不是一般人啊。   明月在城头上听得分明,登时大急,担心王子约上当,快步飞奔下来,催道:“快些开门,我要出城。”   之前为防有人同何渡里应外合,前来夺门,城门上了好几道锁,这会儿想立时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明月心急如焚,却不知王子约没她想得那样傻,在身边众人劝阻声中,他怔了一怔,道:“有何不敢?只是不值。”   这大实话说的,完全不顾及蒋县令的面子。   何渡嗤之以鼻,正待讽刺两句,却听王子约娓娓解释:“杜帅治下有一百多名知县,只王某一个监察使,我若以身相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场较量是我们输了呢。杀身成仁若是徒有其表,与沽名钓誉又有何异?”   常锋叫王子约闹得心惊胆战,离远喝道:“何渡,你都到这般光景了,是条汉子愿赌服输,交出蒋县令,束手就缚!”   何渡纵是再不甘心,也早知自己大势已去。   他坐在马上,回头看看随他出生入死的那些手下,就见一张张面孔神态各异,不由地暗叹一声,对着王子约和常锋倨傲不减:“老子这辈子杀人如麻,过得快意,少活几年又何妨?也罢,若能放这些人一条生路,任他们离开,不缉拿追捕,我就饶了这姓蒋的。”   常锋当即便道:“这好说……”   何渡很不给面子地将他打断:“常副都统,兵不厌诈,我信不过你,让姓王的亲口说。”   王子约斟酌道:“不追究断不可能,你叫他们立刻弃了兵器受缚,我保证留下他们性命就是。”   双方讨价还价的工夫,明月已经带了人自城里出来,一脸紧张地赶到王子约身旁。   巫晓元他们脸色都古怪极了,道:“大小姐,你怎么也回来了?”   别后的情形不便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讲,明月眨了下眼睛,口中嘲笑道:“你们几个怎么办事的,我不回来城就丢了。”   巫晓元等人尽皆汗颜。   山柱关心地凑上前:“大小姐,你病可是好了?”   明月皱眉道:“本来是好了,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不舒服,山柱,你往旁边站站,块头儿太大,挡在那里叫人闷得慌。”   山柱冤啊,长成这样有什么办法。   这时那边的谈判有了结果。   作乱的数百人除了何渡,尽皆抛下武器投降。   何渡高喊一声:“王子约,记住你说的话!”话音未落,将蒋县令丢了过来,趁着这边接人的工夫,催马挥动长刀向阻挡他的人墙冲过去。   这是临死的一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用巫晓元几个出手,常锋带来的弓箭手们早有准备,乱箭齐发,登时将何渡射成了刺猬。   常锋厉声道:“把人都绑起来!”   几百人中有军官士兵,也有受煽动在丰陵城打砸县衙大牢的普通民众。   照规距,属于军方的人常锋要全部带走,王子约承诺会留下众人性命,这也是他和常锋商量过的结果。   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恶首何渡已经伏诛,其他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在常锋看,哪怕是从轻发落,发配险恶之地出苦力是免不了了。   便在此时,被捆起来的军官里头有人大声喊道:“副都统,我要检举,我有何渡的秘密要单独向您禀告!”   这话引起一阵骚动。   由此人开了头,他左右的几名军官也跟着喊起来:“我知道何渡同上峰沆瀣一气,私吞军费。”“副都统,我也知道,请让我带罪立功!”   常锋一开始只当这几人急眼了胡乱攀咬,未当一回事,待听得他们越说越详细,有鼻子有眼的,不禁暗中打鼓,喝道:“还不叫他们住嘴!”   几人嘴是堵上了,却也不能置之不理。   常锋命亲兵把乱嚷嚷的七八名军官单独提出来,寒声道:“我本已经答应王大人饶过你们死罪,尔等尚不知足么,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怀疑便随口诬陷上峰,这可是重罪,休怪我处置起来不留情面。”   说完这番话,他忍不住走近几步,着意观察起了这些人的神色。   这时候张典史也已带着衙役们出城来,众人救起了蒋县令。   王子约终于腾出空来,对明月道谢:“隋小姐,此番多亏了你们中途发现敌人的行踪,赶回来帮忙,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现场人一多就乱,明月只觉脑袋里“嗡嗡”地响。   王子约明明就在眼前站着,可他的声音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些被抓起来的军官离她颇远,吵嚷声却似就响在脑海中。   这些当兵的在吵吵什么?这都是哪里的口音啊?   她拿到的小册子里可没提到何渡有联合上司私吞军费的事。   被她袭杀的那位栾师兄离开军营到底要做什么?   会不会是……   明月猛然抬头往常副都统那边看过去,就见常锋离着那七八名被缚的军官不过几步远,她的心脏剧烈跳了两下,来不及再确定,脱口叫道:“小心!” 第105章 王大人,你去洗一洗   “小心, 有刺客!”   就像提前演练好了一样, 明月话音未落,那七八名军官一起挣脱了绳索的束缚, 向着近在咫尺的常副都统扑了过去。   常峰骇然,疾向后撤。   虽然有明月示警在先,他这时才有所反应依然迟了些。   押犯人的士兵们被直接丢了出去, 常峰的亲兵侍卫上来阻挡, 就像洪水撞在了石头上,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顿时便被分筋错骨,打翻在地。   这哪里是密州军的底层军官所能有的身手?   “在这里了。”巫晓元高呼一声, 同连丰几个迎了上去。   到处都找不到李韶安之子带来的那些江湖客,原来他们早换上了密州军的装束,藏身于俘虏之中。   就连明月都想不通为什么会如此。   李韶安之子舍弃了刺杀密州知府姚鸿煊、通判宦成的机会,放过了都统杨浦, 费了这么多周折,竟是要杀常峰这么个副都统?   但此时她已经无暇再多想什么了,何渡死了, 王子约无恙,自前晚开始在她脑海中绷紧的那条弦终于吃不住力断掉了, 明月强忍着晕眩,对站在她身旁, 紧张注视战局的王子约道:“王大人,你……”   王子约没有听清楚,急忙侧过身来, 问道:“隋小姐,你说什么?”   明月只觉着透不过气天旋地转,心中哀叹:“我说你离我远一点儿。”   王子约却注意到明月脸色苍白,额上全是汗,连目光都有些涣散,吓了一跳,急道:“你怎么了?”   明月腿一软就要摔倒,王子约下意识伸手相扶,明月心口一阵气闷,恶心难抑,想要推开他,却觉身上像压了千斤重担,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越着急,越无法自控,明月眼前一黑,张嘴“哇”就吐了。   彻底陷入昏迷之前,明月看到的是王子约那张满是不可置信外加慌张的俊脸。   她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完了,我竟然吐了纯白无暇王子约一身,往后都没脸见人了。”   明月这次昏迷的时间甚长,有几次她隐约听着有人在耳边唤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如同陷身于漫长的迷梦当中,一下子好像是回到了山寨,娘亲和四叔他们因为自己做生意失败,没赚回钱来,一个个的愁眉不展。四叔严英寿还说实在没办法,只能把于氏父子再放出来了。   一下子又是江容容的师兄死而复生,胸前的两个洞还在向外冒血,狞笑着道:“我这次出来本是奉命要杀常副都统,没想到半路栽在你手上。快把那本册子还我!”   明月从小就不怕鬼,对江容容的死鬼师兄更没放在眼里,心中微哂,便要摸出“雪净瓶”来再给他一下。   哪知道此念一动,场景再变,这次眼前的人竟是费长雍。   费长雍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摇头叹息:“隋大小姐,我当你心地善良才送你‘雪净瓶’,还叫你谨慎使用,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拿它杀人了。唉,多说无益,把它还我吧。”   到了手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道理,何况她尝到了甜头,这“雪净瓶”确实好用啊。   明月慌慌张张就把拿着“雪净瓶”的手背到了身后,还大叫了一声:“休想!”   可即使这样她也没能醒过来。   脑袋里走马灯似地变幻着各色人等,无一不是她牵挂的人和事。   说到走马灯,明月在安兴外公家买的那盏走马灯还真是出现了,她梦到次数最多的人无疑是谢平澜。   度过了最初一段昏昏沉沉的时光,明月觉着自己似是有了点清醒的意思。   神智回笼,她短暂地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的人是王子约。   明月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方才有力气道:“对不起,王大人,你去洗一洗……”   她并不知道,因她病得太重,起初的几日神智不清,烧到说胡话,王子约深感棘手,亲自带了人护送她离开密州。   她偶尔睁眼,不管身边是谁,都是这一句话。   几天下来,“王大人,你去洗一洗”少说也念叨了几十次。   王子约也不知道明月哪来这么大的执念。   不就是晕倒之前吐在他身上了吗,她对刺客的事情明明那么上心,怎的也不问一问常副都统如何了?   看来常副都统的安危还是无法同吐自己一身相比啊。   常峰被刺伤,所幸没有伤及要害,性命无忧。   那些刺客或死或逃,只巫晓元和连丰出手抓到了两个活口,不过意义不大,李韶安之子已经提前溜了。   眼下那两人同李祺、江容容都被秘密关押起来,只等审讯完了再行处置。   高亮那边也把信送到了,姚、宦二人都派了人来接应,王子约压力大减,眼下唯一担心的就是明月的病情。   多次之后他主动跟明月道:“隋小姐,我真的已经洗过了。无妨的,你别放在心上。”   但这仿佛并不起什么作用。   明月昏迷的时间太长了,这叫王子约他们找来的大夫担忧不已。   “这位姑娘似乎病了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好好医治,唉,暑湿本就容易拖出病变来,她还日夜煎熬,四处奔走。眼下邪气化火,入营入血,已经闭窍动风,难治了。”   若不是为了自己,明月何需带着病日夜奔走?   王子约感激难言,若明月吐一吐能减缓病情,他宁可被她在身上多吐几回,好歹心里还能好受点。   “大夫你看,她偶尔还能睁眼说上两句话。”   “大人该当安排人多陪她说说话,尽量叫她保持清醒。”   铃铛还没有赶过来,服侍明月的是宋家的丫鬟。   王子约虽然叮嘱过了,却还是不放心,几乎每回都守在旁边。   所以在明月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一直是王子约在照顾她,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太热了,王子约在帮她摇扇子;不停地赶路,是王子约抱她上了马车;路上颠簸,有人抱她在怀里,这,不会也是王子约吧?   这叫明月想起一件事,要紧程度仅次于吐了王子约一身。   她迷迷糊糊道:“王……子约,你那里有没有你祖父王渊大家的墨宝,能不能给我一样?”   对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她,明月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想着贺老那里不能言而无信,停了停,又问了一回。   几次之后,她恍惚听着耳边传来一声叹息,不知是谁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温柔的触碰透着难以言喻的疼惜,明月感觉到了,很快乖乖地睡着,不再折腾。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突然觉着身上传来丝丝凉意。   是下雨了么?   她答应过一个人,每当下雨就会想起他。   这阵雨下得很舒服,叫她想起灵岩寺,想起锦川。   明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只穿了贴身的亵衣,铃铛坐在旁上,正帮她擦拭身体。   难怪觉着凉凉的,像沐浴在丝丝细雨中。   光线有些昏暗,这会儿应当是晚上,没等她多寻思,耳畔传来铃铛惊喜的声音:“小姐,你醒了?”   明月喉咙里干涩得厉害,好半天才慢慢地道:“铃铛,你瘦了好多。”   铃铛眼圈登时就红了:“小姐,你可吓死我了。这会儿可是觉着好点了吧,难不难受了?”   明月歉疚道:“好多了。这是在哪里?我昏睡了多久?”   铃铛放下手里的湿毛巾,拿过旁边的薄被帮她盖上:“咱们这是在邺州,大当家的军营里。小姐你养养精神别忙说话,我去把蔡老神医叫来。”   父亲的军营里?   她们几时回的邺州?   铃铛帮她掖好了被子,匆匆忙忙跑出去,出了门口就嚷嚷道:“小姐醒了,会认人了,蔡老呢,蔡老!”   明月满心狐疑,听着外头乱糟糟脚步声响,往周围瞧了瞧,就见床头点着油灯,昏黄的灯光照见屋里的摆设十分简单陈旧。   不等她细打量,铃铛已经领了人进来,正是多日不见的蔡九公蔡老。   蔡九公把灯移近,给明月把完脉看过舌苔,又问了她几个问题。   “哎呀蔡老,我都知道,昏倒前的事全都记着呢,是在丰陵城外嘛。”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吐在王子约身上那一幕她印象可深可深了,真是,她又不是生场病就变成傻子了。   蔡九公哼了一声。   铃铛忍不住道:“小姐,你前段时间高烧不止,都不认得人了,老是说胡话,昨天晚上大当家来看你,你还说让他先去洗澡换衣裳呢。”   明月不由地捂脸:“……”   “也叮嘱过我。不过洗澡换衣裳还不是小姐你说得最多的。”铃铛见她精神不错,也有心情开玩笑了,冲着明月眨了眨眼睛。   蔡九公检查完了,板着脸交待:“多喝点水,别急着吃东西,一会儿先喝点素粥。好好休息,不要讲太多的话。”   明月忙不迭点头,悄声问铃铛:“咱们先前不是在密州吗?怎么回来的?”   铃铛看了蔡九公一眼,亦小声答她:“小姐你昏迷不醒,把王大人吓坏了,把你送到开州,交到谢世子手里。世子就带着你直接来了军营。蔡老在这里嘛。” 第106章 又见谢平澜   谢平澜送她来的?   那不就是说, 他现在就在军营里么?   明月的眼睛顿时一亮。   她有好多话想问铃铛, 好不容易盼得蔡老离开了,胳膊撑着床榻就想坐起来。   试了试才发现浑身酸软使不上力气, 只得老实作罢。   铃铛送蔡老回来,见状笑着劝道:“小姐,蔡老叫你好好休息, 你还是躺着吧。”   明月哪里躺得住, 嘟囔道:“睡得久了,再躺骨头疼。”停了停,商量铃铛道:“好铃铛, 你去帮我弄点热水来,自从上次吐了还没有好好洗过呢。”   铃铛掩嘴而笑:“哪能呢,我天天都帮小姐擦身。”   明月耍赖:“可我现在浑身不舒服啊,哎呀, 头疼起来了,好疼好疼……”   铃铛:“……”   不到一刻钟,明月就如愿泡在了浴桶里。   铃铛问过蔡九公, 给她准备的是温水,即使这样, 明月也是出了好多虚汗。   她仰着头靠在浴桶边沿,长吁了一口气, 先前不小心吐了王子约一身的心魔终于离她而去了,既成事实,反正短时间内见不到王子约, 等以后再说吧。   “铃铛,咱们的那批货怎么样了?”   铃铛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就等着服侍她,笑道:“放心吧小姐,货好好的,高亮叔和老掌柜他们从密州带回来,汪家已经说了要全部吃进,高亮叔说这一趟赚的就够咱们寨子小半年花用了。”   这就好。明月松了口气,又问她:“那你知不知道密州这会儿是个什么情形?”   “我和老掌柜在柴中等了两天,高亮叔就带着人赶回来了,后来我们接到了巫晓元他们传信,说是你病倒了,王大人亲自送你去开州,叫大伙直接去开州会合。”   这样啊……明月这会儿病情好转,不免好奇小公爷那事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在铃铛这里听不到答案,脸上就带出了几分失落。   铃铛嘻嘻而笑:“小姐,你问东问西的,怎的也不问问送你来的那人?密州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是在说谢平澜啊。她自然想问,这不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吗?   明月皱起鼻子,不甘示弱道:“你这一问三不知,还不兴我找别人么?你好好表现,等我问明白了第一个就告诉你,免得你晚上睡不着觉。”   铃铛“噗”地一声,好半天才忍住笑,道:“小姐,我又不是你,这么多天了我不知道,每晚也照样睡得很好。”   两人说笑了一阵,明月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铃铛,你可有看到我的那本小册子?”   铃铛是知道前因后果的,明月不用特意说明,她就知道小姐指的是什么,闻言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没有啊,我接到小姐的时候,小姐病得甚重,一直是宋安如和她的丫鬟在贴身服侍,我在你随身物品中见到了‘雪净瓶’,还有金印和一封书信,当时就没见着那本册子,还当小姐你已经将它送人了。”   明月脸色慢慢凝重下来。   这么要紧的东西,谁悄悄拿走了,也不说一声?   她本想着已经挺晚了,自己洗漱完了养养精神,明天再见谢平澜也不迟,这会儿哪里还等得及,匆匆沐浴完擦拭干净,叫铃铛帮她简单拾掇了一下,挑了件宽松的素色衣裙换上,喊人把浴桶抬走,悄声叮嘱铃铛:“你帮我去请谢大哥来,就说我醒了,想见一见他。”   铃铛知道利害,点了点头,请人去了。   少顷,外头脚步声响,铃铛道:“小姐,世子来了。我去看看粥好了没有。”   明月应了一声,倚着锦被半躺半坐,眼巴巴望着门口。   谢平澜推门而入,瞧见这一幕,目光中不由透出怜惜来。   他几步来到床榻边上,关切地道:“醒过来了?感觉如何,可还觉着哪里不舒服?”   不待明月回答,已然瞧见地上残留的水渍,而明月的头发还是湿的,谢平澜不赞成地摇了摇头,道:“你呀!”   明月望着他只是一味地笑。   谢平澜环顾屋内,找了块干净的棉布巾,侧坐床边,扶明月靠过来,一点点地帮她擦干头发。   太舒服了,明月懒洋洋地动也不想动,半天才想起来回答他:“没事了,就是还有些没力气。”   谢平澜抽出空来摸了摸她消瘦的脸颊:“这次一定要听蔡老的话,好好养些日子,少什么你同我说,我来想办法。”   明月嘟嘴:“你那么忙,我可以的,这次病倒是意外嘛。”   谢平澜有些无奈:“我再忙也没有你要紧啊。接到子约传信,真是快把我吓死了,为了早点把你送到蔡老这里,一路能帮上忙的全都打了招呼,连杜昭都惊动了。”   明月不由吐了吐舌头:“那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谢平澜觉着她这反应挺有意思,逗她道:“知道什么?”   明月大言不惭:“知道你喜欢我呀,一见我病倒了,就变得六神无主,生怕我一个不小心死掉了嘛。”说完嘻嘻笑了起来。   谢平澜也乐了:“这样才好,知道的人多了,你就只能嫁我了。”   明月身体虽然不适,思维却十分敏锐,听这话怔了怔,问道:“怎么了,可是有谁说了什么?我爹?他为难你了?”   不应该啊。这可是他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来着。   谢平澜默了默,笑道:“你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这小脑袋怎么就不歇歇呢?岳父大人到是没有为难我。”   他管隋凤叫岳父大人,换来明月在他腿上掐了一记,不过明月现在没什么力气,掐这一下同挠痒痒也差不多。   谢平澜“呵呵”而笑,接道:“不过我总觉着他对我好似有成见。我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看来需得赶紧想办法,和他成了自己人才好说话。”   明月不禁颦起两道秀眉,暗中打定主意,待病好一些,便找机会套套父亲的话,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要想什么办法?”   谢平澜稍事沉吟,道:“眼下形势不明,杜昭的大军在开州受挫,战事陷入胶着,一直以来,陈佐芝态度虽然暧昧不清,但我觉着他其实还是倾向于接受招安,只是朝廷没有开出打动他的价码,你爹受这二者影响,难免瞻前顾后。形势不明,想办法叫它明朗起来就好了。”   “击败平南王分出胜负,不容易做到吧?”   “事在人为。”   明月抬眼怔怔地望着他,这样的谢平澜,对万事都仿佛成竹在胸,简直叫她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从心底那么喜欢。   “对了,那本小册子!我昏迷的时候身上有本册子,里面记着重要的东西,你有没有见过?”   谢平澜摸了摸她头发,感觉干得差不多了,扶她坐起来,靠在被子上:“见过,你别急。你病倒之后,宋家的人服侍你,丫鬟在你贴身口袋里发现了那本册子,把它交给了宋安如。”   “啊?”   谢平澜点了点头,又道:“宋安如看过,虽然搞不清楚这东西是你从哪里得来的,却知道利害,等进到开州境,临回去之前,她把册子交给了子约保管。”   “在王子约那里啊,那就好。”明月松了口气。   谢平澜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在我这里。”   明月彻底放了心,把如何拿到那本册子的经过讲了讲,问道:“丰陵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了,常副都统没事吧?册子上写的内容查清楚了么?”   “常副都统受了些伤,性命无碍。那位小公爷叫李克明,已经逃掉了。他的手下到是抓到了两个。”   明月听得认真,道:“克明峻德么,好大的口气。”   谢平澜笑了笑:“此番抓到的都是他招揽的江湖中人,只知奉命行事,审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有人提议不如拿他们同朝廷交换俘虏,能换回几个在押的自己人亲眷也是好的。”   明月侧头想了想:“这到也不错。”   “……我将他们拦下了。”   明月很是意外,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他,谢平澜忍不住靠过去坐,伸臂揽住她肩膀,同她细说究竟:“喏,其他人也到罢了,江容容和李祺不能放,这两人我有大用。你杀的那个是江容容的师兄,在密州军中任职,其实是朝廷的探子,他这次原本也是要去丰陵的,我猜测他奉命要刺杀常副都统,结果中途办了点私事,撞到了你手里。”   明月点了点头,关于这点她也有过猜测。   “按照李克明的计划,他煽动丰陵的百姓砸了县衙和大牢,放出何渡,何渡旁无选择,只能任他拿捏,去找那些老部下闹兵谏,占领丰陵城,把事情弄大,等常副都统死在丰陵城外,局面就愈加无法收拾,杜昭远在开州,平定后方的这场骚乱势必要伤筋动骨,之后追究起来,杨浦首当其冲,不降职查办也要调往别处,我叫子约帮忙查了一查,他手下那些副都统里头,姜副都统是何渡的直属上峰,亦讨不了好,剩下最有可能取代杨浦的,是常副都统和一个姓吴的。”   “啊,难道姓吴的就是册子中提到的大人?”   “我现在很怀疑他。”   “那怎么办?抓起来?”   谢平澜笑了:“不急,有这样的机会,不将计就计岂不可惜?”   “啊,你好坏呀,再说这些不是汤啸那厮负责的么?”明月可记着,汤啸在密州军里主要职责就是秘谍和反间。   谢平澜笑得颇为畅快:“难道只准他手伸得那样长,我就不能偶尔多多事?何况他自己也说了,都是在为杜帅分忧,何来越界之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支持鼓励。留言都看了,很感动。   心渔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加倍努力。   另外感谢投了霸王票和营养的书友~ 第107章 不欢而散   明月也笑了, 还以颜色嘛, 她喜欢。   “有计划了么,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事在人为?”   “真聪明。”   明月给谢平澜赞得嘻嘻而笑, 谢平澜见她这会儿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总算不像前几日那么叫人揪心了, 忍不住凑过去轻吻她面颊, 道:“我真是感激蔡老。若不是事情这么多,都想留下来,跟他学学怎么治病救人。”   明月笑道:“你呀, 还是算了吧,白先生到是可以。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得到蔡老的真传。”   谢平澜笑笑,回到刚才的话题:“是有个初步的计划。开州战场不顺利,我就想着能不能另辟蹊径, 说服杜昭,借着丰陵的事,把杨浦和那姓吴的副都统调去平豫关战场, 抗衡景国公李韶安。”   明月恍然,指了谢平澜道:“啊, 你是想用反间计,骗开平豫关!”   杜昭本想从开州打到京城去, 谁知道遇到了平南王司徒翰这根难啃的硬骨头,巨柏城久攻不下。   谢平澜的计策就是让事情回到最初,趁天下人的目光都被巨柏战场吸引之际, 拿下平豫关,直取京城。   李韶安已经上过一次当了,同老谋深算的司徒翰比起来,他无疑好对付的多。   “嘘。”谢平澜低声笑道,“好姑娘,我同杜昭说,此计若成,都是你的功劳。”   “可我什么都没做……”明月觉着这话自己受之有愧。   “你发现了最重要的。”   “好吧。”明月很快释然,笑嘻嘻道,“你的我的其实也没差别,是不是?你这样讲,是不是想帮我爹跟杜帅讨个更大点的官?”   谢平澜摸了摸她头发,帮她把鬓角垂下来的一束别到耳后,凑趣道:“是啊,日后大小姐富贵了不要忘了在下。”   明月早将什么病痛啊不舒服啊抛在了脑后,“哈哈哈”同他笑成了一团。   谢平澜把她抱在怀中,待她笑过了喘息之际,突道:“明月,我准备近期去趟京城。”   明月一时未反应过来,慢慢敛了笑容,诧异问道:“京城?”   “是啊。你别觉着李韶安败过一次就当他傻,他就算再傻也知道平豫关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想诈他不容易,必须要从京里下手。”   明月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掩去了不安之色,嘟嘴道:“京城好危险的。”   谢平澜凑过去亲了亲她的眼睛,正待说话,突听着门外铃铛大声道:“大当家,白先生!”   跟着隋凤的声音响起来:“明月醒了?这么晚了你不在里头伺候,在这做什么?”   家长来了!   谢平澜不好当着隋凤的面再同明月亲热,连忙放开她。   明月赶紧往下偎了偎躺好,盖上了被子。   就听铃铛讪讪地道:“蔡老给小姐看过了,叫给小姐先喝点素粥,刚刚熬好,我去给端来。”   隋凤“哼”了一声:“还不赶紧进去,看看明月睡了没有?”   铃铛端着粥灰溜溜进来,见明月躺得好好的,谢平澜已经站了起来,尴尬地笑了笑,大声道:“回大当家,小姐没有睡,正在同谢世子聊天下大事。”   “呵呵。”外头传来白策的笑声。   明月正在装相,听铃铛蹦出这么一句来,忍不住自枕头上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   铃铛不住地努嘴使眼色,意为“小姐啊,我这也是有苦衷的”。   隋凤其实早知道明月没睡,推门和白策进来,谢平澜先同他俩打招呼:“隋大当家,白先生。”   白策回礼,隋凤皱了皱眉,嘴上客气道:“谢公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么。小女这次能转危为安这么快醒来,多亏了您一路上快马护送,大恩大德隋某铭记于心,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才好。”   明月听着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感激之词,全不顾谢平澜不住地道“大当家不用客气,隋小姐也屡次救过我”,傻眼之余又觉难堪。   这明明是另外一种疏远,怪不得谢平澜说父亲对他有成见。   父亲在搞什么,就算抛开了自己想嫁谢平澜的这一层,哪有这么对待全家人的救命恩人的?   谢平澜就要去京城了。   明月从来没去过京城,在她的印象里,京城有荒淫无道的皇帝,狼心狗肺的谢家人,还有遍地无所不在的鹰犬密探,处处杀机,对谢平澜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上次他就是在京里受的伤,差点送了命。   这个消息本已经叫她揪心得很,父亲还来这么一出,更令她心焦气躁,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腾地坐起来,打断他二人,大声道:“铃铛,我要喝粥。”   铃铛有些傻眼,停了停才应了一声,赶紧上前服侍。   那粥在铃铛手里半天了,冷热适度,明月喝了两口,越想越觉着委屈,几乎哽住,好不容易才咽下去,挤出一丝笑容道:“我好多了,爹你没有军情要忙么?”   隋凤正待说话,明月抢先道:“这么晚了,都去休息吧,有什么话不如明天再说。”   说完她大口把那碗粥吃下肚,招呼铃铛去拿漱口水来,摆出一副快快忙完急着睡觉的模样。   谢平澜见状目露担心之色,先道:“隋小姐说的是,不早了,我明日再来探望你。”   白策打了几句圆场,把隋凤也给拉走了,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铃铛一边轻手轻脚地收拾屋子,一边偷偷去瞧明月,明月半倚在被子上,嘴巴噘着,目光呆呆地落在房梁一角,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   “小姐,你不是说要休息么?”   “哦。”明月向下偎了偎。   “小姐,大当家怎么了这是?”铃铛忍不住了。   “不知道,等我明天单独问一问他。”方才当着谢平澜和白策,有些话不方便讲。   话是这么说,这第二天的计划却泡了汤,明月躺下没多久,就喊了铃铛重新点起灯,把晚上喝的水和素粥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地发热。   她病情这一反复,惹得蔡九公很不高兴,除了铃铛,禁止她再见任何人。   直到三天之后,明月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禁令解除,而谢平澜急着去京城,不便久留,已经在前一天告辞离开了。   走之前因为见不到明月,谢平澜把铃铛找了去,叫她给明月带个话,他暂时把巫晓元和连丰等人调去用段时间,京中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叫明月不要挂念,又拿了个信封给铃铛,请她帮忙转交。   明月如何能不挂念,京中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云云一听就是在糊弄自己,若不是有一场硬仗要打,谢平澜怎么会把人全都调走?   信封里是张字笺,上面题了一首诗,未看时明月还以为是谢平澜写给自己的,打开才知道不是。   看落款,写诗的人竟是文学大家王渊,这是一首劝诫诗,七律,通篇不足六十个字,但包含的意思却很丰富。   诗是写给王子约的,他跟自己的爱孙说,人生于世,很难样样周全,所以必须要有取舍,也不要过于苛求公平,到头来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也就足够了。   字迹同诗句一样,笔触豁达开阔,耐人寻味。   这是王渊的墨宝啊,为什么会由谢平澜拿给她呢?   明月这时候才敢肯定,自己在昏迷中发烧说胡话必然念叨过这茬儿,就是不知道当时身边听到这话的人是谁,是王子约还是谢平澜。   不管如何,她不用再在贺老面前做失信小人了。   虽然这首诗和吕飞白的绝命信一样的珍贵,相较之下,出于她私心的偏爱,给贺老的只能是王大家的墨宝了。   谢平澜走了,走之前没能见上一面。而且听铃铛说,谢平澜走的时候她爹隋凤还送了不少礼物,以感谢他千里迢迢送回了明月。   谢平澜当着隋凤的面照单全收,回头私下里把东西和金银全都留给了白策,托他等以后再转交给明月,以缓解金汤寨的经济压力。   如此种种加起来,叫明月心里堵得很。   过份客气是疏远,给钱给东西亦是疏远,好像谢平澜就是贪图钱财,才费了这么大的劲,动用了这么多关系把自己送回邺州。   父亲这事做的实在是过份。   这叫明月很难平心静气问问父亲为何会如此,这一年来她东奔西走,不知不觉间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判断,换言之,翅膀硬了。   隋凤在她心目中不再像从前那样高大而不可违逆。   父女间私下的谈话不欢而散。   明月气愤地道:“爹你若是真能说出谢平澜哪里不好也就罢了,什么都不讲,只说你不同意,傻子都能看出来你不同意,那又如何?我同意,我喜欢,我偏要同他在一起!”   隋凤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通,最终摔门而去。   明月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这破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呆,所以等病情稍微好转,便吩咐铃铛收拾东西。   她要回金汤寨去。 第108章 野心   大小姐要回山寨了。   金汤寨的男女老少接到这消息无不喜出望外, 山上气氛异常热烈, 简直就像过年一样。   众人先是经历了于氏父子被清理,党羽交由百姓处置那件事, 亲眼目睹了大小姐的手段,跟着她又亲自带队,打通了经由开州战场去密州的商路, 赚到了一大笔钱, 而大小姐本人却因为一路上辛苦劳累病倒了。   大伙这钦佩感激当中,还掺杂着一丝畏惧,谁还敢把她当寻常小姑娘看?   严英寿亲自率众来迎明月。   天太热了, 他没敢叫老太太曹氏下山来挨晒,却怎么也拦不住思女心切的江氏。   江氏带着儿子明城,女儿的几个随从,还有家里的丫鬟婆子, 呼啦啦一大群人跟在队伍中,望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简直望眼欲穿。   明月乘车顺利到达, 离远看到这阵仗吓了一跳。   她下车先同严英寿、高亮等人打过招呼,快步来到江氏跟前, 叫声娘跪了下去。   江氏没想到女儿风尘仆仆的一见面就行此大礼,唬了一跳, 连忙要拉她起来。   明城有日子没见姐姐了,蹬蹬跑到明月身旁。   程猴儿机灵,觉出大小姐情绪不对, 叫了声“少当家”伸手欲拉,哪知道隋明城脚下不知怎的一错步,身形微晃,竟然把他给甩开了。   明月浑然未觉,一手揽住弟弟,另一只手就势抱住了娘亲的腿,伏在她膝头半晌未动。   江氏就觉着膝盖上方热乎乎的,女儿趴的那一块裙子很快就湿了。   月儿怎么哭了?   月儿长这么大很少哭鼻子,谁给她的女儿委屈受了?   江氏一时间惊得浑身冰凉,坐在那里手足无措,摸着女儿的乌发,急道:“月儿,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明月放开江氏,红着眼睛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勉强笑道:“没有,女儿离家久了,想娘亲了。”   江氏心中狐疑,瞥了旁边的铃铛一眼,当着这么多人也不方便细问,只得暂时把疑惑先放在心里,道:“那你这次回来就别忙着出去了,好好陪陪娘。”   见明月乖乖点头,她又道:“大家都等着你呢,这大热的天,你又刚病了一场,走吧,赶紧回山寨去,换了衣裳也好凉快凉快。”   明月同众人回了金汤寨,她出去的这段时间山寨变化不小,不过明月此时没有心情细看,先去见过外婆,洗澡换了衣裳,又应付了母亲的追问,叫人去把高亮请了来。   她要详细问问这一次去密州他们赚了多少钱。   正好高亮也等着跟她汇报一下后续。   汪家已经把钱款全部结清了,山寨这边查抄于家的所得还没有花光,所以高亮跟严英寿打过招呼,把赚来的钱全部换成了银子,封存在库房里,只等明月回来分派。   若在以前,明月只想着赚钱,至于怎么花,她可能就直接交给四叔严英寿了,反正都是花在山寨日常支出上,经过了于家父子那事,短时间内估计着也没有人敢打歪主意,她懒得操这份心。   但和父亲的一番争执过后,明月改变了想法。   “高亮叔,山寨还有点积蓄,大伙既然饿不着,这笔银子我想用来招兵买马。”   高亮没当一回事:“这是大当家的意思?也好,钱若是不够,我就趁着热乎劲儿,带着人再跑一趟密州。”   “去自然是要去,好不容易这一路上关节都打通了,需得时不时同他们加深一下感情,免得时间长了人家忘了咱是谁。”说到这里明月顿了顿,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高亮,接道,“不过这不是我爹的意思,我也不需要招太多的人,像巫晓元、连丰那样的能人异士,暂时有几十个人就够了。”   高亮大为意外:“小姐,你这是要……”   明月的眸子熠熠生辉:“我想要自己的人手。高亮叔,当初你虽是奔着我爹来的,但这几次你出马为山寨做事,都是与我在一起。我是什么样的人高亮叔你最清楚不过。我想知道,高亮叔你愿意帮我做事吗?”   高亮有些傻眼,大小姐这是打算另起炉灶?   大当家和她是两父女,少当家还小,做什么就分你的我的,难道说……   他想到一个可能,问道:“小姐,大当家是不是不愿意投奔杜帅啊?”   若是那样,势必影响到大小姐此次辛辛苦苦开辟出来的商路,而且他实在是有些看不上陈佐芝那伙人,怪不得大小姐要拉起人马来单干。   明月并不隐瞒他:“我爹怎么打算的尚不清楚,大约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吧,我不是要同他对着干,只是不想什么都由他做主。”   “那要是这样,我就跟着大小姐好了。”   明月展颜一笑,笑容十分璀璨:“多谢高亮叔信任,我定当竭尽全力,不叫高亮叔做违背良心的事。”   这话高亮相信,他呵呵而笑,道:“大小姐,说到招兵买马,你弄几十个我这样的还有可能,巫晓元不是寻常武人,有钱也请不到啊。”   明月吐了吐舌头:“这我知道,就是那么一说。”   明月又问了问高亮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当初他做镖师那会儿也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其中有一部分现在尚有联系。高亮也答应帮明月拉些人手来,毕竟乱世中武人生存也艰难。   送走了高亮,明月又把隋顺叫来。   这次隋顺没跟着大家去密州,做为明月的心腹,他被留在了尧镇,等着联络汪宝泓。   “大小姐,汪少爷回尧镇多日,就等着见您。”   明月点了点头:“知道了。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他和他的堂叔到金汤寨来做客。”   这次能做成生意,汪家出了不少力,不说茶叶是半卖半送的,眼下又负责销货,人家还特意叫有着做买卖经验的老掌柜跟着跑了一趟,明月既然赚了钱,势必要有所表示。   汪宝泓接到邀请后来得甚快。   明月带着高亮出寨门迎接,就见汪宝泓穿了件鸦青色的平素绡绸衫,微微含笑,双目顾盼生辉。   大约因为跟江流远读了几年书的关系,少年文弱中透出一点风/流,离远深施一礼:“大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明月点点头,客气道:“汪少爷别来无恙,令堂叔呢,先前做生意多得他照顾,还没有机会当面道谢。”   汪宝泓回道:“他原本是要来的,不巧白州新进的一批货出了点小问题,只得先去处理,等忙完了再来拜会大小姐。”   明月摆了摆手:“客气了。还是等有机会我去尧镇吧。”   听说是白州那边的货出了问题,明月寻思着与己无关,没往心里去,往山寨里让客:“汪少爷,请。”   汪宝泓着意打量了明月两眼,含笑道:“我的老师是您的堂舅,大小姐要么叫我宝泓,要么我托个大,您叫我一声汪兄,这汪少爷听着实在太别扭了。我听老掌柜说,这一路上十分辛苦,大小姐在密州病倒了,很是担心,现在身体可是大好了吧?”   明月从善如流,当即改口:“多谢汪兄关心,已经没事了。”   到了聚事厅,分宾主落座,高亮在旁相陪。   汪宝泓这次来是代表汪家和金汤寨商谈进一步合作的,明月也有意加深双方的关系,一拍即合,很快就定好了高亮再次去密州的时间以及要带的货。   明月又问了问彰白两州海商走私的情况,话风一转,问道:“而今买卖不好做,连累着镖师们也没了生意,汪家经商多年,可有认识讲信义为人靠得住的江湖好汉?我最近要招揽些人手,汪兄可帮我散出风声去。”   汪宝泓“啊”地一声,望着明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来我们金汤寨虽不能大富大贵,好歹无需违背良心做事,我定会善待大家,尽力帮着大家挣一个出身。”   “哦。”汪宝泓目光灼灼望住明月,“我没理解错吧,大小姐您是要自己招揽手下?”   明月笑了一声:“虽然眼下并没有什么差别,但也可以这么说。”   汪宝泓点头:“我懂了,先把人诓来了再说。”   明月和高亮都笑了起来。   汪宝泓亦表现得十分兴奋:“我说今天见着大小姐怎么觉着与以前有些不一样。”   高亮奇道:“哪里不一样?”他怎么就没看出来。   汪宝泓笑道:“你不明白,我在大小姐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胡说八道。”高亮不相信。   明月不以为忤:“有野心是好呢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如此也说明我们家没有托付错人。”汪宝泓抚掌而笑。   其实老掌柜自密州回来,已经跟东家报告了此行的情况,汪宝泓也因而得知明月同密州军的一些高层交情匪浅,这对汪家而言无疑是个极为重大的好消息。   事到如今,汪家人早打消了联姻的念头,一个有野心的隋明月无疑更值得他们投资。   同汪宝泓这次见面之后,不管是明月的计划还是山寨的发展全都很顺利。   进到八月,陆续有江湖中人前来投奔,明月接触之后留下了其中一部分,高亮也准备待中秋节过后天气凉爽了,便率商队再次出发。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一令明月觉着不踏实的是谢平澜自去了京城便再无消息。 第109章 出气筒   时间越久, 明月越觉着不安。   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多少总该有风声传出来,至少巫晓元、连丰他们会给自己送个信吧。   这日中午明月小憩, 刚刚迷糊过去便猛地惊醒,梦到什么全未记住,只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洗过脸换了衣裳, 还觉着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不由怔怔出神,觉着这不是个好兆头。   预感这种事,常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天下午明月先是看了一会儿弟弟明城跟高亮练武, 明城自从被巫晓元悉心教导过之后,慢慢对习武有了些兴趣,这令明月颇感欣慰,跟着又陪了一阵母亲和外婆, 看她俩指挥下人们布置院子,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到时怎么都要庆祝一下, 应应景。   即使找了这么多事情做,也没令明月开怀。   总觉着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半下午的时候, 军营那边有人回山寨,悄悄送了封信过来。   信是白策写的。   明月看完了信后气不打一处来, 脸色铁青,手都抖了,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把信撕个粉碎的冲动, 缓和了语气,对送信的寨丁道:“我知道了,帮我跟白先生说,多谢他相告,这件事我会处理妥当,请他无需挂念。”   那寨丁老老实实听着,连声应是。   把人打发走了之后,明月又把那信重新看了一遍,皱着眉想了想,起身去找娘亲江氏。   “娘,这些事情叫外婆做主就好了嘛,您来一下,我有个账目的问题想向您请教。”她随便编了个借口把江氏单独叫到屋里。   知女莫过母,江氏一看明月的神色就知道不对,关了门,小声问道:“怎么了?”   明月先让母亲坐了,咬着唇把那封信交给她。   江氏细看那信,神情随之变幻,口中念叨:“是白先生写的啊。咦,你爹要给你定亲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声不响的,也不提前商量一下?费长雍,是上回来咱们山寨的那位费公子么?若是他的话,到也不算差,至少比陈佐芝的侄子强多了,月儿你怎么了?”   白策在信中说道,自从明月离开军前,大当家的就有了给她定亲的念头,他托了人去问远在大化的费长雍,愿不愿意给自己当女婿,原本白策以为费长雍十之八/九会寻辞推脱,这门婚事不可能成,故而没太当一回事,谁知道费长雍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丝毫不害怕陈佐芝猜疑不满,当即就答应下来。   他还说明月若是不满意这桩婚事,需得赶紧想办法,因为听说费长雍那边很快就要遣媒人去行纳彩之礼了。   明月嘟着嘴,钻到了江氏怀里,脸贴着母亲,抱住了她的腰。   江氏感觉出女儿情绪低落,再联想到她刚从军营回来的时候莫名的哭泣,摸了摸她头发,小心翼翼问道:“月儿,你不喜欢这位费公子么?”   明月闷声道:“娘,我有喜欢的人了,您一定要帮我。”   江氏手上顿了一顿,叹道:“月儿长大了,是这几回出去认识的人么?”   “嗯。”   江氏听女儿承认了,心中不禁忐忑。   隋凤这么急着给明月订亲,分明是知道了内情,会叫他如此激烈地反对,不知月儿看中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品行如何,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会对月儿好么,往后有没有前程……   明月自然体会不到娘亲那复杂的心情,她初看信时的气愤劲儿已经过去了,这会儿一心想着怎么给她爹隋凤一点厉害瞧瞧。   既然他这么可恶,非要做独夫,那就叫他尝尝被孤立的滋味。让他自说自话,家里头谁都不要搭理他!   弟弟明城本来就同他不亲,娘亲也肯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她道:“您也认识。”   江氏这下彻底糊涂了,明月最近才在外边相识的人,自己怎么可能也认识呢?   她猛然想到了一个人,脸色大变,失声道:“不会是白先生吧?”   是了,一定是他,所以隋凤才这么生气,毕竟白策一大把年纪了。而白策才会忙不迭地给明月写信,叫她想办法阻止。   这不行,她绝不同意。   江氏虎着脸几下就把那封信给揉烂了。   明月呆了一呆,紧跟着咯咯笑起来,一笑就停不下来,眼泪都出来了。   “娘啊,您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是白先生。再说白先生是有家眷的,不过是在老家罢了。哈哈哈,不行我肚子疼。”   江氏脸红了,嗔道:“你个调皮鬼,谁让你说我也认识的!”   叫娘亲这么一打岔,明月顿时把她爹抛到了脑后,甜甜地道:“您是认识啊,我不是和梅叔他们在去外公家的路上救了个人么,白先生就是为了帮他脱逃才答应到咱们山寨来辅佐父亲。”   她把谢平澜的情况大致讲了一讲,当然略去了他姐姐姐夫的那一段,最后又压低了声音,同迷惑不已的江氏道:“娘啊,您还记得么,当年在武平坝有个骑马的年轻人救过我们,那个人就是谢平澜啊。”   女儿声音虽小,却像一个惊雷响在江氏耳边。   她问:“你爹可知道?”   明月点了点头,嘟嘴道:“我那时担心爹会对他不利嘛,到是谢平澜自己还不知道。”   江氏浑身冰冷,她明白隋凤为什么非要拆散女儿和谢平澜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隋凤还在为了那事耿耿于怀,不但折腾她,现在还要折腾她的月儿……   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直冲心头,江氏寒声道:“月儿别怕,有娘呢,我这就去军前找他!”   这回轮到明月劝慰母亲了:“找他干嘛,女儿有娘撑腰就够了,眼下咱们有钱有人,大不了另起炉灶,娘帮我管着账,再加上外婆和弟弟,咱们一家四口舒舒服服的,再不用受人闲气。他喜欢自作主张也随他,看他到最后如何收场!”   江氏意外之余又有些心酸:女儿好像突然间就长大了。   细想想这主意是不错。   这么多年,她也真受够了。   江氏点了点头,换来明月一声欢呼。   “娘最好了!”   看着眉飞色舞的女儿,江氏心情亦不由地随之转好,忍俊道:“那位费公子呢,要不要打发人去同他说一声,叫他别跟着你爹瞎折腾。”   明月滞了滞,她实在搞不懂费长雍是怎么想的。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好像自打认识这个人开始,他就常常做一些出乎明月预料的事。   不过看在他好几次雪中送炭的份上,“那就等过了八月十五叫程猴儿跑一趟大化吧。这个中秋节咱们大家都要好好过。”   有钱了嘛,前段时间山寨里又是抓人又是赶人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提升一下士气。   明月想得挺好,哪知道当天傍晚就出了点意外。   她接到汪家的求助,需得立刻出趟远门。   汪家从白州过来的一批货刚进到邺州境内就被人扣下了。   汪家是明月眼下最重要的生意伙伴,不容有失,而且汪家人多次示好图的是什么,明月心里亦跟明镜一样,如今出了事,她自然需得义不容辞去摆平它,不然就是把朋友往外推了。   来求助的人又是汪宝泓。   明月问清楚这批货主要是药材和粮食,并不违禁,除了数量上多些,值钱些,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放下心来。   “对方是什么来头,可有说为什么要扣下这批货么?”   汪宝泓苦笑道:“是西沧的驻军。也怪我三叔大意了,今年这条线上走了好几回货,都是塞点银子就放行了,这次据说头领换人了,但具体办事的还是老面孔,三叔没当回事,依旧打发了个掌柜的上前打点。谁知道那些当兵的立刻就翻了脸,说我们贿赂官差,图谋不轨。不但扣了货,还把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当场打掉了半条命。”   邺州地图都装在明月心里,她略一沉吟,道:“西沧离着江城很近吧。”   汪宝泓有些惊奇:“大小姐去过?距离江城只有一百余里路。”   明月微微摇头,江城曾是孟黑的地盘,在陈信芝死后,陈丰羽自请前去抄孟黑的老巢,听说剿匪十分卖力,抓杀了不少孟黑的手下,以至于陈佐芝在大化听说之后担心侄子太过冒进,特意写了信去叮嘱他注意安全。   这些还是巫晓元在山寨的时候帮明月打听到的消息。   他说陈丰羽手段之狠辣比孟黑当日有过之而无不及,江城百姓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挣扎求生十分不易。   西沧离着江城那么近,既然陈佐芝的侄子就在附近,当地的驻军当然是要归其调拨。   此去讨要货物,少不了要同陈丰羽的手下打交涉。   但管他呢,明月正因为父亲隋凤粗暴插手自己的婚事攒了一肚子火,缺少个出气筒,有人送上门来,别说陈丰羽的手下了,就是他本人,当初也曾被明月收拾得满地爬。   明月同娘亲以及四叔严英寿打了招呼,带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直奔西沧杀去。 第110章 就是这么嚣张!   为什么说是大队人马呢?   明月此去西沧, 带上了新招揽的十几个手下, 高亮、隋顺等人自然要跟去,另外家中的下人有不少都是江城人, 如今残害他们的孟黑尸骨无存,他的势力亦被连根拔起,所以江氏发了话, 有想回去的发还卖身契, 再给一笔银子安家,这次都跟着明月的队伍一起走。   加上汪家那边汪宝泓也带了几十号人,这也就是在邺州, 换了别处,这样的声势,非惹来当地官府盘查不可。   高亮跟随明月时间久了,一早看出来她心中有事, 再见拉出这么多人马来,气势汹汹一副要去干仗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 道:“大小姐,咱们到了之后就直接来硬的?”   明月想着陈丰羽从前的德行, 已然成功把对父亲隋凤的不满迁怒到他身上,冷冷一笑:“硬的要来, 理也要占,总得师出有名才好说话。”吩咐隋顺:“去请汪少爷来一下,我有事同他商量。”   西沧位于江城西南百余里, 人口不多,却是连通邺白两州的门户之一。   去年秋天陈佐芝派了一支人马过来驻守,但当时陈佐芝还未拿下邺州全境,能调动的人手有限,等孟黑攻占了江城,西沧的驻军就更受夹板气了。   好不容易盼到孟黑倒台,陈丰羽来南边剿匪,他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这天中午,当值的驻军头目戎三儿守在城门口,嘴里叼着草茎,一手提了马鞭子,斜靠在墙角阴凉处听手下的十几个兵丁闲扯晚上去哪家酒楼喝酒。   快过节了,上面有交待,叫他们下手狠一点。   这段时间凡是经由西沧的货,他们都要找各种理由为难一番,若是三五车不怎么值钱的,收点好处接受个吃请就放过了,以图长久之计,若是大宗的货物,鸡蛋里挑骨头也要扣下来,管它主人是谁。   反正这一亩三分地上陈丰羽最大,有能耐找羽少爷要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些奸商相互间通了气,今天到现在就过去了三拨商队,再有两个时辰就差不多该关城门了,戎三儿正担心没抓着大鱼难叫上面当官的满意,突听负责瞭望的兵丁叫道:“哎呦,头儿,来车队了,嗬,老长的车队,差不多得有十几辆,兄弟们快准备着!”   众人顿时都来了精神。   他们之前都是山贼,眼下在干的勾当其实同剪径也差不多,区别只在不用打打杀杀了。   车队到了城门外排成长龙停好,等待检查,领头的商贩过来同当兵的打交涉。   戎三儿听着手下例行公事盘问对方哪的人,车上拉的什么货,要运到什么地方去,歪头吐了草茎,走到第一辆大车旁,用马鞭子挑起最上面盖的油布,目光微凝。   就见车上整整齐齐码着数十匹绸缎,担心路上不小心磨损了,外头还裹着素色的细棉布。   光这种细棉布放在店里也能卖不少钱,如今却这么用掉了,足见这批货的价值。   带队的商贩大约是头一次从西沧走,连买路钱都不知道孝敬,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回军爷的话,这几车都是绸缎,我们是尧镇那边的商家,这些绸缎都是提前订出去的,眼看要过中秋了,买主等着用。”   戎三儿砸吧了一下嘴,心道:“穷鳖,老子不扣你的扣谁的。”   可对方不拿钱出来贿赂,他们惯用的扣货理由就派不上用场了,绸缎虽然贵重,却并不违禁,戎三儿嘴角泛起一丝阴冷地笑,挥手道:“行了,废什么话,还不把人都抓起来!”   带队的加上伙计,这个商队也有三四十号人,闻言大惊,一齐喊冤。   戎三儿全不听对方辩解,厉声喝道:“老子怀疑你们这队人是奸细,假扮商贩想要混入邺州图谋不轨,现在要抓起来细细审问,谁他娘的敢反抗拒捕,格杀勿论!”   对方明显都是些老实人,没等用动真格的,全都骇得面无人色,缩在一旁连个屁也不敢放。   那些当兵的一涌而上,拿人的,拖车的,城门口乱成一团。   戎三儿提醒众人道:“这批货娇贵,都仔细些。”   东西好处理,人却麻烦。   戎三儿正琢磨着怎么再狠狠敲上一笔,突见城外官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响,一支至少有数十人的马队直奔西沧城而来。   来人没带货物,最前面的十几匹马上全是彪形大汉,天热上身随便穿了个坎肩儿,赤膊敞着怀,一个个的胳膊都有常人大腿粗,黑色的胸毛迎风飘扬,手里提着长刀,杀气腾腾。   戎三儿打了个寒颤,这一看就不是善茬啊。   他也只在陈佐芝的亲兵卫队里见过这等精锐,没听说白州有兵马杀过来,难道是孟黑的亲信回来报仇了?   想到这里,他连滚带爬就往城里跑,大喊道:“关门关门!查问清楚这些人是干嘛的,赶紧报告头领。”   迟了!   城门“吱扭扭”响,兵丁们刚刚推动起来,高亮他们几个就到了,从马上飞身跃起,大脚踹在门上,登时就把戎三儿的手下撞翻在地。   山柱瞪眼道:“关什么门?眼瞎吗,没见大爷们赶着进城?”   戎三儿听这话又觉着对方不像来夺城的,退开几步,戒备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不在城外等候盘查,还如此嚣张?”   山柱几个闻言乐了,这算什么嚣张,一会儿还有更嚣张的呢。   高亮没搭理戎三儿,环顾四周,问先前那带队的商贩:“怎么回事?货呢,还叫大小姐亲自跑一趟!”   商贩偷眼看了看戎三儿和那些当兵的,期期艾艾上前,道:“高爷,货被这些军爷们扣了,高爷若是不来,我们这些人全得进大牢,说不定审都不审,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砍了。”   高亮“哼”了一声,道:“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大小姐的货也敢打主意。好了,你往边上站站,都给我站好了,迎接大小姐!”   这时候随他前来的几十人都下马进城,分列城门两侧,把戎三儿和他那些手下挤开。   高亮带头整理穿戴,大家把坎肩儿扣子一丝不苟地都扣上,开始“噼里啪啦”地拍打身上的尘土,只将那些当兵的都看傻了眼。   哪来的大小姐啊,这等阵仗,真是叫他们从心里打怯,问都不敢问。   城门口渐渐变得鸦雀无声,排在最前面迎接的山柱突道:“来了!”   一辆马车缓缓驶近,程猴儿和隋顺骑马护卫左右,后面是汪宝泓和汪家的打手们,马车旁还跟了六个模样俊俏的侍女。前呼后拥,彰显着车中人身份非比寻常。   车到城门前停下,山柱过去禀报一番,笨嘴拙舌,听得人着急。   戎三儿想将车中这位大小姐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来,以便探探对方的底细,出列上前,道:“我是此地……”   话未说完,旁边一个壮汉把他一把推了回去:“问你了吗?”   一名侍女上前,撩起了车帘,明月自车里出来,眯着眼睛打量这西沧城。   她穿了件水红色的团云纹罗纱单衫,衫长及膝,袅袅婷婷,远看如一幅美丽的水墨画,眼珠黑漆,肌肤娇嫩,酒窝若隐若现,浑身上下都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众人等着她看完了西沧城,把注意力转到戎三儿等人和那带队的商贩身上。   明月微微颦着眉:“就是这些人故意刁难,扣了我的东西?”   戎三儿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这位大小姐不知是什么来头,气度不凡,他不敢再来横的,打算搪塞过去,叫上头来与她斗法。   “我是此地负责盘查的队长!这几车货十分贵重,去向不明,惹人怀疑,是以正准备扣下来慢慢查问。这是我等职责所在,还望诸位见谅。若要申辩,还请报上名来,我好往上面报告。”   他已经尽量说得冠冕堂皇,却换来明月嫌弃的一瞥。   她问汪宝泓:“上次帮我运的那些货也是这人扣的?”   汪宝泓回道:“大小姐,就是他。不但把咱们的药材和粮食私吞了,还打残了几个掌柜伙计。”   明月冷哼了一声。   说到药材和粮食,戎三儿登时在脑海中对上了号,口中辩解道:“胡说,明明是那掌柜的想要行贿,我等才按照……”   他不说这话还好,刚起了个头,就被明月轻蔑打断:“笑话,本小姐要从白州运东西过来,还需要贿赂你们这些小毛贼?”   说罢不容戎三儿等人再讲话,冲一众手下抬了抬下巴:“还等什么,把这些兵贼全部拿下,留个囫囵的叫他滚去报信,剩下的手脚打断,看往后还敢不敢有人向过往的商队乱伸爪子!以为天高皇帝远便可以胡作非为?本小姐今天便代陈王爷整肃军纪!”   众人轰然应是。   高亮从那些士兵里头抓出一个小瘦子,道:“就你吧,小子,你运气不错,去跟你们大头领说一声,金汤寨的隋大小姐来了,叫他立刻出来迎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颇忙,不能及时回复留言,小天使们见谅。多谢支持! 第111章 卤水点豆腐   西沧驻军的大头目军职不高, 只是个把总。   他急于讨好陈丰羽, 前几天汪家的几十车货一扣下来,立刻派人前去报信。   刚好陈丰羽这段时间就在江城, 接到消息已经把那批粮食和药材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也就是明月他们来得及时,若是迟上两天, 就跟着过节的贺礼一起送到江城去了。   那把总听说金汤寨的大小姐亲自来讨要, 手段十分激烈,上来就要打残扣她货的那些兵丁,顿感棘手。   如今的邺州, 敢不给陈丰羽面子的没有几个,偏这位隋大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他抹了把汗,叫人赶紧骑快马去给羽少爷送信,又把不当值的兵丁全部都召集起来, 寻思着怎么才能拖延时间,稳住对方。   他想的挺好,无奈隋大小姐全不按他的计划走, 拿下戎三儿等人之后,稍加恐吓就有软骨头自告奋勇, 领着她那帮手下去了库房,等他点齐人马赶到, 汪家人已经将他们家的货全都拉出来了。   库房空出一大半,管库房的小头目正战战兢兢写着放货的凭据,山柱等人在旁边虎视眈眈盯着, 刀鞘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别说西沧驻军满打满算只有几百人,就算给他精兵上万,他也不敢对隋凤的女儿动粗。   陈王爷的干侄女想收拾他还不跟捏死只臭虫一样。   少顷凭据写就,山柱不识字,叫汪家人核对过没什么问题,盖印画押。   众人收拾东西准备返程。   由始至终那把总都在院子里等着,明月根本就未打算见他。   眼见众人要走,把总急了眼,上前阻拦:“诸位别急,别急,待我见过大小姐,再说天不早了,大伙好不容易来一趟,眼下误会解开了,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   其实太阳还老高呢,这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   程猴儿和隋顺上前把他拉开。   侍女们从库房旁边的屋里鱼贯而出,明月最后出来,瞥了那把总一眼,奚落道:“误会解开?还早着呢,你那些部下已经招认了如何勒索残害过往商家,看在你也是受人指使份上,暂时寄下头颅,再啰嗦半句,一样打断手脚。”   程猴儿呵斥他:“退后!”   那把总不敢顶嘴,眼睁睁看着明月坐上车。   这些人来去如风,带走了几十车值钱的货和十几个浑身是血的俘虏。   原来这片刻工夫明月已经安排人把戎三儿和那些兵卒挨着个儿审了一遍,记好口供,签字画押了。   犯人自然要带走,留着以后对证。   出了西沧城,汪宝泓和汪家的几个掌柜连声催促拉货的车快走,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再生波折。   明月将汪宝泓叫了过去,道:“汪兄不必如此着急。”   “可……”   明月笑了笑:“索性一次解决了吧,要不然以后你们家还从不从白州进货了?”   能一次解决自然最好,汪宝泓可没想到明月会为了自家特意去同陈佐芝的侄子对阵。   大半年的经营和付出,此时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明月见汪宝泓不说话,还当他担心自己斗不过陈丰羽,她也不以为忤,反正商人嘛,不以利益为先怎么赚得来钱,这汪少爷又是个善于投机的,当初不过匆匆一面就敢叫家里人向自己提亲,她只是笑了笑,特别善解人意地道:“要不你的人带着货先走?”   汪宝泓微微躬身,道:“不用。我家与大小姐一荣俱荣,一损……还是我们自己抗着吧,大小姐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明月干笑一声,心道:“说的好好的,这汪少爷眼睛怎么红了呢?”   长长的队伍往北走出近百里,傍晚找了一处小镇投宿,明月把跟她南来的侍女下人们全都叫到跟前。   到了放他们自行离去的时候。   因为江城现在做主的是陈丰羽,明月建议众人别急着回去,可以先在附近找个地方暂时落脚。   出乎明月预料,原本决定要离开的人里头竟有一小半改变了主意,要跟着明月回山寨去,也不知是不是这一路上的见闻把大家吓着了。   安顿下来之后,明月简单用过了晚饭,没有沐浴准备休息,而是点着灯看了会书。   打狗还要看主人,她今天打了西沧的那些恶犬,他们的主子马上就该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也只有这样忙碌起来的时候,明月才会暂时放下对谢平澜的挂念和担忧。   差不多入更时分,外头有了动静。   高亮亲自来叫她:“小姐,来了!”   “和大家说一声,怕是有场硬仗要打。”明月起身,为防万一,“雪净瓶”不用说了,她还特意把费长雍为她改制的弓和满满一壶箭带在身上。   出了客栈,就见四周密密麻麻全是火把,映得半条街亮如白昼。   至少有一千多兵丁包围了客栈,为首之人一身素白,系着麻布腰带骑在马上,正是陈丰羽。   “哎呦,我的好妹妹,果然是你!”见明月出来,陈丰羽阴阳怪气道。   明月微哂:“羽少兴师动众,半夜扰人清梦,不知有何见教?”   陈丰羽没想到明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全没有见到故人的“激动”,也收敛了神色,冷着脸道:“少他娘的装糊涂,你跑到我的地盘上耀武扬威,抢我的东西打我的人,当我是摆设不成?”   几月未见,他这一撂脸色,竟真透出几分冷厉的杀意来。   明月恍若未觉,淡淡地道:“羽少还是这么喜欢颠倒黑白。货是我的,无故被你扣下,这笔账我不是不同你算,你别着急,至于打人,就他们做下的那些事,死有余辜,口供和人都在我这里,你来的正好,咱们一起去大化,找陈王爷评评理!”   陈丰羽暗骂一声:“告状精!”   同明月比口舌之利他从来就没赢过,也不指望着这次能叫她服软,那些货就在客栈里,陈丰羽点了这么多人马追来,便是想要来硬的,反正将来官司打到伯父那里,也顶多是面上责备自己几句,不会真向着对方。   “都伫在这里做什么,进去拉东西!”陈丰羽直接下令。   他手下亲信答应一声,率众一拥而上,高亮凑到明月身边:“小姐,怎么办?”   明月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先别管货,活捉姓陈的。”   说话间她侧身拉弓搭箭,这么近的距离,连瞄准都不必,一箭正中抢在最前面的军官肩膀,又不慌不忙同高亮道:“就当练练兵吧,来的时候可都是说能以一敌百的。”   高亮会意,唿哨一声率领金汤寨这边新招揽的那队高手直扑陈丰羽。   陈丰羽虽然带的人不少,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对方的反应比他更加激烈,脸翻得更加彻底,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加上他惦着年初那会儿在金汤寨被羞辱,本要借着这个机会一雪前耻,是以站得还特别靠前。   混乱中等陈丰羽发现不对已经迟了,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亲兵卫队就被打倒在地,周围都是金汤寨的人。   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姓隋的,你疯了!”便被十几个彪形大汉淹没。   众好汉把他往中间一夹,刀压在了脖子上,有人高声叱道:“都住手,不然宰了他!”   乱哄哄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陈丰羽手下的亲信军官们不甘示弱,手持刀枪亦把明月围了个结结实实。   两下僵持在了那里。   这不但是投鼠忌器的问题,他们二人一个是陈佐芝的侄子,一个是隋凤的女儿,若真有个好歹,引发的后果在场的谁也承担不了。   陈丰羽这边金汤寨的好汉还敢推搡两下,另一边可是位小姐,别说手指头碰着了,刀枪都离着尺许远,生怕不小心掉根寒毛说不清楚。   陈丰羽直气得鼻子都歪了,明月浑不在意四周刀枪林立,往前走了过来,逼得身前的兵丁连连后退。   “羽少,闹成这样大家都不想,何不各退一步。”   “贱人你做梦!”   明月也不着恼,屈指轻弹弓弦,歪头想了一想:“你无理在先,又不肯接受和解,那没有别的办法了……”   高亮听着这话风不对,心中一寒,叫道:“小姐!”   他是知道大小姐身上有件厉害暗器的,猝然发动,倘若距离够近,就连他也难以逃脱,何况半瓶水咣当的陈丰羽。   可一旦杀了陈丰羽,事情就大了。   明月奇怪地瞥了高亮一眼,接道:“只好我不回金汤寨,你也别回江城,咱们一起去大化,就不知陈少爷敢是不敢?”   陈丰羽明知道便宜没占着,这时候去伯父跟前,肯定要被责骂一顿,讨不了好。   可这会儿已经是骑虎难下,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拧得他胳膊这么疼,对着明月挑畔的目光,他咬牙切齿道:“有何不敢,小贱人,你给老子等着!”   明月轻嗤一声,未等说话,却听着大街对面有人接茬儿:“羽弟,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能跟隋妹妹这般讲话?”   人群分开,有兵丁跑来禀报:“报!世子来了,费司徒也来了!”   陈丰羽脸登时涨成了茄子色,他的大堂兄怎么会到得这么巧,还有那该死的费长雍,他这刀还架在脖子上呢,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第112章 邀你进京   对上陈丰羽愤怒的目光, 明月亦有些莫名。   人真不是她找来的, 鬼知道陈佐芝的儿子和费长雍怎么会跑到这小镇上来,还来得这样巧法。   陈佐芝的长子名叫陈丰瑞, 三月底才从开州边境上被叫回来,明月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陈丰瑞这个半道世子从小跟着他爹落草,常年在外打打杀杀, 长得黝黑敦壮, 身上草莽气十足。   偏生陈佐芝不喜欢儿子这点,觉着他勇武有余,才智不足, 一看就是大老粗,没能继承他运筹帷幄的长处。   陈丰瑞也知道父亲看不上他,他的王爷爹大约是年轻的时候被迫中断了学业,没能做成读书人, 越缺什么越想什么,看他给大姐找的夫婿就知道他的喜好了。   原先在军中还好,陈丰瑞顶着世子的名头自由自在, 这一回到大化,到了他爹眼皮底下, 难免感受到了压力。   无奈之下,他只得学着姐夫纪茂良、堂弟陈丰羽, 收拾得整齐鲜光,举止谈吐尽量斯文,以求能换回父亲个好脸色。   其实若单看五官, 他同陈丰羽长得还挺像。   这小半年陈丰瑞自己别扭,陈佐芝看他那缩手缩脚的样子又如何不别扭,骂他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东施效颦丑不自知。   陈丰瑞觉着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不知不觉对父亲身边的那些斯文人全都生出了敌意。   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比他小了七八岁的费长雍。   此人有治国安邦之才,又不居功自傲,对他这个世子十分恭敬,经常帮着他在父亲面前说话。   除了这些还有一点叫陈丰瑞发自内心的佩服。   陈丰瑞从小力气大,那时候陈佐芝离着自立为王还早,整天和一帮子同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那条件重文轻武,给他找了个有名的武师做师父。陈丰瑞这些年在军中出了名的英勇,罕逢敌手,一半是下头人吹的,一半也是有真本事。   可他这几下子在费长雍跟前竟然连十招都接不上。   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好友。   陈佐芝目前还没有换继承人的打算,对此乐见其成,陈丰瑞因之得了父亲几句夸奖,对费长雍更是言听计从。   这次费长雍说要往南边公干,陈丰瑞主动要求跟着,一来他也听说了堂弟陈丰羽与费长雍不和,有他在,陈丰羽怎么都得收敛些,不至叫小费难做,再者他也可以趁机离开父亲身边,去外边透透气。   没想到还没到江城呢,就看到陈丰羽同隋家小姐两拔人马正上演全武行。   不管谁是谁非,局面上又是谁占便宜,他这个做兄长的肯定要先喝斥堂弟,制止这场荒谬的内讧。   果然一听说他到了,明月和陈丰羽各有退让,两边把人都放开,受伤的赶紧包扎伤口,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缓。   陈丰瑞和费长雍一前一后走过来,陈丰瑞笑道:“小费,你看看,幸好咱们到得及时,以前我只知道羽弟脾气不好,没想到隋妹妹,哈哈,真正叫人大开眼界。”   费长雍含笑道:“世子不知么,隋小姐手里的那张弓还是我帮忙改的。”   “是么,哈哈,这个真没想到。”   两人有说有笑过来,陈丰羽强抑不满,叫了声“大堂兄”,其实早先他和陈丰瑞还挺亲的,若没有那姓费的在旁,被陈丰瑞教训两句心里绝不至这么堵得慌。   明月将弓交给随从,上来见礼:“世子,费公子!”   陈丰瑞摇头不满:“隋妹妹,这不对哈,你同小费这么见外也就罢了,你爹和我父王乃是八拜之交,一个头磕在地上,怎么也要叫一声世子哥哥。”   明月暗自嘀咕:“孟黑同他俩也是结义兄弟,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笑了笑,岔开话题:“怎么这么巧啊,你们刚好来这附近有事?”   陈丰瑞道:“我陪小费来处理点公事,顺便帮他压压阵。”   费长雍意味不明地笑笑,道:“隋小姐,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明月对上费长雍的笑容,想起白策来信告之父亲找他议婚的事,顿时有些不得劲儿。   笑这么古怪,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上次见面还是山寨面临危机,他跑来雪中送炭,结果自己心有疑虑,把他丢在山上自己带队去了密州。   既然这么巧遇上了,正好趁这机会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   父亲罔顾自己意愿,私自做主,费长雍这么好的条件,又不是找不着媳妇,误会解开就好了嘛,没了费长雍配合,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明月心里有鬼,不由地多看了费长雍两眼。   费长雍有所察觉,眨了眨眼,道:“我来是连续接到有商家求助,说邺白两州交界的过境盘查出了些问题,是以拉上世子一起过来看看。咱们先谈公事,再论私谊。”   陈丰羽见费长雍同明月眉来眼去,气就不打一处来,再听这话,怒气更盛,冷笑着问陈丰瑞:“大哥,这到怪了,什么时候姓费的大权独揽,连我的兵怎么干活都要管?一个外人骑到我头上来指手画脚,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伯父的意思?”   陈丰瑞回大化呆这几个月养气功夫明显见涨,不赞成地摇了摇头:“羽弟你这是什么话。小费是一片公心,你让他把话说完。幸好我来了,你当我爹知道这边的事还有你的好果子吃?”   陈丰羽不由气结。   费长雍转向他微微一躬:“羽少,并非费某多管闲事,你有所不知,前段时间为了解决粮食危机,发展邺州的商业,王爷批准颁布了《保商令》,在大化成立邺州保商会。邺州境内做买卖的正经商贾只要按期交纳会费,咱们需全力保护他们不被盘剥勒索。世子亲任保商会的会长。羽少,目前告你的商家足有七八位,已经严重影响到王爷的信誉,你讨厌我不要紧,请不要让世子为难。”   “……”陈丰羽耳听费长雍不徐不疾娓娓道来,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明知道自己被对方挖坑算计了,却理屈词穷,不知如何辩解才好。   似乎说什么都会叫堂兄陈丰瑞觉着他是在无理取闹,不懂事,乃至于居心叵测。   憋到后来他眼睛都红了,气急败坏道:“奸商告我就是我的错?难道我该连查都不查,放他们通过?”   明月一旁就等着落井下石呢,插言道:“我这里有人证和口供,谁是谁非世子一问便知。”   陈丰瑞见状叹了口气,上前拍拍陈丰羽的肩膀:“羽弟,你跟我来!”将陈丰羽单独叫进了客栈里。   他那千余名部下被勒令原地待命。   用膝盖想都能猜到那兄弟俩私下里会聊些什么。   费长雍过来,冲明月笑笑:“没事了。你可以叫汪家的人带着货先走一步。”   明月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问:“往后呢,他们家不会被报复吧?”   “难说,毕竟羽少不够聪明,习惯意气用事。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替他们操心,过了今晚保商会的名号响彻大赵,世子不会不管他们的。”   果然还是那个热情无畏,对变革充满了干劲儿的费长雍啊。   明月想和他说说定亲那事,往旁边走了开去,道:“好了,公事谈完,可以说说私谊了吧。”   “咦?好。”费长雍没想到明月如此主动,赶紧跟了过来。   “费公子,我爹这些日子找过你了?”明月直截了当。   费长雍笑了:“不错。”   “那你是怎样想的?”她直直注视着费长雍,想要看出这个男子的真实想法。   他们两个私下接触不多,只有寥寥几次相处,费长雍总是大赞她心地好,将她夸得像仙女一样,明月一方面感觉颇有压力,一方面又不自觉地暗生戒备。   “这还要想什么,我觉着天赐良缘,必须要赶紧答应下来,免得变卦啊。”   明月:“……”兄台你真是料事如神。   她咬着唇,觉着思绪被对方搅得有些乱:“呃,费公子,对不起,我爹他最近那个受了点刺激,糊里糊涂的,找你之前没告诉我,也没同我娘商议,你看,可不可以就当没这回事,希望不会给费公子带来麻烦!”   说到底是他们这边言而无信了,明月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等事,有些语无伦次。   费长雍到是没有气恼,相反还很是体贴地道:“麻烦到是没有,只是隋姑娘你现在知道了,不如跟令堂好生商量一下,费某求娶之心可是很诚的。”   “不了,”明月干笑道,“费公子并不了解我,我其实没有你说的那样好,有大一堆毛病,心地也不那么善良。”   望着费长雍,她慢慢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补充道:“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很喜欢。   费长雍望着她,良久叹了口气,惋惜地摇了摇头:“唉,那就没办法了,我本想说,不了解可以慢慢来,先试着相处,最近我要去趟京城,原本还想邀请隋小姐同行来着。”   明月猛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第113章 心照不宣   费长雍要去京城?   还邀自己同行?   明月惊讶极了。   他现在可是陈佐芝的首席谋士外加财神爷, 去京城做什么, 就不怕有危险么?   这个有些突兀的邀请……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惦记着一去京城就再无消息的谢平澜,想找机会去看一看?   不安的感觉再度泛上明月心头。   这可不是头一回了, 在二人还不太熟的时候,他就把“雪净瓶”慷慨相赠,还帮自己改良了弓, 那是费长雍第一次雪中送炭。   密州之行, 明月也切身体会到了“雪净瓶”的好处,没有这件暗器,她现在还不定是个什么样子。   若说这是碰巧了, 那后面山寨出现危机,他及时送来于泽的告密信,还有这次的京城之邀,绝不是巧合所能解释的。   这还只是自己知道的, 不知道的恐怕也有,就好像一直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   这个费长雍,到底在搞什么玄机啊。   “我能不能问下, 你去京城做什么?”明月望着他暗含戒备。   费长雍道:“自然是公事。陈王爷点头答应的。”   “公事?那你又说带我去?”   “假公济私嘛。你想不想去京城?”   明月自然是想去的,谢平澜这么久音信全无, 她在山寨早就呆不住了,原打算把山寨的事情处理一下, 陪家人过完中秋,就带着她刚招揽的这批手下悄悄进京去。   费长雍这突然的提议打乱了明月的计划。   她直视费长雍的眼睛,回答道:“我想去。”停了停, 又试探着补充,“我想去找个人。”   费长雍坦然回望她,神情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可以啊。我明天就走,你若是愿意与我同行,我这便叫人去安排。”   他就一点也不好奇自己要去京城找什么人吗?   还是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了?   明月暗忖自己前些天在密州病倒,由谢平澜送回来,不说沿途惊动多少人,就是父亲军中又怎会没有费长雍的眼线。   说到底,她还是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费长雍是什么人,想必一早就清楚谢平澜的存在了。   “先透露一下你打算怎么安排。”   费长雍笑了笑,背着手侧转身,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若与我一起进京,人不用带太多,身边的高手带上十来个也就足够了。旁人无需理会,王爷世子那里需得和他提前打个招呼,叮嘱他别声张就好了。世子为人仗义,知道你我订立鸳盟在即,肯定会着力玉成此事。”   “喂,什么订立鸳盟,都说了没这回事,我爹说的不算数。”明月闻言有些急了。   费长雍不以为意:“知道了大小姐,不要那么大声,这就是个幌子嘛,暂时拿来骗骗人。我又不是娶不到媳妇,不会赖上你的,你别怕。”   “……哦。”他说话办事向来透着一股正气凛然,突然这么随意地说“骗骗人”,就像是说“明天早饭喝粥吧”一样自然,真叫明月好不习惯。   “我这次去京里,是替王爷同朝廷谈招安的条件,等咱们到了京城,会住在闵元基闵大人府上。就是先前的那位钦差,还记得么?”   明月点点头。   这正合她意,住在朝廷命官府上,到时打听消息也方便。   费长雍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说起来,我还救过那位钦差一命呢。”   说完这一句,他回头打量明月:“对了,你同闵元基见过几面,不知他可会记住你的长相。我原想等到了京城,就跟他们说你是我的同门师妹。”   明月知道费长雍指的是邺州大会期间,在集会的大厅里,她同闵元基打过几次照面。   “应该不会吧,我那时候一直扮成男子。”   “难说。别看他一把年纪,只怕还没见过几个你这样的美人。唉,就权当他老眼昏花吧,你杜撰个名字,待我回头给你讲讲咱们师门的事。”   明月最初未反应过来费长雍为何执意叫自己化名隐藏身份,直到这时,她才突然回过味来:自己在密州的所作所为,不说旁人,小公爷李克明那里会一点不知情么,要寻找谢平澜,自然是换个身份比较好。   可是费长雍……罢了,躲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明月痛快应道:“好,我去。”   费长雍并不意外:“那我今晚就跟世子讲,请他出面处理这边的后续,明早咱们先后离开,约个地方会合,一起进京。”   他这么着急往京城赶,肯定不是因为中秋将至,明月不由凛然,问道:“京里最近可是有事发生?”   她觉着费长雍若是与她心照不宣,就该知道她问的不是那些王公大臣,而是与谢平澜有关系的人或事。   果然听着费长雍道:“是有件事情颇不寻常。传言谢贵妃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皇帝大怒,还有人说她已经被打入冷宫。可奇怪的是她两个哥哥的爵位都还好好的,战事如此紧张,文武大臣每天上了朝就像斗鸡一样争吵不休,皇帝老儿竟还有闲情逸致因为顺德侯府添丁下旨赏赐一番。”   明月怔然,顺德侯府添丁?   谢平澜的父亲不会是像自己的外公一样,一把年纪又生了个儿子吧?   若不是他,那就是谢平澜的胞弟了,其他人身份都不够惊动皇帝。   差点置亲哥哥于死地,占了谢平澜世子之位的谢六生了儿子。   明月不由地为谢平澜鸣不平。   谢贵妃失宠、顺德侯府得了赏赐,这两件事不知和他有没有关系。   明月心中打了个突,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还记得在锦川那会儿,曲觞暗算不成,招认说承德侯次子也就是谢平澜的堂弟曾找过他,言道皇帝下了密旨,限谢家两个月之内解决谢平澜,否则便褫夺爵位,和其他的反贼亲属同罪。   到现在两月之期已过,谢家不但未被问罪,反而得了赏赐,难道是……   谢家人大约是谢平澜最大的软肋了,说是了断割舍,又哪能那么容易。   明月越琢磨越害怕,向费长雍望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从对方的神情中也隐约发现了一丝焦虑,明月揉了揉眼睛,再看费长雍已经恢复如常。   “走吧,多想无益,早些准备好了出发。”   明月点头,带着一肚子疑问把自己人都叫过来,叫他们回客栈收拾东西,稍事休整,准备天亮动身。   另一边陈丰瑞也已经和堂弟谈完了,陈丰瑞性子粗直,还记着陈丰羽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面调皮捣蛋的模样,感觉同这个小自己好几岁的弟弟说话不用太委婉,所以由始到终就是他“苦口婆心”地把陈丰羽训斥了一通,而陈丰羽阴着脸一声未吭。   费长雍来找陈丰瑞说要去京城,陈丰瑞颇感突然,诧异道:“招安的事不是八字还没一撇么,着什么急。你这刚说来南面,我陪着你出来了,才半道上就变了卦,不对,你不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人,肯定有事!”   费长雍哈哈而笑,一副被他看穿了的样子。   陈丰瑞不许他卖关子:“小费你快从实招来!”   费长雍笑道:“世子真是明察秋毫。这不是刚巧遇上隋小姐了么。”   “关隋妹妹什么事?”   费长雍就把隋凤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的事说了:“我对这门亲事求之不得,可隋小姐却并不满意,方才还跟我说,我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我,她爹擅自作主没同家里人商量,叫我就当没那回事。我肯定不能答应啊,只好暂时将她稳住,邀她一起去京里呆上一段时间,加深了解。”   说完了他拱了拱手:“此事还需世子成全。”   陈丰瑞哈哈大笑:“我肯定成全啊。隋妹妹真是,你这样的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要不要我帮你美言两句?”   费长雍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搞得定。再说看她那样子也不喜欢别人插手她的婚事,连隋大当家都没落着好,世子开口只怕适得其反。这事我跟世子说了,您可千万别跟旁人讲,传到她耳朵里,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陈丰瑞指了他笑得更加欢畅:“哎呀小费你也有今天,这还没怎么样就惧内,往后怎么得了。”   笑够了方揽住费长雍的肩头,正色道:“你只管放心去,哥哥跟你保证,一定不给你说出去。羽弟有我压着他翻不了天,这边的事情一定给你处理得妥妥帖帖。”   费长雍感激地笑笑。   陈丰瑞感叹道:“羽弟小时候与我亲得很,越大越生分了,唉,也难怪,二叔突然离世,对他的打击肯定不小。小费,你不要怪他,我最近常想,你要是我弟弟就好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弟弟,一定将这捞什子的世子之位拱手相让,回我的军前逍遥快活去。”   费长雍笑了:“世子言重了,长雍志不在此。”   “我知道,你是为了邺州百姓才出山辅佐我爹的。”   “呵呵,也要王爷信重有加,才令我有这样的机会一展抱负。至于羽少那里,我从未有一丝一毫敌视他为难他的意思。” 第114章 舒窈纠兮   第二天下午申时许, 明月依约和费长雍在双溪镇会合。   高亮近期还要带着商队再跑一趟密州, 山寨也要留下亲信照看娘亲和弟弟,明月到最后真就如费长雍所说, 身边只带了十几个随从。   程猴儿被明月打发回金汤寨去给江氏报信了,山柱跟着高亮,她身边用得顺手的就只剩了隋顺。   费长雍更是轻车简从, 只带了两个小厮。   因为双溪镇离安兴不远, 费长雍还颇体贴地问明月要不要趁机回外公家看一眼。   明月摇了摇头:“不用了,走吧,早早进京。”   费长雍骑马, 明月坐车,赶了百余里路程,天黑下来,众人不准备投宿, 用干粮解决了晚饭,继续往京城方向去。   官道上除了他们一行再看不到旁人,费长雍催马来到车旁, 问道:“师妹,可想好名字了么?”   明月瞠目, 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   她这一路忧心忡忡,哪有那个闲情逸致。   “费公子, 你真有师妹么?”   “有啊。”   “那她叫什么,多大年纪,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月胳膊搭在车窗上, 下巴抵住胳膊,眼睛闪呀闪的隔窗望着费长雍。   费长雍目光闪动,道:“我师妹今年差不多有十六岁。”   “差不多?”   “是啊。师父原本只打算收我这一个弟子,因为我小时候就十分聪明,师父知道来日我肯定能传他衣钵。”   “唔,那后来怎么又收了呢?”   “师妹同家里人失散了,独自一个人被丢在师父隐居的玉寨山下,若不是师父及时出现,她就被饿狼给叼走了。她那时候太小了,说不清楚自己是四岁还是五岁,师父找不到她的亲人,只好留她下来,取名舒窈,收为关门弟子。”   明月刚想说这名字一听就是个绝色佳人啊,心中突然一动。   舒窈用来形容女子从容曼妙,最常见最出名的还是《陈风》里头的《月出》啊。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这费长雍不会是故意编了这段逗她吧。   “师妹身体不好,这些年只帮着师父制一制机关,从不见外人,此去京城你冒名顶替她正好合适。”   可看他说话一本正经的,又不像在开玩笑,明月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只是赶巧吧。   “好,那就借你师妹的名字一用,希望她以后知道了不要怪罪。”   “放心吧,不会的。”   费长雍提议接下来一路上两人都以师兄妹相称,如此才能习惯成自然,到了京城不至被看出破绽来。   除此之外,他还要明月乔装改扮。   “有这必要么?”   “当然,闵元基可是见过你的。要叫他认不出你其实很简单,你身上若是有一点很显眼的特征,他就会不自觉的把注意力放在那上面,从而忽略别的。打个比方,你见到一个长了豁牙的人,过后想起他来,是不是总记着他的豁牙?”   明月忍无可忍:“我才不要扮豁牙!”   费长雍奇怪地望着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扮豁牙的?说了是打个比方,再说像师妹这么美貌的姑娘家,一张嘴竟然漏风,岂不是要引得大伙愈加注意,都来瞧你?”   明月哼了一声:“那你要我怎样?”   结果等经过大一点的县城时,费长雍就拉着明月去了卖脂粉和首饰的店铺,从胭脂水粉到金银首饰好一通买。   虽然这些小东西不怎么占地方,架不住买得多,等出来的时候隋顺跟在后头,手里提了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   “先这样,等到了靖定再添置吧。”费长雍还不甚满意。   明月看着他手中的银子流水样花出去,颇觉心疼:“赚钱不易,少花点吧。”   费长雍大方道:“送你的,不要你还。”   明月打扮一新,低头往身上看,刺绣镶边的交织绫暗红色小袄,团花丝缎裙逶迤曳地,金镶玉的手镯,还有腰上的如意流苏丝绦……   明月需得强忍着才任由那些金的玉的首饰挂在自己身上。   她讨厌复杂的东西,由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将自己捯饬的这样明艳。   费长雍赞叹自己的眼光:“好看,果然是佛要金装。师妹你知道么,衣着素淡挑不出错来,大家小姐们才都喜欢那样穿戴,艳与俗只相隔一步之遥,非得有足够的自信才敢如此尝试。”   明月暗自给了他一个白眼。   稍事停留之后一行人继续往京城赶,朝廷在靖定驻扎着重兵,费长雍主张自靖西绕行,那边远离战场,盘查相对松一些,只是要在路上多耽误差不多两天时间。   “师妹,咱们需得加快速度了,不然赶不及八月十五之前到达京城,见到闵大人。”   “为什么一定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见到他?”   费长雍道:“那样咱们就可以借着送中秋贺礼为由,向他详细打听下京里的形势。”   “还要送贺礼啊?你带的银两够么?”   费长雍想得周全,但他刚大手大脚为明月购置了很多衣裳首饰,明月已经在盘算钱不够怎么办了。   “咱们是等待招安的土匪,谁敢真收咱们过节的孝敬。等到京城之后买几盒月饼送送就是了。真给闵元基送礼,他害怕被人捅到皇帝面前,到时候退回来大家都尴尬。”   说话间费长雍一手背于身后,另一只手摸着不存在的胡须,模仿闵元基的样子摇头做失望状:“下官奉命招待费公子一行,只谈公事,不讲私谊,费公子这是在侮辱下官,还请把东西收回去,不然的话下官只好禀明上司,请诸位去住客栈了。”   明月忍不住笑了。   她还记得邺州大会时那位闵大人说话办事时的样子。   毫不夸张的说,费长雍连对方的神态都学得很像,没想到他还有这两下子。   “真正的贺礼早就准备好了,是给内廷总管齐洪的银票,京里三大票行随时可以取兑,等和月饼一起送去。”   费长雍没说数目,明月知道不会少了,不禁收敛了笑容。   “新政实行时间不长,你应该攒不下多少家底吧。”   费长雍似是半点都不为此发愁:“比我原先料想的情况要稍好一些。”   “陈王爷是要认齐洪做靠山么?齐洪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这个大太监很得皇帝信任,明月远在邺州也听说过此人名字,说他仗着在皇帝登基之初立下过功劳,厚着脸皮非说曾得过平南王的指点,是司徒翰的记名弟子,不论外臣还是后妃因此都忌惮他三分。   齐洪性情狡诈贪婪,在京城置了别院豪宅,每到年节,三品官往下排着队去给他送礼。   明月其实挺想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不会就是费长雍吧。   要是陈佐芝接受了朝廷招安,他的新政还能执行下去吗,到时候费长雍又将何去何从?   费长雍不欲给明月解惑,笑了笑:“那不是正好,咱们陈王爷名声也不佳啊。”   八月十三这天中午,费长雍和明月赶到了京城,以投亲为名进了城,闵元基派管家到城门口来迎接。   费长雍就当着人家的面,吩咐小厮快去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买上几盒月饼。   闵元基身为通政司左参议,正五品,奉旨负责招安邺州土匪事宜,得知费长雍一行下午到达,已经和上司提前打过招呼,在家等着了。   双方见了面,闵元基客套几句,很是自然地命管家把月饼收下,因见后面有马车随行,又问费长雍同伴还有何人。   费长雍介绍道:“闵大人,这次我师妹跟着一起来了。”   “哦,也是萧老的高徒么?”   费长雍叫了明月过来:“师妹一直随侍师父左右,很少下山,这次是听说我来京里,特意禀明了师父,跟来办点事情,给闵大人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费公子实在太客气了。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我师妹姓舒。”   明月上前施礼,费长雍仿佛不经意地观察着闵元基,看他是否会觉着明月眼熟。   闵元基眼皮跳了跳,就见眼前这小姑娘和京里的小姐们打扮大相迥异,身上仿佛花团锦簇,却又有一种怪异的和谐,愈发衬得她肌肤莹白,长长的睫毛下眼眸幽深。   微微一笑就有两个小酒窝,刹那间她身上的那些珠宝首饰全都失色。   闵元基小小抽了口气,道:“舒姑娘不要拘谨,我同费公子一见如故,你在寒舍安心住下,有什么事情只管差遣下人们去做。”转头叫小厮赶紧去通知夫人一声。   明月道过谢,跟在费长雍身后进到闵家的客厅落座。   闵元基叫人上了茶,对费长雍道:“本官已经就邺州的情况和陈大当家的要求上了条陈,上面一时还没有批复,等过两天结果下来,咱们再慢慢商议。诸位就先住下来逛一逛京城,等过了中秋再说。”   费长雍同明月对望一眼。   “和谈的事还请大人多多费心。这些日子我先帮着师妹找找她失散多年的亲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新的一月,雄起!!!!! 第115章 分头行事   舒窈四五岁的时候被萧学真捡到, 说话带着京城口音。   问她家住哪里, 姓甚名谁,虽然说得不是很清楚, 可她描叙中有大钟楼、广佛塔,还有宽广的英台大街和遥遥在望的皇城围墙……   只是当时萧学真刚拒绝了朝廷的征召,不方便去京城。   就连舒窈这名字也是她自己磕磕绊绊说的, 不知道这舒是姓, 还是名。   明月坐在一旁,听费长雍煞有其事地跟闵元基讲叙自己的身世,还不得不配合着做出茫然失落的神情, 心中那怪异的感觉就别提了。   闵元基同情地望向她:“所以舒姑娘这次来,其实是想要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再没有更具体些的线索了么,我可以拜托京兆尹帮忙查一下。”   明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费长雍道:“师妹当时还不记事,十多年过去了, 纵有印象,也模糊不清,我打算陪着她到处走走, 说不定能记起些什么。”   闵元基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若有用着本官的地方,不要客气, 只管开口。”   明月欠身道过谢,又悄悄望了费长雍一眼。   到这时候,她已然断定所谓的舒窈师妹根本不存在, 关于这个人的身份完全是费长雍杜撰出来的,就是为了方便她在京里找寻谢平澜。   他从见着闵元基就没说过几句实话,可偏表现的态度诚恳,坦然自若,完全是把对方当成好友的模样,明月做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都几乎要信了,看闵元基的样子更是毫不怀疑。   这等功力,真不像是头一回说谎,明月不禁怀疑自己说不定也曾受过他的蒙骗。   那父亲呢,陈佐芝呢?   说过了要在京里找人的事,费长雍又借口明日是中秋佳节,跟闵元基打听该提前去拜望哪几家权贵。   闵元基“呵呵”一笑:“费公子跟着陈大当家久了,也学到了他们那些人的作派,新到一个地方,就要先拜拜码头。”   这话带了点奚落,不过许是看在大化那会儿费长雍曾经帮他化解了被暗杀的危机,接下来闵元基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你这次来京虽是过了明路,但很多人都宁愿装作不知道。圣上那里不用说了,文官武将们也都不希望你上门,费公子你何不体谅一下他们?”   他顿了一顿,见费长雍虚心受教,又接着道:“到是齐总管那里,情况特殊,你们一到他必然就得到消息,若是有合适的人引荐,到是可以去拜望一下,若能得他美言几句,对陈大当家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费长雍面露感激之色:“多谢闵大人提点。”   闵元基摆了摆手:“我也是希望能赶紧促成此事,好顺利交差,早日落得轻松。”   费长雍和明月一行在闵家安顿下来,闵夫人亲自到待客的院子见了明月,又给她安排了两个伶俐的丫鬟贴身服侍。   吃过午饭,费长雍准备去给大太监齐洪送礼。   明月来到他的住处,屏退左右,问道:“真要去齐洪的府邸么,找到引荐的人了?”   费长雍笑了,冲明月扬了扬手中那厚厚的一摞银票:“要什么引荐人,只要打听清楚他确实在宫外,有此物敲门足矣。”   “闵大人为什么说齐洪情况特殊?”   费长雍将银票随手丢在桌子上,大马金刀坐下来:“这位齐总管不是自称平南王的弟子么,他积极地想为皇帝分忧,招揽了一批江湖中人,用作密探,对内监视百官,对外充当朝廷的谍报,原本因为全朝文武一齐反对,他怕犯了众怒,只敢偷偷地搞,杜昭这一反,他得到了皇帝的大力支持,不夸张的说,现在满城都是他的眼线。”   明月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念:谢平澜冒险进京,会不会是冲着此人?   “他同景国公关系如何?”   费长雍微微皱眉:“除了平南王一系,齐洪表面上同权贵们全都泛泛没有深交,送上门的好处一概收下,办不办事端看心情,真实的情况如何不好判断,还需慢慢观察。”   明月直觉费长雍这会儿说的是实话。   她怀疑谢平澜的失踪与齐洪有关主要基于两点理由,首先就是费长雍刚才所说的,京中到处是探子,谢平澜曾是顺德侯世子,他不认识齐洪的那些手下,而对方却认识他,说不定一进城就被发现了。   还有一点,齐洪管着秘谍,那姓吴的副都统多半是他的人,谢平澜的反间计要想成功,不管用什么手段,怕是都绕不开这个死太监。   那费长雍这么关注齐洪,还要特意上门去送礼逢迎,又是为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明月特别想把话和费长雍挑明了。   可是一接触对方那亮闪闪的眼睛,她不由地打了退堂鼓。   他这么热心,也在找谢平澜么?贸然相问,他若是不想回答,有的是说辞搪塞,白白暴露了谢平澜此时的处境。   费长雍可是陈佐芝的人,不能因为他屡次帮了自己就掉以轻心啊。   “你几时去见齐洪,我同你一起去吧。”   “这就去。不过师妹你还是别去了。”费长雍不屑地轻嗤一声,“那姓齐的我听说有些不正常,师妹这般美丽,我怕他见过之后惦记上,徒生波折。”   “……”齐洪不是个太监么?   明月太惊愕,以至费长雍这般赤/裸直接的夸赞都被她忽略过去,停了片刻才道:“我可以打扮得丑一些。”   费长雍摇头:“你别着急,等我们先了解一下他的情况再说。一会儿分头行事,我去会会他,你带着人到英台大街逛一逛。”   明月有些不明所以,但转念一想,费长雍既然不带她去见齐洪,能在京里探访一番,碰碰运气也是好的。   她站起身来欲往外走:“好吧。”   费长雍叫住她:“哎,等等。”   明月回头,见他目光中带着挑剔,将自己由头打量到脚,大约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方才点了点头:“就这样去吧,这身挺好看的。”   “切。”明月还当费长雍有什么事,听是这话白了他一眼,而后扬长而去。   英台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路段,北面是大钟楼,南面隔条街就是京兆府衙门,东西几条巷子里住的全是达官显贵。   据说这条街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   街两旁商铺林立,全都是二三层的阁楼,书斋画坊银楼茶庄应有尽有,一家家修缮精美,格局考究,当然里面东西也贵得足以叫普通百姓望而却步。   明月带着闵夫人安排给她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安巧,一个叫安香,另有隋顺几个随从护卫,沿着英台大街慢慢往街尾逛去。   隋顺一开始想不通大小姐为什么要带着闵家的人,害得他们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没过脑子,被两个小丫鬟瞧出破绽来。   直到明月逛了几家店,说想要歇歇脚,他们进了一家点心铺子,在专供客人品尝糕点顺便休息的包间里坐下来,听明月和那两个小丫鬟一问一答才恍然大悟。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闵元基官位虽然离着宰相还有十万八千里,可他在通政司供职,权力着实不小,两个丫鬟又是闵夫人着意挑那有眼色懂分寸的,都见过世面,说起这英台大街上哪家店东西卖得好,哪家店最受太太小姐们青睐头头是道。   明月坐在窗前,看到楼下有官宦人家的马车停下,从车里下来人,便问一句“认得这是哪家的么”,二人竟能回答上来一多半。   直坐了一个多时辰,明月才听到点有用的。   “回姑娘,这是顺德侯府的马车。”   明月神情微动,谢平澜的家人?   她将手放在了窗棂上,悄悄探了头往下看,就见那马车停在了银楼门口,丫鬟婆子过来打了帘子,由车里下来个身穿淡粉色长裙的女子,低着头脚步匆匆进了银楼。   就这么一晃间,安香认出了对方,笑道:“是顺德侯府上的少夫人,多半是来看首饰的。”   明月若有所思:“不是说顺德侯府上刚刚添丁,少夫人出月子了么,怎的也不多养养?”   安香笑着回答:“是奴婢没有说清楚,这位不是世子夫人,是谢七少的夫人。谢七少是顺德侯世子的弟弟。”   明月懂了。谢平澜只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排行第六,这位谢七少不用说是庶出。   刚才从车里下来的,应该是他的弟媳妇。   想通了这点,明月心中不由地涌起不平。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逛银铺选首饰,谢家诸人根本就不在意谢平澜是死是活,不在意小谢氏遭遇的屈辱,也不在意京城之外的风云变幻,只要还能享受他们的荣华富贵就好。   此时此地,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谢平澜的痛苦,却不能有所表示,坐在那里同两个丫鬟又看了一顿饭工夫的风景,才起身道:“走吧,继续转转去。” 第116章 广佛全景   一天下来, 就只有这么点收获。   等到晚上和费长雍碰头的时候, 明月有些闷闷不乐,问道:“你下午可还顺利?见到姓齐的太监了么?”   费长雍神色如常:“自然。”   “好打交道吗?”   费长雍一手摸着下巴, 仿佛在回忆白天和齐洪见面的情形:“这人有点意思。我原本想他节前那么忙,收了银票见个面,顶多问两句邺州的情况也就得了, 没想到他问得还挺细致。问题杂乱, 没什么关联,幸亏是我,要换一个人去应付他, 非露出马脚不可。”   “他怀疑你?”明月其实更想问:你有什么值得他怀疑的。   费长雍若有所思:“看他那样子,我觉着更像是一种习惯,同人说话看似和蔼,实则句句话中有话。难怪听说他不怎么正常。”   “怎么个不正常?多疑?”明月先前没来得及细问。   “他弄了一个叫缇密院的地方, 专门管理那帮朝廷密探,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 无不在他们的监视之下,齐洪犹不放心, 又叫那些探子们互相盯着,检举之功非常诱人, 一旦属实,对方所有的身家全部归检举人所有。所以他手下那些探子干活很卖命,不说别的, 你我自进了城,身后至少有三四拨人在暗中盯梢。”   明月“嗯”了一声,若不是有此担心,她今天下午就命人悄悄去跟着那谢家的七少夫人了。   “你呢,下午逛得如何?”   “一无所获。”   费长雍安慰她道:“别急,有些事急也没有用,尽力就好。早早休息吧,明天接着去逛。”   明月心中哀叹一声,换了一只手托着腮。   这种茫无头绪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你呢,你明天准备做什么?”   费长雍笑容乍现:“怎么,想师兄陪着你去?”   明月拒绝:“那到不必。”   费长雍遗憾地摇了摇头:“你说我不了解你,却又不给我机会了解,罢了,那我忙自己的去了。”   第二天明月依旧在英台大街附近转悠。   费长雍有句话说的对,有些事急也没有用,她需要时间也需要线索去捋清楚眼下这方方面面的关系。   只靠自己这有限的力量,怎么才能找到突破口呢。   到中午的时候明月沉下心来,不再盯着这条街上来往的客人,进了一家名叫妙生斋的书画铺子。   每到一个新地方,她对书的喜好都远远大过于吃的穿的,更不用说金银珠宝。   不过明月这会儿到不是想要搜罗杂书,这妙生斋足有三层,由外边走过,就见架子上书卷堆得满满的,她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介绍京城风土人情的书,要是有图册就更好了。   进门先是闻到一股涩涩的墨香。   大约因为这时辰人都去了酒楼茶舍,店铺里很安静,只有掌柜的和两个模样俊俏的小伙计。   满墙的书画各有意趣,或厚重雍容,或刚劲磅礴,叫人不禁生出远离尘嚣之感,愈发觉着内心沉静。   明月脚下顿了顿,低声叫闵家的丫鬟和隋顺在刚进门的地方等着,其他人都先去附近吃饭,免得他们一行人太多,毁了书斋中这静谧的气氛。   明月声音虽小,仍然惊醒了正打瞌睡的小伙计,掌柜的自柜台后面抬头冲她笑了笑,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人家。   明月独自走到了书架前,伙计迎过来问她需要什么。   明月也不隐瞒。   伙计给她推荐了两本书,一本是京城各处的志怪传奇话本,另一本名为《贤臣传》,里面是这一百年间十余位贤臣的传记。   明月大致翻了翻,当今皇帝在位期间的只有一个谢太傅。   谢太傅人已故去,盖棺定论,称得上“贤臣”二字。   这所谓的传记虽说是名家所写,里头除了变着花样称赞,真正详实的内容很少。   明月猜测写文作传的人同谢老太傅并不熟悉,弄这么一本《贤臣传》出来是为了拍谢贵妃的马屁,不然里面也不会出现谢太傅百忙之余教导女儿的一段对话,以此来吹嘘他教女有方,谢家家学渊源。   捏着鼻子看完,明月还是决定看在谢平澜的面上,买下这本书。   等日后与他重逢,拿来取笑他一下也是好的。   因对伙计拿给她的两本书不甚满意,明月在书架旁又徘徊了好长时间,确定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书卷被遗漏,问那小伙计:“楼上有什么?”   伙计回答道:“客人要买笔墨纸砚,若楼下这些看不上眼,可上二楼挑选。三楼是画师作画休息的地方。”   明月点点头,到底是开在英台大街上的店铺,养的起自己的画师。   因伙计的这个回答,她多看了两眼挂在墙壁上的那些画。   挂起来的画都是装裱好了的,满目琳琅,写意工笔应有尽有,各具情态。   这时又进来了两位客人,伙计道个不周,留她在这边细细看画,招呼新来的客人去了。   明月的目光掠过那些花鸟人物,停留在一幅工笔山水画上。   这幅立轴的山水重彩呈灰绿色,夕阳下大片的庙宇高塔起伏不一,布局古朴精致,用笔老辣,跌宕起伏间给观者一种肃穆静寂之感。   这是什么地方?   她凑近了细看,就见画上只有“广佛全景”四个小字,没有落款。   明月晃了一下神。   这就是广佛寺啊?寺里头不会再有一个慧明和尚了吧。   这是谁画的,怎么没有留下名字,也没有加盖私章呢?   明月往左右望望,心下释然,原来无名画作不止这一幅,不知是不是同一个画师所做,许是这妙生斋的规矩,又或是人家画师自己的习惯吧。   她盯着那幅画的时间有些久,老掌柜过来,问道:“姑娘可是要买画?”   明月便指了它道:“这幅怎么卖?”   “广佛全景么,这幅画乃是名家所作,姑娘您要买的话,纹银一百两拿走。”   “我能问下这是何人所画么,怎么没有落款?”   老掌柜颇有深意地笑了笑:“姑娘是诚心要买这幅画么,若是加上落款这画可就不止一百两了,要知道现在陈大学士的一幅字就值差不多五百两呢。”   明月心说大学士陈华舟是文官之首,那怎么能一样。   不过她现在身上还真不趁一百两纹银。   明月回头望望门口,伸手将头上一支金镶玉的双蝶步摇摘了下来。   这步摇是费长雍到靖定之后新买的,金翅轻薄,垂着长长的旒苏,会随着明月走路在鬓发间轻轻摇动,明月虽然也爱美,却并不喜欢这么华而不实又碍事的东西,完全是有求于费长雍拗不过他才勉强忍了。   但这首饰做工精良,能抵个好价钱。   跟着她又把腕上的镯子撸下来,同那步摇凑一双,笑对老掌柜道:“我身上银两不凑手,就用这两件首饰顶了吧,应当够了。”   老掌柜看着那纤纤素手上步摇的金翅还在轻轻颤动,不禁有些为难:“这……”   明月以为他担心首饰的价钱,叫过隋顺:“你去趟那边的银楼,看看他们收不收首饰。”   老掌柜连忙拦住她:“不用,不用。此乃风雅之举,姑娘是位痛快人,老朽岂好煞风景。这样吧,画您拿走,两样首饰暂留在小店里,几日之内都可叫下人来赎回去。”拿过一个托盘来,小心翼翼接了首饰,叫伙计去把那广佛全景由墙上取下来,给明月包好。   明月道了谢,把两本书交给隋顺捧着,自己拿了画,转身出了妙生斋。   方走出丈许,就听着伙计在身后叫她:“姑娘,刚才那位小姐,请留步!”   明月回头,示意手下人不必拦着他,望向伙计目露询问之意。   那伙计道:“小姐,我们家画师想见见您,刚才您买的那幅画是他画的。”   明月闻言有些惊诧,示意隋顺等人稍安勿躁,道:“好,你带路吧。”   她这会儿在京里两眼一抹黑,巴不得有不寻常的人或是事找到头上来。   伙计领着明月上到妙生斋的三楼,就见纸、绢、墨摆得到处都是,各种式样的硬软毫、染料掺杂其间,明知道画师做画的环境大多这样凌乱,明月仍不由地远远站住,心头一阵抓狂。   长长的桌案上铺着大幅画纸,一旁角落里放着明月的两件首饰。   桌旁站了一位中年文士,正低头看着画纸沉思,听到声音抬头往明月望来,目光一亮,问伙计道:“两件首饰就是这位姑娘的?”   伙计回答:“就是她。”   中年文士将首饰递还过来,温言道:“多谢姑娘你如此看得起在下那幅拙作,人生在世,知音难觅,画送你了,这两件首饰你收回去。”   明月没料到对方如此慷慨,迟疑了一下,道:“无功不受禄,画作是先生的心血,我不好白占这便宜。”   中午文士微微一笑:“那我有个不情之请,姑娘能否在我对面这张椅子上稍坐片刻,让在下给你画一幅小像?”   明月这会儿连名字身份都是假的,一听这话便待推辞,还未等开口,就听着楼下传来呼喝声。   “有贵客至,店铺歇业,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第117章 小郡主   一听楼下有人清场, 明月顺势同那中年文士道:“今天看来是不成了, 我在下面还有同伴,先告辞了。”   说完没有接那两件首饰, 抱着画卷,转身登登下楼。   中年文士伸手想要挽留她:“这位小姐……”   明月只作未听见。   不知来的是什么人,她有些担心自己新招揽的那些手下和对方起冲突。   妙生斋里原本客人就不多, 此刻整个二层空荡荡的, 明月踩着木制的楼梯下来,就见由一楼上来了一个人。   木梯既窄又陡,一个往下去, 一个向上来,两人就在二层转弯处打了个照面。   对方是位比自己稍大个一两岁的姑娘,一身红衣,颈上挂着黄金璎珞圈, 腰间金的银的饰物更有五六样,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只看这身浓烈艳丽的打扮,竟与明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姑娘鹅蛋脸儿, 眼睛不大,乌溜溜的颇显精神, 面颊鼓鼓的,加上个子不及明月高, 整个人就显得有些丰腴。   明月只是稍一打量就知道对方怕是来自权贵巨富之家,身上有几件首饰价值连城,远非自己可比, 看来适才就是因她而清的场,明月不欲惹事,冲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让至一旁,示意她先走。   哪知道那姑娘同她对视之后竟然原地站住不走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就好像认识她似的。   明月不明所以,她无比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对方。   既然人家不肯走,那还是她走吧,明月仗着自己生得苗条,侧身便欲从那姑娘身旁的空当下楼去。   她这一动,那姑娘仿佛突然惊醒,“啊”的一声低呼,主动开口问道:“你是从上面下来的啊,你认得何先生?我怎么以前都没有见过你?”   语气竟然很和善温柔,一点也没有权贵家大小姐遇上平民百姓的那种颐指气使。   明月不由地对她生出好感来,扬了扬手中的画卷:“我刚跟楼上的画师买了幅画,先前不认识他,他是姓何么?”   那姑娘大力地点了点头,语带埋怨:“我请何先生帮我画一幅画,都一年了他还没有画出来。”   明月怕她误会,解释道:“这画原本挂在一楼,是他早先画好了的。”   “我知道,广佛全景嘛,掌柜的告诉我了。”   “哦。”明月再没什么可说的,抬了下手,便要与对方就此作别。   谁知那姑娘却不肯放她离去,笑道:“我一见姐姐就觉着投缘,姐姐若没有别的事要忙,陪我一同上去催催他可好?”   这个邀请来得莫名其妙,明月歪着头似在考虑去还是不去,其实心里在想:她明明比我大,为什么叫我姐姐啊,难道是我这装扮看起来太老相?   那姑娘当她不愿意,竟凑过来,以熟至不能再熟,撒娇的口吻央告道:“去吧去吧,何先生一年到头难得见外人,肯定是见到姐姐这样的人物,想把你画到画里去。”   猜的是不错,可这好似上辈子就认识自己的态度,叫明月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一次见面,凑那么近干嘛?   就在这时候,楼下有人不放心地叫了一声:“郡主?”   那姑娘瘪了瘪嘴,回身冲着下头斥道:“在呐,叫什么魂,我不过遇到个朋友聊上两句,会出什么事?”和对明月说话时那温和有礼的模样判若两人。   “郡主”两个字好似一道闪电劈中明月脑海,她知道眼前这姑娘是谁了。   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平南王司徒翰的宝贝女儿原来长这模样。   就是她,先后看上了谢平澜和王子约。   不得不说,这位郡主眼光真是好。   明月嘴角抽动了两下,她对自己这么亲近,多半也是因为自己模样生得好看。   这么一想,明月心里别提多复杂了。   毋庸置疑,这个喜恶只看长相的古怪郡主就是她在苦苦寻找的突破口啊。   明月当即不再推脱,转身陪着她往三楼去,口中问道:“何先生很有名么?”   能叫小郡主等画等上一年的,一定不是无名之辈。   小郡主走在明月身边,不住地抬头看明月的脸,道:“何先生写诗作画都很厉害,他叫何康,是王渊老先生的弟子,你听说过王渊么,便是王子约王公子的祖父。”   明月口里应付道:“王渊大家,一代文坛宗师,可惜已经过世了。”心里嘀咕:“别人提起这爷孙俩都说王子约是王渊的嫡孙,只有这位小郡主反过来,说王渊是王子约的祖父。”   小郡主惆怅地叹了口气:“是啊,好可惜。何先生受师门连累,隐姓埋名呆在这书画铺子里,他的画都是没有落款的。”   三楼之上何康已经听到动静,接口道:“若非郡主庇护,这妙生斋何某怕也住不安稳啊。”   明月心道那是自然,这位论起来是吕飞白的师兄,能叫齐洪手下的探子集体失明,小郡主定然出力不小。   小郡主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帮我把画画完?转眼又是一年中秋节,明天的佛园会你还去不去了?”   何康连忙拱手:“郡主你饶了我吧,明天我哪里也不去。非是我不尽力,不说旁的,我那师侄的风姿气度实在是笔墨难以再现,我勉强画上去,你看着不像,反到毁了整幅画。”   先前没注意,何康对着桌案上的那幅画,是准备画王子约么?   明月不由地伸长了脖子。   小郡主格外照顾明月,跑到桌案前招呼她:“快来看,这是我们去年中秋游园赏月的情形,我请何先生帮忙画出来,等过几十年我们都老了,还能凭着这画回想当日的情形。唉,可惜美景常有,美人却是难再见。何先生若是画完这幅画,就可以叫你见见王子约了。”   明月笑而不语。   这一整幅画何康已经完成了大半,就见画上圆月当空,照亮了周围透明的云层,园中或坐或立十余人,有的正饮酒行令,有的在吟诗下棋,桂树随风轻摇,仿佛能闻到一阵阵花香,远处湖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涟漪……   画中人物各具情态,惟妙惟肖,眼前的小郡主和何康都在当中。   何康身边尚有一大片空白,按照布局,差不多能画七八个人的样子,看来王子约当时是坐在了何康旁边。   明月由衷赞道:“先生画风蕴藉细腻,画中人极具神采,不说旁人,单看你们两位真是像极了。”   小郡主先是附和着点了点头,跟着嗔道:“旁人也很像啊,为什么略过不说?”   明月不好意思地笑笑:“余下的几位我都不认识啊,不好胡乱评价,否则有强行拍何先生马屁之嫌。”   何康呵呵而笑。   小郡主却是怔了一怔:“是我会错了意,我最喜欢诚实不说谎的人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来,我给你介绍,这是穆致尧穆大哥,这个人呢,是景国公的儿子李克明,这个……何先生,这是谁来着?”   何康道:“赵彬,安陆侯的公子,郡主您忘了?他是小公爷的表弟,小公爷带他一起来的。”   小郡主拍了拍脑袋:“是吗,那我应该见过他好几次了,谁让他长得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画中人物,明月在脑海中逐一对上了号。   这其中她以前有所耳闻的就有好几个,景国公之子李克明不必说了,小郡主最先提到的穆致尧,现任京卫指挥使,乃是平南王司徒翰的得意门生,同大太监齐洪那个攀交情的学生大不一样。   除此之外,谢家的公子竟也有好几个在场。   但画上没有谢平澜,明月不禁怀疑何康不是真的画不出,而是因为王子约、谢平澜他们现在都是朝廷钦犯,心有顾忌不想画。   小郡主见她如此感兴趣,笑道:“明天有个佛园会,就在广佛寺,一样是八月十五赏月游园,你若是喜欢我到时候可以带你去瞧瞧。对了,还不知道姐姐你怎么称呼,家住哪里?是京城人氏么?”   明月自我介绍:“我刚从邺州来,和师兄现在住在通政司闵大人府上。郡主叫我舒窈即可。”   小郡主搞不清楚状况:“原来你是闵元基的亲戚啊,我叫司徒绯,明日你在家等着,我派车接你。”   明月只得再次解释:“郡主,我不是闵大人的亲戚,师兄受人之托来京里同闵大人谈事情,我跟来查一下自己的身世。我们的师父是萧学真。”   司徒绯显然不怎么关心朝廷大事,明月都说到这份上了仍然不知道她是来谈招安的,摆了下手:“没关系,不是就不是,舒窈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怕找不着家人么?明天你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着我,我帮你介绍,要办什么事等我跟京兆尹说一声,容易得很。”   明月笑眯眯应了,约好明天出发的时间,便要回闵府去。   她想费长雍坚持把自己打扮的像只花蝴蝶似的,是不是预料到了她会和司徒绯在英台大街上偶遇,这才投其所好?   司徒绯恋恋不舍得把她送下楼。   明月走出去很远了,回头望望,见司徒绯还站在妙生斋的匾额下目送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无比理解大家攒文不留言等等,因为我自己忙起来或者心情不好也会犯懒不回复留言。   不过这周什么推荐都没有,只能靠大家了。   来点爱嘛好发电~ 第118章 有美同车   明月回到闵府的时候, 费长雍还没回来。   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问他的贴身小厮,说是一整天都没见着人影。   “一会儿见到费公子, 谁都不许跟他说平南王小郡主的事。”   隋顺几个齐声应是。   明月准备诈一诈费长雍。作为一个心里装着疑问就睡不着觉的人,费长雍非要和她打哑谜,这几天真是把她折腾苦了。   等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 费长雍回来, 一进门明月就惊诧地站起身,指着他的脸,道:“你这是……”   只见他肿着半边脸, 嘴角破了,眼底乌青了一大片。   这明显是被人打了。   明月一个没忍住“噗”就笑出声来。   费长雍抹了下受伤的嘴角,嘴里“咝”的一声,瞪眼看她:“我这挨打破相了, 大小姐就这么开心?”   明月犹自忍俊不止,摆了摆手:“没那么严重,离破相还早呢。”   说话间她起身到了门口, 招呼等在外边的隋顺:“去看看找点金创药来,费公子被人打了。”说完她又忍不住乐了。   隋顺惊道:“严重吗, 我这里有蔡老用剩的药膏。”   费长雍的声音自屋里传来:“没事,别听你家小姐的, 就擦破点皮,对方伤得比我严重多了。”   明月瘪了瘪嘴,把药膏自隋顺那里接过去, 脚步轻快回了屋里,在手里扬了扬:“蔡老神医亲自配的药膏,化瘀消肿,用是不用?”   费长雍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半边脸,闻言歪了歪脑袋:“你来帮我。”   明月“切”的一声,将装药膏的盒子对着他抛过去,费长雍抬手抓住,打开来嗅了嗅,一边对着镜子往脸上抹,一边道:“今天这架打的,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明月这会儿幸灾乐祸够了,问费长雍:“谁打的你,你身手不是挺厉害的么?”   费长雍回头冲着她伸出了两根指头:“对方有两个人,一个是江鹏,自称永州大豪。另一个是和他一起的,京耗子庾三郎。听说过吗?”   本来明月看他鼻青脸肿的回来,息了要盘问他的心思,猛听他提起江鹏,心中微动,问道:“他俩怎么招你惹你了?”   “这说来话就长了。你要听吗?”   “听啊。”   费长雍转回身去,赞道:“这药膏抹上去凉凉的,还挺舒服。”   “喂!”明月很是不满。   费长雍不紧不慢地道:“师妹你要好好记着,当初就是因为江鹏多嘴,向朝廷举荐了师父,皇帝才想要征招师父他老人家主持修建皇陵。这姓江的为了立功献媚,差点害死师父,逼得他这么多年隐居深山,姓江的不但不感歉疚,还曾带着人前往抓捕。这等小人,我势必见一次打一次。”   是这样么?   明月问道:“那另一个人呢,适逢其会?”   “他俩是朋友嘛,一起的,正好赶上了,就当同患难吧。”   “哦?难道不是因为他俩都是朝廷的探子?打狗还要看主人,他们的主人是不是齐洪?敢情你昨天上门是提前给人家送医药费的,你小心齐洪找你算账。”   她才在密州抓了江鹏的女儿,杀了他的徒弟,谢平澜扣下江容容不放,这边费长雍一进京就把江鹏打了,明月已经不相信会有这么多巧合了。   另一边挨了打的江鹏和庾三郎正在齐洪的别庄里跟那大太监禀报。   他们两个伤得都不轻,江鹏满头是血,脱了臼的胳膊已经装回去了,而以轻功缩骨见长的庾三郎这会儿拖着一条残腿,脸色灰败,一活动就疼得冒冷汗。   “姓费的小子打的?下手挺毒啊,说说吧,怎么惹了他?”大太监齐洪穿了件蓝色素软缎的袍子居中而坐,伸手拿过茶盏欲饮,慢腾腾地抬起眼皮来瞥了二人一眼。   庾三郎叫屈:“大总管,我俩真没惹他,今天去桃树胡同本来是要追查左太医那事,还没等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姓费的便突然出现,横插进来,非说江大司同他师父有旧账未清,既然遇上了就做个了断。小的有日子没见在咱们眼前这么横的,想着江大司身手高强,小的也能从旁帮忙,索性给他个教训,哪知道这小子如此棘手。”   齐洪手下的探子按职责分为了司、狱、间三块,遍布京城大街小巷的眼线都属于司部,由江鹏负责管理调度,所以庾三郎管他叫大司。   齐洪嗤笑一声,盯着浑身狼狈不堪的江鹏,道:“是真的有旧账么?”   江鹏已经四十多了,扬名立万多年,而今被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打得满头是血,脸上颇挂不住,齐洪问起不敢不答:“回大总管,确实有。”   他把自己同萧学真的旧日恩怨说了说,趁机上眼药:“这都称不上私仇,属下完全是出于一片忠心,姓费的说是来招安的,还为了这些事情耿耿于怀,足见投效朝廷之心不诚。”   齐洪放下茶盏,淡淡地道:“先别说这些,叫你们去查左已平,这都快半个月了,结果呢?”   江鹏身为“大司”,事情是他在负责,推不到庾三郎身上,战战兢兢回禀道:“左已平是上个月二十号在太医院留书出走,那天他不当值,直到第二日崔院使才发现了他的书信。负责他的两个人说他二十号一直在家,左已平为人颇孤僻,平时没有朋友上门。他的家人十七号离京,说是回彰州老家探亲,桃树胡同的宅子是租的,里面只有些花草药材,值钱的东西大约都已经带走了。”   齐洪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两个废物!”   江鹏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左已平留下了太医院的衣裳和腰牌印信,没有人看到他出城甚至是离开桃树胡同,属下怀疑……”   “怀疑什么,他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怀疑他是易容改装,装扮成下人一早离开桃树胡同混出城去了。”   齐洪抬眼看他:“查了半个月,就给我这么一句话?当初是谁举荐他进太医院的,如今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还给我留下一堆烂摊子,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他,目的何在?”   江鹏犹豫道:“左已平在太医院已经干了十几年了,举荐他的人是承德侯,谢家也正在找他。属下听说这姓左的当年经历颇复杂,会点旁门左道,得罪了江湖上的人,为了避仇才躲进了太医院。前段时间他那仇家也进了京,属下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个他才溜了。至于留的那封书信,也可能是他和谢家这些年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仇隙,临走才要攀咬谢贵妃一口。”   “只是这样?”齐洪怀疑地盯着他,过了半晌才道,“什么旁门左道?”   “便是易容之术,庾三郎也精于此道,左已平的水准还在他之上。所以属下才觉着他已经不在京城了。”   庾三郎在旁弯了弯腰,表示江鹏说得不错。   齐洪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面,沉吟半晌,突然问道:“他那仇家是谁?”   江鹏对此知之甚详,赶紧回答:“江湖上都管那人叫疯驼子,真名叫什么已不可知,这疯驼子进京差不多有小半年了,投身在京卫指挥使门下。”   齐洪瞳孔缩了缩:“我师兄的人?身有残疾也怪可怜的,算了,别去碰他。”   江鹏和庾三郎赶紧应是。   齐洪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先这样吧,江鹏你去把伤裹一裹,这满头满脸的血,回头盯着点那姓费的小子。庾三郎,你留一下。”   江鹏老老实实行礼退出来,掏出帕子往脸上连汗带血胡乱抹了两下,不安地悄悄回头望去。   且说明月这边,转过天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天将正午,小郡主司徒绯亲自坐了平南王府的马车来接她。   明月一早就打扮好了等着,带着安巧、安香两个丫鬟再加上隋顺,一行四人跟去游园赏月。   司徒绯邀请明月与她同车,经过了一晚上外加大半天,她这会儿显然已经搞清楚“舒窈”的身份了,一见到明月就笑着给她介绍身边另一位姑娘:“舒姐姐快来,这是顺德侯府的平贞妹妹,你们俩个站一起给我瞧瞧,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明月怔了一怔,顺德侯府?那不就是谢平澜的庶妹么?   就见谢平贞肌肤甚白,五官和谢平澜说不清楚哪里有些相像,细长的弯眉,左边眼尾有颗玲珑小痣,眼波流转间带着温柔缱绻的味道,司徒绯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个少见的美人儿。   对方也在打量明月,口中笑道:“郡主唬不了我,舒窈说不定还没我大呢,你叫她姐姐,叫我妹妹,可见心里早给我俩分出高下了。”   说话间冲明月点了点头,很是好脾气的样子,似乎半点儿都不介意司徒绯将她一个侯门千金硬是同明月这么个来历不明的民女凑成了一堆。   明月胡乱应付了几句场面话,三人坐稳了,马车开始前行。   司徒绯突然叹道:“美景年年有,美人偏不能长在。平贞,我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出嫁了,成亲之后事情多,再有年节就不方便出来和我一起玩了。听说你要嫁翰林院的许编修,我一下子就想起你家大姐姐来。” 第119章 佛园会   提起顺德侯府的长女, 明月发现谢平贞笑得很勉强。   偏司徒绯一无所觉, 还在叹惋美人凋零早逝。   京城那些模样出色的男女都曾是她的座上客,而今死的死走的走,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令她也颇为感伤,抿了抿唇, 不再开口说话。   马车粼粼, 很快到了广佛寺外。   今年中秋小郡主司徒绯借了广佛寺的园子召集众人游玩,是以取名佛园会。   广佛寺是京城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 朝中的达官显贵们都是常客,寺院的园林就是广佛塔下,占地极广,有专人管理。   园里以清泉奇石闻名, 庙宇飞檐在繁茂的古松翠竹间若隐若现,更有碑石题刻点缀其间,颇显幽静深邃。   随从们带来了几大车酒水点心, 园子里丫鬟下人正在布置,两名王府的属官带着一队侍卫在园子外头盘查核对客人。   司徒绯的马车一到, 其中一个属官便过来向她禀报已经来了哪些客人,又说京卫指挥使穆致尧也派了一队精兵过来帮忙。   司徒绯闻言点了点头:“替我谢谢穆大哥。”   明月跟着司徒绯而来, 未经查问顺利进了园子。   随着一声“郡主到”,司徒绯很快就被早来的客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一开始她还有暇照顾明月,帮她介绍“这是陈大学士的外孙和他的一干好友”, “……这是安陆侯的公子赵彬,去年中秋他也在,你在画上见过的”等等,可随着人越来越多,她已经顾不上了,被那些权贵子弟簇拥着往园内走去。   明月是个生面孔,有注意到的三三两两结伴过来,同谢平贞相互问候顺便打听。   谢平贞带着笑慢声细语道:“这是闵元基闵大人府上的舒窈姑娘,郡主亲自请来的。”   那些青年男女一听就明白了,闵大人年纪大了,为人又一向古板,这位舒窈姑娘应当是他的亲戚晚辈,借住在闵府,至于郡主为什么会请了她来,大伙都知道郡主的那点喜好,只需长得美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明月看着眼前人来人往,一点都不在意受了权贵们冷落。   她耳聪目明,觉着能借这难得的机会认识了几位一早就有所耳闻的人物,收获特别大。   身边的谢平贞不用说了,是谢平澜的妹妹。   那个最先过来与谢平贞打招呼,兄妹相称的,竟是谢家老四,谢平澜伯父承德侯庶子,就是之前打伤了谢平澜差点害他殒命的那小子。   明月趁他背转身的功夫瞳孔缩了缩,她可不是善男信女,看那小子打扮得一副风/流倜傥相,心中的恶感简直汹涌澎湃,压都压不住。   另一个令她瞩目的人是景国公世子李克明。   这位小公爷未及弱冠,谈吐风趣,常引得周围众人哈哈大笑。   今天的游园会除了小郡主司徒绯,众人隐隐以他为首。   最叫明月没想到的是,这人长得也不差,看上去文雅中透着精明,若非曾与他在密州暗地里打过交道,就他这颇具欺骗性的亮相,真是很难叫人生出警惕来。   除此之外,大太监齐洪也派了人过来。   他的侄子齐大士领了两个身着劲装的年轻后生,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后起之秀,空手没带武器,宽肩乍背,猿臂蜂腰,往那里一站就与周围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不同,引得小郡主多看了两眼。   敌人,敌人,都是敌人!   明月很快鉴定完,克制住了取出印来往周围这些人脸上盖戳的冲动,转身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假装在欣赏石墙上的题刻,思量下一步该当怎么做。   下午游园,晚上赏月,这些人凑在一起,怎么也要热闹够四五个时辰才散。   谢平澜若是在京里遇险,大抵脱不开齐洪、景国公府和谢家对他下手。   今天这机会十分难得,三家都有人在场,她得抓紧时间同他们套上关系,以图后续。   三家当中任何一家都可以。   但看现场这情况,实在是太难了。   明月思潮起伏,就听身边脚步声响,有人走了过来。   来人站到了她身侧,隔了几步远,轻咳一声:“舒窈姑娘!”   明月心中一凛,李克明?他来做什么,难道是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小公爷,不知有何见教?”   李克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人提醒你,京里最近失踪了很多美人儿,尤其是像舒窈姑娘这等的,走丢了,不见了,连个苦主都没有。”   明月做出受惊状,退后两步手按胸口紧张注视着他。   李克明却没有多停留的意思,没头没尾说过这一句话,冲她绽开个笑容,又道:“无根之萍可是很危险的。”说罢转身就离开。   明月瘪了下嘴,这应该不是认出了自己。   那这小子找着她说这句话的目的何在?专门来恐吓她的?   美人失踪,是在暗示司徒绯背地里不简单?   下午园子里人越来越多,其实司徒绯请的客人早已经到齐了,有不少是临时接到了消息,通过熟人进园来想要巴结钻营的。到傍晚时明月估计这寺庙的园林里差不多有近百人。   水边曲廊里摆了几张长桌,桌上各种美酒佳肴瓜果点心堆得满满的,司徒绯坐了首位,招呼众人入席。   郡主这一桌自然备受瞩目,司徒绯往左右看看,笑道:“今天不比平常,既是中秋赏月会,我便偏个心,请几个投缘的姐姐妹妹过来坐。”   她所谓的投缘都是投眼缘,大约模样平庸的不肯来自取其辱,今天到场的小姐们个顶个俊俏,连明月在内差不多有十七八个,一时间燕语莺声,热热闹闹围桌而坐。   司徒绯见其他几桌的客人也都坐好了,叫一旁服侍的丫鬟给斟满了酒,举杯站起身。   园子里登时安静下来。   此时正是太阳西沉,圆月初升之时,月轮还是橘红色的,树的影子映在广佛塔上,斑驳飘摇,满庭花石墙垣同天空的晚霞融为一体,司徒绯望着眼前的美景一时未语。   明月坐在距她丈许远的地方,竟看到她眼中闪烁着泪花。   这不是她触景生情的一时感怀,纯粹是感受到了天地致美所带来的震撼。   这一瞬间,明月想到的是庄子在《知北游》中所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由此她理解了司徒绯的怪异并且暗生羡慕。   不管旁人怎么看,若能毕生不必为生计奔波,为人世间的恩怨情仇而烦恼,一心一意去追求某种东西,那也是十分幸福的。   半晌司徒绯回过神来,大约意识到自己当众失态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待说话,就见由曲廊外边过来两名侍从。   她三两句说完开场白,带领客人们把杯中酒一齐饮了,坐下来,问等候在旁边的两人:“什么事?”   “郡主,园外新来了一位姓卓的公子,说是受齐大人相邀,前来赴宴赏月。”侍从口里禀报,眼睛扫向在座的齐大士。   迟到的这位公子无官无品无名气,若非抬出齐大士来,侍从早把人赶走了,哪会专程入园给他禀报。   齐大士身为大太监齐洪唯一的亲人,沾叔父的光,得授散官承直郎,干拿俸禄不办差。齐大士并不差这点银子,给他送礼的人有的是,主要是有一个正经的官身,再同当官的打交道不至低人一等。   司徒绯听是齐大士请来的,当即向他望过去。   齐大士站起身:“卓公子到了?人是我请的,还请郡主允他进园来。”   司徒绯点了点头,每回这种游园会,客人们都呼朋引伴而来,她都习以为常了。只是还没有人像这位这样姗姗来迟。   齐大士赔笑道:“卓公子家住靖西,才华出众,我就想着把他引荐给诸位,原先以为他赶不及了,看样子这是刚刚进京。”说罢叫身旁的两位“少侠”代他到园门口去接一接人。   众人继续饮酒作乐不提,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自回廊那头过来了几个人。   院子里刚刚亮起数以百计的大红色灯笼,有一位白衣少年缓缓自灯影里向着众人走来。   身姿修长,容貌俊美,打眼一望竟同王子约有七八分像。   那两位“少侠”原本看着英气逼人,此刻跟在后头,都给他做了陪衬。   明月暗吃了一惊,座中还有比她吃惊更甚的,席上传来几声女子压抑的低呼,反应最大的要数司徒绯,手里的银筷直直掉落到了地上。   这位卓公子到得近前,打躬作揖,彬彬有礼。   司徒绯回过神来,也意识到此人除了衣着打扮,其实同王子约还是有不小的差别,点头请他就坐。   齐大士那桌有人让出座位来,卓公子入座,重新开宴。   这点小波澜很快平息,酒过三巡,圆月高过树稍,客人们玩过一轮投壶,司徒绯拍了两下掌,宣布道:“既是中秋赏月怎能不留下诗作来,大家先酝酿一下,等会儿请学士府的几位给咱们品评个优劣出来。”   说到这里她嘻嘻一笑:“我猜有不少机灵的已经在家提前准备好了,但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今年我特意挑选了一百多个典故,全都写在纸上,呆会儿每人抽取一张,抽到哪个就以哪个为题,来写这首赏月诗。”   顿时引得众人一阵哀嚎。   对在座不少人而言,作诗已经不易,何况还要用典。更要命的是鬼知道抽到的典故同月亮有没有关联。   可丫鬟们已经捧着一筒筒写了字的纸卷儿过来,司徒绯挥了挥手,叫送到男桌那边。   女客们一个个掩嘴而笑,等着瞧热闹。   谢四少第一个凑趣,欠身自竹筒里抽了纸卷,拿在手中笑道:“我猜我抽的典故一定出自《左传》,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明月心道这小子到是绵里藏针。   谢四少等全桌的人都拿到了,漫不经心将纸卷打开,借着灯光细看,目光一凝,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第120章 出人命了   这时候已经有两三桌的客人拿到了纸卷, 想要阻止是来不及了, 剩下二三十人因为离得稍远,正伸长了脖颈等着, 谢四少喝止了几个丫鬟,把她们喊过去。   他接连从竹筒里又拿出几份“典故”,打开来扫一眼, 直接丢到桌子上, 抬头看向司徒绯。   “郡主,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你得给我们谢家一个解释!”   拿到纸卷的客人意识到不对, 有人忍不住打开,匆匆一扫,便急着去看别人的与自己是不是一样,席间乱成了一团。   司徒绯开始被谢四少质问还有些莫名其妙, 等见举座哗然,也变了脸色,急着吩咐那丫鬟:“拿来我看!”   纸卷很快被送到她手上, 司徒绯看罢勃然大怒,重重将它拍了到桌子上:“去把侍卫们都叫进来, 封了园子,立刻给我查, 查出来是谁这么大胆,连我的东西都敢调换,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明月坐在一旁冷眼相观, 自然看明白是有人处心积虑调换了司徒绯准备的典故纸,她挺好奇那纸上写了些什么,令得众人这么大反应。   没用她疑惑太久,一旁的谢平贞因为关系到谢家,伸手过去也取了一份。   趁她打开看的工夫,明月跟着偷偷扫了两眼。   原来那上面是关于谢贵妃的黑材料。   受纸张所限,字数不多。   大意是说太医院的太医左已平这些年帮着谢贵妃在后宫做了许多杀人不见血的缺德事,谋害皇嗣,嫁祸后妃,就连皇后病故这两人亦脱不开干系。如今左已平良心发现,想要下谢氏这艘贼船,全家人都被灭口,连具尸首都找不到,他死前曾将详情写成书信,连同谢贵妃的罪证一同交给了皇上,这就是前些日子皇上要将谢贵妃打入冷宫的原因。   左已平这名字明月头一回听说,仔细在心里记下来,想着回去问问费长雍,纸上所说是不是实情。   如果是真的,谢贵妃又怎么挨过了这一关,起死回生的呢?   该不会真是拿谢平澜去交换,以平息皇帝的怒气吧。   谢贵妃在后宫未倒,所生皇子虽然非长非嫡,今年才八岁大,可谁知道将来的事,谢家还有两位侯爷,在座众人突然获悉了一个大八卦,却不敢就此议论发挥,见司徒绯如此气恼,连忙出言劝慰,又把散开的典故纸送回去。   混乱稍歇,座中有人蓦地发出一声惊呼。   “死人了!”   席间死了人,这下是真的乱了套。   出事的就是旁边谢四少那桌。众人纷纷离席,尖叫的,往后躲的,慌张之下带倒了凳子,撞到了旁人。   侍卫们上前,护住了司徒绯。   女客这边有人直接吓晕过去,明月到底经多见广,好奇心盖过了惊诧,她伸长了脖颈想看看死的到底是什么人,半晌那边才清出场来,侍卫提了灯笼上前。   死者现出真容,竟是那位姗姗来迟的卓公子。   卓公子白衣位于左前胸的位置殷红一片,一柄小刀插入心脏。   他后背倚在回廊的柱子上,脸色平静,似是到死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杀死他的是长桌上分月饼的银质小刀,刀身小巧精致,只有两寸长。   刚才所有人都在关注典故纸被偷梁换柱的事,惦着纸上所写是不是真的,凶手趁着这阵混乱,从桌子上拿起刀给了卓公子一下,一刀致命,因为发生得太快,竟然没有人发现。   因为齐大士关照,卓公子是和他坐在一起的,那桌除了卓公子和两位少侠,剩下的全都大有来头。   谢四少、李克明以及安陆侯的公子赵彬等人都在其中。   陈大学士的外孙以及好友因为一会儿要做评判,也被请到了这一桌。   按说这些人平时不会与卓公子有交集,谁都没有理由去杀他。   银刀杀人,这种手法更像是江湖人所为。   众人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到那两位少侠身上。   齐大士脸色不善,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拖下去吧,都是我考虑不周,坏了郡主和大伙赏月的兴致。”   这位卓公子出身寒微,活着的时候还有一副好皮囊,说不定会扶摇直上,人一死齐大士态度立变,不再是刚才赞不绝口的模样。   司徒绯忍无可忍,砰地一声摔了杯子,尖声怒道:“出了这么多事,难道我还能继续赏月不成?给我查,去把京兆尹给我找来,敢当着我的面杀人,不管是谁,我绝饶不了他!”   佛门清净地出了人命,不大会儿工夫消息传开,广佛寺的方丈亲自找了来。   司徒绯不好意思出面,打发了王府的属官去,又是许诺出银子给佛祖重塑金身,又是赔不是,好不容易把老和尚哄走了。   这边今晚赴宴的所有宾客暂时都不得离开,等着接受盘查。   盘查的重点自然是卓公子那一桌。   明月和其他的小姐们因一上来就被认定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坐在郡主身旁,由始到终无人中途离席,故而只是例行公事,由王府的嬷嬷记下名字询问两句,就轻轻放过了。   司徒绯无暇再管明月,打发了个丫鬟去安排车辆把明月送回闵府。   离开广佛寺的时候明月听着外边十分喧嚣,轻挑车帘,望见寺院外边的石阶上灯笼火把亮如白昼,京兆尹来了,京卫指挥使穆致尧接到消息也派了兵马过来,那位卓公子虽然是个平民百姓,但死得轰轰烈烈,各路人马如此紧张不是重视他的死,而是担心杀他的人还隐藏在园中,会危及郡主的安全。   今晚对很多人而言注定是无眠夜。   明月回到闵府还不到二更天,闵家人没想到她出去赏月回来的这么早,连忙把她迎进去。   明月吩咐丫鬟去准备热水沐浴,顺便把费公子喊过来。   等她洗漱好了,安巧带着费长雍的贴身小厮回来复命,说费长雍已经睡下了。   明月换了月白色的单衫,坐在镜子前自己拿梳子梳着头发,同门口的小厮道:“大过节的,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喊他起来吧,出事了。”   小厮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明月耸了耸肩,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露出了一丝坏笑。   事情已经发生了,对他们而言称不上十万火急,明天再议也没什么,不过明月已经知道费长雍先前表现出来的多半不是他的真面目,这小子自打提议进京就一直在算计自己,待他自然也就没有那么体贴客气。   过了差不多有一刻钟,明月梳好了头发,费长雍打着哈欠来了。   “师妹,出了什么事?”   明月把丫鬟都打发出去,关上了房门,神神秘秘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两桩怪事和费长雍说了,问道:“你怎么看?”   费长雍先是嘀咕了一句:“急急忙忙把我叫来,吓了我一跳,还当朝廷和陈王爷打起来了,这跟咱们有啥关系?”   明月不满,拿眼睛瞪他。   费长雍改口道:“好吧,有那么一点关系。不过人死不能复生,明天再说也是一样。我怎么看一点都不重要,明天估计着事情就真相大白了,是齐大士带去的那两个江湖人做的,他们和卓公子素有仇隙,不满姓卓的受到贵人青睐,一时冲动,趁着混乱之机拿刀杀人。”   这同明月的判断大相径庭。   明月听他说的煞有其事,怀疑道:“别又哄我。怎么可能?”   “不信就等着瞧好了。”   明月突然反应过来,抓狂道:“谁要听官府给出什么结论啊。那两人想杀卓公子什么时候不能杀,何必要当着众人的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此糊涂结案不过是骗骗傻子!”   “对呀,就是骗骗傻子。我都说了,这事我怎么看一点都不重要。”   明月看着费长雍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地深深吸气。   这才是这家伙的真面目吧。   她坐下来,冷静道:“重不重要的,说说看嘛。先说谢贵妃那事。”   费长雍笑了:“就我所知,谢贵妃那事大半都是真的。左已平现在下落不明,各方都在找他。至于是谁把这事抖落出来,要看对谁有好处,最可能的就是景国公的侄女李贤妃,她的堂弟李克明今晚不是在场么。她以为抓到了谢贵妃致命的把柄,哪想到皇帝竟然大事化小,眼看着不了了之了,岂能不慌?”   明月眉头深锁,歪着脑袋理顺那昏君后宫的关系,她最关心的还是谢家怎么转危为安的,但看费长雍这样子,显然他也不清楚。   费长雍站起身,走到了窗户前,将窗子推开,两手叉腰抬头看向天上的圆月,留给明月一个背影:“八月十五,原以为今晚冷冷清清,没人陪我赏月,唉!”   明月听着费长雍喟然作叹,想他中秋节一个人过没甚滋味,早早就睡下了,还待寻词安慰几句,却见他退了一步,两手造作地往半空一挽,捏着嗓子唱道:“你靠栏槛临台榭,我准备名香爇,心事悠悠凭谁说?只除向金鼎焚龙麝。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此意也无别。”   明月:“……”   费长雍一折戏尚未唱完,声情并茂继续跟上:“韵悠悠比及把角品绝,碧荧荧投至那灯儿灭,薄设设衾共枕空舒设;冷清清不恁迭,闲遥遥生枝节,闷恹恹怎捱他如年夜!” 第121章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费长雍   费长雍唱的这一折戏明月听过, 全名叫《闺怨佳人拜月亭》。   看这戏的名字就知道了, 是以旦角为主,整出戏由头至尾都是正旦一个人在唱, 费长雍适才的这段唱词也不例外。   听他捏着嗓子似模似样,手上甩、掸、抖、勾,好似舞着看不到的水袖, 明月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拜月亭》讲的是大家小姐王瑞兰因为战乱同家人失散, 遇上了秀才蒋世隆,二人结伴同行,患难见真情, 不想王小姐的父亲瞧不上蒋家门第,硬生生拆散了有情人,抛下生了病的蒋世隆,强把女儿带走。   故事的结局是蒋世隆中了状元, 有情人终成眷属。   而费长雍刚才唱的,正是王小姐被父亲带走之后,挂念意中人, 焚香拜月祈祷他平安的一段。   大半夜的,他脸上犹自带着淤青, 给自己唱《拜月亭》。   明月不能不有所表示,轻轻鼓了几下掌, 赞道:“词记得真清楚。”   “呵呵。”费长雍收了手,意犹未尽地回头望过来:“这出戏我能从头唱到尾,还要继续听么, 往下唱需要师妹搭一下戏。”   明月不禁无语。   “还是别唱了,说点正事吧。”   “中秋节,赏月不算正事,还有什么算是正事?”费长雍不情不愿地,明显是未过足戏瘾。   “当然是卓公子的死,人命大过天嘛。”   “好吧。”费长雍勉强点头走回来,留下一轮圆月悬于窗前。   明月笑了:“师兄你到是议事赏月两不耽误,要不要叫人再给你来壶酒?”   “你陪我喝?”费长雍期待地望着她。   明月摇了摇头。   “那算了。说回卓公子的死,齐大士带这么个人去赴宴,用意何在我就不用说了。你猜齐洪知不知道呢?”   “知道。”   “不错。他不是觉着自己无所不知么,被杀的、凶手都是他的人,今晚损失最大的是他,睡不着觉的人是他,很快就会有所行动的也是他,咱们何必替他操心?”   “说的也是。”明月不得不承认费长雍说的很有道理。   但做为一个心里藏不住疑问的人,她就是喜欢刨根究底,送走了费长雍,她不打算躺下来翻来覆去找罪受,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沏上一壶茶,对着中秋月自斟自饮。   出事之前,李克明为什么要特意过来同她说那两句话?   他说“无根之萍可是很危险的”,无权无势的卓公子跟着就死了,是巧合么?   今天出去,她见到了谢平澜的堂弟和妹妹,可是他呢,他在哪里,是否正与自己望着同一轮圆月,有没有想起锦川,想起“吾愿年年共明月”的那首歌?   费长雍脸上的淤青得益于蔡九公的伤药好得甚快,未过两天就不留什么痕迹,可以出门了。   其实中秋节晚上也不是没人请他,闵元基身为主人家就说要做东,费长雍给推掉了,这会儿脸上的伤刚好,他又活跃起来。   招安的事暂时没什么进展,权贵的门不好登,他就满京城拜会武林同道。   明月也经常外出探听消息。   卓公子的案子果如费长雍预计的那样,广佛寺园林中秋夜死了个人的消息刚刚传开,京兆尹那里便宣布案子结了,抓到真凶,正是那两名“少侠”当中的一个。   妙生斋明月后来又去了两次,都没有遇到小郡主。   画师何康也说她自从中秋前的那次就再也没来过。   明月猜测司徒绯的心思都在追查典故纸被调换和杀卓公子的真凶两件事上,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旁的。   有件事情费长雍没有猜对,最先有所动作的不是大太监齐洪。   中秋过后没几天,费长雍前去拜会京城赌坊的黄老先生,对方虽有江湖上的背景,费长雍能联系上他却不是凭着自己或是师门的关系,而是通过保商会,由邺州的大商家从中牵的线。   因为头一天已经递过帖子了,费长雍十分顺利就见到了人。   黄老先生很是热情,两人一见如故,聊得特别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黄老坚持要请客,拉着费长雍到了英台大街的酒楼,上楼到了包间门口,一撩帘子,里面坐了好几个人。   除了费长雍这几日拜会过的同道,还坐了面生个年轻人。   那人见黄老将费长雍请了来,笑着欠身自我介绍道:“听说费公子进京有些日子了,一直没有机会亲近,今天特意请他们从中牵个线,认识一下,鄙姓李,李克明。”   费长雍微微一怔,笑声爽朗:“莫不是景国公世子当面?哈哈。黄老真是,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小公爷在此?”   黄老先生奉命把人诓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老哥哥如今要靠小公爷吃饭,他有命令,不敢不从,所幸对费老弟没什么坏处,莫怪莫怪!”   费长雍长声笑道:“这话说的就见外了,不但不怪,我还要谢谢您。”   李克明给他闹得颇感惊喜:“怎么,费公子听说过李某?”   费长雍和黄老推让了一番,在李克明的身边坐下来,口中道:“小公爷急公好义,待江湖上的朋友向来慷慨,在下在邺州的时候因为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多,耳朵里都要听出油了,原想着等来京城怎么都要认识一下,哪知道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是代表邺州那边来谈招安的,身份尴尬,不好给小公爷添麻烦。”   李克明眉开眼笑:“老弟你多虑了,我在朝中又没有差事,闲人一个,谁会管到我头上来?来,别光说话,去叫店家上酒上菜,咱们边喝边聊。”   二人一见如故,旁边又有几个老江湖凑趣,这酒吃得甚是畅快。   李克明几杯下肚,同费长雍倾诉起了心事。   “前几天郡主召集佛园会,你师妹也参加了,回去之后可还好吧,有没有被吓着?”   费长雍笑笑:“是有些受惊,舒窈师妹一直跟在师父身旁,没怎么接触人心险恶。此番见识一下,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我早就有心结交你们,那晚还特意找机会和舒窈姑娘单独说了两句话。”李克明轻声一叹,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那晚小人作祟,一连出了两桩怪事,郡主那里到现在也没有查出端倪来。我这脏水看来是洗不清了。”   费长雍诧异道:“关小公爷什么事?”   李克明苦笑着摇了摇头,挥手示意几个陪客的都先出去,等屋里就剩了他和费长雍两个,方才道:“老弟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本事如何,我在京里可是有所耳闻。两桩事,你说有没有关联?怕是连京兆尹那边都把它们当一起案子看。头一件,不用说了,我们李家嫌疑最大,这杀人的恶名怕也要落到我头上来。”   费长雍安慰他道:“小公爷不必忧心,凶手已经抓到了,再说你与那位卓公子无冤无仇,没理由杀他,这点大家有目共睹。”   李克明欲言又止,停了停长叹一声:“唉,明眼人都看出来,那不过是只替罪羊,不瞒老弟,我很不满意京兆尹这么做,只是不方便这节骨眼上去同他们接触,免得被人说是做贼心虚。虽然我李克明心慕郡主久矣,很多人都知道,但我不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当初我没为难那王子约,现在更不会向个赝品下手。”   费长雍正拿了酒壶给他添酒,闻言顿住,抬眼看向对方:“王子约?是王渊大家的嫡孙么,关他什么事?”   李克明目光同他一触,跟着就拍了拍脑袋:“那看来你师妹没同你说,那姓卓的打眼一看同王子约有几分相像。是了,她都没见过王子约。算了算了,不提这些烦心事。”   费长雍笑笑,继续将酒添满:“凶手就算一时逍遥法外,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小公爷不用烦恼,我相信你,清者自清,来,咱们满饮此杯。”   二人干了杯中酒,李克明拿起帕子抹了抹唇边的酒渍,露出笑容:“同你喝了这顿酒,我心里舒服多了,实在是有相见恨晚之感,你在京里没什么去处,也无需避嫌,咱们往后常来常往,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我那天提醒令师妹的话你们可不要不往心里去,这段时间京城不太平,一连出了好几起悬案,都是容貌出色的小姑娘不知怎的就失踪不见了,家人遍寻不着,到官府报案。京兆尹那边怕闹得人心惶惶,押下来没有宣扬。”   费长雍承情,道:“好,我知道了,回头一定叮嘱师妹,叫她不要去人少的地方,出门多带点随从。”   而这时候,照常又在外边溜达的明月遇到了一个古怪的中年妇人。   她盯着明月上看下看,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凑上前来:“姑娘,我看你好生面熟,请问你家住哪里,如何称呼?你同我邻居家的妹妹年轻时候简直生得一模一样啊。” 第122章 虎穴   此言一出, 那妇人就见对面的四五个人露出惊诧之色, 一齐望过来。   “这,我说错什么了吗?”这叫她不由地有些心虚。   明月摆了摆手, 示意隋顺等人不要为难她,放她近前说话。   今天出门明月没带闵家的丫鬟,自己人也有大半留在了府里, 身边随行人员就只有隋顺和另外三个手下。   那妇人畏畏缩缩上前, 犹自不断偷偷地打量明月。   明月很是和气:“这位婶子,能同我详细说说你那位邻居么?”   那妇人叹道:“我那邻居家的妹妹是个可怜人啊,他们家吃穿不愁, 算得上小富,她生得太标致了,从十五六岁开始,家门口老是有些住在附近的男人没事瞎转悠, 盼着能见她一面。后来不知怎的,既没听见鞭炮响,也没见着花轿来接, 那家人就说她出嫁了,听那话风, 她嫁的还不是普通人。”   说话间她又瞟了明月一眼,看她反应。   明月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相当于隐晦地说是给哪个权贵做了妾。   她点点头,回手指向身后的茶楼:“进去坐着慢慢说吧,我请婶子吃茶。”   “哎呦, 这位小姐,素不相识,我怎么好意思?”   明月道:“不瞒婶子讲,我从小就与亲人失散,这次进京是专门为了追查身世,看能不能找到生身父母。”   那妇人闻言神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欲言又止:“这样啊,那我得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等两人坐下来,那妇人接着刚才往下讲:“没过多久,他们一家就搬离了我们那个穷巷子,住去了有钱人的地方。谁知道好景不长,没过两年那边突然起了场大火,烧得那个惨呀,听说不但家产烧了个精光,全家老小一个都没能跑出来。”   明月配合着动容:“怎么会这样?”   “是啊,太惨了,从那以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听到那妹妹的消息。直到几年之后她突然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屋,憔悴得不成样子,竟是已经疯掉了。”   “啊,疯了?”   “是啊,疯起来见人就打,要不就是到处找孩子。我家那口子不许我同她多接触。”   明月急道:“那她现在……”   “这么多年老房子早卖掉了嘛,她只好住在我们街尾的破祠堂里,街坊们可怜她,会给她送点吃的,不然就得靠那些野男人养。”   明月腾地站起来:“你快带我去看。”   走出茶楼她仿佛才想起来,叫过隋顺,吩咐道:“我本来约了郡主呆会儿一起去看画,你去帮我说一声,就说我临时有点急事去不了了,以后再说。”   隋顺点头欲去,明月又叫住他:“郡主若是问什么事,你就说我查到了点有关身世的线索,其它先不要讲。”   那妇人等在一旁,见她如此顾及面子,正中下怀,得意之色一闪而没。   隋顺大声应道:“我懂了,小姐尽管放心。”转身快步而去。   明月望着他的背影,再看看跟在身边的三名随从,心道:“我这可够配合了吧,费长雍让我搭戏我都不肯,今天便宜你个小角色了。快把狐狸尾巴露出来给我瞧瞧。”   她催那妇人道:“走吧。”   妇人应了一声,带着四个人专往偏僻的地方走,东拐一下西拐一下,进了一条陋巷。   明月脚下缓了缓,打量着两侧的低矮房舍,感慨道:“这里同英台大街相比差距好大。”   妇人发出一声轻笑:“英台大街那住的可都是有权有势的官老爷。”   她把众人带到了巷尾,那里果然有三间破屋,门上挂满了蜘蛛网,就是她先前所说的无主祠堂。   明月轻轻推开门,院子里又脏又乱,散发着一股腐败的异味。   “就在这里面。咦,人呢?”妇人当先进去,明月趁机冲三名手下比划了几个手势。   祠堂里自然没有一位同明月模样很像的疯女人,院子里坐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阴阳怪气地回答妇人:“找疯婆子么,来晚一步,嘿嘿,钱青带她出去卖了。”   妇人骂了一声,为难地看向明月:“姑娘你看这……要不叫这三位大兄弟在附近几条街找找吧,那人左边脸上有一大块青色胎记,离着老远就能认出来。”   明月不由地暗自心惊。   对方显然只是两个小喽啰,这一环扣一环的,今天幸好是她,自一开始舒窈的身世就是费长雍杜撰出来的,若换一个人来,听说自己很可能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庶女,而生母境况如此之惨,日日受人欺凌,为了名声,怕是连官都不敢报,只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这一男一女都是老手,显然不是第一次坑蒙拐骗了。   明月不想打草惊蛇,她从中秋节后就没见到郡主司徒绯,自也不可能同她有约,隋顺是知道的,方才故意那么说,看他那样子是心领神会,搬救兵去了,所以明月半点都不慌张,将计就计对三名手下道:“还不快去!”   三人离开之后,那妇人自觉事情办得十拿九稳,有些忘形:“姑娘,你看看这哪是住人的地方,唉,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我找找有没有板凳,再弄点水给你喝。”   明月很干脆地拒绝道:“不必。”   别说明知眼前的是坏人,就算不知道,她宁可渴死也不会接这等地方的水。   乞丐见状咳嗽一声。   那妇人给他提醒,赶紧道:“你也去帮着找找吧,她家里人来问了,赶紧找着带回去养,也算行善积德不是?”   乞丐嘟囔两句,爬起来拍拍屁股,上下打量了明月几眼,出门找人去了。   他走得晚,回来的却早,不大会儿工夫,就领了七八个打扮各异的汉子回来,对那妇人和明月道:“找到了。钱青把疯婆子带去了赌场,要见人就赶紧去,去得晚了就卖去外地了。”   妇人看向明月,急道:“姑娘,咱们快去看看吧,这些臭要饭的见钱眼开,你出点银子,大伙都听你使唤,保证给你把人留下。”   明月微微颔首:“可以。事情办完之后每人一吊钱,如果确实是我要找的人,额外还有重谢。”   这些汉子眼神凶狠,神色诡异,一看就不是善类。   明月许以重利希望能把他们暂时稳住了,顺藤摸瓜,看能不能查到幕后的主使之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追查事情的真相,又怎能不冒些风险。   “行,那就这么着,别磨蹭了,咱们从后门走近些。”   果然在祠堂后头不起眼的地方有个小门,门外是条幽深的陋巷。   “赌场在哪里?”   “就在前面。”   离了破祠堂,甩开那几个随从,意味着大功告成,没费什么力气目标已经到手。   妇人落到后面同几个汉子咬耳朵:“那三个去哪了,不会发现咱们把人带出来吧?”   “不会,我亲耳听着他们说要分头去附近的几条街上寻人。已经打发人过去绊住他们了,想回过味来至少也得一个时辰之后。”   几人这会儿有恃无恐,说话的声音渐大,明月不好再装胡涂,配合着站住,左右四顾,露出惊慌之色:“你们,你们这是……”   “小美人儿,你这么好骗,白瞎了这么一张脸啊。”为首那乞丐露出了猥琐阴毒的笑容。   明月配合着仓皇退向妇人身边寻求庇护:“你们做什么?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道我师父是谁么?”   妇人笑道:“知道啊,不打听清楚了怎能骗得你上钩。舒窈小姐,上面有令,看在萧老份上,叫好好请了你去,不得动粗,哎呦,这等美人儿,我也不忍心叫他们这些臭男人上手占便宜。”   她笑容攸地一收,板起脸来:“我们可是迷药绳索都准备好了,识相的乖乖随了我们去,不要自讨苦吃。”   明月面现挣扎之色,眼见众人逼近过来,只得让步:“好吧。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带路吧。”   妇人得意道:“很近,前面不用一刻钟即到。这周围没什么人烟,你不要想着逃走或是向人求救。”   明月被他们挟持着往前走不多远拐入另一条胡同,比之前的宽敞了些,两侧房舍看着不少,一家家门户紧闭,大白天的外边竟看不到有人走动。   明月进京有些日子了,大街小巷心中大致有数,估摸着方位,猜测这附近很可能就是叫老百姓谈之色变的刑街。   衙门里行刑大有学问,掌刑人的手艺不外传,只有师徒父子间才会传授。   如果祖上不是吃这口饭的,想入行就只有到这条街上来,想办法打动一位老师父,拜到他门下学艺。   一行人来到其中一家门外,轻轻一敲那门就开了。   为首的乞丐对着门缝禀道:“人带来了,很顺利,就只损失了个落脚的地方。”   里面的人将门拉开,一个青衣小厮站在那里,帽子遮了半边脸,往旁边让了让:“进来吧。” 第123章 藏品   明月进到了屋里, 与她同来的那些人留在外边, 她听到那小厮对他们道:“拿上这袋银子,离开京城避避风头, 等听到陈佐芝死了的消息再回来。”   众人齐声应是,脚步声响,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   对方骗她来此, 莫不是想着挟持她, 以要挟费长雍就范,帮助朝廷里应外合对付陈佐芝?   明月不禁怀疑自己起初的判断有误,若早知是这样, 大可不用急于搬救兵,把钓鱼的钩下得再深一点。   里屋的门开了,由里面出来个老头儿。   这老头儿长得同明月差不多高,瘦小枯干, 好似一阵大风就能刮走,脸皮松松垮垮耷拉着,进门之后打量明月, 要笑不笑地道:“舒姑娘,幸会, 听说你是萧学真养大的,怎的对陌生人如此没有防备, 不知他都教了你些什么本事?”   明月不认得对方,口中应付:“师父嫌我不及师兄聪明,就会只教我摆弄摆弄花草, 外加养护一下他的收藏。阁下认得我师父么?”   那人不答,自顾自道:“不好意思了舒姑娘,上头命我招待你一阵子,好叫你那位师兄能迷途知返,为朝廷做点事情,我不想为难你这样的美人儿,只希望在你师兄心里,你比陈佐芝那反贼要更加重要。”   明月脸色有些难看:“我和师兄一同长大,与亲兄妹没什么不同。”   “那最好。”他盯着明月,右手五根手指不自觉地弯曲摩擦。   这是一种习惯使然,他的眼神亦叫人很不舒服,明月有一种身为猎物被猎人盯上了的感觉。   “真是抱歉,花草呢我这里没有,不过收藏我到有一些,不嫌弃的话,我带你去瞧一瞧?”   明月能说不好么。   “还不知道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头儿古怪地笑了一下:“叫我狱头儿好了。虽然都是手艺人,同萧大隐士相比,老夫的贱名实在是不值一提。”说罢比了个“请”的手势。   是要看珍藏么?   明月跟着他进了里间屋。   他刚从里面出来,出乎明月预料,屋子里空荡荡的,桌椅柜子床一概都没有,只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个地洞,底下亮着灯,照着向下去的石阶。   “路不好走,小心脚下啊。”老头儿走在了明月前面,殷勤扭头提醒。   相隔不足两步的距离,几乎是抬胳膊就能碰到。   明月心中不由地跃跃欲试。   从遇到那中年妇人的一刻起,这一个多时辰她悄悄握着“雪净瓶”随时准备与人拼命,只是那些人都是喽啰,把暗器浪费在他们身上实在可惜,虽然还未摸清这老家伙的底细,但眼前的机会实在难得……   就在她杀心越来越盛之际,明月心中突然一凛:萧学真以善机关名扬天下,对方以为自己是他的弟子,又怎么会毫无防备?这老家伙如此笃定,必有依仗。   还是等等再说吧。   冷静下来之后,明月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地道不长,墙壁上隔几步远就有一盏油灯亮着,两三丈走到头,前面骤然开阔。   几个黑影鬼魅一样迎上来,幽暗的灯光映出他们青灰色的面孔:“头儿。”   老家伙点了点头:“一间一间将门打开,我带她看看咱们的收藏。”   明月脸色不大好,从下到这地底,她就闻到了一股腐坏腥臊的恶臭,这气味令她忍不住地一阵阵犯恶心,连忙掏出块帕子捂住了口鼻,才没有把今天吃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吐出来。   周围虽黑,老头儿仍是注意到了明月的举动,呵呵一笑,深深呼吸,满意道:“这是藏品的味道啊,多么迷人!”   说话的工夫第一间屋子的门打开了,有人把灯点起来。   明月只见石屋正中地面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蠕动,一开始她没认出那是什么,只知道是个活物,但跟着就反应过来。   那是一个人,已经看不出人形了,脑袋只剩一个球,所有凸出的地方都被削了去。   “看出来了吧,这块活炭原本是个犯人,我把他讨要过来,用烙铁在他身上足足烙了近千下,才有了这么漂亮的肤色,为了保持住不褪色,过段时间就得重新烙,相当麻烦。还活着吧,来,跟客人打声招呼。”   那人果然未曾断气,口里呃呃作声,不知说些什么。   明月寒毛倒竖,猛然退了两步,扭头真地吐了。   偏那老头儿犹自得意地介绍道:“这是我们这里的第一件收藏,感觉如何?”   明月丢掉脏帕子,勉强道:“你所谓的收藏都是这等的吗,那这里简直是人间地狱。”   老头儿仿佛听到了什么褒奖的话,哈哈一笑:“这里是刑街嘛,除了人还会有什么?你还要继续看嘛?”   明月心底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谢平澜不会被他们抓住,送到这里来吧。   她咬牙道:“看,为什么不看!”   老头儿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好!”   接下来的一刻钟明月受到了此生最大的冲击。   她在山上时读书看到人彘,认为那已是最惨的酷刑,哪知道在这地下看到比人彘更加残忍的比比皆是。   若说最开始支撑她的是对谢平澜的牵挂,等到后来,明月咬紧了牙关,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摧毁这个地方,要叫始作俑者付出代价。”   身边这老头儿哪还是正常的人,分明是只妖魔鬼怪。   隋顺他们几个去搬的救兵怎么还不来,不会是跟丢了吧?   就在她心念电转间,那边的老妖怪又打开了一间牢门。   不同于先前几间牢房里漆黑一片,这次先有灯光透出来,跟着由里面传来“吱”的一声尖叫。   牢房里铺着黑色的长毛毯子,油灯燃在高处,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   一个女郎四肢着地跪伏其上,身体□□,脑袋上戴着尖耳,娇嫩的肌肤上纹满了妖异的花纹,毛茸茸的大尾巴耷拉在臀间。   刚才的那不似人声的怪叫正是她发出来的。   门开了的这个事实令她格外惊慌,瑟缩成一团。   老头儿拖着长腔极度不快地哼了一声,同手下道:“这狐狸精抓来有半个多月了,还没训好,去,赏她五十鞭子,叫她长长记性,下次见着人了知道叫得讨喜些!”   “且慢。”这姑娘看上去同自己年纪相仿,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惨遭荼毒。明月实在忍不住了,顾不得自己亦在危险中,定了定神,强忍不适劝道,“还是先看完了再说吧。”   老头儿阴测测道:“我以为舒窈姑娘会对这个最感兴趣。”   明月想了一想,趁机问他:“这个之前也是牢里的犯人?”   老头儿望着明月笑得不怀好意:“犯了事的美人自然也有,等捞出来却十有八/九都不是处子了,没办法,只能去大街上找,这一个就是在街市上骗回来的,就像舒窈姑娘这样。”   “不止这一个吧。”   老头儿笑着点了点头。   李克明说京里最近失踪了不少美人,原来都是这老东西做的。   他毫不掩饰地道:“舒窈姑娘,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渴望臣服于强者,身体的痛苦更容易让他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而另一种人则正相反,像我这样的,我的快乐必须要这样才能获得,亲眼看着他们惊恐、哭泣、绝望,那种滋味,那个过程,才称得上享受!”   他仰着头,沉浸其中,好好回味了一下,方又接着道:“你发现了么,你对我的这些藏品看上去好像很排斥,但却掩盖不了你的好奇。有没有想过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全都踩在脚下?跟着我,我来教你。”   明月断然拒绝:“不。这里的一切都令我作呕。”   老头儿也不恼,笑嘻嘻的脸上褶子皱成一团:“作呕你也得给我好生看着。”   他迈步走进屋去,布鞋踩着长毛毯子,伸手去摘墙上黝黑的皮鞭。   地上趴着的女子惊恐地尖叫一声,缩身往角落里躲去。   明月握紧了手里的“雪净瓶”,心中犹豫未绝。   就在此时,外头终于有了动静,有人脚步匆匆过来,道:“头儿,外边有大队人马把咱们包围了。”   “哦?”老家伙十分惊讶,“谁会同咱们过不去?”   “好像是京卫指挥使的手下。”   “穆致尧?咱们好像没招惹过他吧?”老头儿眼珠转了转,突然向明月望过去,“舒窈姑娘,是不是你从中捣的鬼?身边连个随从都不带就跟着来了,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明月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就惊动了京卫的人,退开两步防他发疯,口里否认:“不关我的事。”   “头儿,他们很快就会找来,赶紧从密道离开吧。”   老家伙微哂:“慌什么,除了这一个,其他都是经过明路的,把她处理了,我去会会京卫的人。至于舒窈姑娘,咱们不过是和她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话间手里提着鞭子,弯腰欲从屋里出来。   手下答应一声,等在门口。 第124章 似是故人来   那打扮成狐狸精的女子对“把她处理了”这话反应极大, 一时忘了惊恐与羞耻, 追着那老头儿膝行几步,哀声求道:“不要, 不要杀我,叫我做什么都行!”   老头儿眉心跳了跳,回手就是一鞭子。   他没有回头, 鞭子却像一条活过来的蛇, 准确缠住了女子的脖颈,攸地绞紧!   女子闷哼了一声,被拽倒在地, 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抓向鞭子,明月清楚听到她颈骨发出的咔咔声。   不能等了,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老家伙已经明说要放过自己,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这时候会主动出手吧?   明月不再迟疑, 表面上是抬手想要阻止老头儿行凶,伸到中途,猛地按动机括。   她的手距离对方大约三尺, 不过一把剑的距离,那女子的挣扎拉拽声甚至掩盖了“雪净瓶”发动时细微的声响, 两道乌芒电射而出,在这昏暗的地底是那么的不起眼, 瞬间就到了那老头儿身前。   这比在密州的那次偷袭要隐蔽多了,明月志在必得,根本就未想过失手的可能。   可偏偏就失手了!   那老头儿不知怎的身体诡异一扭, “夺”“夺”两声响,钢钉射在他身后的石墙上,未等明月再有所反应,老头儿左臂一探,就将她抓了过去。   他枯瘦的手指攥住了明月的脖颈,逐渐收紧。   明月也尝到了窒息的滋味。   脑袋发涨,眼前金星乱冒,听着老头儿狞笑道:“这是你自找的!”   “当啷”一声,“雪净瓶”掉落在地。   撑不住了。   要死在这里了么?   明月脑海里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人影,娘,弟弟,外婆,爹,还有谢平澜……   倘若一定要死,就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吧。   家里人会像她找谢平澜一样,一直怀着希望,不至太难过。   就在她神志开始恍惚之际,握住她脖颈的那只手突然一松。   不是老东西突发善心,他右手的鞭子已然松开了那名女子,“啪”的一声响,虚空里不知抽中了什么东西,跟着他桀桀笑了起来:“来得好快!不过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对方没有吭声,径直由黑暗中合身扑过来。   明月不可遏制地嘶声咳嗽,被那老头儿以一股大力横着拖开。   老家伙单手以长鞭和来人过了两招,放下心来,好整以暇道:“你到是性急,穆指挥使同意你先跑来与我交手了么?”   来人不答,只管一招快似一招往老头儿身上招呼,疾如暴风骤雨。   明月这时仍在老头儿控制之下,因为来了外人,老头儿不再想扼死她,改而拿捏住她颈间要穴,令她浑身酸软无力,连抬一下手都困难。   明月的嗓子仿佛着了火一样疼,眼里都是咳出来的泪花。   她勉强睁大朦胧泪眼,循声望去,就见惨淡灯光下有一人正顶着呼啸而至的鞭子同老头儿缠斗在一起。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楚长相,但这人特征实在太明显了,佝偻的身体,背后高高鼓起的驼峰,来的竟是一个驼子。   未见他用什么武器,大约正因为这一点,应对鞭子大为吃亏。   老头儿单手对敌犹有余力,耳听地道口有动静,吩咐围上来的七八个手下:“都去拦一拦,别再下来人了。”又调侃对手,“疯驼子,江湖传言你如何疯魔棘手,看来除了能拼命,其它的也不过尔尔。”   疯驼子充耳不闻,错步拧身间突然卖了个破绽,鞭子带着劲风袭至,他伸出左臂去挡,鞭梢抽在皮肉上“叭”的一声脆响,听得明月心里都跟着骤然一紧,疯驼子吃痛闷哼一声,就势抓住了鞭身。   他从冒出来,这还是首次出声。   两人僵持较力,老头儿明显占了上风,但只这电光石火之间,疯驼子已借他回拉之力抢至近前,手中寒芒一闪。   他的匕首终于派上用场了。   老头儿轻笑一声,明明能躲,偏将受制于他的明月横拉过来,挡向刺来的匕首。   太快了,若非明月经常看人比武过招,怕是直到利刃及身犹反应不过来,她身不由己迎向了匕首,预料之中的剧痛却未传来。   疯驼子忙不迭抬手,匕首擦着明月的衣襟刺空。   “下不去手么,你果然是为她来的!”老头儿双眼精光暴涨,调转鞭子,厉声喝道:“受死吧!”   随着这一声吼,接近一尺长的鞭杆戳中了疯驼子的后背,自驼峰直接没入进去。   就这一下,按常理疯驼子非死也得重伤,可他却丝毫未受影响,合身扑至,仿佛被刺中要害的那人根本不是他。   “你!”老头儿攸地睁圆了双眼,此时再做什么都已不及,匕首自前胸刺入,他情急之下松开了明月,抬手往疯驼子的太阳穴点去。   明月等这机会很久了,来到京城之后,她身上除了“雪净瓶”,还常备有一柄防身的短剑。   剑身很轻薄,只比匕首长稍许,连着鞘系在小腿上,外边有裙子遮挡一点都看不出来,若是情况紧急,只需一弯腰就能拔在手中。   她连费长雍都没有告诉。   这时明月来不及多想,随手就拔出剑来,没头没脑往对方身上刺去。   三人在地上滚作了一团,明月被溅了一身的血,腐臭味血腥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明月咬住了舌尖,疼痛使她心头清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受伤,这血应该都是老头儿的,老家伙垂死挣扎,全都被疯驼子挡了下来。   地道上方传来争执喧哗声,他那几个手下和外边京卫的人吵了起来。   随时可能来人。   老头儿终于不动了。   疯驼子伸手抓住了明月的手腕。   明月筋疲力竭地躺在地上,脑袋还枕着老头儿一只枯瘦的手臂,她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瞪眼望向近在咫尺的疯驼子。   一旁牢门还开着,灯光从屋里透出来,比外头走廊上的稍亮一些,映在疯驼子的侧脸上。   明月这才注意到面前的这张脸像是被什么有毒的液体溅上去过,由额头到脖颈全都坑坑洼洼的,十分可怖。   但对方望向她的眼神却透着温和。   四目相视,令她陡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知是谁的声音就在数丈外响起:“那叫你们的头儿自己出来说清楚,郡主还在等着回话呢。”跟着是隋顺几个大声呼喝:“小姐,您在不在下面?滚开!”   乒乓几声响,他们已经冲了下来。   疯驼子飞快地在明月面颊上摸了下,他手掌心里都是汗,带着粘腻,滑到明月脖颈时停了停。   那里有一圈清晰的掐痕,已经泛青了,他大拇指颤抖着在那里摩挲了一下。   明月脑袋里嗡嗡作响,除了睁大眼睛望着对方,再也作不出任何反应。   疯驼子已经收回手去,在血泊里一滚,等众人赶至,他已经满身是血,捂着受伤的左臂站了起来,退到一旁。   这地牢内外的情形实在吓人,不但那些京卫的兵丁看着腿软,就是隋顺几个也心惊胆颤,赶紧冲将过来,把明月护在了当中。   明月这才失魂落魄地坐起来,一手犹自紧握染血的短剑,另一只手摸着脖颈处,谁同她说话都不理。   这是继中秋节夜里卓公子被杀之后,又一个足以轰动京城的大案子。   有人谎称认识舒窈姑娘的亲人,将她诓去了刑街意图囚禁加害,幸亏随从们机警,及时发现不妥,报告了闵大人,并向平南王郡主求救。而舒窈姑娘亦临危不乱,最终在京卫勇士的帮助下,杀死了策划此事的幕后元凶。   在地牢里还发现了此前失踪的民女,可惜已经被虐杀。   案子告破,主谋伏诛,从犯尽数落网,平时罕有人至的刑街热闹起来,京卫指挥使穆致尧陪着小郡主来了,涉及到数起失踪案,京兆尹来了,闵元基作为主家,自然亦少不了,费长雍在酒楼接到消息已经迟了,小公爷李克明陪着他匆匆赶来。   众人被告之舒窈姑娘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暂时不宜问话。   没有人注意到那疯驼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了。   费长雍赶紧去向司徒绯道谢。   司徒绯这还是第一次见舒窈的师兄,扫了他一眼,浑不在意地道:“不用客气,说起来我也要谢谢舒窈,老贼不死,不知还有多少人会遭殃,哼,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人,只因为人家生得好看就起歹意,一刀宰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叫舒窈好好养着,过两天我去看她。”   费长雍连声称是。   几位贵人眼见事情平息,相携离去,京兆尹的人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费长雍单独去见明月。   他见到明月的时候,明月已经洗过好几遍澡,换了衣裳,又喝了安神汤,躺下要睡了。   她没有遮挡,脖颈上的青痕愈发明显。   费长雍露出痛惜之色:“师妹,你今天可太过冒险了。”   明月轻“嗯”了一声,除此之外没什么反应,两眼直勾勾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费长雍有些奇怪,他认识的隋大小姐可不是这般脆弱。更何况这样子,不像受了惊吓,到像是有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新语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6 12:01:55 第125章 长夜漫漫   费长雍搬了把椅子坐过来:“还疼不?抹点药膏吧。”   明月摇了摇头, 不自觉地又把手放到了脖颈上。   “大小姐, 我可得说说你。今天这事你不知道有风险么?明知那女人是骗子,不上当不就得了, 就算要将计就计,也不只这一条路好走,可你偏偏选择了最危险的。把手下人全都支开, 只身跟了他们去, 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你一个人在里面的时候有多怕?给你‘雪净瓶’的时候就说了,那不过是个防身的小玩意儿,你还真以为无所不能?”   这样严肃的费长雍真是少见, 明月嘟着嘴乖乖听训,道:“我知道错了。”   “真知道错了?”费长雍很怀疑。   明月重重点头:“嗯。”   费长雍缓和了语气:“你是我带来京城的,若是有个好歹,你叫我跟你家里人怎么交待?”   “好了, 再不会有下次了。”明月跟他保证。   费长雍坐在那里,两手抱臂,也不说话, 只管盯着她看。   明月被看得莫名其妙,两人四目相视, 费长雍很快被她无辜的眼神打败,放下手臂, 倾身试探道:“今天虽说差点把命搭上,但还算挺有收获?”   明月心中警铃大震,抿紧了唇, 疑惑地回望他。   “你是怕要找的人在黑牢里吧,为那人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   明月松了口气:“值啊。”   不等费长雍再刨根究底,她反问道:“你呢,明明招安的时机未到,进京来东奔西走,又为的什么?”   费长雍打了个哈哈,大言不惭:“我么,自然是为了全天下百姓的福祉啊。”   那你听说过天行么?   话到嘴边,明月又咽了回去。算了,人家不想说,她亦不强求,反正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已经落了地,只觉前所未有的踏实。   费长雍说完了见她没什么反应,宛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颇有些不甘地站起身,屋子中央转了个圈,又对明月道:“不行,我实在是对你不放心,正好你受了伤,往后就别出去瞎转了,在家老实呆着,我有空了就来教教你机关术。”   “教我?”   “不错。好歹能糊弄住外行,别一张嘴就露馅。师妹!”   明月虽然觉着费长雍酷爱管头管脚,束缚着人不得自由,不过今天之后她也没必要再出去了,当即无可无不可地应道:“好吧。多谢师兄。”   有古怪!费长雍投向她怀疑的一瞥。   “我现在就有空,咱们开始?”   明月举手投降:“我刚喝了安神汤,只想好好睡一觉,明天吧。”   “睡得着么?”   “当然,倒头就着。”   明月这里倒头就着,这一晚却有人半夜里突然惊醒。   大总管齐洪自梦中惊坐起,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吩咐人点了灯,怔怔出神片刻,放弃了躺下继续睡的打算,叫人给沏了碗参茶。   服侍他的人战战兢兢,大总管这段时间睡眠太差了,又不肯看太医,睡得少了难免情绪低落,脾气就不好,若是在宫里再受了气,那就更不得了了。   齐洪喝过茶,感觉振作了一些,穿好鞋子,吩咐手下:“去内院桂胜那里吧。”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缇密院分内外两部分,内院非亲信不能进入,里面机关重重,桂胜管着其中几间房,里面准备了各种消遣的玩意儿,大总管每次由那里出来,心情都会变得颇为愉悦。   桂胜也是个太监,听说齐洪来了,赶紧爬起来,穿戴好了迎出门,关切地道:“干爹,您这是又没睡好么?”   齐洪阴着脸嗯了一声。   桂胜小心翼翼虚扶了他进去,其他人全都等在外头。   门里面别有洞天,一点声音都传不到外边。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天际已然泛白,桂胜才扶着齐洪自暗门里出来。   齐洪疲惫中带着亢奋,先前的郁色一扫而空。   桂胜服侍着他在当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来,熟练地端过铜盆毛巾,伺候他洗手。   虽然没有沾到血迹,齐洪仍然一丝不苟地把手洗干净,毛巾丢在水盆里,让桂胜端至一旁,他仰头靠在了椅背上,轻轻吁了口气。   桂胜这才敢开腔:“干爹,‘大狱’死了,外头风声这么紧,短时间内怕是不会有新鲜货色送来。”   齐洪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桂胜偷偷瞥了他一眼,期期艾艾道:“他那帮手下落在京兆尹手中,不知会不会有那嘴不严的,干爹何不找几个人去盯着?”   齐洪冷笑:“京兆尹知道了又如何,好人家的闺女楼都不下,也落不到咱手里,不过几条贱命,他还会来跟你要人不成?放心吧,他拎得清,正好借这机会看一看是哪个生了反骨,在外头给我胡言乱语。”   桂胜凛然。   齐洪的缇密院按职责分为司、狱、间,遍布各处的眼线属于司部,抓了犯人由狱部负责关押审讯,最神秘的当属间部,管着细作密谍。   桂胜虽是干着狱部的活儿,却不是大头领,他能得负责内院这块儿,得益于齐洪干儿子的身份,亦是因为“大狱”不喜欢呆在缇密院受拘束。   昨天刑街那边去了那么多人,缇密院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报告,但那时候人已经死了,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齐洪睁开眼睛,吩咐道:“去把大士叫来吧。”   桂胜赶紧安排人跑腿。   齐大士没有住在缇密院里,等他匆忙赶到,齐洪已经离开了桂胜那边,回到自己的住处。   “叔父,您找我?”齐大士进门恭恭敬敬道。   他现在的荣华富贵都来自于这个自小做了内侍的叔父,齐洪没有儿子,自己这个做侄子的就算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齐洪扫了他一眼,皱眉道:“刑街的事你听说了?”   “是。他们把主意打到萧学真的女徒弟身上,听说是惊动了平南王郡主,郡主跟穆指挥使要了人手,把狱头儿堵到了地牢里,狱头儿非但不肯放人,还要掐死那女子,一番恶斗,他被那女子胡乱用短剑刺死了。”   “主意是我让他去打的。”   “啊?”   “不想那小女娃看着弱不经风,还真挺棘手。我想他也是走眼轻敌了。”   齐洪不再说这事,站起身,走到多宝槅子前,背着手,低头去看上面的一盆红珊瑚:“最近不太平,左已平那事内中蹊跷到现在都未查清楚,姓左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谢贵妃缓过劲儿来,难免怀疑我和贤妃联手害她。中秋节佛园会上死了人,那些文官不敢将矛头直接指向我,却暗地里联合起来,向皇上进言彻底清理京里的江湖帮派,要把他们尽数赶出京去。再加上昨天这码事,这一桩桩很像是有人在布局对付我,不可掉以轻心啊。”   齐大士乖乖听着,叔父许是阴毒伎俩见得太多了,老是觉着有人想要害他,这两年旦有风吹草动,类似的言论就会冒出来。   他不敢表露异议,连连点头,示意听到心里去了。   齐洪眯了眼睛转向齐大士:“但凡出事,总少不了内鬼。帮叔父想想,到底是哪一个生了异心,早早除去,以免后患。”   齐大士见他眼中杀机闪动,知道叔父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自己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定会叫他看轻,责怪自己平时不用心。   可是拉谁出来好呢?   齐大士心念电转,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叔父,若只是个小角色,咱们不至于如此被动。司部全无察觉,可见此人一直以来深受您信任。我觉着江大司……”   齐洪眼尾一跳:“你也怀疑江鹏?”   一个“也”字,暴露了齐洪的想法,令齐大士更加笃定。   “侄儿听说他前段时间连着去找了景国公世子几次。”   齐洪“哼”了一声:“那厮说她女儿跟着李克明去了趟密州,在丰陵附近失踪不见,到现在音讯全无,他那徒弟的尸首到是发现了,我原本体恤他弟子女儿相继出事,不同他一般见识,现在想来,内情怕不是这么简单。”   话都让齐洪说了,到齐大士这里就只剩下一句:“叔父高见。”   齐洪一甩袍襟坐回到太师椅上,阴沉着脸不知在寻思什么。   齐大士忍不住问道:“叔父准备何时动他?”   “动他自然要趁早,只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这缇密院内的机关当日是他推荐了人布置的,虽说布置机关的人和那批工匠都已经死了,可谁知道姓江的会不会背着我留一手。”   “那怎么办?”   若留着这么个隐患,往后齐洪真是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他想了想,断然道:“今天就拿下那厮,好好拷问。你代我单独见一见姓费的少年,若能把萧学真的一双弟子控制在手中,不但不动用一兵一卒便能拿回邺州,还可命他们为我另行再加造一套机关,可谓一举两得。”   齐大士有些犯难:“昨天没能成功,姓费的有了警惕,怕不是那么好下手。”   刘洪阴冷一笑:“那就想办法投其所好。” 第126章 尔虞我诈   齐大士找上门的时候, 费长雍正在教明月机关术。   从如何破解最常见的几类机关开始教起。   简单的机关陷阱明月在金汤寨也见识了不少, 所以她入门很快,费长雍教得省心, 索性写了一篇师门的口诀,叮嘱明月背熟之后毁去,不要外传。   “承直郎来了?请他稍候, 我马上就到。”   听说齐洪的侄子悄悄到访, 费长雍顿时来了精神,打发小厮先去,站起身在明月房中对着镜子整了整衣衫, 笑道:“这么多天,看来终于要有进展了,师妹等我的好消息。”回头眨了下眼,大步出门而去。   齐大士此来明面上是拜访闵元基, 闵大人惹不起叔侄两个,陪着寒暄了几句,好不容易等费长雍脚步轻快而来, 给他们介绍完就找个借口躲了,留二人在小花厅对坐。   齐大士不好上来就说正事, 那样显得自己急不可耐,关心了两句舒窈姑娘的伤情, 又将黑狱那些人谴责了一番。   费长雍点头称谢:“师妹身体到是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不怎么敢出门了, 我尽量多抽出时间陪陪她,多谢承直郎关心。”   齐大士笑道:“没事就好。等过些日子我做个东,给你们兄妹压压惊,可一定要赏脸啊。”   后续来往有了着落,齐大士见费长雍似是对他没什么成见,气氛也不错,开始切入正题。   “其实闵大人无需回避,我冒昧上门,正是奉了叔父之命来谈招安的事。叔父对邺州的局势一直很关注,屡次同我提到你,他说费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一直没有遇到伯乐,让你有机会大展身手。”   费长雍不以为意地笑笑:“承蒙大总管高看,陈王爷便是在下的伯乐,若非他信任我,将整个邺州交给我施为,费某现在还是无名小卒,大总管又从何处能听说在下?”   “费公子好比锥藏囊中,总有脱颖而出之时。那陈佐芝不过一个土匪头子,难登大雅之堂,你何必同他绑到一起。”齐大士摇了摇头,不赞同地道。   任他怎么劝,费长雍便如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追随陈佐芝,连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来之前想好的词都说完了,齐大士大义小节讲得口干舌燥,实在想不通那陈佐芝有什么过人之处,无可奈何道:“好吧,人各有志,我叔父那里看来注定要失望了。费公子,若是招安之后,朝廷对你另有安排,你该不会不接旨吧?”   费长雍哈哈一笑:“到时候再说吧。”   “别再说啊,招安成不成还不是我叔父一句话的事?费公子在邺州施行的那套法令刚见成效,我想你也不愿见到被继任者全部推翻吧。”   他自觉戳中了费长雍的痛处,笑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各地闹饥荒,国库紧张,我叔父到是很想劝说圣上,待平息叛军之后将你的那套法令在各州推行。”   费长雍当即站起,冲着齐大士深深一礼:“那费某需得代天下百姓多谢大总管和承直郎。”   到将齐大士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干笑道:“只怕到时候那些大臣们会跳出来作梗。长雍你放心,叔父他老人家肯定会想着这事。咱们还是说一说招安吧。”   招安一直没有进展,概因陈佐芝趁火打劫,跟朝廷狮子大开口。   他提出了三点要求:世袭的王位,封地就在邺州,另外还要保留自己的军队。在此前提下他可以向朝廷称臣纳税,接受朝廷指派的地方官,帮忙出兵打杜昭也不是不可以。   这三条别说封地和军队了,光是世袭的王位朝廷就不敢答应,大赵历史上王爷爵位就没有传承超过三代的,皇家血脉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反贼。   这个口子若是开了,各州豪强有样学样,还平什么叛,直接就四分五裂了。   齐大士传递齐洪的意思,世袭不可能,最多两代,能让他将来把王位传给儿子就不错了,另外两条可以商榷。   比如说给陈佐芝保留一定数量的军队,超额的限期解甲归田。   但陈佐芝除了尽到一个臣子的义务,亦要按照藩王的惯例,送世子进京为质。   费长雍又敲定了一些细节,应允会将二人的这番谈话如实写成书信,送去邺州交给陈佐芝定夺。   他客客气气地将齐大士送走,站在院门处想了想,转身直奔明月的住处。   “师妹,招安的事看来要有眉目了。”   明月正在背口诀,闻言果然关注地望过来。   费长雍迈步进门,拉开椅子坐到明月边上,把齐洪答应的条件说了说,神色很是振奋:“我估计着咱们陈王爷十有八/九会动心,顶多在世子进京为质上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双方各退一步,事情就算成了。”   明月冷眼相观,不解道:“陈王爷接受招安,你跟着兴奋什么?这么盼着得到朝廷承认,当初何不找找门路,直接做朝廷的官儿?”   费长雍摆了下手:“你不懂。”   明月见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才知道自己这是被人看轻了,不由地噘起嘴巴“哼”了一声。   费长雍颇没有坐相地趴在桌子上,摆弄着一枝狼毫笔,过了一阵扭头上下打量明月:“咦,师妹,你不高兴?不应该啊,招安之后隋爷肯定会有个正经的官职,爵位比照陈王爷不是伯爵也得封个子爵,到时候你就是一朝飞上枝头,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了。”   明月抓到机会立刻便报复回去:“你不懂!”   父亲若是接受了招安,那她和谢平澜面临的困难险阻就更多了。   费长雍嗤地便乐了,转回头去,嘴里哼着小曲,拿过一张信纸来,把狼毫笔在左手五指间转了转,支使明月:“帮我研墨。”   明月本来就一肚子火气,闻言将眼一瞪:“自己没长手么?”   费长雍“哎呦”一声,道:“师兄教你本事的时候可没有藏私吧,连口诀都传你了,没用你端茶倒水,铺床叠被,连个墨都不给研?”   明月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忍气吞声将砚台拿过来。   偏费长雍毛病多多,非要在旁指点她研墨的时候何等手势画圈才够飘逸,明月深深吸气,额上几乎浮起青筋来。   终于研好了,费长雍满意地点点头,伸狼毫笔过去蘸了墨汁,就用左手握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明月好奇地探头过去,发现费长雍在给陈佐芝写信。   “你怎的用左手?字体怎的也变了?”   “大小姐,你等我写完了再回答你好不好?”费长雍笔下如飞。   这人真讨厌。明月咬着唇,伸长了脖子看他都写了些什么。   在信中费长雍将这边开出的价码逐条分析了一下,劝说陈佐芝接受朝廷的条件,另外提了两点。   一是请陈佐芝向朝廷陈说,一定要叫朝廷赦免邺州地方官吏的“从逆”大罪,县令往下由陈佐芝这个王爷来委任,州一级的官员就算要由朝廷指派,也要确保目前在任的这些六年不调换,以确保不出乱子。   另一个就是世子进京为质的问题。   费长雍不同意叫陈丰瑞入京。   陈丰瑞若是羁留京城,陈佐芝往后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何况陈丰瑞性格骁勇粗直,在权贵圈子里怕也是很难适应,不定就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看朝廷的意思,这一条还是可以讨价还价的,陈佐芝偏爱侄子陈丰羽天下皆知,若叫陈丰羽来京,相信朝廷也能勉强接受。   “赫,好毒辣!”明月不由地嘟囔了一句。   费长雍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胡说,我对羽少全无恶意,京城天子脚下,花花世界,想羽少定能够如鱼得水。”   明月瘪了瘪嘴,不再作声。   费长雍却把砚台推过去:“接着研墨!”   他另外取了张信纸,这次用的是右手,字迹也终于正常了。   依旧是给陈佐芝的信,与方才那封内容几乎一样,只是信的后半截去掉了叫陈丰羽代替陈丰瑞入京为质的建议。   明月看得一头雾水:“你这搞什么鬼?”   费长雍呵呵一笑:“都说齐洪手下的探子厉害,我这会儿打发小厮回邺州送信,你猜会如何?”   “啊,你是说他会派人在半路上做手脚!所以你写了两封。前面那封是给齐洪准备的。”明月恍然,将手指缩回去,抵在下巴上,目光闪动陷入深思,“还是不对……”   费长雍道:“你慢慢想吧。”   他去把小厮叫进来,如此这般细细叮嘱了一番。   是真的很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还未说完,看那样子恨不得亲自上阵做个示范,明月忍不住暗自翻了个白眼。   小厮习以为常,小心接了两封信去,稍事准备,直奔邺州。   与此同时,齐大士也接到了消息。   果如费长雍所料,他等的就是这个,立即派出人手尾随而去,途中趁着小厮夜里睡觉潜入客栈,将人迷晕,拿到了书信。 第127章 陈丰羽之死   他们拿着信细细研究了半宿, 没有调换涂改, 原样又放了回去。   第二天天亮,小厮起床收拾行囊继续赶路, 仿佛根本未发现信已经被人动过。   等他到达邺州,交给陈佐芝的却是另一封信。   这封信中虽然没提叫陈丰羽代替陈丰瑞入京为质,陈佐芝却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侄子。   陈丰羽这段时间实在太不像话了。   先前有费长雍从中协调, 陈佐芝并不知道侄子同邺州的地方官员、大小商家关系闹得这样僵。   费长雍这一去京城, 把保商会的事务彻底交给陈丰瑞,陈丰瑞只会压制堂弟,陈丰羽转头就把受的气百倍发泄出去。   不足一个月, 陈佐芝的案头已经被告状信堆满了,这也就罢了,有几个大商家直接放弃了邺州的生意。他那儿刚刚缓和下来的财政也受了影响。   这么能折腾,叫他提前除了孝去京里吧。   为表诚意, 招安的具体条款内容虽然还在谈,陈丰羽已经带着人提前进京了。   也不知走之前陈佐芝怎么跟他交待的,陈丰羽看上去有些意志消沉, 远不像从前那么飞扬跋扈,但他对费长雍的厌恶依旧, 进京第一件事就是找来闵大人府上,把费长雍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   费长雍认得他身边那两个侍卫都是陈佐芝安排的, 摆摆手叫赶紧把陈丰羽拉走,别在这里丢人。   这场闹剧到是将明月吓了一跳,还好陈丰羽来去匆匆, 隋顺他们几个全都躲开了,没叫他撞见,那小子一肚子委屈,也不曾动念要见一见费长雍的师妹,不然她的身份非被当场戳穿不可。   费长雍气定神闲,安慰明月道:“别担心,这段时间叫大伙忍一忍,别出门就是了。”   陈佐芝想着侄子此番要在京里长住,特意给他买了宅子。   陈丰羽住下来之后消停几日,故态复萌,找了几个帮闲领着,整日流连京城的青楼妓馆。   他哪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算计之下。   九月十七,陈丰羽到京的第五天,他在妓馆为争红姑娘与人发生口角,随后被刺死在房间里。   等跟去的随从们发现有异,凶手早已经远遁,半点线索没有留下。   因为大化距离京城路途遥远,陈丰羽的家人来不及赶到,他的丧事是费长雍帮着操办的。   报案、验尸、收敛、缉凶,尸首不能在京城久放,需得赶紧运回邺州去,费长雍出面同官府打过招呼,安排人手护送灵柩出城,这一连串忙下来,饶是费长雍精力过人,也有些焦头烂额。   回来之后还没等缓上一口气,齐大士便再度找上门来。   这一次他欲言又止,目光闪动,神情透着诡秘,等到落了座,小心打量费长雍,道:“长雍你还好吧?”   费长雍叫他问的有些莫名,低头往身上看看:“我会有什么不好?”   “不是你提议叫那陈丰羽来京城的吗,陈家上下会不会迁怒于你?”   “我没有……”费长雍先是矢口否认,等对上齐大士笃定的目光,脸色微变,沉声道:“你们在陈王爷身边安插了探子!”   “这个到是真没有。”齐大士连连摆手,不然他也没那必要派人去中途偷信。   费长雍犹自面露怀疑,停了停方道:“我同羽少素无矛盾,纵有建议也是出于一片公心,王爷自会体察。只是羽少死得太冤枉太没有价值了,我们这些做属下的必将追查到底,绝不会善罢甘休!”   齐大士听着他话中有话,讪讪而笑:“长雍何出此言?”   费长雍毅然道:“承直郎心知肚明。”   齐大士微微一滞,却听费长雍接着又道:“费某如今在京里孤立无援,齐大总管若是肯帮我查明真相,捉拿凶手,费某自是感激不尽,其它的就无需说了。”   齐大士暗自松了口气,假意嗔怪道:“哪有像长雍你这么说话的,我这招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你就给我堵死了。罢了,你今日心绪不佳,我就不烦你了,早先说要给舒窈姑娘压惊,一直没兑现,等过几天陈丰羽这事冷一冷,我下帖子,你来作陪。可不许推辞。”   他匆匆来匆匆去,费长雍送走了他,去和明月说赴宴的事。   陈丰羽的死讯令明月很是震惊。   与自己打过好几回交道的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明月可不相信他是争风吃醋遇上了硬茬儿,想到费长雍写的两封信,不禁暗自犯嘀咕。   “看见没,幕后主使上门了,这就叫不打自招。你还怀疑我,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吗?太叫师兄伤心了。”   费长雍进门,先和明月算账。   明月不吃他那套,道:“知道不是你做的,但你一定提前就预料到了,只要他进京,就会是这个结局。”   费长雍对上她的眼睛,停了停,耸肩道:“算是吧。他品行那般恶劣,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来都让着他,不跟他一般见识。倘若必须有人要送命,他死总比你世子哥哥死强吧?”   明月对那四个字十分敏感:“你说谁?”   费长雍望着她笑了:“自然是陈丰瑞,你以为我说谁?”   明月顾左右而言它:“好好说话,别这么肉麻。”   “好吧,这几天小心准备一下,我估计着那叔侄两个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一定还有杀手锏没使出来。”   明月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自从陈丰羽的棺材离了京,连着几拨人来请费长雍前去赴宴,齐大士之外还有李克明和衙门里办陈丰羽案子的一位少尹。   小郡主司徒绯也来凑热闹,不过她是请明月一起去逛街赏画的。   明月谢过她那日及时援手,调了许多人马包围刑街,现在想想当时在地牢里的凶险,明月也觉得挺后怕的。   “你人没事就好。听京兆尹说到现在还有十几个姑娘没有找到,便宜那老东西了。”   明月趁机提了个请求:“郡主,那天多亏了京卫穆大人的手下,为了救我他伤得不轻,不知您能不能帮我跟那边打个招呼,我想这两天去看一看他,当面道谢。”   “用不着吧,穆大哥下了命令,底下人拼命不是应该的么?”司徒绯有些不以为然,不过谁让明月长得好看,她稍一坚持,司徒绯便改了口:“好吧,多大点事,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她依稀记得救了明月的人是个极丑的驼子,不免有些提不起兴致来,冲着明月的面子道:“那我明日去瞧瞧穆大哥,你随我同去,到时候唤他出来给些赏赐也就是了。”   这怎么成?明月忙道:“还是别折腾他了,郡主同穆大人说会儿话,我去他养伤的地方看看就走。”   司徒绯疑惑地望向她:“这么为他着想?舒窈你该不会是因他救了你,就对他生出好感了吧。”   “没有没有,郡主你想到哪里去了?”明月微微张着嘴,想不到司徒绯这么敏锐。   “千万别啊。你可别犯糊涂。”司徒绯拉住了她的袖子,“那人长得那么丑怪。你一定要找个模样俊的,到时候你俩站在一起,看上去就像神仙眷侣一样,日后生出宝宝来肯定也是美人儿。”   她望着明月两眼晶晶亮,里面全是小星星。   “你那师兄我见了,差强人意。真正衬得上你的,我到是认识几个,回头帮你介绍,有一个顶顶好,可惜同家里人闹翻了,现在不在京城。”   这说的是谢平澜吧,明月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露出异样来。   她来京之后认识的人里头,与原本想象差别最大的非司徒绯莫属,不知道谢平澜怎么看这位天之娇女,明月到是真心觉着她还挺可爱的。   可平南王司徒翰是皇帝的股肱重臣,亦是谢平澜复仇路上最大的阻碍,以后会如何,明月无法预料,也不愿多想。   第二天明月出发前很是做了一番准备,不知道那人受的伤方不方便看大夫,她没敢多事,叫隋顺去买了些治内外伤的珍贵药材,配上四样点心,又在点心盒子下面藏了几张银票,林林总总全都装到一个包裹里。   “雪净瓶”、短剑全都拿好,又穿了件暗花蝴蝶纹的百水裙子,跟着司徒绯去了京卫指挥使司。   京卫指挥使的官署位于城西,距离广佛寺不远。   年头久了,里头的房舍看上去很陈旧。   穆致尧是个大忙人,原本定了旁的事,听说郡主要来,特意抽出半天时间在官署等着,和一干下属将司徒绯迎进去。   明月问明白疯驼子就在官署的后院养伤,找了个当差的带路,悄悄往后院而来。   “姑娘,人就在前面厢房里住着,那驼子脾气有些古怪,我便不过去了。”   明月连忙道了谢,又塞了锭银子过去,等那当差的走远,转身蹑手蹑脚到了厢房门口。   房门虚掩着,她将耳朵凑了过去,细听屋里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工作比较忙,白天晚上的疲于应付,如果实在抽不出时间码字会和大家请假。 第128章 幽会   里面很安静, 明月心里没来由一阵忐忑, 暗忖:“不会那么不巧,他刚好不在吧?”   京卫的人没提前跟他通过气?弄成那样一副鬼样子, 又受了伤,能去哪里?   正胡思乱想间,房门被人自里面猛地拉开, 疯驼子站在门内, 安静地注视着她。   明月怔怔地回望对方,似喜还忧,停了停将手上拿着的包袱送了过去, 眼角余光小心地瞥向左右:“我来感谢你那天相救,可以进去说吗?”   疯驼子接过包袱,退开两步。   明月闪身进屋,两手在背后一合, 关紧了房门。   这次是白天,时间也充裕,她可以细细打量对方。   眼前这个人身体佝偻着, 后背高高鼓起,明月那日已经亲眼见到他怎么阴死了老狱头儿, 知道这个逼真之极的驼峰是假的,但他的脸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论五官, 真是看不出哪里像谢平澜来,更别说那坑坑洼洼的皮肤。   只除了眼神。   这眼神明月可是太熟悉了。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试图摸对方的脸。   “疯驼子”单手拿了包袱, 抓住了明月的手:“别碰!”   魂牵梦萦的声音入耳,令明月长长吁了口气,一手抚胸:“可吓死我了。”   稍迟她才感觉到相握的那只手掌竟是异常粗糙,布满了茧子和伤疤,这完全是一只长期干粗活的手嘛。   她好奇道:“咦,这都是怎么弄的?不能碰,是碰一下就会露馅儿现原形么?”   “自然不是。”谢平澜松开她,将包袱放下,“遇水都不要紧。只是我衣裳碎个口子你都要难受半天,我怕你摸了之后心里不舒服。”   说话的工夫他把手放在明月衣领处,目光在她嫩白如玉的脖颈上逡巡一番。   明月笑道:“还找什么,早就长好了。”   谢平澜不赞同地道:“你那日实在太过冒险了……”   “知道了,费长雍已经说过我了。”明月嘟嘴。好不容易才见到谢平澜,明明好多思念的话想说,好多问题想问,一时间竟不知由何说起。   她抬手终于摸到了谢平澜的脸,软软的,带着点微凉,简直同真的一般无二。   “这……”   谢平澜笑了一下,配着这副尊容看上去颇为恐怖:“就不怕我当真变成这样?”   明月认真回答:“不怕,谁让你是谢平澜。别动,让我仔细摸一摸。”   谢平澜正感动不已,听她那里又低笑一声,道:“好想用粉把这些坑都填平了。跟真的一样,到底是谁的手艺?”   谢平澜并不瞒她:“左已平,听说过么?”   “那位失踪的太医?他还会易容啊。”   谢平澜笑笑:“左已平的易容术当年在江湖上可是很出名的。”   他已经假扮疯驼子多日,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强自克制着不与明月过于亲近,道:“不是我不想与你联络,到了京城才发现,各方的探子简直无处不在。”   要成事,就不能一直躲在暗中,而京里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几经考虑,他盯上了给京卫指挥使穆致尧做打手的疯驼子。   此人因为外貌怪异,十分暴躁孤僻,平素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加之齐洪自认是司徒翰的门生,不怎么招惹穆致尧,这么综合一考虑,拿下疯驼子取而代之就成了最佳选择。   目标有了,谢平澜下了大力气把太医左已平争取过来。   不但是为了请左已平帮他易容改装,那位太医还有更大的用处。   “我反正已经进京来了,你不成事我是不会走的。你到底要对付谁,我帮你啊。”明月听他说离别后的经过,不再追着易容的事情问,去到床榻边上坐下来,两条小腿踢啊踢,身子后仰望向谢平澜。   谢平澜取笑道:“你能照顾好自己就算帮了大忙了。我哪还敢指望别的?”   明月不满地斜睥他,目光流转之际,谢平澜已然改口:“齐洪。”   一猜就是他!   “有计划了么?喂,干嘛离得那么远?”   谢平澜苦笑:“这副鬼样子,怕你不习惯。”   “那我闭着眼好了。”明月说到做到。   她仰着脸,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好像在期待什么,令得谢平澜心痒了一下,默默咽了口唾沫。   他挨着明月坐下来。   “只有一个大致的想法,齐洪为人十分多疑,据传凡是他能接触到的人,不管是对头还是手下,他都习惯留一点把柄在手中,否则便睡不着觉。既然是把柄,必然要落到纸面上,这些秘密的东西一多,就需要地方存放,他不会放在宫里,一定是都存放在缇密院中某个地方。”   明月闭着眼睛深思道:“你是想要拿到那些东西?”   “不但如此,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左已平的事为什么令齐洪如此紧张,只因左已平临走时留的那封信上,有几件秘辛原本是不该他知道的,齐洪想不到我悄悄调查过我那姑姑,怀疑手下有人泄密。若我猜得不错,他收集的那些秘密必定十分精彩,只要拿到手,就足以置他于死地。”   “那我知道了,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上忙。”明月突然睁开眼睛,“费长雍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早就认识,对不对?”   谢平澜没有否认:“几年前我与萧老打过些交道,同他自然也就认识了。还记得开州那会儿么,我曾与你说过,有一个朋友,有些沉迷于诡道,那说的就是他。”   “有么?”   谢平澜很笃定:“见到王桥卿的那一天。”   明月也想了起来,喜滋滋地问:“那是不是与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记得?”   “都记在心里呢。”   “真开心。”明月主动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谢平澜小心翼翼抬胳膊揽住了她的香肩。   明月抬眼看看他,笑道:“我说他怎么总是有意无意地帮我,原来都是冲着你的面子啊。那家伙,整日故弄玄虚,想叫他说句实话好难……”   谢平澜慨叹道:“看他做事,莫看过程,只看结果就好。邺州百姓多亏他才避过了陈佐芝的这场匪祸,真正为着黎民着想,造福千家万户,我不如他啊。”   明月靠着他颇有些心满意足,微微闭上眼睛,唇边带着笑:“别这么说,杀齐洪,把皇帝赶下皇位哪样都是令天下人拍手相庆的大事。”   相聚的时间总是有限,两人紧挨着又细细商议了一阵,明月就不得不起身准备走了。   虽然知道来得多了会引起齐洪手下的探子注意,她还是忍不住问:“我能再来看你么?”   谢平澜也觉着难以忍受与她长久不见,略一沉吟:“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来想办法。”   明月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出两步,回头又道:“司徒郡主人挺不错的,以后会怎么样?”   谢平澜意外了一下,但他很快答道:“朝廷方面不错的人不少,尽量争取吧,司徒家的情况有些特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谢平澜说他会想办法,也不知他怎么向外传递的消息,当天夜里齐洪在京的三处别院同时遇袭。   除去缇密院一番恶战之后确保不失,另两处守卫死伤惨重,火光冲天,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令齐洪尤为震怒的是,对方大约知道落到他手里讨不了好,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死者看衣着装束是出自于大赵军方,有两柄兵器上还刻着个小小的“景”字,以示他们是景国公李韶安的人。   这种不入流的栽赃嫁祸手段,叫齐洪最先怀疑杜昭的密州军以及同景国公府有过节的谢家。   他对着七八具尸体暴跳如雷:“怎么会没人认识?这么多生面孔混进京里来,司部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群废物!”   这固然是那些探子们的失误,可司部的老大江鹏已经被抓了起来,正在受审,底下人难免人心惶惶地受影响。   齐洪发火都找不着出气筒,冷静下来一想,觉着不能将景国公府排除在外,江鹏便是同他们眉来眼去,说不定这正是李克明的高明之处。   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转了半天,愈发觉着全天下的人都想害自己,叫来侄子迟大士,问他萧学真的两个徒弟为何还未招揽到手。   “叔父,那匪首陈佐芝颇具枭雄气度,对姓费的小子言听计从,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实在太好了,姓费的小子很是固执,任侄儿百般示好拉拢,都不肯背弃他。不过叔父您只管放心,我已经下了帖子,请他明天赴宴,到时候把咱们给他准备的杀手锏拿出来,不怕他不屈服。”   “如此最好。谈妥了就带他们两个来缇密院,我见一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停一天,大家见谅。 第129章 混入   齐大士做东, 在兴平楼摆下酒席, 专门宴请费长雍和舒窈姑娘。   这顿酒是以给舒窈姑娘压惊为名请的,席间除了他, 就只有几位亲信幕僚和他们的家眷。   尚未开宴,有人不请而来。   来人身份不一般,侍从不敢阻拦, 只来得及禀报一声:“景国公世子来了, 非要见您。”李克明已经推门而入。   齐大士暗自皱眉,起身笑道:“什么风把小公爷吹来了。”想趁着那师兄妹二人还未到,赶紧把李克明打发走, 免得他一见费长雍,赖着留下来吃酒,耽误了叔父的大事。   李克明神色有些凝重,径自坐了下来, 道:“我方才想去见一下大总管,不巧他进宫去了,不知几时才有空闲, 回来路过此地,听说齐兄你在这里, 便想着先来与你说一声。”   齐大士原本还要张罗茶水,见李克明比自己更加急切, 挥了挥手,叫余人都退出去,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克明苦笑道:“那些文官今早又联名弹劾大总管和我们家, 说咱们两家目无朝廷律法,在天子脚下招揽江湖中人养为死士,动辄行不轨之事。昨天大总管府上遇袭,大火搅得京城人人自危,这是又给了他们口实啊。”   齐大士一听又是这等破事,冷哼一声:“且由他们吠去。若不是咱们这些人出力,只靠那些耍笔杆子的,早被人打到家门口了。”   “你不要小看他们。这次是大学士陈华舟在背后给他们撑腰,表面上是要圣上下旨,把江湖中人全都赶出京去,其实矛头指向的是你叔父的缇密院,他们不愿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监视之下。另外有一点我得和你说明白了,你那位卓公子的死与我无关,也是陈华舟的人动的手。”   “此话当真?”   “我正在查,你想想,不是你的人,不会是谢四,再排除了我,当时那桌还有什么人动手最方便?”   齐大士笑了一下:“这么说小公爷承认那典故纸是你命人换的了?好吧,我相信你,你找我叔父只是想说这些?”   李克明微微摇头:“要叫那些文官闭嘴很容易,为今之计,只需一场大功劳,我想代替父亲向大总管讨要一份名单,只要在对密州军的战场上打了胜仗,谁是谁非圣上那里自然一目了然。”   李克明这可不是第一次想打间部的主意了,齐大士目光闪烁,干笑道:“小公爷的意思我一定代转,只是你也知道,开州战场那边司徒王爷也急需内应,那一位可是我叔父的老师……”   李克明两手一拱:“我李家不会白得了大总管的好处,必有重谢。”   齐大士道:“小公爷放心,谁不盼着景国公旗开得胜,早日平定叛乱。只是咱们的人打入密州军时间尚短,发动得早了,白白暴露,我一定在叔父面前帮你争取。”   李克明连连称谢,眼见齐大士没有留他做客的意思,知趣地起身告辞。   他前脚刚走,费长雍和明月就到了。   齐大士微微松了口气,好似什么事都未发生,脸上堆满了笑,请二人入座。   男女分开两席,中间隔了屏风,齐大士拉着费长雍谈笑风生,底下人跟着奉承凑趣,这顿饭吃得颇为热闹。   酒过三巡,齐大士叫了人过来唱曲儿,放松了一会儿,他拍拍费长雍的肩膀,叫费长雍随他去隔壁房间说话。   费长雍哼着曲儿跟过来,笑道:“你这不会是鸿门宴吧,怎的还安排了别的节目?”   齐大士请他先坐,把门关严了,道:“长雍,实话实说,我叔父如今对你是求才若渴,你到底肯不肯帮他做事?”   费长雍怔了怔:“怎么了这是,我不早就说了吗,帮忙自然没问题,投效就免了,做人总得善始善终,陈王爷待我……”   齐大士不等他把话说完,自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递了过去:“你看完这个再说吧。”   费长雍一头雾水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脸色骤变。   “这是假的。你们何时窃取了我的笔迹?简直太过份了!”   他作势欲撕,齐大士却半阴不阳地道:“撕了有用么,这是我叔父手下的胡先生仿照你的笔迹所写,胡先生这门手艺天下无人可与他比肩,足以以假乱真,你纵是撕了这一张,他眨眼的工夫就能原样写出十张八张来。”   费长雍冷笑道:“你以为如此便可令我就范?笑话!”   “你我都知道它是假的,可陈佐芝不知道啊。你说那位陈王爷见了你这封效忠朝廷的投诚信会做何反应?诓陈丰羽来京,假装死于意外,这便是你交给朝廷的投名状,待招安成功之日便是他父子的死期,不知陈佐芝见到这一段,会不会相信?”   费长雍拿着那封信怔怔出神。   齐大士伸手过去,轻而易举就把信抽出来,拿在了手中。   “长雍,我也不想行此下策,你要知道我叔父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他看中你,不过是想请你帮他做点事,同你在邺州那一摊子并不冲突,也不是定要离间你和陈佐芝。你是聪明人,这当中的得失利弊要考虑清楚啊。”   费长雍双拳攥起,又慢慢松开来,沉声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齐大士笑了笑:“别急,你与舒窈姑娘去我叔父的别庄等着,待他忙完了,先见见你俩再说。”   费长雍阴沉着脸:“关我师妹什么事。我可以去,不要牵扯她。”   明月被人引在一旁,隔了道薄薄的墙听得清清楚楚。   她对费长雍油然生出钦佩之情:听听这语气中的愤懑与不甘,难怪齐大士被他唬得团团转,这家伙太能装相了。若非自己亲眼看着他写了两封信,怕是也会被他骗到。   该自己上场表演兄妹情深了,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明月揉了揉脸,适时换上担忧之色,推门而入:“师兄,我与你同去。”   齐大士见状拊掌而笑:“二位是去做客的,别担心,我叔父好相处得很。”   酒宴结束之后,齐大士带着两人直接去了大名鼎鼎的缇密院。   在那里一直等了天黑,齐洪才从宫里回来。   见面的经过乏善可陈,齐洪提都没提齐大士手里的“把柄”,态度亲切地言道,他已经向皇上请了旨,接下来将全面负责招安的后续谈判。   又说师兄妹在闵家住了这么长时间,闵大人是文官,不方便总是招待他们,加上京里最近亦不太平,请二人从今天起搬到缇密院来。   费长雍一一应了,像是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来。   齐洪安抚了几句,言道他是准备重用费长雍的,招安的事情等改天再议,眼下费长雍成了自己人,大家齐心协力,争取半个月之内解决了它。兄妹两人住过来之后帮着布置一套机关,免得别有用心的人乱闯缇密院,他会派人从旁协助。   大家心知肚明,所谓协助其实是监视的意思,费长雍看上去不怎么情愿,捏着鼻子认了。   明月陪在旁边一脸担忧,心中暗乐,这不就混进来了么,虽然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但总是往好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   安装机关方面费长雍是大行家,只是第一步勘验地形,就把齐洪派来跟着他的三四个人支使得团团转。   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之前的机关陷阱在他眼里漏洞百出,这些言语报到齐洪处,齐洪更是睡不着了。   明月被单独安置进了内院。   非但与费长雍分开,隋顺等人亦未获准跟随。   说是外院住的都是些莽汉,她一个妙龄女子住进去不安全。   服侍她的除了一个哑婆子,另有几个小太监。   明月清楚,自己这是做了人质。   只是她这个人质每日还可以和费长雍见面说说话,若是司徒绯等人相邀,便能踏出缇密院,有半天到一天的自由。   看这阵仗,她觉着谢平澜猜得不错,这缇密院中一定藏着可以治齐洪于死地的秘密。   但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凭她和费长雍两个,就算有机会找到那藏有秘辛的地方,怕也拿不出来,更不用说事成之后全身而退。   难道要想办法再去见谢平澜一面?   费长雍只用一个字回应她目光中的焦灼:“等!”   等什么呢?   不过三两日果然有了变数。   文官的联名弹劾有了结果,被众人弹劾的齐洪和景国公府毫发无损,皇帝下旨命齐洪和京卫指挥使穆致尧共同清理京中“黑户”,尤其是江湖中人。   文官们对此自是大失所望。   穆指挥使接旨后随即将麾下的高手十余人编成一队,由正四品佥事慕经恒率领,前来与齐洪的人联合办差。   对穆致尧这明显要以他为主的举动,齐洪甚感欣喜,命人在缇密院外围收拾出几间房来,充做临时办公的地点。   明月留意到新来的这些人,又在其中发现了“疯驼子”的身影,心中顿时大定。 第130章 李克明入瓮   谢平澜也混进了缇密院。   这虽是个重大的好消息, 可内外相隔的那两三道墙却比鸿沟还难逾越。   明月自行推演了无数次该当如何行动, 也同费长雍悄悄商议过,无奈得出一个结论, 只凭他们几个,要冒很大的风险不说,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   明月觉着费长雍和谢平澜私下里肯定神不知鬼不觉地见了面, 因为有一天费长雍趁着没外人, 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得想办法把李克明拉进来。”   可李克明那小子精得鬼一样,要在齐洪的眼皮底下引他入瓮又谈何容易。   就在这个关头,陈丰瑞进京了。   尽管陈佐芝并不赞成他来京城冒险, 陈丰瑞还是说服了父亲,带了十几个手下,到京之后直接住到了陈丰羽的宅子里。   他此行的目的,既是要追查杀死堂弟的真凶, 也想见见费长雍,陈丰羽命丧京城,陈家不会再送一个质子来, 朝廷若是不肯让步,那招安之事就从长计议好了。   齐洪不是不想打陈丰瑞的主意, 只是这次费长雍明显有了警惕,言辞激烈地警告他, 只要陈丰瑞在京里出了事,不管是不是他主使的,大家都一拍两散, 翻脸没商量。   齐洪正用着费长雍,虽然不满他桀骜不逊,还是忍了下来。   费长雍和明月去同陈丰瑞见了面,互诉别后经过。   因为陈佐芝收到的信上,费长雍并未提到让陈丰羽入京为质,陈丰羽死了,就连他的亲娘和那些姬妾都想不到要迁怒费长雍,更何况原本就和费长雍交情不错的陈丰瑞。   陈丰瑞到是对堂弟心存愧疚,自觉他是代替自己遭遇了不测。   费长雍告诉他,自己受邀正在为齐洪的缇密院布置机关,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在京里他们得罪不起那老太监,只好先虚与委蛇。   陈丰瑞骂了两句,道:“小费,都是因为我们父子,才把你卷进这麻烦里。”   费长雍连道无妨。   如此一来他就没办法整日陪着陈丰瑞,三人商定由明月领陈丰瑞先熟悉一下京城。   明月这会儿假扮费长雍的师妹,化名舒窈,请他一定记住了,不要穿帮。   陈丰瑞逛了两天之后,觉着大街小巷认得差不多了,哪些人不能惹也大致有了数,不想事事都麻烦一个姑娘家,命手下去把陈丰羽的那几个帮闲抓了来拷问。   堂弟死于江湖手段,而朝里那帮文官前段时间还在弹劾齐洪和景国公府,陈丰瑞头脑颇简单,觉着朝廷既然把招安的谈判交给了齐洪,那个老太监自然是会极力促成此事,那么害死堂弟企图从中作梗的,很可能就是景国公府。   明月和费长雍正在缇密院研究机关布置,突听有人报说陈丰瑞带着手下同景国公府的人当街对峙,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了,不由地面面相觑。   明月眼珠转了转,主动道:“我去吧。”   费长雍心知自己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能搞砸了,注视明月片刻,叮嘱道:“好好同他说。”   明月点头:“我理会的,放心吧。”   费长雍口中的“他”,不是陈丰瑞,而是小公爷李克明。   明月讲究多出门慢,她赶到的时候,李克明已经提前一步到了。   他真是快被陈丰瑞气乐了,若非正赶上风声紧,他又不想替杀陈丰羽的人顶罪,非狠狠给这个不知所谓的愣头青一个教训,叫他知道知道京城不是谁都能撒野的地方。   明月见他脸色不好,赶紧道歉,叫隋顺几个把陈丰瑞拉开,道:“小公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克明“哼”了一声,甩袖进了一旁的酒楼。   明月跟陈丰瑞说了几句诸如“世子你找错人了”,“小公爷古道热肠,不是那等人”,留下犹有些不服气的陈丰瑞,匆匆进了酒楼。   包厢里只有李克明一人,明月进来,关上门,先是裣衽一礼:“若非小公爷中秋那天提醒,后来遇上歹人,我也不会多个心眼,及时求救。一直未有机会多谢您仗义示警。”   李克明忙道:“舒姑娘快别多礼,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说完他叹了口气,道:“我自从见到你和长雍,就莫名觉着投缘,想多亲近,唉,适才看到陈佐芝的儿子,才知道竟是这等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一想到你师兄辅佐陈家父子,整日为他们收拾烂摊子,我这心里就替他难受。”   明月咬着唇,悄悄抬眼望向他。   她虽没有说话,脸上的挣扎之色又如何能逃得过李克明那双眼睛。   他心中微动,套话道:“你要同我说什么,若是陈丰瑞的事就不必说了,看你和长雍的面子,我也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明月感激道:“多谢小公爷。其实我师兄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只是有所顾忌,没告诉他羽少的真正死因,不想竟牵扯到了您。”   李克明好奇地问:“查清楚了?谁做的,为什么不能说?”   明月目光一闪,含糊搪塞道:“小公爷如此聪明,岂会猜不到?何必非要我来讲呢。”   李克明早就怀疑是齐洪的手下做的,看她这反应,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疑惑道:“那你和长雍怎么还……”   明月面露苦笑,欲言又止。   李克明这会儿早忘了之前和陈丰瑞的不愉快,他蓦地发现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费长雍没来,他这师妹看着像只涉世未深的小白兔,且似乎对自己颇有好感……   他坐了下来,语气温和,循循善诱:“我和长雍认识的时间虽短,却一见如故,他在邺州推行的那些法令我是很赞成的,上次一起喝酒的时候我还说,你们师兄妹在京里没个依靠,行事多有不便,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定不要客气,我必定尽全力相帮。”   明月点了点头,一脸感动:“若朝中诸位都像小公爷这样就好了。”   “这段时间我想见长雍一面也难,你们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对上他鼓励的眼神,明月不再犹豫:“师兄最近陷入了麻烦当中,有苦难言,还请小公爷帮一帮他。”   “哦?能详细说说吗?”   “前段时间因为招安的事有了点眉目,师兄就给陈佐芝写了封信,建议由陈丰羽代陈丰瑞入京为质……”   明月绘声绘色把齐洪如何卑鄙地派人盗看书信,伪造了费长雍投效书以为要挟,迫他改换门庭,为齐洪做事的经过向李克明说了。   “师兄不得不为他改造机关陷阱,我看他愁眉不展,郁结于心,真怕他憋出个好歹来。”   李克明露出愤慨之色:“齐总管怎么能这样,圣上委以重任,他不思为国为民做些实事,竟拿来施展这种偷鸡摸狗的手段,这叫长雍如何看朝廷,如何看待我们这些臣子。你想我如何帮长雍?对了,还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明月皱着眉:“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舒姑娘,万不可冲动!”李克明眼珠转了转,道,“齐总管是内侍,蒙圣上信重执掌缇密院,文官们对他干预外廷事务向来颇有微词,若是能抓到他什么真凭实据,令圣上自此厌弃他,换个人来管缇密院,二位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明月一副心直口快的模样:“若能叫小公爷来管缇密院就好了。只是就算找到了真凭实据,凭我和师兄也送不到皇帝面前。”   李克明微微而笑:“这何需犯愁,你们先拿到了再说。”   他对秘谍名单十分热衷,叫明月有难处只管去找一个叫齐虎的缇密院外院侍卫。   明月回来寻机同费长雍一说,费长雍便道:“那咱们可以动手了。”   这几日他借由勘察布置机关,已经把缇密院的内外格局差不多摸透了,所差只是调虎离山,把那些探子侍卫全都引开。   转过天来,慕经恒那里突然得到可靠消息,光禄寺少卿陈良久在英台东街的府邸有陌生面孔出入,怀疑是密州军死士的一个窝点,前段时间假冒景国公手下,袭击齐洪别院的人很可能就藏身其中。   齐洪在宫里一时通不了消息,缇密院的几个头目商量之后都觉事态严重,不能耽搁。   若是贸然调了大队兵丁去,万一情况不实,陈良久面子过不去,必定要大骂齐洪因受弹劾挟私报复,再加上英台东街那个地方全都是官员府邸,打草惊蛇容易酿成祸端,他们便将留在院中的高手全都召集起来,分成小股人马悄悄往英台东街而去。   偌大的缇密院一下子安静下来。   齐虎已经得了李克明叮嘱,意识到这是难得的机会,装作闹肚子离队去找明月的那些随从。   此时费长雍正在同明月研究如何改良之前的翻板墙弩,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使了个眼色,道:“师妹,你帮我抬一下这块石板。”   明月应了一声,挽了袖子上前。   那块大石板差不多有几十斤重,明月那纤细的手腕如何抬得动,费长雍忍不住乐了,叫她闪到一旁,支使负责监视他的三人道:“傻站着干嘛,来帮忙!”   费长雍平时待他们挺客气,那三人不是第一次搭把手了,当即便有两个上前来,各扶住石板一角,等待费长雍下一个指令。   费长雍笑了笑,走至他俩身后:“扶稳了!”话音未落,双掌拍出,正中二人脖颈。   作者有话要说:  进到八月一直都没有推荐,工作很忙,每到周四一看没有推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口气。   说实在的,我写了四年的文,熬夜什么的都习以为常,但论收益,只抵薪水的零头,晋江的这一本就更不值得一提。   这本肯定会写完的。我从来不做有头无尾的事。   但接下来不会熬夜然后再搭上午休时间了,年纪大了,身体也渐有些吃不消。   没有推荐的日子,差不多每周四五更吧,尽量不给大家断在难受的地方,也会在前一天告之大家,一般来说9:30没更就不用等。   暂时这样吧。   是时候该慢下来了,以保证残留不多的对码字的热爱与热情~ 第131章 情况有些不妙   两人措不及防, 吭都未吭向前跌倒。   石板坠落, “轰隆”一声响。   与此同时,明月的“雪净瓶”触发, 正中余下那名探子后心。   费长雍动作极快,打开一旁的翻板,把三具尸体推下去, 机关恢复原位, 明月赞道:“真是利落啊!”自腰际绣囊里取出两根钢钉替换上。   除了不见了三个大活人,其它全无变化。   费长雍退后两步看看周围,道:“事不宜迟, 赶紧去把东西找出来。”   明月应了一声,将费长雍提前为她准备的连珠□□拿在手里,这件武器比“雪净瓶”显眼,却胜在换□□方便, 跟在费长雍身后出了门。   齐虎跟着隋顺等人赶来会合。   此时缇密院只留了十几个当值的,还大都在前后门守着,明月一行做好了浴血苦战的准备, 路上竟未遇见几个敌人,费长雍走在最前, 徒手拆解机关陷阱,众人直接进到了内院。   明月这些日子住在里面, 对内院的情况比众人要熟悉一些,道:“那边几间似是牢房,有机关密道, 管事的也是个太监,应该知道不少事情。”   费长雍当即决定先去把人抓来。   明月只身前去叫门,谎称服侍她的人出了问题,求见内宅的管事。   能得齐洪信任,留在内院的人原本不多,伺候明月的几个小太监还真是桂胜这里派去的。   桂胜不得不露面过问一二,被明月引出屋子当场拿下。   前后用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即使如此,费长雍仍难掩焦色,催促道:“需得抓紧了。”   英台东街那个情报本身是假的,缇密院众人很快会发现陈少卿的宅子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密州军死士,随即就会反应过来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这边目前进展顺利,若是找东西迟了,导致功败垂成,那才叫抱憾终身。   明月吩咐手下:“抓紧审问。”   别看桂胜折磨犯人的时候狠毒异常,有的是本事,轮到他自己身上却是个软蛋,金汤寨诸人手段一拿出来,他那里便涕泪横流,“大爷”、“爹”乱叫一气。   费长雍把匕首尖对准他眼珠,恐吓道:“齐洪把东西藏在何处了,老实交出来饶你狗命,莫忘了,我们这些人可都是土匪出身!”   桂胜吓得紧闭双眼,他真不知道干爹藏了对方什么把柄,口里胡乱哀告:“大爷别杀我,我带你们去他房里找。”   齐洪的卧房不是随便进的,他不知由何处网罗了四位高手,两名常伴左右,以防有人行刺,两名日夜守候在他卧室旁边的厢房里,防止有人悄悄潜入。   听桂胜如此说,明月和费长雍断定他们要找的东西应该就在齐洪卧房里。   守门的两人一个瞎子一个瘸子,等闲不露面,桂胜同他们从未打过交道,所以也就不用指望着他去把二人引出来,出其不意地偷袭。   费长雍道:“那就硬来吧。我带人拖住他们,你跟齐虎先进去找找看。”   明月点头,齐虎在旁忍不住露出喜色:没想到费公子如此够意思,他立功的时候到了。   费长雍不放心,又叫过一个小厮:“你跟着一起进去,注意机关。”小厮凛然受命。   隋顺把桂胜打昏,诸人做好了准备。   费长雍当先向着厢房而去,未等接近,就听门和窗户处机括连响,费长雍对这个再熟悉不过,轻而易举闪开,屋里没人说话,一条人影径直扑了出来。   看着身手利落迅猛,估计是那个瞎子。   果然门开处,又一个中年汉子手拄拐杖出现那里,冷笑一声,迈步出来,单脚站定,黑黝黝的拐杖带动风声拦腰抡了过来。   费长雍以一敌二,饶是他身手高强也落在了下风,后退两步,让出空当来,隋顺等人一拥而上。   明月的这些随从只有隋顺实力弱些,余人都是最近网罗的高手,哪一个拿出来都足以独当一面。众人缠住那瘸子,叫费长雍空出手来,一对一同瞎子过招。   明月三人不敢耽搁,直奔齐洪的住处。   齐洪自己住着三大间正房。   一间用来议事,当中放着紫檀木的八仙桌,几张高背太师椅,旁边是多宝槅子,上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宝贝,一目了然。   这些年给他送礼的人实在太多了,加上宫里赏的,抄家趁火打劫来的,区区多宝槅子哪能摆得下,旁边的一间正房专门用来放那些不舍得丢库里的宝贝,林林总总数百件,都放在里头。   剩下那间才是他睡觉的地方。   明知道老太监的任何一件收藏都价值连城,三人却无暇多看,先从卧房搜起。   齐洪疑心病重,要紧的东西多半藏得离床很近,否则夜里不踏实会睡不着觉。   卧房角落里是张大床,银灰色的床幔低垂,旁边是黑色的大立柜。水墨画的屏风隔出单独的空间,搁了张书桌,上头还摆放着笔墨纸砚。   明月忍不住问随她进来的两人:“齐洪识字?”   那小厮得了费长雍叮嘱,一进屋就这里摸摸那里按按,到处找机关,听明月问他,搔了搔脑袋:“应该识吧,公子说睁眼瞎不可能出人头地。”   齐虎连忙道:“他认识,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写的东西,不认得他的字迹。”   这间房明明很宽敞,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屋里的色调太灰暗,明月觉着呆在里面很不舒服。   她快步到了书桌前,笔架上的狼毫笔明显用过,但砚台已经洗干净了,桌上也没有留下信函之类,只案头胡乱堆着十几本册子。   明月拿起一本翻翻,就见上面记着兴寿宫现有内侍多少,宫女多少,有品级的都叫什么名字,日常负责做什么,接下来是延福宫的内侍宫女情况,原来这是一本后宫的人员名册。   确定这册子里头没有玄机,明月有些失望地放回去,换了一本,上面记录的是后宫开支,内用薪炭脂粉钱之类,再换一本,是自起居郎处誊来的起居注抄本,又来一本,是臣子命妇们奉旨进宫的记录……   册子上字迹很少两本有相同的,她没有工夫仔细研究,站于桌前走马观花地翻看。   小厮打开立柜,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扔出来,屈指敲击柜身,没有发现隔层,直接把柜子挪了个地方,以防后面藏有暗门,眨眼工夫屋子里一片狼藉。   明月往旁边让了让,蹲下身检查抽屉。   “好生找找,说不定另有洞天。”   她话音未落,齐虎一把将床幔扯了下来,掀开被褥,跟着欢呼一声:“在这里了。”   床板有一半是活的,靠墙角有个机关,扳动它床板就会翻过去,底下黑漆漆的,好像空间还不小。   齐虎上前仔细研究,不知碰触到了哪里,就听咔咔轻响,这是机括发动的声音,明月和小厮都是一凛,齐道:“小心!”   齐虎身手不错,已经一个鹞子翻身跃开,藏到了立柜后头,十几支□□几乎是追着他的屁股射空。   他抹了一把汗,后怕道:“幸好不是舒窈姑娘您来动它。”   明月取下一个抽屉给他:“喏,当盾牌用吧。”   齐虎接过来,正待下去查看,费长雍一身杀气冲进来,道:“找到了没有?”   明月示意他看床板,费长雍点点头:“解决了一个,那瘸子来不及收拾了,叫他们先绊着,我下去看看。”   明月点上灯,齐虎抢先接过来,跟过去给费长雍照明。   灯光照亮了床底下一间小密室,没有旁的出口,就是齐洪藏秘密的地方。   明月松了口气,看着柜里原本大大小小的包袱丢得满地都是,虽然清楚知道那里头能有所收获的可能微乎其微,性子使然,仍一个一个地打开来查看。   不大会儿工夫,费长雍自床底钻出来,用衣裳兜了一大堆东西。   “只放了这么多,我都拿上来了。”   这时屋外的打斗声平息,隋顺在门口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小姐,咱们的人伤了三个。”   明月应声:“辛苦了,叫大伙快些包扎治伤。”   费长雍在查看由床底密室翻出来的东西,大多是朝中文武的把柄,供词证据齐全,其中不乏讨好告密信。   另外还有后宫妃嫔们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谢贵妃和李贤妃都在其中占了不小的份额。   齐虎眼疾手快,将一本黄色封皮写着“间”的册子抢先拿过去,打开来看看,果然是本名册,难掩激动:“多谢诸位,这本名册我便直接拿去交给小公爷了。”   费长雍脸色不大好。   这些于当事人而言十分要命的东西,却对除掉齐洪起不到什么作用。   缇密院本身就有相关职责,齐洪纵使手伸得长一些,以皇帝对他的宠信,顶多挨一通申斥。   他听信了谢平澜的话,觉着一定能在这里找到齐洪的命门所在,而后将其一击致命,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   现在不但彻底撕破脸了,谢平澜隐藏起来的势力也已全部暴露。   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等那老太监回过味来,管叫他们所有人都离不了京城。 第132章 顺德侯府   齐虎的高兴劲儿过了, 想想奈何不了齐洪的后果也有点慌乱, 眼珠转转,盯上了费长雍手里的那些黑材料, 道:“费公子,这些东西在小公爷手里方能发挥作用,说不定他能借此联络更多的人弹劾齐洪, 叫他交出缇密院。”   费长雍皱紧眉头, 很快道:“我不好叫这么多手下跟着白忙一场,总得跟陈王爷有个交待。一人一半吧。”   “好嘞。费公子真是慷慨仗义。”   两人瓜分完了,费长雍对群臣的把柄不是很看重, 随手交给小厮拿着,问蹲在地上拆包裹的明月:“可有发现?”   明月摇了摇头。   他和齐虎不死心,又在三间屋子里好一通翻找。   这时候就听到屋子外边传来呼喝声,齐虎微微变色:“来人了!”   隋顺禀道:“自己人, 说齐洪的手下转眼即回,催咱们赶紧离开。”   几人不敢耽搁,齐虎一边往怀里塞珠玉之类的宝贝, 一边急道:“费公子,舒姑娘, 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藏在床底下,咱们已经一锅端了, 回去慢慢商量吧,先离开这里。”   费长雍应了声“好”,招呼明月道:“师妹, 咱们走!”   明月将手里的包袱放下,站起身,最后又回望了一下屋子,眼光瞥到那张书桌上。   那些册子的内容在她脑海中电闪而过。   突然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原来竟是这样!   齐洪老奸巨猾,真晓得怎么藏东西最不引人注意。   明月顾不得多想,几步抢到桌旁,飞快地翻看着那些册子,由中挑了几大本出来,包了一包袱,沉甸甸地提在手中,准备带走。   所有的册子费长雍和齐虎刚才都已经检查过了,明知道里边没有值得注意的东西,但见明月行为如此反常,齐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拿这些做什么?”   明月眸光一闪:“拿回去看看哪本是齐洪写的,找人模仿他的笔迹,写首反诗呈上去。”   齐虎受眼界所限,想不到这计策真正操作起来的种种难处,登时打了个激灵,佩服道:“舒姑娘真是聪明,你不说我都想不到,找不到那老太监的把柄,咱们完全可以自己弄一个。”   明月淡淡笑道:“他就是这么算计我师兄的,咱们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四人由屋里出来,才发现赶来示警,催着大伙赶紧离开的正是“疯驼子”。   齐虎吓了一跳,意外道:“怎么是他?他和你们也是一路的?”   “疯驼子”没有理睬他,嗓音低哑对众人道:“速速离开,你们人太多了,出去之后最好分开走!”   费长雍挥一挥手,示意大伙赶紧撤离,眼珠微转,代他向齐虎低声解释:“前些日子他在刑街救了我师妹,师妹感念他救命之恩,二人有了些往来,他知道了师妹的难处,答应帮咱们这个忙。”   齐虎闻听暗自咋舌,这可不是普通的帮忙,能叫“疯驼子”冒这么大的险,这两人该不会是……   舒窈姑娘美如天仙,“疯驼子”丑似鬼怪,我滴个天!   可“疯驼子”望向舒窈姑娘的时候眼神变得异常柔和,而舒窈姑娘也跑去了他身边,小鸟依人状,满满全是依赖。   真是个疯狂的世界。   齐虎不敢露出异样来,讪笑道:“既是分头走,那我就直接去向小公爷交差去了。各位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小公爷?”   费长雍道:“帮我同小公爷说一声,回头我去黄老的赌坊找他。”   明月也道:“到时候师兄就可将齐洪的反诗交给小公爷了。”   众人顺利撤出了缇密院,而后分道扬镳,齐虎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钻进了旁边的小胡同。   估摸着他走得不见影了,明月几个这才松了口气。   谢平澜顶着疯驼子的装扮,以真声问道:“收获如何?”   费长雍可算是找着人埋怨了:“不怎么样,给景国公府姓李的做了白工。”   “不可能!”谢平澜很笃定。   费长雍“切”了一声:“你就别煮熟的鸭子嘴硬了,我们四个人把老贼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你姑姑的把柄到是找到不少,我没叫适才那小子拿走,都给你留着,一会儿你看着办,指望这些想整死老贼,简直痴心妄想。”   谢平澜坚持己见:“齐洪那人我以前打过交道,怕是真正要命的东西你们没有找到。”   “哼哼,时间虽短,可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翻找的,叫我师妹同你说。”   明月听他俩一路拌嘴,不由地劝道:“好了,这个等安全了再说,先看看怎么安置大伙。”   出了这么大的事,可以想像齐洪知道之后会是何等气急败坏,接下来必定是全城大索。   费长雍道:“这你大可放心,只看他进得京来一路混水摸鱼,就知道有多少人在帮他打掩护。随便找一个密州军的暗桩,保证把这些人都藏得妥妥帖帖。”   谢平澜听他说得颇见外,问道:“你呢?”   “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明月十分不解。   谢平澜却当即道:“好。我先把大伙都安置好,咱们三人单独去个地方。”   不等费长雍再度表态,他已经去将隋顺等十几个人分成了数队,指点他们分别去何处藏身,如何同那里的人对上接头暗号,以后看形势,需要会合的时候他自然会派人通知大家。   送走众人,谢平澜对明月和费长雍道:“咱们走吧。”   明月跟在他身后。   费长雍问:“去哪里?”   “去一个齐洪和李克明都想不到的地方。”   “顺德侯府么,直说就是,卖什么关子。”   谢平澜低笑了一声,没有反驳。   “……”明月相信他们俩是朋友了。   顺德侯府?谢平澜要带她回家么?   谢平澜这会儿回家自然是偷偷摸摸的。   “我的院子怕是早倒给老六了,毕竟现在他是顺德侯府的世子,好在我大姐的闺楼从她过世之后一直闲着,平时只有负责打扫丫鬟婆子出入,很是清静,正好可以商议事情。”   顺德侯府可不是那么好进的,各个门的守卫加起来好几百人,大约因为最近京里不太平,众多家将家丁们来回巡逻,戒备尤为森严。   但谢平澜在府中住了二十余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都熟悉无比,他想无声无息地潜入,那些往来的外人哪里拦得住。   悄悄穿过了几重院落,转过那些亭台楼阁,谢平澜带着明月和费长雍进了一个月亮门,前头虽然亦是绿荫垂垂,枝繁叶茂,出入的下人却一下子绝迹了,整个院子只偶尔有鸟雀叽喳,安静得有些过分。   小谢氏的闺房是个二层小楼,而今门窗紧闭,昔日的一些小摆设已经收起来了,床榻衣柜梳妆台等一些大物件还保持着原貌,浅蓝色帘子带着长长的流苏,看上去整洁素净。   谢平澜站在进门处,里面的一桌一椅都能勾起他无数的回忆,伴着窗外落花无声,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睛红了。   停了一回,他定了定神,道:“咱们暂时藏这里,吃的用的我想办法。”   费长雍把从齐洪住处搜来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那行,方才没工夫细看,先来仔细研究下今天的收获。对了,秘谍名册找到了,照你说的,已经叫齐虎拿去给李克明,为了取信于他,我都没有过手。想想真是亏大发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谢平澜已经克制住了起伏的情绪,笑了笑:“你也不想叫朝廷早早丢掉平豫关么?”   费长雍轻“嗤”一声:“是啊,要不干嘛帮你?”   明月在旁边听他俩说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奇道:“你俩说什么,我都不懂,不是好朋友吗,朋友间怎的还记较那么多?”   费长雍不以为意:“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师妹,你可小心点,别什么都相信这个人,回头被他卖了还帮着数钱。”   谢平澜俯身捡了东西拿起来细看,道:“休要胡言乱语。”   明月却道:“没关系,帮着数钱我也乐意。”   谢平澜滞了滞,很快道:“不会的,你只管相信我就好。”   费长雍:“……”   明月坐下来,把那几大本册子拿出来,放到了梳妆台上。   谢平澜一直留意着她,见状不由问道:“那是些什么?”   费长雍浑不在意地答道:“宫里的各种人员账目,齐洪不缺钱,犯不着从这上面打主意,怕是查不出什么来。”   明月由中拿起一本来递给谢平澜。   “看看这是不是齐洪的字迹,是的话找个人模仿他,在这上面写点反诗之类,叫李克明找机会交上去,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喂,你来真的?”费长雍颇不理解,伸长了脖颈见明月选中的是那本臣子命妇们何年何月进宫的记录。   谢平澜接在手里,只是翻看了两页神色就变了,与费长雍不同,他知道太多的宫中隐秘。   这上面提到了吕飞白,提到了他的姐姐,虽然只有一个日期,可看上去是那样的刺眼。   谢平澜飞快地由头翻到尾,攥紧了拳头,身体微微发抖:在册子的末尾,也就是最近,有几处谢平贞入宫的记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第133章 静谧时光   谢平澜一言不发, 拿着册子开门走了出去。   留下明月和费长雍面面相觑, 费长雍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   明月深感事态严重, 飞快地起身趴到窗前,将窗子开了个缝,看向月亮门的方向。   但谢平澜的身影并没有从那条路上出去, 他离开了, 不知去了何处。   明月不由地暗自担心:“他不会去找那好色昏君拼命了吧?”   不过转念间她又想到当日他姐姐姐夫出事,他表面上都隐忍不发,如今谢平贞还活得好好的, 她该对谢平澜有点信心才对。   “有古怪!”费长雍已经丢下齐洪床底下找出来的东西,翻翻梳妆台上余下的几大本册子,两手撑着梳妆台,探身盯着明月, 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端倪来。   明月闻声回头望他一眼,两人对视,她攸地把目光移开, 这分明就是在说“我其实心里很清楚,就不告诉你”。   费长雍哼了一声:“不说我也能查出来, 信不信?”   明月眨眨眼,顾左右而言它:“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今天该不会饿肚子吧?”   这会儿外边想来正闹得翻天覆地,她和费长雍两个始作俑者藏身于这侯府闺楼里,仿佛与世隔绝, 对京里正发生的大风大浪一无所知。   直到天黑之后,谢平澜才由外边回来。   他把一些吃的交给明月,又把那本册子给了费长雍:“弄好了,你明天去找李克明,叫他想办法把这东西原样送到皇帝面前,齐洪必死无疑。”   费长雍接过来,对着窗外的月亮翻翻,只看后面好像多了一页字,无奈月光太微弱,他们又不敢点灯,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将信将疑道:“有没有那么灵?”   “放心!”   “好吧。外边怎么样了?”   听他问起外边局势,明月拿着吃食也凑了过来。   “热闹得很。齐洪发疯,同穆致尧翻了脸,非要杀慕经恒,眼下正带着人全城搜捕,挖地三尺也要把你俩找出来。”   费长雍“啧啧”两声,似乎觉着看不到这场大戏有些遗憾:“你敢说那姓慕的不是杜昭的人?”   谢平澜笑了笑没有说话。   “齐洪折磨人的手段你也知道,小心他撑不住,把你供出来!”   “他又不知道我是哪个。再说穆致尧不会坐视不理的,顶多在牢里呆上两天,等齐洪一倒,他就出来了。”谢平澜并不如何担心。   “怎么弄的?”明月指了那本册子问。   “就照你说的,反诗太高看他了,我找秦老他们帮忙仿照齐洪的笔迹写了首嘲讽皇帝的顺口溜。”   “哦哦,秦老他们来京里了啊。”   说话间她瞧瞧去瞥费长雍,不过这会儿天太黑,看不清他是何反应。   她顿了顿,问二人:“折腾了一天,早早休息好不好?”   “走吧,我带你去洗漱。”谢平澜道。   明月又惊又喜:“还可以洗漱?”   “嗯,领你回来了,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你受罪。”   明月起身随了他往外去,费长雍在黑暗中“喂”了一声,道:“你俩好像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谢平澜低笑道:“将就一下吧,再说这点小事哪难得住你。”   费长雍嘀咕了一句什么,跟着道:“早点回来,我怕黑。”   明月觉着他实在是滑稽,扮了个鬼脸,跟着谢平澜下楼来到院子里。   谢平澜拉住她的手,诚心诚意道:“今天这事,多谢你。”   明月不习惯他突然间一本正经地,侧头笑问:“谢我什么?”   “谢你找到了至关重要的东西,还这么聪明地想出了一个障眼法。”   “哦,你说这个呀,”她在微弱的月光中顽皮地晃着谢平澜的胳膊,随他前行,“要瞒着我‘师兄’,是不是?”   “不告诉他他也很快会猜到。只是那本册子要经由李克明的手,册子里面不少都是被迫的,名节杀人,一旦叫李克明知道了当中的真相,后果不堪设想。我不希望我姐姐姐夫的悲剧再重演了,哪怕是为了诛齐洪,杀昏君,这代价也太过沉重。”   明月点点头,安慰他道:“放心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李克明不会往这上面想。再说我也不要你谢。”   谢平澜的声音含着笑:“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对我好呀。”   谢平澜没有将她带出院子去,闺楼后面不起眼的角落里有早就停用的小厨房和几间下人住的偏房。   此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红肿着眼睛蹲在小厨房里烧热水。   谢平澜介绍她:“这是金嬷嬷,我们家的老人儿了,我和姐姐小时候都得过她的照顾。”   他这时候虽然把那碍眼的驼背拿掉了,可脸还是疯驼子的那张脸,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挺瘆人。   不过之前他已经和金嬷嬷见过面了,金嬷嬷一点都不害怕,到是不住地抹眼泪:“我可怜的世子,在外头受苦了。”   这嬷嬷是发自真心地疼爱谢平澜,明月好大不过意,赶紧过去:“嬷嬷你们说话吧,我自己来。”   浴桶早就准备好了,谢平澜帮着把冷热水兑进去,同金嬷嬷道:“咱们出去吧,我有话跟您说。”   “好。”金嬷嬷不住打量着明月,又看了谢平澜一眼,被他拉了出去。   明月其实挺好奇谢平澜会如何说自己,洗过澡漱了口,匆匆穿好衣裳,跑去门口,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准备偷听,便听着谢平澜隔了门语气温和地道:“洗完了?”   切,没意思。   明月嘟着嘴将房门打开。   金嬷嬷这次进来脸上带着笑,连声催促两人赶紧回去,她来收拾小厨房,免得被人发现。   约好了明日起由金嬷嬷帮着打掩护准备吃食,谢平澜拉着明月的手出了门。   明月将湿黑的长发简单挽起,深秋夜里风凉,谢平澜非叫她在头顶搭了块蓝花的棉布手巾,明月单手按住那块棉巾以防被风吹走,想着两人此时的怪模样,“咯咯”笑个不停。   谢平澜停了下来,背冲她蹲下身:“来,背着你。”   明月歪头笑道:“做什么?”口里问着,伸手过去揽住他脖颈,往上轻盈一跳。   谢平澜托着明月的膝弯将她背了起来:“不是说要我对你好么?”   明月心花怒放,笑道:“要一直这样啊。”   谢平澜没有作声,明月感觉得到他的身体微微颤动,知道他在无声而笑,心满意足地将面颊贴了过去。   “带你在府里转转?”谢平澜突道。   “就在这园子里呆一会儿吧,万一被发现了不好。”   谢家的人不欢迎他俩,明月其实对谢家也没有什么兴趣。   谢平澜背着她在园子里慢慢地逛,走几步就给她讲左手边栽了什么树,右手边又种了什么花。   虽然淡淡的月光中只能看到些飘摇的黑影,明月却觉若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也挺好。   她趴在谢平澜背后闭上了眼睛,觉着他的声音就像是刚才浴桶里温热的水,沉浸其中说不出得舒服。   很久之后,谢平澜回到闺楼,推开房门,就听费长雍抱怨道:“怎的去了这么久?师妹,再不回来我就当你叫狼叼去了。”   “嘘。”谢平澜示意他小点声。   但明月还是被惊醒了,睡意朦胧地含糊道:“好困,这些日子都没睡好,事情总算解决了,瞌睡虫就一股脑都跑了出来。”   谢平澜温声道:“那快擦干了头发睡吧。”   费长雍起身,摸着黑往外去:“你们忙,我去方便。”   明月顿时清醒了,叮嘱道:“走远一点啊。”   费长雍无语:“知道了,大小姐。”   是夜明月睡在小谢氏的床榻上,一门之隔的外间屋,谢平澜和费长雍胡乱将就了一宿。   清早等明月醒来,谢平澜已经打来了清水。   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费长雍正独自在一株桂树下打拳。   园子里鸟雀叽喳,这座闺楼突然有了鲜活之气。   明月把内外屋收拾一遍,恢复到原本的模样,以免突然来人看出破绽。   她站在窗前的晨曦中,不禁有些恍惚:“若不是躲藏于此,这等生活似乎也不错。没有你死我活的阴谋算计,不用整天打打杀杀……”   可惜静谧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   吃过早饭,费长雍把那本册子小心拿好了,独自出去联络李克明。   出了这么大的事,齐洪不可能不怀疑景国公府,估计着这会儿那小子的日子也不好过。   临近中午的时候阴了天,风吹过来大片雨云,遮住了太阳,不大会儿工夫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明月见费长雍直到这般时候还没回来,不禁有些担心,时不时站到窗前眺望。   谢平澜安慰她道:“放心吧,他必能骗得李克明团团转。”   这时明月视线范围内突然有了动静。   三顶素淡的油纸伞过了月亮门,跟着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来人了!   明月赶紧关上窗子,向谢平澜望去。   随着来人渐渐走近,就听一个温婉的女声吩咐道:“你俩在檐下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两天一直在忙,明天停一天。   大家休息,我有空就写点。争取周三见~ 第134章 谢家兄妹   来的竟是谢平贞。   明月偷偷瞥向谢平澜, 果见他先是一怔, 跟着面露复杂之色。   说话间谢平贞已经推开了楼下的门,收伞走了进来。   谢平澜一拉明月, 耳语道:“这边来。”   若只他一个人,这会儿悄无声息自窗户溜出去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加上明月, 可供躲避的选择就太少了。   这屋子里能藏人的家具就只有角落里的衣柜, 昨天看过,衣物早就收走了,里面是空的。   谢平澜匆匆将他们昨天带过来的那些东西包了一包袱, 往柜子里一塞,示意明月躲进去:“别担心,一切有我。”   这会儿外头已经传来了谢平贞上楼的声音。   明月点点头,将柜门合上, 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她将耳朵贴到木板上,听着外边房门响,应该是谢平贞走了进来。   没有交谈声, 更别提兄妹相认,显然谢平澜避开了。   明月从未听谢平澜提到这位庶妹, 想必以前并不亲,不知道她冒着雨跑来已经故去的嫡姐房中做什么, 明月暗自庆幸早上起来收拾了一番屋子,应当不至被她瞧出破绽。   停了一会儿,就听着谢平贞在窗户附近幽幽叹了口气。   应该是看外头下雨, 不知怎的触动了愁肠。   仿佛为了证实明月的猜测,谢平贞低声吟了句诗:“雨径绿芜合,霜园红叶多……”而后自言自语道,“大姐姐,人家说我不说话的时候与你有六分像,你说你如此得上天眷顾,何以到最后成了这样?”   跟着她低低笑了起来。   此情此景,若不是明月知道谢平澜就在附近,她又素来不信鬼神,真要给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停了好一阵,谢平贞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老是赖在这里不走,明月不禁担心费长雍回来撞见。   但愿他能及时发现檐下站着的那两个丫鬟。   明月正暗自忐忑,突然听着楼下有人说话,窗户没有关,丫鬟们的声音清晰飘上来:“参见世子!”   世子?是谢平澜的弟弟来了么?   果然谢平贞在楼上打招呼:“六哥,你怎么来了?”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适才去给母亲请安,听说你身体不适,雨天寒气重,四妹妹你别不当一回事,不愿在自己院子里呆着,陪母亲说说话也胜过来大姐这边淋雨。”   谢平贞笑了一声:“可别,母亲整天烧香拜佛,闷得很,她嘴上不说,心里并不喜欢见到我,没得叫她心里不痛快。”   这说的是谢平澜的母亲。   谢平贞提到嫡母时语气可不甚恭顺啊。   谢六不以为忤:“你听谁胡言乱语呢,娘是见你出落得越来越像大姐了,心下伤感。眼下风声这么紧,咱们谢家人需得同心协力,方才能保住爵位,不令祖父身后之名蒙羞。”   他走上楼来,停在外间屋,同谢平贞隔了门说话。   谢平贞声音中略带讥诮:“六哥你同父亲大伯他们的论调真是一般无二,难怪能当上世子。放心吧,我来这一会儿感触颇多,下次学大姐姐定能学得更像。现在这样子,总比家破人亡强些。”   “我就知道四妹妹最是明白事理。爹已经与我说了,等四妹妹出嫁,嫁妆比照大姐再多加两成。”   谢平贞伤感道:“他若知道自己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纵是陪嫁一座金山,也不会答应。”   谢六却低声斥道:“四妹慎言。大姐和吕飞白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是个聪明的,你该知道怎么做。”   他顿了顿,大约觉着丫鬟们离得远,楼上说话不虞有人偷听,又道:“圣上从年轻的时候就有这毛病,姑姑那样的绝色都无法令他收心,非要像这般才觉着畅快,你以为宫外的只有大姐与你么,臣下之妻被他得手的多了,只是人家都秘而不宣罢了。已经如此了,四妹妹不如想开些,姑姑以后必定还有求你的时候……”   “是么?到时候你就再伪造一首大姐姐的情诗,叫我去献给皇上?”谢平贞打断了他,吃吃低笑起来,“六哥啊,世子,你同大姐姐、二哥真不像是一个娘生的,确定没有搞错么?”   这句话大约是戳中了谢六的痛处,沉声道:“懒得说你,你好自为之吧。”脚步声响,怒气冲冲摔了外间的门走了。   明月暗自快意,心道:“说得好!王八蛋还敢理直气壮地摔门,万一把门摔坏了,夜里关不严,冻着谢平澜和费长雍可怎么办?”   谢六这一来一去,搅乱了谢平贞的心境。   不一会儿她关上窗户,隔绝了外头的雨声,开门带着两个丫鬟回去了。   不用见谢平澜,明月就知道他这会儿心情肯定异常糟糕。   她决定同谢平澜开个玩笑,转移他的注意力,叫他想点别的。   不一会儿外边有了些微动静,明月赶紧摆好了姿势。   柜门拉开,谢平澜声音低沉:“人都走了,你可以出来……”   他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就见明月斜倚在柜子里,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心上的姑娘看上去十分可怜,鬓边一绺乌发散落下来,愈发衬得面孔苍白,竟似没了生机……   怎么会这样?谢平澜只觉着脑袋里“嗡”的一声。   他适才一直盯着,谢平贞没有往柜子这边来,他那弟弟更是门都没进,一直在外间屋。   难道是柜门关得太严实了,人呆在里面透不过气?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低声唤道:“明月?”颤抖着伸手过去,想要试试她还有没有鼻息。   这时明月却蓦地睁开了眼睛,笑道:“意不意外?”   话音未落,她就觉着身体腾空,已经被谢平澜抱了出去。   “喂喂!”   谢平澜充耳不闻,将她径直丢到一旁床榻上,欺身过来,单手按住想要坐起来的明月,翻转她身体,对准她屁股就是两巴掌。   这下明月不干了,挣扎着爬起来,噘着嘴叫道:“谢平澜你混蛋!人家一片好心,想要同你开个玩……”   谢平澜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明月不由地止了声:谢平澜太用力了,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脑袋靠在她肩膀上,感觉沉甸甸的。   停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道:“吓死我了,你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及你的安危重要。”   这,谢平澜该不会是被自己吓哭了吧?   她慢慢把手攀上谢平澜的脖颈,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知道就好,以后要好好对我,不许欺负我。”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明月方道:“我累了,想歇一会儿,好不好?”   谢平澜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弯腰帮她脱了鞋子:“昨晚没睡好么?”   其实明月睡得还挺沉的,她笑嘻嘻地逗谢平澜:“是啊,昨晚你俩睡隔壁屋,我老听着有人磨牙打呼噜,也不知道是谁。”   谢平澜又好气又好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胡说八道。”   “你去把窗子打开,我们听听雨声。”   谢平澜起身去开窗,明月有意引他忘记不开心的事,问道:“齐洪什么时候会完蛋?”   “看李克明几时动手了,迟则生变,应该很快。”   “那你来预测一下,密州军几时能拿下平豫关吧,接下来战局又会如何,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伴着窗外缠绵的细雨,谢平澜道:“李克明昨天拿到了间部秘谍的名单,即刻就会派人去给景国公李韶安送信,等李韶安接到信,联络招揽吴宜春,最快也得要半个月。不过你无需一直在京里呆着,等齐洪伏诛,探子们不再盯那么紧了就早早离开,走得晚了京城便是战场了,我不放心。”   明月想着谢平澜的这番话,眨眨眼睛,寻思谢平澜的言外之意是他不打算离开京城。   想想也是,好不容易等到密州军兵临城下,他哪能错过这向皇帝报仇的绝佳机会。   这么看谢平澜的背影,确实叫人觉着很熟悉,怪不得他要易容改装扮驼子。   “那费长雍呢,是否要与我一同离京?”   谢平澜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就要问他自己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怕是不愿放过这混水摸鱼的机会。”   明月只是稍一停就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古怪了,窗外房檐底下有人出声道:“背后道人短长,没想到你谢平澜是这等人。师妹快擦亮眼睛,离他远些。”   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平澜反唇相讥:“你有什么短长好叫人道的?偷偷摸摸听人说话,还有理了?”   明月“腾”地坐起来:“你俩有话进来关了门说,大呼小叫,被人听到怎么办?”   费长雍自窗子跳了进来,这等下雨天,由外边回来,他也只是衣裳微湿,脚底竟然没留下水渍。   他径去拿了布巾擦拭,道:“你说我会留下?哼,我偏要和师妹一起回邺州去。”   谢平澜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第135章 别了,京城   明月莫名想笑。   她觉着费长雍中了计。   谢平澜刚才这个计策的名字就叫做“早知道他要同我唱反调”。   不过也难讲, 说不定费长雍是将计就计。   谢平澜虽然老谋深算, 可费长雍也鬼精鬼精的,两个人熟知根底, 真要斗起法来,难说谁输谁赢。   幸好他们是朋友。   她问费长雍:“顺利么,怎的去了那么久?”   费长雍皱了皱眉:“还好, 看李克明的样子不大相信那本册子能置齐洪于死地, 不过我跟他保证一准成事,他没有旁的办法好想,准备冒点风险, 找个合适的人把那册子明天递上去。”   说话间他推门去外间屋换衣裳,声音隔着门传来:“我叫他今天就动手。齐洪找不着咱们,把陈丰瑞抓了去。这一天一夜下来,怕是受了不少罪, 我怕时间久了他性命难保。”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动手前后都不可能特意去通知陈丰瑞一声,提醒他小心。   费长雍在外头耽搁这么久, 正是在为陈丰瑞奔走,想通过各方给齐洪施加压力, 叫陈丰瑞少受点罪。   好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好消息传来。   不用他们出门打听,为他们悄悄提供方便的金嬷嬷就兴冲冲地告诉谢平澜:“听说齐大总管下狱了。”   齐洪是真完了。   就算垂涎着缇密院, 一心想要扳倒他的李克明也没想到,皇帝看到那份假证据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李克明十分后怕,幸好他见那本册子是宫里的东西, 觉着假借朝中文武的手呈上去不合适,于是找了堂姐贤妃的人,说是无意间在大总管宫里的住处发现的。   据当时在旁服侍的小内侍说,皇上看完整本册子之后脸涨成了黑紫色,差点气晕过去,就连当初吕飞白行刺伤了他的脸,他的反应都没这么激烈。   一番兵荒马乱后,皇上叫了队御前侍卫在旁守着,命人立刻去把齐洪找来,等齐洪一到,皇上什么也没问,命人直接把他拿下。   太监犯事审都不必审,生死全凭皇帝一句话。   皇帝盛怒之下发了狠,上来就叫堵了他的嘴,十根手指全都打断,手脚打折,扔到大牢里,下旨要凌迟处死。   那本惹事的册子当即就处理了,连灰都没剩下。   而告密之人也没落下好,那名贤妃的心腹太监刚刚得了赏,昨天夜里就暴毙了。   李克明得信之后连个屁都不敢放,这若是齐洪的手下报复还好,就怕是犯了皇帝的忌讳。   他现在就盼着父亲那里赶紧来上一场大胜仗,转移皇帝的注意力,他也可以借着功劳接掌缇密院。   齐洪一倒,缇密院的探子们暂时成了没头的苍蝇,套在文武百官脖子上的绳索解开了,按说他们该当拍手相庆,但碍于皇上这股怒火来得莫名,吓得他们人人噤声,生怕这节骨眼上惹祸上身。   费长雍和明月没人搜捕,顿时轻松不少。   陈丰瑞被救出来的时候模样十分凄惨,发着高烧,浑身是伤。   费长雍帮他请了大夫看过,说其它地方都能养好,唯独两条腿的小腿骨被打折了,右腿的轻些,好好养养问题不大,左腿怕是要留下残疾。   陈丰瑞一直觉着自己壮得像头牛,无所不能,做为习武之人,他对自己的伤势很清楚,失落过后还强颜欢笑地安慰费长雍:“小费,还是你有本事,这么快就把我弄出来了。那死太监这么打我,我都没供出来,舒窈师妹其实是隋家妹妹。大哥够不够朋友?”   这叫费长雍颇觉歉疚。   虽然陈丰瑞招不招丝毫不影响大局,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当然够朋友。你好好养着,等退了烧,伤情稳定下来,咱们就回邺州去,我找名医帮你治腿。”   陈丰瑞对所谓名医不抱什么幻想,但这京城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不用等了,我自己有数,一时死不了,咱们这就回邺州去,滚他娘的招安!”   费长雍应了,又道:“不会叫世子白遭这份罪,下回再提招安,一切都得照着咱们的条件来!”   陈丰瑞哈哈一笑:“那敢情好,我要弄个世袭的王位,到时候传给我儿子。对了,你和隋妹妹两个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天,总该有进展了吧?”   费长雍但笑不语。   回邺州提上日程,就在齐洪被处死之后。   满打满算还有四五天的时间。   这段时间明月一直住在小谢氏的闺楼里。   费长雍和谢平澜时常出去,费长雍是去探望陈丰瑞,至于谢平澜,明月猜测他应该是暗中窥看父母亲人去了。   谢平澜既然不说,她便不问。   随着离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明月心里满是依依不舍。   自从与谢平澜认识,两人就是聚少离多,世道不太平,见一面尚且不容易,何况相守。   凌迟齐洪的前一天,谢平澜道:“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咱们就离开这里。”   “你要换旁的地方落脚?”   “是。长雍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费长雍理所当然道:“去看齐洪受死啊。还能干什么?”   谢平澜点点头:“那就好,我看京城九成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明月,我带你到别处转转。”   “哦。”明月笑嘻嘻应了,冲费长雍扮了个鬼脸。   转过天来一大早,三人如来时一样,悄悄离开了顺德侯府,稍事改装,兵分两路,费长雍自去凑热闹,谢平澜雇了辆马车,载着明月先去了广佛寺。   明月怕叫人认出来惹麻烦,换了件宽大的衣裙,戴着帷帽,长纱遮住脸。   这是明月第二次来广佛寺,有谢平澜陪着,心境同第一回 自然大不相同。   今日举城去看齐洪受刑,寺里冷冷清清,既没有香客,也没有闲人雅士游园。   谢平澜携了明月的手,漫步园中,同她并肩欣赏晚秋的湖光山色。   “今天一天就是在各处游玩么?”明月歪了头问他。   “喜欢么?”   “很喜欢。”   谢平澜带她走到僻静处的小亭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来:“我也觉着,以前这园林虽然也好看,却不及今天叫人心旷神怡。明月,我准备过几天便托人去跟你爹提亲。”   “啊?”明月不提防他话题转得如此之快,而且又是说提亲的事。   她赶紧擦了擦他身边的栏杆,靠了过去,一双大眼睛眨呀眨:“托人?谁呀,不会是白先生吧?”   虽然知道白策同他交情非浅,白先生在父亲身边说话也方便,但总觉着父亲既然坚决不看好谢平澜,白先生又是深知内情,还叫他去说和有些难为人。   对了,明月蓦地想起来,大概谢平澜还不清楚父亲属意费长雍的事。   可这件事费长雍不提,由自己说给谢平澜听,总是有些尴尬。   算了,反正她已经告诉过费长雍,她爹说的不作数,看费长雍那样子也没当一回事,何必多此一举,等回头叫费长雍和父亲说清楚就是。   “白策现在跟着你爹,他出面到显得我诚意不够,我心目中有个合适的人选,是巫晓元的堂叔祖,西明州巫家的当家人,晓元前两天已经带着我的书信回家去了,就不知道能不能请得动巫老。”   明月忍不住偷偷乐了。   “怎么,一听是巫老便这么高兴?”   “那是,巫老在整个江湖上都响当当,德高望重嘛。”明月将脸扭到一旁,笑容愈发灿烂。   谢平澜明显是因为上次在她爹跟前碰了一鼻子灰,才想到要搬一尊大神出来,这样就算她爹再不满意,冲着媒人的面子,也不好当面耍横。   人选不好找,谢家的故旧都是文臣大儒,在读书人里头名声再响,到了她爹隋凤那里,不说变得一文不值,也难得他发自内心的尊重。剩下的,又难免与密州军、朝廷有这样那样的瓜葛。   真是难为他想到了巫老。   她爹好面子,待来投奔他的江湖中人向来慷慨仗义。在江湖上论武功虽然排不上号,可论名声还是不错的。   巫老这等武林中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找上门,他第一个反应估计是受宠若惊。   自己喜欢的人,为了娶到自己,愿意如此殚精竭虑耗费苦心,她又怎么会不欢喜?   简直心坎里炸开无数朵烟花,甜甜的幸福都要满溢出来。   “那我就回去等着啦。”   不但要等着,她还要想办法叫父亲点头。   “好,忙完这一段,我叫巫晓元他们回金汤寨给你帮忙。”   “你也要好好的,别再冒险了。”   两人絮絮说着话,逛过广佛寺,又去了城西的京屏山看红叶,一直到傍晚才回去和费长雍会合。   满城都在议论齐洪伏诛,只有他们两个人心中涌动着柔情蜜意以及丝丝不舍。   终于要回邺州了,费长雍雇了几辆马车,带上陈丰瑞,和明月一起由隋顺等人护卫着离开了京城。   出城不远,费长雍频频后望,令得陈丰瑞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小费,可是有人会追来对咱们不利?”   费长雍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在看京城。”   这座大赵的都城,怕是要在不久之后易主了。 第136章 新格局   齐洪死了。   他死后, 皇帝暂时未安排他人接管缇密院, 一时间那些密探颇有树倒猢狲散之势。   京兆尹担心引发京城局势动荡,请穆致尧出动京卫的人马对这些江湖人进行监管, 而缇密院最为神秘的“间部”早在军方反应过来之前,就被李克明先下手为强,重新联系整编。   景国公父子野心很大, 上来就选中了平豫关对面密州军中的副都统吴宜春。   吴宜春是几个月前受了上司杨浦的连累, 由丰陵大营调去的平豫关战场。   他还好些,属于平调,平豫关战场驻扎的密州军人数是丰陵大营的两倍多, 杨浦过来之后要受原本同为大都统的许之翎节制,无端比人矮了一头,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齐洪若还活着,景国公李韶安就算明知道吴宜春是自己人, 除非请得圣旨,是支使不动对方的。   但现在齐洪已死,缇密院下一步还不知道会如何, 吴宜春先前的联络人不知所踪,他自己也正茫然无措, 刚好李韶安派了密使过来,吴宜春旁无选择, 当即决定投到景国公门下,帮助他取得一场空前的胜利,自己也可以凭借盖世奇功由暗转明, 一举摆脱秘谍的身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令吴宜春蠢蠢欲动。   那就是杨浦。   原本在丰陵大营的时候,他和杨浦的私交就很好,杨浦这个人有些刚愎自用,吴宜春别有用心,自然比其他几位副统领会处事,从来顺着毛摸,拍得杨浦浑身通泰。   等来了平豫关,两人又多了一层共患难的交情,杨浦原本在他面前就时不时针对姚鸿煊等人发发牢骚,这会儿更是对杜昭也有了怨言。   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吴宜春决定策反杨浦。   过程十分顺利。   军中不准饮酒,杨浦却不管那么多,时常来找吴宜春借酒消愁。   这一天杨浦又来,吴宜春将他灌至七八成醉,探他话风,杨浦痛哭流涕,懊悔跟着杜昭步入了歧途。吴宜春又火上浇油一通,杨浦当即拍案说了一通醉话。   待他酒醒还有印象,再见吴宜春,期期艾艾说不出话,吴宜春却道和他朋友一场,自当两肋插刀,已经派人去安置两家的妻小,准备跟着他投奔景国公,里应外合,平定杜昭的叛乱,谋一场真正的功名富贵。   事已至此,杨浦一咬牙,那就干了吧。   两人麾下兵力足有四五万,这其中能毫不犹豫跟随他们背叛杜昭的嫡系差不多有一小半。杨浦和吴宜春紧锣密鼓地布置,吴宜春又急忙传信给景国公李韶安,和他约定了动手的时间和信号。   十一月初一这天深夜,李韶安下令集结主力,打开平豫关,向关外的密州军大营悍然发动进攻。   杨浦和他的几万人都驻扎在密州军连营左侧,原定朝廷军从右翼杀入,杨、吴二人等大乱一起就带人冲击中军帐,对主帅实施斩首。   谁想不等朝廷军到达进攻地点,主将还未下令袭营,对面大营里中军先乱了起来,跟着全营惊动,喊杀声震天。   李韶安的人意识到情况有变,稍一犹豫,放弃攻击右翼,先去中军接应。   杨浦和吴宜春带了数千人浴血苦战,由营中杀出来。   两人身上都受了伤,同李韶安的人会合后才有暇包扎。   吴宜春啐了一口,原来是杨浦识人不清,手下的一个协都统悄悄向密州军主帅告了密,致使对方抢先行动,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李韶安的兵原本就吃过败仗,士气不高,加上今晚原本打着偷袭的主意,眼见没什么便宜可占,接下来就要同密州军真刀真枪的打,没等对方如狼似虎扑上来,先怯了三分。   连带头的都想,不如回去接着依关隘固守。   不知谁先喊了声撤,两下合兵一处,往平豫关退去。   密州军在后头穷追不舍。   李韶安在平豫关上望见自家兵马这么快回来,情知有异,简单盘问两句,怕叫密州军缠住,忙放他们进关。   外边还人喊马嘶,他顾不上去迎接杨浦和吴宜春,命亲兵把那两人请上关隘来。   哪知道这时候变异陡生,进到平豫关内的杨浦突然一刀砍下了吴宜春的脑袋,跟着狂性大发,带领几千手下调头抢占关口。   意识到中计的李韶安拼了老命想要把杨浦这几千人赶紧杀光,可混进关来的密州军足有几千人,加上有心算无心,只是眨眼的工夫,关外大军杀至。   李韶安明白自己一时疏忽,酿成大祸,平豫关这一丢,密州军的前面是一马平川,京城危险了。   到现在他还不清楚杨浦和吴宜春是杜昭特意调来平豫关战场的,只当自己霉星高照,长叹一声,便要拔剑自刎,被旁边亲信紧紧抱住手臂,众人连哭带求,强行把他送上马,连夜直奔京城逃回。   十一月初二,密州军以微小的代价,彻底夺取了平豫关。   十一月初三,杜昭的十余万大军进入靖定。   十一月初六中午,兵至京城。   初六当晚,皇帝带着后宫嫔妃、文武百官和一众禁军护卫由南城门出逃,三天后,在永州白运城停下了銮驾,暂时安顿下来。   偌大的京城则完全交给京卫指挥使穆致尧坚守。   明月这时候早已跟着费长雍回到了邺州。   高亮所率的商队比明月他们早几天回来,第二趟密州之行十分顺利,又大赚了一笔。   听到杜昭现身京城之外亲自督战,十余万大军破城而入,生擒穆致尧的消息时,明月正跟在娘亲身后,看江氏捧着厚厚的账本,清点山寨的物资。   入冬了,不但是山寨里,军前的耗费也大大增加。   隋凤带着的近万名人马虽是由陈佐芝提供军费粮饷,但那是按照当兵的惯例,叫大家勒紧了肚子饿不死,富余完全称不上。   隋凤哪能叫手下人吃苦,势必要往里添钱。   加上年关将至,按惯例,这又是不小的开销,他当日再走的那些积蓄早就捉襟见肘。   隋凤知道山寨这半年往密州跑了两趟买卖,写信跟闫英寿要钱。   如今山上的账是江氏在管,闫英寿哪能不跟大嫂商量。   江氏想着女儿的交待,从上个月便一直拖着,终于等到了明月回来。   “呀,穆致尧被捉住了?可有说要怎么处置他?”这趟京城之行,大约因为司徒郡主之故,明月对穆致尧的印象还不错。   “不清楚。听说杜昭已经出了安民告示,对没走成的官宦权贵之家颇为优容。”   “平南王呢?司徒翰在忙什么?”   “回大小姐,平南王已经从开州撤兵,往永州去和皇帝会合了。”   “知道了。”   她想了想,叫住禀报完了转身欲走的隋顺:“听着点,我爹那边这段时间有客人的话和我说一声。”   隋顺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小姐,不知客人是指?”   明月俏皮地眨眨眼睛:“比如说费公子啦,还有江湖中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回邺州的路上,明月本想叫费长雍写封信给父亲,叫父亲知道他对这门婚事没兴趣,可费长雍却说他要陪着陈丰瑞去军前,请蔡老帮着陈丰瑞治腿,顺便当面解释一下,免得叫隋凤觉着自己出尔反尔。   谁知陈丰瑞受伤的消息先一步传回了邺州,他们一行人刚离京不久,陈佐芝的二女婿就已经陪着蔡老神医在大化等着了。   费长雍去军前的时间只好延后。   打发走了隋顺,明月突然想起一事,大声叫道:“铃铛!铃铛!”   “来了,小姐,什么事?”铃铛跑了来。   “巫晓元他们快回来了。帮我记着和闫四叔说一声,好好安排食宿。”   上一次巫晓元来金汤寨,于家父子还活着,明月也没有如今的威望,巫晓元跟在明月身边不显山不露水,连四当家闫英寿都没怎么注意到他,这次回来,明月显然是要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   关于谢平澜托了巫家老太爷来提亲这事,明月想的还有很多。   上一次明月气愤伤心之余跑回了金汤寨,转眼间过去了好几个月,她有了自己的人手,时局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明月觉着应该和父亲再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不但是他们父女俩,还有娘亲和弟弟。   这不仅是一桩亲事,更关系到他们全家人和金汤寨日后的前途命运。   若是注定与陈佐芝分道扬镳,就需得早做打算,金汤寨虽然建在山上易守难攻,却是深入邺州腹地,实在不行,该舍弃就得舍弃,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十一月中旬,巫晓元几个回到金汤寨,同明月见了面。   据巫晓元讲,他的堂叔祖已经在去军前的路上了。   明月当即跑去找江氏:“娘啊,咱们也去。您去帮我盯着些。”   江氏深深吸了口气:“好!你爹跟咱们要钱,给不给他?”   明月看娘亲神情毅然绝然,心下大奇,暗忖:“难道娘亲真打算一个大子不给爹?”口里笑道,“那还不是您说了算。”   她怕江氏真就能做得出来,停了停,又道:“粮价现在已经降到了六百文一石,我估摸着拿个两三千两出来,给我爹补贴补贴就够他们过个肥年的了。” 第137章 闺女老婆丈母娘   为了增加此行的胜算, 明月又去磨了外婆曹氏。   曹氏也才刚年过五十, 没有老到不能动,来山上住了快一年, 身体早养好了。此行明月要带着娘亲和弟弟同去,自然不能把外婆一个人留在山上。   说服外婆很容易,撒撒娇就好了。   曹氏找外孙女婿的标准不高, 只要能和汪宝泓的条件差不多, 真心实意对明月好就行,待听说是已故谢老太傅的嫡孙,又被明月救过, 乐得合不拢嘴,捂了嘴悄悄和外孙女道:“乖孩子,你比你娘眼光可强多了!”   明月嘟着嘴道:“我爹不同意。”   曹氏哈哈而笑:“不用管,等外婆去说他, 他那是嫉妒。”   明月由衷赞道:“外婆高见!”   等出发时,队伍里除了明月和她的家人,便是高亮、巫晓元带着百余名新招揽的好汉。十余辆马车, 长长的马队,浩浩荡荡往军前去。   明月暗忖她爹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生面孔, 不知会做何想法。   这些人可都是不愿意追随陈佐芝的,要不然也不会投奔到她这里来。   若能对她爹隋凤有所触动就好了。   杜昭的密州军刚打下京城, 时局每一刻都有新变化,明月一行走在路上,不停有消息传来。   先是肃州的韩承范自立了。   肃州在定靖以西, 北同戎州相接,南边便是巫晓元的老家西明州。   西边诸州长年干旱,地广人稀,除此之外,一些地方还有外族聚居,情况颇复杂。   韩承范这也算是步陈佐芝的后尘了。   不管是出身还是名声,他都比陈佐芝要好的多,这几年他做为肃州一大势力,手下聚集了不少悍将,大家都觉着他早该反了,没想到一直拖到朝廷丢了都城才有所动作。   还有一个消息,早在明月的预料当中。   朝廷向邺州再次派出了钦差,要招安陈佐芝。   这一次听说皇帝和众位大臣全都是诚意满满,哪怕陈佐芝以侄子一条命,儿子两条腿为借口,把原来的条件全部推翻,摆明了要狮子大开口,也没有令他们退缩。   只要能平定杜昭的密州军,拿回都城,一切皆可商量。   招安的事在邺州民众当中并不是什么秘辛,明月和费长雍在京城那会儿就有不少传言,如今舆论分成了两派,因为陈佐芝一直以来的态度,赞成的明显占了上风。   就在这种举州喧嚣的气氛中,明月一行到了军前。   隋凤早得了信,他到是没想到,不年不节的,老婆孩子全都跑了来。   这段时间陈佐芝的女婿也回了大化,军前两万多人马暂由他一人调度,他便以军务繁忙为由,打发了白策去接人顺便安置。   明月都习惯了,见到白策到觉得更加轻松亲切一些。   他们来早了一步,巫老还没到。   众人住下来,因为人多,单独占据了一小块营房。   等全都安置好了,白策回去向隋凤复命。   这会儿隋凤品出不对味儿来,家里人不着面也就罢了,江氏同他置了好几年的气,明月八成还在闹别扭,明城那个小兔崽子唯她俩之命是从,这都不稀奇,可随他们前来的还有一百多名寨丁呢,怎么也不来拜见?   “这次是谁带的队?”   白策心中暗笑,微微躬了躬身:“大当家是问护送太太她们的人里头,谁是领头的么,回大当家,是高亮。”   隋凤皱眉,心道:“有什么不一样么?白先生怎么了,罗里吧嗦的。”吩咐道:“高亮没受伤吧,叫他来见我!”   白策应声而去。   停了停,高亮在外边求见。   隋凤愈加觉着别扭,掀帘子出来,瞪眼道:“高亮你搞什么鬼,这般生分,是不是往密州跑了两趟,翅膀硬了?”   高亮讪然而笑,心说:“大当家真是迟钝,翅膀硬的可不是我。”   他跟在隋凤身后进了门,恭敬道:“大当家,这几年蒙您收留,高某方在金汤寨有了容身之地,在下闲散惯了,对山寨寸功未立,您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实在叫人惭愧。”   隋凤怔住:“你要走?”   随即他自己摇了摇头:“不对。到底怎么回事?”   高亮笑道:“高某已经决定追随大小姐了,还望大当家勿怪。”言外之意,以后你就别支使我了。   隋凤眉头紧锁,双目如电向他望去:“你不是开玩笑?”   高亮摇了摇头。   隋凤恍然:“这么说你们这一百多人都是了,怪不得。”高亮舍自己投奔明月这件事没有令他生气,只是颇感荒谬。   “为什么?她只是个小姑娘。”   高亮回道:“我也说不好,大约是跟着大小姐做事心里踏实吧。大小姐指个方向,大伙只需要努力向前就错不了。”   隋凤不蠢,立时明白了:“原来是因为陈佐芝。明月一直主张叫我投奔杜昭,我觉着那汤啸欺人太甚,担心过去之后受寄人篱下的气,才暂时观望,并不是要跟着陈佐芝一条道跑到黑。你们对陈佐芝这么大的意见,连这一时半刻都不能等么?”   高亮笑了:“大当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改口的意思。   隋凤眼见木以成舟,不禁叹了口气:“实话说吧,山寨里还有多少像你这样的?”   高亮怕他误会,忙道:“大小姐并没有肆意拉人,只有我和她的几名随从。余下都是新招揽的。”   隋凤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打发走了高亮,他怎么想都觉着不是味儿,小兔崽子,都另起炉灶了,还来找他这当老子的干什么?   随即随凤就想起来他找闫英寿要钱的事。   到现在都没个回音,明显是四弟在山寨里说话不算了啊。   奶奶的,他怎么早没发现。这简直是反了!   隋凤被一股火顶着,怒气冲冲出了屋子,问明白家人安置在什么地方,大步直奔那边杀过去。   离远就听到儿子明城清脆的笑声一阵响过一阵。   “哈哈,来抓我呀,我背着手让你们抓。程猴儿都抓不到我,姐姐你和铃铛更是不成。”   “好了,知道你厉害,叫铃铛带你出去玩吧。我跟娘还要算账呢。”   铃铛牵着明城的手由屋里出来,猛见隋凤沉着脸站在外边,不禁吓了一哆嗦。   隋凤听到屋里丈母娘曹氏的声音响起:“女婿养着这么多手下花销可真不少,只是过个年,月儿这一趟密州就白跑了,唉,遭了那么多罪呢。”   曹氏老太太莫名对他很亲,这种亲近不是装出来的,有时候会令他不经意间想起自己的爹娘来。   这话说的也全无讽刺之意,老太太是真的在心疼女婿和外孙女。   正因如此,才叫隋凤一下子息了怒气,想起明月被从密州昏迷不醒地送回来,脸上火烧火燎的。   这么一走神,他再示意儿子和铃铛噤声就晚了一步,明城显然是向着屋里的几人,冲他爹缩了缩脖子,扭头就大声喊道:“我爹来了!”   屋里顿时一静。   隋凤只得阴沉着脸进了门。   虽是刚住下来,这屋里却收拾得异常整齐干净。   就见江氏穿了件秋香色的交领对襟长袄坐在桌旁,左手拿了本册子,看起来到像是账本,右手放在算盘上,丈母娘和女儿明月一左一右,三个人六只眼睛望向自己,竟叫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明月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请安:“爹您忙完了么?”   到把隋凤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堵了回去。   他冷哼一声,径去床榻前坐下来:“我再忙也得来看看,自己老婆孩子在搞什么鬼!”   明月眨了眨眼睛,嘟囔道:“这不是跟娘算一算账,给您送银子来了嘛。”   隋凤瞥了眼江氏,几月未见,她好似又年轻了几岁,眉宇间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这分明是一副有所依仗的样子。   隋凤冷笑一声:“还算什么,我这里急等钱用,山寨里的闲钱全都拿来就是。”   曹氏忍不住插言:“女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爹娘的累死累活一辈子,到头来其实都是在为儿女忙活,哪有像你这样的,拿闺女辛辛苦苦赚的钱,给陈佐芝养兵抢地盘,你说你图的啥?”   明明跟个老太太讲不清楚,隋凤却又不想叫曹氏觉着自己是她嘴里那个大傻子,脑门上迸起两根青筋来,咬牙道:“她吃我的,用我的,打着我的旗号挖着我的人,赚了钱难道不该孝敬我这个老子?”   曹氏只当他又犯了倔脾气,笑道:“该,该,月儿和她娘这不是在算账么,孩子,你快说说,这次给你爹拿了多少银子?”   明月不高兴,张口就把给她爹的钱减去了一大半:“东凑西凑,刚好能挤出一千两来。”   曹氏松了口气:“寻常人家有个几两银子就够一年的花销了。一千两真是不少,月儿你也别省吃减用的亏着自己。”   隋凤正待吹胡子瞪眼,突听外边有亲兵来报:“大当家,有队人马奔着咱们军营过来,说是西明州巫家的人,巫老太爷亲自来了。” 第138章 想不到的客人   打个比方, 巫家老太爷在江湖中的地位, 相当于文人墨客里的王渊或是吕飞白。   而隋凤,差不多就是贺翰德。   只要想像一下若是吕飞白活着的时候, 贺老见着他会是何等的激动,差不多就能明白隋凤这会儿的心情。   一时间他也顾不上同老婆孩子闹别扭了,在屋子里就施展出“八步赶蟾”。   “当真是巫老?快随我迎接!”话音未落, 人已经不见了影。   明月望着打开的房门, 忍不住想发笑。   等她爹知道了巫老来找他的目的,不知还会不会这般积极。   巫老太爷年愈七旬,头发胡子全白了, 面色却透着红润,精神也很充沛,这次是由他的小儿子陪着过来,另有好几辆马车, 七八名巫家子弟随行。   眼见隋凤依照江湖中拜见前辈高人的礼节迎出老远,他也下了马车,笑道:“这位便是隋大当家吧, 老朽许久不出门了,若非受人之托, 还没有机会来邺州,结识隋大当家这样的英雄好汉。”   隋凤怔了一怔, 方知对方来意不简单,不过他没有多想,请巫家众人先入营。   进营之后, 隋凤热情道:“老爷子,您难得来一趟,先住下来,我已经吩咐下面人去准备接风宴了,呆会儿酒宴上叫兄弟们都来拜见一下。”   邺州的土匪们与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提到巫老太爷,不管是金汤寨的几位当家、台昂雄,还是陈佐芝二女婿手下的几名副将,都是久仰他大名。   巫老太爷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知道,隋大当家手下兵精将勇,你这里是军营,就别惊动大伙了。”说话间他侧头同小儿子低语了两句,又道,“我们家有个小子这会儿也在大当家营中,哈哈,他来了。”   巫晓元上前拜见:“堂叔祖!”   巫老太爷打量随巫晓元一起迎出来的明月,双目之中精光微动:“晓元啊,这位就是隋小姐吧。”   明月连忙见礼。   巫老太爷乐得像尊弥勒佛:“快别多礼。大当家,你有个好闺女啊。”   隋凤尴尬一笑,隐约觉着这位老爷子似是冲着明月来的。   他命简经文好生安置巫家众人,把巫老太爷父子请去了他那里。   明月有心想跟上去,巫晓元却在后头悄悄戳了她一下,明月回头,见他又是努嘴又是使眼色,情知有异,和他落到了后面。   “干嘛,你是脸抽筋了么?”明月小声逗他。   巫晓元悄声道:“堂叔祖刚刚告诉我,他带了位客人来。”   “老爷子刚才同你说的?谁啊,神神秘秘,不方便公开露面?”明月微张着嘴,一脸好奇。   巫晓元点点头:“我们家自有传递消息的法子。”   明月脚下一缓,心中突然疾跳了两下。   就她爹这好客的架势,只要不是死仇,冲巫老的面子,肯定就当场化敌为友了,何况若是江湖中人,巫老太爷也没有必要把人藏起来。   不想叫兵丁将领们见到,难道是谢平澜?   只是转念间,她就知道不可能。   那会是谁呢?   任明月再怎么猜,也没想到随巫老爷子而来的这人她果然认识。   当一袭青衫的王子约从车中出来,冲明月露出笑容,秋阳仿佛随之黯淡了一下。   明月半晌才反应过来,指了他讶然道:“王……王大人,怎么是你?”   王子约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明月少见地呐呐说不出话来。到不是被王子约的绝世姿容所慑,而是这片刻之间,她脑海里就像走马灯一样,瞬间晃过了上次同王子约分别前的许多画面。   病中模糊不清的记忆里,王子约曾经照顾了她挺长一段路途,更不用说,她还吐过人家一身。   许久不见面淡忘了的尴尬,一下子全都冒了上来。   王子约却冲着明月郑重一揖:“隋小姐,上回的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感谢,这次的差事是我自己讨来的,便为了能当面见见你,自从你回了邺州一直没有消息,如今身体可是大好了吧?”   明月手捂了面颊,耳际一阵阵发烧:看看人家,心中一派光风霁月,哪像自己,想得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当时虽然病得厉害,可得蔡九公妙手回春,一早就好了,还活蹦乱跳去了趟京城,只是因为那么一点不美妙的记忆,就回避再同王子约打交道,没报平安不说,人家把祖父留下那么重要的诗作给了自己,她也没有一言半语感谢的话,简直没心没肺。   好在明月知错就改,赶紧赔不是:“是我不对,上次高亮叔去密州,我应该托他给你说一声来着。”   王子约说他是带着差事来的,令得明月有些想入非非。   巫老太爷是来帮着谢平澜提亲的,难道说谢平澜觉着一个媒人还不够,王子约也是为此而来?   曾几何时,那人还说要做媒人,撮合她和王子约。会不会是那小子惦记着这茬,虽然王子约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他还是暗搓搓地把人家喊了来……   这时候巫老太爷在客厅里坐下来,眼见没有外人,对隋凤说出了来意。   “要是旁人我就不管了,我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干过这保媒拉纤的活儿,小谢帮过巫家一个大忙,好不容易有了还人情债的机会,虽然和隋大当家素昧平生,我还是厚着脸皮来了。难得两个孩子既般配又有缘,做长辈的何不成全他们?小谢如今同家里闹翻了,大当家的若是答应这桩婚事,不管他准备了什么聘礼,我都再给加上一样,上下两卷《归元阵》,你看如何。”   巫家人一早就商议过了,巫老的儿子在旁没有露出异样来,到把隋凤吓了一大跳。   巫家鼎鼎大名的功法《归元阵》,对一人而言是身法步法,两人往上便是合击的阵法,传说奥妙无穷,练到高深处能发挥出无穷的威力,可惜向不外传,隋凤说不垂涎是假的。   没想到巫家人为了谢平澜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眉毛不由地跳了一跳,强做镇定:“巫老,论出身,谢公子生于权贵之家,是谢老太傅的嫡孙,我的女儿不过一山野丫头,论年纪阅历,他更是长我女儿多矣,我看不出他二人哪里般配来,宁可她嫁一个不那么出色的,脚踏实地,好好过日子。”   巫老太爷原本以为谢平澜这等女婿打着灯笼难找,隋凤除非吃错了药,没有不同意的。   谁想还真像谢平澜信中所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对方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只好耐着性子见招拆招:“小谢也刚二十出头,早几年订婚退婚,折腾到现在还是一个人,可见老天爷早就把红线牵好了,非得等着令嫒长大。前一阵子他受伤被困浦襄城,眼看一命呜呼,多亏你闺女带着神医路过,救了他性命。这还不是难得的缘分吗?”   隋凤干笑道:“老爷子,说句不识抬举的话,眼下我与他各为其主,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巫老太爷拿起茶盏来,瞥了他一眼:“你这主可是指的陈佐芝?”   隋凤一时语塞。   巫老太爷叹了口气:“陈佐芝名声太差了。我老了,不懂朝堂上的事,大当家,这一趟我带了个人来,他从密州过来,你不妨听听他怎么讲。”   明月想差了,王子约是受谢平澜所托,奉了杜昭的命令来招揽隋凤。   密州军接连打了几场大胜仗,攻占了都城,杜昭这会儿正如日中天,手下不缺誓死效忠的人,能叫他这么费心思,派专人前去劝说的,还真没有几个。   此行有危险,原本安排的是旁人,王子约听说了之后主动请缨。   隋凤派人来请他的时候,他正在同明月和巫晓元说杜昭这一次为隋凤和金汤寨开出的条件。   “目前杜帅麾下不论文武,只有官职,没有爵位。隋大当家过来之后,从副都统开始干起,手底下大约是两三万人马,所有带过去的部下、兵卒仍然归他率领,至于上司,九大都统任他挑选,想在哪一个手底下干都可以。谢大哥还帮隋大当家争取到了一条,拿下京城之后,需要驻军的地方很多,除了京城,大当家想去哪里驻扎,杜帅一概应允,这样大当家就可以远远避开邺州,免得日后同陈佐芝兵戎相见。”   明月点点头。   谢平澜为她爹考虑得十分周到,负责前来商谈的又是王子约,金字招牌,从无虚言,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有一种预感,父亲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范。   “我同你一起去。”明月起身。   王子约对隋凤的臭脾气一无所知,笑道:“做什么?”   明月煞有其事:“给你壮胆啊。”   往外走的工夫,她悄声道:“一会儿别管他怎么说,有我呢。不过你就只说杜昭的意思好了,千万别提谢平澜。”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第139章 何妨等一等   明月陪着王子约进门, 介绍道:“爹, 这位就是王子约王大人,王渊大家的嫡孙, 上次女儿在密州病倒,多亏了他施以援手,不然我怕是回不了家了。”   隋凤没长雅骨, 从来未觉着王渊有什么了不起, 王子约风采卓然亦打动不了他分毫,全不像对待巫老太爷那么客气。   “副都统?听起来不错。我有几个问题尚不明白,想问一问王公子。”   王子约正襟危坐, 做洗耳恭听状:“大当家请讲。”   “我之前认识一位密州军的将领,名叫汤啸,听说他是你们大帅的亲信,杜昭对他委以重任, 言听计从,是不是真的?”   王子约坦然回答:“汤将军一早就追随杜帅,立过不少功劳, 现在军中担当要职,但说言听计从, 我觉着并不能这么讲……”   隋凤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只说那姓汤的是不是还在九大统领之上吧?”   王子约很肯定地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大当家无需担心汤啸会挟私报复, 他看不顺眼的不在少数,不说旁人,我都要算是其中一个。大家各司其职, 只要行的正,走的直,他敢胡乱入罪,杜帅第一个不答应。再说,也不是没人牵制他。”   隋凤皱眉,他不管能牵制汤啸的人是不是谢平澜,淡淡地道:“我如今虽说名声不好听,可好歹自己说了算,带着万余名手下驻扎在这里,进可攻,退可守,便是陈佐芝想要差遣,亦需好好与我商量。”   说话间他自袖底取出封信来,拿在手中向众人示意。   “这是前些日子我那位结拜大哥差人送来的信,他经过这一年的休养生息,攒了些家底,邺州境内的敌人也基本扫平了,这两天他就要派出兵马吞并彰白二州,眼下朝廷和杜昭的人马都在从开州战场撤兵,他请我趁机往北推进,我还没来得及给他答复。”   明月微怔。   父亲手中的是陈佐芝的来信。   没听白策说起过,要么是她爹还没来得及和白策商议,要么就是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不打算把这封信公之于众。   陈佐芝的这个决定,又是有费长雍在背后出谋划策么?   细想想,这时候拿下彰白二州时机正合适。   这两个州一东一南与邺州接界,两州都临海,商业发达,官商早勾结在一起。   邺州是那两地去京城的必经之路,陈佐芝卡住了两地商人向外州销货的命脉,又通过保商会,这大半年来和他们联系紧密,加上朝廷失了京城,对各州的掌握已经降至最低处,只需派两三万人马过去,估计着打都不需打,便可长驱直入了。   若是父亲再带兵北上,和密州军以及朝廷的兵马在开州对峙,那这天下三分的局面就很明显了。   密州军打了多少恶仗,不过占下北方三州,外加京城所在的定靖,陈佐芝不动声色,也拿下了邺、彰、白三州,他兵力虽弱,彰白二州尤其是白州自古商业发达,乃是大赵除定靖之外最富庶的一个州。有了钱,还怕练不出来骁勇善战的军队么?   陈佐芝一直摆出打算招安的架势,朝廷从未将他当成心腹大患,难道说这才是费长雍真正想要达到的目的?   他怕是根本就没想过招安吧。   倘若陈佐芝向朝廷称臣,他那些抱负,那些为政的主张又如何施展?   明月越想越多,坐在一旁,神情有些恍惚。   隋凤说过这一番话,频频目视明月,见她仿佛魂游天外,全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只得瞪了她一眼,歉意地冲巫老太爷道:“老爷子,您为了小女从西明州远道而来,又慷慨地以巫家不世功法相赠,按说冲您老的面子,隋某怎么都该答应这桩婚事,更何况以谢平澜的条件,配我这闺女实在绰绰有余。”   明月蓦地一醒:咦,不是在谈是否投奔杜昭么,她爹怎么话风一转,说起亲事来了?   那她坐在旁边听着,岂不是很尴尬?   但有了“按说”,就有“但是”,她爹这是明摆着要拒绝啊。   一时间她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隋凤。   这眼神混杂了懵懂,伤心和不可置信,杀伤力颇大,隋凤暗骂了一声:“个不知羞的丫头。”   想想她最近做的事,还真不能拿她当寻常小姑娘看,捏着鼻子道:“可我这边的情形您老也看到了,这两件事说到底其实是一码事,答应了婚事,我势必就得带着手下人投奔杜昭,以后在密州军中当一个副都统,上面还有冤家对头时刻等着抓我错处,就算有谢平澜能帮衬一二,可老爷子,若换了您处在我这位置,是选择自己说了算呢,还是会自缚手脚,以后仰人鼻息,全靠女婿庇护?”   巫老爷子之前没想那么复杂,踌躇了一番方道:“可大当家这般左右观望,始终不是长久之道啊。”   隋凤笑了笑:“拖得一时是一时吧,更何况局势随时在变,我得为手下近万兄弟审慎考虑。”   话说到这里,哪怕是巫老爷子也不好再劝,不由地瞥眼去看明月。   明月一时间怔住了。   其实若是撇开她和谢平澜的这一层关系,站在她爹的立场上想一想,他刚才说的这番话也不无道理啊。   陈佐芝的为人是不怎么样,可谁敢保证杜昭就一定强了?   若不是她爹对谢平澜莫名其妙地抵触,又想擅自给她和费长雍订亲,他老人家爱观望就观望呗,自己大约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就像她不喜欢父亲一厢情愿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她这么着非要父亲投奔杜昭,是不是也是一种越俎代庖?   想通了这一点,虽然对王子约觉着有些歉疚,明月却是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言了。   隋凤是个十分固执的人,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巫老太爷和王子约各自劝说无效,无奈败下阵来。   隋凤笑道:“小女年纪尚小,我和内人都不舍得她这么早出嫁,想着多留两年。老爷子就如此回复了那谢公子吧,您难得来一趟,可得多住些日子,叫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好亲近亲近。”   他没有挽留王子约,明月暗自腹诽父亲小肚鸡肠,一旁开口道:“爹,不如我和白先生代您款待王大人吧,您再安排些亲信随从保护他。”   王子约身上还担着朝廷的悬赏,他是跟着巫家人悄悄来的,自然要跟着巫家人悄悄地走,这样安全一些。   巫家众人参加隋凤为他们隆重召集的接风宴去了,明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宴请王子约,叫上白策、高亮和巫晓元作陪。   这三人都是倾向投奔密州军的。   明月以茶代酒,先敬了远道而来的王子约,方将自己此时的想法和大伙说了说。   “陈佐芝这艘贼船我爹当初是不得已才上的,结拜也并非他心甘情愿,现在他有自己的顾虑和打算,这也是情理之中,我以前太过心急了,只要他不去为陈佐芝带兵打仗,暂时保持现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白策了然笑笑:“这点小姐你只管放心,大当家和陈佐芝分歧太多,走不到一起去,若不是有人在中间给他们调和,早就翻脸好几回了。”   不用问,他说的那人必是费长雍。   巫晓元苦着脸道:“可我家公子呢,难不成也一直等着?”   明月脸上微红,假意哼道:“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他等等怎么了,又不是没等过。”   巫晓元登时噤声。   谢平澜可是足足被司徒郡主耽误了六七年。   既然如此,王子约回去如何复命就成了大问题。   几人正在商量,程猴儿进屋来,借着上菜的工夫,在明月耳边嘀咕了几句。   明月微一皱眉,对大伙道了不周,起身随程猴儿出门来。   就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汉子站在数丈开外,在山柱等人的监视下焦急地等待,看身上服饰应当是营中的什长之类。   他见明月出来,眼睛一亮,上前两步行了个军礼,口中道:“见过大小姐!”   明月觉着对方很是面生,不由地带了几分警惕:“你是哪个营的?少司徒怎么会叫你来找我?”   若非此人打着费长雍的旗号,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向明月禀告,程猴儿根本不会给他通报。   来人连忙自我介绍:“大小姐,小人姓张,是二郡马所率辎重营的。少司徒有封密信,他千叮咛万嘱咐,命小人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上。”   明月将信将疑,见他果然自怀中小心地取出一封信来。   程猴儿上前接过,见上面火漆完好,隔着信封仔细捏了捏,没检查出不妥来,将信交给了明月。   明月拆开信,打眼一扫,就认出这确实是费长雍的笔迹。   信的抬头,他仍开玩笑地称呼自己“师妹”,但下面的内容却叫明月心中一惊。 第140章 帮个忙   费长雍在信中请明月帮他一个忙。   能叫费长雍不得已向明月求助的, 可不是缺银子抑或是请客送礼这样的小事。   原来最近陈佐芝正忙着吞并彰白二州, 进展颇为顺利。   两地的指挥使眼见皇帝和文武百官被密州军打成了丧家之犬,连京城都丢了, 一时间颇受震动。   一边是大厦将倾,惟仗平南王在苦苦支撑,一边是陈佐芝大力招揽, 马康才拍着胸脯担保, 加上境内大商贾的撺掇,不觉都动了心。   陈佐芝派出两支人马,进到彰白二州境内接收整编官兵, 顺便扫平那些冥顽不灵死也不降的势力。   派去彰州的是他的亲信罗鹏。   结果罗五爷在那边遇到了点小麻烦。   彰州的老百姓对陈佐芝十分抵触,茶余饭后说书唱戏流传的都是他当年打家劫舍的那些缺德事。   陈佐芝打从自立为王,自觉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尤其是重用费长雍的这大半年, 连邺州父老都慢慢地淡忘了曾经被他如何祸害过,结果反到是他从未到过的彰州,老百姓对此念念不忘, 罗鹏觉着肯定是有人在暗地里捣鬼。   他派人一查,果然抓住了几个散布谣言的。   古怪的是这几个人做什么营生的都有, 彼此间看上去八杆子打不着。   当中有官宦子弟,有教书讲学的先生, 有做买卖的商贾,还有靠海吃饭的船帮老大。   共同的一点是他们在附近几县乃至整个彰州都有不错的声誉乃至民望。这边刚抓了人,还没等审呢, 好多县已经是群情汹涌,说情的一拨接一拨,几乎将罗鹏住处的门槛踏破。   罗鹏怕惹出乱子,没敢擅自处置,派亲信骑快马将其中详情禀报给了陈佐芝。   千万不要以为陈佐芝这段时间修心养性就改吃斋了,他对费长雍推心置腹礼遇有加,是因为费长雍确实有本事,彻底解决了粮荒的同时,还给他赚了一个好名声。   对那些一心一意坏他好事的人,陈佐芝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幕僚黄璞给他出了个狠毒的主意,叫罗鹏将人押回来受审,等囚车押送至邺州境内,便找个荒郊野外没人的地方,把人直接宰了,然后伪装一下,就说遇到了山贼。   邺州的土匪山贼已经被陈佐芝清剿得差不多了,想找个能背动黑锅的不容易,扒拉来扒拉去,只有一个章驼子还能将就。   这章驼子原本是孟黑的死对头,孟黑和陈佐芝结盟之后,两人联手很是给了章驼子些苦头吃,逼得他退入深山。孟黑死后,陈佐芝收拾章驼子自然没那么来劲了,放他残喘到今时今日,没想到这还派上了用场。   考虑到费长雍把那些刁民看得比什么都重,陈佐芝召集亲信商议的时候,特意将他排除在外。   但陈佐芝未免太小看费长雍了,他那边刚采纳了黄璞的主意,还未出一个时辰,费长雍就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他不想因这件事同陈佐芝翻脸,便写了封信,差人给明月送来,附上彰州那边押囚队的路线图和几个可能动手的地点,请明月带着手下悄悄赶去,抢先一步将犯人解救出来。   这等事自然是义不容辞。   明月把送信的人打发走,回到席间同高亮和巫晓元说了一声,叫他们赶紧去召集一队信得过的兄弟准备出发。   费长雍虽然没有明讲,但明月细思量这一整件事,觉着罗鹏抓到的很可能是“天行”中人。   关嘉当日带着明月和白策去过一次“天行”的秘密集会,参加集会的人遍及各行各业,不论贫富贵贱,共同的一点就是都胸怀天下,关心百姓疾苦。   他们当中若是有人站出来激烈地反对陈佐芝,也就不足为奇了。   明月肯定是要跟着一起去的,邺州地图就装在她的脑海中,至于爹娘还有外人那里,统统都谎称有一批货出了问题,要立刻赶去协调。   王子约就只有拜托白策招待,明月跟他道了歉,约定回头再联络,匆匆上了马,带上高亮、巫晓元等人一溜烟离营而去。   时间紧迫,明月只能在路上再慢慢推敲细节,思索等到了地方如何行动,得手之后怎么善后。   好在这一路因为要抄近道,大半都是崎岖山路,荒无人烟,到是无需太过隐蔽行踪。   趁着中间短暂休息的工夫,明月把高亮和巫晓元叫到身边。   “罗鹏手下没什么高手,他们也想不到有人会劫囚,我估计着救人不难,难的是别因为做好事惹下麻烦。”   巫晓元正抓紧时间吃东西补充休力,嘴里塞着大饼,含糊不清道:“这容易,他们不是要谎称遇上土匪么,咱就叫他梦想成真!”   高亮“噗”就乐了:“黑吃黑啊,得,那旁无选择,还得是章驼子。”   “行,不过谁见过章驼子?”   三人面面相觑,明月又把其他几人喊了过来,结果这位章驼子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伙只知道他大约四十来岁,竟没人见过他真容。   明月摆了摆手:“无所谓了,高亮叔来假扮一下吧,意思到了就行。巫大哥,你家世子不是才扮过驼子吗,来来,你有经验,帮他捯饬一下。”   巫晓元咧了咧嘴。   不过驼子特征鲜明,确实是最好扮的。   明月见大伙没有异议,又道:“眼下还不清楚那几个犯人的底细,这些人悍不畏死,怕都是狠角色,咱就只管着救人,少同他们攀谈打交道,注意不要暴露身份,总之,这次做好事不留名,都听明白了没?”   众人哄然应诺。   明月这番叮嘱并非无的放矢。   若营救出来的是关嘉那等人也到罢了,但明月清楚地知道天行当中有些成员十分偏激,到现在她还对当时船上有人将她爹称作“三匪”之一,主张一并剪除耿耿于怀。   这些人一旦打定了主意,便如飞蛾扑火,自身尚不顾惜,更不会念及救命之恩对金汤寨手下留情,很可能以此来挑拨陈佐芝和父亲的关系,还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为了天下众生。   或许是她多虑了,但世间什么人都有,什么情况都可能遇上,既然想到了,便要预先提防。   彰州和邺州的交界是一条大河,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叫做落晖河。   彰州各地的近千名父老远远跟随着囚车,一直送到落晖河畔,桥头有官兵把守,戒备森严,他们上不去石桥,这才无奈地停了下来。   领头的汉子啐了一口,回头冲众人道:“不能就这么算了,桥不让走,咱们就去渡口坐船,早早赶去大化,为几位先生请命,陈佐芝自封大义气王,想将过去做下的事一笔勾销,这一次他要是不放人,咱们就闹个大的,也好叫天下人都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彰州百姓群情汹涌,当即或十几人或几十人原地散开,纷乱中却有几个精壮男子凑到那领头的汉子周围,低声商议。   “这么下去不行,赤手空拳的,去再多人也是鸡蛋碰石头。”   “朝廷那帮官儿贪生怕死,官兵指望不上,要想阻止陈佐芝吞并彰州,只能靠咱们自己。”   “先救人吧,等把几位先生救出来,我有个想法……”   且说那边押送囚车的是罗鹏的亲信,兄弟间排行第十七,手下人都尊称他“十七哥”。   此行共是六名犯人,过了落晖河,就是自己的地盘了,十七哥想都没想过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邺州地界上打他们这些人的主意,他奉了上头的命令,要在半路上大开杀戒,也怕有人嘴不严,走漏消息,就只带了四十来个手下,六七个人管一辆囚车,怎么看都绰绰有余。   动手的地点他也想好了,左右要杀,早动手早利落,这附近人烟密集,再往西走一走,四十余里开外就是落梅山,有一条山沟叫跃马涧,过了跃马涧是个乱葬岗,活的鸟雀猫头鹰的不少,活人就难得一见。   就那里吧,有很多孤魂夜鬼和你们六个做伴。十七哥暗自寻思,一脸狞笑地催促手下:“都走快些。”   队里有囚车走不快,四十里路下来天都快黑了,这一整天,他们该吃吃该喝喝,车里的犯人却是水米未沾。   眼见太阳落山,这些匪兵非但没有停下来住宿的意思,还要往山旮旯里钻,六个人都意识到怕是大限将至。   当中一个大胡子仰天长叹:“可惜,咱们这些人没能揭穿陈佐芝的豺狼本性,看来是要不清不楚地把命丢在半路上了。”   旁边囚车里的老者哑着嗓子道:“无妨,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乃是陈匪掩耳盗铃。”   “呵呵,没错,若必须要有人流血,方能叫彰州百姓清醒过来,阻止陈匪的狼子野心,那就从我们几个开始吧。”   十七哥听着六人临死前犹自慷慨激昂,撇着嘴不屑地嗤了一声,正待吩咐手下找个僻静的地方送他们上路,旁边一个兄弟凑了过来:“十七哥,你看看后边,有点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走剧情 第141章 风起彰州   那十七哥回头一看, 吓了一跳:“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刚才他们身后的山道上还空荡荡地没个人影, 怎么眨眼的工夫,就多了个车队。   对方共有三辆车, 十几个人,前头那辆车上放了个黑漆漆的长方形大箱子,似乎是……一口棺材。   这些人走在傍晚凉飕飕的小北风里, 黑灰色衣裳衬得腰间束着的白麻布格外显眼, 最前头两名汉子还扛着招魂幡,脸上黑红相间,看着就像是戏台上的大花脸。   荒山野岭的, 这阵仗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叫人一见便心里发寒。   不过十七哥自觉装神弄鬼见得多了,当即吩咐手下停下来严阵以待,等着对方走近。   两下相隔不过半里, 他这一停下来,后头的车队很快到了跟前,十七哥手下的喽啰喝道:“站住, 干什么的?”   棺材旁一个年轻人黯哑着嗓子道:“各位老爷,出门见棺, 升官发财啊。”   前面不远就是乱葬岗,按说遇上附近人家出殡也不是全无可能。   不过十七哥多年的老土匪, 不讲理惯了,拔刀在手,冷笑道:“承你吉言了, 老子们在此办事,尔等偏要凑上来,有道是有杀错没放过,若是冤死鬼,也只怨你们自己赶得太巧!”   说话间抬手往前点了点,示意手下人一拥而上。   在他想来,早先敢和他们叫板的山贼土匪虽说都收拾干净了,可这东西就跟邺州的土特产似的,自然而然就会长出新的来。对方只有十几个人,很可能是附近的山民饿急眼了,凑一起一合计就学人出来打劫。   要人没人,要兵器没兵器,遇上自己算他们倒霉,只需一个照面……   “啊!”冲在最前面的手下惨叫一声,被扛招魂幡的花脸汉子飞起一脚踹中了心口,钢刀脱手,身体向后飞出去,砸中了另一名持刀的同伙。   那大花脸一招得手,嘴里还骂骂咧咧:“这可是你们先动的手,奶奶的,老子都下定决心要金盆洗手了,偏有人上赶着找死!”手中招魂幡抡圆了,旗杆挂动风声,“呜”,一下就扫倒了好几个。   他那些同伴也没闲着,扶棺的放开棺材,牵马的丢下缰绳,拳打脚踢,眨眼工夫放倒了一片。   先前说话那年轻人出手更是快若闪电,攸地就抓了个喽啰过去,随手一掼,那人的脑袋撞上坚硬的棺材板,登时就开了瓢,一头一脸的血,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了。   十七哥眼都直了,夜路走多了终遇鬼,对方这分明个顶个都是高手。   这时候他那些手下哪还顾得上囚车,冲在后面的眼见不好,脚底抹油便要开溜,十七哥腿肚子转筋也想跑,就听着棺材“咔咔”几声异响,一个声音自里面传出来:“是谁撞了老夫的棺材板?”   那棺材竟然自己在马车上立了起来。   跟着棺材盖飞出,里面腾起一团呛人的烟雾,白烟中人影一晃,惨叫声随之响起。   棺材里的人一出来,就结果了十七哥的两个手下。   “妈呀,诈尸了!”   这下押囚队这边的人逃得更快了。   十七哥没跑得及,被那年轻人探臂擒住,掐着脖子按倒在地。   他心知对方不过是故弄玄虚,棺材里原本就埋伏着人,那股呛人的白烟乃是石灰粉,只是这些人个个都一身武艺,竟然还玩这种伎俩,到底有没有点高手的觉悟啊?   他欲哭无泪,挣扎着勉强抬头,不禁目光一凝,脱口叫道:“章驼子?”   就见由棺材里跳出来的这个人看上去差不多有四十来岁,脸上蒙了块黑布,佝偻着身子,后背高高耸起,十七哥不认识匪首章驼子,但他此行奉命要假借章驼子的名义杀人,脑袋里时不时盘旋着这个念头,一见到驼子,自然而然就联系上了。   那“章驼子”冷哼了一声,跟着就听后面马车里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糟糕,被他识破了,快些灭口吧。”   “……”十七哥“饶命”两个字到了嗓子眼,没等发出来,突觉后脖颈一痛,跟着就失去了知觉。   程猴儿负责给明月赶车,坐在车前左顾右盼,小声道:“大小姐,跑了好几个!”   明月亦小声回答:“跑就跑了,随他们去。”   巫晓元丢下绝了气息的“十七哥”,咂巴了一下嘴,抬头望向对面孤零零的几辆囚车:“这也太容易了!”   扮成了章驼子的高亮沉声叮嘱:“不要麻痹大意。”   巫晓元“嘿嘿”一笑,回道:“知道了,大当家。”   做戏做全套嘛,风声已经放出去了,不能叫这些人知道是金汤寨的大小姐救了他们。   他带着众人上去,三下五除二劈开了囚车,解了锁链,将人救了出来,冷着脸道:“都别磨蹭,赶紧上车。”   被解救出来的几人面面相觑,他们都听到十七哥临死前叫的那一声“章驼子”,不过他们是彰州人氏,对邺州土匪的了解只限于陈佐芝、孟黑和隋凤,不知道这“章驼子”是何许人也,也不清楚对他们几个而言,这到底是死里逃生还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几人稀里糊涂被拉上了马车。   明月只给他们准备了一辆车,车里满满挤了四个人,剩下两个坐上原本拉棺材的空车,程猴儿提着马鞭过来催促:“赶紧赶紧,车上换衣服吃东西,谁都别拖后腿,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   被救几人面色惨然。   他们哪知道,程猴儿这话听着虽然凶狠,其实已经得了明月叮嘱,嘴下留情了。既没骂娘,也没自称老子,那马鞭更是虚抽两记,纯粹吓唬人的。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一行人驱车匆匆离开出事的地方,连夜出山。   巫晓元等人点了火把照明,在瑟瑟寒风中闷声赶路,零星几句交谈,不过是“那些是鬼火,不用理会,跟着飘一阵自己就熄了。”“对了,这附近是乱葬岗。”“快些出山,看这样子后半夜说不定会下雪!”   大胡子等人之前就被折腾得伤了元气,这会儿在车上又冷又困,早分辨不清东西南北,没等到后半夜,一个个就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都睡了。”巫晓元道。   这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片凉凉地飞到肌肤上化成水。   明月撩着车帘看了看,吩咐道:“这样子地上积雪还得一阵,再快些,争取半个时辰之内赶到朱楼镇,不要留下痕迹。”   大伙轰然答应,自有人落在队伍后面清除蛛丝马迹。   明月提前已经在朱楼镇做了些安排,只是没想到天气突变,中途下起雪来。   她感觉马车外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将车里的毡毯拿给程猴儿:“去给他们几个盖盖,别冻坏了。”   那六个人虽然已经换上了棉衣,但睡着之后,再厚实的衣裳也不顶事,一个个冻得蜷缩成一团。   大小姐有了吩咐,巫晓元当先脱了外袍,给其中一人盖到身上。   他自幼习武,内功已经颇有根基,加上通宵赶路,并不觉着冷。   其他诸人见状笑骂一通,也纷纷解了衣裳。   那六人睡得正香,浑然不觉。   等他们醒来,只觉处身于狭小的空间,不停地颠簸,应该是在一辆马车上。   眼前一片漆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方知道有人趁他们熟睡做过一番手脚,又给他们换了地方。   “章驼子”重出江湖打劫杀人的消息已经在小范围传开了,陈佐芝勃然大怒,派人封锁了落梅山附近的交通要道,更有重兵随后赶来。   好在明月他们脱身得早,等陈佐芝的手下满邺州抓人的时候,金汤寨那边由高亮带队,又往密州送了趟货。   为将他们六个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这批货足有十几大车,走在路上高亮几个还捏着嗓子时不时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知道你们六个不怕死,这就算死过一回了,留着有用之身干点别的吧。现如今你们家里人都以为你们六个死在邺州了,别急着回去,下次未必有这等好运气,刚好遇上‘章驼子’救命。嘿嘿。”   路上吃喝拉撒都是找没人的地方,程猴儿和隋顺蒙着脸给他们提供方便。   如此“饱受煎熬”,直到七八天之后,商队到了开州,彻底脱离陈佐芝的势力范围,高亮等人方才松了口气,留够盘缠,找了家客栈把那六个人一丢,就此扬长而去。   那六个人恢复了自由身,回想这段时间的遭遇,几疑是在梦中。   明月漂漂亮亮办完了费长雍托她办的事,正想着怎么同那小子表表功,这时却有一个惊人的消息自彰州传来。   彰州有一个县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杀贪官,占城池,附近两县随即响应,打出旗号,誓要打到邺州去,用陈佐芝的头颅祭奠六位义士亡魂。   这股义军很快就像滚雪球一样壮大起来,彰州指挥使无力弹压,罗鹏主动帮忙,发了狠要将彰州杀个血流成河。 第142章 惊天巨变   大胡子等六人被抓只是彰州起义的导/火索。   事情已经闹大了, 就算义军们知道他们六人获救, 目前还都好好的,也不可能停下脚步, 让事情回到原点。   明月很是揪心,于公于私,彰州乱起来对她都没有好处。   罗鹏带了两万人马, 其中官兵很少, 绝大多数都是陈佐芝带出来的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一年来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磨利了爪子等着扑人。   所谓义军只是些吃不饱的老百姓,哪会是他们的对手?   更不用说密州的货有一大半都是销往彰州,这仗一打起来,势必要逼着他们在别处另找买家。   明月只是想一想便觉着头痛。   如今只能寄希望费长雍力挽狂澜, 有办法阻止这场杀戮。   费长雍接到消息比明月要早,事态的发展出乎他预料,只要稍有理智的人便不难判断这场起义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彰州百姓便是这么做了。   这令他十分被动。   陈佐芝那里他试图劝过,但丝毫不起作用。   以往陈佐芝对费长雍的建议即使不想采纳, 多少也会敷衍一番,但这次他直接明讲:“长雍, 内政方面你是大才,以后不但是邺州,彰白二州我也一并交给你管, 让你完全说了算,但带兵打仗对付刁民这些事情你就别插手了。只要是叛乱就绝不能姑息,大赵朝廷闹成如今这样,连都城都丢了,龟缩永州,那便是前车之鉴。我不管天下人怎么骂我,哪怕把彰州打成一片废墟,也有你帮我重建,长雍,你不是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费长雍沉默良久,直到陈佐芝阴沉下脸来,方才点了点头。   他并不是同意了陈佐芝所言,而是意识到任他费再多的唇舌,陈佐芝也不可能做出让步,只好自己先退这一步,以便另想它法,徐徐图之。   他投到陈佐芝麾下,借用陈佐芝的势力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事,但同时也浇灌了这朵恶之花,使这土匪头子愈加的凶狠自大。   回去之后,费长雍给明月写了封密信,约她带着手下到大化一见。   而后他悄悄去探望了正在养伤的陈丰瑞。   陈丰瑞在京城遭了大罪,经过蔡九公诊治,确定右腿没事,左腿小腿骨的伤也能治好,唯独左腿脚踝要麻烦些,需要养差不多半年,就算侥幸调理好了,往后也不大能受力。   也就是说陈丰瑞日后就别想健步如飞地与人动武了。   这对他打击颇大,回大化之后整日呆在屋里不愿见人。   费长雍和陈丰瑞单独呆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等费长雍走后,陈丰瑞叫人来伺候他梳洗打扮,换过衣裳,坐着轮椅车去见父亲陈佐芝。   他向陈佐芝请命,想要带人前往彰州督战。   陈佐芝一开始见儿子振作起来了还挺高兴,正待答应,转念间脸色微变:“费长雍找过你了?”   陈丰瑞愕然,嗫嚅道:“关小费什么事?”   陈佐芝大皱眉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叫你平时与他多接触,是想叫你学学他的那些本事,就算学不会,好歹知道他怎么既叫那些商贾心甘情愿把钱拿出来,又哄得泥腿子们都夸一声好,别回头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结果你到好,旁的不学,学他心慈手软,把那些刁民看得比天还大。”   陈丰瑞据理争辩:“父亲难道不觉着正因如此,他才能想出那些得百姓拥戴,对咱们也有利的办法吗?您何不再给他些权力,说不定彰州这次的事也能如粮荒一样,不伤筋动骨便顺利平息。”   陈佐芝目露失望,冷冷望着儿子:“你莫不是忘了,当初咱们父子为了和官兵周旋,抢人抢粮,杀了多少老百姓?你的手能洗干净吗?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来日要交到你的手上,姓费的再能干,也是你的幕僚谋士,岂可将他真当成兄弟手足?知道被属下完全牵着鼻子走的叫什么吗,叫傀儡!滚回去给我好好想清楚!”   陈丰瑞走后,陈佐芝越想越气恼,砸烂了一套茶壶茶盏尚不解恨。   儿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性格虽然粗豪,却并不愚蠢,没想到短短数月费长雍对他的影响竟会如此之深。   这令他不由地心生忌惮。   陈佐芝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坐回桌前,拟了道命令,叫罗鹏抓紧时间平定叛乱,另外自大化再调集三千兵马,由儿子陈丰瑞率领即日起赶赴白州,去盯着白州各地尽快整编,完成归降事宜,以免受到彰州的影响再发生民变。   陈佐芝之前已经派了两万人马去白州,这次说是防患未然,其实际不过是找个理由将陈丰瑞远远打发了。   陈丰瑞原本管着王府的亲军护卫,他这一走,这一摊子势必要交给自己人才放心。   接手的是陈佐芝的大女婿纪茂良。   纪茂良自知自己是个文弱书生,想要降服岳父身边那些悍勇的护卫,还要靠他的副将龙秋横。   龙秋横是开州好汉,原本霸龙岗的大当家。   开州沦为主战场之前,霸龙岗借着地势便宜,日子过得颇滋润,龙秋横慷慨好义,逢年过节邺州的同道们常能收到他派人送来的心意。   陈佐芝、隋凤都是他送礼的对象。   差不多半年之前,龙秋横带了一帮手下跑到邺州来投奔陈佐芝。   见他如此狼狈,陈佐芝少不了要查问究竟。   原来这小子打劫没带脑子,一时昏了头,冲朝廷押送密州军家人的队伍下了手,还引发了一场大火,结果犯人关在囚车里逃不出火海全部烧死,朝廷的人马也损失惨重,一下子把两边都得罪干净了,霸龙岗众人由此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由一个上千人的大帮派被杀得只剩下些散兵游勇。   还真是天下之大,除了自己这里,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陈佐芝放下心,自觉手下添了一员虎将。   龙秋横这半年来很是安分,每天闷声不响地操练兵丁,也不见和谁多接触。   纪茂良是他的顶头上司,找到他一说,这条壮汉拍着胸脯保证,跟着就带了几名亲信住进了陈佐芝的王府前院,盯着护卫们当值换班,不允许有任何松懈。   纪茂良很满意,觉着这下可万无一失了。   谁知道偏就出了事。   腊月初四,罗鹏在彰州的垆城打了场大胜仗,杀敌千余,抓获义军头领宋大郎。   他将这消息写成喜报,派人骑快马送来大化,一来快过年了,想跟陈佐芝为手下人讨点封赏,再者也请示一下这宋大郎该当如何处置,杀是不杀。   送信的人腊月初八赶到大化,一路畅通进了王府,得侍卫们告之王爷这会儿一个人在书房里,要求见需得先跟龙副将说一声。   龙秋横带着人由里面出来,听说是自彰州来的战报,立刻领着他去见陈佐芝。   两人在书房门口连着禀报了两次,不闻里面叫进,龙秋横脸色变了,道了声“不好”,直接破门冲进屋去。   一股血腥气迎面而来,陈佐芝坐在书桌前,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抓着短剑的剑柄,锋利的剑身完全刺入前心,血流得椅子上地上到处都是。   陈佐芝脸上隐约带着狰狞,面色发青,已经没了气息。   龙秋横惊呼一声:“快来人,王爷自尽了!”   那信使虽然惊得魂飞魄散,闻言还是忍不住瞥了龙秋横一眼。   这现场看上去确实像是陈佐芝自刺一剑,正中要害,但任谁都清楚,陈佐芝做为一个土匪出身的反王能走到如今是多么不容易,眼看三州到手,势力如日中天,怎么都不可能活腻了,必定是为人所害。   原本不觉着,现在看这龙秋横怎么这么可疑呢?   未等他质疑,外头涌进来一群侍卫,大伙都慌了手脚,还是龙秋横最先发现了桌子上有封书信。   “都别乱动,这好像是王爷的遗书!”   众侍卫:“……”   很快陈佐芝的两个女婿和马康才、费长雍等人全都闻讯赶来。   龙秋横向众人叙说发现陈佐芝出事的经过。   费长雍和马康才商量几句,又将纪茂良叫了过去,道:“大郡马,我同马大人都觉着王爷仙去这件事应该暂时对外隐瞒,眼下咱们的兵马都派在外边,大化相对空虚,一旦王爷出事的消息传开,容易生出大乱子来,更何况朝廷的钦差这会儿还在大化呢。”   纪茂良两眼发直:“好,好,长雍你看着办。”   费长雍叹了口气,打发手下去安排。   陈佐芝的二女婿朱培兴几个月前刚得了个儿子,为这个他跟岳父请了假,没急着返回军前。   他道:“咱们需得赶紧查清楚是谁害了王爷,先看看那信上写的什么吧。”   龙秋横是个粗人不识字,纪茂良过去把信要过来,一目数行,他先看完了。   “这,这还真是岳父写的,是他的笔迹……”   其中内容令纪茂良目瞪口呆,傻到了那里。 第143章 身后事   陈佐芝的绝命书很长, 内容分为两个部分。   前面用了两页纸详细回顾了他当年如何被逼得走投无路, 落草为寇,而后几经挣扎, 拉起人马,与人火并抢地盘,多少次命悬一线, 一点一点壮大自身, 终于成了邺州实力最强的土匪头子。   纪茂良自诩读书人,这两页纸看得他心中冰凉,额上冒冷汗。   说这不是陈佐芝写的吧, 笔迹没有问题,这发迹的经过也写得颇清楚,当中有几件事对外人来说还挺秘辛的,结果也出现在了上面。   可若说是陈佐芝写的, 杀了他他都不信岳父有这等文采。   不是说文章写得多华丽,正好相反,这些文字几乎都是平铺直叙, 采用最平实的语言娓娓道来,可其中却透露着一股悲怆绝望之意, 叫人读罢不禁喊叹一声:“造化弄人!”   他在其中也写道这些年自己如何视人命如草芥,烧杀抢掠, 或为了立威,或为了报复,或将某个村镇抢得一干二净, 本没有必要再灭口,只是见手下人弦绷得太紧,给他们个发泄的机会。   直到拿下邺州,当了大义气王,方知道作孽太多是要遭报应的。   这一年来他已经尽其所能想要弥补邺州百姓,重用有识之士,为以往赎罪。但他悔悟得太迟了,弟弟侄儿相继死于非命,儿子成了残废,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恶梦连连,梦见那些无辜惨死的人来向自己索命。   而今邺州因他大乱,不知又要再添多少罪孽,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以自己的死来结束这一切。   ……这简直太荒谬了。   纪茂良深知自己的岳父是何等野心勃勃,就算提着刀亲手把那些反对他的刁民都杀干净了,都不带眨一眨眼的,更不用指望他良心发现。   这信是谁伪造的?好大的胆!   马康才见纪茂良捧着那信良久不作声,两手抖个不停,信纸都跟着“沙沙”响,忍不住上前两步:“大郡马节哀顺变,我来读给大家听吧。”不等纪茂良反应,伸手将那一摞信纸抢了过来,朗声读给众人听。   “吾幼时家贫,寡母与人浆洗糊口,省吃俭用供吾兄弟读书识字,镇上富户为傻儿娶妇,置酒席十余桌,以笸箩装馍馍施舍乡里,引得众人哄抢,扭打至头破血流,吾深恨之……”   前面这一大段自白加忏悔,众人听着神色各异,虽然各自心中都涌起深深的怀疑,却无人打断马康才,听着他一路往下念。   “……吾死之后,继任者应勿重蹈覆辙,努力补过改彻,军权内政一应未尽事宜……”   终于到了对身后事的交待部分,不管这封信是真是假,大伙都竖起了耳朵,生怕遗漏关键的语句。   马康才顿了顿,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往纪茂良那里瞟了一眼。   陈佐芝自立为王之后,也学大赵朝廷的王侯之家,一早就立了儿子陈丰瑞为世子,虽然父子相处的并非十分融洽,但陈佐芝始终将他当继承人对待,该给的待遇和权力一点都没少。   可在这封信中,陈佐芝历数了陈丰瑞的很多不足,说他腿上有残疾,并且当年跟着自己犯下了太多杀孽,不足以担当重任,又说大女婿是读书人,性情敦厚,明辨是非,指定由纪茂良接手他打下的偌大家业。   纪茂良沐浴在诸人各色异样的目光中,张嘴欲为自己辩白,却不知该说点什么,腊月天汗湿重衣。   还没完,这封信后头还给纪茂良留了个考验,说罗鹏野性难驯,早就不听陈佐芝的调遣,在彰州欺压百姓,一意孤行激起民变,命纪茂良在接掌大权之后想办法将罗鹏除去,平息民乱。   信的最后,交待纪茂良凡事多向少司徒费长雍请教,费长雍治理邺州颇见成效,事实证明一年来他的种种举措都是对的,叫纪茂良只管放心任他施为。   简直就像托孤一样,把纪茂良加一个烂摊子托付给了费长雍。   二郡马朱培兴如梦方醒,第一个叫了起来:“这信是假的,王爷是被人害死的!”   其实不用他说,这屋里的几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陈佐芝死了,这事实明晃晃就摆在眼前,朱培兴不由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纪茂良。   他这位连襟是读过几年书不假,但一早就证明了难堪大用,岳父陈佐芝看在女儿面上,封他做大行令,专门接待来客,要说受重用的程度还不及自己,朱培兴暗忖岳父就算真要把偌大的家业交给外姓,给自己也不会给那书呆子,还什么“性情敦厚、明辨是非”,简直可笑。   陈丰瑞去了白州之后,王府中的侍卫交接调度全都交给纪茂良在管,似乎也只有他最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人行刺,顺便伪造成岳父自杀的假象,目的都在这封信上:趁着陈丰瑞、罗鹏等人都不在大化,想要窃取大权。   朱培兴往左右看看,想在这屋里找个同盟,却见马康才和费长雍都是一脸的纠结。   马康才眼珠转了转,沉吟道:“二郡马不要急着下定论。王爷突然撒手西去,先想想怎么解决当下的内忧外患吧。”   纪茂良又不傻,自然知道朱培兴在怀疑什么,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急忙辩解:“不关我事啊,你们相信我,咱们立刻开始彻查!”说话间向着龙秋横望去。   不是自己,那龙秋横的嫌疑就非常大了。   龙秋横皱着眉,面色凝重,一点都看不出来包藏祸心。   费长雍接过话去:“查能查出什么来,徒令得人心惶惶。便照王爷遗书中所说,抓紧时间善后吧。马大人,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将王爷收殓起来,秘不发丧,传令叫所有在外带兵的将领年前回大化向王爷述职,等所有人都聚集一堂,再告之大家王爷仙去的消息,顺便宣读遗命。”   马康才附和道:“费大人所虑甚是,我赞成。”   费长雍点了点头,又问:“两位郡马对这么安排没有意见吧?”   纪茂良对上费、马二人灼灼的目光,心里虽然隐约觉着不妥,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嗫嚅道:“……没。”   龙秋横拍着胸脯请命:“诸位大人,有事只管安排俺老龙做。”   “你们……”朱培兴这才发现自己被孤立了,暗自心惊。   费长雍打断他,直接向龙秋横下令:“两位郡马都受惊不小,你好生照应一下,郡主那里先别急着告诉,免得她们骤听之下伤心过度,等人齐之后再慢慢透露吧。”   龙秋横答应一声,回身冲纪茂良和朱培兴道:“二位郡马,末将先送你们去歇息。”   朱培兴面色惨然,他明白了。   同样是被软禁,纪茂良的处境要比自己强一些,毕竟由那封“遗书”看,费长雍和马康才还需要他来当那个傀儡。   而自己,若是表现得稍不配合,怕是立刻就会步陈佐芝的后尘。   朱培兴现在唯一寄希望的便是陈丰瑞在白州得到消息,带兵杀回来,救他脱离虎口。   碍事的人走了,费长雍叫来手下将陈佐芝草草收殓。   非常时期,他和马康才都暂时住到王府里,以应付突发状况。   假借陈佐芝的名义,叫各地将领回大化述职的命令一道道传下去,而陈佐芝留在大化的心腹费长雍也拟了个名单,差人去逐一请了来,或关起来或直接除去,足足忙了两天两夜,才算控制住局面。   费长雍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临时住处,明月听到动静迎出来。   前些日子明月接到费长雍的密信,信中费长雍约她到大化一见,明月带着亲随如约而至,见面后,费长雍请她再帮自己一个忙。   费长雍言道他到大化时间尚短,此次准备仓促,千头万绪,他那点人手实在是捉襟见肘。   若要成功,必须将指挥使马康才先争取过来。   要拿下马康才不难,他是有名的墙头草,哪边风硬往哪边倒,当初能舍朝廷投向陈佐芝,若他审时度势之后,发现旁无选择,也会当机立断抛弃陈佐芝,全无心理负担。   “台昂雄跟了你爹,马康才手下还剩三员武将,一个如今带兵去了白州,另外两个当中有一个是我的人,还剩那个除了溜须拍马没什么本事,马康才心里清楚,只要咱们骗他说你爹已经带着兵埋伏在城外鸡台山了,他便知道该当如何选择。”   明月当时颇为不解:“你何不给我爹送信,真叫他带兵前来?”   隋凤若是接了信,必定会乐于帮他这个忙。   费长雍苦笑:“那不行,军前若有异动,陈佐芝怎会不起疑心?如此等马康才回过味来,发现上当,隋爷也该到了。”   于是明月陪着费长雍去做了趟说客,时间卡得刚刚好,刚说清楚利害,那边陈佐芝的死讯就传来了。   明月为费长雍担心,这两天两夜也没怎么睡好,见面急问:“怎样?”   “一切顺利,就是你师兄我快累死了。”   明月松了口气:“那你快去歇一会儿吧。”   “不急,你先随我来,我同你详细说说。”   明月闻言不禁啼笑皆非,她怀疑费长雍非叫自己来大化是因为他身边少个看戏的。   演戏无人看和写书无人读类似,都是十分苦闷的事。   要不前人怎么会说“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呢?   作者有话要说: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周日休息一天。 第144章 鱼雁自京来   明月跟着费长雍回到屋里, 听他细说究竟。   大化现有的万余兵马全都落入费长雍掌握, 邺州边界加上彰白两州驻军加起来差不多将近十万,其中忠于陈佐芝, 会一门心思为他报仇的初步估计只有陈丰瑞、罗鹏两支。   至于邺州的地方官反到是最不用操心的。这一年来他们同费长雍打交道的次数要远远多过陈佐芝。   总而言之,眼下的形势尚算不错。   明月忍不住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陈丰瑞?”   费长雍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默然半晌方道:“于公我问心无愧, 于私我对不起他,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也不指望能和他化干戈为玉帛。走一步看一步吧。”   明月点点头,柔声道:“你快歇着吧, 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告别费长雍,她走出屋去,站在院子里抬头仰望天空。   隆冬时节,连天空也带着一种冰冷的苍白。   依她对费长雍的了解, 刚才他的神情、语气都表明了在除去陈佐芝取而代之这件事上,其实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气定神闲,刀枪不入。   说不定这段时间费长雍的内心也在不停地争斗吧。   平心而论, 陈丰瑞对明月还是不错的,但这不错, 比起他待费长雍那种掏心挖肺的好来,又逊色了很多。   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这会儿心里都觉得有些不得劲,费长雍焉能毫无触动。   这种隐隐的愧疚大约不是因为他除掉了陈佐芝,同陈丰瑞终于成了生死对头, 而是他先使用了阴谋诡计,二人并非是堂堂正正的交手吧。   谢平澜在开州时说的那一番话仿佛又回响在耳畔。   明月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回到往处,就见巫晓元正等着她。   “小姐,情况如何?咱们要在大化呆到什么时候?”   “再等等吧。过了年看看形势再说。”   腊月十八隋凤率先回到大化述职,接下来的几天,陆续有在外带兵的将领抵达,一到大化,就被控制起来。   也不全是好消息,罗鹏在彰州接到命令,没有把人马交给传令的人,而是当场提出了质疑。   不久前罗鹏刚接到陈佐芝传令,命他抓紧时间平定叛乱,他这里正紧锣密鼓地抓杀义军,还将一个叫宋大郎的叛军头头生擒活捉,陈佐芝就算不对大伙有所封赏,也不应该在这关键时刻召自己回去。   罗鹏跟随陈佐芝多年,知道他不是个朝令夕改的人,何况自己派去大化报喜的人迟迟未归,这一切都令罗鹏疑窦陡生。   去彰州传令的乃是费长雍的心腹,眼见罗鹏不上当,暴起袭杀,将他一刀刺了个对穿,跟着当众宣布罗鹏意图不轨,王爷有密令,若其接到述职的命令之后推三阻四,便当场诛杀!   不管这命令是真是假,罗鹏都已经死了。   几员副将有的要为罗鹏报仇,有的主张回大化鸣冤,群龙无首,彰州的两万多兵马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这件事造成了另一个糟糕的后果便是当时陈丰瑞已经带着人走在回大化的途中,接到罗鹏被杀的消息,意识到不对,立刻掉头返回白州,整顿人马,再想骗他自投罗网已经不可能了。   费长雍得报之后全不似马康才等人那么忧心忡忡,他的神色十分平静,只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明月忍不住想,这样的结果,或许费长雍自己也是暗自松了口气吧。   腊月二十八,邺州的官员将领齐聚一堂,费长雍、马康才和隋凤将纪茂良请在首位落座,而后宣布了陈佐芝的死讯,并且当众读了那封遗书。   陈佐芝的两个女儿均未到场,据说大郡主陈虹英听说父亲过世,伤心过度病倒了,二郡主正亲自照顾她。   二郡马朱培兴全程铁青着脸一言未发。   纪茂良比朱培兴好不了多少,眼下的乌青显示他这段时间内心的煎熬,当马康才读到陈佐芝点名由他来做自己的继承人,纪茂良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就好像屁股底下有针扎他一样。   马康才读完了“遗书”,费长雍率众文武向纪茂良重新见礼。   纪茂良很不习惯这么多人向他施以大礼,惊得险些跳将起来。   接下来要给陈佐芝发丧出殡,这个年众人是不用想着有什么庆祝了。   费长雍和马康才商量过,陈佐芝过世,整个邺州服丧半月比较合适,半月之后就差不多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了,眼下除了邺州,到处都兵荒马乱,老百姓担惊受怕的,一年下来,就该放开了叫大伙热闹一下。   纪茂良点头:“就照少司徒说的办。”   另外朝廷的钦差还在大化,这些日子一直把他蒙在鼓里,现在肯定瞒不住了,费长雍道:“招安还要继续谈,不过需得过了这一阵,等咱们把王爷的身后事都办完了再说。”   马康才没有异议,只是道:“最好是长雍你能抽出时间来亲自与他谈一谈。”   如此定下大年三十晚上费长雍约钦差简单吃个饭,顺便谈事情。   在场众人心中都明镜一样,虽然纪茂良居中端坐,马康才手里有兵,往后这邺州地界真正说了算的人却是尚不满二十岁的费长雍。   转过天来,隋凤率五千精兵前往彰州收拾残局。   罗鹏早先带了两万人马过去,如今这两万人进退维谷,罗鹏一死,副将们谁也不服谁,彰州本地的降兵置身事外看热闹,加上义军不停捣乱,隋凤不要说带五千精兵,就是再减少一半,也足以搞定。   明月起初还挺担心他的,毕竟父亲有一年多都没怎么带兵打仗了。   从正月初六开始,陆续有好消息传来。   隋凤刚到彰州,就有副将带着兵马前来投奔,跟着初战告捷,除去个别誓死效忠陈佐芝和罗鹏的土匪头目还在拼命抵抗,想为那二人的死讨个说法,其他人根本无心应战。   没等着彰州人反应过来,隋凤已挟雷霆之势将罗鹏的这些旧部该清除的清除,该整编的整编,剩下不足五千人马眼见不妙,不敢再在彰州呆下去,拔营起营往白州投奔陈丰瑞去了。   随后隋凤联系上了彰州指挥使,重谈归附事宜。   眼下彰州民乱反到成了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难题。   彰州六义士都活得好好的,被万夫所指的陈佐芝“羞愧自尽”,费长雍不主张以武力平息民乱,派了亲信过去,恩威并施慢慢谈判。   隋凤滞留彰州一时回不来,大化这边从正月十三便恢复了年节的气氛,老百姓换上新衣,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准备过元宵节。   这个年表面上因为陈佐芝的死大家暂停了宴请娱乐,明月其实是由于操心的事太多,心思没在过年上面,只叫高亮拿出些银子来,赶在年前给自己人分了分。   铃铛不在身边,明月没有兴致出去逛灯市。   费长雍最近忙得不见人影,只在正月十五的下午派了个小厮过来,问了问明月过节还缺什么不缺。   刚好明月接到谢平澜从京里辗转送来的书信,挥了挥手就把人打发了,蹬蹬跑回屋去,关了门,将房间里摆着的大大小小数盏花灯全都点亮,坐在其中拆开信细读。   王子约已经回了京城,谢平澜自然知道他求亲被隋凤拒绝了。   他在信中没有抱怨,而是和明月说了说别后这段时间京城有哪些新闻趣事,他都做了些什么,其中参杂着对明月的思念。   信的最后谢平澜问明月,若是他向杜昭辞掉差事,离开京城到邺州来,能不能令她的父亲改变主意,同意二人的婚事?   明月捧着信一看再看,久到都能背下来了,只觉心头暖洋洋的,鼻子有些发酸。   她知道谢平澜如此一来要舍弃的是什么。   谢平澜对杜昭有救命之恩,非但令他免受牢狱之灾,还冒着奇险将杜家满门送出京去。这只是其一。   之后谢平澜投身密州军,从未见他居功自傲,殚精竭虑奔走救人,这是个办好了极收买人心的差事,不说别的,只他和王桥卿救出的那些犯人,等水落石出之日,不晓得杜昭麾下多少文武要欠他的情。   更不用说杜昭能攻克京城,谢平澜应居首功。   他竟然打算彻底放弃同老皇帝的那些恩怨,还有唾手可得的似锦前程,孤身到邺州来,只为了同自己相守,怎能不令明月心神激荡?   在锦川的瀑布之下,他道“吾愿年年共明月”,又道“红尘付一笑,江山不过消遣事”,并不只是随口说说。   薄薄的几页纸仿佛重逾千斤,明月将它按在胸口上,深深吸了口气。   她想应该如何给谢平澜回信呢?   说自己早已认准了他,安慰他不用担心父亲隋凤会将他们拆散?千言万语都不如有所行动。 第145章 龙凤日   按照邺州的习俗, 正月二十五又称龙凤日。   这天要吃年糕、拌和菜, 给家中的孩子“戴龙尾”,将五颜六色的布条剪成铜钱串系在帽子上, 盼着他们长大了之后能成龙成凤。   费长雍似是终于不那么忙了,打发小厮来问明月有没有空陪他去一趟灵岩寺。   灵岩寺明月挺熟,谢平澜年初来大化的时候曾借住在那里, 明月为了见他去过两次, 对寺里的慧明老和尚印象十分深刻。   这次在大化呆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去寺里看过,费长雍不说, 明月也想去看一看。   只是没想到费长雍还有这闲情逸致。   两人吃过午饭出了门,明月坐车,费长雍骑马。   眼下是非常时期,这段时间费长雍遭遇了好几拨刺杀, 他身手虽好,亦不敢掉以轻心,这趟出门带了不少随从护卫, 加上明月这边的人,浩浩荡荡, 前呼后拥,直奔灵岩寺而去。   不管尘世间几多风雨, 灵岩寺依旧安静肃穆,同一年前相比,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来。   明月步上石阶, 问身旁的费长雍:“你来寺庙做什么?难不成是烧香还愿?”   费长雍笑着摇了摇头:“还没许愿呢还什么愿,一会儿抽个签,问问姻缘。”   明月不由地侧目:“别说笑了,你的姻缘要问佛祖?”   费长雍笑看她一眼:“那问谁?”   “问你自己呗,看心里到底中意谁。”   说话间到了灵岩寺门口,随从上前敲门,两人不再继续聊这个话题。   出来应门的是个面生的小沙弥,将众人迎进去。   明月问他慧明大师是否在寺中,小沙弥合十回道:“师父外出访友去了,得下个月月初才能回来,临行前有交代,费施主欲借灵岩寺的后院,诸位师兄弟今天都在大雄宝殿上晚课,将后头的四堂、乐台和藏经楼留给施主用。”   咦,敢情费长雍这不是临时起意,竟一早就同寺里打了招呼。   他借寺院做什么用?   明月一头雾水,慧明老和尚躲了,旁人问不出什么来,她索性等着看费长雍又搞什么鬼。   费长雍先去了大雄宝殿,神情肃穆地上了香,嘴唇翕动,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又在一名僧人的指引下捐了香油钱,随后他主动提出来想要求上一签,问一问凶吉。   这等热闹明月岂肯错过,像条小尾巴一样紧跟在费长雍身后。   费长雍很是自信:“自然需是上上签。”说罢仰望神像,默念所请,停了一会儿,自签桶中抽出一支竹签来。   一旁有僧人过来帮着解签。   明月心中狐疑,难道还真是问姻缘?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他抽中了什么。   签文一出来,就见费长雍皱了下眉。   “这签不算,待我再求一支。”   他连解签都不听,掉头走掉了。   明月直愣愣盯着那僧人,望得见倒影的大眼睛里全是疑问。   那僧人只好将签文给她看。   费长雍抽的是个中签,普通寻常,并不算晦气,可再看那签文,明月却觉着费长雍哪怕抽个中下,甚至于下下签,都不会比这个反应更大。   “君子审礼,则不可欺以诈伪。”   出自《礼书》,就不知他是不是真问的姻缘。   少顷,费长雍又拿了一支签回来。   这次是个中上签,“再,斯可矣。”   这签文令他脸色好看了一些。   明月不厚道地嘲笑道:“再,斯可矣,若是求的签不中意,那就再来一次。好应景。”   到这时候她才确定,想在灵岩寺的签筒里抽到好签也不那么容易,当初她和谢平澜一人抽到一支上上签,她还以为这求签便是为了哄香客开心,好叫多捐点香油钱……   费长雍并不在意明月讽刺自己,道:“挺好的签,一次不成再来一次,百折不挠,必定有成功的一天。”   求过了签便没什么事做,费长雍提议:“都说灵岩寺的斋饭不错,来都来了,不要错过,我叫他们准备一下,咱们晚上吃过了再回去。”   中间的两个多时辰明月闲着无聊,在寺庙后院转了转,见藏经楼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入。   这座藏经楼高有三层,二楼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三楼和楼顶的单檐翘角高出灵岩寺的院墙,整座楼壁面镶砌着前人碑刻,更有油漆彩画,看上去别致淡雅。   明月从木梯上到了三楼,凭栏远眺,由她所站的位置远远能望见起伏的山峰,澄澈的湖泊,令人心境也随之变得开阔起来。   她回身自东西两侧经柜里拿了书看,才发现此地藏书不止于佛经,亦有不少史书和儒、道的典籍。   费长雍不知做什么去了,明月也不管他,很快沉浸于书本中,佛经里有很多故事细思发人深醒,令得她忘记了时间。   似乎只是一会儿工夫太阳便已西沉,费长雍找了来,身后跟了两个小厮,提着沉甸甸的食盒。   三人上得楼来,费长雍叫小厮将桌椅搬到回廊上,仔细掸干净了,方将食盒里的菜肴一样样拿出来,很快摆满了一大桌子。   明月骇笑:“做什么这是,还有别的客人?”   费长雍摇了摇头:“只有咱们两个。”站在桌边看看碗筷齐全,不缺什么了,满意地点点头,将两个小厮打发走。   明月拿着书走过来,诧异道:“这哪里吃得完?”   “你这一下午都在看书?”   费长雍施施然坐下来,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壶酒,给他和明月面前的杯子都斟满了,“这里的藏书如何?”   明月亮了亮手里那卷经书的封面给他看,是本《百句譬喻经》:“很有趣,感觉不虚此行。”   话虽这么说,却不能令她无视费长雍举止的异常。   “说说吧,你到底卖什么关子,忙成那样跑来灵岩寺浪费大半天的时间,吃斋饭便吃斋饭,还把饭菜摆到回廊上,叫我陪你吹冷风。”   费长雍微微一笑:“喝了这杯再说。”   “不喝。”明月不上当。   费长雍有些遗憾地啧了一声,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   “正月二十五……”明月突然呆住。   费长雍端起酒杯,伸至明月面前,同盛了酒的杯盏轻轻一碰,道:“师妹,碧玉年华,青春永驻。”   明月被他提醒,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原来费长雍不是突然有了空,而是特意抽出半天时间来给自己祝寿。   她稀里糊涂拿起杯盏来,抿了口酒,心中疑惑更深:“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   费长雍不答,拿筷子指点灵岩寺几道出名的斋菜,劝明月每样都尝尝,道:“我原打算将观霞阁布置一番,今晚在那里过,后来想想那到底曾是陈佐芝的地方,不合适。灵岩寺有一点不好,佛家寺院,不好太喧闹。听说在这藏经楼的回廊上,每到夏天的夜晚能看到大群的萤火虫在花丛间飞舞,可惜眼下是正月,见不到这等奇观。”   明月感动道:“不过一个生日罢了,有碗长寿面吃就行,哪用花这么多心思?”   费长雍嘿嘿一笑:“那怎么成。知道我花心思了就多吃些,别让我这俏眉眼都做给瞎子看。”   说话间他见天色昏暗,起身将旁边的灯笼点亮,挂在了栏杆上。   明月又好气又好笑,停箸嗔了他一眼。   烛火透过灯笼纸,给费长雍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将拇指食指含于唇间,冲着楼外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跟着就见寺院后墙内外松柏灌木间接连有灯光亮起,红黄两色的灯盏好像数百颗星星洒落大地,在夜风中错落有致,摇曳生辉。   明月低呼了一声。   没想到费长雍竟还有这等安排。   “师妹,喜欢么?”   明月点了点头:“很好看。就是……太过兴师动众了。”   “没关系。看不到萤火虫,我们拿灯笼来应应景。喜欢哪一盏?”   “那盏吧,那么高,怎么挂上去的?”明月指了远处枝头上的一盏灯问。   费长雍笑道:“等着。”话音未落,飞身跃起,脚尖在栏杆上轻轻一点,像只大鸟一样凌空飞下,途中在树梢上借了两次力,起落间已跃至明月所指的那灯笼旁,瞧不清楚他怎么攀在树上,伸手摘下了灯笼,返身往藏书楼而来。   回来比他跃下自然要难一些,费长雍艺高人胆大,手提灯笼,由二楼栏杆蹿至阁楼外墙,借着余力疾走两步,轻轻一跃,落到明月跟前。   难得的是灯笼里的烛火始终保持直立向上,一点未受影响。   明月赞叹一声,接过灯笼来,甜甜道了声谢。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煞费苦心地为她庆生。   由京城回来,费长雍每次都开玩笑地叫她“师妹”,此时此刻,明月真心觉着若是有他这么个师兄,真是件不错的事。   “师妹,同你说件事。”   “嗯,你说。”   “你的生辰,是隋爷告诉我的。” 第146章 咱俩不合适   明月怔了一怔, 突然反应过来。   父亲和费长雍私下里还在谈联姻的事, 己经瞒着自己进行到了交换庚帖的一步。   明月不由冷了脸:“我记得一早同你说过,我爹一厢情愿, 他说的不算数。费公子当时也说又不是娶不到媳妇,不会赖上我。”   费长雍一时有些尴尬:“师妹,不是这样, 你听我说……”   明月放下灯笼, 气愤地道:“我从未见过令师萧老先生,师妹什么的不敢高攀,议亲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爹先起的头,你不用跟我解释,谢平澜视你为友,只希望费公子不要对朋友欺以诈伪。”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今日巫晓元没陪着明月来灵岩寺, 程猴儿和隋顺两个见明月面有愠色出来,径自吩咐备车回去,都有些惊诧。   明明来的时候还兴高采烈, 听说费公子因为大小姐这个年过得没什么趣味,颇觉愧疚, 还特意准备了彩灯和不少节目,怎么大小姐看上去反到恼了?   他们觑着明月脸色不敢多问, 赶着车回到住处。   不大会儿工夫,费长雍随后追来。   明月已经吩咐手下人去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离开大化, 回金汤寨。   “师妹,不,隋姑娘,你别生气。真没有打算瞒着你,这次隋爷旧事重提,我没有拒绝他,不是因为眼下隋爷正在帮我,我同他合则两利,而是我突然觉着若是这样便错过了你,那会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这些日子,我常想着与你在京里的情形,你说过的话,你的笑脸。谢兄是我的朋友,你又属意他,那又如何呢,你们现在尚未成亲,中间还隔着不少障碍,隋姑娘,这门亲事最终的决定权在你,我不过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他这样开诚布公地把一切都讲明了,明月反到不好再发作,呆了一呆方道:“你再多相看一下旁的姑娘吧,咱俩不合适。”   费长雍不赞同:“哪里不合适了,咱们在京里的那段时间配合多么默契。”   明月不禁扶额:“费公子,你只是想娶个帮手么?我不喜欢身旁一直有人由头管到脚,连我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每天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全都决定好了,却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喜欢操心,若带着疑惑晚上会睡不着觉,每天脑袋里有一万种念头,不是谁都受得了我。”   费长雍张嘴欲言,明月抬手将他打断:“更何况我有喜欢的人了,就算嫁不成,也会一直等着他,就这样吧,谢谢你的青眼,还花这么多的心思帮我过生日,我明天回金汤寨去。”   费长雍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走之后,明月到是消了气,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将这件事写信告诉谢平澜。   不管怎样,先回金汤寨再说吧。   隋凤自军前回大化述职那会儿,江氏几个便先行返回了山寨。   明月回山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整肃队伍。   她把高亮找了去,彰白二州如今乱成这样,寨子里又攒下了不少积蓄,高亮便暂时停了商队,想等局势稳定了再说。   明月却另有打算。   “高亮叔,我想带着大伙出去转转。”   “去哪里?”   “开州好不好?”   开州?高亮十分意外。   朝廷和密州军虽然已将主力先后撤出开州,但毕竟还留着不少人马守城。大小姐突然要去参合,不知用意何在。   “我就是想离开邺州,出去散散心,开州是第一步,这次咱们有钱了,也有经验,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一路上游山玩水,见见世面,大家若是有更好的去处,不妨说一下。”   高亮不禁猜测明月多半是又和大当家隋凤闹了别扭,笑道:“行,我和大伙说一声,做好准备,大小姐想什么时候动身只管吩咐。”   明月又去和母亲、外婆告别。   若非担心二人身体不好,这次出门明月都想着短时间内不再回来,直到她爹打消硬要将她嫁给费长雍的念头。   知女莫如母,别看这两年明月东奔西走,经常不在江氏身边,江氏还是从女儿短短几句话以及神情的细微处看出端倪来,把旁边服侍的都打发下去,柔声问道:“月儿,我看你这次从大化回来似是有心事,可是遇上了麻烦?”   明月摇头:“没事,娘,你放心吧,从来只有麻烦怕我。”   江氏并没有就此松一口气,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是你爹那里……”   明月嘟起嘴,将父亲自作主张的事说了,道:“我要出去躲一躲,这是他的山寨他说了算,费长雍也顶多管到整个邺州,我躲得远远的,看他们有什么办法。有本事抱只公鸡拜堂去。”   外婆曹氏一旁慈爱地摸了摸明月的脑袋:“傻孩子,怎么说话的。”   “就是就是,姐,拜堂的时候你要是不在场,姐夫得抱一只母鸡。”明城忍不住插嘴,过了个年,他个子蹿高了小半个头,身体也比原来壮实。   明月举手在他脑门上轻敲了一记。   江氏皱紧了眉头:“这么着躲出去也不是事儿,月儿你等一等,我写信同他说。”   明月应了一声,反正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江氏提笔想了半天,其实上次去军前,因为明月要嫁谢平澜的事,她和隋凤已经大吵了一架,只是瞒着曹氏和一双儿女。   这次她为了这封信能有点作用,斟酌再三,没有提谢平澜,只道月儿自小便比普通人家的孩子多经了不少磨难,她又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求隋凤不要勉强她嫁给不喜欢的人,一辈子痛苦。   有些话当着隋凤的面江氏说不出口,写信到底要好一些,不觉着特别难堪,写完了自己读一读,不禁叹了口气,这么些年隋凤不给她好脸色,她也不曾这么卑微过。   江氏将信封好了,梅树青父子不在山上,打发旁人送信她不放心,掂量来掂量去,看山柱憨直,叫来叮嘱一番,叫他骑快马跑一趟彰州,一定要把信交到隋凤手里,最好是能拿到回信。   这一路没什么阻碍,山柱去得快回来得也快,短短数日便是一个往返。   江氏满怀期望:“如何,可有回信?”   山柱为难地挠了挠脑袋:“大当家没看信,只说了个‘胡闹’,就叫我回来了。”   江氏脸色一白,咬了咬唇,勉强问道:“彰州情况如何,莫不是还在打仗?”   若换一个机灵的,眼见江氏神情不对,必定会帮着圆成几句,偏山柱脑袋里没那么多弯弯绕,老老实实回答:“早不打仗了,听说费公子派了人去,和彰州的老百姓谈得差不多了,大约过不几天大当家就会带着人回来。”   江氏哼了一声,积攒许久的怒气骤然爆发。   她腾地站起来,吩咐屋里的丫鬟婆子:“收拾收拾东西,我要随着月儿出去散心。”   明月没想到,只是推迟了几日,娘亲突然改变主意,要带着外婆和弟弟跟她一起走。   这简直再好不过,眼下她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一趟就是单纯出去玩的。   赶在隋凤回邺州之前,明月就像搬家似的,将舍不得丢弃的东西装了好几大车,同四叔严英寿打过招呼,留了些金银给他,和家人一起离开了金汤寨。   这支远行的队伍中武有高亮,文有贺翰德,服侍的有铃铛和几个信得过的丫鬟婆子,更有巫晓元、连丰等一众高手,加上明月这段时间招揽的手下,浩浩荡荡足有上百人。   高亮走这几趟之后对开州已经颇为熟悉,哪里有城镇,哪里有名胜,哪里适合歇脚补给,哪里应当绕行全都一清二楚。   二月天犹有些冷,明月怕娘和外婆经受不住,特意吩咐叫慢一些走,反正离开邺州就如龙游大海,只要他们不主动联系家里,任她爹气得跳脚也无可奈何。   如此在外头闲逛了大半个月,明城精力充沛,劲头儿十足,明月却从外婆和娘脸上看到了一丝倦意。   这段时间曹氏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些实情,不免担心江氏带着两个孩子往后没有着落,再说女婿人还不错,不知道女儿哪来的那么大气性。   明月把几个心腹叫到一起商量:“看来得找个地方落脚,先住上一段时间。”   连丰提议:“大小姐,咱们往东走,去海边吧。”   咦?明月欣然道:“好啊,谁那里有海边的舆图,咱们商量一下怎么走,带我外婆、明城他们瞧瞧大海去。”   连丰道:“海边我熟,大小姐跟我走吧。”   数日后,一行人来到东海畔的一个小渔村。   这里依山傍水,只有二三十户人家,附近守着一片山崖,和邻近村落的交通几乎隔断,明月等人一路翻山越岭而来,颇有进入世外桃源的感觉。   村民们一见有生人到了,纷纷拿着木棍铁叉围上前盘问。   连丰出面同对方打交涉:“王将军可在?” 第147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这小渔村里的房舍大多是新建的, 农田也才开垦出来不久, 村民们做农活儿的手艺稀松,看到外人到是很警惕。   明月其实一早就猜出来, 这里住的应该是王桥卿的那支押囚队。   很快有人认出连丰,给王桥卿报信儿去了。   众人将马车停在了房前的空地上,王桥卿的亲兵领着明月、高亮和连丰三人去见他。   明月见那汉子往海边的一处小断崖上走, 好奇地问:“王将军在崖上做什么?”   那汉子答道:“将军这些日子喜欢坐在上面垂钓。”   快到崖上时, 王桥卿迎下来,胡子拉碴,穿了件破棉袄, 离远哈哈笑道:“你们来得正好,快与我说说,外边什么情况了,我躲在这里都快无聊死了。”   报信的大兵跟在后头, 帮他扛着钓杆,提着木桶。   桶里是王桥卿今天的收获,两尾一尺长的鱼犹自不停地扑腾, 想要跳出来。   此地原本是一帮海盗的窝点,大半年之前被王桥卿带着人端了, 他觉着这里不错,收拾收拾住下来。   原先那帮海盗留下不少东西, 有船有物资,甚至还有一箱金银,大伙存些粮食, 平时出海打点鱼虾回来,就够糊口度日的。   明月他们这一加入进来,村子里登时热闹起来。   银子派不上用场,王桥卿涎着脸跟高亮讨酒喝:“高兄弟,借我一壶,改天还你。”   巫晓元在旁边不留情面地拆穿他:“高亮叔你可别上当,这地方都快与世隔绝了,看他们这架势,不知多长时间没酒喝没肉吃,他从哪里弄酒还你?”   高亮同王桥卿只当初在霸龙岗附近的野店里匆匆一面,还不熟悉,不好意思敲他竹杠,笑笑自马背上解了个酒囊丢给他。   王桥卿大喜过望,接过来对着口鲸饮一番,抹了抹唇上的酒渍,赞道:“痛快!”   明月见状担心地问:“王将军你们可真能将就,有大夫么,这要是万一生了病,去哪里抓药?”   必需品匮乏成这样,条件若真是如此糟糕,她带着母亲和外婆,势必不能在此久呆。   王桥卿哈哈一笑:“军中还会缺大夫么?我这里老弱病残特别多,各种药材都准备了,可惜不能当饭吃。你们来的正好,天慢慢地暖和了,改天打发几个人去趟山外,买些牛羊,再弄上一批鸡崽回来养着。”   他听高亮、连丰等人叙说各州形势,杜昭虽然攻下了京城,皇帝却带着文武百官逃到了永州,天下未定,密州军这边欲置他们于死地的汤啸仍然身居高位,这么说来,还远没到他王桥卿重现人前的时候,索性安下心来,准备在此长住。   明月安顿好了自己人,同母亲和外婆讲明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这些天先扎帐篷将就,王桥卿已经命手下赶紧盖房子。   小渔村里多了些女子,平添一抹动人丽色。   明月来后不几天,王桥卿果然派人出山弄了几只老母鸡和一些小鸡崽回来,天太冷了,为养活它们,还特意建了个暖窖。   那些丫鬟婆子自此有了活干。   明月闲暇时便是陪着母亲和外婆在山间散散步,看看海上日出,或是跟王桥卿学钓鱼。   二月底的时候,渔村这边竟还下了场小雪,山崖海滩都像裹上一层银装,旷野一望无余,海浪声亘古未变,更添寂寥。   明城跟着巫晓元上山抓兔子去了,这等天气,明月不想出门,在帐篷里和自家人烤着火闲聊。   曹氏慨叹:“也不知道邺州下没下雪,还在打仗不?”   江氏和明月都知道她又要念叨什么,江氏赶紧岔开话题:“城儿整天巫大哥长,巫大哥短,跟条小尾巴似的缠着人家,若换寻常人,怕是早烦了,月儿你以后有机会要好好谢谢巫晓元才是。”   明月点头:“知道了娘。”   曹氏果然被带偏了:“他们几个都是那位谢公子打发来的吧,月儿他爹相中的那个姓费的以前到山寨来,我还远远的见过两次,瞧着人挺精神,这谢公子一直没见过。”   江氏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我见过一回。”   曹氏顿时来了精神:“你什么时候见的,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江氏担心吓坏母亲,欲言又止,不敢具实相告。   “总会见到的,等到时候叫他给外婆和娘请安。”明月插言,她也不想叫娘重提旧事。   这人最不经念叨,她们这里刚提到谢平澜,连丰便在帐篷外头求见。   他进账来,神情透着激动,道:“大小姐,您猜谁来了?”   明月一跃而起,快步出了帐篷,竟见谢平澜披了件连帽的长身斗篷站在不远处,斗篷的长绒绒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他的脸上带着笑意,目光透着热切。   啊,明月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真的是他啊,谢平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管了,明月一瞬间绽开灿烂之极的笑容,向着谢平澜飞奔过去。   十几步远眨眼即到,明月这时心中想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像什么幸好没像王桥卿那么不修边幅,她身上这件花素绫的小棉袄看上去虽然家常,却衬得她腰身特别好看,铃铛每回看她穿这件衣裳总是赞不绝口,相信谢平澜也不会例外;还有谢平澜这次不知道会在这里呆多久,一定要叫他去拜见外婆和娘,有了长辈在旁边,他们就不算私奔;谢平澜笑得真好看……   她跑到谢平澜跟前,纵身欲跳,谢平澜都张开双臂准备接住她了,明月猛然停住,咬着唇脸上微红,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她这才看到谢平澜的身后还跟了几个随从。   谢平澜接了个空,笑着摇了摇头。   明月围着他转了个圈儿,就势拉起他的手:“我外婆和娘亲都在里面,你来见见。”   谢平澜将她柔软的小手紧紧握住:“好。”   这会儿里面肯定已经得了信,不过明月还是在帐篷外边先打了个招呼:“外婆,娘,谢大哥来了,要给你们请安。”   她伸左手撩帘子,扭头问谢平澜:“这次能呆多久?”   谢平澜温言道:“我辞了差事,这次不走了。”   明月脚下被毡毯一绊,险些摔倒,“哎呀”了一声,谢平澜眼疾手快,往上一提,扶她站稳了,随即放开手:“小心。”   屋里两个女人不由地站了起来。   谢平澜过来一一见礼,还特别郑重地向江氏自我介绍道:“晚辈便是上次请媒人登门提亲,想求您将令嫒千金予我为妻的谢平澜。”   不同于曹氏一脸慈爱不住打量,江氏瞳孔微缩直视谢平澜,这目光仿佛穿越经年,回到了丁酉年六月的武平坝。   血影刀光都在眼前,耳畔恍惚还有那些贼人张狂的笑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深吸了口气,道:“你既然同月儿有这么深的缘分,以后要好好待她。我的女儿是在山野长大,不像京里官宦人家的姑娘,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是我们做父母的没有教到,你不要因此而看低她。”   谢平澜隐约觉着江氏这态度以及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不及多想,连忙恭声道:“您放心,晚辈必尽己所能,爱护她,敬重她。而且晚辈亦从来不觉着,同旁人不一样便是错的。”   江氏被他这番回答说得有些怔忡。   明月犹自歪着头问他:“你真留下来不走了?真向杜昭辞了差事?”   “是啊。”   江氏有些受不了他俩当着自己和老娘的面眉来眼去,突道:“谢公子,做父母的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月儿她爹之前回绝了巫老爷子,委实有些欠考虑,这样吧,麻烦你再找个媒人来,我给月儿做这个主。”   帐篷里顿时为之一净。   还是谢平澜先反应过来:“多谢太太成全。晚辈一定好好待明月,不会叫您失望。”   曹氏看看女儿,再看看谢平澜,忍不住露出担心之色:女儿越过女婿做这么大的主,能行么?   江氏勉强一笑:“好,谢公子你出去吧,我同月儿说几句话。”   谢平澜前脚出了帐篷,明月欢呼一声,扑到娘亲怀里,抱了她的腰仰着脸笑道:“娘,您真好。”   江氏见女儿这般由衷喜悦,不由也跟着放松了心情,捏了捏她的面颊:“好了,快起来,没羞没臊。”她抬眼看了看帐篷门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又道:“人家还没走远呢,听到你这里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明月嘻嘻一笑,她才不怕谢平澜听到呢。   江氏道:“先把亲订下来,你还小,等商量一下谢公子,看能不能晚两年再成亲。”   谢平澜年纪可不小了,与他同龄的那些公子王孙有不少长子都七八岁了。   江氏说这话心里不是很有底,明月点了点头,知道她娘做主到这份上已经是极限了,安慰她道:“都听您的。” 第148章 桃源   隋凤不在场的情况下, 明月由母亲做主, 同谢平澜订了亲。   王桥卿做了谢平澜和明月的媒人。   小渔村里虽然不方便采买东西,谢平澜还是往江氏那边送了不少礼物。   不知谢平澜同杜昭怎么说的, 当真撒手不管外间风云变幻,就在这小渔村住了下来。   王桥卿和明月隔段时间会派人去山去买些必需品,顺便打听一下最近各州都发生了哪些大事。   不觉间冬去春来, 天气渐暖。   小渔村新盖了不少房舍, 村口山崖上每天放哨的人也多了起来,比起外头干戈不息,今天开战明天议和, 这块地方真是世外桃源。   村子里喜事不断,有谢平澜和明月带头,姑娘小伙成了好几对。   王桥卿的一个亲兵相中了铃铛,央了媒人上门说合, 铃铛有些犹豫,她今年已经十八了,是该定门亲事, 而且对方条件也不差,若不是大家都呆在这小渔村里, 见面的时候多,还未必有这么个机缘。   巫晓元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 厚着脸皮来找明月:“大小姐,你一定要帮我。”   明月眨眨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不免恨铁不成钢:“你说你,有这番心意为什么不早说,还叫别人占了先机?”   巫晓元忐忑道:“我原想着先同家里打个招呼,现在不晚吧?铃铛是不是还没答应他?”   明月想想也觉着有戏,之前去密州那回,铃铛在路上生了病,多亏了巫晓元施以援手,铃铛病好之后还帮巫晓元补过衣裳来着。   铃铛心里若是风过了无痕,怎么会一直迟疑到现在,还没给那人一个准信儿。   虽然王桥卿的亲兵也不错,毕竟没有巫晓元知悉根底,明月乐见其成,道:“巫大哥,这事你得自己去找铃铛说,拿出诚意来,我就是再想铃铛嫁给你,也不好越俎代庖啊。”   不知道巫晓元怎么表达的“诚意”,反正隔天铃铛就婉拒了亲兵那边的求亲。   巫晓元得意地同大伙讲,他和铃铛已经约好了,只等他同家里人说一声,便娶铃铛过门。   明月和谢平澜少不得要恭喜二人,明月还特意叮嘱程猴儿他们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多买些首饰布匹回来,好帮铃铛准备嫁妆。   一年多下来,王桥卿也有了些打听消息的渠道,加上明月和谢平澜的人手,大家虽然躲在小渔村里,不至于变成聋子瞎子。   这几个月,各方都有不少动作。   明月最为关心的自然是邺州的现状,那里不但有费长雍,还有她的父亲隋凤,有金汤寨那么多老小。   费长雍已将整个邺州完全纳入掌控,并且成功安抚住了彰州的民乱,就在前不久,他亲自带兵在白州边境同陈丰瑞对峙。   据说陈丰瑞坐着轮椅被抬上战场,凶悍更胜未受伤之时,令费长雍十分被动。   仗打得十分惨烈,两下激战两天一夜,费长雍诈败退兵,陈丰瑞自后头穷追不舍,被引离了驻扎的城池,白州原有人马趁机夺城响应费长雍,陈丰瑞腹背受敌,只得让出白州大片地盘,收拢忠于他父子的一干余部龟缩于白州西部,暂避锋芒。   经此一役,天下人才知道原来费长雍不但擅长内政,带兵打仗竟然也十分在行。   更为可怕的是他那过人的精力。   一边打着仗,一边尚在对邺、彰二州的大事小情做着种种部署,间或调解商家的纷争,任命地方官,下令抄某人的家,如此种种,哪一样单独拿出来都叫人焦头烂额,偏他面不改色一个人就忙完了。   金汤寨还是老样子,隋凤做为费长雍的得力帮手自彰州回来之后,没怎么歇气,带着万余兵马气势汹汹直奔开州而来。   趁着开州战后兵力空虚,帮费长雍抢地盘是一个方面,明月猜想父亲这次必定气得不轻,查到她带着娘亲和弟弟往开州来了,打算挖地三尺,抓她们回去算账。   哼哼,有本事来抓呀。   就算真把村子围了,王桥卿也早有准备,船只都是现成的,大不了出海躲避。   不过这地方不存在于任何舆图上,没有当地人引路很难发现,汤啸都一年多了尚且未找到,她爹会找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开州海边的春季颇长,都六月份了早晚犹有寒意。   这前后水温适宜,垂钓收获颇丰,极有乐趣。   自从谢平澜来后,王桥卿主动把“垂钓圣地”让了出来,谢平澜耐得住性子,当初在京城他那个圈子里就薄有钓名。王桥卿谈不上爱好,不过是闲来无事消磨时间,与他相比实在是自取其辱。   过端午节村里杀了几只鸡,谢平澜叫把内脏都留下来,约了明月去崖上钓鱼钓海虾。   明月只在一旁看着谢平澜钓鱼,顺便同他闲聊。   “皇帝和文武百官逃到永州之后,感觉连平南王在内都没什么斗志啊。”   谢平澜正在将鱼饵挂钩,呵呵一笑,问她:“此话怎讲?”   “景国公李韶安上了你的大当,被骗开平豫关,以至密州军长驱直入,做为丢失京城的罪魁祸首,竟然只是降了爵位,仍然大权在握。他和平南王都主张招安费长雍,全力对付杜昭,好生古怪,我才不信费长雍那小子会接受招安。”   “我也不信。招安说起来好听,其实是天下三分,朝廷担心另外两家联合,抢先笼络住长雍,想联手先解决杜昭这个心腹大患。”   他右手挥杆,左手将线坠抛出,渔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诱饵落入崖下水中。   稍停,他坐下来接道:“长雍现在身处风口浪尖,使出浑身解数,走一看三显然不够,至少要走一步看十步。平南王司徒翰这个人我和他多有接触,你不要觉着他只会打打杀杀,有消息说他奏请皇帝派了户、金、仓诸部十余名主事专门负责同邺州打交道,个个都是财政收支上的老手,我估计着司徒翰是想借这些人的经验,找到长雍在内政上的破绽,等需要的时候好对他施以致命一击。”   若没有费长雍横插进来,向她求亲那回事,明月会疑惑谢平澜和费长雍明明是朋友,为什么不帮一帮他,而是选择袖手旁观。   现在她有点不好开口,暗自寻思大约他们“天行”做事就是这样吧,谢平澜当初在那艘游船上曾说过,大家只要初衷不变,各凭本事,或许那时候他和费长雍就已经有了分歧。   “你其实还是看好杜昭,认为费长雍不会成功是不是?”   “长雍若是能成事,我自然会支持他,但现在看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相比之下,杜昭那边就要容易的多。”   “怎么说?”   谢平澜一挑眉:“有鱼上钩了,等我一下。”   起杆钓上来一条黑色小鱼,谢平澜一看就乐了:“鲈鱼啊,人生贵在适志,远离是非之地,好应景。回头我们也做菰菜羹﹑鲈鱼脍。”   明月应了声好,催道:“快说快说。”   谢平澜把鱼收了,钓杆放到一旁,洗净了手,将明月揽入怀中,抚着她的秀发:“说什么,你何时能洗手作羹汤给我尝尝?”   两人都知道,他这“洗手作羹汤”另有深意。   明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面颊贴在他胸腹间,嘻嘻笑道:“这个呀,我说了不算,要不先做一半,另一半欠着。”   谢平澜怔了怔,反应过来她那意思是先“洗手”,将“作羹汤”欠着,心中柔情涌动,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耳朵:“再等下去,我都老了。”   明月嫌痒,把脑袋往他怀中拱了拱。   谢平澜失笑,说回原来的话题:“长雍太激进了,天行是柄双刃剑,用得不好伤人伤己,我不看好他的原因大致有三,一,他根基太浅,志向却太大,凭借一己之力要彻底推翻旧有的格局,伤筋动骨不说,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二,一旦开战,他要兵没兵要将没将,势必要加重赋税,全州征兵,邺州本不富庶,上次能安然度过粮荒已经不易,他再有本事,也难为无米之炊。还有第三点,就是他同马康才那些人的矛盾。要照他的《肃贪核赃廿九条》,他手下那些官儿无人不该杀,你说谁会真心实意为他做事,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   明月仔细想了想,觉着谢平澜所言颇有道理。   等她和谢平澜消磨大半日,提了钓杆木桶相携自崖上下来,便听到来自京里最新的消息:原密州通判宦成私下同朝廷方面一直有书信往来,被汤啸查获,禀明杜昭之后缉拿下狱。   外边如此动荡不安,不知道他们藏身于这小渔村,还能逍遥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 第149章 出山   密州通判宦成下狱这事叫谢平澜呆怔了一瞬。   明月去过密州, 对密州知府姚鸿煊和通判宦成都有所耳闻, 这两个都是所谓的京城派。   密州是杜昭的龙兴之地,姚、宦二人几乎算是他麾下数得着的文臣。   宦成以通敌下狱, 姚鸿煊就算能摘得干净,也肯定会受到影响。汤啸这是打算趁着谢平澜不在,大肆排除异己, 将同朝廷沾亲带故的那些官员全都除掉么?   明月估计不到谢平澜会有什么反应, 看他很快就恢复如常,没事人一样同身边人有说有笑,不禁倍感诧异。   她心里藏不住事, 在谢平澜身边转了一圈,觉着若不问明白了,今晚怕是睡不着觉。   “喂,宦成被汤啸抓起来了。”   谢平澜循声望来, 见她两手叉腰俏生生而立,不由笑了笑:“我又不聋,听到了。”   “你就不准备给汤啸点颜色看看?不像你谢平澜啊。”明月面露狐疑。   谢平澜成竹在胸:“我猜杜昭也是这样想的。”   “啊?”   “书信往来算什么, 谁无亲朋故旧,那些靖定籍的文官同朝廷藕断丝连杜昭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汤啸不会蠢到抓着这点不放,宦成下狱肯定是有别的罪证, 至于为什么放出这等风声来,多半是杜昭想我沉不住气,出去为他奔走。”   这是杜昭想逼谢平澜出山的小花招么?明月这才知道谢平澜辞去差事, 离开京城,杜昭其实是不怎么情愿的。   “这次你准备袖手旁观了?”   “对。”   谢平澜说到做到,京里不停有消息传来,都是些汤啸又打压了谁,密州军的京城一系中谁又倒了霉,谢平澜听过就算,半点不为所动。   不但是密州军一方,永州的朝廷这半年当中也有不少变化。   七月初,先皇后所出的皇长子病逝。   原本皇长子是太子的不二人选,谢、李二妃虽然受宠,但她们的儿子年纪尚小,谢贵妃的儿子今年九岁,李贤妃之子才刚四岁,时不时还得叫大人抱着,再加上不是嫡出,故而对皇长子够不成威胁,可现在随着皇长子的丧事办完,就到了李、谢两家各展神通的时候了。   论资历,贵妃要在贤妃之上,但贤妃有景国公父子支持,相较之下,谢家虽是一门双侯,两位侯爷在朝中都没有太大作为,给谢贵妃的支持就远远不如李家。   天下人都觉着他们两家且得明争暗斗些时候,而平南王司徒翰的态度在其中举足轻重,司徒王爷若是倾向哪位皇子,哪位皇子便占据绝对优势。   八月中秋前后,景国公遣媒人为世子李克明向平南郡主提亲,不出意外地被拒了。   但两家没有因此产生龃龉,八月底皇帝从丧死的悲痛中缓过来,出人意料下了圣旨,立李贤妃所生的皇七子为太子。   谢家在这场太子之争中败下阵来,眼下后位虚悬,太子之母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选,谢贵妃失去的不仅是儿子来日君临天下的机会,还有垂涎已久的后位。   可想而知,谢家人在永州的日子会变得十分不好过。   立太子这么大的事,只叫谢平澜一笑置之。   等到九月,局势基本平稳下来,渔村里收获了今年的粮食,虽然谈不上丰收,好歹是自己辛苦种出来的,大伙都挺兴奋。   收完粮,铃铛和巫晓元成了亲,村里足足热闹了小半个月。   铃铛从准备嫁妆到出嫁只有半年的时间,她原本觉着反正巫家人都没在,上头没有长辈盯着,将就着拜个堂就得了,偏明月不肯,帮她置办的东西全都是一对对的,四平八稳,看着说不出得整齐。   铃铛又感动又好笑,暗自慨叹往后没有自己日夜陪在大小姐身边,不知她可能习惯。   铃铛嫁人,明月的确觉得很别扭,不过这段日子过的很悠闲,可以慢慢适应。   十月初的时候,有一个不大妙的消息传来。   开始是京城那边放出风声,杜昭派了不少人在找谢平澜,似是颇急切地想找到他。   谢平澜没当一回事,猜测杜昭大约是遇到了什么难处,眼下杜昭不是刚起兵那会儿,气候已成,麾下聚集了不少能人,没有什么事情是非自己不可的。   如此差不多七八天之后,巫家的人通过秘密渠道给他递了个信:王子约遇险,估计是落入了敌手。眼下生死不知。   那次王子约到军前招揽隋凤是和巫家老太爷同行,分别时巫家老太爷特意安排了人送他回京城复命,那名巫家子弟后来就留在了王子约身边。   王子约是杜昭任命的监察使,宦成犯事,他和汤啸一起到宦成的老家靖西查案,两人不睦非止一日,到靖西之后各查各的,互不干涉。   大概半个月之前,王子约发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带人追查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不料那竟是个陷阱,王子约和几个随从猝然遇袭,对方有备而来,不但人多,而且尽是高手,王子约这边除了那名巫家子弟,其他人全无招架之力,很快就死伤一地。   那名巫家子弟眼见不妙,只得听从王子约吩咐,独自突围去搬救兵。   突围的时候他寡不敌众,受了重伤,好不容易强撑着找到汤啸的手下,把情况三言两语说清楚便晕了过去。   靖定临近京城,驻有重兵,交通要道盘查得也严,这时候汤啸若是立时带兵赶去,就算救不到人,也必能堵个正着,不会叫对方轻易逃脱。   那名巫家子弟昏迷三天三夜方醒,能说话已是七天之后,一问才知道汤啸这边反应迟缓,刚刚发现监察使王大人多日未归,正全力查找。   浪费了六七天宝贵时间,再想找到人比登天还难。   他报信搬救兵时明明有一支十几人的小队在旁边听得明白,到这时候竟然没有一人承认。   众口一词,都说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昏迷不醒。   落在人家手里,那名巫家子弟不敢翻脸,强忍愤怒抓紧时间养伤,一等到能起身就便想方设法脱离了那些人的掌握。   他自知人微言轻,说的话会没人相信,先给家里去了封信,向老太爷请示该怎么办。   巫家同王子约没有什么交情,一切都看谢平澜的面子,巫老太爷自然要把这内情先告诉他,由他来做决定。   在这件事上巫家人没必要撒谎,谢平澜一听就明白了,想必杜昭急着找自己也是因为王子约的事。   明月只觉异常揪心,气愤道:“这么多天过去了,人到底去了哪里,是生是死,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查到么,这姓汤的狗贼如此公报私仇,戕害自己人,难不成杜昭还要继续袒护他?”   谢平澜叹了口气:“先救人,其它的以后再说。”   这话无疑极能抚慰人心,尤其是对他十分信赖的明月,登时就眼睛一亮,顾不上寻思怎么同汤啸算账:“你估计人还活着?”   “可能性很大,若是遇害,我想不出谁有什么必要将尸体藏起来。不过咱们在这里胡乱猜测没意义,我准备明日一早离开,先去京城看看。明月你……”他到现在尚能保持冷静,歉意地望向明月。   他答应明月要不管外界风雨,与她在这小渔村里厮守,终究没有做到。   明月到是觉着理所当然,她上前两步,踮着脚抱了抱谢平澜,在他耳畔问道:“是不是需得很久?”   谢平澜微微点头:“你乖乖地照顾好自己,等着我。”   明月目光一闪:“那是不是会有危险?”   谢平澜不想骗她,面有难色:“不好说……”   明月将吹弹得破的面颊在他下巴上蹭了蹭,宣布道:“那我不乐意在这里等,我要和你一起去。”   谢平澜略一沉吟,对上明月期待的眼神,道:“也好。”   “嗯,我这就去准备东西。”明月松开他脖颈,转头欲跑。   “不用急,有一晚上的工夫给你收拾。”   谢平澜目送明月跑得不见影,方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眉宇间笼上一层忧色。   太阳西沉,他没有回去休息,而是转身往海边走去。   这一晚明月忙着同外婆和母亲解释,安抚吵着非要同去的弟弟明城,安排人手,收拾东西,直到很晚才躺下休息,谢平澜和王桥卿亦是在海边听着涛声商量到半宿。   第二天众人起了个大早,天还不亮,队伍出发,大半个村子的人到村口送行。   出山之后谢平澜对明月道:“你带着他们慢慢走,我和巫晓元先行一步,咱们到靖西炎家庄会合。”   他要赶去把那十几个涉事的军官神不知鬼不觉控制起来,留下口供,等救出王子约再来同汤啸一并算总账。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中。 第150章 救王除汤   汤啸这阵子很是心烦。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杜昭入主京城, 距离称帝只有一步之遥,汤啸做为他的绝对心腹, 可堪用春风得意四个字来形容。   尤其谢平澜主动退出,一走就是大半年,汤啸亲眼看着杜昭从动辄问起有没有那姓谢的消息到渐渐的不再提及, 心里感觉拨云见日般轻松。   虽然他嘴上从不承认, 心中却清楚知道谢平澜比自己更得杜昭信重。   这种信重既源自于他们两个造反前便结下兄弟般的情谊,也因为谢平澜屡次立下奇功却不自骄,那种世家子的谈吐以及处事方式每每叫他生出无从下手的自卑。   谢平澜突然间抽身而退, 更加重了杜昭对其人的依赖。   就像这次,明知道宦成入狱引起的流言蜚语会使得京籍官员心生疑虑,杜昭竟然不加制止,还不是巴望着谢平澜会为此跑回来质问他。   时间, 汤啸默默地想,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照杜帅眼下的繁忙程度,只要再有一年半载姓谢的不出来, 就会把他淡忘,谢平澜对自己便够不成威胁了。   哪知道偏在这节骨眼上, 手下人擅作主张,明知王子约遇险, 竟装作不知,贻误了救人的良机。事情做下来了又不灭口,叫那报信的小子养好伤溜了。   同僚里头瞧不惯他手段的人多了, 王子约何曾被他看在眼中过,若汤啸第一时间知道那小子被伏击,怎么都会出手相救,看那姓王的以后还有何面目同自己唱反调。   可惜上行下效,他的那些手下只学会了他作事的皮毛,却看不透这背后的利害,更加意识不到他不管多么狠辣无情,从来没有做有损杜帅的事,这是第一次。   王子约生死不知,现在再懊恼为时已晚,要叫手下人尽忠效命,责罚过之后,他需得把事情担下来。   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会引出谢平澜。   事实上没用他心烦太久,涉事的那十几个手下一夜间全都不见了踪影。   靖西查案期间这十几个人属同一支队伍,吃住不和旁人在一起,等汤啸接到消息,出事已经超过二十个时辰。   汤啸心里登时就咯噔一声,这世上恨他的人不少,敢直接上手抓人的却没有几个。   他这边挖地三尺在找人,那边谢平澜已经出现在了炎家庄,同明月会合。   当然随行的人中没有俘虏。   他此来是追查王子约的下落,就算有人问他十几人小队无故失踪之事,他也会推说不知。   王子约遇袭时身边那些随从的尸体都已找到,据说敌人将他们杀死之后,胡乱推倒了一堵泥墙草草遮掩,搜寻的人未费太多工夫就全都找了出来。   幸好现在是冬天,尸体腐烂得慢,还能从伤口稍加推断,再加上仵作的验伤记录和巫家那名子弟的亲眼所见,差不多能还原事发时的经过。   谢平澜现身靖西刚查了一天案子,杜昭那边就得到消息,派人来接他进京。   京里皇城已经收拾出来,不过杜昭尚未入住,这一年时间他和家里人都住在重新修缮过的将军府。   一路上明月没有露面,杜昭体晾他们的难处,权作不知,同谢平澜见面之后只说王子约的事。   倘若排除王子约因性情太耿直,得罪什么人而不自知,最可能做这等事的,还是永州那边。   这叫谢平澜颇觉疑惑,对方出动这么多高手,费心谋划,不绑那些对永州有威胁的文臣武将,为什么特意盯上子约呢,他一个监察使,负责在后方纠察官吏风气,若是出于公心,实在无此必要,更何况密州军攻下京城之时抓了不少朝廷的人,连京卫指挥使穆致尧都生擒了,他们抓了子约半个多月,怎么也不见提出来要将穆致尧换回去?   而且密州军在朝廷里不是没有自己人,王子约若是被抓去了永州,下到天牢里,又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泄露出来呢?   难道是小郡主司徒绯?   谢平澜脑海中念头一闪,跟着就排除了。   他对这个纠缠了他好几年的小姑娘虽然谈不上喜欢或是厌恶,却多少有些了解,司徒绯对王子约就像星星伴月一样,于迷恋中透着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对方嫌恶自己,绝不会强取豪夺,冲他的侍卫随从下这样的毒手。   由司徒绯他又想到了前段时间求婚被拒的景国公世子。   李克明到是有劫持王子约的动机和能力,景国公府从早就招揽了不少江湖好手,加上他又接手了缇密院的那帮探子。   去年李克明就曾在丰陵针对王子约设下过一次陷阱,只是被明月凑巧搅了局。   盘算来盘算去,到数李克明的嫌疑最重。   有了怀疑的目标,谢平澜请杜昭下令,叫永州那边的密谍盯紧李克明,重点查他手底下那帮江湖客最近有没有从靖定抓了人回去。   杜昭自然没二话就应了。   见过杜昭回来,谢平澜同明月商量想要去趟永州。   “消息传去再传回来太耗时间了,那些密谍都是汤啸在管,未必会为子约涉险,我想亲自走一趟,他若真的关在那边,但有一线希望,就要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明月闻言很不放心,上次为了扳倒齐洪,谢平澜易容改装混进京城,在那些权贵们的眼皮底下活动就很是险象环生,明月哪舍得再叫他去冒险。   “你去不如我去,我同王大人也是朋友。”   明月一句话出口,到觉着这样也挺好,她上回假冒费长雍的师妹,与李克明还有小郡主都打过不少交道,那个身份直到离京也未被拆穿,大可以再去周旋一番,只要小心些,谁会猜到她同密州军这边有瓜葛,是为了王子约去的?   谢平澜照着明月所说仔细权衡过,点了点头:“也好。咱们一起去永州,到了之后分头行动,互相之间还可以有个照应。别着急,怎么去,去到之后从哪里下手都需要好好筹划。”   总不能去了永州之后,找到李克明直接开口询问吧。   最好是有人能取得李克明的信任,呆在他身边慢慢查找王子约的下落。   明月突然想起两个人。   去年她在密州生病住进医馆,恰巧有一男一女送上门来,女的是江鹏的女儿,名叫江容容,男的姓李,她依稀记得那居心不良的小子是景国公李韶安的远亲,在李克明身边做着幕僚兼跟班。   叫李什么来着?当时是巫晓元将人拿下,高亮他们审讯的,明月那时候正在病中,没有用心记忆。   “叫李祺。这会儿应该还在丰陵的大牢里押着。”谢平澜道。   像这种小人物曾经有人提议拿他们去和朝廷交换俘虏,被谢平澜拦下了。   不过谢平澜当时也没有想那么长远,只是想扣下江容容,叫江鹏举止失措,另外他正计划着利用吴宜春夺取平豫关,不想放江李二人回去,引得有心人把目光投到江鹏大徒弟之死上。   等拿下平豫关之后,他自己也忘了还有两个俘虏押在丰陵,却不想当日的一招闲棋,如今竟会派上用场。   李祺好对付,这种人自诩聪明,唯利是图,浑身都是弱点,谢平澜笑称明月只要能发挥出费长雍五成做戏的功力,定能将李祺骗得团团转。   出发之前,谢平澜有话要同杜昭讲。   他去向杜昭告别,言道自己要去永州查寻王子约的下落,将杜昭吓了一跳。   杜昭有心劝谢平澜不要去犯险,那边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不如另行派人过去。人选也是现成的,譬如说汤啸,手中管着密谍,这次王子约遇袭,汤啸未能及时察觉并派出援兵,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文官或写书信或当面告状,称汤啸是有意为之,公报私仇,欲置王子约于死地。若叫他去,不说带罪立功,正好给他一个洗脱自己的机会,不怕他不尽心竭力。   谢平澜可不敢赌上王子约的一条命,把救人的希望寄托在汤啸身上。   不过他此来就是给汤啸挖坑上眼药的,杜昭提到汤啸正中他下怀。   谢平澜做出有话要私下讲的模样,往两旁扫了一眼。   杜昭便摆了摆手,叫身边伺候的人退下。   谢平澜方道:“杜帅,子约的事还是别叫汤啸插手了,有些事非人力可为,我去不管什么结果,大家都可接受,若是汤啸去了,再有个万一,不但你我抱憾,他也解释不清,徒惹得群情激愤。往后的政务治理还需文臣多出力,两下矛盾太深,对谁都没有好处。”   直到告辞出来,谢平澜也没提他抓了汤啸十几个手下,已经拿到了口供。   刚才他的这番举动,肯定会有人给汤啸通风报信。   今天当着杜昭他没说汤啸一句不是,但汤啸绝不会这么想。   谢平澜暗自攥紧拳头,只凭现有的证据足够叫那十几个人脑袋落地,却扳不倒汤啸,他已经隐忍地够了,哪怕是以自身为饵也要着手除掉姓汤的,免得王子约的事情再在其他人身上重演。 第151章 好戏开台   李祺在丰陵大牢里数了一年半的蚂蚁。   饭菜都是馊的, 通风不好, 加上虫子老鼠随处可见,每隔一段时间牢里便有病死的犯人被抬出去, 李祺就算家境败落,好歹打着景国公府的旗号在京城混得还不错,哪受过这个罪。   由风流倜傥的年轻人变成脸色苍白的病鬼, 再这样下去, 用不上两年非见阎王不可。   这一年多,他不知后悔过多少次,不该被江容容那小贱人迷惑, 乃至落了单,莫名其妙被抓,蹲了大牢。   这臭皮囊最是靠不住,想那江容容在牢里呆了这么久, 任她如花似玉,这会儿也该残得不像样子了。   这天李祺正无聊抓虱子,脚步声响, 牢头带着两个狱卒走过来。   “就你小子,出来吧!”   李祺暗暗吃惊, 却见其中一个狱卒为他打开了牢门,三人面色不善盯着他, 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是要送他归西吧。   他向后扒拉了一下乱发,露出一脸谄媚的笑:“老爷们放小的出去,不知是要做什么?”   “哪那么多废话, 磨磨蹭蹭!”狱卒推了他一把。   那牢头到仿佛是发了善心,道:“别的奸细一早就和朝廷交换俘虏了,最不济也有人交钱来赎,哪像你个杀胚在老子这里一呆就是一年多,耽误老子收孝敬不说,还得养着你。上头有令,把你们这些没人管的狗奸细送去开州战场统统杀了祭旗,省得占地方。”   李祺迷迷瞪瞪就被拉上囚车,照牢头所说,他一直被关在牢里是因为朝廷那边不肯拿俘虏出来交换,小公爷为什么不换他回去?他活着对所有人而言都已经毫无价值了么?   同行的一共是六辆囚车,相隔一年半,他再次看到了江容容。   她竟然还活着,可惜离得远,押送囚车的密州兵也不容他看清楚。   等出了密州,所经之处全是荒凉的战场,李祺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不不,他还有大把的才华未及施展,怎能就这样被押赴战场,然后人头落地?   路上只要得了空,他就苦苦哀求,百般许诺,也不管押囚车的人能否做得了主,他这么努力,换来的只有毒打,以及其他犯人,尤其是江容容鄙夷的眼神。   出发的第七天,众人行至荒郊野外,李祺估计着他们已经深入开州境界,离着战场不远了。   北风由旷野吹至,半空时不时飘落雪花,身上单薄的衣裳哪御得了寒,全身都冻僵了,现实由不得他不绝望,闭着眼睛喃喃祈祷死时不受苦,来生投个好胎。   就在这时,只听对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听上去来人不是很多,途中突遇马队,还是令押囚队的差役们顿时警觉起来,收拢队伍,准备先看看对方是什么来头。   劲风吹在脸上如刀割,李祺挂着两管鼻涕眯眼望去,恍惚就见雪雾中有十余骑飞驰而至。   当先两位骑士看上去都颇年轻,头戴皮帽,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看到路旁停了六辆囚车,只是漠然地扫了一眼,连约束着马匹减速都不曾,便从众差役身边错身掠过,马蹄腾起的尘土呛了众人一头一脸。   “呸呸!”吃了灰的差役们都露出怒色。   不过开州眼下处于混乱状态,情况颇复杂,对方人数虽然不多,却神情彪悍,一个个腰间鼓鼓,就差将“我不好惹”写在脸上了,差役们生怕这些人同自己不是一路的,不敢拦下盘问,只盼着这些人快点离开。   五六匹马飞驰而过,当中竟然有位身着骑装的女子,头戴帷帽,前面有轻纱遮着脸,外罩大红色斗篷。   不但是差役们,连几个犯人都有些傻眼,呆呆望着她回不过神来。   那女子骑术十分不错,到了近前,挥手冲离得最近的那名差役便是一鞭子,斥道:“看什么看!”   那差役躲闪不迭,所幸这一鞭并未抽实了,他狼狈站定,回头骂了一句:“你他娘的。”   这时候那姑娘已经跑出去十余丈远,只能望见一个背影了,可她偏偏耳朵极为好使,将缰绳向后一带,停下坐骑,用带着白绒毛的小皮靴磕了磕马镫,带着手下人转圈儿回来,将几辆囚车团团围住。   这下不问来头是不行了,领头的上前询问,可对方根本就不理会,那姑娘喝了声“打”,手下人如狼似虎扑上来,也不管差役还是犯人,见人就揍,顷刻间连囚车都拆毁了好几辆。   李祺眼见一个壮汉刀劈下来,擦着他的耳朵斩在木栅栏上,直吓得哇哇大叫:“饶命,好汉爷,我是冤枉的,救命啊!”   对方并不理睬他,到是有人发现了江容容,向那女子禀报:“小姐,这里竟还有个女犯。”   红衣女子正是明月,程猴儿、隋顺等人下手颇有分寸,别看那些押囚车的差役被打得满地爬,各自抱着手脚呻/吟呼痛,其实并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   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相遇,只是包括李祺在内的几个犯人并不知道。   明月居高临下隔着薄纱打量了一番江容容,一年前她生着病,没同李、江二人见面,但听巫晓元说李祺是为这姑娘来的密州,想来她生得不差,但这会儿可看不出来半点姿色。   她扬了扬下巴:“带走!”   隋顺不由分说,伸手把江容容像抓小鸡似的抓到了马背上。   高亮、山柱和巫晓元都同李祺打过照面,这次没有来,连丰冲到队伍前面,打了个唿哨,几匹马稍稍散开,便要接着赶路。   这要是等他们走了还有自己的好?李祺不及多想,大声叫道:“容容,容容,不要丢下我!各位好汉爷,我同那姑娘是一起的。”   他叫得声嘶力竭,眼看着对方一行人连头都未回,一颗心不由地沉入谷底。   若是大家都没活路也就罢了,凭什么江容容那贱人可以逃出生天?   李祺心里正转着恶毒的念头,突见那女子将马停了一停,稍微回了一下头,跟着就有一个人掉头回来,几下劈开他的囚车,将他丢在马背上,喝道:“抓紧!”也不管他会不会坠落马下,冲着马屁股就是一鞭子。   李祺得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接下来这一路直将他颠得七荤八素,他硬是手脚并用,紧紧攀附在马背上,头晕眼花跟着跑出去十余里路,明月方才勒住了马,开口道:“休息一会吧。”   李祺如奉纶音,松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臂,滚落马背,就势爬行至明月跟前:“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大恩大德……”   明月不等他说完,退开两步,掩鼻嫌弃道:“谁让他过来的,赶紧拖下去。”   程猴儿走过来踹了他一脚:“走远点儿,那边有个水坑,自己洗洗去,臭要饭的都比你干净。”   李祺很委屈,这能怪他么,谁在大牢里呆上一年多,都会变成这德行。   大冷的天,水坑里的水都结了冰。   江容容瑟缩在旁,没人理她,看上去确实像极了要饭婆。   李祺狠狠心,拿石头把冰面敲碎了,呲牙咧嘴用冰水把身上洗了洗,又跟程猴儿借了把刀,把头发削短,胡子刮干净了,冰面照不出他痨病鬼一样的脸色,乍看像是刚还俗的僧人,他又舔着脸讨了身衣裳换上,心道这下可以同那帮人说上话了。   不知那小姐是什么来头,倘若同朝廷有些瓜葛就好了,最好是能说服她,送自己回京城。   这时候李祺还不知道京城已经易主,落到了杜昭手中。   他想搭上话,程猴儿却严令他不准再靠近明月,众人亦不理睬他。   李祺本就带着病,又被冷水一激,不由连打了几个喷嚏,随即就有人警告他,若是病倒了就丢他一个人在半路上。   李祺心里苦啊,不敢坐下来,生怕一放松真得病倒了,旁人说笑休息,他在咬着牙扎马步,旁人坐着吃东西,他在连跑带跳,努力发汗……   连丰几个远远抱着臂,看李祺被折腾得如此之惨,活像一只大马猴,忍不住暗自偷笑。   明月也挺想笑,不过她牢记谢平澜的叮嘱,怎么都要拿出费长雍五成做戏的功力来,才能引得李祺上钩。   天黑之前,众人又赶了一段路,方才就近找了个小村庄住宿歇息。   远离了白天出事的地方,李祺算是松了口气:看起来不会有人来追击他这个逃犯了。   听那些人闲聊,他们竟是在茫无目的地瞎逛,陪着那位“小姐”出来散心。   夜里李祺只分到了一床薄被。   后半夜他被冻醒了,不敢再睡下去,起来活动活动,摸着黑在屋子外头打了两趟拳。   一年多不得自由,拳法生疏得连接不上,李祺忍不住咒骂了两声,突听旁边房顶上有人斥道:“滚!”   话音未落,“呜”,半块瓦片带动风声迎面砸来。   李祺险些被砸中面门,骇了一跳,借着淡淡的月色,影影绰绰瞧见有个纤细的身影坐在房顶上。 第152章 被玩坏的李祺   李祺心中一跳, 转怒为喜, 这可是个难得的接近对方的机会。   像他这么会钻营的人,一早就看出来, 对方一行人都在围着这女子转。   只要讨得此女青眼,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了,说不定还能放他回家去。   只是尚不知道对方身份来历, 这姑娘看上去又很疏离不好接近, 一句话说得不妥当,就会把马屁拍在马腿上,令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李祺定了定神, 冲房顶上深施一礼:“小人之前在牢里呆了一年多,得姑娘相救方才重获自由,白天一直感觉像是在作梦,直到刚才, 才突然回过神来,想念家人,恍若隔世, 一时自哀自怨,不知道姑娘您在, 污了您的耳朵,您大人大量, 别和小人一般见识。”   想要引起她注意,先得表现得与众不同,对方周围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 那他就反其道而行之,谈吐斯文一些,再者白天他也发现了,跪地哀求用处不大,他又不敢贸然打听对方身份,只好提一下家人,试试能不能打动她。   明月并不理会他的小算盘,轻哼一声,自他身上移开了目光,单手托着腮,望向苍茫夜空中的半轮冷月。   没再挨骂!李祺神情大振,靠前了两步,试探道:“您是我们这一行人中的主心骨,如此寒夜,千万保重身体,莫要着凉。”   他却不知道在他挖空心思揣测明月的同时,明月亦在研究他。   这个李祺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看他对江容容的态度就知道了,自私阴毒,见利忘义,利用这样一个人,明月全无心里负担。   只是想叫他暂时听话容易,只需略施小计,就能骗他把自己带到永州,再度成为李克明的座上客,但想叫他尽心竭力打听王子约的下落,还要瞒着李克明,却太难了。   他不是个蠢人,怎么才能叫他深信不疑呢?   明月纤细修长的手指在身旁瓦片上敲了敲,似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的姓李名祺,是京城人氏。”   “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祺心念电转,道:“小人出生未久父亲就过世了,母亲守寡辛辛苦苦把小人抚养长大,上头还有个瞎了眼睛的祖母,今年已经七十多了,需得她伺候。小人离家时妻子身怀六甲,唉,我这一年多被关在牢里,也不知孩子是否平安出生,是男是女,一家老小是否都平安无恙。”   他说到动情处,以袖子拭泪,心道:“我都这么惨了,姑娘家心软,她听了会不会被我打动,不派人送我回京,给我点盘缠,放我自由也行啊。”   明月似是真有些动容,低头看了看他,露出沉思之色,道:“你过来些。”   “噢。”李祺颠颠地就靠近过去,到了屋檐底下,仰着头等着听她接下来有什么吩咐。   哪知道明月扬手就将身旁的瓦片砸了过来,离得太近了,李祺全无防备,躲闪不及,正中脑袋。   砸得他一缩脖子,血登时就下来了。   明月冷声道:“胡说八道,敢欺骗于我,想死就直说!”   李祺脑袋里发晕,两腿一软就跪下了,不知道哪里露了馅,求饶道:“大小姐饶命,小人再不敢了。”   小村庄的房舍建得不高,屋顶统共不剩几片瓦,明月想再砸他,一时找不着趁手的东西,站起身踩着旁边的矮墙跳下来,落到李祺跟前,抬手间掌中就多了把寒气四溢的短剑,直指李祺眉心。   明月是真正讨厌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杀意,令李祺打了个冷颤,整个人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这下子离得近了,明月一早摘去了白天赶路时戴的帷帽,借着银色月光,李祺看清楚了她的长相,不由地呆了一呆。   他当初在京里的时候,跟在李克明的身旁,也沾光见过不少美人,不知是在牢里呆久了,淡忘了那些闭月羞花的五官眉眼,还是他这会儿跪着,由下往上仰视的缘故,记忆中的那些漂亮姑娘没有一个及得上眼前之人带给他的震撼。   这小姑娘看上去差不多有十六七岁,虽然神情冰冷,却如月下精灵,整个人都在发着光一样。   曾叫他垂涎不已的江容容哪怕是在最美的时候,跟人家一比,也跟个粗使丫头似的。   他这一呆,痴望对方的时间就有些长,明月怒容更甚,将短剑偏移,抵在他右眼上,寒声道:“瞎看什么!不想要这对招子,我就废了它。”   李祺只觉眼皮生疼,以为她真要刺瞎自己的眼睛,心下大骇,一时间恶向胆边生,冒出要拉着她同归于尽的念头。   还未等他付诸于行动,身前劲风袭至,一只大脚正中他前胸,将他直接踹飞出去。   李祺重重摔在地上,这一脚着实不轻,令他差点背过气去,嘴角渗出鲜血来,耳听一个白天折腾过他的汉子道:“小姐,这等粗活我来就可以了,不要脏了你的手。”   明月“嗯”了一声,眼睛盯着李祺,看他反应。   李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就是多看了那姑娘两眼么?   连丰又道:“要剜了他的眼睛?”向着李祺走过来。   刚刚鼓起的勇气消散得一干二净,李祺跪趴于地,涕泪齐下,磕头如捣蒜:“大小姐,别剜我眼睛,啊啊,小的发烧烧糊涂了,求您饶了小的这回,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连丰提着衣襟把他抓起来,明月冷冷地问:“怎么,你瞧不起残废?”   李祺是彻底被玩坏了,懵懵懂懂搞不清楚对方问这话究竟何意,随口回答道:“不不,小的不敢。”   话一出口,他便觉着要糟,生怕对方回他一句:“既然如此,你就尝尝当瞎子的滋味吧。”   哪知道明月只是冷哼了一声。   连丰作出凶狠相,吓唬他道:“小姐,我看这小子十分奸猾,必定口是心非。”   李祺心念电转,觉着自己多半误打误撞捡到了一线生机,赶紧趁热打铁:“小的说的是实话,小的适才还跟大小姐说,我那祖母就是个瞎子,小的心疼还来不及,如何会瞧不起残废?”   为保活命,只好叫一年多没见的祖母瞎上一瞎了。   “算了,暂且饶了他吧。”明月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淡淡地丢下一句,转身回屋去。   李祺到底没那胆子半夜悄悄溜掉,提心吊胆回去躺好,似乎只是一合眼的工夫天就亮了。   重新上路,明月好似换了个人一样,全忘了昨晚的不快,对李祺称得上和颜悦色。   其他人都以她马首是瞻,李祺顿时觉着好过多了,壮着胆子问身边的人:“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程猴儿回答他:“随小姐高兴。她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这么一说,李祺就不敢瞎打听了,他可没有勇气再去直面那喜怒无常的“大小姐”。   但看日升日落,他判断队伍在一路往西去,这叫他不由地暗暗激动,开州往西,难道会去靖定么?   感觉中离着靖定越来越近,这天他偷听到程猴儿同明月道:“小姐,再往前走就是琼花河了。”   明月“嗯”了一声:“我和人约好了,在河边见个面。”   程猴儿往李祺那边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可是费爷那里……”   明月眼含笑意,她手下这些人里头还就数程猴儿机灵,表现得不错。   李祺自然看不到他二人脸上的表情,只听着明月怒气冲冲将程猴儿打断:“再提他你就回邺州去。”   他抓住了“邺州”“费爷”这些字眼,心道原来这些人是自邺州来的,费爷是谁,莫非是费长雍那个嘴上没毛的小子?   他脑海中的邺州还停留在一年半之前,那时候费长雍只是陈佐芝的心腹幕僚,帮他主抓内政敛财。   随即这些疑惑便被巨大的喜悦淹没。   琼花河他知道,河面不宽,岸边长了很多灌木杂树,过去之后对岸就是靖定。   这几天他们也不怎么盯住自己,只要给他个机会钻到岸上的灌木丛里,就算逃出生天了。   他心里不停转着这念头,直到望见琼花河了,还在想着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好叫众人不怀疑。   没等他屎遁,前头明月已经停下来,吩咐把他和江容容带到眼前,一人给点盘缠,放他俩离开。   李祺有些傻眼,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看江容容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连忙由后面跟上。   岸边的树丛很快遮挡了他的视线,李祺这才相信对方是真正放他们走,而不是欲擒故纵。   “容容,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呸!”江容容扭头啐了一口。   “臭贱人,要不是被你连累,我哪会这么惨!”   江容容豁地转过身,鄙夷地望着他:“不出事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没骨气,大不了一死,是个男人,怎可哭着向人磕头求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回京之后你也别说认识我。”   李祺脸上火烧火燎,除了恼羞成怒之外,还有一种丑事即将被世人知道的恐惧:不行,不能叫这贱人返回京城,不然小公爷身边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他内心杀机陡盛,自后面抢了两步,向着江容容扑了过去。   江容容从前武功是不弱,但她入狱前受了伤,根本未能好好治疗,一年半的大牢呆下来,身体比普通人尚且不如,在李祺想来,自己只要抓住她,将脖颈一拧,事情就了结了。 第153章 丑八怪   江容容身体虽然虚弱, 当日习武练就的反应犹在, 听着动静不对,尖叫了一声:“李祺你无耻!”往旁侧欲躲。   河堤上坑坑洼洼, 她踉跄了一下,被凸起的树根绊倒,李祺疾扑而至, 两人摔倒在地, 滚成了一团。   李祺的手刚扼住江容容的脖子,突生警觉,手肘往她肚子上撞去。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闷哼出声, 江容容的腹部重重挨了一下,而李祺的胳膊上多了条长长的伤口。   不知道江容容从哪里搞到了一把破旧匕首,握在手中,刃长只有寸许, 上面还带着斑斑锈迹。   但这匕首再破烂,对李祺也是莫大的威胁。   两个人在河堤上殊死相搏,都使出吃奶的力气, 未过几合,双双滚落琼花河。   薄冰碎裂, 冰冷的河水没过两人大半个身子。   李祺把江容容压在下面,任她拼命挣扎, 只需再坚持一小会儿,便可令她溺水而亡。   他面色狰狞又亢奋,一年来所受的屈辱都就势发泄在江容容身上。   江容容在水下瞪大两眼, 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祺突然觉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失去了知觉。   等他恢复意识,发现自己直挺挺躺在一张硬板床上,手脚都被绳子缚住,更可怕的是脸上疼得厉害,被棉布层层包裹起来,只露着一双眼睛。   李祺直勾勾想了半天,才想起晕倒前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突然人事不知,那江容容怎么会放过这难得的良机,没趁机要了他的性命?   自己的脸又是怎么了?   “这里是琼花河渡口,醒过来就好,万幸能捡回一条命,其它的就别在意了。”   李祺听到有人说话,吃力地扭头望去。   程猴儿守在床边,给他解惑道:“昨天分开后不久,我们在河岸上发现了你,满脸是血,浑身湿透,人已经都发青了,小姐好心,叫把你捡回来,找了大夫给你治伤,明明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若是咱们再晚些时候发现你,冻也冻死了。”   李祺将信将疑,那他们绑着自己做什么?   “你的脸受了伤,大夫说叫先把你绑起来,免得昏迷的时候自己抓到伤口。你现在清醒了么,真醒了我就给你松绑。”   “江容容呢……”李祺费力地问。   程猴儿显得特别有耐心:“你问那姑娘?没看到她。怎么你这伤是她弄出来的?你们不是一起的,之前就认识吗?”   李祺答不出。   他想当时那情形,江容容说不定已经被河水卷走了。   这叫他松了口气,心里好受一些,开始关心自己脸上伤得严不严重。   李祺原以为,所谓伤到脸大不了是面颊上留下一道疤,就算有些破相,但男人嘛,也不是不能接受,万没想到等拆了布条,他对着镜子看到的竟是一张异常恐怖的大花脸。   伤痕不深,但是纵横交错,皮肉翻开,嘴角歪斜,原本他虽算不上相貌英俊,好歹五官端正,很容易获得旁人的好感,现在竟然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丑八怪。   他手一抖,铜镜掉落在地。   程猴儿弯腰帮他拾起来,拍拍他肩膀,安慰他道:“大夫说伤你的利器太钝了,上头还有不少铁锈,伤口能处理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也顾不得好不好看,保住命要紧,放心,我们不会因此瞧不起你。”   李祺蜷曲着身子抖若筛糠,口中呜咽出声。   他是真哭了,若有可能他真想将江容容那贱人再掐死十遍,不,一定要一刀刀的凌迟处死。他变得这么丑怪,连自己看着都觉着可怕,往后还怎么见人,有何指望?   说也奇怪,自从李祺毁了容,程猴儿等人一改先前的冷漠态度,对他变得关照起来。   怕他想不开,跟前总有人陪着,闲着没事还开导他,衣食住都受到优待,因为他伤着,众人甚至在琼花河渡口停留下来,这完全是把他当成自己人的架势。   李祺想不通,他现在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也不畏惧对方了,径直问程猴儿道:“你们为什么既不打我也不骂我了?”   程猴儿讪讪一笑:“那时候同你不熟,大伙看你讨厌嘛。”   “那现在怎么不讨厌了?还是看我这副鬼样子了可怜我?你们不觉着恶心吗?”   程猴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式:“嘘,别这么大声,小姐会听到的。”   李祺瞠目不解。   程猴儿探身过去,将李祺床旁边的窗户推开了一指宽的缝隙,好心好意叮嘱他:“你留意看,但是千万不要出声,惊扰了小姐,你我都吃罪不起。”   李祺起了好奇心,不再自怜自艾,凑到窗子上向外看。   停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响,一男一女并肩自窗子前面走过。   虽然只一开始是侧面,而后便是背影,却很容易便能辨认出来,那个穿着深紫色暗花长衣,身段窈窕的姑娘正是他们这一行人当中的大小姐。   她身旁的男人佝偻着身体,是个驼子。   看两人行走时离得异常近,李祺不禁猜测这驼子大约是她的亲人长辈之类。   正想着,那大小姐做了个动作,叫他目瞪口呆。   她凑过去,在驼子耳朵上飞快地吻了一下,跟着咯咯欢笑起来。   他没有看错,这是情人间才有的亲昵,只是一个恍若天人,另一个却……   怪不得那日大小姐恶狠狠地问他是不是瞧不起残废。   那驼子腰弯得太厉害,需得仰着脖子才能与人平视,这令他在美人儿面前姿态很卑微,但他跟着大小姐即将走远时,似是感觉到了投在身上的视线,扭头往这边望了一眼。   那张脸令李祺不由地倒抽了口寒气。   自己脸上的伤即便养不好,也不会比这副尊容更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那两人走远,他才敢向程猴儿打听。   程猴儿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么?”   李祺摇了摇头,他之前虽然听了一鳞半爪,却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   “既然你同我们这么有缘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们大小姐是萧老隐士的关门弟子,邺州之主费长雍费公子的师妹。”   李祺忍不住打断他:“等等,邺州之主不是陈佐芝……”   “切,你那是老黄历了,也难怪,这一年多你一直在牢里嘛。陈佐芝早死了,邺、彰、白三州现在是费公子说了算。可惜我们小姐和费公子闹翻了,这才要出来散心。”程猴儿冲着窗外努努嘴,“刚才你也看到了,就为了那个人,费公子不同意。”   他的每一句话都够李祺消化半天。   停了停,李祺才问:“大小姐怎么会跟那驼背的人在一起?”   “这说来就话长了。去年费公子带着大小姐去了趟京城,他是帮陈佐芝去谈招安,我们大小姐是去寻亲的……”他就把当时明月怎么被人引到刑街,参观了地牢里的“收藏”,危急之际疯驼子由天而降,将她救了出来的经过添油加醋给李祺讲了一遍。   李祺恍然:“原来他就是疯驼子。”以前在京里时,他曾听说过京卫那边有这么一号人物,却不知疯驼子早已被人顶替掉了包。   程猴儿眉心跳了跳,只当未听出来这句话暴露了李祺自己的底细,接道:“我们小姐离京的时候,他一往情深跟了来,却被费公子从中作梗,打着小姐的旗号赶走了。这时候出了件大事,你在牢里,肯定不知道,杜昭先拿平豫关,再取京城,皇帝带着文武百官跑去了永州,京卫穆指挥使留下守城,结果城破被俘。我家小姐看中的那一位有情有义,觉着自己当时没打招呼偷偷溜了,对不起故主,这一年多方奔走,想将穆指挥使救出来。我们小姐这次来,就是同他会合来了。”   李祺张大了嘴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问:“京城已经落到杜昭手里了?”   他想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若是杀掉了江容容,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撑着回到京城,才发现小公爷和往昔熟悉的人全都不在,像他这等情况哪能经得住盘查,只会再度落入虎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程猴儿觑着他的神色:“不错。”   “那你们这是要去京城……”   程猴儿故作神秘:“兄弟,我同你说实话吧,我们小姐和费公子翻了脸,总得有个容身的地方。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吗,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她相中的这位依旧想为朝廷出力,所以大伙才想去京里,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穆致尧救出来,好给咱们做个引荐。”   李祺听着怦然心动,美好的前景令他一时忘了脸上的伤:“穆致尧哪是那么好搭救的,再说要投奔朝廷何用这么费事,我可以为诸位牵线搭桥啊。”   作者有话要说:  琢磨反派的心路历程其实挺有意思的。   这对于下文很重要,大家别怪我不厌其详。   颈椎病犯了,明天休息哈。 第154章 打入狱部   谢平澜假扮疯驼子给明月送来一个消息。   王子约出事前后, 景国公世子李克明身边有几个亲信多日不曾露面, 很可能是出了趟远门,跑来了靖定。   所以去永州已是势在必行。   永州石安是府州衙门所在地, 皇帝率领朝中文武百官已经在此落脚一年有余。   李祺和明月等人都还是第一次到石安来。   不过景国公世子李克明很好联系。   李家没怎么受到平豫关战败的影响,到是随着贤妃所生的皇七子被立为太子,在朝中的地位变得愈加炙手可热。   这其中亦有齐洪倒台时, 叫李克明大捞了一笔的缘故。   李克明见了大难不死逃回来的李祺, 问了问他被俘后的情况,李祺被关大牢的经历全无价值,到是他为费长雍的师妹所救, 并将人带到了石安来,令李克明不由动容。   “舒窈姑娘同费长雍闹翻了?怪不得去大化招安的钦差说一直没打听到她的消息,那边的人说起她来一个个都讳莫如深。她怎么没有同你一起过来?算了,我亲自去见一见她吧。”   李祺提醒他:“小公爷, 舒窈小姐不想惊动太多人,担心她来石安的消息传到那费长雍耳朵里。”   李克明微微颔首:“你叫她只管放心。”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他着意拉拢费长雍, 与对方称兄道弟,现在费长雍取陈佐芝而代之, 坐拥邺、彰、白三州,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和朝廷翻脸, 李克明寻思着他的师妹能来投奔自己那简直再好不过了,一定要先将人安抚住了,日后定能派上大用场。   至于怎么安排李祺, 李克明到没有想太多。   他身边幕僚跟班统统都不缺,要是李祺没毁容,李克明自然不介意给他个位置,可这张伤痕交错的脸叫人一见就瘆的慌。   李克明虽然向平南王府求亲被拒,却一直未死心,想想司徒绯不会喜欢见到李祺,和颜悦色道:“你先养伤,顺便看看把家里人接来石安,一会儿我叫齐虎给你拿些安家银子,缺什么你只管同他说。”   齐虎自打卧底齐洪的缇密院立下大功,就成了李克明的心腹,他也很珍惜今天的地位,知道李祺同国公爷沾着亲,不敢怠慢,陪着忙前忙后,见李祺看过大夫之后情绪低落,连忙好言安慰他。   “李兄,你我凭本事吃饭,只要有小公爷赏识,有钱有权,谁敢瞧不起咱们?自有大把的美人供你挑选,又不是娘们儿,毁了容就生不如死。对了,说起这个,我到想起一个人来,你记不记得原本京卫穆致尧手下有个古怪驼子,说起来你或许不信,那厮才是交了桃花运。”   提起疯驼子,李祺心情果然好多了:“他跟我一道来石安了。”   “谁?疯驼子?”齐虎对去年在缇密院内院见到的那一幕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李祺有些拿不准疯驼子是否愿意结识齐虎,但看齐虎这么好奇,还是道:“待我问问他傍晚是不是有空,一起吃个饭吧。”   既然来了石安,对这小公爷跟前的红人还是尽量交好,不要得罪。   饭桌上疯驼子沉默寡言,滴酒不沾。   齐虎知道他性情怪异,不以为忤,冲着舒窈姑娘的面子,由始至终还带着几分讨好,李祺就更不用说了。   齐虎问李祺道:“李兄,小公爷现在今非昔比,你有没有想过这次回来向他讨个什么样的差事?”   李祺虚心讨教:“我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吗?”   齐虎就把李克明麾下的情况讲了讲,除了留在李克明身边的幕僚和侍卫,剩下的其实同当初缇密院的安排大致相仿。   他是觉着李祺武功不佳,又顶着这样一张脸,也就在牢里看犯人比较合适,不用抛头露面同乱七八糟的人打交道。   不过这话有些伤人,齐虎谨慎惯了,不会明讲,而李祺还抱着一线希望,盼着小公爷李克明能顾念故情,将他留在身边。   到是疯驼子插了一句:“我想去‘狱部’干,需要走谁的门路?”   齐虎有些讶异,不过他没有多想,当即就笑道:“还需要走什么门路,狱部缺人手,等我同小公爷说一声,几处大狱你想上哪里当个牢头都没问题。”   疯驼子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那边厢李克明也同明月见了面,他发现这姑娘大约是因为同费长雍闹翻了,带着手下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石安,情绪不高,任他表现得热情洋溢,安慰她别有顾虑,只管放心住着,她也只是没精打采地应了。   李克明不好再套话,多问了一句“舒窈姑娘是否要见见平南郡主或是其他什么人?”   明月摇了摇头:“再说吧,我刚来,暂时谁也不想见。”   姑娘家的心思总是很难琢磨,李克明只得先告辞。   回来之后听齐虎如此禀报,他略一沉吟吩咐道:“你去安排吧,叫他满意,另外找人盯着点。”   如此谢平澜没费什么劲儿就混入了“狱部”。   如今的“狱部”是李克明接手之后重建的,相当于景国公府的私牢,他没有齐洪的那些血腥变态的嗜好,关押的犯人不多,不过因为犯人们身份情况不一,不适合关在一个地方,还是分了四个秘密所在。   谢平澜走马上任,虽然明知道希望不大,还是把牢里的犯人挨着个儿都察看了一番。   里头关的绝大多数还是李家父子朝中的政敌以及他们的心腹,另有一些地方势力的头头脑脑,因为各种原因宁可坐牢也不愿奉他父子二人为主。   谢平澜由其中挑了两个犯人出来,吩咐去了锁链,押到刑房里过堂。   “狱部”自有章程,谢平澜才第一天来就要蛮干,同僚们自然要劝一劝,同他说说规矩。   齐虎那里很快就接到信儿:疯驼子在牢里和自己人打起来了。   “……”知道他脾气古怪,不知道古怪到这份上啊。想不通那位舒窈姑娘到底看中他哪点。   小公爷发话说要叫疯驼子满意,齐虎无奈,只得给他换了个地方,又特意叮嘱那处牢里的人这驼子脾气不好,大家多让着些,不要与他起冲突。   这次不错,疯驼子在那里安稳呆了三天,然后把另一个牢头打到头破血流,人事不知。   齐虎愁了。   他却不知谢平澜也愁得慌,私下里和明月商量:“听说这样的私牢有四处,我觉着肯定不止,怕是四个地方都转一遍也见不到子约,徒惹得对方起疑心。”   “那怎么办?齐虎应该知道。实在不行只能抓了他来问了。”   明月其实还有一点顾虑没有说出口,她担心王子约这么久没有消息,会不会已经遭了毒手。   谢平澜到是坚信王子约还活着:“想杀子约,派个刺客去就行了,哪用这么大的阵仗。李克明屡次三番地针对他,他们两个要说私怨,多半是因为平南郡主,我猜李克明之前求亲被拒,是以抓了子约折辱泄愤。齐虎暂时别动,咱们都没得到李克明的信任,一动他就打草惊蛇了。”   明月猜测道:“你说会不会是关押在景国公府?待我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混进去。”   石安的国公府是去年刚改建的,以前不过是座好一点的官绅住宅,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布置得全无破绽。   谢平澜不放心明月涉险,道:“还是等我把几个地方都找一遍再说。”   这次齐虎有意冷了疯驼子几天,谢平澜赋闲在家,一点也没表现出着急来,最后还是齐虎先熬不住了。   不为别的,李克明自觉握了一把好牌,说动父亲向皇帝上了密旨,想要提前对付费长雍。   朝廷的军队大半在司徒翰手中,由他带着在永州北部布防,阻止密州军南下,朝廷本来也未打算对费长雍诉诸于武力,一早几位重臣就商量着要以软刀子,用最小的代价夺回邺、彰、白三州。   费长雍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带了一帮虾兵蟹将,内忧外患着实不少。   早在一年之前,朝廷这边便由陈大学士亲自主抓,从各处秘密抽调了一批有经验的老主事,专门研究费长雍那一套内政的东西有无破绽,怎么做才能令其顷刻间崩溃,同时招安的钦差照派,以迷惑对方。   另外李克明这边也安排了不少人潜入彰白二州,去彰州的那些人任务是造谣,挑拨费长雍和义军的关系,去白州的则联络陈丰瑞,帮助他东山再起。   总之就是要叫费长雍分身乏术,忽略真正的危机。   李家父子要对费长雍动手,焉能把费长雍的师妹丢在一旁不闻不问。   齐虎无奈,只得向李克明禀报过疯驼子的所作所为,又给他换了个新的地方。 第155章 妒火中烧   疯驼子这几次“发疯”, 引子都是他在牢里大肆折腾。   折腾的对象除了囚犯还有同僚, 都是些模样俊朗的年轻人。   如是者三,包括齐虎在内, 不少人都断定这个疯驼子是因为自己太过于丑怪,妒嫉痛恨比他长得好的。   若标准只是比他好看,那连李祺都要算一个。   一时间人人自危, 大家全都躲着他, 别以为做的活儿见不得光那些牢头背地里就不议论人了,谣言越传越离谱。   有人说“疯驼子”刚上任第一天,就叫把牢里最俊的一个犯人吊起来, 脚底板抹了蜜,放了上百只蚂蚁上去,将人折腾得生不如死,他根本不想听犯人招供, 讨饶也没用,那人一边笑一边还得给他背诗,背得慢了“疯驼子”就把蜂蜜往对方身上刷, 戏称这叫“蚂蚁上树”。   最后那犯人被放下来的时候浑身浮肿,脸大了三圈, 看上去跟猪头似的。   还有人说“疯驼子”为折腾共事的牢头们,硬是给大伙都换了饭菜。不管你是喜欢吃荤还是吃素, 往后在牢里就只能吃猪大油拌饭,哪顿饭不吃完一碗白花花的猪大油他就翻脸。这东西香归香,可吃多了它腻啊, 未过两天,大家都觉着腰围见长,此人用心之险恶简直令人发指。   李克明手下的牢头们多是经多见广的狠角色,当初刑街黑牢都见识过了,但“疯驼子”老是整这么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出来,不分敌我,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很快别说李克明那里,连养伤李祺都听到了风声。   他对此深信不疑,觉着不但“疯驼子”如此,就连那位舒窈姑娘,别看她自己长得貌若天仙,其实对长得好的男子亦是怀着隐秘的仇视。   自己毁容前后截然不同的待遇就是明证。   李祺脸上的伤已经结痂了,想褪去疤痕很难,看过不少大夫之后,李祺也知道,自己这张丑陋的脸已成定局。   别说,疯驼子这么能折腾,他心里好受多了。   老躲着不见人也不是事儿,李祺想要重新获得景国公父子的重用,想了一番说辞,来见李克明。   李克明这些天正暗自筹措两件事,一件是对付费长雍,眼下看来进行得颇顺利,相关人等齐心协力,就连正在永州北部带兵同密州军交战的平南王都赞同此事,写密信称会大力支持。   李氏父子联合了大学士陈华舟的人,悄悄扣下部分要送去战场的军粮,奏请皇帝暂缓修建石安行宫,将从京里带出来的大量金银先用来购买粮食,以解军前燃眉之急。   皇帝虽然不怎么情愿,却知道平南王司徒翰是自己最大的依仗,这位战神若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杜昭转眼就会打到石安来,只得准奏。   李克明立刻命令手下的探子联络白州的几个大粮商,以高出市价三四成的价钱悄悄向他们购粮,限定时间,只有一月之期,并且隐约透露这批粮的去向就是用来填军前的窟窿,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声张。   商人逐利,时间这么紧,不够他们去别处购粮,只能动用自家粮仓里的储备。   这便是朝廷那帮主事经过反复研究,专门针对费长雍设下的毒计。   邺、彰两州因为地理原因,并不大量产粮,真正的粮仓是白州。   费长雍主政以来重视商业,对商人们向来优容,而因为陈丰瑞的原因,他对白州的控制是最弱的,后期就算明知道这点,也是分身乏术,管不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白州的粮商们要偷偷往永州卖粮,他很可能发现不了,更谈不上阻止。   偏偏各州刚闹过粮荒不久,费长雍使出十八般武艺才挨过难关,邺州各地的存粮肯定不会多了。   眼下刚进腊月,离地里产粮还有大半年,李克明就不信等把白州的粮买空,封锁粮道,费长雍会不傻眼,到时候叫白州那帮商人捧着金银饿死。   这一件进行得顺风顺水,坐等好消息就行,另外一件请立贤妃为后的事就没这么顺心了。   李克明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这边联合一帮虾兵蟹将一起上书,听说奏章把御桌都堆满了,陈华舟那帮文臣向来同景国公府不对付,不过这次大约是因为太子之母立后名正言顺,另外唯一还想争一争的谢贵妃也不是他们一路,干脆保持了缄默。   都这样了,皇帝竟然没有顺水推舟,而是把奏章全都留中不发,不交议也不批答,其中的意味令人深思。   立了太子却不肯抬举太子之母,莫非是对李家有意见?   李克明自从接收了齐洪的那些遗产,非但翅膀硬了,心也大了,皇帝的异常举动令他犯合计的同时,脑海中不由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来。   他自暂作行宫的州府衙门出来,骑着马回家,直到瞧见景国公府的大门,也注意到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的李祺,方才压制住了野心,心道:“别急,此事需得细细推敲,关键是怎么过得了平南王府的那关。”   别看司徒翰为贤妃之子说了好话,可谁知道那老家伙怎么想的,他可是铁杆儿的保皇派。   唉,要是司徒郡主答应他的求亲就好了,哪还用得着有这么多顾虑。   除了一张脸,自己到底哪里比那王子约差?   他这里心念电转的工夫,齐虎凑过来低声提醒:“小公爷,您看那边,怎么那么像是平南郡主的车驾呢,会不会是郡主在等您?”   李克明循他所指望去,精神不由得一振,可不是嘛。   他催马就迎了过去,离远热情笑道:“可是郡主驾到?我刚见了圣上回来,郡主等很久了么,怎的也不提前差人说一声。”   过来两个侍女挽起车帘,果然是司徒绯坐在里面。   她端坐着没有下车,只扭头向李克明望来,皱眉道:“世子,我听王府的属官说,这次给我爹押运的粮饷不够数目是你在背后作梗,可有此事?”   李克明被迎面泼了盆冷水,没想到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这个时候都不能承认,他笑了笑,柔声道:“没有的事,郡主别听小人搬弄是非。我已经命人抓紧时间购进粮食去了,顶多晚个四五天,不会叫王爷的兵饿肚子。”   司徒绯将信将疑,两眼盯着李克明,将他由头看到脚,冷冷地道:“你知道厉害就好,我爹若是知道你敢因私废公,借故刁难,没你的好果子吃。”   李克明苦笑:“克明岂敢。”   他顿了顿,觉着司徒绯对他误会颇深,不该就这么任由她离去,跳下马来,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比了个请的姿势,开口邀请对方:“郡主,都要门口了,请进去坐一坐喝杯茶吧,这次粮饷的事内里有隐情,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到不是真要向司徒绯透露对付费长雍的计划,这位见了美人就挪不动腿,怕也存不住什么秘密,李克明想先把人请进府去再说。   哪知道司徒绯哼了一声,直接回绝他道:“不必了。我对去你们家不感兴趣。”   “郡主,我这里可是真心实意……”   司徒绯见他缠夹不清,拦着自己的马车不让走,眉头皱起,说的话也不客气起来:“你若是还想说结亲的事,我劝你趁早死了心吧。我自认识了王子约,心里就只他一个,不管他人在哪里,我都愿意等着他,至于你们,连他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何必非来我这里找不自在。”   李克明神情微变,脸上泛起恼怒的血色,咬了咬牙,强笑道:“你说这话可太偏心了,我长得有那么差么?”   司徒绯轻嗤道:“这些年你背地里怎么诋毁他,别当我一点不知道,他祖父下狱,也少不了你的功劳吧,我不同你翻旧账,已经是看在眼下这副烂摊子了,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少打我主意?你模样长得丑,心地更丑,喏,”说话间她一指李克明身后,“你的心丑得就像他的脸一样。”   李克明木然回头,才发现李祺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   司徒绯说完,伸手把帘子扯了下来,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回家去。”   这次受到暴击的李克明不再拦阻,平南王府的车驾很快去远,走得影儿也不剩。   李祺只听到最后一句,不知道平南郡主为什么指点着自己同小公爷说话,而小公爷的脸色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之差。   李克明真是被司徒绯气到发抖,半天才说得出话来,再看李祺那张脸,也不觉顶眼睛了,寒声道:“你跟我来!”   李祺大气也不敢出,跟在他身后进了景国公府。   李克明将缰绳丢给随从,只带了齐虎和李祺两个,怒气冲冲,直奔自己的院落。 第156章 受难   李克明铁青着脸, 大步流星往院子里去, 每过一道垂花门,两旁的护院恭声向他问好, 他理也不理,齐虎和李祺在后面需得一溜小跑才能跟紧了。   李家父子在石安的住处跟京里肯定是没法比。   这一年来内忧外患,形势如此严峻, 李克明也没有心思图美观去收拾院子。   不一会儿, 就到了一个小跨院,这里戒备明显比外头要严,李祺目光扫过, 发现好几个侍卫都是曾经跟着李克明一起去过密州的熟面孔,心里一颤,暗忖:“小公爷这是要做什么?这院子里藏着什么秘密?”   他不敢多看,跟着李克明进了迎面的花厅。   李克明居中坐下, 长长吐了口浊气,吩咐道:“去把人提上来。”   赶来听令的是跟了李克明多年的一个心腹,名叫李尚义, 李祺来石安之后一直没见到他,还当他密州之行出了意外。   李尚义答应一声, 问都没问要提谁,径自出了花厅, 点了几个侍卫同他一起。   过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工夫,李尚义回来,几个侍卫抬了个铁笼子跟在他身后, 进屋将笼子放到花厅当中,叉手向李克明施礼。   李克明摆了下手,众人退到边上,李克明将目光落到铁笼子上,李祺觉着他那快要爆开的怒气一下子就平复下来。   这铁笼子需得几个大汉抬,可见是很沉的,份量主要来自笼子本身,相邻的铁栅栏之间只有两寸宽,可以穿过一只手去,上面系着数道乌黑的链子,挂满了铁锁,里面的空间却是不大。   若是一个成年人在里面,不管坐还是躺,地方全都不够,只能蜷着,别提多么憋屈。   此时正有一个人,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被关在笼子里,耷拉着脑袋,发髻披散,看不到长相。   此人身上衣衫褴褛,尤其是下身,碎得一绺一绺的,依稀能看出来原本是白色布料,此时沾染着黑褐色的污渍,李祺有经验,一看就知道那是干了的血。   李克明在外头有四处私牢,却将这个人单独关押在家里,显然这个犯人对他而言十分要紧。   李祺不由暗想,小公爷刚在外头受了气,明显是要来拿他撒气,这人可真是倒霉。   李克明盯着笼子里的人看了半晌,突然呵呵低笑起来,越笑越响,前仰后合不可遏制。   “我刚才在回来的路上遇上平南王郡主了。”   笼子里那人全无反应,动也不动,不知是否还清醒着。   李克明不管,继续说下去:“你猜郡主跟本世子说什么?他说她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不管你人在哪里,她都愿意等着你,她还说本世子连你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哈哈哈,你们大家说说,好不好笑?”   李祺大吃了一惊。   没想到眼前铁笼子里面这个赤/裸着两腿,狼狈不堪的犯人竟然便是昔日那个龙章凤姿的王子约。   小公爷什么时候把人抓来的?   他想揉一揉眼睛,凑近了看清楚。   李克明问在场的人好不好笑,那些侍卫哪里敢回应他,花厅里一时鸦雀无声。   李克明冷笑一声,吩咐旁边的李尚义:“来,叫大伙都瞻仰一下我大赵第一美男子的脸。”   李尚义过去,二话不说,隔着笼子抓住了王子约的长发,向后一扯,王子约吃痛,被迫扬起脸来。   李祺忍不住抽了口气。   他许久不见王子约,受到的冲击比在场其他人更为强烈。   王子约浑身伤痕累累,唯独脸上连点乌青都没有,这场牢狱之灾将他摧残得很厉害,脸瘦得都脱形了,胡子拉碴,看上去像是骤然老了十岁。但叫人嫉妒的是,即使这样,他的眼睛仍然很亮,脸庞愈加有棱角,这张脸仿佛带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叫人一见就很难再挪开视线。   他直视李克明,哪怕旁边李祺的抽气声很是突兀,也未令他有所分神。   那目光平静中带着轻蔑,虽是一言不发地仰视,却竟然不落下风。   这令李克明大为不满,皱起眉头,问李尚义:“这么多天了,他怎么还是这个样子?‘狱部’的人弄出那么多花样来,你不会去跟他们学两手?真他娘的没用。”   李尚义不敢辩白,小声道:“小公爷,这小子颇硬气,寻常的鞭刑哼都不哼一声,您又不许弄残他,小的们实在是……有难处。”   李克明起身,走到笼子旁边,抬脚踢了踢王子约,又冲里面吐了口痰,恨恨地道:“姓王的,纵然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你以为我会斩断你手脚,划花你的脸?那是娘们儿才做的事,我偏叫你留着这副人模狗样,叫司徒绯亲眼看看你有多么下贱,比那最低等的娼/妓更不如。我有的是耐心,咱们慢慢地玩!”   李祺刚才不小心失态,所幸李克明没有同他计较,这会儿他大气也不敢出,心道:“小公爷心性越来越狠厉,这果然是他会做的事。这姓王的小子真正倒霉,听说是平南郡主一头热地缠着他,眼下生不如死,不知会不会恨上平南郡主,恨爹娘把他生成这个样子。”   正琢磨着,就见李克明转身回来,大马金刀居中而坐,同李尚义道:“本世子今天刚好清闲,你们平时怎么收拾他的,使出来给我瞧瞧解个闷儿。”   李尚义答应一声,吩咐下头赶紧去准备。   东西都是现成的,不大会儿工夫,有侍卫端了个托盘进来,上面放了一碗药,那药水黑乎乎的,闻着有股刺鼻的味道。   李尚义亲自上前,带着人开铁笼子的锁,捣鼓了好半天才把所有的锁都打开,链子取下来,将王子约从铁笼子里拖出来。   王子约知道挣扎无用,没有反抗,笼子里呆久了浑身针扎一样得疼,他摊开四肢躺在那里,借机舒展身体。   李尚义端了药碗过去,一名侍卫按住王子约,捏着鼻子给他强灌下去。   满满一碗药下肚,王子约运气张嘴想吐,李尚义早有准备,对准他腹部就是一拳。   李克明悠然道:“这是什么药?”   “回小公爷,是叫他不举的药。”   “嗯?哈哈!”   李克明这是今天自遇到司徒绯之后第一次笑了。   众人见他笑得欢畅,一齐凑趣笑了起来。   李克明等众人笑罢,方摇了摇头:“不行,本世子都说过了,不许把他弄残,你们些混账把他弄成太监,岂不是令我失信于这贱胚?”   话虽这么说,他到也没有真生气。   李尚义觑着他的脸色,道:“世子放心,他喝了这药也只是对女人不举,换做其它场合还是可以的。”   这会儿王子约喝的那药开始发作,他喘息渐重,身上细细密密出了一层虚汗。   李尚义命人将王子约手脚捆住,淋了些黏糊糊的肉汁在他身上,又叫侍卫去牵了条护院的大黑狗来。   李克明不由伸长了脖子,带出几分紧张:“好不容易捉回来,可别喂了畜生。”   李尚义讨好地道:“小公爷放宽心,瞧好戏吧。”   数十双眼睛注视之下,王子约从呼吸急促,极力挣扎,到声嘶力竭的惨叫,最后筋疲力尽,双目无神像死人一样躺在那里。   一场戏看完,不觉间外头天都黑了。   李祺抹了把冷汗,才发觉自己已经在这花厅里站了大半天。   李克明轻轻拍了两下掌,笑问王子约:“怎样,是不是觉着□□,这只狗比那些垂涎你容貌的女人更加可爱?”   王子约眼望花厅顶棚,只有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李克明莫名有些不快:“看来只咱们这些人围观还不过瘾,赶明儿给王公子在州府衙门外头搭个戏台,光收票钱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王子约眼神毫无波动,自从被李克明抓了来,他就像突然变成了哑巴,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李克明突觉意兴阑珊,吩咐道:“关回去吧。”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径自出了花厅。   李祺和齐虎互视一眼,连忙跟上。   李祺从来到走,都没来得及同李尚义等人打招呼,不过看他们几个偶尔扫到自己那躲闪不及地眼神,他不由地暗生愤愤:脸毁了又如何,老子没受伤那会儿比你们生得都俊。   走到院子里,李克明突道:“李祺啊,你也是遭过大罪的人,今天我带你进府来,是看你伤差不多养好了,你要是没有旁的事,就留在府里帮我吧。”   “是。”李祺初听这话沾沾自喜,再一寻思,暗忖:莫不是叫我和那李尚义共事?   对付王子约,他还真有些发怵。   果然,李克明又接道:“你一向主意多,帮着尚义啃啃这块硬骨头。我要什么你也知道。”   要说折辱一个人,今天这一幕已经有些超出李祺想象,这都不行,他也想不出什么狠招来,怕是没法交差,还要受李尚义等人的排挤。   李祺觉着这个活有些烫手,心中突然一动,道:“世子,我给您推荐一个人吧。他肯定有办法叫那姓王的小子现出原形来。”   李克明扭头回看他:“‘疯驼子’么,也行。不过他要来府里,还得收敛一下脾气,不能见人就咬。这样吧,齐虎,你去把他和舒窈姑娘一起接进府,府里加强戒备,不要生出乱子。”   要对付费长雍了,他的师妹,还是控制起来比较好。   作者有话要说:  看电脑时间一长就头疼。   想到有人追更,还是把这章码出来了。   明天看看情况哈,情况不好转就停一天,反正离完结也没有多少了。 第157章 求人   谢平澜没想到就在他遍寻不着王子约的时候, 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齐虎奉命接他和明月住进景国公府。   转天谢平澜就和李祺一起被领到了跨院地牢, 见到了笼子里的王子约。   这个地牢是李克明住进来之后改建的,原本是个菜窖, 李克明命人将其挖深挖宽,上下加固,里面关几十个人都没问题。   这么大的阵仗, 就只为了折磨王子约。   再见王子约, 谢平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向来待子约就像弟弟一样,不,自打他被亲弟弟害过那一次, 子约在他心里便取代了弟弟的位置。   见他如此惨法,谢平澜心如刀割,偏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被李克明的那帮手下看出破绽来。   王子约没有留意新来的看守, 自然也认不出疯驼子是谢平澜扮的。   等回去之后,谢平澜就和明月商量,怎么做才能把子约救出来。不但要解开铁锁, 把人从笼子里弄出来,还要想办法送他出府, 最好是不在石安停留,以免生变, 直接送去京城。   眼下深入虎穴,群敌环饲,想要救出来人全身而退难度实在不小, 报仇什么的只能留待以后再说。   明月忧心忡忡:“石安这边还有朋友帮得上忙么?”   她和谢平澜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之下,程猴儿那十几个人作用有限,就算加上暗地里跟来的巫晓元等人,怕也掀不起太大风浪。   要做成这件事,除了精心筹划之外,势必要向其他人求助。   谢平澜考虑良久,方道:“我写几个名字,叫程猴儿拿去交给巫晓元,由他联络下试试吧。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救人要紧。”   明月知道,谢平澜这是要倾尽所有,把压箱底的人情账全都拿出来,既说试试,看来他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怕是风险也不小。   “好,别这么担忧,你多想想,肯定有办法的。”   谢平澜对上明月亮闪闪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他不知道明月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有信心,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次要叫你跟着我冒险了。”   “没关系啊,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谢平澜看着她,心中不由地泛起柔情,这脉脉暖意盖过因子约受辱涌上的戾气,令他一下子冷静下来。   “要向汤啸所管的秘谍求助吗?”明月问。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惊动他们。”   “哦。”明月也只是随口一问,看来谢平澜同她一样,担心汤啸已经暗中下了命令,要对他们不利。   谢平澜脱不了身,而巫晓元奉命在外边奔走了几日,结果并不乐观。   能跟着皇帝逃出京城,跑到石安来的人,策反的难度无疑很大,而巫晓元又不敢吐露太多谢平澜的情况,人家看他含含糊糊,肯给个明白话,哪怕是拒绝,也是冲着以往的交情了。   谢平澜也知道,听到回报,大多数时候只是叹一口气,捡了几个态度松动的,叫巫晓元再去求一趟,跟人家说这次是他的私事,生死攸关,请对方来救命的,到时候不用露面,出几个心腹帮着搭把手就行。   唯独有一个人谢平澜不想放弃。   “邵长河不肯帮忙?有没有说为什么?”   程猴儿出去见巫晓元一次也不容易,自然打听得明明白白的。   “巫大哥说姓邵的十分冷淡,说是同密州军有仇,世子既然辅佐杜昭,当日的那点交情便一笔勾销,他不将计就计,将咱们的住处查清楚了再去向官府告密,已经是仁至义尽,叫巫大哥别再去找他了。”   谢平澜惋惜地啧了一声,吩咐道:“你再跑一趟,叫巫晓元尽快查查,邵长河和密州军到底有什么仇隙。另外再帮我捎封信给巫晓元。”   他提笔刷刷将信写就,折好了,交给程猴儿:“这封信千万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程猴儿看了明月一眼,凛然受命:“姑爷放心。小的一定把信原封不动交到巫大哥手里。”   等程猴儿走了,明月忍不住好奇问道:“这姓邵的是什么人,很要紧么?”   谢平澜叹了口气,没有外人在,也不用继续绷着了,放松身子靠在榻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同明月细说究竟:“邵长河你没听说过,那‘雷震山庄’呢,他们那个山庄的人配制火/药是一绝,由多少年前,便有子弟应召在朝廷的火/药坊做事。不过邵家原本和朝廷的关系也就仅此而已,直到这次子约出事,我找人帮忙打听了一下石安的情况,才知道邵长河也在这里。他是‘雷震山庄’的庄主,若他肯帮忙,咱们带着子约逃出石安的把握就大了很多。”   明月坐到了床榻边上,紧挨着他:“也不知道他同杜帅那边有什么仇,若是这仇恨不可解,又该如何是好?”   谢平澜道:“非但我,巫晓元之前都和邵家打过不止一回交道,邵长河这个反应我着实没有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绝,肯定不是寻常过节。我离开杜昭身边太久了,没听到风声也不奇怪,眼下只能稍作了解,化干戈为玉帛不大可能。”   “那怎么办?”   “没什么,他不看我的面子,只好叫天行的人再去找他试试了。李克明如此折辱子约,我想做这件事并不违背天行的宗旨。”   谢平澜安排下去,剩下的便是焦急地等待消息。   一天之后,由天行那边传来答复,邵长河态度松动,提出想要同谢平澜见一面。   谢平澜眼下这等情形肯定出不了景国公府,明月道:“我去吧。邵长河脾气秉性如何,同他见面需要注意什么,你都同我说说。”   谢平澜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同明月细细交待一番,外头有巫晓元接应,他到不怎么担心,所差只是找个借口,好叫明月出府之后甩开盯梢的,又不令李克明怀疑。   转过天来黄道吉日,明月一早便要出府,说是在府里呆得闷了,要出去逛逛铺子,买买衣裳首饰。   李克明早有交待,舒窈姑娘想出府去不要阻拦,只是需得有人跟着,另外不要去人太多的地方,免得被人认出来遇到危险。   明月就带上程猴儿和隋顺,又跟了景国公府的四个侍卫,前呼后拥去了街市上。   明月先逛了首饰铺子,挑挑拣拣选了一套头面,叫掌柜拿首饰盒子装好,没有交给随从,就自己捧着,跟着又去了相邻的成衣铺子,说是看中了一件衣裳要试穿,轻而易举便将所有跟着的人全都甩掉了。   景国公府的侍卫们跟着程隋二人在外头傻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觉出不对,进去一看,哪还有人在。问两个随从,他二人顾左右而言它,程猴儿嘻嘻哈哈还要请众人去喝茶。   直到带头的恼了,他才吐露了小姐的去向。   原来今天是顺德侯府谢四小姐谢平贞出嫁的日子,他家小姐之前在京里的时候同谢姑娘相处的不错,眼下迫于情势,无法当面道贺,才赶在今天买了贺礼,准备悄悄送上,聊表心意。   小姐刚才在首饰铺买的那套头面,就是给谢姑娘准备的。   至于为什么把大家都蒙在鼓里,还不是因为景国公府和顺德侯府素有矛盾?提前知会,担心国公府的人阻拦。   四个侍卫一听这话赶紧去迎,结果也确实在顺德侯府附近遇到了送礼归来的舒窈姑娘。   本是他们疏忽在先,既然没出什么事,四人一合计,索性也不往上报了。   明月这半天时间先是由天行的人引荐,去见了邵长河,完事之后,确实改换装束跑了趟顺德侯府,化名送上礼物。既是担心李克明起疑,真派人来查,另外再怎么说,谢平贞也是谢平澜同父异母的妹妹。   提起谢家人,他那复杂的心情,明月多少也能体会。   同邵长河见面的情形要比之前想象的顺利。   邵长河是个五十出头的老者,明月要到过完年才满十七岁,年纪差不多可以当他的孙女,除了刚开始叫邵长河相信自己是谢平澜未过门的妻子花了些工夫,其它时候邵长河都没好意思难为她。   明月好不容易等到谢平澜换班回来。   有自己人在门外盯着,不虞有人偷听,明月急忙忙迎上前:“我把子约的情况大概跟他说了说,他答应帮忙了,只等你定下时间,叫晓元通知他就行。”   要把子约自牢里救出来,送出城去,邵长河到时候肯定会见到,还不如一早就说清楚。   谢平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明月微微一笑:“这就看出来了么,我答应他事成之后帮他报仇。你猜他仇家是谁?”   谢平澜只看她神情雀跃,猜都不必猜,直接道:“莫非是汤啸?”   明月不由亲了亲他:“真厉害。” 第158章 杀戮除夕夜   李克明最近这段时间不知在忙什么, 每天早出晚归, 也没有再来寻王子约的晦气,到叫谢平澜暗暗松了口气。   他准备除夕夜里动手。   从腊月三十到大年初二, 石安城取消宵禁,并且晚上不关闭城门。   算一算不过还有五六天的时间。   谢平澜为此做了精心布置,又慎重交待明月:“咱们做两手准备, 能成功救出子约来最好, 若是出现意外,也不要慌,你想办法去见平南郡主, 告诉她子约的情况。想必她不会袖手旁观。”   按照惯例,除夕夜文武百官要陪着皇帝过年守岁,李氏父子不在府中,必定会带走一部分侍卫, 剩下的人忙着喝酒放鞭炮,正是看守最松懈的时候。   到时府内府外一齐发动,景国府内谢平澜带着明月的一干手下劫狱, 救出王子约,府外巫晓元会同这些天联络到的各方豪杰要闹一个大乱子, 引得石安城震动,众人趁乱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寻机出城。   巫晓元他们准备突袭石安的官仓。   石安官仓年代久远,设施陈旧,看粮的都是原来的永州兵, 以巫晓元等人的身手,加上邵家提供的□□,想潜入进去放把火轻而易举,有鞭炮声遮掩,运气好的话不用怎么动手,它自己就能烧得个烈焰腾腾,惊天动地。   谢平澜选择烧粮的另一个原因是石安官仓单独矗立在城西,远离民居,真正烧起来不会波及无辜。不知官仓里有没有要往军前运送的粮食,要是有,能影响到司徒翰所率兵马的士气,也算一举两得了。   他到是没有料到,李氏父子经过近一个月的准备,重金将白州的存粮买空了,那些粮食现在都堆在石安官仓里。   好巧不巧的,李氏父子也把策动邺州粮荒,同费长雍撕破脸的时间定在了大年三十这天。   大年三十下午,中间人将留在石安等待结最后一笔粮款的几家掌柜请到酒楼饮酒,席间突然涌进许多官兵,将人带到官仓扣押,非说他们卖过来的粮食里面掺了大量的沙子,逼着他们送信叫人拿钱来赎。   这实际上是朝廷将人扣下为质,警告白州的粮商们不许帮助费长雍度过难关。   三十傍晚,文武百官去赴御宴,李韶安父子都在其列,带走府中上百名侍卫高手。   不等天擦黑,程猴儿、隋顺等人一起进府,说是辛苦一年,大小姐要给大伙发赏钱。   这时候周围的鞭炮声已经零星响了起来,发完赏钱,明月又拿出银子,请管事的多置办两桌年夜饭,留手下人在府里过夜。   管事不疑有它,没敢收钱,直接叫厨上去准备菜肴和酒。   大年夜,人家主仆凑一起热闹热闹也无可厚非。   程猴儿等人假意喝了两巡酒,借着如厕之际将附近当值的几个护院悄悄处理掉,跟着明月直奔关押王子约的小跨院杀去。   这时候夜色已深,所有的声响都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掩盖,寒风袭来,带着淡淡的□□味儿,今儿晚上不管是家丁护院还是地牢里的看守都有不少请了假回去同家人团聚的,一路过来十分顺利,两个把门的正在抱怨大过年的赶上当值,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摸到近前,一刀毙命。   谢平澜这会儿人在地牢里,铁笼子上挂的那些锁他已经搞清楚了,钥匙都在李尚义那里,今晚刚好李尚义也在,除了他俩,还有李祺以及另外两个看守。   连他在内一共五个人。   谢平澜约摸着时间同李祺道:“人多了气闷,你带他们上去透口气,过会儿回来换我。”   李祺这几天已经习惯被他支使,答应一声,不敢打李尚义的主意,期待地看向另外两个同伴。   那两人只当未听到,直到李尚义说了声:“李炎去吧,小七留一留。”那李炎才起身随着李祺出了地牢。   李尚义已经习惯整个月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并没有过年就要轻松一下的想法,如此吩咐也只是给疯驼子几分面子,关于此人的传闻太多了,李尚义可不想惹他发疯,给自己找不痛快。   过了一会儿,李尚义听着外头有狗叫声,起初他并未在意,还当李祺二人惊动了那几条畜生,今晚鞭炮响个不停,护院的狗都十分亢奋。很快狗叫声停了,有脚步声传来。   李尚义整日守在这里,自己人的脚步声他熟到不能再熟,觉着不对,腾地站起来,沉声喝道:“什么人!”便要去拿兵器。   谁料疯驼子反应更快,佝偻着身子,驼峰一下子就把他挤到一旁:“李祺?你领了谁来?”   李祺吭吭哧哧地道:“舒窈姑娘的几个随从,喝多了,非要来敬你的酒。”   后头果然响起程猴儿醉醺醺的声音:“姑爷,姑爷,大过年的,咱回不了家,来,让兄弟敬你一杯。”   李尚义脸色不大好看,忍了忍没有发作,正待和这些人好好说一说规矩,就见疯驼子已经抢先一步,把牢门打开了。   由外头涌进来的何止是程猴儿,足有十几个人,他们刚才在外边已经宰了李炎,这时候哪还会客气,谢平澜沉声吩咐:“别留活口。”三下五除二就将李尚义和那“小七”解决了。   李祺吓得都快尿了,连声道:“别杀我,舒窈姑娘,我投降,听话,是自己人啊。”   若是有空闲,明月其实颇想叫他死个明白,自己实在是有一万个杀他的理由,不过这会儿救子约要紧,没空同他废话,只能委屈他做个糊涂鬼。   她没有理睬李祺,直冲到铁笼子跟前,唤道:“王大人,王子约,醒醒,坚持住了,我们马上救你出来。”   隋顺一刀下去,李祺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笼子里王子约动了动,涩声道:“隋小姐?”   “是我呀,没错。振作些,你谢大哥也来了。”   两句话的工夫,谢平澜在李尚义身上搜出了那一大串钥匙,分给众人:“挨着试,快点。”   明月拿了钥匙过来,她比旁人更适合做这些细致的活儿,一边开锁,一边吩咐手下人:“隋顺,我们还得一会儿,你带两个人上去盯着点,别叫人把咱们堵在下面。”   隋顺领命而去。   足有一盏茶的工夫,众人才打开铁笼子,把王子约从里面解救出来。   谢平澜早就准备了一整套衣裳,一件件帮他换上。   子约太过虚弱,连话都说不了太多,更不用说走路,只能由人背着。   只凭他们这十几个人,由正门肯定是杀不出去,众人原路返回,好在这景国公府不大,三转两转就到了侧院的围墙后。   大伙焦急地等待,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听着大街上乱了起来,不知是谁离远喊了声:“走水了!”   很快街道上奔跑呼喊声就盖过了远近的爆竹响,谢平澜说了声“走”,带着大伙翻过围墙,混在人群中往城西跑去。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他们会在中途和去官仓放火的巫晓元一行会和,而后趁着文武百官还在赴宴,官兵们忙着救火之际,神不知鬼不觉撤出石安,连夜赶往京城。   可谢平澜和明月等人在约好会和的街道上焦急地等了好半天,颈子都伸得长了,也不见自己人的身影。   他们呆的地方离官仓不远,风自西边带来大量的烟尘和呛人的焦糊味。   有几个瞧热闹的闲汉从着火的方向过来,边跑边喊:“那边打起来了!”   程猴儿连忙拦住了一个,问道:“老兄别忙走,不是着火了么,谁和谁打起来了?”   街上黑魆魆的,那闲汉没注意问他话的是什么人,道:“还会是谁,当然是官兵和抢粮的那些人,奶奶的,胆子太大了,这日子抢粮,是穷到过不去年了么?”   程猴儿还要细问究竟,那闲汉不耐烦地道:“那伙人反正是被官兵堵住了,正打着呐,想知道什么你不会自己去看吗?”   明月站在黑暗中,闻言和谢平澜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涌起不妙的预感。   计划里巫晓元那一队是放了火就撤,可没有交手这一说。   这闲汉说他们被官兵堵了只怕不假。   谢平澜压低声音道:“别等了,咱们兵分两路,我带几个人去接应一下,明月你先送子约出城。”   “好。程猴儿和隋顺跟着我就行,其他人你全都带走,”明月深深吸了口气,着意叮嘱他,“千万小心。”   她带来石安的这些手下大多是后期招揽的,身手都不错,相比之下程猴儿和隋顺就弱了些,但他二人跟随明月最久,明月用起来最是得心顺手。   谢平澜知道这不是推让的时候,把王子约交给隋顺照应,简单交待两句,带着几个人匆匆而去。   明月虽然担心得很,却不能乱了手脚,同两名心腹道:“走,咱们先出城。”   隋顺背起王子约,往城门方向而去。   李克明这会儿应该还未发现府中地牢出了事,只要他没有派人到城门口抓捕,他们一行编个瞎话出城应该不成问题。   但就在这时,趴在隋顺背上的王子约突然打了个冷颤,跟着牙齿咔咔轻响,他的身体在不停打颤,不要说背着他的隋顺,就连走在旁边的明月都觉出不对来。 第159章 守病   “王大人, 王大人, 你感觉如何?”   明月暗道不好,凑在王子约耳边轻轻唤他。   黑暗中只听王子约呼吸急促, 隋顺道:“大小姐,他抖得厉害。”   明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触手滚烫, 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谢平澜提前做了很多安排, 唯独没有料到王子约突然发起烧来。刚从地牢里救出来那会儿他虚弱归虚弱,却不像这会儿病情来势凶猛,这个样子还能出城么?   出了石安城, 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附近的城镇,人生地不熟,就算赶得到,这大半夜的也不一定能找到大夫。   若是王子约有个好歹, 自己这些人冒着风险忙活这一通又图的什么。   不出城直接去找大夫吧,官仓那边情况似乎不大妙,等李韶安父子反应过来, 随即而来的必然就是关闭城门,挨家挨户的搜查。   石安不比京城, 他们在这里根基太浅了,躲得了一时, 早晚会露出行藏。   还有一个选择,便是去向平南郡主司徒绯求助。   不到山穷水尽,明月不想走这一步。   今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司徒绯又不傻,一旦自己找上门,自然会猜到官仓的火同这边有关系。她虽然说是对子约念念不忘,可大家毕竟是敌人,子约落入平南王府,生死完全听凭人家摆布,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囚禁罢了。   程猴儿和隋顺亦都有些彷徨,停了下来,等着听明月的吩咐。   明月权衡半晌,跺了跺脚:“别忙出城,先找个不起眼的医馆,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程猴儿应了一声,赶紧跑开几步拦了个路人:“兄台,请问这附近可有会治热症的大夫,我哥哥天黑前还好好的,突然发起高烧来,急等大夫救命。”   不说病因不成,这会儿城西正打着仗,若是被人误会成是由战场上逃出来的,只怕不等走远就会遭人举报。   一边走一边问,一连问到第四个人,对方才同情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影,啧啧两声:“除夕夜得急症,可真会挑时候。也不知什么病,要是伤寒的话就去前面古宁巷子第三家,找宫大夫看看吧。”   程猴儿打听清楚宫大夫家门口有什么特征,又特意问了问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听对方说那宫大夫是个老头子,老伴早已经过世,唯一的女儿也嫁了人,他收了个学徒平时在身边伺候,这大过年的也不知还在不在,明月便打定了主意:就他了。   谢过那好心的路人,三人带着王子约直奔古宁巷子,找到第三家,程猴儿上前敲门。   敲了一阵不闻里面有人应声,明月怕时间长了惊动邻居,往四下瞧瞧,压低声音道:“别敲了,跳墙进去。”   程猴儿进去,将街门打开。   “小姐,里面的人,亮着灯呢。”   “好。”   明月等隋顺背着王子约先进去,在后面把街门关严了,上好门栓,几人蹑手蹑脚循着灯光摸过去,戳破窗纸,就见屋里一老一小正对坐着下棋。   老者看上去有五十来岁的模样,小的只有十四五,应该就是那姓宫的大夫和他的学徒。   宫大夫一手拿了本书,摇头晃脑颇为自得,轮到他了,就往棋盘上扫一眼,随便落下一子,时不时的还拿起酒杯抿上一口。   对方有两个人,隋顺将王子约悄悄放下来,冲程猴儿使了个眼色,当先推门而入。   宫大夫冷不防吓了一哆嗦:“你们干什么,何以私闯民宅?”   那学徒站起来就要喊。   隋顺和程猴儿一人一个,上前控制住。   明月还是第一次做这种理亏的事,硬起心肠进了屋子,先冲着宫大夫深施一礼,道:“宫大夫,我哥哥突犯急症,发烧昏厥,我等刚才在外头敲了半天的门,不得已只得行此下策,请您帮他瞧一瞧病。诊金在此,若是治得好他,我们另有重谢。”说话间掏出两锭银子来,直接放到了棋盘上。   宫大夫闻言松了口气,刚板起脸来刚要说话,旁边隋顺一抬胳膊,露出袖底的尖刀来,登时将他到嘴边的话吓了回去。   程猴儿见两人老实下来,回身帮着明月一起把王子约搀进屋,扶他躺下。   宫大夫无可奈何,看在银子和刀子面上,起来洗净了手,松开王子约的衣领,瞧见脖颈上密密麻麻的伤痕,登时就变了脸色。   不过有隋顺和程猴儿在旁虎视眈眈盯着,他没敢说什么,给王子约把完了脉,又对光翻了翻眼皮,看过舌苔,断言道:“他这不是伤寒,叫我说也不是寻常的热症。”   明月微微松了口气,这老大夫要是一口咬定说子约就是伤寒,她还不敢把人交给他医治。   “那是什么?”   “不好说。老朽才疏学浅,给人治了大半辈子的病也没见过这种情况,不好妄下判断。几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程猴儿将眼一瞪就要骂人,明月却觉着这宫大夫说的应该是实话,摆了摆手止住程猴儿,道:“今天太晚了,您看看有什么办法,将他的病情先稳定住,我们不会在您这里叨扰太久,呆个三五天,等找着能治这病的大夫就走。”   宫大夫点头:“好吧,我试试开个药方,叫小徒拿着去铺子里抓药,先把这热降下来,病人说不定会醒,到时问明白病因,再对症下药。”   外头满城风雨,明月哪敢叫那小的离开,当即道:“您家里没准备应急的药么?若是有,就不要出去抓了。”   宫大夫同她对视片刻,作出让步:“好吧,不出去就不出去,我想想办法。”   他擅长治疗伤寒,去热的方子平时常用,挑着药性温和的给病人开了一副,明月拿去过看了看,见上面列了牛黄、甘草、半枝莲等七八味药材,用量不一,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交给程猴儿,叫他快带着那学徒去找齐了将药煎出来。   她和程猴儿、隋顺又是红脸又是白脸,这老大夫看起来颇识时务,应当不至豁出命去使坏。   王子约被关在地牢里,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漱过,除了刚换上的那套衣裳,身上其实颇肮脏。明月看其他人都在忙,程猴儿煎药去了,隋顺需得盯着宫大夫,只得亲自打了热水,挽起衣袖蘸湿帕子为他一点点地擦拭。   隋顺急忙上前:“小姐,我来吧。”他家大小姐可是最爱干净的,往日若是沾上点污秽,就算洗个两三遍澡都还觉着不自在。   明月避开:“没事,你别沾手,去跟着宫大夫多学点东西。”又对宫大夫道,“等我哥哥好了,不敢说给您一场大富贵,我身上还有两张银票,总能叫您后半生衣食无忧,不白担这风险。”说完这话,叫二人也出去看看药什么时候能煎好。   其他人都回避了,明月也将王子约的手和脸擦干净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屋里比大街上暖和,他这会儿面颊绯红,额上仍然烧得烫手,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的,却是不打冷颤了,似是睡得正沉。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明月小声道:“王大人,我帮你擦洗一下吧,不然这样也挺难受的。你别不好意思哈,等你好了,也别怪我。谢平澜应该也不会怪我吧,哎呀不管了,你不吱声就当你同意了,帮你个小忙,不用放在心上,算是我上回吐在你身上的报应。”   她嘴里嘀嘀咕咕,手上忙个不停,解开王子约的衣裳,倒抽了口气,小心避开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一点点帮他清理身上的污垢。   盆里的水换了几回,才将王子约浑身上下都拾掇干净了,这家里别看老的老小的小,不知是不是过年的关系,铺的盖的都才换洗过,明月给王子约盖好被子,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些。   刚好药也煎好了,程猴儿端进来,王子约昏睡不醒,还是宫大夫在旁指点,给他灌了下去。   “夜里得有人守着,若是大量出汗就多给他喝点热水,只要不吐,到天亮时应该能见些效果。”这会儿差不多有三更天,宫大夫年纪大了,说话间哈欠连天。   程猴儿和隋顺要盯住一老一小,还要听着外头的动静。   明月主动道:“你们都去吧,我守着他。”   众人临去时她又叫住了程猴儿,单独叮嘱他:“夜里叫隋顺看着他俩,你想办法打听一下官仓那边的情况。”   程猴儿点头:“知道了,我看看能不能联络上姑爷。”   明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快滚。   后半夜王子约睡得很不安稳,不知梦到什么,缩成一团,叫人看着莫名难过。   明月一直没敢熄灯,伸手试他额上温度,被他一把抓住,跟着四肢抽搐,激烈地挣扎起来。   “王大人,醒醒,王子约!子约!”明月想将他唤醒。   过了好一会儿,王子约依偎在她怀里,渐渐平静。 第160章 绝境   天将亮时, 子约出了一身透汗, 额头摸着终于没那么热了。   脸上红潮渐去,恢复了长久不见光的苍白肤色。   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长眉斜插入鬓,睫毛又长又密,灯光照来, 在眼窝留下明显的阴影, 鼻梁挺直,嘴巴微微上翘,明月只是这么看着, 就不知不觉出了好半天的神。   她想都说人是女娲娘娘用黄土捏出来的,那么在捏子约的时候,女娲娘娘心情一定特别好,才把子约五官眉眼弄得这么精致俊美, 整个人风度翩翩的,叫人一见就心折。   就因为他太美好了,才会受这无妄之灾, 叫司徒绯痴恋不忘,令得李克明嫉恨欲狂。   模样是天生的, 气度却是自身修炼的,子约这些日子饱受折磨, 不知道可曾觉着不如做个普通人,不那么出色。   明月抬手将粘在他眉眼间的一根断发拂开,轻轻叹了口气。   别看她一晚上又是给子约擦身, 又是抱他在怀里,怕他挣扎起来扯到伤口,这种亲近,某种程度上还要甚于她和谢平澜,明月却是一点绮念都没起。   到是因为同谢平澜失了联系,内里跟油煎似的,如果不是子约这里离不开人,她是决计呆不住的。   子约皱了皱眉头,明月不知他是不是还在经历着噩梦,小心盯着,却见他嘴唇翕动,喃喃说了句什么。   “子约,你说什么,是不是要喝水?”明月低头将耳朵凑近过去。   这话她后半夜不止问过一次,子约烧得迷迷糊糊的,有几次就被她哄着,半梦半醒间张嘴配合,把水喝下去。   他出了好多汗,不多喝点热水很容易虚脱。   “……没事的。”   “啊?”   “我没事,你不要叹气。”子约把要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明月惊喜道:“你醒了?”这是刚醒过来还没等睁开眼,就听到自己叹气,先开口安慰自己呢。   子约身上没什么力气,睁开眼睛,默默地以乌黑幽深的眸子望着她,算是无声的回答。   “感觉如何?头疼不疼,身上冷不冷?”   “好多了。”子约嘴角翘了翘,勉强露出个笑容。   明月拍了拍胸口:“突然发热,昨晚都烧糊涂了,可真吓人。”   子约烧退了,神智是清醒的,这叫明月大喜过望,依旧抱他在怀里,道:“你好好躺着别动,我们找了位大夫,现在就住在他的家中,你喝点热水歇一歇,有哪里不舒服只管说,叫他一并给治治。”   她话说得含糊,王子约只当谢平澜和昨晚救他的那些人都好好的藏身于此,放下心来。   他昨晚打从牢里出来见了风就开始不好,一直强忍着,并不知道谢平澜带着人已和明月兵分两路了。   王子约没有精神多想为什么会是明月一个姑娘家守着他,吃力地道:“你们滞留于此太冒险了,快叫谢大哥带着大家离开吧。”   明月没有答他,喂他喝过水,方才起身道:“你只管安心养着,我去叫大夫来。”   宫大夫给王子约看病的工夫,程猴儿也由外边打听消息回来。   官仓那边大火昨晚就扑灭了,街上各种传言都有,有说放火的人已被悉数当场格杀,也有人说,官兵抓住了大半,已经投入天牢,剩下一些漏网之鱼在逃,所以今天虽是大年初一,街上闲人却很少,大多人匆匆拜完年就赶回去了,官府已经下令恢复了晚上的宵禁,听说进出城的盘查也非常严。   今年粮食涨价是肯定的了,都说此次官仓损失非常大,大半粮食化为灰烬。   粮价问题明月暂时顾不上,她只关心谢平澜的下落,他们一行人是出城了,还是同自己一样见势不妙躲了起来,这会儿没有头绪,只能叫程猴儿再去打听。   宫大夫盼着这帮瘟神赶紧离开他的家,又不敢扯谎说王子约的病已经医好,同明月道:“病根没有找到,只是暂时退了烧,随时都可能再发作,别看老夫也称大夫,这大夫和大夫还不一样,我一辈子都在研究伤寒,其它少有涉猎,诸位还是另请高明吧,别耽误了医治。”   若是可以,明月当然想给子约找个有本事的大夫,不管是蔡九公还是左已平,哪一个都比这宫大夫强太多,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据程猴儿讲,这会儿街上溜达着很多朝廷官差,还有探子藏身暗处,大白天除非他们都会隐身术,否则怕是没等出巷子口就会被盯上。   如此一拖就到了傍晚,子约又烧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对药有了抗性,这次来的比昨晚更加厉害。   子约贴身的里衣被汗水完全浸湿,他在昏迷中呻/吟出声,声音中既有痛苦,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明月年纪尚小,同谢平澜虽然订了亲,也顶多抱抱亲亲,哪经过这个,不觉红了脸,担心之余暗自好奇:子约到底梦到什么了。   怕他烧坏脑子,明月拧了湿帕子给他搭在额头上,不意子约挣扎甩落,两臂紧紧抱住了明月的纤腰。   明月险些失声叫起来。   啊啊啊,她最是受不了这个啊。   这湿哒哒的一身汗,不但抱着还要蹭,这简直是要把人逼疯啊。   别说子约了,就是谢平澜这样,她也要嫌弃的。   不过若是谢平澜,她可以直说不喜欢,子约的话,又是在病重昏迷之中,明月只能忍着。   她扎撒着两手呆坐在那里,看上去无措又可怜,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说服自己,子约受了这么多的磨难,浑身是伤,和他相比,自己这点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不舒服又死不了人,改就是了嘛。   她以手在子约后颈上摸了一把,掌心变成了湿的。   子约哼唧两声,被她强行抬头脑袋灌了几口水,皱着眉咳嗽出声,水没含住,喷了明月一身。   明月:“……”   苍天在上,她以后再也不会嫌弃谢平澜湿哒哒了。   直到东方微亮,明月身心俱疲,子约终于退了烧。   两人身上都很狼狈,若换在平时,明月非洗个两三遍澡,好好换过衣裳再休息,这会儿是实在没那个精力了,想先歪在旁边歇一会儿,谁知就那么睡了过去。   子约先醒过来,看明月半躺半坐睡着,躺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才将她唤醒,将身体往里边挪了挪,让出半边床来:“别嫌弃,躺下来舒服些。”   “呃……”褥子被子约睡得湿乎乎的,躺下来需要很大的勇气。   明月还在犹豫,听子约道:“你要是也病倒了,可怎么办?”   想起密州生的那场病,明月心中涌起柔情,躺下来,同子约肩并着肩,道:“上次的事还要多谢你,我病倒之后糊里糊涂,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子约笑笑:“我听说有的人对病痛反应强烈,身体到达极限之后,会自行做主封闭那一段的记忆。”   明月扭头在枕上望向他,目光中充满了希冀:“你也会这样吗?”   “不会。我记得很清楚。”   明月一直不知说什么好。   她希望子约能够忘记在牢里受的苦,只要记着报仇就好了。干嘛要老叫不愉快的事情占据脑海?   “我也想啊,但是不成,我这身体就是这样。”   子约的声音自耳畔传来,一如明月在密州初次听他说话的感觉,娓娓道来,低沉醇厚,如在砂糖中滚过,令听者一阵阵的酥麻。   “不过没关系,你们都不用为我担心,只要想开了,受些屈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留着有用之身多做点事情。太史公也曾下狱受刑,不影响他光耀史册……”   后来明月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有光风霁月的王子约躺在身边,就好像守着一个暖洋洋的太阳,叫人全无半点私心杂念。   等醒过来已是午后,明月洗漱完,觉着脑袋里想事情清楚了不少。   那宫大夫根本治不好子约,子约接连两天夜里发高烧,一天重过一天,在这里留下去是死路一条。   而据程猴儿回来说,外头的情形也不大妙,城西临近官仓的几条街道早被大队人马封锁,他们带着子约,很难经由城门混出城去,宫大夫给推荐了城里的两位同行,都住在权贵扎堆的地方,凭他们几个根本就“请”不来人家。   官兵在挨家挨户地搜捕逃犯,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搜到古宁巷子。   宫大夫和他的学徒现在由隋顺一个人盯着,一老一小表面上很听话,内里却把他们当成盗匪,若有机会,多半会立刻跑去报官。   至于谢平澜等人现在的境况,明月根本不敢多想,她怕想多了也会像子约那样做噩梦。   怎么办?   大年初二这天中午,明月喂子约喝了些稀粥,闲聊地时候状似无意地问他:“司徒郡主那么喜欢你,你喜欢她么?”   王子约摇了摇头。   “那你讨厌她?”   王子约看了她片刻,再度摇了摇头。 第161章 再遇谢平贞   不喜欢, 也不讨厌, 那就是普通寻常,比点头之交强不了多少。   不是吧, 算一算从司徒郡主认识子约,弃谢平澜转而非他不嫁,这也好几年了, 就司徒绯那性子, 也不会同寻常大家闺秀一样,藏在深闺同子约不见面,必定像条小尾巴一样, 子约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若不是王子约正生着病,明月非揪着他问个清楚,司徒郡主平时都和他怎么相处的, 若不是吕飞白行刺牵连到王家,他们两个会不会已经谈婚论嫁了呢?   哎呀,她都好奇死了。   王子约似是猜出明月所想, 道:“郡主人不错,你想去找她帮忙就去吧。”   咦, 你是怎么知道的?明月瞪大了眼睛。   “这两日只见到你和两个随从,不见谢大哥他们的人影儿, 想必情况不大妙。去向司徒郡主求助结果虽然难料,总好过困在这里。”   明月坐起身:“那我出去看看,再不想办法, 估摸着官兵就该搜来了。”   明月打定主意,叫那学徒找了身衣裳给她,青衣小帽地穿戴起来,冷不丁打眼一看,还真是个俊俏的少年。   程猴儿想要跟着,明月想想若是留下隋顺自己,又要照顾病人,一旦有事未必能看得过来,便叫程猴儿留下:“不用担心,我出去转一转,很快就回来。”   “大小姐,若是官兵来了怎么办?”   这两天不是没人上门,尤其是大年初一清早,拜年的人将外头街门擂得咚咚响,三人怕宫大夫应门露出马脚,一直大门紧闭装家中无人。   落入有心人眼中,这都是疑点。   程猴儿出去转悠几回心中有数,难免惴惴不安。   明月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道:“你俩去把王大人扮丑一些,脸涂得蜡黄,一旦有人来查就说他得了伤寒,但愿来人害怕感染不细问,咱们也就能蒙混过关了。你再去做做宫大夫的工作,就说咱们在外边还有好多兄弟,若是在他这里出了事,以后他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程猴儿和隋顺答应了,赶紧照办。   明月瞅准外头巷子里没人,闪身出了门。   一到石安城,她和谢平澜就把几处要紧的所在都打听清楚了,包括谢家的承德侯府和顺德侯府,以及明月此时要去踩点的平南王府。   平南郡主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三十晚上官仓失火,到现在事情还未平息,使得此时大街上十分萧条,全无过年的气氛。   平南王府也加派了守卫,风吹旌旗猎猎作响,府门外数十丈的白石路上不见一个闲杂人等,明月离远见这架势,心道别说人了,就是苍蝇都不见得能混进去,未做无谓的试探,直接绕去了王府的侧门。   王府的几个侧门有一个开在临近集市的巷子里,常有后院的丫鬟婆子们进出,去集上买些日用杂货,或是吃酒看耍。   不用说把门的盘查也严,混进去不可能,不过可以找合适的人给司徒绯带个口信。   明月守着巷子口盯了半天,运气不好,一个穿戴体面点的下人都没瞧见,眼看太阳西沉,天色越来越晚,不由心生焦灼。   实在不行就得明日再来,不知道今天晚上子约会不会再次发热,想起他发病时的样子,明月不禁暗自犯愁。   就在她准备要走又有些不甘心的时候,由巷子里出来了一辆马车。   青色的油布马车看起来很不起眼,看马车的大小,里面坐两个人都嫌拥挤,一个御者在前头拉着缰绳步行,车后面还跟了两个随从。   车帘低垂,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形,但巷子那头应是有人自王府里送出来,马车旁一个身穿翠色衣裙的丫鬟频频回头,似是在请对方留步。   就她吧。   虽然不知道车里的人是谁,但好歹这人进得去王府。   事已至此,不冒点风险怎么能成。   明月定好了目标,后退两步,隐入了树荫里。   这辆马车穿过集市,黄昏时候集上虽然没有几个人,车里的女眷仍然吩咐叫停车。   “小姐可是要买什么?奴婢去买。”   “不用了。芊柳,你也上车来吧,集市上乱,别被人冲撞了。”那“小姐”柔声细语道。   话音未落,就听得“哗啦”一声响,前头路上滚落了一地的铜钱,紧跟着一个少年直冲出来,叫道:“哎呀,我的钱,都别抢!”   集市上再冷清也总有一帮闲汉无所事事,他不喊“都别抢”还没事,这一喊,那些人一听有便宜可占立时冲了上来。   拉车的马“咴溜溜”嘶鸣,虽有御者牵着仍不住倒退,两个随从上前驱赶,趁着混乱再加上天黑,明月撩开车帘就上了马车。   “哎,你好大的……”芊柳瞧见了想喊,明月回头竖了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跟着不等她反应,回身放下了车帘。   芊柳扑上前:“小姐!”   她和两个随从抢过去掀开帘子,却见那少年已经自己扯了帽子去,好端端坐在她家小姐对面,发辫垂下来,夕阳余晖自撩开的帘子照在她脸上,叫人不自觉倒抽一口气,这怎么看都是个不弱于她家小姐的美貌姑娘。   明月抬眼望向她,露齿一笑:“我同你们家小姐是旧识,难得这么巧遇上,你们都别打扰,让我俩好好聊聊。”说话间将袖子里暗藏的短剑往前送了送,确保对方感觉得到,气定神闲地瞥了那“小姐”一眼。   适才马车里黑乎乎的,她这会儿才看清楚那“小姐”的模样。   就听对方开口道:“是啊,舒窈姑娘,还真是巧。”   咦咦,明月真没想到马车里的竟会是谢平贞。   这叫明月不由地有些尴尬:谢平澜的庶妹啊。怎么会是她?   “你不是成亲了么?”   这句没头没脑的疑问谢平贞竟然听懂了,答道:“是啊。他们几个都是我从侯府带出来的。”   “哦,还不曾当面恭喜你,不过你成亲那天我有去看,还送了一套‘雕翠坊’的头面做贺礼。”既然这等情况下见了面,明月索性不把人情做在黑影儿里。   “是么,谢谢你。”谢平贞淡淡地道。   她吩咐芊柳几人:“别一惊一乍的,找个僻静的地方,我和舒窈姑娘说说话。”   芊柳应了,不放心地又看了明月一眼,放下帘子,指挥着御者将车赶去没人的地方。   车内重新陷入黑暗,明月这才将短剑收了起来。   “舒窈姑娘不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自然不是。”   “那你拦住我的车是要做什么?”   “你刚自平南王府出来,郡主可在家?”明月也不兜圈子。   谢平贞不蠢:“你想见郡主?看在你送我贺礼份上提醒你一句,郡主不会帮你们的。”   明月愕然:“你知道我因为什么事找她?”   “不是邺州缺粮,你为费长雍做说客来的么?前天晚上官仓被烧,答应给王爷的军粮又没了着落,郡主正为这事而气恼。”   明月心中就是一翻腾:邺州怎么了?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天马上就彻底黑下来,再不行动就迟了。   她淡淡地道:“郡主答不答应那是她的事,你只管带我回一趟王府,我要当面同她说。”   谢平贞微哂,还待说话,却觉着颈上一凉,跟着微微刺痛。   听对方在她耳畔低语:“我真不想伤着你,不过一旦逼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郡主以貌取人,待你我都不错,就算有小小冒犯,她也不会真生你气对不对?可若是我不小心,这短剑划伤了你的脸……”   未等说完,谢平贞已是打了个寒颤:“别,我答应你就是了。”   明月还真担心错手伤了她,不好向谢平澜交待,听她屈服,低笑一声:“乖,这才对。”   谢平贞感觉刀刃离颈,气急败坏地低声道:“你可别后悔。叫我做什么,说吧。”   天刚黑,平南王府侧门外头便挂起了一溜垂着金穗穗的大红灯笼。   谢平贞的马车去而复返。   守门的家将报给后院女管事,几个婆子迎了出来,笑问芊柳:“怎么了这是,可是刚才落了东西?”   谢平贞在车里沉声道:“刚才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忘了和郡主说,还请通禀一声。”   什么事不能再次见面再说,重要到非得掉头赶回来。那婆子不敢耽误,赶紧向内禀报,不一会儿,门上放行,叫马车直接驶进后院。   车停后院,王府不少下人围上来伺候,照常理芊柳应该搀扶谢平贞在此下车,步行去见司徒绯,不过司徒绯已经得了报,好奇之下带人迎了出来。   “平贞,是什么重要的事,适才留你用饭你还不肯,这会儿我叫下头准备一下,咱们边吃边聊怎样?”   “多谢郡主。有位故人想见您,平贞被逼无奈,只好带她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大事了,就是还时不时会突然头晕。   谢谢大家。 第162章 抢人   景国公府侧院里地牢门开着, 里面铁索胡乱扔了一地, 血迹已经干透。   两整天过去,除了李尚义等人的尸体已被抬出去, 其它都保持着出事那晚的原貌。   李克明被其父李韶安叫去问话,齐虎奉他命令主持抓捕逃犯,不但将所有的探子像撒网一样全都打发出去, 还调了京兆尹的差役和京卫的官兵配合, 以官仓失火后敌人潜逃为由,将石安城分成几个区域,挨家挨户地搜查, 重点是那些药铺和大夫家中。   天色已晚,府中下人点起灯笼烛火。   齐虎浑身披挂,挎着刀站在府门外的牌楼底下,听那些带队的逐一向他禀报这一天下来搜查的情况。   “报, 宝相大街一共四十五户,到今天下午已经全部搜过,未发现可疑情况。”   “……大人, 康泰胡同搜完了,里面有一家医馆, 过年这几天没有收治病人,馆主也未出过诊。”   齐虎阴着脸, 颇有山雨欲来之势,下边的人倘若有所发现一早就来报告了,哪用等到这时候。   他抬手将下一个人打断:“早同你们说了, 这次的差事非同小可,都给我仔细些,擦亮眼睛,谁那里出了疏漏,别怪齐某不讲情面,上头怪罪下来,谁也吃罪不起。别跟我说他混出城了,前天夜里那么多人眼瞅着,他被飞来的冷箭射中了要害,要想活命,必定第一时间去找大夫医治。结果两天过去了,你们这帮饭桶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摸到,我就不信了,那人特征如此之明显,还会上天入地不成?”   那些带队的任由他唾沫横飞,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齐虎斥责够了,示意后面的接着说。   下一个是京兆尹那边的捕头,缩了缩脖子,期期艾艾道:“大人,我等今天下午搜查的古宁巷子,没发现贼人的行踪。只是……”   “只是什么?”齐虎冷冷盯着他。   那捕头道:“古宁巷子里住着个姓宫的大夫,老头儿平日在药铺坐诊,给街坊四邻看看头疼脑热,听说治伤寒颇有两下子。他家里正收治了一位病人,说是得了伤寒,起不了身。”   齐虎目光锋锐如刀:“可有好好查过,到底什么病?人长得什么样?”   那捕头冷汗冒了出来:“查过,确实是生病,不是外伤。人长得……”   齐虎见状哼了一声:“点队人马,你前面带路,我亲自去瞧瞧。”   “是。”   程猴儿和隋顺原本以为应付走了官差,就算逃过一劫,哪想到刚松一口气,外头又响起了急骤的砸门声,还伴随着叫“开门”的呼喝。   两人对望一眼,心知不妙,这阵仗不用看,就知道必是官兵去而复返。   怎么办?   宫大夫慌慌张张地想去开门,隋顺叫住他,同程猴儿商量:“看来是不成了,宫大夫和他的小徒弟好歹帮了咱不少的忙,不必连累他们。”   “好。”程猴儿二话不说,上前抬手一掌,劈中宫大夫后颈,将他打昏过去。   隋顺去将那学徒也抓了过来,用绳子捆住,找东西塞上嘴,将二人丢在柴房里。   隋顺又道:“我陪着王大人,你快想办法藏起来,别被一锅端了,等大小姐回来,好歹有个人给她通风报信。”   程猴儿犹豫了一下,隋顺话说得不错,可那个藏起来的人不见得非是自己啊。   “顺子,你……”   “别你呀我的,没那么多时间了。你机灵,可一定得逃出去,白先生不是说过么,有事其他人断后,家中独子的走。快走吧。”   程猴儿嗓子哽住,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抬头见柴房屋檐下面刚好有个空隙,可容一个藏身,几下爬上去,缩身藏好。   隋顺看看他藏身的地方没什么破绽,也懒得去应门,扭头回到正屋守着王子约。   才刚进屋,就听“咔嚓”一声响,街门被撞开,大队官兵涌了进来。   屋里王子约醒着,听见动静,歉意地对隋顺道:“看来要连累你了。”   隋顺摇了摇头,光棍地道:“没事,我这等小人物,杀放都是他们一句话,没人会想着折磨我。”   王子约苦笑了一下,两眼望住顶棚,喃喃自语:“我也没事。”   也就两句话的工夫,外头的官兵已经发现了被丢在柴房里的一老一小,一时间如临大敌,将这座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   齐虎带着人手拿盾牌撞进屋来,后面是齐刷刷寒气四溢的弩箭,对准了王子约和隋顺。   隋顺心中讶异,暗忖:“好大的阵仗,就我和王大人两个,我俩又没有三头六臂,至于么?”   不过小人物这时候多话很容易枉自送命,他守在床头,垂下眼睛一语未发,把盛水的碗递给了王子约。   王子约扫了齐虎一眼,珍惜地将碗里温水一点一点喝干净,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风姿卓然,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   一看他人影,不用点灯,齐虎就认出来:“王子约!”随即反应过来:“其他人在哪里?那疯驼子呢?”   王子约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知道。”   齐虎一时语塞,这位号称从来不说谎,他说不知道那就是真不知道。   旁边的隋顺直接就被齐虎忽略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失而复得了,小公爷知道抓到王子约,应该会有几分高兴吧。   齐虎是李克明的亲信,知道抓王子约这事李克明不欲声张,尤其怕叫平南郡主听到风声,等官兵们把房前屋后全都细细搜一遍,前来禀报再没旁人了,他也没心思在这里多呆,下令道:“留队人在这里盯着,把这两个逃犯押回国公府去。”   隋顺没有反抗,直接就被捆上了。   王子约病着,李克明不在,齐虎不敢瞎折腾他,命人卸下门板当担架,就要将他抬回去。   大晚上的这边明火执仗老远就能听到动静,整个古宁巷子街坊四邻没有一家敢出来看个究竟。   齐虎这会儿抓完人要走却走不了了,留在外边的一个探子头目急忙忙进来,道:“平南郡主带人来了。”   齐虎吃了一惊,骂道:“谁他娘的给老子走漏了风声,消息怎么传的这么快?”   “大人,怎么办?郡主她要进来,咱们拦不住啊。”   齐虎不愧做卧底出身,反应极快,立即吩咐道:“赶紧去个人,通知小公爷一声,你,你,还有你,看看去后面推倒一段院墙,先把姓王的送走,别叫郡主见着。”惹不起郡主,他准备来个死不认账。   打算的挺好,但终究晚了一步。   这里人还没等送走,那边司徒绯已经带着人长驱直入。   路上只要有胆敢冒头拦截的,司徒绯毫不客气,抬手就是一鞭子。   外头的也没有什么厉害角色,那些当兵的心想连小公爷尚且要看人家脸色,自己给打了也是白打,老老实实就把路让开了。   司徒绯一脸寒霜,眼中暗藏焦虑。   明月不顾危险,跟在她身后。   适才离远听见这边巷子里人声鼎沸,明月便叫了声“糟糕”,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不但王子约,程猴儿和隋顺都在里面,她必须得到现场盯着,能救一个算一个。   齐虎一见她跟了来,瞳孔微微收缩,先是恍然,随即涌起一阵疑惑。   是她?她和疯驼子背叛了小公爷,给司徒郡主通风报信,在其中搅风搅雨。   这个费长雍的师妹到底是哪边的,他们师兄妹闹翻一说根本是假的?亦或是她已经投靠了杜昭?   “参见郡主。”   司徒绯随意扫了齐虎一眼,这人她有印象,近来常跟在李克明身边,她叫不出名字,便道:“你们抓了王公子?将人交给我,有什么事叫李克明来同我说!”   齐虎有意无意拦住她去路:“郡主,卑职等奉命在此捉拿反贼,不知道您说的王公子又是哪个?”   司徒绯大皱眉头:“叫你交人便交人,本郡主要做什么何需对你解释!”说罢吩咐左右:“去把他们拿住的那两人全都抢过来!”   她带来的一帮手下应了一声,便冲上前来抢人。   来到石安之后不比在京里,京城那会儿京卫指挥使穆致尧是司徒绯的师兄,京卫的兵全都任她差遣,如今新上任的指挥使虽然也是她爹的部下,却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将公私分得很清楚。   是以司徒绯这次过来,带的都是王府的家丁家将。   这边要抢人,齐虎那里不放,两下正僵持间,突听着人群外头有人喊了一嗓子:“小公爷来了!”   司徒绯并未瞧得起李克明,轻哼一声。   但这时候,围在外边的官兵向着两旁迅速分开,有车驾跟在李克明一行人的身后进了巷子。   “长公主驾到,众人跪迎!” 第163章 长公主的条件   长公主突然到来, 令明月心中一沉, 生出不妙之感。   虽然她曾听谢平澜说起过,司徒翰和长公主两口子婚后求医问药好多年, 直到快四十岁才有了司徒绯这么个宝贝疙瘩,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到女儿面前,从小到大没叫她受过半点委屈, 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郡主这么个性子,处在权贵权子里,周围都是谨小慎行的大家闺秀们, 长公主这当娘的怕是操碎了心。   如果子约的祖父王渊不犯事入狱,王家是书香门第,平南王夫妇尚有可能成全女儿的一番相思,可现在, 子约已经投了杜昭,是在朝廷悬赏名册占有一席之地的反贼钦犯,怎么想长公主都是来阻止司徒绯, 令她和王子约一刀两断的。   尤其她又是和李克明一起到的。   自己刚把司徒绯找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子约见上面, 李克明就到了,就算他得了信就立刻往这里赶都不会这么快, 除非他在王府有耳目,一早就盯着那边。   司徒绯听说她娘来了,脸色不由地变了变, 道:“你们别过去了,在这里等着,我去见我娘。”   这话听起来是吩咐左右,实则在关照明月。   长公主对自己的闺女舍不得动一指头,所以司徒绯若是做了错事,倒霉的往往是她身边的人。   司徒绯知道娘亲这个习惯,担心她这次拿王子约和他的朋友们开刀,虽然她也搞不懂舒窈明明是费长雍的师妹,是邺州那边的,怎么又会和王子约成了朋友,但这不妨碍她爱屋及乌,何况舒窈本身长得也很好看。   明月会意,真心实意说了声:“多谢郡主。”   司徒绯点了点头,扭头四望,见周围不管哪边的人都恭恭敬敬等着迎接她娘,点了几个亲信,叫他们帮着明月看住齐虎,以防他趁自己不在,对王子约不利。   交待完了,她脚步轻快,向着娘亲的车驾迎了过去。   明月望着司徒绯去远,心中不安,暗暗祈祷老天爷能发发善心,保佑长公主爱女心切,叫大伙这次能度过这次的难关。   齐虎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舒窈姑娘,小公爷待你如同上宾,你却包藏祸心,哼,找来了郡主又如何,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背叛小公爷是要付出代价的。”   明月没搭理他。   这会儿逞口舌之能不是明智之举。   她同几名王府的家将道:“给我这手下把绑绳松了吧,这么多人盯着,他跑又跑不了,不用多此一举了。”她说的是隋顺。   为首的家将过去,手起刀落,绳子断开,隋顺恢复了自由。   “小姐。”   明月微微点头,道:“你去照顾一下王公子。”   瑟瑟寒风中,诸人焦急地等待。   司徒绯去得有点久,不知她、长公主还有李克明三人怎么说的,直到差不多快二更天,才有命令传下来,叫把所有人都带去州府衙门。   自从皇帝带领文武百官逃到石安,石安城的州府衙门就腾给了京兆尹办公。   由长公主的这个决定,明月判断不出郡主和李克明到底是谁占了上风,只好猜测二人还在僵持,长公主没有直接将人交给李克明,也不让司徒绯接他们几个回平南王府,看起来是要秉公处置。   可就是这秉公处置,对王子约,对自己,都已是十分不利。   事到如今,她再做任何努力都于事无补,只能听天由命。   隋顺也意识到怕是要糟,悄声道:“王公子又发高烧了。”   这真是雪上加霜。   “他可醒着?”   “昏睡过去了。”   明月只好叮嘱他:“你先照看着些,等到了州府衙门,再想办法给他找大夫吧。”   隋顺觑着左右没人注意到他,使了个眼色:“大小姐,您快找机会逃吧,等到了衙门,可就脱不了身了。”   明月沉默着摇了摇头。   明知危险,她也做不到就这么弃朋友于不顾。   再说司徒绯是自己请来的,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总要再见她一面,听听她怎么说,才算有始有终。   到了州府衙门之后,隋顺没能继续照顾王子约,他们三人被分开看管了,明月因有平南王府的人关照,衙门里的差役给她单独找了间屋子,外头有人看守,不得随意走动。   屋子里桌椅柜子齐全,甚至有张矮榻,铺了被褥,可以躺在上面稍事休息。   明月虽然好几天没踏实睡过觉,困顿不堪,却也不想躺这不知什么人睡过的床榻,点了油灯,枯坐到后半夜,听着外头有人道:“参见郡主。”心知是司徒绯到了,连忙站起来。   司徒绯看屋里点着灯,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道:“我累得很,你们都走开些,别妨碍我和舒窈说话。”不等外头的看守应是,回手将门关上。   明月先察言观色。   就见司徒绯双目红肿,明显是哭过,神情却看不出多么悲伤,尤其鬓边微湿,发辫也似重新编过,这是来见自己之前还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   明月不知凶吉,心中忐忑,道:“郡主,情况如何?”   司徒绯就像不认识她似的,连着打量她好几眼,方才道:“王公子高烧昏迷,许太医刚给他看过,开了药叫人灌下去,说是再有两个时辰应该能醒过来。许太医医术高超,一直帮我们家的人看病,我从小就认识他,可我问他王公子这是怎么了他却不肯讲,只说要调理个一年半载才能彻底治好。”   听她说找了太医来给王子约看病,明月稍稍放心。   若是他们要对王子约不利,何必还要费事请太医来救他。   “他被景国公世子关在府中地牢里折磨,具体的病因,除了李克明,怕是只有那齐虎才清楚。”明月到是没说那些折腾王子约的牢头都已经见阎王了。   司徒绯没在王子约的病情上讲太多,这只是她的开场白,一晚上下来,她也是心力交瘁,没人见到她先前在娘亲跟前怎么撒泼打滚苦苦哀求的,她也不准备对人提及自己那丢脸的举动,坐了下来,道:“我求了娘半天,请她放了王公子,只要他人好好的,我就再不惦记着他,婚事全凭父母做主,他们叫我嫁哪个,我就嫁哪个。”   明月咬着唇一时无言,心道:“郡主能为子约做到这样,不图回报,足以说明是真心喜欢他啊。唉,子约若是也喜欢郡主就好了,子约以后要是知道郡主为他做出这样的牺牲,不知会怎么想?”   她正胡思乱想的工夫,就听司徒绯又道:“可我娘说王公子毕竟是钦犯,李克明抓了他以私刑折磨,虽然有失磊落,却也不能指责。私放钦犯是重罪,尤其我们这样的人家更需谨慎,不能给人留下把柄。为了我,她愿意去求圣上下旨赦免王公子,但需得王公子当着众人亲口说一句,他是走投无路才被迫投奔杜昭的,如今已经后悔了。”   明月心中忽上忽下,微张着嘴,失声道:“要叫他亲口说?”   “是,只这一个条件。你放心,我娘答应我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可是……他从来不曾说谎。”   “我知道,可这又不是叫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一句话,比起活下去,又算得了什么!”司徒绯说话间变得有些激动,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声音也大了起来,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明月,到好像她是那个能决定王子约生死的关键。   明月心中只觉钝钝的疼,她也站起来,过去扶住司徒绯,柔声劝道:“别这样,别急,咱们都想着他好。”话是这么说,她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司徒绯颓然坐下来,靠在了明月怀里,捂住脸道:“我尽力了,真的。我现在好害怕,万一他不肯可怎么办?”   明月觉着鼻子发酸,赶紧扬起脸来,想把眼中的泪控回去,可泪珠已经不受控制地沿着脸颊滑落。   司徒绯不觉,有明月在旁边,她方才觉着不那么孤独,半晌定了定神,道:“一会儿等他醒了,我先去见他。若是他不听我的,你就再去劝一劝他吧。”   明月点头,嗯了一声。   “我们一定要说服他,哪怕一辈子就说这一次谎。”司徒绯不知是在说服明月,还是在给自己鼓劲。   她低下头去,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菩萨保佑,只要过得这一关,我这辈子都戒了荤腥只吃素,不,我愿折寿十年。”   明月默然。   按她对子约的了解,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就解决了。   那么长公主呢,她又为什么提了这样一个条件?   不知不觉东方微明,屋外有人禀报:“郡主,王公子醒了。”   司徒绯腾得站起来,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我去了。”   明月望着她快步而去的背影,才想到原来司徒绯在这等情况下还非要梳洗打扮,全都是为了这一刻。 第164章 生死抉择   司徒绯走到门口停了停, 示意身后那一大帮丫鬟随从都离得远些。   她的贴身大丫鬟之前得过长公主吩咐, 面露难色:“郡主,这……”   司徒绯扭头向她望来, 眼睛红红的,面有凄容,那丫鬟登时噤声, 不敢多言。   司徒绯一个人推开房门, 进到屋内,而后将门关严了,插上了门栓。   经过太医医治, 王子约退了烧,梳洗过后还吃了些东西,状态看着比在宫家时好了很多。   这会儿他正捧着喝水的杯子,坐在桌子旁发怔。   司徒绯转过身来, 脸上已然带上了笑容,道:“王公子。”   “郡主。”   两人打过招呼,相对竟有些无言。   停了停司徒绯才道:“这些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 你们怎么不早些找我呢?全天下人都知道,只要是你的事, 我绝不会袖手不理。”   王子约低下头去,注视着杯子里微漾的水波, 苦笑道:“早也好,晚也好,终是需得麻烦郡主, 让你为难了。”   司徒绯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这两年在密州那边过得可好么?”   若是他说在杜昭手底下过得不好,受军中那帮大老粗排挤,那她便可以顺着这话茬儿,劝王子约说那句保命的话。   “很好,比我在京城过的日子要精彩许多。”   王子约一句话出口,抬头见司徒绯直愣愣地望着他,不由温和地道:“郡主是不是不喜欢听我说这些?”   “不不,你说,我喜欢听,自从你离开京城,我便一直盼着能听到你的消息,你祖父出事那会儿我没能帮上忙,心里歉疚得很,何康先生一直呆在妙生斋,后来京城被杜昭攻克,他留下了没有走,你见过他了没?我请他帮忙画一幅那年中秋咱们好多人一起赏月的画,这都两年多了,他也没有画完,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见着……”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王子约在旁静静听着,并不插言。   直到司徒绯自己发觉把话题扯远了停下来,他才道:“我同何师叔又见过两回,他想后半生不理尘世纷扰,就一直呆在妙生斋作画了。”   司徒绯怅然道:“那也很好。”   她虽然很想同王子约就这么呆着,天南海北一直聊下去,但桌上的蜡烛却是越烧越短,留给他俩的时间不多了。   王子约看向她,微微一笑:“郡主当不是找我专门说何师叔的事,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王子约瘦了好多,俊美的面庞看上去棱角分明,这一笑风采更胜往昔,司徒绯心都要碎了,试探道:“我娘会帮你去向圣上说情,将你从朝廷悬赏的名册上去掉,只要圣上恩准,你便不是钦犯了,他们也就没理由再关着你。”   王子约听了这话,看上去并未多么高兴,摇了摇头:“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我是杜昭任命的监察使,权力不小,造反从逆天下皆知,若是长公主帮着美言几句便可一笔勾销,这朝政大事岂非儿戏?”   他见司徒绯欲言又止,了然笑笑:“郡主不必为救我而殚精竭虑了,到是跟我一起的那两位同伴,他们不是密州军的人,还请郡主能看在以往份上,出面放他们离去。”   “是真的啊。”司徒绯见他不信,登时急了,道,“我娘说了,只要你当着众人亲口说一句,当初是走投无路才被迫投奔杜昭的,如今已经后悔了,就担保你没事。”   王子约却道:“当初是走投无路去的密州不假,如今却没有后悔。”   “唉呀,只是说一句,这是为求脱身的权宜之计,大家都心知肚明。”司徒绯劝道。   王子约摇了摇头,任她怎么说,始终没有一言半辞附和。   司徒绯咬着唇死死盯住他,脸憋得通红,眼中渐渐涌上泪意。   王子约不为所动,道:“郡主,多谢你为我奔走,夜寒天晚,你回去吧。”   司徒绯骤然发作:“你知道我为你奔走,你知道……”话说一半,她嗓子里哽住,泪水夺眶而出,站起身深深吸气,平复半晌,方才赌气道:“我知道你心里讨厌我,听不进去我说的话,我这就去换个你肯听话的人来!”   王子约没有多想司徒绯说的那人是谁,下意识地开口叫住她:“郡主……”   司徒绯身子一震,猛然转回身,顾不得擦拭满脸的泪水,一双泪眼满是希冀,紧盯着王子约,等着他把话说完。   可王子约却把话咽了回去:“算了。”   “说啊,说你不讨厌我!”   “我从未讨厌过你,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不!”司徒绯从未像现在这样既感激又痛恨王子约这从不说谎的毛病,几步过去,由后面紧紧抱住了子约的腰,将脸贴在他瘦削的背上,闭了眼睛喃喃道,“子约,一直是我缠着你,我认识那么多好看的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自惭形秽,觉着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配不上你,可我是那么那么喜欢你,想着要是能和你成亲就好了,等做了夫妻,一定对你千依百顺,把我有的全都给你,你想怎样都可以……”   王子约觉着后背热热的,是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裳。   “……就骗一骗我娘他们,呜呜,就这一次,好不好?”   王子约有些无措地站着,任她抱着自己哭了一阵,方才低声道:“对不起。”   司徒绯哭得更凶了。   丫鬟听到动静,在门外怯怯叫了声:“郡主。”   “走远些!”司徒绯斥道。   她狠狠用袖子擦了擦脸,听着外头没了动静,凑到王子约耳边轻声道:“子约,我们现在就做夫妻好不好?把我有的全都给你,你想怎样都可以。”说话间在他耳畔亲了亲,伸出颤抖的手,去解他的衣襟。   王子约身子巨震。   “别这样。”他将司徒绯推开,又加重了语气,“郡主,我不值得你这样。”   司徒绯辫子散开,披头散发,满脸的泪痕,实在是狼狈之极。   她没有想太多,王子约不肯妥协,只能是娘亲那边再让步,可是她已经求过那么久了,只有这一个办法,和子约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娘亲总不会让她没成亲便守寡。   没想到会遭到拒绝,她抬眼望向王子约,目光幽怨:“你喜欢过我么?”   王子约不禁有些迟疑。   司徒绯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回答我这一句话?”   王子约神情语气都十分温和:“郡主,你是个好姑娘,但这么多年我实在不知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还是这张脸。”   司徒绯忿忿然道:“有区别么?我生下来就是郡主,外头这些人他们敬我畏我,难道我也要一个个的去想,他们敬畏的是我,还是我家的权势?”   王子约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明月等了许久,都不见司徒绯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一直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   这几日相处,她愈加了解王子约,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坚持,长公主是否也清楚知道这点,才故意以此来搪塞女儿?   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一夜未眠,明月只觉脑袋里木木的,想事情格外不灵光。   谢平澜他们现在何处?是已经出城了,还是没有逃出去,依旧在城里?   若在城里,昨夜这么大的动静,他是否听闻?   他要是知道长公主开出的条件,不知会怎么办?   足足过了大半天,司徒绯才打发人来带她去见王子约。   明月心中一沉:显然,司徒绯劝说失败了。   不知道为什么,司徒绯没有亲自来见自己,难道说她已经放弃了?   明月出了屋子,外边阳光耀眼,不像是冬天。   她抬起手臂,遮挡了一下,跟着丫鬟匆匆去见子约。   此时司徒绯就站在回廊的拐角处,隔了十余丈远望着明月的背影。   平南王府的家将仆从簇拥着她,一名家将刚从长公主那边过来,奉命向司徒绯禀报:“景国公手下有一名探子之前在邺州呆了好几年,刚调回石安来,昨晚认出了她。邺州那边有一年多没听到她的消息了,还以为隋家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她是化名伪造了身份。隋凤一直拿这女儿当宝贝,提亲的把他们家门槛都要踩烂了,陈佐芝的侄儿、还有那费长雍都曾打过她主意。”   “那她真名叫什么?”   “回郡主,这个没有打听到,不过肯定不叫舒窈。”   司徒绯皱了皱眉。   “我娘什么意思?”   “长公主说景国公父子现在正在对付邺州的反贼,又是小公爷一直在同她打交道,郡主您就别管了,把人交给他们处置就是。” 第165章 脱困   明月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然暴露。   直到被带到关押子约的屋子外边, 她也没想出来怎么才能带着子约逃出生天。   王子约抬头见明月站在门口, 神色忧虑中带着沮丧,不由笑了笑。   “你也是来劝我的么?”   明月犹豫了一下, 还是道:“你不是说,其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 留着有用之身多做点事情。”   这几乎是王子约的原话。   但王子约听了却没有附和, 说道:“人之一生,最难样样周全,到头来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足够了, 我活到快二十岁,无家无业,孑然一身,所剩的唯有这点坚持, 这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明月无言以对。   王子约仿佛将所有的情绪波动全都在适才给了司徒绯,这会儿面对明月十分坦然冷静:“郡主答应我会放了其他人,等你以后见到谢大哥, 帮我跟他说声抱歉。”   明月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等情形,只能眼睁睁看着, 完全无能为力。   子约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么多磨难。   “真没得商量了?谢大哥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明月喃喃道。   “不会,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谢谢你。”   这等安慰并不能令明月心里好受些,若是谢平澜在, 她肯定会扑上去抱住对方大哭一场,只是顾及子约,才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只是这一句话么,再没有别的了?要和别人说什么也可以。”   倘若事情不可挽回,那就代子约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吧,帮他报仇自不必说,虽然明月自忖自己也未必好脱身,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要努力地活下去,叫李韶安父子血债血偿。   王子约明白她的意思,凝神想了一阵,笑道:“还真没有什么牵挂了,祖父有那么多文章留传于世,我却没有继承他的才华,写诗填词平时自娱自乐还行,离着叫天下人认可却还差得远,这样吧,我有位师叔名叫何康,藏身京城妙生斋,妙生斋是家书画铺子,到英台大街一打听就知道了。”   明月连忙点了点头:“我见过何先生。”   “那再好不过。郡主说她央了何师叔帮她画一幅画,两年了何师叔都没有画完,你帮我请他画完了,交给郡主吧。”   明月心中酸涩,不敢多想,应承道:“好,我一定办到。”   王子约关切地望着她:“那你要好好保重。”   明月再也忍不住了,扭开脸去,泪水滑落。   她同王子约相处的时间可比司徒绯短多了,刚坐了没一会儿,便有丫鬟来喊她离开。   临出房间时,明月回头,就见王子约一袭白衣坐在烛光中,面如冠玉,神情恬淡。   她脚下顿了一顿,将这一幕深深印在脑海里,转身走了出去。   来喊明月的丫鬟差不多有十七八岁,相貌平常,身着秋香色的梅花暗纹裙子,看上去很不显眼,明月却在司徒绯身边见过此女好几次,知道这是司徒绯的贴身丫鬟,名叫素约,十分得用。   素约打断她胡思乱想,道:“郡主有吩咐,姑娘请跟我来一下。”   明月回神,下意识问道:“郡主人呢?”   素约低头在前面引路,口里回答她:“奴婢不知。”   院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素约没有带她走远,就在隔壁相通的院落,有几间屋子临时收拾出来,外头都是王府的家将在把守,明月猜测这是司徒绯昨晚休息的地方。   最边上一间看着像是丫鬟们的住处,此刻里面没有人,素约领着她进去,找出套衣裳丢在床榻上,道:“换了衣裳,我送你离开这里。”   “啊?”虽然看她的举动明月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仍觉着有些意外。   这么急?司徒绯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素约见她愣着未动,催促道:“快着些,小公爷说动了长公主,要将你扣下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郡主答应王公子要让你们平安离开,你那名随从这会儿不好安排,等过两天再放他去和你会合。”   明月想问问子约那里是不是真就没有办法了,但司徒绯明显是对她避而不见。   无奈之下,明月只得换了衣裳,与素约同样打扮,跟在她身后到了府衙的前院。   上马车之前还有当差的拦下查问,问他们这时候离开衙门是要做什么去,素约沉着脸未吭声,由王府的家将出面应付,说郡主打发丫鬟们回王府拿东西。   明月看这架势暗自捏了把汗,将雪净瓶悄悄握在手中。   所幸那些当差的只将他们挨着个儿打量了一番,更多的是将目光在停留几个家将身上,显然担心王子约乔装改扮混出去,检查过了立即放行。   出了衙门,素约吩咐了一句:“走牡丹大街回府。”   明月在车里看着,这牡丹大街应该就是通往平南王府侧门的那条赶集的街道。   她惦记着子约的安危,一路上心不在焉,等快到集市了才突然回过神来,心中一跳,问素约道:“我和王公子不是已经都被带到衙门里了,怎么街上还这么多当兵的设卡盘查?”   素约瞧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他们在抓捕那天袭击官仓,放火烧粮的贼人。”   明月急问:“那些人还在城里么?”   素约不知是否已经得了司徒绯的叮嘱,先是闭口不答,停了一会儿方道:“听说为首的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疯驼子,他逃走的时候不知被谁射了一箭,伤得颇重,几乎将人扎了个对穿,若是还没死,这会儿也必定忙着救治,来不及出城。”   明月脑袋里“嗡”地一声。   原以为王子约被逼上绝路,事情已经不会更糟了,哪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   谢平澜生死未卜。   被箭簇扎个对穿,他还活着么?   他身边可是有不少高手,谢平澜自己武功也不弱,怎么会毫无防备地中了冷箭?   明月一时间心乱如麻。   半晌方才定了定神,暗忖:“官兵还在搜捕,这时候没有他的消息便是好消息了,至少还没有抓到他。”至于谢平澜会不会已经伤重不治,明月甩一甩头,就把这个可能丢在了脑后,思忖起自己该当怎么办来。   不知不觉间到了街市口,素约吩咐停车,叫家将们看着点附近,同明月道:“你就在这里下车吧,郡主有句话吩咐奴婢代传,郡主说,你是舒窈姑娘也好,隋姑娘也罢,是邺州那边的,亦或是密州军那边的,她都瞧在王公子的面上帮你这一回,以往的情份一笔勾销,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明月才得着噩耗,素约这话只听进去了个大概,强撑着回应道:“烦请帮我多谢郡主。”说话间在车内裣衽一礼。   这礼也是给司徒绯的,素约代为受了,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明月已经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往街市里走去,很快混入了人群中,不见了影儿。   素约发了一会儿呆,总觉着自己好像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人已经打发走了,郡主交待的话也都说了,还有哪里不对劲儿的呢?   这工夫也就是刚至中午,正是街市上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   明月一连几天没有休息好,又饿又困,却没有心情吃饭歇息,找了个生意冷清的小茶摊儿,坐下来要了杯茶,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程猴儿和隋顺都不在身边,她孤身一个人,怎么才能联络上巫晓元他们,找到谢平澜呢?   只有赶紧找到他,和谢平澜在一起,她才能缓过来。   到时生也好,死也好,都有个人和她一起承担。不用像现在这样,一颗心没着没落,整个人像绷紧了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崩溃。   明月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手拿帕子无意识地擦拭着她这边的桌沿,直到将跟前擦得纤尘不染,才放下茶盏,付了茶钱,起身离开茶摊,随着过往的行人走出了牡丹大街。   这半天她最先想到的是要找个帮手。   巫晓元他们躲起来了,突袭官仓的那些人来历颇复杂,明月只同邵家的当家人邵长河打过交道,而那次见面的地方是巫晓元安排的,很是隐秘,明月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贸然找去是否合适,但想越是危急越当慎重,决定先缓一缓。   还有便是刚来石安时众人落脚的地方,不用说,李克明必定派人守着。   斟酌再三,明月决定趁着国公府的人还没盯上自己,先找一个他们想不到也不方便去查的地方藏身。   她大致知道目标住在竹枝巷,到了那附近,找了个老成人打听清楚翰林院的许编修住在哪里,看看四下无人,上去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子出来,疑惑地打量她,客气地问:“姑娘您找谁?”   明月道:“我是平南王府的,有事要见夫人。”   “太太去宫里了,还没回来,姑娘请进来坐吧。”门子一听王府来人不敢怠慢。   明月微微皱眉,谢平贞竟然不在?   她认识的这帮权贵当中就数谢平贞最软弱好欺,柿子当然要捡软得捏。   若是那素约这会儿再看到她,就该知道自己疏忽了什么:明月这会儿身上穿得跟她一模一样,正是平南王府丫鬟的打扮。 第166章 交锋   许家下人将明月让到后院小花厅里, 上了茶, 等着谢平贞回来。   许家家口很简单,许编修是独子, 上头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如今同侯府攀上亲,又是御赐的婚事,许家人自然不敢怠慢, 谢平贞住的院子虽然不大, 却匠心独具,布置得十分雅致。   明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听到外边传来说话声。   谢平贞刚由宫里回来, 听门子禀报说平南王府来人了,在花厅里等了半天,微觉诧异,连忙带着丫鬟芊柳往这边来, 快到门口了,吩咐芊柳:“你去看看来的是哪位姑娘?”   芊柳带着笑推开花厅的门,瞧见明月便是一怔。   对方身上穿的是平南王府一等丫鬟的衣裳, 郡主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芊柳都认识,可没有这么一位, 说她面生吧,又隐隐瞧着眼熟, 好像就这两天才见过。   芊柳“啊”地一声低呼,她想起来了。   “小姐!”她张嘴欲喊,明月却抬起食指, 比了个“嘘”的手势。   就是这个!芊柳愈加肯定,昨天此女挟持了谢平贞,在马车上也是冲她这么比划了一下。   谢平贞在后面问:“怎么了?”   明月起身,冲芊柳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别声张,是郡主命我来的。”   芊柳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退回去,悄悄向谢平贞禀报。   谢平贞一听就皱了皱眉,她打心眼里不想再见到这位舒窈姑娘。   昨天她虽然没能听到舒窈同司徒绯谈话,不知道此女通过她求见郡主所为何事,但今天她可听到了风声,昨晚司徒绯连夜去了古宁巷子,今天一整天都呆在衙门里,听说不但景国公父子,连长公主都惊动了。   她来找自己,意味着麻烦上门。   可不见又不成,如今不要说她,整个谢家的日子都难熬,郡主那里只能巴结,得罪不起。   谢平贞到是没怀疑对方会是打着郡主的旗号招摇撞骗,平南王府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总假不了。   这短短工夫谢平贞已经转过了许多念头,摆了下手,示意芊柳不要慌张,低声吩咐她快去把侯府跟过来的几名家将叫来预备着,深吸一口气,走进花厅。   明月等了这么久,已经调整好心态,将谢平澜、王子约的生死都暂时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先拿下眼前的谢平贞再说。   她见谢平贞面带不情愿进来,含笑站起身:“平贞,咱们又见面了。”   谢平贞听她叫得这般亲切想翻白眼,好不容易忍住了,干笑道:“舒窈姑娘突然穿了这身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明月要不是心中有事,非好好逗逗她不可,眼下到叫谢平贞逃过一劫,开门见山道:“我是来投奔平贞的。其实我这次来石安,原本是想要救一个人。平贞大约还不知道,李克明派人去定靖那边抓了王子约王公子,关在国公府里动用私刑,我昨天请你帮忙去向郡主求助,便是为了这事。”   谢平贞微张着嘴,心道关系到王子约,难怪司徒绯一请就动,急得什么一样,可这舒窈又是怎么同王子约搭上的呢?   明月不等她转过弯来,接着又道:“郡主已经在州府衙门同李克明僵持了一天一夜,那李克明请去了长公主,不但要对王公子不利,还要把我也抓起来。郡主担心照应不过来,便叫我换了这身打扮,来你这里躲避几日,还望平贞收留。”   这番谎话编得全无破绽,谢平贞一点都未起疑。   谢李两家素有矛盾,她得罪了李克明,所以司徒绯将她打发到自己这里来了。   谢平贞暗叫晦气,勉强道:“你也看到了,我这里不比郡主的王府,地方狭小,而且我做人媳妇,上头还有公婆,也做不了这个家的主。景国公世子我们许家可惹不起,这样吧,你今晚先留下,我叫芊柳帮你安排住的地方,明日待我见过郡主,听听她怎么说咱们再商议。”   她刚刚回府,衣裳还没换,身子在车里颠得都快散架了,不欲和对方多说,起身出了花厅,叫过芊柳交待一番,便自去洗漱换衣裳了。   只住一天当然不成,明月还想借用谢平贞的力量去寻找谢平澜呢。若是任由她明天去找司徒绯,两下对质,那肯定是要穿帮的。   明月眼珠转了转,跟着芊柳先去安置下来。   芊柳是谢平贞的贴身丫鬟,明月和她住一起,自然也住进了谢平贞的院子里,离着她和许编修的卧房只有数丈远。   不过那位许编修一直未到后院来,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等安顿下来,明月找芊柳换了身衣裳,免得太过显眼,而后去找谢平贞道谢。   丫鬟出来说谢平贞已经睡下了,若是有事等明天再说。   明月抬头看看,太阳不过刚刚西沉。   她略一沉吟,探身过去,附在那丫鬟耳边悄声说了个日子,而后转身,施施然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明月刚进屋坐下来,就听着外头急匆匆脚步声响,刚才那丫鬟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异样,道:“我家夫人醒了,请姑娘过去说话。”   明月点点头,跟着她来到谢平贞的卧房。   谢平贞头发披散拥被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幽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明月,隔了一会儿才吩咐那丫鬟出去,将门关严了。   “你到底意欲何为?”   谢平贞是个不怎么会隐藏自己真实情绪的人,明月看着她脸上交替闪过难堪、惊慌以及凶狠,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坐下来,道:“我对你没有恶意。”   谢平贞轻嗤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明月道:“那个日期我是在一本册子上看到的,除了你记着其他人的。”   她说的是置齐洪于死地的那本册子,但谢平贞不知道,直接将榻边的茶盏扫落在地,尖声叫道:“他还记账,他就不怕我们这些人被吐沫星子淹死,老混账!”   明月等她发泄完了才道:“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种日子你准备过到什么时候?”   谢平贞低头沉默不答,突然笑了声:“真是好算计,你想做什么,以此为要挟,叫我帮费长雍做事?别做梦了,我可听说了,除非邺州正月里不下雪,改而下米下粮,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这是明月第二次自谢平贞嘴里听到邺州粮荒的消息。   她心里暗道:“对不起了,我得先顾着谢平澜。”   谢平澜在家时和这个庶妹的关系很寻常,谈不上关照。   但上次在京里,大闹了缇密院后为了躲避追杀,谢平澜带她躲到谢家,凑巧偷听了谢平贞和谢六的一番交谈,谢平贞对谢平澜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竟意外地嘴下留情,评价还不坏。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冒点风险如何能成事?   明月在贴身里衣特制的小口袋里取出了一小方金印,不舍得交给谢平贞,就这么拿在手里给她瞧。   谢平贞吃了一惊。   不用看第二眼,她就认出来那印文是“顺德侯府谢”五个大篆,正是她大哥做世子时候的世子印。   她忍不住重新估量对方,惊讶追问:“你到底是哪边的,我大哥的世子印怎么会在你手上?”   倘若这舒窈和大哥扯上关系,那就不能算是外人了,反正同样的丑事先有大姐才有她,这么一想,谢平贞倒不像之前那么难堪了,心中涌起的杀意也化为了乌有。   明月暗自观察她神情细微处的蛛丝马迹,也暗自松了口气。   她把印小心收好,道:“重新介绍下,我姓隋,名明月,去年春天和你大哥订了亲。”   “隋……隋明月?”谢平贞傻呆呆望着明月,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丫鬟匆匆忙忙地脚步声,来人走到门前,禀报道:“夫人,侯府世子爷来了。”   谢六?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谢平贞顾不得多问,说了声“叫他在外边等一下。”便忙着起身收拾东西。   她成亲没多久,谢六却已经来过许家好几回。门子知道他是自家主人的妻兄,不加阻拦直接请进,而她院子内外的奴仆大多是自侯府带过来的,对谢六更是巴结谄媚。   是以她这哥哥在许家畅通无阻,听到通报,人必定是已经离得不远了。   明月对谢平澜的胞弟印象极差,这会儿一点都不想同他打交道。   谢平贞也不愿叫二人对上,她环顾屋里,一时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只好抖开棉被,又把两旁的帐子往一起拉拉,道:“你快上来,藏到被子里面。”   明月稍一迟疑的工夫,便被谢平贞推上了榻,一床锦被盖下来,将她藏了个严实。   明月心里不舒服:“呀,没脱鞋子呢。”   没办法,鞋子脱了便是破绽,谁知道谢六会不会留意到。   这时谢六的声音已经在檐下响起:“四妹妹,怎的这么早就歇下了,收拾收拾起来吧,我有重要的事同你说。” 第167章 会合   谢平贞收拾妥当, 打开了房门。   她和谢六就站在门口说话。   “六哥, 什么事?去花厅那边坐吧。”   “不用那么麻烦,我已经叫人通知了妹夫, 他一会儿就过来。怎么?”谢六不知发现了什么,问道,“你屋里有客人?”   “没, 没有。”   明月隔着门只听声音都能感觉到谢平贞的不自在。   谢六没有深究, 道:“只有几句话。”说完吩咐院子里的奴仆:“都盯着点,别叫不相关的人靠近。”   说话间他往这边走了两步,半个身子站在门内, 谢平贞房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圣上的龙体最近可好?”   谢平贞登时变了声调:“六哥这话问的,我怎的知道?”   “你不是今天才进过宫?”   “我进宫是去陪姑姑……”   “算了,不说这个。这两天你再进一回宫,叫姑姑留你在宫里住几天, 等到初十那晚元宵节上灯放夜,你想办法叫圣上微服带着你去福寿大街逛灯看耍,等到灯楼附近有烟花放起来, 你就说累了,拉着圣上去旁边九春阁二楼之上歇歇脚。”   谢平贞原本听谢六安排自己不要脸地去宫里引诱皇帝, 面颊火烧火燎的,更因为知道明月听了个一清二楚, 羞耻的感觉更盛几分,沉下脸来便要严词拒绝,可听着谢六把时间地点讲得这么细, 她又觉着有些不寻常,低声追问:“你到底搞什么鬼,不说清楚了别想我帮你。”   谢六笑了一声:“四妹你真是喜欢刨根问底。好吧,我和你说,这几天李贤妃的老娘会生一场病,太医夸大她的病情,李贤妃一定急着赶回去探望。等她回家之后,发现老娘没什么事,难得回去一趟,自然要陪着家人逛逛灯。剩下的你就别管了,我都已安排妥当,你到时候只管看戏就好。”   谢平贞将信将疑:“真有这么简单?你哪一回成事了。”   谢六敛了笑,郑重道:“你看李韶安爷俩最近蹦跶得多欢,等平定了邺州,这朝中就更是他们的天下了,到时候不用太子登基那天,咱们这些人就都得死无葬身之地。机会难得,好好把握,谢家来日如何就看你的了。”   谢平贞犹豫了一下,低声回应:“那好吧。”   谢六安抚她道:“这就对了,家里不会叫你白出力。”   “六哥,我们真的要跟着姑姑一条路走到黑?就算最后斗得过李家人,前面还有更厉害的对手在等着,朝廷眼下连京城都丢了。”   “那你说怎么办?咱们谢家从祖父那代就是忠臣,和杜昭不是一路。”   谢平贞欲言又止。   明月觉着这一瞬间她是想对着谢六和盘托出的,若真是那样,照谢六的狠辣,知道自己把他们的密谋全都听了去,第一个要做的怕是杀自己灭口。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谢平贞最后不知又转了什么念头,直到她的新婚丈夫许编修赶过来,也没有对谢六吐露还有个大活人正藏在她的卧房里。   谢六看到许编修远远过来,小声叮嘱道:“四妹妹,你和妹婿刚刚成亲,怎么好如此冷淡,妹婿是老实人,你好好待他。”说完笑着迎了上去。   明月听着谢六和一个陌生男子在院子里寒暄,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自己算是暂时闯过去了。   果然不用谢平贞再叫他俩去花厅说话,那两人已一边聊着,一边走出了院子。   明月听到外头没了声音,拥被坐起来,暗自琢磨谢六刚才这一番交待。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要使什么坏,但肯定是会对李妃以及李韶安父子大大不利。   明月决定袖手旁观,随便他们折腾,她巴不得有人这时候能给李家父子找些麻烦。   等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谢平贞甩脱了那两人,独自回来。   她显然不愿和明月再说宫闱丑事,提都没提谢六适才所言,径直问道:“你是代表谢平澜来的么,他人呢?”   明月早就想好了说辞,道:“他此刻就在石安。”   谢平贞闻言神色微动。   明月见她眼珠乱转,显然在思忖怎么做才对自己最为有利,接着道:“实不相瞒,我们此来是奉了杜帅之命,袭击石安官仓,好令平南王司徒翰那里因为后方粮饷供应不上,军心动摇,可不知为何官仓的驻军突然比之前多出数倍有余,加上我同谢大哥临时发现了王子约的下落,分兵去救人,是以出了点意外,我现在同他们失散了。”   “官仓的火果然是你们放的!”谢平贞信了明月所言。   如此才解释得通隋明月为什么会认识王子约,为了救他而奔走。   这背后都是有谢平澜在授意。   谢平澜待那姓王的小白脸可比他们这些弟弟妹妹强多了。   明月笑了笑没有否认。   谢平贞好奇地问:“好久没有我哥的消息了,他在密州军里做什么,杜昭待他可好?”   明月悠然道:“杜帅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王子约是谢大哥引荐过去的,杜帅便任命他做了监察使,监察手下文武是否有不法之举,大权在握,不用说对待谢大哥了,反正他日子过得比你们都舒坦。若不是记挂着家人,这次他也不会主动请命来石安。”   谢平贞既惆怅又羡慕:“当初就不该听姑姑摆布,全家人跟着他一起反出京城就好了。”   明月心说不如此他怕是还看不清楚你们这些人的真面目,口里却道:“现在决定也不算迟。”   谢平贞轻吁了口气,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乌黑的长发。   是啊,说起来她可没有得罪过谢平澜,当初决意要大义灭亲的是谢家的几位长辈,还有他的亲弟弟,关自己什么事呢?   就算他要迁怒,谢家还有那么多男丁,他在杜昭麾下混得好了,总不能六亲不认,叫天下人戳他脊梁骨吧。   她那位好姑姑支使着谢六想要对付李家,可若是失手了呢,她可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谢平贞打定主意,和颜悦色道:“那要这么说,你就是我的嫂子了。真是没想到,隋姑娘你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两岁呢。你来找我,不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明月心弦微松,大功告成。   “我来自然是想请平贞收留的,李氏父子想要抓我,我还要想办法同你哥哥回合,没办法,只能来求自家人。”   谢平贞思索良久,方道:“这府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并不安全,况且我时不时还要进宫去,这样吧,我在棉花胡同有座宅子,地方不大,是我出嫁的时候姨娘帮我偷着买的,除了她和芊柳,再没有旁人知道。一会儿我叫芊柳悄悄带你过去,你在那里做什么我不管,但有一样,出了事不要连累我。”   行动自由,这比明月预先设想的结果要好。   明月道:“再借几个可靠的人给我吧。”   谢平贞微哂:“人手有,都是侯府过来的,可靠不可靠就不知道了。你自己掂量着吧,若有二心,回头处置了就是。”   明月再没有什么话好说,起身道:“如此多谢了。”   谢平贞叫住她,犹豫了一下方道:“宅子你去住,若是有什么事,你们帮我照顾下姨娘。”   明月点头答应:“你放心,我隋明月向来受人滴水恩涌泉相报。”至于谢平贞的亲娘是哪个,她没见过也不要紧,可以问谢平澜嘛。   闲言休叙,当天傍晚,芊柳便带着明月来到了棉花胡同,由随行的两名奴仆简单将宅子收拾一番,便住了进去。   棉花胡同快到城边了,地价不贵,芊柳不是第一次来,同左右住家打过招呼,邻居们看起来都很和善,没有谁多事来查问明月的底细。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谢平澜,以及同程猴儿他们会合。   司徒绯答应会释放隋顺,应当不会食言。   明月思忖若自己去府衙附近走动简直同送上门无异,便画了个金汤寨的标记,叫两名奴仆记熟了,悄悄去府衙外头的布告墙上依葫芦画瓢,顺便看看府衙那边的情况,不知道这会儿子约的事是否有转机。   反过来想,谢平澜他们一行人没能出城,肯定也正急着寻找自己,昨夜官兵聚集古宁巷子,又将她和子约带去了府衙,巫晓元等人不可能毫无所觉。   直到快入夜那两人才回来,说到府衙外头的官兵都已经撤走了,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两样。   “你们明天再去,小心点,别被人盯上。”   这一夜明月辗转反侧没有睡好,想着等天亮自己该去什么地方打听消息。   或许是她向满天诸佛求祈起了作用,第二天上午,程猴儿和连丰一起循着她留下的标记找了来。   果然程猴儿是昨天夜里在府衙外边和焦急寻找明月的连丰碰了头。   连丰看过宅子内外,道:“大小姐这里比我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安全,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中午送公子过来养着。”   三十晚上谢平澜在指挥众人撤退的时候中了暗处飞来的冷箭,昏迷了两天,不过刚刚转醒。   作者有话要说:  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第168章 馄饨面   明月一见到谢平澜, 眼泪就下来了。   分开不过才几日, 却俨然是经过了一次生离死别,为了子约, 为谢平澜的伤,为眼下艰难的处境,她心中实在是饱受煎熬。   谢平澜前胸中箭, 幸好偏离了心脏半寸,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官府会全城搜捕,巫晓元他们没敢带他看大夫,好在这次的伤不像他伤了肺的那回, 挨过了最初拔箭的凶险,剩下的同寻常外伤区别不大,受上次的教训,巫晓元等人身边都常备着治疗内外伤的良药。谢平澜昏迷两天醒来, 虽然因为大量失血身体十分虚弱,却算是度过了危险期。   伤成这样,他那疯驼子的伪装自然都去掉了, 恢复了本来面目。   “怎么会这样啊?要不要紧?谁射的你?”明月连声问,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谢平澜认识明月这么久了, 还从未见她哭得如此厉害,简直像个无助的孩子, 叫人说不出得心疼。   他很想抬起手来摸一摸明月的脑袋,告诉她别难过,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 却使不出力气来,只得含笑望着她,道:“不要紧了,乖,别哭。”   跟随谢平澜来棉花胡同的只有巫晓元、连丰以及另外两个汉子,巫晓元他们担心跟来的人太多,引起四邻注意,将其他人暂时安置在了别处。   这次袭击官仓不巧赶上朝廷准备对邺州动手,把大批粮食囤积在官仓里,驻扎的官兵是平时的数倍,这也就罢了,暗中还有人针对他们,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撤下来之后清点人数,伤亡不小。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巫晓元和连丰把谢平澜抬进屋,伤药交给明月,明月擦干净泪水,红着眼睛查看他伤势。   看完了稍稍放下心,明月便同谢平澜说王子约的事,说话间眼泪又掉下来。   “怎么办,子约还有救吗?我是不是不应该去找司徒绯,结果惹出这么多事来?”   “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子约的身体会撑不到出城。”   说了这话,谢平澜便发起怔来。   明月知道他在考虑如何善后,盼着他能想出主意来救子约于水火,不敢出声打扰。   停了一会儿,谢平澜回过神,见明月眼中含泪,正可怜兮兮望着自己,不由地叹了口气,朝身边努了努嘴,示意她躺下来:“脸色这么差,睡会儿吧,你再折腾病了就更不好办了。”   明月嘟囔了一句:“怎么睡得着嘛。”依言贴着他躺了下来。   躺下来就觉着有点冷,明月扯了块被角盖着,害怕碰到谢平澜的伤处,缩成一团,不知道为什么,守着谢平澜,她就觉着心中格外踏实,好像天塌下来也有这个男子帮自己顶着,嘴里说着“怎么睡得着嘛”,不大会儿工夫,呼吸悠长沉静,闭着眼睛昏昏然睡着了。   这几天她实在是累坏了。   谢平澜帮明月盖了盖被子,歪头看了她一阵,眼望着天棚发起呆来。   他不像明月,对子约那里还抱着一丝奢望,盼着长公主能看在女儿面上最后关心高抬贵手,谢平澜所考虑的善后真就是善后,是做最坏的打算。   子约的仇要报,这几个月他落在李克明手里,所受的欺凌侮辱令人发指,这罪不能白遭。   他没想到明月胆子这么大,会跑到许家去找谢平贞,还听到了谢六同谢平贞的密谋。   谢六要做什么,左右不过是想要对付贤妃母子,为姑姑扫平障碍,谢平澜微微一哂,随即将脑筋转去了别处。   眼下的石安城风起云涌,各路妖魔鬼怪尽数出动,到底是何人藏头缩尾射了他一箭,谢平澜也大致心中有数。   明月睡着的时间不长,不过一个时辰,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抖,醒了过来。   “醒了?”   “嗯。”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帮谢平澜掖好被子,看外头天还大亮着。   “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好。”谢平澜柔声道。   “唔。”明月答应着穿鞋子下床去,她长这么大都没进过几回厨房,不过这会儿宅子里除了她都是些糙汉子,哪能叫他们给谢平澜弄吃的。   “明月。”谢平澜叫住她,“晚饭不急,你先帮我把巫晓元和连丰叫进来。”   “好。”明月猜他是要安排王子约的事,就没急着去准备晚饭,叫了人进来,守在旁边,等着听谢平澜怎么说。   谢平澜先叫巫晓元这两天留意一下齐虎的行踪,又吩咐连丰道:“你想办法天黑前出城,连夜赶回京里,去妙生斋找着何康,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盯着他最多三天时间把那幅中秋赏月图画好了,然后快马送回来,我有急用。”   连丰答应一声立时就要走。   巫晓元忙道:“哎,等等,公子,反正老连要回京,何不叫他顺便找杜帅告姓汤的一状,就算告不倒他,总能叫姓汤的收敛着些,别再给咱们捣乱。”   连丰亦道:“是啊,不能轻饶了他。”   谢平澜却道:“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要轻易发难,对付汤啸的事等我回去再说,接下来咱们要做的事情只能假他人之手,他若不怕死就叫他只管来。”   明月听得一知半解,等连丰走了,问谢平澜:“偷袭你的是汤啸的手下?”   谢平澜轻轻合上眼:“十有八/九。”   “他疯了,他难道不知道你手里握着他的把柄?”   “是啊,他一天找不到王桥卿他们,就一天睡不好觉。子约出事,他心中有愧,猜到我肯定会与他翻脸,有这等机会除掉我,完事后又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怎么会错过?”   为对付汤啸,谢平澜本就有以身为饵的打算,只是没想到石安这边形势会如此严峻,而汤啸那里显然已经知晓疯驼子便是他,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一时不慎,险些将命搭上。   明月咬牙切齿,恨不得揭了那汤啸的皮,骂了两句,恨恨地道:“你好好歇着吧,上午刚买了菜和面回来,一会儿我做馄饨面给你吃。”   谢平澜笑了笑:“不用这么麻烦,有口吃的填饱肚子就行。你该跟谢平贞要个婆子过来帮忙的。”   “不用,瞧我的吧。”   院子不大,厨房就在隔壁,停了一会儿,谢平澜听到厨房那边传来“砰砰”地剁肉声。   很难想象明月那么个万事讲究,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性子,怎么拿起菜刀来对着案板剁肉馅,听那动静,到好像是她把对汤啸的一腔怒火全都发泄了出来。   谢平澜笑着摇了摇头,扬声问道:“谁在外头?”   明月在厨房里应声:“怎么了?”听声音她马上就要过来瞧一瞧。   谢平澜温言道:“没事,我叫那两个谢家的下人。”   明月从谢平贞那里借了两个人来,这宅子里进出的都是什么人街坊四邻不注意,他二人不会毫无所觉。谢平澜自忖自家奴仆他肯定都认识,要收服他们也并非难事,与其把他们蒙在鼓里,不如当面讲清楚了,二人接下来也好尽心竭力,叫明月少操点心。   果然那两人一见之前送来的病人竟是谢平澜,吃惊之下脱口唤了声“世子”。   谢平澜安抚二人几句,打发他们去给明月帮忙。   三人在厨房里好一通忙活,直到天都黑透了才把馄饨面端上桌。   谢平澜躺着不能动,只看到热气腾腾,不知碗里什么模样,嗅了嗅:“还挺香的。”   “那是,我淋了香油。”明月坐在床边,先拿筷子挑了根面条,等它凉一些,才喂给谢平澜。   “怎样?”   “还不错,没什么味道。”   明月把脸上的期待收了收,一本正经道:“你受伤了嘛,不好吃的太咸。”   谢平澜忍不住想笑:“不是没钱买盐就好。”   明月又喂他吃了口面里的青菜,才挑了个馄饨给他吃。   “我煮了半天,应该是熟了。”   “馅儿呢?”   “掉出来了,在面里。真性急啊,喏,这不是?吃吧,反正吃到肚子里都一样。”   谢平澜吃过几口明月煮的馄饨面,好奇地问:“其他人呢,都吃这个?”   “不,他们只有面。”明月板着脸。   敢情还是区别对待。   平心而论,这馄饨面谢平澜一个伤者吃着还挺合适的,虽然没什么滋味,吃了身上心里却都是暖洋洋的。   等吃的差不多了,谢平澜突道:“你说煮了半天,馄饨的皮都烂了,那我今天晚上应该不会闹肚子吧。”   明月瞪眼睛:“自然不会。”   “那就好。我现在不能动弹,若是闹肚子,受罪的可是你。”   明月看他有精神说笑了,显是身体的情况在好转,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滚走了,放下碗筷,摸了摸他胡子拉碴的面颊,柔声道:“没关系,伺候你我乐意。” 第169章 复仇计划   第一天, 明月做了馄饨面。   第二天, 做了鸡蛋羹配桂圆红枣粥。   第三天,明月没有心情做饭, 大家胡乱将就的,因为头天晚上隋顺被放了出来,直到天亮才和去接应他的程猴儿接上头, 一起到棉花胡同来。   隋顺带回了一个噩耗, 关押他的狱卒说长公主和景国公世子离开府衙时带走了一具棺木,棺木里面躺的人是大赵最俊美的男子。   又过了两天,奉命前往京城取画卷的连丰带着满身疲惫赶回来。   由石安到京城, 路上不知要过多少关卡,有些地方还有重兵把守,他全仗身怀武艺,星夜兼程, 只用了五天的时间就跑了个往返,这中间还要扣掉一天的时间何康用来完成那幅画。   打开画卷,正是明月上回见过的中秋赏月图。   圆月当空, 湖畔桂树下,一群少年男女在喝酒行令, 在座的有司徒绯,穆致尧……   细看这画, 明月知道何以何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完它了,原本在何康和司徒绯之间的那一大片空白而今只添上了一个人:王子约。   风采卓然的王子约身体向着何康的方向微倾,一手把玩着酒盏, 嘴角还含着笑,看起来是在认真地听何康说话,一双眼睛出奇得明亮,看上去真是栩栩如生。   明月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直接滴落。   她怕打湿了画,连忙伸手接住,而后转过身去,哽咽道:“这画是要交给郡主么,可惜还是迟了两日。”   若是赶在子约遇害前将画送到司徒绯手里,能再令司徒绯向长公主苦苦哀求一回,换得子约性命吗?   明月虽觉渺茫,仍忍不住带有一丝幻想。   “拿来我看看。”躺在床榻上的谢平澜向她伸手。   明月将那画展开给谢平澜看过,谢平澜点点头:“行了,就是这样。”   他想了一想,叮嘱连丰:“晓元在盯着齐虎,你还不能歇着,需得打听下平南王府怎么过元宵节,尽快找机会把这画送到郡主手上。”   自正月初八开始,石安城的大街小巷陆续上灯,官府扎了灯楼,取消宵禁,鼓励老百姓夜里出来逛灯。   去年元宵节皇帝便带着文武百官避难石安,那会儿刚丢了京城,谁也不敢大肆庆祝,转眼一年过去,局势渐渐稳定下来,也该粉饰一下太平,叫老百姓放松放松了。   连丰很快打听出来,今年平南王府也搭了一座灯楼,立在权贵扎堆的福寿大街上。   元宵节的正日子长公主要陪王伴驾,原定提前请了亲朋故旧以及丈夫麾下将领的夫人们一起看灯,郡主也要一同出席,只是现在出了王子约的事,不知会不会有所变化。   谢平澜叫他去盯着些,司徒绯现在心情十分低落,很可能会摆脱众人,尤其是避开长公主单独行动。   等连丰走了,谢平澜安慰明月道:“你我来世上走这一遭,人人都要死,子约不过是先行一步,他求仁得仁,能有如此结果,也比落在李克明手里饱受折磨强。咱们和他终会有见面的一天,到时候能说一句,子约,你的仇我们帮你报了就可以了。”   明月哭泣着点了点头,半晌才说得出话来:“要给他报仇,要叫李克明不得好死。”   “放心,会的。”   巫晓元盯了齐虎这几日,亦有不小的收获。   王子约那事已经尘埃落定,搜捕其他人又没有太大进展,加上宫中传出消息,皇帝想要过一个太平无事的元宵节,李家父子体察上意,抓人的事已经由明转暗,不再全城大索,改到私下里进行。   之所以说没有太大进展,齐虎带着那帮探子还是查到了几个同袭击官仓有关系的人。   有人亲眼看到疯驼子被暗中飞来的冷箭射中,能射中他的可不是普通人,不管是时机、准头、力量都把握地恰到好处,这样的弓箭手,即使是在军中也不多见。   古怪的是事情过后竟然没有人来领取这份功劳。   齐虎推测这里头必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命手下将石安所有擅使弓箭的人全都排查一遍,查他们出事当晚的去向以及平时举止有没有什么异常。   这一查果然有所得,原先的京卫和京兆尹麾下都有擅长射箭的军官证实不了自己当时不在场。   目前这几人已经停职做了口供,无一例外地全都矢口否认曾在那地方潜伏并射伤了人。   齐虎将这一情况报给了李克明,准备待元宵节过后好好查查。   元宵节在即,街上那么热闹,齐虎忙了这么多天也想松泛一下,哪知道只是出来吃个酒的工夫,被巫晓元假扮店小二偷袭得手。   巫晓元怕泄露了谢平澜的藏身之地,没敢带他去棉花胡同的宅子,打晕了带到无人处。   他恨透这厮为虎作伥,生擒活捉之后好一通修理,按谢平澜的吩咐,务必叫他把肚子里的秘密全都吐出来。   齐虎开始还想对李克明尽尽忠,后来实在是怕了巫家的分筋错骨手,巫晓元又威胁说要把王子约当日受得罪全都原样奉还在他身上,统共坚持了不到两个时辰便撑不下去,开始竹筒里倒豆子。   虽然谢平澜抓他是有旁的用处,但顺带着,巫晓元听到了不少李克明的秘辛。   到最后,齐虎连他们查弓箭手的事都说了。   他没能把真凶找出来,查到的几个名字却对谢平澜有大用,其中果然是有一个汤啸手下的秘谍,藏身在京兆尹衙门。   两相对照,谢平澜不用再想,直接断定就是此人。   他叫巫晓元问清楚那些口供放在什么地方,趁着国公府的人还未发现齐虎失踪,去将口供全都偷了出来。   这些证据留下来准备对付汤啸,眼前的当务之急是为王子约报仇。   正月初八这天一大早,司徒绯一身素服去了石安城中最大的寺院古源寺,在寺里逗留了三天两夜,直到初十傍晚才由寺里出来,郁郁寡欢上了车,由一众丫鬟仆从们陪着返回王府。   此时大街上早已经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相约出来赏灯的人们,马车走在路上,司徒绯听着车外欢声笑语,心情愈加低落,叹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旁边丫鬟知道她因为王子约的死,不想回去王府,提议道:“郡主,咱们也在街上转转,散散心好不好?”   司徒绯却提不起兴致来,石安不像京城,王子约几乎没有留下过足迹,她想凭吊都无从谈起。   这座城,没有他们共同的记忆。   “回去吧。”   天已经黑下来,路上人太多了,车队不得不放慢速度,由随从护卫开路驱赶人群。   走至平南王府东边的福寿大街附近,因为宫里和王府搭建的灯楼都离此不远,越发拥挤难行。   司徒绯正觉焦躁,突听着车外有个男子的声音大呼小叫:“卖画了,卖画了,刚到的新画,画家呕心沥血画了两年,小姐看看吧。”   她皱起眉头。   侍卫已经上前驱赶。   听声音那人犹自纠缠不去。   丫鬟素约见郡主脸色难看,在旁撩了帘子道:“都做什么吃的,快些赶走,再叽歪直接打断腿!”   侍卫们哄然应是,抓着那人便要拖开。   被抓的男子叫得嘶声力竭:“真是幅难得的好画啊,中秋赏月图,车里的贵人不看看吗?”   司徒绯身子一震回过神来:“等等。带他过来!”   几名侍卫押了那男子过来,司徒绯借着灯光打量他,莫名觉着眼熟,仔细再一想,这不是前几日刚自府衙里放走的隋明月那亲信吗?搞什么鬼?   她皱眉道:“画在哪里?拿给我看!”   隋顺完成了任务,松一口气,挣开抓住他臂膀的几只手,回身指了路旁一家小饭庄:“在那里。”   司徒绯循他所指望去,见明月一身男子打扮,披了件黑灰色的棉斗篷就站在饭庄门前。   匾额旁边挂的大红灯笼照在她身上,明月怀里抱着一个卷轴,同司徒绯四目相视之际,微微点了点头。   司徒绯见到她心情很复杂,吩咐道:“那就到店里面坐会儿吧,都注意着点,别叫乱七八糟的人来打扰。”   等到了店里,明月把何康的画给她,道:“这是子约的意思,我请人跑了一趟,拿到了这幅画,郡主你收着吧。”   司徒绯两手微颤,打开画卷,只看了一眼便怔怔落下泪来。   “为什么他要这么倔呢?答应我有什么不好……”   明月却道:“郡主知道李克明为什么如此针对子约么?”   “……我知道。”   “那你知道子约被抓到石安来的这几个月,李克明是怎么对他的吗?我抓了一个人,郡主你仔细审问一下他吧。”   为了做成今晚这件事,巫晓元、连丰提前布置,已经将齐虎悄悄押了来。   把齐虎交给司徒绯,明月没有多停留,带着自己人走出了饭庄。   这地方离着福寿大街的九春阁并不太远,明月突然想起谢六和谢平贞密谋对付李家就是今晚,略一沉吟道:“既然来了,我带你们逛逛灯楼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大纲很细,结局早就定好,并没有临时起意。 第170章 闹花灯   福寿大街上灯楼有好几座, 御制灯楼的楼顶盘踞着一条金色长龙, 浑身流光溢彩,巨大的龙睛里燃着熊熊火焰。   灯楼四周悬挂着莲花灯、花篮灯、狮子灯、关刀灯, 林林总总,不下数百盏,晃花了看灯人的眼。   除了这座御制灯楼, 还有京兆尹衙门和达官贵人们出钱搭建的几座, 如众星拱月般散在四周。   当中最显眼的要数平南王府的灯楼,长公主今年请工匠扎灯花了不少银子,更找来永州这边最出名的戏班子每晚在灯楼上唱戏, 锣鼓声传出去老远,引得很多人驻足观看。   官府见这附近看灯的百姓太多,害怕有人捣乱,安排了不少差役守着灯楼。   明月带着隋顺几个混在人群里, 走过御制灯楼不远,就见到了临街的九春阁。   这家客栈是座两层的小楼,在这福寿大街上并不怎么起眼, 门口挂着两个硕大的彩鱼灯,店门敞着, 不知道是掌柜的还是伙计坐在门里,除此之外, 没看到有其他人走动。   若非这条街上没有第二个名字差不多的店,明月几乎要怀疑自己那天躲在谢平贞房里听错了。   她自人群里挤出来,站在门口, 仰头看了一会那写着“九春阁”三个字的匾额,试探着要迈步进店。   一旁却有两个壮汉过来拦住她,二人没注意她是女扮男装,不客气地沉声道:“这家店已经客满,兄台到别处投宿去吧。”   客满?   会不会是那昏君和谢平贞已经在里面了?   明月忍不住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若是现在自己手里有支人马,豁上玉石俱焚,冲进九春阁里去,是不是就可以叫那昏君授首了?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扫了二人一眼,退回去,吩咐隋顺:“去看看对面,是不是有地方给咱们歇脚。”   对面是家酒楼,只看外头的装潢布置,在这福寿大街上档次应当是数一数二的。   隋顺应声而去。   那两名壮汉这才留意到她带了不止一个随从,加上这不差钱的做派,到显得他们刚才狗眼看人低了,当中一个缓和了语气:“兄台是外地来的吧,元宵节前后这几晚,你有钱也住不进福寿大街,都叫贵人包下了。对面那家你也多余惦记。”   果不其然,隋顺很快自人群中挤过来,道:“那家店的伙计说楼上早被长公主定下了,她老人家今晚虽然没来,也得给空着,楼下顺德侯世子做东请客,除非咱们是有官职在身,否则恕不接待。”   明月微微皱眉,不明白这谢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请客人喝酒,却叫妹妹带着皇帝在对面窥探?   这两名壮汉很可能也是他安排的,担心旁人搅了他的计划。   明月不好久留,假装对灯楼上正唱着的戏有了兴趣,往旁边走了走,站在灯楼下,仰着脸观看。   咦,没想到上面正唱的这出戏不管人物还是情节明月都似曾相识,竟是《拜月亭》。   那年在京里遇上中秋,费长雍还专门给她唱过其中一段呢。   这会儿正演到王小姐逃难遇上了穷秀才,两人患难扶持,明月看着不觉入了迷,等她回过神来,却是巫晓元在旁边拽了拽她斗篷,悄声道:“来了。”   “啊?”   “那人来了,九春阁外头多了好些护卫。”   明月下意识便想扭头去看,转到一半生生克制住,差点扭了脖子。   巫晓元好心告诉她:“不要紧,看灯的人太多了,他们注意不到咱,不过也看不出什么来,那人这是微服出来玩呢,护卫都做普通人打扮。”   明月低嗯了一声,悄声道:“听说是在二楼,能瞧见咱们吧?”   “能,居高临下,正好瞧见。”   他二人嘀嘀咕咕,隋顺和连丰一左一右帮他们隔开人群,连丰亦低声插了句:“二楼没点灯,他也可能是在看对面酒楼。”   巫晓元嘲道:“谢六请的人里头多半有许编修。”   他二人都是谢平澜的心腹,有些事哪怕谢平澜不说,他们也猜得到。   明月却是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狗皇帝同臣妻偷情,还非要找着那当丈夫的所在之处,亲眼瞧着他,才觉着刺激。   真是作孽。   这昏君是一切祸事的源头,因为他,吕飞白死了,王渊受了牵连,杜昭反了,连子约都没能保住。   至于死在战场上的人就更多了。   做为始作俑者,他怎么还不死呢?   明月咬牙切齿。   这时候台上那折《拜月亭》已经唱完,锣鼓响起,由福寿大街另一端传来一阵叫好声,跟着人群如潮水般分开,挤向路两边,不远处有人喊:“舞龙的过来了。”   长长的舞龙队足有二三十号人,将一条长龙舞得摇头摆尾,活灵活现。   领头的高举龙珠,舞到兴起时凑近龙头,不知变了个什么戏法,引得龙嘴里吐出数尺长的火苗来,围观百姓轰然叫好。   舞龙队穿插在人群中一溜小跑,后面紧跟了十几个踩着高跷的汉子,一个个涂着花脸,衣着打扮十分夸张,随着锣鼓点儿甩着长袖,渐渐走近。   隋顺三人担心明月被挤到,退到了路旁,将她护在当中。   这时候附近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放起了烟花。   姹紫嫣红在夜空中炸开来,幻化成各种图案,同星月争辉。   整条街的百姓都被这瞬间的璀璨所吸引,抬头观望,却不知这烟花只是一个信号。   明月踮着脚左右四望,要动手了么?   不知道谢六搞什么鬼,也许只有在九春阁的二楼才能看到吧。   她心里转着这个念头,正有些遗憾看不到好戏,却听一声锣响,震得人耳朵里发颤,一个踩着高跷的汉子突然凌空翻了个跟头,有惊无险落了地,引来一阵惊呼喝彩声。   他旁边的大花脸似是有些不服气,伸出手比划着挑衅。   耳听又一声锣响,那人猛地一跺高跷,借力斜刺里扑入了旁边的人群,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从人群中拉了个女子出来,也不理会她不停地挣扎,一个鹞子翻身就上了刚才唱戏的灯楼。   “好大的胆,你这贼子,不想死就快些放开她!”人群中有人气急败坏地喊。   不相干的人往四周散开,现出一个大声呼喝的后生来。   四周看热闹的发出善意的笑声和一两声口哨,显然这后生和那女子是一对儿,一同出来赏灯幽会。   那女子看穿着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也算是殷实人家出身,体态纤秾合度,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气韵,只看这身形轮廓就足以断定是个美人儿,可惜脸上戴了个鬼脸儿面具,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一小段白腻的脖颈。   突然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女子显得十分慌乱,一得了自由便要往台下跑。   那踩高跷的汉子有意逗弄她,或张开两臂,拦在她前面,或腆胸叠肚,假装戏文里当街调戏良家的登徒子,横了肩膀作势去撞人家姑娘,张牙舞爪的,看上去动作很是夸张,台下的笑声嘘声越发响了。   那汉子举动虽然有些过分,到没有过多的与对方身体碰触,看起来逗趣的意思更多一些。   赶上一年一度的佳节盛会,老百姓对待男女大防也比平时要宽容得多。   明月、巫晓元等人提前知道要出事,这时候盯紧了仔细观察,巫晓元悄声道:“那花脸身手不错。”   明月点点头,心道谢六苦心积虑安排这么一场戏给那狗皇帝看,自然不允许演砸了,谢家兴旺了这么多年,一门双侯,谢六手里有些能人也不足为奇。   现在就是不清楚台上的女子到底是何许人。   她那男伴看起来是不通武艺,又急又气,满面通红地恐吓了几句,跑到灯楼前,想要上台去把女子解救下来。   人群中有长者看不下去,出声劝那花脸汉子闹一闹行了,别逼急了人家惹祸上身。   “不会的,这位姐儿适才在人堆里可大方得很,不像这会儿这么放不开。”花脸汉子笑嘻嘻地说着十分恶毒的话,假装往旁边让一让,趁那女子松一口气要下台的工夫,猛然伸手,竟将她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   人群静了一静,闹到这样,众人都觉着有些不对劲儿了。   那女子惊呼一声,随即以袖子掩面奔下台去。   惊鸿一瞥间,明月瞧清楚此女长相,就见她五官清丽,眉柳细长,额头一点朱砂痣,大眼睛里透着慌乱,叫人颇有些我见犹怜。   果然是个美人儿,只是她不认识。   这一段由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已经惊动了附近的官差,七八个差役赶了过来,离远呼喝:“谁在闹事?干什么,大过节的是不是都想去牢里呆着?”   生事的花脸汉子二话不说,将手里的面具往自己脸上一扣,纵身跳下灯楼,连高跷也不要了,混进人群,三挤两挤不见了踪影。   明月道:“回去吧。”   她心中有个猜测,想要回去和谢平澜说一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了,躺了一天。 第171章 抄家   “你猜那个女子是谁?”   “不用猜, 李妃。”   “真是她啊, 你确定?”   “李妃在入宫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男方的父亲是李韶安的部属, 李家想要把她送进宫,担心他们两个不能断得干净,男方的父亲就因为违抗军令被斩杀了, 家人也被赶出了京城, 不知所踪。李家人做事你知道的,向来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李克明暗中打发江湖中人找寻他们的下落, 结果事机不密,我伯父当时听这个消息,觉着有机可乘,也派了人去找。看来最后还是叫谢六他们找着了。”   明月暗自咋舌, 她想起同谢平澜定过亲的邵家小姐。   这些当朝权贵怎么都这样?   结亲结亲,一时不慎就招惹杀身大祸啊。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那男子的反应,若非知情人, 还真看不出来那小子是在演戏,伙同谢家人来为父报仇来了。   那昏君当时就在九春阁楼上, 就算他不去看,谢平贞也会想办法叫他看个清清楚楚。   “接下来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明月瞪大了眼睛, 不可置信地重复谢平澜的话。   谢六他们挖空心思布下这个局,可是指望着一举扳倒李家,就连明月也觉着这次他们打蛇打到了七寸, 别看昏君自己荒淫无度,未必有那雅量容忍后妃尤其是太子之母与人有私情。   谢平澜道:“齐洪被连根拔起,司徒翰常年不在朝中,就连穆致尧都成了俘虏,李氏父子气候已成,否则李韶安接连吃败仗,连平豫关都丢了,哪会一点事没有,那昏君立这么小的孩子当太子,想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谢六这时候才动手已经迟了,指望昏君,只能算是兵行险招,但愿他们还有后手吧。”   明月托着腮望住谢平澜。   由这番话,她听出来,谢平澜对谢家人其实还是怀有感情的。   就像上次在京里,明明有那么多地方可以躲避搜查,他偏领着自己和费长雍回到家中,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住进了姐姐的闺楼。   这也是人之常情。   明月没有点破。   这时候的谢平澜虽然身体遭受了重创,失血过多还没恢复过来,脸色苍白灰败,下巴上胡子拉碴的,显得格外憔悴,可他整个人又是这么的迷人。   说不清楚哪里好,他也不像子约那么俊美,可自己就是愿意这么守着他,听他娓娓而谈。   来日若有麻烦,就由他凭着心意做决定吧。   自己那么喜欢他,一个谢家又算得了什么。   但若是有人想拆散他们,将谢平澜从她身边抢走,她是绝对不肯的,像谢家、李家的那些招数对她一概不好使,逼急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   谢平澜感慨完了半天不闻明月吱声,再看她两眼发直,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觉着好笑,道:“想什么呢?”   “谁也别想把你抢走!”   谢平澜失笑:“谁会抢我?一把年纪了,孤身一人,没有家族可以依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身上常常一个大子都找不出来,还整天被人追杀,一怎么就半死不活的,也就你拿着当宝贝。”   明月趴在他身边,和他头挨着头,肩碰着肩,喜滋滋地道:“这才好,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嘛。”   谢平澜笑看着她,停了停,道:“明月……”   “嗯?怎么了,想要喝水,翻身,还是要方便?”   “都不是,就是想要叫叫你。”   转眼又过去了好几天,元宵节的正日子到了,这几天外头没什么动静,李妃那事也没听到有什么后续。   明月觉着可能是自己消息不够灵通,十五晚上出去转了转,一时兴起,还特意买了盏走马灯带回去送给谢平澜。   谢平澜其实搞不懂明月为什么对走马灯情有独钟,但这灯叫他想起在安兴明月外祖父家度过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和明月还不大熟悉,却已经聊得投机,偶有试探,现在回想起,也都是美妙的记忆。   正月十七,元宵灯会已经到了尾声,大忙人谢平贞也终于想起来明月还住在她的宅子里,打发了丫鬟芊柳过来瞧一瞧。   明月不想叫谢平贞知道谢平澜在这里养伤,没让芊柳进屋,留下帮忙的两个下人已经被谢平澜收服,没有露出口风,明月到是借着这个机会跟着芊柳悄悄去同谢平贞见了一面。   谢平贞明显心情不错,一点都不像那天预感到前途叵测,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样子,提都不提请明月代为照顾她亲娘那回事,开口就问:“你还没有和谢平澜会合么?等找着他了就赶紧离开石安吧,最近要变天了。”   明月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出“变天”二字,心中一动,趁机套话:“是终于要对付李家了么?”   谢平贞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   “你们现在最关心的不就是这个么?其实初十那晚,我去了福寿大街瞧热闹。那个女子就是李妃?真叫人没有想到。”   谢平贞望着她神色阴晴不定,停了停才道:“你瞧见了?那也没什么,反正是确有其事,不是谁冤枉她。等扳倒李家之后,再找机会叫圣上赦免我哥,这么久了他在密州军那边也没什么名声,可见混得不怎么样,不如回来,一家人团聚才是正经。”   换作以前,谢平贞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谁给了她信心?   明月没有辩驳,提醒她道:“你小心些。”   谢平贞“嗤”地一笑:“关我什么事?不过你放心吧,没见十五晚上圣上出来赏灯带的是姑姑么,那贱人和她的儿子都被关起来了,这次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洗脱干净。”   这个还真不知道,看来那昏君醋劲儿还挺大。   明月回去说给谢平澜听,谢平澜没有说话,夜里却是翻腾了好久才睡着。   说是很快要变天,景国公父子却嚣张依旧,手下的探子依然遍布石安城的大街小巷。   一直拖延到正月二十五,果然出事了。   皇帝遇刺宾天。   他被内侍发现赤身露体死在皇宫偏殿的龙床上,和他同在一张床上被杀死的还有许编修之妻,谢家已经出嫁的四小姐谢平贞。   虽然对黎民百姓封锁了消息,朝堂上却是一片哗然。   到底是君辱臣妻,还是臣妻不要脸地勾引帝王?群臣无需多想便知道该如何选择。   一时间谢、许两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年仅四岁的太子即位,李贤妃当上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懿旨赐谢贵妃自尽,为皇帝殉葬。   景国公李韶安重兵封锁了宫廷内外,谢家人惊慌失措,全无还手之力。   大正月的两处侯府被官兵团团围住,那边谢贵妃刚上吊断气,李克明便手拿圣旨带着人长驱直入,宣读完圣旨便下令查抄侯府,男丁女眷先全部下狱,等待圣裁,有反抗者当场格杀。   迁来石安之后,承德侯府和顺德侯府只隔了一道墙,原意是两家相互守望,而今只闻哭声震天,不管男女老少尽皆铁索加身,李克明的手下对着名册拿人,等抓到两位侯爷和谢家几位少爷的时候,直接绳捆索绑,押到李克明跟前。   李克明居高临下望了几人片刻,撇嘴笑笑:“两位侯爷,六少,可没想到会有今日吧?别着急,好日子还都在后头呢。”挥一挥手,叫将人带走。   谢六的长子才刚两岁,还未戒奶,也跟着母亲一并锒铛入狱。   谢家子弟在朝中多是担任闲职,以大学士陈华舟为首的朝臣眼见谢家大势已去,没有人敢这时候站出来帮他们说话,只是督促着京卫赶紧缉拿刺客,勿使真凶走脱。   抄家的人也去了许家,许编修拿出一早写就的休书,表示要退回谢平贞的嫁妆,同谢家一刀两断。   李克明看在他休书写得文采飞扬,读着颇解恨份上,饶过了许家,只抄家了事。   即便如此,许家人也是不敢出门,生怕被人指指点点,打算等风声一过就全家搬离石安,去别处谋生。   明月他们所住的棉花大街这栋宅子没在明面的嫁妆单子上,侥幸逃过被收没的命运。   谢平贞入宫当天芊柳刚好有事没有跟去,服侍她的丫鬟下人全都被扣下,生死不知,芊柳听说之后直吓得失魂落魄,许、谢两家都不敢去,犹豫一番,跑来投奔明月。   明月闻讯大吃了一惊。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着谢平澜。如今谢家数十口都在狱里,其中还有他的父母,不知谢平澜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明月悬着一颗心,简单扼要地跟谢平澜讲了讲。谢平澜听罢长叹一声,半晌没说话。   “怎么办,住这宅子的时候,我还答应谢平贞一旦有事,会照顾她的亲娘。”   现在想想,那时的谢平贞不知是不是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想办法救人吧,能救多少是多少,像姨娘那样的罪不至死,新君登基在即,李家也不会杀太多的人,最后十有八/九是发卖,找个合适的人走走门路买下就是了。”   真正伤脑筋的是怎么能救出他的父母。   至于承担了李家大半怒火的谢四、谢六等人,怕是要在牢里受罪了,只要想一想李克明的手段,谢平澜就对救他们出来不抱什么希望。 第172章 允嫁   明月和谢平澜这里绞尽脑汁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却有人雪中送炭。   石安这边的变故传到京城, 杜昭听说谢家人尽皆入狱,提出来军前换将, 要以穆致尧交换谢家男女老少数十口。   消息传来,满朝文武都有些傻眼,第一反应先是不信, 然后才揣摩杜昭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打穆致尧城破被俘, 朝廷这边一直没有断了营救。   谈判从来没停下过,可不管是拿金银去赎,还是想要交换俘虏的密州军将领, 杜昭都不为所动,显然是对穆致尧有几分忌惮,不愿放虎归山。   谢家别看人多,男丁碌碌无为, 不过仗着谢老太傅的遗泽才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如今被打落尘埃,徒留笑柄, 真要比较起来,他们的价值自然无法和穆致尧相提并论。   只能是因为杜昭念旧, 念在当初谢平澜冒着风险救他全家,现在他以这种方式投桃报李。   至于朝廷这边要不要捡这个便宜, 答应杜昭,还要看景国公父子和平南王司徒翰博弈的结果。   毕竟穆致尧是司徒翰的得意门生,他若放回来, 哪怕不再担任京卫指挥使一职,单是跟在老师身边辅佐他,便能令司徒翰如虎添翼,景国公府这边太子刚刚登基,皇位还未坐稳,未必愿意见到这等情形。   明月和谢平澜自是一直关注着这件事的进展,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交换囚犯之事终于有了眉目,朝廷同意以谢家男女老少五十二口换回穆致尧。   这叫明月长舒了一口气。   二月底换俘成功,谢平澜打发了巫晓元前去探听消息,回来说他从负责此事的密州军官员那里拿到了名单,里头没有谢平澜伯父家的大哥和弟弟谢六,两位侯府世子入狱后受到了李克明的重点关照,没能等到杜昭提出来换俘便一命呜呼。   其余的谢家子弟倒是都在,谢四疯了,常常莫名发笑,要么坐地撒泼,在尿里打滚。   谢四是谢平澜伯父的庶子,明月想了想,问谢平澜:“当初在京里袭击你的人是不是他和老六?”   她只听谢平澜在安兴的时候提过一次,难免对不上号。   谢平澜若有所思:“就是他。他以为我会和他翻旧账么?”   明月莞尔:“看来是在牢里被李克明折腾得怕了。”   谢平澜笑笑:“那就先别理他,等回去再说,叫他装疯卖傻过了这一阵子。”   谢平澜的伯父和父亲年纪大了,在狱中到是没受太多折磨,只是亲眼目睹儿子遭受酷刑受了很大的惊吓,加上从石安到京城路途遥远,一路寒风凛冽,五十二口到是病倒了大半,密州军的官员正给他们延医诊治。   女眷那边谢平澜的母亲和几位姨娘都在,谢平澜的母亲将两岁的小孙子带在身边,旁的一概不闻不问。   明月不大关心自己未来的公婆,问清楚谢平贞的亲娘没事,松了口气,她最讨厌失信于人了。   谢平澜已经能勉强坐起来,自己如个厕,若想彻底养好,至少还需得两三个月的时间。   “咱们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吧。”谢平澜也觉着自己和明月继续呆在石安很难有什么作为,不如早早回京城去。   不过在走之前,还有件事需要做。   王家的祖坟在京城,子约的祖父和父母都葬在那边,他在石安遇害,不知有没有可能将灵柩运回去,入土为安。   子约葬在哪里,大约只能问司徒绯了。   司徒绯不难见着,这段时间她时常往古源寺跑,在那里一呆就是好几天。   明月准备悄悄去古源寺见她,便叫巫晓元提前潜入寺中,给司徒绯留了个口信。   三月初三这天,明月在古源寺里见到了司徒绯。   明月险些没认出她来。   距离上次二人见面,差不多过去了两个月,司徒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下巴尖了,颧骨突出来,一双眼睛尤其显得大,里头雾蒙蒙的,之前的精气神不知都去了哪里。   她穿了一袭月白色的裙子,应当是她以前的尺寸,看上去不怎么合身,愈发显得人纤细瘦弱。   因有巫晓元提前探路,司徒绯见到明月到是没显得意外,只是问了句:“你怎么还没走?”   “就快要离开石安了,所以和郡主说一声,不知郡主有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司徒绯摇了摇头。   明月看她这落落寡欢的模样,显然还沉浸在子约遇害的悲痛中,也不知道她怎么对待齐虎的,都从那厮嘴里问到了什么,这时候问她子约尸骨何在,有些像是在她伤口上撒盐,但明月自知见面时间不宜太长,犹豫了一下,道:“离开之后,我们会直接去京城。”   “哦,不回邺州么?”   明月也听说这次粮荒闹得邺州元气大伤,富户们重金购粮,家财散尽,而穷人只能背井离乡,往别处逃难要饭,费长雍尚在苦苦支撑,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不定什么时候就坚持不下去了。   但这会儿她实在顾不上他和父亲。   “我想先送子约回家。郡主你知不知道子约他……”   司徒绯望了明月片刻,方道:“你和谢平澜在一起,这是他的意思吧?”   自从自己的身份暴露,明月就知道不管是李克明还是司徒绯都会查清楚自己和谢平澜的关系,从而明白她为什么会和密州军的人在一起,为营救王子约而奔走。   明月只想能从司徒绯嘴里知道子约在何处,没有否认,道:“请郡主成全。”   司徒绯凄然一笑,道:“你跟我来。”   她推开斋房的门走出来,守在门口的是素约和另一个大丫鬟,二人叫了声“郡主”,又不放心地看了眼明月。   司徒绯点点头:“我们去后面大殿。”   大殿里香火缭绕,神案上摆着个无字的牌位,再后头是个黑色的骨灰坛子。   司徒绯先是神色肃然地上了三炷香,口里喃喃低语,不知说了些什么,才转过身来对明月道:“子约在那里,你带他走吧。”   明月也上前敬过香,方才拿了王子约的骨灰坛,道:“郡主,我这就走了,后会无期,你多保重。”   司徒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明月转身往大殿外走去,虽然她觉着没什么必要,但谢平澜不放心,此刻巫晓元和连丰都在外头等着她。   走到门口处,司徒绯突道:“等下。”   明月停下,回头望向她。   司徒绯却将素约和另一个丫鬟叫过来。   “这是素约,这是香絮,我身边就数她们两个呆的时间最长。我本想打发了她俩,叫她们带足金银找个乡下地方生活,可如今各地都这么乱,很难找到能过安稳日子的地方,隋小姐,你若是不嫌弃,就带她们走吧。”   啊?明月不禁有些傻眼。   “郡主。”素约和香絮齐齐跪倒。   司徒绯摆了摆手,打断她二人:“好了,别这样,利害一早都跟你们说了,快些收拾收拾跟着隋小姐走吧,一会儿我还约了穆师兄还见面,叫他看到了不好。”   两个大丫鬟抹着眼泪站起身。   司徒绯又道:“快别哭了,隋小姐是要嫁谢平澜的,你们往后跟着她,整天看着一双璧人,不知道多有眼福。”   素约和香絮哭得更凶了,只是因为郡主有交待,不敢出声,低着头站在那里。   司徒绯却是不再管二人,调头回了大殿。   明月无奈,只得道:“两位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反正她那里还有一个芊柳,这两个去了刚好和她作伴。   两个丫鬟很快就收拾好了,一人拿个包裹。   明月问过才知道,素约是家生子,家里人口也简单,只有父母亲和一个哥哥,哥哥还未成亲。郡主显是早有打算,前些日子编了个事由,安排那三人离开石安悄悄去了靖定的别庄。   香絮是从小卖进王府的,打发她就简单多了,不过一张卖身契的事。   明月觉着司徒绯的态度很是古怪。   不但是把身边的两个大丫鬟托付给自己,还有交出骨灰那事。   她把子约放在寺庙里,时常来陪伴,侍奉香烛,看得出来是极看重的,可自己只是张口一说,她就痛痛快快地给了,当时还不觉着,这会儿明月越想越觉诡异。   她这会儿已经同巫晓元、连丰会合,抱着子约的骨灰回头望一望日光沐浴中的古源寺,问两个丫鬟:“我看郡主今日心事重重的,她到底怎么了?”   香絮泣道:“王爷要将穆指挥使换回来,景国公却提了个条件,想叫郡主嫁去他们家。王爷和长公主一开始不肯答应,但郡主她……她答应等圣上的丧期一过就嫁给景国公世子。”   明月霍地转头,司徒绯竟然要嫁李克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放假前几天把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准备最后两天好好码字,谁知道感冒得这么重。   基本上是躺一会儿写几句,   明天就要上班了,   这几天的更新大家别等,有就发。 第173章 司徒绯的报复   眼看过午, 司徒绯在古源寺迎来了今天第二个到访的客人。   司徒绯约了穆致尧下午见面, 这会儿的不速之客是景国公世子李克明。   李克明最近颇春风得意,下了马, 叫手下人都在外头等着,负责接待的和尚恭恭敬敬将他让到寺里面,便要去请住持来, 他摆了下手, 问道:“郡主在哪里?”   知客答道:“平南郡主正在用斋饭。”   古源寺李克明不是头一回来了,闻言啧了一声:“你们寺里的斋饭没滋没味,郡主怎么受得了。得了, 我去瞧瞧。”说着他不再理会那知客僧,抬脚直奔后头禅房。   就见禅房里司徒绯端坐在上首,眼前桌子上摆了四碟菜和一盘白馒头。两个面生的丫鬟在旁边伺候,正拿了碗往里面添粥。   “郡主。”   司徒绯循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语气听上去虽然不咸不淡, 李克明却是已经习惯了司徒绯这态度,老皇帝活着的时候,她哪次见了自己不是冷嘲热讽的, 能这么和他打招呼已属难得。   “我听下面人禀报说郡主这回要在寺里长住,不放心, 过来瞧瞧。啧啧,青菜豆腐, 连点油花都没有,郡主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呢?”   其实风声是司徒绯自己叫人放出去的,她估计着李克明会来, 却没想到他到的这么快,甚至赶在了穆致尧的前面。   也罢,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   她不动声色,淡淡地道:“这算什么,舅舅宾天,我既然想要为他佛前祈祷,斋戒七七四十九天,合该同寺里的禅师们一样用度。”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饭碗,打量李克明两眼,又道:“世子,恕我直言,你这衣着可不怎么合规矩。”   李克明外罩白袍,里面却是件暗红洒金的绸衫,行动间时不时露出痕迹来,看上去很是不羁。   李克明得她提醒,不看自己,到是着意打量了一番司徒绯身上,皱起眉头:“你真是在给圣上斋戒?那为什么不去守灵,却跑来这古源寺。圣上出事之前你就常来,莫不是你为那姓王的在这里立了牌位?打着圣上的旗号,却在想着别的男人!”   司徒绯听到这番醋意十足的话并未气恼,道:“我从小就是这样,喜欢模样俊美的人,你自己长得丑怪得了谁?我又没求着让你娶我。”   前一瞬李克明还转着狠毒的念头,想将寺里的和尚们叫来盘问,倘若是真的必不叫司徒绯好过,听了这话,他又有些莫名的快意,心道:“你讨厌我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地嫁到我家来。”   他一撩外袍,也在桌子旁边坐下来。   “郡主,你都要嫁为人妇了,怎么还满脑袋小孩子的想法?生得好看是能吃还是能穿?成亲之后两口子熄了灯,哪还看得到对方什么模样?再说本世子有自知之明,也算一表人才,中等偏上,绝称不上一个丑字。”   司徒绯瘪了瘪嘴:“我还要再吃一碗饭,你出去吧,别影响我胃口。”   她不这样说也到罢了,越这样,李克明越不想走,冲旁边的丫鬟伸手道:“拿双筷子给我,我中午没吃饱,陪郡主用点。”   丫鬟有些为难,等见司徒绯没什么反应,才壮着胆子给李克明奉上了筷子。   古源寺的斋菜就跟清水煮出来的差不多,偏偏司徒绯胃口不错,就着菜喝了半碗粥,方才放下碗,见旁边李克明百无聊赖地拿筷子戳着菜叶,吩咐一旁的丫鬟:“去把我带来的酒拿一坛来。”   丫鬟应了一声,不大会儿工夫抱了一小坛没开封的酒回来。   司徒绯将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倒掉,想了想,叫给李克明也添个杯子。   李克明警惕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我来吧。”开了酒坛的泥封,给司徒绯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杯中酒看着有些发黄,香气浓郁,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模样。   李克明心忖没想到郡主私底下还喜欢小酌几杯,如此更好,若是能将她灌醉了,成就好事,下次看她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这么趾高气昂。   “郡主,我敬你这一杯。”   司徒绯微哂,拿起杯来,也不说话,同他轻轻一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克明赞了声“痛快”,将自己那杯也干了,这酒入喉辛辣,令舌根微微发麻,李克明没有多想,道:“郡主,先前多有得罪之处,都是因为求之不得,喝了这杯酒,你我便将不开心的事全部忘掉,重新开始。”   司徒绯等他将酒喝了,道:“我不胜酒力,平时没有三两杯就醉了,你多喝点吧。”   李克明不疑有它,道:“郡主随意,我三杯你一杯可好?”   司徒绯似笑非笑:“好啊。”扭头对两个丫鬟道:“我和小公爷在这里喝酒,不用人伺候了,你俩出去等着,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打扰。”   这话正合李克明心意,又连着满饮两杯,眼巴巴看着司徒绯将酒喝了。   他酒量甚宏,平日里别说这么一小坛,就是几十杯酒也不会醉,这会儿怀了别样的心思,几杯酒下肚,竟觉着有些头晕。   眼见司徒绯脸上笑意愈盛,李克明不知怎的,竟打了个寒颤,道:“郡主,这酒……”   “发现了么,这酒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呀。”   李克明一听这话便想站起来,可也只是欠了个身,便两腿一软坐回原处,那种麻痹的感觉早从舌根扩散到了全身。   他目露惊恐:“可你,你也喝了!”   “是呀,我不喝你会上当么?”   司徒绯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她喝得比李克明少多了,虽然发作,却勉强还能行动。   “你要做什么?你敢害我?你个贱人,我爹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爹娘,让你平南王府所有人都跟着陪葬。”   “住口!”司徒绯目光冰寒,随手拿起桌子上的筷子向着李克明的脸狠狠戳去,口中斥道,“李韶安那废物,逢战必败,也配同我父王相提并论?你们父子只会那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想我嫁你,做你的春秋大梦!”   司徒绯没什么力气,筷子戳在李克明脸上,只叫他吃痛地扭过头去。   “咦,我晓得了,你是脸皮太厚,没关系,咱们有一下午的时间,慢慢来,没人会进来打扰,换这个试试。”   司徒绯早有准备,自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来。   “来……”李克明这时候才想起要张嘴呼救,“人”字尚未出口,被司徒绯塞了块帕子堵上了嘴。   她解下绸带来将李克明牢牢绑在椅子上,先拿匕首在李克明脸上划了几道,看他满脸是血,伤痕交错,才取了面镜子摆到他面前:“说你长得丑,你还不承认,诺,自己照照镜子。”   李克明身不能动,“唔唔”挣扎个不停,额上青筋凸起。   司徒绯不理会他说什么,自顾自威胁道:“好生看着自己,别眨眼,你若不仔细瞧着,我就把你眼珠子剜出来。”   李克明到这会儿还抱着一线希望,觉着司徒绯只是想出出气,不敢杀他。   他瞪着通红的眼珠子,盯着镜子里面目全非的自己,却听司徒绯在旁抽泣了一声。   自己还没怎样,她到是先哭开了。   司徒绯边哭边道:“你这狗贼,竟然那样折磨子约。呜呜,你不是人。子约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得罪过你,都是因为我,是我非要缠着他。你有本事冲我来,为什么要害死子约……”   她哭得很凶,外头守着的人肯定听到了,却没人敢吱声。   司徒绯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道:“自从我知道你是怎么折辱子约的,就日思夜想要为他报仇,足足想了两个月,我在佛前祈祷,求子约在天有灵,原谅我连累了他,你自己送上门来,那真是太好了。我告诉你,我这身衣裳就是为子约穿的,想我给你个痛快,没那么容易!”   说完她转到了李克明的身后。   李克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口里“唔唔”连声,想要恐吓对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司徒绯弯下腰,割碎李克明衣袖,见他手臂上肌肉鼓鼓,显然在一直运力想挣断绸带,喟叹一声,按住李克明手腕内侧活动了一下他的手指,找到他手筋所在,匕首划过,将其挑断。   李克明手腕上血如泉涌,司徒绯出身尊贵,何曾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两只手抖个不停,却还是撕下块棉布来,将李克明的伤口一丝不苟地裹了起来。   然后是另一只手的手筋。   为了今日她计划周详,怎么割手筋脚筋早装作好奇向王府的家将打听得一清二楚,绝不会出错叫李克明再有翻盘的机会。   半个时辰之后,她忙完了,借李克明的衣裳擦了擦不小心沾到的血,苍白着脸同对方道:“你在这里老实等着,我一会儿回来。”而后她收起匕首,慢慢地走到门口,推门出去,吩咐丫鬟看好了,不许外人进屋,脚步声渐远,不知去了何处。   这半天连出汗带流血,李克明觉着麻药的药劲有些消退,手脚剧痛一齐袭来。   他顾不得多想司徒绯这紧要关头去了哪里,身体在椅子上像蛇一样磨蹭挣扎,盼着能挣脱束缚。豆大的汗珠流下来模糊了双眼,老天爷啊,随便进来个人,只要不是司徒绯那疯子,他就得救了。 第174章 殇   倘若横竖是个死, 李克明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煎熬, 一心一意盼着能随便进来个什么人发现他被绑在这里。   只要惊动外边,必能阻止司徒绯, 他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或许是他作孽太多,好运气已经用完, 直到房门“吱扭”一声响, 司徒绯回来,奇迹也没能光顾。   司徒绯进屋,回手插上房门, 走过来,将一个没有字的牌位放到了桌子上。   她刚才出去,就是拿这个去了。   “知道这是什么吗?”她看李克明突然盯着那牌位露出狰狞之色,满意地笑了笑, “看来你是知道了,这等时候,子约怎么能不在场看着呢。可惜他的骨灰被带走了, 不过他能早些回家也挺好……”   她转到李克明身后,在他受伤的脚踝处轻踢了一脚, 看李克明露出吃痛的神情,道:“麻药的劲儿过去了?太好了, 那咱们就可以开始了。”   李克明这才知道她一直拖拖拉拉地不下狠手,是怕便宜了自己。   他怨毒地望着司徒绯,倘若眼神能杀人, 司徒绯早已经万劫不复。   司徒绯并不在意,道:“自从我从齐虎那里问出来你是怎么折磨子约的,就再也没有踏踏实实地睡着过,夜里老是梦到他,你这始作俑者,夜里睡得着觉吗?你就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说话间她匕首划过,李克明只觉身上一阵凉意,衣裳已经尽皆碎裂。   司徒绯皱起眉,显然是觉着赤身裸体的他十分丑陋。   “不过你在地狱里受什么罪,我和子约是看不到了,索性就趁着现在,把子约吃过的苦,让你一样样都尝尝。”说话间,她将匕首轻轻抵在李克明的前胸上,而后慢慢下移,锋锐的尖刃在李克明胸前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线。   李克明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口里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只能拼命地吸气收腹。   血沿着匕首尖很快滴到了肚脐,司徒绯“哼”了一声,完全没有收手的迹象。   李克明目眦欲裂,拼着命以头去撞对方,却被她轻轻闪过。   “这就怕了?真没用。”   要害受到威胁,哪个男人不怕?   李克明何止是怕了,一阵腥臊,下摆湿了一片。   司徒绯很是不解:“你这种蛆虫怎么就害得了子约呢?”   她并不想知道答案,匕首继续向下,李克明猛然一挣,连人带椅子向司徒绯撞去,可一个断了脚筋的废人垂死挣扎又哪里比得上司徒绯手里削铁如泥的利刃快。   李克明昂起头,青筋崩裂,发出无声的嘶吼……   禅房外守着的是平南王府的丫鬟和家将,李克明带来的人在更外一层。   他们得了郡主的吩咐,不敢入内打扰郡主和小公爷饮酒,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屋子里开始还有低语声,抽泣声,后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安静得有些瘆人。   太阳渐向西去,斋菜早已凉透,那一小坛酒怎么喝也该喝完了,郡主和小公爷为什么还不叫进呢?   若是素约和香絮在,还敢壮着胆子上前问一问,换成他们却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穆致尧由知客僧领着来到禅房外,他同司徒绯约了下午过来谈事情。   家将赶紧上前说明情况,丫鬟凑到屋檐下,隔了门禀报:“郡主,穆指挥使来了。”   说了两遍不闻屋里回话,穆致尧听说司徒绯单独和李克明在里面,再没有旁人,脸色微变,快步走近:“郡主,我来了。”示意丫鬟闪开,伸手去推房门。   哪知道房门竟从里面栓上了,穆致尧一推没推动,知道出事,飞起一脚,将门直接踹开。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入眼的情形十分可怖,只见一个破衣褴褛的血人仰面坐在椅子上,手脚残缺不全,身上数不清有多少伤口,椅子旁边流了一地的血,大瞪着两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正是李克明。   穆致尧吃惊地站在门口,耳听身后传来几声尖叫,回过神来,厉声喝道:“乱叫什么,都给我出去等着,有敢乱说话乱走动的一概打死!”   等下人们都慌慌张张地退出去,穆致尧才定了定神,绕过血泊走到桌子旁边。   那里司徒绯一身白衣,背对着他静静而坐,众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郡主。”穆致尧声音微微发抖,伸出手去,按住她的肩膀将人扳过来。   司徒绯面目如生,苍白的脸上犹有泪痕。   手中的匕首深深刺入心脏,匕首刃薄,鲜血蜿蜒而下,积了小小一滩,竟像是开出了一大朵艳红的花。   桌子上摆了个无字的排位,司徒绯之前正是面向它而坐,被穆致尧这一扳,有样东西自她膝头滚落,掉在地上散开。   那是一幅画卷,散开来的图画正是圆月当空,湖水微澜,司徒绯显露出半边脸来,笑盈盈望着身旁的人,仿佛天老地荒,只要能守着他就得偿所愿,余生再无不足。   穆致尧哪还顾得上去管那张画,盼着或有奇迹试了试司徒绯的鼻息,伸臂猛然抱住她,仰天发出绝望的嘶吼。   郡主啊,你要杀他,何必要亲自动手,还搭上了自己,叫致尧代劳又有什么不好?   满朝文武尽皆撤离,独留穆致尧守京城时他没落泪,京城失守,他被敌人俘虏也没落泪,唯独这个时候,这七尺高的汉子抱着司徒绯泪如雨下,哭得不能自己。   哭完了还得善后,需得赶紧通知长公主,以应对景国公和李妃的责难。   穆致尧悲哀地想,司徒绯应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才不早不晚约了自己过来,以身后事相托付。   出了这么大的事,瞒自然是瞒不住。   三四天之后,石安城的大街小巷开始有了各种流言,朝廷封了古源寺,对外公布的是景国公世子和平南郡主在寺内斋戒,为先帝诵经祈福时,不幸双双遇刺身亡。   明月他们一行早已经离开石安,悄悄返回了京城,这惊人的消息还是由细作传回去的,而后在密州军中散开,才慢慢传到他们耳中。   当时子约已经入土为安了,明月听到这消息,震惊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什么同时遇刺,这种障眼法瞒得过普通百姓,哪瞒得了他们这些知情人。离开石安前那回见面,她由司徒绯的态度隐约觉着对方要为子约做点什么,可没想到这位金枝玉叶竟然刚烈如此。   素约和香絮哭得死去活来,明月跟着抹了阵泪,调头去找谢平澜。   “我的错。”谢平澜也不好受,沉默半晌自我检讨道,“没想到她对子约感情如此之深,我不应该这么激她。”   他原以为司徒绯对子约的迷恋就像当初她追着自己一样,不过是相中了一副皮囊。   他派连丰奔波数日取来那幅画,又抓了齐虎,送到司徒绯跟前,叫司徒绯了解到子约因李克明妒忌之心作祟而遭受的那些非人折磨,其目的不过是要在司徒绯的心里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等机会合适,就会生根发芽。   谢平澜本想亲自为子约报仇。   他已经悄悄回到京城,只待养好伤,便会向杜昭请命,亲率大军直取石安。到时候战场上见真章,只要携千钧之势打到石安城下,叫李氏父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总有血债血偿之时。   没想到司徒绯竟先一步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解除了李克明。   可怜平南郡主一片痴心,子约你在天之灵可曾见到?黄泉路上你若走得慢些,说不定会等到她,相携转世,到时不必有恍若天人的容貌风姿,也不必有显赫一时的权势地位,只盼你们能从懵懂孩童一直活到垂垂老朽,幸福美满地过完他生。   明月双掌合十,向天祈求半天。   谢平澜叹了口气,道:“王家没有什么人了,我们就代子约做这个主吧,为郡主在他的坟旁边建一座衣冠冢,年节祭日供奉香火,好歹是个念想。”   “好。我去同素约和香絮说。”   就算这样,明月心里也很是不甘,道:“李克明是死了,李韶安还活着,他的侄女甚至还当上了太后。”   “这是你我该为子约做的,早一日打到石安,便早一日报仇。”谢平澜伸手过去,攥住了明月的手,这次受伤之后受条件所限,治疗休养都马马乎乎,他又耗了不少心神,是以恢复得很慢,到现在也没什么力气。   明月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谢平澜又道:“不过在那之前,需得先把后患处理了。王桥卿带着那么多人一藏就是两年,是时候动一动了,咱们先想办法除掉汤啸!” 第175章 环环相扣   谢平澜其实早有除掉汤啸之心。   有这么个害群之马呆在密州军里, 引得杜昭麾下派系纷争愈演愈烈, 更何况汤啸手段狠毒,霸龙岗之后他有意无意地针对谢平澜, 不除去早晚会成为祸患。   只是汤啸手底下有不少人在为他卖命,杜昭对他又留有旧情,一击必杀的机会不好找。   后来谢平澜离开密州军, 去海边的小渔村呆了一年多, 事情也就耽搁下来。   没了他在杜昭旁边碍手碍脚,汤啸越发滋长了野心,由这次谢平澜遇刺的事看, 汤啸如今胆子极大,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以说,这一次谢平澜打的并非无准备之仗。   对付汤啸,他布局甚早。   甚至于汤啸那所谓的密州嫡系当中还有人甘当耳目, 时不时给他通风报信。   且说谢平澜下定决心,立刻着手布置,通过天行的秘密渠道对话远在邺州的费长雍: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弄到一批粮食, 数目大约在八百到一千石,运到开州去低价卖给他, 有了这些粮,费长雍想安然度过粮荒去不可能, 却可以解燃眉之急,少饿死不少人。   唯一的条件是叫龙秋横带着人去开州接货,到时候粮食拉走, 龙秋横和原先霸龙岗的人留下来,帮他做点事情。   谢平澜知道,消息只要传过去,邺州那边没有不答应的。   对费长雍而言分身乏术着了朝廷的道儿,再弄不到粮实是撑不下去了,谢平澜此举无疑是雪中送炭,而龙秋横只要听到谢平澜找他,就该晓得是到了当初二人约定的时候,谢平澜利用他不假,他也要借助谢平澜为当日霸龙岗的上千名兄弟讨还公道。   到是明月有些不放心。   “去哪里弄那么多粮,要不找宋家帮忙瞒天过海吧。”   此次邺州粮荒虽是朝廷搞出来的把戏,密州军可也不是开善堂的,随即故技重施,对己方诸州的粮食进行了军管,开州打来打去的早就缺粮,其它地方粮食都是有数的,别说近千石,哪怕调动个百十石粮都不可能瞒过汤啸。   谢平澜却道:“不用,村子里有存粮,王桥卿和你娘他们很快就要来京城了,用不到那么多粮,索性走之前全都处理给邺州。”   明月不由地大为佩服,这才叫环环相扣呢。   谢平澜安排龙秋横做除掉汤啸的先锋官,也不能干等着他秘密潜来京城,还得做点其它的铺垫,以便到时自己不上阵,也有人在后面摇旗呐喊。   “公开子约的死讯吧。”   很快密州军上下都听说了督察使王子约已在石安遇害的消息。文官文官,除了做官,还都是文人,王子约既是他们的同僚,亦是王渊大家的嫡孙,死讯一传出,引得无数人感伤,不管和王子约熟不熟,都要前来吊唁一番。   京城这边的更是知道谢平澜前段时间带着人去石安,一番恶战,火烧石安官仓,带回了王大人的骨灰。   谢平澜受伤甚重,刚刚脱离危险。   一时间去探看的人络绎不绝。   去归去,大多只是放下补品礼物就回来了,见不到谢平澜本人。   负责给谢平澜治病的是前太医左已平,医术高明脾气也大,杜大帅亲自探望也不过呆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被他给客客气气地请出来了,更何况旁人。   但其实谢平澜悄悄见了不少人,这些人都是之前有亲人在两年前相传已经葬身于霸龙岗的那场大火。他们看望过谢平澜出来的时候,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奇特,有激动欢喜,亦有隐忍愤怒。   像是风暴到来之前,平静的海面下巨浪在涌动。   就在这紧要关头,密州军在南下永州的正面战场打了场大胜仗。   其实并不奇怪,密州军这边的将领是北线统帅童向雁,而朝廷方面领兵的却是平南王司徒翰。   司徒翰得知爱女在石安身亡,尤其知道的还是内中详情,即使这么多年带兵打仗早修炼得心如磐石,也不由地大受影响。   他年过半百,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论溺爱还在长公主之上。   本来朝廷军就既缺粮饷又缺士气,全赖他指挥有方,一晃神的工夫败局已定,司徒翰无心纠缠,率军撤出数百里,连让数城,到叫童向雁捡了个大便宜。   消息传回京里,杜昭麾下的将领们激动异常,简直就像过年一样。   他们才不去管司徒翰为什么会败,只觉着用兵如神简直像个老怪物一样的平南王爷终于撑不住了,这是老天爷在保佑自己一方,杜大帅天命所归,有真龙天子之相,照这样下去,用不多久就能打到石安,把大赵朝廷彻底推翻。   这些天谢平澜对外假装伤势沉重,到是趁机好好补补元气,调理了一番。   其实他伤早好的七七八八了,没有外人来,自也不用劳左已平在旁边守着,明月他这里和子约那边两头跑,另有巫晓元、连丰几个长起眼色,盯着往来的官员。   这天傍晚,连丰就悄悄领了两个人来。   当中一个名叫陆长勇,此人早几年在邺州还算有些名气,是和陈佐芝作对的一个土匪头子,后来陈佐芝占了大化,他自忖站不住脚,和刘麒刘小妖一起投奔了汤啸,在帮着汤啸坑死孟黑之后,就算是献上投名状,正式成了密州军的人。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鸡台山那会儿和谢平澜套了句近乎,说“世子爷,您在浦襄时,我有几个兄弟想要帮忙,可惜最后都折进去了。”   浦襄相助最后被点天灯的是他手下不假,但当时都是谢平澜的侍卫联络的,三分看交情,七分看银子,鸡台山是他和谢平澜第一次见面,汤啸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过后心里还是犯膈应。   于是陆长勇就不咸不淡地靠边站了。   谢平澜没花什么功夫就真真正正把人拉了过来。   陆长勇起不了太大用处,能知道汤啸的动向,赶着要见谢平澜的是另外一人。   他和陆长勇都是一身小厮的打扮,进门先恭恭敬敬向谢平澜行礼:“卑职见过大人。”   陆长勇小心介绍:“谢大人,这就是我以前跟您提到过的汤言兴汤把总。”   谢平澜这时候当然不能再装作伤得很重,倚着被子坐在榻上,叫连丰给二人搬来椅子,道:“坐下慢慢说吧。”   这汤把总别看官不大,要看在密州军里跟着谁,管什么。汤言兴祖籍密州,和汤啸同乡同姓,在汤啸手底下干,地位自然不是陆长勇能比的。   谢平澜也挺好奇,他跟着汤啸干得好好的,也没听说犯错受罚,何以要冒着奇险通过陆长勇投奔自己。   汤言兴在外头听到不少传闻,这会儿亲眼见着谢平澜好好的,松了口气,道:“大人没事真是太好了。卑职跟着陆兄出来得久了,容易惹人怀疑,这就长话短说吧。大人怕是还不放心卑职,想汤某一个密州人,和汤啸是同乡,又跟着他干了好些年,担心卑职使计诈降。”   谢平澜目光温和,嘴角含笑:“说说你的理由。”   汤言兴深吸一口气:“卑职实在受不了他以‘养蛊之法’用间。这几年咱们密州军的谍报屈死了多少,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谢平澜目光微凝,由“养蛊之法”隐隐猜到真相,但他唯恐自己听错猜错,必要叫汤言兴自己说出来,问道:“什么是养蛊之法?”   “汤啸管着用间,成功派去敌人那边的秘谍若有十个,他会在十个人里头挑选一到两个他觉着有前途的,然后牺牲掉余下那些自己人,去喂蛊王,被牺牲的那些秘谍下场通常都很惨,大家只道是他们自己露出马脚,被敌人发现,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汤啸在暗中主导。”   “可有证据?”   “没有。”   谢平澜没说话,这到是汤啸会做的事。   可是没有真凭实据,只靠着空口白话很难令杜昭相信。   汤言兴自己也知道,见谢平澜不吱声,立即道:“大人,卑职来找您不是要说这个,童将军那里打了大胜仗,汤啸召集手下,正商量劝进,估计这一两天就要有所行动了。”   谢平澜先是一怔,跟着暗自庆幸。   幸好汤言兴知道轻重,提前把这消息透露给了自己。   如若不然,汤啸带着一帮亲信抢在他动手之前拥戴杜昭称帝,谢平澜便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不管杜昭答不答应,只要事情还没平息,这当口有任何针对汤啸的行动都好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等汤、陆二人匆匆而去,谢平澜思忖良久,找来了明月,同她将利弊一说。   “那怎么办?”   “不等龙秋横他们了,咱们提前发动,抢一着先手。”   “然后他再劝进呢?”   “那样最好,做贼心虚,想以劝进来献媚免死,只会死得更快。”   作者有话要说:  上班+重感冒,实在坚持不住了,休息两天哈。 第176章 先手   决定要抢一着先手, 这先手从哪里发动却颇叫二人费思量。   好在杜昭自己解决了这一难题。   军前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 杜昭褒奖过童向雁等一众将领之后,又一次前往王家祭奠王子约。   自从子约的灵堂搭建起来, 杜昭已经来过了数次。   子约和平南郡主的事他有所耳闻,平南王那里他也派了人去说和,可惜司徒翰断然拒绝归降, 誓要与大赵朝廷共存亡。   这叫杜昭不由地颇为感慨。   等在子约灵前上过香, 见王家冷冷清清,过来还礼致谢的是王渊仅剩的两名弟子,更多了一丝心酸。   “杜帅。”   杜昭认得, 眼前躬身施礼的人姓何名康,在书画上得到王渊几分真传,冲着他的师父以及子约,杜昭十分客气, 道:“何先生,毋须多礼。”   何康没有直起腰来,依旧毕恭毕敬道:“杜帅, 小人欲代师侄子约求杜帅一件事情。”   杜昭不由动容:“何先生,去花厅说吧。”   杜昭叫手下人都在外边等着, 跟着何康来到花厅,心想不知道子约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只要是他能做到的,势必要答应对方。   可任杜昭再怎么想,也没料到何康是为子约抱不平, 请他治汤啸故意拖延营救,借刀杀人,意图置同僚于死地之罪。   不是杜昭一开始以为的何康因子约之死迁怒汤啸,人家有真凭实据。   那名巫家子弟此刻就在王家,言道王大人出事后他寝食难安,与家人一起找到当日涉事那些汤啸的亲信,叫他们吐露实情,已然拿到了口供。   杜昭没法追究巫家人私自抓了密州军军官刑求,只能好言安慰,答应他们一定详查此事,给子约在天之灵一个公道。   从王家出来之后,杜昭越想越觉气闷,不想回将军府。   亲兵队长问:“大帅,去哪里?”   他稍一沉吟:“谢平澜可有好一些?对,看看他去。”谢平澜同王子约的关系非比寻常,正好听听他怎么说。   谢平澜这次回京有意避开了家里人,没回侯府,就在王家附近找了个不起眼的宅子养伤,是以杜昭一行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走到了地方。   宅子不大,是小巷里最深处一家,门口停了几辆马车,杜昭见状离远驻足,沉吟道:“看看有没有后门,有的话咱们由后门进。”   亲兵们应了一声,转去宅子后面,果然找到了一个小门,看样子许久不用,自里面闩着,门框上还结着蛛网。   杜昭自觉和谢平澜无需见外,阻止了亲兵队长上前叫门,道:“上次来见他家里人手不多,冷冷清清的,后院偏僻,不定多久才有人听到,咱们自己动手吧。”   亲兵队长应了声“是”,跳将进去,将院门打开,请杜昭进入。   杜昭迈步进了院子,左顾右盼,果见后园草木萧疏,连个人影都不见,不由同左右慨叹道:“平澜吃过亏了,怎么家里的防卫还这么稀松?这可不行,帮我想着,回头拨些人手给他,好歹有人帮他看家护院,防着点刺客。”   “大帅,我去通报。”亲兵队长自告奋勇。   杜昭突然一笑:“都别出声,既然溜进来了,咱们悄悄去看看他这会儿在做什么。若是那姓左的太医在,你们想个办法调虎离山,免得他又要赶我走。”   在密州军的一亩三分地上,敢不给杜昭面子的人不多,为谢平澜治病的左已平恰好是一个。人家是大夫,板起脸来他也只得退让。   还好,左已平没在,几个亲兵像做贼似的转了一圈,回来报说谢大人的随从小厮全都去了前院,谢大人孤零零一个人呆在房里。   “走,去看看他醒了没有,醒了刚好陪我说会儿话。”   杜昭兴冲冲找谢平澜去了,当初还未造反时,他就时常这样给朋友来个出奇不意,而今带着点重温过去的心态,叫他一时放开了因何康告状而生出的纠结。   谢平澜独自一人呆在屋里,猛见杜昭推门进来,吃了一惊,作势欲自榻上坐起,杜昭怕他扯到伤口,连忙上前拦住。   “你快躺着。”   “杜帅,你这是……”   杜昭见他惊讶地样子不禁哈哈一笑,拉了张凳子坐下来:“没想到吧,我是自后门悄悄进来的。”   谢平澜重新躺下,会意笑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其实我觉着没什么大碍了,左大夫非叫我一天到晚躺着,不许乱动,实在无聊得很。”   杜昭却觉着谢平澜嘴唇发青,气色很差,加上左已平那如临大敌的反应,叫他不能不担心:“不要小看了伤病,听太医的总没错。”   谢平澜岔开话题:“杜帅,你总不会是专程来吓我一跳的吧?”   杜昭笑容不由地一凝,叹道:“我是刚去了王家,拜祭过子约,顺路过来的。”   说到子约两人都心事重重,相对无言。   停了停,杜昭才勉强笑道:“你这里怎么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   “那到不是,你来得巧,这会儿人都在前院呢。”   杜昭想起门前那几辆马车,皱眉道:“谁来了?”竟令得谢平澜不得不耗神应付。   谢平澜微微苦笑:“我伯娘领着几个弟媳妇。”   一听是谢家的人,杜昭到是不好说什么了。   谢平澜道:“还未多谢你,拿穆致尧换了她们那些老弱妇孺,这本买卖怎么算都得说是赊了大本。”   杜昭摆了摆手:“咱们兄弟说这个就见外了,穆致尧那人杀了可惜,事实证明放回去作用也不小。唉,我是盼着你赶紧好起来,你这一倒下我身边总缺个能分担大事的。”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爹娘……一直没来么?”   谢家众人来到京城之后,杜昭看谢平澜的面子叫把顺德侯府退还给他们,又找了大夫给他们看病压惊,原以为谢家人知道眼下生死全赖谢平澜一身,应该早早上门来认错修好。   谢平澜略显无奈:“我估计着他们不是不想来,是有所顾虑,我伯娘这不是来探路了?”   骨肉至亲变成这个样子,杜昭不由地对谢平澜又是歉疚又是同情。   二人聊了一会儿,谢平澜精神不济,竟然径自昏沉沉地睡着了。   杜昭心里越发没底,感觉谢平澜这次受伤怕是伤及了根本,难怪左已平禁止他见客。   他站起来,看着谢平澜那憔悴的模样不禁有些来气,人都病成这样了,左已平呢?平时簇拥在周围的那些男男女女呢?   谢家人太不知道好歹了,莫非自己的态度还不够明确,令得他们错以为那些人真值得他拿一个京卫指挥使去换?   想到这里,他出门吩咐留两个亲兵照看着谢平澜,大步往前院而来。   其实杜昭还真是错怪谢家人了,石安抄家入狱的一番折腾实在是太狠了,谢家子弟死的死疯的疯,剩下的也都吓破了胆,明知道全仗谢平澜他们才得逃出生天,在京城立足,哪还敢端长辈的架子,今天来的几个女眷真是有意修好,借探望伤情为两位侯爷探个路,若非谢平澜的亲娘病倒了,说不得也会亲自求上门。   几个女眷得以进了门,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哪还敢造次,真正不客气在前院喧哗吵闹的另有其人。   谢平澜这宅子不大,前院更小,只有一个客厅,客人分两边落座。   一边是谢家两个媳妇陪着谢平澜的大伯母,另一边坐了个五十出头的红脸膛老者,身穿粗布长袍,面色黝黑,右掌掌心里不住转着两枚铁胆。   居中待客的正是明月。   为了应付谢家女眷,阻止她们去见谢平澜,她还特意将左已平也请了来。   谢家人没料到冒出个小姑娘竟然说是同谢平澜定了亲,想说谢平澜这边没得父母允许吧,人家坐下来,先眉飞色舞地给她们讲怎么跟谢平澜相识的。   那年浦襄城,她冒险救出了重伤垂死的谢平澜,又请神医为他开刀,将人救活。所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嘛。   一想谢平澜当时因何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谢家人被戳中软肋,自知理亏相顾无言。   那老者沉声道:“你们自家人要认亲呆会儿再说,先把欠的账结了。若没有老夫提供火/药,姓谢的哪那么容易便炸掉了石安官仓,更别说顺利脱身,活着回到京城。姓谢的说话算话,别赖我们的卖命银子!”   明月眼珠微转,讪笑道:“这是自然。”   谢平澜的大伯母在旁察言观色,觉着明月似有难处,登时来了精神:谢家在石安虽然被抄了家,可京城这边当初没及处理的财产大半都还在,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根钉,正好可以借此同侄子修复关系。   她插嘴问道:“多少银子?”   “不多,纹银三万两!”   “……”   别说现在,就是侯府鼎盛的时候,三万两也不是小数目。   这不是趁火打劫么,眼下这形势,还有人敢在谢平澜头上动土?   她犹豫了一下,不解地问明月:“怎么回事,就算要给这笔银子,也该杜帅点头,军方来出吧,毕竟是给公家办事,怎么能算在平澜个人头上?”   那老者闻言冷笑:“若是杜昭掏钱,别说三万,就是三百万三千万,也别想我姓邵的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过得真舒服,吃了晚饭休息一会儿就犯困。嘿嘿~ 第177章 劝进   亲兵队长见杜昭站在客厅的后窗外不走了, 侧着耳朵, 身体微微前倾,显是在仔细听屋里人说话, 连忙使眼色示意手下也都停下来,别惊动了谢家的人。   他偷眼去看大帅,见他皱了眉, 显是听到那老者说话不怎么高兴, 心里不由犯起嘀咕来。   屋里明月沉默了片刻,方道:“谢平澜没有那么多银子。”   “砰!”姓邵那老者手里的铁胆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以表达心中的不满。   “当时我们刚混进景国公府, 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监视之下,为救子约,不得已只好向‘雷震山庄’求助,那天是我去请邵庄主出的手。”明月将她如何借谢平贞成亲之机摆脱了盯梢, 得以同邵长河见面的经过讲了讲。   表面上是讲给谢平澜的大伯母听,谢家几个女眷听她说当时的处境如此凶险诡谲心里发寒,都不敢吭声, 实际这番话却是说给窗外杜昭听的。   汤啸手段非常,这些年在密州军里扎根颇深, 而杜昭又极重感情,要除汤啸, 自不能一上来就叫谢平澜顶在前头冲锋陷阵,他要等着关键的时候好捏汤啸的七寸。   何康和邵长河抢先发难,叫杜昭知道汤啸背着他都做了些什么, 从而生出厌弃之意,这是第一步。   何康尚有机会见着杜昭,邵长河只能以这种方式,由杜昭自己发觉。   明月道:“邵庄主,我说这些不是要不认账,他没有银子,我有,这三万两我来出。”   赫,好生财大气粗。   杜昭知道这姑娘别看年纪小,却生财有道,两年前就带了人到处跑着做生意,上次在密州病倒了,把谢平澜急得不轻,还是他亲自给沿途的关卡打了招呼,大开方便之门。   虽然如此,这笔钱却不能叫她出。   杜昭可丢不起那人。   不知道里面的老者为何对他和密州军有如此大的成见。   杜昭退开几步,绕去了客厅前头,谢家的下仆随从们见到他带着人由后院出来自然表现得万分惊愕。   杜昭示意大家不必惊动明月和几位客人,直接由前院出了大门,吩咐亲兵队长:“去支三万两银子给隋姑娘悄悄送来,再派些护卫,帮谢大人看好宅子,另外……你去查一查那姓邵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中途顿了顿,往日里像这等事都是随□□待叫汤啸去办,但刚才何康告了汤啸一状,杜昭就有些避嫌的心思,话说一半打消了这个念头,命亲兵队长去查清楚那姓邵的老者因何这么大的怨气。   有谢平澜这边在暗中配合,真相很快就查到了,交至杜昭手中。   邵长河对密州军的敌意起于汤啸“求贤若渴”。   “雷震山庄”的人擅制炸/药,几种厉害的配方只掌握在邵长河父子手里,山庄内众多弟子虽也或深或浅学了些本事,比起嫡支来却是大大不如。   汤啸招揽到了“雷震山庄”的弟子,了解到这一内情之后,向邵长河开价索要药方被拒,转而在背后支持着那几名弟子试图挑动山庄内乱。   邵长河做了二十多年的庄主也不是等闲之辈,没等他们掀起风浪来,便将乱子平息了。   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去年他的山庄里接连出了六七起事故,众弟子谈火/药色变,最叫邵长河难受的是他一直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小儿子被炸瞎双眼,还搭上了一条腿,汤啸的意思很明白:不把配方交出来,“雷震山庄”也不用再继续研究制造火/药,邵长河不怕后继无人,把那点手艺带去棺材里,那就继续耗着。   邵长河斗不过汤啸,只得含恨避去了石安。   杜昭得了报告,不觉皱了皱眉。   他带兵打仗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经历了朝堂上的腥风血雨,对是非善恶,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该做自有一番判断。   战场上对着生死大敌不择手段到也罢了,对寻常百姓若也如此,那与齐洪、李克明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拱过两把火之后,谢平澜同明月道:“该缓缓了。”   明月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汤啸那里会听到风声吧,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取消劝进的安排?”   “我估计着他会生出警惕之心,却未必当成头等大事对待。三万两银子你先收着,打石安官仓的时候兄弟们死伤不少,等回头挨家分一分。邵长河那里你叫他耐心多等一等,这段时间少外出露面,注意安全,不会叫他等太久。”   “好。”明月笑了,乖乖点头。   她之前是配合着邵长河做戏,这两年她赚得多花得也多,还真拿不出三万两银子来。   “对了,你伯母她们送了些药材和补品来,估计着也值不少钱。你准备怎么办?”   谢平澜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苦恼之色。   饶是他智计百出,摊上这等家人也有些不知所措。   这次回京,谢平澜找了左已平帮忙,有意夸大伤情,搞得尽人皆知,连杜昭都蒙在鼓里,既是为了除去汤啸做准备,又以此为借口,暂时避开谢家众人。   否则他回京这么多天,一直没去拜见父母和大伯两口子,肯定有那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人要说怪话,长辈纵有千般不是,一顶孝道的帽子扣下来,就够他受的。   明月少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嘻嘻笑起来,道:“你别操心了,好好歇着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话要换个人说是安慰,可从明月嘴里出来,再配上她那笃定的小模样,一看就是要自作主张。   “明月。”   “嗯?叫我做什么?”   谢平澜很不放心:“你想干什么去?”   “我没想啊。哈哈,好了,不瞒你,我知道你现在对他们又生气又失望,原谅他们当事情没发生过吧,心有不甘,可又拿自己的爹娘没办法,他们现在面上再和气,也是畏惧你的地位,并不是真心悔过。”   谢平澜叫明月这番话说得无奈中又带着一丝尴尬,他真是许久没有体会这种感觉了,就好像回到了刚认识她那会儿。   明月当着他的面还真是直言不讳呢。   这么着他就更不放心了。   他这没过门的媳妇心里头不知道有没有夫妻一体的念头,自己的难处不也应该是她的难处么,她可别为了自己莽撞出头,那还不如自己上呢。   明月嘻嘻而笑:“我就提一个人,你说我爹现在是不是很生气,气得恨不能拿刀来宰了我?”   谢平澜道:“你还笑!岳父大人想不想宰你我不知道,多半是想拿我出气。”说到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眼下虽说有丈母娘撑腰,但隋凤实在是油盐不进,一想起他对自己那态度,谢平澜实在是打心里往外发怵。   “这不就是了,你只管好好养伤,专心对付汤啸,待我想个法子,叫他去和你爹娘放对,到时候针尖对麦芒,咱们躲在一旁瞧热闹,哈哈。”   谢平澜也笑了,伸手摸了摸明月的脑袋:“你呀。”   那需得先让岳父大人心甘情愿投到杜昭麾下。   王桥卿将存粮全部卖给费长雍,那也是杯水车薪,无法化解邺、彰、白三州的灾情,只要密州军早早拿下石安,将大赵朝廷彻底掀翻,杜昭大半江山在手,费长雍再有本事也无力回天,到时候就算他心有不甘,“天行”的人也会督促他议和归附。   隋凤若是不想回金汤寨接着占山为王做他的大当家,除了归顺旁无选择。   只要他接下来顺利将汤啸除去,谢平澜想象不出他那位岳父大人还有什么可以闹别扭的地方。   汤言兴送来的消息无误,转过天来,汤啸果然带着亲信十余人上书,言道天下将定,百姓思安,列举此时立国改朝的诸般好处,劝杜昭早日登基。   此次劝进,汤啸筹划多日,一定要搞得声势浩大。确定了自己的首功之后,三四天内,密州派系的将领们得到他的授意,劝进的书信像雪片一样飞向将军府,京城系的官员们见此情形也坐不住了,少不了跟着锦上添花。   一时间劝杜昭登基为帝的文书堆满了他的案头。   携战场大胜之威,更有不少将领自请带兵攻打石安,要将李太后和大赵的小皇帝生擒活捉,绑来京城,听候新君发落。   就连躺在病床上的谢平澜也不落人后,交了份劝进书应景。   只是那文书一看就是找人代写的,杜昭特意挑出来看了看,哈哈一笑丢在一旁。   形势如此之好,杜昭自然是挺高兴。   但正如谢平澜预计的那样,对于汤啸带头劝进,杜昭难免和最近自己正查他联系起来,心里起了疙瘩,觉着汤啸这番举动用心不纯。   因为这个,他对唾手可得的皇位也不怎么热衷,任由部下们群情涌动,没个回应。   就在这节骨眼上,龙秋横和王桥卿乔装改扮,前后脚进入了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两天加班,家务活都挪到晚上干。这月太忙了,下月好好更新,争取完结。 第178章 请罪   杜昭信步走至将军府内的校场。   离远就听到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年方十三岁的长子杜乐文正被众人簇拥在当中, 搭弓射箭, 箭箭命中十余丈外的靶子,少有偏离靶心的, 更难得的是他气力尚未长成,已能轻松拉开二石弓,围观众人不乏高手, 连声叫好既是为少将军捧场, 也是觉着老子英雄儿好汉,大帅子嗣虽然单薄了些,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杜昭远远站定看了一阵, 不由露出笑容来。   他的两个儿子别看起名乐文乐武,却都喜欢耍刀弄棒,原本他四处征战,无暇过问二人的学业, 眼下回到京城,是时候给他们延请明师,好好教导一番了。   杜乐文由众人的反应发现父亲来了, 一壶箭射完,将弓交给一旁的家将, 过来给杜昭见礼。   “爹。”   “箭练得还不错,不要骄傲。来, 歇一会儿,陪爹走走。”   杜昭叫众将和亲兵们都别跟来,带着杜乐文进了练兵器的场子。   人都聚到靶场了, 这边场地里颇冷清,杜昭随意搬了条长凳坐在兵器架旁边,道:“武功需得勤练,兵书战策也不能丢下,杜家人若是不会带兵打仗,愧对战死疆场的列祖列宗,杜家到你这一代只剩下你们兄弟俩,你这当大哥的,尤其要担负起责任来,切勿松懈。”   杜乐文恭声应“是”,这两天他爹的手下都在忙“劝进”的事,他自然也听到了不少,想问又不敢问,好奇地偷眼去看父亲。   杜昭又道:“我准备再给你挑几位师父,教你治国理政之道。”   他若是登基为帝,来日江山自然要传给长子,十三岁开始学习不能算早,但好在他春秋鼎盛,如无意外,撑个十几二十年都没有问题。   杜乐文闻言有些激动,喜道:“爹,您准备何时顺应天命?”   “天命?呵呵。好吧,也可以这么说,大赵的气数尽了,老天爷在一众可以取而代之的人当中选择了为父。你需知道,坐天下可比带兵打仗难多了,等咱们拿下石安,你要亲眼去看看,他们为什么会走投无路,那昏君的儿子里头有好几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现在在位的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   “爹,我早就想向您请命,随大军去攻打石安。”   杜乐文一说打仗眼睛格外明亮。   他爹在他这个年纪早就上战场了。   杜昭稍一犹豫,下定决心:“待我安排个合适的主将。”   “童叔父不行吗?”   “童向雁哪里管得住你!”   杜乐文摸着后脑勺嘿嘿而笑。   “先别跟你娘说,免得她不放心,唠叨个没完。”   杜乐文答应一声,但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杜昭也不抱什么指望,想了想,问道:“这些日子汤啸常来府中?”   “来啊。要不就打发手下来问安,前日还派人送了个老大的风筝给二弟,需得五六个人才能放起来,说是二郎神劈山救母,我看乐武喜欢得很。”杜乐文误会了父亲问话的用意,道,“父亲想叫他带兵打石安吗,那也不错,儿子跟他熟悉,军中将领也都挺怕他,父亲只管放心。”   杜昭却道:“连你都知道下边的人怕他,他不适合做打石安的主将,本来有个职位为父一直觉着他是不二人选,现在么,还需得再看看。密州军里有不少人都需得赶紧适应眼下的转变,不管是谁,若是妨碍了我当初起兵时对天下人的许诺,别说什么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了,为父先得要叫他挪出地方来。”   杜乐文好奇地问:“爹,您是说汤啸么?”   杜昭不但是在说汤啸,这番话却是因汤啸有感而发:“为父不懂如何坐天下,带兵打仗却经历得太多了,当年平南王说我‘亲疏有别,幸而不被喜恶左右’,‘亲疏有别’乃人之常情,可对主帅而言就是个不小的弱点,若是一国之君,更可能致命,文儿你也要好好想一想。”   他起身离开了校场,丢儿子一个人在那里,径直去前院,来到书房。   若非同儿子的一番对话,他几乎忘记了司徒翰对自己的这句评价。   世人皆言杜将军仗义重情,焉知他们不会借着情义二字来蒙蔽自己。   就在杜昭陷入自我反省的时候,蛰伏两年之久的龙秋横冒了出来,一出手就闹了个满城风雨。   龙秋横一直背负着密州军的缉捕,当年霸龙岗大火令很多京城派系的官员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虽然谢平澜近来暗中帮他澄清真相,化解了些仇恨,他也不敢直接露面同汤啸对质,不得已就用了当初李克明等人在丰陵县使得那招:当街洒传单。   不用龙秋横自己动手,他那些手下就把活干了,钟鼓楼位于京城的中心,自上面飘飘洒洒雪片一样落下来许多纸张,纸上写着当日霸龙岗劫囚车的真相,京里文臣武将正想着如何再添一把火,拥戴杜帅早登皇位,哪知道这件事来凑热闹,惊愕之下一片哗然。   当官的虽然反感这种手段,却架不住龙秋横的自述很是可怜,本是赤诚投效之心,却被奸人利用,继而惨遭杀人灭口,山寨千余人只活了几十个。   霸龙岗这伙山贼是糊涂,可龙秋横所说若是真的,对自己人下手的罪魁祸首应该千刀万剐,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至于汤啸当时是否得了杜帅的授意,担心军心不稳才行此釜底抽薪的下策,大家只敢暗地里想一想,决计不敢说出来。   汤啸见到传单也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龙秋横挑着这时候给他来这么一手,霸龙岗的人质一直在他手里捏着,只是京城这边太过瞩目,他也不敢像当初齐洪那样搞个缇密院关押犯人,相关人等都留在密州由专人看管,事情已经出了,这会儿到是没必要急着杀人,关键是怎么向杜昭交待。   是据实禀报,还是矢口否认?   他做这件事的初衷是一心一意为杜昭打算,但这话只能心领神会,不适合说出来。   汤啸若想否认也简单,龙秋横这等身份地位,想和他对质都没有资格,何况那厮不敢露面,定个栽赃嫁祸就足以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汤啸隐隐觉着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先是有人告他黑状,跟着又来了龙秋横这么一出,后面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倘若对手是京城派系的那些文官他并不担心,怕就怕是谢平澜躲在后头使坏。   汤啸思来想去,觉着不能低估了谢平澜,姓谢的多半猜到了是自己手下人放的冷箭,害他差点去见阎王,才以此来报复。自己也没有必要上门去自取其辱,那就撕破脸,看看谁在杜昭心里占的分量更重吧。   他精心做了番准备,眼下泛青,看着神情憔悴,找了个杜昭在家的时候,到将军府大厅前石阶底下跪地请罪。   赶上又是个阴雨天,浑身衣裳很快就湿透了。   春寒料峭,将汤啸冻得够呛。   过了好一会儿,杜昭才叫进。   汤啸暗自松了口气,觉着杜昭虽然责怪他,却还是将他当作自己人,爬起来,进到大厅里,复又跪下。   杜昭手里还拿着那传单在细读,瞥了他一眼,淡淡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龙秋横所言是不是真的?”   汤啸如此作态就是准备在杜昭面前认了这笔账,低着头恭声道:“回大帅,末将起先是想要救那些人出来,但朝廷派王桥卿押送,此人十分不好对付,末将考虑再三,觉着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担心军中不少人要步华卫阳的后尘。”   华卫阳投向密州军不久,被司徒翰以家人为饵做了个圈套诱杀。   杜昭沉了脸:“事关这么多条人命,你就自己做了决定,真是好大的胆,若非姓龙的把事情捅出来,你还要继续将本帅蒙在鼓里。”   汤啸微微抬头:“大帅,我曾与谢平澜商议过。出事之后也是他一力护着那龙秋横,姓龙的后来投入邺州,二人私底下必有往来。”   汤啸将谢平澜当成心腹大患,不管是不是他在背后主使,都要趁机拖其下水。   他现在十分后悔锦川那会儿信了谢平澜的鬼话,没能斩草除根,结果霸龙岗那事就像是埋在地底的炸药,放了两年还是炸了。   杜昭眯了眯眼:“你说谢平澜知道?”   汤啸赌咒发誓,又说霸龙岗那场火起得蹊跷,王桥卿的押囚队里突然多出几车火油,也是谢平澜拦住他,不让他深究。   杜昭却道:“王桥卿此刻就在府中,可要本帅叫他来,你当面问一问他?”   汤啸吓了一跳。   这到不是装出来的,将军府亲兵里有他的人,事先竟未听到半点风声。   汤啸隐隐觉着不妙,听杜昭道:“就在你来之前差不多一个时辰,常锋带他来见我,王桥卿扮成了常锋手下的千总来向本帅投诚。我忙着见他,就叫你在外头多跪了一会儿。龙秋横、王桥卿、还有你,你们三人是一早就排好了这场戏,演给本帅看是吧?” 第179章 交权   汤啸一时语塞, 没想到连王桥卿都抢在了他前面。   姓王的隐匿踪迹, 一藏就是两年多,任凭家里给他立了衣冠冢, 这两年王家人不管是婚丧嫁娶,他都不曾露面,汤啸多方追查, 却是半点迹象都未抓到, 明知道霸龙岗那事有鬼,却对之无可奈何。   还有那常锋。   常锋是密州人,当日何渡反水“兵谏”, 李克明的手下要趁乱杀他以搅乱密州,还是隋明月、王子约等人及时出手制止,方才平息了事端。   有这么一层渊源在,常锋和汤啸那一派有了隔阂, 始终亲近不起来。   而今常锋已然是杜昭麾下的九大都统之一,他要悄悄带着王桥卿来见杜昭,自然有办法避开汤啸的耳目。   杜昭冷哼一声:“若非王将军早有投效本帅之心, 得知龙秋横带了人在霸龙岗埋伏,将计就计, 借大火脱身,保得所有人生还, 你叫本帅有何面目去见下面的人,他们随着本帅出生入死,亲人却死于你手, 你这是陷本帅于不义!”   汤啸心道若非谢平澜从中作梗,勾结了王桥卿狼狈为奸,他自有把握做得漂漂亮亮,绝不走露半点风声。   但同样是处理这件事,谢、王两人的手段可比他高明多了,他再辩解下去,只能令杜昭更加不快,汤啸憋着闷气和不服俯首认错。   这么多年下来,他很了解杜昭的脾气。   杜昭居高临下望着汤啸,见他头发湿得一绺绺耷拉在额前,身上衣裳犹自向下滴着水,紧贴皮肉,冻得直打哆嗦,想起汤啸跟着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年过三十了还孑然一身,连个家都没有,这件事虽然错得离谱,初衷却是为了自己打算,幸好未铸成大错……   再思及何康和雷震山庄那两件事,他淡淡地道:“王桥卿带兵颇有独到之处,若非不愿出头,得过且过,在朝中名声地位都不会低于穆致尧,他肯投奔咱们,又立下如此功劳,本帅必要委以重任,军中任何人都不得因他是京城人氏而排挤轻视。”   汤啸额上冒汗:“是。”   杜昭盯着他看了片刻,挪开目光,吩咐人去请王桥卿。   少顷,脚步声响,王桥卿带到。   他施施然走进来,躬身施礼:“参见大帅!”   杜昭点了点头,请他一旁落座。   王桥卿笑嘻嘻谢了座,仿佛才看到旁边还跪了个人,目光一闪,道:“哎呦,这是哪位大人,怎么一身的水啊,大冷的天,小心着凉。”   汤啸低了头,险些将牙咬碎。   杜昭介绍道:“桥卿不认识么,他便是汤啸。”   “哦哦,竟是汤将军,久仰大名!”王桥卿做恍然状。   “他是因为霸龙岗那事特来请罪。还不跟王将军赔不是!”   汤啸心里再恨,也只得装出一副笑脸来:“汤某一时糊涂,还请王将军恕罪。”   王桥卿连忙摆了摆手:“汤将军千万别这么说,若非龙秋横带人在霸龙岗设伏引发大火,在下还没那么容易带着大伙顺利脱身呢。”   他嘴上谦让,和汤啸你来我往笑里藏刀,心里却在想难怪谢平澜要对付这个姓汤的需得花那么多心思,看杜昭这样子,雷声大雨点小,摆明了不会重责对方。   啧,杜昭在战场上杀伐果决,没想到对着自己人却心慈手软地像个娘们儿。   他暗自腹诽,已经投来密州军了,绝没有更改的余地,这个汤啸不尽早除去,那是给自己种祸找不自在。   表面上王桥卿却是乐呵呵地把这段过节揭过去了,转而道:“大帅,我听说平南王战败之后退守石安,童将军带大军趁胜追击,末将不才,想为我军平定永州出上一份力,恳请大帅允许我到童将军帐下听令。”   一说到带兵打仗,杜昭的精明劲儿又都回来了,他很清楚这场胜仗是怎么来的,等平南王司徒翰从丧女的悲痛中缓过劲儿来,童向雁未必是老王爷的对手。王桥卿一个新人参合进去格格不入,怕是更增变数。   再说汤啸也不能不责罚,免得他愈发为所欲为。   “桥卿,你先别急着去军前,我有事交待你做。这些日子本帅接到很多文书,都是催促改朝立国,以安诸州百姓之心,本帅也觉着大伙所言颇有道理,准备将皇城先做一番改建,这个活儿不轻松,我打算交给汤啸去做。”   “卑职遵命。”汤啸听着杜昭把这么重要的任务派给了自己,暗自松了口气。   杜昭“嗯”了一声,接道:“之前密谍都是由汤啸在管,督查方面他和子约各管一摊儿,如此一来肯定忙不过来,正好桥卿你来了,朝廷那边的人事你更熟悉些,你将谍报以及军中督查的担子接下来吧。”   此言一出,别说汤啸仿佛五雷轰顶,王桥卿也吓了一大跳。   这安排相当于将汤啸的权力全部收回,至于修皇城做监工,一举一动都在杜昭眼皮底下,翻不起什么浪花来,相比杜昭适才暧昧的态度,这处罚已经不算轻了,叫王桥卿没想到的是,他初来乍到,杜昭竟会把这么重要的差事直接给了自己。   虽然王桥卿不怎么喜欢这活计,但碍于来之前谢平澜的叮嘱,加上汤啸在旁虎视眈眈,这机会还真不能错过。   他假意推辞:“大帅,末将虽然认识不少人,可并不擅长勾心斗角啊。”   汤啸听王桥卿嘴上卖乖都快气疯了,偏杜昭在上头盯着,他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杜昭笑道:“行了,汤啸找了你两年都没找到,我看你足以胜任,无需自谦。”   王桥卿这才无奈地应承下来,起身领命:“那末将尽力而为吧,还望汤将军多多指教,千万不要藏私。”   汤啸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挤出一丝干笑来:“这是自然。”   且说谢平澜那里很快就听说了杜昭对汤啸的处置。   明月嘟嘴不喜:“什么嘛,撤职就撤职,干嘛还顾着姓汤的面子好看,给他换了个肥差,这杜大帅,太不干脆。”   谢平澜将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呵呵而笑。   明月横他一眼:“还笑得出来,亏咱们苦心积虑演了那么多戏给他看。汤啸的把柄剩下的可不多了。”   “你不是赚到三万两了么,别着急。”   “我是替你急呢,傻子。”   “好了,乖,你看王桥卿就不急,慢慢来嘛。”   明月很轻易就被他说服了:“算了,我不管了,明后天我娘他们就该来京城了,我得准备准备,安排他们好好住下。”   “不用折腾了,就住这里吧。”   “这里?”   “来,我同你细说。”谢平澜伸手,示意她靠过来,依偎在旁,“岳母他们来京,住处大小且不说,安全需得有保证,这宅子新添了不少护卫,那些魑魅魍魉不敢打主意,外婆岳母若是住着还习惯,咱们就把它买下来,再看看左右邻居谁肯出售,重新翻建一下,以后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明月想了想觉着这样也挺好。   住到一起,最起码爹娘若是吵架,她和谢平澜还能帮上忙呢。   至于谢家那边,或是外头有什么闲言碎语,哎呀,那都是以后的事情,谁管得了那么多。   她这里欢欢喜喜给外婆、母亲还有明城一行布置房间,谢平澜和王桥卿又见了一面,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且说汤啸,带着一肚子怨气将相关的档案卷宗移交给了王桥卿,这件事是杜昭亲自吩咐的,汤啸不敢阳奉阴违,当然那些关乎性命的东西不能交出去。   官署依旧占着,手下的亲信同王桥卿的人交接完,跟他去修皇宫。   王桥卿也十分痛快,一股脑全都接过去,不在乎汤啸一个熟手没给他留,空出位置来,正好安排那些跟随他诈死的部下。   汤啸痛定思痛,觉着自己这次败得不冤,谢平澜和王桥卿二人联手,自己吃亏在没有一个像王桥卿那么阴险奸诈的盟友互为援引。   杜昭麾下文武恨他的挺多,怕他的也不少,还真是缺一个在杜昭跟前有些分量,能帮自己说上话的人。   正好借着翻建皇宫的机会,好好在两位少将军跟前表现一番,尤其是大帅的长子杜乐文,那可是来日的太子殿下,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喜欢听奉承话,喜欢新奇的事物,只要赢得他的好感,将他搞定了,还怕没有翻身的机会,对付不了谢平澜?   汤啸打定主意,叫人找来了东宫的全景图前往将军府去见杜乐文。   偏巧杜乐文没在府中。   汤啸再一细打听,只气得七窍生烟,原来杜氏兄弟去看谢平澜了。   听说谢平澜最近伤势有了起色,已经起得来床了,那小哥俩得了允许,前去探病。   汤啸这才想起来,当初正是谢平澜通风报信,那兄弟二人才得以平安离京。   此时此刻,谢平澜的宅子里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前院新辟了个小小的练箭场,春光明媚,场下射箭的是王桥卿和杜氏兄弟。   谢平澜坐着躺椅在旁边陪着。   杜乐文满头是汗,提了弓箭凑过来:“谢叔叔,王将军的箭术好厉害啊,不知比你如何?”   谢平澜笑眯眯地道:“自然是我更高明一些。”   王桥卿离远微哂:“这么吹牛有意思么,等过两天你伤痊愈了,咱们来比过,叫少帅做个评判。”   “行,你不嫌丢人,我自然奉陪。”   杜乐文星星眼:“谢叔叔,你快些好起来吧,我爹不让我跟着童将军去打石安,若是你也去,他多半会答应。” 第180章 出征   哪怕杜乐文不说, 谢平澜也肯定要争取带兵去打石安, 唯有亲手诛杀李韶安,将李妃母子由皇位上赶下来, 方才算是为子约报了仇。   不过这会儿还为时尚早,一来他的伤没有彻底养好,再者童向雁乘胜追击, 气势正旺, 这时候参合进去,容易生出误会,叫童向雁等人以为急着争功。   王桥卿自然与谢平澜共同进退。   这次杜昭将密谍的差事交给他, 好比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正好可以借机把在石安官仓暗算谢平澜的密谍控制起来,和先前拿到的口供一起,留着等时机成熟对汤啸发出致命一击。   除此之外, 杜昭还安排了个活儿给他:安抚龙秋横。   杜昭既然不准备深究汤啸了,自然也就不存在招揽龙秋横的可能,老叫他在京里闹腾, 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杜昭叫王桥卿想办法把事情压下去,至于汤啸手里的人质没有继续关着的必要, 必须尽早释放。   这个春天,因为王桥卿死而复生, 投到杜昭麾下,继而有几十户人家得以在两年后亲人团聚,在整个密州军内部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甚至一时盖过了劝进的动静。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被剥夺了权柄的汤啸,虽然众人忌惮他,很少有敢当面提及这事的,却都知道他这个跟头栽得不轻。   大家都觉着天下将定,形势一片大好,直到五月中旬,仿似晴天霹雳,噩耗传来。   童向雁所率大军在距离石安不足百里的双桥镇遭遇朝廷精锐人马痛击,密州军长途跋涉,是由骑兵和步兵组成,而朝廷一方由平南王司徒翰亲自指挥,阵中出现了铁棘战车,杀了童向雁一个措手不及。   一场恶战下来,密州军这边损失了两名副都统,五名协都统,至于战死的底层军官更是数不胜数,士兵折进去八千余人,鲜血残躯几乎将战场覆盖,就这样,双桥镇也没能打下来。   更为糟糕的是密州军押运粮饷的队伍被穆致尧带着人趁乱给劫了,有了粮草之后的平南王势必更难对付。   这盆凉水浇下来,密州军的大小将领登时为之一醒。   天无二日,石安必须要打,平南王这块硬骨头再难啃也得想办法拿下来。   童向雁的大军吃了败仗,后方肯定要调兵遣将增援。问题是派谁去,除非杜昭亲征,他手下的几大都统又有哪个能是司徒翰的对手。   杜昭看着案头杨浦等人的请战书,皱了眉有些犯难。   积极请战是好的,可派这些人去,怕是与童向雁指挥作战没什么两样,童向雁的请罪折上也说了,此战并非输在疏忽大意,虽是乘胜追击,他也知道很快会同司徒老王爷再度对上,越临近石安,越是如履薄冰小心提防,即使如此,最后还是着了对方的道。   司徒翰若是好对付,他当日也不会被阻在开州,僵持了那么长时间。   杜昭抬手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增兵好说,这将领的人选不好定啊。   就在这工夫,亲兵队长报告进来,拿了封请战书,呈给杜昭。   杜昭接过来:“谁的?”   “回大帅,是谢大人的。”   “哦?谢平澜大好了?他人呢?”杜昭没急于看那请战书,先问道。   亲兵队长搔了搔脑袋:“大帅,这请战书是少帅拿给属下的,他刚从谢大人那里回来,说是练箭出了一身汗,先去沐浴更衣再来见您。”   杜昭知道两个儿子最近常往谢平澜那里去,没当一回事,摆了摆示意他退下,坐下来仔细看手里这封请战书。   谢平澜同杨浦等人不同,他不是武将,没上过战场,杜昭很好奇若叫谢平澜带兵,他会如何应对司徒翰。   结果谢平澜在请战书里对此没有多提,只说需得王桥卿派密谍配合,另外跟他讨要便宜行事的权力。   对谢平澜杜昭是十分信任的,若非他定计又亲身涉险,密州军也不可能突破平豫关,顺利拿下京城,虽然薄薄两页纸没什么实质内容,只这东西是谢平澜亲笔所书,后面有他的签名,就叫杜昭颇为动心。   停了一会,长子杜乐文来见。   杜昭问他谢平澜伤情,杜乐文道:“我看谢叔叔坐立行走都没有问题,只是动武还不行,拉弓的时候提不起力气来。爹,您是不是准备派谢叔叔去打石安?”   “有这打算,不过尚需当面问问他才好做决定。”   “爹,若是定下来,我是不是便可以跟着他去军前了?”   “你可有跟他提过?”   “说过啊。谢叔叔满口答应,痛快着呢。”   杜昭心道怪不得他这请战书里不说别的,先跟我讨要权力,是怕乐文去了添乱么?不过他若是不愿带着乐文,也不会把请战书交给乐文带回来,略一沉吟,道:“也好,你跟着去长长见识,待我跟你谢叔叔说说,你只管看,不许参合自作主张。”   杜乐文大喜过望:“是,爹您只管放心。”   杜昭等不及叫了谢平澜来问,命手下稍事准备,亲自去到谢平澜的住处。   二人一番长谈之后,杜昭当场答应谢平澜的请求,下令往前线增兵十万,急调靖定等地储备的军粮,由谢平澜带兵督运,等与童向雁会合后担任监军,准其便宜行事,全权负责军中事务,直至攻克石安。   既是全权负责,等同杜昭亲临,需得王桥卿等人配合之处就不用额外再说了。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除了汤啸和他那帮手下,其他人闻讯都先是一怔,而后松一口气,谢平澜十分了得,自到了密州军之后想做什么事从来无往不利,希望这次对战平南王也不例外。   “我也要去,我要去石安!”明月盼着帮子约报仇,一直在等这天。   谢平澜没说不行,悠然道:“你去能做什么?还不如在京城照看外婆和岳母他们。”   明月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瞪得浑圆,一看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叫我去嘛,我换上男装跟着你,又不碍事。说不准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谢平澜犟她不过,道:“好吧,要打石安,收拾李韶安,先得过了平南王这关。战场上刀枪无眼,我未必有精力照顾得到,明月你千万不能胡来。”   明月不由露出笑容来,脆声道:“知道了,真是,我哪里胡来过?”   谢平澜但笑不语,低头研究新找来的行军地图。   明月收敛了笑,忍不住道:“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叫平南王回心转意就好了,老皇帝死于谁手他不可能猜不到,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不和李家决裂,反而挡在前面拼命护着。一想起他是郡主的父亲,却与咱们兵戎相见,我就好生不得劲儿。”   谢平澜闻言看了她一眼,放下地图,伸手环住她腰,叫她靠在自己怀中,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他看来,李韶安和咱们杜帅都是乱臣贼子,他不是不想对付李家人,不过是事有轻重缓急罢了。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堂堂正正同他一战。”   童向雁那里粮饷被劫,大军等米下锅,等京里军粮一征调完,谢平澜便要出征了。   明月安抚家里人,叫他们不要担心的同时,谢平澜回了一趟侯府。   他同谢家人如何见面,都说了哪些话明月没有多问,等谢平澜回来,明月见他面有倦色,很是心疼,柔声道:“先歇歇,一会儿开饭,我娘亲自下厨做的,算是提前给咱们送行。”   谢平澜笑笑:“岳母真疼你啊。”   “那当然。”明月骄傲地扬起下巴,目光闪动,“大不了以后分你一半喽。”   谢平澜哈哈而笑,将明月拦腰抱住,伸手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子:“好了,我知道了,人生在世不可能尽善尽美,样样好处都占着,一定是因为同你相好,我才把别处的好运气都花光了。”   “别别别,有更大的好运在战场上等着咱们。”   两人耳鬓厮磨一阵,谢平澜主动道:“其实也没什么,这次回去他们客气得很,爹娘把小侄子藏了起来,老四还给我表演了一番疯魔,大伯说谢家被查抄一空,没什么能帮得上我的,卖掉了几个京城附近的庄子,凑了六千两给你我安家……”   明月听着他喃喃低语,不好多言。   谢平澜亲亲她,打起精神来:“放心吧,我没事。这都不算什么,比预计得好太多了,临走的时候我同他们讲,谁说谢家被查抄一空了,谢家真正的财富是祖父那些治国修身之策,除非我们自己丢掉,否则谁也抄不走。”   明月点了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谢平澜能挣脱出来不为之苦恼最好不过。   谢平澜收拾心情,去赴江氏特意为他和明月准备的践行饭。   江氏很不放心,制止了起哄要跟着同去的儿子,关切地问:“定下来什么时候出发了么?”   谢平澜答:“就是这三两天吧。”   “路上可要小心。”   谢平澜深以为然,吃过饭同明月道:“我觉着岳母大人所虑极是,路途上怕是会有人来打主意。”   明月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摸老虎屁股?”   谢平澜好笑地捏了捏她面颊:“谁会来我还不确定,不过背后主使之人嘛,咱们押着这么多粮饷,有人肯定会动心。我太了解他了。” 第181章 粮食动人心   经过几天紧张的调拨, 兵丁和粮食都已到位, 谢平澜被杜昭叫了去叮嘱一番,于五月二十四这天率大军悄悄启程。   随他同行的除了一干武将, 还有杜昭的长子杜乐文以及女扮男妆的明月。   京城去永州石安有数条路可以走,谢平澜选择了童向雁之前的行军路线。   出发后的第三天开始下雨,虽然雨势不是很大, 但这个季节的雨往往一下起来就没完, 谢平澜叫副都统狄化成率领五千人马前头探路,中军以及押粮队先等一等,他预感到前路不会十分太平。   果然, 当天夜里就接到狄化成派人回报,前面路途上的琼花河不知什么原因下游排水不畅,河水满溢,泛滥成洪灾, 灾情到是不严重,地方官已经在组织民众抗灾,并且征调了沿河所有船只, 准备送大军过河。   如此一来,有很长一段路需要涉水而行, 人和战马将就着能过,粮食一旦泡了水就完了, 只能另寻它路。   明月心想:果然来了。   她问谢平澜:“这看起来像是人为的,逼我们的押粮队改路,你准备怎么办?”   谢平澜道:“没关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密州军刚打了败仗,童向雁那里急等着援兵,正常情况下谢平澜应该率大军先行赶去,留个稳妥的副将改道运粮,晚上几天再到双桥镇会合。   不过谢平澜偏反其道而行,他将此次同他搭档的都统常锋找来,如此这般,面授机宜,将大军主力交给常锋率领,他则带着明月以及一众亲随亲自押送粮草。   常锋很警觉,问道:“大人,可是有人想打咱们粮草的主意?”   谢平澜道:“看这样子,八成是了。”   “大人如此可是要引蛇出洞?那也没必要亲自涉险,我留下来会会他们。”   “没事,我琢磨着来的若是故人,正好可以做点别的事。”   常锋虽然自认和谢平澜交情非浅,但话说到这份上,他不好再细问,只得怀着好奇依令行事:“若是如此,不如叫少帅跟着大军先去永州。”   谢平澜点了点头:“由他决定好了。”   他们没有瞒着杜乐文,杜乐文虽然年少,却因着家学渊源,敏锐地觉出来谢平澜的这番举动不同寻常,道:“是不是有热闹瞧?我要跟着谢叔叔。”   常锋率大军开拔,亲兵穿了谢平澜服饰假冒他掩人耳目,谢平澜留下来督粮这事只有小范围的军官知情。   大军走后,押粮队伍滞留两天,前方水灾还有没缓解的迹象,好歹这场雨是停了。   兵丁们得到命令,调头往回走二十余里路,改道榆昌。   熟悉地形的老兵免不了唉声叹气,这一改道多出来三五天的路程不说,途中也艰苦得多,等到出了榆昌县城,往南百余里全都是荒山野岭,风吹日晒,吃饭也只能吃携带的军粮,这还没到永州,就先把罪遭上了。   等到了榆昌,榆昌县令同谢平澜是旧识,押粮队在县城休整两天,之前派出去的斥候纷纷传回消息。   榆昌往清风崖附近似有不明身份的队伍出没,人数还不少。   杜乐文头一回随军出征,听说似是发现了敌踪,兴奋异常,就像个小尾巴似的缠着谢平澜,想得到上阵的机会。   谢平澜安抚他:“再等等,我们先打听下对手是谁。”   杜乐文连连点头:“极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很快谢平澜就拿到了更加详实的情报,看过之后,他神情变得颇有些微妙,同明月道:“你来看看。”   “什么?”明月凑过去,“呃,白先生的消息,是我爹亲自来了么?”   等来的竟是隋凤的人马,这就不好办了。谢平澜总不能和老丈人明刀明枪的开战。   杜乐文这段时间和明月也熟了,看看两人,道:“你们一早就猜到费长雍的人要来劫粮啊。”   “猜到归猜到,可没想到会是明月的父亲。”谢平澜苦笑。   离京之前,他就和明月私下里猜测邺州现在粮荒十分严重,最早的一批夏粮要到六月中旬才能收割,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虽说不长,但费长雍那里硬生生捱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他肯定不会顾及同谢平澜的交情,势必要打这批军粮的主意。   “隋大当家不是同陈佐芝结拜过么,为何会甘心听从费长雍驱驰,有没有可能拉到咱们这边?”冲着谢平澜和明月,杜乐文不免对隋凤高看一眼。   “有,但现在时机还未到。”谢平澜不好明说汤啸和自己的未来岳父有过节,汤啸一日不去,隋凤便不可能归降。   明月缩了缩脑袋,实话实说:“我爹便是原本打算出八分力,一旦知道我和谢大哥在这里,他能迸发出十二分的干劲儿来。”   杜乐文有些失望,道:“那咱们避开清风崖好了,不是还有别的路么?”   谢平澜却轻轻弹了弹手里那张纸,道:“这大约就是费长雍的真正用意。否则他不会明知道白策是咱们的挚友,不但毫无防备,还任由他通风报信。”   “那怎么办?”   谢平澜私心里颇想借机见一见费长雍,杜昭准他便宜行事,此行带着杜乐文,谢平澜叫他在旁边亲眼看着,日后无需担心有人挑拨生事:“将计就计好了,传令下去,明天一早出发,中午之前赶到鹤阳坡。”   第二天榆昌这边是个大晴天,太阳耀眼,还没到中午就觉着火辣辣的。   走在山野间,附近没什么人烟,明月一身男子装束,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寻思着费长雍的人不知会选择什么地方动手。   杜乐文也在琢磨这事,见路两旁不时出现一片片灌木,前方更是茂密成林,便跑去跟谢平澜道:“谢叔叔,都说逢林莫入……”   谢平澜点头而笑:“少帅所虑极是,好在今日天公作美,风往南边刮,传令先头探路的队伍点火烧林。”   杜乐文这才知道敢情谢平澜早有准备。   最前头的粮车上竟然装载有引燃的火油。   前路很快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风势,荒野中蔓延得极快。   埋伏的敌人受不住烟熏火燎很快露面,据斥候回报,多支队伍似是接到命令,放弃进攻,退往鹤阳坡方向聚集去了。   “这就完了?看来那姓费的也不过尔尔。”杜乐文没捞着动手有些遗憾。   话音未落,前头队伍停了下来。   探路的先锋官来报,前面路上出现大量机关陷阱,士兵们不察,已经死伤上百人,要探路拆解需要时间,如此一来中午怕是赶不到鹤阳坡了。   谢平澜急于赶路正是头疼费长雍给他来这一手,白天还好防备些,等到天黑之后怕是防不胜防。   明月接过话茬:“咦,哪来这么多机关,是费长雍布下的么,我去瞧瞧。”   谢平澜打发了巫晓元等人陪着她前去,不知费长雍是否想到,当日他与明月在京里为了除去齐洪,打进缇密院,齐心协力,明月整天跟着他学习机关术,以致如今明月不敢说学到了费长雍的几成功力,略通皮毛总能做到。   就这样在这支押粮队里已经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了。   巫晓元保护着明月来到前头,见士兵们正拿着□□木棍作拨草寻蛇状小心翼翼探路,已经拆除的机关零星散落道旁。   明月蹲下身细细查看,不知是时间太紧,对方来不及布置太高明的陷阱,还是费长雍不愿让师门技艺被太多人知道,现在遇到的机关只有那么五六种,都很浅显,她早在两年前便学会了如何架设以及拆解。   她把负责探路的军官们都叫了过来,一样样指点着讲解,只讲如何方能及早发现和简易拆解还是很快的,明月亲自演示了几次,又叫他们也上手试试,而后回去赶紧把诀窍传授给下面的士兵。   如此队伍重新缓慢前行。   下午未时,终于到达了鹤阳坡,比谢平澜预先要求的晚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谢平澜觉着有些不踏实,下令道:“不停下埋锅造饭了,午饭吃干粮解决,继续前进。”   停了一阵,有探马来报:“大人,前面坡上起雾了。”   众人忍不住抬头看天,这睛天白日的中午头儿,怎么说起雾就起雾?   “传令,盾牌手和□□兵居前,弓箭手居中,都小心些。”   杜乐文骑着马跟在谢平澜身旁,听他如此传令,忍不住问:“那咱们的辎重呢?”   押粮队,队伍中这些笨重的粮草车才是重中之重吧?   谢平澜回答道:“粮车殿后。”   杜乐文有些想不通,但见谢平澜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手下兵将依令行事,都没有异议,便也闷不作声。   山道上白色雾气愈浓,相隔数尺远,几乎就看不到同伴的情形。   明月左顾右盼,心中愈发警惕。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当初费长雍的一番话来:“我师父当时在玉寒山中隐居,那天正在半山腰采草药,听着底下有喧哗喝骂声,还伴着阵阵狗叫,他老人家就亲手在山间摆了个迷踪阵,叫追陈王爷的那些狗腿子在里头团团打转,直困了两天一夜方才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卡文。 第182章 失粮   这便是传说中的迷踪阵么?   明月皱了眉, 忧心忡忡地想, 费长雍人为的抬高了琼花河水位,使得河水泛滥, 又找了她爹隋凤来做拦路虎,果然是在鹤阳坡精心布置,等着众人。   他是打算把大家也困个两天一夜么?   谢平澜将盾牌兵长枪兵调到外围增强防御, 弓箭手中间待命, 时刻准备还击,其它兵马收缩阵势,防止掉队落单。   唯独对那些装粮草和辎重的大车不甚重视, 任由它们落到了队尾,还悄悄叮嘱押粮的军官,若是见势不妙,只管放弃粮车逃命, 实在不行,允许他们丢下武器束手就擒,总之, 无需死战。   杜乐文在旁听得清楚,面露狐疑。   谢平澜同明月道:“你给少帅讲一讲费长雍这个人吧。”   明月深知“天行”之事需要保密, 而杜乐文别看才十三岁,身份使然, 平时不缺人给他讲解天下大事,所以费长雍怎么投奔的陈佐芝,又是怎么治理邺州崭露头角, 最终大权独揽这段也无需多言。   谢平澜想叫她讲的,应该是两年前他们三人在京里联手对付齐洪的那一段。   明月在讲故事上是极有天赋的,杜乐文听她讲二人怎么假冒师兄妹,混进缇密院,不觉入了神。   “此人有勇有谋,野心也不似很大,难得和你们交情不错,为什么偏是敌人?”   谢平澜笑了一声:“少帅你真说错了,他想凭一己之力,叫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你说这野心大不大?”   “呀,这是真的?”   明月点了点头。   “我爹也说想叫老百姓都休养生息,等不打仗了怕是得好几年才能恢复过来元气,你们说我爹坐天下总比石安那个还不懂事的小娃娃强吧?”杜乐文惊讶过后忍不住道。   谢平澜笑道:“这是自然。大帅的想法和手段都要温和一些,费长雍更加激进。”   “所以谢叔叔你才不看好他么?”   “也不尽然,坐天下劳心劳力,可是天下第一等折磨人的苦差事,好在大帅年富力强,以他身体状况,撑个几十年没有问题,而后自然由少帅接上,我不需要多想,一眼就能看到近百年的太平,可按费长雍这等干法,呕心沥血,不出几年就累死了,到时候后继无人,岂不是又会天下大乱?”   杜乐文不作声了,显然在琢磨谢平澜的这番话。   明月心中一动:“若是谢平澜将这番话当面说给费长雍听,不知他可会回心转意。”   可再一想费长雍的性子,叫他放弃毕生所求,还真不是嘴上说说这么轻而易举的。   虽然当日分别时,两人闹得有些不愉快,那主要是明月不给费长雍好脸色看,但其实她心里决计不想同费长雍兵戎相见啊。   这时有将领来报:“大人,雾越来越大,真见鬼了,咱们找不到下坡的路,这半天好像一直在兜圈子。”   前头的兵丁们已经停了下来,原地戒备,一个个神情茫然。   杜乐文脸色变了:“姓费的如此厉害?这是阵法还是妖法?”   谢平澜的声音自白雾中传来:“大家稍安勿躁,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敌人不露面,是畏惧咱们的实力,不敢正面作战。”   这时候主将不徐不疾,仿佛成竹在胸,很能起到安抚军心的作用。   杜乐文等人思及他和费长雍早就相识,说不定有破解这迷踪阵的办法,登时稳住了阵脚。   谢平澜很快传下令去,队伍就停在鹤阳坡上,万余名士兵轮番休息,吃随身携带的干粮。   斥候们点起火把,在迷雾中摸索探路。   “这等阵法对地势的要求必然十分苛刻,对方千挑万选选中了鹤阳坡,引我们来此,硬闯肯定是闯不出去,不过他要困住上万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会破阵,却有个笨办法:一直往前走,遇到障碍管它挡路的是山峰也好,巨石也罢,直接用铁镐枪矛挖开,咱们这么多人,最多半天时间必能破了此阵。”   杜乐文精神大振,心道怪不得士兵们身上都带着这么多干粮和水,敢情是谢平澜早有准备,知道路上需得停下来干体力活儿,搓着手道:“那谢叔叔赶紧下令吧。”   不能所有人一齐上阵,谢平澜当即把手下士兵分成了三拨,一拨负责开山,一拨在旁保护,剩下千人守护粮车,“哼哈吆嘿”号子一起来,不过半个时辰就往前硬生生推进了十余丈。   等到挖开四五处障碍,雾果然散去了不少,渐渐变得淡了。   杜乐文提着马鞭在旁看热闹,赞道:“果然还是谢叔叔的办法好使。”   谢平澜点点头,打量前路:“小心,他不会任由咱们闯出去。”   话音刚落,幻象消失,众人所处之地竟是一段狭窄山路。   斥候已经提前探明了,鹤阳坡这周围并没有险恶之地好打埋伏,说这一段路窄,并排跑两辆马车没有问题,但上万人挤在路上显然是有些活动不开。   前方人影晃动,密密麻麻的箭簇射过来。   好在谢平澜一直将盾牌手调在外围,密州军打起仗来很是悍勇,那些兵丁齐齐把半人高的盾牌立起来遮挡箭雨,掩护主力向前冲去。   杜乐文一见有仗可打热血沸腾,换了长枪在手,催马想要挤出人群里。   可惜簇拥在他周围的护卫实在太多了,不等他接近敌人,对方已经远远退开,至始至终两下隔着差不多百步远,眼神差点的连敌人什么穿戴打扮都没看清。   “呸,跑得到快。这姓费的也不过如此!”杜乐文好生失望。   明月悄悄去看谢平澜,二人四目相对有了共识,默契地都不反驳他,不叫这少年亲身体会一下费长雍的厉害,老是看轻天下英雄可不是件好事。   双方这短暂交手,密州军追出去差不多有半里地,眼看着下了鹤阳坡,不等众人松一口气,费长雍故技重施,周围雾气再起,很快又看不见路了。   密州军这边登时各种污言秽语,骂声不绝于耳。   连杜乐文都跟着骂了几句脏话。   明月皱着眉头不吭声。   谢平澜下令:“先别忙着破阵,立刻集结,清点人数。”   这会儿不比刚才,一追一赶间难免首尾无法顾及。   谢平澜心里有些不踏实。   费长雍不会无聊到拿阵法消遣众人,时间对他们一行虽然宝贵,对费长雍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是急着要赶去军前,而费长雍却是急等着粮食救命。   粮食?粮车?   果然,少顷之后,副将来报:“大人,咱们的粮车和运粮的上千名弟兄都不见了。”   “不见了?”杜乐文吃惊地转身后望,他可是半点动静都没听到,那么多粮车,上千兵丁都不是小数目,方才还跟在队伍最后,怎么会突然失踪不见,姓费的不用一兵一卒,用什么手段单将他们掳了去?   这可糟了,十余万大军饿了这么多天肚子士气可想而知,不要说打平南王司徒翰了,一旦听到粮草再度被劫的消息,不哗变都是好的。   而且此消彼长,费长雍拿到这批粮食足以支撑到夏粮收割,不亚于续命,形势会更加混乱……   杜乐文越想越不安,非但为父亲,也为谢平澜忧心。   谢平澜救过他性命,平日对他也很是磊落坦诚,所以他到是没有怀疑“谢叔叔”和对方串通一气,毕竟是谢平澜下令叫粮车殿后的。   谢平澜微微一叹:“他还是这么诡计多端,叫人防不胜防,粮车太过笨重,只要咱们走了鹤阳坡,被他盯上了,无论如何也保不住。罢了,传令下去,速速破阵,天黑之前赶到前方村镇落脚。”   杜乐文听他这命令下得轻描淡写的,再见明月转头脑袋打量四周,两人的护卫该做什么做什么,似是丝毫未受粮车被劫的影响,不由暗自纳罕: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应该想办法截住姓费的,把粮追回来么,怎么看谢平澜这意思是要继续往军前去啊?   “谢叔叔……”   谢平澜知道他要说什么,道:“少帅想不想见那费长雍?咱们到前面去等着他。”   “啊?噢。”杜乐文觉着脑筋不够用,瞧这情形,谢平澜显然是留了后手。   费长雍劫到粮车目的达成,不再纠缠,密州军这边顺利破阵,赶在黄昏时候到达离鹤阳坡最近的镇子。   谢平澜吩咐全军在镇子外头安营扎寨,今晚就住在这里,休整一晚,明早再出发。   刚安顿下来不到半个时辰,营寨外头的探马来报:“大人,有人射了箭到咱们营前,是白天抢了咱们粮车,抓了咱们兄弟的那伙人,说是想要见见您。”   果然来了。   “信呢?”   那探子双手呈上随箭射来的书信。   明月在旁探头一望,果然是费长雍的字迹:“他这是发现上当了,啧啧,这字写得有些气急败坏啊。”   谢平澜不由地笑了:“走吧,咱们一起去会会他。” 第183章 谈判   杜乐文这时候才回过味来。   “谢叔叔, 姓费的劫了咱们的粮, 难道是假的?你是什么时候做的安排?”   “就在从琼花河改道的时候。”   琼花河水泛滥,谢平澜就意识到不正常, 他叫常锋率领援军主力前往双桥镇的同时,命巫晓元带着几百名亲信悄悄用沙石木屑调换了军粮,足足伪装了上千车, 这几天队伍里的粮草辎重都是假的, 为的就是引开费长雍的视线,将他拖在鹤阳坡,白忙一场。   这会儿费长雍劫到粮车, 发现上当,再想打旁的主意,时间上却已是来不及了。   杜乐文这半天时间情绪大起大落,咋舌道:“真是神机妙算, 原来谢叔叔带兵打仗也这般厉害。”   谢平澜笑了笑,没有多解释这得益于他太熟悉费长雍了,有道是知己知彼, 方能百战不殆。   这次难得杜乐文跟了来,谢平澜不嫌累赘, 也不在乎这未来太子是不是有监督他便宜行事的意思,有意叫这初生牛犊了解一下人间疾苦, 顺便也好好见识一下天下英雄,知道江山来之不易,别觉着那么理所当然。   至于汤啸紧着巴结杜氏兄弟, 他到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胜负已分,谢平澜早将人证物证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由王桥卿发起最后一击,所差只是时机而已。   现在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来考虑等到了双桥镇之后,怎么同平南王司徒翰对阵才能不落下风。   虽得杜乐文由衷钦佩,但打仗终不是谢平澜的强项,他自己也知道,原本没有半点把握,不过现在嘛……   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谢平澜命人在营地外头点燃三个火堆作为回应,等了小半个时辰,方听着有马蹄声由远而近。   巫晓元一旁轻声道:“只有十余骑。”   相比之下,谢平澜这边因为有杜乐文在场显得慎重得多了,光保护杜乐文的侍卫高手就有近百人。   杜乐文忍不住道:“他真的亲自来了?到是颇有胆识。”   对方一行十余骑在数丈外停下来,为首之人正是费长雍。   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熊熊火光照耀下,明月竟觉着他看上去颇有些陌生。   费长雍抱拳道:“谢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又双目炯炯向着明月望来:“师妹,你怎的在这里,叫家里人好找。”   他同明月四目相对,亲切地露齿一笑,登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都回来了。   明月莫名有些心虚,避开他目光,嘟囔道:“别装着好像才知道的样子,都把我爹打发来堵我们了。”   这家伙,就能把戏演得声情并茂,跟真的一样。   谢平澜在旁打招呼:“托福,一切都好。你呢?”   费长雍听这话终于憋不住了:“滚滚滚,我好不好你不知道?你这也太缺德了,什么时候把粮食换成了沙石,害我白忙活一通。粮呢?你把粮藏到哪了?”   明月忍不住偷笑。   费长雍却好似长了第三双眼睛,立时就发觉了,道:“师妹,我早说过这家伙一肚子坏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要理他了,这就跟我回邺州吧。”   谢平澜有些无语,不等说话,明月已道:“才不听你的,你最会骗人了。我也不回邺州,你若是不放心,不如跟我们回京城去。”   “噗。”“哈哈。”   周围响起几声窃笑。   谢平澜忍俊道:“这主意到是不错,知道你现在缺粮,日子过得艰难,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这是我们元帅的长子,我同少帅一起担保,你若肯投效过来,我们立即调一批粮过去,助你解决邺、白、彰三州的粮荒。”   费长雍敛了笑,着意打量了一下杜乐文。   这是杜昭的儿子?   杜乐文觉着谢平澜这提议很好,这费长雍看着甚是年轻,竟已是一方诸侯,坐在马上,不轻意间显露出的言谈举止都颇叫人心折,加上今天这一路上对方那神鬼莫测的手段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是真心期盼着费长雍能点一点头。   至于调粮什么的,虽然因为双桥镇新败,密州军的粮食也很紧张,但杜乐文自忖哪怕没有谢平澜,凭他自己也能把这件事完美地解决掉。   费长雍微微一哂,挪开了目光,回首示意。   他身后的亲兵催马由暗中出来,手里拽着根长长的绳索,走至火光下,却见绳子的另一头捆着一个人。   押粮队被俘虏的近千名兵丁中军职最高的千夫长林永安。   因为谢平澜之前特意叮嘱过,一旦出现意外情况,允许他们丢弃粮车逃命或是束手就擒,下午的时候林永安没来得及逃,糊里糊涂就被抓住了,思及主将的交待,他干脆没有抵抗,是以浑身上下一点伤都没受。   这会儿被单独押了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林永安难免觉着难堪,涨红了脸。   费长雍哼了一声,伸出手去,从旁边马背上抓起一个鼓囊囊的麻袋扔在马前:“你有本事把粮食调换成沙石木屑,手下的兵丁呢,一千多俘虏你也不要了?”   麻袋“砰”的一声落在地上,将地砸了个浅坑,里头的沙石从裂口洒了出来。   杜乐文目光一凝,这一大麻袋装满沙石至少得二三百斤吧,在费长雍手里看上去就像毫无重量,轻轻一掂就拿起来了,这么轻松,别说他做不到,就是他身边的侍卫怕也没几个能做到的。   费长雍摆明了是来谈判的,想用俘虏换粮食。   谢平澜略一沉吟,转向了杜乐文:“少帅,被俘的兵丁们都曾跟着元帅四处征战,打起仗来个个悍不畏死,立下过不少功劳,就这么折损了着实可惜,我有意叫他们全部转投邺州,好歹保住性命,你看如何?”   “啊?”杜乐文听他前半句,还以为谢平澜想要用粮食赎回林永安等人,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提议?   别说他,连林永安带费长雍,各色人等全都傻了眼。   谢平澜不闻有人应声,继续道:“费兄弟的为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虽然野心挺大,但是对百姓对下头的人是真的好,想来不会亏待了他们。”   明月也发现了费长雍的窘态,一旁附和:“对对,师兄宅心仁厚,最见不得天下人受苦。”   杜乐文艰难开口:“我爹既然答应谢叔叔便宜行事,你做主就是。”   费长雍忍不住了,戳指点了点谢平澜和明月,道:“姓谢的,你真无耻。”搞什么,抓了俘虏还要他管这么多张嘴吃饭,若不是邺州现在缺粮缺得厉害,他何用如此束手束脚,还要受人挤兑。   谢平澜笑了:“这可就有些过分了啊,我们以朋友待你,有商有量,你还要怎样,骂街可不算本事。”   费长雍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粮呢,别说那些没用的,拿粮来换人!”   谢平澜摇了摇头:“算了,我看今晚谈事情不怎么合适,你这气急败坏的,不如先冷静冷静,也给我点时间,同少帅商量一下,咱们后天在江明县城商量换俘的事情。”   费长雍将信将疑:“你别想拖延时间。”   谢平澜回道:“有什么好拖延的,实不相瞒,粮食辎重早在琼花河改道那会儿已经换掉了,有这几日工夫,应该差不多运抵永州了,你反正是赶不及,不如信我一次。”   费长雍一发现粮食掉包,便猜测是这么回事,因为除此之外,谢平澜所率的押粮队就只在北面的榆昌县休整过,在榆昌做手脚,粮食到不了军前,意义不大。   这次他本是带着试探之意来的,谢平澜既然要约在江明,费长雍思及江明县位于永州和邺州的交界,对自己到是更便利一些,当即道:“说好了,那便江明见,冲着朋友一场还有我师妹的面子,我也不狮子大开口,一人一石粮,你准备一千石粮,把你的人全都赎回去!”说罢挥了下手,圈转马头。   这边杜乐文的那些侍卫作势要围上去,只待杜乐文或是谢平澜一声令下,便一拥而上,就算留不下费长雍,也要将自己人抢回来。   谢平澜却做了个手势,示意放对方离开。   费长雍回头瞥了一眼,耸肩轻嗤,他那亲兵将林永安丢到空出来的马背上,十余匹马呼啸而去,很快隐入了黑暗。   “大人。”密州军众人颇有些不甘,望向谢平澜。   谢平澜却没有多解释,下令道:“夜里做好警戒,天一亮便出发,争取明天傍晚赶到江明。有什么事等到了江明再说。”   杜乐文欲言又止,回营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穿戴好了独自一个人去找谢平澜,想问清楚他准备如何收场。   这时候谢平澜正和明月在一起,见他来了,招呼他坐下。   明月帮他倒了碗消暑汤。   杜乐文道了声谢,没等开口,谢平澜先道:“今日的情形少帅你也见了,不说邺、彰、白三州尚有多少兵马,单说费长雍此人,少帅可想与他为敌?”   杜乐文登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我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想在江明再尽力争取一下。” 第184章 约法三章   以费长雍对谢平澜的了解, 他特意将谈判的地点安排在江明城, 绝不会无的放矢,城里肯定会有些针对自己的布置。   可任他做足了准备, 也没想到会在江明城见到这么多熟人。   他被人引了来,进门就吓了一跳,秦宏博、崔衡、关嘉……热热闹闹一屋子, 全都是天行中说话颇有分量的老人。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关嘉笑笑:“我是三天前接到的信儿, 今天早上刚到。”   费长雍听众人所说时间有早有晚,离得远的四五天以前就出发往江明城来了,不禁暗觉不妙, 皱眉道:“他这么早就计划好了要给我来这出?”   虽未挑明,可在座的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谢平澜。   崔衡道:“费公子请坐吧,咱们天行前年、去年的几次集会你都有要事在身,没有闲暇参加, 这次咱们受谢平澜之邀,要讨论现在的局势,没您可不行, 是以把开会的地方定在江明,这样您就不用特意抽出时间再跑一趟了。”   费长雍深吸一口气, 在居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道:“诸位说吧, 我洗耳恭听。”   谢平澜把自己喊来此地,却又避而不见,把这些人推到前面来, 他差不多已经猜到天行这些骨干会说什么了。   果然,就听着秦宏博道:“两年前,费公子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化解了邺州的粮食危机,令得邺州不必出现饿殍满道的惨状,大家说起来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宏博是天行里年纪最长的,他这么说,费长雍再有意见也不好表现出来,欠了欠身:“秦老别这么说,大家的付出都不少。”   秦宏博点了点头:“今年粮荒又卷土重来,为缓和灾情,咱们天行的家底到现在是彻底掏空了,在座的个个穷得叮当响,为从旁的州弄点粮食,还死伤了不少兄弟,不知道费公子可有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   “办法么……自然是有。”   崔衡见他只说了一句就不往下说了,忍不住打听道:“费公子莫不是还想着抢密州军的军粮?可听说那批军粮已经顺利运抵双桥镇了,一旦进了军营,再想打主意,怕是平南王司徒翰也没那本事做到。”   费长雍扯了扯嘴角:“谢平澜说的吧。他怕是没同诸位讲,我刚抓了他一千名兵卒,叫他拿粮来赎。”   屋里登时为之一静。   停了停秦宏博方叹息道:“那回在大化船上集会,谢平澜提议说为了早日结束战乱,大伙看好谁都可前去辅佐,只要初衷不变,到最后会殊途同归。我当时便觉着这事挺悬,日后说不准会出乱子,可咱们天行里面谢平澜和你才是真正的少壮,有能力领着大伙往前去,你俩都商量好了,我们这些人又能说什么。”   另一名姓应的老者亦道:“秦兄所说甚是,费公子这些年为咱们邺、白、彰三州的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说是万家生佛也不为过,如今陈匪伏诛,你真正执掌三州大权,谢平澜那里亦辅佐着杜昭打下了京城,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以为太平日子终于要来了,实不想见你俩自相残杀。”   费长雍火气上涌,轻笑一声:“他请诸位来,你们还真卖力气给他做说客。我不能眼看着邺州百姓饿死,找他弄点粮也有错?你们一股脑来游说我,为何不去劝劝他?”   关嘉直言不讳:“你怎知我们没有劝过?你俩终有一个人要让步,他让步,挺多冒着触怒杜昭的风险,弄来几千石粮,叫老百姓撑过粮荒,可若是你让步,却可叫天下人少经历几年,甚至几十年战乱,费公子忍心见生灵涂地么?”   费长雍默然,过了一会儿方道:“看来你们对杜昭到是很有信心。”   秦宏博道:“我对杜将军并不了解,不过谢平澜说服了我。”   他将谢平澜那番杜昭坐天下可得百年太平的推断说给费长雍听了。   费长雍听罢轻嗤一声:“他说我这样下去不出几年就会心血熬干累死,这等鬼话你们也信。”   崔衡面现踟蹰之色:“费公子,我们这些人同你说这些,都是出于公心,秉承着咱们天行一向的宗旨,若是实在无法决定,不如请会长出山,来做个决断?”   费长雍挥了下手:“我师父这两年身体欠佳,别为这事去烦他。”说罢冷笑一声,“谢平澜呢,这么大的事,他把你们请了来打头阵,却连面也不敢露,未免说不过去吧。”   引他来此的是巫晓元,费长雍一进门,他就缩了回去,在门外头守着。   习武之人耳音敏锐,若是天行的人平时集会,他自然不会偷听,但今天是个例外,一听这话,连忙在外头搭茬:“费公子稍候,我这就去喊他。”   费长雍险些气乐了,翘起二郎腿,摆出坐等的架势。   天行的人聚来江明城,这事自然不能透露给杜乐文知道。   谢平澜只说找了几个中间人帮着说和,安抚住杜乐文,叫他等着听好消息。   众人一齐劝说费长雍的功夫,谢平澜正和明月一起商量这个事。   “你说他会答应么?”   谢平澜皱紧了眉:“不好说,他若是提条件还好,就怕一口咬死了不肯让步。”   明月关切地望着谢平澜,伸手过去,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   “别担心,他不是不知变通之人,也不怎么贪恋权势。”   “这我自然知道,可长雍有时候确实挺固执。”谢平澜握住她的手,轻轻贴于面颊,顿了顿,道,“这次我把大伙都请了来逼迫他,怕是会令他记恨很久。”   “你叫天行的人来,是为了激他?”   谢平澜轻轻叹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这次不管他提什么条件,我都打算答应他,只要不是要从我身边把你抢走。”   明月听着很是受用,从背后抱住他,将粉嫩的面颊贴着他的脸,嘻嘻笑道:“真的么?我有那么重要?”   “嗯,比什么都重要。”谢平澜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静静相依偎,半天没人说话。   好一会儿明月才好奇地问:“天行的头儿真是萧老隐士么?”   “目前是。萧老身体出了点问题,前两年想将位置传给我,只是我自觉私心太重,这方面就连长雍做的都比我要好,若是答应,未免太对不起他老人家,其实长雍比我更合适接下这担子。等忙过这一阵,我带你去拜望一下萧老,你都认师父这么久了,总不能白叫。”   “啊,老人家不会生我气吧。”   “自然不会。”   “是啊,主意是费长雍出的嘛,要怪就怪他,嘻嘻。”两人一齐笑起来。   这时候巫晓元来喊,谢平澜和明月都知道见真章的时候到了,收敛了笑,神情凝重起来。明月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谢平澜点点头,随巫晓元而去。   费长雍见他进门来,撇了撇嘴:“你可终于来了。”   谢平澜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道:“大伙适才说的也是我的想法,我说话你听不进去,没办法,只好劳动大伙一起来劝劝你。”   费长雍啧啧两声:“我认识你这么久了,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姓谢的,你快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会儿像不像戏台上那最大的反派?”   谢平澜没做声,一旁几位老人家都听不下去了,秦宏博瞪眼便要说话,费长雍抬手阻止了他,道:“你想迫我交出三州大权,为杜昭统一大业扫清障碍,哼哼,可以,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谢平澜动容:“你说。”   “第一,立刻向邺州调运粮食,三天之内我要见到第一批粮,最多十天时间三州境内的粮荒得到彻底缓解,不再有人饿死。”   “可以。但你手下的军队和地方官要全力配合。”   费长雍白了他一眼:“第二,你要保证杜昭接手邺、彰、白三州后,我之前颁布的法令保持不变。”   “这条我大致也能代杜帅答应,杜帅登基之后,负责这块儿的多半是姚鸿煊,我和姚大人谈过,他对你治理邺州的做法很感兴趣,只是这几年你新出的法令实在太多了,你大可同他一一细说。”   “免了,我只将地方交给你们,可不会投过去向杜昭俯首称臣。你大可同杜昭讲,我会一直盯着他,还有他的子孙。他若是不用心做,可别怪我卷土重来。”   谢平澜沉吟片刻,道:“好。还有第三条呢?”   费长雍笑了:“这第三嘛,你迫我白忙一场,为杜昭收复三州,论功行赏,封个王侯也不为过吧,哼,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索性你也辞官别做了,同我一样,做个闲散江湖人吧。” 第185章 处置汤啸   派往永州的援兵走后, 杜昭颇有些放心不下。   这次若是再败, 必将大大影响密州军的士气,令手下人觉着一旦平南王从丧女之痛中缓过劲儿来, 就是不可战胜的。   而此次的主帅谢平澜之前又没怎么带兵打过仗,论经验万万不及童向雁,杜昭想象不出他用什么办法能拿下平南王这只拦路猛虎。   他不好表现出特别挂念的模样, 好在接管了谍报的王桥卿还在京城, 将谢平澜所率这支军队的动静及时报给他知道。   一段时间下来,杜昭愈发确定,王桥卿是个难得的人才。   他虽然不像汤啸那么会察言观色, 时时体察自己的意思,仿佛一口锋利无比的刀,做事却十分踏实,且很有独到之处。   汤啸给王桥卿留了个空衙门, 王桥卿从未抱怨过一句,上手极快,活儿没耽误不说, 密州军中的派系之争竟也有所缓和。   当然这与霸龙岗那场大火中王桥卿结下了很多善缘也有莫大关系。   “大帅,常都统率大军已经到达永州, 在双桥镇北百余里处与童将军的人马会合,粮草辎重据报也都顺利运抵。”   “好, 谢平澜和文儿他们那一路情况如何?”   “谢大人和少帅需得应付劫粮的费长雍,说是去永州的江明城和对方谈判,还未有结果。”   杜昭只道情报就这些, 问道:“他没说是否需要配合?费长雍此次带了不少人马出来,邺州正空虚。多了不成,从开州抽调个两三万兵马还是可以的。”   “回大帅,谢大人没说,属下看他的意思,还是想着劝说费长雍放弃与咱们为敌。”   杜昭摇了摇头:“费长雍那人我多少有些了解,平澜想说服他怕是不容易。”   王桥卿深以为然,附和了两句,突道:“大帅,属下准备趁着过两天双桥镇开战,带人从西边绕行,找机会混入石安。等谢大人他们在战场上取胜,兵临城下,正好里应外合。”   杜昭一怔:“怎么,你对他们那支人马这么有信心?”   “属下是对谢大人有信心,属下认识他这么久了,深知他为人,若是没有把握对付平南王,他也不会自请带兵出征。”   “哦?先不说平南王,要照桥卿你这么说,他莫不是也有劝说费长雍的把握?”   “是,但属下想不通他会如何说服费长雍,就像想不通他准备如何对付平南王一样。”   杜昭笑了:“那咱们拭目以待好了。石安现在怕是不好混入,你亲自去风险太大,毕竟那边不少人认识你,不如安排个机灵些的手下,这些年咱们在朝廷里头也安插了不少密谍,汤啸不会没将人交给你吧?”   王桥卿不提是他厚道,这等时候,杜昭不能不过问。   王桥卿面现犹豫,迟疑了一下方道:“说到咱们派出去的密谍,属下正有事想向大帅禀报。”   杜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来慢慢说。   “大帅,属下这些日子接收整理密谍卷宗,发现这些年我军派出去的谍报人员折损十分严重,伤亡差不多占到七八成,甚至更高。”   杜昭叹道:“这个问题本帅听汤啸说起过。做密谍异常危险,一旦暴露便有死无生,偏偏两军交战互相用间不可避免,一个关键的情报往往抵得上千军万马,桥卿你比汤啸宽和,更能体恤下头,一定要代我照顾好那些死难密谍的亲眷。有难处直接同我说,我来解决。”   王桥卿点头称是,道:“大帅仁厚。属下新接手,听下面的人说咱们之前和东焱开战那会儿,最初派出去的几十名密谍无一生还,被东焱召了驸马的黎天逸身份败露,东焱王大怒,将他和一干手下严刑拷打月余,最后当众施以剐刑,据说黎天逸求死不能,足足被折磨了七天七夜才咽气。”   杜昭听他说起这段惨事,神色也沉重下来:“好在不久之后,咱们派出去的人令得东焱王两个儿子反目,弑父□□,东焱内乱元气大伤,不然这次密州北境也不会如此平静。我曾问过汤啸,他说黎天逸家里只有一位寡母,我命他善加抚恤,汤啸回说老太太已经过继了同宗的子侄,他给黎家买了个庄子,足以奉养黎母余生,难道此事有什么不妥?”   杜昭并不糊涂,无缘无故王桥卿不会跟他提黎天逸,故而他最先想到的是汤啸阳奉阴违,欺瞒了自己。   王桥卿忙道:“黎家那边属下还没派人去核对,想来汤大人也不敢当着大帅的面扯谎。只是属下听说,黎天逸是被咱们自己人揭发出来的,向东焱王告发他的,正是后来立下大功的管泽。二人在密州军中并不相识,黎天逸奉命娶的那位公主很是平庸无能,不得东焱王宠爱,汤大人觉着黎天逸留在那边作用有限,不如用做管泽晋身之资。”   他偷偷瞥了杜昭一眼,见他脸色前所未有之难看,心中暗道:“谢平澜啊你也太小心了,待我再加一把火,我就不信这样姓汤的还不死。”   “属下开始并不相信,这些日子详加查对之后才发现,像黎天逸这种情况并非仅此一例,咱们那些成功的密谍之所以能这么快得到信任,几乎都是用的这种办法。”   杜昭脸上神色变幻,半晌方道:“管泽最后也死在了东焱。”   王桥卿有些摸不准他心中所想,道:“大帅,此等胜利来的未免太过不择手段,传出去令下面忠诚于您的人心寒,请恕属下无法苟同,大帅若是责怪,还请调汤大人回来继续主持密谍之事,换属下去改建宫殿吧。”   杜昭气道:“这是什么话,莫非你道是我指使他这么做的?”他喘了两口粗气,冷静下来,皱眉道,“这些事若是属实,确是本帅疏忽了。你去详细查一下,回头列个条陈,尤其是像黎天逸这等情况,我看看还有多少人,家中又是怎么安置的。”   王桥卿恭声应是,站起身来欲退出去。   杜昭叫住他:“去石安的时候小心点。另外你再去查一查黎天逸等人出事之后,汤啸因何将贴身伺候的三名亲兵外加一名女子全都杀了。”   王桥卿一凛,连忙应喏。   杜昭最后这句话听上去语气平常,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这吩咐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若是王桥卿曾听谢平澜讲过杜昭因何这般重用汤啸,就当知道,除掉汤啸的契机已经出现了。   杜昭听过王桥卿这番话,确实起了疑心,怀疑汤啸是为了掩盖黎天逸等人的真正死因将身边人尽数灭了口。   这么多年,杜昭已是惯经生死了,汤啸若只是手段毒辣,杜昭心中虽然不喜,念在汤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胜,多半会捏着鼻子帮他遮掩了。   但汤啸若是在那件事上欺骗他,换取他的愧疚之意,那可真是其心可诛。   王桥卿查得很快,其实是谢平澜早就帮他准备好了“人证物证”,只需写好条陈,而后带着汤言兴等几个证人去叫杜昭自己盘问就可以了。   杜昭看完物证问完话,脸色很不好看,叫来亲兵队长,问他汤啸现在何处。   那队长立刻派人去查看,停了一会儿回报说汤大人正陪着少帅在改建皇宫。   杜乐文跟随大军去了永州,少帅自然是杜昭的小儿子杜乐武。   杜昭一问方知,原来这些天杜乐武到有一小半时间是同汤啸在一起。   若没有王桥卿告状这事也就罢了,杜昭心中一旦生出芥蒂,难免多想,杜家家风崇尚简朴,儿子乐武刚十一岁,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哪知道对住的地方提要求,自然是汤啸有意引导之故。   他只有两个儿子,当中一个同汤啸走得太近可不是好事,杜昭自问绝不想见到来日兄弟阋墙。   杜昭当即沉了脸,吩咐亲兵队长去将杜乐武带回将军府,督促他习武,同时叫汤啸立刻来见。   等汤啸一进到将军府,自有亲兵们上前解除他的佩剑,将人带到别院看管起来。   杜昭暂时不想见他,吩咐王桥卿:“这些事放一放,先全力协助谢平澜,打赢对司徒翰的一战。”   他准备等永州之战打完了再来处置汤啸。   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想一想该当怎么处置这往日的心腹。   且说江明城,一番谈判过后,尘埃落定。   杜乐文很快得了信,跑去问谢平澜结果。   谢平澜便将费长雍所提的三个条件说了说。   杜乐文又是吃惊又是不忿,道:“这姓费的好生嚣张,谢叔叔,你怎么答复他的?”   谢平澜微微一笑:“我说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啊,你答应他了?那怎么能行?”   “他提的这三条并不过分,邺、彰、白三州能归到大帅治下,即使他不说,援以粮食缓解灾荒和维系现有法令也是咱们该当考虑的,至于第三条,那更是容易。”   “可是谢叔叔,那你不就得……我爹不会答应的!”   “不,大帅会答应的。事情能如此解决,我觉着是咱们占了便宜。乐文,”他很久没有直呼对方名字了,谢平澜望着少年的眼睛,把手放在他肩上,“你要记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身为万民之主,责任可是很重的。”   杜乐文只觉肩上沉甸甸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道:“那谢叔叔,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谢平澜笑了:“总得打赢了平南王,拿下石安再说。” 第186章 联手   三日之后, 谢平澜等人同童向雁、常锋所率的两支军队会合。   密州军总共达到十七万, 营帐绵延数里,人数上远远超出了平南王所率的朝廷官兵。   据密谍传回消息, 司徒翰驻扎在双桥镇差不多有十万人马,双方兵力相差如此悬殊,若换一个带兵的统帅来, 例如那屡战屡败的景国公李韶安, 密州军这边一声令下,小小双桥镇,直接就踏平了。   偏对手是平南王司徒翰。   不管谢平澜还是常锋都不敢轻敌, 大军会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童向雁了解之前因何会惨败。   “双桥镇这一带是永州少有的山地,镇子北边临水,建在高处,打过去了便是一马平川, 差不多可以直达朝廷老巢,再无阻碍。”   谢平澜微微点头。   此时众人面前便悬挂着大幅的行军图,童向雁站在地图前讲解, 杜乐文默不作声坐在旁边,听得很认真。   永州没有天险, 司徒翰想依地势据守,只有双桥镇这一个选择。   “平南王刚吃过败仗, 我那些手下士气高涨,在双桥镇北边零星同对方打了几场遭遇战,两下投入兵力都不多, 朝廷官兵几乎是一触即溃,战死投降的占到大半,余下的退往双桥镇这边。此处山坡下原本一东一西有两座石桥,已经被官兵拆除了。”   童向雁在地图上指点双桥的位置,接着道:“河水不深,刚没过膝盖,但水下是厚厚的淤泥。我军在河边聚集之后,往河道里铺了木板,准备直接杀过河去。此时对岸山坡上埋伏着平南王手下主力,趁着咱们过河之际突袭,先锋官陈屿副都统见敌人不过万余,数量不是很多,下令冲过去御敌于对岸……”   以当时密州军的士气和敌我兵力对比,陈屿这个决定不能说错,当先顶着刀枪箭雨冲过去的士兵虽有折损,但也渐渐在河对面稳住了阵脚,哪知道朝廷军那边突由山坡上冲下来几十辆包着铁皮的怪车。   战后才知道那是司徒翰到达双桥镇之后根据地势特意命人打造的铁棘战车。   这战车外裹铁壳,不惧刀枪,四壁上留着一排排的孔洞,里面架设着数辆床弩。这床弩原本是攻城用的,说是弩,其实是一种长矛,由数人合力才能绞动弩车,射程远达数十丈。   据前锋营活下来的将士们讲,受地势所限,密州军列阵十分密集,长矛飞过之处,总会有数人乃至十数人被穿了血葫芦,几十辆车一齐开动,当时这边就像被犁过的耕地似的,陈屿副都统身先士卒,受到铁棘战车的重点照顾,当场战死,连尸首都没抢回来。   打击突如其来,死的人一多,溃败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直到如今密州军中说起敌人的那些怪车,将士们还是心有余悸。   幸好铁棘战车的缺点也很明显,个头儿太大,重量太沉,拖运起来麻烦,只适合固守。   密州军退回河对岸,到也不虞对方打过来。   童向雁叫前锋营每日里隔着河叫骂,虽是如此,因为前面那一战的结果太惨烈了,加上粮草被劫的消息已经传开,密州军这边士气跌落得十分厉害。   若非谢平澜的援军到来,加上杜乐文做为元帅的长子亲至军前,童向雁真正是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是好。   常锋听过之后叹道:“说句长他人威风的话,这平南王真是不好对付。”   诸将都将目光落到谢平澜身上,不知他此来,可有什么锦囊妙计退敌良方。   谢平澜略一沉吟,道:“童将军,你找几个近距离接触过那铁棘战车的士兵,我需得详细了解一下。”   童向雁答应一声,立时叫亲兵去安排。   谢平澜再开口,说的却是粮草辎重。   “军中粮草还够多少时日?”   诸人一齐向军需官魏复望去。   议事前,谢平澜特意吩咐将军需官叫上,魏复有些忐忑,没想到还真被问话了。   他连忙道:“大人,若是照常供应不加限制的话,现有的粮食够全军一个月嚼用。”   “一个月……”谢平澜想了想,道,“拿出四分之一来,我另有它用。”   “大人,这……”魏复当了十几年的军需官,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命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童向雁、常锋不知他意欲何为,杜乐文却是知情的,想起父亲准他便宜行事,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屁股,没有作声。   谢平澜道:“各位无需担心,我已经命人自靖定、开州等地就近调粮,也写了书信给大帅,不过为防敌人故技重施,又打咱们粮草的主意,咱们需要主动出击,我打算半个月之内拿下双桥镇,以便尽早结束这场征战。好了,先散了吧,大家做好进攻的准备。”   童向雁把见过铁棘战车的士兵召集起来,谢平澜却没有立刻叫进,先叫巫晓元去把费长雍和明月找来。   没错,江明城谈判之后,费长雍没有当即离去,而是跟着谢平澜的队伍一起来到了双桥镇。   谢平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费长雍所提的三个条件,随后也提出一个要求。   由别处筹粮都慢,颇有远水难解近渴之忧,唯一便利的就是双桥镇这边的军粮,要供给十余万大军吃饭,自然是个极为庞大的数目,分出一些给邺州应急不是不行,但费长雍需得全力帮助密州军打赢这场仗。   有费长雍鼎力相助,谢平澜方才对战胜司徒翰的铁棘战车有了几分把握。   这几日费长雍带着自己的一众亲信混在密州军中,起居往来都是由明月和巫晓元照应。   “师妹,你不够意思。”   “怎么了?”   “师哥这些年对你好不好?咱俩自打认识,我就挖空心思送宝贝给你防身,隋大当家在军前,我担心金汤寨的人不听话,专程赶去给你撑腰,更别说邀你进京……”   明月不为所动,疑惑地问:“别兜圈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费长雍有些泄气,叹道:“我看你那么狠心,连亲爹都不要了,我这便宜师兄在你心里,怕是连一丁点儿的地位都不剩了。”   明月嘟嘴:“谁说来着。我爹身体还好吧?我是怕见他才躲着他,担心你俩又合起伙来算计我。他那么听你的话,也不见你帮我劝劝他。”   费长雍默不作声,明月瞥了他一眼,接着道:“谢平澜答应了你的条件,往后咱们大家都放手了,师兄你不必再辛苦经营,也无需再盘算着是否要为了天下人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同我爹搞什么合则两利了,对不对?”   费长雍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呀。”   “合则两利”是上次分开时他向明月表白心际说的话,出于真心抑或是幌子只有他自己清楚,明月当时的回应很是决绝,令得二个人都有些尴尬。   现在她不避讳直接说出来,显是心里不再存有芥蒂,准备把这段揭过去了。   明月见他不再说话,眨眨眼睛,正准备换了个话题,巫晓元来喊二人,说谢平澜有请。   “铁棘战车早在十几年前平南王征南的时候就有雏形,那时候未大加利用,还是地形不适合的原因,这战车再怎么改进,始终太笨重了,眼下他决意固守,几十辆战车挡在咱们必经之路上,确实是个麻烦。”   谢平澜说完,将目光落在了费长雍身上。   这明摆着是想叫他以机关和阵法去破解司徒翰的这记杀手锏。   费长雍不说有没有制敌之策,先问道:“我若是不送上门来,你原本打算怎么对付他?”   谢平澜笑笑:“我有这么多粮食,你会不来?”   费长雍嘟囔着骂了一声,显是很不服气,停了停方道:“行啊,叫师妹帮我,再给我五千听话的士兵,一应所需材料我开出单子来你负责备齐了,每摧毁一辆战车,你给我多加一百石粮。”   “一言为定。不过长雍,我原打算等夺取双桥镇之后,所有缴获的粮草都归你支配,那边还剩多少粮我大致有数,这一下就差不多可解决邺州那边的问题。”   “当真?”   “自然。”   “那好,就照你说的办,你先挪点儿出来给我应急,剩下要做的,就是尽快拿下双桥镇。我就不信了,你我二人联手,会斗不过那糟老头子。”费长雍摩拳擦掌,顿时来了精神。   “不要大意,我把接触过那战车的几人一并调给你,你好好研究一下,到时不要损伤太过。”   叮嘱完了谢平澜犹自不放心,向一旁的明月望去。   明月会意,冲他点点头,大眼睛呼扇着显是在说“放心吧,有我呢。”   当天第一批粮食装上车,神不知鬼不觉悄悄运往邺州。   而谢平澜所率密州军同大赵朝廷最关键的一战也很快打响。 第187章 致命   开战前谢平澜也担心己方才吃过司徒翰的大亏, 士兵们未战先怯, 特意同童向雁把百夫长往上的军官全都召集起来,代表杜昭鼓励众人一番。   童向雁起初还担心谢平澜没带过兵, 震慑不住他手下那帮大字不识的丘八,更别说其中大部分军官出身密州,自认是杜大帅的嫡系, 同京城一派素有隔阂。   而且他们同平南王打过多次交道, 深知那一位的厉害,谢平澜这时候要鼓舞士气,势必绕不开对方主帅, 不论是抬高或是贬低他,怕是都起不到太好的效果。   哪知谢平澜开口未提平南王,先谈天下大势。   “诸位大概听说了,两个月前, 肃州的韩承范已经派人到京城,商谈归降事宜。但想来你们还不知道,很快, 邺、彰、白三州也将归于大帅治下,咱们距离结束战乱, 一统诸州已经不远,眼下龟缩在石安的赵氏君臣便是我等密州军仅剩的敌人。”   密州军军纪森严, 上面是代替杜昭前来督军的谢平澜在讲话,更别说未来的太子殿下就在旁边守着,即使如此, 大帐内依然响起了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谢平澜曾于江明城同费长雍谈判,自那以后,费长雍便带着人悄悄藏匿于军中。   谢平澜摆了摆手,示意童向雁无需喝止众将以保持安静,对他们而言邺州等三地归附太突然了,意外惊诧是自然反应。   “很快便将天下太平,诸位身为武将,于疆场上建功立业的机会着实不多了。”   “打到石安,扫平朝廷余孽乃大势所趋,顽石再是坚硬,也阻挡不了百川入海,这一战十分关键,常都统你负责带兵冲击河对岸,过河之后不惜代价稳住阵脚,只要稳住了,铁棘战车自有人去对付。”   常锋出列,肃然领命。   对阵司徒翰,即使是与费长雍联手,谢平澜也不敢大意,命都统常锋做先锋官带人冲击河对岸。   既然已经挑明了,这差不多便是杜大帅实现天下一统前的最后一战。   可想而知,平南王再厉害,面对这等形势,无力回天,结局早已注定,不过早晚而已。   众将一扫对司徒翰的忌惮,忍不住羡慕起常锋来。   谢平澜调兵遣将安排妥当,和童向雁在后头压阵,更是严令跃跃欲试的杜乐文紧跟在他身旁。   而明月的任务是协助费长雍,打掉此战最大的威胁——铁棘战车。   “开始了。”   听到前头河岸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明月同费长雍道。   “说好了我只管对付那些铁皮怪物,旁的不管,你们可别没本事冲过河去,把战车逼出来。”   费长雍说话虽然看上去漫不经心,脸上却敛了笑,神情凝重,难得地认真起来。   仅凭见过战车的诸人口述,费长雍对那东西了解还是太少了,预先准备了数种方案,不知到时用上会不会凑效。   他和明月都知道谢平澜做了两手准备,还请来了以巫家为首的不少江湖中人,一旦费长雍这边受阻,巫家人就会带头冲上。   只是他们身手再高,终是血肉之躯,在千军万马之中对付包着铁壳的战车,即使能撑住不败,怕也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是以明月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   她长这么大,生死关头经过很多回,也亲手取过敌人性命,但这种几万人混战的战场还是第一次亲临。   血腥,混乱,人在其中,就像沙粒被裹挟在洪流里,全然身不由己。   费长雍扭头看她。   “师妹,你不该来的。”   “啊?”   “谢平澜不该叫你来这种场合,他太惯着你了。”   明月揉了揉脸,让面颊多出几分血色,道:“什么惯不惯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我得帮着你啊,快点打完仗,哪怕能少死几个人都是好的。”   她对谢平澜和费长雍有信心,从起始就没考虑过战败的可能。   费长雍回头,注目远方。   远处烟尘斗乱,他耳聪目明,能于上万人喊杀声中清楚看到不时有人栽倒于地,或被流矢射中,或被长矛杀伤,河道处交战正烈,不少密州兵冲至中途倒在了河里,血将河水染成了赤红,哀号声不绝于耳。   他怔怔地慨叹:“密州兵……还真是拼命啊。”   明月知道他在想什么,叹道:“先前那一仗,只密州军这边就折损了八千多人。师兄你做的决定,令得成千上万的人可以活下去,回去同家人团聚。”   “八千条人命,摞起来便是一座尸山,哪怕是改朝换代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已经足够大了。但愿杜昭和他的子孙能牢牢记着,他们的天下是怎么来的。”   明月认真回道:“不是还有你,还有天行么?”   费长雍点头:“对,师妹你别怪我非逼着谢平澜退下来,只这一次就够了,我不想以后还与他为敌,我和你说,你别被姓谢的骗了,那小子看着老实,实则心机深沉,师兄与他二人联手,不信这世上还有搞不定的,哪怕是平南王也不行。走,河道抢下来了,咱们过去,看师兄给你来一出《捉妖记》。”   明月听着他又信口编排谢平澜,忍不住发自内心地笑了笑,一下子缓解了初上战场的不适。   费长雍在前,她跟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不经意间想起那年在大化,陈佐芝的大女儿宴请自己,于席间初见费长雍,他正是点了一折《捉妖记》。   一下子时过境迁,这么多人和事都已改变。   幸好他和谢平澜没有变。   明月恍惚了一下,赶紧快步追上去。   这时候常锋率兵已经抢占了河道,大队人马冲至对岸,而后漫山遍野地散开来,往位于山坡上的双桥镇冲去。   密州军的几名主将都不敢大意,紧张注意着战场上的局势。   上次亦是如此,但士兵们冲至半坡,被杀得大败而归,数万人溃败回来,登时便冲得河道失守。   这回能不能守得住阵脚,还要看过不过得了铁棘战车那关。   ——————————————————————   且说京城这边,杜昭自得到王桥卿回报之后,便剥夺了汤啸的一应权力,交由亲兵看管起来。   汤啸当年因为派出去的密谍接连出事,怀疑身边出了奸细,情况危急,不得已连要明媒正娶的女子带贴身伺候的亲兵小厮全杀了,以至于到现在还孤身一人没成家。这事杜昭不但跟谢平澜讲过,还怀着歉疚跟不少人都提过。   到头来竟然得知他杀身边人是为了灭口,掩盖密谍接连出事的内情,杜昭的心情可想而知。   可即使是这样,杜昭心都凉了,压根儿不想再见汤啸,也没想着置其于死地。   直到亲兵为他送来谢平澜的密信。   信在路上耽搁了几天,杜昭收到信时已经知道谢平澜曾在江明城与费长雍谈判,猜到信中必是此次谈判的结果。   等他拆了信一读,果不其然。   谢平澜在信中为他详细分析了以粮食换取邺州三地归附的诸般好处,另外细说了费长雍所提的三个条件,并称自己得大帅亲允有便宜行事之权,眼见此等千载难逢的良机,不能错过,已经做主答应了。   前两条到也罢了,杜昭怔怔盯着那费长雍所提的第三条,谢平澜辞官。   他能有今日,时也命也,不可否认,每至关键时刻,都少不了谢平澜的鼎力相助。   患难兄弟,左膀右臂,亦不过如此。   结果没等着论功行赏,与他共富贵,谢平澜却需得放弃这拼命打下来的一切,远走江湖了么?   杜昭觉着心口有些堵得慌,再看那信上说费长雍精于机关阵法,会随同前往双桥镇,协助大军破铁棘战车,若是此战顺利,下面取石安当势如破竹,这差不多是他为大帅,为密州军打的最后一仗了,更觉亏待了对方。   “好在谢家人还都在京里,但愿这是他的权宜之计吧,等过两年邺州消停了,我再叫他出来做官。”   虽是这样杜昭仍觉着万分过意不去,甚至想到了等招降那位金汤寨的隋大当家,一定要予以厚待,毕竟那是谢平澜的老丈人。   杜昭正拿了信心潮起伏,却有王桥卿的亲信奉命送来一封密报。   密报的内容却是王桥卿在收接整顿潜伏于石安的那些密谍时,“无意间”发现了上回谢平澜遇刺的线索,真相呼之欲出,又是与汤啸有关。   这是早便筹划好的,刺向汤啸的致命一刀。   时机刚刚好。   杜昭并不知道,接到密报之后手都气得抖了。   “王桥卿呢,现在何处?”   “回大帅,王大人已经带人骑快马绕路赶去石安了。”   杜昭顿了顿,想起王桥卿确实向自己禀报过,要先一步赶去,配合着谢平澜的大军里应外合,心说我都气糊涂了,沉声吩咐:“你速传了信去,叫他务必要把那刺客抓回京城。” 第188章 鏖战   “报, 敌人杀下来同咱们争夺河道, 先锋营伤亡逾千!”   谢平澜和童向雁站在帅旗下,位置稍稍靠后, 谢平澜看出童向雁因为怕输而心神不宁,主动问道:“常都统可曾求援?”   “没有!常都统说敌人比咱们损失只多不少。”   “那就再探!”   常锋不说,二人也心中有数, 河中流淌的都是血水, 血腥气顺着风笼罩了方圆数里,这会儿河道里根本不用再铺设木板,光双方的尸体都快填平了。   这拨探马才走, 下拨又来:“报,敌人攻势稍减,主力往双桥镇方向后撤,常都统说河道已经是咱们的了, 请童将军和谢大人率大军过河。”   这同之前商量的一样。童向雁点点头:“那就传令过河吧。”   河对岸不远即是长约里许的斜坡,坡上伫立着几十辆铁皮怪物,远近错落摆开, 前面没见有拉车的牛马,灰黑色的四方外壳离远望去像小型的堡垒, 隐隐透着肃杀恐怖气息。   正是叫密州军上次吃了大亏的铁棘战车。   明月被扑鼻的血腥气熏得几欲作呕,将弓箭交到左手, 腾出右手掩住了鼻子,苍白着脸道:“该咱们上了。”   一直摩拳擦掌要唱《捉妖记》的费长雍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嘀咕道:“你老实后边呆着吧, 这么大的反应,不知道的还当你害喜呢。”   万马军中一片嘈杂,他声音虽小,明月耳尖,竟听清了,羞恼道:“滚滚滚!”   叫这股怒气顶着,她奇迹般忍住了,夹杂在费长雍、巫晓元等人当中顺利过了河。   费长雍不再同她斗嘴,长身极目远眺前面山坡。   这一段是攻克双桥镇直取石安的必经之路,谢平澜等人宁可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要拿下来。   攻克不是目的,是要尽可能地打击对方,消灭敌人,否则放平南王和他的主力军队在身后,睡觉也不安稳,太容易腹背受敌了。   看实物和士兵们口中的形容有不小出入,费长雍叫众人让开,又凑得近些,眯着眼睛等铁棘战车发动第一拨攻击,亲眼看看虚实。   还没到巫晓元带人上去拼命的时候,他紧跟在明月身后,帮她格挡乱飞的流矢。   “这些车没有畜生拉着,到底是怎么移动自如的?”他问出了叫好多密州军疑惑不解的问题。   费长雍离得远,没空帮他解答,明月道:“车下面有轮子,这车份量不轻,为保证平稳,朝廷军应该为它铺设了专门的滑路。”   学过一阵子机关术,她只凭离远臆想,便能想到好几种控制这车辆移动的办法。   这时常锋所率先锋营已经冲至坡下,离着最近的铁棘战车不过二三十丈。   坡顶鼓声骤起,数千且战且退的朝廷军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跟着数道乌光自铁棘战车里飞出,穿过空当,甚至刮到了几个躲避不及的朝廷士兵,居高临下飞入密州军的阵列当中。   战场上乱糟糟的,有吃过一次亏的密州军将士见势不妙大声呼喊,但已然是来不及了,随着那尖啸声渐渐止歇,铁棘战车正前方的空地骤然加大。   前锋营的士兵首当其冲,像割草般成片倒下。   明月目睹这幕,身上一阵发冷。   就这一辆车,瞬间就收割了数十条性命。   显然铁棘战车发射的不是普通的攻城弩,不是直线穿了葫芦就拉倒,对于周围的人都有很强的伤杀力。   而密州军亦显露悍勇之气,除了出现大量伤亡的队伍稍有停滞,其余先头将士仍向着坡上冲去。   常锋位置稍偏,躲过了一劫,来不及庆幸,大声督促手下向着发射过的铁棘战车冲锋。   虽然听说这东西两次攻击间隔时间并不长,但他参加了战前的会议,知道前锋营除了抢占河道,更重要的任务是为费长雍等人毁坏战车打掩护。   铁棘战车在半坡缓缓移动,突然,没有预兆的又是一轮齐射。   这次不但是这一辆车,数十辆车一齐有了动静。   面对乌光如雨,前面的尚来得及匍匐于地,后面的士兵躲避不及,登时死伤惨重。   童向雁离远看着愈加焦虑不安,这根本就是之前那一战在重演,忍不住低声问谢平澜:“那姓费的靠得住么?”   谢平澜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道:“放心,他一定会尽力。到是平南王调兵遣将的本事不能小觑,明知这战车会在战场上占到大便宜,怕是不会安安稳稳在双桥镇坐等,多半要派兵包抄,以图重挫咱们。”   这和童向雁的预计不谋而合,他点点头,主动请缨:“会是穆致尧么,给我些人马,我去会会他!”   童向雁也想通了,与其留在这里揪心,不如真刀真枪去打穆致尧,万一谢平澜步了自己后尘,只要收拾了姓穆的,便保住了大军的后路,多少也能挽回点损失。   谢平澜正有此意:“有劳了,咱们在河对岸留了四万人断后,你再带中军三万走。”   这数目……童向雁欲言又止。   太多了,断后那四万除了看守粮饷的,余下将士战斗力不强,但中军都是精锐,前面战势正吃紧,谢平澜却手一挥,直接分给他近半的主力。   谢平澜此来名为监军,实则代表着杜昭,有便宜行事之权,还有那杜乐文就站在谢平澜的身后,除了不明白的地方随时请教,旁的一语不发。   少帅都没有疑问,他一个戴罪立功的败军之将多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是以童向雁没有多言,领令带兵走了。   这工夫山上那些铁棘战车几次发动,密州军这边已经死伤近千。   斥候走马灯一样禀报战况,短短时间前锋营折损了好几位军官,谢平澜面沉似水,吩咐道:“传令给常锋,叫他撑住了,尽量减少伤亡。”   待斥候离去,杜乐文忍不住问:“谢叔叔,那费长雍不是很厉害么,何不用他在半路上给咱们摆的那阵法?”   “我估计着迷踪阵需要借助于地形,双桥镇外一直是对方的地盘,他无法提前布置。”   正如谢平澜所说,费长雍一早就把用阵法破敌的想法给排除了。   这时候他已经趁乱凑近观察了一番铁棘战车,退回来向明月和巫晓元抱怨:“狗咬刺猬无处下口。这东西明明是‘雷震山庄’的人来对付更加合适,谢平澜这次怎么不请邵长河来?”   明月深知谢平澜的苦衷,汤啸不死,决计无法再请动邵家人,这会儿不是细说内情的时候,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道:“邵庄主要是能来,那还要你做什么?师兄你到底行不行?”   费长雍翻了个白眼:“师兄当然很行!”   他事先听士兵们说了个大概,带着明月和几名亲信做了些机关器具,这时候发觉与设想有出入,同自己那几名亲信稍作交待,吩咐道:“巫晓元你跟我来,先别带那些累赘,拿个翻叉就够了。”   他带过来的亲信全都没有巫晓元身手好。   巫晓元忙不迭应了一声,对明月道:“你自己小心!”接过一旁递过来的翻叉,跟着费长雍向前冲去。   因为不少东西都是明月亲手赶制,一说翻叉,她便意识到费长雍是准备从战车的下半截入手。   费长雍边往前去边交待:“对方造出来的这些战车虽然用铁壳子在外面包着,看不到里边的情况,但由攻城弩的力道足以推断,由于弩车和机括的存在,车身是极沉的。”   巫晓元不懂机关术,只能竖着耳朵仔细听,刚才明月也说这车沉,费长雍此时着重提及,难道要从车的分量上做手脚?   费长雍郑重道:“重量主要集中在下半部,那么它就有个不算弱点的弱点,这里是斜坡,一会儿我将它的车轴缚打断,伏兔和车舆会强行分离,你的任务便是抓住这瞬间的机会,趁二者错开之际用翻叉将车舆挑翻,明白了么?”   巫晓元点头:“懂了。你估计下,这玩意儿得有多沉?”   “连人带器械少说也得一千五六百斤。翻叉用好了,能抵消个零头。”   巫晓元顿感压力巨大:“第一次出手心里没数,别半途而废,我还是尽全力吧。”   他算是此时密州军中数得着的高手了,瞬间爆发千斤之力不难做到,但对自带机括,需得一定技巧才能使用的翻叉却很陌生,眼下不停地有自己人倒下,他只得硬着头皮,抓紧时间熟悉新武器。   “这东西受力怎么样,别撑不住劲儿断掉。”   “你放心。”费长雍答他。   这是临时起意,之前只准备了四把翻叉,都是百余斤重,挑翻数辆战车之后肯定会损毁,但费长雍估计只要巫晓元和他能配合好便足够了。   两人几个纵跃就到了最前,费长雍不再迟疑,沉声喝道:“注意,我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堕落起来实在容易。太冷了,每天下班就躲进被窝,盖两床棉被,一边追别人的小说一边安慰自己,反正也没几个人在等更。 第189章 破   铁棘战车发动攻击的间歇忽快忽慢, 估计是唯恐被密州军这边摸到规律。   费长雍俯身躲开尖啸而过的攻城弩, 取出了自己选定的武器。   约尺许长的暗钢柄略带弧度,极适合他一手掌握, 上面有三个按键,连接着复杂的机括,为匣中的百炼钢钉提供强劲的力道。   这其实就是一个超大号的雪净瓶, 制作的道理近似, 舍弃了雪净瓶作为暗器小巧出人意料的特点,变得更加凶悍而具有穿透力。   雪净瓶对付的目标是活人,而这东西用的好了却足以斩金断玉。   另外它的三个按键可以分三次发射百炼钢钉, 费长雍也想通过精益求精的改进,令它达到四次,但这已经是他们师徒所能达到的极致了。   师父萧学真十余年都没能解决的难题,他不指望着自己灵机一动就能想出办法, 除此之外,费长雍还准备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此时他离着铁棘战车已经很近了。   巫晓元就在身后,令费长雍觉着安心, 离开邺州的时候他可没想到,许久没有亲身上阵与人厮杀拼命了, 再次上场,竟是为他人作嫁。   心中转着这个念头, 费长雍微微苦笑,旋即揉身扑上,这一扑就到了战车旁侧。   耳略传来呼喝惊叫, 费长雍理都未理,伸手臂出去,对准离自己最近的铁制车轮,按动机括,车轴缚应声而断。   他着地打了个滚,伸手出去左右一晃,奇准无比,又打断了两根。   铁棘战车之下一共六个轮子,剩下的三个就要靠他拿刀砍了。   短短工夫,敌人反应过来,数杆长矛刺到,费长雍一刀挥出,将即将及身的长矛斩断,缩身钻于车下。   巫晓元看着揪心,正要帮忙,却发现费长雍这一钻,朝廷方面的高手发现刺不到他,转身奔着自己而来。   费长雍这一钻颇有风险,好在战车底部与他估计的大差不差,对方造车时一心寻求稳固,没有余力再在车底加设别的机关,但空间也极其狭窄,仅容一个人平躺。   费长雍深吸一口气,连斩三刀,一气呵成!   跟着他贴地飞出!   此时这辆车已经是上下分离,千斤重的车舆不可避免前滑,这正是费长雍刚才交待巫晓元出手的时机。   巫晓元猛然让开阻挡他的敌人,如鬼魅般旋身便站到了战车的侧后方,将翻叉一头抵在车舆下方,按动机括的同时单臂较力,猛然大吼一声。   随着他这一声吼,车舆自尾部被高高抬起,整个飞离了滑路。   周围战场因为这一幕乱成一团,巫晓元听不清两下人马都在呼喊什么,目送着那庞大的车厢砸进朝廷军队当中,留下一个满是血肉残躯的深坑,而后沿着陡坡向下翻滚,只觉手臂微麻。   “别愣着了,继续!”费长雍招呼他。   巫晓元应了一声,跟在费长雍身后,前面还有二三十辆铁棘战车在等着他们。   这时候两边的主将并一众江湖高手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二人身上。   朝廷军中自来有武林人士效力,虽叫巫晓元的神力吓了一跳,仍然一窝蜂冲上来,各显神通躲闪着战场上的流矢以及由战车成排射出的攻城弩,意图拦下费长雍和巫晓元。   密州军这边也是早有准备,谢平澜通过巫家请来不少高手,要他们掩护费长雍破敌。   趁着两下混战,费长雍故伎重施,巫晓元随后奋起神力,一连挑翻了五辆战车。   这铁皮堡垒一旦滚下山坡,便如一堆废铁,再也别想发动攻击,车里的士兵非死即伤,真是一刻天堂,一刻地狱。   五辆战车挑完,巫晓元半边膀子发麻,甩了甩手臂,发现手中上百斤的翻叉已有些弯曲走形,向着同伴喊了一嗓子:“换把翻叉来!”脚下未停,奔着第六辆战车冲去。   战车四周被箭雨笼罩,费长雍唿哨一声,随他前来的十余名亲信齐齐举起手中圆盾,离了数丈远向着战车掷过来。木质圆盾大如伞盖,十几个一起飞至,真是遮天蔽地,费长雍道声“走”,和巫晓元二人腾身而起,藏于盾牌之下,就到了战车附近。   巫晓元有些担心手里的翻叉,可同伴无法接近,没人帮得上忙,只得一咬牙,瞅准了时机去挑战车。   果然预感这东西往往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翻叉机括损坏,巫晓元连按两下没有动静,只得两脚扎根于地,气沉丹田,奋起全身之力去掀动那重近两千斤的车舆。   这么一耽搁的工夫圆盾纷纷落地,巫晓元的身影暴露出来,费长雍未及撤走,一看要糟,自车底匆匆捡了面盾牌掷过去,后发先至,帮他击落射向背心的数枚冷箭。   巫晓元也惊出一身冷汗,大喝了声“开”,随着车舆被硬生生掀起来,他拧动腰身,一枝箭贴着大腿险险掠过,划破衣裳,令着他大腿外侧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巫晓元暗叫“侥幸”,着地一滚,和费长雍两个安全退回来,赶紧换掉了翻叉。   费长雍看他一眼,叮嘱道:“小心点!”   巫晓元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费长雍又把亲信们都叫过来,重新布置一番。   随着一辆辆铁棘战车被破坏,这时常锋所率先锋营渐渐稳住了阵脚,伤亡依然很大,但将士们看到希望,士气大涨。   巫晓元趁着这点间隙抬头往山坡上望,但见余下的铁棘战车缓缓移动,正在往回收缩,一辆,两辆……足有二十余辆。   这叫他心中一沉。   哎呀,一把翻叉只解决掉了五辆车就不堪再用,他可看到了,完好的翻叉仅剩三把,难道余下的都要像刚才那样,完全靠人力……   此时位于中军的谢平澜和杜乐文等人却是松了口气。   战局看上去很乐观,对方占了地势的便宜,原本铁棘战车是最难对付的杀手锏,这会儿有费长雍出马,眼见那车一辆辆减少,杜乐文笑道:“谢叔叔,多亏你神机妙算,把费长雍请了来。敌人不得不变阵了。”   谢平澜微微颔首,指点他道:“若论机关术,萧老一脉乃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朝廷军若还不收缩阵势,给他再毁掉几辆,常锋便有机会夺路冲到坡顶了。”   “司徒翰也不过如此。”   杜乐文感慨了一句。   来之前光听说平南王如何如何,害他跟着心中惴惴,这会儿真正开战,同旁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依仗着战车而据守。   这个念头刚冒上来,就听着远处传来一声喊:“报!”   探马一手举旗,疾驰而来,到了近处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飞奔着到了几人跟前,单膝跪地:“报,谢大人,少帅,童将军遭遇敌军主力,很可能是由平南王亲率,童将军命小的前来禀报一声。”   此言一出,别说杜乐文,就是谢平澜也吃了一惊。   司徒翰竟亲自带兵去抄众人的后路?   那此刻前面双桥镇坐镇的主将是何人?   几乎是一闪念间,谢平澜就想到了:若童向雁判断无误,那这半天自己的对手就只能是穆致尧了。   他沉声喝问:“敌人出动多少人马?”   “足有五六万人。”   这就难怪童向雁觉着遇到了敌军主力。   “现在情形如何?”   “童将军抢先一步同粮饷队会合,命令大伙死守大营,小的来时敌军攻势凶猛,两下正在鏖战。童将军请大人放心,人在粮在。”   谢平澜微微松了口气,他能想到童向雁为何要据营死守。   还好之前拨给童向雁三万精兵,加上留守大营的四万人,虽从人数上稍稍占优,但论及战斗力,怕是远不及司徒翰的嫡系。   但这时候自己也抽不出更多人回军支援。   他略一沉吟,道:“回去告诉童将军,我将尽快拿下双桥镇,请他千万坚持住。”   探马领命而去。   “谢叔叔,要不我带一队人马回去瞧瞧吧。”杜乐文道。   谢平澜如何敢放他涉险,挥了下手,道:“你跟着我,司徒翰预料不到咱们这么快就找到办法对付他的战车,只要咱们这里打一场大胜仗,童将军那边围困自解。”   说罢,他叫过传令官来:“去告诉常锋,敌军主力正在围攻咱们的大营,我要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夺取双桥镇。”   咔嚓!   巫晓元心疼地望向手中的翻叉,这东西只有百来斤重,却为他挑翻一辆辆铁棘战车提供了巨大的助力。   可惜这已经是坏掉的第三把了。   开战前费长雍没真正见到铁棘战车,对怎么摧毁这玩意儿全无把握,准备的工具也是五花八门,真正能派上大用场的翻叉只做了四把。   费长雍也意识到二人此时面临的窘境,但他脑筋转得比巫晓元快多了,耳听常锋那边下令先锋营全体压上,他和巫晓元不能再耽搁,匆匆叫过一个亲信:“把坏掉的翻叉都给我师妹送过去,叫她修修改改,赶紧凑把新的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惭愧。 第190章 出奇制胜   明月已经在为修理翻叉而忙活了。   时间太紧, 费长雍没空细看, 担心坏掉的翻叉难以修复,想着以明月学到的那点手艺, 好歹合三为一应该问题不大,明月却唯恐五把翻叉依然不够用,急忙忙只将前两把拆开来重新组装。   战场上流矢乱飞, 身边士兵一窝蜂来来去去, 明月蹲在那里,极力忽略空气中叫人反胃的血腥气,全神贯注地做手工。   缺少的零件要随地取材, 从一旁用不到的器具上往下拆。   连丰带了几个亲兵过来,在她周围用身体围了个圈。   明月觉出有异,抬眼匆匆一瞥,手中不停, 口里道:“咦,你们不跟着谢大哥,来这里做什么?”   连丰几个今天的职责是中军旗下保护主帅, 免得被敌人所趁,瞅准时机来一招“擒贼先擒王”。   连丰道:“大人吩咐的, 你这里太乱了,小心为好。”   明月也确实需要一个相对不被打扰的空间, 闻言“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干活,少顷指挥着亲兵把翻叉的柄竖起来, 装好叉头,叫连丰帮忙将零件都镶紧了,赶紧给巫晓元送过去。   连丰道:“刚好我将他替换下来,功劳不能都叫那小子一个人占了。”   其实他是担心巫晓元连挑近二十辆铁棘战车,太过疲惫马失前蹄。   巫晓元确实是累得不轻,身上或深或浅也添了好几处伤。   随着敌军阵势收缩,余下的十余辆战车想跟之前那样,不伤筋动骨就轻松拿下来已不可能。   先锋营统帅常锋已经接到谢平澜命他半个时辰拿下双桥镇的军令,司徒翰没在前头严阵以待,而是带着敌军主力去攻打大营,断密州军的后路,这实在是太没把大伙看在眼里了。   常锋一时眼睛都红了,拔刀厉声喝道:“冲上去!只剩下几辆车,就算拿人命堆,推也推翻了,没有攻不下的道理!”   战到现在,他的先锋营折损足有三四千人,剩下的密州军势如疯虎,喊杀声震耳欲聋,潮水般涌向坡顶,直欲将十余辆战车淹没。   费长雍不知何时溅了一头一脸的血,胡乱用袖子抹了把,同换下巫晓元的连丰说了句“自己小心”,伏身冲了出去。   双桥镇攻防战在大约三刻钟之后结束。   一旦密州军这边破坏了所有的铁棘战车,冲上坡顶,穆致尧所率兵力要远逊于他们,用常锋的话说,根本不用什么策略阵法,光拿人命堆也堆得赢。   不要以为只有密州军上下对平南王司徒翰说不出的忌惮,朝廷军队这边日子也不好过。   朝廷的地盘越打越少,连司徒翰也吃过败仗,不得不被动防守,军粮早就供不上了,还多亏前段时间抢到了敌人的粮饷,算是解了燃眉之急,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大家的士气可想而知。   谢平澜得报,己方已顺利夺取双桥镇,穆致尧不知是不是想为恩师争取时间,坚守不退,已被常锋带着人团团围住,早晚拿下他。   常锋不愿再在他身上耽搁时间,叫过一个副都统交待一番,又拜托了连丰、巫晓元等高手帮忙盯着,匆匆来见谢平澜。   “大人,咱们已经拿下了双桥镇,末将请令,即刻带兵回援大营,和童将军两下夹击,管叫司徒老儿吃不了兜着走。”   童向雁带去断后的那几万人迎战司徒翰所率精锐,能坚持这么久,到现在还没有被攻克大营,殊为不易。   那边不但有数万同袍,还有大军得以在外征战的一应辎重粮草,再加上退路面临被截断的危险,众将焉能不急。   不但常锋请令,连杜乐文都道:“谢叔叔,我想跟去,会一会那司徒老王爷。”   谢平澜一时未语,想了想,叫过亲兵,吩咐道:“速去把费公子请来。”   众将齐齐望着他,等他下命令,留人占领双桥镇,余下的赶回大营,支援童向雁。   谢平澜目送亲兵策马而去,短短瞬间,理清了头绪,道:“大家都想去?”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   谢平澜道:“没有不同的意见?很好,那我可以确定,司徒翰必然已经得到这边的战况,这会儿也是这么想的。”   常锋欲言又止,同身旁同僚面面相觑。   谢平澜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杜乐文,道:“咱们为什么对战司徒翰难得一胜,便是因为长久以来,咱们这些将领的应对,甚至一举一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早我便在想,怎么才能战胜他,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出奇制胜。完全不去猜测他会怎么做,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杜乐文脸色微变,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只听这番话,谢平澜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并不准备回军支援童向雁。   果然,谢平澜继续道:“我会留下一部分兵力,不过不是去帮童将军退敌,而是守住双桥镇,截断司徒翰回师之路,余下的人跟我直接去打石安。”   打石安?   谢平澜的这个决定异常大胆。   如此完全抛开司徒翰不予理会,也不管后勤跟不跟得上,乍听上去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有违谢平澜一直以来缜密的处事之风,别说司徒翰从来没与他做过对手,就是杜乐文、常锋这些自觉很熟悉他的人都大吃一惊。   谢平澜不是突然间心血来潮,敢如此行险,他赌司徒翰还不知道费长雍所辖的三个州已经倒戈。   留下常锋的先锋营驻守双桥镇,谢平澜率中军开拔直扑石安。   他也不能真的任由童向雁在后头陷入苦战不管,临走前,找来费长雍,请他派兵拖住司徒翰,助童向雁一臂之力。   费长雍辛辛苦苦帮着密州军拿下双桥镇,按照之前的约定,此番缴获的粮食都是他的,正盘算着怎么往回运粮,听完谢平澜的要求,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怎的知道我叫了人来?姓谢的,你还真是利用我利用得彻底。”   谢平澜语重心长地劝他:“都这个时候了,你手下的将领不趁机捞点功劳,以后离了你如何安身立命?便是为他们着想,这个机会也不能错过了。”   “……合着我还得感谢你。”明知道对方说得在理,费长雍仍然觉着忿忿不平。   不过转念间他就想开了,眼珠一转笑道:“要我喊人来帮忙也行,师妹要留下陪着我。”   谢平澜微怔,费长雍已解释道:“眼下离咱们最近又能帮上忙的,可就只有隋大当家那一支了。”   隋凤啊。一提到未来岳父大人,谢平澜不禁有些发憷。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令得隋凤不满,每次对着他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找不到问题所在,也就没办法弥补解释。   这一点上他就不如费长雍,人家两个一早就“翁婿情深”了。   想到这里,谢平澜神色诡异地打量了一下费长雍,方才道:“我不能替明月做决定,得看她想不想留下。”   既然决定奔袭石安,自是越快越好,不过谢平澜还是挤出一点时间,悄悄征询明月的意见。   “见吧。”   “见?”   明月点点头,认真地道:“是啊,不是有句老话,跑得和尚跑不了庙嘛。”   她这半天已经从血腥氛围中脱离出来,先前的种种不适被胜利的喜悦冲淡,想起路经榆昌的时候只是听说她爹隋凤带兵来拦截,便拉着谢平澜改路它行,远远避开,忍不住有些想笑。   “没事,我去同我爹说,有师兄和白先生帮忙,打动他不难。”   谢平澜将信将疑。   明月叮嘱道:“你放心去打石安吧,战场上刀枪无眼,千万要小心。还有,别忘了帮子约报仇。”   说到正事,谢平澜点点头:“放心。拿下双桥镇,把司徒翰挡在外边,最艰难的关口我们已经闯过去了,与之相比,全无防备的石安应该好打得多。”   谢平澜所料不错,他率领大军刚刚离开双桥镇,便收到了王桥卿的密信。   信里告知他,王桥卿已经亲自带着手下混入了石安,以便赶在大军杀到之前,联络策反一批文臣武将,到时候里应外合,助他拿下朝廷的新都。   另外鉴于汤啸已被囚禁,王桥卿想早日抓住官仓外头袭击谢平澜的杀手,押送回京,定汤啸个罪证确凿,免得夜长梦多。   王桥卿的计划谢平澜早就知道,此时得知他那边进展顺利,不由长松了口气。   事关十余万人生死,天下百年气运,谢平澜此番坐镇中军,虽然一直看上去气定神闲,心中压力之大,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且说大军主力开拔,费长雍、明月随着常锋的先锋营留下,不过两个时辰,费长雍就联络上了前来接应的隋凤等人。   隋凤带来了八千余人,白策随行参谋。   这支人马原本是前来运粮护粮的,士兵不多,都是精锐,正面对阵司徒翰的嫡系或许力有未逮,但牵制敌人,同童向雁的大军夹击配合,却足以改变战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第191章 东引   明月其实有些打怵见父亲隋凤。   不过战事到了紧要关头, 总避而不见也不是那么回事。   当着谢平澜, 她没表现出半点勉强,只是拉上了费长雍做挡箭牌。   隋凤带着大军一到便投入战场, 手下的简经文、台昂雄等人各率手下死死咬住司徒翰的后军,他们从邺州方向直接杀过来参战,大大出乎司徒翰预料, 骤然面临两下夹击, 险些直接溃败。   大半天之后,隋凤终于有空闲见闺女了。   挡箭牌也有不好使的时候。   “小畜牲,你还有胆子回来!”   明月瘪着嘴不吭声。   细算起来, 她确实是有很久没有与父亲见面了,这还是小事,父女二人都心知肚明,真正令隋凤愤怒的是明月不但胆大妄为, 自己跑去跟着谢平澜出生入死,还把母亲和弟弟也捎带跑了。   隋凤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明月知道这不是顶嘴的时候, 纵有千万个理由,也只能忍着, 叫隋凤先消气了再说。   白策在旁不敢相劝,由着隋凤发泄一阵, 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以目示意费长雍,暗示他赶紧打圆场。   费长雍苦笑, 人家的家务事,确实不怎么好参合,硬着头皮劝道:“隋叔,先打仗吧,平南王嚣张了大半辈子,杜昭手底下还没人能在他面前讨得了好,眼下正该隋叔扬名立威,千万不要错失了良机。”   他的话隋凤多少还能听得进去,加上正面打败平南王司徒翰的诱惑确实很大,隋凤气哼哼地吩咐白策:“你把这白眼狼带下去,看好了,等打完了仗再同她算账!”   明月觑着父亲出帐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心说这第一关算是挨过去了。   她捞不着上战场,只觉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隋凤带着兵马鏖战大半日,一直不见回来歇息,中间用饭是白策相陪的,外边喊杀声震天,明月没什么胃口,道:“白先生,您多用些,这段时间跟着我爹,日子不好过吧?”   白策有些感慨:“最难捱的是缺粮,其它的还好。大当家憋了一肚子火气,到是没有随便迁怒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毕竟冤有头债有主,哈哈。”   明月“嘿嘿”笑了两声,小声揶揄:“还迁怒?他就不怕众叛亲离,身边一个人不剩。”   白策也压低了声音,和她几乎头碰着头:“太太和少当家可还好?”   明月眨了下眼:“都在京里,好着呢。”   隋凤一心闹别扭,结症还是在于夫妻不睦。白策当年还帮着明月出过主意,糊弄外婆跟着忙前忙后,可惜治标不治本。   明月悄悄同他说心里话:“我娘这段时间过得舒心,气色比从前可好多了,我爹若是还放着好日子不过,我肯定是要帮我娘的,他生气也没法子。”   白策安慰她:“别急,总能找着两全其美的法子。”   “大不了我带我娘她们离京,以后他俩各过各的。”   “不至于吧大小姐,夫人还好说,少当家怎么办?”   是啊,娘肯定舍不得同弟弟分开。   明月皱了眉,咬着筷子不吭声。   之前江氏带着一家老小怒而出走,独将隋凤留在邺州,还可以用躲避战乱遮掩,勉强保住隋大当家的颜面,可等各州一统,杜昭登基之后,隋凤多半会入京封官受赏,到那时一举一动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等着看热闹。   唉,真麻烦,得给他找点事情干。   在京城那会儿,明月便想叫父亲对上谢家众人,“恶人自有恶人磨”嘛,这会儿这个念头不经意间又冒了出来。   白策不知明月心中所想,打了个岔,跟她打听起了京里的各方势力。   “杜大帅手底下的人分了京城和密州两个派系,密州派是大帅在北方打仗时带出来的,他们同京城出身的文武素来不和,眼下是京城一系大获全胜,不过等谢平澜彻底退下来就难说了。不管怎么说,邺州这边虽是降将,投过去却也大有可为。我估计着杜大帅心里肯定不愿见那两派针锋相对地闹腾。”   白策若有所思:“真该叫大当家也好生听听。”   且说司徒翰猛攻密州军大营,童向雁存了雪耻的决心,加上得到谢平澜的传信,知道外头来了帮手,不惜代价,寸步不让。   直到天色将黑,双桥镇往石安沿途朝廷的地盘不断失守,消息传来,平南王一方不得不转为守势,收拢兵力,以做它图。   战事稍缓,费长雍带了人提前一步去与童向雁会合,白天一直在战场上督战的隋凤也有余暇回来略作休整。   台昂雄跟在他身旁,盔甲上全是血污,人没进来,笑声先至:“哈哈,隋爷,平南王名声这么响,原来也不是三头六臂,今日战场上看,确实是老了。英雄迟暮,不复从前,难怪前段时间会打败仗。”   隋凤“嗯”了一声。   明月和白策闻声双双站起来。   台昂雄抢先几步,帮着隋凤撩起帐帘,笑着打招呼:“白先生也在,哎哟,大小姐回来了。”   明月回应了他,偷眼去看父亲。   隋凤这会儿神情看上去平静多了,目光在明月身上一扫而过,没有多停留。   亲兵上前,为隋凤盛饭。   明月连忙接手,给父亲端过去。   白策趁机问台昂雄:“台兄,情况还不错?”   台昂雄摘了头盔:“咱们在这里拖住司徒翰,密州军长驱直入,半天时间接连拿下三座城,照这个速度,顺利的话明天中午就打到石安城下了。”   “司徒翰什么反应?”   “我看他无心恋战。”   隋凤打断二人交谈:“老台,你也坐下用些,吃饱了好再去会会那平南王,他要打咱们奉陪,他要走,咱们也用不着拼死拼活拦着。”   白策看隋凤心情似是不错,拉了台昂雄道:“大当家,我陪台兄到外边用饭。”   台昂雄会意:“隋爷,万一司徒老儿还有什么后手,我还是出去盯着些吧。”   他二人出去了,亲兵们见机到帐外守着,里头只剩下了父女俩。   隋凤吐了口浊气,把碗重重放到一旁,气哼哼道:“你个混账,看到你,老子就气饱了。”   明月低声嘟囔了一句:“那可省粮了。”   “你说什么!”   明月嘟嘴不答,半晌方软语道:“爹,您不是从小就教我,遇事要冷静,有理说理吗,干嘛这么凶?骂也骂了,要不你打我?消消气嘛。我都回来这么久了,你也不问问我娘怎么样了,还有弟弟。”   隋凤本来在战场上厮杀半天,火气没那么大了,却被她一句话拱了起来。   “你还有脸提你娘和弟弟!为了嫁那姓谢的,竟然违抗父命,将你娘和弟弟送去京城,有你这么胳膊肘向外拐的么,你这是断老子的后路!你爹和姓杜的可是敌人,混账东西!”   明月提醒他:“爹,您可小点声吧,什么敌人,您就不怕回头传到杜帅耳朵里?”   隋凤哼了一声,这会儿木已成舟,连费长雍都不准备再同杜昭争了,他自然知道形势比人强,还犟着不低头的是傻子,若不是急着立功好好表现,叫杜昭看重,他也不会把自己的那点家底都投入战场,尽心尽力帮着密州军拖住司徒翰。   明月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道:“您是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同谢大哥定亲可是我娘做的主,王桥卿王大人做的媒人,礼数周全着呢。”   敢情只撇开了他一个,他这当爹的既不在场,也不知情。   隋凤气得心口堵得慌。   明月又道:“爹啊,谢大哥救过月儿的命,待我也是真心的,大家彼此知悉根底,女儿觉着跟他在一起心里踏实,不管以后过的日子是穷也好富也好,心里只有欢喜。爹,您就成全我好不好嘛?”   隋凤怒道:“他敢让你过穷日子!”   明月差点乐出来,晃着隋凤的胳膊:“我就那么一说。”   隋凤对改换门庭到底有所顾忌:“那姓汤的……”   “您说汤啸啊,他已经被下到大牢,等候发落。”   明月没有同父亲细说,有王桥卿和谢平澜联手,等着汤啸的必是死路一条。   隋凤暗自松了口气,想想杜昭待谢平澜还真是偏心,明月铁了心要嫁那姓谢的,亲事若成,日后自己固然能得到诸多照应,可老被女婿压上一头,也挺憋气的。   明月对手指:“爹,等打完了石安,谢大哥就要跟杜帅辞官了。”   啊?   明月早过了一心想得到爹娘夸赞的阶段,眼珠转转:“他家里的情况,有些复杂……杜帅看他的面子,花了很大的代替才把人都从朝廷那边赎过来,谢家人眼界很高,不怎么好相处,谢大哥不想给他们做依仗。”   隋凤登时就上钩了:“怎么,他们竟敢给你难堪?”   明月撅着嘴,露出难过的神情。   隋凤登时就找到了撒气的地方:“奶奶的,给老子来这套!老子还没嫌他们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讨好昏君,什么没廉耻的事都敢做,结果丢人丢到全天下,他们到是恬不知耻,真是不知死活!”   他骂完了想一想,喝问道:“你娘怎么说?”   照他想,老婆儿子丈母娘有一个算一个都软弱可欺,他们几个在京里,整天和谢家人打交道,还不知道被挤兑成什么样子。   果然就见明月欲言又止:“娘叫我少招惹他们。”   真真岂有此理!   隋凤拍案而起,恨不得立刻杀到京城,把隋家的门户顶起来。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喧哗,脚步声杂乱,很快由远渐近,探马被亲兵们拦下,在外头大声禀报:“隋爷,石安方面传来急报,李太后母子听说双桥镇失守,密州军距离他们不过几十里,彻底慌了手脚,景国公李韶安遣使谢大人,商量献城归降!”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发烧,重感冒,一个多星期没能上班,感觉已经变成废人。   每天就是晕睡,把以前欠的睡眠一下都补上了。 第192章 平南王的条件   司徒翰还在拼死拼活试图力挽狂澜, 景国公李韶安降了。   双桥镇失守, 司徒翰没能阻挡住密州军,跟着费长雍治下的邺、彰、白三州易帜, 连番打击之下,大赵的文武直接就懵了。   先一步赶到石安的王桥卿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以陈华舟为首的一众文官同杜昭没什么过节,还有些香火情, 原本老皇帝活着没人敢吱声, 老皇帝一死,剩下孤儿寡母,好多人不觉有了想法。   至于武将们更不用说, 明眼人都看出来,司徒王爷独木难支,王桥卿发动亲朋好友,游说起来特别容易。   赶在谢平澜的大军杀到之前, 王桥卿还做了件事,将藏身在京兆尹衙门的秘谍悄悄抓捕。   那厮还不知道是他当日在齐虎处的口供有了破绽,还当汤啸犯事之后没有替他遮掩, 对自己在官仓外头箭射谢平澜的事情供认不讳。   王桥卿松了口气,立刻派亲信押送他回京城。   他敢打赌, 只要此人押到,汤啸也就彻底完了。   李韶安知道带兵来打石安的主将是谢平澜, 虽然往军前遣使,说是要献城归降,却不敢就这么把身家性命交出去。   因为谢贵妃, 他父子之前将谢家险些连根拔起,深仇大恨不可能化解,李韶安怕谢平澜趁机报复,又同时联络王桥卿,派出使节赶往京城去向杜昭递降表。   李太后和小皇帝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李韶安好言安抚,道天下未定,杜昭必会善待对他全无威胁的母子二人,做个降王可比偏安一城,整天担惊受怕强多了。   李太后抱着儿子痛哭一场,唯唯应了。   怎么对待长公主,李韶安却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细论起来他同司徒家有杀子之仇,李家虽然不像司徒翰两口子膝下只一根独苗苗,但那些庶子实在上不了台面,全都无法跟李克明相比。   只是因为大敌当前,李韶安才勉强同司徒翰两口子达成共识,暂时把仇隙揭过去。   司徒翰在外还有好几万兵马,长公主身边也留了不少人保护,这时候若是撕破脸,谁知道会引出什么后果,李韶安不想这时候多生事端,这么一犹豫的工夫,长公主已经得了消息。   石安自己人太少,朝中文武都要投降,她做不到力挽狂澜,一咬牙,将追随她夫妻俩的亲信召集起来,抢出了被严密监视的皇二子、皇六子,带着两个侄子半夜叫开城门,不敢迎着密州军去和丈夫会合,只好先往南行避祸。   李韶安没有料错,杜昭眼看登基在即,不能不为了治理江山考虑,觉着这仗打下去很是劳民伤财,一听说大赵君臣有意归降,大大松了一口气。   至于李韶安所提的条件,他逐条看过,觉着并不如何过分,召集自己人简单商议之后,决定停战纳降。   考虑到李韶安惴惴不安,派来的使节还特意提出归降之后的安全问题,杜昭专门给远在前线的谢平澜写了封亲笔信,半是解释,半是安抚,他也担心谢平澜放不下仇恨,背地里暗下毒手。   李韶安若是有个好歹,刚刚归降的大赵文武不免人心惶惶,再生波澜。反正那人是个草包,做为降将,以后也只能老老实实夹着尾巴作人,到不如放他一马。   与那封信同时到达的,还有杜昭对邺州众多降将的封赏。   费长雍自己要辞官归野,除了他,邺州一系就没有什么才能出众的人物,即便如此,杜昭依然从优安置,墙头草马康才和几员副将品阶未变,调往定靖以及南明州任职,三州文官保持原状,算是信守了原本法令不变的承诺,命陈佐芝的两个女婿携家眷入京,到时若是识趣些表现得好,会封两个散官养起来。   最叫人羡慕的当属隋凤,杜昭对他大加褒奖,叫他等战事一了便直接入京相见,据小道消息称,隋凤此去京城正可赶上杜昭登基大封群臣,很可能获封爵位,反正来日前途一片大好。   表面上是因为此次他带兵阻击司徒翰,力保童向雁大军不失,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杜昭爱屋及乌,冲着谢平澜,没把隋凤当外人。   杜昭对谢平澜重视到什么程度,没见打发了长子整天跟在谢平澜身边,当初手下还有汤啸能与他别别苗头,如今姓汤的也彻底倒了,杜昭把他交给京城派系的文官们会审,公布了十余条罪状,明正典刑,多年经营的势力亦被连根拔起,接替他的王桥卿和谢平澜私交深厚,两人好的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谢平澜若是不退,明摆着便是杜昭朝的第一权臣。   不管旁人怎么看,谢平澜接到杜昭的亲笔信,看完之后皱起眉头半晌无语。   他已经答应费长雍等仗打完了便向杜昭辞官,其实急流勇退的想法一早就有了,即使对方不提这个条件,他也准备找个时机抽身。   不过在那之前,谢平澜还有一件事要做。   就在两天前,退而持守势的司徒翰派亲信自投罗网,进入隋凤的大营送信,其实是通过明月联络上谢平澜,约他私下里见面。   与此同时,司徒翰尽起大军,绕过双桥镇往南方而去,目的十分明确:他已经得知大赵君臣的举动,索性放弃石安,前去与妻子会合。   论及危险性,司徒翰夫妇可比李韶安等人要大多了,别看现在如丧家之犬,天下之大连个容身的地盘都没有,一旦有了喘息之机,势必要卷土重来。   而且想真刀真枪将这老王爷除掉,别说谢平澜,杜昭麾下的将领谁也不敢夸口有这样的本事。   所以谢平澜没有多犹豫,带着明月、巫晓元等人悄悄离营,几番试探之后与司徒翰见了一面。   不知是因为在战场上耗费了太多心血,还是叫白发人送黑发人折腾的,司徒翰大见苍老。   老王爷没有时间卖关子,见面后直接开门见山:“本王手下还有几万兵马,长公主那里又带走了两位皇子,别说占据一州一地,就算是占山为王,尔等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吧。”   不为这个谢平澜也不会来。   “不知平南王爷有何见教?”   司徒翰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大赵气数已尽,本王并非输不起,叫我归降杜昭没有可能,杜昭不愿我亦不想与他呆在同一片土地上,这样吧,只要你们宰了李韶安那乱臣贼子,本王便带着家人和手下坐船出海,走得远远的,大家再不相见。”   谢平澜没说不行,只道:“那咱们一言为定。不知王爷可需什么凭证,李韶安很快就去京城了,您若想叫我千里迢迢把他项上人头送来,怕有难度。”   司徒翰早想过这个问题,他和李韶安家仇国恨不共戴天,相比起来杜昭到成了其次,此生就要同老妻一起背井离乡,临走前怎么都要借刀杀人,把逼死女儿的账好好算算。   “那到不用,穆致尧在你们手里,叫他代本王验明正身即可,本王会写信交待他,事情若成,他就留在京城,一心一意辅佐杜昭吧,他身后还有一大家子,父母年纪都大了,用不着跟我一条路走到黑。”   司徒翰安排得如此周详,连学生的后路都一并考虑到了,谢平澜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分别之际直言:“王爷放心,晚辈当尽力促成此事。”   司徒翰神色看上去很平淡,显是早料到了谢平澜的反应,话里带着几分怅然:“罢了,你与王子约是知交好友,那本王等你的消息。”   结果谢平澜还没来得及将司徒翰开出的条件报上去,先接到了杜昭的信。   这可有些棘手了。   杜昭登基在即,君无戏言,亲口答应了的事情叫他收回去,那确实是一件很失面子尴尬的事,再说李韶安已经降了,杀掉他意味着新君向司徒翰低头屈服。   谢平澜有把握劝杜昭让步,却不想惹得对方不快。   杜昭待他与旁人不同,两人既是君臣又是好友,谢平澜决定急流勇退,自然盼着这份情义能有始有终。   “怎么办?”明月跟他一起去见的司徒翰,对他面临的难处一清二楚,关切地问。   “你说呢?”   “好想叫那姓李的老贼给子约抵命。要不咱自己做?”   谢平澜将杜昭的亲笔信小心折好,信笺在掌心里轻轻敲了两记:“做是要做,但犯不着自己来,待我想个万全之策。”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捏了捏明月的面颊,带着几分亲昵嘲笑道:“你呀,怎么还跟刚认识那会儿一样,想摘花了就上去一把捏烂它,没有半点长进。”   明月娇嗔道:“我这不是有你嘛。”   谢平澜顿时忘了要说什么,一双眼睛越发明亮,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是,这些阴谋诡计就都交给我好了,跟我回京吧,明月,我请杜帅为咱们赐婚。” 第193章 折腾   杜昭登基在即, 新贵们齐聚京城, 除了像王桥卿这样身负重任确实赶不回的,不管是跟着杜昭造反的嫡系, 还是自邺州、大赵朝廷投诚的文武,都一门心思等着拜见新君,好受封领赏。   闲下来了大伙都忙着买房置地, 蓄养奴仆, 令得皇城附近的房价凭空涨了几倍。   隋凤安顿好手下的兵,紧赶慢赶还是到得迟了,等他到了京城, 像样点的宅子都已经有了主。   他到不是贪图享受,也没有把握以后会留在京城,不过是一门心思想着找谢家人麻烦,谢家虽然失了爵位, 却依旧住在顺德侯府,地方宽敞自不必说,接触到的官员看谢平澜的面子, 对他们处处陪着小心,日子过得挺舒坦。   还没等当面锣对面鼓, 自家衣食住行上先矮了一头,隋凤愈加气不顺, 在城西平民百姓聚居之地买了个二进的宅子,便想将老婆孩子先接回来。   当初是江氏连招呼都不打就带了儿女一去无影踪,他现在有了撒气的对象, 没工夫再同女人计较,想着既往不究,哪知道江氏竟然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   “我们娘几个在这里住惯了,出入有人保护,邻居也相处得很好,不想搬去别的地方。”   江氏原本合计着,若是隋凤与她翻旧账,那她索性以后就跟着女儿女婿过,没想到许久未见,隋凤到沉得住气了。   家丑不可外扬,江氏也不愿叫外人瞧笑话,本着息事宁人退了一步:“京里不安稳,要不你也住过来吧。”   隋凤哪肯住谢平澜的宅子,冷哼一声,张嘴待要挖苦,却被闻讯赶来的曹氏打断:“女婿,你千万别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宅子看着不大,护院们可都是大帅派过来御前侍卫,专门来保护小谢的,咱们也跟着沾光。有他们在,不管哪路的妖魔鬼怪,量他们也不敢打咱们家的主意。”   隋凤闻言有些吃惊,这是监视?这么大张起鼓的,应当不至于。   看来杜昭待谢平澜还真是与旁人不同。   想到此,他道:“随你们喜欢吧,不过如此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月儿总不能从这里出嫁。”说罢他深深看了江氏一眼,也不废话,转身带了手下大步而去。   曹氏探头看隋凤走得不见人影,担心地问:“这是又跟咱们置气了?”   “没有。”江氏很肯定地道,隋凤如此反常,令她皱起眉头,好生困惑不解。   且说隋凤出了巷子口,就在附近找了个酒家进去坐下,叫亲兵去把白策和老七简经文找来。   这时候离饭点还早,好在白、简二人都没外出,很快赶到。   三人喝了点酒,隋凤也不避着旁边倒酒的亲兵,直接道:“我准备教训一下谢家人,你们帮我想想怎么下手。”   大家闻言都有些吃惊,眼看着谢平澜同大小姐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怎么大当家还不肯消停呢。   白策心里盘算着谢平澜和明月还有几天能回京,自己好前去告密,偷偷瞥了隋凤一眼,嘴里套他的话:“大当家,我对谢家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不知您是想要怎么个教训法?”   隋凤冷笑一声:“慢慢来,先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吃个哑巴亏,能有苦说不出是最好。”   “您是想叫谢家识相些,主动退婚?”   “他敢!”隋凤面露鄙夷之色,“先教他们把招子放亮些,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谢家早败落了,这不是谢太傅在的时候,同他们做亲家,老子还嫌丢人!”   白策微微松了口气,若只是这样还好。   “大当家,听说谢家那两位侯爷自来了京城,就不怎么出门了。”   隋凤凉凉地嘲道:“自己也知道丢人吧。”   “小字辈的到是经常出来走动,不过要收拾他们,哪用得上大当家亲自出马,咱们这么多兄弟呢,七爷,你说是不是?”   白策悄悄暗示七当家简经文接过这烫手山芋,底下人去做,总好过隋凤出手没个轻重,万一闹出人命来,可真不好善后了。   简经文只得道:“放心吧大当家,我那还有一百多号人,从明儿起就盯着顺德侯府了,有一个算一个,敢出门就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兄弟们干这事可是在行!”   隋凤想想,觉着这样也不错,谢家的小辈自己若是正巧遇上,随手欺负了不算什么,可若专门去堵,未免有失身份。   谢家两房如今在京的有几十口,虽然竭力低调,也免不了每日都有人要出去买东西,交朋会友,应酬外加打探消息,进出大门的人络绎不绝。   只过了三两天,谢家的长辈们就意识到不对劲儿,有一股势力将矛头对准了他们,在不遗余力地找茬。   手段五花八门,有的委婉些碰瓷讹诈,有的蛮不讲理仗着人多直接动手,谢家人没什么防备,以前的家将早在抄家的时候就死的死散的散,新买的奴仆只会跑腿伺候人,一到这种场合完全指望不上,到最后年轻的主子们只得破财消灾,鼻青脸肿的被放回来。   谢平澜的大伯和父亲哪还坐得住,连忙叫家人先别出门,召集了家里的男丁们商议应对之策。   “对方的来路可查清楚了?”   谢七昨天挨了打,眼角青了一块,忿忿地道:“大伯,爹,那些歹人特别嚣张,听口音都是外地的,听他们交谈说金汤寨如何如何,想是一群土匪进京来闹事。”   谢三脸色亦不好看:“若是寻常的土匪干嘛专盯着咱们家,我叫人给衙门里送了点银子,人家没要,很为难地给退了回来。”他素来谨慎,不过这回运气不好,头一天出去就撞上了,只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大街上交了买路钱。   谢平澜的大伯慨叹道:“来者不善啊,看来衙门那些人知道内情。”   “那是,爹,您不觉着金汤寨听着耳熟么,他们的大当家您更熟悉,邺州隋凤。”   谢平澜的大伯和父亲不由面面相觑,有些傻眼:“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五小声嘟囔:“听说那匪首一言不合就杀人,在邺州能止小儿夜啼,谁又能猜到他脑袋里想得啥,反正沾上他便等着倒霉好了。”   之前那场牢狱之灾将谢家两位侯爷的野心连同精气神消磨得一干二净,谢平澜的大伯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咱们也不想同姓隋的扯上关系啊,但这事,唉,要不就找个中人,请隋凤见上一面,叫他有什么不满直接去找平澜,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是咱们管得了的。”   谢三见叔父在旁一脸羞愧欲言又止,想是也不满意摊上这么个儿女亲家,很怕他老人家出面激怒了隋凤不好收场,连忙道:“这位隋大当家新近立了大功,杜帅亲自去信褒奖,这次来京除了找咱们晦气,更是等着听封受赏,听说杜帅有意赐他伯爵之位。”   一说到爵位,谢家人都沉默下来。   杜昭打江山,他们没立过寸功,杜昭看谢平澜的面子,不计前嫌花大价钱把他们一家五十余口赎出来,可谓是仁至义尽,至于双侯爵位就别再做那美梦了。   谢家唯一能指望的谢平澜心结犹在,父子兄弟见了面,竟比外人还要客气,大房的谢四只好一直“疯”着,躲在屋里不见人。   想到此,谢家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忍不住满腹委屈:你们两翁婿合不来,干嘛害我们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谢三劝道:“二哥不在京城,叫我说咱们不如忍一忍吧,真闹大了,丢人的还是咱家,等二哥回来,他总不能干看着,到时候说不定他就搬回来住了呢。”   两位前侯爷不约而同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谢平澜的父亲念及自己一大把年纪了,长子离心,次子惨死,不由地悲从中来,他不反思自己,将仇与怨都记在了李韶安头上,恨恨地道:“这些日子可有那姓李的消息?他一投降便既往不咎,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难不成杜帅手下那么多人都白死了?”   谢家小辈们比他消息灵通,谢五泼他凉水:“叔父,李老贼肯花钱打点,这段时间鲁泉为了他和陈华舟一直在京城奔走,京里早就传开了,他和陈华舟是得了杜帅的承诺才率众归降的,杜帅答应善待前朝君臣,他的国公就算保不住,怎么也会给个世袭的侯爵在家养老。”   鲁泉是大学士陈华舟的内弟,口才了得,经常自比苏秦张仪。   谢平澜的父亲顿觉了无生趣,活着没个盼头,缓缓起身,道:“你们慢慢商议吧,我去看会儿经书静一静。”   谢家从此大门紧闭,吃的用的都叫人送货上门,众人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啊等,好不容易把谢平澜等回了京。   八月初,谢平澜眼见南面几州局势平稳,把石安受降的一应事务拜托给王桥卿,又留下少帅杜乐文坐镇,和明月返回京里。 第194章 赐婚   谢平澜回京, 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向杜昭复命。   杜昭详细问了问邺州那边的情况, 费长雍无意进京同杜昭见面,走得异常潇洒。   谢平澜便需代他收拾烂摊子, 免得在杜昭心中留下芥蒂。   诸州太平,天下归心,眼下对新王朝而言, 唯一的遗憾就是司徒翰夫妻带了两个侄子并几万兵马逃去了南方, 据说去了白州之南,和陈佐芝的长子陈丰瑞勾结到了一处,来日稍有不慎, 就可能变成心腹大患。   杜昭本就不想叫谢平澜抽身,借此挽留他:“你看看我手下的这些文武,除了你还有谁能对付得了司徒翰,索性一事不烦二主, 你帮我彻底平定了白州再说辞官的事,也不算言而无信吧。”   谢平澜并不附和,只是笑了笑, 道:“会有办法的。”   杜昭叹了口气:“你们一个个的都急着要离开,以后我呆在皇宫里, 整日由早忙到晚,别说上战场了, 想离开京城都不容易,所谓孤家寡人,实在无趣得很。”   谢平澜相信他这时候说的是真心话, 劝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这一切早在我姐夫为你写《出征赋》时就已经注定,往后这天下的老百姓能不能吃得上饭就看你的了。”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两个好友沉默片刻,互相望望,杜昭主动道:“平澜,你为我出生入死,忙前忙后,又因汤啸受了很多委屈,如今要功成身退,我这心里很不好受,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你那些兄弟当中有没有与你交情尚好,能继承爵位的?”   谢平澜一听就明白了,杜昭这是有意看自己的面子,把顺德侯的爵位归还谢家。   他立刻推辞道:“还是不要了,大帅赎他们出来,已经花了很大代价,我家里人寸功未立,若是封侯,难以服众不说,他们自己也承担不起,能将前事揭过,在京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已经很知足了。”   杜昭笑道:“那好吧,你我说定了,该你的爵位我给你留着,你且逍遥快活去,日后你的儿孙可得出仕,好好辅佐我和文儿。”   谢平澜就势请他为自己和明月赐婚。   杜昭笑得甚是开心:“早就等着你来向我提这件事情了。不但要赐婚,到时候我还要亲自去婚礼上道贺。说起这个,我正想问问你,听说这些日子你那位未来岳丈同你家里起了些矛盾,事情解决了没有?”   谢平澜不意外这事传到杜昭耳朵里,先感谢了杜昭的成全,摇头叹息道:“也不知为什么,我这位岳丈大人向来看我不顺眼,若不是拧不过岳母和明月,怕是到现在还不肯答应婚事。唉,人生于世,总是难以样样周全,只盼着往后日久见人心,我多孝顺岳父岳母,能扭转他的成见。”   “不如我同他谈谈?”   杜昭正紧锣密鼓筹备登基大典,一直未能抽出空来同隋凤见面,但封赏文武百官的旨意已经由姚鸿煊初步草拟出来,按杜昭的意思,隋凤得封诚勇伯,下旨前后,杜昭肯定要见见隋凤等一众邺州来的降将。   谢平澜无奈笑笑:“那自是求之不得,我也不奢望太多,只盼着以后不要夹在中间难做就好。”   杜昭并不知道,谢平澜所谓的“夹在中间”,并不是指父母家人与岳家,实际上隋凤同谢家闹成这样,他和明月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见过杜昭之后,谢平澜便思忖着怎么借助这次的契机,彻底解决京里的种种麻烦。   按说他离开京城这么久,应该回家看看,不过这会儿谢家门外正热闹,人多眼杂,他这会儿还不想直接对上隋凤,是以传了个口信,约大伯家的老三单独出来喝茶。   谢三是个聪明人,谢家在石安遭了那么大的劫难,这小子连根寒毛也没伤着,冲着这份精明识时务,谢平澜相信有些话同他说相较旁人既省时又省力气。   谢三来得很快,为了不引起隋凤手下那帮人的注意,他也顾不得面子了,换了身仆人的打扮,藏在送货的马车里溜出府来。   为叫二哥知道家里人被逼成什么样子,他也不换衣裳,就这么可怜兮兮地赶来赴约。   但显然苦肉计并不好使,谢平澜就像没看到似的,气定神闲地坐在上首,抬手示意他:“坐吧。”   谢三老老实实在一旁坐下来。   小厮退出去,关上房门。   谢平澜亲手泡了茶,给谢三添上。   谢三连忙欠身接过。   “二哥几时回来的,这趟石安之行,旁人都道二哥运筹帷幄,正面击溃司徒翰的大军,迫使李氏归降,顺便还替杜帅收服了邺州,羡慕你立下不世奇功,只有咱自家人才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怕二哥你有个什么闪失,叔父和婶娘前些日子整夜为你念经祈福。”   谢平澜动容笑笑:“叫二老牵挂了。”   谢三知道凭自己再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不可能将前尘往事一并抹去,令得对方心里微无芥蒂。   谢平澜不会无缘无故找他来陪着喝茶,隋凤同自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是谢平澜在后面撺掇的就出了鬼。   他捧着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准备洗耳恭听。   谢平澜先大致讲了讲杜昭对谢家的安排以及他推辞爵位的理由。   谢三呆怔片刻,道:“这样也好,省得再处在风口浪尖上,遭人非议。还是二哥考虑得周到。”   既是要在杜昭手底下讨生活,谢家诸子早息了同谢平澜相争之心,只盼着能沾光“同富贵”。   谢平澜微微颔首,告知他道:“这次为了叫邺州归顺,我答应了费长雍,以后大约要离开京城,做一名江湖闲人,还请三弟帮忙,为我向家里诸位长辈解释苦衷,多多美言。”   “啊?二哥你怎么……杜帅同意?”这对谢三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   “我已向杜帅请辞,杜帅也答应了。”   “这……”谢三坐不住了,暗生埋怨:“你说你都决定不当官了,还把爵位给辞了,日后人走茶凉,谢家在京城还呆得住吗,岂不是谁都能上门欺负?不,根本用不着等那时候,就是现在不也是拿隋凤没办法?”   隋凤也就罢了,别看金汤寨那帮人闹得欢,到底不是奔着破家灭门来的,可这眼瞅着京里还有个大仇人呢。   想到李韶安,谢三微微打了个寒颤,急道:“你什么时候走,你走了,隋凤怎么办?李老贼那里又该如何处置?邺州安全不,要不大家一起走吧。”   自己这个堂弟到是当机立断。谢平澜不紧不慢抬手斟茶:“杜帅已为我和隋小姐赐婚,总得好好准备准备,成了婚再走,估计得杜帅登基之后。”   说到这里,他挑了下眉:“至于李贼,你们可有关注他最近的消息?”   “那老贼同陈华舟的内弟鲁泉走得很近,姓鲁的为他四处奔走,老贼一门心思等着封爵。”   “是啊,一个侯爵总是少不了了。”   连谢平澜也如此说,那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谢三只觉脊背上都是冷汗,哪还有心思喝茶,眼巴巴望着谢平澜,盼着能得他面授机宜。   谢平澜意味深长地笑笑:“鲁泉么,我也很熟,你有什么事,可以悄悄同他打招呼。”   “啊?”   谢三一头雾水,只觉二哥话中有话,却没明白其中深意。   “邺州地势险恶,伯父和我爹怕是住不习惯,你们还是在京里呆着吧。四弟近来病情如何,可有好转?”   谢三不防他突然提起四弟,无措地望着对方,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四自打脱离大牢来到京城便神智不清,时常又哭又笑地闹笑话,请了好几位大夫来看也没能治好他,说是在牢里受刺激太甚,只能由专人照料,好好调理。   但谢平澜去亲眼看过,并不相信老四是真疯了,不过是害怕自己同他算当年的旧账罢了。   他那会儿没有揭穿,大家有些心照不宣,只道旧事翻过就这样了,这会儿突然提及,谢三的第一反应是紧张:四弟与他一母同胞,比之谢平澜可亲近多了。   “呃,多谢二哥关心,还是老样子。”   谢平澜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手指在桌沿上轻叩,“哒哒”一阵轻响,突道:“这样吧,我认识一位神医,你们知道的,就是当初从鬼门关内拉回我的那位,蔡九公蔡老,正好他对人脑颇有研究,趁着我成亲将他接到京里来,给四弟看看,我想定能叫他恢复如初。”   ……   直到回到家中,在黑暗里独坐许久,谢三才确定了谢平澜今天找他的意图。   他腾地站起来,悄悄去找了父亲、叔父以谢四,关上门商议。   “二哥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两个条件以前的事便能一笔勾销,第一件,咱们得出钱出力好好准备他的婚事,给足隋家父女面子;第二件,在他成亲之前,通过鲁泉制造机会,由四弟出手,除掉李韶安!” 第195章 诛李   杀李韶安可不是小事,谢家二老担心谢三太想除去这大对头,一厢情愿,以至曲解了谢平澜的意思。   若没有谢平澜暗中遮风挡雨,只凭在座几人的力量,就算有心算无心,侥幸办成了,也很难全身而退。   “他当时是如何说的?你且慢慢道来。”   谢三就捡着关键的言语给诸人复述了一遍。   “这……”谢家二老有些犹豫不定。   谢四早就憋屈地不行,原以为这辈子都要躲躲藏藏的,简直暗无天日,难得有机会重新过正常人的生活,立即就道:“管他呢,李贼不杀终究是个大祸患。大不了杀了之后我给他抵命,再这么下去,非他娘的真疯了不可!”   谢三示意他少安毋躁:“父亲,叔父,依我说其实不必担心,咱们可以先试探一下,还请叔父打发贴身小厮悄悄去接触鲁泉,就说隋凤带着金汤寨的人整天在咱家大门外头闹事,盼他看在旧时交情上,出面调解。他若是有所表示,那就错不了了。”   八月二十五,杜昭称帝,定都前朝京城,国号“安”,改元“平宁”,二者都蕴含了结束战乱,迎来太平之深意。   新帝开国,大赦天下,普世同庆。   自古以来,帝皇的登基大典都是极为冗长,更不用说开国皇帝,一整套仪式下来,若隆而重之,少说也得闹腾两三个月。   杜昭采纳了陈华舟的进谏,缩减了祭天和祭告宗庙的步骤,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搞定了,还同时册立了皇后和太子。   接下来便是大封文武群臣了。   文臣方面,以姚鸿煊为百官之首,陈华舟紧随其后。   武将基本是杜昭的老班底,身居高位的都是密州军的诸位大都统,前朝和邺州降将当中得到重用的也只有一个隋凤,封爵诚勇伯,赐位于英台大街西风胡同府邸一栋。   明眼人都知道,隋凤这是沾了女婿的光。   因为种种原因,新帝没有封赏屡立大功的谢平澜,谢家的其他人也没捞到一官半职,为谢平澜和隋小姐赐婚的圣旨已经下来了,杜昭这是将对谢平澜的亏欠全都补偿到了老丈人身上。   上述安排之外,前朝的小皇帝获封赵王,封李韶安为怀定侯。虽然没有封地,好歹能世袭传之于后世子孙。   李韶安同群臣一道跪听圣旨,叩谢隆恩。   封他怀定侯的消息,鲁泉早些时候已经打听清楚,提前透露给他了。但直到这一刻,李韶安亲耳听到,方才微微松了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公爵虽未保住,但杜昭说话算话,承诺全部兑现,小皇帝归降之后封王不出奇,李韶安到是没想到杜昭毫不避讳,直接沿用前朝的国号封了个赵王,这是笃定他们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事实亦是如此。   李韶安请鲁泉帮他到处散财,花重金去结交大安朝的文武新贵。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往后自己一定老实乖觉,余生就混吃等死了,只要不惹杜昭的眼,过个几十年,风云变幻,说不定李家在儿孙手里还有崛起的机会。   这日鲁泉上门,约李韶安一起去张运良张大人家吃酒。   张运良是新任京兆尹,早在任命刚下来的时候,李韶安就托鲁泉送上了一份厚厚的贺礼。   张运良此人背景深厚,和姚鸿煊是同窗,据说老丈人那边还与王桥卿沾亲带故。   这次张运良做东,宴请祖籍京城的几位文官,当中有李韶安、鲁泉这样的降臣,亦有跟随新帝造反的嫡系。   李韶安知道他有意借机消除同僚派别间的隔阂,难得对方这时候还想着他,立时收拾停当,欣然前往。   做为降臣,李韶安现在出入都十分低调,或骑马或乘轿,通常带着一名管事外加三四个家将,随从不超过十人。   这次去赴宴,鲁泉是骑着马来的,李韶安却想着一会儿席上自己需得好好应酬新贵们,担心喝多了出丑,叫随从给备了顶小轿。   张运良的家位于英台大街棉花胡同,离李韶安的怀定侯府不远,走着去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二人到了张府不久客人到齐,张大人吩咐开席。   主人盛情风趣,宾客们也都很给面子,以前没有解不开的仇怨,往后同殿称臣,说话自要留着几分余地,你好我也好,这场酒宴吃得宾主尽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刚刚酒足饭饱,撤了杯盘下去,不等安排别的节目消遣,便有下人来报,衙门有紧急公务等着张大人去处理,客人们见状,纷纷识趣地起身告辞。   李韶安喝得有点高,飘飘然坐回轿里,听着外头管事的吩咐“起轿”,只觉这段时间压抑心头的乌云全都散去,若非还有几许理智,便要开口叫鲁泉陪他去那京中名妓处坐坐。   轿子轻颤出了张府,离远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李韶安正亢奋着,传入耳中,便问外边的管事:“李全,什么动静?”   管事的还未回答,鲁泉听到,骑马凑近:“侯爷,这听着应该是谢家大门口,多半是隋伯爷还不肯罢休,正闹腾呢。”   他这么一说,李韶安就明白了,幸灾乐祸道:“哈哈,活该!”   李、谢两家因两位后妃结下深仇大恨,在他父子的操纵下,谢家最终丢人又丢命,险些被连根拔起。   若说之前归降的时候,李韶安还心怀忐忑,担心会遭到谢平澜的报复,毕竟那小子作为杜昭的左膀右臂,在密州军中能量非同小可。   谁知道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谢平澜不知怎的突然就失了宠,别说叫家里人跟着沾光了,他自己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捞到,听说很快就要滚出京城了。   这等形势之下李韶安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隋凤要找谢家麻烦,他自然乐得看戏。   鲁泉明白他的意思,小声笑道:“说来好笑,前段时间谢家人四处托人,求到我这里来,说请我看在往日情分上帮他们劝着点隋凤,哈哈,看来真是叫这土匪亲家逼得无计可施了。”   李韶安兴趣来了,好奇地问:“那你怎么答复的?”   “还能怎样,自是礼物收下,虚应一声了事。若是那谢平澜此次青云直上,咱们可就难熬了,为了以后的日子着想,总得硬着头皮有所表示,不过话说回来,要是那样,隋凤不会做得这么绝,就算真来堵门,抢着卖好的人多了,也轮不到我当和事佬。”   两人笑了几声,李韶安忍不住打听:“那姓谢的小子到底为何失了帝心?”   他如今消息闭塞,像这样的隐秘,只能向鲁泉打听。   鲁泉笑道:“还不是两派相争,他挖空心思整死了汤啸,圣上回过味来,心里如何能不忌惮?正好他要辞官,圣上巴不得,也就顺水推舟了。”   原来是这样!   李韶安眼下正处于人生底谷,颇有虎落平阳,苟且偷安之感,正因如此,看到有人比他更加倒霉,反而有种异样的快感。耳听鲁泉撺掇:“正好闲着没事,要不侯爷咱一起去谢家外头瞧瞧热闹?”叫酒劲顶着,李韶安想都不想,便应道:“好,离远点儿瞧瞧去!”   谢家大门外看热闹的闲杂人等着实不少,金汤寨来的好汉们腆胸叠肚一字排开,气势惊人,谢家仆从缩在门里探头理论,真是比赶庙会还热闹。   李、鲁二人看一会儿乐一会儿,不知不觉呆了半个时辰有多。   李韶安呆在轿子里不虞被人认出来,鲁泉却是不行,骑在高头大马上,离得虽远,却如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很快就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谢家仆从后撤,大门敞开,出来了一辆马车。   金汤寨这边打着大当家的旗号,但实际上隋凤没露脸,今天领头的是四当家严英寿,他早得白策面授机宜,装模作样上前强行“碰瓷”。   谢家马车里不知是何人,车夫和随从竟然十分强硬,半步不退,一副不让路就鱼死网破的架势。   严英寿有些犯难。   别看谢家人这些日子过得憋屈,他这带头来堵门的心里也很忐忑,大小姐同谢平澜情深意重,又得圣上赐婚,大当家就算再不乐意,这门婚事也是稳成了,自己别到头来里外不是人……   推推搡搡间众人就奔着鲁泉这边来了。   车旁谢家的随从沉声喝道:“快都闪开,我家少爷急症发作,赶着看大夫,再纠缠别怪我等不客气!”   哎哟,这么横!   谢家有头有脸的人都没露面,是以严英寿根本不信。   听动静渐到眼前,李韶安觉着不妥,正要吩咐轿夫们让开,鲁泉在旁咳嗽一声,开口道:“各位,有话好好说,不知是哪位少爷病了?”   与此同时,王子约的墓前。   谢平澜和明月默默上了香,又安静地待香燃尽,明月弯腰将一捧花放到郡主衣冠冢前。   素约和香絮将二人的坟冢照顾得很好。   婚期在即,这大约是她和谢平澜婚前最后一次来祭奠故友了。   明月忍不住问谢平澜:“司徒王爷那里快要失去耐心了,这两天会有消息么?” 第196章 筹备婚礼   李韶安的死讯在当天下午传开,到黄昏时京城里头已经传遍了。   中午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呢?   说起来李韶安的死因真是巧合意外到了荒唐的地步。   据鲁泉和李家的管事、家将们事后向赶至现场的京兆尹张大人讲叙,当时侯爷的轿子停在了人群之外,距离谢家大门差不多有数十丈远,谢家的马车偏巧奔着这边过来,隋凤的结拜兄弟严英寿追着不肯放行,鲁泉做为有头有脸的人物,眼见双方吵吵闹闹到了跟前,不能只看热闹不吭声。   他好意上前劝解。   谢家的下人撩开了车帘,示意鲁泉和严英寿,车里躺的病人是疯傻了有段时间的谢四少。   几人就见谢四闭了眼睛躺在里头,脸色苍白,眼下带着乌青,衣着污秽凌乱,还隐约带了些酒的酸臭气,鼻息沉沉,似是睡着了。   “大夫说四少最受不了吵闹,住的地方需得保持肃静,结果这些日子外头老是有那不开眼的小人瞎嚷嚷,四少适才已经发作过一回了,好不容易给他灌了些药酒才安稳下来了,管你是金汤寨银汤寨,都赶紧让开路,不然别怪我等不客气!”   谢四的几个随从说话没好气,一看就是憋了满肚子的委屈。   严英寿本不想为难疯子,没想到谢家人口气这么冲,登时改了主意,心想谢四这急症能有多急?顶多是醒了发疯,冷笑道:“尽管来,老子会怕你们几个不客气?”   鲁泉见状劝了几句,这工夫大约是因为周围太吵,谢四果然醒了,腾地坐直身体,两眼发红,直勾勾盯着严英寿。   谢家随从连忙上前扶他:“四少,你……”   话未说完,谢四发出一声嘶吼,猛地将那随从推开,手中赫然多了一把出鞘的钢刀,原来就这一瞬间,他把随从的刀夺过去了。   严英寿双目一凝,后撤让开些许距离。   鲁泉是个文人,反应没他快,但见刀风袭来,谢四这一刀正中马眼,□□马哀鸣一声,登时就把鲁泉由马背上摔了下来。   严英寿一看出乱子了,叫声“鲁大人小心”,抢上前救人,他这才想起来白策同他提过,谢家几个年轻人都习过武。   谢四出手极快,力气也大。   他不理会严英寿,也没对鲁泉再下狠手,就这眨眼的工夫一刀斩中马颈,跟着撒手弃刀,抓住那匹马的两条前腿,奋力一撕,竟真扯下一条马腿来,而后将那三条腿的死马往旁边一扔,浑身浴血,单手叉腰,高举一条马腿哈哈大笑,那癫狂的模样别提多慎得慌。   一片混乱之中,就见那死马飞出去,正砸中旁边一顶小轿,直接就把轿子给压垮了。   更巧的是随着这一砸,之前插在马颈上的钢刀掉落下来,将轿里头坐着的李韶安抹了脖子。   众人见状大呼小叫围上去抢救,谢四不由瞪大了眼睛,狂笑声有片刻的凝滞。   他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事先安排的后手全都不用了。   谢家众人七手八脚把谢四按住了,夺下马腿,将人塞进马车里赶紧送走,余下的维持秩序,该报官报官。   接下来听说这事的人无不啧啧称奇,甲和乙翻脸动刀子,丙来劝架,结果三个人屁事没有,反到是一旁看热闹的丁遭了殃。天下之大,简直无奇不有啊。   再一联想到谢四之所以会发疯,李韶安便是始作俑者,不免要慨叹一声“报应不爽”。   不是没人怀疑李韶安死得如此之巧另有玄机,但谢四发疯不是一天两天,谢家满城找大夫为他治病还在李韶安归降之前,况且李韶安是酒后临时起意去瞧热闹的,除了鲁泉,谁知道当时轿子里的人是他?   京兆尹张大人那里查证之后很快有了结论,谢家往怀定侯府和鲁泉那里分别送了赔礼,这事就做为意外揭过去了。   赵王尚小,母子俩自顾不暇,哪敢吭声,李韶安的几个庶子忙着争爵位,想都没想过要与京兆尹对着干,至于和谢家的仇怨,暂时不宜清算,等以后站稳了脚跟再说。   这个突发事件还引发了一个结果:毕竟出了人命,隋凤不好再闹了,金汤寨的人全都撤走,算是放了谢家一马。   且说从京兆尹衙门介入到定案后怀定侯府认回尸体,这当中有大半天的时间,足够谢平澜收到消息,命人自军中大牢里提出穆致尧,悄悄带他去验明正身。   穆致尧一早接到恩师的书信,仔细确定过死的正是李韶安本人,叹道:“行了,送我回去吧,请代穆某转告谢大人,接下来穆某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隔天穆致尧通过看守向杜昭上书,表示愿诚心归降,并自请随军队前往白州劝说司徒翰夫妇。   穆致尧能迷途知返,大安再添一员虎将,杜昭自是大喜过望,立刻下旨赦免了对方。   几人欢笑几人愁,怀定侯府设灵发丧,愁云惨淡,谢家巧妙安排,弄死了大仇人安安稳稳什么事都没有,还把金汤寨的那帮土匪给打发了,关了门喜气洋洋,恨不得放几挂鞭炮庆祝。   谢平澜交待的两件事这就算圆满完成了一件,剩下的准备婚礼要容易多了,只要态度郑重,舍得花钱,总能令他和隋小姐满意。   谢平澜同明月的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初六。   谢平澜征求过明月的意见,婚礼就在他自己买下的宅子里举行,这样成亲之后就是分家单过,哪怕是离京前的这一段时间他俩也不必早晚给长辈们问安了。   明月陪着外婆和母亲暂时住去了西风胡同,腾出地方以便谢家人大肆修缮日后的新家。   谢平澜的伯父亲自出面同左右邻居交涉,最后花银子买下东邻,将院墙推倒了重建,建成之后宅子比原先大了一倍,总算瞧着像点样子了。   赶在这么个时候,二人都无意大操大办,但闻讯赶来帮忙的人着实不少,谢平澜这边就不用说了,眼下京中权贵几乎个个与他有交情,明月那边密州宋家和白州汪家都打发了人赶到京里来,就连费长雍都写了信,问明月送亲的时候是否需得他出面,若是需要的话,他会尽快赶到京里来。   毕竟明月上面没有兄长,他这“师兄”送新娘子上轿也说得过去。   明月知道费长雍身份太敏感,他若想进京凑热闹早就来了,也不会有这么封信,既然如此,到不如等她和谢平澜去邺州时三人再相聚,当即给费长雍回了信,婉拒了他的好意。   至于送亲的人选,正好安兴江家长房那边江流达、江流远带着老婆、儿子进京来探看曹氏,到时不管给哪个表哥安排这活计,保管都千肯万肯。   明月便请汪宝泓帮忙照应江家人。   隋凤是个死要面子的,隋谢两家结亲已成定局,不是他能折腾黄的,只剩下在排场上压倒对方了,幸好有贺翰德和白策拦着,要不然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来,叫天下人都看看土匪头子是怎么嫁闺女的。   明月任其筹措,全不操心。   婚期一天天临近,江氏舍不得女儿,这些天避开了隋凤,夜里与明月同榻而眠。   到了十月底,大红嫁衣已经备好,给明月上头的人选也定下来了。   铃铛带着一帮丫鬟跟着忙前忙后,江氏坐在榻上,笑望女儿穿着单薄的里衣来回试穿嫁衣,乌黑的长发垂落腰间,肤如凝脂,眉眼弯弯,仿佛有细碎的星辰在其中闪烁,脸上的小酒窝时隐时现,显是心情极好,不禁有些感慨。   等她试的满意了,铃铛几个收好衣裳,给江氏行了礼退出去,江氏方拍拍跟前的被褥:“月儿,快别折腾了,这么冷的天,小心冻着。”   “哦。”明月轻盈地钻进棉被里,将被子拉到胸口,枕着母亲的腿缩在她怀里,又塞了把梳子给她。   江氏心里一片柔软,“你呀,就这么高兴?”   明月也不害臊:“是啊娘,感觉就像做梦一样,老是忍不住想笑。”   江氏慢慢给她梳着头发:“傻孩子。小谢待你好,娘都看在眼里,也放心。日子是要慢慢过的,光做梦可不成,新奇劲儿总会过去,夫妻乃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人都会有缺点,夫婿是你自己选的,以后若是发现小谢的不足之处,你也要多多迁就他,就像他每每忍让你一样。”   说到这里,江氏不由地有些出神,当年她毅然决然跟着隋凤离家,心情如何不是一片欢喜,觉着像在梦中,生怕突然梦醒,一切都不复存在。什么时候依恋变成了怨怼?是不是所有的恩爱都会随时间消散,而相处的种种不快却会残留于心,渐渐郁结?   明月不知道娘亲的思绪已经飘远,闭着眼睛,带着些许睡意嘟囔道:“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以后肯定会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了哈。 第197章 大婚(大结局)   今夜银河万里秋,人言织女嫁牵牛。   佩声寥亮和金奏,烛影荧煌映玉钩。   座客亦从天子赐,更筹须为主人留。   世间盛事君知否,朝下鸾台夕凤楼。——徐铉(唐)   对明月而言,时间过得极快,出嫁前还有件要紧事,是在母亲身边留下人手,方便往后娘家有什么事及时传递消息,安排好这最后一件事,转眼十一月初六就到了。   从早上起来,一大群丫鬟婆子便围着她忙活不停。   明月早早收拾停当,穿好了嫁衣,等待吉时一到,谢平澜前来接亲。   隋凤可是憋着劲儿要刁难女婿,他不好亲自上场,吩咐众人别为几声央告、些许好处便放迎亲的进门。   金汤寨的诸位好汉唯大当家之命是从,再说他们山寨的习俗也是如此,一个个摩拳擦掌,“嗷嗷”守住了院门。   从前山上若是办喜事,新郎官到最后往往被闹得筋疲力尽,连进洞房的力气都没有。   白策有心放水却说不上话,只好作罢,心想呆会儿谢平澜来了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明月那里自有耳报神,隋明城一早就打听到了消息。   “姐姐,姐姐,那些叔伯哥哥们可太不像话了,你不管管么?”   明月没当一回事。   她和谢平澜经过那么多患难,若他竟会被一扇门难住,岂不可笑?   没用众人久等,守在巷子口的寨丁跑回来报信:“来了,来了!”   跟着鞭炮齐鸣,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越来越近。   谢平澜似是料到今天岳父家的大门难进,找来的帮手着实不少,身份也个顶个了得。   密州军的九大都统除了有几个太过老迈,谢平澜不好劳烦,直接让在婚礼上等着,剩下的尽数到齐,副都统以及中层军官那得是交情比较深的才有机会挤进迎亲的队伍,江湖中一些顶尖的门派也派了少庄主、少当家过来帮忙。   队伍中最显眼的当属媒人王桥卿,这位御前红人现如今已经接掌了汤啸的全部权力,按杜昭对他的信重,不管文官还是武将,没有人敢怠慢。   这个阵势一摆出来,严英寿等人不禁心中打鼓。   金汤寨的大小头目跟着隋凤沾了光,杜昭封赏时一概从优,这会儿他们一个个身家不菲,前途无量,这要是把军中上司同僚们一下子得罪干净了,还惹得大小姐不高兴,空落个没眼色的名声,两头不讨好,何苦来哉?   王桥卿当先叫门:“开门开门,知道诸位的厉害,给个面子,别耽误了我兄弟拜堂。”   严英寿与简经文互相望望,都没有吭声,他们几个缩了,等王桥卿回头招呼同来的会家子上来帮忙,没用费什么周折,大门就开了。   等隋凤得知手下人雷声大雨点小时,连二门都已经失守,后院那帮丫鬟婆子心向小姐更加不会刁难,谢平澜顺手抱起隋明城,塞了满满一袋金豆子哄得小舅子开心,这会儿都跑到新娘子楼底下催妆去了。   明月蒙着盖头拜别父母,由表兄送上了花轿。   出门时不到正午,耳听轿外鼓乐喧天,明月也不好掀开盖头偷看,只觉轿子起起伏伏,走了好久还没到地方。   以前没觉着这条路这么长啊,半晌明月才反应过来,迎亲的队伍在绕着大街小巷满京城炫耀。   今天的京城格外热闹。   上到皇帝文武,下至寻常百姓,几乎是全城惊动,阵仗仅次于三个月前杜昭的登基大典。   谢家人天还没亮就齐聚谢平澜的宅子,此乃这一段时间谢家的头等大事,若是出了什么纰漏,丢的可不止是谢平澜的脸。   谢家无官无爵,能在新君和群臣面前露脸的机会往后怕是不多了,就算没有谢平澜那两个条件,大伙也不敢马乎,谢家老小花的心思到是比当日送谢贵妃入宫更多。   刚过午,宫里的赏赐伴着圣旨就到了。   赏赐共是三份,分别来自皇帝、太后和皇后。   宣旨的小黄门待谢家人接了旨,笑嘻嘻道声恭喜,又小声提醒谢平澜的父亲说呆会儿圣上会带着两位殿下亲来道贺。   杜昭其实一早就有话儿,只是未到成亲当天,谁也不敢提前确定。   谢家人自是惊喜异常,看来谢平澜虽然不做官了,在杜昭心中的份量依旧是无人可及。至于太后和皇后跟着锦上添花到在众人预计之中,毕竟当初多亏谢平澜冒着巨大的风险示警,杜府的老老小小才得脱大难。   杜昭的寡嫂穆王妃也打发跟前老管事送了份重礼来。   至于其他勋爵权贵文武百官送来的贺礼更是将侧院堆得满满的,这当中或是交情深厚,或是感念谢平澜对自己的恩惠,又或是为讨杜昭欢心单纯卖好,林林种种,反正谢平澜明摆着即将退出权利争夺,方方面面也就不再有所顾忌。   来道贺的人实在太多了,将谢家门前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直到御前侍卫们以及京兆尹的差役封锁了附近几条街,情况才得以好转。   这些事情不需明月操心,她自下了轿踏上红毡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旁小声提醒。   蒙着盖头,看不到四周的情形,听动静厅堂里应该有不少人。   等了片刻,杜昭父子到了。   短暂的见礼之后回归正题。   礼节虽然繁琐,但这是一生一次的事情,明月听到身旁谢平澜的脚步声、偶尔温和的低语,只觉心中说不出的安稳。并没有像话本中描写的那样,拜堂的过程又是紧张又是羞涩,甚至激动到颤栗。   后来她甚至有些走神,思绪忽而飞到小时候。   直到入了洞房,坐到喜床上,谢平澜揭了盖头冲她微微笑,明月才结束恍惚,醒过神来,心道:“这是真的吧,不会是我做的一场大梦,呆会儿眼前一阵晃动,这些东西啊人啊就此破碎统统化为乌有?”   红烛摇曳,她担心起来,悄悄在袖子里掐了自己一下,方才轻轻舒了口气,唇边露出笑意来。   谢平澜柔声问她:“累不累?紧张了没有?一天没怎么吃东西,饿了吧?”   这么旁若无人的。明月摇了摇头,边上就响起几声低笑。   有个上了年纪面相富态的妇人道:“二爷,您跟奶奶坐好,该撒帐了。”   明月循声望过去,听这称呼,应该是谢家的人。   谢平澜握住明月的手,与她并肩而坐。   他的大手暖暖的,这股暖流通过相扣的十指传递过来,径直流向明月的心口。   几名妇人上前,口中念念有词,将早便准备好了的金银钱、五色果撒向帐中。   明月低垂下眼,感觉有几颗栗子在她头冠上停了停,而后滚落下来,落到她裙子上。   谢平澜耳朵里听着吉祥话,侧了脸目光灼灼望着她,当中的情意任谁都不会错认。   “二爷,喝了这交杯酒,您该出去瞧瞧客人了。”   谢平澜回神,接过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明月。   两人将交杯酒喝了,谢平澜把空杯递回给那妇人,笑着吩咐:“再去准备些吃的。”又叮嘱明月:“空着肚子喝酒身体不舒服,你先垫一垫,我去送送圣驾,一会儿便回来。”   明月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谢平澜起身出去,明月乖乖坐着等,大约是外边劝酒的人太多,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谢平澜回来,明月有些坐不住了。   “你们不用在这里守着,都出去歇着吧。”   她将人都打发走了,活动了一下脖颈,起身对着镜子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来,小心放好了,坐在梳妆台前梳了梳头发,又去屏风后面把脸上的脂啊粉啊全都洗干净,这才松了一口气。   远处隐隐传来喧哗声,明月吃着点心,侧耳听了一阵,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把手指仔细擦干净了,拍了拍手,决定做一件要紧事。   谢平澜好不容易应付完众多宾客,拜托王桥卿带着几位军中的少壮派帮他挡酒,得以抽身回转,心道:“明月肯定等急了,不知会不会一个人先睡了?”   推开房门,就见明月一身红衣,长发披散,上半身横着趴在床上,旁边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翻开,这个俯趴的姿势由后面看曲线玲珑,别提多么诱人。   谢平澜今天有意控制着没喝多少酒,见状还是忍不住微微晕眩,口中发干,咽了口吐沫:“月儿,你找什么呢?”随手将门插上了。   明月保持着两手扒拉的姿势不变,扭头道:“我把被褥上这些咯人的东西收拾干净了,不然一会儿怎么……”   不等她说完,谢平澜已经几步抢过来,搂住她纤腰,随手在她穿着白色罗袜的脚心挠了挠。   “哎呀,你做什么,好痒。”明月缩脚轻笑出声。   “那换个不痒的地方。”谢平澜带着几分诱哄,欺身将她抱了起来,将脸贴到她脖颈处,情不自禁地亲了亲。   明月先是嘻嘻笑着歪了歪脖颈躲开,复又凑过去感觉了一下,讶然道:“怎么这么热,你发烧了么?”   “是啊,好热,乖月儿,来帮我凉一凉。”   谢平澜随手扫了两下床榻,将她放于婚床上,火热的手掌沿着她的头顶、鬓边、面颊一路抚摸下来,跟着去解嫁衣的盘扣。   “……还没有收拾好。”   “不管了,一会儿都扫到枕头下面。”   明月对于接下来的坦诚相见有些害羞,同时又隐隐有些期待。   话本里每每写得人脸红心跳,令她不好意思多看,何况身畔的有情郎是自己那么那么喜欢的谢平澜。   她的面颊红红的,烛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艳丽,长长的睫毛乌黑星眸半掩,就像蓄着两汪春水,呼出来的气息微颤,叫人心跳也随之不稳,还有那衣襟里若有若无散发出的撩人幽香……   谢平澜深深吸了口气,低喃道:“我好像是真醉了,该不是在做梦……”   “不是哦,不信我掐你下。”明月调皮地接言。   话未说完,便被谢平澜以唇吻住。   鸳鸯交颈,耳鬓厮磨。   衣衫渐解,明月感觉到了身上的凉意,缩到谢平澜怀中,紧贴着他高温的肌肤,肌肤相亲,令她觉着说不出的舒服和心安,就像满头青丝被用小梳子瞬间梳理了千万下,浑身上下简直都要化了。   明月将冰凉的小手攀到谢平澜脖颈处,带着无限爱意轻轻抚摸他的背脊。   谢平澜抖了一下,忍笑抬头:“好痒。月儿你手劲儿重一点。”   “哦哦。”明月从善如流。   只是片刻之后,她便将身子扭得像蛇一样:“痒,痒,谢平澜,你不要亲那里……”   谢平澜气息不稳:“一会儿给你亲回来。”   又过了一会儿,明月突道:“疼,疼,疼,啊啊,我不来了。”   谢平澜强忍冲动,凑过去吻她:“宝贝,忍一下。”   明月疼得眼泪几乎出来:“真不来了,谢平澜,咱们歇一歇,等明天再来好不好?”   谢平澜额上见汗,微微撑起上身,手指轻轻摩挲着明月粉色的耳垂,就着烛光仔细查看她神色。   “明天?”   “是啊,好疼,我不喜欢。也不喜欢亲来亲去,湿哒哒的,今晚就这么舒舒服服抱着睡好不好?”明月动了动,挑了个舒适的姿势,贴紧了谢平澜。   谢平澜“嗯”了一声,抱着小娇妻怔了片刻,突然拉过被子帮明月盖严,起身下了床。   “喂!”   不等明月问他做什么去,谢平澜已将交杯喝剩的酒连壶拿了来,重新上了床榻,搂住明月:“月儿,我们喝一点酒,你应该就不会这么疼了。”   “真的么?”明月半信半疑。   “来,试试。”谢平澜含了一口酒,对嘴哺给明月。   明月皱眉喝了。   两人喝了小半壶酒,明月面若桃花,嘟嘴嗔道:“你个坏蛋莫不是想灌醉我?”   谢平澜伸长胳膊将酒放到床头小几上,回来抱紧了明月:“只喝一点点,助助兴,宝贝,我觉着你应该是这样的,”他摸了摸明月长长的秀发,手指代替梳子帮她轻轻梳理,“你的感觉比常人敏锐,也许敏锐得多,旁人没什么感觉,你就觉着很舒服,旁人很容易就忍过去的痛,对你而言就太辛苦了。”   说话间,他又俯身吻住了明月。   酒香弥散,明月清楚得知道自己没有醉,思绪更活跃,身体更兴奋,却真得没那么疼了。   似真似幻间,她紧紧揽住谢平澜脖颈,呻/吟出声:“谢平澜,我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月儿。”谢平澜温柔回应,“感谢上天叫我等到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武王弦那个求预收~   原本想着再多写点,写到这里想想还是算了,后面也没有什么必须要交待的,就这样吧。   没有番外。   写《佳人》之初是想突破原来的自己,写性格完全不同的男女主。明月和谢平澜这一对儿我是很喜欢的,至于塑造的是否成功,见仁见智吧,大多数读者应该是不看好的,成绩很糟糕,到后来激情不再,更新速度基本是蜗牛爬,对不起追文的大家。   上了码字这条船,一般就很难下来。年后见吧,下本我多存点稿,好应对市场的打击~ 本书由 乌龙茶爱yy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