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侍君 作者:未晏斋 ============= 第1章   天空里,一盘又一盘的鸽子绕着圈儿的飞,鸽哨声远远地响着。   所以,看着湛蓝天空里那灰白色的一群一群,人心仿佛也自在了起来。   李夕月仰着脖子,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天空里的鸽子,眼睛没酸,脖子倒似崴了一样,她揉着后颈“哎哟哎哟”说:“阿玛,您这脖颈怎么怎么灵活?仰那么久也不酸?”   她阿玛李得文,内务府笔帖式。   老李家先祖在一百多年前太宗皇帝入关的时候,原是辽北的做买卖的汉人,被军队打草谷时抓了当差,胆儿小不敢反抗,后来稀里糊涂就成了“包衣”,还是上三旗的,汉姓留着,一百年下来,习俗早随着其他旗人。当然,规矩也一并随着。   好在当了差,就有口饭吃,像李得文这样能识文断句,又天生笑呵呵一张亲和善意面孔的,在那儿都不会吃不开。在内务府当了几年笔帖式,官职虽然小,到底是文职上的,来往伺候皇家的内务府杂役、苏拉,乃至内廷跑腿的小太监都挺敬重他。他拿一份钱粮,再有些不算违例的“灰钱”,家里的小日子颇是过得。   老婆贤惠能干——唯只不许他提“纳妾”二字,他也就不提;两儿两女都聪慧可爱,大大小小一窝,他看着就喜欢。家里小四合院,养两个粗胖能干的大丫鬟,种石榴树、槐树、银杏树,养金鱼、鸽子和猫猫狗狗的,这日子真是美快!   这会儿,李得文给大闺女李夕月揉后脖子,埋怨着:“谁像你这么呆?你没见我‘盘’鸽子,得绕圈跑,挥竹竿子指挥它们——你只动眼珠子和脖子,不僵硬还到哪里去?”   李夕月享受着父亲暖而软的大手,笑嘻嘻说:“反正我将来不养鸽子。”   李得文点点头:“嗯,再过一年,躲过了十八岁的坎儿,你就嫁亦武家养孩子去吧。”   李夕月知道父亲宠她,素来是没大没小惯了的,顿时扭股糖似的扭:“讨厌!谁嫁给亦武家!”   李得文看她脖子又灵活起来,顾盼之间瞧见他们家猫又上了树下不来,于是努努嘴说:“先把阿欢弄下来。”   李夕月像个小子似的,提了提袍襟,三两下就上了那棵歪脖子槐树。   阿欢才出生两个月,真正一只调皮的小奶猫,爱蹿高,然后下不来就“咪呜咪呜”装可怜地叫唤。   李夕月拎着猫后脖子上的皮毛,训斥它说:“再下不来,你就在树上呆着。”   站得高,只一垂眼,就看见隔壁院落里那个身影。   颀长的身子,略偏瘦些,正在练剑。   小姑娘心头一跳。   亦武笑起来很好看,有点憨劲儿,但浓眉大眼特别登样儿。他也是内务府人家,刚刚挑在王府做戈什哈,是礼亲王的出行扈从。人家都说,将来也是有出息的男孩子。   李夕月老听家里人拿她和亦武开玩笑,玩笑开多了,她也是挺大的大姑娘了,就会不好意思,也会多想,越想越臊,根本就不想再瞧他了,赶紧抱着猫“刺溜”从槐树上下来,脸蛋有些热乎乎的。   在她阿玛看来,他心爱的闺女满脸粉嘟嘟、红润润的,长得真是好!   晚上,李得文和妻子谭氏躺在炕上。他说:“八月又要开始选秀了,咱闺女周正好看,又能干,千万不能选上了。我还和我那哥们儿知会一声,报个病,送张病帖条子,还给妞儿免了选秀,过了十八,宫里就不要了,咱再给妞儿物色个好的。你说——”   他心里想着是隔壁的亦武呢。   但他妻子笑着啐他:“你看你闺女都是好的。她要真好看,怎么不操心让她进宫当娘娘呢?”   李得文很严肃正经地说:“你这话未免太外行了!咱们是内务府的包衣人家,姑娘家往内务府里递册子,一年一选都是进宫当宫女的,即便有个把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是极少见的。当娘娘那种选秀,得是户部主持的,哪轮得到咱们?”   又说:“听说现在这位万岁爷,对嫔妃都不太热络,只怕是寒薄性子。这种草鸡变凤凰的戏码想也别想了。当完宫女的差,少说也得二十三五了,我闺女我自己个儿疼,舍不得让她受那些拘束,万一遇到的不是慈和的主子,而是个脾气不好的,你忍心闺女天天给人打啊?”   谭氏略呆了呆,才道:“天家的嫔妃,都是挑婉顺的,能有几个脾气不好的?再说,我知晓的那些进宫当差的包衣人家姑娘,绝大多数是风风光光衣锦还家的。”   她叹了口气:“其实也就一说,我才舍不得夕月进宫伺候人呢!你有门路,你继续走呀。她能躲过选秀,早早地毕了婚姻,也了却我一桩心思。”   她嘴上挤兑自家男人,其实想着花朵般的闺女横竖是要归别人家的,当娘的心里也有些发酸了,吸溜一下鼻子说:“睡吧,别瞎想八想的了。”   谭氏和隔壁亦武的额涅他他拉氏是手帕交。转天,她带着自己新做的松子酥糖去串门。   进门先朝里张了张,问:“亦武当差去了?”   他他拉氏含着自豪的笑,说:“可不是,勤谨着呢。今日说礼亲王要随着大朝,一把年纪起早不容易,所以他们这些戈什哈们都是丑正的时候就去王府伺候了。我呀,也唤着丫头子正就给他熬粥做饽饽,自己也陪着起来。”   她果真打了老大一个哈欠,最后总结:“孩子有奔头,总是好事。我也是欣慰的。”   谭氏拍着腿点着头:“谁说不是呢!我看我们家俩小子,真恨不得风吹吹就能吹大了,也能有亦武这样的出息。”眼睛一阵阵地瞥她这朋友,期待她再说些什么。   他他拉氏和谭氏是手帕交不错,但她家是正儿八经的老姓旗人,家境又较李家好,亦武又是那样英俊优秀的小伙子,她心里也想给自家儿子攀个更好的亲,娶个正经翰林家的闺女,或是外放官宦家的闺女,联姻一连起来,家里势力自然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簇锦,想必比和八品笔帖式家好得多。   所以,她佯做不懂得谭氏的话意,故意泛泛地劝说:“哎,急啥呢?你们家是先开花后结果,男孩子小一点也稀松。闺女说不定出息在前头。”   “闺女还能指望着啥出息?”谭氏哀叹,既为闺女的前途就这样了,也为自己这朋友的愚钝。   他他拉氏捂嘴笑着说:“万岁爷一选嫔妃,天底下的女孩子立时都金贵了。白居易诗里说的:‘不重生男重生女’,你们家夕月年龄恰好,长得又可人,不定李家就添了个娘娘,到时候我还要来府上随喜,恭贺国丈爷呢。”   谭氏脸色晦暗下来:“你逗我呢。皇帝选妃,那是选官宦人家的姑娘,真没个三五说法,能进去当娘娘?我们这种内务府的包衣人家,姑娘选进去都是服侍主子的奴才。”   他他拉氏倒正色说:“也别那么悲观嘛。要说奴才,谁不是服侍皇家的奴才?宫里自皇后起,再到各宫的主位,在万岁爷面前不全是口称奴才?你想想……”   她压低了声音,凑在谭氏耳边:“咱们先那位圣母皇太后,原不就是宫女出身,一朝盛贵了,就是一国之养的太后!”   她的嘴巴离开谭氏的耳朵,叹口气说:“不过到底福泽不够,当不起这样的名分,只当了六个月太后就薨了。”   又转折道:“不过不管怎么说,姑娘家进宫学点为人处世,将来婆家喜欢。”   谭氏的耳朵眼儿里痒痒的,不由用手帕抠了抠被他他拉氏嘴里的热气喷过的耳朵眼儿,笑道:“所以咯,也看夕月自己的命。”   又似笑不笑斜看着她的手帕交:“只是当宫女出来年岁不小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要。”   他他拉氏笑道:“夕月那么好,还愁没人要?”   谭氏就差问她:“你们家要不要?”   到底是女家的人,没那么脸皮厚,也不能显着姑娘像嫁不出去、上赶着许字似的。所以干笑了两声没说话。   却说李得文这日也该差使,进内务府广储司看了一圈,写了几张条例和批单也就闲下来了。他到缎库看了看内用的绸缎,又到皮毛库看了看御用的紫貂皮,叮嘱库丁要趁着天好太阳毒把貂皮拿出来晒,绸缎却要谨防着褪色。   而后,坐到他好友处置公事的屋子里,两人沏壶茶开始聊天吹水。   先聊了一会儿如今内务府的事务,他那朋友一拍大腿:“事儿是多啊,听太后的意思,今上是弱冠年纪的人了,宫里才一后一妃两嫔两个贵人,委实是太少了些。选秀不日就要叫户部操办起来。这背后波诡云谲的——”   他挤了挤眼:“你瞧好吧,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把家里女孩往里送。但是,太后心里岂是没谱的?皇帝心里又岂是没谱的?这一来,只怕又有暗仗要打呢。”   李得文眨巴了两下眼睛,觉得这又不关他的事——他的闺女又不可能参选嫔妃。   他笑嘻嘻道:“忙是忙,也不是坏事啊。等参选这一开始,车马银子,赏赐的缎匹、荷包,新选入嫔妃的聘礼、衣衫、铺宫……你看看,广储司各处主事净等着进银子了,忙也忙得开心哪。”   他那朋友慢悠悠说:“不过吧,一群小主子进宫,马上后宫的人就不敷用了。今年这内务府宫女的大选,以及到京畿各地招纳小太监的活计,想必也紧张了。”   李得文先还在美滋滋想:他虽只是个八品笔帖式,但上头吃肉,也不会叫他只喝汤,内务府开花账的功夫最厉害,上头从内务府大臣到各处员外郎、堂主事,捞够了自然也会体恤他们这些小吏,今年过年想必甚是过得。   但此刻听了这话,他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颊上,好一会儿才说:“正是要为我闺女的事求告您呢!她明年就过了挑选的年纪了——就今年一年,我再给她开个病帖子,行不行?”   他那朋友撮牙花子:“讲真的,如今是不敢打这个包票了。您瞅吧,咱们这位万岁爷亲政这马上是第三年了,内外大权渐渐也揽到怀里了,昨儿个下给内务府掌礼司的批折,骂得总管事务大臣脸上的汗滴滴答答的。只怕今年在他圣躬之下舞弊是不容易咯!”   李得文脸一呆,近乎哀求地说:“兄弟,这忙您得尽量帮我!我家大妞娇生惯养的,跟我似的尽会玩,哪能去伺候人?病帖子我来想办法,就到太医局去打条子,我也有交情在那儿。只是内务府送册子,一定一定得给我备注上‘有病不宜参选’,不然哪,我家那位不咬我的肉!”   他这日差使完毕,交接回家的时候,不知怎么仍有点心神不宁。   明明是初夏,却觉得哪里有风刮得他后脖子凉飕飕的,一仰头,却又被一根杨树枝子勾住了岫玉帽正的缝线边,帽子被一勾,弹到树枝上了。   “哎哟!”李得文摸着光溜溜的脑袋叫了一声。   旁边的人哈哈地笑他:“您稳着点呐!”   又有人说:“这是真要升‘冠’了嘿!”   李得文报以一声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自己给自己先撒个花花……   。   上一篇写完了一篇现实主义,太现实了自己都觉得需要释放释放。   所以这篇应该属于没啥逼格的小甜饼。   。   清代背景板,不过人物架空了。   虽然懒作者可能不那么考据了,但依然欢迎考据党。 第2章   李得文要紧回家和老婆商量,今年给闺女报个啥病症。   他们夜间在床炕上窃窃私语:   “去年报的是血分里的病候,前年报的风寒咳嗽,再前年是肠胃病征……今年叫太医院我那哥们儿开什么病帖呢?”   “还开个血分里的病吧,这个女人的病绵延个三五年都说得过去。”李谭氏出主意。   但李得文摇摇头:“去年太医院的人就说:这个毛病年景松的时候还好,要是宫里缺人,就不管用了。”   “为什么呢?”   “你想啊,皇帝选这些女孩子进去,又不是用来生儿育女的,不过是服侍自己妻妾的奴才,你血分里的毛病,又不碍着你伺候人,他在乎啥呢?”   李谭氏一呆,又说:“那还是风寒咳嗽吧。”   “嗐!大夏天的选秀,你说‘风寒’咳嗽啊?”   “风热咳嗽呢?”   “那又不过人,丢哪个偏僻宫院里调理两个月再拔你去当差,你去是不去?”   李谭氏又一呆,咬咬牙说:“干脆的,一不做二不休,报个肺痨症,看那个宫里敢要!”   李得文说:“十痨九黄瘦。你看我们闺女白白嫩嫩的,是黄还是瘦?一眼就能拆穿的谎,不说也罢,别还落个处分!全家上打牲乌拉当差去!”   李谭氏要吵架似的从被窝里伸手掐了他一把:“横也不行,竖也不行,敢情你就想咱大妞进火坑啊?”   李得文哭笑不得,捂着胳膊说:“说让大妞长长见识、懂点规矩好嫁人的也是你,这会儿说我推她入火坑的也是你。娘们家真是难伺候……”   转眼又挨了一掐,他又赶紧伸手护腿,陪着笑说:“我再和太医院的哥们儿商量商量去。”   转天,他商量的意见还没下来,谭氏已经从她的那群手帕交那里得到了新消息:“躲不过,说今年兜底躲不过了!”   谭氏哭唧唧地和男人转述,绢帕子都哭湿了:“听说万岁爷特特地向总管内务府大臣下口谕,道是以往内务府花样最多,今年还想弄鬼,就是想试试国法硬不硬。”   李得文大约也听说过,愁眉苦脸道:“怎么至于这样?”   这个消息没几天就打听清楚了,皇帝确实下了严旨,也不仅是为选宫女一件事,其他诸司不是遭到申饬,就是被敲打,一时内务府人人自危,以往弄钱的诸多花样一个都不敢再试,收敛得要命。   因为大家暗地在传:总管内务府大臣原是太后那边的人,皇帝敲山震虎,莫不成是要和太后别扭?   皇帝、太后母子别扭不关李得文的事,但殃及他的女儿,他心里自然着急。   但这次怕是真躲不过了——连太医院那几个天天和他喝酒吹水的八品太医,这次也连连摇手,然后劝解他:“想把女儿送进宫见见世面、学学规矩的包衣人家也多的是。每个月的分例银子、三节六庆的赏赐还在其次,都道是懂个眉高眼低的,又是宫里调理出来的,将来能找个好婆家。若是真有幸伺候个位高的主子,将来给姑娘指婚,指个侍卫或翰林,那才是真高了身价了。你也要凡事往好的地方想嘛。”   “好?好个鬼!”   李得文只敢肚子里抱怨,回家后和妻子拍大腿嚷嚷:“这帮子人都他妈是胆小鬼!一点担待的心都没有。当今圣上是吃人么?开张秀女的病帖也处分他们不成?”   夕月进来给父母送冰碗子,听了一会儿说:“真难办,也就别为难人家了。进宫长长见识也挺好的。”   她放下冰碗子,笑呵呵说:“别想烦心事了。喏,今年冰价平,瓜果也不贵,这藕特别清甜,没渣,你们多吃点。我再给弟弟妹妹们准备点儿——他们肠胃娇弱,不能用冰碗,只拿井水一湃,也沁凉沁凉的。”   她扭身揭了竹篾帘子离开,转身到门外头,却背贴着墙,心里头一阵一阵发酸。   父母的话隔着帘子传过来:“……大妞能干,就到宫里也不吃苦。”   “能干是能干,可皮起来也皮,宫里规矩那么重,万一遇到苛刻的主子,我心里舍不得。”   “舍不得就有办法?我各处打听都说了,万岁爷不好糊弄!”   “再想想办法嘛……”   “那你说想什么办法?!”说到最后就是要吵架一样的声音了。   李夕月叹口气,也不想再听了。命运的来势跟浪潮似的,不是想逆流而上就能够逆流而上的,大部分时候,普通人只有妥协一条路可走。   她抬头看看天空仍盘旋着父亲养的鸽子,鸽哨声仍然远远地传过来。   “按二十五岁出宫算。”她仰着头,瞪着一朵朵白云,心里算着,“八个年头也就回来了。有什么是咬咬牙过不去的呢?”   隔壁院子里响起来马蹄动静,然后是他他拉氏责骂丫鬟的声音:“哎呀,死笨!看见大爷回来了,还不赶紧地伺候着?拿掸子掸掸尘土,拿家常的夏布衫子和软鞋……凉茶、冰碗儿在哪儿呢?……”   李夕月咬咬嘴唇,闪身又回了自己的闺房。   坐在自己的藤屉子床上,她的眸子却又忍不住望着窗外,偷偷地想:要是二十五岁才出宫,亦武他会等着我么?他要不等我,那我那时候是不是像人家说的那样,还是有不少人家会要?   想得脑子里一团麻似的,干脆再甩一甩脑袋:管他!走一步看一步呗!   于是到抽斗里取了才做了一半的绣花荷包,拿剪子把上回多出来的一截络子绞了,凝神静气,细细给荷包打褶。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李夕月的名字和其他内务府管辖的包衣人户家的闺女一道,被造册送到宫里候选。   八月,宫殿监把这些个女孩子们初阅一遍,教了些基本的规矩,按着各自父亲的身份地位排了序。然后让她们在值房里休息待选。   李夕月四下好奇地张了张,然后悄悄问:“敢情这选伺候主子的宫女,还得按着父亲身份排行?”   一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低声道:“包衣人家虽是皇帝家奴,但身份地位有高有低,若是朝中三五品的大员家的女儿待选,总不能让人家堂堂的小姐伺候常在答应之类末等嫔妃——虽说主子是主子,到底父兄的脸面还是要顾及呢。”   又悄悄说:“姑娘,话有点多了,这可是宫里的大忌。”   李夕月吐一吐舌头,俏伶伶对那嬷嬷福了福身子,笑道:“省得了,谢谢您啦。”   她不算明艳漂亮一类,但天生面团团的笑脸,眼睛一笑就是月牙样的,嘴角一边一个小酒窝,让人也恼不起来。于是那嬷嬷也是笑了笑,努努嘴示意她严肃些,里头太监拍掌的声音响了,意味着皇帝快要来了。   说不紧张,当然是假的。不过也不至于像选嫔妃那样,留牌子、撂牌子都意味重大,更不凭借这第一印象来获宠或得荣封。   所以李夕月心脏虽然也“怦怦”地开始跳,眼睛尚能到处乱瞟。   少顷,又是轻轻的“嗤——嗤——”声。   李夕月听父亲提过,这被称作“叫吃”,是最前列的太监提示所有人“皇帝驾到”,这声音既不刺耳,又能保证所过之处的人都能听见,好及时回避或及时行礼,别冲撞上了。   果然,宫殿监一路小跑过来,在这群新入选的秀女面前说:“还记得规矩不?六个一列,进去不用跪,站好垂头,不许直视天颜,不许说话,记住了没?”   谁也不敢不记住。脚下筛糠的都有好几个,纵使原有几个看着心气儿高的姑娘家,此刻也毫无刚刚那昂扬的模样了,都是低垂着头。   又是一会儿,有几个穿花衣的太监过来依次领她们进去,六个人一列,进中间那大殿去,很快又出来,出来就个个汗涔涔的,拍着胸也不说话,好像紧张得不行的样子。有人悄悄问:“有没有看见万岁爷?”   出来的都是摇头。   一旁太监和嬷嬷听到她们说话就呵斥:“怎么还敢讲废话?”   大家一瞬儿噤声,过一会儿才又悄声说:“谁敢抬头啊!腿都软了!怪道见万岁爷要跪,跪了还撑得住身子些。”   李夕月想着:皇帝这该是有多吓人啊?   脑海里正描摹吓人的样子呢,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进来,压低着公鸭嗓子说:“快!下一列!”   李夕月看前面的女孩子都摸头发掸衣服,她也傻乎乎地跟着摸头发掸衣服,长长粗粗的辫梢儿捞在手心里握一握,心窝里也安定了些。   然后跟着带路的小太监往正殿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  细水长流的小文,希望大家喜欢~ 第3章   不得不说,金碧辉煌,气象森严。   李夕月排在她那一排的最后一个,进了大殿就是最边角上一个。她垂着头不敢往上看,只看见乌澄澄的金砖地亮得好像能反射出人影子。目光斜过去一点,能看见正中丹墀也映在地面上,隐约有人影在晃动着。   俄而,听见上头人说话。   太后说:“都留吧,都挺周正聪明的模样。宫里不日进来新人,总要有足够的伺候的人。”   响起的男人的声音就该是皇帝了,波澜不惊,甚至带点不耐烦:“是,都留吧。”   太后说:“留了这么多,新人到还没到,先送到宁寿宫各位太妃太嫔那里,边学规矩边调。教着,等新人进来,再行分配。”   皇帝还是那样平淡的音:“是,就按太后吩咐。”   这就算命运定下来了。李夕月不知怎么鼻子有点酸。原来还指望着选不上,照样子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现在,这个梦想破灭了,自己得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待上七八年了。   “嘿!”有谁在她后面低喝了一声,“走啊!”   李夕月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愣神了,前头的秀女已经按着之前筹划好的路线往外头走,就她还在愣神。怪不得当班的太监呵斥她。   她赶紧地低头小赶了几步。   听见上头在嗤笑:“也有蠢的。”   太后在说:“算了,皇帝金口都说留了,再赶人家姑娘出去太没脸了。留吧,笨些就慢慢教。”   李夕月虽不好强,但给人当面说“蠢”,也觉着扫脸。   郁闷地到了来时的那座宫殿,里头已经摆上了给她们准备的饭菜:一碗一碗的白米饭,一碟一碟的菜,又清爽又精致。   大家纷纷吃饭,都是姑娘家,小的十三四岁,大的和李夕月差不多,一个个斯斯文文的。   吃完了,太监领着她们往宫里空院落里先住下,几个姑娘一间住着,那是又好奇又新鲜。但只刚通问了姓名,还没来得及聊上两句,管事的姑姑就推门进来,扫视了她们一圈,才说:“明儿各位就要到宁寿宫当差了,宫里规矩先说两条:一是无论主子跟前、主子背后,安安静静做事就是,多言多语免不了挨嘴巴子;二是一双脚也要管住,自家主子宫院尚不可乱走动,若是串了其他宫室,更是一顿打撵出宫去,甬道里还许你们走走,其他地方都算是你们的禁区——要是谁脑子不分清走到万岁爷听政的乾清宫、养心殿去了,那是给自己找死,也别怨着我今日没有讲清楚最起码的规矩。”   她到处溜达了一圈,点点头道:“屋子里还算干净。明日晨起,也要把自己收拾利落,别跟个蠢鸡崽子似的叫人看着厌烦。一会儿熄了灯就睡,寝不语,谁都不许说话。睡相也好些,别四仰八叉地冲撞了殿神菩萨。”   小姑娘们战战兢兢的,没一个敢则声,等人走了,才拍拍胸脯、吐吐舌头,亦有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就觉得哀愁——这在宫里煎熬十年八年的,该怎么捱下来?   灯还没熄,李夕月已经困上来了,她打了个哈欠说:“听说伺候主子要做好多活计,今日能早些休息,还是早些休息吧。”拉开薄薄的夏被,真个就倒下睡了,少顷就听她呼吸匀净,还真睡熟了。   睡得好,第二日精神不错。   李夕月早早地起身,悄悄张了张外头鱼肚色的天空。   果然没一会儿,昨日那位姑姑就来敲门了,惺忪的几个全被罚在墙角根跪着。   “这也是练。”姑姑说,“膝头子要练,蹲安要练,立规矩也要练。别以为进宫了就是金尊玉贵享福来了,这地方一样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夕月不想当人上人,她只想熬日子,熬到放出去就好。   所以别人都期盼着能伺候皇帝年轻的嫔妃,到时候跟着水涨船高,因而都努力在姑姑挑人的时候显得乖顺、聪明;李夕月独独一脸呆相,果然被分到宁寿宫禧太嫔那里。   禧太嫔六十多了,论辈分是当今皇帝的奶奶辈——只是宫里不仅论辈分,还论分位——禧太嫔伺候德宗皇帝的时候,最高也只做过贵人,当时就年事已高的德宗皇帝也没能让她怀上一儿半女,禧太嫔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被赠封了个太嫔,其实有没有名号也一样,都是老寡妇守着后宫小小的院子,吃穿不愁,但也没外人想的那种锦衣玉食。   好在老太太心态不错,即便一脸褶子,笑起来仍然灿烂着。她那间小小的宫院,给收拾得整齐干净而富有些李夕月都说不出的韵致。   老太太第一眼看到李夕月时,是笑呵呵的:“哎哟,这丫头我喜欢,一看就是福相!”   把李夕月叫近了拉着手,带着水晶片儿做的老花镜上上下下地打量:“手绵软,有福!脸颊面团团的,有福!腰细屁股圆,有福!……”   李夕月的脸“腾”地通红,赶紧着给老太嫔蹲了个深安,想把自己“腰细屁股圆”这模样掩饰过去。   一旁几个宫女笑得前仰合后:“老祖宗,您这话说得人家姑娘家害羞了。”   “羞啥呢?”老太太扶着老花镜嗔怪,“我都活了快七十了,这点眼力见还没有?我说有福就有福。”   “是是是。”几个贴身伺候老太嫔的宫女也没李夕月想象中的那般拘谨寡淡,笑着说,“就等老祖宗和太后聊天的时候,给我们一个个找个好人家指婚。”   “不害臊!多大人了就想着指婚嫁人!”老太太撇脸说,还啧啧两声。   李夕月对这宁寿宫的小院子,第一印象真是好极了!   禧太嫔是位老人家,平时日子节奏缓慢,对穿衣打扮之类的事也不很讲究,做她的侍女日子很是舒服,贴身的两个是伺候她洗沐和水烟的,另两个伺候亵衣的浣洗和梳妆,传话、洒扫是两个粗使小宫女,而李夕月就剩了每天把太嫔的被褥抱出去晒一晒和替她养猫养鸟这些杂活儿。   禧太嫔看着李夕月娴熟地逗弄廊庑下的画眉,就要啧啧地赞她一回。   直到中秋节前夕,宫里都在传,按着太后的懿旨,皇帝新选的秀女已经定了位号,就在中秋当日进宫伺候皇帝,热热闹闹的要让太后开心一下。   自然,一大堆活儿得抢着时辰干完,才能保障一群新娘娘们进宫能住得舒泰。   李夕月被临时抽调出来,到永和宫帮忙。永和宫在东六宫中间的位置,二进的院落,歇山琉璃顶,进门就看到“仪昭淑慎”的匾额,里头刚刚铺陈好,但乱糟糟地蒙着一层薄灰。   简直是打仗一样,得先把这里打扫整理干净,迎候新主子们入住进来。李夕月穿件旧罩袍,长长的辫子盘在脑后,用头巾一包,顿时有了干活的模样。她分得一个梢间,先抹橱柜,再擦桌子,把那些器玩一个一个擦得亮闪闪的归置好了,最后掸平炕褥和椅袱。   她看着多宝架上的银瓶、瓷瓶、珐琅瓶,漂亮虽漂亮,干巴巴地摆在那儿,精致而空洞,不由皱了皱眉。而高几上还有天青瓷的美人耸肩瓶,她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了一会儿,赶到外头问:“请问,有没有折枝的花儿?”   外头负责殿宇的大太监一愣:“花儿?要花儿做什么?”   李夕月比划着说:“里头瓶子都空着,奴才寻思着若是插两朵荷花苞儿,配芦花儿或就配小片的荷叶,正合那天青的釉色。若没有荷花苞儿呢,这季节早菊花已经有了,拣粉紫的、淡金的插成团花模样也很好看。”   那大太监看她一张面团团的笑脸,不由也笑道:“大家忙得脚后跟打腚,还真没想着花儿草儿的。你打扫完也就完了,其余的,给住进来的那位主子自己动脑子去吧。”   李夕月有些失望,“哦”了一声,拍拍手上的灰。   经过后院墙的时候,恰见松枝从墙头伸过来,那长短合宜的一簇簇叶子正是茂密的时候,一堆叠着一堆,青翠欲滴。   李夕月眼睛一亮,伸手去够——   个子还矮了点,够不着。   她往起一蹦,拉着了一根细枝——好在这五针松的叶子不扎手,不过紧跟着就断在她手心里。   李夕月不甘心,拍拍掌心的碎屑,贼溜溜的眼睛四处寻找能让她踩上去够着的东西。眼见墙角根有个空瓦盆——大概还没来得及植上花草——她便“哼哧哼哧”搬了来,翻过来正好垫脚。   这一来果然够到了造型最好的一根枝条,上面的叶簇疏密得当,遒劲的两根分叉,各有各的旁逸斜出的姿态。   李夕月很满意。   正准备用点劲把枝条拗下来,突然听见后面有人远远地说:“那宫人你在做什么?”   李夕月回头一瞟,远远瞧着角门口站着一个穿天青色花衣的人,又高又瘦,估摸着也是个有品级能穿蟒的大太监。   她又舍不得那枝条,只能咬牙切齿用力拗那根枝,然后赶在那太监从角门追过来骂她之前,捏着松枝,跳下瓦盆,一溜烟儿地逃窜走了。   那人的声音还在背后飘,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毫无温度:“……宫人自戕,父母流配千里——你好大的胆子!”   李夕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想惹祸,脚底抹油,又回到梢间里。 第4章   李夕月看着松枝插在天青色美人耸肩瓶里,果然比插花卉只雅不俗,顿时意满踌躇。看看地面还没抹,她此刻心情大好——特别是有了点冒险成功的快意,就连擦地也格外有干劲起来。   于是当皇帝昝宁不待人通传,而拉长着脸踏进永和宫的这个梢间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两张披挂着平展展椅袱的官帽椅中,擦得亮晶晶的黄花梨高几,上头一个光泽内敛的天青釉色瓶,瓶里插一枝斜逸青翠的松枝。   心情顿然为之一舒。   再看跪在地上正奋力擦着砖面的那个人,塌着腰,背影苗条,粗布的旧袍子角落里露出新做的宫女穿的碧色春衫。擦得太卖力,以至于细腰忽而左忽而右,伴着她轻哼的小曲儿,节奏感十足。   原打算抓着“罪魁祸首”必将打一顿板子撵出宫去,此刻,皇帝却觉得敬事房那粗重的青竹板子要是打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实在是自己煞风景、肚量小了。   他又瞥了一眼花瓶里的松枝,不知怎么想起了往事,心里微微泛酸,于是不言声又退了出去。   外头跟着昝宁的人正急得团团转,见皇帝仍是拉长了脸出来,赶紧陪着小心上前,陪着小心候着他。   皇帝喜怒无常,特别是近来憋着一股子邪火,逮着身边人格外发作得厉害。大家都晓得,在他面前当差无不是提心吊胆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昝宁出了永和宫,才在空落落的甬道里似自语一般说:“他们都说这不好算潜邸,不过……”   他的话说了半句,而后慢慢地往前走。   他身边的总管太监低声提醒道:“万岁爷,慈宁宫那里在等着您呐。”   “嗯。”昝宁微微地颔首。   步子却一步懒似一步。   甬道两旁是朱红的宫墙,因着宫里接连的喜事,是才涂得簇新的鲜亮颜色。   皇帝却只低了头看路上的青砖石,最后轻吟着:“松柏天生独,青青贯四时。”   隔了一会儿又吟:“老去惟心在,相依到岁寒。”   总管太监不敢说话,只等看见皇帝扶着墙,好像呼吸浊重,迁延不走了,他才不得不小声说:“万岁爷,太后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一座宫,不宜空关着,里头有些人气烟火气,其实说来也是怀念的法子。”   话里意思颇深。   皇帝昝宁重新挺起身,深吸了一口热浊的空气,说:“走罢。”   过了一会儿又讲笑话一般说:“刚刚还以为那小宫女是要短见,后来,看到松枝插在那里,朕心里好像也宁静了。”   总管太监不知皇帝刚刚看到了什么,不敢乱接话,走了好一段,才悄摸摸地呼了一口气。   李夕月回到宁寿宫禧太嫔那里,闲下来顿觉腰酸背痛。   禧太嫔养的两只猫“咪呜咪呜”到她膝盖边绕着,好像在等她撸。   李夕月敷衍地摸了两下猫脊背,对猫儿说:“我可累死了,今日伺候不动你们了。乖乖自己玩儿去。”   里头在喊:“太嫔问,是不是夕月回来了?”   李夕月忙“是”了一声,赶紧起身上正屋里照应。   屋子不大,门口帘子外就听见禧太嫔和缓的声音:“你们想见见这些新的嫔妃主子,也多得是机会,太后爱热闹,水榭里听曲子,这些新人哪个不要立规矩伺候?你们远远地看就是了。不过,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她轻叹着停了口。   一个话缝儿,李夕月忙在帘子外回禀:“太嫔,奴才夕月回来了。”   禧太嫔在里头说:“哎,就等你呢!昨儿你给我捶肩捶得特别舒服。”   李夕月虽然疲累,但伺候太嫔义不容辞,于是打帘子进去,俏伶伶蹲了个深安,而后到坐在藤屉子春凳上的禧太嫔捶肩膀。   禧太嫔便也继续说她的话:“真的,你们年纪轻,不懂。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哟……”她摇着头,仍是在笑,只是那双细细弯弯的眉也微微蹙着:“十七八岁进来时还好,到三十岁上,开始觉出无望来。你们虽是伺候人的,但一年半载总能见一见家人,我们那时候,除非怀娠,否则低等的嫔御哪有机会和自己的娘亲姐妹近近地说几句话哟!”   她指着屋子里的陈设:“寂寞极了做什么呢?女红刺绣啊,养花种草啊,养猫养狗啊……看着富贵无边,其实久了哪有不厌烦的?但也没法子,只能慢慢琢磨怎么把一件事做得更精致些,打发时间。”   李夕月虽听着,但觉得也不关她的事,倒是顺着老太太的手指,看着屋子里一件件带着柔和内敛的光泽的旧物。甜白瓷的瓜棱瓶摆在窗户边,插几朵木芙蓉。   她脱口而出:“奴才倒也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太嫔的木芙蓉已经插第三日了,可以换换新鲜的了。天天摆些不重样的花卉,每天看着也有些趣。”   禧太嫔笑道:“你就喜欢这些玩意儿。”   夕月说:“我阿玛常说,人生在世能几时,有的人目光宏远,是要做大事业的,可他没那兴趣,老婆孩子热炕头之余,就喜欢玩——玩这些虽也没出息,总比吃喝嫖赌好。”   禧太嫔笑道:“谁说这些没出息呢?我觉得就挺好,天底下哪那么多做大事业的人呢!”   她打了老大一个哈欠,伺候的人赶紧给她放下被褥,伺候她入睡。   除了值夜的宫女,其他人这就算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吃点上夜的点心,各自回耳房休息。   几个小姑娘难免有说不完的话:“哎,各处宫里都在迎候着万岁爷的新嫔妃,按说太嫔这里也只需六名伺候的宫女,想必各处太妃太嫔这里的侍女还是得重新简拔到新嫔妃处呢。”   她说话的声音虽轻悄悄的,李夕月听后还是觉得心头震动,她有些舍不得离开禧太嫔这里。好在是黑夜里头,大家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倒是各自在憧憬——宁寿宫被称作“寡妇院”,里头大多是先帝爷没生育子女的嫔妃,暮气沉沉,赏赐也少,哪有前头花枝儿似的新人那里出息大?   大家叽叽喳喳讨论了一圈,问到李夕月,她说:“我就想留在这儿。”   大家伙儿笑她:“听听,这倒是个念旧重感情的。”   语气里带着些奚落。   李夕月不服气:“挺好的,是非少。”   当然,家里人也悄悄和她说过,伺候有些势力的主子,在皇帝或太后面前说得上话,能多得赏赐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做奴才的也跟着水涨船高,人家看你主子的薄面,也处处敬重你,出宫时一笔体己可观,不定还有叫人艳羡的指婚。   宫女儿们出力地向上爬,愿意吃苦出力,还不就为了这?   所以李夕月这话,在旁人听来是有些矫情。   她没察觉,倒是真累了,一会儿就合了眼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伺候着太妃起身。李夕月见是大太阳的好天气,于是捧着太妃的被褥晒在宫院里。她拍打好被子,出了一头细汗,见太妃抱着猫在廊庑里绕弯儿,于是便去给角落里几个猫食盆都加了食,又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喂了鸟。拍拍手,恰见太妃绕弯儿回来了,那小猫饿了,蹿出来找食吃,而太妃捶了捶腰,进去休息吃早点。   这些都不是李夕月分内的伺候,她懒懒地看着猫和鸟吃食,眼睛时不时在小小的院子了睃一睃,可惜并无想要的收获。   等里面再次唤她抱猫进来,李夕月才提溜着太妃最喜欢的小白猫打了帘子进去,搭过天棚的宫室里没什么蚊蚋,但猫连只蝴蝶都没的扑,也无聊得紧,懒洋洋爬在太妃的膝头。   李夕月的目光总是在看甜白瓷瓶里的木芙蓉,已经是第四日了,即便插在水里,花朵也早就打蔫儿了。   太妃漱了口,吃了一盏茶,见李夕月一直盯着那花,笑道:“怎么,又想着换一瓶花?”   李夕月眼睛一弯,颊上两个小酒窝随着笑意露出来:“回太妃的话,可不是呢!刚刚奴才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就小花坛里的月季开得还行,只是粉得有些艳丽,配这甜白瓷的颜色反而俗艳。”   她抱歉地笑了笑:“可惜奴才又不能到御花园瞎逛。不过奴才寻思着,若是今日再有到前头宫室里当差的机会,奴才再悄悄折一枝好看的五针松回来——昨儿奴才在永和宫也是这么搭配的,瞧起来还挺有味道。”   太妃眉棱略略一挑,却说:“我这老寡妇当家的,其实早就没心情调弄花花草草。这木芙蓉就这么摆着,枯了就枯了——谁叫人折它插瓶子呢?插瓶子里迟早是个枯萎,换多少也是糟蹋。我说呀——”   老人家目光悠远,停了一歇,喝了两口滚烫的茶,后面的宫女伺候水烟,打了火镰子,把玳瑁的烟嘴儿凑到老太嫔的嘴唇前。禧太嫔凑着吸了两口水烟,铜烟袋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响。   李夕月不敢造次,垂手等着老太太。   老太太抽满意了,才把剩下的半句话接上去,但听起来又没头没脑的:“夕月,你是个挺好的闺女,一朵鲜花儿折枝儿在我这儿,真是糟蹋了。”   她有些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鲜花儿般的姑娘:“我自然是挺喜欢你,但你的前程更要紧。宫里大太监昨儿来打招呼,明日八月十四,万岁爷新纳的嫔妃从神武门抬轿子进来,今年虽新进了不少宫女,可选进来的妃子也不少,只怕不敷用,还得我这里出人——在前头,强过我这里,真的。” 第5章   李夕月相信太妃说的是真话,但她还是有一瞬间的难过与无措。   她看看禧太嫔左右,那些昨晚上还憧憬着到“前头”去伺候的小姐妹们,现在都只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她想为她们说点什么,临了又发现其实自己什么话都说不上,说出来了,不定就得罪了谁,不定就触忤了禧太嫔。唯一能说的,就是“奴才……舍不得太嫔。”   禧太嫔笑道:“真是!虽说在一起也都靠着上天赐的缘分,但我岂能耽误你?以后还念着我这老太太,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夕月不由就掉了两滴泪,明明应该说些表衷心的话,偏生一句都说不出来。   中午轮着她伺候,她给禧太嫔铺放好了被褥,又捶了一会儿腿。   寂静的屋子里,一直闭着眼睛的禧太嫔忽然说:“夕月啊,你是个有福的……”   李夕月给禧太嫔捶着腿,陪着笑说:“奴才哪有太嫔的福祉!”   禧太嫔在枕上摇摇头说:“我是最没福的人。担了个虚名,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我看人眼睛最毒,你还别不信。打第一眼见你,看你笑晏晏的模样,我心里就想,这姑娘福祉无穷啊。”   她说话总是慢悠悠的,提到自己时,总让夕月感觉老人家埋藏了一辈子的苦楚,这会儿才悄然顺着话缝儿透出来一点半点。   禧太嫔深而缓的呼吸了一会儿,才又说:“你将来发达了,记得我今日的提携。”   “奴才一定不忘记!”   禧太嫔摇摇头说:“你听我说完。”   “我在宫里‘湮’了大半辈子了,年节里家里女眷能进来请安,但我这种,也就是远远地大家问安,说上几句谢主隆恩的客套话……”她睁开眼,目光钝钝,过了一会儿就又闭上了,“我额涅年纪可大了,高寿啊!听说身子骨还行,若是能再见上她一面……更期待着说上几句体己话……”   年纪大的人特容易犯困,正说着话,突然就睡着了,发出沉沉的鼾声。   李夕月手上握着的美人棰没停下来,“扑扑”的动静从老太太裹在绫罗里的枯瘦腿肌上传过来。   六十多老太太的额涅……该有八、九十了吧?   再看看睡熟的禧太嫔,眉目间依然看得出清秀的模样——这样一个女儿,在宫里湮了大半辈子,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见一见老母亲了。   第二日,李夕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给禧太嫔磕了头,跟着领人的太监出了宁寿宫的门。   宫廷里到处是长长的甬道,因着新喜事而刷得簇新鲜亮。   早秋日明媚的阳光从金色的琉璃瓦上流泻下来,碧蓝的天空上盘旋着鸽子。   李夕月只敢偷偷抬眼瞄了瞄这天空的风光,就继续垂下头,只看着前面那个宫女的鞋后跟,“橐橐”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宫女的碧色衫子翻起来的襟摆也几乎整齐划一。   穿过甬道,穿过一片裙房,进入东六宫,带路的太监一个个念着名单,把小宫女们一个一个送到门口上。到了永和宫,他念了“李夕月”的名字,看了这个姑娘一眼,亦说了一句:“你在颖贵人宫里伺候,好生伺候着。”   李夕月敛衽一拜,抬头望了望永和门的宝蓝色匾额。   里头出来两个嬷嬷把她带进去。   颖贵人就是个新选秀进来的宫妃了,在永和宫里的偏殿居住。第一回 进宫,大概还有些惶恐,虽是坐着,也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她转眸看见李夕月进来请安,问了名姓后清清喉咙说:“实心做事,总有福享。赏吧。”   李夕月赶紧谢了恩,这位新进来的颖贵人手面还挺大方,一下子给了一个半两重的银锞子。李夕月双手捧着,再次磕了头。   用过早膳后,颖贵人到永和宫其他嫔妃那里拜会。永和宫的主位是先两年就入宫的敦嫔,原来只是个贵人,借着新人入宫的东风,才升了嫔位,升格住在正殿的梢间里。   颖贵人见了礼,彼此“姐姐妹妹”地叫上一通,然后谦虚一番,坐下来喝茶聊天。   “外头一间,姐姐倒不住?”颖贵人轻摇团扇扇着风,笑吟吟问,“瞧着敞亮呢。姐姐又是永和宫里分位最高的主位,正配那样的好屋子。”   敦嫔微露了一瞬尴尬,而后又是一瞬对新人的不屑神色,堪堪地拿帕子掩口装笑饰过了,才说:“那屋子原是先头圣母皇太后住过的,谁敢住在那儿!我们能沾得皇太后余荫,已经很不错了。”   “哦哦哦。”颖贵人急忙点头,“原是这样!这么说,万岁爷是出生在这里?”   她也觉得自豪起来:那么她颖贵人被分到这里,想必是多得青睐了吧?   敦嫔漫漶地点点头:“是呢。”却不愿意多说话,把话题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李夕月侍立在颖贵人背后,闲着也闲着,把敦嫔的神色都看在眼睛里。这敦嫔虽进宫早两年,应该也是二十岁以下的年纪,但看起来却有些憔悴,强装的欢笑毫无甜美,倒是额间早生纹路,应该是常年皱眉所致。   这间屋子李夕月也格外熟悉,她悄然环顾,但失望地发现她插在天青瓷美人耸肩瓶里的那枝松,已经被一簇深紫红的菊花所替代。花本是好花种,花盘大,颜色艳,但插在这样颜色清浅而造型窈窕的花瓶里,却显得有些不协调。   两个主子还在继续聊着天:“……明儿中秋正日子,万岁爷祭月之后,要陪太后听戏,听说各宫主子都要去,你们这些新人,自然是太后特别想瞧一瞧的了。”   颖贵人有些羞臊的模样:“哎呀,怪紧张的!”   敦嫔安慰她:“紧张什么!大方落落就是了,畅音阁的戏班子,昆调唱得极好。”又笑道:“万岁爷大概对你们也新鲜着呢。”   颖贵人还是处子,顿时红了脸,垂着头不知怎么答话。   她垂着头,李夕月却觉得自己在敦嫔的脸上看见一丝幸灾乐祸。   李夕月暗想:怎么,这皇帝有什么病不成?好像伺候他是挺痛苦的事?   陪着颖贵人几乎逛了一天,晚间又随着一道去太后宫里定省。   李夕月只能远远地站在阁外,看自家主子在太后面前也是一口一个“奴才”,小心翼翼地伺候。   倒听见太后的笑声也是挺慈和的,四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到底老成,在屋子里说:“看你们一个个都温柔漂亮,我瞧着都喜欢得紧!既然进了宫,自然少不得好好伺候万岁爷,早为皇室开枝散叶,我心里才放得下,才对得起去世的先帝爷……”   说到先帝,太后语气哽咽起来,好像还在要帕子擦泪,一旁是声声劝解。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闹哄哄平息下来,太后又在问:“今日万岁爷翻谁的牌子了?”   里面顿时静得奇怪。   太后自己又说:“哦,明儿是中秋正日子,大概他今日要好好休息。那么明儿——”   她好像在征询谁的意见,但问句总是铿锵得像命令:“皇后,应该是你的差吧?得好好伺候呀。”   接着说话嚅嗫的大概就是皇后了,声音低低的:“是。奴才自然要小心伺候万岁爷。”   她声音虽低,因着那种奇怪的寂静,所以即便是外头侍奉的宫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回到永和宫,就该是宫女们伺候颖贵人。   这位主子拉了个脸,给她梳头发的宫女手稍微重了点,她就“哎哟”一声,然后气呼呼回头斥道:“怎么回事?宫里伺候的人,怎么还不如我家里的粗使丫头?!”   她还没学会责罚打骂宫人,只能用尖刻的语言来泄愤。   大家也不知道她怎么了,都不敢做声,愈发小心地服侍她就寝。   今日第一天就排了李夕月值夜。李夕月在禧太嫔那儿虽蒙姑姑教导过如何值夜,却一次都没实践过。这会儿抱了毡子摆在屋角地上,又随着其他几个宫女替颖贵人掖好被角,放了帐子,道了“主子安置”,再悄悄检视了屋子里的灯烛、涮得干干净净的“官房”,留了外间一小盏明角灯,其余吹灭。案桌上用茶焐子暖着温茶,外头另有名为“五更鸡”的小炉炖着热汤水,八色茶点用攒心盒子装着——一切都齐备了,主子无论半夜起来起夜,还是口渴肚饥,都可以照应得周到。   李夕月坐在墙角的毡子上,竖着耳朵听帐子里的动静。   帐子里没啥动静,连翻身和睡着时匀净的呼吸声都没有。只有外头的金自鸣钟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李夕月在家时几乎从来不熬夜,坐着坐着,眼皮子直打架。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见有谁在哭,一激灵醒了,好像是帐子里传来的哭泣声,很小声很小声,大概咬着被子或枕头压制着哭声。   李夕月清醒过来,但又为难起来:主子哭,她是该装不知道呢,还是该劝劝呢?   想想,也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选到宫里当嫔妃,就连回家的机会都没了——比她当宫女还惨。   李夕月还有点小小的同情。   她听颖贵人哭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大概是哭累了,沉沉地发出轻鼾。   李夕月伴着她的鼾声,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如有两位皇太后的话,一般皇帝亲妈封圣母皇太后,嫡母为母后皇太后。这个“后”字更贵重 第6章   第二天醒得早,偷懒睡觉没被发现。   李夕月吐吐舌头,赶紧一骨碌起来。八月天亮得还挺早,她轻轻把颖贵人今日要穿的衣服整理好,燃了一炉篆香,候到卯正时去床边唤醒了颖贵人——这是她当嫔妃的第一个早晨请安,当然不能怠慢。   睡眠不足的颖贵人眼泡红肿,一脸“被头风”的模样,不吭声坐起来,闭着眼任几个宫女给她穿戴。   梳妆的时候颖贵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概是不满意得很,锁着眉头看看衣衫:“这藕紫色的领口不绣点花,真是过于素淡了。你们几个挑点花样子给我过目。”   又斜了眼睛从镜子里看后头捧着梳头油的李夕月:“昨晚上你值夜,听见什么了?”   李夕月心里一个打鼓,忖度着:说听见她哭了吧,说不定戳着她的痛处;说没听见吧,万一她又要问责……   心一横装傻说:“啊,没听见什么呀。”   颖贵人冷笑道:“哼,我就知道你打马虎眼儿!”   李夕月抽了一口凉气。   好在颖贵人发作了一句就罢了。最后掠了掠鬓,在颊上又补了点胭脂,才摇摇摆摆坐肩辇去慈宁宫请安去了。   值夜的宫女白天是可以补觉的,于是李夕月又睡了一个上午。   醒过来,颖贵人已经睡午觉去了,除了伺候在屋子里的那个宫女之外,其他两个正在比花样子。   一个说,藕紫色搭玫瑰艳丽,一个说,藕紫色配紫藤才和谐。争执不下。   李夕月揉揉眼睛,起身披了外头衣裳,然后说:“配玫瑰太俗气,配紫藤又太不醒目,喏——”她指了指花样子的画册:“柔粉色的连枝荷花,配着不同绿色调的浮萍,既大方又俏丽。”   但颖贵人起身后,选择了在藕紫色衣服上绣红艳艳的玫瑰花。   李夕月是奴才,自然不好置喙。包衣人家的姑娘,在家虽受娇宠,但基本的女红和烹饪都是会的。李夕月和几个宫女儿配好了丝线,听见里面吩咐再伺候颖贵人梳妆,赶紧地丢下手中的针线簸箩,进屋子里打水、递胰子,又调好水粉,开好胭脂盒,磨好了眉黛,搁好眉笔,全套伺候起来。   颖贵人脸色一直不大好看,但对这次梳妆下了十足的功夫:胭脂在唇上点得不匀,就擦掉重新点了十余次;眉毛更是反反复复画,好容易画出一弯新月般的细眉。   颖贵人呵斥那伺候梳妆的宫人:“若是在我自己家里,如此笨拙,就该打一顿撵到下房去洗衣扫地了!真真是你们瞧着我性儿好,就蹬鼻子上脸了是么?”   那个宫女并不是这批选进来的新人,饶是这样,也被骂得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落下。   而颖贵人又骂:“你做这副死脸给谁看?!”   大家都不得不浮现出难看的假笑来。   颖贵人挑剔的原委也不难猜:午后要到畅音阁陪太后听戏,皇帝与大臣祭月结束之后,也要来尽尽孝道,陪着太后一起听戏用膳。这是颖贵人第二次在皇帝面前露脸——第一次是选秀的时候——能不能尽快侍寝,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就在此一举,她当然不能不尽心梳妆,以期获得皇帝的青眼。   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打扮好自己,还得打扮自己带去的侍女,不能让宫女杵在那儿时像小蠢鸡子似的,丢主子的份儿。   颖贵人眼眸一扫,指了指夕月和另一个叫花蕊的年轻新宫人:“你们俩收拾利索了,跟着我走。还有两个一个在慈宁门外候着传话,一个在屋子里候着。”   夕月和花蕊打仗似的回屋子捯饬自己。   宫女打扮得简单朴素,但要清爽利落才是上佳,乌油油的长辫子牢牢地绑上红绒绳儿,刘海梳得清爽光洁,脸上薄薄地敷层粉,节日里也许稍微拍点浅淡的胭脂,抹一抹唇。衣衫是新做的,一个褶子都不能有。   那被颖贵人挑剔的大宫女进门催促,看了看她们俩还穿着簇新的鞋,不由提醒:“换双旧鞋吧。陪太后听戏,皇后和各宫的主子先立规矩,之后还能有赐座;当宫女的则从头站到尾,葱管笔直地不许动,几个时辰下来管叫你们浑身都抽干了似的。旧鞋子好歹合脚,不至于站得脚疼。”   原来还有这道理。   两个人忙不迭地去换鞋。   花蕊问:“万岁爷去吗?”   大宫女叫润格的,横了花蕊一眼:“去,就看上你了?”   她冷笑一声:“都以为先帝宠幸圣母皇太后可以不断翻版——省省吧,开国至今只此一例!”   说得花蕊满脸通红,忸怩着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而李夕月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所幸穿了双轻便柔软的旧鞋子,这伺候太后看戏,真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下来的。   畅音阁里一场戏,少说也是两三个时辰起步。昆调又是格外的缓慢悠长,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吃水果点心的太后、皇帝、皇后和各位嫔妃还好,坐得腰酸了,可以借口“方便”,到外面绕个弯儿、疏散疏散腿脚。宫女和太监却只有一直站立在后头的份儿。   头半个时辰,这站着还不觉得受罪,虽然必须得收腹并腿,笔直地站得精神,但是戏台子上有戏看,倒也能分神,还津津乐道的。   过了一个时辰后,腿脚开始发酸发麻,鼻子里嗅着主儿们吃的水果、瓜子、点心的香味,但是与自己无关,那戏台上的戏也就不觉得那么好听了。   两个时辰后,背上的汗都出来了,两条腿也重得灌了铅似的,酸胀得难受,咬着牙坚持着还得站;肚子也饿了,瓜果香味格外撩人,咽口水犹自可,祈祷着千万不能肚子里乱叫;最怕的是要如厕,简直是含着眼泪的憋。   若是自家主子喝水喝多了要去“方便”,那简直是奴才的福气!可以跟着去走两步,把站麻了的腿筋抻抻开;憋急了的也终于可以放水;饿了渴了仍然得自己忍着,忍到回去才有赐给宫女的月饼和西瓜做宵夜。   反正在李夕月的感觉里,那台上的戏是越来越难看了。   她就盼着那些扮成寿星福星和各种神仙在那里大锅乱烩一样唱吉祥词儿唱得没完没了的戏子们,能够赶紧唱得太后倒胃口——今日家宴,须得太后说一声“乏了,大家散了吧”,上上下下所有人才能够跪安离开。   夜色浓郁,各处亭台都点着灯烛,照得恍如白昼,好在李夕月的脸落在灯光之外,使得她的眼珠子可以不被管束地到处乱睃,觉得还可以避免自己去想酸痛的腿和腰。   正中间的应该是太后了。四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笑得鬓角的珍珠络子与发髻正中的金凤凰一直在颤。   一旁分侍左右、正襟危坐的应该是皇帝和皇后,都是家常的衣装,宜乎时节的天青滚镶的月白袍子。皇帝好像也看戏看得不耐烦,不多会儿就在跟中间的太后告罪离开一会儿。倒是皇后,每到皇帝离开,她反而放松了些似的,遇到有趣的桥段,甚至会倚着太后笑得花枝乱颤。   再两边雁翅般展开的席面上,是无数莺莺燕燕,个顶个打扮得精致。老太妃太嫔也坐在其间,穿衣首饰都朴素得多,她们也是各自自在,到入夜的时候,已经告罪离开了不少人。   李夕月咬咬牙,盼着她主子颖贵人再去解一次手。   皇帝又消失了。   过了片刻,颖贵人也站了起来,对两旁的几位花枝招展的嫔妃低语一句“方便”,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后,从阁子外侧到隐秘的屋子里去解手。   李夕月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挪动站得快肿起来的双脚跟上了主子。   颖贵人好像并不是要如厕,大概也是坐久了拘束得慌,只在畅音阁不远处的假山藤萝下绕弯儿,似乎在散步。   李夕月倒是憋得难受,实在受不了时也顾不得面子,低声对颖贵人说:“主子,奴才……奴才有点想方便……”   颖贵人斜乜她一眼,大方地说:“去吧,你认识的。”   李夕月简直想喊句“主子万岁”,一溜烟就往起跑。   其实宫里并不设圊厕,日常在屋子里都是用便盆——主子的叫“官房”——用完就倒入恭桶,自有小太监提出去洗涮,所以一点味道都没有。   考虑到那么多人的需求,畅音阁周围好些空围房,此刻都是做这个用。李夕月正难受着,低着头就往空屋子里那边冲。   “咕咚”,转弯处,她一头撞在什么上。   有点硬,但也没尖锐的疼。她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撞在一个人胸口上。   那人也被撞得趔趄了一步,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夕月赶紧先打招呼:“对不住,对不住!”   两声“对不住”说完,脊背突然一阵寒:她反应过来,这人个儿高,是个男人,胸口硬硬的,但衣料软和,从明亮的月光下看,衣料上一团一团的暗花都是龙纹。刚刚她偷觑过,月白色镶天晴边,龙纹团花,不是万岁爷又是谁?! 第7章   李夕月暗暗叫苦,浑身发冷,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那人也才反应过来,冷冰冰开口:“哪个宫里的?没长眼?!”   李夕月有时候有捷才,这会儿生死攸关,想不了长远,但想得到躲过眼前一难的急法子,她开口.爆豆子一般说:“对不住,实在急着要如厕。一会儿出来,奴才再给您赔不是!”   再是万岁爷,能不让女孩子上厕所?   男人总不作兴这么小家子气的!   她也不等他答应,甚至不等他反应过来,横了心一垂脑袋,迈着大步往围房那里奔。一头扎进一间空屋子,感觉那小心脏“嘣咚嘣咚”地没命地跳。   尿好像都给憋回去了。   李夕月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隐隐觉得她冲进围房之前,那人在她背后冷哼了一声,牙缝里挤出个“好”字。   “好”什么?   好等她算账?   好拿她作法?   反正是没啥好事。   李夕月愁得敲自己的脑瓜崩。   进宫还没熟悉二三呢,都得罪了万岁爷了,要给亲自处置!   她泪汪汪想:只怕要被打死了。被打死前,她好歹要求个情,她不是存心的大不敬,不是存心的要冲撞圣驾,她自己死也就完了,千万千万别牵累她的家人。   说辞她都想好了:“万岁爷圣明。奴才犯了大过,死不足惜,合该给宫里粗心的奴才们做个榜样。只是奴才的家人都是忠心耿耿的,若是为了奴才的无心之过被牵连了,奴才就太不孝了。万岁爷以孝治天下,断不会为奴才的一条狗命伤奴才一片孝心。恳请万岁爷担待奴才的家人。”   也不知有用没用。   李夕月转了一会儿圈圈,感觉尿意又回来了。   估摸着肯定要挨打了,甭管打不打死,自己总不能挨几板子就失禁——挺大的大姑娘了,这也太丢人了!横竖横到了这地步,先别委屈自己。   她揭开里间的帘子,痛痛快快解了手。   整理好裙子,洗了手,心里又忐忑了。   小心地猫到窗前,从玻璃窗格儿悄悄往外瞧。   妈呀,黑塔似的还竖在那儿呢!   李夕月死到临头还是怕的,打算再耗一会儿;又想着如果自己偷偷溜走,会不会他也认不出她来?   只是围房四周没地方出去。   她打算再挺一会儿,如果万岁爷真叫人来拿她了,她再出去跪着给他求饶。他总不至于计较她如厕时间长了点吧?   再想想,他还居然真等着!真是睚眦必报的小器鬼了!   焦躁间,没成想她的救星出现了。   她主子颖贵人,风摆杨柳一样,慢悠悠往里头走,见着那大黑塔似的影子似乎吓了一跳,拿绢子捂着胸口喊了声:“夕月!”   那大黑塔的影子转过去,问:“叫谁呢?”   颖贵人就着月光看清楚了。眨巴着眼,突然意识到这是惊喜临门啊!   她佯做紧张,“呼哧”就跪了下去:“哎呀,奴才叩见万岁爷!”   大黑塔好像是背着手打量她,半天说了句:“起来。”又问:“你来这里干嘛?”   颖贵人支支吾吾的,大概说要“解手”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皇帝也意识过来,自己咳了一声化解尴尬,问:“夕月是谁?”   颖贵人说:“是奴才宫里的小宫女,刚刚说要解手,就跑没影了。”   皇帝好像是转了转头,停了片刻问:“你哪个宫的?”   颖贵人好像胸脯子都挺起来了,说话的声音瞬间变得又娇又媚,带着三分做出来的羞涩,说:“奴才是永和宫的。”   “哦。”皇帝简单答应了一声。   颖贵人有些不甘心,小声说:“奴才……小名儿叫桂儿——就是这秋天里生的。”   皇帝好像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哦”了一声。   颖贵人想起皇帝在中秋这日按例是要陪伴皇后的,心里有些凉,但又想:又不是只有今日,来日方长!   于是表情上越发腼腆,小小地斜瞟上来,含着笑低声问:“中秋了,万岁爷在风露里站着,凉不凉?奴才叫人给万岁爷拿件斗篷去?”   皇帝说:“不用。”   颖贵人说:“那么,奴才伺候万岁爷到前面去?刚刚唱到《牡丹亭》,估计要到‘还魂’一折了,万岁爷喜不喜欢?”   皇帝嚅嗫了一下。   远处戏台上的箫声隔着墙边杨柳和活水溪岸传过来,在一轮明月下显得声音静谧而悠远。   他原是有些没好气的,发作一个宫人既可以出口气,也可以名正言顺以“不高兴”为借口,避开今日会与皇后的一场难堪。   但此时,又觉得自己堂堂至尊,站在围房门口等着捉一个如厕的小宫女,实在是乏善可陈——甚至有点落入笑柄之感。   顿时,觉得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也只能让那可恶的小宫人躲过一劫。   他又咳了一声说:“去听一听吧。”   李夕月在屋子里见皇帝背转身离开了,简直想给她主子磕几个响头!   估摸着皇帝离开有了一会儿,李夕月才蹑手蹑脚地从围房里出来,左右瞥瞥没看见那大黑塔般的影子,她又蹑手蹑脚重新回颖贵人身边去。   站在颖贵人身后,颖贵人磕好手心里的一把瓜子,才横眉悄悄问:“你掉马桶里了?”   呃……   李夕月腹诽:还主子呢!说话这么粗俗啊?   但只能皮了脸一笑:“哪敢呢?奴才有些闹肚子,时间久了,请主子恕罪。”   大概是因为寻她李夕月,还侥幸遇到了圣驾,颖贵人情绪不错,又抓了一把瓜子,绽开樱桃小口磕:“罢了罢了,明知道你是偷懒,大节里的,饶你一回——下回可不能够了。”   突然瞥见皇帝在往她这里看。颖贵人那小腰板“腾”地就坐直了,放下瓜子,端茶小小地啜了一口,眼风那么媚答答地一扫,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所以浑不觉皇帝的目光并没有看她,而是在搜寻她身后那个犯了过失的。   李夕月只能缩着身子往后躲,让脸低落在灯烛的阴影里,让他看不清楚。   好容易太后打了个哈欠,笑眯眯说:“哟,今日这么好的月色!可惜年岁不同了,困乏上来了,大家也散了吧。”   扭头对身边的皇后说:“皇后伺候着。”   皇帝见太后扶腰欲要起身,赶在她前面立起来,伸手去扶太后的胳膊:“皇额涅,儿子伺候您。”   太后瞥他一眼笑道:“好,你和皇后一起。”   自然是些定省的功夫要做。   之后呢,大家都晓得,中秋佳节,帝后是要团聚的。   所以其他人也就好没意思地纷纷“散了”,按着地位的高低,排着序各自回去休息。   颖贵人心绪大概有些复杂,回去后即便看到了卧榻,好像也没有睡觉的心思,倒在绣花上很着急:“不仅仅是这件藕紫的,其他的衣衫也要改。腰身里要重新掐一掐,领口袖口的细节要做得精致,新衣服的绣片不能打马虎眼……”   吩咐了一堆,最后,就连她的亵衣和袜子,也要求得绣上花。   “来日伺候万岁爷,哪儿哪儿都不能磕碜!”她最后总结道。   李夕月几个费了老鼻子劲儿伺候颖贵人卸妆、梳洗,用西洋进贡的玫瑰油擦脸沤子拍了三遍脸和手。颖贵人还嫌自己的脸不够完美,对着镜子瞧自己的额头,大惊小怪地叫:“哦哟,这里怎么有个疙瘩?”   李夕月心里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劝道:“主子,早些安置吧,睡得好,说不定明早这疙瘩就消了。”   颖贵人总算上床了,还不忘吩咐:“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再见万岁爷的面。你们几个晚上闲着也闲着,把几件衣物该改的改,该绣的绣,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李夕月捧着颖贵人簇新的一堆袜子,打着哈欠挑灯给袜沿和袜缝上绣花。   “还是老寡妇好伺候!”她想着衣着朴素的禧太嫔,顿生感慨。   熬了夜,她第二天就起迟了一点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身边一屋子睡的两个被她惊醒了,瞧了瞧外头的天光,也都蹦起来。   其实外头只露着鱼肚白,她们赶进颖贵人的屋子里时,这个年轻的小姑娘连同值夜的宫女也都还在睡懒觉,叫了好几遍才叫起来。   “主子,今日要到太后和皇后那里请安呢。”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起身,但看了看屋子里的自鸣钟自己就先急了:“怎么回事!到了卯初就该叫我!耽误了今日的请安,叫太后、皇上和皇后怎么看我?!”   急得都快哭了。   几个人不敢说话,忙着调和热水,取牙刷、青盐、手巾、胰子、梳子、篦子等伺候洗漱梳妆。   梳头的时候,颖贵人嘴巴闲下来,又开始着急骂人:“上夜居然睡着了,这是什么规矩?!——哎哟扯着我头发了!”   越急越气,越气越急,最后忍不住要撒气:“值夜的、梳头的,今日都在门口台阶儿边给我跪着!跪到我回来才许起来!”   她是主子,谁敢发声?   都只能同情看了两个倒霉蛋一眼,赶紧地再伺候主子往太后那里去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这几天加班疯了,如不能及时回复请见谅。   大家多多支持我吧!叩谢~ 第8章   大概昨日中秋节劳累晚睡,太后那里叫了“免”。   再赶到皇后那里,云是皇帝已经上朝去了,皇后身体不适,也叫了“免”。   后宫的嫔妃们基本一天也就忙两回,早上请安,晚膳后等着皇帝翻牌子,其他没事就没事了。   颖贵人这回是慢悠悠地回去,进门见到还跪着的两个倒霉蛋,横眉瞪了一眼,而后说:“用早膳。”   边吃,边朝着窗口欣赏外面两个姑娘跪得膝盖疼痛,东倒西歪,含着泪水的样子。   还评点着:“这才叫上规矩!”   早膳吃完,那樱桃小口张了张,正准备吩咐把人叫起来。突然听见隔壁永和宫正殿那里也传出了动静——细细谛听是竹板子着肉的“噼啪”响,还有宫女压抑而止不住的痛呼。   颖贵人倒又不说话了,李夕月总觉得她嘴角含着一丝微笑。   等了好一会儿,隔壁的动静没有了,颖贵人才拈起盘子里最后一枚芙蓉糕说:“敦嫔说得没错,就是贱骨头,不打不罚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对你们啊——”她扫视一圈:“真是嫌客气了!”   于是乎,外头两位又跪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被叫起来。起身的时候,膝盖僵硬得无法打直,一步一瘸地被扶回去跪叩谢恩,然后也不许歇着,要为颖贵人熏衣——颖贵人说:“谁知道我什么时候轮着伺候皇上呢?要是轮到了,这些小细节还没完备,岂不是自己个儿后悔死?”   直到她下午睡午觉时,李夕月才得以在宫女住的小耳房里,给两个人青紫的膝盖擦药、揉开淤血。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挨罚的宫女中,小的那个哭哭啼啼说。   大的那个则“嘘”了一声:“多什么话!熬吧,熬满二十五岁,也就好了。”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李夕月心里自然也是惴惴的。   好在她掰着指头算算,自己进宫的年岁大,在宫里煎熬的日子也会短些。只是可惜没能一直跟着禧太嫔这样的和善主子,颖贵人还理应脸嫩心善的年纪,已经显得心硬了,想想就觉得可悲。   整整一个月时间,李夕月她们几个宫女,把颖贵人的外衣、亵衣,乃至袜子上都绣上了花,那掐得小小的腰身,颖贵人穿上就得一直收着腹小口小口呼吸才行。   而颖贵人心心念念盼着的侍寝,终于在入宫一个月之后实现了。   李夕月她们几个是在养心殿外围房伺候主子等翻牌子的时候,知道了自家主子被翻牌子的消息。   皇帝召见人,用绿头牌。   召见大臣,称之为“叫起儿”,为了便于择选,先递牌子,由皇帝选好了依次觐见。   后来,后宫等着侍寝,也有这种绿头牌子,宫妃的姓名位阶书于其上,在月信中的蒙上红布,在孕中的撤掉牌子,皇帝一眼就能看明白,然后选择自己想睡的翻过来。   一日两餐的早膳后一般是召见大臣的;而晚膳过后则是宫里各位娘娘的“班儿”,大家齐聚在养心殿后燕喜堂,等待这日有没有“活儿”。有“活儿”的呢,就在燕喜堂梳头画鬓,换穿内衣裹在被子里,打扮齐楚了等候太监把自己背到皇帝的正寝中侍寝;没被翻牌子,就意味着这日没啥事儿了,拍拍屁股就可以回去闲着了。   李夕月几个听说主子苦等了一个月,终于被翻了牌子,心里也为颖贵人高兴。当然,接下来也没她们啥事,可以起身回去,等第二天天亮后再到吉祥门里等候自家主子回去。   这真是难得惬意的一天!   手里堆积了无数的女红活计也暂时搁置在一边。因为估计颖贵人伺候完皇帝,心情一定大好,想必不会为她们没有熬夜做活儿而发怒了。   几个小宫女一道躺在耳房的大通铺上,喈喈呱呱聊大天。就连身为她们“姑姑”的润格,也破例没有阻止她们说笑,只听了好久后才皱皱眉说:“差不多就得了啊,别聊得没完没了了。明儿大早还得去接主子回来,估摸着要伺候洗浴,可辛苦着呢。”   可大家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连着润格自己也不过十九岁而已,聊着聊着,还是止不住话题了。   聊的是羞羞人的话题。   “欸,你们说,颖主子伺候万岁爷,第一次痛不痛的啊?”   大家把头埋在被窝里叽叽咯咯地傻笑一阵,然后才说:“当然痛啦!我看话本子上说,第一次都是又痛又舒坦。”   旁边人马上问:“啊?痛了还舒坦?”   那个“懂行”的说:“我听说是。反正咱们谁也没经历过,谁也不知道,要不,赶明儿你问问颖主子?”   大家又哄笑,然后你推我,我推你,明知道谁都不会敢问主子这种问题,还是自己臆想得穷开心。   就连润格都绷不住了,悄摸摸说:“反正我伺候的上一个主子,头一回侍寝回来那天是撇着腿走路的,要官房都龇牙咧嘴的。我是想不出那是怎样的舒坦……”   大家忙追着问,上一个主子是谁,怎么伺候的。   润格摊手说:“我那时候和你们一样,是新进宫的小宫女儿,在主子手下做粗使,还是伺候浣洗的时候听说的。再说,我那位主子……”   她收了声,禁不起大家追问,才说:“夺了位分,打发冷宫去了。听说这位万岁爷心挺冷的,没听说正经宠过谁,都是完成任务似的隔三差五才翻一次牌。后宫里至今只两位公主,大家都眼巴巴地盼着生皇长子呢。”   那个看过话本子的小宫女掩口葫芦:“不会……万岁爷那啥……不行?”   润格啐她道:“该撕了嘴的!这种话传谁耳朵里,你就是一顿板子撵到打牲乌拉去嫁个壮丁的命了!胡吣!”   小宫女吐吐舌头。   润格起的头,这会儿有些心慌慌了,皱眉训斥道:“了不得,一个个鹩哥似的话多!睡!谁再说话,我鸡毛掸子抽谁!”   宫女里,进宫的次序决定辈分。姑姑辈的宫女,天然有教导、管束小宫女的职责,打了罚了都是天经地义。   大家怕润格真生气了,于是都不敢说话了。   没一会儿,李夕月就沉酣入梦了,再一会儿,四个难得自由一次的宫女都熟睡了。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到养心殿后的吉祥门接颖贵人回来。   颖贵人脸色不怎么好,有没睡好的憔悴,也有长时间皱眉之后的忧楚。她自己已经穿戴整齐了,头发大概是养心殿伺候的宫女帮梳的,不如平日精致,薄薄地敷了粉,嘴上连胭脂都没有点。   几个宫女忙去扶她。   她问:“我的肩辇呢?”   早有小太监在外头候着。颖贵人也是撇着腿走路,慢得蜗牛似的,仿佛随时在忍痛。好容易上了肩辇,面庞正落在东方初升的阳光里,李夕月悄然瞟了一眼,觉得她好像是想哭的样子,但嘴角又有一弯弧度——不知道这初承恩宠的小嫔妃在想着什么。   回到永和宫,正见敦嫔在院子里消食绕弯儿。她见了颖贵人下肩辇,就笑着说:“恭喜恭喜!”   颖贵人脸一红,低声道:“姐姐笑话我呢……”   回个礼就奔回自己屋子里了。   干力气活的小太监早已把七八桶热水和两只浴盆摆在门外了。   润格蹲身问颖贵人:“主子,热水备好了,您现在洗浴么?”   颖贵人脸色阴晦,好一会儿说:“我要先睡一会儿,昨晚上没睡好。”   一干人连忙铺床放被子,伺候她睡觉。颖贵人也不要人值侍在卧房里,远远打发了说:“大白天的,不需要人伺候。”   但大家隐隐能听见她在被窝里的哭泣声。   大概小半个时辰,听见颖贵人在里头大声喊人。   今日轮到贴身伺候她的小宫女齐格忙奔进去,刚到床边问了声:“主子要起身么?”就被颖贵人一个巴掌打在面颊上,又拔了簪子戳她的手:“你耳朵长屁股上么?我叫了半天你听不见?!”   小宫女疼得躲了一下,颖贵人说:“信不信我传散差来打你一顿板子?!”齐格只能端端正正跪好在她床前,生生地又挺了两巴掌。颖贵人出够了气,才说:“扶我起来解手!”   几个小宫女知道齐格挨打的事后,这好几天伺候都是十分小心,唯恐哪一句话、哪一个动作惹恼了她,又有飞来横祸。   背地里,大家也免不了嚼舌根:“侍寝不是好事吗?怎么主子那么恼恨?”   “莫不是男人不温柔,叫主子害怕了?”   “兴许是吧。不过怎么办呢,在宫里呀,只能任着万岁爷的性子来呗。”   “唉唉,能生个孩子就好了,主子也就高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里头很多宫中生活的细节哈,来源于各种书籍,有的虽然流传很广,但也未必准确,比如《宫女谈往录》和朱家缙的书就有不少出入。不过呢,作者有点懒哈,加上这阵的阅读主要在为《凤尘》做基础准备,所以似是而非的地方就似是而非吧。大家看着开心就好。   仍然欢迎考据党,特别谢谢昨天给我指出错误的贫尼同学~~~~~ 第9章   但是,也就七八天后,伺候贴身浣洗的齐格又挨打了,这次更加是无妄之灾,只因为回复颖贵人问题的时候,多说了一次“奴才晓得了”,就被指着脸骂:“我才说一句,你倒有两句‘晓得了’等着,你是不是多嫌我吩咐你了?是不是存心不想伺候了?不想伺候就滚!我叫宫正司直接撵你走!”   齐格吓坏了,连连叩头求饶——宫女满岁数放出宫,那是荣耀,捧着大笔的恩赏回家,腰板子都是直的;但若是撵回去的,街坊邻里难免都要问句“为什么”,揣测着必然是犯了大过宫里才不要了,到时候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真真一辈子都难抬起头做人。   颖贵人便拔下簪子,把齐格的手背上戳得都是隐在皮肤里的血印子。   齐格哭着把手背给李夕月看:“我也不懂到底怎么了!她那么嫌着我!我虽然是庄头下包衣人家的女儿,家境不好,可父母对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打骂过。”   李夕月心疼地捧着她的手,赶紧拿药酒给她涂,撸起袖子便看见那条粉嫩的胳膊上也都是拧出来的青紫,心里也不忿:确实呢,包衣人家是皇帝家奴不假,但做官的人家极多,做到封疆的也不少,外面人听“上三旗的”这几个字,总归看着皇家的脸卖点面子。家里的姑娘也都是当小姐一样养大的,恁的进了宫就猪狗不如了?   恰好润格掀帘子进来,看了看齐格的手,叹口气说:“这两天你司浣洗,是不是有什么不寻常?”   齐格收了泪,抽抽噎噎地说:“亵衣脏的呗——她身上来了。我也知道身上来容易脾性不好,但至于这么不好么?”   润格低声道:“平日里身上来也就来吧,这可是侍寝之后——你想想意味着什么?”   自然是意味着这个月想要个孩子的念头落空了呗。   宫里的妃嫔,心心念念就是盼个孩子,有了个孩子,算是“于社稷有功之人”,自己地位稳固多了不说,当下也不会闲到落寞,将来也能有个依靠,不至于像禧太嫔那样年纪大了、皇帝死了,就得住“寡妇院”去。   但另一方面说,这也是急不得的事,只是好话也没人敢劝。这几天想必颖贵人的绿头牌上是蒙着红布的,大家也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免得再被殃及池鱼。   然而李夕月也躲不过,这天她绣完了颖贵人的一块手绢,刚进呈上去,手绢就直接飞她脸上了。   颖贵人骂道:“你存心的是不是?”   李夕月不知道怎么了,一犟都不敢犟,先跪下认错,然后才小心地问:“主子,哪里做的不好,奴才去改。”   颖贵人并不说哪里不好,只坐在那里冷笑连连:“是了,你是官家小姐,我父亲是个武夫,品级也就是个五品守备,你必然是想着武官不值钱,不屑于伺候我。”   李夕月汗都出来了,分辩着:“主子这话可冤枉奴才了。奴才的父亲才是八品笔帖式,远不逮及。别说只八品,就算是一品,按着包衣的规矩,奴才就是奴才,无论如何不敢有这个意思!”   颖贵人又冷笑道:“哟哟,还嫌不是一品。内务府是皇帝家奴,自然做奴才也要高人一等。”   她坐在镜匣前,一边拨指甲,一边看李夕月的窘态,还不时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自己可真真是个美人儿!瓜子脸大眼睛,眉毛修剪得细弯细弯的,薄薄的两片唇用玫瑰红的胭脂旋一个樱桃样。下面跪着的这个呢,却没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只能说有时在窗口瞧着她养猫逗鸟的时候,笑得弯弯的一双眼睛瞧起来挺亲善的。   颖贵人继续冷哼一声:“天天笑得媚答答的劲儿,到底是想给谁看?我告诉你,别人人都想着先帝爷临幸了前头圣母皇太后、生了当今万岁爷的事——轮不到你们!”   李夕月被她冷嘲热讽了半天,心里的火气真的有些往上冒得控制不住了——不错,她也是家里娇养长大的女孩子,官家小姐虽不敢自居,也没人会当着面把她往邪处挖苦。   她一抬头说:“主子,其他话奴才也不敢驳,奴才长得万不如主子十一,更没存了什么攀龙附凤的心。奴才不是官家小姐,但家里人还是仔细教导奴才知道廉耻,也知道家里从马夫到丫鬟也都是值得敬重的人儿,不该随意挤兑。”   耳边“啪”的一声,是颖贵人在拍桌子。   她声气儿也气得变了一般,尖锐得刮人的耳膜:“反了你!你这是俏骂我‘不知道廉耻’?”   “奴才绝没有这个意思,奴才是说——”   颖贵人冷笑一声:“我阿玛治下的马弁,正经有品级的都不敢妄谈‘敬重’二字;如今你不过小小八品笔帖式家的丫头,就敢跟我说这个?我就是不尊敬你了又如何?”   她再次一拍桌子:“外头角落跪着去!叫来来往往的宫人太监都瞧着你的好角色!”   主子施罚,做奴才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何况已经知道颖贵人不好伺候,李夕月也只有自认倒霉。   永和宫的墙角都是粗砺的青砖墁地,大白天的,来来往往人也不少。李夕月含着些委屈的泪,找了一块平整些砖,面墙跪着——罚跪比挨打更惨,一跪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叫起来,唯一幸运的是天气渐渐凉了,夹裤套上了,膝头还软和一些,跪起来没那么疼。   李夕月自幼是个散漫性子——她额涅说,和她阿玛一个样儿。散漫的人没啥奔头,但是自己过得潇洒适意。她阿玛李得文就是内务府头一个会玩乐、朋友多的主儿,有时候遇到挤兑了,他也很少愁眉苦脸的,找几个哥们去斗个蛐蛐儿,讨论讨论鸽子,再不然去熬鹰——用她阿玛的话说,熬鹰都能熬过来的人,遇到什么煎熬都不在乎:就是慢慢熬呗,总能熬成了。狐朋狗友多了,他也算是个路路通,见谁都栽花不种刺,对谁都是笑嘻嘻的真诚相待,所以反过来,就算十停里有一停的恶人,那也还有九停的好人呀!总不会把路走死的。   又想着选秀那日临走,额涅还含着泪对她笑着说:“闺女,这是咱们包衣人家女儿的命。你这么想,熬几年放出来,懂了规矩,知道个眉高眼低的,将来多少人家抢着要。吃几年苦,以后就有福了。”   还絮絮地嘱咐:“宫里规矩重,万岁爷和各宫的主子都是天上人,违逆不得。有什么委屈就咬咬牙,想想开,没什么过不去的,就当是为了你自己的将来……”   这么一想,那含在眼睛里的泪就自然地消失了。李夕月挪了挪膝盖,挺了挺腰背,想着在禧太嫔那里的姑姑教过:在宫里,什么都是锻炼,什么都要好好学,这会儿就当是练跪功,练怎么跪着还能显得不卑不亢,矫健袅娜都能同时显现在身姿上。   再过了一会儿,腰有些酸了,李夕月抬头望宫墙上头:簇新的粉垩,配着松树青翠的枝,颜色还真好看。松树上停着一对小灰雀,虽然小小的,也是毛团团的一对,看着实在喜人……   颖贵人处罚了李夕月,想着这内务府笔帖式家的女儿,也只能服服帖帖在自己这儿挨罚,心情好了一些。又想起昨儿敦嫔那里送了一些她小厨房里炖的鸡汤,自己也该投桃报李,把今早指挥宫女们做的桂花丸子送点过去,和永和宫的主位多多交好,说不定得些宫里的信息。   她出门瞥了墙角的李夕月一眼,看见那傻姑娘正抬着头看着什么,颖贵人也抬头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于是还是扫了一眼端食盒的花蕊,斥道:“能不能把东西捧好了?小蠢鸡子似的!”   花蕊吓得一抖,退了半步才把食盒捧稳,愈发把颖贵人气得翻白眼。   不过到了别人门口了,再厉声责骂不怎么合适,于是她留给花蕊一个“回头再收拾你”的杀气腾腾的眼神,才换了笑容请敦嫔门上的太监通报。 第10章   敦嫔也是客气,见是桂花丸子,便邀着颖贵人坐下来一起吃。   红色的珐琅匙子搅动在红色的珐琅碗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颖贵人夸赞道:“姐姐这里的东西真是精致呢!”   敦嫔笑笑,又赞颖贵人屋子里的东西做得好吃,说:“这丸子的味道调和得好。你几个宫女儿挺聪明能干的。”   “嗐!好啥啊!”颖贵人想起这丸子里的蜜桂花是李夕月挽着袖子做的,就不愿意夸,只说,“笨得不行,平常说话做事常把我气得半死。”   “奴才还敢给主子气受?”敦嫔掩口葫芦,“你这规矩没立好!我这里的小丫头子,谁敢不谨慎,不怕我的板子打死她!”   颖贵人虚心求教:“一动板子就要传唤散差,宫监司那里就要记档,我不敢传呢。再说,虽说可气,有的家里人也有个职位——”她嘴往外努一努:“打狗要看主人面。”   敦嫔冷冷地撇头一笑:“前怕狼后怕虎的,怪道小丫头子敢骑你头上!叫我,打了就打了,歇两日就继续给我爬起来干活,横竖又碍不着站起身做针线。实在是打重了瘸了拐了的,就找个茬儿撵出去。所以咯,她们哪一个敢跟我使花样,哪一个不是尽心尽力的!”   颖贵人还有些疑虑:“啊,我听说万岁爷前几日才下了严旨,说宫女太监也是好人家出身,不能凌虐太过。”   敦嫔嗤笑道:“那是叫‘太过’,教训一顿板子能叫‘太过’?你不懂,万岁爷这么说,就是宫里各处凌虐过分的还要多!你想想,人谁不是苦虫?你不立规矩,谁给你诚心诚意地下死力气?”   她又指指颖贵人的衣领:“不是做姐姐的说你,这衬衣领子上的绣花实在太马虎了。万岁爷是个讲究的爷们儿,养心殿暖阁里都要撒‘规矩草’的人,要是瞧见这样的手工,心里多嫌着呢,还以为你伺候他都那么打马虎眼儿,他对你还有好感吗?”   颖贵人伸手摸了摸领口,果然感觉有些皱——这是刺绣的线没拉平展导致的。再想一想,今天这件衬衣不就是上回侍寝穿的嘛?上回侍寝结束,她正在疼痛中,皇帝却一背身道:“朕不喜欢睡觉旁边有人,你衬衣在这儿,赶紧地去围房吧——也是祖宗的规矩所在,嫔妃不得在寝宫过夜。”   她疼得慢悠悠去取衣服,皇帝大概是嫌她慢,回身看了一眼,就说:“这藕紫色上用大红色玫瑰,真是土得紧,以后别穿了。”   原来不是土,而是做得难看。颖贵人算是“明白了”。   她是五品守备的女儿,八旗的军伍里都是八旗子弟,没绿营好管,个个大爷范儿十足,也没绿营好捞钱——所以她阿玛也没多少钱贴补她这个入宫的女儿,衣衫不可能穿过一次就不穿了,最多只是面圣或侍寝时不穿了。只是看着衣服,想着皇帝当时冷冰冰的考语,她心里就涌出酸楚。   古人说“红颜未老恩先断”,她这还没老,皇帝就看不上她,叫了一次侍寝就没叫第二回 。不该这样!从小周围人都夸她长得好,比她那粗汉子的阿玛和皱了一辈子眉头的额涅都好看,她被夸漂亮夸大的,觉得进宫之后她就该是“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哪晓得受了这样的冷遇!   与敦嫔絮絮地谈了半日的话,颖贵人告辞了。到门口,恰又看见李夕月跪墙根儿那儿,抬着头在呆望着天空。   “你看什么呢?”   李夕月回头看见是自家主子,不敢不应答,指了指天空说:“回禀主子,奴才是在看这天上的鹰。”   颖贵人也抬头,果然看见云端盘旋着一只鹰。但她对这些没啥兴趣,嗤之以鼻道:“敢情罚你跪一跪倒让你乐呵上了!”   她有心学一学敦嫔,拿李夕月做个杀鸡儆猴的鸡给其他几个看看,琢磨了片时笑着说:“鹰能有什么讲究?”   她意在挤兑,没成想语气还是太随常,李夕月以为是在请教,低头说:“奴才也只略懂些,若是主子有兴趣,奴才可以讲一讲。”   “谁要听你讲鹰!”颖贵人估摸着大概是自己的脸色嫌和善,顿时拉长了脸喝道,“我是问你可知道为什么挨罚!可知道挨罚还不虔心地反省,我就可以翻翻儿地惩戒你!”   果然是越想越气,拉着自己的衣领子说:“你们大概看我年岁小,好糊弄,天天就是各种糊弄我!做点活计一点不用心,叫我在万岁爷面前丢份儿!怎么着,你能,你连天上飞的鸟儿都懂。可你信不信我今儿就传板子来敲打你?!”   李夕月冤枉透了,不由就要辩解:“主子这话奴才可冤枉死了。奴才手不巧,做不出精致的活计,落了主子埋怨也是该当,只是奴才误会主子想知道鹰——奴才父亲熬鹰的时候,奴才也曾陪着过,奴才只是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凭着你父亲是个内务府的小吏,我就不敢打你?”   “你父亲也熬鹰?”   正说僵了,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   李夕月和颖贵人都僵住了。   李夕月从颖贵人舞得虎虎生风的袖子间探头一瞧:来人还在门口,鼻烟色熟罗袍子,外头加了件皮坎肩。肩膀上套着玩鹰用的茼麻架子——想来天空那只俊秀的纯白色海东青就是他在放的。   颖贵人就地一旋磨儿,蹲身给皇帝请了个安,刚刚还扯着骂人的尖锐嗓音,顿时低了八度,变得柔和畏怯:“万岁爷恕罪!奴才不晓得您在这里。”   皇帝昝宁只略瞟了颖贵人一眼,继续直视着李夕月问:“问你话呢。”   李夕月忙垂头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父亲也熬过鹰——当然没有海东青那种,不过各种白鹰、游隼都玩过。奴才小时候看稀罕,也瞧过一些。”   昝宁觉得这小宫女有点眼熟,但此刻心思在他的海东青上,点点头,朝天打了个唿哨,那鹰盘旋两圈,渐渐飞落在他胳膊上上的皮袖套上,尖利的爪子登时把袖套抓出了深深的痕迹。   “这是朕亲自熬出来的。”他架着鹰欣赏了两圈,低头问,“挺费劲的,不过确实神俊。只是昨儿抓兔子的时候遇到只老兔,居然拖着鹰在丛林间跑了一段,翅羽折了两根,爪子也有些受伤。你会不会包扎一下?”   李夕月懂一点,此刻好奇加技痒,抬头看了看那鹰。   皇帝说:“起来仔细看,羽毛指爪上的细毛病,隔得远怎么看得清?”   李夕月得了圣旨,当然不能不从,龇牙咧嘴起身,一瘸一拐地到皇帝胳膊前看那海东青。   鹰是顶级的好鹰,光那鸟眸子里睥睨一切的光就把她阿玛玩的一众鹰隼给比下去了。那毛也根根油亮,钩子一样的喙,钩子一样的指爪,带着铁色的闪光,好像近前就能感觉到冷森森的寒意。   “真漂亮啊!”李夕月忍不住赞了赞,又看那受伤的鹰爪:原来不过是钩尖处缺失了一块,她说,“回禀万岁爷,是缺了一小口子,不过不要紧,过些日子也能将养好,鹰爪子自己会在树皮上头磨一磨,慢慢这痕迹就消掉了。”   皇帝点了点头,看了看解说得笑眯眯的李夕月,恰见她亮晶晶的眼神瞥过来:那是一双天然的笑眼睛,眼角总带点微弯,从容而温和,让人仿佛瞬间心就安宁下来了。   他自失地清清喉咙,说:“你再看看这翅羽。”   要看清羽毛得更靠近,李夕月踟蹰了一下,很怕在一旁的颖贵人回头又要骂她“发骚”,但皇帝蹙起了眉头,不耐烦说:“愣着干什么?”她只能硬着头皮踏前了一步,视线避开皇帝的脸,只用心看海东青的翅羽。   没成想那只鹰甚是警觉,见陌生人靠近,顿时在皇帝的臂弯上腾起两腿,翅膀那么一扑扇。   要说海东青的力道,仅仅扇扇翅膀,就能把人脸打青了。李夕月深知这一点,本能地就是退了两步。   不成想她刚刚挨过罚跪的膝盖还在僵硬,猛地一退就直挺挺往后趔趄,不由就“哎哟”一声,好几步才稳住。   皇帝皱眉看了她一眼:“怎么回事?”   李夕月知道这是御前失礼,脸涨得通红,只能再次跪倒:“奴才膝盖发硬,一时没缓得过来。求万岁爷恕罪。”   皇帝兴趣正在熬鹰上,看了李夕月的膝盖一眼,问:“跪久了?”   李夕月未能答话,颖贵人倒担心了,欲要解释,又怕皇帝怪她擅责宫人,这岂不是影响她在皇帝心中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形象?她只能在皇帝侧边,趁着他注意力全在鹰上的时候,拼命给李夕月使眼色。   李夕月说:“不是,刚刚奴才这里研究着摆放什么秋日的花卉,蹲着想入了迷,时间久了膝头发僵。”   皇帝看了她一眼:她撒谎撒得那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看就不是“惯犯”,不过总算是护卫自家主子的人,心地不算可恶。   于是冷笑一声说:“仔细,欺君可是重罪。”   转而又说:“你既说这里要摆放花卉,朕就隔日来看看,看看有什么花样出来。”   最后问:“鹰的事,隔几日也再来问你。”   倒是一句话比一句话客气。李夕月忙敛衽称是。转脸看颖贵人已经是一脸的笑,没话找话在问:“万岁爷,这鹰好威武哦!奴才可以摸一摸吗?”   皇帝说:“扇你一翅子,脸上青十天。你要试试?”   颖贵人讨了个没趣,但机会在眼前,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笑得腻腻的又问:“奴才宫里今日做桂花蜜丸子,主子饿了吧,用些点点心。”   皇帝说:“不饿。”   又说:“朕喜欢宁静,你们各回各屋子里去。”   手一抬,那鹰又飞回空中盘旋着。   颖贵人只能回屋,从窗棂缝里看见,皇帝对着永和宫的正殿凝视良久,又朝院子角落里一口封住的井亭那里遥遥地望了一会儿,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了。 第11章   颖贵人和李夕月,自这天见到皇帝,心绪是各不相同。   颖贵人想着皇帝亲口说要来永和宫看花,又要问李夕月海东青的事,自然还得莅临一回,上一回自己穿家常的衣衫——还是皇帝不喜欢的那件衬衣——真是丢份儿极了,但既然还有下次,又是自个儿露脸的机会了,无论如何要好好把握住。   李夕月则是犯愁啊,上回解手撞了皇帝的事虽然揭过去了,但看这男人性子冷淡、睚眦必报,不像个好糊弄的,他说再过来看花、问鹰,只怕哪一点没对上他的兴致,自己这头就要玩儿完!万一再揭起旧事,只怕小命都要断送了。   于是,颖贵人每日花了十二分的精力在保养头发和皮肤上,命几个小宫女拼了命的熬夜给她改衣裳、绣鞋袜,只求在所有细节上都能让皇帝入眼。   而李夕月则是每天稍有空闲就想着该怎么摆花儿,皇帝来的时候又怎么能巧妙地避开这家伙。   一喜一忧,以及相似的担心,终于等到皇帝又一次驾临永和宫里,天上还飘着细细的秋雨。   这次皇帝正经八百乘着肩辇过来,早早地有太监过来传话,又是阵阵“叫吃”声,永和宫所有的主位都恭候在永和门边淋不着雨的地方,见到皇帝肩辇到来,几乎一致地倒身下拜,参差不齐的莺燕之声响了起来。   颖贵人不大甘心地站在队列的后面,只盼着皇帝能多看自己一眼:她这段时日每天都精心打扮,大部分时候都落空,唯有今天,恰巧穿了自己最得意的一件雪青色绣花缎子氅衣,露出里面粉红色袍子,自感美不胜收。   皇帝下了肩辇,对永和宫主位的敦嫔道:“你避一避。”   敦嫔自然晓得,敛衽道:“是。万岁爷需奴才伺候,只消吩咐。”   皇帝怠懒多话,提袍上了正殿,几个随侍的小太监跟着上前,有的捧香炉,有的端着饽饽盘子,有的端着黄金的酒器,一个个面色凝重。   李夕月这时候发现,皇帝穿着的是元青色袍子,冠上也没有朱缨,连束发的丝绦都是石青色的。   敦嫔则小声说:“今日是圣母皇太后的冥寿。因着圣母皇太后是后来追赠的,所以不配享英宗宗庙,万岁爷除开礼制分内的朝祭之外,会在圣母皇太后当年居住的地方酹酒单祭,是他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皇帝的单祭持续了挺长时间,外头候着的永和宫各位主位在雨地里站得腿酸才见他出来。   他眉头一如既往地皱着——李夕月偷偷在心里想:这皇帝年纪也不大,长得也不丑,偏偏总是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把弱冠儿郎的俊朗都变作让人不敢亲近的模样。不过,她又想,人家是皇帝,大概要朝臣畏服,不需要和风霁月的英朗,就是要这样拒人千里的不耐烦模样才叫人心生畏葸……   皇帝的目光环顾了一下,眉心锁结得更深。李夕月分明感到他的目光又往西南角的井亭看了一眼,然后从阶陛上下来,眼睛径直望着北边的那片墙。   颖贵人忙蹲身回话:“万岁爷,那片墙角布置好了,请万岁爷指正。”   李夕月这几天可没少花脑筋:后廊一块丢在角落的太湖石被小太监搬到这里,瀑布似的一丛浅金色菊花从瘦漏透的石洞里流泻出来,其他几丛菊花亦是深浅不同的金棕色调,点缀着名为“绿玉”“孤白”和“胭脂雪”的异色花朵,不用盆栽,似从石洞里栽培出。再往上,松枝从朱褐色的宫墙上方垂下来,细雨蒙蒙,菊花瓣和松针上落着密密的水珠,折射着光,倒有些徐渭写意画的疏狂意境。   就连挑剔的皇帝,一时也说不出挑剔的话来。   颖贵人觑着他神色,知道该是满意的,立刻也面上飞金似的,讨好笑道:“万岁爷瞧着还行,便是我们主仆的心意到了。万岁爷,外头又湿又冷,奴才那里还备了云雾茶,不知道主子是不是愿意去品鉴一二。”   先太后冥寿,从不叫后宫随祭,而偏偏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无人敢置喙。   只是菊花意思清冷孤洁,颜色也合宜,就作为祭祀也是合适的。皇帝看那菊,看那松,心里有些伤楚,绷着脸觉得在那间屋子里喝茶避事也是良策,所以漫漶地点了点头。   颖贵人顿时神色飞扬,而其他人当然各有作态,敦嫔更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和蚊子叫似的声音:“哟呵,真是长脸啊。万岁爷这下子要被小妮子收服得服服帖帖了。”   颖贵人所住的后院的配殿也是偏北的,做茶房的耳房里,夕月提了炉子上刚煮开的一银壶玉泉水,花蕊取了一套茶具,又来到配殿里。   她们俩先在门外跪了跪,花蕊禀了“奉茶”,里头才脆生生道:“太慢了,万岁爷口渴了吧?”   夕月和花蕊头都不敢抬,垂着眼帘,只敢看脚下的地面,隐隐看到织金的江崖海水袍子下那双乌梁缎面靴子了,就都跪下,给皇帝请了安。   皇帝像压根没看到她们俩似的,继续在和颖贵人说话:“……你阿玛在安徽守备上任职,应该知道毛峰云雾、六安瓜片,外头小店里仿制货太多,反而带累了正经东西的名声。你这里的云雾茶,应该是正宗的吧?”   颖贵人娇笑道:“奴才哪里懂茶,倒还是要请皇上品鉴呢。”转脸道:“水。”   夕月赶紧把装热水小银壶递过去。颖贵人大概要显示她亲自伺候的意思,亲手把水冲在明黄珐琅釉的盖碗里,看着茶叶翻舞了一会儿才盖上盖子,亲手奉到皇帝面前:“皇上尝一尝。”   皇帝似若无意地四下里一扫视,接过茶呷了一口,赞了几声好,然后放下茶盏问:“这次墙角的花儿,是这个宫女摆的?”目光瞥向李夕月。   李夕月顿时心一跳,低头不敢抢着说话。   颖贵人剜了她一眼,说了句“是她呢。”大概又觉得她抢风头太过,心中有些醋意,又说:“当然,也是大家商量着办的,不然,这样笨笨的人,岂不是叫万岁爷看笑话了?”   皇帝诧异道:“看什么笑话?不是办得挺好?”   颖贵人笑道:“给万岁爷办差,奴才哪能放心?何况这个小妮子犯傻的事做得太多,更不放心了,只能自己多费心思考量,免得她出岔子。”   李夕月腹诽:有功则争,有过则诿,阿玛在家时常常评点他的那些上司,看来自己也碰上了这么一个。   皇帝好像很闲,问:“既然是犯傻的笑话,说来听一听,也让朕乐一乐。”   颖贵人绞尽脑汁想了一个:“看鹰那回就不说了,中秋节上伺候看戏听守围房的小太监说,她匆匆忙忙解手去,不知还撞到了谁。万岁爷您说说,解个手还能撞上人,不是缺根筋是什么?所幸今日摆花儿没有出丑,不然连奴才也不知怎么面对万岁爷的栽培了。”   皇帝斜眸打量了李夕月两眼。   李夕月饶是未敢抬头,也能觉察那目光仿佛带着刺骨寒意似的,在她脸上、身上扫来扫去的。   她忍不住心里埋怨自家主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中秋节撞人那事,本来以为已经揭过去了,哪晓得她又拿出来说笑,不是把奴才卖了又是什么?!她李夕月也算尽心尽力伺候这主子了,至于这么翻脸无情吗?   此刻听皇帝冷冷的在那儿打哈哈:“是么?撞到谁呀?”   李夕月“扑通”一声跪下去,嘴里答:“奴才也不知道啊。”   “你都不知道啊!”皇帝继续揶揄她,“是男人还是女人总知道吧?”   李夕月皮了脸扯了个苦笑:“万岁爷说笑了,宫里太后的家宴,除了万岁爷哪还有男人?又不会是万岁爷,自然是个小太监了。”   落在她额顶上的目光霎时又凉了几分,像极了大冬天雪地里的寒风,刺刀似的往皮肤上刮。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瞎掰扯,因为总不能说知道自己撞了皇帝,却借口解手开溜吧?   在皇帝看来,这还是个不会撒谎的姑娘,虽然嘴巴上说起来流流下水的,可脸颊和耳朵上浮起了红晕,交握的两只手互相捏得死死的。   再打量打量,这跪着的小姑娘脸蛋算不上特别漂亮,但是有一双特别好看的弯弯眼睛,眼皮子上也有些红晕,配着她自然闪着星光的眸子,只觉得一张小小、圆嘟嘟的脸顿时就光华四溢,那平淡的小鼻子小嘴顿时无关紧要——宫里那些被称作“美人”的嫔妃,大多五官无一不美,但是都美了,加起来反倒不如这样的光彩夺目,反倒显得平平无奇了。   想着她懂点熬鹰,懂点侍弄花草,皇帝昝宁突然觉得是挺有意思一个人。   于是他把喝了一半的茶杯端起来,说:“加点水。”   李夕月赶紧起身,提着小银壶过去,可是皇帝举着杯子不放下来,她有些紧张,想叫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又不敢开口,只能怯怯地看他,看了好几眼,皇帝像榆木疙瘩一样,始终举着杯子。   李夕月心一横,小心地往杯子里注水,注到八分满,一切正常,她暗暗吁了一口气。   没想到皇帝说:“你帮我把杯子端桌上去。”   这不多此一举吗?早放桌上,热水还好加些。   李夕月心里腹诽,但还敢说什么!只能小心去接盖碗。盖碗滑溜溜的,她打叠着十二分小心,正端得好好的,皇帝的手指甲在盖碗底部上轻轻一掀。   李夕月捧不住,手一抖,茶杯一仄,瓷碗盖儿碰得“丁零当啷”一阵响,滚烫的茶水就泼到皇帝的衣襟上去了。 第12章   这姑娘简直要吓傻了,人跟被冻住了似的。直到听见颖贵人失惊打怪地站起来说:“啊呀!万岁爷没烫着吧?!”她心里才“隆隆”地响起一个声音:“完了……完了!”这声音连绵不绝,就像在群山间的回声一样,一遍又一遍飘荡在心房里,撞的她一颗心都要裂了,一时间蹦进脑子的居然是:会不会给阿玛额娘带来祸患?要是害了他们,自己死都洗脱不了啊!   皇帝的声音仍然是不辨喜怒的感觉,又似淡淡的,又似压得沉沉的:“烫倒是不烫,衣裳湿得厉害。”秋天穿的夹衣上还有一件元青色羽缎袍子,水渍没那么容易透进去。   要是平时,颖贵人早跳起来打人了,但是在皇帝面前,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只能拿帕子掸皇帝身上的水渍,吹着气,一边叹息,一边拿眼剜着李夕月。   李夕月终是反应过来,“扑通”跪在地上,“咚咚”地可劲儿磕头。   磕了几个头,皇帝的声音又传过来:“好了,泼几滴水也不是死罪,你这是要把脑袋磕破吗?”   颖贵人终于敢开口:“真是笨得没法说。奴才也要被这些丫头片子羞死了!请皇上的示下,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奴才也掩面救她不得了。”   皇帝勾着唇角瞥了瞥颖贵人,说:“确实笨,留在你这里丢人现眼。喏,新入选的宫女,换一个聪明伶俐的给你吧。”   颖贵人喜滋滋谢了恩,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扭头瞥过去,见皇帝正好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夕月,俄尔抬眼对跟着自己来的总管大太监说:“李贵,把她带走。”   李夕月像待宰的羔羊,也无法反抗,也无力求饶,只能被皇帝带来的两名太监一拉胳膊,站起身来。   皇帝似乎是生气了,起身也就走了,留着一个失悔又恼恨的颖贵人蹲身相送。   李夕月凌乱着步子,跟在皇帝御辇之后走,两只脚机械而麻木,顺着长长的东长街甬道,也顾不得看一看平常好奇却根本来不了的皇宫各处,终于停在了一座垂花门前。   皇帝下了辇,一句话不说,也不给什么惩处的命令,只是斜眸看了大太监一眼,就昂然地进门了。   于是,李夕月被带进一间屋子,两个太监还客客气气地让她“请进”,她不敢不听,乖乖走了进去站着。其他人便走了。   而李夕月垂首站了好一会儿才敢四处偷偷张望了一下——这并不像刑房,两进的屋子,每一间都不大,四处装饰精简。外面一间有小小的茶桌和橱柜,隐秘的梢间用着碧纱橱,里头放着一张大大的条塌,上面迎枕、被子都是全的,颜色也都搭配的是水红、胭脂一类。   茶桌上有茶盘、茶碗,橱柜里有书函和各式匣子,被子铺放得整齐又蓬松——看起来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她害怕到极点了,那股恐惧劲反而过去了,有点好奇起来。过了又不知多久,一个大宫女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头有茶壶茶杯,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白米饭。这个宫女笑得甜甜的:“吃吧,别怕,吃饱了哟。”   李夕月此刻捞到救命稻草一样,急忙拉住大宫女的袖子说:“姐姐,这是哪里?”   大宫女道:“养心殿的外围房呀,养心殿你总知道吧,万岁爷住的。”   李夕月如雷轰顶,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又问:“万岁爷不会要杀我吧?”   大宫女掩口葫芦:“杀你该发往内务府定罪,关有罪宫人的空屋子有的是,哪有带到这儿来的?”她上下打量了李夕月几眼,又说:“别怕,这是我们住的地方,空着好些单间没人。你先吃饱,我一会儿把最后两件职司忙完了,过来给你讲讲养心殿伺候的规矩。”   李夕月又似松了口气,又似更紧张了,笑得都变难看了:“我……们……住的?我住这儿了?我……这是改到养心殿伺候?”   一叠连声的问题问得宫女“咯咯”地笑:“不然呢?”   努努嘴说:“里头那间,原该睡两个人,前一位姑姑放出去后,我一个人住了半个月了,现在算是补齐了人。”   又说:“我们这里要讲究些,毕竟伺候皇上,到处都得利落干净。你吃完东西,先把到处抹一抹。”   李夕月特别想问一句“皇上为什么让我到这儿来?”但自感问出来反而显得矜夸一样,踟蹰着没开口,而那大宫女边走着急急的小碎步离开了。   虽然心里有些不辨祸福的担忧,但肚子倒是真饿了,李夕月看着看着桌上饭食,觉得肠鸣阵阵,索性把忧烦抛开,先填饱肚子再说。   宫女们用餐的习惯,怕身上出脏味,是从不敢吃饱的,饭至八分就得停筷。李夕月吃到八分饱,却觉得养心殿的御厨做饭好像比永和宫小厨房做出来的香,忍不住又吃了两口。   吃完,就收拾收拾也是应该的。她整理了碗盘,又到处擦抹了一番——实在并没有哪里脏的,只是布置陈设得太死气沉沉。她特别想在几个空瓶子里插点花花草草的,但毕竟没敢出耳房的门,养心殿嘛,皇帝听政处政的地方,不比后宫,万一乱窜被看到了,只怕脑袋是要搬家的。   又过了一会儿,那大宫女回来了,额角有些晶莹的汗珠,进门就是打量的神气,把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甚至用绢子裹着指头擦了擦窗棂的支架,然后把灰给李夕月看:“所幸是我们自己住的地方,要是养心殿里有这样的灰尘,伺候的人就该挨板子了。”   李夕月吐吐舌头,倒是在一旁的茶壶里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给那大宫女:“姑姑的指点,我记住了。以后做事,会更细致些的。”   大宫女含笑坐下,呷了一口茶,李夕月又乖觉地拧了一把热手巾:“姑姑擦一擦汗吧。”   “看来是挺懂事的姑娘。”大宫女擦了额角的汗,说,“我叫白荼,伺候万岁爷东暖阁。万岁爷这里,活儿不算重,粗重活儿都是小太监干,但是要细致,还要懂避忌。我过两年放出去了,就指着你接班儿伺候东暖阁了。”   李夕月尚有祸福未知的感觉,又是吐了吐舌头。   白荼说:“一会儿万岁爷还会在西暖阁叫起,趁空档,我带你去东暖阁里,一点一点慢慢学。”   首要地先告诉她:“西暖阁是万岁爷叫起、引见、处置政务的地方,我们不奉召唤连西头的门都不许看;东暖阁呢是万岁爷日常起居、读书用的,是他私密的一块地方,必须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他老人家嫌小太监干活笨、身子脏,都用宫女伺候。我呢,日常负责明间那一进,里头梢间是万岁爷斋戒起卧的地方,更有司寝的宫女照料。后头主殿是正寝,娘娘们日常在围房等候,翻谁的牌子谁才可以进正寝去。”   她笑笑:“不过万岁爷喜欢在东暖阁里就寝。”   于是,白荼在皇帝在西暖阁叫起的间隙里,带李夕月到东暖阁去,首先就是指了指地上一把草秆说:“万岁爷是特别讲规矩的人,这草被称为‘规矩草’,一点不许变动。每日照样要把这金砖地面擦得一尘不染,但这些草秆回头还得依原样摆回去,一丝一毫都不许差。”   李夕月咋舌:“这多不容易!”   “容易也不在御前伺候了。”白荼说,“这规矩草自打万岁爷亲政后就撒下了,这么好几年了都没变过。御前的人总要知道轻重,你还真别不当回事。”   李夕月没敢不当回事。不仅没敢,心里还一直在琢磨,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草每回都摆得一模一样。   “难也不难,就是费事。”白荼说,“擦这块地,眼看得要准,提起草抹净浮尘,放回去还是原样。”   她亲身示范了一下,果然双手配合又快又稳,那草秆落在原处,完全看不出偏差。   “不练上几个月,没法伺候东暖阁。”白荼最后总结道。   李夕月只能帮着擦旁边的地。擦地并不是困难的活儿,金砖地面是澄泥烧制的精品,不妨碍冬天地龙里的暖气传上来,看起来又锃亮好看。宫室里天天打扫,其实很干净,到处抹一抹就洁净了。   只是李夕月觉得这地方感觉更寡淡:虽然用着精致辉煌的金自鸣钟、碧玉白玉琢的水仙盆景、光泽柔润的古瓷……但件件都给人凉森森的感觉,整齐得没点人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啦,祝大家新春快乐!   红包会掉落哒,和大家同喜同庆,就是作者穷,不要嫌弃。O(∩_∩)O哈哈~   ...   过年期间走亲访友带娃啥的比较繁忙,可能春节里更新不那么固定,还请海涵。如更新,会在中午十二点前,过了点就请再等一等吧。   再次拜个早年! 第13章   正在琢磨御案边的那个霁红瓶子该配什么花草好看,白荼拉了李夕月一把:“快些去净手,一会儿万岁爷叫起儿回来,我们要伺候茶水。”   李夕月听到伺候茶水——前车之鉴犹在,已经有点慌了——才给他用茶水栽赃过一回,简直又恼又没处发作。她期期艾艾说:“我……我哪儿会啊!”   白荼说:“我知道你不会,但迟早得学!奉茶是个细巧活,茶水怎么泡出香气,水色怎么泡成碧色,温度怎么根据主子的需要调得适口……件件都是学问。”   白荼带着李夕月到一旁隐蔽的小围房里,让小太监倒了温水净手,边洗手边说:“就说这水温,就有讲究:冬天不能太温,夏天却肯定不能烫了。主子心情闲适品茶的温度和口渴急着喝水的温度肯定不一样。都得自己琢磨。再一点,奉茶的时候格外要当心。滚烫的水泼两滴在万岁爷手上,或是看的折子和书上——得,他心情好,你挨顿板子还能活;心情不好,打算着‘回姥姥家’吧。”   “谁还故意的啊!”   “那谁让人托生在帝王家,还成了皇帝呢?”白荼反问说。   最后自己都气乐了:“到底进宫时间太短,宫里的‘颜色’还没让你看够,瞧瞧这一脑门子的大小姐做派!”   李夕月又是吐舌头,心里想:敢情他没打杀我,算是仁君?   白荼警告道:“你这条舌头可得管管好!养心殿的宫女讲究满脸喜庆、笑不露齿,你天天做这些怪相,仔细哪天惹恼了万岁爷!”   她自语道:“不成!我做你的姑姑,就该教导你规矩。今儿回去打十个手板,给你长长记性。”   李夕月见她拉长着脸,虽然有些委屈也不敢说了,只能给自己鼓气:十个手板就十个手板吧。自个儿在家不好好读书做针黹的时候,额涅也拿缝衣尺揍过她,疼一会就过去了,也不至于捱不住。   见白荼去拎茶壶,赶紧先上前帮忙。   白荼倒是真尽心教她——宫里掌要务的大宫女,到了放出去之前,必须教养出合适的徒弟来接班才行。于是乎把怎么煮玉泉水、怎么取茶、皇帝爱喝什么茶、要焖多久……一点一点地说给夕月听。见她听多了开始稀里糊涂也不怪她,而是说:“放心,没那么快就让你上手伺候的,你怕掉脑袋,我也怕被你连累得挨板子不是?天天听,用心学,除非是个木头人,不然没有学不会的。你是万岁爷钦点的,估摸着他总是看你聪明。”   说完,白荼瞟了夕月一眼,又说:“水温要再高点——君山茶,要起‘蟹眼’的时候冲泡才最能激出茶香。你得盯着银铫子细细看。”   而李夕月一手扇小泥炉里的水,一边努力地、细细地看银铫子里的水的时候,白荼有功夫细细在看她。   李夕月刚进门的时候,大家都是好奇的。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贵冲白荼好好地使了个眼色。接着知道这小丫头并没有什么家世背景,却为皇帝钦点了带进养心殿,实在是费思量。   或者是喜欢她的美貌?   这会儿再仔细端详她,也不觉得是貌若天仙、能让男人们神魂颠倒的美人儿。只能说哪儿哪儿都长得很“舒服”,凝神噘嘴的样子有几分稚拙的可爱,若要拿了她和皇帝的一众后妃比——白荼伺候过养心殿后围房等候宣召的所有娘娘们——面前这位大概也就是强过皇后和丽妃,不如其他人多矣!   但是,皇后和丽妃是什么身份呀!   白荼心里想着那两位主子,情不自禁摇了摇头,暗道一声“冤孽”。   又或许,皇帝有什么整肃后宫的谋划?倒不知她主子——那新进宫的颖贵人又有什么来路?是不是能让皇帝当铳子里的弹丸,打击打击他厌恶的那几个人?   想得脑壳痛,而李夕月在那里大呼小叫:“姑姑,水好了!这是不是就是‘蟹眼’?”   白荼扭脸一瞧,顿时气得拧了李夕月胳膊一下:“这都大滚了!你泡茉莉香片儿还是普洱呢?”   李夕月忙停了扇子,又从舀子里舀了冷水,“哗啦”往银铫子里一倒。水立刻止沸,甚至连一个咕嘟泡都冒不上来了。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太监的叫吃声。   白荼脸色都白了:“万岁爷叫起结束,回来定然就是要茶!”看了看那平静的水面,不由长叹了口气:“我第一回 当差当这么失败!”   李夕月自知犯了错,此刻只想着补救,指指一旁的几个不熄火的炉子和上头的各式铜铁壶问:“用这里的水替代不行吗?”   白荼一边和她一起给小炉摇扇,一边咬牙切齿说:“那边是御河里取的水,只供洗手梳妆用;万岁爷喝茶用膳,只用玉泉山的上游泉水,每天黎明一桶一桶从玉泉山运来的。”   “能有多大不同?”   “不同可大了!”白荼见水好容易又浮起了一些气泡,没好气说,“万岁爷一口就能尝出来!他不仅能尝出玉泉山,还能尝出无根雨水、梅花上的雪水、荷蕊上的露水……你拿洗手的御河水给他喝——哼哼。”   她提壶冲茶,小心地又颠又簸的。听见里面叫上茶,忙唤夕月带好装冷下的玉泉水的银壶,进东暖阁奉茶去了。   皇帝正口渴,刚刚在打帘子的瞬间看见她把李夕月留在外头,于是瞥了一眼白荼,说:“把那个叫进来,学着伺候。”   白荼陪着小心斟好了茶,茶叶的多寡是算好了的,略兑一些凉水后,温凉、浓淡正适口——看出皇帝进门略有焦灼,嘴角也有些发干,估摸着是喝急茶。   俟皇帝啜饮得满意,她低声道:“回万岁爷,李夕月规矩学得太稀松,怕气到万岁爷。”   皇帝冷哼一声:“朕是有话问她。”   这下白荼绝不敢打挡了,急忙道声:“是,奴才这就去传唤李夕月。”   李夕月忐忑地进门,按着宫女的规制一般是蹲安。但是皇帝总不叫她起身,久了,蹲着比跪着可累多了,李夕月实在想挪一挪腿,怕被发现失仪,于是偷偷抬眼,先瞥了一眼白荼——白荼正小心关注着皇帝;于是她又偷眼看皇帝。   这下吓了一跳,皇帝正盯着她看。问题是眸子里又不是那种宽容和气的光,倒是半眯着眼睛,像打量猎物似的打量的神气儿。   李夕月动也不敢动了,战战兢兢问:“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哼了一声,一句没说,但仿佛在说:没吩咐不行么?   李夕月心道,大概还是那时候得罪他了,他使促狭,用这种叫人有苦说不出的法子来整她。还不如干干脆脆把她打一顿撵出宫去,大不了她背着耻辱,一辈子不嫁人就完了。   她心一横,又低了低头问:“奴才没听清……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白荼比她还紧张:这小妮子皮痒么?这是催皇帝叫她起身?   皇帝只能说:“自然有话要问你!”说得挺凶的。   李夕月就势从蹲安变成跪姿,还好好磕了个头:“奴才自知前头犯了大过,蒙万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了奴才,奴才以后一定为万岁爷效忠效死!”   她这话从她阿玛那里听来,原是嘲笑内务府那些颟顸又贪贿的官儿们剖白时奴颜婢膝模样的,没成想今日现成用上了。   当然,在皇帝听来,未免不伦不类,真和听笑话一样。   但,再想一想,人家姑娘一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帽子扣下来了,他是抓以前哪件事来整她比较合适呢?   皇帝自当皇子以来就被训导要喜怒不形于色,登极几年历练了也不少,怎么使用自己的帝王威严也慢慢有了心得。这会儿最宜不说话,不怒自威,默然的氛围会叫人紧张——他倒不信她皮厚到全然不顾天威!   于是他微微扯了扯唇角,对白荼说:“她是个不怕死的,自然不用人陪。你先出去。”   皇帝好整以暇坐着喝第二杯茶,这杯没有兑凉水,浓洌而滚烫,得慢慢品。时不时瞥瞥下首跪着的这个姑娘,莫名有种快意。   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非要和她过不去——其实若是想借什么事责罚她,指名叫有司去办就行了,只需要暗示暗示,那里自然晓得轻重。   大概是在宫里每天一成不变的日子过闷了,突然有个傻妞拿来开开胃,觉得挺有意思的。   不过,有时候也觉得这“傻妞”也算不上很傻,那些傻话说得恰到好处,傻事也做得叫人刮目。   皇帝暗道:像个有趣的对手,也别太大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读者,春节有些忙,很晚才能写,进度慢多了,暂定春节里隔日更,大家海涵。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第14章   于是,皇帝昝宁不言声,慢慢品茶,喝够了,又摊开书读了一会儿,心浮气躁,时不时要瞟瞟她,接着心里又说:这是养气降心的功夫,若是克制住好奇,倒是等她先出动静才好拿她个正着。   的确,蹲久了觉得跪着舒服,跪久了又膝头发痛,只想赶紧换个姿势。   李夕月咬着牙忍耐,肚子里把皇帝骂了千万遍,脸上又不敢有表现,最后只能用手抠金砖地纹丝密合的砖缝,来排解膝头疼痛的感觉。   抠了一会儿砖缝,因为实在太无聊,分散不了注意力,李夕月的目光瞟到一旁地上撒的那几十根规矩草上。   上次随姑姑过来擦地,她就琢磨着应该怎样才可以在擦完地后更快地把草摆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一直无解。这会儿不如就想想这个问题来排解难受。   先沉不住气的,果然是还想着“养气降心”的皇帝。一杯茶都喝完了,下头那人还静悄悄跪着,他好奇呀,特别想看看她这会儿是怎么样的怪相。   于是从书上沿抬眼窥她:小丫头正歪着脑袋,手指在地面上划来划去,大概是想什么事儿想得很出神。而她一出神,嘴角就带着一丝笑,而一笑起来,脸颊上就出现了两个小酒窝。   不知为什么,见惯了各色美人儿的皇帝,此刻却突然觉得挪不开眼睛。   突然,东暖阁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在门外说:“万岁爷,六百里加急!”   六百里加急是地方奏报中最紧急的一类。一般,不是重大军务,就是督抚一级的官员突然在地方去世,方面上有重大变动。   因此皇帝绝不敢怠慢,说了声“知道了!奏折匣子捧到西暖阁去候着。”就起身蹬鞋。   李夕月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去帮忙,但见皇帝心急了老拔不上鞋后跟的模样,还是心头一软,膝行上前帮他把踩在脚底的鞋后跟拔上了。   皇帝也没谢谢她,只皱眉骂做鞋的:“做双鞋那么紧小做什么?穿起来费劲!你给我找另一双备着换用。”   说完愣了愣,看见李夕月有些无措。他清了清喉咙,又说:“你一会儿找司寝的宫女办。”然后匆匆到西边的暖阁里去看折子了。   李夕月心里雀跃——总算能站起来了!这主子不比颖贵人好伺候啊,罚人跪起来不带看时间的。   她到门外后挠挠头皮,低声下气地请教外头伺候的小太监,才跟着他的指点,七绕八绕地找到负责东暖阁保管皇帝衣物的大宫女。   大宫女听她说是皇帝的吩咐,脸色立刻肃穆了,最后恭恭敬敬说了声“是”,还恭恭敬敬把李夕月送回到她和白荼居住的那间屋子里。   李夕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进门见白荼安安静静做针黹,不由笑着说:“姑姑,刚刚给万岁爷传了个话,司寝的那位姑姑对我好客气呢。”   白荼拿针擦擦头皮,好笑地说:“哦哟,这可是口含天宪了!”   “啊?”   白荼用通俗的话给她譬解:“万岁爷的吩咐,你传给别人,不就代为传旨么?”   “哦!”   心里不禁有点小得意,连膝盖都不觉得疼了。   白荼见她那样儿,又好气又好笑,放下针线簸箩,说:“你今儿个真长脸啊!”   李夕月一听:坏了!   知道这不是句好话,赶紧皮了脸笑:“姑姑,我第一次当差嘛……”   白荼说:“对!要是第一回 当差呢不小心打翻了灯烛,谁还给你留脑袋呢?”   突然就峻厉起来:“手伸出来摊平!不打不长记性!”   李夕月知道宫里规矩严,不敢不遵,见白荼拿着裁剪衣服的竹尺就这么过来了,既紧张又没奈何。她小心翼翼把两只手伸出来,掌心打开来粉嘟嘟的还在颤抖。她苦着脸强笑:“姑姑,万岁爷不罚我跪了半天么?”   “你不提这茬儿还好!”白荼毫不留情一尺子打在她手掌心里,嘴里训斥,“只有万岁爷催你,有你催万岁爷的?这点子耐性都没有,该打!”   李夕月痛得挨打那只手颤巍巍的,哭丧着脸说:“我以后不敢了。”趁白荼不注意,赶紧换了另一只手在上面挨打。一交一替的,稍微好过些。   白荼倒也不是个狠心的主儿,不仅假装没看见她换手,下手还越来越轻。见她最后倒抽着气“咝溜溜”地几乎要哭出声了,才停下说:“万岁爷瞧你新鲜,你也别蹬鼻子上脸,以为他没有雷霆手段。”   “我知道了……”李夕月犹自捧着自己的手举着。   白荼说:“别动。”去抽斗里翻了一瓶药膏,给她掌心擦了擦,李夕月顿时感觉凉爽多了,肿起来的地方也能动了,不妨碍活动。   吃饭的时候,白荼倒格外照顾她,见她用筷子有些不便,就不断地夹菜到她碗里,最后叹口气说:“我瞧你也不像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人。尽心尽力伺候几年,早点放出去。伺候养心殿的宫女在外面颇为抬得起头——只是这几年要慎之又慎。”   李夕月小心翼翼问:“什么非分之想啊?”   白荼锐利地盯着她,盯了一会儿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压低声音说:“你总知道万岁爷的生母原也是位普通宫人?”   李夕月点点头:“这不大家都知道吗?”   白荼欲言又止了一下,忍不住还是说:“万岁爷行六,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夭折了三个,他也只算个老三。母后皇太后原来还有个嫡子。后来嘛,嫡子也早夭,先帝宫里就有些波诡云谲了,外头说当今万岁爷谦和孝顺,先帝爷才中了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头手书了万岁爷的名字;内里也有人传,太后出力颇多,远远强于万岁爷身份低微的生母,所以先帝爷才首肯的。你想想,万岁爷能不孝顺这位嫡母么?”   李夕月一方面听懂了,另一方面还是有点糊涂:“当然要孝顺。但是……”   白荼当然明白她一脸迷糊的原因。   宫人们日长无聊,喜欢悄摸摸传些话丰富丰富时光。只是也害怕说错了那句小命不保还连累家人,所以又是惯于神神秘秘。   白荼一脸警惕,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围,才神秘兮兮说:“皇后和太后都是纳兰氏的,你想想。”   李夕月有些明白了:大约太后要皇帝投桃报李,把自家姑娘塞过来了,估摸着皇帝还不喜欢——上次听戏,夫妻俩那貌合神离的样子,连她都看出来了。   “所以,万岁爷喜欢其他各宫的小主儿?”她说。   白荼伸出一根手指摇摇:“也不。正经八百的户部选秀,太后坐主座,万岁爷和皇后分侍两旁。太后看中了,回头问:‘留吧?’万岁爷就说‘留牌子。’皇后主子也跟着点头,夸‘皇额涅眼光真是好!’太后摇头说:‘这个不行,撂牌子。’万岁爷就说‘撂牌子。’皇后主子也跟着摇头:‘确实呢,还差点……’顺着评点一番这里头的意思。啧啧,这情形,你再品品。”   李夕月听这叙述,敢情皇帝是个傀儡啊!选出来的妃子,都是太后喜欢的,估计他心里再有几分抗拒,对她们就愈发没感觉了。   想想也有些像,怪道他眉心早早地有一路浅纹,怪道看他很少有笑模样。   白荼见李夕月得窍的样子,笑道:“有人还说呢,万岁爷想着自己个儿的出身,所以倒格外喜欢……他自己瞧上的。”   这话说的吞吐,所以有些费解,也是李夕月见识毕竟不够的缘故。她眨巴眨巴眼睛说:“难不成万岁爷喜欢——”想想后半句不对,她没敢说出来。   白荼顾左右说:“不早了,睡吧睡吧。”收拾了碗筷、针线和药膏。   李夕月一边给两个人铺床,一边心里琢磨:白荼的意思好像是在说她李夕月。但又叫她别生非分之想。   她心里其实有些不高兴起来。   等吹了灯,上了床,李夕月按着宫里的规矩侧着身子,像张弓一样躺着,平日里沾枕就着,今天脑子里乱了好一阵。   她从来就没什么非分之想!她也不稀罕皇帝!她就想早早地完了这件包衣家姑娘的差役,早早地回家!   回家后嫁亦武也行,其他人也行。即便先得做好多年媳妇,要看婆婆脸色,要平衡妯娌小姑子们,但总归在家里是个少奶奶,说话有地位的。哪像在皇帝面前永远是战战兢兢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话说这个春节倒是可以尽心看文了。。。。哈哈。。。。。   不过作者是尽心在家陪熊孩子。。。。边陪边设想夕月和昝宁这两小只的萌萌哒故事。自嗨中。。。。 第15章   第二日起来还算是神清气爽。李夕月打定了主意,绝不兜揽皇帝,绝不给人感觉她“有非分之想”。   皇帝上朝听政叫起儿,东暖阁里清扫抹灰一团忙碌,李夕月看着白荼在规矩草的旁边折腾了半天,上前想帮忙,白荼一摆手说:“别!弄错了要被打死的!”   她只能上茶房里看水,一遍遍记白荼教她的各种茶叶的名号和冲泡的方法。银铫子里的水滚沸得厉害了,就封一封火炉,兑一点凉玉泉水,水不翻滚了就轻轻扇几扇子。等白荼冲进来净了手,水温恰恰好在“蟹眼”。   白荼目光中有些“孺子可教”的神气儿,但并不轻易开口夸她,只是瞥了瞥李夕月的脸蛋,笑道:“昨儿手疼没睡好?眼神有点懵,是心里委屈?”   李夕月忙笑道:“哪能呢!姑姑教导,是我的福气。”   白荼抿嘴儿说:“好,你识趣的,我也乐意栽培你。一会儿万岁爷叫完起回东暖阁,你还在外头伺候——指不定他又要找你。”   李夕月呼吸一滞。   白荼说:“你只记住我的话:不刻意巴结,也不刻意讨人厌。”   等捧上茶壶茶杯等一套东西往东暖阁走的当口,她又低声说:“女人菜籽命,命里来了,躲也躲不过;命里没有,留也留不住。你记住我的话。”   李夕月在东暖阁门帘外屏息凝神,里头白荼伺候了茶水,拿着托盘退了出来,然后对李夕月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这是太监宫女的暗语,表示里头的主子今日心情不大爽利,伺候时得小心翼翼。   她们大气都不敢出地等着皇帝宣召要添水加茶之类的事。但听闻里面的动静,他看书好像看得很焦躁,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人的呼吸声很粗,又像在叹气,又像在制怒。   稍倾,突然听见他在里面喊:“来人!”   白荼“嗻”了一声刚打算打帘子进去,突然帘子用力被掀开,皇帝怒冲冲指着脚上的鞋,又指着李夕月:“你昨儿怎么传话的?!”   李夕月不知这无名火怎么发作到她身上了。肚子里虽然翻腾起脾气,脸上一点不敢带,先跪下总没错,不过忘记了该说“奴才该死”,而直接探头看看皇帝的鞋,说:“咦,还是嫌小么?”   那穿着起梁鞋的脚飞起来,李夕月怕他一个窝心脚踢死自己,不由地就弓着腰往后缩了缩。   皇帝没好气道:“放心,就算要打你,朕也犯不着亲自动手。”   努努嘴道:“你看小不小?!”   看起来是一点都不小,鞋面用的绸布,一层层糊得硬挺的料子,青色螭龙暗纹,露出的一截袜子雪白,也没觉得脚趾头顶鞋尖。   但也不敢就否定皇帝啊,李夕月说:“大概是新鞋的缘故吧?新鞋难免有些不适脚。奴才在家的时候,就最怕穿新鞋了。”   皇帝横眉道:“你在家爱穿什么鞋,关朕什么事?”   李夕月跪在前面回话,所以也看不见后面白荼欲哭无泪的表情。   她倒是坦坦荡荡说:“要不,奴才给万岁爷换双旧鞋来?又或者,请内库里再挑料子给万岁爷做一双?不过,鞋子也不能大,大了不跟脚,穿起来也不舒服。”   皇帝撇着嘴看着她,她眼睛正好瞟上来,眨巴了两下觉得不对劲,赶紧又垂眸,然后睫毛就飞速地眨动起来,大概开始紧张了。   其实他并不真为鞋难受,只是心里不痛快,要找个由头发作出来;朝臣须得礼让,无法乱发脾气;宫妃是太后选的,背后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无法乱发脾气。平日里憋屈了,无非就是身边人倒霉。   好在他也不至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待下只是喜怒无常,不算严苛暴虐的那类。   于是,他“当当”把两只新鞋踢飞了,穿着一双白袜子踏在明黑色的金砖地上,说:“把朕的旧鞋子找过来。”   李夕月为难地悄悄回头看了看白荼,白荼知道她根本不懂皇帝的东西分别收在哪儿,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奴才请旨,到耳房的箱子里找万岁爷的鞋子。”   皇帝点点头答应了。   白荼退出去了,李夕月说:“奴才也去……”   皇帝断喝:“去哪儿!给我呆着!”   李夕月不敢乱动,祈祷着姑姑赶紧带双让皇帝满意的鞋回来,她们俩都好脱身于这无妄之灾。   皇帝只穿着袜子到条炕边坐下,乱翻了一会儿书,阴沉沉一句话都不说。这暖阁里的空气像凝滞了似的,秋日里,夕月背上汗滋滋的,又凉飕飕的。   好容易白荼和伺候皇帝衣箱的小太监在门外通禀过,给皇帝带来了几双旧鞋。皇帝一抬脚,对李夕月抬抬下巴:“过来伺候呀。怎么这么笨?”   李夕月忍气吞声,过来捧着他的脚预备给他穿鞋。心里骂他:我弟弟四岁就会穿鞋了!你还不会?!   皇帝跷着脚,突然问了一句:“你心里在想什么?”   李夕月吓了一跳,回过神想:怎么着,他还真神通到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所以,平了平心思就说:“奴才想怎么伺候万岁爷穿鞋呀。”   皇帝嗤之以鼻:“穿鞋这种伺候活儿再简单不过,有什么好想的?定是在想其他的。”   李夕月来个不认账,说:“回禀皇上,奴才哪敢想其他事儿!伺候穿鞋也有学问呢,奴才怎么敢不想清楚了再伺候?”   “什么学问?”好整以暇地给她挖坑。   李夕月在家是大姐,稍大些就帮额涅处置亲戚间的往来,教训弟弟和妹妹们,嘴皮子很来得,当场就说:“譬如万岁爷这袜子,就得抹平,不然塞鞋子里哪儿拱起一块,就这么都不舒服了。鞋子得摆周正再穿,穿好还得检查袜带,扎好裤腿了,万岁爷是招牌,哪儿哪儿都该齐齐整整的,又舒服又好看才是。”   “你说谁是‘招牌’!”皇帝厉声喝问道。   李夕月情急地吐了吐舌头,还本能地抬头偷瞄了一眼,看人是不是真的生气了——自然,一时不光嘴上缺了把门的,这偷摸瞧人的举止上也颇多不妥。   皇帝酝酿着下一句骂她的话,她倒讨好地垂头笑道:“奴才初来乍到,规矩还学得不大好,万岁爷既然抬举奴才,想必也是肯担待奴才的。”然后帮他捋平脚上的袜子。   皇帝觉得她这话也油腔滑调,也该骂,丢了前一句,又想这一句该骂什么。   然而冷不防她温暖柔软的手拂过的他的袜底,脚底一痒,脑子就空白了。   等再反应过来,一只脚已经被套好了,李夕月动作利落,虽不是日常伺候穿戴的那些宫人的娴熟动作,但也指摘不出什么问题。但穿第二只鞋的时候,她的手心被鞋面上钩绣的米珠金片的草龙图案刮到了,不由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第16章   皇帝先不做声,等李夕月把另一只鞋也给他穿好了,才说:“手伸出来朕瞧瞧。”   李夕月犹豫了一下,抗旨还是不敢的,只能把手伸了出来。   掌心还有些红肿,被刮出一道陷下去的印子。   皇帝嘲讽:“挨了顿打,长记性了没有?”   李夕月觉得丢脸,耳朵顿时就热了,只能蚊子叫一样说:“回禀万岁爷,奴才长记性了。”   “长什么记性了?”他虎着脸问。   李夕月心里又在骂他死促狭,嘴上说:“奴才以后不敢在万岁爷面前多嘴了。”   皇帝哼了一声:“那朕觉得你没长记性。”   李夕月都快急哭了——她姑姑白荼可就在后面候着呢!他这是挑唆白荼再打她一顿?   皇帝心里舒服了一些,嘴角微微一扯,说:“下去吧。”   对外头喊:“李贵,伺候朕上御花园里散散心。”   一会儿,皇帝御辇的叫“吃”声离开了养心殿。   白荼对着藻井翻了个大白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冤孽。”   李夕月跟着她回到宫女住的围房里,眼睛里含着一泡泪,说:“姑姑,我又搞砸了,你打我吧。”   白荼说:“我倒是想打你啊。但想着把你手打坏了没法干活,你的嘴就更闲不住了!”   当然,心里也说:啧啧,皇帝刚刚那眼神,真是!和淘气扯人家辫子的淘小子简直一模一样!   李夕月还在那儿带着哭腔保证呢:“我一定管住我这张嘴!……”   白荼本来忙活了半天就累,加上心也累,靠着坐榻侧躺下来,说:“怎么管,说说看?”   保证才说了两句,外头脚步声响起来,养心殿伺候的一个熟稔小太监在围房门外传话:“白姑姑,李姑娘,万岁爷传你们到御花园伺候。”   白荼“腾”地就从坐榻弹起来,赶紧地摸了摸鬓角,又对李夕月说:“快点,万岁爷叫起来说一不二,可没耐性慢慢等你过去伺候!”   白荼到了门外,问那小太监:“小崔子,万岁爷是渴了?”   小太监说:“带着银瓶呢。”   “嫌茶水不好?”   “不是。”小太监看了看李夕月,说了一个字,“鹰!”   白荼回眸望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一脸背晦。   “走吧。”白荼说,“你能,能者多劳。我白搭着多干活,给万岁爷留个好印象,出宫时指不定赏赐多些呢!”   李夕月在小太监面前连叹气都不敢,只能说:“我打点水洗个手。”   “洗手干嘛呀?”   李夕月闻了闻自己的掌心,撇嘴说:“万一有啥脏味儿呢?”   讲真的,手心里真没什么脏味儿。皇帝是个爱干净的人,从他一尘不染的屋子和雪白如新的袜子就能看出来。手心里是淡淡的皂荚清香,和他衣袍透下去的龙涎香气息。   她在水盆里荡了荡手,擦干后就跟上了那传旨的小太监。   虽然厌恶这个老找茬儿的皇帝,但想到这可是她李夕月进宫这段时间来第一回 到御花园!她心心念念想去看一看的人间仙境!宫里规矩那么严,做宫女的等闲哪有这样的好机会!   李夕月一往好处想,心里就情不自禁乐开花,而脸上自然也带了三分喜色。   宫里的御花园,即便是万物凋零的秋天,也依然美得不可方物,红的是枫,黄的是杏,翠绿的是竹,而红黄绿之间,又有不同的明度和层次,不论远观还是细赏,都觉得经得起看。   李夕月好奇时傻乎乎的神情也出来了,眨巴着眼睛左顾右盼。   突然,听耳畔“噗噗”的声音,转过一座假山,就看见皇帝胳膊上架着上次那只海东青,雪白的翅羽,铁色的喙,海东青翅膀一扇,顿时有风尘吸张之态,然而御园狭小,那鹰大概也嫌弃,又把翅子收了回来,睥睨地扭着头四下张望。   皇帝看见李夕月,叫她:“你过来瞧瞧,是不是海东青施展不开?好像不愿意飞。”   李夕月看看他,蹲身行了个礼,没说话。   皇帝的注意力在他的海东青上,鹰蔫嗒嗒的,皇帝心里就不爽利。   他对李夕月说:“你不是陪你阿玛熬过鹰么?这鹰是刚熬出来不久的,该不是熬伤了吧?”   李夕月摇摇头。   “你哑巴了?!”   李夕月不敢装哑巴——怕他真把她舌头割了——低声回道:“回禀万岁爷,奴才不知道。”   皇帝顿觉没趣,眉头皱得更凶了,举手想让鹰飞起来,可那鹰爪子扒着他胳膊上的牛皮护袖,略张了张翅膀就合上了。   皇帝看李夕月这话痨眼睛偷瞟着鹰,嘴微微张了张,好像想说话没敢说的样子。   皇帝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李夕月声音像蚊子叫:“奴才得管住这张嘴。”   皇帝气得想笑。手上有根驯鹰的小鞭子,很想给她一下,但看女孩子娇娇嫩嫩的模样,又觉得没处下手。   “朕叫你说话,你就好好回奏,才是懂规矩,知道吗?”皇帝说,又对白荼,“你教教她呀,怎么这么笨?!”   白荼已经是啼笑皆非了,但见皇帝对这小宫女那么有耐心也是少见的。她上前戳戳李夕月的后腰,低声说:“万岁爷问话,你知道就回话啊。”   于是李夕月说:“奴才看来,这鹰也是三个饱一个倒,换奴才是鹰,奴才也不想飞。”   皇帝剜她一眼:“出息!”皱眉看看鹰又说:“是熬完喂太饱了?”   李夕月想了想说:“所以,奴才的阿玛后来也不怎么熬鹰了,熬出来的鹰,想要它善于猎捕,就得经常饿着,奴才的阿玛说,看着可怜。”   皇帝看着李夕月,李夕月不敢直视天颜,只在肚子里想:这段应该没说错什么吧?皇帝不会又找茬儿刁难我吧?!   皇帝终于说:“现在还没打算着秋狝,确实也没必要天天熬着这短毛牲畜。不愿意飞就不愿意飞吧。”   他胳膊一抬,一旁伺候他玩鹰的小太监熟稔地把鹰架子接过去,又帮着把皮革做的套袖和护肩解开。   李夕月听他闲闲又问:“那你阿玛后来还玩什么?”   李夕月和她阿玛非常玩得到一块儿,这会儿心痒痒的特别想说话,但又生恐自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所以显得欲言又止的,惹得皇帝心急起来:“算了,你就装哑巴吧!真是!”胳膊一甩,背着李夕月,显得气哼哼的。   李夕月在后面眼巴巴地看了看他,但甫一见他回头,她又赶紧低头垂手,小媳妇一般。 第17章   皇帝看李夕月这样子就饱了,气呼呼在前头大步流星地走,一点不像是散心。   后面一群随侍的小太监,捧着椅子的、捧着唾盂的、捧着衣包的、捧着银瓶的……跟着他的步子几乎是小跑。   在御花园小跑了半圈,跟的人几乎都是气喘吁吁的,李夕月连风景都顾不上看,只觉得脚酸。好容易皇帝说了一句:“没意思,回养心殿。”大家舒了一口气,这下算是可以休息了。   李夕月留恋地在临走前看了看这园子。御花园不算大,整治得很精致,此刻夕照落在苍绿的藤萝上,落在亭榭的绿色、金色琉璃瓦上,落在灰色剔透的假山石上,宛如给这些都镀了一层金。天空中有一群鸽子盘旋在五彩的霞里,草丛暗处传出了秋虫的鸣叫。   眼见着出了琼苑门,又是长长的甬道,李夕月觉得自己的步子一步懒似一步。往前望一望,惊奇地发现,走在最前头的皇帝,步子也是一步懒似一步,似乎比她还不愿意回去。   到了养心殿,皇帝蹭蹬着门槛问:“内奏事处有加急的奏报么?”   答曰没有。   又问:“有等着晚面的大臣么?”   也是没有。   理论上,皇帝一天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他要勤政,就在西暖阁看看请安折,要是懒政,到东暖阁读读书、写写字,就可以休息了。——李夕月她们这些人,大多也就可以休息了。   皇帝进门的时候,看见敬事房的小太监正跪在一边,手扶着脑袋上顶着的装嫔妃们绿头牌的大银盘子,他眉头一皱,再一次问:“请安折子多不多?”   内奏事处的小太监急忙回禀:“不多。”   皇帝皱眉说:“既然不多,挑灯看完吧。当日事,当日毕,宵旰勤政,也是祖训。”   捧银盘子的小太监则依例道:“请万岁爷翻牌。”   皇帝觉得他蠢不可言,然而又知道这也是祖训,是敬事房太监的职责,就如他要努力多生皇嗣也是国政一样。他只能和蔼地、谆谆地说:“记档,今日朕要处置奏折,仍是叫‘去’。”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但是圣谕下来了,小太监们可没作梗或追问的权力。于是上上下下都应“是”。都是训练好的,一个个鱼贯地退出去:有的到围房通知等候消息的各位娘娘“可以散了”;有的从内奏事处把请安折子逐一记档,再捧入东暖阁里;白荼悄摸摸触了触夕月的手,看她一眼,意思是“仍要准备伺候茶水,上值吧”。   皇帝批阅奏折,一般在西暖阁,太监宫女不经宣召不得入内。奉茶由白荼调好茶水,由专门伺候西暖阁的小太监送进去。   但是一会儿,里头说,点心吃得有些起腻,要重新焖一壶酽酽的普洱。   这茶水颇费工夫,白荼重新带着李夕月烹制茶水,第一水洗茶,第二水焖到汤色深红,沥清叶片倒在皇帝御用的明黄珐琅茶壶中,配着他日常喝茶的杯子,一总送到了门口。   小太监把茶盘端了进门,没成想少顷里头突然传来皇帝的怒声:“你干什么?干什么?!”   而后,听着那珐琅彩的杯子被砸到地上,和金砖地碰触出清脆又刺耳的声音。   再接着,是小太监慌乱的碰头声和求饶声。   皇帝在里面暴怒喝道:“扠出去!打二十板子送到行宫烧柴铡草去!”   外头谁敢怠慢,总管太监李贵手一挥,带着几个人进去,片刻后就拖出一个吓得脸色煞白的小太监。   皇帝亲自吩咐的用刑是即刻要办的事,只见敬事房的散差太监提着五尺长的大毛竹板子,把那倒霉蛋拖到后院去了,惨叫和求饶声响起来。李夕月心惊肉跳,牙齿打颤。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天威不测”,原来以往他那些不假辞色,只是毛毛雨而已!   二十板很快打完,下半截血淋淋的小太监气息奄奄被拖回来。   屋子里传话“不必谢恩。”于是又被拖走了——一个人的命运基本也就这么定了,行宫荒僻,发到那里做苦役,没几年被皇帝忘记了,基本也没有再回来的可能性。   一会儿,屋子里又传话,仍是叫上茶,估计是刚刚的茶被皇帝砸了,李夕月看着进门打扫的小太监,托盘里是四分五裂的壶和杯子。   白荼面色也凝重,怕耽误事儿,飞快地重新焖茶。等她和夕月端过去,恰看见皇帝背手站在门帘边,好像就急等着这一口茶似的。   她们俩也不知道是该小太监送茶进去,还是皇帝就自己端进去了,反正在门口踟蹰着不敢进,不敢退,最后只能在门口蹲安,等皇帝自己发话。   皇帝却没问茶,指着李夕月问:“你识字断文么?”   李夕月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本能地不敢欺君,说:“奴才在家的时候,略识过几个字。”宫里还会教宫女读些诗词、账本子,应该不忌讳认字。   皇帝点头说:“肯不欺,就是好的。你把茶端进来。”   李夕月只差张嘴说个“啊?”顿时紧张得脚底打战。   皇帝倒自己一掀帘子又进屋了。   李夕月为难地看看姑姑,用嘴型问:“我怎么办?”   白荼也不知怎么办,也用嘴型安慰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吧,小心些。”   李夕月硬着头皮从白荼手里接过茶盘,由一个小太监打帘子,低头钻进来皇帝的西暖阁里。   这里的布置和东暖阁截然不同。毕竟是皇帝办公用的,地方阔大,也显得肃穆,“勤政亲贤”的匾额挂在正中。皇帝却没有坐在正中的御座上,一旁的条炕上摆着案桌,他盘膝坐在条炕上面,胸膛尚在起伏,刚刚不知是为什么气得不轻。案桌上的东西挺凌乱的,一盏打磨得光亮的铜制罩灯照着堆放成两叠的明黄绢面的请安折,正中则是搅得乱糟糟的一本。皇帝的朱笔搁在白玉笔山上,两滴朱砂滴落在案几的金丝木面儿上。   “奴才……来给万岁爷奉茶。”李夕月鼓起勇气,学着姑姑的样子说了一声。皇帝不置可否,只鼻子里“嗯”了一声,她就小心翼翼上前,到了案桌前先再次蹲身问安,然后起身低头,把茶碗摆在他案几的左前方——既不碍着他的手批折子,也方便一伸手就取到茶,茶壶放在更远些的小几上。   他没说什么。李夕月略略松了口气,提着空茶盘再次跪安:“奴才告退。”   皇帝说:“慢点。”然后盯着她问:“看到了什么?” 第18章   李夕月不提防皇帝突然问这么刁钻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的案桌,声音蚊子叫似的:“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皇帝骂:“还什么都没看见!你瞎啊?”   李夕月心里说:你才瞎!问这么瞎的问题为难人!   嘴上说:“奴才进门看见了万岁爷坐在这儿,于是低着头往这儿走,眼睛看的都是地面。其他的,确实什么都没看见。”   “先前御园里,看见你一双眼睛倒是乱睃。”皇帝说。   李夕月心里说:你不瞎!你后脑勺还长眼睛吧。   嘴上说:“呵呵呵,是么?奴才好奇,大概也有两下没看地。”   皇帝默然了一会儿,说:“靠近,看这儿。”   李夕月一瞥眼,他的手指戳在摊开的那本请安折子上。她急忙垂头说:“奴才哪能看这个!”   心道:这是给我下套儿?   皇帝戳了戳折子上显著位置的一个名字,说:“前些日子,两江总督病殁在任上,大中风,去得很快。这个缺分不说海内最佳,也是屈指可数的。加急的折子刚到内奏事处,就有多少双眼睛盯过来了。”   他笑了笑,看了看大气都不敢出的李夕月,说:“你别怕,我只是找个人说说。”   李夕月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戳过去的位置瞟了一眼,那是个她根本不认得的名字。   瞟完这一眼,她觉得自己入彀了一般,越发担心害怕,期期艾艾说::“奴才不懂这些事。”   “不要你懂。”皇帝说话有些沉郁,又像自语,又像自嘲,“人人都以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其实束缚的枷锁一点不少。”   李夕月不敢说话,不敢回应他,只能说:“万……万岁爷,茶要趁温热喝。”   皇帝瞥她一眼。   她也只能做出不解语的呆傻模样——这“语”是她能解得了的么?别给自己身上招事儿了!   皇帝伸手拿杯子喝了一口,说:“要烫一点才好。”把杯子往李夕月的方向一递。   李夕月先说了一声:“是。”接过杯子,但迁延了一会儿还是又说:“太烫对喉咙不好。”   皇帝无声叹口气,又伸手说:“好吧,就这个温度喝吧。”把杯子取了回来。   喝了两口,他又问:“先挨打的那个小太监你可认得?”   李夕月摇摇头:“奴才只是见过他,名字和脸还对不上。”   “他,人称小路子,到朕身边一年多了,巴结着要伺候西暖阁,确实是个‘路路通’。”皇帝笑了笑,紧跟着李夕月在铜灯罩打磨得闪亮的反光里看见他嘴角的笑意变得冰冷而刻毒:“可惜朕还不能干脆地杀了他!”   李夕月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回到宫女住的小屋子的时候,心脏还在“怦怦”地乱跳。   白荼也正翘首等着她,见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才舒了一口气,悄声问:“怎么样?”   李夕月摇摇头:“反正唬死我了!”   白荼不急着问细节,指着桌上的小砂锅和几个盖着的碟子:“今天伺候得晚了,小厨房另外送了宵夜,少少地吃点。明儿不是我们俩的早值,可以略微多睡小半个时辰。”   砂锅里是鸡汤烫饭,几个碟子打开,是热乎乎的素饽饽、豆皮包子、桂花米糕和过粥的拌菜。   李夕月就这点好,饶是受了惊,都不妨碍香喷喷地吃饭睡觉。   她吃到八成饱,忍着馋虫放下筷子。白荼也放筷子,然后悄悄问:“后来你一个人进去,万岁爷有没有拿你撒气?”   李夕月老老实实摇摇头:“没有,倒是平平静静的,说了几句牢骚。”   白荼“嘘”了一声,朗声吩咐道:“把碗筷送到外头,打热水咱们洗漱。”   然后压低声音:“一会儿钻被窝里说。”   李夕月在睡前洗漱的时间里想来想去,有些话哪怕是姑姑也不能说,别平添了什么麻烦在自己身上——东暖阁的规矩草,西暖阁皇帝面前那盏擦得明亮的铜灯,她总觉得哪里是有联系的。   两个大姑娘钻在被子里,李夕月考虑着怎么说话既不让姑姑觉得她不贴心,又不能把不该说的说了。没成想反而是白荼先低声开口:“万岁爷的牢骚多着呢,他不怕你听,是把你当自己一边儿的。”   “啊?”李夕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啊?万岁爷身边伺候的,还有‘哪边儿的’区别?”   “怎么没有!”白荼说,“万岁爷登基之后,自然要扩充伺候的人手。他原本做阿哥时有宫女和太监的分例,圣母皇太后之前是妃位,去世后万岁爷也把亲娘名下的人收到养心殿。但其他的,便是母后皇太后赐下的——太后说句‘心疼儿子’,要指派人来伺候,天经地义。只是里头——你品品?”   李夕月大致有些明白过来:皇帝身边自有一帮人,太后又塞了一帮人来,这里头自然有自己人,也有异己。皇帝自然是不断地巩固自己的肱股,而不动声色排除异己。这么看来,这母慈子孝的母子俩,大概也不是表面上那样的和睦。   “我倒问句呆话,”李夕月悄然说,“养心殿伺候的人都这么泾渭分明的,那万岁爷管的是朝廷,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白荼说:“具体的,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万岁爷登基后,太后就借着他的手除掉了一拨顾命大臣,然后培植起另一拨。现在,大概万岁爷也有自己的人。不过,最说了算的,莫过于太后的姐夫礼亲王,既是万岁爷的堂伯父,又是铁帽子王,还是先帝指名的辅政大臣之一。”   白荼叹口气:“我自进宫,就是服侍先头圣母皇太后的——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嫔呢——至今八年了,圣母皇太后去世后我就到了万岁爷这里,好容易熬到快要出宫了。这里头好些事,我也不敢说,肚子里清明。”   她终是又问:“万岁爷跟你发什么牢骚了?”   李夕月犹豫道:“朝堂里的事,我也听不懂。”   白荼笑道:“我知道你听不懂,你放心,不懂是福气。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只看看你嘴牢不牢。规矩草啊——万岁爷就是这个用意,他身边的人,就必须讲他的规矩!”   李夕月眨巴着眼,才知道被试探的是自己。   倒是白荼说:“不过我也嘴碎了。告诉你这些,就是叫你防着些,别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犯了忌讳。”   翻身就睡了。   李夕月睡眠也从不受影响的,心里不过想:这些贵人之间,就是破事多。我总归更加小心从事就是了,想多了也没用。一会儿,也就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大灰狼也不是单纯的坏脾气,他的故事会慢慢展开。^_^   这篇不会在朝政上多着笔墨,但作者的尿性嘛,还是会写一点。   大灰狼没有原型,但或许会有些影子,反正不是清穿流行的数字军团那一挂。 第19章   第二天,李夕月和白荼伺候晚膳后的茶水,皇帝在东暖阁闭目养神,见小太监端着膳牌(绿头牌)的银盘子过来,伸手就翻了丽妃一块。   小太监退到外头,给候在燕禧堂的丽妃贺喜去了。   皇帝叫住他:“叫丽妃先过来——她昨儿奉上的一道水晶虾饺,颇合朕的口味,想和她聊两句。”   这对宫妃而言更是荣耀,毕竟,平常仅只侍寝,总归会给人以“牲口”的不佳联想,而像寻常夫妻一样说说话,在天家倒反而是一种格外的恩典了。   丽妃很快进了门,喜滋滋行了礼,然后开口就说那虾饺:“万岁爷喜欢,就是奴才的虔心到了。说这虾饺,用料倒也不费,只是费事。小厨房先要将虾剥壳、挑虾线,一点脏东西都不能留,接着……”   她没说完,皇帝就打断道:“朕又不打算下厨房,不需要知道怎么做的。好吃么,以后你多送两回就是了。”   丽妃一愣,接着笑吟吟说:“万岁爷说的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只碍着周围全是侍立的宫女太监,她还得端着点“庄严贵重”的架势。   李夕月听说过这位丽妃的身份,她也是太后的内侄女,位分上仅次于皇后,长得也的确一般,不如颖贵人多矣。   皇帝问了她几句家里的事,又叫白荼赐茶,丽妃脸上飞了金一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恐哪里怠慢了,破坏了皇帝这难得的温情。   皇帝见白荼和夕月递茶上来,抬抬下巴对丽妃说:“这是贡菊茶,明目清火最好不过。你尝尝看。”   丽妃受宠若惊地尝了一口,一个劲地赞叹。   皇帝说:“确实好,一会儿朕去太后那儿定省,就也带些过去,尽尽孝心。”   丽妃更是起身说:“万岁爷一片孝心,奴才都感佩得不行!老佛爷近来也说有些上火失眠,正叫御医请平安脉呢,万岁爷这孝心一进,老佛爷的病想必就好了八成了!”   皇帝笑得淡淡的,眸子的光总被睫毛遮着。   李夕月在旁边冷眼观着,已经感觉这丽妃未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可不知她是被功利心蒙蔽了,还是确实没看明白皇帝的敷衍,还是装着没看见。不过她心里感觉,皇帝性子果真是凉薄无情的,但看他那眼神就明白,他对这个妃子一点好感都没有,在她马屁拍得眉飞色舞时,他的眉梢会掠过一丝厌恶,只是皇帝那张脸长得好,纵然是这样的神色,也叫人很容易错觉成他就是这样的漫漠浪荡性子,对什么都是不以为意的洒脱。   皇帝说了要去慈宁宫定省,果然言出必行。他乘着肩辇,丽妃在后头一乘小轿跟着,再后面浩浩荡荡一群人。   李夕月和姑姑白荼捧着孝敬太后的菊花茶匣子,也可以出门散散心。   慈宁花园是仅次于御花园的大园子,里面密密层层种满了秋菊,五彩缤纷地摆着。皇帝和丽妃进了门,李夕月捧着菊花茶匣子到处看,就着夕阳,还能听见花草丛中“瞿瞿”的虫鸣,真是这端庄肃穆的后宫里少有一块颇富生气的好地方。   突然,听见里面传唤,白荼轻轻用肘捅了捅李夕月:“召见我们进去奉茶,你可别这副呆相。机灵些,有好处的。”   李夕月进去之后,就知道好处是什么了。   太后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叫她的宫女接过李夕月手里的匣子,打开闻了闻就赞不绝口:“这菊花香气清冽,是好东西!”   而后吩咐给捧花匣子的宫女打赏。   赏的东西并不高贵,是一匣子糕饼。但总归是赏赐,意外之福,李夕月很开心,抿着嘴笑,也能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皇帝瞥了她一眼,很快转脸又和太后聊了起来,说了一会儿养生、念佛之类老人家爱听的闲话,皇帝抚着膝说:“还有件事,要请额涅的示下,两江总督的开缺,目下保奏的人很多,儿子听各方的意见,其实有些拿不定主意。额涅在儿子亲政前,对朝中部院大臣、封疆大吏都很熟悉,不知可能给儿子指点二三?”   太后笑道:“我都三年没管这些事儿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谁来。——那么,保举的又有哪些人呢?你三伯他是什么意见?”   皇帝说:“呃……三伯中意的是吴唐,想把他从安徽巡抚的位置上调过去,安徽巡抚的开缺另外再委派。”   太后说:“那敢情好!”   皇帝说:“但是反对的声音也挺多的。”   太后冷笑道:“那些人,无非是自己夹袋里另外有人了,自然不破不立。皇帝眼睛得放亮些,别被这些人蒙蔽了去!”   皇帝垂头说:“是。”   太后又谆谆道:“我如今年纪大了,也没这个心思操劳国事,但你凡事要虚心,军机处八位军机都是实心实力的好臣子,你多跟他们商量着,管保不会出错。”   皇帝又说:“是。”   太后道:“我也乏了。你难得翻丽妃的牌子,没的耽误了。去吧。”笑眯眯看看皇帝,又看看内侄女。   皇帝继续说:“是。”   这一时间,李夕月都为他感到憋屈。   不是皇帝吗?不都说他一个人执掌乾坤吗?不应该是什么事情他都能说了算吗?不应该是大家都听他的,敢说点过头话的都属于“犯颜”“批龙鳞”吗?   看起来他却对太后唯唯诺诺的。   若是没有白荼的话打底,她还可以勉强认为那属于“孝顺”,现在觉得,也未必!   等回养心殿里,闹幺蛾子的就是皇帝了,没一会儿里面就急急地传话:“万岁爷胃里难受,赶紧煮姜汤来!”   姜汤送进去,丽妃正在给皇帝捶背抹胸,一脸焦急,回头就斥送姜汤的李夕月:“怎么才送过来?你们今儿给万岁爷吃了什么?怎么会胃疼?”一把夺过姜汤,回身就温柔万状:“万岁爷,奴才也急了。您先喝点姜汤,若还不能好,得传御医来才行!”   皇帝有些有气无力的:“大概这些日子被两江总督开缺的事搅闹得头疼,几顿饭都吃得没滋没味的。”   丽妃说:“太后不是说多听礼亲王的意见嘛?万岁爷费神劳力的,奴才心疼呢。礼亲王该当为万岁爷分忧呢。”   皇帝低斥道:“后宫不许干政,这是你该说的话?”   丽妃不易察觉地撇撇嘴,而后跪下认错:“奴才错了,奴才是心疼万岁爷,舍不得万岁爷头疼胃疼。”   皇帝喝了一口姜汤,闭上眼睛说:“人不舒服,没那力气。你去围房吧。”   “万岁爷!今儿是奴才……”   皇帝一脸不耐烦:“太后教你不管主子舒服不舒服都以侍寝为第一要务么?”   这话说得重了,丽妃脸“腾”地一红。   皇帝转而皱着眉,捂着胃部,有气无力说:“下次补偿给你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蔫儿坏的大灰狼出场了。。。   前几天作者是最忙的时候,疫情牵动人心,作者的工作虽不是防疫第一线,但也是守土有责的,所以和大家打招呼了。接下来会尽力争取多更。 第20章   丽妃也没脸非黏着皇帝要“侍寝”,只能不情不愿地跪安出去,到门外,似乎还能听见她愤怒的啜泣声,在问大总管李贵:“今日伺候万岁爷茶饭的,都给我严查!谁送的茶饭不干净、不热乎,都要把名字写给敬事房,一个个责罚!你是大总管,你先得把责任担起了!”   大总管李贵慢条斯理说:“是,娘娘的话,奴才记下了。”   李夕月有些不知所措,挓挲着手等皇帝的姜汤碗。见他一直皱着眉、捂着胃的模样,她也有些担心起来,低声说:“万岁爷,疼得厉害,还是传太医吧。”   皇帝听外头李贵喊“娘娘慢走”,声音远远地在穿堂口的位置,他才说:“疼没事。不过谁叫你在姜汤里放那么多姜?!”   李夕月嚅嗫道:“今儿晚风有些寒气,奴才觉得酽酽的的姜汤驱寒气才好。”   “笨死了!”皇帝不屑地说,张嘴哈了哈气,“快点,辣死了!拿蜜饯盒子和点心匣子来。”   李夕月瞧他毫无胃痛的模样了,楞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等蜜饯盒子和点心匣子捧过来,她看着皇帝在里头挑挑拣拣的模样,突然觉得这家伙也挺好玩的,脸颊上不由就浮现了一些鬼鬼的笑容。   皇帝一眼就看见了,伸手掐她的脸,声音凶巴巴的:“你笑什么?”   李夕月被掐得好疼,龇牙咧嘴地说:“奴才没笑什么。”   “欺君!”   李夕月只能说:“奴才看万岁爷胃不疼了,心里高兴。”   皇帝冷哼一声:“更欺君!而且拍马的水平实在拙劣不堪!”   李夕月想,是了,你天天大概要听无数的马屁话,自然听不上我这种水平的。   冷不防皇帝换了她另一边脸掐:“再不说实话,朕可叫李贵传板子处置你这欺君之罪了。”   李夕月半边脸被他拧着,又酸又痛,只能说:“奴才刚刚只是觉得,万岁爷原来怕辣味,所以笑了笑。”   皇帝又是一哼:“怕辣怎么着?”   不怎么着!李夕月心里想,怕辣还用吃甜食压味道,小娃娃似的!嘴上不敢说,求着他:“万岁爷,奴才说的是实话。您手松松行吗?”   皇帝手松开,还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指尖,好像有些恶作剧成功的模样。李夕月两边脸颊都给他掐红了,红晕很快散开,倒似午睡时两团睡晕。皇帝灯下看她,只觉得这哀怨的小模样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   他心怦然一动,清清喉咙说:“东暖阁梢间有斋室,去把朕的被褥捂暖和。”   李夕月喃喃地说:“啊?万岁爷,奴才没学过……”   “学什么?”皇帝一时倒没转过弯来。   李夕月说:“奴才进养心殿伺候,都是跟着白荼姑姑学着伺候东暖阁的茶水……”   皇帝见她迟钝,又好气又好笑:“不用学,朕抬举你,你到里面,解掉外头大衣裳钻被子里,被子一会儿就暖了。”双眸直直地看着她。   李夕月这下可是明白了,通红的双颊瞬间失色,但不能明着抗旨啊,她硬着头皮继续装傻:“奴才有个手足寒凉的毛病,捂不了被子,别把万岁爷的被子弄凉了。奴才去叫司寝的姑姑进来,她有手炉什么的。”   最后的话越说越快,匆匆蹲了一安,退步就往门那儿跑。   皇帝有些恼火,伸手去拽她,不料她却泥鳅似的滑溜,他只捞到她的一片袖子,接着是她滑不留手的手背,接着就握空了。   她跌跌撞撞的,退步到门边上,撞了一下门框,又差点被门槛绊倒,而反应倒是极快,立马伸手一扶门框,然后自己打着帘子,大声对外头值侍的人说:“万岁爷今儿在斋室就寝,请司寝的姑姑拿手炉热一热万岁爷的被褥。”然后就自说自话告退了。   李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赶过来:“万岁爷今儿睡斋室?奴才去叫司寝的——”   “滚!”皇帝喝道。   大总管白挨了一骂,见皇帝恼火的模样,心里约莫有些明白了。这当口不敢劝谏,只能麻溜地“滚”。   第二天,李贵伺候完皇帝早朝,在叫起的当儿里悄悄说:“小姑娘脸嫩,不懂事,奴才叫白荼教教她吧。”   皇帝冷着一张脸说:“谁稀罕她!得福不知!”   李贵说:“是是……那要不要……”   “不要!”皇帝直截了当说,“明儿遣她回颖贵人那儿去。”   得嘞!李贵心里想,蠢丫头,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机会,你好容易遇上了,还给自己糟蹋掉了!果然是得福不知。   皇帝叫起的时候,太监们也得躲得远远的,李贵趁这个时候去把皇帝的旨意给李夕月传了。   他有些惋惜,传达完皇帝的意思之后,又说:“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抓不住,也就未必有下次了。不过,若是你福运好,再有下次,可再不能这么着犯傻了。”   白荼听完,埋怨李夕月:“你怎么回事啊?!”   李夕月骨嘟着嘴:“他要我那个那个……反正我不愿意呗。”   “你知不知道,愿意了你就是娘娘,不用伺候人了,而且光耀门楣?”   李夕月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觉得伺候人也挺好的,把本本分分的事儿做了,其他都不用操心。”   “没出息!”白荼只能这样骂她。   想着才几天的师徒情分,白荼也由衷地为她感到可惜。   看李夕月的衣箱刚刚从颖贵人那里搬过来,转眼又得搬回去,白荼问:“要不要叫个小太监给你搬东西?”夕月倒傻乎乎、乐呵呵的,一个人拎着藤箱的两个手柄,说:“姑姑,我不累,不用劳驾别人了。刚进宫东西还少,衣箱很轻的。”   她拾掇好东西,打算从养心殿后面的吉祥门出去,还回旧主子那儿。养心殿不大,西暖阁是隔音最好的,但她仍然能隐隐听见风里传来西暖阁方向的争执声。声音最大的不像是皇帝,她也听不清这些人在争执什么。   她只想着皇帝在太后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为他轻叹了一口气——但那又关她什么事呢?   吉祥门边的灌木丛里传出阵阵秋虫的鸣叫,夕月上回经过时就听到过,此刻要离开了,不免也再次注目了一下。颖贵人的永和宫,养花胜过栽树,盆栽多于地面上的种植,这些鸣虫一般不喜欢疏疏的花丛。   突然,一只金蛉子从小叶黄杨的枝条间蹦出来,翅膀一震,上下摩挲间便发出了“瞿瞿”的、幼细又动听的鸣叫。   李夕月实在心痒痒极了!看看左右无人,悄悄放下藤箱,蹑手蹑足地走过去,看准了那小虫鸣唱正欢,于是两手虚虚一合,顿时就把那小虫子困在指掌之中了。   她把虚合的双掌放在耳边,小虫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瞿瞿”叫起来。李夕月露出了孩子气的胜利欢笑,瞥向自己的藤箱,回忆着里面哪个盒子瓶子可以装这只小虫子。   一回眸,却看见一个人,冰清鬼冷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垂花门边,眸子阴鸷鸷地看过来,让人心里瘆得慌。   李夕月差点把掌心里的小虫给扔了,本能地合掌给他跪下了。肚子里骂他悄无声息站人背后,跟个活鬼似的,嘴上诚惶诚恐:“万岁爷!奴才没看见您。”   皇帝脸色黑沉沉的,让人一下子就可以想到刚刚西暖阁的争执是何等的激烈,他又是何等的委屈。   李夕月这会儿完全想不到他的委屈,只想着自己怎么又撞上了这个煞神?这次他会不会拿自己撒气?……想着还有点小紧张。   皇帝问:“你在笑什么?”   李夕月没觉得自己笑了,期期艾艾回答:“奴才……奴才没有笑啊……”   皇帝逼近她:“当着面撒谎欺君是吗?”   他个子高,威逼过来顿时就是个大黑影子遮过来,阴云挡在李夕月头顶上,李夕月心里想:祖宗欸,你别这么见面就大帽子扣我!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夕月:面对职场x骚扰,我们要勇敢地说不~ 第21章   李夕月只能苦着脸说:“奴才有时候自己也不晓得,可能笑了吧。万岁爷,您要罚奴才啊?”那表情好像在说:不会吧?这么点小事儿!   皇帝语塞。   刚刚在养心殿,他因为没有同意礼亲王上奏的两江总督人选,礼亲王很是愤愤了一番。作为皇帝的昝宁,对这位既是堂伯,又是辅政,又是军机处头号大臣的礼亲王,不能不卖着面子,可也不愿意答应他的意见。   皇帝亲政,有点权力,可是也不能不顾人心和清议——而人心在礼亲王和其他七位军机大臣的“夹袋”里,清议更是被他们掌控着,后宫的太后还与他们一伙儿,无论是“不敬祖宗家法”,还是“不孝嫡母”,还是“年轻气盛不懂事”,轻飘飘的考语也都是一国之君受不住的。   所以皇帝也难,心情也坏,唯一可以自己说了算的领域也就是这片后宫了。   偏生还有个脸皮厚的!   而且,夕月是天生的笑面孔,脸颊有点婴儿肥,下巴小巧,还有笑涡,纵使是此刻苦巴巴的表情,那笑涡也会在嘴角若隐若现,眼睛也会弯弯的,像个撒娇的小姑娘,叫人有点“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感觉。   皇帝本来是想罚她,但真要下令打她一顿,他又觉得小题大做了。   皇帝憋着气,抬抬下巴说:“刚刚才是第一个错处;其二,你掌心里是什么?哪个姑姑教你双手合十跟主子请安的?”   李夕月说:“奴才想着主子有好生之德,就……就没放下手里的金蛉子……”   皇帝从小没玩过草虫,注意力先被这名字吸引了过去:“金蛉子是什么?”   李夕月说:“是一种叫起来非常非常好听的虫子!”   她连用两个“非常”,语气也有点夸张,说得皇帝也好奇起来:“怎么好听?给朕听听。”   李夕月跪着,把双手举上去,但是高个儿的皇帝还是得把腰弓得大虾米似的才能凑来。偏生那虫子又不叫了,皇帝弯腰弯得难受,皱眉道:“你起来给朕听听。”   李夕月起身,仍需要把手举着,举在他耳边。   她袖子里的女孩子的清香先传到皇帝鼻子里,过了一会儿,那虫子也应景地唱起来,幼细悦耳的声音是大自然的天籁,顿时叫人心里宁静下来。   皇帝听了一会儿说:“这小东西的声音还挺好听的。叫金蛉子?用什么容器养比较好呢?”   李夕月见他居然是虚心求教的模样,还真有点为这只小虫子受宠若惊了。她说:“这虫子北地少见,还是个娇贵的玩意儿,不过养得好能过冬,最佳莫过于蝈蝈葫芦。”   “哪儿有蝈蝈葫芦?”皇帝问。   李夕月耸耸肩膀:“奴才进宫没敢多带东西,早知道从家里带一个来就是了,奴才家里可有好多这些小玩意儿呢!”   她闪闪眼睛看皇帝,想着:不会吧,你可是一国之君唉,你要其他东西得提防着人说,可要一只蝈蝈葫芦,这样的小事难道也不能做主?   皇帝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也像个少年郎一样轻轻叹一口气说:“宋太_祖见孟昶宝装溺器,摏而碎之,曰:‘汝以七宝饰此,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是,不亡何待!’你说说,朕若是向内府开口要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给那帮子言官知道了,口水星子不得把朕淹死?”   李夕月明白了。忧谗畏讥,能克制自己的愿望,是个不错的皇帝。她顿时对他的印象好了几分。   冷不防皇帝又问:“你又在笑什么?”   李夕月本能地想回答:我没笑啊!   犹豫了一下,还没说出口,皇帝又说:“不仅笑了,还偷偷瞥朕!”   这下李夕月真是冤枉死了:“奴才活天冤枉,奴才既没有笑,也没有偷偷瞥皇上。”   “你不认?!”   李夕月在家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这会儿倔劲儿有点犯上来:“没做,奴才真不能认。”   “认了,朕又不打你。”   李夕月心里嘀咕,不知道他是故意下个套来诓自己,还是真的只要她乖乖认下账。   好在她是见机的性子,知道跟这位主子犟,犟不出什么好结果来,于是委屈巴巴地说:“好吧,奴才就认刚刚瞟了主子一眼。而且不是偷偷的,是正大光明地看看主子的脸色。”   她心想:做奴才的,要关注主子在想些什么,需要哪些伺候,偷偷看一眼也不算什么大过错。万一他要是真的那么小器,也只能算自己倒霉了,奴才和虫蚁似的,也无处诉冤。   皇帝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蛋,问:“偷笑这条呢?打算死不认账?你若没笑,为什么会有这笑涡?”   李夕月眨眨眼睛:“这天生的,奴才可控制不了啊。”   正说着,她手里的小虫子又“瞿瞿”叫起来,皇帝的注意力立刻又被吸引到这虫鸣上了。   “这虫子被你握在手掌心里不舒服吧?”   李夕月说:“应该是不舒服吧。”   “你就不想想办法?”   李夕月回应:“奴才正想开藤箱,找个容器,先把它装进去呢。”   皇帝转眼一看,看见她搁在角落上的那口藤箱,疑惑地问道:“你带箱子出来干什么?”   李夕月心道:你都忘了?不是你要我搬回颖贵人那里去吗?   她只能赔笑说:“万岁爷贵人多忘事……”   还没说完,被从后头赶来的李贵一口打断:“小丫头片子,万岁爷叫你找东西盛这金蛉子,你就去找呀!箱子放在这儿,我一会唤人给你搬回去。”   “我……”李夕月感觉被耍了,有些无语。   皇帝大概回忆起来了自己早先说的话,喉结那里滚动了一下,但也没继续坚持让她“滚回颖贵人那里去”,而是装糊涂“嗯”了一声,表示对李贵这瞎话的应和,然后拔脚就跑。   李夕月看皇帝转过门墙不见了,心里那个急!   她忍不住埋怨李贵:“李总管,您忘了早上万岁爷的旨意?”   李贵袖着手,笑嘻嘻说:“万岁爷忘了就行,我们做奴才的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   “得亏咱们都是老李家的!”   李贵笑道:“正因为都是老李家的,所以我才提携你一把。”   李夕月才不要这种提携呢!跟这位冷脸主子在一起,天天提心吊胆的,说不定哪天又下个“脱了外头衣衫钻被窝里去”的狗屁旨意,她可不想伺候他。   李贵见她苦着脸,忍不住又要多啰嗦两句:“万岁爷宵旰忧勤,奴才们天天看他疲累烦忧,总得想办法为他分忧不是?你想想,万岁爷开心了,不就是天下百姓的福祉?”   李夕月并不认同他的话,至少,逗皇帝开心,不该是她的事。她更不能像那不要脸往起贴的女人一样,上赶着扑他。   反正她别别扭扭地被李贵劝解了半天,才别别扭扭地回到养心殿宫女住的围房里。   白荼正在刺绣,见李夕月被李贵带回来了,不由放下绣花绷子,笑着起身:“万岁爷开恩,让夕月回来了?”   李夕月不由叹了口气。   白荼骂她:“这样的好事,叹什么气!”   李夕月看她眉毛立起来的样子,只好扁扁嘴,把一肚子不合时宜吞下去了。   白荼看她还是双手合十的怪模样,又忍不住说她:“手怎么这个样子?”   李夕月说:“对哦,麻烦姑姑帮我从衣箱里拿个镂花螺钿匣子。”   “拿匣子做什么?”   李夕月努努嘴:“我掌心里有只金蛉子。”   “老天!”白荼气得先拿了手边量衣的竹尺子,照李夕月的屁股揍了一下,“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玩虫子?!”   李夕月躲了一下,手还没舍得松开。   倒是李贵上来拦住:“这是万岁爷要的东西!”对白荼使了个眼色。   白荼自然疑惑,不过李大总管的话不能不听,放了尺子,上李夕月的箱子里找了个螺钿匣子,虎着脸上前递过去。   李夕月忍着屁股疼,小心把金蛉子挪了进去,镂花的匣子可以透气,那小虫大概也感觉安全了,一会儿后就开始“瞿瞿”地亮起了声儿。   李贵对她说:“你上东暖阁去看看,万岁爷若不在西边儿叫起,你把金蛉子给他送过去。”   李夕月不情愿:“这会儿不该我的班儿……”   李贵说:“嗐!刚刚万岁爷不是说了吗?叫你找东西盛这虫儿,这就是圣旨!你找到器物了,难道不该去复旨?”   作者有话要说:  啧啧,这一群助攻 第22章   李夕月目瞪口呆,但才挨了打好歹要学乖,只能委委屈屈地捧着那只匣子上暖阁外头。   白荼见她离开,才悄悄问李贵:“李总管,咋回事啊?”   李贵啧啧道:“你没瞧见刚刚那情形!”   白荼赶紧凑过去问:“快讲讲,什么情形?”   看她这猴急的样儿,李贵笑道:“什么情形?你单想想:万岁爷一年有几回笑脸?今儿个,听她手掌心那只虫子叫,你没瞧见他老人家凑过去的模样,还有脸上那表情!”   “什么表情?什么表情?”白荼又好奇又急切,“李大叔,你给演一演!”   李贵摇摇头:“我可演不来……不过,你这徒弟,啧,你好好栽培!”   他一脸“有戏”的神情,最后还挤挤眼。   却说李夕月捧着匣子到养心殿正殿里,才得知皇帝继续在“晚面”(晚膳后召见大臣),西暖阁严防死守,谁都不许靠近。   李夕月无聊死了,只能到东暖阁干活儿,顺手把金蛉子匣子搁在案几上。金砖地已经擦得锃亮锃亮的,书架和多宝阁上也一尘不染,皇帝的书桌上摊着书,李夕月瞄了一眼,见是《资治通鉴》,还用朱笔做着记号,她也没敢轻易收拾。   她绕开地上的规矩草,把高脚花架上霁红瓶子擦了擦,但对里头插着的紫红菊花颇为不满——不过不敢乱动,只是皱了皱鼻子。   突然,她听见门帘子的动静——帘子里裹着木条,揭起来时会稍有响动——敏捷地一回头,果然是皇帝站在门边。   李夕月从容给他跪安,但见他守着门站着,心里有些隐忧,情不自禁地左右瞥瞥,想看看哪里还能方便她夺门而逃。   皇帝自然把她的把戏和心思看在眼里,嗤之以鼻:“鬼鬼祟祟的,不像个好人!”   李夕月咽了口唾沫,只好随他说。   皇帝在案几上拿起那镂花螺钿盒子,听了听里头的虫鸣,又补了一句:“你别把自己看高了一头,朕只是为这只草虫好玩,有点好奇罢了,你该谢谢这虫子,让你留了下来。”   李夕月心里说:“好虫子,谢谢你哈!回头我就踩扁你!”   皇帝说:“你嘴唇瞎动,又在编排什么话?”   李夕月说:“没啊,奴才觉得还是该谢谢万岁爷才对。只是犯嘀咕:怎么能把万岁爷和虫子一道说?那不是大不敬嘛?”   皇帝冷哼一声:“得亏你还知道‘大不敬’!朕看你已经够‘大不敬’了!”   “哪有啊……”这顶大帽子还是叫人心虚的,毕竟,若是放刑部和大理寺去审,“大不敬”可够死一回的。   幸好皇帝接下来好奇地李夕月问:“这种虫子吃什么?”   “黄豆米儿,新鲜的就行;等黄豆米儿落市了,蒸熟的米饭或萝卜它也吃。”李夕月被问到懂的地方,不回答都心痒痒,说话几乎比黄豆米儿滚落的速度还流畅。   “能叫多久?”   “一般只能养到深秋,若是下一只雌的进去,能叫很久呢;吃的住的安排妥当,养得好,越冬都没问题。”   皇帝听她答这个流流如水,挑挑眉说:“你好懂这些玩意儿啊!”   李夕月皮了脸一笑:“奴才就是个贪玩没出息的人,懂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自己逗闷子。万岁爷,金蛉子奴才给你放这儿了,您要有兴趣就逗弄着玩儿,奴才每日会给它投食。这会儿不该奴才的班儿,奴才告退了。”   “慢着。”皇帝说,说完他先踟蹰:昨儿那番不快,他其实也有些尴尬——毕竟一直以来后宫的妃嫔们都是上赶着等他招幸,他从宫里老太监、老嬷嬷那里听到的也都是皇帝一“幸”,就是后宫女人的大幸运,无人会不要——没想到真有人不拿他的“招幸”当回事儿;第二,今日是自己先反悔,虽然勉强还维持着面子,但要他首先对一个宫女示好,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又架不住他偏生对她那各种稀奇古怪的花样有点兴趣,求而不得的感觉最能激起男人的狩猎欲望,他不想这么就放弃了。   李夕月浑身都绷紧了,像一只受惊后弓着脖子、全身毛都竖起来的野猫。   “万岁爷要喝茶么?奴才这就去倒。”她飞快地说。   皇帝被她这努力要逃开的模样给激怒了,后槽牙锉了锉,心里倒是和她杠上了。   他冷着脸说:“不用伺候朕喝茶,一会儿招幸嫔妃,你再伺候茶水和梳妆。”   李夕月反而舒了一口气,轻轻巧巧答应下来,又说:“那,奴才先去茶房看看水。”   “不急。”皇帝说。   他指尖在巴掌心里拍了两下,外头捧着绿头牌大盘子的小太监膝行进来。   皇帝问李夕月:“你原来伺候的主子是?”   李夕月满脑子想着赶紧出去,没琢磨就说:“禧太嫔。”   皇帝也满脑子其他事,手指在银盘子上方滑了一下,嘴里念了个“禧太……”才恼怒地一敲盘子道:“这是朕的祖母辈了!”   “啊啊……”李夕月反应过来,急忙改正,“是永和宫的颖贵人。”   皇帝气呼呼翻起颖贵人的绿头牌,反过来往银盘子里一抛:“不要背宫,传话去让她人过来吧。”   小太监得令,到后头燕禧堂传话去了。   皇帝好整以暇坐着,嘴里说:“伺候主子,首要是忠心耿耿,婉顺听话,不是靠小聪明,你好好学着些!”   这话本没错,但略一细嚼就知道里头不是滋味。   李夕月不敢搭话,心里想哭,脸上只能陪着笑。   没一会儿,颖贵人就来了,穿着李夕月亲手给她改的掐腰袍子,粉擦了三四层的模样,本来挺白嫩的一张脸反而显得有些老气。她喜滋滋地进门请安,看见李夕月还杵在那儿,好奇地看了一眼。   皇帝说:“你这奴才倒还念旧。”又对李夕月:“奉茶来。”   原来是出自故人的举荐。   颖贵人还真有些感激李夕月,笑道:“啧啧,这段日子,奴才看夕月她变得又水灵又机灵。万岁爷调理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看来,还是奴才笨拙,不会调理人。”   一会儿,见李夕月端着茶盘过来,先给皇帝手边放了一杯,又给颖贵人手边放了一杯。   颖贵人低声道:“回头我赏你。”   李夕月收着茶盘,敛衽弯腰,低声回复:“奴才不敢……”   皇帝见李夕月又是想走的样子,提高了声音说:“许你拔脚离开了?一旁站着去!眼睛尖一点,要加热水别耽误。”   李夕月虽给他这刻意挑剔弄得一脑门子晦气,但是想着颖贵人都给召过来了,今晚他肯定不会在嫔妃面前招惹她了,李夕月心情放松下来,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看着她旧主子怎么“忠心耿耿”伺候皇帝。   但皇帝其实没什么话好说,看着颖贵人尚觉得眼生,咳嗽了两声,不过问了两句“小名叫什么?”“什么时候的生日?”……之类不尴不尬的问题。   颖贵人心里则失望,毕竟她曾好好自荐过一番,现在看来是完全被忽略掉了。不过此刻也是机会,绞尽脑汁要给皇帝留下印象。   她想起李夕月被带走是因为会熬鹰,于是故意娇滴滴问:“万岁爷那只海东青后来怎么样了?”   皇帝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你也懂熬鹰?”   颖贵人笑道:“奴才的父亲是武将,有时候闲暇出猎,会带着鹰去。不过奴才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里看父亲调鹰。”   她小心端详皇帝神色,开始滔滔地介绍他们家的鹰怎么飞,怎么捉蛇捉老鼠,怎么吃肉,怎么驯服地落在人手臂上。   皇帝听出了不少破绽,就有些不耐烦,问:“你们家熬鹰,用什么麻球?”   颖贵人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难堪地笑着说:“麻……麻球啊……是那种、那种驯鹰的器具吧?”求助地看了一眼李夕月。   李夕月再大胆子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作弊,只能趁皇帝低头喝茶不注意,做了个“吞东西”的表情。   于是皇帝呷了一口茶抬头时,颖贵人底气十足地说:“麻球呢,味道是不错的,估计芝麻放得足,鹰呢也爱吃。”   皇帝没憋住,一口茶喷出来,喷了一衣襟。 第23章   李夕月闭了闭眼睛,干咽了口唾沫,想:颖贵人,你脑袋里添补得太多了!   皇帝在颖贵人赶上去给他擦衣襟的时候又问:“颖贵人,你父亲好像在安徽那里当差,是谁麾下的武将?”   颖贵人猜也猜到自己刚刚的回答错到离谱,都快急哭了,此刻再不敢稍有怠慢,低声说:“奴才的父亲是安徽巡抚吴中丞麾下一名守备。”   顿时,皇帝眼轮紧缩了一匝,立刻低头喝了一口茶,茶略有些烫,而他喝得略有些急,顿时舌尖上一阵刺痛,他转脸骂李夕月:“水怎么用这么烫的?!”   李夕月刚刚偷瞄着他的神色,此刻感觉他是拿自己“作筏子”,不管怎么样,此刻“扑通”一跪肯定没错,跪下来再连连认错,先把这难伺候的主子一口气平了再说。   皇帝确实是找人“作筏子”,亦即是在情急时,假作恼怒,把罪责外推出去,掩饰刚刚他瞬间的警觉神色。   颖贵人也想找人作筏子呢,刚想着也骂李夕月一顿,到底又一想:不对,现在李夕月是养心殿的人,轮不着她来骂,只能“哎呀呀”一脸无奈的恼怒:“万岁爷烫着了?奴才给您取点蒸酥酪来解解热气?”   皇帝黑沉着脸点点头。   李夕月低头跪着,听着颖贵人的花盆底鞋“噔噔噔”踏到门外,找太监问蒸酥酪了。   皇帝低声说:“她是吴唐麾下武将的女儿?”   李夕月意识到是在问她,可惜她并不清楚,只能低声说:“奴才只知道颖贵人是守备家的小姐。”   皇帝点点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概无可酬庸,能叫他这样的下等武官送个女孩儿进宫也是好的。”   李夕月小小地瞧了他一眼,皇帝这个时候有些沉郁的模样,不像逗弄她的那些时候还带着些大男孩的松快感觉。   一会儿,又听见颖贵人“噔噔噔”的花盆底的声音,咋咋呼呼端着蒸酥酪进来:“万岁爷,请用些酥酪,去去火气。”   皇帝看酥酪碗里插着银牌,接过来搅动了一会儿也不吃,只问:“你阿玛的履历,你可晓得?”   颖贵人一听:这意思是要给自己的父亲升官?这比侍寝还得巴结啊!她虽然仍是不大懂,还是磕磕巴巴说:“奴才只是大概晓得些,他原本身上有袭的轻骑都尉,后来补了官,就在吴中丞麾下了。”   “自做官起就在吴唐麾下……看来很是得用啊。”皇帝笑容可掬地搅着酥酪,看着颖贵人。   颖贵人激动得心“怦怦”跳,想着外头都在传吴唐走的是礼亲王的门路,不日就要升任两江总督这个肥缺了,自然要连带着讨好:“吴中丞确实很看得起家父,吴中丞是大大的忠臣,所以才得万岁爷重用,奴才的父亲自然也要学着这样子忠心耿耿的,为万岁爷分忧。就是奴才自己……”她含着些娇羞,自然地忖度着皇帝问得那么细致,不看僧面看佛面,想来是要高看自己一眼——进宫只怕皇帝正眼儿都不瞧,如今肯瞧了,一定是有好事了。   “吴中丞是不是大大的忠臣,后宫之有何资格评价?”皇帝却突然变了脸,“就凭你‘干政’一条,朕就可以废了你的贵人之位!”   说完,还把案几一拍,几上的茶杯顿时弹跳了一下。   颖贵人从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何曾见过这种阵仗!顿时腿脚发软,“咕咚”一声就跪坐在地上,哭了一声觉得不对,急忙收声哽咽着给皇帝磕头:“万岁爷!万岁爷!奴才不是有心的!奴才再不敢了!”   一旁的李夕月也给皇帝这突然的变脸吓得浑身发冷,心跳加速,却见他突然爆竹似的炸了一下,接着又慢悠悠端起茶喝,喝两口,从袅袅水汽后头看那磕头如捣蒜的颖贵人,嘴角这么一勾,才说:“念你年幼无知,饶你这第一次。起来吧。”   颖贵人抽泣着起身,可怜巴巴地偷偷看看皇帝。   皇帝却是想到那可恶的礼亲王,就觉得提到吴唐的名字都厌恶,提到吴唐的名字,又恨屋及乌对眼前这吴唐麾下守备之女毫无兴致。   他本来就是个凉薄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对后宫冷淡,所以他连装相都懒得装,对外面道声“记档”,然后说:“你去围房休息吧。”   李夕月看旧主子这可怜的模样,亦觉得皇帝无情,   等颖贵人跪安了,她也跪安道:“万岁爷,您刚才说的,叫奴才伺候颖主子茶水和梳妆。”   预备着要走。   皇帝不易察觉地一皱眉,不过自己说的话总得认账,还是点点头,又加了一句:“晚上朕读书时还要添茶水。”   李夕月想:又不是除了我没人伺候你!说了一声“是”,然后打算不理会。   东暖阁离后头围房就几步路,颖贵人走得摇摇欲坠。   到了屋子里,几个宫女和太监准备好浴水,又摆好浴后的茶点,就道了“安置”。   颖贵人拉着李夕月的手:“夕月,你陪我会儿。”   此刻围房的其他嫔妃都回自己宫了,偌大的热闹地方现在冷冷清清的。   颖贵人捂着脸泣道:“谁要干政!……我真是白担了个名儿!”   李夕月只好给她绞了把热手巾递过去,也没办法劝她。   颖贵人擦了脸,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肿肿的眼皮,嘟着嘴说:“你说,他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呃……”李夕月想,这不明摆着嘛!可只能安慰啊:“没有,万岁爷国事操劳,心情不好。奴才昨儿个也差点被撵出去了呢。”   颖贵人说:“你不同,你撵出去了还可以照常嫁人,我可没后路了。”   想想说得也是,怪道后宫嫔妃要可劲儿地争宠,不然没后路了,何况现在的皇帝又不是个老头子,是个正当年的齐楚儿郎。   李夕月想想他那张冷脸,心道:长得齐楚也没用!看着就不亲近,讨人厌!要不是皇帝,谁稀罕靠近他!还是我阿玛好,见谁都笑,谁都爱和他交朋友。   冷不防颖贵人又问:“诶,你说那‘麻球’到底是什么?你跟我伸脖子咽口水的,难道不是说吃的?”   李夕月想到这茬儿,才是啼笑皆非呢,她说:“主子诶,熬鹰的时候要饿着鹰,不让它多吃,又不能饿得它发狂,只能喂一些瘦肉之后,再给它嗦子里塞一个麻绳结成的球,吞下去不伤着,又避免它到处飞着找食,第二天再一扽绳头,把麻球拽出来,鹰肚子一下子空了,就特别有劲去捕猎。”   颖贵人对熬鹰的事本来就是半瓶子水,撇着嘴听着:“这么恶心!怪道我阿玛不让我知道。万岁爷问我这个干吗?”   说她“干政”确实是冤枉,颖贵人对政局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对男人家的所有兴趣点都没有兴趣。此刻她也不想哭了,于是吩咐李夕月:“伺候我洗澡吧。”   李夕月责无旁贷。   可刚给她调好水温,外头就有人敲门:“李姑娘,东暖阁那里唤你添茶去。”   李夕月又一次腿肚子抽抽,想了想说:“奴才有活儿,在伺候颖主子洗浴——也是万岁爷吩咐的!”拉大旗扯虎皮,把皇帝的话拉过来堵嘴,过一会儿又说:“再说,今儿茶水上难道没人在?”   本来就不该她的班儿!   外头那小宫女顿了顿,然后说:“我来伺候颖主子洗浴吧。茶水上的人说,万岁爷指名道姓要您去,谁敢到里面去找呲嗒?”   李夕月虽然不敢抗旨,但心里仍是不情愿的。   反倒是颖贵人看她磨磨蹭蹭的,发话道:“咦,你怎么不麻溜儿地去?”又小声说:“好夕月,皇上那里既离不了你,你益发该好好伺候。得空,也帮我转圜转圜。”   颖贵人想起今天失了圣宠,自己不由得也泪汪汪的,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声音低得仅仅可闻:“不然,我就完了……”   李夕月和她阿玛一样,有急人之难的义气,忖了忖说:“奴才是哪个名牌上的人!不过若是有机会,还是会尽力替主子您说话的。”   颖贵人大为安慰,点点头从手指上撸下一枚金镶珍珠的戒指:“好妹妹,如今你在御前,又是这样的知恩懂事的性子,我可就拜托你了!”   李夕月何敢收她的东西,推辞了一下,外面又在催:“夕月姑娘,万岁爷可等着呢!”   颖贵人低声说:“我见你伺候得好,赏个东西怎么了?别辞了,看耽误了时辰惹火了万岁爷!”   李夕月被她强行把戒指戴在中指上,李夕月手指不细,但长长白白的,戴着圆润的珍珠很好看。等出门她想褪戒指,意外发现戒箍很紧,一时褪不下来,只好先戴着去了前殿,把新泡的茶水准备好端到东暖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家中有事,暂停一天,后天准点更。   ————————————   昨天有小仙女说对了,麻球就是那个“轴”,对海东青很不友好,不过话说回来,驯养动物,方法大多都不友好。。。。 第24章   皇帝好像永远都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横目看了李夕月一眼,说:“这好半天了,连朕传唤你都传唤不动了是吧?渴死了,茶!”   李夕月不服气也没法儿和他辩驳,只能赔笑说:“万岁爷言重了,奴才还是个学徒,手脚慢,万岁爷担待。”又左顾右盼自语着:“今儿当值的人呢?”   言下之意,嫌慢别叫我来呀!自找的!   皇帝真是气得手都痒痒,他斜着眼睛盯着她靠近,等茶盘子放下来,看见她还戴了一枚戒指,指着问道:“先前没见你有戴戒指,哪儿来的?”   李夕月说:“颖贵人赏的。”   “她今儿有什么高兴的事要赏你?”   颖贵人今儿明明被翻了牌子,却没能如愿侍寝,甚至都没讨到皇帝一个欢心、一句好话,为什么还赏赐宫人?无非看李夕月在御前,她想着要拍马屁罢了!   于是,见李夕月有一会儿没答上来,皇帝冷笑道:“在御前的人格外需要审慎,请托进言之类的——哪怕只是为朕的妃嫔美言,也是犯了规矩,应该重惩!”   说完,他就把案几一拍:“若连着之前几桩罪一起罚你,你算算要挨多少板子才够?!”   李夕月肩膀一个惊跳,腿肚子转筋,但本能反应仍是皮了脸一笑:“万岁爷吓死奴才了……奴才打小儿身体弱,估计十板就得送命吧?万岁爷是仁君,有好生之德,如何忍心?对吧?”   “对你个头!”皇帝翻个白眼给她。   还笑得出来!他气哼哼想。   但是见一张笑脸在眼前晃,也确实不好意思板起面孔就横加责罚,特别是传杖这种,小姑娘家受不住,他也犯不着。   “算了,戒指摘下来!没收充公!”他把巴掌一摊,说。   李夕月本来就觉得戴首饰累赘,听只要没收充公就可以免打,要紧摘那戒指。   但是戒箍确实紧了点,她费了吃奶的力,小脸儿都红了,戒指也只在她手指上挪动了几分的距离,皇帝盯着她看,看那白白的手指都被勒红了,有点于心不忍,说:“算了算了,她既然赏你,你就收下吧,宫里她也是主子,君有赐,不可辞。”   心里也觉得,她的手戴戒指真好看。   想到她的手,突然就想起昨晚上同一间屋子里,她那慌慌张张的拒绝,其实是大出皇帝意料的,居然被一个宫女婉拒了,确实挺没面子。   这一点,让皇帝有些懊丧,也有些愤慨。刚刚颖贵人讨好他的做派,想必这个小宫女也看到了,倒不知她怎么仍能够捧着茶这么气定神闲?   “夕……月。”这应该是他昝宁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李夕月愣都没愣,很平常似的“哎”了一声,然后又愧赧地一笑:“错了。应该是‘奴才在呢’。”   皇帝突然又默然无语,只是瞥了她一眼又一眼。   古语说“灯下宜看美人”,白天见李夕月,都只觉得相貌平平,但每次晚上都能找到她独有的摄人心魄的美好——上回是带着红晕的圆圆的脸颊,这次是白皙绵软的手。   又或者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不是因为美丽本身,而是说不出来的让人心安的滋味,越到夜晚人情绪脆弱的时候,就越显得可贵。   “你……怕朕?”   李夕月肚子里吐槽:谁敢不怕你?动不动大帽子扣下来,要打要杀的,我大好的青春还没过够呢,可不想断送在你的无事找茬下。   说只能说:“万岁爷君威如天,奴才怎么敢不怕您?”   皇帝却苦笑了一下:“什么君威,也就是在这儿有点君威罢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震惊了一下,直白得自己都不大相信。   李夕月更是诧异,竟不知该不该接话。   皇帝沉默了一下,豁开了,反而打开了话匣子:“我出身不好,原想着一辈子做个闲散王爷倒也是平安喜乐的,哪晓得命运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外头没有奥援,纵使是皇帝也难以痛快。”   李夕月忍不住说:“万岁爷不是早就亲政了吗?天下都是您的。”   皇帝转过半边身子,有些好笑一般看着她:“可是人家不听你的,圣谕得太后同时钤印才能宣发,动不动拿身份压制你,你若不从就是不孝不法……”他发了一通牢骚,突然惊觉不应该在小宫女面前说那么多——虽然他打听过,她家人只是内务府小吏,与礼亲王那厢素无瓜葛,她进宫之后除了伺候过两任主子,也没有与其他宫人过从甚密的情形——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失言。   于是那刚刚还满是不平之色的脸,顿时又肃穆到黑沉,朝后面的迎枕一靠,盯视着李夕月说:“这些话,你听听就是了。”   李夕月并不蠢笨,他就是没那句话,仅凭这些牢骚的内容,仅凭他那警觉的神情,她就知道这些只能烂在肚子里——就如他撒在地上的规矩草,是用近乎赌气的方式,来宣示他才应该是皇帝。   李夕月说:“万岁爷放心,奴才贪玩记性不好,转脸就忘了,也没人去说。万岁爷也放宽心,您是皇帝,谁还能钳制您一辈子呢?”   皇帝笑了笑,笑容也是苦的:“你说得是,但是说得是和做得到是两码事。”   那只金蛉子适时叫了起来。皇帝说:“拿过来。”   李夕月把镂花螺钿匣子捧了过来,皇帝看着镂花的部分伸出两条丝线般细的触须,倒有些孩子气上来:“真有趣,从小功课排得满满的,还没玩过这些东西。”   “玩物丧志,万岁爷不玩也是好的。”   皇帝反问:“那你干嘛玩?”   李夕月眨巴了两下眼睛,说:“奴才又没啥志向。”   皇帝笑了笑,这次笑容不苦,所以李夕月也惊觉,他笑的时候真是朗风霁月的模样!   李夕月嚅嗫了一下,斗胆又说:“万岁爷不同,您得有志向。”   “不错,”皇帝又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心中怀郁去了,好像又有些志向了。”   他开始读书,又是那本《资治通鉴》,读得很细,时不时用朱笔圈画批注,良久才注意到李夕月在旁边打哈欠,他问:“这就困了?”   李夕月说:“奴才就是个没出息的主,悬梁刺股这种,实在是做不到。”   皇帝又笑了笑:“看出来了。滚回去睡吧。”   李夕月顿时精神一振,点头就脆生生蹲安:“谢万岁爷,奴才叫外头伺候值夜的人来。”   皇帝俟她退出门,揭开一点帘子,正好看着她细腰袅娜的背影带着些欢跃,朝宫女的屋子而去。   耳边是金蛉子清脆的叫声,皇帝想着自己这近二十年的时光,记事起就天不亮被保母叫起来,去上书房念书时四周都是黑的,一天没有多会儿休息,一年也没几天放假,德宗皇帝在世时对子嗣严厉,他亲额涅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敢给他额外的爱。   他这么些年好像也没怎么注意过虫鸣,没注意过天上飞的鸽子,没注意过四时的花卉,只在窄小的养心殿和空旷的太和殿、乾清宫精致而无趣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心是枯槁的,当了皇帝也不觉得有什么快乐,唯一养一只海东青还得借口是“祖宗行围打猎的传统”,其他时候,得遵着嫡母的意见,得受那跋扈的礼亲王的气。所以一年都真笑不了几次。   但现在,静静地听虫鸣,突然觉得那仿佛也是一个新世界,活生生的、活泼泼的,他枯槁的心也慢慢注入了清泉似的,变得活生生的、活泼泼的。   他把保举吴唐的折子和反对吴唐的折子都带在了阁子里,就着亮晃晃的烛光,一份份细细地读,参照着他在帝王之书中读过的那些例子,参照着他这三年亲政以来的体会,他毅然提起朱笔,在保举折子上写他的驳斥:   “该大臣在安徽任上风评似有不佳,朝廷既深加体曲,必应先观其效,再察其志,方能定夺。两江膏腴,又兼为江淮要塞,协饷重镇,举荐非仅不避亲仇,亦宜应堪负委任。着各部再议,不得敷衍塞责。”   朱墨鲜艳得夺目,皇帝写时酣畅淋漓,写完不免发怔。这番驳斥的旨意交部,想必会酿出风波。不仅仅是一个大员的任免,还因着自己等于向把持朝政的议政王礼亲王亮出了底线,礼亲王若继续跋扈做主,便是两虎相争的局面。   朝堂上要有好戏看了!   但身处其中却不是看戏那么简单,意味着自己这个皇帝要试着亲持权柄,狂风暴雨将向着自己而来。   皇帝昝宁在“瞿瞿”的虫鸣中慢慢地吹干了朱墨,合起了奏折,唤内奏事处的小太监把奏折送走,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躺到了斋室的床上。   值夜的小太监悄无声息进来,检点了烛火,关闭了门户,铺开守夜的毡毯,倚着墙边打盹儿。   突然,听见皇帝在说梦话,而且说得清清楚楚:“心中怀郁去了,好像又有些志向了。”   小太监困意全无,竖起耳朵分辨了一会儿,见皇帝没再说什么,才确定是梦话。 第25章   早晨,皇帝天不亮就自动醒了,昨晚是他少有的一个酣畅的好觉。   值夜的小太监听见他在帐子里的动静,趋上来低声问:“万岁爷醒了?”   皇帝“嗯”了一声,问:“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答:“卯初一刻了。”   于是皇帝起身着衣,衣服在熏笼上烘得暖暖的,带着奇异的龙涎香气。而外头安静了一夜的小虫,又开始欢唱,皇帝不由一笑。这笑容,让团团围着皇帝伺候的几个小太监都感觉诧异。等坐在西洋大玻璃镜前为皇帝梳头的时候,昝宁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日气色不错,嘴角勾着一丝久违的笑意,镜中那张脸上素来的苦形似乎也不见了。   他见发丝被梳头小太监不小心勾出来一缕,忙说:“仔细些!”   小太监慌忙帮他的发丝重新抿好,心道:这主子从来梳头时都是倦不可当地闭目养神,今日倒有心盯着镜子看!   梳洗完毕,外头的天空已经透出青色,皇帝仔细在大穿衣镜里审视了自己的石青色朝服。他个子高,虽然偏瘦弱些,但穿衣服很登样,镜子里是个翩翩的弱冠儿郎,白皙的皮肤,浓密的剑眉,五官颇有他母亲当年的精致。他又努力挺了挺胸膛,不让自己显得文弱——今日或有一场“战斗”,需得他挺起胸膛去迎接。   这日是皇帝到乾清宫御门听政,亦即所谓的“大朝”之日。大概在大朝的时候,仪注要求甚严,皇帝好歹是口含天宪的存在,几句重话下去,也未曾遇到难听的意见。   但回到西暖阁叫起儿,昝宁看着绿头牌一色是军机处的,心里就开始打鼓了,他问:“今日就只军机处的起儿?”   奉绿头牌的小太监说:“是,军机处全班求见万岁爷。”   皇帝不甘心,又问:“昨日户部不是开列了清剿几处流窜的马匪所需的协饷?这样的事情,户部几位怎么不请见?”   小太监哪知道这些,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皇帝。   皇帝当然心里也清楚,今儿军机处这一关若不过,其他人他也别想见。   军机处本是宪宗皇帝所设的机构,在当时架空了内阁,一举成为皇帝直传旨意的部门。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军机处正式总理朝中事务后,几经变革,俨然又是一个“内阁”,各部的要事传军机处议定,皇帝的旨意也由军机处拟定,按道理他是无权干涉皇帝的决定,但用礼亲王的话来说:“厘清之责,责无旁贷,今上年轻,总要有人敢当魏征,敢说直言,才能匡正错失,引导今上做个千古明君。”   ——话说起来都是正确无比的,但这顶大帽子之下,就是礼亲王作为议政王,作为军机处领班,也作为皇帝的长辈,在皇帝面前拥有的权威让皇帝无法轻易开口驳斥他,渐渐地,权力好像也就偏向了礼亲王一边。   皇帝亲政三年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岂能不明白。但他势单力微,尤其是母家毫无权势,根本无法助力,而他能给予母家最大的恩赏,也不过给外祖父、舅舅们封个二等三等的承恩公,连有实权的职位都赐不下去,而外祖和舅舅们也确实是扶不起的阿斗,据闻天天拿着承恩公的年例银子吃喝嫖赌,以自己是皇帝的亲戚来到处招摇,弄到后来,皇帝自己也不愿搭理他们了。   昝宁看了看装绿头膳牌的银盘子,望着窗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传吧。”   西暖阁谈国事的时候,太监和宫女都不得靠近,就连打帘子,也是由军机大臣中的最后一位亲自完成的。   李夕月和姑姑白荼在军机大臣进门前给皇帝送了一次茶水,接着门紧紧关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眼见着日近中天,西暖阁的门依旧牢牢地关闭着,里面传出模糊不清的人声,外头的太监和宫女都是撮牙花子互相望望,都默然无声着。   李夕月心想:这么久了!对皇帝大概也真是折磨啊!   突然,李夕月远远地看见西暖阁的帘子被用力地揭起来,而揭帘子的那个正穿着石青色团龙朝服,年轻而瘦高。即便太远看不清表情,人们也能感受到这位青年皇帝勃发的怒气。   里头探出一个脑袋,大概是最后一位的“打帘子军机”,他膝行在门边,陪着笑脸说:“皇上,议处要事,肯定难得统一意见。您还是进来好好说吧。”   里头也传出其他人和稀泥的声音:“礼亲王、礼亲王,您也别置气,您好好和皇上掰开说,皇上也不是小孩子了,道理必然是懂的。”   里头那位礼亲王,甚至连露面都懒的,听他幽幽的声音传过来:“皇上,老臣一颗心无非也是为了对得起先帝当年的托孤之恩,成就皇上的万世英主之名,天地可表。皇上仍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生气不听话,叫老臣也为难不是?”   皇帝咬着牙根不说话,胸口起伏,而他远远地看见李夕月惊惧的目光望过来,嘴角不自觉就是一抽。   李夕月遥遥地看着他,唯只能送去鼓舞的一笑,颊边小涡隐现了一下,皇帝转身对着跪在门边打帘子的那位,平了平气说:“朕渴了。大家的话题暂时停一停,朕让宫人过来添热水。”   这是不负气的表示,里头几位其实也松了口气了。   李贵在外面推推李夕月:“夕月姑娘,还是你去合适。”   李夕月一方面觉得此刻自己责无旁贷,一方面还是很紧张的。她悄悄问:“李大叔,我一个生手,今日就这么进西暖阁伺候,会不会哪里不合适?”   李贵说:“万岁爷不和他们闹僵就合适。”   “这个……”   不等她犹豫完,李贵推推她说:“别让里头久等了。此刻水是其次,关键是转圜,你会不会伺候都不要紧,给万岁爷一个喘息的机会就行。”   李夕月只能捧着茶壶和茶碗进到里面去。   皇帝的明黄珐琅茶碗一直在他手边,她先给他添了茶。等皇帝说一声:“给各位军机赐茶。”她就把茶盘里的几个茶碗都加到八分满,稳稳地给各人送去。   目光虽不敢直视,但见八位军机里,七位还是很客气的,谢了皇帝赐茶,都是双手捧杯;唯有打首那个,胡子一大把了,倚老卖老,谢恩虽然谢了,单手就拿过杯子喝水。   李夕月不敢久留,因为除了那为首一位有个杌子,其余都是跪在毡垫上没有案几,所以她要等他们几个喝完,把茶碗一个个再收拾回茶盘里,才说了声“奴才告退”,离开了西暖阁。   离开了,还得远远地呆着。那落着闩的暖阁门里未再传出激烈的争执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又开了,最后一名打帘子军机打起了暗红绣草龙的门帘子,八名军机大臣一个个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在里面叫:“来个人。”   这是传入进去收拾、伺候。   李夕月再一次被李贵推到门边,不得已地在门口道:“奴才李夕月。”   里面说:“进来。”   李夕月战战兢兢进去,也不知该做啥,见皇帝面前的盖碗已经半空了,于是小心问:“奴才给万岁爷加些热水吧?”   皇帝闭目养神一样,靠着座椅后面的明黄色引枕轻轻“嗯”了一声,不胜其乏似的。   李夕月把水加好,试了试杯壁,觉得温凉应该差不多,轻声说:“万岁爷请用茶。”   皇帝蓦地睁开眼睛,直视着李夕月,说:“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李夕月猛听他这一问,倒愣住了:“奴才……有什么能说的?”   皇帝不说话,继续闭上眼睛,眉毛却揪紧了。   李夕月忖度了一下,斗胆说:“万岁爷,受委屈……是不大好受,但是……也没什么。”   皇帝眼睛又睁开,这次是斜睨着看她。   李夕月很怕他把一肚子火气撒在自己头上,但又有些想安慰他,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再说点什么,还是就此闭嘴的好。   皇帝唇角扯了扯,似乎是要笑,好在没有发火,只说:“你进宫这些日子,也受过委屈吧?”   李夕月点点头:“当然了,挨打挨罚,都有;平日不敢吃饱,不敢睡太熟,不敢乱跑乱说话;喜欢玩的那些东西一个都不敢再碰了……不过,就当锤炼自己吧,这些都受得了,将来——”   她本来想说:将来嫁人了也不怕受婆婆和小姑子的气了。到底害羞,脸倒是红了,话硬是憋住了。   皇帝虽是斜睨,其实在看她的表情,她说话吞吞吐吐他已经习惯了,但突然脸红就叫他好奇起来,于是暂时抛开刚刚和大臣们的不快,问:“怎么说半句?吊朕的胃口么?”   李夕月皮了脸笑:“没啥,将来不怕受其他委屈。”   “肯定不是这句。”皇帝说,“这句有什么不能出口的?而且,需要脸红?”   李夕月不自觉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果然有些烫,她“哎呀”了一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自语:“脸怎么红了?”   皇帝好笑道:“我还问你呢。”   李夕月把脸一捂,低头道:“奴才要去洗把脸,奴才告退了。” 第26章   皇帝把李夕月的袖子一拉,防着她跑掉。   李夕月红扑扑的脸顿时就白了,眼睛小鹿似的圆圆地睁着看向皇帝:“万……万岁爷……”   皇帝不自觉地又把手松开,怕她误会自己和个急色鬼似的,这次倒是他结巴起来:“脸红怕什么?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说完呢,就走?朕准了吗?”   李夕月被他一拉袖子,心里的担忧就腾腾地上来了,此刻倒反而没有害羞,心道说实话说不定能让他觉得没意思,于是很坦然地说:“奴才刚刚是想说,奴才出宫后还得嫁人呢。嫁进别人家里,习惯不同,肯定会受不少委屈,但是我不担心,受委屈有什么稀罕的?”   皇帝果然面色有些讪讪的,顿了一会儿问:“你在进宫前有定了婆家?”   李夕月飞快地想着怎么说不会违规——宫女没有经过选秀之前,是不可以随意许字人家的,但她又不愿皇帝再觊觎她,于是假作犹豫片刻,说:“定婆家自然不敢定,但奴才是小户人家,不像大户人家那么重规矩,总有阿玛额涅看中的人选,擎等着……等着奴才出宫。”   皇帝怔怔地望着她,眸子里像在起潮水。   李夕月心一横,故意笑道:“万岁爷一定在笑话奴才不知羞耻……”   皇帝黯然地想:这是青梅竹马,哪好拿来怪罪她?只是想到她的青梅竹马,不免想到自己也曾经有过青梅竹马——但这茬儿不能想,想想就悲哀,又不想让她觉察自己的悲哀,要克制喜怒,要不形于色,要让人感觉天威不测、不敢怠慢。   皇帝五味杂陈的情绪,唯有用一摔面前的明黄盖碗来表示。   而在李夕月看来,他莫名其妙地发火了,表情上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变化,眼睫毛还垂下来遮住了瞳仁,但盖碗砸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尖锐得戳人心脏。   她本能地就给他屈膝跪下了,本能地就磕了一个头:“万岁爷息怒!”   李贵在门外担心地问:“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说:“进来收拾。”手抓着案桌上的暗绿绫子桌布,看着一群人呼啦啦进来,再低头看着李夕月的肩膀瑟瑟发抖,俯地时小腰盈盈,脆弱得可怜。   李贵过来给他捶背:“主子爷,您别气,别气……”瞟了一眼不成器的李夕月,不知这丫头又怎么得罪皇帝了——其他时候得罪也就罢了,她不知道皇帝今天一肚子的不忿?!   皇帝默默看着李夕月俯身的影子,刚说:“朕不气……”突然听见外头小太监急匆匆来通报:“万岁爷,皇太后来了!”   皇帝脸一下子又青又白,憋着愤怒,又有从小形成惯性的畏惧,还有些许慌乱。   李贵提醒:“万岁爷,得迎候皇太后呢。”   皇帝攥着拳头,愣了愣神才到门边。   太后步履匆匆,袍襟都飞起来一般,眼见就已经到了正殿的门口。见皇帝在帘子边踌躇,她停下步子,冷笑一声:“听说万岁爷跟阁臣发了好大的火气!”   皇帝抗声道:“皇额涅,这会儿虽没有叫起,朕也还在处政呢,这地方,祖宗的家法管着呢。”直指太后不应到这里来干预他处理政务。   但太后毫不在乎,冷笑道:“你刚刚接位时,东暖阁里我没有垂过帘,没有听过政?皇帝也忒容易忘事了!”   两个人都是话里有话,一个在抗议,一个把他的抗议压了下去。   当然,有一句可以抵太后的话:“但现在太后已经还政,就不宜再踏足养心殿了吧?”   但这句要是说出来,真正和嫡母撕破脸了。   皇帝只能把不忿压下去,错开身子为太后揭开帘子:“太后言重了。儿子只是说,事情繁杂,别让太后焦躁,万一晚上睡不好,可就是儿子的过失了。”   太后边往门里走,边讽道:“我若是睡不好,那只能是因为你的不孝了!”   皇帝给太后留着面子,但太后说话却毫无情面,说得皇帝垂着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进到暖阁里,一眼就见砸碎了一地的明黄釉瓷片,还有一个跪在碎瓷片堆中的年轻宫女。   太后问:“怎么回事?”   皇帝说:“刚刚……摔了一个杯子。”   太后看了他一眼,又对李夕月说:“那宫女抬头给我瞧瞧。”   李夕月心道:前一只豺狼还没跑,这儿又来只母老虎,刚刚这母子的对话真叫人听着心惊。看来我李夕月今儿遭了霉运,夹在他们母子间“作筏子”,没一顿好打大概出不了门了。   却也只能听话,畏畏怯怯地抬起头来说:“太后万福。”   太后拧眉过去一看,只是个相貌平常的小宫女,因着害怕和委屈,苦瓜着张脸,更没一分可爱之处。   她放下心来,对李夕月和声道:“你委屈了啊。”   李夕月忙就地磕了个头:“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奴才哪敢委屈。奴才这就把碎片收拾走。”   太后淡淡“嗯”了一声。   李夕月心里欢呼:上苍,这就算让我过关了!   要紧取了一旁的茶盘,先把大瓷片捡到盘子里,小碎屑则小心地拈起来,最后拿湿抹布把地面抹干净。   太后对皇帝说:“你呀,没事别拿宫人撒气,看唬得小姑娘战战兢兢的。人都说你脾气不好、喜怒无常、性子凉薄,你想想,万古之后,史官给你这么些个考语,你不觉得羞?”   李夕月边抹地边想:嘿,这太后还挺懂道理,没拿我撒气。不过骂儿子也未免骂得太凶了点,皇帝虽然脾气不太好,看起来还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的一类,不至于被说成这样。   哪晓得紧跟着太后就说:“倒是你身边那些佞幸的人,你要好好甄别甄别。我听说特有一个带着你熬鹰的小太监,专挑着这些玩物丧志的事儿讨你的欢心。”   皇帝分辩着:“祖宗家法里也勉励后辈别忘了当年马背上打天下的不易,熬鹰不是为了玩耍,是为了秋狝。”   太后笑了一声:“你连宫门都没迈出去过,谈什么秋狝?别给自己个儿找借口!”   转脸道:“那个小太监叫什么来着?带过来。”   “皇额涅,”皇帝抗声道,“何必?!”   太后寒着一张面孔:“匡正你的过失,我责无旁贷!”   说话间,已经有个小太监被提溜了过来,大概知道今日要倒霉,一进暖阁里就软趴趴地跪下了。   太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照进献玩物、巧言佞主的例,送内务府慎刑司审问处置!”   她发了话,谁敢不照办,于是又把人给提溜了下去,远远地还能听见小太监在喊冤。   杀鸡儆完猴,太后才缓缓起身,对着皇帝谆谆教导:“皇帝,我当年在德宗皇帝临终时给你拍胸脯打包票,说你能做一国的明君。如今国事不安宁的地方甚多,捻匪、马匪、四处流窜的盗匪到处都是;各省遭灾的遭灾,遭匪的遭匪,农税十停里头只能收五六停,国库几乎都是空的。这难不难?偏生你还不让我省心!”说着悲从中来,掏出手绢拭眼角。   皇帝就是不情不愿也不能不在此刻有孝道的表示,跪在太后膝前道:“叫额涅担心,儿子知道错了。”   跪地的间隙,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李夕月,她垂着眼睑不敢发话,但他记得她刚刚和自己说的: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他要从议政王和太后手中夺回权柄,不能急,不能不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所以他显得很丧气,乖乖地垂头认错。   太后发作了一顿,处置了皇帝身边最偏宠的小太监,这才气昂昂地回去了。   李夕月看皇帝一直跪在地上,以为他气昏了头忘了起身,赶紧过去扶他的胳膊肘:“万岁爷,地上凉,太后已经走了,您起来吧。”   皇帝把手一伸,示意把他拉起来。   李夕月愣了愣,看他此刻一脸背晦,有些不忍心,只能去扶他的手。   皇帝把她的手一握,借着力站起身。   站起身了,也没有撒手。   李夕月那手又温暖又绵软,握在掌心里特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皇帝还举起她的手看了看,冷不丁地问:“颖贵人赐你的戒指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的待开文:《凤尘》   江山动荡,万姓流离。   虏骑扬沙,圣人蒙尘。   小郡主看看四周的荒野,惨笑着说:“天下虽大,哪里是国?哪里是家?”   小书生环顾一圈,告诉她:“有土就是国。有你——就是家。”   ……………   嗯嗯,宋背景下一段架空的故事,家国热血与儿女情长。   .   .   .   以及,好基友的待开文《落魄皇侄的白月光》by南方赤火   上辈子,江绾欢欢喜喜入宫为妃的时候,绝不会想到,那个曾令她怦然心动的儒雅帝王,其实薄情寡义得令人发指。   她失宠、受难、毁家、乃至惨死,都未能令他动容分毫。   而在她香消玉殒之后,那个不顾一切冲进大殿的少年郎,竟然是萧铮。   那个声名狼藉的混世魔王,那个先帝曾亲口褫夺王爵、贬去边关的……当今皇侄。   他红着眼圈,阴沉而克制地告诉高高在上的帝王:   “阿叔,你不该这样对她。”   “她的弟妹是我藏起来的,你不用徒劳寻找。”   “她不是我婶婶。于我来说,她永远是江家二小姐。”`   再睁开眼,江绾回到刚刚及笄的年纪,无忧无虑的新亭侯府。   江绾暗下决心,这辈子,要保护自己的家人,要远离深宫倾轧。   还要……对萧铮好一点。   ……………   相信我,写过神文,写过出版的神级大大,会让你满意的。 第27章   李夕月努力想挣脱, 奈何皇帝握得紧紧的,像存心占便宜似的。   她低声说:“戒指马上就上交万岁爷,充公。您让我回屋子去拿。”   “咦, 不是说了吗?不用充公了,宫妃赐给你, 就是给你了的。”皇帝说, “既然戴得好看, 为何不戴着?”   李夕月说:“好呀,那奴才去拿过来,戴给万岁爷看。”   皇帝一脸不信:“不。你不就是想挣开么?”   李夕月无语:你懂啊!你懂你不撒手啊!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就这么给你拽着手?   皇帝问:“你不高兴?”   李夕月气不过:“奴才不知道为什么事可高兴。”   皇帝却咧嘴笑了:“明白了, 原来你怕这个。”   他松开手,然后说:“书上说‘急则生乱’,果然, 一条上谕下去,都过来乱哄哄找朕说理, 乱阵脚的不是朕, 而是他们自己。”   他像个孩子似的调皮的笑:“就像你,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 我还真以为你一无所惧,哼哼, 我可算知道你的弱点了。知道弱点了嘛,也就无往不利了。”   李夕月眨巴眼睛, 才晓得刚刚他那可怜巴巴的神色原来是装的, 居然还装得那么像。   她气呼呼说:“万岁爷,奴才可不敢天不怕地不怕,奴才怕皇上, 也怕太后,还怕宫里比我年长的公公、姑姑……什么都怕。”   皇帝看了看她的眼睛,似乎要说什么安抚她的情绪,但最终只是点点头,然后松开手说:“去重新泡壶好茶来,君山茶,配些甜味的茶点。”   李夕月如蒙大赦,赶紧给他准备茶和点心去了。   她放下帘子,还能听见皇帝在轻声诵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些贵人们弯弯绕的想法,还是实实在在做做事比较适合她。   李夕月在茶房正看见她姑姑白荼,白荼边看着火候边笑着问她:“今天可紧张死你了吧?看额角都渗汗了。”   李夕月叹口气:“可不是吓死了,差点以为要被抬着出西暖阁了。比我倒霉的,大概没有了。”她蓦地想起那个小太监,低声说:“哦不,有一个——给万岁爷熬鹰的小崔子被送慎刑司了,他这还回得来吗?”   白荼摇摇头:“险!总管内务府大臣是礼亲王的庶弟,滑头得什么似的,见是太后吩咐要办的人,他还不用心按个罪名?除非皇上肯撕破脸非要保不可,否则,这个小太监少说也是打个半死,发到行宫做一辈子苦役了。”   “这么惨!”李夕月惊叹道。   白荼说:“命不好,怪谁呢?太后在先帝在时,就是出了名的强悍的性子,先帝都礼让着她。后来万岁爷登基,两宫皇太后摄政,咱们那位嫡亲的圣母皇太后平时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全看这位太后的眼色。”   她扇了几下炉火,见玉泉水的“蟹眼”又咕嘟嘟冒了出来,道声“行了。”把小壶递给李夕月。   李夕月不肯接,说:“姑姑,我有些不舒服,您能替我这个差么?”   白荼诧异着:“怎么了?”还伸手摸摸她额头:“不发烧啊?”   李夕月忸怩着说:“还没和姑姑出师呢,伺候起来总是不顺,提心吊胆的。今天又格外受了惊了。”   白荼知道皇帝今天在李夕月面前砸了杯子,紧接着又是太后拿太监小崔子开刀,估计李夕月是吓着了,她倒也义气,说:“好吧,这茶我给你送进去。”   李夕月顿时轻松了,回到住的屋子里,打开自己的妆奁匣子,在小抽斗里翻出那枚金镶珍珠的戒指。戒圈戴在无名指上正好,珍珠又白又圆,小小的一颗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李夕月好奇地戴上戒指,自己看了看,还是不习惯,于是又摘了下来。   皇帝总算没再找李夕月的麻烦,李夕月胆战心惊到晚上,直到看见白荼回来才舒了口气,殷勤地上前服侍她:“姑姑,热水我已经调好了,您先洗把脸,然后我再倒热乎的给您烫烫脚。”   白荼也确实累坏了,话都说不动,拧了手巾慢慢擦脸,泡了一会儿脚才说话:“夕月,我今儿在当值的外头,听其他人说了今天的情形,想想你也不容易。”   李夕月赧然一笑:“吓是吓坏了,不过还好,总算没落个霉运。”   “不错,遇上了就是霉运。当奴才的给主子们作筏子,左右为难是常事。”白荼轻轻叹息。   她擦好脚,李夕月要去为她倒洗脚水,白荼伸手止住了她:“不忙,这事我自己来,我虽得你叫一声‘姑姑’,其实并不需要你服侍我。”   李夕月说:“好吧。我见姑姑秋衫的袖口有些磨损了,想用绣花镶个边,就看不出来了。那件紫红色的,配老绿色底、绣粉青和靛蓝的兰花好不好?”   李夕月配色功夫很不错,白荼也素来很佩服她:“这配色素净。不过——”她仍是说:“今儿你不要熬夜做活儿,我们一起到炕上聊聊天。”   两个大姑娘钻在两个被窝里,屋子大,隔音也不错,可以说些私密话。   李夕月很担心白荼是来给皇帝做说客的,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能松口,一松口,必然很快传到皇帝耳朵里,她再拒绝,人家就会想:啧啧,欲拒还迎,真是作!   但白荼在被窝里叹了口气,才说:“伺候主子,本来只要实心实意做事,再苦再累都不怕;怕的是很多事搞不清楚状况,一不小心触犯了忌讳,或者夹在主子间的明争暗斗里难以做人。”   李夕月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可不是。今儿太后来得气势汹汹,我心里就打鼓,她今日若是挑我的刺,哪怕是那只金蛉子,我估计到慎刑司受审挨打挨罚的就是我了。”   白荼的脸色虽然看不清,但听她的声音也是很愤慨无奈的:“真的!奴才这条命,真是太不值钱了!谁在家不是娇贵的姑奶奶?恁的到这里谨小慎微尚且不够,还得看天运!”   李夕月不知她何来那么多牢骚,只好默默地听她说:“夕月,我先说句重的话,你听着别怕,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你如今就像是站在岔道口一样,要么会享尊贵的福,或者就要面临如履薄冰的命。”   “姑姑……”   “是祸躲不过。但是——”白荼说,“总得明明白白的,该规避的时候能规避过去。万岁爷比我小五岁,我服侍先头圣母皇太后的时候,可以说看着他长大的。”   她像说故事一样,娓娓地说:“也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运。现在这位皇太后是先帝的皇后,生了儿子估摸着也是太子——名字放在‘正大光明’牌匾后的。没成想老天爷不作美,那位太子爷活蹦乱跳地养到十岁,突然发了跗骨疽,治了四五个月,还是没了。太后没其他儿子了,痛定思痛,目光就瞧上了咱们万岁爷。   “那时候还是个阿哥呢,太后天天夸他,最后要到自己宫里带着——其实后宫的娘娘们说是抚养孩子,也就是时不时关照关照保母和首领太监,哪有亲自带孩子的呢?但名份上顿时就不一样了,宛然是皇后的养子了。   “算盘自然打得呱呱叫。”白荼说,“圣母皇太后虽然受宠,毕竟是宫人出身,家里也没什么背景,德宗皇帝那时候也一把年纪了,像宠小猫小狗似的宠个年轻妃子,权位一点没撒过手,所以咱们的母后皇太后自然不担心将来外戚的事;没七拐八拐的关系,操纵起来也是干干净净的,万岁爷继承大统时才十三岁,十六岁亲政之前都是两宫太后垂帘,圣母皇太后又没什么主张,全是听母后皇太后的,没几个月又薨了,现在万岁爷说起来亲政三年了,其实大事还得听太后和礼亲王的吩咐。”   “这里殊不可解,毕竟他才是天下之主。”李夕月说。   白荼回答道:“其实没什么不可解。多事之秋,只要稍有瞻顾,朝政就容易被把持——先帝临终托下的议政王、辅政大臣,与垂帘的太后又是一气,做儿子、做侄子的,好轻易翻脸?何况军机处、六部、疆臣,大多是他们的人,万众一呼,就是皇帝也不敢违拗民意。”   李夕月琢磨了琢磨,不得不承认白荼说得有道理。   白荼说:“你大概还疑惑,我区区一个宫女,怎么懂这些?”她笑笑说:“在宫里当差听见看见是一部分,还有,我那没出息的阿玛,觉得作为包衣奴才在内务府和皇商打交道、拿回扣丢份子,不肯当现成的差使,非要做达拉密(军机章京),小半辈子了,都是‘黑章京’,我从小就听他的牢骚长大呢。”   白荼又说:“但是万岁爷不安分,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唉,自古不安分的皇帝,身边人首当其冲遭殃。”   她在黑头里看着并头睡在枕上的李夕月,心里有点点难过。她知道,皇帝把这个小姑娘从永和宫带过来,当然是他感兴趣的。开始,她也无所谓,皇帝厌恶后宫是公开的秘密,喜欢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但是现在觉出来不对劲:首先是皇帝那架势,不是宠两天玩玩再丢开的模样;其次李夕月为人大气豁朗,又不乏细致可亲,她也蛮喜欢这个小姑娘,既然这样,李夕月会不会重蹈那个人的覆辙,就很叫她担心了!   白荼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提醒她,不然,永和宫当年的惨剧不知道会不会再次上演!   话也不能一下子挑太明,万一小姑娘不知轻重说出去一个字半个字的,她白荼一个“挑唆搬弄”的罪过就够喝一壶的。   白荼最后又叹口气,说:“你自己多琢磨。这会儿先睡吧。”   李夕月好像是琢磨了一会儿,呼吸有些急促促的,但是她那大剌剌的性子,过了一会儿呼吸就又平稳了。   白荼心想:小姑娘就是睡眠好,无论多大的事,一觉到天光。   李夕月睡得着是因为她虽然听进去了,但还是抱着乐观的希望:她进宫年龄不小了,没几年就能放出去了,皇帝招惹了她几次如果总是失望,估计人家金尊玉贵的堂堂帝王就不会再在自己身上花功夫,到时候无论是回颖贵人那儿还是回禧太嫔那儿,都好。   欢欢喜喜看待这个世界的人,总不觉得世界的恶意有多么大,也不觉得什么日子是无法忍受的。   第二天早晨,她和白荼一起在东暖阁忙活过一阵子,然后悠然地去茶房煮水烹茶,皇帝在西暖阁叫起,好像政务很繁忙的样子,她们伺候茶水的反而轻松了。   解手时听见有小太监在窃窃私语,李夕月凝神一听,原来在谈那个给皇帝养鹰的小崔子。内务府动作快得很——大概是太后亲命审理的案子,事情又不复杂——已经给定谳了。   小太监轻悄悄说:“听说议定的是打四十板,发到吴园铡草。不知万岁爷会怎么批复?”   另一个声音更轻:“我看小崔子是断送了。你说,万岁爷面冷心冷的人,犯得着为一个小太监跟太后闹翻?”   李夕月脚步滞了滞。   等她回到茶房,还没来得及和白荼说听来的消息,就见大臣们依次从西暖阁退出来,皇帝到东暖阁要茶。   白荼和李夕月一起伺候奉茶,皇帝神色平静,只在端杯时多看了一眼李夕月的手指,然后就是默默地喝茶看书,他不让告退,两个宫女只好在一旁立规矩。   他细细地看完一章《资治通鉴》,揉揉太阳穴,抬头说:“慎刑司审定下手挺狠的,四十板外加发到吴园铡草,当下一顿死去活来的痛打,还断送人家一辈子,只是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他撇了撇嘴,一脸嘲讽,而没有同情。   白荼和李夕月悄然对望——也不知道他这话在说给谁听,不过,一个昨儿就猜到了,一个今儿也听说了,所以都没觉得意外,只不知道皇帝打算怎么批复,是不是如小太监们猜的一样,虫蚁一般的宫人,打了就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皇帝挑着眉,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太后从不和朕硬下要求,走一走内务府的流程,也是让朕看到她的能耐。既如此,为了一个小太监,犯不着翻脸,对吧?”   虽是问话,无人敢答话。   都觉得皇帝果然凉薄,但又都觉得事情就该是这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皇帝起身散了散步子,到两个宫女身边,低头挨着看了看,最后对着李夕月说:“李夕月,颖贵人赐你的戒指你为什么总不戴?难道朕的话也敢不遵?”   李夕月答曰:“嫌小。”   皇帝的肃穆、幽深的不言之意,被她一句破功。   皇帝盯视着李夕月的脸,想给她一些威严,然后他自己也威严不起来了,骂了她一声“滚刀肉”,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李夕月可不想笑,她每天觉得自己在刀锋上试着,要不是心怀阔达,只怕早被逼疯了。   皇帝又回条炕上坐下,说:“但是朕的海东青没有人去伺候了,怎么办呢?”   李夕月垂着手装哑巴——这话谁敢回答他!她一个女孩子,去伺候他的鹰?!   皇帝知道她擅长装傻充愣,于是干脆地点名道姓:“李夕月,你去吧。”   “是,奴才告退。”   皇帝恼了:“什么告退!是叫你‘去’照顾朕的鹰!”   又感觉手痒痒,敢跟他调皮,真想摁条炕上打她屁股。   李夕月这才说:“啊?奴才只是看过父亲熬鹰,自己又不会。”   “不会就学。你原先会伺候茶水么,不也学学就会了?”皇帝没好气说。   李夕月说:“这和伺候茶水不一样啊,老鹰那扁毛牲畜扇人一翅子脸就青了,爪子一抓皮肤就裂了,要是来上一口啄人眼珠子,眼珠子就没了。”她好像要哭一样:“奴才还等着出宫后要嫁人呢,可不能落个残疾回去。”   皇帝眼中怒气勃发,一拍桌子道:“行,你再抗旨就也去慎刑司里,挨四十板去浣衣局洗幔帐被褥去!”   白荼心道:姑奶奶,你好了吧?这是你爹啊你跟他撒娇撒泼的?   李夕月当然心里要把握着尺度,人和人的相处嘛,就是你来我往的,慢慢就晓得尺度的所在了。皇帝试探她,她也试探他,插科打诨不要紧,一说“回去嫁人”他必然发火。那么,到此为止,赶紧伏低做小,这位大爷还能哄住。   于是她委委屈屈说:“好吧,奴才遵旨。万岁爷别跟奴才生气了。”   “谁跟你生气?你配?”皇帝不跟她一般见识,剜了她一眼,把白荼遣出去拿茶点,又用这种声色不动的法子罚李夕月在东暖阁站了半个时辰。   李夕月千“小气鬼”万“小气鬼”地在肚子里也骂了他半个时辰,回去还真腿酸。   还没坐下来揉一会儿腿,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又来传话:“小李姑娘,万岁爷吩咐你去喂他的海东青,要把海东青饿着了,万岁爷要唯你是问呢。”   白荼闲闲地吃着给宫女配发的小蜜饯,笑着说:“去吧,再不去,屁股上真要挨板子了。我那量衣尺打你十下,也不如散差的大毛竹板子打一下。”   李夕月嘟囔着:“若是太后再来找一回茬,我还是躲不过一顿板子呢。”   白荼笑道:“太后找不找茬不为那只海东青,是为咱们这位主子爷听不听话。要真找茬,你就躲在角落旮旯里浇花扫地,她也能找出你的茬儿来。去吧去吧,倒是小心伺候那扁毛的‘小爷’,别真被啄出眼珠子来。”   皇帝养鹰养犬,本来该在上驷院,但皇帝对这只亲自熬出来的海东青颇有感情,不愿意交由内务府的人豢养,所以特为在养心殿挤得满满当当的院落里又开辟出一间小屋子,专供他的鹰居住。   熬出来的鹰对豢养人有特殊的敬畏和感情,自打小崔子被执,那海东青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喝了,除了皇帝本人外,谁靠近都是扑扇着翅膀,一副要把人眼珠子啄出来的凶悍架势。   李夕月尝试了几次,也没办法靠近给鹰喂食。那新鲜的兔肉和鸡肉,鹰看都不看一眼。   一旁的小太监苦着脸:“李姑娘,真没办法,万岁爷就是揭了我的皮,这鹰不吃肉就是不吃肉,眼看着就瘦了。”   李夕月说:“瘦了就瘦了吧。还能掰着嘴往里灌食不成?除非是填鸭。”   那鹰像通人性似的,听见拿自己和填鸭比,顿时扑腾起翅膀扇得一屋子起灰。   李夕月往盛兔肉和鸡肉的食盆子里吐了口唾沫,把食盆子放置在一边。   旁边人看得眨巴眼睛:这是哪一出?   这位李姑娘倒是翩翩地走了,问她,她就笑笑说:“它不吃,我也没办法啊。万岁爷那里还要伺候茶水,我忙得连轴转啊,哪有闲工夫老盯着它瞧呢?”   她确实挺忙的,回到茶房,就看见白荼一个人又要盯火候,又要兑泉水,忙得脚后跟都不沾地,见到李夕月,她只诧异了一下,就忙不迭地吩咐:“得亏你回来了!里面在叫云雾茶,这茶特别讲究水,我简直要忙哭了。”   李夕月忙上前帮忙,玉泉水搭着陈年收贮的梅花雪,在银水铫子里翻着洁白的水花,她知道这是水温偏高了,赶紧又舀了半盅凉泉水兑进去,瞬间止沸,再过片时,蟹眼大小的水泡翻上来,再片时,就是泡嫩茶最宜的“鱼眼”。   大总管李贵亲自跑到茶房来催:“茶水好了没?万岁爷请新翰林喝茶,再等就要恼火了!”   李夕月道:“好了好了!”拎起银铫子,白荼揭开两只玉色瓷的瓜棱盖碗儿盖子,李夕月先用小股水流润了润茶叶,等叶片舒开了,再继续加水,这是上好的云雾,顿时清香四溢,嫩黄绿色的茶叶在玉色瓷中翻飞,接着宛如腾起云雾一般,是叶片上最细的白毫。   李夕月和白荼一起到了东暖阁门口,稳稳地端着茶盘道了请安,帘子里是皇帝的声音:“进来奉茶。”   她们俩一人打帘子,一人偏身端茶盘进去,再一人奉茶到皇帝身前,接着才是下首跪坐在毡垫上的那个年轻翰林。   一套举动行云流水,惹得那位年轻翰林也抬头看了两个姑娘一眼。他大概是情不自禁地看,看完知道失礼了,忙把头低下去,又犹疑着要不要跟皇帝告罪。   皇帝说:“鹤章,尝尝朕的茶。”   这“鹤章”无论是大名还是表字,被皇帝直接称呼起来,算是很亲近的意思了。   那叫鹤章的翰林谢了恩,偷看宫女一事也就揭过去了。   两个人品鉴了一会儿茶水,滔滔地各自谈了一会儿茶道。李夕月不想皇帝也有这样的雅趣,也跟着饶有兴味地听。   皇帝抬眼见李夕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翰林的后脑勺,在听他说话,目光中有些不快流露出来,转换了话题问:“鹤章今年二十四了吧?家里可曾娶妻?”   那翰林答:“臣在京考了两科,一直赁着房子没有回江南省的老家去。定亲倒是定了,一直未曾迎娶。”   “哦,已经定亲了。”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夕月一样。   李夕月把头一低,觉得他这飞醋简直吃得有病!   但那翰林又说:“去年年尾时家里来信,臣那个未婚的妻子得了急病,两个月上就长辞于世,臣还写了好几首诗追念其人,可惜没有生同衾的命。”   打脸来得那么快,李夕月很想笑,那小酒窝若隐若现的,皇帝看得简直又想揍她。   但他只能先安慰:“徐卿年轻有为,翰林编修前途无量,再过几年放学差,几轮之后便是华彩儿郎,不知多少达官贵臣现在就想着求为佳婿呢。”   那徐翰林赧然笑道:“皇上说笑了,唐宋时有榜下捉婿的旧俗,如今可就没有了。臣是个穷翰林,京里姑娘家哪有瞧得上我的?”   皇帝刻意去看白荼:“白荼,你今年也是二十四?”   白荼一直冷眼在看李夕月和皇帝之间微妙神色变化间可笑的地方,肚子里“吭哧吭哧”憋笑憋坏了,猛地不料话题转到自己的头上,“啊?”了一声才跪下答话:“回禀万岁爷,奴才确实二十四了。”   皇帝笑着对徐鹤章道:“她父亲是军机处的章京,笔下很是来得。满章京么,现在看着品级很低,七八品的模样,一旦飞黄腾达,又是不可限量的。”然后来个重要的补充:“何况,满人的规矩,包衣家的女孩子服役前不得许字。”   白荼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李夕月想:啊,这就是额涅说的指婚了吧?翰林清贵,而且前途无量,像内务府包衣这种高不高、低不低的门户,就爱联姻年轻有才的翰林。若是白荼得这样一个指婚,倒不枉她伺候了皇帝这些年。   一时竟有些羡慕起来。   她在偷瞄那个翰林,小伙子白皙的皮肤,一点不耐羞涩,居然连耳根子都红了,连声说:“皇上,臣这些年想在翰林院好好读书,报效皇上,报效社稷。”   皇帝笑道:“不急,不急,白荼泡茶的手艺还没找到接班的,一时朕也不能放她走,你好好读书,她好好伺候,日后再说,再说。”   他们俩闲适地喝茶聊天,听得出,那姓徐的翰林虽然年轻,但很有番见识,即便不关涉朝政,仅谈些闲话,也是思维缜密,阅历丰富的模样。   皇帝也难得的惬意,而且眼睛里仿佛闪着光芒。   他们谈够了,喝了一肚子茶水,皇帝才叫了“跪安”。   徐翰林退了出去,皇帝去里间解手,白荼去给他打水。   等他洗完手,从李夕月手中接过干松的擦手巾,突然板着脸问:“听说,今天朕的鹰还是没吃东西?”   李夕月刚想回话,他又紧跟着来了一句:“你还往它吃肉的盘子里吐口水?!”   李夕月从容地回答:“万岁爷,奴才虽然不太懂养鹰,不过奴才阿玛说,鹰一旦驯成了,对驯服它的人像狗子一样忠诚。小崔子不在了,万岁爷又不能天天没事儿就去喂鹰,要奴才喂它,它得先熟悉奴才的气味,不设提防才能慢慢肯信任奴才。我阿玛他喂鹰,就喜欢往鹰食里吐些唾沫,人觉得嫌恶,鹰又不嫌。”   皇帝一脸嫌弃地听她说,说完了,又不能说人家辩解得没道理,只能放她一马:“行,算你有理,但是如果光是嘴上说的,实际把朕的海东青饿瘦了,朕也就削减你的日用分例,没肉、没菜、没老米饭吃,你日日就酱瓜喝米汤吧。”   这小心眼的!李夕月没办法和他争辩,只能应是。   皇帝养的海东青还真有些烈性,李夕月每日去六七回,它还就是不吃,过了两天,真瘦了一圈,李夕月自己心里也打鼓啊,恨不得把她阿玛叫过来问问该怎么办。   皇帝亲自到鹰房,看着宝贝海东青不吃东西,发了好大一顿火,问李夕月:“人饿上三天就该饿死了!它撑了四五天没吃了,瘦成这样!朕叫你喂鹰,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李夕月硬着头皮回复:“鹰吃饱一次,可以半个月不喂。”   皇帝跺脚:“我信你的鬼话呢!”   转脸吩咐:“撤了她的分例食物,每日小厨房给留两碗稀饭!”   宫女在宫里的待遇是很不错的,月例银子不说,四季衣裳都是有司统一给做,不是丝绢就是绸缎,每日一斤肉、大半斤菜,米饭管够,额外还恩赐时新水果和点心宵夜,皇帝心情好时,撤下来的御膳她们也有份儿。   李夕月家境不差,在家也挺讲究吃,听说每天只能喝稀饭,第一次在皇帝面前眼泪汪汪的,憋着没哭出来。   皇帝看着她的小模样,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君无戏言,出口的话一时收不回,又跺了跺脚,“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夕月看那扁毛牲畜,小心上前两步,把食物盘子端过去:“鹰主子,您就进两口吧!我阿玛养的鹰从不嫌弃他抽水烟的臭口水,您还嫌弃我的么?”   老鹰扇了两下翅膀,没那么抗拒,但也没肯吃。   不仅要喂鹰,李夕月每天还得灰溜溜回东暖阁伺候几回。皇帝通常把茶杯一伸:“加茶。”   这日他吃点心吃得欢实,杯子举过去说:“普洱,酽酽的,解腻。”   李夕月一看,茶杯旁边是一盒子点心,鹅油松囊卷子、桃汁玫瑰糕、羊肉馅的饽饽、枣泥猪油核桃酪。   好香啊!   皇帝边看书,边就着普洱茶吃那些香喷喷的点心。而李夕月已经喝了三天稀粥了,半夜肚子里都“咕噜咕噜”叫唤,哪能受这种诱惑!   皇帝看她痴痴地瞥那点心盒子,问她:“海东青吃食了没?”   李夕月努力地反馈:“虽然没有吃肉,但它已经开始接近奴才了,想必不需两三天……”   “嗯,那你再喝两天粥。”皇帝毫不客气打断她,“它什么都不吃,朕还许你喝粥,真是很客气了。”   李夕月欲哭无泪:“可是,老鹰吃饱一顿能顶半个月饿!奴才不能啊……”   皇帝瞥她一眼,看她惨兮兮的样子既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说:“君无戏言。”   说完,起身到里间了,大概去解手。   李夕月瞟点心盒子,馋虫简直从胃里涌出来!她知道宫人偷食主子的食物是要挨竹板子的,可是饿火烧心,挨打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侧耳听听里间的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取了一个饽饽,一股脑塞嘴里。   真是好香啊!暖暖的羊肉馅,一点膻味都没有,只有羊油的喷香柔软和瘦肉的鲜美弹性,葱姜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口腔,就连外头的面皮也散发着令人着迷的麦香。   吃完一个,好像更难受了。她数了数点心盒子,里面层层叠叠摆了不少,再少一个饽饽估计也不会被发现;吃完再一个饽饽,瞧着那鹅油卷儿也不少,吃一个想必也不会被发现,于是也来了一个。   总算忍住了再吃第四个的欲望,李夕月肚子和嘴巴都舒服了,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依旧摆出了立规矩的架势,恭恭敬敬等候着皇帝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皇帝欠伸着出来了,说:“打了个盹儿,这些日子睡得晚了。”   他坐在条炕上,拿起刚刚看的书,顺便瞅了一眼点心盒子。   李夕月的小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刚刚那种为了吃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现在全部泄没了,浑身肌肉不自觉地收紧,想着:挨板子到底有多疼呢?姑姑说,一板子抵她十尺子,可她一尺子我都觉得火辣辣的痛死……   然后皇帝昝宁伸手拿了块玫瑰糕,浑若无事地吃了起来。   陪到傍晚,皇帝说:“去看看鹰。”   海东青见到主人,扑扇着翅膀表示欢迎。皇帝对那扁毛牲畜说:“还非得朕亲自喂你么?瞧把你惯得!”   伸手从肉盘子里拿起一片山鸡肉递过去。   鹰腾翅飞起来,落到皇帝的皮袖套上,锋利的鹰爪把皮子上抓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然后那铁色的钩喙一啄,一仰脖子把肉片吃了下去。   皇帝对李夕月说:“你看看,这才叫喂鹰。你来试试。”   李夕月战战兢兢上前,拿了片肉在手上,海东青犹豫了片刻,探头把她手心里的肉吃了。那钩子似的鹰喙看着极其锋利,但蹭在人掌心里却很温和,只觉得有点痒。   “它吃了!”李夕月欢呼雀跃。   皇帝说:“嗯,你今晚可以用膳了。”   李夕月差点给海东青磕个头。   每日两顿正餐,晚上本只是点心,称为“晚点”,不过今日皇帝的晚点是叫了热锅子和猪肉饽饽,他只吃了几口,撤下去的赏了今日养心殿当班的宫女们。   李夕月舒舒服服吃了一顿,把八分饱的忌讳早忘到了脑后,打了好几个饱嗝儿,于是回屋子后又挨了白荼三记手板子。   姑姑教训得对,疼也不敢哭。   不过李夕月乐观地想:偷吃皇上的点心,本来该挨那四尺长的大青竹板子呢,现在只是量衣尺打三下,轻飘飘痛一下就过去了,反倒算是过了一劫,好事,好事!这么一安慰自己,她就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早晨,不该她的班儿,于是溜到鹰房里,新鲜的肉片已经准备好了,李夕月鼓起勇气,先在肉里吐了口口水,然后戴上护臂的皮套,把肉盘子递了过去。   海东青斜过眼睛,别过脖子,好好看了看她,又探头仿佛在嗅那肉,然后伸喙把肉叼了过去。吃了一片似乎开了胃口,海东青干脆跳到皮护臂上,探头直接啄盘子里的肉。   李夕月心里狂喜,她打量着皇帝的海东青,简直和皇帝一个模板:都是高大又瘦,羽翼洁白,翅尖的羽毛是乌黑的,而目光神俊,不看人则罢,看人的瞬间顿时让人有臣服感。   养的鹰不能喂太饱,免得养出肥膘反而飞不高、飞不快,也会少了猛劲。   李夕月喂好鹰之后,欢欣鼓舞回到前殿,洗手烧水,预备着皇帝叫起之后奉茶。   白荼不断地看她,终于问:“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李夕月摸摸脸:“有吗?大概是万岁爷的鹰终于肯在我手中吃肉了,心里高兴吧?这就全写在脸上了?”   白荼说:“嗯,就差满世界宣扬了。”然后教导她:“贵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你好歹收敛点。”   这时候,总管李贵到茶房一探头:“备着上茶,后头寝宫那里,两份——里头万岁爷和主子娘娘快忙完了。”   李夕月说:“主子娘娘来了?”   李贵面无表情点点头:“主子娘娘来帮着万岁爷选秋贡。你们进去后别这副满脸笑开花的模样。”特别看了李夕月一眼。   白荼也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心里委屈,她满脸笑开花了?   白荼把茶备好,四下里寻了一圈,最后抽了一把掸子,对李夕月说:“过来。”   李夕月一吓:笑还要挨揍?有点害怕,畏畏缩缩的。   白荼便亲自上前,说了句“别乱动”,就给了她几下,虽然隔着衣服,还是尖锐的痛。   李夕月疼得咬着牙不敢发声,不知道为什么获这无妄之灾。   白荼看她眼泪打转儿的模样,说:“眼泪擦掉,进去奉茶。” 第28章   贡品很多, 送到皇帝这里过目的只是部分样品。皇帝懒散地斜倚着条炕上的引枕,而皇后仍在认真地看一匹匹衣料,一件件首饰, 然后说:“皇上,衣料、首饰, 仍按分例下发到各宫。这几件奉太后?”   皇帝说:“你看着好就行。太后喜欢什么样的衣料首饰, 我一个男人家也不懂。”   皇后嫣然一笑, 说:“行,臣妾就做这个主了。”   瞥视过一排首饰匣子。   皇帝说:“你自己喜欢的,也先挑选吧。以后按分例发放, 万一不称意。”   皇后正色说:“愈是这样, 臣妾愈是不应该先挑,未得什么好儿,反而落下别人的话柄, 说得臣妾多么贪小似的。”   皇帝好像就有些不耐烦了,说:“你愿意怎么样都行。”   见皇后吩咐人把东西收入库, 他一下子翻身起来说:“等等, 朕这里有时候也有大臣需要赐下一些东西,每次从库里寻都要记档, 特别麻烦。就在这里漏我一点吧。”   皇后又是噗嗤一笑:“万岁爷是天下之主,东西都是您的, 您尽管挑就是了。”   皇帝先是很正儿八经地在朝珠、玉版带、荷包、铸造精细的金银锞子里挑了一些,后来不耐烦了, 干脆在手串匣子和戒指匣子里各抓了两把丢在盘子里说:“琐碎得很!随便拿些吧。其他的收贮记档。”   有太监进来, 把皇后挑出来孝敬太后的、皇帝挑出来自留的和该收入库里的各样东西都分门别类归置到一边搁好。   再然后,是传奉茶。   李夕月强忍着无辜挨打的委屈,尽量圆了下颌, 到皇帝和皇后面前奉茶。   走近细看皇后,她长得有些尖锐,但说话倒还挺温婉,取了茶喝了,看了两个奉茶的宫女一眼,也没在意。倒是面向皇帝又说了些后宫的琐碎事务。   皇帝愈发显得不耐,挥挥手说:“你去办就是了,朕政事繁忙,实在顾不得这些细事。主要是孝敬太后来不得半点马虎,其次是宫里和内务府积弊甚多,你性子软,别给他们糊弄了去。”   皇后支颐道:“对了,说到这一层,八月前皇上说要整顿内务府各司,总管内务府大臣荣贝勒好像也上了条陈,确实整顿了一批人。所以今年无论是进贡还是之前选秀,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荣贝勒确实是能干。”   皇帝面色发冷,但对皇后不似对丽妃,更不似对颖贵人,勾唇笑道:“算是能干吧,有空给他补叙个功?”   皇后淡淡道:“臣妾不过一提,叙功不叙功,该是国家赏罚的名器,轮不着臣妾开口。前头又不是没有前车之鉴。”说完特特瞟了皇帝一眼。   皇帝眯起的眼睛有些勃然的样子出来,但皇后低头喝茶没有看到,她再抬头时,皇帝却也垂头喝茶了,一如方才的闲淡不耐烦:“行吧,我让军机上议就是。”   皇后接着再说什么,皇帝就连答话都不答了,专心在那里吹盖碗里的茶叶浮沫,“嗯嗯啊啊”的敷衍。   敬事房小太监来送宫妃的绿头牌,皇帝头也不抬说:“叫去。”   皇后劝谏:“皇上,您大婚三年,如今才得两位公主,您还是多亲近后宫才是,不为自己,为天家开枝散叶。”   “好贤惠!”皇帝冷眼道,“那留你的牌子如何?”   这话明显是挤兑,皇后脸腾地涨红了,她也有些负气起来:“臣妾不过为嫔妃们进言,又不是为自己。妾今日身上不方便,也伺候不了皇上。”   她看看自己的丈夫,仍然跷着腿在那里吹茶叶沫子,吹了半天也不喝一口。她也觉得心寒,从出嫁起就发现是怨偶,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早知道何必听姑母的意见!好好地嫁一家权贵家的公子,谁不知她是太后的亲侄女,谁不客客气气巴结她!哪会落得如今的局面?   “那臣妾告退了。”皇后说。   “唔。”回复她的只有漫不经心的鼻音。   皇后恭恭敬敬行了跪安的礼节,一出门,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赶紧用袖口吸掉了眼角摇摇欲坠的一滴泪珠。   皇后走了,皇帝才正儿八经喝了一口茶,然后看了一眼李夕月的手指,对白荼说:“皇后爱喝花茶,朕又不爱喝,夺茶的正味,实在是讨厌得很。你重新换君山茶来,新送来的秋山泉,要先淀一淀再滤清,煮沸了再置到合适的温度冲茶。”   这是费时费力的事儿,白荼看了一眼李夕月,李夕月打算和她一起跪安去帮忙,皇帝又说:“朕留的秋贡没叫那些粗笨的小太监收拾,你一会儿留在这里分类拾掇一下,拾掇好了再由小太监捧到东暖阁柜子里锁上。”   白荼只能一个人去了,李夕月知道他每每把自己单独留下就没安好心,本来今天无辜挨打就一肚子没好气,还得提防着这个主儿,顿时脸就拉了老长。   皇帝看她一眼问:“干嘛,当差不会?跟朕摆脸子?”   李夕月强笑了一下:“没有,奴才身子不舒服,奴才这就笑。”   强笑不美,皇帝胡乱摆摆手说:“得了,笑得丑死了。”   说完,怕女孩子听见别人说自己丑而生气,又悄然看了她一眼。   皇帝每日目之所及大多是各色美人,看久了未免疲劳麻木,但看这并不十分出色的李夕月,因着她各种生动而活泼的表情,慢慢从好奇转到贪看。她不笑的时候没有弯弯的月牙眼睛,没有弯弯的粉色嘴唇,也没有两个小涡时隐时现,但见小脸儿微微发黄,湿哒哒的眼睫毛垂着,睫毛间的眸子像闪着星光,细看好像又是泪光。   皇帝心里一揪,悄声问:“怎么了?上次罚你喝粥,饿了几天伤了肠胃么?”   “不是。”李夕月觉得他温柔一问简直叫人心惊,忙动手开始收拾首饰匣子,“可能只是累了。奴才这就干活,没事儿。”   皇帝看她利索地干活,他胡乱抓出来的手串和戒指,被她分门别类地放在匣子里,那双白白肉肉的手屈张之间灵动无比,他实在很想再握一握,感受温软细腻的滋味。   他一手按在她的手上,然后从戒指盒里拣出一只戒指,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你说颖贵人赐的戒指嫌小,这只是朕亲自看中的,刚刚一把抓时其实盯牢了它,你看看朕的眼光如何?”把戒指往她手指上戴。   李夕月愣得嘴都张开了,一时像冻住了一样都没有阻止他。   戒指戴到手指最后一个关节时,李夕月“咝”地抽了一口气。   “怎么了?”皇帝停了手问,抬眼看她那睫毛仿佛更湿了,眸子里的星光仿佛要溢出来,他也惊疑起来,急急追问道:“怎么了嘛?!”   李夕月往回抽自己的手:“没……没什么。”   皇帝想到了什么,把她的掌心翻过来,掌心到手指红红肿肿,还看得出尺子方方的痕迹。“又挨打了?”   窄窄的袖子口露出一小截肌肤,他觉得也不对劲,撸开袖子看了看,掸子抽出来的红肿痕横贯在小臂上。   他心里又一揪:“疼么?”   李夕月说:“早不疼了。”   “那心里委屈?”   “不委屈。”李夕月着急地抽她的手,“奴才犯了错,活该挨打。这点打没什么。”   皇帝放开她的手,叹了口气。   李夕月忙躲到一边,把收拾好的匣子从一张案几上,搬到另一张案几上。戴了一半的戒指在指关节上摇摇欲坠,她想了想撸下来,张了一眼——真是好漂亮的一枚戒指!西洋来的月光石闪着蓝悠悠的光,细细的赤金累丝盘绕成琼宫的图案,还有一只一分长短的和田玉的小兔,镶红宝石的眼睛,明明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戒面,却精工细琢了那么多花样。   “万岁爷……奴才不能收……”她远远地把戒指一递,只要他说“不要拉倒”,或者“滚出去”,她就把这枚戒指一起放在匣子里。   漂亮东西她当然喜欢,但也不能把所有漂亮东西都据在自己身边。   何况,这东西烫手。   皇帝垂眉耷眼,问:“是不好看么?”   “不……是。”   于是皇帝说:“那么,君有赐,不可辞。”   这又是大帽子扣下来了。李夕月张口结舌。   皇帝又说:“手指肿着没法戴不要紧,过两天消肿了不就没事了?反正你又不是嫌它不好看。”   他又露出那种睥睨一切的神色来,李夕月不免也赌气,心想:怕啥!皇上赐给宫女的,是赏我当差当得好,又不是别的意思。好东西还不要,傻呀?   心里自我譬解,顿时襟怀开了,于是大大方方把戒指放在荷包里,但是一句话都不跟他说,连谢恩都没有。   白荼终于把君山茶泡好送了过来,进门只觉得气氛沉默得不对劲,但皇帝沉着脸在看壁上的字画,李夕月在角落的案桌上忙活着收拾匣子。   白荼上前给皇帝奉茶,皇帝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才过来?朕看你伺候是越来越不经心了!”   白荼知道自己夹在这两个人之间“作筏子”了,当然不敢犟,“扑通”就跪下认错。   皇帝喝了一口茶,没好气地泼了一地:“什么味道!不是叫你用秋山泉的吗?”   白荼说:“是秋山泉。”然而不能不给皇帝台阶下:“奴才估摸着山泉淀的时间短了一些,不如玉泉水适口。万岁爷若是觉得不好喝,奴才重新用玉泉水。”   皇帝说:“那重烹茶来。”   白荼同情地看了一脸晦气的李夕月一眼,再次出了门。   李夕月小心地说:“万岁爷,东西归置好了,奴才唤个小太监来一起送到东暖阁去?”   皇帝没好气抬抬下巴指着地面的水渍:“你看不见地上脏的?当差这么没眼力见?”   得,这位大爷横挑鼻子竖挑眼,李夕月忍着气,想着姑姑刚刚也是给她做了示范,不能逆批龙鳞,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等他自己消气。   她不言声取了墩布擦地上的水渍。   皇帝朝着侧壁的书画儿盯着,其实眼梢的余光在看她。   那腰肢灵活,忽而左忽而右,长长的辫子垂下来,在侧腰垂落几近地面,皇帝正担心辫梢落在脏水里,她却一甩头,长辫子乖乖地回到后背,而耳后、带着小碎发的白皙脖子后侧给他看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9章   皇帝很丧气。   他的气明明撒了, 但是反而更懊恼了。   关键是,这种懊恼从何而来,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他看着寝宫壁上的画儿, 都是名后妃的故事,“姜后脱簪”“燕姞梦兰”“徐后直谏”“太姒诲子”……一个个美人, 做着被女德赞颂的事情, 可惜一张张脸都是木的, 毫无表情。   他凝视着画中美人木木的面庞,想着自己的后宫,太后训.诫, 后妃当以奉上延嗣为第一要务, 若有不遵宫规、媚上取宠的,必加严惩。后宫美人们于是也像这些画儿一般木木的,笑起来都透着一股子假;甚至就连他自己, 也觉得女人们就是“奉上延嗣”所用,她们愉快不愉快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在大婚后的那么多日子里, 也不觉得哪一个能让他动心,只是当画儿上人一样, 行了周公之礼就算完成了任务——生了两个公主,大臣和太后还声声劝他“勤勉”, 他“勤勉”得看到那些美人都恶心了。   再一侧头,李夕月的活儿已经干好了。她以为他没注意, 所以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汗水一颗一颗、细细密密、晶晶莹莹, 衬得她白里透红,像刚刚开放便逢雨露的荷花苞。   俄而,她发现被凝注了, 眨巴了两下眼睛,仍是跪在地上,大辫子甩在肩前,发梢是紫红的绒绳。   她说:“万岁爷,你看合意么?”   “合意。”他情不自禁说。说完想起来,他根本没看地面。   李夕月倒笑起来,小酒窝深深地旋在脸颊上,粉嫩而圆嘟嘟的脸颊鼓起来,她说:“万岁爷合意,奴才就告退了。”   皇帝说:“罚你干了活,好像还很高兴似的?”   李夕月说:“刚刚心里还有点憋屈,干了活出了汗,还真的就不憋屈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全神贯注用了力气,有了干干净净的成就,心情自然就变好了。她吐吐舌头笑道:“刚刚挨打,就是因为奴才老傻笑,奴才不笑了。”   “别不笑。”皇帝制止她,“笑起来……那么好看。”   他见李夕月的眼睛圆起来,好像有点惊疑他的赞许,他磕磕巴巴解释:“看你笑,别人的心情都会变好呢!天天看苦瓜脸,有什么好的?”   李夕月“噗嗤”一声,说:“那倒是。万岁爷就别……”   话又给她吞下去了。   皇帝问:“就别什么?”   李夕月想:他怎么这么爱刨根问底呢?还得编话来哄他。她反应快,笑道:“万岁爷就别责怪奴才老笑了呀。”   皇帝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本来就没怪过你爱笑。看你出了不少汗,赶紧回去擦擦。”   李夕月退步出去,皇帝心情好像也略松了些,侧身恰看见宫妃们用的穿衣镜,西洋大玻璃制的,能照见整个身子,他怔怔地看着里头那人:秋香色常服,整洁得一个褶子都不见,但那张脸板着,眉心细细的纹路,剑眉虬结着,嘴角向下挂着。   他明白过来,刚刚李夕月吞下去的半句话,必然是“万岁爷就别整天苦着脸了”。   皇帝对着镜子笑了笑,笑得自己都不想看自己。   他懊恼地想:小时候人都说我额涅最美,我也是诸阿哥中长得最好的,怎么如今变成这副背晦样子?   李夕月规规矩矩走到宫女的围房前,问小太监要了一桶热水,然后几乎是蹦蹦跳跳回到了屋子里。   真热!秋寒已经开始了,她却出了一身汗,既有前头的冷汗,又有后头的热汗。她把门窗闭好,兑水痛快地洗了个澡。   白荼回来时,她正握着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在拧干,穿着贴身的小褂裤,身段俏伶伶的。   白荼说:“别冻病了!快披上厚衣裳,或者钻被子里去。”   李夕月调皮地一笑:“那我钻被窝啦。”爬到条炕上铺两个人的被子。   白荼见她这笑模样,心里的不快好像也没剩多少了,上前给她肉乎乎的屁股一巴掌,说:“天天脸和粉皮似的,直晃晃!”   李夕月摸摸屁股,笑道:“我知道我肉多。”   其实并不胖,但脸颊像小婴儿似的肉嘟嘟的,裹在长衬衣里的屁股被细腰一衬,看起来也肉嘟嘟,圆得可爱。白荼忍不住又拍了她屁股一巴掌。   李夕月扭着小腰告饶道:“姑姑,我今天都挨几顿打了!”   白荼笑骂她:“活该!”紧接着取了药,偏身上炕说:“我瞧瞧。”   李夕月解开衣服,白荼那掸子几下乱抽,她胳膊上两条红杠子,腿上也两条红杠子,看着就疼。   白荼小心地给她擦药酒,把肿的地方揉开,叹了口气说:“夕月,别怪姑姑手狠。”   李夕月说:“我知道姑姑是为我好。”   “今天哪里为你好?”   李夕月想了想:“姑姑说过,在养心殿伺候,要面上带着笑意,但又不能大笑,格外不能傻笑。我今天大概就是不自觉地傻笑了——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哎!”   白荼说:“基本不错。但平时,你笑得这么甜我也不会打你。今儿个……”她顿了顿才说:“主子娘娘过来,你必须收敛着。”   李夕月眨巴了两下眼睛,好像有些明白了。   白荼咬了咬嘴唇说:“主子娘娘是后宫之主,又是太后的侄女儿,宫里的地位无人撼动得了。若是她觉得你在万岁爷面前轻狂,对你有了不利的想法,你将来就险得很!曾经——”   她倒又顿住了,只是这次顿住就一直没有接话。   李夕月怔怔地看她。白荼最后只说:“我去洗漱,今天我也累坏了,一会儿早点睡。”   隔几日,皇帝去鹰房看鹰,远远地看见李夕月拿布帕包着脑袋也进去了,他顿下步子问左右:“她每日都是这个时候来喂鹰?”   鹰房的小太监答道:“回万岁爷,李姑娘每日都来两次喂鹰。现在海东青就认她喂。”   皇帝落寞地想:国事繁忙,竟顾不得自己的鹰;忙得有价值也就算了,偏生每日敷衍礼亲王他们几个就想吐,倒酿得他们越发轻视了自己,就连拟旨,也经常要提各种意见使自己越来越不畅快。   越想,心情就越糟糕,他摆摆手说:“不要叫‘吃’,朕悄悄看看她怎么照顾海东青的。”   他一个人踱步过去,还没揭开门帘,先听见里面的动静:   海东青扑扇翅膀的声音。   还有小姑娘哼歌儿的声音。   李夕月嗓子也算不上穿云裂帛般动听,哼的是首小调,貌似还有些走音:   “拉特哈,大老鹰,阿玛有只小角鹰。   白翅膀,飞得快,红眼睛,看得清。   兔子见它不会跑,天鹅见它就发懵。   佐领见了睁大眼,管它叫做海东青。   拴上绸子系上铃,吹吹打打送进京。   皇上赏个黄马褂,阿玛要张大铁弓。   铁弓铁箭射得远,再抓天鹅不用鹰。”   一个人倒是自娱自乐,唱得挺欢的。   皇帝揭开帘子一角,偷偷摸摸往里头瞧,她不光唱歌,而且小腰还跟着歌曲的节奏扭啊扭的,头上包个帕子,肩膀上、胳膊上套个皮套,看着不伦不类。   昝宁咳嗽了一声,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夕月回头看,他便说:“五音不全,唱得可真不好听。”   李夕月心道:谁唱给你听来?!   而后端着胳膊上的鹰嚷嚷:“万岁爷恕罪,鹰停在奴才胳膊上,奴才力气小,要是蹲下去了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补礼节给您行不?”   “越发大胆了。”皇帝嗔怪她,但见她骨嘟着嘴好像真的要架着鹰给他蹲安,他又急上前两步托着她的胳膊肘说:“你能!蹲下来看你可还站得起来。”   鹰的翅膀扑扇了两下,认得主人,又敛起翅膀,歪着头看皇帝。   皇帝看她头上的布帕子就讨厌,伸手扽了下来。   李夕月“哎呀”一声,有些小委屈地说:“有灰的,奴才才洗的头。”   果然,头发又黑又亮,散发着沐发的木犀膏的甜香。   皇帝不动声色地把呼吸变得又细又长,嘴上没客气:“你知道包块帕子有多丑?”   李夕月心想:真讨厌!谁请你看的?   皇帝似乎看出她内心的悖逆,警告道:“你姑姑白荼是不是好几天没揍你了?”   果然李夕月变成皮着脸笑的模样:“哪能呢,奴才又笨又调皮,姑姑一天不揍我都手痒痒。”   皇帝说:“手伸出来。”   仔细检查了她的手心,还好,没有挨戒尺的痕迹,他松了口气,但是嘴上说:“又欺君,哪里挨揍了?朕看你就是皮痒痒欠揍。”   李夕月说:“奴才天天要打扫东暖阁,还得给万岁爷奉茶,这样的细致活,打伤了手没法做呀。所以不一定是挨手板。”   那打哪里?   皇帝不觉就往下瞟了瞟,虽然她严严实实地穿着夹袍,啥都看不见,但突然就想着她刚刚一个人边唱歌边扭来扭去时圆润的臀部线条。   情不自禁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目光所到,李夕月也发觉了,不由就是闹了个大红脸,肚子里骂:你个登徒子!你往老娘哪里看!   作者有话要说:  黄桑:(泪汪汪)活天冤枉,朕只是关心你,嘤嘤嘤   ————————————————   各位追更的小仙女们,下一更要晚一点啦,明天晚上。不好意思啦。 第30章   皇帝自然也发觉了李夕月的脸红, 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瞥开眼说:“这海东青天天蹲在鹰房里,只怕很快就要胖得飞不动了。到御花园遛它一圈吧。”   这个提议李夕月是无比的欢迎, 毕竟,天天闷在养心殿, 身上都要发霉了。   海东青也是很久没有振翅, 到了宽阔些的御园, 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很快就变成很小的一只,在高高的层云间盘旋, 而京里人喜欢放飞的鸽子, 只一见鹰的影子就都是远远地飞走了。   其实,吃饱了的海东青根本不想捕食,它飞了两圈舒展了一下, 又回到御园里,停在一块大假山石上梳理翅膀的羽毛。   早有小太监在假山旁边放了几只活兔, 诱着鹰去捕捉。但海东青一心梳毛, 看都没看兔子一眼。   皇帝说:“不行,真像你说的那样, 这鹰每天三个饱一个倒,都快养成老母鸡了。”   李夕月说:“奴才可不敢饿它, 喝了四天粥,奴才的肚肠子里的油都刮干净了。”   皇帝看她一眼, 李夕月吐了吐舌头。   皇帝说:“也不光是饿它, 宫里这片,园子再大也不够它飞,投好的活食, 估摸着它也不屑于去抓。鹰么,就该是野地里的,哪好用链子拴着养的?”   他话说完,第二天就召了上虞处商议,打算去木兰秋狝。   太后知晓后强烈反对:“皇帝自登基以来,还没有出过宫门,山川劳顿,怎么吃得消?何况现在国事不靖,各处都有难缠的事务,皇帝却木兰狝猎去了,叫人怎么看待?”   皇帝难得的没有听话,没有称是,只是耐心地解释:“额涅,我国入关前就是精骑善射的部族,入关后,先头几位皇帝都是每年要到木兰围场行猎讲武,自有一套行营制度,也是磨砺亲贵男儿——哪像现在,亲贵们多是养鸟斗虫,喝茶吹水,却连弓都拉不开,连马都骑不快!皇额涅也说到处军务繁杂,其实与其说军务繁杂,不如说各处兵卒懒散,操练懈怠,只知道摊开手要饷,早已不堪一击,再不加锤炼怎么行?”   太后冷笑道:“积弊已久,是你围猎一次就解决得了的么?到底是谁又来调唆你?”   皇帝生怕她又要迁怒,只能自己扛下来:“这是儿子自己的意思。皇额涅若是不愿意,再议就是。”   算是退让了,但皇帝很不高兴,大家都看得出来。   当日下午,太后的姐姐——礼亲王福晋进宫请安,老姐妹俩窃窃私语了一下午,晚上又传了茶酒席面,留宿了福晋安住。   第二天太后的意思就缓和了:“皇帝如果真想出宫行猎,去就去吧。但你没出过远门,凡事多小心,多带些伺候的人。皇后和丽妃服侍你这些年也辛苦了,你带着一道出门看看,省得她们闷得慌。”   皇帝不由神飞,微微一笑说:“那儿子奉皇额涅一道去。”   太后慵懒道:“以往行猎,都是夏季便出发去了承德,一头避暑,一头准备秋狝的事务;这次你突发奇想去狝猎,只怕到了行宫就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转眼大寒,行宫哪有宫里妥善?我一把老骨头就不去了。”   皇帝垂眸掩着眼神,问道:“以往谕旨用玺,还是儿子的国玺钤在首,太后的‘御赏’印钤在尾,这次两下分开,若是下旨,可该怎么处呢?”   太后那枚“御赏”印,是先帝弥留时赐予她的,因着那时候要接替大位的昝宁才十三岁,必须有人克制外臣,也是后宫与辅政大臣互相牵制的意思,哪晓得太后与礼亲王却是一路,当年礼亲王把八大辅臣收拾得只剩与他亲善的四个,又把军机处、统领护军衙门和几处要省都安插了自己的心腹,便不再怕皇帝翻天。   太后说:“你是皇帝,自然你做主。”   这话,自然也是以退为进。   皇帝不傻,当即道:“这可不妥,儿子年轻,凡事不能不请太后多担待指点。”   他手抚膝盖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六部均要派人随朕到热河,军机也要走一半,礼亲王自然也是随着朕去围猎,紧急要务、六百里加急还是送到热河行宫,部里其他常务能压的压一压,很急的就请皇额涅先辛苦看,内奏事处分置略节送到热河就是一天的快马程。”   太后一听,心里挺满意:大事虽由皇帝处置,但反正礼亲王随着,肯定要行参赞之责;常规的事自己这里先过一遍手,自己拿不定的再发到热河给皇帝看。这样看,礼亲王权不脱手,自己也能总览全局——毕竟皇帝是亲政了,自己再多揽着也未免给人说。   于是她点头说:“好的。我少不得再为你、为社稷多操劳。”   皇帝于是从坐到跪,叩谢了太后的辛苦操劳。   皇帝出巡,准备工作一大堆,宫里宫外都是一片繁忙。不过宫里的人大多兴奋,毕竟天天闷在紫禁城里,日子再豪华也会渐感无趣。   皇帝加紧处置着紧要的事务,天天也会在西暖阁忙到很晚,跟着伺候的人自然也不轻松,陪着熬夜。   李夕月在西暖阁门口告罪,进来奉茶。   皇帝传她进来,见她眼睛不敢乱瞟,垂首只看地面的模样,于疲倦中不由有了些兴味。他说:“这里还要整理些折子,你虽帮不上忙,不过在后面随时准备着添茶磨墨还是可以的。”   李夕月“啊”了一声:“万岁爷,添茶奴才已经学会了,但是磨墨该是伺候文房的人管的。”   皇帝横眉道:“你怎么总是推三阻四的?活计分得那么清。那么跟着到热河之后,人员偏紧,朕叫你担些其他活计,你是不是也要以‘没学过’为借口不干?”   李夕月活天冤枉:“万岁爷,奴才不是不肯干活的人,可是伺候文房这种得趁万岁爷的意,万一做得不好……”你打我怎么办?   皇帝对她的冤枉置之不理:“少废话,还没开始干活呢。先到朕背后候着,茶水没了就麻溜地上来添茶水。”   李夕月骨嘟着嘴到他背后站着。皇帝半天才啜一口茶,她又不敢靠近,伸着脖子觉得他的杯子里还是有满满的水光。看久了不仅脖子酸,而且无聊得紧。怕西暖阁忌讳大,只能斜着眼睛到处瞧瞧匾额上题的字、御座上椅袱的花色、多宝格上毫无生气的瓶子……   冷不防皇帝说:“茶水凉了。”   她终于有事做,屁颠屁颠给他重新换了热茶,垂着眼睛放在他左手边,又重新后退。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又叫她:“李夕月,你近前来。”   李夕月过去垂首垂手:“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问:“你困了?”   李夕月吓了一跳,陪笑道:“奴才不困,万岁爷还在宵旰辛劳呢,奴才怎么敢困?”   皇帝说:“你都打了七个哈欠了,还不困?”   李夕月更吓了一跳:他后脑勺长眼睛?而且是有多么无聊,数她打了几次哈欠?   皇帝见她不答话,有心逗逗她:“伺候不经心,而且还说假话。哼,打你一顿,想必你就精神了。”   小姑娘的眼睛果然睁得圆溜溜的,不胜惊惶的模样。   果然有趣,皇帝也就故意板下脸,定定地盯视着她,看看她会不会狼狈地跪下求饶。   结果呢,李夕月委屈巴巴地把两只粉红的掌心伸在他面前:“那万岁爷打吧。”   这下轮到皇帝愣住了,亲自打女孩子,前所未有之举,这叫他怎么下得去手?   李夕月见他不动手,就从容了,收回双手笑嘻嘻地说:“万岁爷宅心仁厚,想必不和奴才斤斤计较。奴才再给您加点茶。”   多喝点,赶紧去解手!省得在这儿盯着人瞧!   这种蔫儿坏,皇帝也服气了她!   茶喝多了,果然感觉有些内急,再看看大自鸣钟也指到了“Ⅹ”上,确实挺晚了。皇帝开始收拾案桌上的折子,东西多,他又是平素不干这些杂活儿的人,开始不耐烦了:“过来帮忙。”   “奴才?”李夕月指着自己的鼻子。   皇帝不耐烦地说:“内奏事处的小太监都能收拾,你不能收拾?”   当然也是放心她。   李夕月有点战战兢兢的了,听着皇帝的吩咐,把一大堆黄绢面儿的请安折子分门别类地归置。   皇帝在一边指点她:“这堆是要留中的,这堆是用驿递发回请安人那儿的,这堆则是有要事的夹片,得明儿叫起时与军机处、部里商定的。”   然后突然来了一句:“吴唐上任了,口碑不佳。江南行省有内务府驻派的织造、巡盐,有转折上事的权力,也只有朕知道吴唐的这些细枝末节的情况。”   李夕月扭头看看他:“七品织造也有这样的权?”   皇帝笑道:“谁说官儿大才有权呢?”   李夕月口快道:“皇上连把柄都抓住了,那事情不就好办了?”   皇帝摇摇头:“可惜就是太细枝末节了,还不足以定罪,所以折子要留中,是保护上折的人。当然,他的马脚,总有露出来的时候。”   他扭头看李夕月好像回过神来、有点紧张的样子,笑着安慰她:“别怕,是朕起头讲这些事给你听,又不是你自己想干预,怪罪不到你头上,不过,听过就算,一个字也别往外透。朕信任你。”   李夕月莫名有些感动,点点头说:“奴才有这个分寸,万岁爷放心吧。”   皇帝说:“来,把灯擦一擦,烛火熄灭掉,朕也回屋休息了。”   李夕月见他指着批折子的案桌上那盏黄铜灯,于是先清理,吹熄了里头的羊油大蜡烛,再擦外头的铜活儿。   那铜活儿真是日常保养得锃亮。李夕月哈了哈气擦拭,擦掉雾气就能清楚地看见皇帝的脸映在里面,正对着自己的后脑勺笑。   李夕月突然明白过来,这铜灯就和镜子似的,怪道他能数出自己在后面打了几个哈欠!   皇帝说:“看明白了?知道小路子为什么要打一顿撵出去?”   李夕月明白了,皇帝用这样的法子甄别他身边的人是否有窥视、作伪、泄露等等不忠的行径,不动声色排除异己。   皇帝又说:“养心殿朕算是清理得七七八八了,其他地方还是道阻且长。”   李夕月心想:当皇帝真不容易啊。   她喟叹的表情自然也落在皇帝的眼睛里,于是昝宁问:“你又在瞎想什么?”   李夕月不敢说在想他真不容易——作为一个帝王,势必不爱听这话——她情急之下说:“奴才在想,万岁爷踌躇满志地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说完,意识过来自己这不是在夸一个男人的相貌好?这算是什么意思?她又急又羞,顿时后脖子和耳朵都红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晚了,不好意思。谢谢小可爱们的不离不弃。   作者家里遇到一些事,有些忧愁烦心。希望一切都好,天佑中华,天佑积善之家。 第31章   昝宁本来对自己的相貌也是颇有自信的, 但从来没人敢当面品评他的脸,猛地给感兴趣的小姑娘这么一夸,居然给夸愣住了, 而后居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胡说什么!”他言不由衷斥责道,“该掌嘴了!”   李夕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但叫自己掌嘴, 还是感觉有些羞辱, 又不敢不遵旨,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   还没打下去,她的手一下子被皇帝握住了。   两个人在西暖阁温暖的熏笼边, 烛光暗淡, 只有远处的光亮勾勒着脸型和头发丝,像镀了一层金边一样。眼睛从暗淡的地方看来都是亮闪闪的,也不知道是谁在看谁, 还是互相在对视。   皇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也就一说,又没下命令。你傻啊?”   李夕月:“那万岁爷放手。”   皇帝估摸着她的脸应该到处都红得热烘烘的, 很想摸一把, 犹豫了片刻再想想他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放开她的手,就在她腮上轻轻拧了一把, 果然是热乎乎的、滑溜溜的,他简直想再多摸几把。   但是李夕月小野兔似的逃开了, 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万岁爷,折子已经按您的要求归置好了, 奴才叫内奏事处太监过来?”   皇帝仿佛摸一把她的脸就心满意足了一样, 故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的。”   见她要走,又说:“这次木兰围猎,要带一批宫人跟着服侍, 你也开列在名单里头。”   他怕李夕月不愿意,忙解释着:“虽然路上会辛苦一点,不过总比闷在宫里好玩。”   李夕月盘弄着手里的辫梢,心里乱麻似的什么滋味儿都有,此刻也顾不上喜或忧,漫漶答一声“奴才明白了……”要紧转身出去。   内奏事处的小太监一直候着班,得了李夕月的传话,弓着腰进来搬折子。   屋子里光线暗淡,但他们也看出皇帝立在条炕下,背着手正在打愣怔,眉宇舒展,目光柔和,嘴角仿佛还有陶醉的笑意。   还幸得是屋子里暗,不然,他们大概还会发现皇帝的耳朵也是红扑扑的。   当然,他们没李夕月那般大胆,绝不敢妄提这位素来“一笑黄河清”的皇帝此刻的模样有多么稀罕,都只是垂着头、弓着腰,把一摞一摞折子分门别类地归置到内奏事处去。   白荼和李夕月都在随侍皇帝到木兰围场的名单里。   白荼也兴奋呀!闲暇时和李夕月在屋子里做女红活计时,向往地说:“真赶了个稀罕!德宗皇帝在世时,就不怎么愿意往围场跑,我们进宫晚,都只听说他以前也能射鹿,却没见识过;当今皇上继位这六年,这也是头一回,我在出宫前碰上了真是造化!”   李夕月问:“咱们住在哪儿啊?”   白荼说:“按规制呢,每一站都有大小的行宫备着,路上颠簸些,到晚了就住行宫。到了热河,那儿是个大行宫。万岁爷围猎的时候,则是用行幄,外面是结绳网城,睡帐篷这感觉——”她一脸好奇与向往:“一定挺特别的。”   出发的日子是由钦天监算好的,天气晴朗、干燥而略寒冷,前站修桥修路修葺行宫也已经忙过了一阵。   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皇城出发,似乎一眼都望不到头。李夕月和其他养心殿伺候的宫女挤在一辆大车里,悄然揭开车窗帘的一个角,能看见热闹的京城。   小宫女们大多就是京里人,悄悄叽叽喳喳地说话:   “欸,这里的胡同里第三间就是我们家!等我放出去了,咱们一道再聚聚。”   “等你放出去了,就该嫁人了吧?”   “嫁人也不是不可以回娘家啊。”   …………   李夕月也扒着车窗帘看着,也有这样激动得拍人家大腿的时候:“看!看!这是我们家住的胡同!我出宫之后,你们也来玩!”   如果嫁人嫁的是亦武,那么两家仍是隔壁,她回娘家就是多走一道门槛而已。   白荼见她激动得手舞足蹈的,嗤之以鼻道:“夕月,你可早着呢!才进宫不到三个月,别心心念念就盼着回家,会越盼越苦的。”   她袖着手,语气冷淡,着意给李夕月泼冷水。   估计实情会比她白荼估计得更糟。都知道皇帝看上了李夕月,能轻松放她出宫?她倒是要尽早有思想准备:若是被收在宫里,再回家可就是一辈子的奢望了。   这么一想,白荼看李夕月快快乐乐、不知忧虑的模样,都有些同情她了——她是还不自知吧?   大车颠簸到下午,车上的人都开始疲劳了。   虽然什么活计都不用干,但是这么颠着,慢慢就头晕背痛,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好容易前面传话过来,说行宫到了。   李夕月傻傻问:“都到承德了?这么快?”   白荼说:“应该是才到怀坊行宫——早着呢,还没出京畿。”   大家乱哄哄下车,然后按照各人的职司准备着伺候主子。   怀坊行宫比紫禁城可小多了,虽然带来的人也比宫里少,但住起来还是挨挨挤挤的,皇帝带着四位后妃都没有独立的院落,全部住在皇帝所居的一个套院里。   皇帝没急着去后寝,在前面的书室召见大臣问话,批阅最加急的奏折。   忙过一阵,随侍的大臣们也一个个回去休息了,昝宁却不想去后院,他问:“这书室旁边有没有斋室?”   大总管李贵陪着笑说:“万岁爷,这行宫简陋些,未设斋室。万岁爷累了,就到后面寝宫休息吧。寝宫打扫得干净,奴才已经去检视过了。”   皇帝说:“很累了,今日就不用绿头牌了。”   李贵说:“是呢,行宫里头规矩没那么重,万岁爷就带了主子娘娘和三位小主子,不翻牌子就不翻牌子,您想和谁……您知会奴才一声,奴才去请那位娘娘到寝宫候着。”   皇帝皱眉训他:“得亏你跟着朕这么久了!怎么还揣摩不出朕的意思呢?很累了!很累了!”他把“很累了”连说两遍,一遍比一遍说得用力。   李贵哪能不晓得呢?但问也哪能不问呢?皇帝在前头召见大臣的时候,皇后和几位嫔妃就在后头问他了。   当然,皇后嫔妃们要脸,不可能直接问谁侍寝,问的是:“哎,听说先帝爷就没几次出宫巡幸的,咱们都早不知道出宫在外的规矩了。这晚上万岁爷不能没人伺候吧?李总管得问个准话儿啊。”   李贵得了皇帝亲口的旨意,自然按着这个套路去传话去了。   皇帝在书室里默默地等了一会儿,他一天在车里颠簸得也累死了,刚刚强打着精神处理事务,现在闲下来就觉得疲劳潮水般涌过来。偏偏李贵那该死的总不来回话,他觉得自己都快盘坐在书室的条炕上睡着了!   想想得起身散散,他舒开两条腿,披上一件外袍,到书室门外转转。   行宫里伺候也是排班的,因为人手少,不少宫人已经去睡觉了,到处觉得宁静,只有秋虫在到处唧唧地鸣——这里旷久无人,虫鸟都较紫禁城里多,天高云淡,一弯月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令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侍奉在门口的小太监轻声问:“万岁爷是要在附近散步么?”   皇帝“嘘”了一声:“朕一个人在周边略走走,不要人跟着。”   小太监低声道“嗻”,又补充说:“万岁爷,茶房有备着枣仁汤,膳房也准备着晚点,随时备万岁爷传唤。”   皇帝白天被颠得直到现在都没胃口,摇了摇头,背着手一个人四处看看,不觉走到茶房边。   里面热烘烘的,炉子已经封了,只有一排“五更鸡”上炖着水和茶汤,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一个小太监在里面打着盹儿看火。   皇帝四下一看,果然抓着另一个该当在里面当差的——现在却在屋子外面开小差呢!   他现在一看身形就知道是谁。但见蹲在假山石下面的草丛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什么,却不知道她在干嘛。   皇帝悄声过去,轻轻用脚背踢了踢她的屁股,问:“干嘛呢?”   李夕月蹲得不稳,给他踢得一个趔趄,差点跪地上。她先是很懊恼,但见是皇帝,懊恼也不敢发作,回复道:“回禀万岁爷,里面茶水都备好了,五更鸡上炖着,您随时要都是热的。”   皇帝说:“别忙着先推卸责任。问你干嘛呢。”   李夕月岂敢不先把责任给他汇报清楚,不然,他拿“擅离职守”之类的大帽子扣她怎么办?说清楚了,她才从容回答:“里面呢没啥要紧事,奴才出来看看,刚刚听见这里有虫鸣,所以来瞧瞧。”   皇帝很感兴趣:“上次那只金蛉子忘在宫里没带出来,你是打算再给朕捉一只?”   出门前乱哄哄的,确实没记得一只虫子。但李夕月摇摇头:“万岁爷,金蛉子其实不耐寒,这里比京里冷些,季节也不对了,估摸着捉不到了。奴才刚刚看的是蛐蛐儿。”   “这里有蛐蛐儿?”皇帝兴趣不是很大,“斗蛐蛐这种,明宣宗都给人诟病了几百年了。”   李夕月说:“万岁爷说的是《聊斋》里《促织》那故事吧?那故事是挺凄惨的,您是一国之君,‘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确实是别玩的好。”   皇帝给她说得不服气起来,也蹲在她身边,问:“不用你谏言,朕自然晓得分寸——就是玩,也晓得分寸。你读的《聊斋》,是本写鬼怪的书?”   李夕月侧头问:“啊?万岁爷博览群书,居然没有读过这本?”   皇帝说:“这种民间的稗官小说,朕读了干什么?”   想想愈发不服:“你倒像读过多少书似的。”   李夕月笑起来:“奴才读书读得当然不如万岁爷多,家里也不让我读这些稗官小说类的,可是《女则》《女诫》有什么好看的?我阿玛摆在书架上的都是好书,可我不爱看,但他橱里偷偷收着的那些书,我哪本没读过?”   “你阿玛也读稗官小说?”   李夕月说:“打发打发时间,积累积累谈资——嗐,他们那种小吏,写笔文章反正都是照着格式套,平日读书就是为了消闲,难不成还去考状元啊?”   “在旗的人也不是不能考。”   李夕月说:“他呀,老被我额涅说,说他就知道玩,没啥出息。我看,他玩倒是玩出了点出息,反正朋友一大堆,但考状元是别想。”   又说:“其实我们小户人家,哪那么多讲究?小日子过得就是皇天和皇上的恩赐,自己再不去寻些乐子,生活真无味得很。”   突然她停了口,也顾不得旁边就是皇帝,命令式的“嘘”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换地图啦 第32章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预警,这章是皇帝的守身保卫战,哈哈   皇帝顺着李夕月的目光看过去, 一块石头边赫然停着一只蟋蟀,在月光下显出紫金色的背,粗长的腿, 两条长长的触须,正在无知无畏地振翅高歌。   李夕月理都顾不得理皇帝, 全神贯注地拿个竹筒往蟋蟀身上一扣, 一下子就扣准了。   皇帝都忍不住为她喝彩:“这一下漂亮!”   李夕月回头看了他一眼, 眉眼弯弯,嫣然笑道:“谢万岁爷夸奖。”然后小心用张叶子合住竹筒的口子,再倒过来让虫子掉进底下, 用团起的麻绳把口子封住, 拍拍手说:“这地方真不错,今晚上就抓着了两只雄蛐蛐。”   “然后你想干啥?”   李夕月想说“斗蛐蛐儿呗”,话到临口顿住了——谁知道宫女斗蛐蛐儿犯不犯忌讳?   皇帝催着问:“说呀, 然后想干嘛?”   李夕月皮着脸笑道:“就养着听听响儿呗。”   “我才不信!”皇帝有些生气,“你真是, 一句实话都不肯跟朕说。”   他觉得心寒——热脸总贴她的冷脊梁, 于是瞬间就像要翻脸一样,起身掸了掸袍子摆, 冷着面孔说:“估摸着就是斗蛐蛐儿吧?没意思,变着法儿玩这些花头, 以为瞒得过朕?”   说完,拔脚要走。   李夕月慌了, 怕他生气要惩罚她, 赶紧追上去拉着他短马褂的边儿,哀求着:“万岁爷,奴才错了。确实是想斗蛐蛐, 但奴才既不赌,也不带坏其他人,您就饶奴才一遭吧。”   皇帝心里熨帖了,回头看她有些紧张,拉着他的衣襟像个淘气干坏事被抓的小女孩,不由也孩子气地一笑,在她鼻头上摁了一下:“不罚你可以,虫子收好,朕回头再问你的话。”   李夕月这才放下心来,投桃报李地说:“谢万岁爷的宽宏大度!今日奴才烹的枣仁茶,万岁爷舟车劳顿,喝一盅祛劳安神。”   皇帝听这话就更贴心,微笑道:“那敢情好,一会儿直接送朕寝宫去。”   李夕月“呃”了一声。   皇帝奇怪地问:“怎么了?就在后面,坐北朝南正中一间,怕找不到门还是怎么地?”   李夕月鼓着闯鸿门宴的勇气,低低地应了声“是”。   她步伐有些踟蹰,她真是不想招惹他,但是有时候自己没脑子,不知不觉就和他聊得甚欢,简直比入宫前和隔壁家亦武聊天玩耍还要欢。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么?!   她战战兢兢端着一盅枣仁茶到皇帝正寝的门口,低声道:“万岁爷,奴才奉旨送枣仁茶。”眼睛睃着地面,打算送完茶就快快地离开,回屋睡觉。   里面却传来女人的声音:“来了。”   李夕月还在打愣怔,帘子已经揭开了,露出一张薄施脂粉的脸,那脸上一双射着钉子般光芒的眼睛下死看了李夕月一眼,嘴倒是在笑:“正等着呢,我端进去。”伸手就把托盘给端了进去。   李夕月反应快,赶紧替她打着帘子,免着碰到头。   见那背影瘦得佝偻,穿着织锦缎的长衬衣,裹得身形瘦伶伶的,倒是织锦缎上的平金绣在烛光下闪人眼睛。   李夕月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皇后纳兰氏么?   远远地,她不止一次地打量过纳兰氏,但隔得远,和离近了看好像很大不同。   纳兰氏不美,长得像太后,也像太后喜欢的类型:瘦而骨骼宽大,瓜子下颌,颧骨分明,眼睛亮而尖锐——后宫一挂都是这种类型,民间所谓“刻薄相”,无论俊与丑,都叫人感觉不亲近。   李夕月自己譬解:人家是正头夫妻,虽说听闻感情不怎么样,但毕竟是夫妻。按着传统,不都是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论民间还是皇家都是一样,感情都是处处就有了。看皇后平日里不苟言笑,其实心里还是巴结她这位丈夫的。   既然有人替她送了枣仁茶,她自然乐得早点去休息,也不用再担心皇帝又对她会有不三不四的举动。   只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牙根子发酸。   李夕月回屋睡觉前漱了两回口,这种牙根子发酸的感觉还在。   等到躺在酣睡的白荼身边,她翻来覆去很久都没睡着,慢慢觉知这发酸的滋味不仅是牙根,还有鼻腔,还有眼眶,还有心窝子里,想着皇后的背影,她就浑身酸痛了一样,眼前不时闪现皇帝笑起来时和风朗月的少年人模样——他长得比人人夸赞的亦武还要好看!——可却和那个瘦得佝偻的皇后在一起,不般配啊!   李夕月觉得自己心里是在为他叫屈,又觉得她有什么资格为他叫屈?   她翻过来,又翻过去,把白荼都翻醒了。白荼迷迷糊糊中骂她:“你还不睡?明儿又是坐一天大车,你倒不怕晚间伺候万岁爷时打瞌睡?”   李夕月不敢动了。   她摆在桌子上的两个竹筒被月光晒着,慢慢传出了一只雄蛐蛐绵长的振翅歌声,另一只也不甘示弱地鸣叫起来。   李夕月看着窗口的月光,自己开解自己:关我什么事?!   却说皇帝比她受的惊吓只多不少,偏偏又无可奈何。   他进屋时还挺高兴的,小太监揭开帘子,他就看到皇后转脸对他一笑:“万岁爷回来了?”   皇帝定在门口,简直想把那个不及时通报的小太监臭揍一顿。   “你怎么在这里?”他冷着脸问。   又转脸到处找:“李贵呢?怎么没见他?”   皇后笑道:“李总管忙前忙后的,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去休息了。臣妾知道皇上今儿白天一定是累坏了,你喝一盏茶,臣妾给你揉揉腿。”   “不用了。你不回房里去?”   皇后温柔地笑着说:“担心皇上,怕那些小宫女小太监躲懒,还是妾来伺候放心。太后也切切嘱托过呢,叫妾一定不能懒散,皇上难得出一趟门,照应得一定得比家里周到才行。”   搬出太后来,皇帝就有些没奈何,抬眼看了看行宫的寝卧,就此一间,无处可避,此刻少不得咬牙一般,自己伸手把外头氅衣脱了,丢在熏笼上,然后说:“累得慌,早些睡吧。”   皇后温柔地“是”了一声,上前亲自给他解脖子下面和腋下的扣子。   皇帝浑身一僵,但贸然把她赶走有些不合时宜,只能抬着头、闭着眼让她凉冰冰的手指在自己喉结处拂来拂去。等换了寝衣,他钻进暖融融的被子,自顾自把被窝裹紧,脸朝里翻了个身,瓮瓮地说:“睡吧。”   背后半晌不闻动静。   皇帝闭紧眼睛,心里想:无非就是还像以前那样,他和皇后睡一张床、两个被窝,中间还隔个“楚河汉界”,一晚上井水不犯河水,明早上这场苦刑就算完了。   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皇后上床的动静,又片刻,感觉那手指在扒拉他的被窝,好像要钻进来。   他蓦然回头,厉声问:“你干什么?!”   灯已经熄了,但就着外间烛火的余光,仍能看见皇后灼灼的目光:“这被子是不是单薄了些?”   皇帝觉得她简直不知羞耻!   但张口又突然觉得难以驳斥。   好一会儿才说:“我不嫌薄,你要觉得冷,就回自己屋子里找厚被子。如果要睡,就好好休息罢了,朕说了今天很累,你能不能安生点好好让人休息?”   “臣妾是想……给皇上解解乏。”皇后不屈不挠地低声说,“妾自正门抬进宫里,大概一直不懂伺候皇上……”   皇帝说:“睡个好觉最解乏。我说你也知道点不好意思好不好?你要闲得慌,你在一旁读读书就是了,让朕早点休息好不好?”   皇后的脸背着光,皇帝觉得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又好像有火光,他瞥了一眼,觉得背上瘆的慌,转脸睡了一会儿,始终没感觉背后的人有睡下或离开的任何动静,不由又抬头回眸一看:果然她还是刚刚的样子跪坐在床上,带着水光或火光的眼眸仍盯着他。   皇帝脊骨发凉,掀被子起身,恨恨道:“怎么有你这样的!你不肯下去,朕下去就是了。”   起身披衣,打算在一旁的条炕上看看书坐一夜,实在受不了就蜷着睡一会儿罢了。   还没走到条炕那儿,腰里突然被人环住了。   皇后的眼泪隔着薄薄的寝衣浸渍到皇帝的皮肤上,皇后说:“皇上,您真打算记恨妾一辈子么?”   皇帝简直好笑,又觉得背上被她滚烫的眼泪渍得难受,说:“我没记恨你,我就是想好好睡一觉。怎么你们都把我当手巾么?不拧干了不能放走?”   “万岁爷血气方刚的年龄,”皇后执拗地抱紧着他的腰不撒手,“十天里有五六天是叫去,我不信您不行。”   她这是带着些激将——男人听到女人说自己“不行”,少不得怒发冲冠,立刻“法办”。   但皇帝掰开她的手说:“我对这事没啥兴趣行不行?你要觉得我不行,不行就不行吧。你要实在想检验检验,行,我找个宫女检验给你看行不行?”   扬声好像就要唤人。   皇后这时候才臊到不行,脸红着,很快又煞白,瞪圆了两只眼睛,冷笑道:“检验什么?不必了!皇上无非就是多嫌着妾罢了。妾曾经是做错了事,但想着皇上是男人家,宰相肚里尚且能撑船,何况一国之君,岂会那么小肚鸡肠,为了一个卑贱宫人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皇帝气得简直想抽她那脸一巴掌,但比起抽脸,还是言辞的恶毒更能伤女人的心,他笑道:“你错了,我当然不会为你好妒恶毒、逼死骊珠这件事记恨至此。我只是嫌你丑,看着就没胃口——你说朕好歹也是一国之君,难道上个女人的床还不能看脸了?日后生出皇子公主,万一也这么丑陋,岂不是日日看着难受,觉得对不起孩子?”   皇后浑身抖起来。   皇帝瞧着终于心满意足,回到榻上抱起一条被子,折回了一旁的条炕上把被子一扔,然后自己钻在被窝里背着皇后睡觉。   条炕短些,他也一夜没有睡好,想着明嘉靖差点被宫女勒毙,他也不知道皇后那恶毒的女人会不会对自己做点什么,所以稍有风吹草动就醒过来四下里望。第二天起床后头晕脑胀,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33章   离开后还觉得难受得慌, 皇帝昝宁气不打一处来,先把李贵叫过来痛骂一顿,接着昨儿负责寝宫值夜的小太监, 被他喝令责打了二十板。   几位嫔妃在旁边看,都知道昨儿个皇后一直说要等一等皇帝, 要问几个行宫里处置事务的则列, 原来是投怀送抱去了, 而且还没送得成,她们几个想着就觉得趁意。   现在皇帝杀鸡儆猴要惩处小太监,更是宛如“啪啪”地打皇后的脸, 所以几乎都是含着笑劝解:“皇上, 路上带着个受伤的小太监着实不便,还是免了打吧。”   反而是皇后冷冷淡淡说:“皇上有他的规矩,犯了规矩, 凭怎么打也是应该的。受了伤,骑不得马, 坐不了车, 还有两条腿可以跟着跑呢。你们还是少说些话,听皇上吩咐就是了。”   夫妻俩一直就这么斗法, 皇帝拿她也无语,摆摆手对李贵说:“听见没?打!”   虽然帝后闹意见, 但也没有耽误行程。   皇帝早晨处置上京里送来的折子,又会面了几位军机, 板着脸算是把事情处理好, 然后带着不那么急的一些请安折在御辇上慢慢阅读。   李夕月她们也在大车上随着队伍前进。   今早那个受无妄之灾的小太监,被打得凄楚的模样她们都听见、看见,而且都有兔死狐悲之感。板责只是轻刑, 所以也说不好哪天就会落到谁头上来。   一天又是颠簸得昏昏沉沉,终于到了下一站的行宫。   跟驿站似的,每天的路程都是掐算好的,但因为这天下起了雨,路上小有泥泞,车辆和辇轿都慢了许多,到行宫时天已经黑透了。   皇帝匆匆叫了传膳,他吃完,才轮到各宫的宫人抓紧扒两口。接着见这个行宫依然是皇帝书室的灯光大亮着,后寝的各位后妃这日是格外的沉默。   李夕月打了个哈欠,对白荼说:“今儿是姑姑的班儿,有劳了。我打着热水等候姑姑伺候完回来洗漱。”   白荼说:“没事,你睡眠好,熬不得困你就先睡。”   她伺候了没多会儿就又回来了,摇了摇已经倒在榻上梦见周公的李夕月:“夕月,醒醒,万岁爷现在就认你了,快去伺候茶水。”   李夕月累了两天了,实在爬不起来,嘟囔着:“他也太不体恤我了!有这么折腾人的嘛?”   白荼也没办法:“谁叫你这么快就成了养心殿得宠的宫女呢?起来吧,累是累点,能在御前长脸是好事,将来宫里行走,谁不看高你一头?你看看人家李总管,万岁爷一会儿看不见他都不行,常年都没个休息,但是后宫哪位主子不客气着敷衍他?”   看李夕月不为所动,她只能祭出杀手锏——拿出缝衣尺子威胁说:“万岁爷叫你都叫不动,皮还真是痒痒。我先给你去去痒,要是还不满意呢,今儿早上那个值夜的小太监可就是你的榜样了。”   李夕月一骨碌爬起来。   她可不想被打得屁股开花,车没法坐,马没法骑,忍痛拖着两条腿走到热河围场去。   到皇帝的书室时,她骨朵着嘴,进门先看墙角的自鸣钟。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憋着的气不由朝她身上撒:“看什么呢?进来不是先问主子要什么?”   李夕月听他语气不善,不敢招惹,垂手蹲安,恭恭敬敬问:“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其实就想有个人说说话,他望着桌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折子和书本,颓然地说:“过来。”   李夕月本能地就不想过去,她想着白荼的话,完全不认同:她李夕月不需要各宫的娘娘客气敷衍她,她只想清清静静服役到二十五岁就回家!   结果皇帝火气正大呢,一拍桌子呵斥:“叫你过来你聋了?!”   李夕月只能乖乖过去了。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战战地过去,两只手死死地交握着,既不敢靠近他,又不敢离他太远。他缓了口气说:“吓到你了?”   李夕月正在讨厌他,连话都懒得说,摇摇头,想想自己被从热被窝里拉出来,好好一个觉整没了;在他身边受气,一句委屈都不敢提;他有时候还觊觎她,她还得担心别给他占了便宜、吃了豆腐……她李夕月进宫的日子怎么这么难捱啊!   想着,悲从中来,“吧嗒”一颗眼泪掉在皇帝案桌上。   ——这宫人无故在主子面前掉眼泪也是罪过,李夕月吓得赶紧伸手在桌上一顿擦,解释道:“刚刚外头的风沙迷了奴才的眼睛。”   皇帝反倒是同病相怜起来,和声道:“没关系,我也有好多不开心的时候。”   又问:“你在家不开心的时候做什么来排解呢?”   李夕月被他说得先抽噎了两声,第二句问题倒让她收了泪思考起来。忖了忖就答:“反正奴才不开心时也不会打弟弟妹妹出气。”   皇帝笑了两声:“你是觉得我打那小太监出气不好?”   “不是不是……”李夕月手乱摇,“奴才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若是打了他们,他们一顿哭,我心里也会怪不好受的,还不如想别的法子排解。”   皇帝歪着头看她的脸,最后很郑重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君子不迁怒不贰过,这个毛病,我要改。”   李夕月眨巴着眼,觉得他温和得简直有毛病。   而在皇帝看来,灯下的女孩子明眸如水,睫毛乱闪,稚拙中又有一种温柔聪慧。   “那么你怎么排解呢?”   李夕月这次更认真地想了想,说:“法子其实挺多的,看闲书、斗蛐蛐、放鸽子、侍弄花草……反正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想想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心情慢慢就开阔了。”   皇帝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只是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他苦涩地笑了笑:“人都觉得做了皇帝好,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睡不完的漂亮女人……其实他们不懂。”   李夕月排解愁绪很快,听他说这个,立刻笑道:“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想事儿的。奴才是到得宫里,才知道皇上怎么过日子;我阿玛他们在内务府当差,也明白,不过关注的是万岁爷的吃穿用度更多些;奴才家买的两个丫头,原是他省的流民,她们开始提及皇帝时说:‘当皇帝好啊!砍柴都用金斧头呢!皇后娘娘天天给他用猪油烙白面饼吃,想想就馋人!’”   皇帝被逗乐了,“噗嗤”就是一声笑。   他眉目一舒,顿然就是美少年的样子。   李夕月不由贪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眼神对上,反而都一愣,又都飞快地瞥开眼。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说:“行,我也找些乐子,你把两只蟋蟀拿来,咱们斗蛐蛐玩儿。”   李夕月一吓:“万岁爷,这可不行,‘促织皇帝’叫啥来着是个昏君呢。奴才要背了这‘教唆万岁爷不学好’的罪名,还不得给打死?”   “谁能打死你?嗯?”皇帝笑着瞥她,“当我护不住你?”   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容顿时收了,而且垂下了头。   李夕月觉得“喜怒无常”四个字确实配他,又觉得皇帝的喜怒无常大概也源自他是个可怜人——人的可怜分很多种,他们家的丫鬟身世可怜,饿得芦柴棒似的被卖到人家做奴婢,可是却很高兴,因为终于有口饱饭吃了;他却是不愁衣食,可怜在竟不知世界上有无数的乐趣可以抵消烦恼。   好一会儿,皇帝垂头说话:“其实明宣宗任用三杨,减免赋税,改革内阁,宣德一朝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宣宗与其父一起被称为‘仁宣之治’——这实在不是昏君。所以说看人哪,不能只看一面,不能因他喜欢促织,喜欢斗蛐蛐,就认定他不是个好皇帝,这未免偏颇了。你说对吧?”   李夕月脸红:“奴才还是读书太少,话本子小说之类,实在当不得学问……”   皇帝笑笑:“不过也好,挺有趣的,看你说话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大概就有这些杂书的功劳。”   他终于体恤李夕月:“不早了,和你聊聊不觉得时间,不过坏情绪确也排解了不少。你赶紧回屋休息去吧。”   李夕月吞吞吐吐说:“谢万岁爷隆恩。嗯……万岁爷,明儿能不能免奴才晚上当差?”   她倒霉啊,天天被他提溜着,都没个休息的时候!   皇帝奇道:“怎么的?”   李夕月忸怩道:“出宫这几天,天天忙得很,睡得晚起得早,奴才都三天没有沐发了,估计头发都要臭了,怕万岁爷闻到了会生气。”   皇帝失笑:“好,准你的休沐。”   李夕月觉得今儿这差总算有收获,高高兴兴叩谢他。皇帝在她蹲身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的头顶。   那是一头浓密的黑发,好像有一点点油,但亮汪汪的,还有淡淡的桂花油香气,决不至于就发臭。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顶心,在李夕月惊疑抬头之前说:“别紧张。说实话,后宫不缺女人,缺个能说话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4 08:00:00~2020-02-19 23:5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潮水带星来、小麻雀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oul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谁干我就干谁 11个;66 7个;寒夜琴挑 3个;宁宁、35104903、39235574 2个;风窈窈、ccc、不应当我只是一颗小白、春木、阿點、长相忆、solo~无邪、小麻雀、赏花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禾 26瓶;soul 18瓶;洛城东、宁宁 10瓶;oranter 7瓶;雾禅、桃花灼灼 5瓶;mazuka 2瓶;3755609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第二天, 没睡够的李夕月被姑姑白荼摇醒,惺忪地起床洗漱,打算继续坐上大车往热河方向而去。   不曾想李贵那里传来圣谕, 道是今日送来的奏折多,万岁爷来不及批阅, 在此处行宫多停留一日, 也给随行的各人休沐的时间。   李夕月欢呼一声, “哐当”又倒炕上去了。   白荼又好气又好笑,想想这几天李夕月也替她当了不少差了,也就没有喊她, 打算让她好好睡一会儿补觉。   李夕月是在两只蛐蛐儿欢快的鸣唱中自然醒的, 分给宫人的早点已经摆放在她居住的屋子里,热水打在门口的木桶里,李夕月浑身放松, 吃了早点又洗头发,最后坐在窗边一边梳头一边晒发。   直到下午, 皇帝书室那里才传她的差。   白荼挽着袖子出来, 笑道:“睡够了吧?打起精神好好伺候万岁爷吧,上午半天我看他神不守舍的, 见到我都一脸讨厌了。”   这是打趣她,李夕月不愿意接这个话, 敷衍地笑笑,到茶房洗手煮水, 预备里面随时传差。   晚膳的时候, 皇帝带来的三个嫔妃轮班往里头送菜,开膳的地方听见莺莺燕燕的声音,唯独不听见皇帝有什么回应。   李夕月心想, 嫔妃主子们送进去的都是山珍海味,肉菜鱼鲜吃多了必然起腻,准备着绿茶和普洱肯定没错。   果然,看着主动侍膳的三位妃子都退了出来,看来没有谁被他留下的;再一会儿,里面果然传茶水。   李夕月把焖普洱的紫砂茶壶和泡君山茶的瓷盖碗一道带了进去。皇帝在案前写字,见两味茶不由就笑:“伺候这么久,脑子总算长出来了。放下,另去拿样东西来。”   李夕月对他的刻薄话已经免疫了,反正总没好听的,但肯说笑总归是心情不差的表现。   “万岁爷还要奴才拿什么?”   皇帝低声说:“把你那儿斗蛐蛐儿的家伙什儿带过来。”   “啊?”   “声音轻一点!”皇帝斥她,“昨儿不就说好了吗?你悄悄地去。明宣宗虽然是个好皇帝,斗蛐蛐太入迷还是被诟病的,朕可不想落这个话柄。”   李夕月也没能耐像阁臣一样劝谏他,只好硬着头皮,做贼一样溜回自己的屋子,又做贼一样钻进皇帝书室里。   “可是……可是……”她还是有点担心。   皇帝揭开帘子到门口张了张,大声对李贵道:“朕这里有京里来的急件,谁都不许靠近,不许打扰,违者重处!”   侍奉在书室旁的太监和宫女们顿时都远远地躲开了,而且也防着其他人靠近皇帝处政的书室。   皇帝含笑在窗口看了一圈,放下窗支架,烛光明晃晃地照在洁白的窗户纸上,他却把李夕月引到光影映照不到的内室里,兴致勃勃说:“来,教教朕怎么玩。”   李夕月抱着一个深陶盆,另握着一把蛐蛐草,她把两只蟋蟀倒在深陶盆里:“万岁爷,没有蛐蛐罐子,奴才就拿这代替了。”又把蛐蛐草上面的穗折开,撕出细细的绒毛来,递给皇帝一枝:“万岁爷,用这绒毛轻轻触蟋蟀的触角,它觉得有人侵犯,怒气一发就会斗起来。”   皇帝笨拙地拿一枝蛐蛐草,挑了一只看起来又大又壮的蟋蟀,在它触须上挑弄了两下,那蟋蟀顿时张开两翅,嘶声鸣叫起来。   李夕月看他虽当仁不让挑了只好的,但实则是个外行,所以也不慌不忙,看那憨大个儿的蟋蟀逼近上前,才轻轻触弄了自己的蛐蛐两下。那蛐蛐也鸣叫了两声,两条粗壮的后腿支棱着,盯着前来侵犯的那只。   突然间,两只虫咬在一起,在陶盆里厮杀起来。皇帝先还平静,但见他选的那只居然节节败退,也开始沉不住气了,捶着御案道:“怎么回事!咬啊!”   但虫子才不理他是不是皇帝呢!大个子蟋蟀败下阵来,退到了陶盆一个角落里躲着。   皇帝捶了一下桌子:“再来!”   李夕月随口说:“只这么咬起来,一点不刺激。”   “你还要怎么刺激?”   皇帝想了想明白了,民间斗蟋蟀都要带点博.彩,他从里衣里解下一个手串,“啪”地往案上一拍。   李夕月一看:沉香的串子,颜色黑油发亮,想必是好料,而且佩戴已久。她心痒痒,但又警觉,这要是被她赢了来,万一皇帝反悔了找她茬儿怎么办?   她用蛐蛐草不断地撩拨自己那只蛐蛐的触须,终于撩拨得蟋蟀也怒发冲冠起来,径直朝着大个子那只冲过去。   皇帝手持蛐蛐草,凝眸盯着盆子里两只蟋蟀的战况,但也不时抬眸看看面前这位姑娘:她单膝跪在他的条炕上,一只脚还站在炕下,全神贯注,眼睛里仿佛闪着光。   这副高歌猛进的劲头,使得她手下的蛐蛐儿奋力搏杀起来。而那“憨大个子”大概也给惹急了,极力反击。   皇帝见李夕月还在触小蟋蟀的触须,突然伸手制止她:“你停下。”   李夕月也正在上瘾的时候,顿时道:“万岁爷,玩也有玩的规矩!”   “听不听旨意?”他冷着脸质问她。   李夕月反应过来,不能不停下手。   然而战况却反了过来,小蛐蛐没了蛐蛐草的挑拨,重新冷静下来,退了两步,查看着大的那只,突然龇开大牙,朝着大蛐蛐的前腿狠狠一口,顿时就把那腿卸了下来。   大虫败退,而小虫振翅欢鸣,胜负立定。   皇帝笑起来:“李夕月,你先是想欺君。”   “没有啊……”她当然不甘、也不能认。   皇帝说:“我虽不懂斗蛐蛐,但你这举动,分明就是想让你这只蛐蛐儿冒进丢师。你那么怕赢了朕的彩头啊?”   他把手串抛在她怀里:“拿去,愿赌服输。”   李夕月本能地接住,沉香含蓄的香气缓缓传入她的鼻子,她进亦忧退亦忧,陪笑道:“万岁爷,这可不是赌啊……”   皇帝笑起来。后宫宫人被发现赌博,是大罪一桩,她这谨慎也不为过。他温语道:“不算赌,是朕赏你的。”   后寝的四位后妃,一个比一个巴结他,但他仍愿在良夜里做些无关风月的事来打发无可言述的寂寞。   李夕月刚刚沐过的头发在灯光下缎子一样亮,长长的辫子从肩头垂到腰间,朴素的脸,朴素的宫女衣装,让他特有安全感和舒适感。   “去睡吧,明儿朕可不能再耽误行程了。”他柔和地说。   李夕月带着蛐蛐盆罐悄悄离开,昝宁又陷入一种寂寞里,他在案桌前枯坐了好一会儿,又再次看了看一堆折子。里面有一本是弹劾礼亲王府内的长史,拐弯抹角其实是攻讦礼亲王,他留中了。   “留中”的意思就是折本不发部商议,不交付军机拟旨,甚至静悄悄不让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知晓。廷臣把“留中”也称为“淹了”,意思这件奏事折就此不再落入旁人的视野,上奏的人既不会有褒奖,亦不会有处分。   昝宁默默地握着那本奏折,想着刚刚斗蛐蛐的过程,心道:不能冒进,不能冒进,要咬下礼亲王的臂膀,要忍得住,要让他骄狂起来。我才是天下之主,绝不做任何人的傀儡。   他回到寝宫的时候,发觉几个后妃屋子里的灯烛尚未全灭,昭昭之意他当然知道,也当然装糊涂。   “累死了。”皇帝似自语,似对身边的李贵说,“明日早晨开拔,今日不能不睡个好觉。”说得外头人都能听见。   而他躺在御榻上,觉得地龙烧得有些偏热了,浑身肌肉仿佛都在跃动,都在不安。   鼻端仿佛一直有李夕月沐发的玫瑰露香气,他只有在深夜才有渴求生出来。   可是,和她刚到养心殿伺候的有一次,他一瞬间的心动不一样,现在的昝宁完全不敢再提要求让她被自己临幸——愈是如今两个人谈得宛如朋友一样,他愈不敢,似乎他再僭越她,就会失去这唯一的一个知己好友一样。   车马停停走走六日到了热河行宫,皇帝只进去住了两日,接见了蒙古王公后便到了围场驻扎。   皇帝御幄早已备好,外围几圈全是行营,黄幔铺设为城,外面再加结绳网城,内外连帐密密麻麻有三四百座,到处都是卡伦(指岗哨和巡逻人员)。   皇帝自己也觉得新鲜,亲自踏遍行营各处,慰勉军卒,到视线最好的一座小丘上,他一眼能看到黄幔之外最豪奢的帐篷,大旗是镶红的“礼”字,亲王府的护卫营帐也有好几十。皇帝问李贵:“你看,镶红帐篷后面几座小的,贴得那么近,是谁住的?”   李贵说:“应该是礼亲王带来的几位侧福晋和王府庶妃格格吧?”   皇帝眯着眼睛说:“老当益壮啊?但会不会是他的幕僚?”   李贵笑道:“不会的,礼王自诩文才武略,不大爱用幕僚,更不会用在身边。正帐之后,不是女眷又能是谁?”   瞥瞥皇帝嘲弄的神色,他又垂头问:“万岁爷,几位娘娘说也好奇睡帐篷是什么滋味呢……”   皇帝冷了脸说:“你兜揽这些闲事干什么?她们给了你多少贿赂银子?”   见李贵急得要跪,他又一摆手:“她们想睡帐篷,过两天再说。朕也是难得清静。”   李贵说:“奴才晓得。近侍不能没有宫人,御幄旁几座小帐,随时备万岁爷传唤。”   果然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还是挺知疼着热的。   皇帝这才一笑,然后说:“咱们打个赌,你说礼王大帐周围是他家的女眷,朕说是他的幕僚,朕和你亲自去拜访拜访,若是你说对了,朕赏你御用赏人的锞子;若是朕说对了,你这个月月俸就收到公中给大家伙儿买好吃的。”   李贵哪指着那点月俸过日子啊,当下凑趣,答应了和皇帝的赌约。 第35章   皇帝和李贵信步到帐城之外巡视一圈。御驾所到, 人人都是恭恭敬敬跪了一地,昝宁登基六年,也不以这些虚礼为豪, 漫漶点头叫“免礼”,一路直朝礼亲王所居的行幄而去。   礼亲王倚老卖老惯了的, 明明知道皇帝御驾要来, 硬是等到昝宁一行已经到了帐外, 才故作慌张地出来迎候。他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这个跪叩之礼行得格外慢,擎等着皇帝快步上前托住了他的肘弯, 埋怨道:“皇伯父怎么还和朕多闹这些虚礼?您腰腿不好, 朕一直是叫皇伯父免礼的。”   人前称官称“礼亲王”,人后则用家人称谓,行家人礼仪。   礼亲王自然也习惯了的, 他是个胖子,就势颤颤地起身笑着说:“皇上舟车劳顿, 看着精神倒好。国有英健之主, 也是福运。”   把皇帝让了进去,自有戈什哈上前来奉茶。   昝宁在外不大肯随意吃喝, 任茶碗摆在手边也不去动。他左右看着亲王营帐,前为堂, 后为寝,中间用屏风隔开, 虽是出行所带的轻便的缂丝折叠屏风, 但看那缂丝就是进上的品质。而前堂的座椅均用狼皮,营居时隔湿最好,亲王用也不算僭越。   皇帝点点头说:“太简陋了, 叫皇伯父辛苦了。”   礼亲王道:“臣答应先帝,辅佐皇上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点子辛苦怎么敢在皇上面前提起?”   又说:“听闻皇上一路而来也没有停阅过各部的奏章,宵旰之劳,臣也感佩。”   昝宁便也跟他客气两句,拿着先帝的教诲出来,讲些“为民劬劳”之类的套话。   不想礼亲王转而问道:“但闻军机奏上有本折子皇上留中了?”   昝宁礼节性的笑容顿时凝结在面颊上。   他当然晓得,现在军机处的八位军机大臣以礼亲王为首,其他人也以这位议政王的马首是瞻,所有奏报但走军机处过手,轻的重的礼亲王就没有不知道的——他当皇帝当得憋屈也就在这里,明面上礼亲王恪守君臣之礼,但他想知道的东西全是礼亲王过手“滤”过的,相当于信息都拿捏在人家手上,擎等着看他的反应。   皇帝情急间捧起一旁的茶凑在唇边,假装呷了一口,平静了一下思路才重新笑着说:“礼亲王这里的茶可真不错。”   礼亲王扯着唇角很敷衍地笑了一下,鹰隼似的目光看着皇帝,挑眉道:“皇上喜欢就好。”   静静等他自己把话题回到刚刚令人尴尬的问题上去。   昝宁知道这是躲不过的问题,再想想,那份折子能够由御史台通过军机处到达自己这里,八成也是礼亲王着意放过来的。目标无非就是试探自己的意思,看看自个儿应对处置的有没有不利于礼亲王的地方。   皇帝顿觉得灰心起来,勉强笑道:“是本不利于皇伯父府内长史的弹劾,朕觉得那言官实在是小题大做,便把折子留中了,免得大家看着生气。”   礼亲王说:“皇上这样反而不妥。虽说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但是风闻若不确,奏事若明显有攻讦之意,皇上不让有司加以惩处,说起来反而像是臣蒙了不白之冤,倒要皇上曲为优容一般。皇上还是把那个言官交部议处更好。”   昝宁掩饰地又捧茶假啜了一口,方道:“皇伯父也说了言官可以风闻奏事,这事要为皇伯父正名可以,处置言官就不必了,否则,日后还有谁敢风闻奏事?言路岂不是就此闭塞了?”   “皇上——”   昝宁打断道:“这事容后再说吧。”   他起身负手说:“旁边几座营帐是皇伯父近身的戈什哈居住的?”脚一抬仿佛要去看看。   这下倒是礼亲王有些许尴尬,陪笑道:“万岁爷,后面是臣的内眷。本该给万岁爷叩首,不过妾室们衣冠不正,有辱圣鉴,隔日叫这些内眷入行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吧。”   即便是皇帝,也不好强见人家家眷,昝宁只能点点头:“好,那皇伯父今日好好休息,明日狝猎怕会疲劳。”   礼亲王送了出去,抬眼见皇帝除了带着李贵,另只带了十个侍卫,便说:“万岁躬亲降临,臣不胜感激天恩浩荡,不过皇上带的人也少了些。”   他扬声唤道:“扬古、崇均、亦武、贺柱,你们护送着皇上回御幄里,看看皇上那里还缺什么,务必供奉得到。”   皇帝说“不用”,但礼亲王点名的四个戈什哈但顾主命,不闻圣谕,客客气气给皇帝打千请安,然后跟在皇帝的亲卫身边,长长一支队伍到了网城里面。   皇帝的不快愈发多了,虽礼亲王的礼节无可指摘,但颇有示威之意。   这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暗地交手,他究输一着——礼亲王在圣驾面前,以亲贵和长辈的姿态,说话行事不容得皇帝有自己的主张,硬是压了皇帝一头。   “这便是僭越!这便是弄权!”皇帝昝宁暗暗想着,但只能暗暗咬牙切齿,先自忍耐。   他一到御幄就进了门,对几个戈什哈也不想赏赐他们“随侍之功”,因而假作忘却了,御幄里听见他在传:“渴了,奉茶!”   几个戈什哈也是第一次进皇帝所居的网城,各个好奇着,抬眼悄悄看看四处。   亦武恰见皇帝御幄旁的小营帐里钻出一个圆脸蛋的姑娘,长辫子及腰,细腰玲珑,步履轻盈,手上端着茶盘,在御幄门口声音琅琅:“万岁爷,奴才夕月奉茶。”   亦武眼睛一亮,想对她挥挥手,示意这里有个“故人”,倒是旁边一个拉拉他:“亦武,别傻看了,别人还不知你看啥呢。小心犯了忌讳。”   亦武赶紧放下手,再看了夕月一眼,觉得这个青梅竹马的姑娘进宫之后数月不见,反倒更漂亮水灵了,他心里暖烘烘的。   却说李夕月却压根儿没发现不远处的亦武,她满心就在自己端的茶盘上,进皇帝御幄之后,又是小心注视皇帝的脸色,以防哪里出差错。   皇帝的脸色又不好看,大概在礼亲王那里不痛快。李夕月几乎已经习惯了,但凡他这臭脸样,自己只能大气都不出地把茶端在他手边最合适的位置上,然后再悄摸摸离开,千万不能把火气往自己身上引。   但人算不如天意,皇帝在喝了一口茶后就皱眉说:“别跑,今日用的什么水?”   李夕月按规矩回复:“回万岁爷的话,用的是行宫收贮的山泉水,已经淀过滤清了。”   “真难喝!”他品评着,“这水不如礼亲王那里的。”   礼亲王的茶水,他也小小地抿了一两口,只润唇的量,但茶的香味和水的清冽已经足够品鉴了。   李夕月能说什么?默默然看看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昝宁又说:“他是会享福呢!出来围猎,带了一堆妾,他那老腰受得住么?”   说完这句,突觉自己是在一个谨严的处子面前说这些有另一层含义的话,不由抬头瞧了瞧李夕月的神情。   李夕月是忍俊不禁的模样,在御前防着失礼,死命地憋着笑。   皇帝本来心情就不好,顿时起身指着她鼻尖说:“你皮倒真厚!笑什么?你说你笑什么?”   李夕月刹那就不敢笑了,小心抬头看看他,嘟着嘴说:“奴才没笑什么……”   “我信你个鬼!”皇帝个子高,又离得近,低头说话宛如雷霆炸在她脑袋顶上,炸得她耳朵里“嗡嗡”地响。   李夕月缩着肩膀,偏着脑袋躲他的怒火。   皇帝对她吼:“重新回话!”   李夕月只好说:“奴才远远地看见礼亲王,腰腹有三围,像话本子里写的安禄山似的,万岁爷再提到他的腰,奴才想想觉得好笑嘛。”   真是,屁大的事也要吼人!要不是她编瞎话的能耐强,只怕早给他问傻了。   昝宁听她声音略带哭腔,知道自己这一顿咆哮把人家小姑娘吓到了,面对的是她,不是那些粗蠢的小太监,他就觉得没意思起来,咳嗽了一声打招呼道:“朕今天火气大,你别怕。”   “奴才能告退么?”   昝宁看她唬得可怜,心里有点愧疚,点点头说:“好,茶我也不想喝了,你和白荼把泉水多澄一会儿。去吧。”   李夕月战战兢兢出了他的营帐,到茶房里干了一会儿活,这委屈已经不是个事儿了。她想着皇帝鄙夷礼亲王“老腰”的话语,想着她偷看她阿玛的那些话本小说上写的故事,哪还有不明白意思的?自己越想越好笑,连扇着风炉的水她都差点笑出声来,惹得白荼多看了她好几眼。   晚上用餐时,皇帝吃不掉的一大堆菜御赐给随身伺候的宫人们。   白荼端着一盘鹿肉进门:“来来来,添菜。”笑得诡异:“沾你的福,我也有这样的好口福。”   “沾我什么福?”   白荼笑道:“御前讲究食前方丈,围猎时虽不如在养心殿,也算不差了。万岁爷这次赐菜,特别一道一道地指名道姓地给,李总管只是得了白肉,我们俩却能享用这仅只供上的肉。”   她笑眯眯看了李夕月一眼:“你说,万岁爷不是故意的?”   李夕月对这种打趣一直表现出嗤之以鼻:“我看就是随口说的。我还不爱吃鹿肉呢。”   “好吃呢!”白荼很认真地向她介绍,“真真是围场试猎新得的!围场里的动物,其实也是行宫佐领们豢养的,不过到底是放养在这么大的山林里,和家里养的味道还是不一样。统共得了两头鹿,万岁爷一只,另一只赐给了礼亲王和几位大臣。你尝尝,格外美味。”   越是好的食材,烹饪方式越是简单。李夕月瞥那碗鹿肉,肉片色泽鲜亮,裹着薄薄的高汤芡汁,香气扑鼻。她撇着嘴尝了一口,果然是入口如酥,鲜美的滋味溢满口腔。   但心里对他赌着气呢,她故意说:“我觉得没什么稀奇,姑姑你吃吧,我就吃点菜肉。”   白荼着意看她两眼,李夕月低头扒白饭。   白荼笑道:“生气了?”   李夕月飞快答:“哪有!”   白荼慢悠悠说:“行,那我就享口福了。”慢慢把鹿肉片都吃了。   李夕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看着白荼一筷子一筷子地夹鹿肉片,她就一口一口地咽口水,然后大口大口地扒饭来掩饰。   心里忿忿地想:谁稀罕你!见天儿拿人家撒气,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么?我早看透你了,不在乎你这点示好!   又想:这算是对她示好么?   再想:示好我也不稀罕!皇帝有什么了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记得那里看的资料了,围场的动物属于半豢养型的,不是十足的野生动物。不过,不管怎么样,古人猎捕大多是不得已,我们现在还是应该给野生动物多一些生存空间,我是坚决的自然法则支持者。 第36章   晚间白荼伺候最后一次茶水。   皇帝在御帐里擎灯看奏折, 一本一本皆看得仔细,一点细节都不肯疏忽掉——甭管他人如何掣肘,他总归是当朝的皇帝, 他自己不能自弃。   见白荼进来添茶,他放下手中的朱笔, 揉了揉睛明穴, 然后问:“鹿肉片好吃么?”   白荼急忙蹲身谢恩:“多谢万岁爷恩赏, 好吃极了。”   昝宁略感欣慰,又问:“她呢,喜欢吃么?”   白荼当然晓得“她”是谁, 今儿个下午御幄里皇帝的一顿吼, 谁都听见了。   他是天子,当然要端着架子,但细节处还是在刻意修好, 所以盼着“她”也懂得。   但是要不要欺君,白荼有些踌躇。   她这一踌躇, 皇帝心里就有些明白过来, 而且感觉胸腔里渐渐有些凉,有些酸, 他看看白荼,目光就移到了面前的一张白纸上, 于是提笔假装忙碌,在纸上乱写乱涂, 嘴上说:“你不必说了, 朕晓得了。”   白荼说:“万岁爷,她到底还小,入宫的时间又短, 在家里小姐当惯了,总有点小脾气。”   昝宁故作轻松地笑笑:“朕知道,谁还和小丫头片子计较不成?”   可是他睡下时,心里压制着的难过就泛上来,他拿她撒什么气呢?!活泼泼、笑眯眯的小姑娘,每每给他的坏脾气给吓到,会不会有一天也变得和紫禁城其他人一样没有生气,死气沉沉?   晚上入眠可以乱想,想了她一会儿就会有其他念头——算算他冷落后宫已经很久了,倒像自罚一样,憋得自己难受——却又不敢碰她,这是什么毛病?!   第二天皇帝围猎。   李夕月和白荼在营帐里听到围场上哨鹿的声音“呦呦”的,听得特别清楚。早晨是“哨”,到了午间左右,则马蹄声、呐喊声震天动地。   李夕月听她阿玛说过,围猎的过程就是侍卫们先头戴鹿角,用鹿哨子吹出雌鹿的叫声,引诱雄鹿前来找配偶,然后在皇帝和各旗统领旗子的指挥下缩小包围圈,把这一“围”的鹿及其他动物逼到空地上射杀。   李得文还感叹地说:“这些旗人的先辈可是真剽悍!从皇帝到满族大臣,哪个不是娴于骑射?每次猎获都是几百大车这么装,皇帝一个人射鹿、兔、虎……就能上百只!——记载上都写着呢。但如今到底不同往昔,旗下大爷们擎鸟笼子斗蛐蛐。”他会自失地一笑:“嘿,我也是。这会子叫我跟着射猎去,我只怕要叫野兔子蹬死。”   惊天动地的动静直到晚上才停息。   远远地看见山丘间茫茫的火把渐渐移近了,马蹄声也愈发清晰。守着网城入口的侍卫先举火把为号,接着是御幄周围服侍皇帝的小太监们奔散递话:“是万岁爷回来了!预备着伺候!”   其实谁都不敢怠慢,皇帝的热浴水、热茶饭都早就备好了,只等他回来一传,大家就能给送到位。   白荼在做茶房的帐篷里看风炉子上的水,絮絮道:“这水淀了两天了,滤了两回,再要怎么洁净就除非换水了。万岁爷回来一定口渴,茶水得温、不能烫。”   最后来一句:“哎,今儿是你的班儿!”   李夕月苦着脸:“我晓得。反正我每次伺候就是挨呲嗒。”   白荼别她一胳膊肘:“净胡吣,皇上对你怎么样,我们可都长着眼儿呢!”譬解给她听:“反正小心谨慎总没错,少说话,多看他脸色,特别是——”她拧拧李夕月的脸蛋:“要笑!”   正说着,李贵在门口一探头:“快!万岁爷渴了好一会儿了,奉茶!”   李夕月被白荼轻轻推了推,没奈何端着茶盘去他御幄里。正好看见好几个小太监在抬雨毡、油布和皇帝洗浴用的大澡盆,还一桶一桶地准备着热水。   李夕月进门,见皇帝穿的是甲胄,这会儿斗篷和帽子都摘了,嘴唇有些焦敝,脸色也不大好看。   “万岁爷,茶。”她愈发小心,走路都悄没声儿的,轻轻把茶盏放在他手边的小案上。   昝宁大概渴极了,端起茶碗一吸而尽,然后示意她再倒一碗茶。   李夕月倒着呢,澡盆和澡水都准备好了——就在屏风隔着的、做寝卧的后半边帐篷那里。   昝宁喝完第二碗茶,抹了抹嘴角的水渍,伸平双手让伺候衣冠的宫女给他卸下甲胄。   没想到这甲胄还挺沉的,平时最重不过捧冬朝服的小宫女把胸甲卸下来后居然一下子没捧住。李夕月眼疾手快上前帮着捧了一下,不然,这沉重的胸甲要砸在皇帝脚趾上,这宫女只怕要玩儿完。   李夕月看那宫女脸煞白,抖得几乎都站不稳,想想皇帝平素这喜怒无常的毛病大概也不是用来吓唬她李夕月一个人的。李夕月忍不住低声为她求情:“还好,还好,哪晓得有这么重,换我也要趔趄一下,呵呵。”   皇帝听她傻笑的声音,便一句话没说,继续张着手让她们俩合作卸下其他甲胄。   李夕月最后帮着司寝的宫女一起解开皇帝行猎用的宽板犀带,他衬在里面的襜褕一松,薄薄的汗水味就传了出来。不知怎么,李夕月觉得那味道并不难闻。   但皇帝扯过司寝宫女手里的一件披风,裹着自己到了后面去洗澡,嘴里还说:“口还是渴,换菊花茶来,洗完澡喝。”   里头再唤李夕月时,她已经从容地备好了菊花茶。进门后看见皇帝并不在前头,倒是屏风上映着他的影子。   “茶好了?”他在里面问。   李夕月只能硬着头皮答:“是呢。奴才把茶放外面案几上吧。”   皇帝说:“送进来。”   她只能继续硬着头皮把茶往里头送。   到屏风后头,她捧着茶盘稳稳地蹲身请安,悄悄看了看昝宁的神色,不看还好,一看正好见他穿着里头中单,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正专心致志看自己的手。表情倒没什么特殊的地方,无喜无怒,就是专注地看手上包扎的布条。   李夕月忍不住问:“啊?万岁爷的手怎么了?”   皇帝无所谓地说:“没什么。做阿哥的时候每日要练骑射一个时辰,做皇帝后躲懒,这六年才第一次握马缰,握弓箭——没成想那弓弦挺硬,急着射一只獐子的时候割了手。”   他一脸无辜地耸耸肩膀:“扳指是我自己没高兴戴着,果然当时就报应了。”   “流血了没?”李夕月把茶盘放在一旁,关心地看了看他的手。伤在拇指根和虎口的位置上,裹了一层布,有淡淡的血腥味。   皇帝笑道:“就一点点血,根本不疼。”   逞完强报应又来了,他拿茶碗时不小心碰到伤口上,顿时疼得一龇牙。   李夕月一时都顾不上担忧自己伺候不周会挨罚,而是担忧地盯着他的手:“疼死了吧?奴才知道弓弦勒得可厉害了,只怕油皮都揭掉一层。”   皇帝则没有说话,她凑过来的小脑袋正好在他注目之中,洁白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嘟起来好像要给他吹吹气的嘴唇——都在他的注目之中,看得很清楚,也很温暖。   他过了一会儿慢悠悠说:“说实话,还真的有点疼呢。”   李夕月完全没注意他这大灰狼似的凝注的目光,对着他的手左瞥右瞥:“得疼好几天呢,做事也不便当。”   皇帝应和着:“是呢,不便当的事可多了!”   李夕月马上反应过来:“哎,可惜奴才是女儿家,不方便伺候万岁爷不便当的事,奴才叫值夜的小太监进来吧。”   皇帝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皱眉道:“哪有你这么凉薄的人?”   李夕月浑身都是紧的,陪笑着说:“万岁爷说笑了……奴才……哪里凉薄?”   你才凉薄呢!   “你看你来问疾、侍疾,却挂了一张脸,不是让人徒生紧张?”他胡搅蛮缠,硬是要鸡蛋里挑骨头,“一点安慰都没有,倒要跑了,还说不是凉薄?”   李夕月哭笑不得:可我就是笑了,你也可以说“看这个人,朕都受伤了,她还笑得出来,真是凉薄无情啊!”反正横竖都是我不对。   她愈发挂着脸说:“奴才可没资格安慰万岁爷,再说,万岁爷是铁铁硬的男子汉,更是不在乎这种小伤小痛,奴才要真安慰了万岁爷,不反而是看不起万岁爷?”   皇帝给她的诡辩噎住了,恼上来把她袖子连着胳膊一甩,呵斥道:“滚吧!”   李夕月逃命似的滚了。   昝宁气得睡不着。   手上一阵阵疼,不严重,但也打扰睡眠,想着礼亲王可恶的嘴脸,再想着李夕月可恶的嘴脸,他翻烧饼似的,气起来就捶枕头。   捶了一会儿想:可恶,礼亲王是尊亲、是议政王,暂时不能动他,但她李夕月是个啥?凭什么朕还受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气?   一时恶从胆边生,大喊着:“来人!”   值夜的小太监就靠着屏风铺着毡子坐着,打着盹儿突然听见皇帝爆竹似的声音,一激灵蹦起来问:“万岁爷什么吩咐?”   皇帝说:“把李夕月叫过来!”   小太监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主子啥意思啊?   不过啥意思不需要他操心,他只操心速传这条谕旨。   李夕月睡得正香,被唤起来,又累又气又怕,在白荼旁边已经扁了嘴要哭:“万岁爷……万岁爷太过……”   白荼在她把“分”字说出来把她嘴捂上了。   她劝李夕月:“开什么玩笑?抗旨不遵,抑或背后饶舌,哪条罪状不够断送你?去吧,是祸——是福——躲不过。”   “可我不想……”这么晚了,任谁都会想:大半夜了,独寝的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啊?   白荼叹口气劝她:“往好处想,说不定就是你翻身的日子呢?”   李夕月根本不想翻这个“身”,但被白荼连劝带掇弄,她也没那胆子真的抗旨——还有一家子人呢,谁敢忤逆皇权——只能披上衣服,挨挨蹭蹭地进了皇帝御幄。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夕月:啊啊啊~导演换剧本~~~   昝宁:哈哈哈哈,不要替身我亲自上~~~ 第37章   皇帝躺在软绵绵的地铺上, 闭着眼睛,乌黑的头发从明黄色枕头上盘曲着垂下来,受伤的手放在被子外, 听见动静就说:“唤个人来伺候要这么久?”   李夕月想明白了,拗是拗不过, 先别把气氛弄糟了, 低声道:“奴才刚刚已经睡下了, 天儿冷,衣服多,穿起来误事儿。”   皇帝仍旧闭着眼睛:“你值夜吧, 另一个出去。”   李夕月看着那小太监弓着腰出了门, 她心脏“怦怦”地跳,离他总有一丈远,目光更是游离。   皇帝看穿了她一样说道:“你别想美事。朕今儿骑马腿酸, 你过来给捶捶。”   李夕月略松了口气,跪坐在地铺上, 给他捶腿。   皇帝呼吸匀净, 好像要睡着了。   李夕月累得够呛,停下手歇歇。   皇帝却在她停手的瞬间问:“怎么回事停下来?”   李夕月明白他是要存心折腾了, 咬咬牙想:没事,只要不是他别有用心, 一点苦头还不能吃么?   又给他捶起来。   昝宁心里终于熨帖起来,而且觉得她的小拳头捶起来真舒服, 居然真就睡着了。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 他觉得有点冷,扯了扯被子发觉扯不动,顿时醒了。   帐篷里有火盆, 屏风前的烛光也透进来一点,昝宁看见李夕月像只犯困的懒猫,蜷缩在他的地榻褥子上睡着了。   虽有火盆,半夜还是凉的,她睡熟了忘我,本能地抢了他被子的一个角盖着,大概盖盖就翻身把他的被子卷走了。   昝宁不觉好笑,凑在她耳边说:“喂,值夜打瞌睡,这可是二十板的罪责!”   李夕月哼哼一声,好像听见了也没在意。   他凑近了她,在黯淡的光线中只能看见她脸颊的轮廓,睫毛的影子好像格外巨大,盖着她笑起来会弯弯的眼睛。   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头发里、脖子里的处子香气会传入他的鼻子里。   令人心猿意马。   昝宁的声音温柔了些:“这样冷吧?裹进来。”   不由分说把被子揭开,把她的腰往自己身边揽一揽。   她圆溜溜地就滚进来了,煨灶猫一样往暖暖的地方一趴。   这心猿意马就格外扼制不住了。   皇帝的手指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触在她身上,慢慢滑动。起如山,伏似谷,像他的江山一样让他只想全权控制,不容他人染指。   他十六岁大婚,婚后亲政。   生了两个女儿,翻过无数次牌子。   即便是因冷落后宫为太后诟病,他也不是雏儿。   而且,丝毫没有负罪感。   过后给个名分就好。   无数宫人前赴后继,希冀着他的母亲、先头圣母皇太后的幸运能在自己身上重演。   所以他这是恩典。   小猫儿翻了个身,咂咂嘴,睡得很香,嘟嘟的脸蛋,看起来全不设防。   但他就是趁人之危了,他的手又顿住了。想想自己都熬了这么久了,不能功亏一篑,让她瞧不起他。   左右为难,也不知多久,外头传来李贵的声音:“万岁爷,卯初了,您昨儿吩咐这个点叫您起来。”   昝宁愣了愣。   身在紫禁城外,没有早朝,若让李贵再等半个时辰,估计也没什么。   但他好像又没那兴致了,推推李夕月说:“喂,哪有值夜就这么睡了的?”   李夕月从他的明黄枕上惺忪睁开眼睛,还揉了揉,接着裹了裹被子:“啊?白荼姑姑,都早晨了?”   皇帝啼笑皆非,拧她的脸一把说:“醒醒!卯初了,起来伺候。不然就得竹板子伺候你了。”   李夕月好像猛地从美梦里真正清醒过来一样,鲤鱼打挺就竖起来了,张着嘴,看看皇帝,再看看自己的衣衫,再看看身下的床铺,然后又是这样一个轮回地看,整个人跟傻子似的。   皇帝觉得好笑,扯扯衣领说:“放心,懒得碰你。”   扯着嗓子对外头道:“伺候更衣吧。”   听见外头人要过来,李夕月一骨碌爬起身,摸摸头发是毛糙的,衣服倒还整齐,她有点惊惶,想哭又哭不出来。   李贵带着司寝的宫女已经进来了,瞥了一眼李夕月,笑着悄声问:“万岁爷,记档不?”   昝宁漫不经心说:“宫女值夜记什么档?”   这意思很明白,没睡。   李贵为李夕月感到惋惜——他老李家要是出个嫔妃,他也觉得荣耀啊。   而李夕月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偷看她阿玛的话本小说看得不少,那些不宜读的地方她也没有没读过的。衣衫完整,没有不适,估摸着没出啥事。而且皇帝若有临幸必须记档,免得生出孩子来扯皮,他不让记档,说明他还挺清醒。   李夕月感激地看了皇帝一眼,狗腿地上前帮忙递个鞋袜什么的。   昨儿她的伸手协助,司寝的宫女对她印象甚好,感激甚多,非但没给脸色看,反而在皇帝不注意的时候冲她暖暖一笑。   皇帝穿好衣服,在众人伺候下洗漱过,伸展一下说:“看了十九年紫禁城的日出,第一次看看宫外的日出是什么样子的。”   适意地朝外走去,到门口,回身对李夕月说:“捧朕的银茶壶来。”   李夕月辫子毛糙,牙也没擦,脸也没洗,邋里邋遢地赶紧去取热水泡茶。   白荼早早也起身了,看见李夕月在那儿忙,已经估计到没“伺候”成,不然,现在就该记档登名,当小主儿照应了,不至于蓬头垢面地打发了干活儿。   她到李夕月身边帮忙,悄悄问:“没事儿?”   “没事儿。”李夕月说。   白荼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可惜,想说什么究竟没说出来,最后说:“没事儿也好的。”   李夕月想:谢谢!都给我拉皮条呢!   她把银壶递给白荼:“姑姑,我这牙没擦口没漱的,不能赶着去伺候——臭着万岁爷可就惨了。辛苦您了!”   白荼当仁不让。   但是少顷回来,对梳头发的李夕月说:“快点把辫子扎好,叫你呢。”   李夕月欲哭无泪啊!他像真的离不开她似的,其实呢?他就是把她当个好欺负的奴才!   她也没好好洗脸,更是没用脂粉,穿着昨晚揉得皱巴巴的袍子就这么去了。   皇帝正负手看朝阳照在草地上的样子,嘴角噙着笑,看起来亲切又俊朗。   李夕月顶着黑眼圈,穿着皱巴巴的袍子,看着跟受了一夜欺负似的。   “真美!”皇帝说。   瞧了李夕月一眼,又补充:“不是说你,是说这朝阳。”鼻子里还哼了一声。   李夕月被他的毒舌说惯了,所以只装哑巴,靠在白荼身边,一言不发。   “李夕月,”他便指名道姓,指指地上问,“这蟋蟀怎么长得有点奇怪?”   李夕月好奇地凑头一看,差点嘲笑他没见识:“万岁爷,这不是蟋蟀,这是蝼蛄。蝼蛄刨地打洞,偷吃庄稼的根,不会唱歌,不会打斗。”   皇帝虽然昨晚睡得不是特别好,但兴致勃勃,心情倒比昨天好,四下看看早晨的天光云影,到处的花花草草,回头又对李夕月说:“这里草花不少,有些也挺好看的,御幄里的花瓶还空着呢,你有空给摆上。”   他精神奕奕,趁着晨起,在网城中的箭亭射了一圈箭,又飞身上马骑了一圈,包着布条的手好像浑然不觉疼痛了。   没睡好的李夕月看他马上的影子,就跟在家里看杂耍会开心一样,这会儿演杂耍的是皇帝本人——稀罕!怀着这样的想象,心情好像也变好了。   今日仍是哨鹿围猎,皇帝傍晚才会回来。   白荼在闲暇的时候偷偷问:“怎么会没成呢?”   李夕月看着茶炉子:“万岁爷怎么看得上我?”   白荼摇摇头:“不可能,我看这个可准了!”   李夕月好笑起来,故意问:“哦?那姑姑能不能告诉我,你看出来万岁爷在后宫最喜欢哪位主子?”   白荼说:“这个啊……”悄悄附耳对李夕月说:“实话说,一位都没有!他讨厌的倒有好几位呢。”又切切嘱咐:“这话你可不能乱传,板子可不好挨的。”   李夕月抓着她的漏洞:“咦,万岁爷一个后宫都不喜欢,你又怎么知道他喜欢起来是什么样儿的?”   打算白荼一发愣,她就义正辞严告诉说:你看走眼了,皇帝不喜欢我李夕月,他没喜欢过谁。你们别瞎操心了,让我安安分分服完差役出宫嫁人!   但白荼脸色有些奇怪,说话也欲言又止的。   倒让李夕月好奇心上来了。   白荼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一样再一次附在李夕月耳边:“曾经有过一个,永和宫圣母皇太后的贴身侍女,大万岁爷三岁,特会照顾人,算是和万岁爷青梅竹马的,万岁爷刚刚登基的时候,每每坐殿上上朝或经筵讲习时被母后皇太后责备了,回来就得找她诉苦……”   李夕月总告诉自己她是要出宫嫁人的,没想到听到白荼这个八卦,突然心里很不好受,胃里直泛酸水,很快好像整个腔子里都是酸溜溜的。   她猛然不会说话了似的,埋头做事:滤水、烧水、洗杯、取茶、冲茶……   白荼看看她,好像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多嘴,低了头也一句话不说了。   眼见皇帝远远地回来了,她们加紧忙手上的活计,只在间隙里,白荼突然没头没尾说:“你心里不痛快?”   李夕月笑道:“胡说啦!哪有!我心情好着呢!”   皇帝今天心情好像也很不错,穿着行猎的明黄甲胄,胸前和肩膀上的明铠在夕阳里亮得耀眼。   皇帝身后长队,最后面是牛车,上面堆满了猎获的成果。   白荼笑道:“好,这几天又有好吃的!”   李夕月一脸不屑,好像吃货都转了性似的。   围猎一天大概相当疲劳,皇帝回行营第一件事仍是叫茶水。   白荼捅捅李夕月:“你去?”   李夕月和她告饶:“姑姑,不是我躲懒,你看看我昨儿值夜,今天白天就打了半个时辰中觉,实在累得不行。”   白荼悠然道:“我倒是不怕当班儿,就怕万岁爷临了还是要你。”   李夕月叹了一口气。   白荼拍拍她,自己端着茶盘进到御幄里头。   果不其然,她一会儿退出来,对李夕月说:“有旨,让你进去侍膳。”   “侍膳怎么又成了我的活儿?”他昝宁好嘛,出一份宫女的月例,让她干五个人的活儿?!   白荼耸耸肩:“要不,你问万岁爷要五份月例?一个月给你关二两半的银子?”   李夕月垂头丧气。   今儿皇帝倒是兴高采烈,脱了甲胄还没洗澡就埋头猛吃——估计一天骑射下来是真累了饿了。   他见李夕月进来,笑着说:“御幄给你这么一装点,还真是勃勃有生气。”   御幄里的空瓶子中插着野花,形状虽野,细看也有匠心。   他大概没注意李夕月的表情,接着又埋头吃饭。吃饱了揉揉肚子,看看“食前方丈”“万方玉食”——席面上还多不少菜肴,按例不浪费,都赏赐掉。他首先问李夕月:“夕月,今儿有獐子肉和野兔肉,都是昨儿朕亲自猎获的,你喜欢哪个?还是都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仙女,咱们不学古人哈,咱们不吃野生动物   大灰狼想轻轻松松吃小白兔,作者也是不允许哒,O(∩_∩)O哈哈~ 第38章   李夕月很想对皇帝说:“不用不用, 我看着你就饱了。”   当然,她只敢低头说:“奴才惶恐,万岁的御膳, 哪容得奴才染指。奴才也不饿。”   “真不饿?”昝宁挑眉看她,很不满她动不动就和他说点小谎, 和他斗气, 和他作——这根本上就是不和他一条心嘛。   李夕月覆水难收, 只能硬着头皮说:“真不饿。”   皇帝冷了脸说:“那如此,你就不用歇息用餐去了,一直在御幄里伺候吧。”   李夕月后悔啊, 觉得自己确实该好好管管自己的嘴巴, 不能没过脑子就开口,他这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儿,她怎么能不防着呢!   话说昝宁倒也是个实心勤政的皇帝, 白天射猎,傍晚回来用膳洗澡, 接着就散穿着家常衣服, 盘坐在矮案前处理政务。   基本都是文字奏稿,他一份一份过目, 看得很认真。   但是在一旁的李夕月就很痛苦了,她肚子一饿, 脑袋就昏沉沉的,皇帝的政务与她无关, 她就无聊得紧, 于是一个连着一个打哈欠,恨不得有点活计分给她,还好打发打发时间, 比立规矩要有趣一些。   昝宁看了她几次,十之六七是在打哈欠,看人打哈欠多了,自己也忍不住要打哈欠。昝宁忍不住要骂她:“你怎么老在打哈欠?朕看着你都跟着要——”跟着打了个哈欠。   李夕月恨不得他早点疲劳早点睡觉,于是劝道:“万岁爷,您一天围猎、看折子是辛苦了,还是早点安置吧。”   昝宁瞪着她说:“好啊,你来值夜。”   李夕月顿时吓清醒了,噘着嘴低声嘀咕:“万岁爷,奴才昨儿个值夜,今儿白天也没怎么休息。宫里规矩,极少有连续当值一天两夜呢。”   总要考虑到人情人道嘛,谁是铁打的不要睡觉?   昝宁嗤之以鼻:“你昨儿晚上值夜?在朕地铺旁边睡得跟死猪似的,还卷朕被子把朕冻醒,那也叫值夜?”   李夕月第一反应不是害怕“玩忽职守”的罪过,而是闹了个大红脸。   皇帝看她这副样子就生不起气来,转换话题道:“折子看完了,朕手还疼呢,你帮着收拾一下。”   李夕月忙帮他收拾折子。   收拾完,皇帝又说:“后头寝卧的地榻,昨儿好像哪块毡子没有垫平,睡得不舒服,你去检视一下。”   “奉茶、司寝、内奏事处……仅就今儿,我一个人干仨份活儿。”李夕月肚子里问他要着三份的俸禄,实则是觉得离开他就没那么“危险”了,所以麻溜儿地去干司寝宫女的活儿了。   皇帝自己宽了外头大衣裳,随手挂在屏风架上,进门见她跪在地榻上抹平褥子,屁股撅着的样子真好看。   地铺很大,最下面是油布和羊毛毡,上面是隔潮的狼皮褥子,再上面是丝绵絮的软褥,李夕月一层层给抻平了,摸起来要完全没有起伏才行。正忙着呢,突然觉得腰给谁扶了一下,紧跟着有手轻轻从她的背滑过,直到她的腿。   李夕月冻住了几秒,突然一骨碌翻身,惊惧地直视着俯临过来的昝宁。   “万……万岁爷有什么……有什么事么?”   皇帝昨晚在她睡熟的时候已经这么着抚弄过一遭了,所以并未觉得哪里不妥,笑嘻嘻说:“没事啊。”   他胸膛里热乎乎的,心脏像在撞击五脏六腑,坐在她身边,很顺手地把她的肩膀揽过来,亲昵地说:“昨儿朕的御榻,躺上去感觉如何?”   李夕月忍不住啐了一下:“万岁爷别逗奴才了。”竭力想要挣开。   昝宁此刻已经是难以遏制欲望的时刻,天塌下来都不想管,岂肯为她一句话放手?愈发把她揽得紧,在她耳边呼着气轻声呵斥道:“逗你什么呀?不想服侍朕?”眸子里恍若有光,李夕月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哆嗦:妈呀,灯下宜看“美人”,实在是经不住他这模样,而且他那灼灼目光实在太勾引人了。   “其他伺候都行,这个……”她忍住揉耳朵眼的冲动,避开直视他,说,“天上地下,非分之福,奴才不敢想。”   这就是很明确的拒绝了,皇帝面孔冷下来,手却没松:“李夕月,这是朕给你脸。”   都连名带姓地喊,再不从估计要惹发盛怒了,可是李夕月真的害怕,若是今天从了他,日后人家岂不传她是个攀上龙床的臭不要脸的女人?而且,她还能回家么?   她哆嗦着说:“万岁爷,奴才就是给脸不要脸的。”   “你不信朕寻个错打你一顿狠的,再打发你到打牲乌拉嫁个穷壮丁?!”   李夕月眼眶里都是泪,突然就豁出去了:“万岁爷凭吓唬奴才要了奴才的身子,有什么趣儿?”   皇帝被她问得语塞:是呢,他是看中了她这个人,但强迫了她,她泪汪汪地从了,他真的有趣儿吗?   他临幸嫔妃的时候,只看到她们一个个攒眉咧嘴地忍痛,还得强装出笑容来讨他欢心。他呢,一泻之下也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都是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皇嗣。   确实有什么趣儿?   不就是泄一泄.欲吗?   他现在就是满心、满腹都是这样勃勃的欲望。   然而鲜灵灵的小姑娘,嫩得能掐出水来似的,他征服她的身子不难,征服她的心却好像还做不到。这有什么趣儿?   昝宁终是撒开手,恨恨道:“你就知道‘趣儿’‘趣儿’,天天玩还玩不够么?”想想生气,捏着她脸蛋的肉拧了一把,然而这凶狠模样是装的,心里只有丧气,没有怒气。触到她的脸颊,刚刚难以遏制的欲望就淡了,觉得经筵上讲的“灭人欲”是对自己的挑战,也是修为自身的关键。   李夕月给他拧得龇牙咧嘴,此刻也不怕模样丑了——要是丑了能让他没了那种心思,倒也不错。   “换值夜的太监来。”昝宁嫌弃地看她的丑样一眼,“李夕月,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你将来别后悔。”   李夕月要紧从他的榻上爬起来:“奴才省得,奴才就是将来后悔,也自己咽了。奴才这就去叫值夜的太监进来。”   回过神来,她在御幄外面还浑身哆嗦。   李夕月最感痛苦的是,她这份差役,只要皇帝不发话赶她走,她就是再不愿意干,也没法辞差。   她擦干泪水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白荼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听见李夕月叫她开门,她揉着眼睛打开营帐门,还笑道:“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呢。”正打算再打趣李夕月两句,突然发现她脸上的泪痕,笑语顿时咽下去了。   在御幄旁边,她说话不得不特别注意,轻声说:“进来,我给你倒温水洗洗脸。”   李夕月拿热手巾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   白荼关上门,小心问:“万岁爷……对你粗鲁了?”   李夕月摇摇头:“我没答应他。”   白荼欲言又止,心里想:乖乖,你这可得罪他得罪得狠了!你说不答应就不答应,他皇帝的面子往哪里摆?就算没当场发作你,以后这小鞋也一定少不了。   但想想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憨姑娘已经把皇帝得罪了,再说这些吓唬她只怕她要提心吊胆很久,还不如过一日算一日。   于是她安慰李夕月:“没事没事,你这几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睡到第二天早晨,白荼一直做着噩梦,她起身时李夕月已经打来了热水,对她说:“姑姑,洗漱吧。万岁爷今日明日还要出猎,不过后儿就要回行宫了。”   白荼用她调和得适中的热水洗漱,洗漱完,想想还是嘱咐她:“万岁爷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你这阵还是格外注意些,说话行事谨慎仔细,别惹恼了他。”   她不嘱咐,李夕月心里也明白。但也想,要找茬儿给人穿小鞋,那是再容易没有的事,她能躲得过?   既然躲不过,怕也没用。   她就这点好,心胸开阔,想得开。打定主意能离他远点就远点,实在远不了,就小心谨慎些,他要发作她,她就乖乖受着,只要不触她的底线,她都受得了。   出门时,恰见皇帝披戴着明黄甲胄打算上马,他穿甲胄时不显得平日那么瘦,好像还更英俊些。李夕月偷瞟了他一眼,垂手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眼角余光也看见了她,顿时对李贵吩咐道:“御幄里那些野花野草真是难看得很,全给朕丢了。”   李贵还没弄明白里头的前因后果,想想也是屁大的事,自然答应下来。   皇帝上马走了,李夕月看见李贵吩咐小太监丢那些花草,她拦着说:“李谙达,给我罢,我喜欢屋子里有些花花草草的。”   李贵前后连起来一想,有些明白过来,“嗐”了一声说:“夕月啊,你也真是。”   李夕月笑笑说:“有什么?我觉得一切都挺好的。”捧着小太监的拿出来的花儿,嗅一嗅还有一股草原上的芬芳。   就是野花野草,也有它们的自在,谁规定非得插在皇帝的帐篷里才叫长脸呢?   李夕月看着漂亮的花儿,就满心欣喜,珍宝似的捧回自己的帐篷里,用一个空碗密密地摆满,放在屋子中间的矮案上自我欣赏,也自我譬解,愈发觉得自己做得对。   这日皇帝围猎回来的比较早,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偏西的南天,他的行伍已经浩浩荡荡回来了。   御幄旁边一群人都忙活了起来。皇帝下马进了御幄,里面很快叫“奉茶”,白荼看了李夕月一眼,说:“我先去吧。”   李夕月由衷感激她,也生怕再闹幺蛾子,在茶炉旁边不敢离开,再三点数他爱喝的几种茶,唯恐里面传什么茶她一时没有准备周到。   好在并没有幺蛾子出来。   里面奉完茶,是皇帝洗浴,洗浴完是传膳。   皇帝吃得挺久,用太监的话来说,是“万岁爷进得香”,吃完之后,大部分菜肴并没怎么动过,由皇帝一道一道分赐众人。   小太监捧着装御膳的漆盒出来,放置到一个个红漆食盒中。   李夕月知道,这种装得精美的,通常要颁赐给有一定品级的亲贵大臣,里面的菜肴也通常并没有动过,专门留出来颁赏用的。   李贵出来张了张,对李夕月说:“刚刚万岁爷吩咐,这里八个食盒,里面共有二十道菜,送到外城礼亲王那里。因为他带着内眷,特要一个宫女进内送,就由你去。”   李夕月愣了愣,不知道这又是什么花样,皇帝会不会拿这件事来整自己。 第39章   可惜身为宫女, 连置疑的权利都是没有的。李夕月只能捧着红漆食盒,跟着赐膳给礼亲王的其他几个太监,一道跟在李贵的身后, 前往外城而去。   旗下姑娘不像汉人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李夕月在家的时候, 出门买个东西, 进个香什么都是常事。不过这会儿在行营里, 四周全是男人,虽然她被围在一群太监的中间,还是能感觉到好多目光向她投过来。   在皇帝御用的网城里还好, 李贵的眼睛朝那些侍卫瞪过去, 大家都晓得这是皇帝身边的人,都是垂下脑袋;到了网城之外,那些打量的目光就肆无忌惮了, 还有“吃吃”偷笑的。李夕月只能拼命垂下脑袋。   李贵在前面像后脑勺长眼睛似的,说:“怕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何况咱们是代皇上来恩赏的。”   果然,到了礼亲王帐营外, 他帐下的各位戈什哈已经恭候在外头了,传话进去, 礼亲王少不得也出来谢恩。当然,按皇帝的谕旨是诏免, 礼亲王客气, 命人拿大串的铜钱分赏传旨送赐菜的宫女太监,李贵那里则是格外悄然地塞了一张银票。   李夕月想:礼亲王太不划算。这几道菜放到市面上卖能值几个钱?赏赐倒远不止这个价。   不过有铜钱拿,为啥不要?荷包里根本装不下, 只好先塞在袖笼里,沉甸甸的还带响儿,颇为不方便。   李夕月奉着皇帝的旨意,要把菜肴赏赐后帐中礼亲王带来的诸位姬妾——身份上也略对等,所以进门诸人叩谢了皇恩之后,对李夕月都是拉手行礼,然后一个个赞扬:   “哦哟,这位妹妹真是长得俊!”   “可不是,万岁爷身边的,这行事的规矩,啧啧!”   “妹妹有没有十五岁?”   ……   李夕月受宠若惊,当然知道其实是狐假虎威——看着皇帝的面子呢。   她抬抬下巴说:“诸位夫人,万岁爷赐下的都是热菜,若凉了些,略蒸一蒸就行。”   打开一看:三道菜。   李夕月有些尴尬地看看这里的四位姬妾。   “可以一道吃啊。”   四个人比她还尴尬,这个“一道吃”对她们大概是很为难的事,所以只敷衍着李夕月:“多谢这位妹妹了,我们一会儿等饭蒸上来再吃。”   跟着巴结李夕月:“妹妹腕子上用银镯也太素了,姐姐这里有个虾须金的。”   “新做的荷包,妹妹看看喜欢不喜欢?”   ……   李夕月被捧得觉得有些恍惚,她不是没肯侍寝得罪了皇帝吗?他为什么给她派这样的肥缺?是不是另有用意啊?   她敷衍完礼亲王的各位小妾,心道,个个都挺美啊,不差于宫里的妃子,怪不得皇帝担心礼亲王的老腰。想着和他谈起“老腰”时的“典故”,不由有些想笑。   收拾好东西打算回去,李贵还在帐篷里和礼亲王聊天呢,几个小太监也是提着食盒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等。   李夕月突然听见有熟悉的口哨响,左右一望,恰见亦武站在一棵树后面,穿着王府护卫的青色缺襟袍子,腰上挎着箭壶,笑得依旧憨憨的。   李夕月不由也给故人投去一笑,这是意外之喜,但是规矩摆着,她不能跟他哪怕打个招呼,只能暗暗欢喜,也暗暗生了些心酸。   一会儿,李贵出来了,袖笼倒不见重,只是鼓鼓囊囊的。   “走。”他一声指挥,浩浩荡荡的人群又从外城一路迤逦到网城之内了。   李贵在皇帝御幄外回首看了一遭,轻声吩咐道:“回来,还得缴旨呢。缴旨无事,再各自回去。”   他在门口报了名字和事宜,皇帝喊了一声“进来”,过了一会儿,李贵出门,在几个人脸上看了一圈,指了指李夕月:“李夕月,你进去一下,万岁爷有话问你。”   李夕月惊弓之鸟一样,顿时心脏和步伐一样沉重,不知道他会不会如他所说,要“打她一顿狠的”,再把她撵出去嫁个不般配的男人。他小气记仇,还真可能做得出来。   说不怕也是假的,到了御幄里,她按着规制蹲安,却只听见心脏“怦怦”的声音高得震耳,连袖笼里那一串铜钱的碰撞声都被忽视了。   昝宁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说:“近前来。”   李夕月觉得连站起身走过去都是犯错,看看地上是毡毯,就膝行了几步到他身前。   皇帝看她那圆圆的脸蛋就忍不住想捏,拧了一把问:“知道为什么叫你进来吗?”   李夕月哆嗦着:“奴才怎敢揣测天心?”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   李夕月更哆嗦了:“求万岁爷指点。”   昝宁侧身换她另半边脸拧了一下,凑近说:“想想今日在礼亲王后眷的帐篷里……”   他算是提示?李夕月觉得这种说话曲里拐弯、就是不明白着说的人真可恶!   突然,她明白过来:啊!他不就想找茬整治她的不顺从吗?   现在还来得及扭转一下。   李夕月赶紧把袖笼里的一串钱掏出来放在皇帝的案桌上,苦着脸赔笑:“万岁爷,奴才先就想把它上交了,不是奴才的东西奴才可不能要,您收着吧。”   昝宁愣了一下。   他在宫廷里,除了铸造新钱的时候近距离看过钱的模样,平时即便是赏赐戏子,那钱也不经他的手,这会子明晃晃一大串盘在他的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更不知李夕月突然把这拿出来干嘛。   “什么意思?”他偏着头,奇怪地问。   李夕月只想交代保命:“万岁爷,奴才今儿不是去礼亲王那儿赐膳嘛,礼亲王命赏的。奴才家又不缺这点钱,犯不着为了这点钱犯错误,所以上交万岁爷,万岁爷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很大气地把钱又往昝宁面前推了推。   昝宁哭笑不得,把钱一推,把桌子一拍:“不是这!”   李夕月咬咬牙,把腕子上的虾须金镯子褪了下来,又解开里衣上的荷包:“这些,是礼亲王的侧室们赏的。奴才都交了。”   她想,我这是主动交的啊!人家赏赐我不能不收,不收是不给面子。现在你看我一件都没贪,都上交了,你要再为这惩处我,你就是脸上写着“小气鬼”!   皇帝拿起那只虾须镯子,上面还挂着两颗小小的岫玉铃铛,摇一摇还琅琅的响。   昝宁说:“礼亲王家里的也太小气了。这镯子能有多重?还配最不值钱的岫玉!也好意思拿出来赏人?”   李夕月眨巴着眼睛看他,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皇帝再次凑近了她,一边呼吸着她鬓边的香气,一边问:“今儿在礼亲王后帐篷里,看到了什么?”   李夕月觉得这人太难捉摸了,他说话不能好好说么?看见了什么?她看见得太多了!   她期期艾艾说:“奴才看见……奴才看见礼亲王的几位侧夫人都很漂亮。”   皇帝好像是要叹气,但还是鼓励她继续说。   李夕月继续说:“还有,她们用的衣料是缂丝和织锦的,还有一个用的是满绣;图案一个是百子送福,一个是牡丹蝴蝶,一个是五福捧寿,一个是万寿无疆;颜色一个是水红的,一个是月白的,一个是三蓝的,一个是雪青的。她们身上的熏香苏合香和茉莉香。她们屋子里摆的花瓶是釉里红的,里面没有插花儿,屋角还有个金自鸣钟,屏风是绣的,上面有画儿,画的是提婆达多和九色鹿的故事。被子是……”   她拉拉杂杂不停地说着,把她那双眼睛关注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当然,没有合皇帝心意的。   “你看了那么久,只看到她们穿什么衣服、后寝里摆什么瓶子、屏风上刺什么绣?”昝宁问她。   李夕月两只手攥着衣襟,衣襟都快给揉成咸菜了:“奴才真的只看到这些。”   “废物。”   李夕月不做声了,骂就骂吧,在他心里,她百无一用,就是个伺候人的,而且连他床上都不肯伺候,果然是废物。   皇帝把那虾须镯子、荷包和一大串钱往前头一推:“拿走拿走。朕还不至于觊觎你这点子东西。记住,上头赏你的就是你的,不用上交。”   “哦。”李夕月这才略略开颜,往袖子里塞东西,一高兴嘴也闲不住,“那他们都那么客气地发赏,奴才们去颁赏赐不是赚了么?”   皇帝若有所思地听着,在她塞铜钱的串绳时攥着她的手腕问:“你们不过是小虾米,朕倒问你,为首的,礼亲王赏了多少?”   李夕月钱串儿也忘记塞了,张着嘴望着皇帝。   脸上呆傻,心里飞快地在转:是了,他一定推测出李贵收了不少赏赐,他肯定还担心李贵收了别人的赏会出卖他,毕竟李贵离他多近啊,他有什么想法李贵说不定都知道;但是,我又不知道李贵拿了多少,而且李大叔对我这么好,我能出卖他么?   于是磕磕巴巴说:“奴才怎么知道?”   皇帝冷冷一笑,附在她耳朵边说:“你怎么知道?传杖过来赏你一顿,你可就知道了?”   他果然没安好心!果然就是想找茬儿揍她、报复她!   李夕月气怒之下,竟然也不哆嗦了,昂起头说:“那奴才也不知道啊。”   皇帝“忽”地起身,揭开门帘对外面大声道:“来人!”   李夕月爆竹似的蹦跶了一下,顿时怂了,带着哭腔说:“你就是想报复、想打我……”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果然她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的,怂得哭了。   他无奈又好笑,俟见李贵小跑着进来,他放下帘子,指着李夕月笑着说:“这个废物,就有胆子顶嘴,还没打呢,都吓哭了。不过——”   顿了顿:“倒是个嘴巴紧、讲义气的。”   李贵不知道怎么回事,讪讪地看着这两个——这是闹脾气呢还是闹脾气呢?   昝宁重新到李夕月面前坐着,说:“李贵得了多少赏,都汇报给朕了,不用你替他瞒着。他从小儿看朕长大的,更无须叛朕,朕要连他都不信,就没可信的人了。你呀,真是傻!”   李夕月抽搭了两下,感觉自己被他耍了,也抽搭不出来了,就是想咬他一块肉。   昝宁说:“当差当得不好,朕自然慢慢教你。至于脑子笨嘛……”   他抬头对李贵说:“赏她三斤核桃补补脑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几天在医院陪护,好在暂时还有几章存稿,可以手机发文,就是不大方便和大家交流了。还是求大家多多留言,我都会认真地看的。   多难兴邦,多些坎坷也是对我的磨练,愿一切安好。 第40章   李贵带着李夕月去领赏的时候, 看着小姑娘泪痕都没擦干净的脸蛋儿,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说夕月,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李夕月还处在大惊之后的大喜中, 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啊?”了一声, 傻乎乎地望着李大总管。   李贵说:“万岁爷的意思你不懂?”   李夕月脸“腾”地红了, 噘着嘴不说话。   李贵看她那小表情实在生动, 脸上挂着泪呢,刚刚知道没事儿了时则眉花眼笑的,这会儿突然又是一副嗔色。鲜灵灵的, 怪道惹人喜欢。   李贵说:“答话啊。真不懂?”   李夕月说:“我还等着出宫嫁人呢。”   李贵若有所思地问:“你……外头有人等着?”   李夕月踟蹰, 该不该说亦武呢?不过,他们俩也就是被父母辈的拉郎配、开玩笑,又没有真的合八字、下小定, 这会儿就说他在等她,她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她一踟蹰, 李贵就笑了:“别傻了, 你入宫晚,十七了, 但要等出宫,少说还有八年。什么人啊等你八年?除非是娶不上媳妇的没用男人, 那,比得过万岁爷?”   若是论模样、论地位, 当然一个都比不过。   但是李夕月噘着嘴, 半天说:“甭管是谁,总不会娶我做小。”   李贵明白了些,眨了两下眼说:“这就是奢望了。”   “我没有奢望他!”   李贵说:“万岁爷对你好不好, 你觉不出来?”   李夕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受不起。”   她的意思,其实李贵也琢磨明白了。   小儿女之间的那种爱恋,需要两情相悦,需要互相体贴,还需要一点干柴烈火。昝宁这个人,小时候在皇子居住的北五所长大,年节难得才能见一次父母。一个没被好好爱过的人是不大懂得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的——不仅不懂,甚至还会有点别扭。只是他现如今的身份摆着,没有人敢跟他提,也没有人敢不顺从他。   他们都觉得他对李夕月好,那也是相较而言。可李夕月一看就是家里父母和睦,小日子过得幸福舒服的那种,哪瞧得上这样霸道而专横的示好?   李贵也只能抠抠耳朵眼,无奈地说:“万岁爷心热也不容易,你好歹别寒了他的心。”   李夕月抱着一大堆核桃回到了营帐里,招呼白荼:“来,咱们一起吃!”   白荼诧异:“哪儿来的核桃?”   “万岁爷赏的。”   “赏……赏核桃给你?”白荼更诧异,“为什么呀?”   李夕月满不在乎地:“觉得我笨呗,多吃点补补脑子。”   核桃不错,秋天刚打下来的新核桃,掰开一个裂成两半的尝尝:一点不涩,香喷喷的。   第二天李夕月没有早晨的差事,皇帝穿戴整齐甲胄准备出门时听见什么地方老在响,问李贵:“这什么声音?”   李贵四处看了一圈,丧着脸、陪着笑回来复旨:“李夕月在营帐里砸核桃。”   “砸核桃?”   李贵扯了个勉强的笑脸:“她说她奉旨补脑子。”   昝宁直接笑出来,摆摆手说:“让她砸吧,确实该补补脑子。围猎去,今儿最后一天了。”   李夕月把一堆核桃吃了大半,看着日光西斜,皇帝出猎的队伍回来了。   她打着饱嗝出门迎候,只见小太监带着皇帝的马缰,那匹御用的白驷一步步走得规矩。而天上盘旋着的皇帝的海东青此刻慢慢降下来,那短毛牲畜看看侍鹰小太监胳膊上的鹰架和皮护臂,扇扇翅膀又飞高了,只在李夕月脑袋上方飞。   皇帝一边下马一边对侍鹰的小太监说:“把鹰架和护臂给她。”抬下巴指着李夕月。   李夕月被白荼轻轻推了一把,只能上前把护臂裹在胳膊上。   海东青于是高高兴兴飞下来,落在她的胳膊上,脑袋左右转了转,表示很满意。   皇帝掸了掸衣襟,说:“这家伙还不错,今天光它就捉了六只兔子和一只狐狸,之前饿了它两天,捕猎起来果然勇猛。你一会儿喂它点牛肉,朕看它还就认你。”   他吩咐得寻常,李夕月也不那么紧张,见他进御幄里洗澡更衣了,她就叫小太监拿了装生牛肉的盘子,打算喂鹰。   当然,没忘了吐上一口口水作为喂鹰人的辨识特征——鹰反而惯了,伸喙啄食得欢快。   皇帝今日洗浴得也快,一会儿就换上了家常的衣服出来看他的宝贝鹰。   他在海东青啄食的时候亲昵地抚弄它的脑袋:“小家伙,今日真够勇的!多吃点,隔几日带你出来再跑一跑,让你自由地再捕一捕食。”然后伸手拈起一片肉喂给鹰吃。   李夕月欲言又止。   皇帝看她的怪模怪样,问:“干嘛?不能这样喂?”   “能。”李夕月只能说。   皇帝又拈了两片肉,喂完还闻闻自己的手:“这肉好像有点潮。”   李夕月苦着脸,盼着鹰赶紧吃完,皇帝赶紧离开。   好容易盼到了,她一溜烟儿地回去洗手。   昝宁也回屋洗手,边洗边问李贵:“今日供鹰的肉是不是不好?”   李贵说:“回禀万岁爷,应该挺好啊?特特切出来的鲜牛肉。”   昝宁说:“潮潮的。”   李贵说:“嗐,还不是李夕月的别致喂法?说要鹰熟悉她的味道才能驯顺,所以每次喂鹰都吐点口水进去。万岁爷还别说,这鹰现在就认他,新派去照顾鹰的小刘子,还没她上手好……”他突然发现皇帝脸色不对,却不知道怎么了。   昝宁心里那感觉,真是吞苍蝇似的。   他大声喊:“换水!拿西洋进贡的檀香胰子!”   还喊:“叫李夕月给朕滚进来!”   李贵还以为他们两口子没啥了呢,见这主子突然又变了脸,又不知为什么,心里直打鼓。   李夕月正躺榻上吃核桃呢,见传话的小太监脸色都变了,不由也吓了一跳。   她跌跌撞撞赶到皇帝御幄里,皇帝正在银盆里用力搓自己的手,那愤愤的架势,仿佛要把手上的皮都给搓下来。   见罪魁祸首来了,他更是眉毛眼睛都错了位一样,咬牙切齿说:“你滚过来!”   李夕月觉得伴君如伴虎,不得不滚过去。   昝宁甩着手上的水珠问:“谁让你在喂鹰的肉里吐口水的?!”   李夕月瞠目结舌:“万岁爷,您知道的呀。”   “朕是问今天为什么要往里头吐口水?!”重重地读“今天”二字,两个字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别看说得凶,其实底气已经不足了。这喂鹰的方法,李夕月确实是和他汇报过。   李夕月继续憨憨:“今天和以往不是一样的方式喂么?”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昝宁很想责问他:为什么在他用手拈肉喂鹰的时候不提醒他?让他沾了她的口水?   但是“为什么”了两次,觉得说不出口。今天确实是他自己心急欠考虑,怪不得她。   李夕月还补刀:“再说,以前万岁爷喂的时候,不也是这么样的肉?”   假惺惺嫌弃啥呀?那时候你都没这么着洗手!   昝宁几乎要吐血。   但是色厉内荏,只能狠狠一跺脚,对端银盆的小太监吼:“再去换盆水!把胰子也重新冲干净!”   新的水端过来,他气哼哼又洗手。   李夕月大致明白过来,内心对他这无谓的洁癖嗤之以鼻。不过瞧他真是气坏了,李夕月还是说:“那,万岁爷,奴才帮您洗一洗?”   皇帝两只手插在水盆里,气呼呼瞪着她,最后点点头。   李夕月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搓了一遍,又在掌心把胰子打出泡沫,温柔地涂遍他的手,再用水泡洗干净,用新手巾擦干水渍。然后后退一步,听他还有什么吩咐。   昝宁看看自己一双手,洗得好像都白了三分,檀香胰子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就算心里膈应,但也晓得真没什么脏的了。   再看看李夕月,虽然是屏息垂头的模样,好像还带着三分鄙薄——大男人家,喂个鹰还闹幺蛾子,好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传膳传膳!”他只能挥挥手说。   今天气饱了,丰盛的晚膳只吃了平时的一半量。李贵劝他多吃点,昝宁说:“不饿!”   说完心想:上次李夕月在他面前也说“不饿”,莫非也是他今儿这种情绪?   想想就好没意思,斜眼儿看看侍立在旁的李夕月,口里道:“御膳分赏伺候的人。明儿拔营回行宫,大家都要辛苦。”   特特地叫李夕月:“你,奉茶伺候朕夜读。”   哼,好吃的没你的份儿!   没让她值夜,李夕月就觉得没啥。在皇帝身边奉茶,他半天才喝一杯,除了无聊,更没啥。   皇帝先读奏折,看看没什么要紧的事,又读通鉴。   这一读不觉入迷一样,读到深夜都觉得兴味盎然。   李夕月不能不出声提醒他:“万岁爷,这时辰不早了,明儿还得赶路,您早点安置吧。”   皇帝瞥瞥自鸣钟,果然都交子初了。再看李夕月精神饱满——下午舒舒服服补了觉,完全熬得住。   他问她:“饿了吧?”一顿晚点都没让她吃,不饿才怪。   李夕月笑眯眯说:“不饿。”   这还真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她刚刚说完,居然打了个饱嗝儿。这倒反而有点慌,掩着嘴请罪道:“万岁爷恕罪。”   皇帝奇道:“你今儿吃了仙丹?”   李夕月笑着说:“奴才不是奉旨补脑子吗?”   原来是核桃吃饱了。   皇帝觉得他的恶作剧的心思全白费了——原本叫人准备了点心匣子,要是她可怜巴巴的肚子饿了,他还正好可以在她面前做一回好人——现在看来,做好人的算盘也落空了。   昝宁有点丧气,书也不想看了。 第41章   “李夕月, 你过来。”   李夕月到昝宁身边,按规制得跪着答话。   “你是不是不想在朕身边伺候?”   李夕月胆怯地望望他,没敢点头。   昝宁就安慰道:“没事, 你放心讲。”   李夕月于是奓着胆子点点头。   昝宁也没发火,冷冷说:“这点你休想。”   李夕月被他的反复无常弄得没脾气, 跪着心想:那你问我干嘛呢?   昝宁捏着她的脸颊, 又很认真地说:“不过你也不用怕。朕也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   他傲慢地抬着下巴:“多少人上赶着巴结朕、求朕给点好脸色呢, 朕有必要强迫个你?犯得着么?”   李夕月心里雀跃,脸上呆呆。   昝宁不高兴了:“你不信朕?”   李夕月立刻点头如鸡啄米:“信!信!奴才怎么敢不信万岁爷?”   皇帝说:“以后你要上赶着求我,那也是没有的。”   李夕月笑着说:“奴才不敢求, 万岁爷放心。”他这意思, 似是不计较她的拒绝了,这一关算是过了?她心里有些放下来。   昝宁脸色又难看了三分,只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 无话可说。   眼见要冷场,李夕月指指一旁的点心匣子, 笑眯眯说:“刚才万岁爷特特地问奴才饿不饿, 是不是要赏奴才一点吃的?”   昝宁来了精神,仍是端着, 问:“你不是不饿吗?”   “饿是不饿,但是奴才嘴馋呀!”   昝宁心情一舒, 说:“既然馋了,就赏你用一点点心。”   李夕月撒欢儿过去, 捧着点心匣子打开, 里面满满的是各种点心,她挑花了眼。   昝宁指指饽饽说:“这是羊肉馅儿的,很香, 外边五更鸡上有小蒸屉,稍微蒸热些就能吃了。”   李夕月奇道:“万岁爷怎么知道奴才喜欢这羊肉饽饽?”   昝宁踟蹰了一下,还是没说,只翻个白眼:“爱吃吃,不爱吃滚。”   李夕月挨骂已经习惯了,眉飞色舞地先叼了一块枣泥面果子在嘴里,把点心匣子里的分隔盒子拆开,单将羊肉饽饽捧到了外面。   少顷她又回来,端着一银盒的饽饽,吹着气,几乎是小跳着进门,把盒子放在皇帝面前,烫痛的手指捏耳朵:“万岁爷,热好了,您忙到这会儿,应该也饿了。一起吃吧。”   皇帝觉得她不吃独食真有孝心,丝毫没觉得放平时这“一起吃吧”该是罪过——哪个宫人敢和皇帝一起吃点心!皇后都不敢!   他拿筷子夹起一个饽饽,吃得热气从嘴里喷出来,咽不下去又舍不得吐出来,于是不断地从嘴里、从鼻子眼里喷着热气。   李夕月笑得前仰后合的,也夹起一个饽饽塞在嘴里,烫呼呼的,在这样秋凉似水的深夜,热乎乎的羊肉饽饽别有一番抚慰人心的力量。   第二天,木兰围场的行营就全拆了,收拾东西是重活儿,皇帝例行不管这些闲事,重要的奏折匣子、他的书和随身物件由小太监整理好放在大车里,他骑着马先去行宫。   这日阳光特别好,大清早便觉得暖洋洋的。   昝宁骑上他的御马,裹了裹斗篷,看饲鹰的小太监胳膊上架着他的海东青,不由就回头看了看他的御幄。周围一片小营帐也在拆,帐篷的竹制骨架像雨伞似的可以收起来,里面的东西得先归置到箱子里,再搬到车辆上。   李夕月肩上扛着个包袱,手里捧着个碗,碗里满满当当都是生气蓬勃的野花儿,昝宁看她那张脸正好就藏在野花中间,粉嫩嫩的,比宫妃们用了什么金玉的首饰都好看。   他贪看了一会儿,李贵问:“万岁爷,起驾不?”   昝宁回过神来:“等下。”   用马鞭子指着李夕月:“你捧花儿干什么?”   李夕月不好说这是万岁爷不要她捡漏的,只好继续装憨:“啊,奴才觉得草原上的花儿真美,带回行宫做个纪念。”   昝宁一例是嗤之以鼻的神态,但又说:“女人家就是麻烦,带着就带着吧,车上护好了,别回行宫都给压扁了。”   回到行宫他没时间休息,换了皇帝常服,开始接见大臣。   第一个“起儿”就是礼亲王的。   大概是围猎的时候皇帝每天赏赐优渥,礼亲王面君也很客气,谈了谈朝廷如今的用人,又说几处的匪案。   昝宁抚膝说:“有时候官逼民反,看起来匪人肆虐,实则起先还是地方官逼税太甚。我朝先就蠲免了火耗钱粮,听说如今又有了新花样:什么虫吃鼠咬都纳入消耗,连农人粜粮都要盘剥一轮,逼得人家没有饭吃,养不活老婆孩子,能怨人落草为寇么?”   每每谈到这,就是礼亲王吹胡子瞪眼不同意他意见的时候,今日已经克制了,然而仍然说:“万岁爷哪里知道下头的艰难!剿匪不要养兵?养兵不要粮饷?粮饷不要靠各地自筹?自筹里头那些耗损难道还得落在地方官头上?臣倒是觉得该用雷霆手段得用雷霆手段。绿营开赴盗匪最多的鲁东,干干脆脆一举剿了,臣觉得进剿有个人选不错……”   昝宁听得皱眉,然而他一辩驳,礼亲王就哓哓地来了,最后说:“万岁爷,您的意思,臣可不敢让军机上拟旨——说出去,只说臣没有起好赞襄的作用。想必太后那里也是不肯钤印的吧?”   昝宁的火气在肚子里腾腾地涨,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听完后笑道:“也好,也好。不过提携了吴唐手下的人,越省到鲁地,是由山东协饷呢,还是吴唐自己筹饷?”   “自然是山东协饷。”   这样,吴唐不费钱,把他手下的人栽培到要职上,若是皮厚心黑的那类,随便提点人头算是“剿匪功成”,就可以保举升官——他买了好大一个人情!   昝宁断然道:“那不可。”   礼亲王喋喋道:“有何不可?吴唐督两江,国家半幅财赋得从里头出,若是出饷,今年的国库怎么办?”   昝宁给他叫嚣得头疼,捂着脑袋说:“皇伯父,朕这几日睡得不好头疼。这事,让朕好好想想。”   礼亲王关心地说:“哦,万岁爷头疼,倒是不得不注意些。听闻万岁爷带来的后妃里有懂些推拿的,不妨试试,或能缓解。”   昝宁心里骂:我的后宫还要你拉皮条推荐人?   嘴里问:“谁呢?”   礼亲王装模作样想了想:“吴唐有个旧部,是个姓齐佳的守备,家里出过郎中,想必针砭之类是家传,他的女儿不知是封了什么的?”   昝宁心里明白,笑道:“颖贵人啊,若真有这样的家传,倒足堪一试。”   礼亲王笑道:“听说也是个出名的美人。皇上也要为皇嗣多努力了。”   “有劳有劳。”昝宁继续一脸笑,心里骂:你去睡你的小妖精们就行了!我“努力”不“努力”,关你屁事!   等礼亲王一走,他看着那穿着亲王朝袍的三围之腰,想着李夕月对礼亲王的嘲弄,昝宁心里才略觉得舒坦。   他看了看小太监手里其他等候接见的名牌,说:“其他人,晚膳后再叫,朕头疼疲劳,要稍歇一歇。”   热河行宫规模比一路上那些小行宫要大多了。所有后妃在“烟波致爽”均有自己的两进屋子,宫人另居耳房。而皇帝以烟波致爽的西暖阁为正寝,但正宫东侧的松鹤斋亦是作为他读书会见的地方,里头也设有斋宫,设有宫人的围房——可作为避世的地方。   这会儿午休,自然不想到后寝去听皇后等“莺莺燕燕”聒噪,昝宁指挥着小太监:“把朕常看的书,常用的文房,统统搬到松鹤斋去。”   里面要重新铺陈,他就在外面逛。   松鹤斋有松有鹤,后院还养着鹿,瞧着仙风道骨的境地。昝宁看了一会儿鹤,又看了一会儿鹿,觉得都没啥意思,突然听见石缝里有“瞿瞿”的虫鸣,顿时想起了和李夕月斗蟋蟀的时光,心里痒痒的。   但是身为一国之君,他也实在没脸去翻开石块找蛐蛐。   只能去找李夕月。   他问李贵:“宫女们住在哪片围房?”   李贵偷眼打量他的神色,笑着回道:“靠着斋宫那片,和太监们住的围房有内外之分,大围墙隔着。宫女们也安静,不会吵着万岁爷看书看折子。”   等昝宁拔脚进了那片围房,李贵远远地一指:“万岁爷,那间。”   昝宁不觉就过去了,也没察觉李贵把其他跟着的人都给拦上了。   小太监悄悄问李贵:“李谙达,这么多屋子,为啥是那间?”   “笨!没眼力见!”李贵敲那小太监的头,“麻溜儿地走罢。”   皇帝长驱直入到“那间”,门口就听见李夕月走调的歌声。   一会儿听见白荼问:“夕月,你别就顾着乐,一会儿万岁爷叫奉茶呢。”   李夕月断了歌声,说话仿佛都带笑:“省得。水已经备好了,茶叶都在位置上,一会儿万岁爷叫起结束,我就去看水。”   昝宁想:嘁,我都回来了,你还什么时候去看水?   李夕月继续五音不全地哼歌,白荼又问:“哎,那一捧草花你还真一路捧回来了啊?”   李夕月断了歌声,说:“万岁爷吩咐的!”   “得。”白荼大概在忙活,过了一阵又在李夕月的歌声里问,“你在唱什么歌?”   李夕月笑着说:“《子夜歌》。”   皇帝从她调子中细听,果然听出来:“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他摇摇头想:唱这种艳曲!果然她平时跟朕是假正经!   而那颗心,仿佛瞬间被她歌声中的春风给吹苏醒了,于是咳嗽一声,自己揭开帘子就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万岁爷为啥觉得她爱吃羊肉饽饽吗?哈哈 第42章   “咳咳。”昝宁继续咳嗽两声示意, 然后板着脸一派威严,负手看着里面目瞪口呆的两个姑娘,抢着先问责:“朕都回来了, 没人提醒你们奉茶?”   白荼和李夕月急忙恳请他恕罪,然后打算着去茶房取茶。   皇帝看两个似乎都要走的样子, 叫住李夕月道:“倒茶那么容易的事, 白荼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你留着吧。”   白荼悄悄捅了李夕月后腰一下,自己步伐轻盈地去茶房了。   李夕月现在给他锤炼多了,也没那么担忧他了, 只是说:“万岁爷, 我们俩过来还没好好收拾,叫您见笑了。”   昝宁四下一看,女孩子的东西只是简单归置了一下, 几件要洗的衣服还挂在矮屏上,要换的衣服搁在熏笼上, 看着是略有点乱。   李夕月从围场草场上带回来的花儿也还在, 野花野草生命力特别强,换了个贮水的瓶子, 一朵朵花儿都昂起头一样,显得生机勃勃。   这样微乱而蓬勃的感觉, 实在也是一种惬意。   “这花儿真好看。”他赞着。   李夕月无言以对。花儿好看,他却喜怒无常, 拿花儿撒气。   皇帝厚着脸皮继续一个人说得欢:“我打算就住在松鹤斋里, 这地方又不像养心殿端庄,就是得这样自然闲适才好。你改天把这花儿摆到那儿的高几上去吧。”   没想到李夕月回绝道:“万岁爷,这不合适。”   “怎么会不合适呢?”   李夕月说:“这是草花, 摆帐篷里万岁爷尚且嫌磕碜,何况是正儿八经的书斋?再说,放了三天了,估计养不住多久了。”   昝宁有一会儿没说话,说话时有点冷冰冰的:“你这是存心啊?”   “奴才存什么心了?”李夕月反问道,“奴才自问也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万岁爷这条罪状,奴才可不能认。”   大概有了那么几次交心,她说话有些没大没小起来。   但是昝宁自问,他倒是如她所说,是个小心眼的,她拒绝了两次,他都是恶作剧般要报复一下——当然,就他自己看来,只能算个恶作剧,谁让他是一国之君呢,对小小宫人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这点小鞋给她穿上也不算什么——但此刻,倒像照镜子似的,看到了自己的小气模样,而且因己度人,她可真是一针见血呢。   正在丧气着,白荼端着茶盘进来,见皇帝脸色不好看,瞥了李夕月一眼,她就笑道:“夕月,快来帮帮忙,这是万岁爷最喜欢的君山茶,给万岁爷捧到案几上呀。”   李夕月不喜欢跟人置气,笑出两个小酒窝,捧茶碗说:“离得老远都闻着茶香了。”   皇帝顺势坐下,女孩子用的坐褥,格外绵软。他从李夕月手中接茶碗的时候,指尖有意无意在她手背上触了触。这下子心里就满足了,茶香,带着屋子里熏衣的茉莉香饼子气息,带着两个姑娘身上淡淡的香气,让他心情好得多了。   再抬眼看面前一大蓬的草花,他心道:就让它们开在这里才是合适的地方,松鹤斋确实和这女孩子居住的地方风格不一样。   他很快喝了一茶碗的君山茶,见白荼提壶要加茶,便摆摆手说:“君山茶要热一些才激得出香气味,壶里的放了一会儿已经凉了。”   白荼心想:不就是嫌我碍事么,挑茶的毛病。   忍着笑意,蹲身道:“那要辛苦万岁爷多等一会儿,奴才重新烹水。”   皇帝点点头说“去吧”,心道:不亏我栽培了她这么久,果然是个人精儿。   他没话找话问李夕月:“上次两只蛐蛐儿还活着么?”   李夕月说:“受伤的那只已经呜呼哀哉了,另一只还好,但单独一只,只能听个响。”   昝宁说:“我刚刚进门,听见石头缝里有虫鸣,不过分不清是不是蟋蟀的声音。”   李夕月眨巴眨巴眼儿。   昝宁皱皱眉:“这意思你不懂么?”   李夕月小心地问:“是可以奉旨捉蛐蛐儿?”   你说了你得认账,不然姑姑可得打我。   昝宁道:“要不要颁条旨意宣示御前大总管和所有宫人?”   李夕月皮了脸一笑:“那就不用了,只要姑姑不是以为我不务正业要揍我就行。”   “那我叫白荼以后不许打你。”   “不用不用。”李夕月忙说,“姑姑平常并不打我。”   昝宁有一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今天觉得李夕月情绪不错,终于找着个话缝儿,咳嗽一声说:“上次的事,你不生气了吧?”   “哪次的事儿?”李夕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昝宁又清清喉咙:“就是……就是帐篷里,我吼你那次,吓唬你那次。”   李夕月想,他吼人太多次了,吓唬人太多次了!   又想,要是次次都生气,谁受得了啊?周瑜气三回还气死了呢。于是笑着说:“奴才哪敢和万岁爷生气!”   “不……敢?”他问。   李夕月想想,干脆大方点,于是说:“奴才不生气呢。奴才知道,万岁爷有时候心情不好,总要找个地儿发出来,奴才能让万岁爷发出闷气舒服点儿,也是伺候您的虔心到了,为啥要生气呢?”   昝宁心里顿时松开了,觉得她真是善解人意,他这恶脾气确实十之八。九都是为其他事迁怒,以后也该为她改一改。   于是皇帝开始七拉八扯地和她聊海东青,聊斗蛐蛐,聊她屋子里的草花,又聊他自己这次在围猎的时候的一些见闻。   李夕月本来就不是闷葫芦,开始还有三分警惕,渐渐聊入港了,变得比皇帝还能说,眉飞色舞,小嘴儿“叭叭叭”地嚼蛆,最后变成了皇帝微笑着听她说话,听她讲陪她阿玛熬鹰的趣事儿,听她斗蛐蛐里的兵法,听她在家里养花的闲逸……聊到白荼第二碗茶都端进门了,还听见她一个人叽叽呱呱在说话。   “万岁爷,喝茶。”白荼看了徒弟一眼,把茶碗端在皇帝手边。   昝宁很少有听得这样有趣的时候,见白荼进来,李夕月被她瞥了一眼就自动嘴上加封条一样,他有些焦躁,也怪白荼的不识趣,又不好直说。   第二碗茶他尽快地饮完了,把茶碗一递:“再来一碗君山茶,水要新鲜重烧的。”   白荼端着茶盘出了门,摇摇头低声自语:“好家伙,饮牛啊!”   她第三次端茶进门,皇帝已经不在两人的屋子里了。李夕月说:“万岁爷被李总管叫到‘烟波致爽’去了。他说,喝饱了,这碗茶就不用送过去了。”   然后舔舔嘴唇说:“茶房有现成的水么?我好渴呀!”   白荼笑道:“没事,你说话说辛苦了,尽管喝,喝一缸都行。”   却说皇帝到了“烟波致爽”,御医等在里面,见了君王自有一番礼节。   昝宁问:“不是说礼亲王求见?”   李贵回头看了看:“咦,先是礼亲王啊?”   昝宁瞪了李贵一眼。   宫里对御医一直很客气,为的是他们能够心无疑惧地给皇帝太后等看病,不至畏首畏尾的。   御医笑道:“万岁,臣确是得到礼亲王的嘱咐,说万岁今日头疼,怕不是狩猎时着了风?叫臣万万要认真请个平安脉,若真是严重了,万岁爷也不宜再在热河待久了,还是早点回京里调养。”   昝宁心里恼恨礼亲王,若说帮他传御医还是好心,那么隐隐地用回京威逼他就是滥施议政王的权柄了。   见御医眼巴巴等着,他只能伸出手腕说:“头疼其实好多了,不过请个平安脉也好。”   御医急忙拿脉枕,拿水晶眼镜,拿隔着皮肤的干净丝帕子。然后手指捏着昝宁的寸关尺,闭目凝神好一会儿。听完左手,再听右手,然后睁眼仔细端详皇帝的脸色,又看了舌苔,说:“还好,还好,受风是有些受风,万岁身子骨壮实,没有大碍。臣开一剂祛风去寒的药茶,连服三日,再加些艾炙即可。”   皇帝点点头,御医便跪安去开方子了。   皇帝斜着眼睛看李贵:“礼亲王是不是说艾炙针砭,颖贵人最擅长?”   李贵陪着笑:“万岁爷真是英明,倒是都晓得啊。”   皇帝冷哼一声:“他管得未免太宽了!”   李贵低声道:“礼亲王素来是这个脾气,万岁爷面子还是要卖一点的。”   他轻叹一声:“万岁爷,奴才说句僭越的话,礼邸的跋扈虽然难熬,但跋扈的人得罪的人更多,大家伙儿敢怒不敢言罢了。万岁爷不养寇,如何玩兵?奴才见识短,万岁爷请自己思量。”   昝宁愠怒的双眸被垂下的眼睑盖住了光泽:“你说得对。朕还是年轻,有这个心,控制不住这个脾气。”   “是。”李贵道,“人心哪,总是难测的。譬如礼亲王想在后宫里提拔颖贵人,不经意就会得罪另外的。”   昝宁微露笑意:“我明白了。”   他看着李贵,再次说:“我明白了。”   李贵笑着:“不敢,奴才自小儿就跟着万岁爷,您当阿哥的时候也是奴才伺候的,不意有今天;但也不意今天的日子……未必是畅意的。万岁爷,不容易,也得咬着牙挺过去,毕竟,他们都熬不过您,您年轻啊!”   他脸上笑起了褶子,等告退的时候心想:咬着牙挺,说起来多么容易!他完全没意想的情况下坐上了这个位置,却多数时候憋屈着,若是没法散开心里的郁气,只怕心里的怨怼会多到把自己吞没了。   李贵回到松鹤斋,看见李夕月穿了一件旧衣服,蹲在院子里翻石头。   “夕月,干嘛呢?”他问。   李夕月回头看看他,笑道:“这里石头多,野草多,最生蛐蛐儿。我捉几只二尾子(雄蟋蟀)的,可以——”她顿了顿,突然一吐舌头笑了:“李谙达,我可不是为自己。”   李贵笑起来:“万岁爷吩咐的不是?行!你能逗得他开心,就是你大功一件。”   特特绕开,不影响她捉蛐蛐儿。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就摇摇头叹息。   颖贵人早已得了消息在“烟波致爽”后殿的西暖阁等着给皇帝艾炙了,看她打扮得花红柳绿的,笑得满脸带花儿,他已经可以预想到皇帝的脸色有多么难堪。   倒不是颖贵人长得恶心人,而是她阿玛是礼亲王那一路的,正好撞皇帝心理的枪口上,再漂亮,也白搭!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还是写李夕月吐舌头了,毕竟,人家满头白发的爱因斯坦还吐舌头呢,也未见得幼稚。 第43章   果不出李贵所料, 皇帝昝宁心里一点不痛快,若不是刚刚李贵的劝解,他连烟波致爽的西暖阁都不想进去。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去了, 进门就见颖贵人带着三分局促地在下首位置的椅子上坐着,门帘揭开, 她眼睛一亮, 起身上前两步, 袅袅地给皇帝请安。   “起来吧。”昝宁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善装病,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远远地到条炕上歪着。   “万岁爷果然是不舒服?”颖贵人轻轻问。   昝宁背着她, 点点头。   颖贵人关心地说:“万岁爷, 刚刚里头传话,说要奴才给万岁爷疗一疗。”   说话间,已经靠近了。   昝宁猛地一扭头, 挑眉问:“你还真懂啊?”   颖贵人陪着笑:“奴才外祖父通些医道,到奴才这辈, 懂得确实不多。刚刚传话说叫奴才试试针砭, 奴才吓慌了,这针砭, 谁敢在万岁爷身上乱用?又说试试艾炙,艾炙吧, 安全是安全些,但万一火星子溅出来, 也怪吓人的……”   昝宁听得心里有气, 啥都不会,还在这儿叽叽歪歪!   他问:“那你会什么呢?要是什么都不会——”   颖贵人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岂是为了“什么都不会”, 立刻说道:“奴才会点按摩。”   她就势一偏身单膝跪坐在皇帝的条炕边,讨好地说:“奴才桂儿,只恨不能为万岁爷分忧呢。万岁爷试试奴才的手艺?”   皇帝这时候想不看她也不行。   她真是精心打扮过的:胭脂色的袍子,领口镶着薄薄的一层银狐风毛边儿,里头的长衬衣是浅蓝色,里外均绣着花儿,胭脂袍子上绣着翠绿的兰草,浅蓝色衬衣则用平金,在烛光里一动就金灿灿的闪花人眼。   皇帝被闪得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他想着李贵的劝谏,心里首肯这老甲鱼的建议,只是也哀叹:为什么还得是我?   他说:“好吧,你试试。”   “哎!”颖贵人喜形于色,“奴才僭越,要到万岁爷头边上,先给您按按头。”   离近了,看那脸上脂粉足有半斤。挺好看一张脸,反而看不清模样,只觉得银盆大脸、血珠子般的嘴唇一下子逼近了。   “万岁爷,头枕在奴才腿上可好?”   昝宁本能地摇摇头:“不习惯,还是用引枕吧。”   颖贵人把引枕给他放好,皇帝躺下来,从下而上地反看她的脸,更觉得可怖,只好闭上眼。   颖贵人知道昝宁是个凉薄冷漠的性子,也不以为意,拔了指甲护套,小心地用指腹在他头顶各处按摩,为了显摆她真的懂,还不断地解说:“万岁爷,这是百会穴,是百脉交汇之处,揉捏了最能安神补脑;这是鱼腰穴,缓解眼睛疲劳,防着头疼;这是风池穴,万岁爷是着了风,这里尤其堵着不通,要揉松开才行。”   实话说,她按摩揉捏的功夫还不赖,就是指甲长了点,指腹的温度低了点,又是按摩在平素不为人触碰的头面处,昝宁觉得哪儿被她一碰,哪儿就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指足趾倒像麻痹了似的,说不出来的不习惯。   熬了一阵实在熬不过去了——他本来就是装的,年纪轻轻的人,谁受得了这样奇葩的按摩!   他近乎求饶地说:“好了好了,现在头不疼了,就这样吧。”   颖贵人奇道:“咦,奴才才按了三个穴位!全套要按十八个穴位呢。”   昝宁说:“我头不疼了,没的累着你。就这样吧。”   一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尚且觉得头皮发麻。   颖贵人当然不好强他。她那精心点成的胭脂“樱桃”破开笑道:“万岁爷,奴才今儿准备了些温热的药膳,您尝尝吧。”   吃东西总比被她揉按着好。皇帝点头答应了。   尝膳太监已经尝过了,药膳碗里插着一面面银牌。   颖贵人小厨房烧出来的药膳,看起来也真是用心。一道鸭子,一道肥鸡,一道燕菜,一道鲟鳇鱼,里面看得见的参芪红枣枸杞什么的。   昝宁也不能不给面子,叫开了御膳来,作为“晚点”享用,而重点先尝尝颖贵人供上的几道。   肥鸡吃了一口,浓重的参味,还有姜的辛辣。再换鲟鳇鱼,亦是葱姜用得多了些,辣得厉害。   昝宁赶紧吃了一大口白饭,问:“怎么放那么多姜?”   颖贵人说:“万岁爷着了风,要用姜来提升阳气,去去寒。”   昝宁心里夸着祖宗的家法,面上不动声色:“东西不错。不过祖宗的家法,一道菜再好,朕也只能品一两口。”眼睛看着前面方丈大桌上的脆炒猪肚。   侍膳的宫女熟稔的,用大银匙舀过来,盛在皇帝面前的明黄碗里。   昝宁吃了一口,心口辣辣的滋味才下去点。   他又远远地看向点心碗盏——此刻只想用点甜的压压辣味。宫女把桂花蜜团放在小碗里递过来。   颖贵人说是在一旁伺候巾栉,其实啥忙都帮不上,只能看他吃。   祖宗的家法管着,劝菜也不能够,但看得出他不爱吃自己送的药膳——桂花蜜团他吃了两个,羊肉烩白菜也吃了两大匙,她送的菜他只动一筷子。   不敢怨,也不敢嗔,陪着笑脸等他好容易吃完,颖贵人赶紧递手巾去。   昝宁擦了擦嘴,再次想想李贵的话,咬咬牙吩咐道:“你今日不用回去了,叫人到你那儿说一声,不必给你留门。”   颖贵人喜上眉梢,佯羞诈臊地蹲安道“是”。   传话的人嗓门大,把“万岁爷留幸颖贵人,吩咐不必等门了”喊得贼高,估摸着其余三个肚子里都骂了颖贵人齐佳氏的十八代了。   时候不早了,颖贵人当家做主一样,叮嘱小太监、小宫女给皇帝倒洗脚水,伺候漱口,小心火烛,然后羞怯地说:“万岁爷宽衣吧。这里不比宫里,没有人搅闹,万岁爷可以安心休息。”   宫里皇帝临幸,有敬事房太监管着,虽不至于像外面传的那样到点儿就喊皇帝“到时候了”,但是宫妃不许陪夜是定例,皇帝尽兴了她就得离开,让皇帝一个人舒舒服服睡觉;行宫里没这些穷讲究,皇帝可以搂着美人睡一晚上不挪窝,记个档就行。   昝宁拖着时间漱口、洗脚,然后在屋子里转圈儿,看到什么地方收拾得不合意就骂小宫女和小太监。   大家素知他易有各种邪火,都是垂头不做声,等他的邪火过去。   颖贵人在御前伺候得少,看他这样子有些心慌慌,只能泛泛地劝:“万岁爷别生气,这些奴才们不好,你只管打了罚了撒气,您要气坏了可就值多了!……”   正以为行宫里没人喊一嗓子呢,喊一嗓子的人就来了。   李贵在门外头道:“万岁爷,内奏事处新来折子,您现在看不看?”   昝宁脱了一半的衣服顿时披了回去:“当然要看!朕是一国之君,岂能不勤政?”   又体贴地对颖贵人说:“估计是急件,你先就在朕寝宫里休息吧,不知等到几更呢。”   颖贵人一头觉得失望,一头觉得能在皇帝寝宫里安歇也是极有面子的事,再晚,他还能不回来睡觉?   所以乖巧地说:“万岁爷别太辛苦,奴才心疼着呢。”   皇帝终于能笑得出来:“瞧你,早点睡吧,不然气色不好。”   要用那么厚的粉盖着,真难看啊!   他到了外头,先看了李贵一眼。   李贵哈腰道:“禀万岁爷,送在松鹤斋里,那儿清净好处置。”   昝宁点点头,走出“烟波致爽”的殿门才笑问:“是六百里加急?”   李贵笑道:“年景不错,哪有六百里加急?就是几份请安折。其实今儿不看,明儿再说也行。”   昝宁几乎要大笑起来:“你呀,真是猴精猴精的!好奴才!”   李贵愈发笑:“万岁爷,加急的事儿也不是没有。”   “什么事?”   “李夕月这丫头手巧的,一口气逮了四只黢黑健壮的二尾子蛐蛐儿!”   “啊……”皇帝适意地呼吸了一口热河行宫秋季凉洌的空气,“好丫头,会伺候!”   李贵说李夕月在松鹤斋的暖阁里候着,昝宁进门前,特特嘱咐李贵不要通报。李贵当然也是吞着笑一句话没说,点点头就主动离开了。   昝宁悄摸摸到暖阁外窗户边,先朝里看了看,小丫头百无聊赖地趴在案几上逗弄陶罐里的蛐蛐儿,长辫子垂下来,宫女日常穿的紫红色袍子,偏生在她身上穿着看,腰是腰,屁股是屁股,曲线玲珑,让昝宁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昝宁又轻悄悄绕到门边,轻轻揭开帘子进去,到李夕月身边才恶作剧般猛地喊一声:“干嘛呢?”   李夕月魂都给他吓出来了,尖叫了一声,猛地往后一甩头。   昝宁也是自讨苦吃,被她飞起来的长辫子正正好好抽了个耳刮子。   小姑娘养得一头好发,辫子又粗又长,像根软鞭子似的,打人脸上还挺疼的。   李夕月看清背后站着的是皇帝,而且脸颊上被她辫子甩到的地方是一片淡淡的粉红,她刚归窍的魂魄只差再次飞出去了,她愣了一会儿才战战地问:“万岁爷,疼么?”   作者有话要说:  色狼挨打了吧?   嗯嗯,活该。。。。   ——作者亲妈留   感谢在2020-02-28 21:10:54~2020-03-01 00:4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桃之夭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们都是小青蛙、冬瓜兔、Jodi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昝宁觉得脸颊火辣辣的, 木着脸反问:“你说能不疼么?”   李夕月吓慌了,伸手伸了半截又缩回去了,急得好像要哭:“很疼么?”   其实也还好, 但昝宁说:“很疼,连着耳朵都‘嗡嗡嗡’地响。”   “那怎么办呢?”李夕月束手无策, 又担心他, 又担心自己。这会儿也顾不上责难这原本是他活该——哪个人会无声无息站人背后喊一嗓子的?她只是嘟囔着自语:“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昝宁说:“怎么办?要么, 打你四十板子,给朕消消气;要么……”   他好整以暇撩袍子坐下来,斜着眼睛一副凶巴巴、冷冰冰的神气, 说剩了半句的话半天都没出来, 只见他在那儿抚弄自己的袍襟。   李夕月可不想挨这么重的一顿打,试探地问:“万岁爷,还有个‘要么’是怎么办?”   昝宁当然想提过分点的要求, 但想:万一要求真的过分了,她宁可挨打都不答应, 自己岂不是很没面子?而且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与其闹得下不来台, 还不如实惠点好,至少自己能够餍足所愿。   于是他板着脸说:“要么, 好好给朕揉揉,揉到不疼了再说。”   李夕月顿时松了一口气, 答应着:“好的,奴才给万岁爷揉揉。”   她看看皇帝大剌剌在条炕上岔着腿坐着, 偏着头想了想:“万岁爷, 奴才到您身后条炕上,跪着给您揉揉行吗?”   昝宁摇摇头:“跪在后面像什么样子?你看得清哪里打红了吗?”   “那,正面儿?”   “嗯。”   按规矩, 宫人不能站皇帝脸前,把呼吸喷他脸上。   但李夕月觉得高度上有点为难,眨了半天眼睛,也只能勉为其难跪在他正面前的条炕脚踏上,胳膊伸得长长的,给他揉脸。   可是昝宁个子高,她抻着腰,够着手,一会儿就吃力了,皇帝看着她额角有些亮晶晶的,手也抖起来。   “起身吧,不那么累。”他体贴地说。   李夕月也受不了了,站起来俯瞰着皇帝,手轻轻搁在他脸上,他一仰头,目光朦胧,而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后腰上。   李夕月愣住了没动。   皇帝大概也有些许羞涩,垂着眼皮,但硬着心肠催她:“快些呀。”   李夕月觉得他应该被自己的辫子再抽几个耳刮子才合适呢,心里幻想着这样的场景,但也只能是幻想了——她和她全家的小命可捏在他手里呢。   “万岁爷的手……”她只能这样提醒他。   “手什么?”昝宁佯作听不懂,倒反而被她的话说得胆大了似的,那手直往下滑,而呼吸也就渐渐重了。   他手的位置越发敏感,李夕月越发生气,小脑瓜急速地转着。   “奴才现在有些生气。”李夕月奓着胆子说,小心地观察着昝宁的表情。   他明显有些吃惊,大概很少有宫人在他面前直抒自己的情绪。   再说,她打了人,他还没生气了,她倒敢说自己生气了?   见他反而愣愣的没有生气的模样,李夕月咬咬嘴唇继续说:“万岁爷答应奴才的,说您……您不稀罕,也不会强迫奴才。”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是皇帝,说话能不算数?   “我不强迫你。我只是……”   “喜欢你”三个字他好像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出口说过,所以嚅嗫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不过倒是悻悻地松开了手。   李夕月最会见好就收,马上哄小孩似的冁颜道:“嗯嗯,奴才就知道万岁爷最好了。来,再给您揉揉。”   她柔软温暖的掌心轻轻抚在皇帝脸上,和颖贵人那纤细硌人、冰凉瘆人的手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昝宁觉得她温柔相待也让他很舒服,未必只有捏捏摸摸那种讨便宜的举动才能带来美妙滋味,于是安安分分手撑着条炕沿,感受她身上令人舒心的清新气息,看着她圆嘟嘟的脸蛋和认真的模样。   揉了一会儿,李夕月俯首端详他的脸颊,灯光下看得也不是特别清楚,貌似是没有红痕了,她舒了一口气,又轻轻在他颊上一抚,笑道:“好了。”   这小郎君皮肤还挺光洁细腻的,她突然觉得好想再摸一把。   这次倒是昝宁先收敛了。   他抬脸问李夕月:“不是揉好了吗?你老杵在前面,我都不好动了。”   李夕月这才察觉,自己正站在他身前呢。男人家的坐姿大大咧咧的,分着两条腿踩在脚踏上,而她靠得如此之近!更有甚者,他袍子的腰带下面是怎么回事?   李夕月有些疑惑,仔细又盯了一眼,突然脑子里那些话本子上的情形活画在眼前了,顿时通悟了,也顿时满脸通红了。   她赶紧一偏身躲开他,自顾自到桌子前盘弄那只蛐蛐罐,蛐蛐的鸣叫声也顺势响了起来。   这真是化解尴尬的好机会。   昝宁说:“欸,先听说你捉了不少蛐蛐?”   李夕月点点头:“对,有四只雄的。”   “咱们斗蛐蛐?”昝宁兴味盎然,又问,“上次赏你的手串还在吗?拿出来做博.彩。”   李夕月从里头衬衣的纽扣上解下一条沉香手串,捏在手心里,先问他:“那万岁爷拿什么出来?”   昝宁想都没想,从腰带上解下一块佩玉:“这个。”   李夕月经常看她阿玛从古董市场上淘换真的假的各种东西,虽然吧,她阿玛那点钱,淘换的假东西比真东西多,但天天戳在眼窝子里看,不觉有三分见识:这块玉,又白又润,羊脂一般莹洁可爱,雕琢得简单,是圆润润一只哈巴狗。她不由问:“万岁爷属狗啊?”   昝宁不高兴地把玉佩握了握:“怎么了?”   又问:“不博这个彩头?这可比那串儿沉香稀罕。”   李夕月想:横竖我又不亏!高高兴兴一撸袖子:“好呀!”   昝宁贪看她白皙的一截手腕,不妨她已经抢着说:“万岁爷,奴才就挑这只蛐蛐儿了。”   昝宁说:“怎么你先挑?”   李夕月说:“因为上次是万岁爷先挑的呀!”   虽然是皇帝,也不能不守规则、老抢先机。昝宁颇为无语,只能默认了。他伸头看几个竹筒里的蛐蛐,感觉大小、模样也差不多,于是又挑了一只大的,用蛐蛐草拨到陶罐里,再一步步挑衅得那只大蛐蛐朝李夕月那只进逼过去。   在李夕月看来,这是很新手的选择,她不易察觉地一挑眉梢,只略略在自己那只蟋蟀的后腿上拨弄了两下,然后就静观其变。   于是皇帝很懊恼地看见,他的大蟋蟀又是大而无用,“瞿瞿”的叫声虽响,黑黢黢的身量虽大,被李夕月那只瞧准脖子狠咬了一口就傻大个似的逃到一边躲起来了。   “咦?”昝宁拼命用蛐蛐草去拨弄,那傻大个不仅傻,而且胆儿特小,越拨弄越往一边的石头缝里钻,任凭胜利的那只振翅高鸣,得意洋洋。   “不算。”他脖子上青筋暴露。   李夕月想:这么快就赢了他,他肯定不高兴,再等一会儿赢吧。   所以好言相劝:“别急别急,蛐蛐儿被咬疼了,也要休息一下呢。”   昝宁的气顿时就下去了,觉得这姑娘善解人意,相处得舒服。   过了一会儿,傻大个那只休整好了,又从石头缝里出来耀武扬威,李夕月轻轻一拨自己那只蛐蛐,便见两只又凑在一起,这次撕咬了很久,难舍难分。   皇帝的目光都在蛐蛐儿上,李夕月却有心有力旁观,她看了昝宁一会儿,又看了看自鸣钟的钟面,终于出声提醒:“万岁爷,也不能太晚回去吧?”   昝宁正心无旁骛呢,头也不抬说:“还早着。”   李夕月说:“不早了。万岁爷,就玩儿好这一局就回屋睡觉去,行不行?”   昝宁抬起头,不高兴地:“什么时候回屋睡觉我自己不知道吗?你哄小孩呢?”   李夕月:“……”   这一局也杀了很久,李夕月看看又是亥时了,不能不在她那只虫子胜利的时候又劝:“万岁爷,这彩头奴才不要了。可您要再不回烟波致爽去休息,明儿李总管要扒奴才的皮了。”   昝宁抬头看看她,然后对外头喊:“李贵。”   李贵也没睡,很快就小跑过来,在门帘外支应:“万岁爷,奴才在。您有什么吩咐?”   昝宁说:“去,瞧瞧烟波致爽后殿西暖阁,灯灭了没?里头人睡了没?”   李贵当即去了。   少顷回来,仍在门帘外回禀:“万岁爷,灯没灭,颖主子也没睡,打着哈欠自己和自己打双陆呢。”   “那你明天会扒李夕月的皮吗?”   李贵:“??……”   没出声,大概在吞笑。   因此昝宁对着李夕月:“再玩!”   李夕月说:“啊?”   “明儿你看李贵敢扒你的皮?!”   李夕月委委屈屈:“李总管不敢,颖主子也要扒奴才的皮呀!”   “她更不敢!”昝宁鼻子里哼一声,把桌子一捶,“你想赢了就跑啊?没门儿!”   赌徒习气都出来了,李夕月只能继续陪他玩,看看他又不拿新的彩头出来,心想:你这是打算赢了算你赢、输了就赖账?   但不敢跟他要,想想不归自己的东西拿着也手烫,所以马马虎虎地跟他斗第二局。   第二局她大大地放水,让昝宁险胜,然后把玉佩还回去,说:“得,奴才没福赢万岁爷那么好的彩头。认输了,万岁爷早些回寝宫安置吧。”   昝宁看了看玉佩,却不伸手拿,对着外头问:“李贵,再看看那人睡了没?”   李贵少顷回来回复:“还没呢。”   昝宁说:“第三局!”   李夕月有点明白过来,敢情这是要避开啊!   那她就不客气了!玉佩瞧着真是爱巴物儿呢!   放开胆子撩她的蛐蛐。   果然两趟就把沉香手串和哈巴狗玉佩又赢了回去。   赢完没敢拿战利品,倒主动揭了门帘说:“李谙达,替万岁爷看看人睡了没?”   李贵心甘情愿地跑腿,跑完说:“万岁爷,这回可睡了。”   皇帝强打的精神顿时撑不住了,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回头对李夕月说:“你一定有什么窍门儿,明儿咱们玩的时候,不许藏私,要教教我。”   “明儿还玩?!”   昝宁说:“我这小二十年都没玩过,好容易当了皇帝,还不能玩?”   特像寒窗读了十年的读书人,看到中了皇榜之后顿时就到八大胡同(那个啥地方,大家懂的)找乐子一样。   李夕月觉得有点不对,鼻子都快皱起来了:“这个这个……奴才……”   这要是问起责来,她带坏了皇帝,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啊!   昝宁孩子气地笑起来,把那块玉佩塞在李夕月手里:“收好了,别叫人看见。”怕她紧张,又补充道:“不过人家看见,你也莫怕,这不是御用的东西,是我小时候,我亲额涅送我的生辰礼物。除了我身边的人,基本没有人知道它。”   李夕月惊呆了,却见皇帝朝外走的身影都变得轻捷起来——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轻捷!以往都是特别老成、持重——今日却跟要飞起来一样! 第45章   作者有话要说:  黄桑又是戏精的一天   皇帝轻捷地走到“烟波致爽”后殿那里, 轻捷的步子就没了,尽量轻地到了门边,悄悄问守门的小太监:“里面颖贵人睡了?”   小太监说:“颖贵人实在熬不住了, 说若是万岁爷回来了,再叫她起来服侍。”   皇帝摆摆手说:“睡了半觉再叫人起来, 太不厚道了。不用叫了。”   轻轻走进去, 看颖贵人蜷缩在矮榻上眯着, 他摆摆手让值夜宫女不要发出动静,然后以口型道:“累了就叫她睡罢。拿条被子给盖上。”   然后舒舒服服躺在自己的龙床上。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感觉有什么碰到了自己, 昝宁警觉, 睁眼一看,天已经蒙蒙亮了,颖贵人披着寝衣, 正在他身边左瞧右瞧。   昝宁装睡装不住,但可以显得很是疲劳的样子, 倦怠地问:“几时了?”   “卯初了。”颖贵人答, 眼睛里亮晶晶的都是期待。   昝宁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困。”   颖贵人一晚上期待无果,无论如何要厚厚脸皮, 笑着说:“奴才来伺候万岁爷吧。”就势坐在他床边,又就势要侧着躺下。   昝宁只能翻回去继续摆个“大”字, 含含糊糊说:“别挤。”   颖贵人还在琢磨是不是就要挤一挤,突然感觉皇帝那脚仿佛就要把她踹下去了, 想想不能自取其辱, 只能起身叹了口气:“奴才不挤着万岁爷就是。”   她是睡不着了,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 坐在一旁默默地抹眼泪。   坐了几乎一个时辰,浑身冷冰冰的,终于看见皇帝又翻了个身,然后听见外头李贵在叫皇帝起床:“万岁爷,辰初了。”   皇帝在被窝里翻了几下,带着鼻音问:“今儿有朝?”   “就是常朝。”   “那不去了。有没有加急的觐见?”   “也没呢。”   “叫起儿多不多?”   “有三位大臣递了牌子。”   皇帝说:“前几日行围,累得头疼,礼亲王是知道的,和他招呼一声吧,朕今日稍稍多休息一会儿。让三位先在值庐喝喝茶等一会儿。”   李贵说:“遵旨。”   颖贵人的期待又生出来了,上前袅袅娜娜地坐下:“万岁爷醒了?”   皇帝闭着眼,一副慵懒的模样:“朕刚刚不是说要再休息一会儿?”   颖贵人腻腻地说:“是呢,万岁爷昨儿个头疼,不知好些没?奴才再给您按按吧?”说完,手就轻轻放在他的脸上。   冰得皇帝一激灵,怒火带着三分刻意发作出来:“你烦不烦?折腾了一晚上了!”   “奴才怎么会折腾了……一晚上?”颖贵人活天冤枉。   皇帝拿被子蒙了头,在被窝里闷声闷气说:“难道昨儿不是传召的你?”   传召是传召。   但是颖贵人不能满世界嚷嚷:皇帝传召了她之后,就处理应急的政务去了,她就先睡了……   她先于皇帝就睡了,说出去是她的不是啊。   而且,陪了一晚上都没侍寝,太没面子了!   颖贵人含着泪继续呆坐在旁边,咬着手绢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想想远在安徽的父母——谁在家不是千娇万宠的?进了宫就被弃若敝屣了,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日上三竿,皇帝才去烟波致爽的前殿接见大臣,处理政务。   颖贵人把自己打理好,去和皇后请安。   皇后本来就长得不美,此刻一脸嘲讽的假笑,看起来就更别扭了。她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啊,颖贵人。”   颖贵人惶恐道:“皇后这话,奴才有点不明白。奴才按着规矩伺候万岁爷,喜从何来?”   皇后没说话,自然有帮她说的:“哎呀呀,齐佳妹妹真是脸皮薄:今儿皇上都没有早朝,这宠幸真是前所未有呢。”   “可不是,诗歌里怎么说的?‘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杨妃的典故不是正合齐佳妹妹?”   皇后假意怪罪:“瞧你们!杨妃那样的亡国祸水是能拿颖贵人作比的么?”   于是先一个假意道歉:“哦哟,是我说得不合适,妹妹见恕。我只是说,齐佳妹妹生得美,皇上偏宠,以后我们还托着妹妹多照应呢。”   颖贵人背脊冰冷,又无言以辩,只能垂着头,惨白着一张脸,揉着自己的衣襟。   这三位难得有了个同仇敌忾的对象,这日变着法儿打压颖贵人,嘲弄了一阵没趣了,又开始冷落她,自己叽叽喳喳聊着行宫里好玩的事、好玩的地方,却把她撇在一边,她说任何一句话,都跟石沉大海似的无人搭理,宛若是空气一般。   熬也得熬啊,颖贵人憋着一眶泪,又不敢真的哭。好容易盼到用膳的时候,后妃们的小厨房按例都要进奉几道菜品给皇帝,于是各自散了,又很快聚集在皇帝开膳的东暖阁里,一个个去请安。   皇帝的旨意不用后妃们陪侍,于是大家只是进去走一遭,请个安,介绍一下菜色就出来了。   出来后又开始嘀嘀咕咕:“诶,你有没有看到万岁爷脸颊半边有点红?”   “看到了!像是给打的?”   “不能吧?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太后又没跟过来,谁敢和万岁爷动手不成?”   ……   然后目光一顺儿往颖贵人看了看。   午膳后事情不多,皇帝和后宫几位一起游湖。   明媚的秋空,阳光洒在湖面上如撒了万点碎金,龙舟缓缓驶过,大家看到皇帝露出一点类似于阳光的笑意。   阳光下,他脸颊上微微的红印也格外显眼。   皇后故意一惊一乍的:“哎呀,皇上这脸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昝宁在船上微微晃了一下,问。   皇后纳兰氏说:“万岁爷脸上有一道红印,像是……像是……”   昝宁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这里?”   她的辫子真是粗!今天摸起来还有点火辣辣的。   他笑了一声,说:“没事,不慎刮到了。”然后有意无意看了颖贵人一眼。   颖贵人尚不知是怎么回事,其他几个人恶意满满的目光已经投过去了,仿佛在问:怎么回事?侍个寝你要出多少花样?!   皇帝想着礼亲王讨厌的嘴脸,顿时觉得解气极了。   游湖完毕,一行人回到“烟波致爽”。   内奏事处和敬事房各有一名小太监捧着银盘,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绿头牌,一个是大臣备着“叫起儿”,一个是宫妃备着“临幸”。   皇帝认认真真琢磨了大臣叫起的顺序,然后在敬事房奉上的盘子里一举就翻过颖贵人那块丢在皇后、丽妃那两块上头,边翻还边笑着:“大家都觉得行宫里可以自在,不过朕还是习于翻牌,事事规划好了,临了就不慌不躁了,对不对?”   颖贵人今天受了一天的白眼,再怎么着也明白不能再白招人恨了。   她哆嗦着嘴唇说:“皇……皇上,奴才今儿有点不舒服。”   昝宁立刻注目过去,很关心地问:“怎么了呢?”   颖贵人也不知编句什么谎,只能摇摇头说:“奴才也不知道,就是不舒服。”   嘴快的诚嫔立刻笑道:“该不是有喜了吧?”   颖贵人白着脸摇摇头:“姐姐说笑了。”   她自己当然清楚,上轮侍寝都过去两个月了,昨晚上别说没成事,就是成事了也不会今天就有孕在身——分明是挤兑,苦楚又没法说。   昝宁面色微冷,还是尽量地和声地说:“都别闹了,不舒服,传个御医来瞧瞧吧。身子骨是自己的,总要自己注意着。既然不舒服,朕今晚上就不传召你了,你好好休息。”   大家眼巴巴地盼着这个不行了,他再翻另一个的。   但昝宁看了看皇后和丽妃,又看了看貌虽顺眼、嘴皮子讨厌的诚嫔,连做戏的心情都没有,直接挥退了两个捧银盘子的小太监。   今晚,他可以舒舒服服睡在松鹤斋了,想着那里“瞿瞿”叫的蛐蛐儿,还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姑娘,心情都变得不错了。   所以,接下来接见大臣时,他也是嘴角含笑的样子。礼亲王在其他人退下之后,板着脸想要劝谏:“皇上,今日早朝没来,大家都有些担心您。而且,刚刚臣等谈及处置上折子的监察御史,皇上好像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皇上,容臣劝谏,您是一国之君,这些大事上头还是多多经心才是。”   昝宁面对着堂伯父一个人,表情仍旧是放松的:“议政王多虑了,朕没有满不在乎,只是现在出巡在外,未经都御史核实,立刻处分一个监察御史,反而叫人觉得太过急迫。”   他沉吟了一下一样,微笑道:“看着似乎别有用意,叫那起子小人乱猜了不好吧?”   在礼亲王皱眉之前,他倏忽转换话题:“欸,伯父,颖贵人的父亲还只是个守备?”   礼亲王略一愣,然后表情就好看多了:“是呢,挺能干的一个人,但是尚未升迁。”   “啊。”昝宁点点头,“昨儿个颖贵人按摩的手法确实不错。”   礼亲王笑道:“可不,皇上今儿个可还头疼了?”   “真不疼了。”皇帝笑道,“朕年轻,伯父莫怪,呵呵……”   礼亲王一脸“懂了”,也“呵呵”笑:“皇上也注意身子,齐佳氏那位守备也不想靠着姻戚升官,只求皇上有机会多栽培栽培。当然,若是颖贵人能生皇长子,那倒又不同了……”   昝宁心里说:做梦!   嘴上笑笑:“这还得看天意。”   客客气气等礼亲王跪安了,昝宁心里打着他的算盘。   算盘打完,则是打算给自己放松一下:脑子开始想昨晚让他输掉两盘的那些蛐蛐儿。   还有……想斗蛐蛐比他厉害得多的李夕月。 第46章   昝宁放松地回到松鹤斋, 对候在那儿的内奏事处小太监说:“捧今日的奏折匣子。”   叫了“奉茶”,然后把暖阁门一关,外头的人自然知道皇帝这是处理政务呢, 不能靠近,也不能打扰, 都自觉地走远了。   奉茶进来的李夕月一进门, 就见昝宁拿着蛐蛐儿竹筒在看, 且对她点点手:“你今儿又逮到了两只这么大的啊!过来过来,今儿我挑这只蛐蛐儿。”   李夕月把茶碗搁下,瞟了一眼旁边堆得高高的黄匣子, 说:“万岁爷, 国政这么多,还忙着斗蛐蛐啊?”   昝宁说:“你怎么管那么宽呢?”   李夕月说:“奴才当然不敢管,但是奴才也担心啊, 这蛐蛐儿是奴才带着万岁爷开始玩起来的,若是万岁爷不好好处置政务, 将来太后或辅政大臣开始追起责来, 还不是奴才首当其冲倒霉?所以呢——”她努力想了句妥当的话:“奴才就像是小说里那种劝谏皇帝的伶官,就算是忠言逆耳要丧命, 也不能只管着把万岁爷把邪路子上引。”   皇帝放下蟋蟀竹筒,饶有兴味, 而半笑不笑地问:“哦哟,说得好像个样子!说说看, 那个伶官劝谏皇帝什么?”   李夕月眨巴眼睛想了想:“奴才脑子笨, 记不真切了。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哪个皇帝,反正是挺昏庸的,喜欢打猎。有一回打猎把农民好容易种出来的田给踩了, 一个县令官就拦着那位万岁爷的马头,不让他再打猎了。皇帝气坏了,想把拦着他的县令官给杀了。那个叫什么的伶人就上前说:‘你这个县令官好不懂事!你不知道咱们万岁爷喜欢打猎吗?为什么放纵农民种庄稼,以此来缴纳朝廷的赋税呢?难道不应该让农民饿着肚子空出这块地,让咱们万岁爷在这里纵马打猎吗?’那个谁皇帝一听,只好笑笑,放过了那个谁县令官。”   她这故事里虽然用“哪个”“那个谁”来替代的地方不少,但讲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   昝宁点点头:“嗯,不错,后唐庄宗的故事,你还记住了八成。”   李夕月说:“万岁爷别笑话,奴才读书少。”   昝宁说:“挺好,你放心,我岂是那类走邪路子的皇帝?我自然有我的用意。”   撩了撩衣摆适意地坐下来:“摆家伙什儿,今儿再来斗一斗。”   李夕月想,他既然如此笃定,自己不陪也不是,只能把丑话先往前头说:“那行,但万岁爷说的,您这是有自己个儿的用意,不是奴才带坏的您。”   昝宁轻浮地伸手捏她的脸蛋,觉得那滑溜溜的肉肉实在可爱得不行,不由笑起来,说:“今日博.彩,博点其他的。”   “博什么?”李夕月警惕地问,“也得奴才给得起。”   皇帝气呼呼地又掐她脸颊一把:“怎么会博你给不起的东西?我知道你的意思,横竖你就是不信我么?说了不会强你,你当我真是个急色鬼?”   掐完,他也有点赌气,怎么着,他不能做柳下惠?   他说:“今儿博时间。”   “啥?”   “时间。”他说得云淡风轻的,好像拿捏准了李夕月最想要的东西,“你赢一局,朕早放你回家一年;你输一局,你多在宫里服侍一年。”   李夕月想了想,这赌局,赢了固然彩头好得很,但是输了也倒霉得很。   她在家有时候年节里和家人推个牌九,打个双陆什么的,一般就赌点瓜子、糖,顶天也就是赌点零花钱。如今这么大的彩头,她宁可不赢,也不想输。   于是她摇摇头:“这个奴才不愿意博。”   昝宁蛮不讲理:“你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啊?”   李夕月气得目瞪口呆,皇帝也是要讲道理的好嘛?!   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万岁爷,没这个道理,强买强卖尚且还要被市令捉到衙门里打板子呢,哪有强赌的?”   昝宁已经开始挑蟋蟀了,一只脚跷在炕沿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纨绔样:“我不强迫你,你要实在不愿意,我就传皇后过来陪着斗蛐蛐。”   这还是使坏啊!皇后那个端方的性子,自然不可能跟他斗蛐蛐儿;不仅不会跟他斗蛐蛐,而且肯定会劝谏,还会问责:“哪个无耻的宫人引着万岁爷玩这些下三滥的东西?传杖来活活打死!”   想着,李夕月就打哆嗦。   分明就是威胁,偏还说得像他怎么讲道理一样。   这些贵人啊,真是不把别人当人!   唯一可庆幸的,就是皇帝他水平比较次,她侥幸能赢的机会大,说不定还能早几年出宫。   李夕月内心往好处一想,终于释然了一些,见皇帝已经挑好了蛐蛐,只能咬咬后槽牙说:“好吧,奴才没得选,奴才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而后自己发誓:下次再不陪他玩了!他不是个好人!   她这次斗蛐蛐,玩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死死地盯着陶盆里那两只小虫,丝毫不敢懈怠,就怕这该死的虫子一个不争气,她就得在宫里多服役一年——一年复一年的,她就要熬成老姑娘了啊!到时候亦武就更不一定要她了!   皇帝看得出她紧张,出言安慰:“没事。大不了再多陪朕斗一年蛐蛐儿。”   听起来真像故意说风凉话。   李夕月顾不上理他,一门心思在自己的蛐蛐儿上。好在她那只争气,果然险胜,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万岁爷,奴才赢了,奴才在宫里只用再待六年零九个月就可以回家了是不是?”   昝宁背靠着引枕一脸放松:“不错,朕说话算话,愿赌服输。”   “但是,”在她高兴起来之前他转折,“赢了就跑,放到哪儿都没这样的规矩。”   这是要再玩。   李夕月想:这话不错,听阿玛说,赌场里是这样的规矩,谁要赢一盘就跑,那是要打断腿的。她咬咬牙:“那再玩一局。”就算输了,也不过扳回原样,她还在宫里呆到二十五岁。   昝宁换掉先那只输了受伤的蟋蟀,挑了另一只,挑眉道:“开始吧。”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这一局,皇帝赢了,不过赢得挺艰难的。   他一边用蛐蛐草收拾残局,一边笑着问李夕月:“昨儿个你说要教朕诀窍呢,朕还洗耳恭听着。”   李夕月拉长了脸,说:“万岁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奴才哪有什么能教您的?”   “也是。”皇帝拨弄了两下自己的蛐蛐的触角,“终结的一局,你也就剩那只虫了。”   李夕月说:“奴才不玩了。”   “不成。”他说得轻声,但不容反驳。   李夕月气怔,硬是不肯吧,他又搬出皇后来吓唬自己,还是再玩一局,好歹有一半的机会能赢。   “来就来。”她赌气说。   但是这次风水没转到她那儿去,皇帝已经俨然一个老手,拨弄蛐蛐娴熟极了,而且他挑的那只蛐蛐本身也是四只蛐蛐里最狡猾的一只,二十几个回合,把李夕月的那只咬得人仰马翻,最后干脆翻过身装死。   胜利的一方不说话,把蛐蛐草往陶盆里一丢,笑吟吟地抱着脑袋看另一个输家。   输的人面如死灰,连家伙什儿都懒得收拾,就这么怔怔地盯着这害惨了自己的虫子。   “如何,服不服?”昝宁得意地问道。   李夕月惨然道:“能不服么?”说着就想哭,只是不敢哭。   昝宁兴致勃勃的:“夕月,你见识到我的手段了吧?我告诉你,和你玩了两次,我已经晓得门道了。首先呢,选虫子不是看体格,而是看灵活,腿脚灵活的,触着蛐蛐草反应迅捷的,才是好蛐蛐;其次呢,玩的时候也有讲究,一味地高歌猛进是不行的,要和行兵打仗似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方为要领;第三呢……”   他看看李夕月眼睛里水汪汪的,他心里特有欺负成她的喜悦——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她也有被他玩得团团转的时候,不敢跟他调皮了,真好!   于是他接着吹嘘着:“第三呢,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了。其实吧,昨儿你占了先,就不是好事。今天该我先挑蛐蛐,‘田忌赛马’听说过没?你第一局是挑了只好的,我挑了只不怎么样的,但是第二局你不能换将我却能,次强的一只赛你的疲兵,堪堪能赢你一着,第三局你换将,可惜是挑剩下的最差的那只,我的虽是疲兵,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比最差的强。所以你必输无疑。”   李夕月被他洋洋得意地说得实在忍不住了,突然皱了脸就哭了。   她并不是想靠哭来博取同情,也清楚宫人在皇帝面前失态是很大的错处,虽然知道昝宁不至于打她罚她,但是传出去总归不好,现在在他面前哭也没脸得很。   可是实在忍不住。   他算计她,等于是迫着她在他身边多服一年的役,她就得晚一年回去见父母。能不伤心么?   昝宁不是没见过女人哭,但是还真是第一次被惊到了。   他慌乱地劝:“干嘛呀!别哭了,哭着好丑。”   李夕月不理他,继续哭,压抑着声音,但是哭得肩膀颤抖、涕泗横流,是真伤心了。   昝宁更慌,想着止住她哭的法子,居然是拿了一面菱花镜给她照:“你看,哭起来是不是很丑?”   李夕月瞥了一眼镜子:她眉毛皱着,鼻子皱着,眯着眼睛,咧着嘴,脸颊红红的,泪痕到处都是——果然丑得自己也不想看,于是一扭身抽抽搭搭的:“丑你别看呀!”   皇帝以前一口气撒不出去的时候,就是欺负伺候他的宫女和太监,宫女太监只敢背着他抹眼泪,所以他从未觉得不妥,所以也从未想过把人家惹得当面就哭了该怎么办。   他又气又急,骂了她两句也没用。   最后,只能突然把她往胸怀里一抱,把她后脑勺用手摁住,让自己的胸膛压着她的脸、堵着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声儿。 第47章   李夕月哭出来的眼泪鼻涕被皇帝这一摁, 全摁出来揩在他前襟上。   而且,被憋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濒死的感觉来了,就顾不得他是皇帝了, 唯一的武器是牙,不管三七二十一咬了他一口。   昝宁疼得一咧嘴, 本能地松开她道:“你还真咬人啊?”   李夕月抹眼泪儿, 气得不想和他说话, 也不想看他。心里想:咬也咬了,他要是真的龙颜大怒要打我杀我,我也只有自己承受了。   昝宁顾不得自己的疼, 伸手抬她的下巴, 捏她的脸,小心哄着说:“咬了就咬了吧,你也出了气了, 别哭了行不?”   李夕月哭了一会儿平静了些,她心里想:怪只怪自己和他走得越来越近了, 没有守好主子和奴才间的本分。打赌这种, 只能是愿赌服输,既然已经被他拖延了一年回家的时间, 目下也只能慢慢转圜,到时候多求求他, 再相机行事。哭也并不能解决问题的,倒是真把他惹恼了, 自己鸡蛋碰不过石头, 反倒是自家倒霉。   想通了,她抽噎着,渐渐平息了。   昝宁知道今天玩笑开大了, 抱歉的话又说不出来,赌注不算的话又不愿意说,只能轻轻抱着她,等她终于不哭了,他才低下头说:“好夕月,你放心,你在宫里待着,不管是八年九年,还是更久的时间,我都会对你好。”   这已经是他能对女人说出来的最客气的话来,所以说完志满踌躇。   李夕月心里翻了个白眼,虽然被他抬着下巴、捏着脸,也只斜瞟下方的地面,尽力不去看他。在昝宁看来,还是有点赌气的模样。   他想着法儿逗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   他今天穿着的是秋香色的常服,暗纹缎子弄湿的地方变成深褐色。他嫌弃地说:“夕月,你看看,你的眼泪鼻涕都弄在我衣服上了!好恶心啊!”   李夕月果然不能不抬眼瞧了瞧他的衣服,果然看到自己的眼泪鼻涕黏糊糊地沾在他身上。他是个爱干净的人,放平时势必不能忍。于是李夕月从袖子里扯出一块手绢,低声说:“奴才给你擦掉。”   昝宁说:“擦掉了难道就不脏?”   “那,奴才给您洗掉。”李夕月不能不回话,只是有点小小的没好气。   “又不是没有司浣洗的人,还能让你吃这样的苦头?”他试探着握着她的指尖,感觉她手的温软细腻,心里满足极了。   李夕月还是不领情,抽出手指说:“奴才会洗衣物,洗一件又有什么苦的?”   昝宁说:“就是你会洗,人家问:‘咦,那个负责茶房的怎么跑去洗衣裳了?’你打算怎么回复?说你拿鼻涕擦了朕一身?”   平时,李夕月就该笑了,但是今天伤心,笑不出来,她说:“那怎么办,万岁爷给个主意吧,奴才想法子去办。”   皇帝说:“先给我另外拿一件换上。”   李夕月依言把熏笼上熏得暖暖、香香的寝衣给他拿了过来,然后见他张着手等伺候的模样,心里不禁又骂他这讨厌的大爷样儿。   “来啊。”他很奇怪地把手又张大了点,“腋下的扣子自己不好解。”   李夕月忍气吞声——主要是怕真的叫了司寝宫女进来,看见他一衣襟的鼻涕会觉得奇怪——上前给他解扣子,又绕到身后把脏了的常服剥了下来。   他继续张着手,一脸“一客不烦二主”的样子。李夕月把寝衣往他胸口一丢:“万岁爷,贴身的衣服,奴才不会伺候穿戴。”   昝宁本能地伸手捧住,好气又好笑,指了指她鼻尖说:“看把你惯的!”然后自己解开里衣,换穿寝衣。   李夕月背过身不看他更衣,把脏衣服挂在一边。   昝宁说:“呀,我胸前给你咬出牙印了!”   李夕月回眸一瞥,看他把寝衣披着,低头在看他自己。然后他说:“始作俑者,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李夕月只觉得他皮肤挺白的——比脸白——而后别过头不瞧,嘟囔着:“男女有别。”   皇帝也不好强她来看,自己瞧瞧那牙印是一对小月牙,浅浅地凹下去,微微的发红,虽说有一点点疼,但他更多的是觉得有趣,端详了一会儿,自己把自己用寝衣裹住了。   昝宁扎好寝衣的衣带,上前说:“脏衣服不能这么放着,明天印子干了与寻常的污迹不一样,负责浣洗的人会看着奇怪。”   李夕月踌躇道:“可那怎么办呢?奴才先要点水来搓一搓?”   “你呀,脑子真不会转弯。”昝宁边说边踱到点心匣子旁,打开先吃了一块甜点心,又拿了一个酱肉饽饽掰开,然后把里头的油脂和汤汁挤在衣襟弄脏的地方,端详了一番,把半个饽饽塞在自己嘴里,半个顺手塞李夕月嘴里,看她不由自主地吃,不由开怀道:“你瞧瞧,这就叫疑兵之计——上头这些脏痕迹到底是油呢,还是其他汁水呢?谁还顾得上分辨呢?”   他笑眯眯等着李夕月夸他两句,拍他马屁。   但李夕月淡淡地“哦”了一声,只觉得这家伙就会糟蹋东西,细腻的宁绸料子滴上那么多油和酱汁,估计是洗不干净了。   她垂手站在离他一段距离的地方,低声问:“万岁爷,奴才可以告退了么?”   昝宁心绪复杂,想叫她留下,又怕见她冷淡,最后琢磨女孩子这会儿生气,还是别撄其锋芒的好,她性子豁朗,睡一觉明儿就好了,明天再好好哄一哄、逗一逗她,也就没事了。   于是很大度地说:“可不,这两天你也累了吧?早点去睡一觉,明儿早上叫白荼来当班伺候,你多休息一会儿。”   他有的地方想对了,但也有地方想错了。   李夕月呢,是不大斤斤计较,但是也不是个蠢货。   皇帝阴了她一道,用的是霸道无理的法子,而且抢夺的是她早些出宫回家的梦想,和日常那些捉弄是不一样的。她也不是怪他,只是心里警惕了,她再这样和他玩得越来越近,他就越来越想把她捆在身边,而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其他地方受钳制,后宫的宫人他总是做得了主的,到时候万一再下道更过分的旨意,她该怎么办?   所以,还是得想定了,别招惹,等他对自己没兴趣了,她才算安然了。   那么,什么样算“别招惹”呢?天天给他冷脸肯定是不合规矩的,最好不过就是除了该做的事,该答的话,其他地方都淡淡的,他是个聪明人,肯定会觉得没意思的。   李夕月回到自己的屋子,在白荼看出来之前,先打水洗了脸,然后吹熄了灯才钻被窝。   白荼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咕哝着问:“回来了?今儿当差又很晚了?”   李夕月说:“嗯,明儿早上要辛苦姑姑了。”   白荼说:“没事,本来就该我的班儿。”翻了个身就睡了。   第二天,李夕月起身后把几件带绣花、镶边的宫女衣服都收了起来,穿上最简单的一件,到茶房看水。   过了一会儿,白荼过来,放下茶盘,摇摇头说:“今儿司寝的宫女说,昨儿万岁爷不知怎么的,吃得一衣襟的油渍——只怕洗不干净了。哎,昨儿晚上是你在旁的吧?万岁爷平时是个细致人,从来没弄脏过衣服呢。”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等着李夕月的“八卦”。   李夕月肿着眼皮,打了个哈欠说:“我怎么知道,大概昨天他饿坏了吃得急吧?反正我没看见。”   白荼凑过去捅捅她:“从‘烟波致爽’回来时可没换常服,也没招司寝的宫人换衣服,你不知道?”   李夕月硬着头皮说:“我怎么知道?”   白荼含蓄地笑着:“喂,师徒一场,你有好事,可别藏着掖着,得让我高兴高兴。”   李夕月挂着脸说:“哪有好事!”   白荼察觉她不高兴,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话倒也说不出来了,只一眼一眼地瞥她。   这日皇帝用膳后,余膳赏赐随侍的后妃和宫人,白荼捧着食盒进门道:“夕月,我可又沾你的光!”   李夕月说:“我不饿。”转身到屋子里这里擦擦,那里抹抹。   白荼跟进来:“怎么了,你们……又闹别扭了?”   李夕月停下擦抹的活儿,说:“姑姑说的好笑,我和谁闹别扭?我敢和谁闹别扭?”   白荼劝解她:“他一个凤凰般被捧大的阿哥,如今又是这个身份,养心殿里谁敢不听他的话,他自然是气性大,你还和他计较?再说,东西不吃,他又不晓得,你饿着了自己气谁去?去吃饭吧。”   李夕月想想也有道理,犯不着折磨自己的肚子,于是到外间餐桌上摆食具、盛饭舀汤。   白荼出门,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笑道:“夕月,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不怄气,不作践自己,虽说是小家子出身,但是大气。”   又走近看了看李夕月微微红肿的眼皮,放低声音说:“行了,你的目光也要长远。万岁爷待你,我们都看在眼里。”   “姑姑,你什么时候看着我像个贪慕荣华富贵的人?”李夕月声音不高,语气却像要吵架。   白荼怔了怔:“你当然不是那样的人。”   “那不结了?”李夕月说,“所以说,我的目光就长远不了了。”   白荼倒一时讷言,坐下来吃了一些东西后方始慎重地搁下筷子,说:“夕月,我说的长远,也不光是这个的长远。”   李夕月把她的话想了想,还是没明白:“那是什么长远?”   白荼却撇开话题,拿起筷子又吃起来。默然中,李夕月也不便追问,一边吃饭,一边心里想:我要的长远,就是快点出宫,回到父母身边去。   白荼吃完饭,方说:“夕月,你觉得万岁爷人怎么样?”   李夕月说:“姑姑,咱们做宫女的,在背后评点主子,是不想要命了么?”   “不叫评点,”白荼很平静,“就说说你的想法。我先说,我阿玛是个锐意进取的人,虽然在军机处是个黑章京,几回宫女会见家人时,他一直在说,如今弊政颇多,就得有个携风雷之势的人来破除,我额涅说他老酒吃多了发昏,他呢,只叫我好好伺候主子,说是天大的荣耀,万不能叫主子不舒心、颓了去。你想想我的话。”   李夕月脑子里乱,她在想,如果让她评点昝宁,她会怎么评点呢?这家伙挺讨厌的,脾气大,坏水多,喜欢耍威风,动不动就挖坑让她跳,还喜欢动手动脚……但是吧,有脑子,有手段,像韩信似的肯受委屈肯吃亏,勤政起来真勤政,对身边人也称得上仁厚,是想当个好皇帝的。   她说不上来,反正他亲政这第三年,开始烧新官上任的火了,第一把烧到了内务府,她阿玛动足了脑筋都没能让她钻空子漏网。当得起“风雷之势”的评价。   白荼好像也不等她评价,自己收拾着碗筷,然后说:“万岁爷上午说了,你上午补觉,估摸着补得差不多了,下午还该你伺候。你收拾麻利点,一会儿上茶房候着吧。” 第48章   李夕月苦了脸。   白荼叫住了她, 先说:“碗筷收拾好给小太监后,要点热水洗把脸。”   宫女伺候的时候得干净整洁,不能邋里邋遢的, 李夕月不敢犯这些会挨板子的错处,老老实实打了水洗脸。   白荼过来试了试水温, 然后拿瓢又舀了瓢热的掺进脸盆, 烫呼呼地给她拧出来, 虎着脸说:“看看你的肿眼泡!用热手巾熥一熥。”   李夕月捧着热得发烫的手巾焐在眼皮上,哭肿后眼睛怕风刺痛,她已经难受了很久了, 这会儿焐着, 觉得眼皮里胀得不舒服的地方慢慢化开了似的。等手巾凉了些,她的眼睛不那么难受了。   白荼说:“这样子也还罢了。”   又把她拉到镜奁前,指点她:“今儿辫子也没好好梳吧?”帮她把辫子解散了, 重新编结好。   最后不由分说打开一盒茉莉粉:“宫人不许打扮得妖妖调调的,但是这擦粉是养肤的, 谁让你黄黄脸儿就出门现眼呢?”小心用水调匀, 给她脸上拍了一层。茉莉粉轻盈,带着淡淡的花香和淡淡的粉色, 李夕月看镜中的自己,果然气色好了很多。   “姑姑!”她有些抗议。   白荼说:“你一脸背晦, 让他操心,就是最大的罪过!”   李夕月无话反驳, 心里想:不错, 要是我表情颓丧,叫人一看就在生气,他一定会格外注目, 也一定会格外要来找我的麻烦,倒不如平常对待,该打扮打扮,该吃喝吃喝,把他的恩宠或欺侮都不放在眼里,指不定他反而不来缠我。   于是心甘情愿闭口不言。   昝宁下午的“晚面”接见完大臣,心里颇有些计较,但事绪纷杂,也颇有些烦躁。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叫了奉茶。   李夕月款款进来,昝宁的目光立刻注视过去,生恐她还在生气。   还好,她一脸泰然,寻常的衣服,寻常的装扮,和寻常一样圆着下颌端茶盘进来。   昝宁松了一口气,接过茶笑道:“怎么没戴枚戒指?朕赏你的那一枚呢?”   “回万岁爷的话,您的恩赏奴才供着呢。不戴是因为干活不方便。”   昝宁说:“也是,哎,要不以后你就伺候朕的文房吧,活儿不重,也干净,不用天天跪地上抹灰,更不用对着火炉子烟熏火燎的。”   李夕月说:“可奴才喜欢伺候茶水,煮着香,又有意思。”   这也算是顶嘴了,但昝宁一点不为难她,点点头:“你喜欢,那就行。我是怕你累着。”低头批阅她的奏折。   李夕月说:“万岁爷忙国务,没什么事情奴才就告退了。”   昝宁说:“急什么呀!”拍拍一旁的坐褥:“朕批折子时没人敢进来的,你站得累了就坐坐。坐我身边儿来。”对她挤挤眼睛。   李夕月恭恭敬敬地屈屈膝:“奴才不累,万岁爷还要伺候的话,奴才就在一旁安安静静陪着。”   昝宁笑了笑,但低头时又觉得她这彬彬有礼得总有哪里让他不大舒服。   一时无暇多想,今日的奏折里气象万千,值得深思,他攒着眉细细地琢磨,提着一支朱笔好半天也不落笔。   最后,他搁下朱笔,双手抱着头向后倚着:“苏州织造,报来江南省的一起案子。”   李夕月觉得他有些似笑不笑的表情,也不辨他的喜怒,干脆低了头假装没听见。   昝宁好像没注意她的冷淡,自己继续在那儿说:“官官相护,大概是官场上的常态,现在这位知府,我没记错的话,是吴唐走马上任两江总督之后,提拔的私囊里的故人。如今做下这样的事。好,好得很!”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对李夕月说:“去,把白荼叫进来。”   李夕月也来了精神——总算可以休息了。于是马上退到外面,去茶房找到一边看水,一边拿绷子绣花的白荼。   “姑姑,万岁爷传您进去。”   白荼一愣:“我?”   “是呢。”   白荼放下绣花绷子,想了想又问:“要我加水,还是需要烹新茶?”   “呃……万岁爷都没吩咐。”   白荼踌躇了一会儿,起身道:“好的,我先过去。”   李夕月乐得轻松,在茶房里拿扇子轻轻扇着火炉,看水花翻沸起来,就灌到小银壶里准备着为皇帝添水。   过了没多久,白荼又回来了,面色凝重,和李夕月一起蹲在小风炉前。李夕月很久后听见她轻叹了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什么?”   白荼低着头,顿了一会儿后才说:“万岁爷只是叫我去吩咐事情,刚刚又在找你呢——他现在是真离不开你。你去吧,拎一壶热水去,他的茶喝得差不多了。”   李夕月虽有些失望,但见白荼面色凝重,也不敢造次、不敢耍赖,轻轻问:“姑姑还好吧?”   白荼瞥瞥左右,只见小太监立在廊庑下,宫女们也各司其职,静悄悄的松鹤斋,其实好多人正伺候着。   她低头说:“万岁爷马上要回銮了。”   李夕月听懂了字面上的意思,觉得在热河行宫好像还没玩够,但皇帝大概有了回京城的意思,她们只有服从的份儿。又觉得白荼这句简单的话里似乎还有其他意思,只是不方便在此刻说而已。   她立定心思,不关自己的事不多开口。所以只管拿起银壶,脆生生答:“好的,我这就给万岁爷添水去。”   进了门,昝宁正在那儿伸懒腰,也不避忌她。舒展了一下,他才说:“茶喝完了,添些热水,再看看今日御厨那里准备了什么新鲜的点心,多拿点甜味的来——”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有羊肉饽饽和鹅油松瓤卷子也来一些。”   李夕月低头“哦”了一声,假装不明白他后面添两道点心是什么意思。她先给他添了水,再退出门给他准备点心去了。   在御膳房里检点点心,李夕月恍惚地看着八宝攒心食盒里花花绿绿的那一堆好吃的,嘴倒没馋,心窝里像被春草顶着,有一些茸茸的、暖暖的、柔柔的滋味。   伺候了这么久,知道他喜欢吃甜食,咸点心碰得很少,但他一直觉得她喜欢,特特的加上——是有心了。   李夕月很少有这样矛盾和患得患失的滋味,自己努力排解了一阵,端起点心食盒,再次送到松鹤斋皇帝读书处政的屋子里。   “万岁爷,您要的点心。”   皇帝在她打开的食盒里挑挑拣拣,然后就着牛舌饼喝茶,对她一抬下巴:“喏,你喜欢的羊肉饽饽,饿了就吃些。”   李夕月说:“谢万岁爷,奴才还不饿。”   昝宁认真看了她的表情一眼,才说:“好,饿了再吃,这地方没其他的人,你一切自便就是。”   又说:“朕打算下旨,两天后就起驾回京,除了部分太监宫女留下善后之外,其他人都跟着朕回去。你就和朕一起走,路上是疲劳些,这几天得先好好保存着体力。”   李夕月点点头,很淡漠地应了“是”。   “夕月……”他终于实打实地感觉出她的冷淡来,试探着喊她的名字,叫得如撒娇的小弟纠缠温柔的长姐。   李夕月小心脏一哆嗦,瞥眼看他两条胳膊伏在案上,抬着脑袋看过来,表情一柔和起来,那张脸真叫人看着心动。   “靠近些嘛。”他又说,“我难道吃人啊?你离得那么远?”   李夕月想着自己的宗旨,就是绝不招惹他,所以硬着心肠,恭恭敬敬垂手道:“万岁爷要什么,吩咐奴才就是了,‘靠近’这条旨意是什么意思,奴才不大理解。”   昝宁好言好语、对她示好了这么久,她却始终像个木头人,而且一看就是故意的,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拍桌子没好气说:“朕的旨意:你立刻就滚!别在这儿气人!”   于是李夕月麻溜儿地滚了。   皇帝这天晚上一个人独宿在松鹤斋,连后妃们送晚膳的菜、晚点的点心,他都拒绝接见,只说头疼又犯了。   御医去把了脉——然而头疼肚子疼之类,是把不出什么特别的脉象来的,只能看到皇帝锁着眉,支撑着额头连话都不愿意多说,脸色也不大好看。御医没办法,开了些天麻炖蛋之类吃不死也治不好的老验方。   而李贵那里得了旨意,传示宫人,云万岁爷头一回出宫还有些水土不服,所以虽然没到原定行程的时间,还是打算明日接见完蒙古王公台吉之后,后日就赶程回京,让大家提早准备。   李夕月在屋子里,发觉白荼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她关心地问:“姑姑,您也不舒服么?”   白荼摇摇头,便随手拾掇着东西,边说:“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   她蹙着眉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等李夕月不再问了,她一个人默默地把线簸箩里的丝线绕好,李夕月敏感地听见她微微的叹息声。   躺在被窝里,李夕月仍然能听见白荼的叹息。她忍不住要问:“姑姑,到底怎么了?万岁爷是不是怪罪你什么了?”   白荼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万岁爷吩咐,回到京里之后,李贵会带话给我的父母,让他们到顺贞门与我会面。”   李夕月简直羡慕得不行,惊叹了一声才又问:“姑姑,这不是好事么?我……我也好想见见父母啊!”   白荼说:“放平时,自然是好事。”   她又叹息了一声:“可是多事之秋……我心里不免忐忑。”   李夕月有些明白了:“是不是万岁爷有什么要紧事交代你?”   白荼在暗头里点点头,撑着头转向李夕月那一边:“我阿玛那个人,直肠子,热血热心,黑章京当了这么些年,对掌权的那些更是有数不尽的牢骚,我就怕他脑子一热……”   看来,还不光是交代白荼,更有交代她父亲的任务。   皇帝在军机处要用人,还得从底层的章京、从不被礼亲王他们重视的人群里择选,甚至不能自己光明正大地传见,要通过利用宫女见家人这个渠道来递送消息。   李夕月想起了看稗官小说、听说书先儿讲《三国演义》的时候,讲到汉献帝的衣带血诏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还小,每每听到,都觉得汉献帝虽然是皇帝,日子也未免过得太惨啦!   她打心里有些同情和担心皇帝昝宁。   想着他走高索般小心翼翼掌握着平衡的心态,突然有些愧疚,也突然明白之前白荼、李贵和她说的:让昝宁打起精神、生出志向、心无旁骛,就是她的功德。   正想着内心沸腾,白荼却又幽幽来了一句:“哎,不关到自己身上,满话都好说;可是真正自己兜头遇上了,什么‘长远’不‘长远’的,都不及眼前来得重要。”   她翻身背着李夕月睡,只是翻过去的瞬间,李夕月还是能看见她眼角晶莹的泪痕。 第49章   白荼一夜翻来覆去, 愁绪满怀。   皇帝昝宁那边也是睡得一千遍捶床,一万遍捣枕。   只不过,李夕月只能感觉到白荼的愁绪, 感觉不到昝宁的。   皇帝即刻就要回京的消息由李贵传出去,随侍皇帝的群臣不免哗然——毕竟出发时就急吼吼的, 现在回去又如此突然, 谁在热河的行馆里没些私事?当得起皇帝这么着折腾?   只不过今日是皇帝召见蒙古的亲贵, 按着国朝制度,一直对蒙古亲贵极其客气尊重,极盛时尚且如此, 如今国力有些衰微, 更是不仅要防,更要用人,格外要客气敷衍了。所以有气都得憋着, 摆出一副笑脸参加宴会。   中午的大宴用了很久,陪同的群臣累, 宴上伺候的太监宫女更是累得双腿都打战儿。   眼见日已西斜, 大宴才算结束,席面上杯盘狼藉, 正殿外头表演的布库(摔跤)和套马还没停下。布库还好,小小的一方毡毯里就可以分出胜负, 套马却跑不自在,纯粹是摆个样子。   昝宁看了一会儿布库, 突然解开外头氅衣的扣子, 笑着说:“看着心痒痒,朕也玩一玩。”   众人都呆住了,少顷有两个陪着笑劝:“皇上, 这,不大合适啊。”   昝宁笑道:“怎么不合适?国朝自来尚武,只是现在大家都习惯着提鸟笼子推牌九了,好日子过舒服了,谁还想着这些顶好的、却要吃苦的旧制?朕自从登基之后,经筵没有断过,这武事却练得太少了。今日即便是输了,即便是面子丢光了,也要开启一个新样子来!”   他氅衣脱掉,又高又瘦的身条儿就被修身的长袍和一条玉带给衬了出来,和毡毯里一个个壮硕矮胖的布库汉子比,除了个子有优势,其他实在叫人看着心慌。   而他真的连朝靴都脱了,像布库汉子一样赤足踩在毡垫上,没穿短打和缺襟袍子,干脆把开气儿的袍襟掖在腰带里。然后说了句:“来吧。赢了,朕给彩头!”   当然,他这彩头没人真敢要。   不过皇帝要玩,布库汉子们也不能不奉陪着,一个个先跪了告罪,然后在皇帝再三的要求下,开始摆出架势,开始“布库”。   昝宁没怎么练过,加之身形瘦高是根本不适合摔跤的,所以一看就是要输得很惨的样子。不过和他比拼的人也晓得分寸,极力做出打不过的模样,用力只敢用三分,最后全数假摔了事。   昝宁面色发冷,重新掖了掖袍襟,大声说:“干什么?这地方是巴图鲁英雄的场子!不是畅音阁戏子的场子!再来。”   这是不输不归啊!   布库汉子都是为难,而一瞧旁边礼亲王的神色,他老人家大腹便便地坐在一旁的赐座上,抹着鼻烟,眯缝着眼睛,微微对他们一点头。   于是心里有数了,这次敢用了五分力,再加点技巧,三五招就把皇帝给绊倒了,不过反应极快,在皇帝后仰的时候,一个翻身,让皇帝摔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哎哟哎哟”求饶:“万岁爷,奴才确实摔不过您。”   旁边几个马上把昝宁扶起来。一边更是夸赞声声。   昝宁掸了掸衣服上蹭到的灰,微微笑了笑。   自然的,没人敢赢他。他们输的那么假,只是因为皇帝的水平太差了,实在装不出来比较逼真的。   他再哓哓责怪也没有意思了,于是笑着打圆场说:“你们呀,都不放出点真水平出来。”   又扭头对李贵道:“赏!一人一件巴图鲁背心,一对新制的锞子。”   他显得很是高兴,路过礼亲王身边时,特特停下来说:“议政王,朕回京之后,要广推布库,重赏勇士。现在旗下兵卒远不如绿营兵卒,大概是忘了本的缘故,这些能耐,必须得拾起来!”   礼亲王忙站起身说:“皇上圣明。”   等皇帝转身披衣,礼亲王那一脸的不屑连在附近的官员们都看见了。   大宴散去,皇帝回到“烟波致爽”,皇后带着三个嫔妃来问候,无比关心地问:“万岁爷今儿打布库,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您可还好吧?别在外面吹了风,又闹头疼?”   昝宁笑道:“还是需得多健健身子骨才行。”   皇后一脸贤惠的笑:“万岁爷得先努力加餐饭才是。”   扭头说:“大家准备的路菜,先让万岁爷尝尝。明儿就要回京了,一路上小行宫里毕竟简陋,吃的不那么趁意。这是大家伙儿的心意,还望万岁爷哂纳。”   昝宁点点头:“那好,你们费心了。”又看了一眼颖贵人:“颖贵人身子好些了没?”   颖贵人吃了两回亏,早给他无情的“宠爱”弄怕了,急忙低头道:“奴才身子还有些发虚。”   昝宁看着她,说:“好吧,本来……”说了半句自己顿住,留给其他人无限的遐想空间,又说:“叫御医再诊个平安脉吧,马上回銮,路上辛苦,别把病症弄严重了。”   想想皇帝到热河行宫这些天,除了“招幸”颖贵人,余外都宿在松鹤斋,皇后不免带着冷诮一笑:“那万岁爷今儿辛苦,也早点休息吧。”   昝宁点点头:“好,今儿大家都忙,‘烟波致爽’要带走的东西归置检点,就辛苦皇后监督着了。明儿中午启程,按路程算,明儿晚上到行宫后还能睡几个时辰。”果然拔脚就离开了烟波致爽。   他到松鹤斋,传了李贵,踌躇了一下,又唤李夕月。   李夕月刚刚才瘫倒在条炕上揉腿,白荼笑她:“你这立规矩的‘规矩’,实在修炼得不够,才不过是站了三个半时辰没动弹,瞧你就这副怂样!”   李夕月刚想撒个娇,小太监就在门口说:“李姑娘,万岁爷召见你过去。”   李夕月顿时苦了脸。白荼拿缝衣尺吓唬她:“别躲懒了,你累了一天,万岁爷不也累了一天?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没得比!奉茶去。”然后自己躺到了炕上揉腿。   李夕月心里嘀咕:虽然同样是三个半时辰,但他坐着我站着,是他和我没法比啊!   到了暖阁门口,她报了名进门请安,等着皇帝要什么茶、什么点心——茶房里已经备了消食解腻的普洱和金桔茶,也有清爽适口的三清茶和云雾茶,就等他一声吩咐。   但是昝宁并没有要茶,他这头正贴近这李贵在吩咐什么,见李夕月到了,点点手也把叫到近前,前面的话也继续在说:“……也是施恩,更是要看看他平素来往的人。说实话,就怕他真的一清如水,不朋不党——不过他那个人品,朕是不信的。”   然后转脸对李夕月说:“皇后她们送的路菜,朕打算赐给礼亲王去。李贵走外,由着他开花厅、点香案地受赐;你呢,走他的内宅,把东西送进去。不光靠腿,还得靠眼睛和嘴。”   李夕月眨巴着眼睛愣神:“万岁爷,赐菜还行……但是您的意思,奴才还要做什么?”   皇帝坐直了身子,笑着说:“你别紧张,这是挑你发财呢。不过,李贵虽然是个‘公公’,讲究些的内宅他还是进不去,所以简派御前的侍女也是对礼亲王的恩遇。反正又不要你偷,又不要你抢,送进东西去,再放出你的手段和他的几个妾多聊聊天,摸摸家底总不难吧?侃完大山,人家少不得再送点衣料首饰给你、拍你的马屁,不是挑你发财?”   李夕月不知该不该高兴地笑,反正心脏是在“怦怦”地跳:“但是万岁爷要奴才和她们说,奴才也不知道说什么;要奴才看,奴才更不知道看什么……”   上一回去了礼亲王的大帐,回来被他骂了半天“废物”,她虽然脸皮厚不怕骂,但心里忐忑还是有的,这次又来这么奇怪的差,估计回头又要被骂很久了。   皇帝只能这样说:“神吹胡侃,这能耐你肯定有,朕信得你,消息么,说说就有了,端看你能不能把这个近乎套起来;至于‘看’,机密的你肯定也看不到,但是生一双慧眼,自然能看出许多趣味来,你只管瞧着,瞧到多少都行。日后再磨炼磨炼,指不定他们家什么大事里,你还能去做个‘知客娘子’。”   说完,他就得意地一笑,回头对李贵说:“你且看看,朕的眼光如何。”   李贵顺手拍了皇帝几句马屁,然后对仍然一脸懵的李夕月说:“夕月,没啥好担心的,万岁爷自然都是好差事给你。奴才们告退吧,办完差再回来给万岁爷缴旨。”   李贵那待遇,说起来是替皇帝赐食盒,东西一概不经手,全数由小太监捧着。平平当当的大车一路拉到礼亲王行馆的正门口,他趾高气昂下了车,大大咧咧对门房说:“皇帝恩赐礼亲王!”   谁敢怠慢啊!   门房一厢点头哈腰把人让进去,请了厅堂里坐着,好茶水上着;一厢赶紧去里面传话,让礼亲王准备着谢恩。   李夕月当然不能抛头露面,大车在门口等着,一旦话传出来,门房的小厮已经带着她坐的车马往内宅的角门去,那里自有礼亲王行馆的管事嬷嬷接待。   她下车的时候,已经在二门里面了,管事的嬷嬷客客气气,先把她一顿夸:“到底是皇上身边的姑姑,俊得什么似的,走个路咱们府里的姑娘都得学很久。”   然后帮她捧着食盒,引着她往后院里走。   李夕月在这儿不必像在宫里时走步那样,必须垂头小碎步快走,而是可以吹着弄堂里的小风,四处打量礼亲王宅邸里的风光慢慢散步而去——虽然只是行馆,看起来也不比行宫差多少,仅只屋瓦得用绿琉璃,规制上略逊一筹罢了。   到得后院,礼亲王的四个妾按着位分大小,已经迎在门口。   李夕月算是“口含天宪”,前来恩赐的,所以她一捧食盒,四个王府的侧室都是肃身行礼,叩谢着皇恩。   旗人仪节多,好容易国礼、家礼都行过了。李夕月寻思自己不过是个宫女的身份,移交过了食盒,便打算给这几位王府的侧妃什么的蹲个安。   刚说了句“给侧福晋、给各位夫人请安”,为首的一个就扶着她的胳膊肘,刻意地一脸埋怨:“李姑娘怎么客气?上回咱们姐妹几个就说李姑娘可亲得很,好容易这回又见着了,李姑娘要再多礼,真是多嫌着咱们姐妹,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她那睫毛扑扇扑扇的,口脂用得又浓又艳,李夕月一看她心里就想:上回进营帐里,只见她事事占先,丫鬟唤她“吴侧福晋”,这大概就是礼亲王最宠的那位侧福晋了。   果然,这位俨然是这王府行邸的当家王妃,吩咐着自己的小丫鬟把东西收好,故意对大家解释:“万岁爷体谅,特特赐菜给我们,我们却岂能独享?自然先放在我这儿,日后孝顺王爷。”   其他几个一脸敢怒不敢言,讪讪地赔笑。   而吴侧福晋故作矜持地对李夕月说:“李姑娘,上回住帐篷,实在是简陋得不能看,太怠慢姑娘了。今日上我屋里坐一坐。”   不由分说挽了李夕月的手,带到了自己的那间面南的正屋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大多多支持我吧!亲亲mua! (*╯3╰) 第50章   李夕月身不由己, 且想着这也是皇帝吩咐她的内容,所以尽管略略有些紧张,还是很给面子地进了吴侧福晋的屋子。   吴侧福晋既有笼络之心, 也不乏显摆之意,进屋后先纳着李夕月入座, 接着大声吩咐身边的丫鬟:“翠珠, 去拿我刚得的几匹料子给李姑娘挑选。”   她的丫鬟很快拿来了五颜六色又金晃晃的布料来, 一字排开在桌面上,也和她主子似的似恭实倨,大着嗓门笑道:“李姑娘, 你看看, 我们主子真真是拿好料子,真真是把姑娘当闺中密友。这平金的料子,这缂丝的料子, 这顾绣的料子……啧啧,姑娘想必是懂货的。”   李夕月听得很不舒服, 她是八品小吏的家眷, 上品的衣料见过、听过,但自己从来没穿过用过, 更没买过,并不知道价值几何——小丫鬟这语气, 分明就是显摆自家东西值钱,送人拿得出手。   她只能笑笑说:“侧福晋太客气了。我在宫里, 四季的衣裳都得按规制来, 实在没有穿这些料子的机会。”   吴侧福晋笑道:“李姑娘,宫里虽不能穿,你半年可以会一次家人, 送回家去,以后出宫了给你做嫁妆,岂不强过市面上买的?”   见李夕月要脸红,伸手把她的手抓过来摁在一块顾绣料子上:“这顾绣难得,不像一般绣得硬邦邦的——你摸摸是不是又柔又软?偏生还逼真得紧。”   又赞李夕月的手:“哦哟,李姑娘这手是贵人的手,又软又厚,看起来又白又长,真是福气手。缺枚戒指。”   扬声又吩咐:“翠珠,去把我的戒指匣子拿来给李姑娘挑。”   李夕月再次推辞,吴侧福晋愈发不让:“姑娘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李夕月只好不做声了,心里想:好吧,皇上也说这一趟差是挑我发财的,既然辞不过,娘的不要白不要!   再假客气了一回,吴侧福晋就不由分说把一枚硕大且翠绿的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又把先夸耀的那匹顾绣料子也放在李夕月的腿上。   “真是……”李夕月一脸不好意思,“侧福晋这么客气!我一个做奴才的,怎么当得起?”   吴侧福晋笑道:“说什么奴才不奴才?给万岁爷当差的,都是万岁爷的奴才。姑娘家里也是内务府的?”   这种试探性的谈话,你来我往间少不得有些坦诚,不然你闷葫芦似的,或一派警觉的,别人自然也不愿意跟你多说什么了。   李夕月斟酌着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宜说,小心应答道:“是啊。我阿玛是上三旗的包衣,家里在内务府有差事。”   吴侧福晋说:“哎,羡慕羡慕,一出生就是皇家的人。”   皇家的奴才罢咧!   李夕月不能不撇撇嘴说:“我还羡慕侧福晋呢,当家做主的奶奶,哪是我们这种做奴才的能比?”   吴侧福晋倒似有点伤心:“得嘞!他虽说是听我几句,但上面正福晋还在,我做侧室也不就是奴才?只不过不用做粗活伺候人罢了。只是我没福,没托生在大太太的肚子里,又没遇上个好爹,只拿我作践……”居然悲从中来,用帕子印了印眼角。   李夕月不提防她居然伤心了。尴尬间看见吴侧福晋手边有一盏茶,她伺候皇帝喝茶伺候惯了,此刻赶紧把茶盏捧到吴侧福晋手心里,劝慰道:“侧福晋喝点水,暖暖心。”   见她喝了两口水,情绪缓过来,才又劝她:“王爷对侧福晋好,任谁都知道的。托生不托生的,谁又能做自己的主?像我,也不想托生在包衣人家,须得在宫里当差,不也是提心吊胆的?还得干满二十五岁,出去只怕都没人肯要了。只能说自己往前看,想想出身不能改,未来还是自己的。”   吴侧福晋叹口气:“不想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样的见识!不错,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做女人的,努力伺候丈夫,为他生儿育女,再图得他为娘家人出点力,我也对得起我那个爹了。”   李夕月突然联想到了什么,此刻心有点痒痒,此“吴”是彼“吴”否?   她赶在小丫鬟前,起身为吴侧福晋的杯子里续了水,在续水的时候,脑子里一通转,等加到了八分满,一个模棱的问题已经想好了。   她气定神闲又坐下来,问:“不知道吴制台(总督)一向身子骨好?”   吴侧福晋要是问“你说什么?”她就稀糊两句过去。   结果吴侧福晋果然说:“家父身子骨倒还好,只是有时候贪杯误事,我也和王爷说了,两江那个地方虽然富庶,但读书人多,有钱人多,难搞得很,还不如去海关,或者去巡盐,一把年纪了,好好赚几个回乡买地发财多好!王爷却笑我妇人之见。哼哼,妇人就一定没有见识?”   李夕月明白了,这位吴侧福晋果然是新任两江总督吴唐的女儿,吴唐拿庶出的女儿拿来进献邀宠,怪不得礼亲王总是硬保荐吴唐,敢情有这层裙带关系!   李夕月赶紧捧了吴侧福晋几句。   吴侧福晋倒也矜持,转而询问李夕月的家事。   李夕月想想自己家世清白,父亲官儿那么小,最多捡点上司的余沥,也没贪污的机会。所以便说:“侧福晋是天上的凤凰儿,和侧福晋比起来,我真是地上的土鸡了。我阿玛是内务府八品的笔帖式,日常套套格式写公文,家去后养鸽子、斗蟋蟀、喝酒吃饭,我额涅总说他是顶顶没出息的人。”   吴侧福晋听听这也是内务府旗人的常态了,觉得李夕月也算个真实不欺的性子,便笑道:“也挺好的。诶,总管内务府大臣荣贝勒你认识么?”   李夕月也就是听阿玛说过这位内务府掌事儿的大臣:“荣贝勒高高在上的,我也就是知道,哪里认识!”   吴侧福晋轻盈一笑:“荣贝勒是咱们礼亲王的弟弟,一家子人。不过礼亲王袭了爵,家里庶出的兄弟只能任差,荣贝勒算是能干的,已经在内务府是一把手了。以后你阿玛有什么事情想办得顺一些,你可以来找我,我找王爷说,一句话的事。”   李夕月心想:我早认识你倒好,巴结上了总管内务府大臣,我就可以继续装病不造册,不用进宫伺候那个阎王。不过,我要早认识你,你是王府侧福晋,我是八品小吏家闺女,估计你正眼儿都不会瞧我。现在你说这便宜的现成话,我阿玛真有什么事,他怎么找得到我?找到了我,我又怎么找得到你?   当然了,嘴上是千恩万谢。   她生就一张笑面孔,说话叫人很容易就有好感,吴侧福晋觉得结交了她也是心满意足,再三说:“你在御前,如今就是高人一等呢,何必妄自菲薄?”   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吴侧福晋说半句藏半句:“咱们这也算是忘年的手帕交了,你虽在宫里,万岁爷总归敬重他伯父,日后少不得还有些来往,你就常来我这里坐坐吃点心。我呢,日后也有事要求你。”   李夕月对礼亲王那边儿的所有人都心怀警觉,何况吴侧福晋还是皇帝深恶痛绝的吴唐的女儿。表面文章总归是好做的,她捧着吴侧福晋赠送的价值不菲的东西,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少顷,听前面婆子来说,李总管要回宫复旨了,李夕月也急忙和吴侧福晋告别。   她坐上大车,回到热河行宫,里面车马辚辚,在准备皇帝明天中午起驾回銮。   入得“烟波致爽”那片宫苑,李贵轻声问:“收获如何?”   李夕月对一个空食盒努努嘴:“挺好一匹顾绣。”然后调皮地一笑:“省得,李谙达别敲我脑袋,我自然有收获要和万岁爷汇报。”   皇帝一个人在松鹤斋的阁子里,李贵先进去复旨,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会儿话,接着出来唤李夕月进门复旨。   李夕月捧着食盒进门,请安之后就说:“这是礼亲王侧福晋吴氏赏给奴才的,一匹顾绣。”   昝宁见她打开盖子,瞧瞧确实是一匹精致的顾绣缎子,点点头说:“你留着吧。”   李夕月正打算说还有一枚戒指,昝宁已经开了口:“东西不用提了,宫人颁赐东西,无论王大臣,总会有给宫人的回馈。你说说你今日的收获。”   李夕月今日还是有些收获的,这是正式向皇帝回奏事情,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顾不得自己“冷漠”的打算,而是开始滔滔不绝说她的发现:   “万岁爷,我才知道,原来总管内务府大臣荣贝勒就是礼亲王的庶弟!”   昝宁点点头:“这个朕已经知道了,荣贝勒年纪轻得多,也是个滑头。还有呢?”   李夕月说:“呃,吴侧福晋原来是吴唐的庶女。”   昝宁又点点头:“是的,吴唐也真是够恶心的,他就是上任两江总督之前,好歹也是个二品的大员,居然把女儿送人做妾。”   “庶出的嘛。”李夕月说,“有的人家不把庶出女儿当人。”   昝宁好奇地问她:“你们家有庶出子女吗?”   李夕月说:“没的。我阿玛又没几个钱,有钱也糟蹋在养鸽子、养老鹰、养蛐蛐儿、养猫养狗上了,没闲钱养妾。再说,我额涅也不准。”   皇帝咧开嘴笑着:“你额涅是只母老虎啊?”   李夕月不高兴,很想说“太后才是母老虎呢!”   还没说,昝宁自己就说:“哎,小家子的母老虎能管住自家男人,天家的母老虎就麻烦些了。”撇撇嘴居然做了个鬼脸。   李夕月拿他这毒舌没办法,只能也撇撇嘴,继续汇报:“吴侧福晋自己都说自己爹贪杯误事,想让他早早避开去海关、盐政做做事。还说有事要请奴才帮忙,不过奴才想奴才可帮不上什么忙。”   昝宁冷冷笑了笑:“督抚有权,海关、盐政有钱,反正好的东西吴唐都想要。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估摸着礼亲王尽来往这些人色,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下次侧福晋想要你帮什么忙,你就认真听,虚与委蛇,回头再告诉我。”   又问:“还有聊到什么吗?”   她了解到的东西皇帝一大半都早知道了,李夕月只能老老实实说:“没了。第一回 这样聊天,大家都是说套话为主。”   然后等着皇帝再骂她是“废物”。   好在这次昝宁没有骂,反而点点头说:“有长进,能办点事。”想赏赐她点什么,也算弥补前次她受的委屈。   他嘴上说:“你去倒杯茶来。”心里想着赏点她什么好。   李夕月累了一天,但是伺候茶水是责无旁贷,立刻答应了,退了出去。   等她再端着茶碗进来,昝宁已经取了赏赐给她的东西,小心放在袖笼里,打算一会儿亲自给她。   但是她把茶碗一丝不错地摆在炕桌上他右手边最方便的地方时,皇帝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寒着声音问:“你这枚戒指又是哪儿来的?!”   李夕月给皇帝吓了一跳,看看自己的手指上赫然带着一枚菠菜绿的翡翠戒指——这是今儿个吴侧福晋赏给她的,她原本打算汇报来着,但昝宁自己说“东西不用提了”,她就遵旨没提。   这又有错了?   李夕月战战道:“这是吴侧福晋赏给奴才的。”   昝宁心里酸溜溜的一波又一波,声音挤出来冷冰冰的:“人家赏你个戒指你件件都戴得欢,朕赏你的你却从来不戴。你看不起朕的东西?”   气得把她的腕子用力一甩。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夕月:啧啧啧,啥醋你都喝,不怕酸死?   昝宁:我不管我不管,你不重视我。 第51章   皇帝昝宁的袖笼碰在桌面上, 里面刚刚特意为李夕月挑的一条碧玺手串碰得“琅琅”作响。皇帝心烦,把手串掏出来,往炕桌上面一扔, 珠串被他扔得都蹦起来,然后“刺溜”滑到炕桌下面去了。   李夕月看得出他非常不高兴, 但也万没想到这没戴他送的戒指, 他会气到这个程度。   “万岁爷……”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昝宁提声说:“别喊我!滚远点, 看见你就生气!”   李夕月看他握着拳头摁着桌面还在抖,真怕他这就一拳头打过来,因而不敢再杵在他面前, 赶紧退了几步, 到门边才说:“万岁爷,那奴才告退。”   皇帝想叫住她,告诉她刚刚那只是他的气话。可说出去的话, 泼出去的水,他只能生着闷气, 摁着桌面, 理都不理。   李夕月又说了一遍“奴才告退”,眼巴巴看他没有动作, 也不发话,斜着眼睛瞪过来, 真是书中读到的“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模样, 实在太可怕了。   她心一横,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赶紧打了帘子退出去了。   而后,听见屋子里一个杯子滴溜溜飞砸在门框上, 又掉落在地碎溅开来。   李贵听见声儿,紧几步赶过来瞧,见李夕月战战兢兢的模样,扁着嘴不知是不是要吓哭了,低声问她:“怎么了?刚刚好好的,怎么突然发了那么大火儿?”   李夕月带着哭腔说:“我……我也没做错什么呀……”   李贵心里已然明白了:无非是俩冤家又闹别扭了,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一个又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面子。   他嗔怪地说:“你就没做错什么,在里面呆着不行?你也劝劝皇上呀!”   “他叫我滚,我除了滚没别的法子,也不知道怎么劝啊。”   “你再进去就得了!”   李贵一把拽了李夕月,又往皇帝书斋那儿跑。   李夕月简直吓坏了,死死拖着,求着他说:“李总管,李谙达,你缓着……你缓着……我,我怕……”   李贵看她简直要蹲地上来拖延了,又好气又好笑,只能缓下来,问:“你怕什么?怕万岁爷打你?”   见她点点头,他笑了笑说:“夕月,他要真下令敬事房散差打你,你躲哪儿去也躲不掉。听我的,乖乖进去给万岁爷赔个不是,这事儿就结了。李大叔给你保证,他就算打你——也没事儿的。”   他看皇帝才舍不得打她呢——打情骂俏那种不算的话。   “可我没做错什么呀。”李夕月依然冥顽不灵,“我都不知道该赔什么不是。”   难不成说:侧福晋赏的戒指我这就扔了,我天天戴万岁爷赏的那枚?   李贵一跺脚:“行,你跟我倔,我问问白荼有没有这个理去。她到时候要打你,我可不给你拦着。”   李夕月不由犹豫了,白荼虽对她挺好的,但行使姑姑的职责,揍起她来可不手软。   她有了李贵的打气儿加保证,慢慢平静多了,再不情愿,还是勉强同意了。   到了门帘子前,李贵朗声说:“万岁爷,宫女李夕月来给您请罪来了。”   里面隔了一会儿,传出一声:“进来。”   李贵把帘子一揭,然后把李夕月往里一推,自己放下帘子离开了。   李夕月给推得一个趔趄,到皇帝面前的毡垫儿前才稳住些,干脆就势跪在他面前,顺手还把那枚翡翠戒指撸下来塞袖笼里。   “万岁爷。”她委委屈屈的,几乎带着哭腔,“奴才错了,您别生气了。”   她这个声音,昝宁立时就心软了。   只不过架子不能跌,冷冷地问:“你错哪儿了?”   李夕月想着李贵的吩咐,心一横说:“奴才不该收吴侧福晋的东西,更不该还戴在手上。”   她小心瞥了昝宁一眼,又说:“其实奴才日常活计多,不怎么戴首饰的。万岁爷要喜欢奴才戴,奴才以后戴给您看好不好?”   “你能乖乖听话?”皇帝站在案桌旁,背着手,斜着眼睛睨视她。   李夕月赔笑说:“万岁爷这话要送了奴才忤逆了。万岁爷的吩咐,奴才能不听?奴才句句都听呢!”   皇帝冷笑一声,道:“‘句句都听’啊?我试试?”   然后一只手伸过来,又说:“你的手伸过来。”   李夕月犹豫,不知他要干嘛。   他便说:“这叫‘句句都听’?”   李夕月知道自己今儿又说了句做不到的“满话”。老话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得,自己给自己挖坑,谁都怪不得。   她只能咬咬牙,把自己的手也伸过去,颤颤巍巍的,指尖碰了碰昝宁的指尖。   皇帝手没动,眸子里全是对她“阳奉阴违”的不屑。   李夕月只能又把手伸过去点,指关节触到了,很快,掌心也触到了。   掌心相触,是一种很奇妙的温暖柔软,叫刚刚别扭得不行的两个人顿时有了心安的感觉。   昝宁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拉,把她拉站了起来。   李夕月第一次感觉和他靠得那么近,他的呼吸声,仿佛就在头顶上,吹得她几根梳不进辫子的小碎发在脑袋边一飘一飘的,耳朵旁一阵阵痒痒。   两个人都没说话。   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昝宁看着李夕月的额头上的小碎发,李夕月则看着他的袍襟和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连着呼吸在她头顶上飘过来:“你说的,我的话你要句句听。”那声音好像飘飘忽忽的,特别像拂在她耳边的那些小碎发。   李夕月在家也算是精明的,想想有些暗亏还是不能吃,于是陪着笑说:“万岁爷,旨意呢,奴才肯定是遵的——哪有人敢抗旨呢。但是呢,万岁爷随口的那些,奴才也要尽到奴才劝谏的本分。”   昝宁眉头微皱,问她:“你什么意思?”   李夕月皮着脸强笑:“譬如吧,万岁爷哪天生气不吃饭,李总管他们就不能答应对吧?总得劝谏着对吧?这要也属于抗旨,就没天理了对吧?奴才就是这个意思。”   她丑话得说在前头,不然,谁知道他要下些什么没皮没脸的旨意给她?!   这强词夺理的能耐真是!   昝宁先就被她气得手直痒痒,所以砸了杯子泄愤。现在人就在面前,就不用那杯子受苦了。   李夕月正在胆战心惊等他的反应,突然感觉屁股给人揍了一巴掌。   也不算疼,麻乎乎、火辣辣的,但是很震惊,她抬头看了看昝宁,他已经收回手,掌心轻轻地搓着,说了句:“挺能说啊。”   一脸“你就是欠揍”的表情斜睨着她。   李夕月有些不敢相信。   但此刻也没别人了。   她想哭,但是也不疼,哭不出来。   她有点委屈,但更多的突然涌上来的感觉是羞。脸颊顿时滚烫的,人像呆了一样,低着头说不出话。   皇帝看她这羞涩的模样,心里满足啊,而且还萌生出爱怜。那脸蛋红扑扑的,连耳珠都跟玛瑙珠子似的艳红一片,脖子都洋溢着粉色。他克制不住地伸手捧住她的脸,低头问:“言辞上犯上,该打不该打?”   “奴才有过错,也该……该由有司行刑才是。”她略摆摆脑袋,想摆脱他的手。   昝宁笑起来:“有司那刑杖你捱得住?”   李夕月不说话。   大话也就是说说,她岂敢挑衅慎刑司的板子!   然而,感觉他的脸也慢慢凑近了,李夕月觉得这意味着她离她出宫嫁人的梦想就远了。情急之下别转脑袋说:“万岁爷说话总是一言九鼎吧?”   他离远了些,问:“你又是什么意思?”   李夕月说:“我……我还没打算愿意。”最后几个字说得又低又快。   这个“愿意”自然是那事儿。   昝宁给她拒绝了几次,也习惯了,刚刚已经餍足所欲,此刻倒反而没有非分之想,只说:“你多心了,我又没强迫你。”   刚刚看她的手,翡翠戒指已经取掉了,他默认为这是她的认错方式;活泼泼的人又在面前,不管她赔不是赔得多假情假意,只要肯回来,他也默认她不是硬挣着跟他犯犟。   既如此,也没什么好生气、好计较的了。   他便显得大度起来:“好了,你也认错了,也保证了;我呢,也打过你了,这次的事就算揭过去了。”   “那奴才这次真告退了?”李夕月小心地问。   “再等等。”   他从炕桌下方、揉成一团的炕褥上把先打算赏赐给她的碧玺手串找出来,伸手过去递给她,语气不善:“朕素来有过要罚,有功要赏。打你是罚过,这是赏功——今儿在礼亲王行馆的差使办得不错。赏你的,拿去吧。”   李夕月踟蹰了一下,他又板下脸:“不要?”   哪敢不要呢!李夕月想叩谢,他托着她的腕子不让她沉下身子,却把手串戴在她手腕上,然后带着点笑意说:“大小还真合适,我今天挑了好一会儿呢,一定挺好看的吧。”   李夕月看看,东西是好东西,五彩的碧玺珠儿,颗颗都晶莹剔透。她不敢推辞,赶紧谢了恩。   昝宁又说:“我看你也不用镯子手串什么的,这东西对心脉好,也是佛家的宝贝,你日日戴着不许摘下来。这条旨意,没什么好驳的吧?”   李夕月心里那五味杂陈啊,他的意思,她哪有不明白的!亦武以前讨好她,也是给她送各种东西,大概男人都觉得:用礼物可以把喜爱的女孩子“砸晕”。   此刻,唯有乖乖点头的份儿。   昝宁这时大度地挥挥手:“去吧,明儿中午回銮的队伍就出发,明早上不用你来伺候,睡个好觉去。”   他负手看着她行礼退出,俟那门帘子落下,他突然觉得欢欣得不行。   衣服都懒得脱,倒在御榻上,闭着眼睛回味着刚刚那手感。   真的,大婚三年以来,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令人心动神移、满心欢欣的滋味。   像个初见闺中心爱姑娘的少年郎,浑身都跃动着兴奋和期待,偏偏又愿意止步于此,把每一点新的感觉和新的滋味一遍一遍在心里描摹,一遍一遍地反刍、回味,做梦一样美好!   突然,外头小太监怯生生问:“万岁爷睡了么?今儿奴才值夜。”   他顿时恼上来,然而规矩如此,也不好骂人,只能翻身坐起来,平复了半晌才说:“朕打盹儿呢,你先叫管洗漱的调热水过来。”   心里决定:今晚上一定得把值夜小太监赶到远远的外间墙角去值侍,免得自己说什么叫人不好意思的梦话被他听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作者的恶趣味,海涵海涵。 第52章   那一厢, 李夕月感觉脚底拌蒜,好容易才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白荼已经躺在被窝里,看她进来便笑道:“听李总管说, 今儿万岁爷又对你发火了?”   李夕月把脸躲在阴暗的地方,轻轻点头, 轻轻说:“是呢。”   白荼好像习以为常一样:“没事, 不是原则上的大事, 万岁爷的脾气发过一阵就好了。你呢,也别委屈了,睡一觉也就没事了。”   翻身继续睡。   李夕月低低地“哦”了一声。打水洗漱, 觉得脸上的红热是怎么都退不下去, 只能吹熄了灯,趁暗爬到炕上,钻进被窝里。   她一直是沾枕即睡的, 今天不知怎么就是睡不着。   腿很酸,身体很疲劳, 心却很兴奋, 是一团乱麻似的的感觉,剪不断, 理还乱。自问,他对她好, 她真的不知道?   怎么会呢!只是一直以来觉得齐大非偶,虽说前头圣母皇太后宫女出身而获得先帝宠爱, 庶出皇子得以登极, 无数宫人钦羡。但她从来不做这个白日梦。   可是现在不同的地方是,她开始没时时刻刻把他当皇帝看,有时候觉得他聪慧, 需要在朝堂上慢慢伏线,日后方能挥斥方遒;有时候又觉得他回到后宫之后,像个郁怀难开的大男孩,只在她面前放松地笑,她对他……不知算不算喜欢,但是很想关注他的感受,很想能让他的笑容多一些。   他今天居然打她屁股,觉得应该生气才对,但事实上生不起气来,只觉得全身都热乎乎、麻乎乎、辣乎乎的,像拥抱,把自己整个浸在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里。她翻来覆去,挥不去这种感觉,又觉得这像挠痒痒,舒服又不舒服,渴望又不渴望。   她翻滚得太频繁,把白荼都吵醒了,白荼迷迷糊糊说:“夕月,你干嘛呀?好好睡吧,明儿又要坐大车,可辛苦呢!”   李夕月不敢动了,摆个“弓”字躺在炕上,满脑子开始是他的襟摆和鞋子——她今天几乎一直盯着在看——万字不到头的暗纹,隐现在天青色的宁绸上,每隔一段会有茶盅大小的团龙刺绣,小小的团龙,眼睛又大又明,直视过来时仿佛有笑意。   团龙的笑意和他的笑意时而合并,时而分开,最后凝聚在一起,慢慢模糊黯淡了下去……   李夕月睡着没多久就被白荼叫醒了。   她迷迷糊糊说:“万岁爷说,让我今儿早上多睡一会儿。”   白荼气得想笑:“没错,圣旨让你‘早上’多睡一会儿,可现在太阳已经上三竿了,你要再不起床,中午出发时,你打算不收拾包袱,就捧着一堆东西上车?”   李夕月赶紧起身,揉揉眼睛。   啊呀,果然已经天光大亮了,淡淡的阳光从密密的云层里探出来,又从绿色琉璃瓦上泻下来,撒在一地软软的松针和银杏叶上,远看上去,软绒绒的,柔和而不刺目。   她的心里仿佛也这样软绒绒的,甜蜜、喜悦和羞臊、担忧混杂在一起。   收拾好东西,已经中午了。   草草吃了午饭,宫人们纷纷上了大车。前面皇帝的御驾先行,后面长长的队伍跟着辚辚前进。   颠簸了两个时辰,累得快散架,突然前面有人说:“下雨了。”   过了一会儿,又改口:“不,下的是雪珠子。”   揭开大车的车帘子,外头真的密密地下着雨雪,乍一看像雨,但接在手心里是痒痒的,是一颗一颗粟米大的雪珠。   白荼说:“糟糕了,这下路上要难走了。”   果然,车马越来越慢,因为地上越来越泥泞,车轮时不时就卡在泥地里,到处飞溅着泥花。   天色也暗得早,白荼有一只打簧的小表,打开一看,方才申正,远处已经灰蒙蒙的,四野的雪云压下来,满眼俱是铅灰色。   “还赶得到行宫么?”李夕月问。   白荼也不认路,只能摇摇头。   没过多久,前头消息传过来,今日是到不了行宫了。前面有一座桥前泞得厉害,皇帝的御辂过去了,皇后的车却断了辕,皇后只能下车,先想着皇帝御辂宽敞,帝后挤一挤,但皇帝冷漠地说“没这个道理。”   皇后本来遇到这样糟心的事就不高兴,想和丽妃挤一挤,丽妃岂敢和她挤?让出位置之后只好挤到诚嫔的车上,诚嫔又不敢和丽妃挤,到得颖贵人车上。颖贵人怕诚嫔那张不饶人的嘴,干脆敬鬼神而远之,声称“诚嫔娘娘一个人坐舒服些,我去和宫人挤一挤罢。”   没成想皇帝知道了,在御辂里发了一顿火,然后看着天色不好,而到打尖的行宫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干脆说:“雨雪天气,硬是熬夜赶路别再出什么问题。围猎自备着不少营帐,大家将就一下,也体验一下‘夜深千帐灯’的滋味罢。”   于是定了就地扎营,用网城围了偌大的一圈。   这是没想到的突发事件,前头下旨,后头只有遵旨。   乱哄哄地安营扎寨,又忙又累,但也别有趣味。   天彻底黑下来时,网城和里面的帐篷都搭好了,泥水地里搭起的帐篷,钉子钉得格外深,营帐下面和上面都铺着防水的油布,羊角明灯一盏盏点起来挂在营帐前,侍卫们的松明火把则亮闪闪地照在外围。   风雪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雪夜里站岗的人很快落了一身雪花,冻得脸都是通红。   李夕月在用作茶房的挡风帐篷里烧好了热水,随时备着里头传茶。   一会儿,见皇后等四人带着贴身的宫女,鱼贯一般进到皇帝的御幄里去,大概是侍膳加请安。   再一会儿,里面叫奉茶。李夕月不敢怠慢,和白荼一起打着伞,把茶盘小心送进帐篷里。   帐篷里烧着火盆,但一时还没有暖和起来。   昝宁的脸色也是冷冰冰的,见她们俩进来,漠然地说了句:“奉茶。”   李夕月端着茶盘,白荼从皇帝开始把茶碗放好,接着是皇后、丽妃、诚嫔和颖贵人。因着是皇帝赐茶,后妃们都是谢恩之后端茶抿了一口,但似乎都不太满意茶水,只抿一口都把茶碗放了下来。   昝宁问:“这是什么水?”   白荼答道:“回禀万岁爷,没想到今儿扎营,一路上带的泉水不够,现在只有周遭的井水了,淀过一次,怕主子要得急,没来得及淀第二次。”   皇帝默然无语,但他是个讲究人,茶顿时就不肯喝了。   “今日皇后车驾出了问题,上虞处责无旁贷,明日到行宫之后朕要和内务府那位荣贝勒算账呢。你们几个估计不大习惯睡帐篷里,但今日只能凑合些了。”   皇后心里自然最不高兴,皇帝直接点在她脸上,虽说责任是内务府上虞处的,但她作为后宫之主,本该检点清楚才是,出了问题,而且恰恰出在她这里,真是没脸面。   她忍不住看了颖贵人一眼:“其实,若赶一赶,也未必到不了行宫,有个屋顶子,到底不一样呢。以后,咱们都别矫情了吧!”   颖贵人涨红了脸:啥意思?敢情你们要求换车都不是矫情,就我屈尊和宫女挤挤是矫情?   只是皇后是后宫之主,她一个进宫才三个月的小贵人不敢多话,低垂着头生闷气。   倒是皇帝出声为她说话:“这也不是矫情,颖贵人最吃亏不过,让她坐宫女的车马,不谈舒服不舒服,至少是跌架子,说起来皇后的车马出了问题,倒殃及了最低分位的那个,有这个理?”   这护卫简直是放在脸上。   皇后纳兰氏的脸红了白,白了青。   颖贵人齐佳氏的脸也是红了白,白了青,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忧心,此刻不说话不行,喃喃道:“奴才一万分感念皇上的心意!其实奴才分位低,生来该让着姐姐们才是。”   李夕月在一旁作壁上观,觉得看大戏一样真好玩!   颖贵人那恶脾气她是见识过的,吃了几回亏,现在居然已经这么收敛了。但还是不会说话,看起来是谦虚,可在其他后妃听来,这分明是和皇帝一唱一和,一个示宠,一个以谦逊来显摆恩宠,让这些久旷的人看他们俩的卿卿我我?!   果然,皇帝越发柔情似水:“你呀,就是个心太善!”   又说:“入宫也不少时候了,回去该晋一晋分位了,不然老被压着一头呢。”   皇后气鼓鼓的,诚嫔诚惶诚恐的同时自然也是气鼓鼓的,小心瞧着皇后的神色,奓着胆子笑道:“那么,今日还是颖贵人伺候万岁爷休息吧。颖贵人今儿身子应该没什么不舒服了吧?”   李夕月突然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些酸溜溜的不舒服,忙垂下头,耳朵却竖得格外高。   皇帝说:“今日这地方大家都不习惯,各管各凑合一夜吧,明儿到行宫再说。你们跪安吧,早些回去休息。”   李夕月忙到帐篷门边揭起帘子,皇后一行向皇帝屈膝跪安,一个个鱼贯退了出去。   这些贵人们到了外面,自有宫女给撑起伞,摇摇地往后面自己的帐篷而去,尚能听见那大嘴巴的诚嫔还在打趣颖贵人:“哎呀,今天是怕辛苦了妹妹。明日的牌子等于已经翻好了,我这里先给妹妹贺个喜。哦,对了,晋分位的事更要贺喜了,以后说不定我得叫你姐姐了,呵呵呵呵……”   白荼这时候说:“万岁爷,其实奴才留了一坛子好泉水呢,只是实在太少了,还得预备着万岁爷今儿晚上一碗茶,明儿早上的一碗茶,路上的一碗茶,所以奴才就大着胆子藏私了。”   昝宁笑道:“好猴精的,去烹茶吧,这井水真是太难喝了,还带咸味呢!”   李夕月心想:姑姑,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眼看白荼冲她使个眼色就出了帐篷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3 08:00:00~2020-03-08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木 3个;寒夜琴挑、长相忆、李致富。?、莫萦23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七七 30瓶;贾敏知 20瓶;soul 17瓶;宁宁、11267455 10瓶;晨、阿點、西西弗斯 5瓶;冬瓜兔 3瓶;朱朱、37556092、唯有你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皇帝放松下来, 盘坐着往后一靠,然后对李夕月说:“你过来。”   李夕月磨磨蹭蹭过去,说:“万岁爷早点休息吧, 明天还要赶路。”   皇帝好笑似的看着她:“我不吃你!过来。”   李夕月只能过去。   昝宁问:“我检查检查,戒指和手串戴着么?”   李夕月显摆一样把手伸出来, 袖子一撸:“戴着, 都戴着。”   春葱一样的手指上套着月光石小兔子的那枚戒指, 白皙的手腕上是五彩的碧玺珠的手串。   她看皇帝不错目地盯着她的手瞧,于是把手一收,但又不是和他别扭, 而是伸手到扣子上解了一串沉香串子, 又到汗巾上解了一块和田玉的玉佩。   “万岁爷您看,您赏奴才的东西,奴才一件不落都戴着呢!”   昝宁笑起来:“全挂上了啊!那以后再赏你多点, 你这腰带上岂不是一走路就要‘丁零当啷’响?”   他想象着若是她十个指头全戴满了戒指,两只手腕全套上了镯子和手串, 汗巾上挂满着玉坠儿, 真是怪有趣的景象。   李夕月傻笑着:“万岁爷开玩笑,奴才哪有那么多东西好戴?”   皇帝心想:那就多赏你点如何?   李夕月接着来了句不傻的话:“再说了, 奴才不过是养心殿的一个侍茶宫女,万岁爷赏赐太多, 人家不知会怎么想呢!”   昝宁冷静下来,不错, 这还真不是多多益善的事。   他在颖贵人面前知道用偏宠的法子来打击后宫, 不能在李夕月这里被冲昏了头脑。   他点点头:“李夕月,你这句劝谏值得一赏。”   李夕月“呃”了一声,没忙着谢恩。   昝宁便问:“这‘呃’是什么意思?”   李夕月说:“万岁爷, 奴才随口一句话,不值得您赏。”   “值不值得是你说了算吗?”   李夕月想:这主儿又来了。知道是你说了算,但你考虑考虑我的感受?你实在要赏,就赏点钱给我吧,我回去压箱底,等出宫时一总带回家做嫁妆倒也蛮好的。   于是她皮着脸笑道:“万岁爷,奴才只是谦虚。”   昝宁又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   说自己“谦虚”,这真是不谦虚啊!   他问:“你想要什么赏呢?”   李夕月忸怩了一下说:“东西都得佩戴着,真的太招眼,万岁爷真的要赏奴才,赏点不招眼的,奴才也感恩呢。”   昝宁觉得她这个提议倒没错,于是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个金锞子:“这是中秋节前才铸的一批金锞子。当时选秀女,留牌子的赠如意,撂牌子的赠荷包,荷包不能是空荷包,就用金银锞子压荷包。多了好些,挺精巧的,你挑几个玩罢。”   大手一挥,把七八个金锞子一排边地放在桌子上,顿时在烛光中闪出诱人的金光来。   不仅是金子,还能挑几个!李夕月意外之喜,伸着脑袋开始挑。   昝宁诱惑她:“挑金子还离那么远?靠近些,花色可是各不相同呢。”   李夕月警觉地瞥他一眼,心想: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到底受不住金子的诱惑,于是靠那案桌又近了点,又近了点,最后基本是趴在桌上,细细看金锞子上的花样。   一枚是梅花状,上头铸着寒窗梅花图;一枚是笔锭状,上头铸着如意图案;一枚是菱花状,上头铸着西番莲……李夕月想着不能贪心,“几”这个数字她就选个二好了。但好容易拣出来的三枚漂亮的金锞子,实在是哪个都舍不得放弃。   她在那儿翻来覆去挑金锞子,昝宁支颐在看她的小表情,她犹豫不决、贪心不足的模样实在是太真实可爱了。他看着好笑,特别是她一撮唇思考,颊上两个小酒窝就变得若隐若现、捉摸不透。   昝宁忍不住伸手去摸,好像要逮住那小酒窝似的。   手指一触及她的脸颊,她就瞪着闪亮亮的眼睛瞟过来,好像在问“你干嘛”。   昝宁笑着说:“你挑你的,我就是看看你这酒窝。”   李夕月飞快地选了梅花和笔锭如意两枚金锞子,飞快地捧着金锞子给他谢恩,然后他就摸不到她的脸蛋了。   昝宁有点失落,知道她还是有些警觉,他不忍让她每每到自己身边都是这样的警惕,于是收了手随意问:“收起来吧。将来打算用这些金子做什么?”   问完,突然有些害怕:她不会又说将来出宫嫁人带他赏的金子当嫁妆吧?这话说出来真是叫他难受呢!于是飞快地又说:“不必回答了,东西收好就是。”   李夕月望望他,怎么感觉他反而有些紧张的模样?   她甜甜一笑,把金锞子放在荷包里,又收拾皇帝案桌上的其他金锞子,说:“万岁爷,这些还放回您荷包里?”   昝宁便张开手,露出腰带和腰带上的若干物事,让李夕月来放锞子。   皇帝的明黄腰带上缀着十字花形的东珠,上头用“别子”系着扇套、表套、扳指套、荷包、火石褡裢等七件“活计”,都是螭龙缂丝缀着金珠,打着杏黄色的络子。她琢磨了一下配色,才凑近打开荷包的抽绳,把剩余的几个金锞子放了进去。   一抬头,见他正在俯瞰下来,笑容有点怪怪的,目光说朦胧又觉得尖锐,说尖锐又觉得泛着朦胧,反正就是盯着瞧。   正忐忑着,突然听见外头李贵在说:“万岁爷,您睡了么?有加急的折子。”   皇帝的目光顿时收敛了,对外面说:“送进来!”   居然也忘了让李夕月出去,等李贵的奏折匣子捧进来,飞快用钥匙打开就看。   用匣子的奏折,一般都是密奏,是仅有皇帝本人才得见的,不经军机处,不会被礼亲王和太后所见。   他看完里头的奏折,表情变得极其凝重肃穆,突然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胆大妄为!”   “万岁爷!”李贵慌忙制止,“噤声!”   这里是帐篷,不是隐秘的暖阁,他这要是一发火,只怕四周的帐篷里都知道了。   昝宁沉沉地点头:“朕知道。”感觉眼珠子里都是暗绿的荧光在闪,但是说话都是牙缝里挤声音,低沉得直往地面里砸。   李夕月腿肚子转筋,直觉自己该告退了,但是说得晚了,这会儿开口告退只怕非挨一顿臭骂不可。   她不敢打扰这两个人,只恨耳朵无法关上,只好缩在一边。   但昝宁好像在找发泄口一样,转脸对她冷笑着说:“你信不信,小小一个知府也敢只手遮天。现在赈灾、剿匪、协饷,几件事一来,倒是有些人可以中饱私囊了。夕月,你说,派去查赈的候补知县突然自杀身亡,可疑不可疑?”   李夕月本来不打算回答,可惜好奇心实在克制不住:“自杀?为什么呀?”   昝宁给她解释:“说是夫妻吵架,一位年近不惑的候补官员就一怒之下悬梁自尽了——好容易得了差使,却为丁点儿小事自尽,大老爷们家,可能么?”   李夕月摇摇头:“不可能。”   昝宁问她:“我不懂普通人家是怎么样的,比如你阿玛额涅吵过架没有?”   “有啊。”李夕月老老实实说,“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一般都是我额涅开吵,嫌我阿玛没出息、净会玩,或者我阿玛他和狐朋狗友出去喝酒、斗蛐蛐之后,回来赞叹人家家的小妾多体贴多会伺候人,我额涅就发飙了。”   她噗嗤一笑,想着母亲那个时候通常咬着牙用手指戳父亲的脑瓜,说着:“哦哟,人家家的小妾就是好!怎么比自家老婆都是又老又丑又脾气大。你想纳个小的,你说嘛,说了我给你物色去。”   然后她阿玛立刻醒过来一样赔笑脸:“哎哟喂你胡说什么呀,纳个小的我养不起啊!”   她额涅“哼”了一声,戳倒不戳头了,接着戳心:“那是,要有钱了,想必纳小就得提上议程了。你呀,也别玩鸽子养鹰了,费钱!省着点花用,养个小妾伺候你多好!”   她阿玛自保的能耐不是盖的,也是皮着脸笑道:“小妾再俊,能有我的鹰俊?小妾再有意思,能有我的蛐蛐有意思?再说,不还有你嘛,要美貌有美貌,要贤惠有贤惠,我还缺啥?”   额涅通常这时候已经满意了,但还要骂两句“死鬼”“德行”“没出息”,然后喜滋滋到厨下做大菜去了。   昝宁看她不自觉又在笑,这笑容特感染人,所以他心里的愤懑去了点,说:“所以,这自尽一定有鬼。”   李夕月从回忆里抽回思绪,眨巴眨巴眼睛说:“啊,是啊,我觉得好好一个人,会为夫妻吵架这么屁大点事就上吊?不过,是不是有鬼,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不过是一个宫女儿,不能妄自揣测万岁爷的朝政。”   昝宁在这样气怒不满之下居然也笑了笑:“你说的不错,而且,你也不必这么警觉。御前的叫起会面,其实也就是这样的讨论和揣测——人又不是神,哪能事事料中呢?”   平静下来,反而容易想事。   昝宁平静地对李贵说:“这事,礼亲王在两江那里有私信的渠道,很快也会知晓,也会有应对,朕只恨身边能用的枢臣太少,不过这几年,六部和御史台、内务府里有些自己人,职位太小,撼动大树不易。但是,清议在那儿,想必也没谁敢悍然不顾。上回发声弹劾礼亲王府长史的那个小御史现在还没有处置……”   他撮牙花子考虑着问题,想了一会儿对李夕月说:“你去看看白荼那里的茶有没有好。还有,这些事务必嘴紧。”   李夕月点点头说:“奴才懂得,万岁爷放心。”退出去给皇帝端茶了。   她再进来时,李贵已经出去了。   皇帝对她点点手:“茶端过来,有点渴了。”   他是真渴了,一口气把茶水都喝完了,喝完后,很疲劳一般盘膝打坐,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说。   李夕月轻轻收拾了茶碗,回头看看他还是那样坐着,眉头微微地蹙着。   她在旁边又等了一会儿,觉得深夜的帐篷里还是有点寒丝丝的,她踌躇再三,忍不住还是低声说:“万岁爷,天也不早了,还挺冷的,明儿还得赶路,您早点休息吧。”   他低声说:“虽然很累,但是满脑子都是事儿,睡不着。”然后长叹了一声。   李夕月看他这疲劳的样子,有点点心疼他,也随着长叹了一身。   昝宁睁开眼,向上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李夕月,问:“你觉得冷么?”   “有点。”她如是说。希望他能早点休息,她也能去休息了。   昝宁却捉了她的手暖在掌心里:“手好像是有点凉。这样会不会好些?”   李夕月一呆。   但这和他平时找机会摸她的手好像不大一样。   他依然是不胜疲惫的模样,握着她的手就是在掌心暖着,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一丝轻亵的感觉都没有。   李夕月不忍抽开,就让他握着,她的掌心渐渐也热了起来,温度互相传递着,心坎里柔柔的滋味也蔓延着。   他终于开口说:“李夕月,谢谢你。”   “啊?”李夕月吃了一惊,“奴才有什么地方值得万岁爷谢的?”   昝宁笑笑,不说话。   又静静地握了她的手一会儿,他松开欠伸了一下:“有点困上来了。你出去叫值夜的太监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8 00:00:00~2020-03-09 1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呜咩可酱、春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诗 5瓶;Biscuit? 3瓶;冬瓜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第二天天放晴了, 但地上积雪刚化,泥泞得极其难走。大车不光颠簸,而且行驶涩滞, 拉车的牛和马都弓起背,“噗嗤噗嗤”大口喷粗气, 可有些时候车轮还是会不小心陷在泥坑里, 车上坐的如果是宫女和太监, 就得都下来,帮着在轮子上和牛马蹄子上绑上稻草,再把车推出泥潭。   折腾个几回, 浑身就热气腾腾的, 午餐还得在路上挖着行灶吃,李夕月和白荼往御驾前送热水热茶,听见皇后几个在满口抱怨。   下午到了行宫, 宫女太监都没得休息,烧水的烧水, 打扫的打扫, 修车的修车,还要伺候里面娇滴滴的主子们。   李夕月几乎端茶倒水都是一路小跑, 好容易淀清了泉水给皇帝烹好了茶,刚送进门就看见皇后正在和皇帝汇报——或说是抱怨:“皇上, 今儿大家都累坏了,您也一路辛苦, 臣妾觉得明日还是在行宫休沐一天吧。您看看这路上泥泞难走, 明天还受这个罪干什么?”   昝宁在人前对她一如既往地既冷淡又客气:“皇后别担心嘛,今天太阳那么好,地上的泥晒晒就干了, 明天断不至于难走。多耽误一天,就晚回京一天,而耽误在行宫的费用也令人发指呢。”   皇后并不服气,见小宫女给送茶来,从案桌上自取了一个空茶碗给皇帝斟上茶。   昝宁一别头:“这不是朕日常用的杯子。”拿了李夕月托盘上的另一个,眼角余光瞥见皇后正盯着李夕月瞧,他便骂李夕月:“你什么眼力见儿?就跟个柱子似的杵在这儿不动?茶盘放下,给朕和皇后倒茶!打都打不聪明么?”   李夕月记得白荼的教导,在皇后面前一点轻狂都不敢有,一脸忧心畏怯、呆呆傻傻,颤着声儿说:“奴才这就倒茶。”   她抖抖索索的,皇后见着冷笑道:“天生的笨,打当然是打不聪明的。皇上对身边人还是客气些吧。”一语双关,自不待言。   李夕月假装听不懂,小心翼翼给昝宁倒了茶,又去给皇后倒。   而皇帝在她身后冷笑着:“朕就是这个脾气。”   皇后尝了一口茶水,又说:“皇上这里的水还好,臣妾们用的都是井水,远不逮及。所以,说什么花费大,皇上也不用听他们报花账,倒是正经地叫荣贝勒来问问,是在行宫休整一天花费多,还是修车疗马的花费多。”   皇帝气哼哼道:“行啊。”   对外头扬声:“李贵,传荣贝勒过来!”   又骂李夕月:“你脑袋被驴踢了么?水还分三六九等?给皇后那里送一坛泉水去!”   李夕月心想:这分配水、米、菜、肉……并不是我的差使啊?   不过知道这些贵人拿人作筏子的德行,一犟都不敢犟,立刻自己认错,又跟皇后认错,然后退出去取水。   临出门,昝宁叫住她说:“给颖贵人那里也送一坛泉水。”   皇后说:“咦,丽妃和诚嫔呢?”   昝宁问李夕月:“还够送么?”   李夕月摇摇头:“万岁爷,淀好的泉水只三坛,一坛子进上,一坛子赏皇后,一坛子赏颖贵人,就没了。要是丽妃和诚嫔那里要,还得重新打水沉淀,只怕要到戌时或巳时才能滤清出来。”   皇帝跺脚骂了她一声“笨”!   然后,昝宁看着皇后,皇后也看着他。   一个是“就这样了没办法”,一个是“偏心写在脸上你好意思?”   最后,皇后说:“颖贵人如何喝得了一坛子水?她们仨分分吧。”   而皇帝也说:“不错,你们喝茶少,也不接见谁,你们四个人分两坛子也够了。”就是要压皇后一头。   皇后气虽气,能说什么?想想自己的丈夫如此斤斤计较也是可恶,她犯不着为半坛子水和他一般见识,于是冷笑着说:“如此,臣妾替丽妃和诚嫔谢皇上恩典了。”   皇帝说:“嗯,她们就不必来跪叩了。”然后好整以暇看着皇后,好像在等她叩谢皇恩。   皇后咬着后槽牙,独一人给他叩谢,给他跪安,然后转身离开了。   李夕月轻声说:“奴才给皇后她们送水去?”   昝宁说:“先过来一下。”   李夕月今天已经碰了满头钉子,也就不怕多碰一个了,到他面前预备挨骂。   结果皇帝向外觑了觑,然后放缓声气对李夕月说:“今天委屈你啦。”   李夕月出于意料之外,急忙摇摇头:“奴才不委屈。”   昝宁柔声说:“没法子,不挤兑你,怕她万一看出什么端倪。她这个人自视颇高,其实心眼小得很。我有前车之鉴。”叹了一口气,不忍再说。   李夕月心眼儿倒不小,顿时笑道:“万岁爷这么一说,奴才心里可就舒坦了。没事,万岁爷为奴才好,奴才晓得。奴才去给皇后送水去了?”   昝宁点点头:“好的,在她那儿谨言慎行。我现在把炮火是给引过去了,这叫——”   李夕月接口:“这叫‘二桃杀三士’。”   昝宁给她逗得一乐:“成语用得差强人意。你还读过《晏子春秋》?”   李夕月摇摇头:“奴才读的是《喻世明言》。”   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书,而却有这样的异曲同工,而又在此刻被提及得如此心有灵犀,两颗小心脏都激动得怦然了一下,彼此有知己之感。   李夕月小心翼翼送完水回来,李贵说:“万岁爷叫了荣贝勒进去谈事,又唤赐茶呢,刚刚白荼烧好了水,你来了,还是你送进去。”   今儿该李夕月的班,她责无旁贷,端着茶盘在门口道:“万岁爷,奴才奉茶。”   “进来。”   李夕月低头进门,眼角余光看见一个穿石青色朝服、戴着花翎的男人坐在皇帝面前的小杌子上,想必就是荣贝勒了,赶紧上前奉茶。   这位荣贝勒很守规矩——见李夕月端着茶盘过来,立刻起身谢了皇帝恩赐,对着李夕月也客气得很,目不斜视,端着茶还弓了弓腰——和他的哥哥礼亲王真是大不一样。   昝宁趁他低头谢恩的时候,给了个眼色给李夕月,她便知道这是要她在屋子里面伺候,于是捧着茶盘退在一旁的摆茶壶的桌子边,是随时准备添茶的意思。   昝宁对荣贝勒也随意得多,喝着茶问:“皇叔,这段日子你带着内务府一帮人前前后后地伺候,累坏了吧。”   荣贝勒三十多年纪,恭敬而老成,笑着答道:“给万岁爷当差,哪有喊累的?讲真的,看万岁爷少年而雄健,奴才真替先帝爷高兴。”   昝宁收了笑容摇了摇头:“皇叔,‘雄健’一词,可用不到朕头上。朕还是多倚仗着礼亲王些。”   “是,是。”荣贝勒谨慎地点点头,但明明是他自己哥哥,他却一句夸赞的话都不说——客套的夸赞都没有。   李夕月还在嚼里面的滋味,昝宁又说:“六七月间朕处置你,罚了三个月俸,实在是对不住,内务府积弊甚多,你哥子又……又对朕要求不少,朕也是左右为难了。”   李夕月想起了,六七月间不就是她听阿玛说皇帝在整顿内务府的时候?说是从上到下处分了一批人,吓得内务府那帮老油条连花账都不敢开了,而且她本可以报病逃过选秀,结果她阿玛招呼打遍了,她也没躲得过去。   又觉得“你哥子”这称呼,和先前恭恭敬敬称“礼亲王”,言辞之间褒贬亲疏立现。   荣贝勒却是冷笑一声:“奴才那哥子,在家跋扈,在外面也跋扈,他对皇上都犹如对自家小辈,对奴才这种庶出的弟弟又哪有好脸色?皇上说左右为难,这感觉奴才太懂了!所以那时候皇上无奈要拿奴才作筏子,奴才心里明白得很,岂敢再有怨怼之心?”   他摇了摇头,接着开始和皇帝谈内务府的账。这里李夕月就一大半听不明白了,但看荣贝勒无论是讲人还是报数字,都是如滚珠一般流利,心道这位贝勒爷绝对是个聪明能干的好脚色!   谈完了,昝宁点点头:“如此还得继续烦劳皇叔辛苦。慈宁宫那里开的几笔花账,你照样拨付——一个愣别打,也照样给朕记下来。倒要瞧瞧慈宁宫的总管太监邱德山,呵呵,能耐有多大?”   荣贝勒从杌子上由坐而跪,给昝宁叩了安:“皇上但看奴才作为,便晓得奴才忠心不忠心。”   昝宁起身拍了拍他堂叔的肩膀,和声道:“朕岂会不信你的忠心!”   他刻意要做出“君臣知遇之恩”的样子,将荣贝勒送到了门口,李夕月上前打帘子,皇帝亲自看着这位堂叔离开才点点头示意李夕月把帘子放下来。   他回到案前喝了一口茶。   李夕月忍不住说:“凉了吧,万岁爷?”   昝宁含着茶水对她笑:“有点凉了。”说得“呜里呜噜”的听不清。李夕月觉得他调皮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笑,抿嘴就笑了,然后拎起茶焐子里的小银壶,给他换上了热茶。   昝宁把含着的凉茶吐到唾盂里,喝了两口热的,才说:“你觉得这个荣贝勒可信不可信?”   李夕月老老实实说:“奴才可不知道,看着挺诚恳的,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昝宁点点头:“这句话说得算是有见识的。”   李夕月给他一夸飘飘然,于是又说:“奴才想,他是礼亲王的亲弟弟,还是要小心多一些。”   昝宁继续笑着:“这一论啊,就陷入了寻常推断的泥淖。”   “怎么说呢?”   “常人自然觉得,亲兄弟之间是手足一般的友好,再是在内阋墙,对外也是一致的。但人们不晓得,积怨之下,越是近,就越是矛盾多,就越是互不可忍。”昝宁先发了一顿评论,接着才又说,“礼亲王跋扈吧?”   李夕月也见识过了,当然是点点头。   昝宁说:“一个人跋扈惯了,自然在哪儿都收敛不起来,只怕在家更甚。荣贝勒的母亲是前头老礼亲王的宠妾,礼亲王袭了父爵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这个父妾为自己亲额涅的多年无宠‘报仇’,兄弟俩闹得很不痛快。荣贝勒身上这个爵位和职位原本是先帝加恩赐的,礼亲王自然也不痛快,仗着自己是军机大臣,经常挑内务府的刺儿——你想想,这一对兄弟是不是势同水火?”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夕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昝宁说:“外头只知道他们是兄弟,可他们家里的破事我最明白不过。这些人之间的矛盾不是老百姓家有矛盾吵个天翻地覆,而是明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小鞋只管给人穿。”   他踌躇满志地盘弄着茶碗盖儿。   但李夕月还是泼了一瓢凉水:“不过吧,也不能光看眼前他们有矛盾。毕竟嘛,他们兄弟不抱团儿,落了单,有些利市就没了。”   昝宁停下盘弄茶碗盖儿的手指,认真想了想:“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确实也有共同的利,所以我这里的威逼利诱还真得考虑到位才行。”   点点头:“我还不能着忙。”   抬头说:“夕月,你劝谏得对!”   李夕月笑道:“那万岁爷要赏奴才吗?”   昝宁笑起来,这鬼精的小丫头片子,平日里只会装憨,这会儿要起赏来一点不落人后的。   他把荷包解下来,极其大方地把里头几个金锞子都掏出来:“喏,上次你自觉,只挑了两个,这次剩的都归你。”   李夕月摇摇头说:“万岁爷赏奴才回紫禁城之后会见一次父母吧?” 第55章   昝宁愣了愣, 听李夕月继续说:“奴才进宫三个多月了,听白荼姑姑说,每个月初二是宫女们会见家人的时候……”   她顿了顿, 又说:“奴才也知道,这并不是意味着每个月初二都能见家人去, 总得主子批准才行。不过三个多月了……奴才, 真的想家里人了。”   昝宁看她少有的毫无笑意, 目光莹澈地望着自己,似乎在哀求,他心里又酸又软, 问:“你家里除了阿玛和额涅, 还有哪些人?”   李夕月说:“还有弟弟和妹妹。”   “你阿玛在内务府哪一司来着?”   “奴才阿玛是广储司的笔帖式。”   李夕月答完了,有些忐忑地又看看他:怎么跟衙门里查保甲门户似的?   皇帝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下个月初二, 已经安排了白荼会见家人。你们俩……要都去了,岂不是把朕撂下了?”   皇帝身边各种服侍工作, 得随传随到, 确实不能缺人。   李夕月觉得眼眶酸酸的,泪水仿佛在往外涌。她死命地睁大眼睛熬住, 低声说:“哦,那肯定是白荼姑姑在先。”   她不敢恃宠而骄, 跟他求非分的东西,也不愿意抢姑姑的这次机会。   她想了想, 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么, 再下个月初二,奴才可以见见家人么?”   昝宁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眼眶红了, 看着她可怜兮兮又不妄求的样子,不由问:“才三个月不见家人,会念想成这样子么?”   李夕月此刻真正觉得他无情,好好一个父母宠爱、娇养大的女孩子,突然送进宫服役,都三个月没见过父母亲人的面,还问“会念想成这样子么”?   她简直不想和他说话,点点头,顺势脑袋就低了下去。心里太难过了,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   她感觉皇帝的手捧住了她的脸,把她的脸抬起来。   然后听见他在很认真地说:“夕月,我不该这么问。只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他好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一声:“但我好像,也没那么想他们。”   所以他不能理解。   李夕月倒是理解了。   她听阿玛说过,皇子皇女自呱呱坠地起,就由保母和乳母抱持,给亲生父母报个喜,就去皇子皇女所居的北五所养着了。有的后妃身边寂寞,想带带孩子,就由皇帝或太后下旨,把哪个皇子皇女交由她抚养,这抚养也不会是普通人家亲自乳保提携那种,多不过日常问问吃了多少、睡得好不好,没事做了把孩子唤过来逗弄逗弄。有的更只是个名义,说起来是哪个后妃养大的,其实都在北五所,只不过年节和生辰的时候多个磕头的地方而已。唯只不许亲娘带亲孩子,特别是皇子,据说是生怕母子情分深厚,皇子登基后会偏袒舅家,弄得像汉室时外戚尾大不掉的情形。   所以,皇家的情分淡,夫妻、父子、母子……都是“有所用”,而未必“有真情”,少些情感的滋养,人也能更杀伐果决些,不至于总为一些黏黏腻腻的情感纠结不清。   皇帝看她表情越来越平静,心也逐渐放了下来,说:“对不住,白荼那里,我是有要紧事让她去办,实在耽误不了——这次迢迢地赶回京,就是怕误事。下个月我一定许你去。”   李夕月很想问他:你身边缺一会儿送茶的人就不行么?宫女会见家人,连同来回步行到顺贞门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就渴死你了?   当然不敢问,他能答应下个月让自己去见父母,已经是意外之喜。   李夕月作势要谢恩,但半截子又停住,歪着脖子似乎在想什么。   “怎么了?”昝宁果然发问。   李夕月吞吞吐吐:“万岁爷这话,是算话的吧?”   “当然算话。”皇帝说,“难道还得写道旨意给你才算?”   李夕月嘬牙花子。   皇帝有些急:“这种旨意没人写的。你说怎么办你才信?”   李夕月伸出小拇指:“拉个勾。”   “什么?”   李夕月耐心地教他:“您大概不知道,反正我和别人说定了什么事,大家就小拇指勾起来拉一拉,谁说话不算数,大家心里都晓得他是个——”伸出小拇指比划了比划,又说:“想必万岁爷不愿意当这个的。”   昝宁很不服气,冷笑道:“没这个什么鬼,我说话也是算数的。”   但转眼想,那粉嫩嫩的小拇指,勾一勾又何妨?   于是在一脸鄙夷中,他伸出自己的小指头:“怎么勾?”   李夕月把他的小拇指掰来掰去,终于和自己的指头勾上了。然后说:“万岁爷,您拉着别放手。奴才来念词儿。”   念的是里巷胡同里穿开裆裤孩子们的词儿:“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然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皇帝。   皇帝一边嗤之以鼻,一边享受着她手的柔软温暖,很久都没肯放开。   李夕月这次当完差,也累得不行。好在皇帝今天睡得也早,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能早点喘口气。   她回到屋子里,看白荼还在做针线活儿,伸头看了看,夸赞道:“姑姑的手真巧!”   白荼做的是个扇套,装男人的折扇用的。东西看着小,制起来很麻烦:鼻烟色缎子要先裁剪好,绣上花纹,然后喷上水熨平,再裱糊在硬壳纸上,形成一个长条的硬质袋子,能护着湘妃竹的扇骨和名人字画的扇面,也得匹配得上好东西。   白荼还在绣花那一步,两边都绣白鹭青莲,颜色素净,寓意也好。   但见时间是不早了,李夕月也劝她:“姑姑,早些安置吧,明儿还得动身赶一天路。”   白荼把那绣花绷子拿远拿近看了半天,摇摇头:“不成,路上时间比平日在宫里紧张得多,可没几天就该初二了,这是给我阿玛做的扇套子,也算是我做女儿的一片孝心,赶工也得赶出来。”   她体谅地对李夕月说:“你睡你的,要是嫌灯亮,我到外头做去。”   李夕月觉得自己是修来的福才遇到这么好的姑姑——要知道,她在颖贵人那儿的时候,作为“姑姑”的润格,可是把她们这些新进门的小宫女当自己丫鬟使唤的。   她忙说:“姑姑,我不怕亮。只是早早地睡了,我都不好意思。”   白荼笑着说:“不早了,休息吧。我心里激动,其实也睡不着,做做活计不觉得累。”   李夕月拗不过,只好自己先睡了,心里还想着:我还有一个多月呢,到时候做点什么活计送给阿玛、额涅、弟弟、妹妹们呢?   第二天醒来还是大早,白荼倒已经穿戴整齐了,手里还在不停地做活计,见李夕月也醒了,她说:“这会儿还早,不过你要愿意帮我,替我打点浆糊路上糊扇套用,行不行?”   李夕月责无旁贷,立刻爬起来。   打浆糊是挺费工的活儿,好在御茶房里早有粗使小太监挑好柴炭烧好了洗漱用的热水,御膳房面粉和盐也现成有,她是皇帝身边得脸的宫女,要点小玩意都是一句话的事。   调和了滚水和面,接着再烫面,倒掉烫面的热水后把面团搅散,拌出韧劲来后再次烫面……得七八遍才能打出细腻黏度高的好浆糊。   初冬的早晨,她忙得一头汗。   等热乎乎的浆糊做出来,李夕月忙捧着给姑姑送去。出茶房门,正看见皇帝穿戴齐楚,准备到前头正殿接见大臣。李夕月捧着浆糊罐子,隔着约莫三丈远的距离,急忙蹲身给他请安。   昝宁停了一下,叫了声“起来吧”,瞅瞅她手中的浆糊罐子,笑问:“大早忙得一头汗。给白荼做扇套用的呀?”   “是。”李夕月边起身边回答他。   皇帝也没久留,接着又往外走,脸映在刚刚探出一条边儿的朝阳中,俊朗又有活力。   李夕月后面只能看他的背影,觉得他好像比自己刚见面时长壮实了些,肩宽了,背也阔了,绀青色的常服袍子随着他的腿脚甩开,仿佛“呼呼”地带风。   她贪看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好意思,偷眼一觑,周围只有两个扫地的太监,也都忙着扫角落旮旯和抄手游廊。她赶紧捧着浆糊罐子,一溜烟儿地回到了自己所居的围房里。   白荼正用牙咬着扇套上刺绣的线头,见她回来,笑着说:“动作挺快啊。”   又看看日头:“好在是行宫,不用天天打扫屋子里头了,咱们收拾收拾,万岁爷什么时候早朝结束,就什么时候准备上车出发。”   随扈的日子还是挺忙碌的。李夕月跟着白荼一起归纳整理东西,又一次忙个不亦乐乎。吃早点之前,两个人才有空打了热水擦汗抹身,屋子门一闩,两个大姑娘互相帮着解开外头大衣裳,热手巾探到背上胸前好好地呼噜一把——没条件也没时间洗澡,这么着擦一擦也觉得浑身干爽多了。   白荼笑着说:“小丫头片子,看着腰细胳膊细,没想到身上该有肉的地方都有肉,这要脱了去,骗倒男人不是个事儿!”   李夕月捂着胸:“姑姑讨厌!”脸蛋红扑扑的,还要反击一下:“姑姑难道不也是?”色.眯眯的眼睛尽朝白荼身上瞟。   白荼大方得很,自己解衣领子擦脖子:“看呗,看呗。反正我马上服役期满,可以出宫嫁人了,不给你看,也就是给别人看,早点习惯,早点适应。”   李夕月对她羞羞脸,也有点羡慕,悄悄问:“是不是那个徐翰林啊?”   白荼脸一红,轻轻推她一把说:“胡说八道,敢拿你姑姑开涮,我非揍你不可!”   想拿缝衣竹尺来吓唬她,结果发现已经打包到包袱里去了,于是故作狰狞,拍了李夕月屁股两下。   反正也不疼,李夕月笑了一会儿,想着她八年后是不是也有这样擎等着出宫的一天。   不知怎么,想起了皇帝的那张笑脸,甚至想起他也是这样拍她的。突然间不辨喜忧,心里乱糟糟的感觉全涌了上来。   白荼脸仍是红的,“打”完徒弟,反而不敢看她似的,甩甩辫子说:“谁跟你瞎闹。吃早点去,晚了万一来不及吃呢。”   吃早点时,几个小太监依次过来巴结白荼:“白姑姑,是不是下一个初二,您要会见家人了?”   白荼骄矜地说:“是啊,怎么了?我都三个月没见家里人了。”   小太监眉花眼笑:“姑姑到底是御前的,换哪个寻常宫妃手下的宫女儿,哪敢想着三五个月就会见家人呢?姑姑,再帮我带个包裹呗?”   白荼眼睛一翻:“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御前的差使是好当的?就看见御前这丁点儿的好处!”   但也肯帮忙:“东西先给我检视好,我再帮你个小忙就是了。”   小太监千恩万谢,还主动讨好:“姑姑也是心灵手巧加能干,才在御前这么些年,姑姑下次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白荼说:“暂时也没什么吩咐,反正眼睛都得亮亮的,才不错了差使,对吧?”   李夕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白荼说:“吃饭吧,还有好多事儿我得慢慢告诉你——不是所有事儿都能上台面的。”   吃过早点,果然听得外头叫“吃”声,皇帝大步流星地回来,司寝的宫女伺候他换好衣服,一天的行程又要开始了。   白荼坐在大车上,不怎么颠簸的时候,就拿出她做了大半的扇套出来细细裁量、比划,用浆糊糊最里面一层衬布。   李夕月随着车辆摇摆着身子,听其他小宫女在里面叽叽喳喳,看白荼一心一意地做着她的扇套。   她看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惑:宫女见家人、送礼物这样的小事,皇帝他怎么知道白荼做的是扇套? 第56章   又是六天行程, 赶在十一月底前回到京城。街面扫得清清爽爽,初冬的风一吹,地上连片落叶都看不见。小宫女们在车窗口偷偷揭开帘子张望, 或有看到自己家所在的胡同的,又是一阵莫名的兴奋, 伴着其后莫名的失落。   白荼的扇套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回到养心殿后, 两个人把带出去的东西归置好, 趁着皇帝大朝后还在参加经筵的时间,李夕月看着白荼的作品,啧啧赞叹:“姑姑这个扇套做得真是太精致了, 想不出是这么短短几天就做完的。”   她心里依然存着那个疑惑, 但是不敢直接问出来。   白荼正在翻看几个陌生的包裹,没好气地说:“这些死太监,又叫我背这么多东西出去, 敢情拿我当脚夫了。”   李夕月不由问:“他们自己不带出去,叫姑姑你带?”   白荼笑道:“你不知道, 宫里的规矩, 太监没差时可以出宫门,但是出入检查极严, 宫里的东西一件不许带出去,若敢夹带给神武门口那帮子护军发现了, 顿时就能报上内务府揍顿狠的。但是宫女虽然平时不许出去,放出门谁都是恭恭敬敬的, 包裹什么大概看一看就行——都知道宫女家世尊重, 上三旗的人没必要做下偷东西之类丢人的事儿。”   “所以呢,那些小太监有在宫里得了赏,抑或偷偷赌博赢了钱, 甚至……也有些小偷小摸的玩意儿,总是央求着宫女给他带出去。”白荼接着说,“我呢,也仗着这一条,平日吩咐他们些什么事情,他们都是投桃报李肯答应的。”   李夕月吐吐舌头:“那不会闹出什么事儿来吧?”   白荼神秘地笑了笑:“你当主子不同意,我敢干这种事?放心吧,一来呢,东西我都要过目,他们也不敢真拿什么贼赃让我带;二来呢,也得靠这些手段收服各宫里的大小太监。宫里宫女就二三百个,精奇嬷嬷都是上三旗的尊贵人儿,不是伴着太后太妃,就是抚养着年幼的两位公主和先帝的幼子幼女们,唯独太监有好几千,角角落落里都有,他们身体残疾,又做低贱活计,性子普遍阴微,但是用好了,万岁爷这里信息的渠道就畅通着呢。我告诉你,皇后身边、各位嫔妃身边、宫里各处,万岁爷都有手段控制着消息渠道,仅只太后那里,慈宁宫总管太监邱德山身份地位比咱们李总管还高些,奈何不到那片儿地界去而已。”   李夕月真正长见识了,嘴巴张着半晌合不拢。   白荼说:“你以为呢!谁不想安安分分当几年差就回家?可说到底你是主子的奴才,他看得起你,任用你,你敢说个‘不’字?就是刀山火海你也得替他闯。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是跟着鸡犬升天也是有的。端看各自的命罢。”   正聊着,外头传来小太监的叫吃声,想必是皇帝的经筵结束了,白荼推推李夕月的胳膊:“准备着当差吧。”   皇帝昝宁惬意地喝了一口君山茶,说:“还是这宫里的玉泉水对劲。”   白荼见他今日情绪不错,跟着笑道:“外头的水确实不如这玉泉水,看起来也是清凌凌的好山泉,偏生口感不够轻盈,也不够醇厚。万岁爷出巡辛苦了,还是宫里舒服。”   昝宁却摇摇头:“虽然宫里舒服,但还是要到外头走走,不说微服私访了解民间疾苦,至少也不该当一个只知道自己享乐的皇帝。”   他看了看茶水,自嘲地笑道:“朕自谓还不是个穷奢极欲的人,但玉食方丈、锦衣绣裳总是少不了的。内务府一枚鸡子儿能报十五两银子的虚账,即便是知道他们弄鬼,里面大官小吏的各种纠葛,你也理都理不顺。何况想想民间,官是官,吏是吏,官都未必清廉,吏更是等着弄钱,打了这些年的仗,最苦的就是黎民百姓。可是说整顿,也不是一句话就整顿得了的,亦是盘根错节,拔出萝卜带起泥。”   李夕月也忍不住插嘴道:“但是万岁爷只要想管,总比颟顸不想管的要好。”   昝宁立刻注目到她那儿,不仅没责备,还笑了笑,蔼然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这会儿你到茶房去,朕和白荼有话说。”   这倒是少有的,把她李夕月打发走,把白荼留下说私话。   白荼一会儿也回来了,看着心思有些重,在茶房门口张了张李夕月,说了声:“我先回屋去,明儿见我父母,还有些带给他们的东西要归置起来。万岁爷如果要添茶,你辛苦照应着。”   啊,明儿就是初二了,李夕月万分羡慕。   等到皇帝引见大臣结束,里面才叫添茶。李夕月端着银壶和茶盘,到正殿门口,远远看见几个大臣的背影从垂花门出去,其中一个是荣贝勒,从那背影和花翎一看即知。   她见总管太监李贵往西暖阁努努嘴,知道皇帝还在里面。伺候了几回西暖阁了,皇帝不甚避忌她,所以李贵等也默认这个小宫女有了进出西暖阁的资格。   她站在西暖阁的门帘前,朗声说:“奴才李夕月,给万岁爷奉茶。”   里面叫了“进来”,李夕月侧身进了门,然后吓了一跳,昝宁正拿着一把剑在那儿舞得起劲儿呢。   她放下茶盘,他也放下剑,擦擦额角的汗,兴致勃勃问:“我的剑舞得怎么样?”   这种惠而不费的马屁,李夕月还是会拍的:“万岁爷的剑舞得真好看!”   见昝宁面露不屑,想来是用词太随常,没啥意思。她想了想从小被逼着背的诗词,随便说了句参差像的:“真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然后皇帝就喷饭了:“李夕月,你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么?”   李夕月回忆了一下,《洛神赋》么,形容神仙的,好像有点不得劲,但皮着脸笑道:“管它什么意思,反正万岁爷的剑舞得好看,像翩翩飞的大雁,也像水里游的龙。”   这么一说,也不算全不合情。   昝宁本也不打算和她讲诗论道的,嗤笑一声,说:“没学问,少显摆。倒茶去,渴了。”   李夕月赶紧拎着小银壶,给他的明黄珐琅彩茶碗里续茶。   他是真渴了,拎起来一吸而尽,不觉前襟滴了几滴,自己低头说:“傻站着干嘛呀,帮着擦擦呀。”   李夕月“噢”了一声,掏出手绢凑近了给他擦。   他刚练了剑,脖领子里喷薄出汗水味。但是不难闻,李夕月靠得近,反而觉得神思昏昏,擦起来心不在焉的。   昝宁低头低声问:“怎么了?心里怨我么?”   “啊?”李夕月飞瞟了他一眼,问,“奴才怨万岁爷什么?”   她接着继续垂下脑袋,还在看他前襟上的茶渍,想着只怕司浣洗的宫女又要哭了。   但在皇帝看来,这是低头娇嗔的模样——娇嗔有那种妩媚哀怨的,也有她这种爽脆利落的。他亲额涅就是前者,从小,他每回给亲额涅请安,都得她娇嗔两句:“六哥儿啊,好好读书,别让你皇阿玛生气,也别叫皇后生气。额涅什么都没有,就剩你,你再不争气……”那时他总有说不出的愧悔——哪怕什么都没做错。   所以他每每见到自己后宫的那些跟他发这种娇嗔,他就想到母亲当年的不自在和自己当年的不自在。   还是李夕月这种好,大大方方的,从来不作,也不拿情分裹挟自己。在她身边,放松。   昝宁笑道:“怨我不让你到顺贞门会见家人啊。”   “哦,是这条。”李夕月道,“万岁爷不说,奴才都快忘了呢。没事啊,还有下个月呢,奴才再多等一个月就是了。反正万岁爷答应了,奴才心里就安定了。这可没什么好怨的,还得感激您呢。”   昝宁突发奇想:如果就让她明天去会亲又如何?   他说:“你阿玛就在内务府当差,不远,叫个太监去知会一声,让你父母明天下午来看望你不就是了。”然后认真观察她的反应。   李夕月不敢相信地张了张嘴,半日才说:“可白荼姑姑也是下午去,万岁爷这里不能没人奉茶吧?……”   说完后悔自己还是嘴快了,她假装不知道不行么?   昝宁说:“宫里规矩,会亲是不可能久聊的,就是解解你的孺慕之心、思念之苦罢。所以前前后后顶了天花半个时辰罢,朕就等那一口水喝么?”   李夕月高兴得都快哭了,简直要跪下来给他磕头,身子刚一动,胳膊肘就被他托住了,在她耳边说:“要谢恩,换种方法,我不耐烦跪来跪去的。”   李夕月偏着头想了想,讨好地说:“奴才给万岁爷捶捶腿吧?”   “不要。”   “奴才……给万岁爷抓蛐蛐儿和金蛉子去?”   “也不要。”   “奴才日后好好伺候万岁爷的鹰。”   “这是你的本分。”   “那……”   她实在想不出来,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生怕他又收回了给自己的特恩。   “感激皇恩么,若是诚心想,哪有想不出来的?”昝宁故意说,“抬头,察言观色,想想朕最想要什么。”   李夕月抬头,想察言观色。   不提防昝宁低头在她脸颊的酒窝处亲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初吻耶!初吻耶!   (^-^)V 第57章   李夕月就知道皇帝没安好心, 脸红了,气噎住了,心脏“怦怦”地乱跳, 又拿他没办法。   最后把擦茶渍的手绢往他身上一扔,嘟着嘴躲开两步。   昝宁本能地接着她的手绢, 见她小兔子似的躲得飞快, 好像还在赌气, 心里有那么一丝丝恶作剧成功的快乐,也有一丢丢担心她生气,故意肃穆了声音说:“你去哪儿?许你告退了?”   李夕月腰一扭, 嘟着嘴不理他。   昝宁又说:“过来, 把你的脏帕子拿走。”   李夕月挨挨蹭蹭过去,飞快地抢走帕子,又几步躲到一边儿了。   皇帝看她这模样, 嘴角噙着一丝笑,好像欺负完人就心满意足一样, 自顾自撩开袍子后襟, 盘坐在御案前,掭笔濡墨, 翻开奏折开始批阅。   李夕月想想他是主子,她拿他也没法子;又觉得这么大人了, 怎么还和小孩子似的,哪里像个一国之君!   斜着眼儿偷觑他。   他气定神闲的, 看奏折看得很认真。   而她呢, 脸蛋被他偷亲的地方湿湿的、热热的,还痒痒的,说不出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熬了一会儿, 皇帝把一叠折子在桌面上墩整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扬声说:“过来,再添点热茶,然后再磨点朱墨,然后把这里的折子放匣子里,一会儿内奏事处的小太监会来取。”说得声音平静,一点愧意都没的!   李夕月气炸了也没办法,磨磨蹭蹭走过去,添茶不难,揭开盖碗盖子,把兑好的热茶倒进去就行;但磨墨这种,她不太了解轻重,也不想靠那么近伺候,所以看了一眼朱墨锭,就说:“万岁爷,奴才从来没磨过朱墨……”   “不会就学。”他飞快地、毫无感情地说。   李夕月暗暗咬牙,然后说:“那也得跟着人学。”   昝宁看了她一眼,说:“我教你,看好。”   左手执墨锭,右手舀了一小匙清水在砚台里,然后墨锭略斜,在砚池里慢而稳地画圈,朱砂色慢慢逸出来,带着橙色调的红,和窗外的晚霞一般明艳夺目。   昝宁把墨锭给她:“浓了就加些水调匀,淡了就多磨一会儿,驴也能学会,你学不会?”   李夕月只能站在他的对面,用那张炕几隔着,慢慢给他磨墨。这个角度,更容易看清他的脸。   他垂头看着奏折,面色平静,除了眉头因久蹙而形成了淡淡的纹路,其他地方在侧窗照过来的阳光下显得光润,那眉骨,那鼻梁,那下颌——李夕月暗暗想:这骨型真是漂亮得很呢。不知道他的亲额涅,那位早逝的圣母皇太后是不是也美得惊人?   脸颊酒窝那处越发痒兮兮的,李夕月甚至觉得虚妄,他这么好看,难道不该喜欢那些美若天仙的嫔妃?她无才无貌,何德何能,如何配得上他?   想着不觉就走了神,等昝宁再次打算掭朱墨时,看见砚台里的朱砂浓烈得厚重粘稠,他不由失笑,骂她:“你脑瓜子里又在想什么?这么浓,打算做酱蘸馒头吗?”   李夕月“呀”了一声,拎起一旁的小水洗,“哗啦”就倒了一滩水进去,于是不出意料的稀了。   她不好意思,但又要强词夺理:“奴才就说了奴才不会么……”   昝宁也无法批奏折了,抱着胸看她手忙脚乱地在砚台里转朱墨锭,妄图再重新把朱墨磨浓。   他说:“你伺候一次书房,能磨出朕用五天的朱墨来。”   然后起身散散双腿,到门口对一个小太监说:“替李夕月跑个腿,到内务府广储司找她父亲——”他回头问:“叫什么?”   李夕月心里激动,答曰:“奴才的父亲名讳是‘李得文’。”   昝宁说:“找笔帖式李得文。叫他明日下午未正,带家人到顺贞门外见见女儿。”   小太监领命去了。   李夕月顿时不恼他了,低低地说了声:“多谢万岁爷恩典。”然后努力把砚台里一大滩稀稀的朱砂色磨浓一点——看样子,还真够他用五六天的。   昝宁从门边踱回来,见她眉梢眼角都是满足的笑意,知道可以继续逗逗她:“就这么口头一谢啊?”   李夕月假装听不懂,说:“奴才虽是第一次伺候文房,但努力把朱墨磨好一些,报答万岁爷的恩典。”   “不是这个。”他把她的腰身转过来,一把抱住,低头望着她垂下的额,望着她的眼皮子上如染了胭脂似的粉红色,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觉得她简直美得不可方物,“夕月,刚刚我已经示范过了,该怎么谢恩,再想想。”   李夕月当然知道他的醉翁之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就俯了下来。她侧过头躲开,低低地“呸”了一声,娇嗔着:“讨厌死了。”   不谢恩,还说他讨厌,可听着像被小乳猫的爪子挠着一般,舒服又期待。   昝宁故意说:“好吧,看来得收回成命了。”   “不要!”李夕月一抬头,正看着他俯就的脸,那笑模样简直是诱惑人。   李夕月想:就当是亲我弟弟罢……   眼睛一闭,在他颊边亲了一下。   感觉很奇妙。   少年郎光致的脸颊。   小姑娘软嫩的嘴唇。   心里如春草乍生,脑袋里晕乎乎的,仿佛充满了朦胧的霞光,李夕月觉得自己快要沦陷在他的怀抱里了,心里只朦胧地想:嫁谁不是嫁人,能得一心人,好像也蛮不错的。   而在昝宁的心里,也有同样的震颤和感动,前所未有的。他慢慢体味着李夕月所说的“趣儿”。   是呢,以往翻牌子让嫔妃侍寝,她们一个个都巴结得很,即便他弄痛了她们,她们也依然求着他临幸。然而皮肤滥.淫只是爽快一时,那数秒的顶峰过去了,身下人攒眉强笑的样子就显得如此不堪入目。   而现在,一步步来得这样慢,却这样有滋有味,每一次你进我退的情感博弈,每一点微末的进展都足够让他回味好久,这种煎熬和快意并举的“趣儿”,大概才是两情相悦的真谛。   他抱着李夕月不肯撒手,李夕月静静享受了一会儿,轻轻推推他的胸膛说:“万岁爷,奴才想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带给父母的东西。”   昝宁今日已经很满足了,所以点点头说:“好的。要不要再赏你点什么带给父母?”   李夕月摇摇头:“入宫三个月,意外之财已经挺多了,再多了,我妹妹大概都艳羡想进宫了。”   昝宁笑起来:“笨瓜,怎么你的想法总是那么偏?你妹妹艳羡不艳羡,将来都还得进来,除非……”   除非你做了嫔妃,嫔妃的亲姐妹照例是可以免于甄选为宫人的。   他觉得这一条也不远了,不过现在说出来于她是徒增惊吓,所以只在她头顶亲了一下,柔声说:“去吧。”   李夕月没想到皇帝一句话,自己明儿就能见到父母家人,这是意外之喜,但不能像白荼似的亲手给父母家人做点女红,表示自己的孝心。   她回屋子里,打算开箱子好好盘算盘算,每个亲人要送点什么礼物。   白荼还在忙着做她的扇套,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把几个部件缝合在一起,把鸦青配金线的络子也挂上了。   “真精巧啊!”李夕月赞着,凑过去细看,“姑姑,让我看看吧,下次我也学着做一个送给我阿玛。”   白荼反射似的把扇套抓在手心:“不行!”   李夕月不意她反应如此剧烈,愣了一下:“哦……那我不看了。”   白荼的脸色略有些发白,过了一会儿方道:“夕月,我不瞒你,这扇套别有乾坤,你不能碰它。其他话你也别多说,万岁爷和我也都信赖你,之所以告诉你,就是希望你把这个扇套彻底忘掉,或者,永远把有扇套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李夕月有些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哦哦”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儿才慎重地说:“姑姑放心,我嘴紧的。”   晚上睡觉,白荼把扇套放在贴身的小袄里,李夕月听她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她自己也睡不着,却不敢问。   但有些事儿慢慢串起来了:扇套够长,衬的纸板够硬,里子两层。而且,皇帝也知道。   白荼的父亲是军机处的底层章京,虽不能做任何主,但六部和十八行省要递往军机处的消息都要先打章京那里过手,所拟的谕旨都要章京誊抄、登录、存底。皇帝要从礼亲王手里夺军机处的权柄,无法撼动八位军机大臣的话,就只能从这些不大起眼的七八品章京入手。   她想得有些钦佩,也有些担心。   第二天就在这样的辗转反侧中来临了。两位姑娘都没有睡好,但精神都异常兴奋。   早晨皇帝上朝、会见军机、叫起引见……她们忙着把东暖阁打扫干净,规矩草一丝不错地摆放在地面上,御茶房的玉泉水烧到微滚,瓷瓶里的茶叶点数清楚,随时备着皇帝传茶水。   忙碌可以忘忧,李夕月几回偷偷瞟白荼,她都是一脸平静坚毅,做事依旧一丝不乱,叫李夕月暗暗佩服,也暗暗向她学习。   但是午后,李夕月还是无法平静,感觉焦灼不安,还差点把皇帝喝茶用的银壶给打翻了。白荼看看她,没好气地说:“你看你这毛躁!等见完家人,回来领十记尺子!”   她先去东暖阁给皇帝送茶,完事儿回来说:“我先过去,两刻钟后李谙达会亲自带你去顺贞门那儿。记得,见父母要笑,宫里的日子好着呢,别让家人担忧你。”   停了停又说:“地方呢,在顺贞门边儿的小屋子里,外头有护军,有太监,还有其他宫女儿和她们的家人,所以话宁可少,也不要多,嘴上要有把门的。否则,即便我不打你,你也自己给自己寻了罪过,宫里的刑罚便是为你设下的。”   李夕月觉得白荼今日格外严肃,倒有点怕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是”。等目送她离开茶房,李夕月才悄悄从窗户边张望,只见白荼披上外头氅衣,簇簇新的一件,穿着“五福捧寿”的新棉鞋,昂然地走在前面,两个随侍的小太监捧着若干极大的包袱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她听宫人们说,御前或慈宁宫得用的大宫女会面家人时,是最有脸面的时刻。再想想马上自己也要去顺贞门了,脸面不脸面反而次要,想着三个月不见的家人,她的心都“怦怦”跳得简直蹦出喉咙口了。   这两刻钟大概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两刻钟了。   茶房没有自鸣钟,只有漏壶,看着那小小铜箭头一点一点指到刻度了,李贵却还没出现。   李夕月在屋子里打转转儿,一有风吹草动就奔到门口张望。   好容易看见有一拨大臣从西暖阁迤逦出来,李贵随即也跟了出来,只是大臣们朝养心殿垂花门而去,李贵则是朝茶房而来。   李夕月早准备好了一个小包裹,迫不及待地站在茶房门口,远远地见到李贵就喊:“李谙达!”   李贵一脸的笑,走过来道:“夕月姑娘,恭喜您呐!东西准备好了?——哎,宫女儿就这个好,也没人正经搜包裹。”   太监出入宫门都是要搜查再三的,所以有时候要夹带东西全靠宫女们帮忙。即便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护军不敢怎么认真搜检,但形式上还得过一道。   李夕月虽是第一次到宫门口见家人,但这里头的掌故她晓得,所以也悄悄说:“我没啥东西,倒不知李谙达有没有带给家里人的东西?我叫我阿玛一并送过去就是了。”   李贵笑得满脸开花儿,说道:“有点小玩意儿,也不重,夕月姑娘既然有心,就劳烦姑娘了。”   李夕月虽然心里急着想见父母,但此刻该等还得等,笑眯眯说:“李谙达客气了。您去拿东西,我在这儿等会儿就是了。”   只片刻,李贵就提着点东西过来,李夕月知趣,也不打开检视,直接打进自己的包裹里。   李贵满意也不多言语,点点头说:“夕月,你放心吧,皇上赏的东西都带黄签子,自己攒的银钱就是几张票子,绝不会招眼,也不会给你惹祸。咱们走罢。”   彼此都会做人,也就都放心。李夕月拎着小包袱出了茶房的门,一个粗使小太监立刻过来低头接过包袱:“姑娘,我来。”   一个宫女会亲,得由两名太监陪同,宫里的规矩重,亦是谨严。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啊啊,我get到了真爱。   夕月:(冷漠脸)我好像还没get到。   皇帝:没事,我继续投喂、赏赐、讨好、撩拨……不断获得新技能。   作者:关键是我!关键是我!哈哈哈 第58章   宫里对宫女儿要求严, 规矩重,等闲不得浓妆艳抹,不得穿花枝招展的衣裳。但宫女会亲的那天, 总会穿件好的,打扮得漂亮些, 让家人看看自己在宫里的生活是多么荣华富贵, 多么尊贵惬意。   李夕月早早地就选择穿今年新做的春水碧绸子的衫子, 领口袖口按规矩只敢绣着小小两枝紫玉兰,浅紫色素净,其实她在配色上极下功夫, 绣得那一朵朵花儿都跟在树枝上迎风招展似的逼真。油亮乌黑的大粗辫子, 辫梢儿用同样粉紫色的绒线系好,垂下长长的穗子在腰下一摆一摆的,鬓角一朵象生花儿, 耳坠子是两颗滚圆小巧的珍珠,其他配饰就一概没有了。   脸上只调了水粉搽匀, 她肉皮儿本来就白, 水粉更增点润泽劲儿,鼻梁上两颗小雀斑也被遮得看不清了。胭脂只许少少的一点儿拍脸颊, 连着眼睑上淡淡晕一层,显得气色红润, 眉目生春。嘴唇也沾一点胭脂涂成淡红,眉毛稍稍描两笔。也都在允许的范围内。   李夕月一路走, 一路心脏“怦怦”跳。   走在紫禁城的甬道里, 她头都不敢抬,只能把小碎步加快些、再加快些……   不过她的衣衫打扮,特别是耳朵上的坠子和脚下的鞋, 都是精致的东西,宫里没有主子同意,宫女们没有敢戴的穿的。所以一路若是遇到太监和宫女,无不是退上半步,躬身向她施礼。李夕月渐渐地也觉得荣耀起来。   甬道一边连着长街,李夕月突然被李贵一拉,抬头才发现长街上来了一乘辇轿,四人抬的小辇,旁边簇拥着不少宫女、太监,上头坐着一位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的妇人。   李夕月慌忙和李贵一道贴着墙壁站着,等那辇轿靠近的时候,她深深地蹲安,感觉那妇人扫了她几眼,然后冷漠地一摇一摇离开了。   等人影子都看不见了,她和李贵才敢起身。   李夕月吁口气说:“得亏李谙达提醒,不然,冲撞了贵人可就了不得了。”   李贵刚刚是毕恭毕敬的,但心里颇为不屑,笑道:“咱们名分是奴才,对大小主子都得恭敬有礼。不过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位丽妃虽位分高些,可惜我日常随敬事房伺候,太知道万岁爷有多不待见她了。哎,宫里么,此一时彼一时的,姑娘的福祚还长着呢!”   李夕月心里还是把自己当来服役的宫女,把这些宫里的妃嫔当天上人,她说:“不待见也是主子,待见也是奴才。鸡蛋还敢碰石头么?”   “姑娘说得也对。”李贵点点头,“这宫里头,只栽花不栽刺,谁都不能得罪,特别是女人家,谁知道谁哪天就突然被万岁爷喜欢上了一步登天?”他笑嘻嘻的,一眼一眼地睃李夕月,仿佛要把这言下之意戳到李夕月眼皮子下头来。   但李夕月只是钝钝的,傻呵呵笑道:“那倒是,万一丽妃哪天被万岁爷突然看对眼了,说不定就直接封到贵妃娘娘了。”   李贵吞地一笑,不以为然。他指了指前头:“快到了,你该认识:选秀时就是从神武门,而顺贞门,而内廷呢。”   宫里四个门进出都有规矩,不能逾越:前头正门为午门,那是无大事不会开门的地方,一旦开门,庄严肃穆,连亲王大臣都只能在偏门里进出;两侧东华门和西华门,一般是大臣出入的地方,进去也是前朝,绝对禁止后宫里诸人出入;只有神武门在皇宫的最北侧,地位最低,所以太监出入办事就是在这里。   而顺贞门是神武门通往内廷之重要通道,皇后亲蚕或行祭祀均出入此门,出嫁了的公主格格回来拜见父母也从此进出,后宫亲族女眷、上三旗包衣家出的宫女若有奉旨会亲的机会也在这里,算是女眷们与外界联系的一个重要地方。   宫女会见家属的地方的顺贞门外甬道边一排又小又矮的小屋子,围成一个小院落。   李夕月出了琉璃门,见到这些小屋子时,心就开始“怦怦”地跳了。   这里挺热闹的,门口是护军——低侍卫一等,但在此便是一个个门神。   宫里的规矩:太监出入比较自由,但是进出都要搜身,一般来说,外头的东西不许带进来,里头的东西不许带出去;宫女正好相反,进了宫门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会见父母时没人会正经八百地搜身、查包裹,即便夹带,也当做是主子赏的,顶了天登记一下,免得宫里出了窃案要查实了。   太监通常和门上护军互相不对付,彼此瞧不顺眼,光打架都打了好几场了。所以太监想要夹带东西出去,现在变得愈发困难,只能靠见家人的宫女帮着带出门了。   李贵虽是御前的大总管,但皇帝对后宫严格,规矩就是规矩,因此他也不敢太拿身份,到搜检的时候,说着俏皮话和护军缓和气氛。见护军要打开李夕月的包裹,他便说:“这是御前伺候的宫女。”   一个护军说:“咦,刚刚也来了个御前的宫女。”   李贵笑道:“万岁爷体恤宫人,今儿放了两个来见家人,都是跟着皇上去热河行宫的,也算是特别的赏赐了。”   护军客客气气问李夕月:“姑娘,这有黄签子的首饰、点心、金银锞子,想来是御赐的;但这大包裹里的小包裹,怎么还有银票?”   李夕月大概是愣了一下,然后说:“主子赏的。”   护军大概翻来覆去在看,然后笑道:“主子挺厚待啊!赏这好些!”   李夕月愣了愣,声音却扬起来:“那是,万岁爷就是大方么。”   李贵听她有这样的急智,不由吞笑。   而那检查的护军想想这是御前的宫女,再看看打扮得的确精致,当然是睁一眼闭一眼了,笑道:“那是,万岁爷顶顶大方的。姑娘把包袱重新打上吧。”   等两个人都进了那小院落的门,李贵不言声,冲她做个小揖。   李夕月赧然一笑,也不敢有动作。   院子里等着见自己闺女的包衣很多,一个个翘首期盼。   李夕月一眼看见自己的父母在角落的水缸边,不由冲他们挥了挥手。   李贵投桃报李,上前排开众人,单独把李夕月的家人邀过来,又单要了一间屋子供他们会面,还对埋怨的人瞪眼说:“这是御前大宫女的家人,姑娘还等着去伺候万岁爷,慢慢等候下来,耽误了伺候你担着我担着啊?”   果然狐假虎威,畅通无阻。   小屋子分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里头有桌椅,有条炕,有茶杯茶壶。   李夕月在里头等着,几乎是眼泪汪汪看着自己的家人揭门帘跟着李贵进来,她哽咽着叫了声:“阿玛,额涅!”又扭头挨个儿摸摸弟弟妹妹们的脑袋:“三个月不见,长高了这么多!”   小把戏们围着姐姐叽叽喳喳的,父母则激动得好像要落泪一般。   李夕月再一偏头,却是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愣住了。   未及反应,她最小的弟弟李劲松蹦蹦跳跳地说:“姐姐,我想死你了!好容易来见你一回,亦武哥哥说也想过来。”   李夕月只好礼貌而尴尬地冲站在最后的亦武点了点头。   亦武的额涅和她额涅是手帕交,亦武的阿玛和她阿玛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两家是邻居,父母们说闲话时常常开玩笑说要把年岁仿佛的亦武和李夕月凑一对。   她们俩经常看看小李夕月,再看看小亦武,啧啧啧互相赞一顿:   “你儿子真是长得好,小小年纪英气勃勃的!”   “夕月也是个美人坯子啊!他们俩要成了,真是金童玉女呢!”   他们俩也称得上门当户对。家境相仿,都是包衣出身。亦武自己现在领着礼亲王府护军的衔儿,做得好,七八年就能做到个参领、协领什么的,也算是有了品级的官员——端的是前途无量。   不过,李夕月被选到宫里做宫女时,她额涅是犯过一段时间愁:做过宫女归来的女孩子懂规矩,行事漂亮,是很多人家求偶的首选;但是到底年纪大了些,早的也得二十四五,晚些的就要二十七八,不是最佳的婚龄了。亦武这样的帅小伙子,家里一定也是等着要抱孙子的,万一舍不得儿子苦等,也说不定另聘了媳妇。   这次会面消息来得急,李夕月的额涅谭氏想了又想,找了个借口把亦武拉了过来一起见面。小两个从小一起玩大,感情是有的,现在三个月没见,得创造点机会让他们再见燃情。都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说不定小别之后感情反而暴涨。只要亦武肯开口说要等李夕月出宫,想必他家里也还是肯答应的。   她这里想得挺美,却不料亦武或是没变,女儿的心思却已经有点变过了。   本来,一起玩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并没有多少情情爱爱的心思,就是当作伙伴,或者兄妹般的情感。戳破那层窗户纸,真的谈婚论嫁了,说不定确实也能好好过一辈子;但不戳破,也许郎另娶,妾别嫁,也不觉得有多少留恋。   这厢,李夕月就是有点尴尬的,特别是当她看出亦武见到她的一瞬间,眸子里灼灼有光的模样,她心里觉得要糟糕。   伺候过皇帝,眼睛到底毒了一些,男人家什么时候对她有好感,甚或有欲望,她一眼能分辨。亦武那表情,和以往两人一起玩时不一样,是动了心的样子。   确实,在亦武眼里,小丫头比起在热河的帐营里看见时又漂亮了,出落得这样亭亭,再施薄妆,让他眼前一亮。   以前三天两头在一起玩耍,倒也没觉得李夕月多漂亮。反而是别过之后,亦武听人家给自己拴亲,不免对女孩子开始有了比较。先比较家里的丫鬟侍女,内务府人家的审美,多半是喜欢憨实的胖丫头——所以才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地炕肥狗胖丫头,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知内务府”之类打趣内务府的诨话——自然是一个都比不过;接着又借着相亲的由头,悄摸摸看了提亲的几家姑娘——这也是旗人家姑娘大方不怕人看——发现居然也一个都比不过李夕月。   这下子,亦武的糊涂病犯了,在家和阿玛额涅撒娇,说非李夕月不娶,等十年也等。他母亲虽有些急,但父亲倒是看中李夕月,帮着劝道:“男儿先立业再成家,等亦武身上有点功名了,再和李夕月家提亲,岂不是我们更有面子?李夕月这姑娘我晓得,不仅是长得讨欢喜,性子也和顺懂疼人,身板也是会生养的模样,从宫里出来懂规矩,还不是大家抢着要的?”   而今,站在亦武面前的李夕月站在那里像朵玫瑰花,齐楚、润泽,浑身透着可爱的劲儿,还有他描述不出、但感觉得到的那种妩媚的韵致。   亦武都磕巴了:“李夕月……好久……好久不见了。”   李夕月只能稍稍表现得冷淡一点:“哦,是亦武阿哥。”   亦武点点头:“诶,是我。”   木讷得居然说不出话来,只一眼一眼地偷瞟李夕月。   李夕月不敢跟他多话,心里有些埋怨父母——怎么回事啊?好容易到顺贞门会面,还带他来?   她只能转头向着父母和弟弟妹妹,喋喋地问:“阿玛额涅身子骨好?玛法和太太身子骨好?弟弟倒是活泼泼的,只怕又皮了很多;妹妹怎么不大爱讲话了?……”   父母点着头一一回应,说着就有些泪意涌上眸子。   母亲李谭氏抹了一把眼角,强笑着说:“也不该哭来着。大妞在宫里学规矩,是件好事,托皇家的福,托万岁爷的福。将来熬出来,真真是个懂事的大孩子了。看看你,在宫里还变白皙了些,总是吃喝得还好罢?”   李夕月说:“好着呢。也不短吃,也不短穿,水都是玉泉水,听说格外颐养人。”   又说了一会儿宫里生活的情形,只敢拣好的说。好在她本来就是乐天性子,又爱笑,说起来一点不费劲。   母亲拉着闺女的手看看:“只怕是规矩重些……习惯不习惯?”   她担心女儿挨打受罚,刚刚送女儿进宫那些天,愁得睡不着觉。听到周围净是谁在说哪个宫女挨了板子被撵出宫了;哪个宫女在宫里犯过遭了苦打,一条腿都瘸了……甚至还有听说宫女有没熬出来的,里面赏点收殓银子就算没啥事了;有的受的苦太多,忍不了就自尽在宫里,结果殃及父母,全家被发配到北边去了。   李夕月笑着说:“懂规矩不是好的嘛?习惯也挺习惯的,御前规矩虽然大些,但万岁爷从不乱责罚人,现在多学着点,将来也知道个眉高眼低的。”   母亲欣慰地说:“可不是。你是个听话孩子,运气也不错,进宫居然就被选派到了御前。只是若遇到些愁苦啊,也断要忍耐,熬出来就好了!额涅还等着送你上花轿呢!”   李夕月点着头,顿时鼻子酸得要命,眼眶也红了,但宫女见家人何能哭泣?!只能死命地憋着。   她阿玛见她表情不对,急忙来打圆场,呵斥她额涅说:“你看你,乱说什么!女儿都给你惹哭了!”   而他越发劝得离谱:“等出宫来,你的闺房还给你留着,一应东西都没动呢,将来嫁人了回娘家,还是这间屋!阿玛可等着你给我装烟袋子、陪我熬鹰、斗蛐蛐儿呢!”   李夕月越发想哭了,咬着嘴唇,睁大眼睛,发嗔道:“别说了行不行啊!还有八年呢,说了我都难过了。”   低头到底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贵那边一直盯着呢,见这哭哭啼啼的不是个事,劝道:“哎,好好的事,怎么哭哭啼啼的。这时辰也差不多了,仔细万岁爷问起来怎么误了事!”   李夕月瞥一眼桌角的自鸣钟,时间确实到了,后面还有排着队等着见家人的其他宫女,她一个人占着位真的不好。   她拉着母亲的手,又摸着弟弟妹妹的脑袋,实在是撒不开手。可撒不开又必须得撒,万般的不情愿,还得自己先下那个狠心。她率先笑道:“确实不早了呢,宫里还有活计要做,真真离不开人。反正隔几个月求求万岁爷咱们还能见,咱们告个别,回见吧。”   大概也想到又要好久见不到闺女,她额涅也有些忍不住泪了,哽咽着说:“对对,回去吧,好好伺候宫里的主子!”但拉着李夕月的手不舍得松开。   李贵只能边劝,边亲自来掰她们的手,嘴里叨叨个不停,什么“来日方长”,什么“后会有期”,什么“后福无量”……   李夕月把包裹递过去:“都来不及说说,哪样是给阿玛额涅的,哪样是给弟弟妹妹的……”又瞟了一眼亦武:不知道他居然会来,也完全没想到要给他带礼物。   李贵说:“姑娘,我来嘱咐。”使了个眼色。   李夕月明白,他的东西,他有话嘱咐,她便拉着另一个小太监到外头等待。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吧,醋缸还没为竹马翻过,底下呢,你懂的。 第59章   李夕月前脚出门, 后脚亦武就也出来了。   他当王府的戈什哈,风吹日晒的时间多,皮肤变黑了好些, 两颧上红红的,浓眉大眼一副实在相。   “呃……夕月, ”他有些磕磕巴巴地开口, “刚刚都不知道和你说什么。”   李夕月瞥了一眼跟着来的小太监, 又瞥瞥周围满满当当的人,只能很客气地笑着:“左不过都好好当差,好好吃好好睡, 感念皇恩, 尽力报效。”   说出来是一套官话。   “是呢。”他挠挠头皮,目光挺热切,但又不知道怎么接茬儿。   李夕月觉得今遭见他, 全没有见父母的那种激动高兴。又怕什么话给旁人听了去,此刻倒无比地盼着李贵出来。   “哦。”她只能简简单单回答。   然后两个人都没词儿了。   亦武终于想到了一个话头:“上次在热河, 围场上, 万岁爷的御幄那里,我先就见到你了。”   “啊?”   “我被派去送皇上到御幄, 而你在御前伺候茶水。”亦武急急地说,手比划着, 似乎想表达他当时看见她的模样,有多激动。   而门帘子一揭, 李夕月立刻说:“你好好当差。”把他的话匣子给合上了。   这毕竟是宫里, 可没互诉衷肠的道理!   亦武脸憋得通红,好半晌又说:“嗯,我好好当差。我……我等你。”   李夕月心一跳,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李贵从门帘子里出来,她的包袱皮里应当是包了新玩意儿,又交由那个随侍的小太监拎着。   李贵说:“你阿玛额娘给你带了点念想的东西,也有些碎银子,说万一宫里用得着。”   李夕月小心问:“这……可以吗?”   李贵笑道:“不偷不抢,当然可以,亦没有违规的东西,我看着呢。”   李夕月带着一脸的泪痕对李贵笑了笑:“谢谢李谙达。”   李贵看了一旁噤口不言的亦武一眼,很客套地笑笑,对李夕月说:“走吧,不能再耽误了。”   进了顺贞门的琉璃门墙,走到甬道里,四周安静下来。   李贵撮牙花子顿了顿,又说:“那个叫……亦武的,好像也有东西带给你。不过我说了,他是外男,没的叫人生疑,东西退回去了。”   李夕月睫毛乱闪,心道李贵想得周全。其他也没多想,满脑子还是家人,舍不得和他们就此分别了。   送李夕月回养心殿的路上,李贵看着李夕月还忍不住时不时在抹眼泪,不由劝道:“姑娘,忍忍吧,总有分别的,这会儿哭肿了眼睛,也改变不了什么,倒惹万岁爷多问。好的呢,他心疼你;不好呢,他就心烦。姑娘,既然进了宫,专心伺候主子才前途无量,还想着其他事,心分了,事儿也就做不好了。”   李夕月知道他这也是好话,点点头,擦擦眼泪说:“李谙达,我晓得。”   她到了养心殿后的吉祥门,知道自己眼睛肿着,不敢就进去,在墙外对李贵说:“李谙达,我先在这里吹会儿风再进去,成不?”   李贵说:“姑娘,我管不了你,但万岁爷是随时要问的,问起来,你还是麻溜地过去。”   李夕月乖巧地点点头,一个人贴墙边站着缓和心情。   然而那心情总也缓和不了,一会儿是阿玛,一会儿是额涅,一会儿是弟弟妹妹,有时候还偏偏想到亦武。她想到亦武,自己就先急了,对他并没有什么想头,却忍不住一遍一遍想,越叮嘱自己不能想,越要一遍一遍想,明明对他就是个玩伴哥哥的心思,却仍旧是一遍一遍想。   只但愿皇帝今天的“起儿”比较多,和大臣谈事比较久,别急着来找她就成。   可惜往往事与愿违。   感觉李贵还没进去多会儿,一下子又颠颠儿地出来了,脚步麻利,像被鬼撵着似的,到吉祥门外就探着头找她。找到了就拿那老公鸭嗓子喊:“李夕月,万岁爷召你去御前伺候呢。”   李夕月的脸颊还被泪水绷得干燥,红肿的眼皮里还忍不住往外流泪呢。   李贵跺脚低声道:“姑奶奶,怎么还哭?你这是不挨骂不舒服么?”   李夕月边道歉边擦泪。   李贵说:“万岁爷见了我,没见到你,眉毛就长了。好容易一起儿大臣告退,另一起儿他都不肯见,只叫传召你进去。脸色挺黑的,你好自为之吧。”   想想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但万勿欺君。”   李夕月暗暗叫苦:这皇帝什么毛病啊!她见家人去了,又不是偷情去了,他横眉立目的要干嘛呀?这一切按着宫里的规矩来,她一点没逾矩,即便掉几滴眼泪,也不是上赶着在御前失礼——明明是她哭泣在前,他传召在后的好不好?!   还好一旁的小太监反应机敏,拧了把热手巾给她,好把绷得紧紧的泪痕给擦掉了。   进了西暖阁的门,皇帝果然脸色挺黑的。他站在桌前写字,笔走龙蛇的速度,就昭示着心里的急躁和不满。   等李夕月钻进帘子,给他叩首问安,他倒皮笑肉不笑的:“哟,还舍得回来啊?”   李夕月心里答:才不想回来!   嘴上不敢拿乔,规规矩矩答:“奴才还得伺候万岁爷,不敢不按着点回来啊。”   皇帝暴喝:“你按着什么点儿啊?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点儿了!”   李夕月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只能过去,装模作样地看墙角的大自鸣钟。恰好是个整点儿,钟上一扇金色的小门打开,十二个小人在里面走马灯似的转圈圈,下头的金色钟摆“当当当”地敲着,搭着“叮叮咚咚”的八音乐声。   李夕月说:“啊,到申时了呀!”   昝宁气哼哼的:“遇到故人了哈?聊起来没完了哈?”   李夕月低声嘟囔着:“奴才未正才出发,这会儿也才申初。”   连着路上不过用了半个时辰,难得见一次家人,半个时辰能说点什么?!   她肚子里骂他是个小气鬼。   其实皇帝的关注点在“故人”上。刚刚李贵过来复旨时,他还是笑眯眯地问:“她见了家人,应该高兴了吧?”看看窗外问:“人呢?没和你一起过来?”   李贵陪着笑说:“夕月姑娘喜极而泣,怕御前失礼,要在外面缓一缓。”   昝宁还挺理解地说:“好吧,怎么就会高兴得这样?今天他们家来了谁?她父母,还有呢?”   李贵是皇帝身边忠心耿耿的老人儿了,大事小事都会汇报清楚,才能得皇帝如此的信任。他略犹豫了一下,说:“她三个弟弟妹妹也都来了,还有……”还是犹豫了半天。   昝宁的脸色因着他的犹豫而沉了下来:“还有谁?”   李贵说:“在门口护军处登记的,是个十七岁的王府护卫,说是李夕月小时候的玩伴,也是邻居。”   能做护卫,自然是个男的。邻居、玩伴,这算是什么说法?   昝宁心里登时像吃了半斤没熟的酸葡萄一般,表情也是一样难看:顿时就拉长了脸,面色黑沉沉的。   李贵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不妙,赶紧转圜:“不过奴才看也就是邻居,李夕月和他都没说几句话,东西也没要他的。”   昝宁也不能在李贵面前显出自己吃醋吃多了,无所谓地一笑,但话音里毫无笑意,反而急躁:“想来总是青梅竹马一路的,不然,巴巴地进宫来见?得亏是昨儿才通知的,今天就赶来了,要是早半个月知会,只怕定情信物都带了多少来了。李夕月也是在发昏!”   背后骂了她一句,尚不能解气,于是便停了接下来的引见,先得把李夕月提溜过来问明白。   李夕月并不知道有这么一段前情,只道皇帝素来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脾性,今儿不知哪儿又惹了他的邪火,自然要找身边的人撒气。   她还没到恃宠而骄的胆量,此刻即便腹诽,表面上不敢有什么大不敬出来,垂着手,低着头,小媳妇一般畏畏缩缩:“奴才许久没见家里人,兴许一不小心就说久了,万岁爷恕罪。”   可惜这毕恭毕敬的请罪没说到要害上,昝宁扯着一边嘴角冷笑:“和谁说久了呀?”   “和……阿玛、额娘、弟弟妹妹呀。”李夕月愣了一下,只是因为觉得这问题问得好奇怪,她能和谁说久了?   但皇帝就更误会了:她若不是心虚,她结巴什么?她若不是心虚,她为什么瞒着不说还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玩伴”?   他坐在那里,手指叩击着案桌的面,李夕月听他叩击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心里也知道这是他内心焦虑烦躁的表现,此时觉得自己应该跪下,但是莫名其妙这会儿跪,不知又引发他什么想法,只能硬挺着站在一边,等他再说点什么。   昝宁其实也在等她先说那个“邻居”,然而静默了半晌未曾听她开口,他终于冷笑一声说:“好的,你不说实话。枉费我素来信任你。”   李夕月听他话语沉沉,也不像发怒,更像是丧气时那种无端空落落的怆然。   她不能不抬起头说:“奴才怎么没说实话呢?”   昝宁“忽”地站起身,手在案桌上一拍,眼睛里迸出电光一样。他逼近两步:“哪句是实话?”   李夕月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仍然说:“奴才不明白,哪句不是实话?”   就像猎狗追兔子一样,兔子越是逃得快,猎狗越是逼得凶。   皇帝大步流星地就进逼到她面前,垂头直接瞪着她的额角和鼻子:“我问你呢还是你问我?李夕月,你挺会耍花枪啊!那你再说一遍,和谁说久了?!”   李夕月很怕他仗着身高逼视过来的样子,哪怕没做错什么,自己先就怂了,她扁了扁嘴,熬着想夺眶而出的眼泪,缩着脖子说:“和……和奴才的阿玛、额涅、弟弟、妹妹……”   “还有呢?!”   李夕月突然心里有些明白过来。她吸了一口气,说:“还……还有个邻居。”   皇帝轻笑一声,说话声依旧砸在她头顶上方:“哦?邻居还来看你啊?是什么样的邻居呀?”   李夕月想:亦武就是来看望看望我又怎么啦?我和他说见不得人的话了?做见不得人的事了?我进宫服役又不是卖给你了,不能见别的男人了?   于是她鼓起勇气抬头直面着他幽深而含藏薄怒的眸子,说:“打小我们就是邻居,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其他也没啥,我把他当哥哥,他把我当妹妹。”   就这么着了,怎么着吧?   他是皇帝,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但她是夕月,也不能被这毫无道理的冤枉给吓得自乱阵脚,委曲求全。   她那么镇定,昝宁的肺可都快炸了。   打小儿一起长大,这是什么意思?   怪道她总是忽冷忽热、不咸不淡的,这有个哥哥妹妹的情分在,所以他这一国之君也没地方往她心里摆嘛!   可这醋意又没法说,确实,即便是皇帝也不能禁着人家进宫前有个青梅竹马。   他唯独只能后悔,干嘛为了讨她欢心,想让她多开心地笑一笑,就答应了让她会亲呀!会出这个结果来了!   李夕月看着他就这么定定地逼视,却一句话不说,她逃又逃不开,说又不知道说什么,被这么盯了许久,不知道如何破局,无助的感觉实在是令人难受极了。   “万岁爷,奴才给您倒点菊花茶吧,清火。”她小心翼翼的,在自己职责范围里说。   昝宁无处宣泄的火气被这句话点燃了,他俯身捏住她两边脸蛋儿:“李夕月,菊花茶没用,要清火……得换个法子。” 第60章   李夕月嘴都给皇帝捏歪了, 睁着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   眼看他脸俯过来,李夕月有点慌,顾不得脸疼, 左摇右摆挣扎。她皮肤滑,他的手一时没捏住, 给她闪了开。   “还敢躲!”昝宁气哼哼的, 火上添油, 想着是不是该把她摁腿上打一顿。   李夕月再退一步,后脑勺“当”地撞在板壁上,她勉强地苦笑着:“万岁爷, 奴才不是躲, 奴才是觉得冤枉,也怕您雷霆震怒。”   “没觉得你会怕!我看你胆子包着天呢!”   “奴才哪有那么大胆子?”李夕月已经躲无可躲,该说的话也说了, 感觉他是生气,但也不像她刚到养心殿时, 他气起来面上是带着冷酷的——现在这种气, 就像是没办法只能跳脚吓唬人那种。   想想,给他出口气也就好了。   李夕月心一横, 哭丧着脸说:“反正万岁爷生气了,就是奴才的罪过。您实在要‘清火’, 就打奴才一顿好了。”然后要紧说:“不过奴才身子弱,您下手可别太狠了。”   她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昝宁反而有点愣, 顿了顿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该打。”   李夕月说:“不然万岁爷怎么出气儿呢?总不能咬我一口吧?”   昝宁突发奇想,咬她一口又何妨?她也不是没咬过人,自己一报还一报好了。   再看看她嫩生生的小脸蛋, 如剥了壳的鸡蛋般滑溜,又如去了皮的水蜜桃般水嘟嘟的。他把她后脖子一捏,然后给她脸蛋上来了一小口。   “啊!”她叫起来,倒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惊吓。   昝宁怕给她脸上落下印痕,没敢用力,然后看到除了口水印,什么印迹都没有。他不甘心,又给她耳垂上来了一口。   “疼……”   “不许喊疼。”骂一声,觉得还不过瘾,看她居然还敢噘嘴瞪眼地表示委屈,又咬她的嘴唇。   质感和其他肌肤不一样,他咬完还含了一下,终于心满意足,刚刚那种恨得牙痒痒的感觉,终于被排解掉了。   “还疼么?”他问,总算有了点人情味。   李夕月摸摸耳朵,摸摸嘴唇,好像都能摸到牙印,脸通红,心里一千遍骂他果然是属狗的。   赌气中,她低着头,没好气说:“疼。”   听得那一声“疼”,昝宁心窝里就哆嗦了一下,想:这娇滴滴的,不知怎么被父母宝贝着长大的。他要出口气容易,要逼着她认错、服从也容易,自己进退维谷无非是因为舍不得、不忍心。既如此,还是别折腾她,亦即别折磨自己了。   但嘴上还是要呵斥:“这也敢喊疼!疼的你没经历过呢!”   李夕月苦着脸揉自己的耳朵,也怕他气不过要传杖,她胆儿小,可不想挨那个。此刻这主子油盐不进,还得她先伏低做小地哄着,但又不甘心背黑锅,话还得说清楚。   她嘟着嘴,一脸委屈:“万岁爷,您今天的火气清了,奴才还有点冤。”   仔细瞟着他的神情,一见他眉毛又揪起来了,她就赶紧装可怜:“您别生气,先听奴才说是不是这样。”   她又舔舔嘴唇上的齿痕,才说:“奴才现在算是明白万岁爷生气的原委了,只是奴才太冤屈了。无非是奴才见的不仅是家人,还有个外人,可奴才又没跟他说几句话,又没泄露宫里的秘密。不知道的,还以为万岁爷吃醋了呢。”   抬眼又飞快地瞟了他一下。   昝宁有些不好意思。他就是吃飞醋了,但这话放不到台面上说,只能“哼”了一声:“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哪个要吃你的醋!”   李夕月得了他这一句,便气定神闲了:“奴才也知道万岁爷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昝宁小气啊,但是人家大帽子扣下来,这马屁他不接着都不行。   他气哼哼道,“朕自然不小气,可你也别得意忘形!”   又挥挥手说:“已经叫了户部和内务府的‘起儿’,你到外头吧,朕这里有重要的事情商议。”   李夕月巴不得这会儿远离脾气糟糕的他,赶紧跪安告退了。   “等等!”他伸手把她鬓边的碎发拨弄了拨弄,遮住耳垂。   端详了一会儿又说:“嘴抿着点,印子还没消呢。”   李夕月抿嘴出了门,恰见荣贝勒起首,后面跟着一群翎顶辉煌、穿绀青色朝袍的大臣进来,她忙离西暖阁远远的。   这一时间估计不会传唤奉茶,李夕月到了茶房,觑了一眼炉子上的水,又检点了东西,无误之后想必是一段可以自由些的时光了,心里恰好也乱乱的,回到屋子里,打算放空一会儿。   白荼也在屋子里,对着空落落的绣花绷子发愣。   李夕月说:“姑姑,你也回来了?”   白荼看了她一眼,特别是看了看她微微有些肿的嘴唇,然后突然眉立,伸手抓过缝衣尺:“手伸出来。”   李夕月记起她还欠了十记尺子呢,看来白荼也没忘,她没奈何伸出手掌,小声说:“姑姑轻一点……”   白荼好像是心情不好的模样,上手第一下就不轻,顿时打得李夕月手抖了起来。挨了四下,两只手掌都又红又肿。她忍不住求饶:“姑姑,我错了,我以后不再毛躁,做事一定认认真真的。别……别打了……”   白荼毫不理睬,抓住她的手指,一五一十地打完,而后才说:“李夕月,你记住,在御前侍奉,谨慎第一,自律第二,不骄狂,不自大,不恃宠。”   李夕月生生被打哭了,今日既有见父母的极喜,又有担惊受怕、挨打挨骂的极悲,她啜泣着:“姑姑,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白荼说:“别动。”   去抽屉里找药。   也不是多大的错,挨这么重的打,李夕月一开始是委屈的,心里也有些怪姑姑狠心。但是,当她看见白荼一边小心地给她双手上药,一边泪珠连串地滚落下来时,她心里又没了恼恨,只说:“姑姑,你别难过,我以后会小心的,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白荼吹了吹她的掌心,药油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李夕月觉得先是灼热,后来慢慢有些清凉感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白荼第二次说这句话,停顿了好久才又说,“夕月,我们都要小心,都要扛过去。”   “姑姑……”李夕月不免惊疑,“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白荼声音极低:“扇套里是万岁爷的密诏,消息递出去,一大班子人要静静地等待时机。其他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样的事,‘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任一环节出了岔子,我们是首当其冲的人,躲都躲不掉。当年……”   她似乎在认真考虑该不该说,但最后把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当年圣母皇太后有个侍女,叫做骊珠,就是死在不够谨慎上。”   “啊?”   白荼长叹了一声:“骊珠大万岁爷三岁,小我两岁。当年我们一起伺候还是和妃的圣母皇太后,还是阿哥的万岁爷有时候进永和宫拜见母亲,骊珠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让万岁爷对她多加注目起来。十多岁的孩子懂什么,一个漂亮姐姐常和他说些贴心话,把好东西留给他,给他做袜子做鞋,一来二去的当然觉得这是朵解语花儿了。”   “圣母皇太后那时候想问题也简单,觉得阿哥天天粘着一个宫女,将来把这个宫女指婚给他做侧室、做格格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骊珠又漂亮,又嘴甜,即便大几岁也是会照顾人,家里父兄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护军,不算亏了爷们。”   “哪晓得!”她摇了摇头,“万岁爷登基后,圣母皇太后和咱们那位嫡太后提了收房这个茬儿,母后皇太后不仅没同意,还大大地发了一通火,道是皇帝才十三岁,早早收了人在屋子里就不怕伤了身子?当时我们也觉得是这个理。没想到太后的真意还是不能有人在皇后前面。”   “万岁爷肯定得有三宫六院的,太后这么做不是小气了点?”李夕月问。   白荼摇摇头:“你晓得的,太后的侄女长得不怎么样,要是前面先有位漂亮的宠妃摆着,将来皇后和丽妃还往哪儿搁?只是我们那时候还以为骊珠就是等几年,等万岁爷大婚后再收,都羡慕得不行,哪晓得那时候已经注定了她不离开紫禁城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夕月咋舌,而后想到皇帝现在对她的那种“意思”,那岂不是意味着她李夕月也有可能重蹈骊珠的覆辙?   “当然,天要灭人,也得人先作死。”白荼又说,“骊珠名利心重,也是害死自己的缘由。万岁爷小时候因为自己的母家单薄,是有些自卑的,有话不爱对其他人讲,唯只把骊珠当个知心人。骊珠呢,偏用利用这点,把万岁爷牢牢地掌控在手掌心里。你想想,别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个“别人”肯定不是一般的宫人,想必就是皇后、丽妃,甚或太后了。骊珠那时候也就是十几岁的少女,自以为有点小花样抓住了皇帝的心就什么都不缺了,哪晓得那时候的皇帝也是毫无权柄的小傀儡,她当然是自己找了一条不归路。   李夕月听得还是有点怕:“我还是少兜揽他,平平安安混到出宫吧。”   白荼说:“此一时,彼一时,你不是骊珠,万岁爷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娃娃了。他有他的雄心。”   她似乎是在说服李夕月,更似在说服自己:“我们都帮他,哪怕只是出一点点力,也能让他更有信心,更有实力去争取他自己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但如果都作壁上观,都不帮他,他那么寂寞孤独,不知道还能不能一直往远处走?”   远处或有光,或许是长久的黑暗。   他要执一柄火炬,从脚下照到心灵,孤独去走漫漫的长路。   白荼看看李夕月,小姑娘的表情矛盾纠结,但似乎更多是被她的话打动了。   白荼说:“可以放心的是,万岁爷的养心殿都是他甄别、清理过的,但是出了养心殿,彼此都要守着礼,他若是凶你,你也别往心里去,都是在护着你。咱们既然跟了万岁爷,就实实在在地跟着,他是个聪明人,从前吃了一堑,更长了智性,不会再栽倒第二回 。”   白荼最后又吹了吹李夕月的掌心,又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好姑娘,别怕吃这些苦头,记住我的话。”   她起身,把衣服掸平,向外看了看,正好听见李贵在说:“怎么回事?万岁爷叫茶呢!”   白荼朗声说:“我来。”   西暖阁一拨大臣已经退下了,昝宁移到东暖阁,换了家常的衣裳。头脑里事多,皱着眉捧着一本书独自想心事。听见门帘响,他不由嗔怪道:“怎么这次等了这么久?”   “是,奴才来晚了。”   等听声音是白荼,昝宁有点小尴尬:“哦,朕以为是李夕月呢。她人呢?”   白荼很镇定地说:“她一时来不了呢,只能奴才来伺候了。”   昝宁见她娴熟地把茶碗摆在自己手边,捧起喝了一口,还是忍不住问:“她怎么了?又犯小脾气了?”   白荼说:“没。刚刚被奴才打了一顿。”   昝宁立刻心里抽抽了一下,他刚刚气成那样都没舍得打李夕月呢!   “打她干什么呀?”他皱眉责备道,“因为她先一直在哭?”   白荼摇摇头。   昝宁又问:“因为她会见家人时见了她那个青梅竹马的邻居?”   说完觉得不该说,但话已经出口,也收不回来了。   白荼本不知道这事,这会儿反而冷冷地说:“若早知道有这件事,奴才还该多打她十尺。”   “干嘛呀!”   白荼说:“万岁爷喜欢她,奴才原是为她高兴的。但这样重要的时机,万岁爷被她惹得心焦烦乱,叫起只叫了一拨就中断了,她还不该打?”   这是谲谏了。昝宁觉得好没意思,“嗐”了一声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揭过去就揭过去了。李夕月在宫里得八年呢,朕为这事折腾有什么意思?将来……”   将来让她比较比较,到底谁待她更好。   白荼说:“万岁爷,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   “李夕月有心动,奴才感觉得来。”她说,“不过,她的担心畏惧,万岁爷可晓得呢?”   昝宁沉默了片刻,说:“朕晓得。她担心出不了宫,见不到家人。也可能还担心朕护不住她,不能让她像在民间嫁个普通人一样,畅畅快快地活着。”   说完,他突然有些气馁,若是李夕月嫁给他为嫔妃,这两点都是他也改变不了的,是她必须做出的牺牲。   白荼说:“万岁爷果然是李夕月的知己。”   恭维完,又接着说:“她那个邻居,平日里从来不提,所谓青梅竹马,或许不过是她出宫的寄愿,并不是情之所钟——万岁爷想想骊珠,是不是失去若摧心伤肝?还是仅就失落?”   昝宁不觉又是出神。他晓得,这是白荼让他类比李夕月的心思,也是让他不要为那个邻居吃醋。他心里的痞块慢慢散了些,最后笑着说:“朕是这么小气的人么?”   他想:不过就是让她觉得,两情相悦,彼此分不开,那么,再有千难万险也不能阻隔了。   “朕明白了。”   “奴才还有一句。”   “说罢。”   “万岁爷但想想骊珠,也不该让李夕月骄狂,所以奴才得让她长长记性。”   嘴上说“不让李夕月骄狂”,其实意思是“皇上你可别把喜爱的情绪付诸于色,骊珠当年的教训你若忘掉了,李夕月万一就成了第二个骊珠!”   皇帝眸子里流露过一丝惊疑,而后很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朕明白了。”   白荼清楚自己的身份,话说到这个份儿也就够了,低头答了一声“是”,静静等皇帝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喝了两口茶,压低声音问:“你阿玛那里的消息,下个月你会亲时去问?”   白荼也低下声音说:“奴才的阿玛有这样忠君的机会,自然当仁不让。明儿军机上递的略节,万岁爷可以晓得一二。”   这是在略节上做点小记号,昝宁点了点头,又说:“今儿荣贝勒户部尚书来商议太后明年的圣寿,这几年剿匪、打仗、赈灾,户部只会跟朕摊着手要钱,荣贝勒说起内帑,顿时也跟只铁公鸡似的。但是太后上身边的邱德山说了,这几年打仗,大家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好容易仗也七七八八打差不多了,她这五十大寿无论如何要过得像个样子,谁叫她不痛快,她亦叫大家都别想痛快。”   他冷冷笑笑:“不知道是邱德山假传懿旨呢,还是确实是太后的意思。勒紧裤带,也不是只慈宁宫勒。”   白荼不敢议朝政,只能劝:“邱德山即便假传,估计太后也有这个意思在,看万岁爷孝敬不孝敬。”   昝宁点点头说:“朕知道。棋一步一步走罢,很快就见分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黄桑你真是属狗的。。。。   .   感谢在2020-03-13 22:19:52~2020-03-16 00:2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ieletble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carus 20瓶;Cieletbleu 15瓶;冬瓜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皇太后纳兰氏今年虚龄四十九, 五十大寿是明年的事。但皇家要奢侈起来,花个一年功夫准备好好过个寿,对一国之养的太后来说, 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   皇帝一般三到五天要去慈宁宫定省,这日是带着李贵去的, 到了里面, 李贵只能候在门外, 昝宁自己进去给太后请了安,瞥一眼见他的所有后妃都在陪着。   太后笑得慈祥,对昝宁说:“皇帝日理万机, 还那么有孝心, 先帝当年没看错人。不过,忙归忙,该歇着还得歇着, 听说你经常看折子到很晚,多伤身子呀!你也该多信着你伯父, 能协助你把国事处置好, 不必事事躬亲。何况,你还有一件大事呢!”   昝宁假装没有听明白:“把先帝留下的江山打理好, 可不就是儿子的头等大事?”   太后笑道:“皇帝只有女儿,尚无一个阿哥, 国祚绵延,这不是大事?”   昝宁笑得尴尬:“太医说儿子身子单薄, 不宜纵欲, 所以叫‘去’是多了些,儿子以后注意些就是。”   太后眉头微皱,但太医这么说了, 她总不能逼着皇帝天天临幸后妃——淘虚了皇帝身子可不行。   她只能说:“你招幸嫔妃,须得皇后用印,说是好些天都不需要。我不信,传召了敬事房,道是你昨儿和前儿都是叫去了。今日是什么打算呢?”   这事儿都管,真是管得宽!   昝宁不动声色,笑着说:“今天歇息够了,是打算翻牌子呢。”一边说,一边目光就径直朝颖贵人看过去。   太后的目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颖贵人在后妃中算是漂亮的,细眉瓜子脸,打扮得粉粉嫩嫩的,太后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八月选秀的时候,颖贵人齐佳氏的家世履历是自己姐姐——礼亲王福晋专门递过来的。既然是礼亲王那里的关系,她也只能先忍一忍。   于是笑道:“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误你,早些休息去吧。”   第二天,大家就听说,颖贵人侍寝之后,得到皇帝厚赐。   第三天,说是两三天才翻一次牌子的皇帝,倒又翻了颖贵人的。   皇帝再一次到太后那里问安的时候,满脸的笑,手抚着膝盖说:“太后明年五十大寿,今年您的寿辰也没几天就到了,虽不是大生日,宫里自己还是要热闹热闹。畅音阁的戏已经备好了,大臣们的寿礼也陆陆续续送过来,儿子命礼部拟太后徽号,今年加两个字,明年再加四字。”   太后漫不经心说:“这些虚的玩意儿有什么意思?能抱个大孙子,才是我真心喜欢的礼物呢。”   昝宁陪着笑说:“儿子已经在努力了,但再努力,今年可真来不及了。”顺便瞟了颖贵人一眼。   太后笑起来:“这我自然晓得。明年五十,我能抱个嫡亲孙子,也就够了。”   她那“嫡亲”二字说得格外强调。昝宁不是她的亲儿子,这“嫡亲”自然别有含义。   她以为皇帝能懂,但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仍是落在颖贵人面上。   太后忍不住要说:“皇帝,雨露均沾可是必要的。”   “是。”昝宁恭恭敬敬答道。   但答应得恭敬,晚上回去还是翻颖贵人的牌子。就是不听话。   太后寿辰前一天的暖寿,畅音阁从中午开始唱戏,太后一边用膳,一边看戏。皇帝递上去第一份折子,太后一看就笑了:“这是新上的徽号啊?‘康’‘宁’二字,甚好甚好,我这把年纪,也该康康宁宁地享点清福了。”   这话说的,不知是满意还是有些嘲弄。昝宁只跟着笑,说“太后满意,就是儿子和礼部的孝心到了。这儿还有一份折子,请皇额涅过目。”   太后笑眯眯接过去,看完之后面色却不好看起来:“喔嚯,是给你的嫔妃们晋位啊?”   昝宁说:“恩自上出,要请皇太后‘御赏’之印,大家也好热热闹闹给太后磕头谢恩了。”   遇到喜事,由太后出面给后宫嫔妃晋位,也算是普天同庆的意思,也是常事。   太后冷笑着念道:“咱们一起听听哈:诚嫔晋诚妃,颖贵人晋颖嫔,那常在晋那贵人,罗答应晋罗常在。看着倒是不错,我倒觉得皇帝还缺一位贵妃,不妨也晋了吧?”   有资格晋位贵妃的只有一个丽妃了,但皇帝木着脸说:“还是双数比较合适呢。”   “颖贵人进宫方三四个月,亦无功于社稷,要不就等明年晋位好了。”太后知道他的意思,针尖对麦芒,丝毫不让。   昝宁说:“亦未见丽妃有功于社稷。”   太后顿时怒了,眼睛下面那双眼袋抽搐起来,额角青筋暴露,看了看下首坐着的丽妃和颖贵人都是面色煞白,战战兢兢,她冷笑道:“好得很,皇帝有自己的主张了,不怕再造就一个骊珠出来就好。”   戏台上“咿咿呀呀”还在热闹地唱《还魂》,太后板着脸看了一会儿,冷笑道:“好好一个闺秀,谈什么还魂?迷丢了男人的魂,又算是什么贤德?”   丢下句:“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拂袖而去。   这负气的模样太明显了,台上台下都是面面相觑。   皇帝一挥手,台上的戏停了下来。他转头对皇后纳兰氏说:“糟了,皇额涅生气了,朕得过去请罪。”   他语气平静,起身掸了掸衣服。皇后等人也忙都起身:“臣妾陪皇上一起去。”   皇帝、皇后、妃嫔,以及每个人带的宫女、太监,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慈宁宫里。只见皇帝率先提袍襟往太后寝宫门外砖地上一跪,朗声道:“儿子不孝,惹皇额涅生气,如今知道自己错了,请皇额涅万勿生气了,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其他人看这架势,也只能浩浩荡荡跟着跪了下来,参差不齐说着:“皇太后请千万保重身子!”   里头半晌没有回音。   昝宁也耐得住性子,默默地长跪在慈宁宫的院子里,任凭初冬这风吹得脸都冻僵了。   后面的人自然也是无比凄惨,在冷风里吹得瑟瑟发抖。   李夕月跟着跪在一群宫人中间,隔着一些距离,仍然能看见昝宁挺得直直的背,别人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唯独他仿佛一棵松,即便是跪着,背也是直的。   今天这一幕,完全落在她的眼睛里,他刻意做作的成分极大。特别是这几日他翻颖贵人的牌子,她却晓得,自己或白荼要在东暖阁伺候到很晚,他批奏折、读书、练字,有时候就是静静地听金蛉子的叫声,很晚之后才去寝宫休息,而他一进门,颖贵人就被裹着被子背了出来。   虽然不完全明白他的用意,但晓得他必是有用意的。   而且,看他以一国之尊跪在这里这么久,她莫名地有些心疼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此刻也这么跪在寒风里。   过了好一会儿,见太后宫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太监,面貌端正,粉白的一张笑脸,眼睛极其灵活,又带点轻蔑之色。   他径直到了皇帝身边,打了个千儿:“万岁爷,皇太后请您进去呢。”   昝宁起身,他假惺惺来扶,但嘴里埋怨小孩一般埋怨他:“万岁爷知道太后身子骨不大好,刚刚才犯了肝气,您以后呀还是要言语里多留意些。”   昝宁后背起伏了两下,不动声色甩开他搀扶的手,说:“邱谙达,多谢你的提醒,朕晓得了。”掸了掸袍子上的泥印,昂然跟着进了门。   太后纳兰氏脸色黑黄,眼睑不断地抽搐着,似乎真是犯了肝气。   她见皇帝进来又是长跪,理都不愿意理,嘴里却骂邱德山:“哟,你又去做好人,讨好皇帝,把他邀进来,我继续听他还能说出哪些气我的话?”   昝宁跪着给她磕了个头:“皇额涅这样说,儿子有死而已!”   太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昝宁又磕了个头:“但儿子心里也左右为难,若不和皇额涅禀报,冤死了儿子是小,怕皇额涅白担了那么多气。”   “你有什么为难的?”太后仍没好声气,不过到底许他分辩了。   昝宁看了一眼邱德山,说:“儿子有下情禀报。”   太后对他的眼色不以为意,道:“那你说罢。”   昝宁只能直接说:“不宜为外人听。”   “邱德山是哪门子外人?嗯?”   昝宁遇到太后这样强硬而不讲道理的时候,一般付诸于沉默。   太后见他以国君的身份长跪不起,垂首而不言的样子,心里有气,又不得不妥协一点,恨恨道:“看看你这幅样子!”   扭脸对邱德山说:“小邱子,你下去吧。”   又说:“皇帝请起吧,别弄得个负气的模样!”   昝宁等邱德山出门了才起身,而后先是在门口揭开帘子看了看,确保邱德山是远远地站在另一侧,才回转身对太后说:“皇额涅生气,无非是儿子后宫里不能雨露均沾。”   “哼。”太后鼻子眼儿里出气,“你知道就好。我的话,你句句不听,说多了,倒好像我有什么私意儿似的!其实,哪句不是为你好?”   昝宁说:“这次去热河,皇伯父却和儿子再三提及,齐佳氏的父亲是吴唐手下忠臣,只不过现在军功不足,保举不易,所以希望儿子能够偏宠齐佳氏一些,最好……最好……”   他刻意犹疑了两声,才说:“最好她能生皇嗣。皇额涅不是总叫儿子多听伯父的话?……”   太后纳兰氏刚刚平息了的眼睑,又抽搐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清宫剧里都不会写,其实皇帝招幸嫔妃,不是敬事房晓得就行了,敬事房得到皇帝翻牌的人选之后,要置劄子报知皇后,一般皇后要用印表示批准。   当然啦,很少有皇后不批准的,毕竟嘛,关系到妒忌不妒忌的名声。不过,皇帝睡了谁,皇后也是门儿清,理论上,她也可以劝谏皇帝雨露均沾。当然,皇帝听不听也是他自己的事。   从这个角度上说,皇帝真是蛮没人权的,一点不自由,哈哈哈…… 第62章   昝宁从慈宁宫出来, 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候,他望了望西边檐角上挂的一丸红日,顿足站立了一会儿, 接着又加大步伐,回到养心殿。   他问李贵:“畅音阁的戏台没动吧?”   李贵答:“没得旨意, 没人敢动。只不知万岁爷的意思……”   昝宁说:“自然是别动。明天是皇太后大寿的正日子, 戏还得唱呢。”眉梢一挑, 若有得色。   李贵正色道:“万岁爷,慎重。”   昝宁知道这是好意的谏言,收了轻佻的神色。   敬事房的小太监捧着银盘绿头牌跪候着。   昝宁随手拈起颖贵人那块翻过来, 丢在盘子里。于是, 小太监飞奔着去围房里通知去了。除了颖贵人之外的其他后妃就算是这日的“工作”结束了,纷纷向颖贵人道贺,然后离开了体顺堂。   而他, 疏散了一下筋骨,换了件衣裳, 到寝宫转了一圈。李贵便派内奏事处的太监去寝宫门前喊一嗓子:“万岁爷, 刚来的加急折子。”他便又理直气壮地回到前面东暖阁里。   “叫李夕月奉茶。”昝宁神采奕奕,走路如风, 还没坐定,先唤人来。   李夕月送了茶过来, 他说:“有话找你说,别一副等着要走的模样。”   李夕月今天陪听戏站了好久, 接着陪皇帝跪也跪了好久, 这会儿膝盖和小腿又酸又疼又发软,只想躺到榻上好好揉揉。一听这话茬儿是又要她立规矩啊!   她强忍着甩臭脸的欲望,低低地答了声“是”。   昝宁看她表情木然, 特觉应该逗弄一下她,他皱着眉,像撒娇的大男孩一样:“今天跪在硬邦邦的地上那么久,膝盖真是疼呢。”   李夕月说:“哦。”   虽然下午时有那么一丢丢心疼他,但是他膝盖疼,她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   何况,大家不也陪着跪的吗?李夕月心里还补了一句,就你娇气!   昝宁自然不满:“你就‘哦’一声啊?”   “那奴才还能怎么办呢?若是奴才是御医倒好了。”   嘴上赶紧问:“那么,要不要奴才帮着传御医来给万岁爷瞧一瞧呢?”   御医当然帮不了任何忙,“用不着!”皇帝皱起眉生气,半晌不理人,然而冷漠无用,李夕月只管规规矩矩地站着。   他只能临了来了句:“李夕月,你真是猪脑子!”   李夕月指指自己脑子:“请万岁爷指点迷津吧,奴才这脑子,确实想不出办法了。”   昝宁说:“这办法不多得是吗?譬如说,”他停了停:“你给我膝盖上揉一揉?”   “呃……”李夕月有些为难。   昝宁又生气:“这也很难吗?”   李夕月说:“要不,奴才叫个按摩处的小太监来伺候吧?”   昝宁道:“他们粗手大脚的,想着都膈应!”   又问:“你现在是越来越恃宠而骄了哈?朕吩咐你都敢不听了?揉一揉就揉折了你的手么?”   觉得还是得吓唬她一下,不然她岂不是扫帚顶倒竖了?   还在想吓她的法子,李夕月已经委屈兮兮把一双手伸在他面前:“万岁爷,您若实在不体谅,奴才少不得咬咬牙伺候了。”   昝宁一看,乖乖!两只掌心红肿着,肿得最高的地方几乎都像快吐丝的蚕宝宝一样带些青白透明。他心一抽抽:“怎么打这么重?!白荼她也太不像话了!”   李夕月说:“奴才可不怪白荼姑姑,只求万岁爷体谅。”   昝宁自然紧接着说:“这自然要体谅,你这两天还忙上忙下地伺候,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他努力显得暖暖的、会疼人的,抓着她的手仔细看,还轻轻地吹一吹。   虽说他这少有的疼人的模样显得有点尬,但李夕月心里仍有些感动,毕竟,太少见了。   她说:“万岁爷不生奴才的气就行了。”   “不生气。”昝宁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今天也跪了半晌呢,膝盖一定也疼了,我来给你揉一揉吧。”   他不由分说,抱着她的腰,一把揽着她坐在自己膝上。她的肉软绵绵的,他的膝盖好像顿时不疼了,而怀里的人紧张得要命,伸手撑在他胸前,眼睛瞪得大大的:“万……万岁爷……”   “我就是给你揉揉……”他低语着,近似在她耳边呢喃,手掌在她膝上慢慢按实,慢慢地转着圈按摩。   李夕月被他揽住时,心脏都快跳出喉咙口了。不过过了一会儿,见皇帝真的毫无绮思,毫无别念,低着头慢慢给她揉膝盖,力度适中,她酸痛的膝盖像冰块被融化了一般,渐渐觉得舒适起来。   “好些了吗?”他低声问。   李夕月又像上次被他抱在怀里时那样,心里有些雾蒙蒙的沦陷,一头理智在提醒她“不可以”,一头这种温暖柔软的感觉又在说“有什么不可以?”   她此刻声音比蚊子叫还低:“好多了,多谢万岁爷。”   “怎么谢呢?”他在她耳边,依然是那样呢喃的声音。热气拂在耳垂边,吹进耳朵眼里,她心脏仿佛要战栗。   他偏爱追问类似于这样的废话,不回答又不行。   李夕月咬了咬牙,说:“奴才给万岁爷也揉揉膝吧。”   昝宁却摇摇头:“那你的手不会痛吗?”   他等了一会儿,仿佛知道李夕月会答不上来似的,于是笑着在她耳边说:“我所求不奢,你,再亲我一下吧。”   他很理直气壮地揽一揽她的腰,使她不能离得太远,然后侧过脸颊等着。   李夕月迁延了一会儿,而后自我譬解:已经亲过一回了,这会儿假惺惺的不肯,反而是五十步笑百步一样,何必呢。   于是闭上眼睛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觉得他的皮肤光致,脖子里散发着好闻的味道,突然很想再亲一下。   这念头甫一生出,她自己就吓了一跳,眨眼时睫毛刷在他脸上,使得昝宁觉得面颊有另一种痒,不由笑了一声。   他捧着她的脸颊揉捏两把,亲昵地喊:“怎么这么坏呀!”   李夕月觉得这一骂挨得冤,这会儿两个人挨得那么近,未免生出一点“熟不拘礼”,小小地扭了扭,低声说:“万岁爷才坏呢。”   昝宁给她扭得吟哦一声,轻声呵斥道:“别乱动!”   李夕月眨着眼睛不敢乱动了,见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脸色微微的红。她有些慌:“奴才得起身了。”   昝宁把她腰一搂:“别动,这样解我膝盖疼。”   这样呼吸相闻的片时,已然胜过无数相处的时光,两颗心像浸泡在蜜糖里,李夕月甚至不愿意多想未来会怎么样,只觉得此刻的沉溺已经足够让人忘记一切烦忧。   但美好总是短暂,李贵公鸭似的嗓子突然在门口响起来:“皇后娘娘,万岁爷这里有折子在处置!”   李夕月一下子从昝宁腿上弹起来,然而除了内梢间是皇帝的斋室外,已经避无可避——若躲进斋室再被发现,那可是说都说不清楚了!   皇后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李总管,刚刚听说皇上刚入寝宫就被加急的折子叫起来,太后晓得了,特特叫我送一盏参鸡汤来给万岁爷补补身子。西暖阁未曾点灯火,想来万岁爷在东暖阁,也想必要事已经处置完了才上东暖阁稍稍息一会儿。我这时候替太后送一盏参鸡汤,应该不碍吧?”   问句是问句,但毫无虚心求教的意思。一面拉着太后赏赐的大旗,一面又打着东暖阁日常不处要政的规矩,口口声声的意思就是要进来。   除非顿时和皇后撕开脸,不然,还不能不让她进来,否则显得心虚。   对李夕月,昝宁把声音压得极低:“跪一边去。”   然后悄无声息把手边一本请安折摊开,同时另一手把砚台里的朱砂泼溅在桌面,那朱红的点子溅在地面,溅在炕褥上,也溅了两滴在请安折上。   他然后才说:“皇后来了就进来吧。”   皇后纳兰氏一进门,第一眼看到横眉立目的皇帝,第二眼见到脸色吓得煞白、战战兢兢跪在一边的李夕月,第三眼关注到皇帝案桌上的狼藉。   “这是怎么了?”她问,端着明黄珐琅彩的鸡汤碗。   昝宁面无表情:“遇到个蠢货,天天气都气不完。”   他对李夕月喝令道:“别跪着了,拿布来擦干净!”   李夕月也是个善于做戏的,低低地应了声“是”,战战地拿抹布擦桌子上、地面上的朱砂墨迹,金砖的沉黑色被这朱红色一溅,特如血色一般,越抹摊开了越大一片,她的惊吓倒也不全是装出来的,不觉胳膊就有些颤抖。   而看到了炕褥子那里,她也束手无策了:“万岁爷恕罪,奴才……一会儿为万岁爷换掉吧?”   皇后款款走过来,那双钉子似的眼睛死死看了李夕月一眼,然后把鸡汤放在皇帝案桌上,用银汤匙搅了搅,劝道:“万岁爷别气坏了身子。小宫人双手红肿,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饶她这一遭吧。”   御前的人,她还是栽花不栽刺的好,一句求饶,惠而不费的事。   李夕月何等精灵,顿时就给皇后磕了一个头,说话仿佛吸溜着鼻子带着哭腔:“多谢皇后娘娘恩德!”   昝宁看她这狗腿子样子,好气又好笑,既然做戏做全套,干脆控着力气踢她屁股一脚:“滚吧!”   李夕月赶紧起身往外退。临出门时不由有些不放心昝宁,悄然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从低头调弄羹汤的皇后肩上望过来,以眨眼代替了点头,示意她不用操心。   李夕月到门外,恰见李贵也在外头站着,面色也不大好看。   “李谙达……”   李贵轻轻摇头,努嘴指了指茶房。李夕月会意,跟着他进了茶房里面,把守着炭火的小太监遣了出去。   “主子娘娘怎么会这会儿到养心殿来?”李夕月很紧张,“养心殿的消息不会被谁泄出去了吧?”   李贵许久才摇摇头:“不知道呢。但看万岁爷能不能从皇后嘴里套问出什么来了。” 第63章   昝宁在东暖阁不动声色先喝了两口鸡汤, 赞了几句,然后略带歉意般说:“皇后,你晓得的, 我这个人不贪饮食,不当食时格外吃得少。你大概不会怪我怠慢你的心意。”于是自然而然地放下了银汤匙, 表示不打算再喝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 而且今日他称呼里很是客气。皇后纳兰氏自欺欺人地认为他确实是不惯于夜宵这一顿, 于是大度地笑道:“万岁爷能喝一些,便是臣妾的虔心到了。不过太后还是一直担心皇上身子,能多进一些饮食也是好的。”   昝宁说:“你若不嫌, 剩余的你喝了吧。”   皇后眉梢一动, 一句话不说,一匙一匙喝剩余的汤。   昝宁端坐静静看她,等她喝完, 拿手绢印了印嘴角,露出羞涩的笑意后, 他也温和地说:“可惜今日翻了颖贵人的牌子, 敬事房的劄子,你也钤印了的。”   “嗯。”皇后说, “臣妾可不是来劫道的。万岁爷当心身子。臣妾告退了。”   端着珐琅碗似要起身。   昝宁轻轻一按她的手,挑唇一笑。   灯光一照, 他的脸落在烛火的橙黄色光晕中,鼻梁、颌角显得格外立体, 眸子中心跃动着两团小火苗, 会给人一种似若有情的错觉。   皇后自从进宫之后,除了新婚之夜外,全部是空房独处, 即便有时候被太后硬凑合在一起,皇帝也怠懒理她,一张床上也是划出楚河汉界一般睡着。她揽镜时便会有怨尤,怨上天,怨父母,也暗暗怨拴婚的皇太后——她的姑姑。   但此刻,她心中忒忒,为面前这张脸,和他眼眸中跃动的两团小火苗。   “皇上……”忍不住声音有些颤抖和羞涩。   昝宁说:“难为你,这么晚还想着我。”   皇后娇羞道:“是太后担心万岁爷身子。”   昝宁不动声色:“明儿太后大寿,我得再次谢恩呢。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提携之恩更是如此。你不知道……”   他故意犹豫了一下,又长叹了一声:“礼邸……”   皇后抬脸说:“臣妾知道。”   也陪着他一声长叹:“今儿太后悄悄和臣妾说了这事,臣妾也在想,皇上素来不是贪色的性子,怎的就对一个狐媚子宠爱至此?想来是礼亲王作祟。臣妾也为皇上委屈。”   昝宁低头端详着皇后的表情,看得她愈发不好意思起来:“皇上怎么这么看臣妾?”   昝宁说:“我也谈不上委屈,她也是我的妃嫔,长得也可人意儿,床上也乖顺柔弱,给她一个生皇嗣的机会,也是为了绵延国祚的朝堂大计。啊,对了,今日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加急的折子?”   皇后先听他变着花儿地夸颖贵人,听得暗自磨牙,及至后面皇帝的问题,倒叫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是太后告诉臣妾的。太后那里听到消息,说有江南省四百里驿递送来的折子,详述了候补知县陈如惠自尽案的细节——太后一直也极为关心这件事么——按驿马的天数折算,就该是今日送到。白天未曾听皇上谈起,太后用印时也不曾看见这份,想必是晚间送到的。”   昝宁皱起眉头,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话——今日所谓的“加急折子”,完全是他和李贵及内奏事处一唱一和的惯常把戏,皇后却说真有一份他都没见到的折子,这究竟是试探还是巧合?   “皇上?……”皇后抬头望着他出神的样子。   昝宁说:“这件事复杂得很,你暂且不要多问。太后关心,我自会找到合适的时机跟她老人家汇报。明儿是太后圣寿,暂时不要搅扰到她。”   他往后头寝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皇后心里五味杂陈。   她今天当然是来下眼药的,颖贵人一个貌美而无脑的女子居然得宠,后宫没人高兴,她现如今不敢过于肖想他的临幸,但把有威胁的一个一个收拾掉并不是难事。   皇帝这做派,一头说是因礼亲王的逼迫不得不与颖贵人在一起,一头又觉得他好像真的被那狐媚子迷住了,望向外头的时候满眼的光。嫉恨如当年一样在她心里生长起来。   只是她不能再像当年一样愚蠢了。   “那么,臣妾就告退了。”皇后淡淡道。   昝宁披上氅衣,跟着她一起出门,看着她出了垂花门,上了便辇,他才回身,先向李贵:“到内奏事处赶紧看一看,有没有皇后说的、关于陈如惠的加急奏折。”   吩咐完,他原地转了两圈,心里有些许焦灼感,好在恰见一个脑袋从茶房探出头来,上头一双星光闪耀的眼睛眨了两下,随后变作明月弯弯。   他不由就笑了,亲昵地说:“滚出来。”   李夕月辫子一甩,麻溜地滚出来了。   她的小酒窝在脸颊上一隐一现,笑容十分可爱。   昝宁伸手摸了摸她的小酒窝,笑着说:“我心里烦忧,偏生你笑得出来。”   李夕月说:“人都有烦忧的时候嘛,有时候要对自己笑一笑,心情会变好,烦忧也不至于影响判断。奴才觉得,万岁爷也该对自己笑一笑。”   正说着,李贵过来,低声道:“内奏事处再三检视了今日送来的折子,确实没有关于陈如惠的加急奏折匣子。”   皇帝默然了一会儿,看一旁李夕月眨巴眨巴眼睛在看他,于是移樽就教:“李夕月,你用你的小脑子使劲猜:一份四百里驿递的奏折却没有及时送到,按例说移送奏折的司官该论罪革处的,却居然敢这么做,会是为什么呢?”   李夕月说:“奴才管他是为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敢这么做的人肯定是要掩盖,心虚了呗。他心虚被万岁爷发现,万岁爷就像斗蛐蛐似的逗逗他呗。”   昝宁一笑,对李贵道:“可不是。我担心什么呢?无非就是想掩盖,我且看他们做戏就是了。”   摸摸李夕月的脑袋顶:“平时看着挺笨的,不过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不错,不错。”   李夕月想:这主子即便是表扬人,也表扬得这么别扭,还不如别表扬……   她说:“那要多谢万岁爷赏的核桃。嗯……奴才有一请。”   昝宁心道:表扬你一下,你要邀功讨赏啊?不过,倒也愿意听一听,所求不奢的话,他当然愿意满足她。   于是点点头:“那你说罢。”   李贵一看,嘿,这是小两口私话的时刻呀!自己怎么能在这儿碍眼?   所以当即道:“李夕月明白回话就是了。奴才这里还有些事,万岁爷若没有旁的吩咐,奴才先告退了。”   此刻,养心殿四处屋子里虽然都亮着灯火,但宫门下钥,太监们宫女们都在屋子里值守,养心殿外面宁宁静静的,墙边只有几棵树,风一吹,树叶儿刷刷地往下落,一轮孤月悬在树梢上摇摇晃晃。   昝宁说:“说罢,只要不嚷嚷,没人听见你说什么。”意思是:要求过分一点,人家也不知道。   他甚至希望她过分一点,那样,他也可以提个要求才答应她呀。   李夕月忽闪着眼睫看着皇帝温和柔情的笑脸,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说:“万岁爷要打奴才,奴才当然不敢不承受——雷霆雨露均是天恩么。不过,能不能……”   “等一等,我何曾打过你?”   李夕月想:刚刚才踢我屁股!   说出来有点小尴尬,所以说得吞吞吐吐的:“奴才不是怪万岁爷,刚刚那情形,万岁爷是护着奴才,跟皇后娘娘做戏,奴才心里全明白呢。但是……能不能别踢我……那个那个……”她毕竟是个大姑娘,也不生在贫寒无知之家,所以总归还是不好意思,眼睫毛眨动得越发快了,期待着他自己回忆起来,明白过来。   昝宁略一想就明白了,不自觉地就是眉棱一挑。   刚刚踢她是急智,拿捏着力气,应该不至于很疼,肉多的地方更不会踢伤了她。难道她是担心皇后看出来他踢得放水?   他咳了一声才说:“哦,晓得了。”   看他的小姑娘好像脸又红了,双颊、双耳和额头都不是一个颜色,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果然是热乎乎的。   她飞快地屈一屈膝:“那奴才就多谢万岁爷了!”好像说完这句就想跑了。   昝宁捏了捏她的小下巴逗她:“别急啊。不踢你屁股可以,但是以后你犯了错,该踢哪儿呢?叫传杖吧,怕你挨不起;掌嘴吧,又怕打坏了你的脸;打手心吧,已经肿成这样,还不方便伺候奉茶;要不……”他坏坏地笑着,突然想起刚刚脚趾尖的感觉,刚刚是本能反应没多想,这会儿却觉得那软软弹弹的感觉回到了趾尖一样,顿时有些绮思。   他凑近了过来,李夕月后退了半步,他又逼近了一些,李夕月又退了半步,然后感觉背上一硬,糟了,已经贴在了一棵大树上,退无可退。   这瓮中捉鳖的状态让昝宁很满意,俯首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说呢,犯错了怎么处置你?”   李夕月觉得耳朵痒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别着头躲闪,说:“万岁爷就踢奴才的脑袋吧。”   昝宁楞了一下:“踢你脑袋?”   怎么会有这么个馊主意?   他说:“已经够笨了,再踢脑袋岂不是笨成猪了?”   李夕月抿嘴笑,趁他松神儿,从他胳膊旁钻出去,站在树边玩弄着辫梢:“反正已经笨了,再笨点也不碍。奴才炉子上还在烧水,万岁爷早些休息吧,奴才去看水了。”   一溜烟儿地跑了。   昝宁看着她跑起来的背影,辫子在腰间一晃一晃的,轻捷而婀娜,不由会心一笑。   今晚对他而言又是独眠,但是愿意,因为仅仅回忆今天和她相处的若干细节,也就够了。   他信步到养心殿后寝宫,暖阁的地龙烧得热热的,芙蓉宫香的甜暖气息从宣德炉里缓缓地逸出来,颖贵人已经躺在御榻的被窝里,长发迤逦在胭脂红的织锦被子上,脸颊也是红扑扑的,眸子有雾光,也有些忧惧。   她讨好地笑着:“皇上,您忙完了?……”   然后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自己解衣,一件件挂在屏风上,最后换上寝衣。那背影颀长又不失矫健,符合少妇的闺中幻梦。   她被他耍弄了若干天了,每每怀着希冀而来,拖着失落而去,苦楚又没法跟任何人倾诉,怕成为后宫的笑柄。   唯只期许着今日或许能够是个奇迹。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   皇帝转过身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床铺,声音温和,但内容和以往一样:“又让你久等了。回去睡吧。”   他指尖在掌心一拍,几个太监闻声而入,刚刚挣出半边肩膀欲来挽留他的颖贵人,只能羞愤地拉起被头,把自己重新裹得严严实实,不能让太监见到那玉白的肌肤。   太监们都是熟稔的,“嘿”了一声,齐齐发力,把裹得蚕宝宝一样的颖贵人扛在肩头,出了皇帝寝宫的门,送回燕禧堂供妃嫔侍寝之后入眠的房间去了。   敬事房太监的声音颖贵人尚能听见:“记档:十二月初五夜,万岁爷幸颖贵人齐佳氏,时亥初至亥初三刻,贵人归燕禧堂入寝。” 第64章   因为李夕月的劝, 昝宁决定不急吼吼地过问军机处捏起陈如惠折子的事,军机大臣被“叫起”的时候,都只谈这日太后万寿的细节, 最后他带了一句:“万寿节虽是大事,其他事情也不要耽误了。”   礼亲王浑若不觉, 笑吟吟说:“皇上放心, 四海升平, 海晏河清,一切都好着呢!”   昝宁点点头,波澜不惊说:“那就好。今日自家人看戏, 请皇伯父早些来。其他大臣除开在值房当班的人之外, 慈宁宫外磕过头后都是赏假休沐,也算为太后同庆。”   礼亲王笑道:“太后辛苦培养了皇上这些年,如今确实该好好热闹热闹, 让她颐养天年才是。臣去值房换件吉服,去给太后叩头。”   他们一群人跪了安离开, 皇帝收了笑意, 一个人在西暖阁想了半天事,然后叫过李贵吩咐道:“你叫内奏事处几个一直机灵而嘴紧的小太监去军机处各间儿里走一圈, 若有军机大臣或章京问他们在找什么,就说万岁爷叫找件折子;若问是什么折子, 就说只知道是江南来的,其他不知道。若是他们肯给, 就把这几天江南来的折子一并捧过来, 要是不肯给,空手就空手,也就这么回来。”   李贵嘬牙花子想了想, 低声道:“是。但是……不怕打草惊蛇?”   昝宁冷笑道:“就是要惊一惊蛇呢。”   李贵便不多话了,点头答应了。   吩咐完回来回旨,见皇帝还是朝服,问:“万岁爷可换件吉服冠戴去太后那里酬酢?”   昝宁摇摇头:“不用,得留条私下说话的引子。”   他看了看屋角的大自鸣钟,好像还早,估摸着还是嫔妃命妇们在凑热闹,他还不急着去太后那里立规矩、凑热闹,还是自寻些快活比较好。   李贵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因说道:“奴才晓得了,司寝那里叫把万岁爷的吉服做个衣包,带到慈宁宫供万岁爷更换。”   又说:“这会儿,万岁爷要不要喝一盏茶?”   昝宁不由就笑了:“对了,一会儿随侍太后,茶饭未必能自由。这会儿先喝点茶,吃点点心,就怎么都能扛得住了。”   李贵吞笑去找李夕月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风月之间。   昝宁挑开窗上纱帘的一个角,看见外头是大好的太阳,心情不由愉悦。   再少顷,看李夕月端着茶盘,步履轻盈,袍子的襟摆随着她的步子翻飞着。棉袍子宽大,但他昨天揽起来只觉得她腰细。   心痒痒的,等她把茶端过来,先就一把捉住抱在怀里,感受她那腰是不是愣被棉袍子遮着呢。   李夕月算是给他锻炼得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了,稳稳地把茶碗放在他手边的案桌上,才说:“咦,李总管说万岁爷口渴呢?”言下之意:喝你的茶吧!   看她不解风情,昝宁说:“叫你过来,只为一口茶?李夕月,你好好想想?”   李夕月搓搓衣襟:“哦,那奴才端果盘子来?”   他屈起手指轻轻地叩她的额头,亲昵地骂她:“你呀你呀,真是蠢笨无用,我这点子心意你都弄不明白?脑袋是给——”   他猛然顿住。   因为想起她昨晚上一本正经说:若是她犯错,就请他踢她的脑袋。   嗯嗯,确实呢,他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她的脑袋是给驴踢了。骂过自己就忘了。   她胆子真是大得没边儿了,居然敢俏骂他。   这下七窍生烟,直接把她往他读书用的条炕上一按。   李夕月赶紧地求饶:“万岁爷,奴才没说错什么吧……您大人有大量!”   日常起坐的条炕狭窄,也只够起坐用。   昝宁无言以对,只能动手。   胳肢她,挠她痒痒!   知道她怕这个,非给她笑得遏制不住、花枝乱颤为止!   李夕月确实忍不住痒痒,甚至也顾不得他是皇帝,被挠痒痒之后又推又踢,在他条炕上打滚。   嘴倒是软的:“万岁爷,我的好万岁爷,您饶了我吧!我以后不敢了。”   “不敢什么了?”   她眨巴眼睛,不落他的陷坑:“不敢乱劝着万岁爷用果子了。”   于是又被一顿胳肢。   忍不过,李夕月笑得快抽筋了,断断续续求饶说:“万岁爷,您罚我别的吧!”   昝宁一边不忍,一边又心里暗喜:总算找着个对付她调皮的法子。   虎着脸问:“罚你什么?”   她眼睛闪闪闪,笑容里宛若带着委屈,好半天垂下眼帘说:“奴才也不知道。”   他便撑下去,在她额角、脸颊、下巴……报复似的亲的全是口水,还威胁道:“不许擦。”   李夕月啼笑皆非,这什么毛病?   自救的法子唯有一个:“啊呀,好像不早了啊?是不是该给太后拜寿去了?”   皇帝有些扫兴,扭头瞥一眼墙角的自鸣钟,更觉得扫兴。   他起身到梢间的穿衣镜前照了一眼,说:“赏你今儿去看戏。擦脸抹粉去。”   李夕月一骨碌爬起身,拍拍皱成一团的棉袍,擦掉脸上他的口水印子,脆生生道了句“告退”,一溜烟儿跑了。   这天是皇太后纳兰氏的四十九岁正寿,宫里热闹且忙碌。慈宁宫装点得焕然一新,冬季花卉少,便用彩绸做成象生花儿,一朵一朵扎在树上,大红的灯笼都是簇新的,在风里飘摇,宫人们往来穿梭,端茶端点心,一拨一拨接待前来叩寿的公主、福晋和命妇。   太后也穿着簇簇新的织金朝袍,厚实的貂嗉围在颈项间,热得她脸上带着红光,眉目慈和,笑容可掬。   一会儿传报皇帝下朝,带着皇后前来贺寿。叽叽喳喳跟太后凑趣儿的诸位公主、福晋、命妇们立时都闭口不言,各自检点衣饰,站在下首位置上。   远远见皇帝昝宁穿着石青朝服,步伐“橐橐”而来。近前一些,则看见他眉目舒展,面带喜气,年纪虽轻,也不乏沉稳与肃穆。无数人心道:这位十三岁继位,继位便是烂摊子,而今在太后和议政王的辅佐之下,果然是成长起来了。   皇帝进了慈宁宫正殿,高高的金龙冠顶随着他跪叩下来而巍巍地颤动。   皇后一体行礼,对太后贺了圣寿。又一道供奉了礼物,是一柄少见的珊瑚整雕如意,赤红色上镶嵌金珠,显得宝光盈盈,又喜气盈盈。   太后满脸的笑意,从养子及侄女手中接过珊瑚如意:“难为你们的孝心了。快起来吧。”   于是殿里的其他人又给帝后请安,热热闹闹了好一阵。   只是每个人心里也都在猜测,眼睛也都在观察:都道是帝后不睦,今日一道来了,和睦不和睦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回去后也是互相聊天时的谈资。   果然整个礼节过程中,皇帝和皇后即使并排站着,也错落一步。皇帝挺胸昂然,眉宇间有些以往没发现的英武气,皇后却越发瘦了,肩圆而背驼,即便浓妆华服也总觉得撑不起来。两个人站在一起,特别不般配。而皇帝也始终看都不愿意多看皇后一眼,笑意敷衍、言语敷衍,是人都能看出来。   包括太后,那慈和的笑意只要一见这对小夫妻貌合神离的模样,就自然地减淡了几分。   礼节敷衍完,已经到了巳正,这是宫中两顿正餐中“早膳”的时间。   昝宁道:“皇额涅,今日畅音阁的戏台还搭着呢,早膳是开在畅音阁里,还是开在慈宁宫里?”   太后笑道:“大家巴巴地进宫给我贺寿,谁指望着在这里吃规矩餐饭?吃一口餐饭谢两句恩,不说吃不饱,胃口也要倒掉。还是边看戏边吃,各自痛快随意。”   昝宁也笑:“还是皇太后体恤大家!”   众人纷纷谢恩。皇帝便吩咐到畅音阁开早膳,前来贺寿的队伍热热闹闹迤逦而去。   而他,先打了招呼要更换吉服,和同样需要更衣的太后暂缓坐轿,留在慈宁宫里。   李贵和司寝的宫女一道帮他把厚重板正的朝服换成轻便些的吉服冠戴。昝宁看了李贵一眼,说:“朕还有事要与太后商议一下。”   出了临时更衣的暖阁的小门,正好看见邱德山站在太后寝宫门外,一脸谄容。昝宁问道:“礼亲王福晋在里面?”   邱德山说:“回禀万岁爷,礼亲王福晋已经先去畅音阁候着了,戏折子她最明白,一会儿太后点戏少不得与福晋商议呢。”   “哦。”昝宁点点头,望了望门口垂着的枣红色缂丝帘子,“太后更衣快好了吧?”   邱德山说:“想是快了吧?太后更衣,奴才也不敢进去。”   他似若无意间踱了两步,到得皇帝身边,瞥了一眼李贵,方对皇帝低声道:“万岁爷担心奴才嘴不紧,其实是过虑了,奴才跟着太后,几乎是看着万岁爷长大的,实在对万岁爷只有一颗忠心。”   昝宁笑笑,点头说:“朕知道,邱谙达是太后身边最忠心的人。”   邱德山寻思着要和皇帝套近乎,还得同仇敌忾才行,于是把声音又压低了:“礼邸的手伸得太长,奴才也觉得实在不应该,离间了皇上与皇后的感情,岂是他一个外臣当得起的罪过?就平日那些跋扈的形状,奴才也不大服气呢!”   果然太后还是把什么事情都告诉邱德山,果然邱德山还是太后最信任的身边人。他这话,既是表功,也未必没有示威之意。   昝宁面色上毫无波澜,嘴里道:“自然的。朕与太后的母子之情,更不容他人挑拨。”   “极是!极是!”邱德山摇头晃脑地逢迎,又说,“今日太后对礼王福晋好像也有些疏离了呢。”眉毛一动,似乎在说:我和礼亲王才不是一路的,消息我可放给你了。   昝宁低了低头,好一会儿才说:“亲姊妹,不碍的。”   又回头看着邱德山:“不过谙达的心意,朕晓得。”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李夕月挑剩下的金锞子扔过去:“仅就忠心,就该赏。”   邱德山接着金锞子,实在是看不上那么一点点金子,当然,仍是摆着笑脸打千儿谢恩。   昝宁说:“明年太后圣寿五十,不能操办得像今日这样简陋了。只是内务府哭穷了几次,荣贝勒把流水账本子都交付朕亲审了,说实在没法子弄到钱。只怕还要户部出一出力才行,但户部也扯皮,说打仗费钱,军饷还没有报销,一报销下来,只怕国库要罄尽。所以这事儿嘛……”   他撮牙花子,好像煞是为难,不怎么好开口似的。   邱德山应和道:“钱是一回事,其实谁都知道,户部和内务府哪个不会开花账?奴才不是说,仅就衣料一项,内务府用心安排和不用心安排就是两码事!哎,奴才只是看着心焦,内务府领了银子去,织造做出的东西还是掉色、绣不平整、配色难看!价钱还虚高,恨不得十两银子的衣料,得问皇上和太后要二十两他们才够瓜分。哎,怪道太后生气!”   不过接下来皇帝一句话,邱德山听着就很舒服了。   昝宁突然说:“若是有信任的人亲自督一督就好了!”   邱德山笑笑不说话,心里早火热火热的。内务府开花账是一贯的事,太后圣寿,谁不看着这一笔笔花账眼热?!这会子喊没钱,真拨付采买了,从上到下苍蝇吮血似的,剥皮剥得比笋衣还利索!谁“督”这件事,谁就是能够吮血剥皮的人。   此刻,太早求这件差使容易落人眼,也会叫皇帝警觉。   但是,他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即便是皇帝也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谙达”,那么慢慢在太后身边下文火功夫,“煨”到了火候,这差使自然能够落到他的头上来。到时候钱不用说的,必然是滚滚地流到他的腰包里。接着呢,老家的宅子可以买更大的,田地可以买更肥沃的,自己虽是太监,也该娶些漂亮的妻房与小妾,将来尽可以回乡享福,把这些年去势的痛苦,无后的悲哀,伺候人背后的血泪,尽数都补回来!   正说着,里面听见喊:“邱总管,太后让你取那双新做的凤履。”   新做的东西大概都是邱德山负责收的,听得他“哎”了一声,到外头找东西了。   片刻后回来,手中捧着一双精致到让人眼花的花盆底鞋,鞋帮子上缀着的一颗颗珍珠和宝石光芒闪烁。邱德山神气活现地在门外回话:“回太后,鞋子送来了。”   太后在里面说:“你进来吧。皇帝是不是在外头候着?一道进来吧。”   里面自有宫女打起帘子,邱德山仗着手中捧着太后的鞋,一猫腰在皇帝前面进了太后的寝宫暖阁里。   昝宁目中一冷,但旋即收了冷意: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跟着也进了门。   太后穿戴完毕了,跷着足等着邱德山伺候穿鞋。   只见邱德山谄媚地跪在她脚下,捧着那双脚宛如捧什么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帮太后把鞋套好,笑着说:“新鞋子好看,就不知道穿着舒服不舒服,请太后走两步?”   太后就起身踱了两步,点点头说:“挺好的,不硌脚,也跟脚。”抬一只脚看看花色,邱德山连忙上前扶住,还带着亲近人的那种埋怨:“太后怎么不小心呢?”   太后扶着他的胳膊,笑道:“一只脚就站不住了?我又没七老八十的!”   昝宁看邱德山这做派,心里鄙夷,不由比较着李夕月那回给他穿鞋,小丫头子神色活泼,眼珠子跟光亮的桂圆核似的,滴溜溜总在活动,肚皮里的话仿佛也写在那双眼睛里。又想起她的手,温柔软和,抚在脚底心时人顿时就酥了……   突然听见太后问:“皇帝一直在等候,是有什么事么?”   昝宁忙收摄心神:“啊,是有件事,想想还是必须汇报太后。”   顿了顿,左右看了看。   太后知道他要说的是国事——一说国事总是很警觉的模样,不肯让太监宫女知晓。于是对周围一群说:“你们先退在外面。”   而后道:“说罢。”   昝宁说:“昨儿皇后送鸡汤,问及江南省的案子。儿子这里,并未收到军机处的奏报——若是四百里驿递的奏折,本来夤夜亦当进宫,内奏事处连朕的睡眠都可以打扰得——却不知为何全无消息。”   太后顿时面色凝重:“不会呀……”   昝宁低声说:“照理是不会,所以儿子求教皇额涅来了。”   太后低眉想了想:“礼邸若是捏起这份折子不呈御览,胆子就未免太大了!”   军机处本是为皇帝处政服务的机构,若是扫帚顶倒竖,反而堵塞皇帝视听,问个造反都是可以的,当然,一般不至于这样撕破脸。   昝宁仍不动声色:“是,原不该。儿子也想着,或许因陈如惠的案子里,有对吴唐不利的地方,所以……总想着上下连缀,官官相护,把这件事遮掩了去。或许,也不怪礼邸,倒是下面人作祟。”   太后默默想了会儿,却突然问:“颖贵人的父亲也是吴唐的手下?”   昝宁略愣,而后答道:“是呢。”   太后说:“你也可以收敛收敛了!吴唐是什么样的官尚未可知,将来不要先任他属下的女儿在后宫弄得尾大不掉。”   昝宁应了声,且适时道:“儿子这里一名贵人倒是小事,伯父家中侧室,还是吴唐的嫡亲女儿。”   太后恨恨地“哼”了一声:“我知道。荒谬绝伦!区区一个妾,还想在王府翻过天来么?她可别忘了,正福晋是姓纳兰的!”   昝宁一听:嗬!太后的姐姐只怕积怨已久啊! 第65章   太后主政多年, 一会儿心态就平复了,对皇帝说:“甭管怎的,今日都不要打草惊蛇。一个候补知县的死活, 原本不算是什么大事,只是嫌这些上瞒下欺的官儿们可恶。走吧, 别让他们在畅音阁久等了, 反而生嫌隙出来。”   太后圣寿, 外臣在慈宁宫外门行了礼就作数了,畅音阁里都是家人。女眷在楼上,男人们在楼下, 彼此“兄弟”“姐妹”“叔侄”“姑嫂”叫得欢腾。   礼亲王福晋纳兰氏是太后的亲姐姐, 早早览过戏折子,等太后驾到,她就喜气洋洋地说:“皇太后这一身打扮, 顿时只有三十岁了。”   太后笑道:“姐姐真是说了胡话,再怎么打扮, 岁月也不饶人咯。”坐下看礼王福晋手中的戏折子, 和她商议着点什么戏。   敲锣打鼓中,皇帝拣着喜欢的东西吃了点儿, 瞥眼看见皇后正在瞧他,心里不耐, 枯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外头围房散步。   这会儿是冬日里大好的暖阳天, 冻实的土地踩起来宛如金殿里的澄泥砖般坚硬。他走到外围一圈围房里, 突然看见门边一条粗粗的辫子闪过,影子那么熟悉,令他不由失笑——那回也是她, 撞了人之后像野兔子似的飞逃,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   倒不知今日她又在里面呆多久?   想着,不由含着笑,假装看墙上的一枝松,静静地候着她出来。   少顷,李夕月盥了手出来,犹自在甩手上的水珠,突然抬头看见昝宁目光悠悠地瞥过来,吓了一小跳,不过寻思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也就不紧张了,只是腹诽:这主子怎么总爱在厕所旁边晃悠?   “万岁爷万安。”她蹲身行了个漂亮的礼。   昝宁笑道:“怪道刚刚有一会儿没看见你,原来上这儿躲懒来了?”   李夕月陪笑得难看:“万岁爷,奴才是……是过来方便,可不是躲懒。”   昝宁想,这地方的围房基本就是给贵妇和宫人们方便之用的,只怕人来人往不大便当。他略一计较,说:“朕有件东西要取,一个人怕拿不动,你跟着吧。”   说罢,自顾自就走。   李夕月好容易偷个空出来散散心,又被他抓了差,也不敢不答应,只能跟着他走。   弯弯绕绕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一排空屋子,全部是绿色琉璃顶,门口有个老太监正在打盹儿,昝宁拉着李夕月,顽童般的心思忽起,悄悄地从老太监身边挤了进去。   “这是北五所,我当皇子的时候居住的地方。”他带着李夕月到其中一进院子里,“现在呢,哥哥弟弟们都搬到各自王府去了。我的两个女儿还小,还在东西六宫里养着。这地方暂时是空的,等我的孩子大些之后再修葺,再让他们住进来。”   他们走进屋子里。   里面打扫得清爽,家具还在,摆设都收起来了。昝宁像回到故里一样,拉着李夕月进了他曾经的寝卧,带她在光秃秃的床上坐了坐,又带她到窗口,指着外面说:“这进院子很小,我原本养着一条小狗,每天读书累了,就逗逗它,心情就会好很多。可惜……”   “怎么了?”李夕月好奇地问。   昝宁耸耸肩膀:“小时候难免犯懒嘛,有一回,连着三天生书背不出来,上书房的师傅就报告了先帝。先帝斥责了我一顿,我额涅吓坏了,向李贵打听说我养了一条狗,那几日狗子病了,我花心思照顾它,她就认定我是为这分了心。叫人把狗抱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谈及少年时的事,面色还有些沉郁,最后自失地一笑,说:“我伤心了很久,但没有人能诉说,闷在心里,大家就以为我忘记了。只有李贵知道我的心思,大概和我额涅说了,我额涅先也没说什么,后来我生辰时,就送了一只小玉狗给我,是道歉打招呼的意思。”   他对李夕月说:“欸,那玉佩你带着么?”   李夕月赶紧从腰间解下来给他看:“带着呢,不敢离身。”   昝宁看看她的手指和手腕,干干净净什么首饰都没有。   难为她,好歹还带了件他赠予的玉佩。   玉佩被摩挲得光润,带着一点点暖香。昝宁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体会了一下李夕月的体温,然后又还回去:“你保管好它。”   李夕月低头往腰上系玉佩,刚刚系好,就被皇帝抱住了。   他的呼吸在她头顶上,一会儿是轻轻吻她的额头,像馋嘴猫似的一点点地吻下去,好像怎么都吃不够似的。   李夕月就知道他找这么个僻静地儿就没好事,好在他现在挺收敛,亲亲抱抱就满足,她也就任他吻了一会儿。时候久了,李夕月就轻轻推推他:“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太后瞧不见人……”   昝宁捧着她的脸说:“你怎么总是对我冷冰冰的啊?”其词若憾。   李夕月只能哄他:“万岁爷,奴才已经够僭越的了,再热乎,奴才就要被撵出去了。”   昝宁说:“又没有人知道。”   “人家又不瞎。”   “看到了我给你位分就是,多大个事儿呢。”   李夕月听到这句,反而生出紧张来,摇了摇头:“奴才不要这个位分。”   “为什么?”   当然是想回家。一旦被他收在宫里了,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李夕月虽然有时候感觉这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很让人欣悦,但知道未来的痛苦更多,只要想到嫁给皇帝就意味着割断与家人的血脉,心里就酸酸的,实在放不下家里人。   白荼教她的“长远”,她只能想到自己的“长远”,无法企及别人的“长远”。   昝宁看她不回答,自己先叹息了一声。   他双手离开她的脸,贪看了一会儿她的眉眼,最后在她眉间蹙起的地方抚了抚:“我晓得你的为难。”   “万岁爷……”李夕月绞着袖子,心里的话说不出:要是你不是皇帝,该多好啊!   昝宁心里孤独,而这孤独亦和李夕月的担忧一样,仿佛是无解的。   他把窗子推开一道,看着窗外,风景好像还是那么熟悉,但又都不一样了。空荡荡的北五所,只有几个老太监时常来打扫打扫,年纪小的那些早就找地方钻沙去了。外头的树是光秃秃的,草黄黄的,却有老长;猫狗一声不闻,倒是树冠上有一个硕大的鸟窠。   “夕月,那是喜鹊窝么?”他指了指树梢问。   李夕月对这些鸟儿很懂,仔细端详了端详:“好像不是,应该是老鸦。”   果然,一对老鸦“呱呱”难听地叫着,绕树三匝盘旋了一阵,停在了鸟窝里。   皇帝更觉得丧气,眉头皱着,“川”字纹纠结在眉间。   李夕月看他这副样子,赶紧安慰:“挺好的,老鸦虽然叫得难听,其实是很聪明、很孝顺的动物,对子女、对伴侣都忠诚。其实,就是喜鹊叫起来也并不好听——人家生来不是叫给咱们人听的,那些叫得好听的黄鹂、画眉、百灵,其实被人关在笼子里,日子才不好过呢。”   昝宁点点头,又关上窗,眼不见为净。   回眸便见她亮晶晶的一对眼睛,仰视时两颗眸子又大又黑,不自觉地仿佛就在转动,又俏皮,又灵活。   “你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他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但望你能给我解忧。”   李夕月不敢就答应他,眼睫毛扑扇扑扇的,最后陪笑道:“奴才太笨了,不晓得怎么解忧。而且——”   话没说完,他倒又捧住了她的脸:“很容易的。”   亲了她眼睛一下:“这样就忘忧。”   “这样不太……”李夕月本能地闭着眼,稍微挣了挣。他说:“伺候是你的本分呀。”俯下脸亲了亲她左边的酒窝。   “可奴才不是伺候这个的。”   “又不是第一次。你看看你,真作。”他又开始倒打一耙了。   手掌里,那个肉嘟嘟的小脸蛋又热、又嫩、又滑,白里透着红,近看还有非常非常细的绒毛,实在是可爱。   他把她的脸扭了扭,打算再亲另一边。   李夕月觉得这太不合适了,稍微用了些力气别转脸。   而他正好亲在她的嘴唇上。   也就是软软地碰在一起,很快就分开了,和小娃娃家的亲吻很类似。   只是都愣住了,而后心都跳得飞快,好像彼此都能听见。   昝宁看见李夕月耳朵都红了,低着头,睫毛飞快地眨动。   他有些尴尬,清了清喉咙对她说:“没事儿。”   “有事!”李夕月轻轻地跺跺脚,心里想:亲嘴唇,那不和话本子里写的男女之间发生点什么的第一步很像了么?   “有什么事?”   李夕月脑子里在回忆那些在阿玛书橱深处偷偷翻出来的稗官小说、子弟书话本子、野路子诗词,也不记得哪本,但记得那些令人耳热脸红的细节,自己当时可是冒着挨顿胖揍的风险悄悄读的。   那种“暂引樱桃破”“唇朱暖更融”“舌送丁香娇欲滴”“如吮香蜜,如舐砂糖”……她曾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有些恍然,但又觉得还未十分相像。   想必他身经百战应当都知道。李夕月偷眼再看看昝宁,却见他脸颊好像也是红的,怎么看都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小郎君。   她忍不住好奇心,红了半天脸之后,低声说:“有什么事,万岁爷都是两位公主的阿玛了,难道不知道?”   昝宁说:“你怕亲一亲就会怀孕啊?不会的。”   李夕月一扭身,别转脸不看他,辫子甩在他吉服的胸口,上头大大的一团龙,被她的辫子甩个正着。   昝宁很认真地说:“这个你不懂。我从来不亲她们。临幸不是这样的,要她们妊娠,是另一种样子。”   “哎呀讨厌!奴才不要听。”李夕月捂着脸。   但回味回味他的话,有的部分她又好奇起来,扭回脑袋眨巴眼睛,“而且,奴才才不信呢。”   昝宁说:“爱信不信吧,实话说,我嫌脏,口水哒哒的,想着就恶心。”   “那……倒不嫌奴才?”   “不嫌你。”昝宁说,“毕竟,你吐过口水的肉我都抓过了。”   虽然过后洗了半天的手。   李夕月不由露出诡异的笑容。   昝宁把她往怀里一抱,屁股上拍一记:“坏家伙,笑什么?”   “奴才没有笑什么……”   话这样说,心怦怦地跳,为他的拥抱,为他的亲昵举动,也为她心里的好奇。   “小骗子。”他惩罚般又亲下来,依然只在肌肤上打转转。   李夕月厚着脸皮,闭着眼睛问:“万岁爷可曾读过……那种……那种……”说不出口。   “什么东西?”昝宁顿了顿,“经史子集,还都读过。”然后嫌她搅乱了他的节奏,继续俯首,触了触她的双唇。   小姑娘调皮又好奇,此刻色胆大如天,嘟起嘴唇回敬了一下。   那种甘芳与柔软,顿时撩火一样,惹得他反复地磋磨。   而她恰如净瓶中的露,舌尖舐了他一下。   这种滋味前所未有。   皇帝的呼吸顿时粗重了,有样学样——不,越发霸道强横,直接侵袭进去。   而李夕月只觉得浑身发软。   两个人很快沉溺到全新的、好奇的境界里,难解难分,最后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了。   脑子里雾蒙蒙的,眼睛里也是。彼此凝望着,只觉得眼前人在雾光中美如瑶池仙,无一处不耐看。   这相看两不厌的当口,突然被一声“什么人在里面?”给打断了。   两个人赶紧松开,心脏“怦怦”的,刚刚是激越,这会儿却是紧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9 20:28:59~2020-03-20 22:4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萦233 20瓶;盛夏光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别怕。”昝宁先安慰李夕月, “我的故地。而且,我是主子。”   他看了看窗户:窗户只开了一道缝,外头人是看不见里头的情形的, 但是影子会落在发黄的窗户纸上。   他走了出去,李夕月在乱撞如小鹿的心跳声中, 听见他笃然地说:“是朕, 来故地看一看。”   外面大约是个老太监, 趴在地上磕头请罪。   皇帝说:“看见了什么?”   老太监说:“奴才只看见窗户上的影子。”   “几条影子?”   “啊?还有几条影子啊?”老太监虽然落到这个闲职上,脑子还是好使的,顿然装傻, “奴才年纪大了, 眼拙,只看到一晃。”   昝宁说:“本该问你个玩忽职守的罪,看你也不容易。去看看, 茶房里有没有茶。”   “嗻!”   昝宁适时轻轻敲窗棂。   李夕月猫着腰出门,正看见一处围房的门帘子刚放下。   昝宁冲门努努嘴, 她也老实不客气, 拎着袍子蹿了出去,在门口平复气息, 等着他。   一会儿,昝宁的声音在里头传出来:“这水怎么一股铁锈味?算了算了, 朕回去喝茶吧。”然后人大大方方、从从容容地出来了。   李夕月耸肩膀抿嘴笑。   昝宁亲昵地戳戳她的额头。   “回畅音阁吧,万岁爷。”李夕月说, “吓死了!别一会儿太后还要问话, 更要吓死了。”   “不急。”他抬头看看日头,“去一个地方,太后就不问话了。”   去哪儿呢?李夕月不敢问, 只敢跟着。跟了一会儿,建筑、环境、风物渐渐熟悉起来,原来去的是养心殿。   “万岁爷原来是回养心殿了呀。”她笑着说,“神秘兮兮的,弄得奴才胆战心惊的呢。”   昝宁回身笑道:“养心殿这样紧要的地方,若无要事,朕怎么舍得在太后大寿的时候赶回来?”   又压低声音说:“礼亲王是家里人,只有这会儿才会被众目睽睽看在畅音阁出不来。军机处其他家伙,估计群龙无首了,就不敢和我翻天。”   他走进垂花门,穿过前头正殿直到西暖阁里,说:“你去备茶,除了朕的,至少还要八份,他们的水要烫一些。一会儿,朕大声传唤你,你就进来。”   李夕月左右看看,这会儿宫里热热闹闹唱戏贺寿,养心殿的人倒有一半不到位,她也不好再说自己进西暖阁不合适,只能咽口唾沫答应了。   昝宁扬声叫了个内奏事处的太监:“到军机处,叫全班儿的‘起儿’——礼亲王在畅音阁不算。”   叫军机处全班儿,通常都是要事,但这要事偏偏避开了为首的军机大臣礼亲王,大概是会叫人猜疑。   皇帝在西暖阁好好琢磨了一会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时机,仰仗太后助力,虽不能彻底对付礼亲王,但可去其部分羽翼,还能叫他有苦说不出。纵使是冒一点“打草惊蛇”的险也是值得的。   少顷,军机处八位军机中的七位已经到了,大概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个个心里都在揣测,而入养心殿后只能面面相顾。   俟进了西暖阁,最后一位“打帘子军机”打帘子,大家一一进门,看见皇帝还穿着贺寿的明黄吉服,面色却沉了下来,那俊鹰似的目光在七个人脸上一个一个扫视过去,等七个人打千请了圣安,跪在御前的跪垫上之后,他才幽幽出声:“军机处现在,是不是对奏折来去的把关有些不严?”   除了礼亲王之外,排号第二位的军机大臣就不能不接话了:“臣惶恐。皇上此言,不知……是指什么?”   “哼。”昝宁冷笑一声,“候补知县无故自尽在查赈的地方上,天下俱在关注陈如惠的这件稀奇的案子,司差的四百里驿马早就到了京城——四百里驿递,虽不如六百里加急,但也没有说大白天的不递送到内奏事处的道理吧?!”   说完,把手上一份像是奏折的夹宣本子往案上一拍。   他这有“诈一诈”的成分,所以看到几位军机面带惊疑和不安,他心里便笃然了。   然而为首的那位仍是硬着头皮装相:“啊?有四百里的驿递折子啊?是哪里的呢?皇上怎么晓得的?臣等,怎么不晓得?”   这话颇为硬碰硬,言辞里不仅是推卸,甚至是反问皇帝哪里来的不确实的消息。   也是常年他们随着礼亲王在军机上一唱一和,觉得皇帝再亲政,也不过是弱冠的孩子,乾纲独断的能耐远不逮及。   皇帝若是一顿发火,他们完全可以乖乖受着,受完了,再哄一哄、劝一劝,昝宁最后只会落得个“皇上脾气大,受身边人蒙蔽,出口气也就算了”,其他并不会改变。   所以昝宁没有发火,反而带着些轻快的笑,点点头说:“若没点笃定,朕也不好发这个话。不过,你们大概也是被下头蒙蔽了。朕叫内奏事处的太监传召昨日当班的达拉密来,带批本处的记档文书,票签处的草签记录来核查。若是仍没有,哼……”   他先冷笑着哼了一声,然后说:“通政使司那里,提塘官那里,朕就一个一个查过去,不信查不到个底!”   接着扬声道:“来个人!”专有伺候内奏事处的小太监一路小跑到帘子外头,接了他的谕旨,到军机房去宣召章京。   他这么笃定,几位军机大臣自然犯了嘀咕:这是十拿九稳,才敢这么说话啊。不然,万一真查不到什么,皇帝的脸往哪里搁?   然而御前不能互相讨论,所以都是暗暗地出着冷汗。   昝宁起身活动活动,言辞上倒又温和了:“各位不必惊惶,想来是哪一环节出了纰漏。”   自己揭帘子对外头道:“来一个宫女奉茶。”   李夕月早就准备好了,点点头捧着一茶盘的茶水而来。   昝宁远远对她一笑,却又放下门帘,回到原位。等她清亮的声音响在门帘外,才示意道:“进来吧。”   还是那位“打帘子军机”给打的门帘儿。李夕月钻进来,稳稳地请安,稳稳地把茶盘先摆在一边的案几上,然后给皇帝先倒茶水,接着一个一个把盖碗摆在七位军机大臣身边。   “喝茶,慢慢等。”昝宁说。也未发旨让李夕月下去,这会儿不谈正事,他尽自跟几位军机大臣聊些闲话。   几个人捧着滚烫的茶碗,得了谕旨又不能不喝。然而茶水虽香洌,却是烫得难以下口,喝起来不得不一小口一小口的,又急又热,额角都在渗汗。   连李夕月都能看出在场诸位的窘境,心道原来这些朝中大老在御前日子也不好过,喝茶得跪着,皇帝动辄恶作剧,让他们烫得杯子都捧不住。   正瞎想着,门外传来报名声:“奴才内阁中书、军机处章京白其尉奉诏请见皇上。”   李夕月看见好几位军机大臣都是满脸诧异,于是也跟着朝门边看去。   皇帝叫了“进来”,这位名叫白其尉的军机章京进门,动作娴熟漂亮地打下马蹄袖,请了个双安,接着跪下免冠叩首。   又说:“请皇上恕罪,军机处章京领班黄琛今日告了病假,奴才暂时代他回奏。”   昝宁啜一口茶问:“你是旗人?”   因为一般汉臣自称为“臣”,而满臣自称“奴才”。   “是,奴才是正黄旗的包衣。”白其尉说。   昝宁看了李夕月一眼:“奉茶给白章京。”   李夕月一边应“是”,一边为他那个眼色突然明白了,这不就是白荼的父亲吗?这是皇帝的自己人啊!   她顿时觉得又激动又紧张,但此刻最是考验人定力的时候,李夕月于是按捺着,依然是面不改色,把最后一个茶碗摆到了白其尉面前。   “该谈正事了。宫人回避。”昝宁说。   李夕月知道这是规矩,也是保护她,拎着茶盘就出去了。   里头怎么样不得而知,李夕月在茶房看着水,心里很忐忑。   既为他的不容易,也为这段日子两个人时不时的一段缱绻。   理智上她不应该心动,可惜感情这种,实在由不得自己做主。她总是不知不觉就会拿昝宁和亦武作比较,以前觉得亦武憨实可信,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嫁给他后半辈子就放心了;现在却觉得若嫁给亦武,后半辈子一眼就看到头了,而昝宁……   她又不敢深想。她若跟了他,位分一定会有,但内务府包衣人家的姑娘,初始一般只封个答应、常在,一年年地熬资格,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当个嫔妃,想想心里不甘;一入深宫,萧郎路人,就连父母亲眷也远远地离了,一年半载的才能会亲一次,生孩子前才许母亲陪伴,自己的家宅更是无缘再回了,想想就觉得悲伤。   还在胡思乱想呢,突然听见西暖阁传来皇帝拔高了的声音:“……这算不算欺君?嗯?军机处全班儿,明儿上折子自劾!”   她慌乱地起身,把风炉封到最小火,四下望了望,打算泡点菊花茶给他清清火气。   俄而,觉得外面一阵动静,悄悄从窗户里向外一望,刚刚进门见到的那些军机大臣,还有白荼的父亲白其尉,都鱼贯而出。   为首的那个,一直执袖擦额角的汗,大概心不在焉,过门槛时被结结实实地绊到了,身体一个趔趄,幸而白其尉伸手相扶:“刘中堂,仔细。”   那个被称为“刘中堂”的一甩手,冷冷说:“白章京客气了,老朽还稳得住。”   李夕月为白荼的父亲不值。但他似乎并无不快,依然毫无表情、低眉顺眼地跟在最后,摇摇地向外而去。   她翘首看了看西暖阁,隐隐听见昝宁在喊她的名字,然后暖阁外伺候的一名小太监就飞奔过来,拍拍掌心低声说:“李姑娘,万岁爷传召你去奉茶。”   李夕月端起刚刚冲好的菊花枸杞茶,尽力使自己稳健地来到暖阁口,犹豫了一下在帘子外说:“万岁爷,茶到了,您是移步东暖阁,还是——”   问了半截子,他就答话了:“茶送进来。”   李夕月偏身顶开帘子,端着茶盘进去,很担心他刚刚和军机大臣争执,情绪会很不好。   没想到他坐在上首的炕床上,抚弄着胸前的朝珠,一脸得意的笑:“夕月,今天我可真痛快!” 第67章   李夕月不知怎么回答皇帝, 但见他一脸的得色,不由也替他高兴,上前把菊花枸杞茶端上, 说:“万岁爷既然渴了,喝点茶吧。”   水是调得温凉适口的, 他端起大大地饮了一口, 然后摇摇头:“不该是这个茶。”   李夕月不知道他的意思, 眨巴眼睛正想说“菊花枸杞茶清热去火”,他已然一偏身下了那炕床,低头腻在李夕月额边, 说:“今日那么痛快, 当浮一大白才是。”   李夕月不由笑道:“万岁爷要喝酒,一会儿回畅音阁里,太后的寿酒管够呢。”   话没说完, 突然觉得腰里一紧,浑身一轻, 是被他抱起身了, 不仅如此,他还飞快地旋转了一圈, 李夕月腿上一阵凉——袍子都给转得飞了起来。   “放我下来!”她有些惊到了,但被放下之后, 又觉得刚刚那旋转实在是刺激得爽快!   昝宁放下她后,却没有撒手, 依然是揽着腰抱在怀里, 这会儿就势往后退了两步,坐在炕床上,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今日得了甜头, 心情又好,忍不住再三求索,低头就吻她的嘴唇。   虽然还有些笨拙,但渐渐也如起舞一般,两个人你来我往,互相呼应,似那等“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杏依稀香暗渡”,迷醉得忘乎所以。   直到都透不过气来了,才恋恋不舍地分开。皇帝看她嘴角亮晶晶的,料自己应如是,不由一笑:“真是,放四个月前,打死我也不敢想。”   李夕月略略一扭,肩膀轻轻撞在他胸膛上:“讨厌,说得您多么委屈似的。”   见他拿手背去擦嘴角,她率先掏出手绢,把那点点晶莹拭尽,低头浅笑:“您嫌恶心,以后就大可不必。”   昝宁抱着她笑:“换其他人,大概真嫌恶心,但你没有,你是甜甜的,香香的。感觉还不够。”   他低头凝视怀中人,不知是靠得近的缘故,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反正就是觉得她美——美得他怀疑自己的先前审美,一开始真没觉得她如此妩媚动人,为什么现在瞧着她心里就生出无尽的礼赞,觉得古来那些形容美人的诗词歌赋,无一不能用在她的身上了。   “夕月……”他轻啮她的耳朵,一朵小小的、凉凉的白玉似的,被他啜弄了几下又变得像玛瑙珠子,红红热热的。   “等这次的事成了,我给你位分吧。”   李夕月一愣。   这是他的告白?用这样的言语?   她心里有点凉下来。   他还在腻着她,从耳朵吻到脖子,间隙里低吟一般说:“不会从答应常在起步——太漫长了,要升到一宫的主位太漫长了。但是起先大概不能超过贵人,接着呢,你赶紧生个孩子,我尽快给你晋位……”   “万岁爷,”她微微地躲开,也小心不让他尴尬,“这事太要紧了,奴才还得想想……”   “不用你想。我会安排好的。”他的脸跟过去,嗅着她头发里的香气。   本来嘛,一道旨意的事,他已经快二十岁了,亲政也好几年了,其他即便不能完全做主,后宫里选、晋一个妃子的权力还是有的,只要按着规程慢慢来,太后和礼亲王的手再长,也不能抹煞他的这项权力。   但是李夕月此刻慌乱而冷静下来,对他的热吻也毫无反应了,她躲开了一些,然后说的话也坚决了一些:“万岁爷,您安排起来确实是一句话的事。但是,奴才还得想想。”   “想想”二字说得尤其重,不再仅仅是想的意思,皇帝也听得出来她的拒绝之意。   昝宁没有勃然而怒,而是疑惑地看了看她的表情、她的眼睛,然后有些馁然,垂头说:“你想想吧……”   “万岁爷……”李夕月想告诉他,她也没就彻底地否了,只是这事儿太大了,她实在心里难受得紧,无法这么快就下决断。   昝宁笑了笑:“别担心什么,我是说真心的,你慢慢想就是了。我等着你想好,不急。”   “您……”原以为他还会像以往一样威胁她一通,但他却显得如此宽容退让,甚至有点可怜,李夕月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一样。   他默默地抱了李夕月好一会儿,听见外头大自鸣钟敲响的整点铃,才说:“这里处置好了,还得去太后那儿。太后知道礼亲王捏住了要紧折子这件事,我还得汇报一下。”   李夕月急忙起身,忍不住还要多一句嘴:“刚刚万岁爷挺高兴的,是不是有下落?”   昝宁不避忌她,点头说:“白其尉——就是白荼的父亲——灵得很,说记得军机处登过这件折子,但送上去以后没再关注。皮球踢得那帮子军机无话可辩,被我吼了一句之后,推脱说大约是这段杂务多,事情忙,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这就去找。”   “不会……影响到白章京吧?”   “不会。”昝宁说,“骂是一并骂的,他等于替达拉密黄琛顶了罪过,前头又没人和他商议,怪他也没道理。底下,就看礼亲王的做派了。”   皇帝还得继续去太后那里彩衣娱亲,承欢膝下,他体恤地说:“你刚刚立规矩站了挺久了,如果不想看戏的话,就不用继续去立规矩了。我今儿没叫白荼陪侍,估计她心里也慌,你去安慰一下,把现在的情形跟她说了,让她放心。我这里,叫太监直接安排肩辇——我也走不动了。”   和善地笑了笑,揉了揉李夕月的脑袋,低头在她耳边说:“但是刚才那件事,你要好好想,真的哪里为难,你也要如实告诉我,不能让我不明不白的,一肚子窝囊。”   李夕月看着他,满心的歉疚,抿嘴点点头。   太后那里的大戏,一直唱到夜里,起更后本来各宫是要下钥的,这日特别,也都留着门,直到二更时,皇帝披着一身寒气回来,见养心殿留守的宫女太监都出来迎候,他说:“这天,要下雪了。”   进了屋子,他先要茶,李夕月和白荼进门后,见司寝的宫女正在给他宽衣。他着意打量了白荼一眼,笑道:“明日朕赏你。”   白荼忙跪叩他的恩典,眼圈一下子红了。   皇帝这一日也疲劳,喝了一盏枣仁茶,洗漱过后就安寝了。   李夕月和白荼回到自己的屋子,钻在被窝里都是睡不着的模样。   白荼先开口道:“他这个人,让人感念时感念得很。我刚进宫的时候像你一样日日盼着放回家的那一天,现在,离着回家的日子近了,倒又舍不得这里,好像已经习惯了。”   李夕月好一会儿才说:“一辈子不能回家,实在是可怕。”   白荼叹口气说:“你说说家又是什么呢?”   李夕月突然说不出来。   所以白荼幽幽道:“父母在,是‘家’,是小时候、在闺阁里所待的家;女孩儿家年岁到了,‘家’就成了夫家,伺候公婆,照顾夫君,养儿育女,一辈子堪堪地就过了。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在被窝里掏心窝子说话,热乎乎的气息仿佛在两个人枕边飘:“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路是一定不会走错的。家就是这样,我小时候听阿玛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在哪里心安定下来了,哪里就是自己的家了。”   李夕月知道这也是在劝她,她的心思现在越来越活动,活动得连她自己都怕,怕哪一天一冲动,就会对昝宁说:“好的,奴才愿意嫁给您。”这话要当真出口,只怕真真是覆水难收,一辈子就定下来了。   最后只能付之于一声喟叹:“姑姑,我怕呀。”   果然白荼问:“怕什么?”   李夕月不直接回答,翻了个身,亮闪闪的眼睛清凌凌地瞧着白荼:“姑姑,上次你说那个骊珠,怎么着也是万岁爷身边的人,怎么会就落得那个下场呢?”   白荼沉吟了一会儿,说:“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这句话做引子,她的话匣子仿佛打开了:“骊珠是可惜,但也是可恨。万岁爷为了她,其实吃了很大的暗亏。”   骊珠是圣母皇太后身边最漂亮、最嘴甜,也最得宠的宫女。   宫里禁亲母和亲儿的过分接近,但禁到先帝去世,母子的情分还是可全的。   生了皇子公主的,母亲可以随着儿女入住王府公主府,像老祖宗一样颐养起来;儿子有幸登基了的,母亲更是可以一步登天,成为一国之养、至高无上的太后。   只是先圣母皇太后宫女出身,性格懦弱,当上太后之后自己先手足无措,又没有有力的家人倚恃,一来二去,只有唯母后皇太后纳兰氏的马首是瞻。   她倒也一直乐呵呵的,唯只骊珠心里一百个不服气,梳头的时候要说一说圣母皇太后的父亲承恩公怎么的只有个虚衔;侍膳时要说一说两宫垂帘,为什么国政都由纳兰氏的“御赏”章盖了才算数;值夜时听太后一旦反侧,便长吁短叹道是皇帝是太后肚子里出来的,不孝顺也不应该。   一山不容二虎,本来两位太后当政就是不容易的事,有时候意见相左,有时候偶有龃龉,太后纳兰氏心胸本就不宽,再听邱德山暗暗地回报,知道了骊珠这样一个搬弄是非的宫人,嘴上不说,心里已经起了杀意。   大约是圣母皇太后命格里当不起后福厚禄,儿子登基当皇帝才几个月,她已经绵延了一身的病,贴身伺候的骊珠不能把算盘只打在她一个人身上,少不得对来侍疾的皇帝昝宁使起了“功夫”。   昝宁小时候就喜欢和这位宫女姐姐聊聊天,觉得她又漂亮又善解人意,又是母亲信赖的人,长大了一些,又有她的刻意讨好,自然更是觉得解语花莫过于骊珠。圣母皇太后去世,她名下的宫人多半到了养心殿,骊珠跃过白荼等“老人儿”,一举成了养心殿说了算的大宫女。   二十七月孝期过,皇帝十六岁迎来大婚,先从午门大门里迎进了一后两妃,然后骊珠的心思就活动了,希望昝宁能给她一个名分。 第68章   李夕月听说书一样听白荼讲昝宁和他青梅竹马的骊珠的那段往事。   “给一个名分, 皇上应该做得到吧?”她问。   “不是做不到,而是怎么做。”白荼淡然地说,“若是骊珠心思不那么活络, 眼界不那么高,一步步往上爬, 一时还真没人能拦得住她。可惜, 就是我说的‘自作孽不可活’, 她非要和皇后争一争,和体例争一争,结果断送了自己。”   “啊, 还和皇后争?”李夕月惊叹着。   白荼说:“就是咯, 虽说万岁爷打新婚起就不喜欢皇后,但是人家好歹是午门抬进来的正室,背后又是太后撑腰, 骊珠她不是不自量力又是什么?”   “当然,”白荼叹息了一声, “万岁爷那时候也太年轻, 也没掂量得清自己的位置,没想到当皇帝绝不意味着为所欲为, 祖宗的家法、朝里朝外的清议、孝敬太后的做派,还有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朝中各派的势力——没有谁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就是本朝前头几位先皇爷, 乾坤尽在掌握的,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史官的笔、百姓的口, 哪一样可以不顾忌?”   骊珠是上三旗包衣中挑出来的宫女, 父亲的官职也小,若是给名分,通常不能越过“贵人”这一级, 辛辛苦苦慢慢往上爬,生个孩子能爬一级,遇到太后、皇帝整寿能爬一级,国家大庆大典能爬一级。若是顺利,十年八年能封个妃,家中父兄也可以跟着水涨船高,一切都仰仗皇帝的恩宠。   但骊珠还是觉得太慢了。   于是,刚刚亲政的皇帝被她劝说之后,决定行使行使自己“一国之君”的权力,不顾劝阻,执意要越级封骊珠为嫔。   到了太后纳兰氏那里,首先就报之以一声冷笑:“皇帝是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么?”   昝宁为她力争:“骊珠家世清白,即便父兄只是护军,也是上三旗的亲近人,朕现在宫中犹虚,两妃之下增一个嫔又怎么了?”   太后道:“父族虽不是最要紧的,但是八品护军家的女儿,又无出色的才德,只凭一句‘帝王恩宠’就拔擢到那么高位上,外头人不晓得的,以为皇帝必然是贪.淫好色、滥用名器的君王,日后哪个晓得会有什么乱象出来?——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我是不同意的。”   “但是先朝也不乏包衣家女儿忝列高位的例子——高庙的皇后,难道不是宫人出身?儿子的亲娘也是太后,难道不是包衣家的女儿?”   太后眼睑被斜吊着一般一抽一抽的,显见的是生了大气:“你翅膀硬了?要么你就直接下旨,不用和我商量;和我商量,就是两个字:‘没门儿’!”   皇帝也不忿,真的手拟了一份谕旨,交到军机处,要发内务府和宗人府办理。   那时候,皇帝亲政之初,也是朝中动荡最厉害的时候,辅政大臣分两派,礼亲王和另外几个正火拼夺.权到最你死我活的程度。皇帝任性的一道谕旨恰好成了夺.权的一块试金石,礼亲王驳斥谕旨,而另一派则以“上谕并无失德,何以不遵?”来反驳礼亲王,结果把后宫封位变成了辅政大臣之间较量的棋子——显而易见的,哪派在这件事上输了一着,哪派就该滚下朝野。   两派胶着,骊珠晋位分的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悬架了起来。   骊珠选这个时候给皇帝上眼药,非只是认不清局势,简直是自寻死路。   这个“死路”,当然还不至于害她身死。   然而她自以为是的一个花招,却真正害死了自己。   白荼叹息道:“骊珠听闻太后嫌她父兄品级太低,自然又从这条上打算盘——她寻思着若是以帝王之尊,给她的父兄加官进爵,她的地位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这事不仅需要皇帝提携,还需要自己找路子。骊珠在宫女会亲的时候,说动了她的父亲,开始找路子打算立些功,求个保举。那时候国家在剿匪打仗,野路子就想到了那上面,军功她家里人没那个胆子,但做做协饷、做做抚恤,好像还可以,背后的好处亦是滚滚的。等差使办完了,皇帝出面给个保荐,吏部想来会买账。父亲升官,她就不再是‘小吏的女儿’,而是正儿八经的官宦闺秀了。”   然而,这种又有名望又有实惠的好差使,谁不是苍蝇见血一般盯着?   这抢了别人发财升官的机会,真是比杀人父母还要可恨。   何况,有重利的位置,屁股后面通常都是很不干净的。   自然,没有多久,各种弹劾、奏报就走马灯似的送了上来。   对于大臣们而言,参倒骊珠的父兄,并不是和后宫谁谁过不去,而是要借力打力,攻讦另一派。   不出半年,仍握着察看奏折之权的太后纳兰氏,特意选在昝宁到永和宫祭祀亲额涅的时候,把奏报扔在皇帝面前,横眉冷对:“这样的人,皇帝还要重用?圣母皇太后在天有灵,只怕要被羞死了吧!”   又问:“听说宫人与闻朝政,干涉任免的名器大事,进谗让皇帝做下这等对不起祖宗的事?皇帝当着圣母皇太后的在天之灵说一说,是不是该当?”   证据一件一件都拿得出来。那时候的养心殿,安插着不少太后的人。   昝宁那时候还极力想保住骊珠,太后也是老谋的人,想和养子之间留点余地,只要能控制他就行,不打算赶尽杀绝,弄得彻底决裂。   出于意料之外的是当时的皇后,因为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女孩子,长久被冷落得一肚子怨气,眼见处置这个“狐媚子”的机会就在眼前,无论如何不肯放过,当即翻了翻眼睛说:“这样的重过,若全无处置,以后何以约束那么多的宫人?”   太后眉头一皱,又不能不给皇后一些处置后宫的威严与权柄,只能暗示着说:“不错,处置是要处置,歪风断不可长。宫人进谗,宫里留不得。”示意把人撵出去就行了。   可皇后一肚子气啊,不得宠幸的怨愤,认为全是拜得宠而骄狂的骊珠所赐,所以完全没意识到太后的暗示,也不甘心让骊珠出宫后再过逍遥的日子。   她笑道:“臣妾听说,骊珠已经‘伺候’过了皇上,断不能放出宫再‘伺候’旁人。如今还是宫女的身份,并未正位,还是以处置宫女的法子处置——蒲鞭示辱,再发到浣衣局为奴,也叫大家看着有个警惕。就在这永和宫里行刑,也是告慰圣母皇太后,免得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为这样的奴才生气。”   当即就命传杖责打。   骊珠顿时脸煞白,求助地看着皇帝。   昝宁自然要求情,但太后要为皇后立威,皇后要拿骊珠报仇,都是无所谓地浅笑着说:“杖责算不得重刑,只不过叫她长长记性,晓得自己的身份位置,将来不至于有人学样儿,再干政进谗。皇上也莫可惜,这若是送到内务府慎刑司问罪,仅仅一条‘干政’,只怕就得扒下一层皮来。”   白荼说到这里,有些不忍再讲。   李夕月听得心惊肉跳,倒反而追问道:“骊珠是不是被下了狠手,殴打致死?所以皇上追忆她一辈子?”   白荼摇摇头:“众人眼睛看着行刑,不至于打死——行刑的太监又不蠢,知道这是皇帝的人,何必结那么大的怨头?主要是羞辱。”   宫人受杖,是要褫衣肉袒的,皇后意在羞辱,要在众目睽睽下把骊珠的脸扫净。   “骊珠这些年在永和宫、在养心殿都是受宠骄纵惯了的,挨打受痛是小,光着腚被大家看着挨打,日后就算当上嫔妃也一辈子没脸见人了。再加上一条‘发浣衣局’,极端一些想,那不就意味着一辈子为奴,再无希望了?”白荼叹息着,“也是她一时左了念头,看万岁爷那时候孱弱,好像也不打算再求情了,就满脸通红,说了句‘我做鬼也要看着你们死!’突然挣开身边的人,奔到永和宫的井边就跳了下去。等捞上来,人已经没了。”   李夕月在黑头里,嘴张得老大,半晌才说:“这气性也真够大的。”   白荼反问:“不然呢?要是你被剥了小衣揍一顿竹板子,你怎么办?”   李夕月说:“我反正不会跳井的,这不还会牵连家人么?”   她想,羞辱当然难熬,但人一辈子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为一场羞辱就都抛弃了,也不顾父母家人,又是何苦?   白荼说:“不错,要不是皇上当时震恐无比,只怕骊珠这一自尽还要殃及她的家人。太后为了安抚万岁爷,没再提这茬儿,也没把骊珠的尸首丢乱葬岗去喂狗,更没提还要发遣骊珠家人的事儿。但万岁爷和皇后这一梁子已经是彻底结上了,以前还只是不喜欢,后来就是恨了。”   李夕月好久都没出声。   白荼以为她睡着了,“呵”一声说:“听这个你也能睡着,心可真大。”   李夕月说:“我没睡着。我在想,骊珠算不上爱万岁爷。”   这次倒是白荼半晌不出声,最后说:“说说为什么?”   李夕月踟蹰了一下:“我觉得吧,真喜欢一个人,哪有拿这个人做梯子的?”   “那应该是怎么样的呢?”白荼刻意又问。   李夕月想了半天,想想她和昝宁之间那些温暖的细枝末节,想想她一直的小心思,最后很慎重地说:“应该是觉得,只要他好,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说完,茫然地想:如果是这样,自己愿不愿意什么都愿意为昝宁做呢?   现在似乎还有些恍惚,但对他的推拒越来越少,担心他的时候越来越多,甚至感觉,如果能让他高兴,她也未必不愿意留下来——这一层,以前是绝难逾越的崔嵬高山,现在,这崔嵬高山却慢慢地、一点点地崩塌了一样。   想着昝宁在她面前露出来的笑容,流露的那一点点不设防的孩子气,她打心眼里疼他。   白荼终是说:“夕月,为你这话,我都想替万岁爷亲亲你。”   说笑完了这句,又说:“我觉着,万岁爷对骊珠的种种,他后来是反思过的。骊珠被逼死,他心里有一口恨意一直憋着,但是骊珠对他只不过是利用,他对骊珠也不过是少年时的一点孺慕的幻想,他应该也是渐渐想明白了的。所以,这么多年,他连为她翻供都没有过,也没有再理会她的家人。过去就过去了一样。”   李夕月静静地听完,然后从被窝里拱过去,腻到另一个被窝里和白荼开玩笑:“姑姑,亲亲就亲亲吧。等你出宫了,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姑姑教导我,给我讲故事了。”   白荼被她肉乎乎的身子扭了两下,不由就笑了,疼爱地扇她屁股一巴掌:“小浪样儿!怪道……”   这么豁达开朗、明媚鲜活的小姑娘,怪道皇帝那么喜欢。 第69章   李夕月第二天听说, 皇帝真的就四百里递上来的这件折子的事,问责军机处全班儿。这是过失,要追究责任是理所当然的, 好在恩自上出,军机处全班儿就是丢份儿, 其他也无大碍。   据说当日太后也召见皇帝去了一趟慈宁宫, 想必是为这件事劝解, 但昝宁道:“皇额涅,皇伯父他们几个多一份自劾的折子给朕,朕也不是缺纸, 非逮着要这几张, 但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这些细节上总有漏洞,日后怎么管?”   他摩挲着腰带上的燧石袋和印信袋, 带着些冷笑:“去岁那件风声不知皇额涅听说没有?道是当时儿子已经亲政快三年了,太后‘御赏’的印信要了又有何用?国家是缺个女主么?”   据说太后的眼睑当时就开始抽搐了。   皇帝也机敏, 立时又说:“这话从哪儿来的暂且不问, 当时我就把事态压下去了,怕气到皇额涅。呵呵, 当年他们说元祐垂帘是善政,今日说太后干政是悖了祖宗家法, 总在那帮刀笔吏的嘴里盘弄。所以儿子寻思,借这件事正一正风气也好的, 毕竟阁臣都会为小过受斥, 其他人好歹也要看看情势再说话,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娘儿俩好欺负。”   这话暗搓搓有力,太后被说动了, 不过她和礼亲王毕竟曾经同仇敌忾,现在虽有微隙,大体还是有亲眷之谊维系着,所以谆谆地嘱咐:“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申饬一下也就罢了,别弄得礼亲王下不来台。”   皇帝答应了,然后一回养心殿,立时召了礼部大臣的“起儿”,把太后并未首肯,他却命军机拟好的后宫晋位的谕旨给明发了——意味着几位嫔妃的晋位木已成舟。   礼亲王先窝了一肚子气,但见上谕里高高地拔擢颖贵人为颖嫔——“颖”是个不错的封号字眼,礼亲王觉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是扯平了。   因此,在蒙召见的时候,礼亲王还算客气:“皇上恕罪,当班的章京不够仔细,漏了那么件折子,确实全班儿都该罚。自劾的折子已经上了,请皇上御览。”   昝宁当着他的面儿笑道:“朝廷陟罚臧否,不能不有此做作,让皇伯父受委屈了!朕必然是温谕,到时候罚个俸禄、记个过失,往皇伯父海涵。”   礼亲王哪指望着军机处这点子俸禄过日子!宦海沉浮,记过什么也不算大事。自然笑着应了下来。   但昝宁接着微微挑眉道:“不过吧,这次后宫晋位的诏书,太后没有肯用印。”   礼亲王眉一皱:“嗐,皇上登基六年,亲政也三年了,臣等辅佐也就够了。当年垂帘不过是特事特办,先帝的‘御赏’印信由太后钤印做主,也是权宜之计。”   言下之意:太后你现在可以歇歇了!   “当年说,仿着‘元祐’的典故,刘后任用贤能,算是大宋太后垂帘的典范。”皇帝故意显得为难。   礼亲王笑道:“元祐垂帘是好例子不错,但是纵观历史,还有吕后,还有武后,垂帘垂砸锅的也并不算少,毕竟妇人之见嘛,听听就算了。”   昝宁点点头:“这先不说吧,太后会不高兴。”   虽然不是件好事,但昝宁居然也弄得君臣融融,临别时再三跟礼亲王道“委屈”,礼亲王豪爽地说:“皇上不必这么客气。折子嘛,总不会一直丢,里面写的东西实在不实在,也还得军机处参详。您甭着急,等军机处议定了,自然回报您。后宫的晋位的折子,用不上太后的‘御赏’印,臣直接让礼部发了就是。至于那个大失国体的陈如惠,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免掉处分——不然将来有样学样,动不动在职位上来个自尽、死谏什么的,专门恶心人!皇上可别助长这样的风气。”   昝宁的脸色,在礼亲王离开的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对李贵说:“今日有经筵,下午晚一点儿开。”   李贵还有点摸不着边儿:“万岁爷,今日是太后圣寿第二天,原说要好好热闹个三天,连宗学都停了呢。”   昝宁皱眉:“学无止境,你懂什么!经筵照开!侍读学士和几个通翰墨的翰林一道过来。”   李贵这时才明白过来,“嗻”了一声,给皇帝传话去了。   布置好了,李贵到茶房笑嘻嘻说:“下午在文华殿行经筵仪,茶水上例有供奉——太监送进去,但还得你们烹。今日该谁当班伺候?”   李夕月算算今日是她的班儿,刚欲说话,白荼一拉她的袖子,说:“是我。”   李贵眼睛何等地尖!笑道:“夕月想去,就一道去吧,侍讲的人多,万一一个人来不及供奉就糟了。”   他离开,李夕月问:“姑姑,经筵是不是很好玩?”   白荼含嗔瞅着她:“你是觉得,因为好玩所以我抢着去啊?”   李夕月皮着脸笑道:“不是不是,万岁爷虽然去过几次经筵,不过都没轮着我伺候,所以我有点好奇。今日能去开开眼界倒也好的。”   白荼说:“没啥眼界好开,无非是换一座殿宇,多几个外人。再说,无事咱们都不能上殿,只在后面茶房里干活儿。那么多侍从的人,结束后万岁爷通常还会召几个谈得来的年轻翰林单独聊聊,一伺候得半天,累都要累死。”   李夕月敏锐地察觉,她在说“翰林”时,语速略微降了下来,而且目光有些闪动,脸也微微红了。   她笑道:“我晓得了,徐翰林大概是要去的。”   白荼脸通红,像一只熟透了的柿子,顿时跳起来,笑着扭李夕月的脸蛋:“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李夕月“咯咯”地奔逃,奈何茶房地方小,东西又多,躲避不开被抓了个正着。她最见机的性格,顿时笑着求饶:“好姑姑,饶我这一遭。”   白荼轻轻拧她的脸蛋:“饶你能怎么的?”   李夕月说:“饶了我,我就——”   突然乘白荼手滑,她泥鳅一样滑开:“我就祝姑姑和徐翰林永结同心!”   “死丫头!”白荼看她逃得飞快,估摸着是追不上了,又气又笑,“少满嘴胡吣。我还没祝你……”想想还不能说,怕彼此遭祸,只能忍下口舌之快,而威胁道:“晚上回去看我不给你治治皮痒!”   皇帝事情多,一会儿又在西暖阁叫起,叫的兵部的几个人,谈的是流匪与海盗的清剿,估摸着要谈很久。   宫女没什么事就先回屋休息。李夕月看见白荼勤劳,拿着绷子又在做活计,看样子是个荷包,石青的颜色,绣着三蓝的青莲,花样子很端方,不是女孩子用的那种招展的鲜花折枝,而是男人们寄寓“清廉”之意的图样。李夕月不知这是绣给她父亲的,还是徐翰林的,一时也不打趣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白荼咬断了一根线头,拿远、拿近好好看了一会儿,才说:“石青上面绣三蓝,好像是素了点,要不要用点什么颜色跳一跳?”   李夕月问:“那得想考量是男人用,还是女人用。”   白荼面颊微红,假装在针线簸箩里翻了一会儿才说:“废话么,一看就是爷们的东西。”   李夕月又故作老成问:“爷们也有年轻爷们和年长爷们的区别啊。”   白荼更是好半晌都不说话,最后低低道:“是年轻爷们。”   她大概以为马上要被李夕月打趣了,已经做好了立起眼睛呲达她的准备。   但李夕月今日很知趣,是很认真地回答:“若是年轻爷们,确实要用几个颜色跳一跳才鲜亮。好看莫过于红色,不同的深浅绣出点层次来,在花瓣的尖端染一染一样;蕊里可用些松绿和柳黄色搭配,不抢正色,又不会单调,或者,也一例用红色,就像青花釉里红的配色似的,想来也很大方。”   白荼拿出几绺深浅不同的红色丝线比了比,点点头说:“按你说的,用红色试一试。”配好线色,认认真真开始绣花。   李夕月打量着白荼。二十四五岁的姑娘,不是什么美人,也没有十七八岁的那种鲜亮娇嫩,但身上有一种文雅娴静。她明年就应该可以放出去了,若是真的由皇帝指婚给徐翰林,也是绝好的一门姻缘。   李夕月有些羡慕她。   突然,白荼叹息了一声:“哎,夕月,我真羡慕你。”   “啊?”李夕月惊讶,“我正在羡慕姑姑呢,姑姑怎么倒羡慕我?”   白荼大概也觉得惊讶,反问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李夕月搓着手指,微微噘嘴:“姑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呀!”   白荼笑了:“回家嫁人,又是到个陌生地方去,有什么好羡慕的?”   想想好像也是。   旗下姑娘在家里尊贵,因为都有可能被选成皇帝的嫔妃或王公的妻室,都有可能一步登天,在家里都是“小姑奶奶”的存在;但一旦嫁了人,千古不易地伺候公婆、伺候丈夫、伺候小叔小姑,生了孩子还要照顾孩子,忙忙碌碌一眨眼就一辈子了。   “那我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呀?”李夕月说。   白荼没有说那些俗气的话,而是反问着:“愿得一心人,值不值得羡慕呢?”   李夕月尴尬:“呵呵……这谁知道呢?”   白荼说:“我知道。他是个痴人。动了真心,就犯痴。”   李夕月无语凝噎:“……”   心里却不由跟着她的话茬儿开始想:这又是怎么样一种毛病呢?   还没想完,养心殿的小太监在她们屋口敲门:“姑娘,万岁爷在准备着去文华殿听经筵了。”   “了不得!”不觉说话耽误了正事,两个姑娘手忙脚乱地放下针线,手忙脚乱地到茶房取茶叶、取玉泉水,要赶在前面把经筵的茶水准备好。 第70章   每年八月到冬至的经筵秋讲, 是皇帝探究经史,以古证今的求学仪节。给皇帝讲课的通常都是大学士,而六部、翰林、御史、大理寺卿等中学问高深、道德纯粹的人担当侍讲——通常不大讲究官品, 而以学问水平为第一位。无论是知经筵事还是侍讲学士,都可以以“帝师”自矜, 所以大臣们都以此为荣, 皇帝身边团结起的一批文士力量还不小。   李夕月看文华殿进去的人真是不少, 而行过礼之后,就只有主讲官一个人的声音了。讲的是什么她也听不清,这会儿和文华殿外茶房的小太监一起赶紧烧水, 而白荼则在一边一个茶碗一个茶碗地分茶叶。   约莫一个时辰, 里头才讲完了,所有参讲、侍讲、旁听的大臣都会在文渊阁赐茶,但皇帝通常还余兴未艾, 留人在文华殿的次间或梢间继续交谈。   一通忙碌之后,白荼轻轻捅一捅李夕月:“万岁爷还在文华殿呢, 咱们给他送茶吧。”   李夕月忍着笑问:“为什么是‘咱们’?”   白荼知道她使促狭, 轻轻拧了她肉一把,咬牙道:“死丫头, 里头不止一个人,一个人送茶不方便。”   其实, 里面就算有十七八个人,娴熟的奉茶宫女一个人也能把茶送进去, 送得好好的。   李夕月故意“哦”了一声:“明白了, 里面两个人,可以一人送一碗茶。”   白荼脸微红,不做声, 又拧了她一把:“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两个人捧着茶盘到文华殿次间,里面传出昝宁和另一个人的谈话声:   “鹤章,今日朕这份御论,做得如何?”   那位叫徐鹤章的翰林说:“皇上立论古雅,内容却很实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民瘼之重,不能不叫人悚然惊觉。可惜堂上衮衮诸公尚未觉得,嘴上说要养民生息,实则并没有养民生息的举措出来。”   李夕月一瞟身边的白荼,白荼脸比方才还要红,顿着步子似乎在听里面的回答。   “比如?”   李夕月一听,刚刚还是谈经史,这接下来是要谈国政了?她们在这儿岂不尴尬?于是赶紧先扬声:“万岁爷,奴才白荼、李夕月过来奉茶。”   里面的声音果然戛然而止,少倾昝宁道:“进来吧。”   两个姑娘得到吩咐再稳稳地挑开门帘依次进门,然后捧着茶盘和银壶先稳稳地在门口蹲安。   昝宁见她们两个进来,先问了句:“外头人色都清爽了吧?”   白荼答了声:“是,侍讲和旁听的大臣们已经喝过茶离开了,伺候文华殿的太监都站得远远的。”   于是昝宁毫无顾忌地继续往下说着:“今日进讲,这些个人还是一个个仁义道德的模样。军机大臣刘俊德,一直以道学自居,进讲讲得自鸣得意。朕只差没问他脸上:‘为保一个黑心狠毒的贪官,睁眼瞎一样不顾另一家子的家破人亡,算是什么道德文章?!’”   徐鹤章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本来谈道德文章的,首先是要自身‘仁者人也’,连这点都做不到,其他一概免谈!可谓是……”   他顿了顿,看了看两名宫女,还是把最严重的评价说了出来:“可谓是伪君子!”   昝宁亦是摇头叹息:“先帝留给朕的辅政大臣,原以朕小时候开蒙的师傅张莘和为翘楚,不仅是大儒,更是本分的君子——可惜啊……”   君子通常斗不过小人,帝师张莘和,早在皇帝亲政之初,为礼亲王排挤,一把年纪了,在京中实在待不下去,求了外放,这些年以年岁已高为由,不肯管督抚那些繁杂的事务,只主一方学政,另外自家开一座书院讲讲经学。与张莘和关系亲近的几位大多也离开了京城,最惨的一个被按了罪名发遣军台,据说在军台提督幕下。   徐鹤章呷了一口茶说:“两江的奏报终于‘找’到了,皇上看到了吧?”   昝宁点头:“看到了,不知用了什么样的幕僚写的折子,居然能够错漏百出、疑窦重重——不过听说两江的藩司和臬司都和吴唐不对劲,也说不定特意放出来的‘刀笔’。”   又说:“更关键的,江宁织造和苏州织造的密折,都说‘风闻案情不确’。”   徐鹤章沉吟道:“礼邸的意见是?”   昝宁说:“礼邸自然认那份错漏百出、但为吴唐手下知府说话的奏报,打算结案。更可恨的是,还不肯放过已经就木的人——非要问陈如惠‘职官失却国体’的罪过,想着连身后的哀荣都要褫夺掉,大概是怕吴唐等人丢脸吧?”   李夕月在一旁听,再把前面的连起来想一想,居然也大概听明白了、想明白了。   候补知县不补实缺时,常常调剂一些任务给他们,算是短差。   这个倒霉的陈如惠,接的短差是检查户部派下的赈灾粮食有没有都到受灾的地方。大概发现了赈灾钱粮的猫腻儿,又不肯接受知府的贿赂,打算据实陈奏,就“被自尽”了。   大多数人都觉得里头一定有猫腻儿,但那知府是吴唐提拔的私人,吴唐硬是要保住他,昧着良心给“自尽”定了论。而礼亲王因吴唐是他的私人,所以不能不官官相护,也强硬地认定了,还做出个“铁案难翻”的样子来,打算糊弄天下悠悠之口。   李夕月心想:果然拉帮结派不好,大家就像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彼此照应,但也彼此遮掩,一旦拔起一根萝卜,就会带起一串儿泥。皇帝想对付礼亲王,揪着这件事顺藤摸瓜,即便摘不掉礼亲王的铁帽子,至少也可以折了他的羽翼。   她于是也觉得有些激动起来,期待着皇帝胜利的那一天。   但是徐鹤章泼了瓢凉水:“但是,现在的难点是,两江写份皮里阳秋的奏报,两位织造都是‘风闻’,皇上若无实据,如何去驳?”   他自己先考虑了一阵,还是摇摇头:“吴唐肯硬保知府黄瀚,礼邸肯硬保总督吴唐,就是吃准了大家畏惧这上下一体的‘链子’,知道翻案亦无望。皇上您想,礼邸为何非要问责于已经自尽身死的陈如惠?无非就是警告他的家人,让他们知道怕惧,不敢出头——出头了,礼邸自然有更狠的法子来对付他们。”   “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徐鹤章最后转了句文,眉头也皱了起来。   李夕月忍不住就“咝”地倒抽了一口气。   惹得昝宁、徐鹤章和白荼都回头看了她一眼。   李夕月知道这是大过失,忙跪下认错:“奴才一时听得入神,不合发了怪声,请万岁爷责罚。”   昝宁对徐鹤章笑笑:“这两个都是朕信得过的人,没事。”   又特意再次指了指白荼:“这次为朕立功的白其尉,就是这个宫女的父亲。现在不能急着酬酢,但朕心里都明白。”   笑融融,若有深意地望着徐鹤章。   徐鹤章的注意力当然被转移到白荼身上了,瞥见这是个沉稳、宁静,看着就贤惠端庄的姑娘,居然脸也一热,赶紧低头呷茶,嘴里乱以他语:“啊啊,白章京真是叫臣深为佩服。一颗正直心,却又不迂。拟旨的文章臣也见过,鞭辟入里,字字刚强,文如其人!”   白荼款款上前,给他已经喝得空空的茶碗里注了水,然后屈一屈膝笑道:“蒙徐翰林那么夸家父,奴才是做女儿的,没有其他法子感激徐翰林,只能借万岁爷的玉泉水和君山茶,借花献佛谢过徐翰林了。您请慢用。”   徐鹤章不由又一次注目过去,很快垂下头,掩饰地喝了一口茶,结果被烫到了舌尖,和李夕月一样发出“咝”的怪声儿,这下子真是闹了个大红脸了,连连和昝宁请罪。   昝宁哈哈笑道:“鹤章你也大方些嘛!”   看看白荼又说:“虽不知这件事何日才是终了,但白荼离出宫不过一年。她父亲若在军机上升一升,你自己若在翰林上也升一升,朕再下旨指婚,想来必定是门当户对了。”   这下,连白荼的脸都红透了,只是她不敢像李夕月那样还时不时在皇帝面前耍个小脾气、撂挑子就跑,只能把头垂得低低的,蚊子叫一般说:“万岁爷可别拿奴才取笑……”   “这有什么取笑的?”昝宁笑嘻嘻的,对徐鹤章说,“死去的陈如惠是个有刚骨的,不知他的家人的骨头是不是也能敲得铮铮响?自尽明显不实,只要肯上控,就有翻案的机会。”   他低头忖度了一会儿,对徐鹤章和白荼说:“这点,朕再想想。——白荼,刚刚徐翰林说想到后面文渊阁看看有没有孤本的宋书,你熟门熟路的,你领了他去。”   李夕月比白荼还欢欣鼓舞,一眼一眼地瞟着她。   白荼倒很稳得住,面不改色,稳稳地蹲安,然后打起帘子候着徐鹤章:“徐翰林请。”   徐鹤章紧张得一头撞门框上,嘴里还在客气:“不敢不敢,这帘子重,没的酸了姑娘的手……”   白荼看他额角起了个红彤彤的包,忍着笑,但很肃穆地说:“徐翰林别客气了,您在先。”意思是,您赶紧地出去,我就不用举着帘子了。   他们俩出去,李夕月也乐呵呵的,不等昝宁发话,自己颠颠儿地到门边,揭起一角帘子看了看,然后说:“他们俩去后头文渊阁了。”   昝宁好整以暇地问:“这会儿外头人多不多呢?”   李夕月说:“不多!这地方真僻静。文渊阁前就几个太监,都不能进去,低眉顺眼地好像都要打盹了。嘿嘿……”坏坏地笑着,想象着白荼带着徐翰林进到安静而空阔的文渊阁里,在那些书架子中间,两个人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昝宁伸了个懒腰,起身像要散散步似的。   没成想散了两步,突然一个健步窜过来,饿虎扑食似的把李夕月给揽在了怀里,在她耳垂边低声说:“嘿嘿,真好。这地方又安静又没啥人,小太监都快打盹了。你可别发出太高的声音把他们吵醒了……”   反手把次间的门一闩。   顿时,兔子遇上狼。   羊羔遇上老虎。 第71章   这地方空阔, 要发出什么动静,只怕回声传出去都够呛。   李夕月被他揽着,那么高的身子压顶而下, 她不觉背就靠在楠木的门扇上,楠木的香气和他身上的龙涎香一道传入鼻子里。   躲不过, 也就不想躲了。   见他有垂头靠过来的意思, 李夕月索性一踮脚尖, 伸手先捧他的脸。少年郎光润紧致的肌肤,还有早晨剃过现在又长出来的刺刺的小胡茬儿,摸起来有趣得紧。   她仰首笑道:“万岁爷想干什么?”   昝宁低头说:“你说呢?”   头也未免垂得太低了, 嘴唇就在她鼻子边, 她干脆再仰一仰,吻了上去。   两个人都像刚刚尝过甜果子的孩童,吃了一次不够, 还得第二回 、第三回……好像永远吮不尽那甜蜜似的。   要不是透不过气,还真不愿意分开。   分开了, 皇帝在微微地喘气, 而李夕月觉得两条腿发软,两条胳膊也只有靠着挂在他脖子上才能撑住自己勉强站着。   男人的本性, 到了这程度很难自制,刚刚喘了两口, 气匀过来了,接着又密密地亲吻她脸颊上其他地方的肌肤。手也有些不安分, 上上下下, 弄得李夕月有点害怕了。   “万岁爷,这可不大好吧?……”   “怎么不大好?”他说着,手上依然故我, 毫无收敛。   李夕月只能正色道:“奴才还要名声呢。”   皇帝有些悻悻的,撒开手然后赌着气说:“说得好像我不给你名分似的!”   细想想,大概还是她没考虑好,但此刻心里有气堵着,顿然难以理解她的苦衷,而是气哼哼道:“好像我怎么亏待了你似的!我这里是地狱?出宫了就是天堂?”   李夕月见他发火口不择言,不敢多言,揉着衣角不说话。   而昝宁看她这滚刀肉一样无所谓的模样,心里狐疑,却不由联想:心心念念想出宫,莫非还是指望着她那个邻居会有一天来娶了她去?好在民间自在潇洒?你怎么想得这么美呢!   男人与生俱来的强取豪夺的心思“腾腾”地涨了起来。   李夕月偷眼瞥他,只觉得他目光凝重,是日常思考国家大事时那种肃杀审慎的神色,却不知他却是在揣测她的小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昝宁容色里松动了些,依然是国君的模样,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饿了,你有没有带点心?”   李夕月忙道:“有的,一总放在茶房里,饽饽和软糕用‘五更鸡’蒸着,其他可以凉食。”   “去拿吧。多拿些,一会儿赐给徐翰林一道尝尝。”   李夕月的点心盒子取过来,恰好看见白荼也引着捧着一手书的徐鹤章过来谢恩。   到了次间里,李夕月打开梅花攒心盒子,昝宁就招呼徐鹤章:“鹤章,忙活了半天应该饿了,吃点点心,一会儿还得替朕办事,晚饭估计早不了。”   徐鹤章和皇帝倒似知己好友一般,谢恩之后也大大方方地吃点心。   昝宁看了看李夕月和白荼:“你们俩先出去一下,朕还有事和徐翰林说。”   出了门,女孩子自然首要是“八卦”。   李夕月兴奋地问:“刚刚怎么样?”   白荼反问:“什么怎么样?”   “哎呀!”李夕月笑着,“小姑独处,你说我问的是什么?”   “人家可是个端方君子!”   李夕月不敢嬉笑了,心想:不会是徐鹤章觉得白荼配不上他这煊煊赫赫的翰林院编修?对白荼冷淡了?   仔细看看白荼的神色,她绷着脸,故意面无表情的,但眉梢的那一丝春意真是藏都藏不住!   李夕月又放肆起来:“姑姑,我又没问徐翰林是不是对你做了不端方的事,只是问你们聊了点什么?借几本书,借了这么久?”   白荼啐道:“小蹄子,少给我瞎胡扯。我们聊什么?我们基本没说话。文渊阁几十万册书,借几本得找半天,不信,你亲自去找找看!”   “我才——不——信——呢!”李夕月拉长了声音。   终于惹得白荼拧了她一把:“不信拉倒!”   两个人还在悄悄笑闹,突然听见皇帝喊人,匆忙奔去一看,李贵已经进了门,而后昝宁披上了貂皮的端罩,手里亦是两本书,和徐鹤章一道出了门。   他随手把书递给李夕月:“朕去太后那里请安,你把书带回东暖阁去,晚间朕要读的。”   东暖阁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李夕月看了看地上一成不变的规矩草,把两本书放在皇帝读书常坐的炕几上,又把他几支御笔摆得整整齐齐的。   有那么一点点累,她坐在条炕边的脚踏上,在他的地方静静地想他的心思。   想到两个人之间的热吻,她就脸发热,心里却揣着一只小兔子似的,毛茸茸、暖烘烘、一跳一跳的挠得痒痒。   若是从了他,会怎么样?   她害羞地想在阿玛的书房里偷偷翻出来的那些话本小说,有些还真是写得直白,恰似给她做的启蒙。   始于亲吻,继于宽衣解带,然后红绡帐中,鸳鸯被里,那屡翻红浪的模样……   想了一会儿,觉得好羞人!自己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尽在想这些?!   但是忍不住还是幻想,他宽衣时她惊鸿一瞥,看见他肌肤白皙,穿着衣服虽然显得瘦,其实还是有些肌肉的;他的怀抱总是那么热,被他拥着时宛如裹着暖融融的大被子,又像贴着热腾腾的香熏笼……   突然,她猛地听见门外的叫吃声,原来皇帝已经回来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刚刚站好,李贵已经打着帘子让昝宁钻了进来。   他看见小姑娘站在他的炕几前,脸色红扑扑的,不由笑问:“怎么在这儿?”   李夕月期期艾艾:“奴才刚刚把万岁爷的书放好。”   “这好半天,才放好一本书?”他挥挥手,人精儿李贵立刻一声“嗻”退了出去,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   皇帝解端罩上方的扣子:“外面挺冷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里头地龙好像还挺暖和?看你脸红彤彤的。”   李夕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是热乎乎的。   她心道:惭愧惭愧,这不是地龙的功劳,而是自己胡思乱想的“功劳”。   昝宁的手指好像冻僵了,半天都没解开领口第一颗扣子,最后自己自嘲地笑:“真是,这种光面儿金的扣子实在是太滑了。”   李夕月自然而然地上前:“奴才试试。”   伸手帮他解开了扣子。   端罩是毛皮向外的氅衣,紫貂皮毛又松又滑,越发衬得他脖颈白皙。端罩褪下,感觉上面似乎结了霜似的,果真是冰冷冰冷。想来他人应该更冷。   李夕月说:“奴才倒点热茶给万岁爷捂捂手吧?”   昝宁点点头:“还要两个手炉,一个暖手,一个暖脚。点心匣子也要,弄点热点心,热糕热饼什么的,都要甜的。”   看了看李夕月,又笑:“你要是想吃点咸的羊肉饽饽,也行。”   “奴才不饿。”李夕月说,“姑姑说奴才一入冬,贴膘似的开始长肉了,不敢再没命地吃了。”   昝宁不由笑:“听她胡说,我觉得你不胖不瘦刚刚好,再瘦——”他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想什么坏主意,说了半句就不说了,而是挥挥手道:“冷得还没缓过来呢。快点把手炉取来。”   他的东西由不同的宫人收贮,李夕月跑了一圈,把东西找齐了,一件一件吩咐人送了过去。她最后是端着茶碗,提着点心盒子,给他送点吃喝的。   进门就见他已经盘坐在条炕上看书了,怀里捧着一个鎏金手炉,用绒布绣花的袋子盛着;脚下还踩着一个。但蜷缩着,好像还是挺冷的样子。   “万岁爷喝点热茶吧?”   昝宁点点头,缩了缩肩膀,伸手端过茶,捂着手饮了几口。   “万岁爷今儿是不是疲累了?”李夕月关心地问,“要不要用点点心,还热乎着呢。”   昝宁也点点头,在打开的点心匣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一块他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豌豆黄,吃了两口皱眉:“嫌甜。”   又挑了一块玫瑰糕,吃了两口吐出来:“感觉怎么粘得肠胃里不舒服?”   李夕月不由就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倒是凉冰冰的。   他像个生病的小孩子一样,大约是怕吃药,还挺不高兴的:“干嘛?我不是好好的?”   李夕月也只能跟他赔笑:“是啊,奴才看万岁爷有些精神不振,担心呢。”   “你担心我啊?”他挑挑眉,“我倒真挺冷的,这手炉不行,不暖和,你来给我焐焐。”   反应还挺快,力气还挺大,一把把李夕月拽在他怀里。   李夕月一摸他的手炉——明明是她看着小太监装的银螺炭,明明暖得发烫——他却理直气壮地嫌弃,然后把手往李夕月胳肢窝里一伸,笑道:“这里暖。”   李夕月哭笑不得。   这感觉吧挺奇怪,说暧昧吧,也算不上暧昧的地方;说不暧昧吧,他一个大男人把手伸在女孩子的胳肢窝里算个啥?   “万岁爷,”她好言好语地警告他,“这成什么样子啊?您要嫌手炉不热,奴才重新给您加炭去。再叫小太监给地龙里再加些炭火好不好?”   “多此一举!”他毫不客气地批评她,“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可这样……”她好容易想出一条理由,“万岁爷不方便看书啊?”   昝宁想了想,伸手拿过书递给她,理所当然地说:“给朕捧好举着,叫你翻页你就翻页。”   他继续美快地把双手窝在她胳膊底下,下巴戳着她的肩膀,指挥着:“错页了,是第三十二页。”   李夕月忍了一会儿,感觉他的手开始不安分了,越伸越往前;耳边就是他的呼吸,越来越热、越来越急促。   她把书一丢,撅了嘴:“奴才手酸,当不了这个书架子了。”起身一避。   他重心有些不稳,撑着桌子才没栽下去,也不高兴了:“李夕月,我又想揍你了啊。”   李夕月也不高兴,嘟嘟囔囔地:“万岁爷,您也得为奴才考虑考虑。谁喜欢这样子啊!”   昝宁说:“我对别人,还懒得这样子呢!也就是你……”顿了顿,又说:“真是,我这阵子想着你,都叫了多少回‘去’了,即便是翻牌子,你也懂的。还说我不体谅你,你又体谅我了吗?我一个大男人家……”   李夕月觉得他无理取闹,小声说:“奴才又没让您这么着……您该当翻牌子,该当让主子娘娘和小主子们侍寝,奴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别说不关奴才的事,就是关奴才的事,奴才还敢不愿意是怎么的?”   昝宁顿时立起两条长眉。   李夕月想:糟了,自己现在说话是有点没大没小的,得怎么哄他才行?   刚转了一张赔笑的脸,就听外头敬事房太监在问:“万岁爷,丽妃娘娘在寝宫那边问,万岁爷一会儿是不是还看书?她给您又加备了个手炉。”   其实是变相地催问:“万岁爷,您来不来睡啊?我可候着呢!”   李夕月伺候了这么久当然明白了,他今天翻了丽妃的牌子——自去慈宁宫回来就一脸不乐,大概就是因为这么条懿旨吧?   “不看书了,朕就来。”昝宁回答道。然后叹了一口气,极缓慢地起身。   李夕月顿时被打脸了,因为她立刻觉得胸腔里又酸又苦,心里直为皇帝抱不平,觉得他未免太惨了。刚刚那几句“关奴才什么事”,已经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主子今日累了,她们也该……”她忍不住要说话,嚅嗫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把话说完,“也该多体谅着万岁爷一些,真是……”   昝宁自嘲般笑了笑,伸手捏了捏李夕月的脸颊,但说话真是刻毒:“李夕月,你刚刚说的,不关你的事,即便关你的事,你敢不愿意还是怎么的?”   李夕月倒噎一口气,心疼,脸还“疼”,满腔无处安放的酸意。 第72章   皇帝翻谁的牌子, 即便是皇后也无可置喙。   按规矩,皇帝临幸嫔妃,需告知皇后, 在敬事房的起居注上用印,然而也就是盖个“皇后之宝”, 没哪个皇后敢拦阻皇帝, 给自己落个“好妒”的骂名的。   然而李夕月心想, 丽妃不得宠和皇后类似,却被选中了,除非牌子是他瞎翻的, 不然就是太后的示意了。   想想结了婚, 还得捏着鼻子睡自己厌恶的人,这比小时候挑食,被额涅捏着鼻子塞难吃的煮白菜和煮萝卜还难受啊。   李夕月又想:要是我出宫后, 亦武没能等我,已经在他额涅的授意下娶了媳妇, 我是不是也会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会不会新婚之夜盖头一揭——我的天!这是怎么样一只蘧篨(蛤。。蟆)!然后也没办法, 忍着恶心跟他睡一辈子?   她打了个寒战,有点明白过来白荼说的“愿得一心人”是什么意思了。   她回屋子里, 心里有无数的叹息,进门见白荼居然还没睡, 还在做女红。她实在佩服白荼的勤快,随口问:“上次那荷包已经做好了吧?又做新的?”   头一伸, 咦, 还真是新的,老绿色的一块帕子,角落里一只白鹤、一座高楼、数点明星, 花样虽小,精致得要命,纤毫毕现!   李夕月问:“姑姑,上次那荷包呢?能不能给个样子让我学学。”   “学学你要送给谁啊?”   李夕月说:“不送谁,就是觉得样子好看,想仔细琢磨琢磨。”   白荼头一低,灯下看不出脸红:“没了。”   “啊?”李夕月愣了一下,一会儿想明白了,又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今日终于有机会送出去了。噫,一路青莲,真是好寓意呢!”   白荼笑啐她一口:“少胡吣!别看你会配色,这针线功夫上还粗糙些,既然你闲得慌,以后回来也给我做活计。”   宫里宫女伺候主子的任务其实不算很繁重,但很多时间要花在做各种针线活计上——刚入宫时为主子做、为姑姑做,待了几年后就为自己做,心灵手巧的宫女最讨女性主子和姑姑的喜爱。   白荼倒不是想着让新宫女给自己做活计,而是接着笑道:“等你也有人送荷包、送绢子了,就不会笑我了。”   李夕月想:做给皇上啊?不觉咬了咬嘴唇,勾画着他日用的那些“活计”的样子:都很精致,配色低调,一点俗气都没有,一看就是织造府送来的好东西。要是自己做,他估计是看不上。   不过,要是也绣块手帕,说不定他会喜欢。绣龙吧,太张扬了;绣个花儿草儿的又太女气;绣什么好呢?   想了半天,突然觉得屋子里静得奇怪,一看白荼正含着笑在看她的傻样,还问:“哟,夕月,想什么这么出神儿啊?”   李夕月像给捉了赃的贼,顿时脸红:“没想啥呀。”   “哦!”白荼好整以暇地慢慢拉绣花的丝线,“我还以为你在打算绣个什么给心上人呢。”   突然又问:“你心上人是那个邻居?叫什么来着?”   李夕月“啊?”了一声才说:“那怎么能叫‘心上人’嘛,就是小时候隔壁隔,经常一起说说话,有时候母亲间串门,也带了我们去,熟人而已。”   白荼本就是故意套话,所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拿针擦擦头皮,不紧不慢地继续绣着她的白鹤,嘴上说:“算是……青梅竹马?他叫什么呀?”   李夕月想,老老实实告诉白荼也好,不然准以为我藏奸。于是说:“叫亦武,老姓儿是瓜尔佳氏。”   “家里也是内务府?他自己有差使不?”   “也是内务府的,而且他阿玛和我阿玛一样是广储司的。”李夕月回答,“他身上有差使,是哪个王府的戈什哈来着?”   她还真是记不得了。亦武十六岁从官学学成,也参加官学的考试和大挑,后来只知道被一个挺大的王府挑了去当亲兵,极有面子的事!   当时隐约记得他额涅他他拉氏激动得不行,特意摆了酒,过后一个月都能常听她拉着人吹自家儿子的优秀聪慧。   她额涅谭氏当时也难免对手帕交是羡慕嫉妒恨,天天长吁短叹看着李夕月的两个弟弟:“这两个怎么就这么小呢?怎么还满地滚着玩泥巴呢?什么时候能像亦武那么出息呢?”   叹息之后,目光肯定盯准了自己的男人,气不过就拿李得文撒气:“就是像你!孩子那么贪玩,简直跟你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李得文,我可告诉你,赶明儿这俩崽子要是进官学还这么贪玩,我可就把你的蛐蛐罐子、鸽子笼子、鹰架子……全部给扔咯!”   她阿玛呢,无奈地在那里摊手:“可这怎么都成了我的错呢?”   …………   白荼点点头说:“好嘞,倒是门当户对的。他说了等你出宫啊?”   李夕月有些嚅嗫:“说……是说过,但是他们家也是当家奶奶(主母)说了算,亦武的额涅可是个强悍性子,一张嘴不饶人的。所以,也就是说说,他额涅同意不同意,天知道呢。”   白荼又点点头,慢慢把鹤翅上的两根乌羽绣好,自己拿着左看右看终于满意,才说:“睡吧。”   李夕月刚宽下外头大衣裳,突然听见外头有些喧闹。   她伸头朝外看了看,听见李贵在喊:“御医到了,茶房有人吗?赶紧着烧水!”   李夕月不由就把刚解开的外衣又穿上了,不放心地说:“我去瞧瞧,在传御医呢,不知道怎么了?闹哄哄的。”   白荼先也打算一起,见她倒是主动,反而不动了,说:“行,你缓着点,若是忙不过来,就打发个小太监来叫我。”   李夕月先赶到茶房看了一回火——洗用的水和喝茶的水是不一样的,喝的茶得另烧。等不及银铫子里水开,她切切地嘱咐了另一个看火的小太监帮忙照看火候,然后拎着之前灌好的茶,飞奔到皇帝寝宫那里。   丽妃已经穿好了衣服,头发随便挽着,在那里抹眼泪,喃喃地说:“皇上进来就是说头疼、浑身酸痛,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是我连碰都没碰他呢,真不是我弄出来的事儿。”   御医刚到,跌跌撞撞放下药箱,进门给皇帝诊脉。   李夕月和其他人在外面观望,御医不发话,李贵不让所有人进去,干着急也没办法。   好容易御医出来了,对李贵招招手,又对其他人说:“谁先给万岁爷送盏热水?”   李夕月当仁不让,拎了拎手中的银壶:“奴才来。”   跟着李贵一道进门了。   昝宁躺在御榻上,脸色不怎么好,嘴唇尤其干燥。李夕月先还有点点疑心他又是装的,但确实这脸色装不出来,她顿时有些心疼,上前扶着他说:“万岁爷,喝点水吧。”   而御医在和李贵说话:“李总管,万岁爷左手脉象浮紧,右手亦滑,舌苔薄白,人体虚浑身酸痛,应该是外感风寒的症状。方子一会儿就开来,用建曲煎老姜做引子,若是不发烧,吃几服药就好了;但若是半夜发烧,就不知得病几天了。”   说完,出门到外间开方子。   李夕月忍不住伸手就去探昝宁的额头。   这会儿,额头还是正常的温度,病征还没全发作得出来。外感风寒也不是重疾,但她瞧他浑身无力的样子,忍不住有些难受。   扶他起来喝了几口水之后,李夕月说:“奴才给万岁爷煎建曲老姜汤去。”   昝宁虽然有些不舒服,但头脑还清醒得很,立刻说:“少放些姜!”   “姜得多才起效!”   “我讨厌姜的辣味!”   “不行!”李夕月仍是诤谏的模样,“为了身子骨,良药苦口利于病!”   眼见都得吵架了,李贵上前拉了李夕月一把,瞪她一眼,又对外头撇撇嘴,示意御医就在外间开方子呢,一争执只怕都听见了,小宫女这么跟主子说话,不怕御医犯嘀咕?   李夕月耸了耸肩,嘴上不说了,但行动上可没遵旨。   她到茶房,大大地切了六七片老姜,又放建曲,水滚后又煎了一会儿,最后加上多多的红糖,怕他嫌辣,又煮牛奶、热酥酪,最后挑了昝宁爱吃又不腻的点心和蜜饯,放在一只攒心盒子里,气喘吁吁给他端了进去。   御医的方子已经开好了,煎药例由御药房煎制。   丽妃也进来了,在旁边一脸心疼,对着昝宁嘘寒问暖,似乎要留下了照顾他。   李夕月虽然有些不快,但心知这是皇帝的正头嫔妃,是她只能仰视的人,更不敢有半点不快显露出来,小心地把装姜茶的瓷碗端过去:“万岁爷,姜茶。”   丽妃自作主张地从李夕月手中接过姜汤碗,用小匙搅了搅说:“皇上,喝点姜茶吧。奴才伺候您。”   李夕月只能在后面打打杂,跟李贵一起把昝宁扶起身,背后披上棉袄,再用引枕靠好。   丽妃刻意讨好,用小匙舀起一勺姜茶,还吹了吹,正欲递送到昝宁口边,就听见他冷冷地说:“好好地你吹它干什么?口水星子会掉进去的!”   丽妃一脸尴尬,手顿在半空。   李夕月赶紧拿了个唾盂,让她把这一匙姜茶倒了进去。   丽妃换了一把小银匙,重新舀了一匙,这次只能干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温度差不多了,送到昝宁的唇边:“皇上,喝吧。”   昝宁张口喝了半匙,皱眉道:“好辣!”   本来嘛,嫌辣就吃块点心或蜜饯压压味道。但丽妃是扭头对李夕月横眉骂人:“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把姜茶炖那么辣?!”   李夕月被她骂得只能跪下认错:“奴才知错了,原是担心万岁爷的身子,想着多些姜好去寒气。”   昝宁却不说话,瞥了可怜兮兮的李夕月一眼,眉眼生寒。   而丽妃做张做智地要了砂糖添进去,又兑了凉水,自感辣味淡而甜味足了,方始喜滋滋又喂:“皇上,这下该好了。”   昝宁喝了一大口,在丽妃摆出笑脸的时候,突然一口全喷在她簇新的杏红色缎子绣花袍子上,然后皱眉说:“更难喝了!甜得发腻!而且茶汤这么凉,是治外感风寒的么?!”   丽妃冷不防被他喷得袍襟全湿透了,尴尬得脸通红,一会儿又发青。嚅嗫着正不知讲什么,皇帝暴怒地斥道:“出去!朕死了也不用你管!”   丽妃那发青的脸又顿然发白。   李贵怕她想偏了心思,忙一边把丽妃往外掇弄,一边在门外和气地劝:“丽主子,您担待!万岁爷生病了脾气不好,以往也这样,您懂的……多海涵吧,咱不能和病人计较,更不能跟生病的皇上计较,对啵?”   丽妃的眼泪一下子挂下来。   不过,昝宁脾气不好,喜怒无常,而且对后宫说话难听是众所周知的,丽妃知道李贵说的没错,确实也没法和皇帝计较他的恶脾气,只能自己到燕禧堂的围房里安睡,至于在被窝里掉了多少眼泪,别人也不得而知。 第73章   李夕月咋舌看昝宁对丽妃一顿发作。   发作完, 他好像累坏了一样,喘着气闭上眼睛,半晌不说话。   李夕月只能小心地问:“万岁爷, 姜茶还有多的,奴才再去盛一碗来吧?是不是要稍微淡一点?”   昝宁阖眼说:“就这样挺好的。良药苦口利于病, 辣点还是忍得住的。真是, 碰到这样可恶的人!”说的自然是丽妃。   突然想起来什么, 睁眼看了看跪在一边的李夕月,埋怨道:“还跪着干什么?而且还跪在硬邦邦的地面上!不会找块毡垫么?笨死了!”   李夕月早就拿他那嘴没办法,自嘲地笑了笑:“笨是没法子了, 吃了万岁爷三斤核桃也没用。您好生养养神, 奴才把姜茶盛来,还有牛乳也得再热一遍。”   她用最快的速度热了姜茶和牛乳,回到屋子里看到昝宁闭着眼睛斜靠着引枕, 好像已经睡着了。   她凑近瞧一瞧,还小声叫了两声“万岁爷”, 他也没有动静——真睡着了。   李夕月不放心, 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呀!火热火热的!他的烧这会儿发起来了!   她不敢怠慢,赶紧到外头叫了李贵和值守的御医。   御医过来再次把了脉, 凝神半晌后说:“脉象差不多,是热度发出来了, 也不是坏事。只是晚上照应的人要辛苦,凉手巾要经常换, 烧退下去后还得仔细调养一阵。”又说:“方子里几味药, 我再换一换。姜茶还是照吃。”   说话间,昝宁又醒了,对御医道:“浑身酸痛得紧……”   御医说:“正常的, 多喝水,实在难受就按摩按摩。万岁爷放心,仍只是外感风寒,不要紧的,您好好休息,多喝些水,别着凉是正理儿。”   御医出去换方子煎药,李夕月再次伺候昝宁喝姜茶。   他一脸恹恹无力的模样,就着李夕月递过来的银匙喝了一口,辣得攒眉咧嘴,哈了半天气才鼓足勇气喝第二口。   李夕月看着他都心疼,他倒没想象的娇气,硬是一口一口把他最讨厌的姜茶给喝了下去。   最后一口见底,李夕月忙拿了蜜饯和点心来:“快,万岁爷吃点甜的压压味道。”   昝宁挑了个糖渍金桔,含在嘴里话也说不清。李夕月侧着耳朵问:“万岁爷吩咐什么?奴才没听清。”   李贵说:“万岁爷说,今儿叫你值夜。”   李夕月只犹豫了片时,就脆生生答应:“好的,奴才照顾万岁爷。”   看昝宁这可怜的小模样,她心一点都硬不起来。反正他这副样子,想必也没法做其他过分的事,自己横竖不过辛苦一晚上,能照顾得他病体痊愈,她自己也能心满意足了。   李贵交代:“汤药大约要一个时辰才煎得出来。凉手巾搭额头,大概一刻钟得换一次。若是身上酸痛得厉害,还需按摩。水得多喝,一醒就喝。”   李夕月不停地点头,暗暗记着晚间得做哪些事来照顾病人。   李贵又说:“行嘞,外感风寒不算大病,只是今儿一晚上,夕月姑娘要吃苦了。”   他努努嘴:“凉水和手巾在桌子上,茶壶里是淡姜茶,御医会在外头值庐守夜,奴才今儿也多派了四个太监和两个宫女在外间值夜。万岁爷和夕月姑娘有什么事情,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管朝外头吩咐。”   昝宁有气无力“嗯”了一声,靠着引枕倒着。   李夕月和李贵一块儿帮他把枕头放好,让他平躺下来,又搓了手巾搭在额上。   李贵看看李夕月:“那你辛苦。”   李夕月点点头。   屋子里静悄悄的,李夕月忙过刚刚一阵,才觉得有些疲劳。她怕光线太亮晃着昝宁的眼,让他睡不安神,于是熄掉了几盏灯,又把帐子里层的轻绡帐给放了下来。   放帐子时看着昝宁脸色红红,眉头微蹙,睡得酣实的模样,不由多看了几眼。   病中的他很安静,呼吸虽重,人却显得弱,嘴唇上起了皮儿,叫她实在爱怜。端详了一会儿,李夕月取了茶碗,用干净的帕子沾了温热的水,小心地沾了沾他干燥的嘴唇。   昝宁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干渴的人期待着甘霖一般。   然后,他的眼睛睁开,目光纯然,不似平日深沉,他说:“嘴干。”   “奴才再伺候您喝点水吧。”   他摇摇头:“肚子里全是水,不想喝。”   “那,奴才再用帕子给您润润?”   他舔舔嘴唇:“清水润上去,一会儿就干了,而且好像更干了。”   “舔了才会更干呢。”她伸手阻止他,手触及他的嘴唇,干干的硬皮儿和柔软的肌肤——奇异的违和感。   他眼光朦胧:“你们女孩子嘴唇干,不是用口脂的吗?”   “啊!”李夕月恍然大悟,“奴才又犯蠢了。”   但接着又犹豫啊:“可是万岁爷这里有男人用的口脂么?在哪里呢?”   昝宁摇摇头:“我可不用这种女孩子的东西。”   李夕月想了想说:“那我叫个宫女去奴才屋里拿吧。奴才有一盒新的,还没开过封,干净。”   昝宁说:“我等不得。”   “那怎么办呢?”李夕月给他这胡搅蛮缠弄得没法子:横也不行,竖也不行,他要怎么样才好呢?   惟只有哄劝着:“万岁爷别急,去取一下,半刻钟的事,您再熬一会儿嘛。”   昝宁眼睛一闪一闪地望她:“夕月,你真笨哪!你今日口唇上难道没有涂口脂?”   李夕月还真是傻愣愣的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又好笑又着恼:“什么时候了,万岁爷还拿奴才开心!”   昝宁拉着她的衣袖,像个撒娇的孩子:“谁拿你开心啊。是你太小气了!就蹭你这点口脂你还舍不得?”   李夕月真正啼笑皆非,想想这会儿只能哄着顺着,不宜跟他这个病人矫情,所以警告了一下:“只蹭一下,不许瞎闹!”   昝宁乖乖地点点头,像她在家时养的那条最乖、最受宠的小狗。   李夕月俯下身,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为了把口脂涂匀,还左右涂了涂。   但她还是小看了这条“小狗”的蔫坏儿,昝宁明明是有气无力的模样,却在她刚想离开的瞬间,突然发力把她脖子一揽。   李夕月没稳得住,整个人仄身压在他身上。   他被压得“呃”了一声,犹自没有松手,反而又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李夕月努力抬了些头,埋怨地说:“万岁爷干嘛呀!没压疼您吧?”   昝宁笑道:“你想跑,我不抓呀!不疼,用力压好了。”   他在发烧,呼出的气息格外热,喷在李夕月耳边又是让她有别样的感受。   “您真病装病啊?!”   昝宁说:“发烧还装得出来啊?”   那倒是真装不出来。   李夕月用鼻尖顶顶他的鼻子:“您可真是胡闹呢。病着呢,乖乖的,好好休息。”   “我难受得睡不着呀!”他撒娇,“你脖子鲠着干嘛呀,低头!”   李夕月被他说得心一软,脖颈也一软,两个人鼻子一触,随后滑过去就是热吻。   他本来就呼吸不畅,这一顿吻下来,简直累得要喘粗气了。   李夕月翻身起来,说:“得了啊,别蹬鼻子上脸的。”   昝宁气喘匀了些,笑道:“不知咱们俩是谁更蹬鼻子上脸的。”   李夕月知道他的意思,却听得笑起来,在躺着的昝宁看来,她面藏娇羞,含嗔带媚,在昏暗的烛光下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李夕月又伺候他喝了一杯姜茶,给他换了凉手巾,掖好被角,摸了摸他的脸颊,哄着说:“好了,多睡睡,也好得快。”   昝宁说:“我要拉着你的手睡。”   李夕月踟蹰了一下:若是站着给他拉手,两人都累;若是跪在脚踏上,膝盖受不了;若是坐在脚踏上呢,腰又扭得受不了……再看看他的龙床,她可没胆子坐床边上。   但是昝宁大大方方说:“咦?这又为难了?你坐床边不就行了?要是觉得扭着不舒服——”   他坏笑了一下:“躺被窝里来就更顺手了。”   李夕月轻轻啐了一口,想想确实也不必为难自己,反正他同意了,这里又不会有人进来,坐龙床就坐龙床呗。   于是坐在他的床边,伸一只手给他,让他从被窝里伸手出来握着。   他的手心因着发烧的缘故,热得发烫。   “我浑身酸痛得难受。”他睡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皱着眉说。   李夕月想起御医说的,酸痛难受是外感风寒的病征,只能按摩按摩帮着缓解。   “奴才给您按摩按摩吧。”   昝宁点点头。   李夕月怕他着凉,只能探手到他被窝里,揉了揉他的背:“这里酸痛不酸痛?”   “酸痛。”他哼哼唧唧的,被揉捏了一会儿说:“腰里和肩膀里也酸。”   李夕月费劲地伸手给他揉。   她只给她阿玛捏过肩膀,这会儿不自觉就比较,嗯,还是皇帝的肌肉比较紧实有弹性。   她好奇起来,悄悄试了试他的胳膊,肌肉还挺硬的。   他冷冷说:“李夕月,你别吃我豆腐啊。”   李夕月脸一红,生气了:“狗咬吕洞宾!不捏了。”   昝宁龇牙一笑:“我知道你定然累了,歇歇吧。”倒像他是好人似的。   过了没多久,他又出幺蛾子,说:“夕月,我睡不着了,要听你唱歌哄我睡。”   李夕月扶额。   “万岁爷,奴才五音不全,是您说的。”   昝宁说:“我没指望好听,只是有点动静,心里不至于空落落的,有点人声儿,觉得安宁。”   李夕月今日不忍违拗他,想了想,开始哼哼唱唱:   “春伊始。东风一缕撩清泚。   涟漪满池。还皱心情如纸。   穿帘燕声,肯相告,枝头生发千红紫。   已是芳菲地。伊人知未。身边咫尺。   花间蝶儿翩作对。人何懒、者般幽寞。   闲教好景相悖。快来先折枝。   莫负了、倾城玓瓅。簪上青丝。由人去说。”   昝宁听着,笑着皱眉——大约是因为她把好好的大曲《薄媚》,又给唱走调了。   但他双目渐渐阖上,呼吸虽重,睡眠沉酣。   李夕月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身子微微地摇动,头颈微微地晃动,凝眸看着他的脸,看着熟睡的模样,想着刚刚他的使坏,想着往常他那些欺负人的模样,唱得心头荡漾,只觉得他可爱。   “还皱心情如纸。”   这情绪现在却慢慢被生出来的感情给熨平展了。又如春雨入水,涟漪渐生,一圈圈浅波荡涤;又如淡墨落纸,催画春梅,一点点暗香盈袖。   看得满心柔软之时,昝宁的眼睛突然睁开,眨巴了几下。   李夕月的歌声停了,有些担心地问:“万岁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昝宁摇摇头。   她又问:“那,是不是要喝水?”   他还是摇摇头。   而后,有些艰难地说:“我要解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下午三点二更哦~~么么各位小仙女~~~   。   感谢在2020-03-23 12:00:00~2020-03-28 08:4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殷无书、吴啊啊啊啊、春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七七 100瓶;Justsoso、可爱 20瓶;零、葫芦 10瓶;绿檀香 6瓶;奇糡傧 5瓶;智障大师傅 4瓶;冬瓜兔、Aries 3瓶;琪酱 2瓶;镜相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李夕月觉得自己没法伺候这条。   她试探地问:“万岁爷走路没问题吧?”   昝宁不高兴地说:“废话!外感风寒又不是中风瘫痪了。”   揭开被子起身。   但确实浑身无力, 一瞬间头晕目眩,幸得李夕月眼疾手快扶住了才算稳住了。   李夕月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去一旁的矮屏上够他的厚袄, 给他披上。   等他缓过来,才小心翼翼扶着他到用门帘挡着的暗间里, 说了好几声“万岁爷小心”。   里面传出的声音叫她有些尴尬, 但怕他稳不住, 也只能硬着头皮在帘子外站着,随时准备他传唤。   一会儿,帘子揭开, 他走出来, 迎面也愣了一下,嗔怪着:“你在门口听什么?”   李夕月活天冤枉:“真是……这有什么好听的?”   脸比刚刚还要红,气得不想理他。   但那个脸皮厚的理直气壮伸出手:“扶着点。”   好好被扶也就算了, 越扶越醉一样,沉重的身子直往李夕月身上靠。   李夕月忍不住说:“万岁爷, 奴才快扶不动您了, 要不要叫值夜的小太监进来帮忙?”   “不要。”他说,大概有点不高兴, 但身子竖直了,没再全力靠过来。   李夕月艰难地伺候他上了床, 又把他被角掖好,让他依样儿握着手, 然后才可以眯着眼打会儿瞌睡。   瞌睡了两下, 外头小太监说:“李姑娘,药熬好了。”   李夕月瞬间清醒了,到门口端了药, 搅和得不烫了到得皇帝身边,把他叫起来:“万岁爷,喝药了。”   昝宁睡着了,此刻惺忪得不愿意起,翻个身裹住头又睡。李夕月好言好语地劝:“万岁爷,熬一熬吧,起来喝了药再睡。喝完这药,说不定明儿病就好啦!”   叫了半天,他一脸起床气地睁开眼:“困得不行,还喝什么药!”耐不住李夕月不断地劝,终于竖起身子,就着她喂过来的银匙喝了一匙。   “苦!”他一偏头,“不喝了。”理所应当一样,倒下准备睡。   李夕月拦住:“不成,药得喝完!”   他不理,睡。   李夕月摇摇他,没反应,劝了几声,不理会。她急了:“得,奴才伺候不了万岁爷吃药了,奴才去燕禧堂请丽妃娘娘来吧。”   皇帝“腾”地坐起身,皱眉气呼呼盯着她:“李夕月!你敢威胁朕?!”   李夕月执著地把舀了药的银匙伸在他嘴边。   昝宁跟她僵持了一会儿,执著不过她,没办法把一匙药喝了,喝完还要发牢骚:“要不是看你是个女孩子,我已经叫人把你扠出去打了!”   李夕月不理会他的威胁,又舀了一匙药伸过去,银匙带着明晃晃的褐色药汁,抵着他干得起皮的嘴唇。   昝宁已经从惺忪中清醒了,对着这样胆大妄为抗旨的人居然毫无办法,只能把这一口也喝了。然后又是下一口,他觉得这药实在苦得要命,最后几乎是恳求着:“太苦了!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外感风寒而已,多大个事儿?以前李贵都只让我喝几口就偷偷帮我把药倒了的!”   李夕月没说话,舀了一匙又送到他唇边。   昝宁愣了愣,换了个法子:“这么苦,喝两勺你总得给我个甜头吧?”   他指的是蜜饯。   说完,无奈地喝了面前的药。   然后,李夕月放下药碗,用柔软的嘴唇亲了亲他带着药苦味的嘴唇。   说:“这甜头够不够?”   意外之喜。   昝宁讨价还价:“每喝一匙要一个‘甜头’。”   “三口。”   “两口!”   “成交。”李夕月答应下来,心想:连吓带骗,还得讲条件、给好处,简直和哄我弟弟吃药一个样!不过若是自家的臭小子,不耐烦了完全可以捏着鼻子硬灌,这位好像还不敢灌他……   一碗药喝完,李夕月累得不行,舔舔嘴唇,感觉亦都是药苦味。   昝宁倒喝得精神了,问她:“不容易啊,要是我刚刚硬是不喝药,你打算怎么办?”   心里美滋滋想:要是她说以口相渡这种,下回她再侍奉我喝药我就试试。   结果李夕月说:“捏着鼻子灌。”一字一字说得恶狠狠的。   昝宁一愣,本能地说:“你敢!”   她“噗嗤”一笑,拧了一把热手巾给昝宁擦了脸,又带着些肃穆说:“奴才开个玩笑。不过,万岁爷接下来要乖乖睡。也让奴才休息休息嘛!”   昝宁看她确有倦色,也不舍起来,连连点头:“我这就睡。你要不要上来躺躺?”   “不要。”一声峻拒。   昝宁嘟囔着:“好像没抢过我的被窝似的!”   “睡罢!”   皇帝乖乖闭上眼睛。病中人特容易像个孩子,娇气、幼稚,但是也真实。   李夕月用给值夜的人准备的毡子裹着自己,倚坐在皇帝御榻边的脚踏上,听着他很快沉酣的呼吸声,她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李贵在外头轻轻地叩击着门框:“夕月,李夕月……”   李夕月一激灵醒过来,先本能地“哎”了一声,然后想:啊,按御前伺候的规矩,值夜偷睡,要挨二十板……   接着想到了床上躺着的是个病人,要紧起身,顾不得发麻的双腿,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已经下去了,昝宁额角有一层密密的细汗,脖子里汗水更已经纵横了,她低声说:“万岁爷,奴才打水给您擦一擦汗吧。”   皇帝日常习惯于早起上朝,加上病最重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给她轻轻一叫就醒了。   他习惯地问:“几时了?”   李夕月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回禀万岁爷,卯正了。”   “啊,该上朝了。”他说,撑了撑自己的身体。   李夕月忙阻止:“等等,万岁爷昨晚上喝了药之后出了汗,这会子突然出被窝被风一吹,当心再反复。您要上朝,奴才叫人送热水来。”   她快步到门口,脆生生说:“李总管,万岁爷退烧了,出了不少汗,这会子着不得凉。得叫人进来伺候,加熏笼、手炉,拧几条滚热的手巾,再送些早晨新烧的玉泉水。”   她嘱咐得井井有条,李贵甚至都不用再重新吩咐,只听他在门外说:“听见没,谁的职司谁赶紧去办。”   只片刻,宫女太监鱼贯而入。   几个熏笼加上,屋子里顿时如春更暖;几个伺候皇帝盥洗的小太监娴熟地到床边,为昝宁更衣、擦身,司寝的宫女则备好了熏暖的中衣,干松地套上,浑身适意;换穿了常朝的袍子,擦牙漱口洗脸梳头一套结束,李夕月已经泡好了他最喜欢的君山茶,送到他口边。   昝宁对她一笑,喝了茶,又看了一眼自鸣钟:“虽是常朝,朕也不能迟到。该走了。”   他勤政,李夕月虽然担心他的病体,但不能说什么,看司寝宫女为他披外褂和端罩,她只能像家人一样嘱咐一声:“万岁爷别累着,不舒服就叫御医。”   皇帝又是感激的一笑,对她说:“给病人值夜,只怕累坏了,今日不传你的差,回去补觉吧。”   李夕月回到自己屋子,一夜没休息好,真是感觉头重脚轻,走路踩棉花似的。   强撑着把自己洗漱干净,又擦了擦身上的汗,连早点都不想吃,忍不住就倒在榻上要睡。   迷迷瞪瞪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了,李夕月感觉谁在推她身子,还在跟她说话:“醒醒,吃饭了。”   李夕月勉强地睁开眼,眼前是白荼。她挣扎着坐起来,却觉得肠胃里胀满不适,头脑更是昏昏沉沉的,大概昨天大半夜都没能睡觉,半天再怎么补都补不上。   “姑姑,今日厨房里有没有粥或者清汤面?”她问。   白荼看了看她脸色,还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然后说:“这会儿是晚膳的时候了,都是常供的饭菜。你怎么了?”   “不知道,许是累得慌?”李夕月强撑着起来披衣,垂着脚在炕边坐了半天才站到地上。   看到了饭菜,她也一点胃口都没有,吃了两口油渣熬白菜,两口老米饭,实在咽不下去了。恰听见养心殿那边也在传膳,李夕月悄悄问白荼:“万岁爷也才传膳呀?他身子好些了没?”   白荼抿嘴儿笑了笑:“病去如抽丝,哪有那么快!不过,看精神劲儿还过得去,上午叫了两拨‘起儿’,我奉茶时感觉他精神不济。但歇了半个时辰,又引见了一拨官员,特别是江南省的,一起儿引见就足足问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等我去奉茶时,感觉他脸色不好,赶紧派了御医又请了个脉,这才肯去打个中觉。这会儿才起身,大概人舒服了些,所以方始传膳。”   李夕月有些忧心,脸上不便显露,盘算了一会儿说:“姑姑白天辛苦了,传完膳之后,我去伺候万岁爷茶水吧。您歇歇。”   白荼嘴巴愈发笑得弯弯,故意问:“干嘛呀?我不累。”   “不干嘛。”李夕月装傻充愣,“让姑姑歇歇嘛。”   白荼知道她的小心思,点点头道:“行,有点事做,说不定你也还精神点——看现在这蔫嗒嗒的劲儿!诶,再吃点去,不然万一饿晕在万岁爷暖阁里,算是怎么回事呢?”   “实在不想吃。”李夕月老实地说,“要有粥或清汤面倒也好。”   白荼最义气,顿时说:“不过是粥或面,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走,咱们上小厨房要去。万岁爷的膳都开出来了,御厨里早闲着了,叫他们下碗面还累折了他们的手?”   没成想两个人兴冲冲地到了御厨,管事的太监可劲儿地摇头:“姑娘们,平日里一碗面也不算什么。可今日万岁爷身子不适,太后和皇后那里都晓得了,都派了人来嘱咐,道是无论如何要拿出手段做些新鲜软烂好克化的膳食,不准摆平日里的‘温火膳’。大家伙忙了半天了,好容易前头万岁爷叫了传膳,这会儿提心吊胆的,唯恐他老人家吃了哪一口不满意,要拿咱们开刀,随时准备着继续伺候——这哪有闲人给您两位下面熬粥?”   病人口苦,确实会挑剔饮食。昝宁又是出了名的挑剔、脾气大,大家伙儿在这种细事儿上都不敢得罪。   白荼仍有些气不过,说:“我看你们御厨上是故意躲懒,我们好歹是御前的宫女,天天忙前忙后伺候皇上的,敢情要一碗面都吃不到嘴!”   管事太监给白荼兜头做了个揖:“我叫您声姑奶奶!姑奶奶,大家知道您是御前人,平日谁不要巴结?你看以往哪个敢驳了您的回?还不是今日时辰不对。”   他努努嘴对窗外:“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还在外头呢,说要等万岁爷吃完满意了他才走。咱们如履薄冰的,擎等着万岁爷满意地吃完了,否则,挨顿骂事小,弄不好个个吃顿板子。”   听说皇后的人在,白荼也不敢多语了。   皇后打着关心皇帝的旗号,做派却叫人不敢恭维,只怕今日又是请安问疾时在皇帝宫里碰了钉子,只能拿下人撒气。   李夕月亦拉拉白荼的袖子:“没事,不缺这一顿。咱们走罢,万一叫皇后那里的人传出去什么话,倒说养心殿的侍女派头大——那又是什么好词儿?”   白荼就着她这个台阶下来,说:“好吧,我看李姑娘的面子,今儿你们确实忙活,就算了。”   李夕月饥肠辘辘赶回前殿,恰见皇帝那里也在撤御膳,而且看见皇后亦站在寝宫旁的体顺堂门口,一句接一句地询问负责侍膳的太监:“皇上今儿胃口好不好?”“皇上吃了什么?吃得多不多?”   那太监不敢怠慢,一个一个问题都答得流离。   但皇后最后还是一皱眉:“胃口不好,也得劝他努力加餐饭呀!已经生了病,再吃不好,身子怎么能恢复呢?”   那侍膳太监陪着笑:“御医说这段日子倒是要饮食清淡些,就清清静静饿几顿也无妨。”   皇后眉毛一竖:“胡说了!这叫什么话?你这是和我顶嘴?” 第75章   侍膳太监哪敢和皇后顶嘴, “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碰着头说:“主子娘娘这话,真是折了奴才的草料!奴才有一千个胆子, 也不敢和娘娘顶嘴。奴才刚刚口不择言说错了话,娘娘只当奴才放了个屁, 求您多担待, 饶奴才的狗命。”   皇后纳兰氏当然也不便打骂御前的人, 只能冷笑道:“做事如此马虎,说话如此粗鲁,万岁爷养了你们这班东西!”   这时候, 李贵带着敬事房的太监到了寝宫体顺堂边, 道:“皇后娘娘,各位主子,万岁爷身子骨不适, 大家晓得的,所以今儿个是叫去, 您们各回各宫里早些歇着吧。万岁爷也说了, 他只想清清静静地养几天,各位主子嘘寒问暖的情意他都晓得, 但人虚弱,实在耐不得见太多人, 大家心意到即可,没事不用求见, 亦不用送菜, 他只想御厨房清淡的吃。”   皇帝这话出来,大家心知肚明。上赶着想拍马也拍不上,还不如安安分分回去躺着。   李夕月都不由为昝宁松了一口气——刚刚看皇后这张牙舞爪的样子, 她都觉得不忿。   见后宫的众人神色各异地离开了,皇后走在最前头,也是一脸坦然——她只要皇帝没有宠其他人的意思,不宠她也不要紧。   李贵袖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然而目光里俱是不屑。等后宫这拨人带着各自的宫女都走光了,他才挺了挺腰板,说:“今日早些给吉祥门(养心殿后门)下钥。外头如若有急事折子,自然从前头内奏事处走。”   转脸看见白荼和李夕月,又换了笑脸说:“你们俩怎么杵在这儿?万岁爷刚叫撤膳,也没吃几口,估摸着一会儿就要叫茶水了。牛乳、蜜饯和点心也先备着,御药房的药半个钟点后就送过来。”   果不其然,她们俩刚赶到前头,就听里头叫茶。   白荼笑着推推李夕月:“估摸着万岁爷就想见见你。你呢,正好要亲自看一看万岁爷身子骨好些了没,前后有个比较呢。去吧。”   李夕月人恹恹的没劲,对白荼的打趣也提不起劲,说了句:“姑姑又笑话我。”然后也不想多说话,到茶房端了茶盘到东暖阁门口报名请见。   屋子里烧着暖暖的地龙,熏笼散发着淡淡的药气,昝宁只穿家常的丝绵袄,斜倚着引枕看书。   见李夕月过来,他笑道:“大半天没见,还怪想你的。早上补觉补够了没?其实吧,你昨儿后半夜还睡得着呼呼的,我想要喝杯水,叫了半天都没听见你答应,想想你是累坏了,就忍着没喝。”   他等李夕月把茶盘摆好,茶搁在他的炕几上,便把她袖子一拉到自己身边,笑盈盈打她屁股:“你看看,是不是二十板的罪过?乖乖地撅着让我打几下。”   李夕月身子一偏:“别闹,奴才累着呢。”   她说完,怕昝宁会生气,悄然看了他一眼,他神色较昨天活泼多了,脸上略有些病容,但眼睛已经是明亮的了。年轻身体壮就是这个好,昨天病蔫儿,蔫儿了一个晚上又生龙活虎的。   昝宁低声说:“谁闹呢。”   其实也在看她的神色,觉得她好像真是一脸没意思,他就不再动手动脚了,只拉着手说:“求你了,今晚上再吃点辛苦,陪陪我吧。你不用熬着不睡的,也不要裹着毡子坐在地上值夜。你就上榻上来,咱们睡两个被窝,不打扰,又能照应,好不好?就是早晨多费点事,把你的被子叠一下还搁那儿就结了,没人会发现端倪。”   他的神色让人不忍拒绝,李夕月想峻拒却又开不出口,只能忸怩:“这可不行……这不就是爬床了吗?奴才,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我不碰你呀。”他撒赖一样扭着她的手,“要碰你你早就逃不过了!”   李夕月想说什么,突然觉得头里一阵晕,浑身有种说不出来的酸痛难受,不禁伸手扶了一把炕几,另一手则扶额。   昝宁也发觉她的不对劲了——原来她一直淡漠的脸色不是因为不高兴。他要紧问:“怎么了?”   李夕月有气无力地:“今儿一天睡蒙了,两餐饭一餐都没有好好吃,刚刚一阵晕,大概是饿的吧?”   昝宁怪她:“你怎么不早说呢!想吃什么点心?羊肉饽饽、松瓤卷子、猪油玫瑰糕、千层酥饼……想要什么都是现成的嘛。”   李夕月摇摇头:“听着奴才都觉得腻呢。就想一些清淡的粥或面吃,只是大厨房没有。”   她自失地笑笑:“奴才不是抱怨。奴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宫女吃饭,大厨房做什么吃什么,哪还有的挑嘴的?”   昝宁看着她,叹口气说:“你先坐下来缓缓。想吃什么这点小事,你大大方方跟我说就是了。对你们也许是天堑般的难办,我这里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你呀,还是跟我见外!”   他好像有些生气,但不忍发作,把李夕月按着坐在他的条炕上之后,亲自趿拉着鞋到门口吩咐:“朕饿了,叫御厨熬燕窝粥、小米红枣粥、鸡汤菜茸粥和老米赤豆粥四样供选;还要清鸡汤面、姜醋挂面、炸肉酱面和葱香油面四样供选。”   外头立刻“嗻”了一声。   李夕月一吓:“万岁爷,再借奴才三个肚子也吃不下那么多呀!”   昝宁笑道:“笨!谁叫你全吃呢!你看着有胃口就每种都尝尝,没胃口就拣喜欢的吃几口,嫌不好就再要其他种类。只要吃得舒服,怎么着都行——当然,你要吃天上的龙肉,我就没有了。”   李夕月给他逗得一笑。   心里不由暖暖的。   等熬粥下面的当口,昝宁坐到李夕月身边,自然而然地就一揽她:“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亲亲吧?”   李夕月躲开他,嗔怪道:“什么呀就亲亲?哎,还有刚才一条,万岁爷体谅,让奴才今日回去好好睡觉吧。”   “我这里的床不好吗?”他指了指梢间的龙床,“檀木整雕,螺钿镶嵌,拼缀染牙,红绡香纱,锦缎丝绵被褥……哪个不好?”   李夕月笑起来:“不是不好。是……奴才择床。”   “我才不信呢!”他戳破她的谎,“睡帐篷,睡脚踏,睡墙根,我看你逮哪儿就能睡哪儿,睡得叫都叫不醒,还择床?”   “可是,奴才喜欢奴才的棉被软褥子呀。大通炕上睡觉,想怎么滚就怎么滚,多自在多舒服!也不怕把锦缎的被褥、纱帐给滚皱了、压撕了。”   昝宁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精致的龙床,其他无所谓,不过好像确实不如大通炕能想怎么滚就怎么滚。   他又发绮思,啊,要是有那么一天可以临幸李夕月,她这活泼性子,只怕床榻间滚起来也是活泼泼的,是不是还真得换张大床,可以想怎么滚就怎么滚?   想得一个人露出诡异的傻笑。   李夕月一看就知道他又没安好心了。恰好这时候外头报来:“万岁爷,您要的粥与面已经好了。”   其实御膳房随时备传点心,粥都现成熬着,面得单独下,也就一刻钟的事,所以快得很。   李夕月忙从皇帝的条炕上起身。   昝宁奇怪,低声问:“干嘛呀?还得你亲自端粥和面?自然有人送进来。”   李夕月也低声说:“万岁爷,奴才大剌剌坐您的条炕上,是怕不容易被捉到犯大过失的把柄么?奴才才不敢这么招眼。”   您老烧糊涂了吧?   昝宁不好做声,看着她规规矩矩侍立到一边,才清清喉咙对外头说:“进来。”   六个小太监进来,两个搬膳桌,四个端着食盘。端下八个明黄釉的御用大碗,八个明黄釉的御用小碟。除了皇帝点的四份粥四份面,另外配了八样清爽的小菜。每个碗碟里都插一根银膳牌,示意已经由尝膳太监尝过,银牌不变色也示意着无毒。   李夕月先“哇”了一声,看着各色粥、面和小菜,感觉胃口回来了一些。接着又有些踌躇:“奴才……去换自己用的碗筷吧……”   昝宁好笑地看着她:“啥意思?你上宫女围房端一副碗筷大大咧咧地进养心殿东暖阁伺候?说好的不招眼呢?”   李夕月自失地一笑,但又有些惶恐,这些碗盏是皇帝专用的,宫里偶有嫔妃或臣子侍膳或蒙赐膳——侍膳是嫔妃站在一旁伺候皇帝吃,赐膳是嫔妃或大臣另备碗筷在一旁小桌跪用——他的餐具可没人敢沾染。   “吃呀。”   李夕月难看地赔笑:“这是万岁爷用的碗筷……奴才不敢用。”   “没事。”昝宁说,“你的口水,我已经尝过不少了。”想着那些舌尖起舞的热吻,他挤挤眼睛,示意她别担心,更别矫情。   李夕月脸一红,再次告罪,拿起皇帝的牙箸和银匙,开始吃饭。   昝宁在条炕上盘膝坐着,撑着下巴偏着头看她吃。   李夕月吃了两口面,嗦得正欢,一别头看见有个人偏着头盯着她看,顿时觉得嗦面时汤汁四溅的模样实在难看,别过头赶紧把嘴里的嚼完,才说:“万岁爷别盯着奴才吃嘛。”   昝宁笑着:“我以前养的狗护食,有人盯着它吃就冲人叫唤,或者把肉骨头拖到窝里慢慢享用。你也属狗么?”   “万岁爷才属狗。”李夕月反击一句,看看他仍然在笑,放下心来——他确实属狗。   “奴才比万岁爷小两岁,奴才是属老鼠的。”   说完,她觉得吃面实在太不中看了,放下筷子,改拿银匙喝粥。   四色粥有甜有咸,煮得软烂黏稠,确实很好喝。   搭配的八味小菜也各具其美,李夕月吃着一小碟拌嫩黄瓜,那黄瓜才拇指粗细,一揸长短,切着花刀,搭配姜醋和花椒油,又爽又脆,顿时醒神通窍。李夕月吃了一口接一口,赞也不绝口:“这玩意儿真好吃!冬天奴才还没吃过黄瓜呢!是火室(古代温室)里养出来的吧?肯定贵死了吧?”   昝宁点点头:“确实,供御的东西,不过据说外头也有,多贵我也不晓得。像你这样官宦人家的姑娘都没吃过,想必不便宜。内务府给我报的账是一两银子一根。”   李夕月咋舌:一两银子一根拇指粗的黄瓜!要知道,这几年打仗米价贵,但大米也就是一两五钱银子一石,一石大米一百斤,他们李家上上下下十口人够吃近二十天呢。她现在“呱唧”一口,“呱唧”一口,已经把几个月的米饭都吃了下肚了。   昝宁问:“怎么不吃了?”   李夕月说:“不是奴才矫情,这么贵,奴才吃着心慌……夏天的黄瓜,一两银子能买一箩筐。这会儿吃,虽说新鲜好吃,可是价格也未免太坑了。奴才说起来是官宦家的姑娘,其实也就是中人家境,实在当不起这么奢侈。再想想打仗的那些地方,老百姓肚子都填不饱,更是觉得堵得慌……”   昝宁若有所思一般,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夕月,你说得对。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国家现今并不太平消停,百姓的日子更是艰难,宫里和朝堂里,这奢靡之风确实该停一停。”   “胥吏盘剥之苦,赋税耗羡之重,战争流离之众……太多人仅只活着就不容易了。”他看着李夕月,满眼是赞许,但又说,“但这黄瓜已经拌好了,你不吃它,它也是进泔水桶,所以你能多吃点、别浪费才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御医友情提示:“流感防控,注意戴口罩,勤洗手,尽量减少近距离接触避免飞沫,不熬夜保证免疫力。”   黄桑:“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可不可以?”   御医:“what?!”   李夕月扶额:“完了全中……黄桑你没文化真可怕!” 第76章   等小太监重新进来收拾好膳桌, 外头天也黑透了。   昝宁又服了一碗汤药,含着一块蜜饯对李夕月说:“行吧,今天放你一马, 让你回自己屋子里好好睡一觉。不过——”   他挑着一边唇角一脸坏笑:“不给点好处可不行。”   李夕月知道他的意思,故意斜插着眼睛往天花板上瞟:“好处啊……奴才再给万岁爷拿些蜜饯来。”   “脑子被驴踢了吧?”他没好气地笑骂她, “这里现成地摆着一大盒子的蜜饯, 撑死也吃不完。过来, 朕亲自‘教’你给什么好处。”   李夕月把他的药碗放在桌上,故意躲得远远的:“奴才脑子笨,天天被驴踢, 教也教不会。”说完,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顿时尴尬,赶紧扯了张软纸擦鼻涕, 接着远远地和他请罪:“万岁爷恕罪,奴才失仪了。”   头脑里昏昏沉沉的, 没有什么胃口, 这症状看起来莫非她也染了风寒?   眼见昝宁过来,她急忙抬手虚空中推拒他:“别, 万岁爷,奴才只怕也是要生病了, 别把病气过给了您。”说完,又是一个喷嚏, 急忙抽纸擦鼻子。   昝宁的步子顿住, 有些懊恼。过了一会儿才说:“只怕是我的病气过给你了。”   可不,昨晚上她贴身照顾他,还为了哄他吃药亲了一次又一次。   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茬儿呢?   此刻只有多关心关心:“你是不是也没有胃口, 浑身酸痛?是不是背上作寒,腿脚无力?……”   李夕月一一点头,睁着眼睛懵懵的。   昝宁最后叹了口气:“真是,我害了你了。”然后又紧跟着安慰:“不过也不要紧的,这病来得重,去得也快。今天御医来诊脉的时候,叫他顺便给你瞧瞧。”   “别。”李夕月赶紧阻止,“御医哪有给宫女瞧病的?就不说折了奴才的草料,仅只传出去就不成话。”   想想也是。太医院的御医们接触宫里各位大小主子,上至太后之尊,下到答应之微,保不齐哪句话漏出去,自己这里要应对还是小事,万一李夕月落了皇后的眼该怎么办?而且,宫人生病,怕会传染,通常都要挪出去甚至撵出去。他更是舍不得。   他只能说:“那这样,朕说这汤药效果不错,叫每天送双倍的量来,你及时服用。”   李夕月仍是摇摇头:“是药三分毒,哪个御医有胆子瞎开方子、瞎煎药的?双倍的剂量,非吓死了他们不可。没事,奴才身子骨也不错,扛得住。”   只是有些担心白荼,两个人每晚睡一张铺上,脸对脸的呼吸相闻,若是再把病气过给白荼,麻烦可就大了。   皇帝大概也在想这事,过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宫里的规矩,宫女太监生病一般都是挪出去住在神武门旁的杂院子里,配几服药还得自己央人煎。”又不能放回家,宫女一旦归家,是不许再进宫来的。皇帝很为难,最后说:“得瞒着,反正也不是大事,好好休息,喝水喝药,好的也很快。”   李夕月刚刚的一点精神劲儿现在好像又耗尽了,点点头说:“行,那奴才先回去了。”   “别忙。”   昝宁左右转了几圈,突然想到了什么,喊了李贵进来说:“昨儿好像有盛京将军进贡来的猎鹰,虽不是海东青,看着也挺神俊,让上驷院送过来,朕要熬鹰。”   李贵眨巴眼儿:“现……现在送鹰来?”   陪着笑说:“天都黑了,还是明儿吧?”   “不行。”昝宁对李贵一直还有耐心,“跟你说实话,鹰是个幌子,必须现在送过来。然后呢,后院的鹰房旁边不是有空屋子吗?现成的家什,把李夕月的被褥藤箱都搬过去,就说她得替朕熬鹰,离得近方便。”   “李夕月怎么了?”李贵瞥眼看了看李夕月,不知她是得罪了皇帝呢,还是皇帝又在打新的小算盘。   他瞧着李夕月没惊惧颓丧的神色,就是恹恹无力的,鼻头发红,像是揉出来的。   昝宁说:“昨晚上她值夜,被朕的病气给过了,就这样撵出去朕不忍心嘛,又不能再过给其他人,追究起来不好。单独给她一间屋子,好好养病。”   这一说就明白了。李贵笑道:“奴才懂了,这事不难办,一个时辰就能办得。李夕月既然身子不适,也不宜劳累,粗重活儿奴才唤个小太监搭手,里头铺陈擦拭的细活儿叫个小宫女去干,管教夕月进去就能舒舒服服躺下。”   “嗯,有新进来学规矩的小宫女,拨一个给她使用,就说熬鹰是累活儿,但为了朕的鹰,少不得人手里紧一紧。”   想了想,昝宁又说:“还有,朕其实已经大好了,但对外不说,御药房的汤药仍然送,送寝宫之后,再拿罐子给李夕月那里送过去。”   “啊?!”李夕月忙道,“奴才怎么能抢万岁爷的药喝?”   昝宁故意虎了脸说:“谁让你昨天软哄硬逼地让朕吃药呢?也得让你尝尝这滋味才是啊。”   还特意吩咐李贵:“这,叫白荼监督着她,哪天不好好吃药,只管拿尺子打。”   李夕月:“……”   觉得他真是荒诞不经!但是又有点暖心。   不过这么一布置,也能掩人耳目了。上驷院巴结,半个时辰就派专人把鹰送到了,养在后院专门辟出来的鹰房里;李夕月的屋子也很快布置好了,单独的一间,用隔扇隔出里外,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李夕月搬进去,觉得四处虽然少些陈设,但被褥家什都很满意,加上昏昏沉沉累得慌,顿时就没力气了,简单洗漱了一下便钻进被窝睡觉。   病中的梦做得奇怪,恍恍惚惚间好像看见自己盘膝坐在皇帝的御榻上,她在梦中疑惑着:怎么就上了皇上的床?正打算下去,又觉得手腕被什么缚着,而周围红彤彤一片,又香又热,竟似在一个巨大的红色瓮中。   眼睛再一晃,梦中却见皇帝俯身过来,笑嘻嘻的一脸坏,吻了她一遍又一遍,初始还只吻脸,后面就不对了,她被吻得浑身发烫,汗水一层层冒出来,嘴里不断地说:“别……别……”   突然,那大红瓮里,听见有清凉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夕月,夕月,醒一醒,吃药了。”   李夕月从那层层的梦里恍惚地醒过来,大红色的瓮不见了,又香又热感觉没有了,当然,俯身过来密密吻她的昝宁也不见了。   她努力地睁眼,眼前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好像还是梦中那个人,但她想着既然刚刚是梦,这会儿应该是自己头脑还昏沉,白荼的影子和那个人的影子叠在一块儿,就分辨不出了。   一会儿,汤匙碰在碗底的清脆声音不断传入耳朵,玲玲地如同御宴上的中和韶乐。   “姑姑,我是要喝药了吗?”   “对,喝药吧,趁热。”   李夕月大概正是发热到最严重的时候,两眼昏花,睁开模模糊糊的,干脆闭上眼,说:“姑姑,恕我懒一懒了……”   随后,感觉那人坐在她炕边,小心地捋顺她披散的长发,扶她半坐起来:“没事,你就懒一懒,闭着眼睛也能喝药。”   声音有点不对劲,要么可能是新来伺候的小宫女,李夕月烧得也耳鸣,但觉声音有三分熟悉,忽近忽远、忽粗忽细,她此刻脑子转不过来,也怠懒动脑,反正有人扶着,她斜斜地靠在那人的臂膊上,药碗到了嘴边,她张口喝了一口,皱眉说:“好苦!”   “苦也得喝下去!”药碗不依不饶地搁在嘴唇边,李夕月又喝了一口,然后像日常对姑姑撒娇时一样,“我要点甜的压压味道。”   “再喝一口,我给你甜的。”   李夕月再喝了一口。   张嘴等着蜜饯,然后感觉嘴唇被轻轻地吮吸了一下。   她觉得不大对劲,睁了睁眼,还没看清,后脖子被揽着,一张脸压下来,近得看不清,而后吻她。   李夕月再烧得糊涂,也反应过来定不是白荼,也定不是小宫女。但已经无力挣脱,被他吻了个正着。   他怕她憋不过气,体谅地吻了一会儿松了开来。   李夕月努力地睁眼,在双重的人影里努力地分辨了一会儿,才说:“万岁爷,奴才生病呢,您这可太……太不该了……”   昝宁温柔地说:“没事,我病刚好,不那么容易再生同样的病。”   又说:“别那么生分。你称‘我’而不称‘奴才’时,反而叫人听着亲近。”   接着把药碗又递过去:“还有两口,一鼓作气喝了吧,喝完,我再给你点甜头。”   李夕月懵懵懂懂就喝了,苦得咧嘴,然后一颗冰糖渍金桔塞进她的嘴里,酸甜酸甜的汁水溢进口腔,她腮帮子鼓起一团,脸上的表情也不苦了,咂咂嘴表示满意。   昝宁看她腮帮子上鼓起的一个小包,觉得可爱无比,忍不住又去亲她的脸。   她刚刚发了汗,鬓边有汗水,亲起来咸咸的。   昝宁也不觉得嫌弃,但想着湿湿黏黏的她一定不舒服。他小心把她放躺在枕上,四下一看,找了一只盆和一块手巾,铜壶里有热水,他笨手笨脚地兑好水,搓了搓手巾,拧到半干,上前为她把脸上、耳朵后、脖子里的汗水擦掉。   手巾再往下探一探,感觉到柔软的起伏。   他不由咽了口唾沫,浑身发热,心脏“怦怦”地跳。不觉手停留了一会儿,然而看她又是昏沉沉入睡的模样,又觉自己此刻若有举动,真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了。想想她身上必然也是汗湿的,囿于君子之道,却不该由他来揩抹。   昝宁终是忍住了蓬勃的欲望,把手巾放入盆中,到外面喊:“李贵,安排的谁照顾夕月的?”   作者有话要说:  自律是种好品质。233   .   作为周末加班的工作党,两天双更快断气了。求抱抱 第77章   李夕月再醒过来, 头里沉重、浑身酸痛的感觉都消失了,只是还没什么力气,她起身寻找自己的外衣, 外头进来一个十三四的小宫女,看样子毛毛躁躁的, 还不大懂规矩, 但很勤快热心, 人未到,声先来:“姑姑,我来帮您。”   李夕月好奇地问:“你是?……”   小宫女笑眯眯说:“我叫宜芳, 原该是二月入选的, 因初选记了名,宫里说缺人手,我就提前进来了。”   李夕月问:“哦, 宫里还缺人手啊?和你一批的有多少宫女呢?”   “不多,就二十来个。”宜芳动作麻利, 先拧过来一条滚热的手巾, “都是盛京那里的包衣人家,第一次进宫, 可新鲜呢。”   李夕月打算把身上的汗再擦擦,一低头, 脑袋“嗡”地一声:她明明记得自己昨天穿的是一身浅杏色的亵衣,肚兜是红的, 还有她自己绣的春兰宝瓶图, 现在却换成了月白色亵衣和紫色肚兜——隐隐记得昨天昝宁过来喂她吃药,然后好像也给她擦汗来着……   她不敢往下想,千“淫.贼”万“淫.贼”地在心里骂他。   此刻没奈何, 重新擦洗,换了亵衣。   被窝里感觉有点湿漉漉的,李夕月起身,看看外面恰是冬日少有的艳阳天,打算把被褥捧出去晒晒。   那小宫女几步过来帮着捧过:“姑姑,我来。”   见李夕月好像不肯,她笑道:“姑姑,您身子骨还不宜吹风。还是我来吧。”   李夕月见她殷勤,也只好再三地谢了,而后说:“你可千万别叫我‘姑姑’,别看我虚长两岁,其实进宫也才四个月,当不得你这个称呼。”   小宫女宜芳笑了笑,说:“好的,那我就叫李姑娘吧。”把她的被褥都捧了出去。   李夕月舀了水,把换下来的两套亵衣浸在水里,捣了一些皂荚泡着,打算一会儿把脏衣服洗掉。   没成想宜芳晒被子回来,又拿过盆打算给她洗衣服。   李夕月这次不能不正色拒绝:“宜芳姑娘,快放下吧,这可真不要你来。”   宜芳挓挲着手:“这有什么?”   李夕月摇摇头,抢那盆子似的:“贴身的衣服,别人洗我会尴尬呢。”   宜芳见她坚决,也就点点头,然后说:“那我给姑姑端餐饭去?”   李夕月今日胃口还是不大好,等宜芳把餐饭端进来,她看着宫女的例菜是油腻腻的炖肥鸭和蒜泥白肉,实在食不下咽,当不得宜芳的殷殷相劝,勉强吃了一些,感觉肚子里跟装了铁块似的难受。   正想着怎么消消食,李贵又带着两名小太监进来,笑融融道:“夕月姑娘,万岁爷赐膳。”打开那食盒一看,都是热腾腾的,一碗鸡汤菜茸粥,一碗姜醋挂面——是她昨儿个吃得最多的两份。   李贵挤挤眼睛,指着食盒说:“万岁爷今日特特点御厨做了这些,可又吃不完,分赠给大伙儿。姑娘尽量地多吃一点。”   又说:“这拌黄瓜是内务府采购进上的,万岁爷已经吩咐了,这些火室里种的菜蔬不应季,以后不许再进上了,但御厨房里已经有了的,也不宜浪费,趁新鲜吃吧。”   李夕月感念,又矛盾,谢恩例应要跪叩,但她才蹲身,李贵就说:“万岁爷还说,礼就免了,趁热吃。”   李贵离开,小宫女宜芳羡慕地看着李夕月:“哇,万岁爷对姑娘真是好呢!”   李夕月怕她出门胡说给自己惹出祸患来,急忙道:“万岁爷待身边人都好。你是刚进来不久,要是你常在御前伺候,他自然也这么待你呢。”   宜芳点点头:“就不知我有没有那样的福气可以在御前伺候。”   李夕月顾不得她的话,看着又摆了一桌子的食物直犯愁。肚子里本来就克化不了,又来一堆,可“君有赐,不可辞”,又不能不享用。她只能对宜芳说:“你只要好好学,好好当差,自然有在御前伺候的一天。”   又招呼道:“惭愧,我刚刚才吃了一顿,这会儿实在吃不下了,你来救救我的急,帮我吃掉御赐的饭菜吧。”   宜芳推辞了两声,大概是第一次有机会尝到御赐的玉食,实在是有些经不起诱惑,再三跟李夕月确认:“我真的可以吃吗?”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她高高兴兴坐到桌前,唏哩呼噜把粥、面和几碟小菜都吃完了。   李夕月看她这么能吃,暗暗惊叹,而后见宜芳在那儿打饱嗝儿、揉肚子,她不由又笑:“乖乖,可别太撑着,教导你的姑姑是谁,你可当心挨揍哈!”   宜芳憨憨地笑道:“可不是吃得太饱了!我多伺候姑娘一会儿吧,不然,回去几个饱嗝儿一打,我下半截都能给打下来……”   李夕月只好笑笑:“没事,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能吃呢。”   她们俩聊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李贵敲了敲门,说:“夕月姑娘起身了吗?”   李夕月忙回答:“起了,李总管有什么吩咐?”   李贵顿了顿说:“万岁爷新的鹰,想姑娘熬着,这会子有些嘱咐得当面说。”   这话明显是避人耳目,李夕月看来宜芳一眼,说:“行,我这就收拾一下。”   李贵道:“好嘞,万岁爷这一起儿叫的是刑部,大概总有小半个时辰才结束,你先慢慢准备着,收拾利落点。”   其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李夕月打开镜匣打算梳个头。   镜子里的自个儿脸色有点发黄,头发乱草般支棱着,贴鬓的部分又被汗湿了,一绺一绺地黏在皮肤上,看着真背晦。   她拿出梳子,宜芳立刻过来,说:“姑娘,我给你梳头吧。”   李夕月辫子又粗又长,今天胳膊没力气,梳通那么长长厚厚的头发想着都累,既然有人伺候,她也乐得享个现成的福。   宜芳梳得很用心,沾一点点桂花油,把支棱的头发梳平顺了,嘴里还在夸:“姑娘的头发真好啊!又黑又亮!”   李夕月反正也没事,便问她:“刚刚你说老家是盛京的,大老远地进京入宫,家里人舍不得吧?”   宜芳笑道:“舍不得也没办法啊,祖宗的规矩,包衣人家的闺女得当差。不过想想前头圣母皇太后的故事,入宫也不一定不好。”   李夕月若是以往听了这话,必然是嗤之以鼻的,但现在心思慢慢变过了,于是垂头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场,又问:“欸,你既然进宫了,和哪位姑姑学规矩,学伺候什么?”   宜芳说:“我才进来呢,原听说要先在内务府学一个月,没成想宫里说人手紧得不行,先调拨了来用,规矩一点点再学起来就是。进来先在四执库学着打理,后来说万岁爷身边缺人管理衣物,便被调到了这里跟着当差学规矩,娴熟点再正式伺候冠戴。”   “啊,那也是司寝那一头的。”李夕月点点头,心里却想,没听说司寝的宫女有谁要放出去或是要挪到别的地方呀?   想到这一层,先觉得这小姑娘虽然年纪小,看着也天真,自己还是记住白荼的教诲,凡事要嘴紧,要慎重。   一会儿,她的长辫子就梳好了,用了点发油,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李夕月摸了摸鬓角,说:“可惜汗湿了,若是明儿能好些,得认真洗个头了。”   宜芳抿嘴笑道:“行,那明儿个我来伺候姑娘洗头。”   说完,她俏伶伶蹲了个安:“万岁爷一会儿还来找姑娘谈事,我就先告退了。在姑娘这儿我还敢说几句话,做点事,要见了万岁爷的面,只怕两条腿要筛糠。”   李夕月笑了笑,想劝她别怕的话到底咽下去了,只说:“可不是,御前当差谁不要提着心?谨慎些总没错。”   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儿呆,觉得坐着都快要睡着了,突然门轴一声响,一激灵又灵醒过来,昝宁已然推开门往里面望了望:“就你一个人吧?”   李夕月不由说:“万岁爷要是会敲个门就好了。”   他呵呵而笑,自顾自走进来,还顺手把门一闩,说:“你这里有政务么?不能为外人所听?我是不是还得先报个名——”   他捏着嗓子学小太监:“昝宁求见李夕月姑娘。”   李夕月小小的火气被他这荒唐的样子给浇灭了,又好气又好笑说:“真是,说出去您是万岁爷呢!”   他已经凑过来:“万岁爷怎么了?”   涎着脸:“万岁爷就不能孟浪一回?万岁爷就不能赤子之心一回?”   理直气壮上前来搂着。   李夕月心里还有气呢,稍微扭一扭说:“别介,奴才还在生病呢,过了病气给万岁爷可是死罪。”   昝宁说:“咦,是不是生病了脑子烧坏了?昨天不是说了嘛,这病是我传给你的,你想再还回来也难于上青天呢。”   他低头嗅了嗅她的脖子,又看了看衣领,笑道:“衣裳又换了?”   李夕月一听他这个“又”字,差点炸毛,伸手把领子一握,用力一挣:“万岁爷天纵‘英明’,连奴才换了衣服都晓得啊!”   昝宁再料不到她心眼里所想的,说:“昨晚上你出汗了,这会儿一点汗味都没有,当然是换干净了。你别脸红嘛,发烧出汗是好事,出一身透汗,寒气就发出去了,只要当心着别再着凉,这病也就差不多好了。”   他变戏法一样拎出一只药壶:“还热着呢,喝吧。”   李夕月摇摇头:“奴才都快好了,就不抢万岁爷的药喝了。”   “不成。你身子骨哪有我壮实?乖乖把药喝了,不许嫌苦,喝完了,我有赏。”   李夕月说:“奴才身子也挺壮实的。奴才不是嫌苦,是没做下人的喝主子的药这个道理!赏,奴才也不敢要,万岁爷留着赏别人吧。”   “干嘛呀!”皇帝有点怒了,“昨天病歪歪的倒还挺听话的,今天谁踩了你的尾巴了?跟吃了枪火.药似的,‘邦邦邦’就会戗我!朕命你喝药!”   嗬!敢情我一听话就好欺负是不是?   李夕月心里不忿地想着,但见昝宁摆出皇帝架子生气,她又不敢逆批龙鳞,撅着个嘴只能不说话、垂下头,赌气一样对他既不答应,又不反对。   昝宁气得想笑,心道:我还对付不了你了?   想着前儿个她伺候他喝药,最后她说了句“捏着鼻子灌”。   捏着鼻子没法呼吸,自然得张开嘴,张开嘴自然就可以往里面倒药——他虽然从来没试过,但一想就明白过来。   于是打算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钢铁直男式的思维,啧,扭转不容易哈 第78章   论蛮力抑或巧劲呢, 李夕月当然不是昝宁的对手。   他小时候在上书房念书,每天会有一个时辰学习弓马、布库,虽然不是水平高超的那类, 不过对付一个小宫女绰绰有余。   手一伸,快如闪电, 顿时把她圆嘟嘟的小鼻头给捏住了。   “啊!”李夕月不由自主叫了一声, 不由自主被捏得仰起脸、张开嘴。   然后, “咕嘟嘟”,药就灌下去了。   由不得她想喝不想喝,只能“咕嘟嘟”往下咽。   可是昝宁毕竟从来没有给人喂过药, 更别提这法子他听都是第一次听说, 用起来自然是想当然。   李夕月被灌着不能挣扎不错,但人一口气总归是有限的,到了极限了还不能呼吸, 还被一个劲地往下灌汤药,身体本能地不答应啊。   于是她突然一阵猛咳, 一大口药喷在皇帝新崭崭的貂皮袄子上。   这是呛咳, 完全克制不住的。所以即便昝宁发现不对,赶紧撒手, 也晚了。   李夕月一手指着他的衣服,一边还是拼命地咳嗽, 脸咳得通红,肺都要咳出来了。   好容易消停点, 她一嘴苦涩, 难受加生气,嘴一扁就想哭了。   昝宁顾不得自己湿漉漉的衣服,顺着她的背赶紧地先道歉:“哎呀, 没想到把你弄呛了!这会儿好些了没?”   李夕月憋着泪意,心里道:这一哭,是撒娇,也是认怂,得憋着。   “奴才好得很。”她揉了揉鼻子,又瞥了一眼皇帝的衣服说,“完了,司浣洗的宫女要哭了。这药汁子可没法洗。”   昝宁见她没有闹起来,自己先舒了一口气:“没事,她哭随她哭吧。”   想想不对,又说:“大不了这外头的面子不要了,重新换套面子就结了。”   除了端罩,貂皮的衣裳都是毛朝里,外头加织锦或宁绸的面儿,面儿脏透了不能穿,就换个面儿。   李夕月却抓了话柄,叹口气说:“可不是,小宫人哭不哭,贵人们可不在乎。”   “不是……”他垂眉耷眼地赔不是,“我莽撞了,只是想你好好吃药。”   李夕月瞧他这样,估摸着自己还可以再进一步,再作一作,于是冷哼一声:“万岁爷这话,奴才可当不起。万岁爷要威胁,只管传奴才的姑姑拿把尺站在一边,一口不喝抽一下,管保奴才全喝了。”   这也是他昨儿的话,全部璧还!   昝宁觑着她的脸色,不得不陪着小心、伏低做小:“没有,说着玩儿的,我哪舍得呢!”   “捏着鼻子灌就舍得。”她身子一偏,红红眼眶说。   “哎哟喂小姑奶奶!”他简直要被逼疯了,“你实在生气,你打我两下,咬我一口都成啊!说这些酸不酸、咸不咸的话,真是气死了都没法说。”   李夕月想:你平日不就是这样的?放别人身上那是该受着的,放你身上你受不了了啊?   不过看他愁眉苦脸的,李夕月毕竟不是个心肠硬的人,还是缓下声气说:“谁敢打万岁爷呀。”主动抽出手绢把他衣裳上的浮渍先给擦了,免得继续往里渗,脏到皮毛部分会脱硝。   昝宁让她擦了一会儿,伸手握住她的手:“不生气了?”   “奴才不敢生气。”   “甭管敢不敢,只说心里真的气不气了?”   李夕月看看他,他眉头又蹙起来了,她生怕他那眉间的折痕愈发深起来就会祛除不掉了,只能自己先退一步:“好吧,是心里不气了。”   “那笑一个?”   李夕月心里骂:这混蛋怎么得寸进尺呢?   “笑,倒也笑不出来。能不哭就不错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他就没有得寸进尺,而是小心地问:“要吃蜜饯吗?”   李夕月心一软,点点头。   他屁颠屁颠地又拿了蜜饯匣子,显摆地说:“给你带的都是进贡的好东西:穰荔枝、紫苏梅、木樨藕、金丝枣……”看她这个吃货似乎不动心,小心又问:“那你想吃什么?”   李夕月拈了一个话梅:“这个挺好的。”   含进嘴,酸酸甜甜咸咸的,外带先头药汁的苦涩,口腔里倒是五味俱全,颇似自己与他相处以来心里的各色滋味儿。   昝宁捧着点心匣子,大气都不敢出似的,等她品鉴这蜜饯果子。   终于得了一句“挺好吃的,到底是贡上的东西。奴才再尝尝穰荔枝。”   依旧是点头赞许:“口不苦了。”   皇帝也放下心来,笑道:“刚刚真像我小时候,先帝突然到上书房来考评各个阿哥的背书,心一直乱跳呢。”好在这姑娘不作,偶尔作一下也不过分,反觉怡情。   然后他耍赖皮:“你要补偿我吧?”   贱兮兮笑着,抱住李夕月的腰,求她一吻。   李夕月敷衍地亲了他脸颊一下,然后说:“病着呢,您不怕被过病气,奴才可担心着。”   昝宁所求不奢,坐在她的通铺炕上,说:“无聊吧?我陪你说说话。”   李夕月犹豫了一下:“万岁爷不忙么?”   “忙。”昝宁说,“但是我想和你聊聊。”   李夕月心里觉得应该让他离开,可不知为什么又舍不得,迁延了一会儿,终于说:“就说一会儿吧,可别耽误了万岁爷的正事,不然,奴才的罪过就大了。”   昝宁点点头:“我知道。”   他想了想说:“说件你一定关心的:陈如惠的妻子打算京控了。”   李夕月睁大了眼睛:“京控?就是进京告状?”   “嗯,”他点点头,“我的老师,名讳为张莘和,常州才子,人称‘滆湖居士’,曾经也是先帝给我挑的顾命大臣,被礼亲王排挤出京,担任江南学政,亦是徐鹤章的座师。徐鹤章的私信从军机章京白其尉那里发出,抵达他那里,劝他出面说动陈如惠的家人京控。”   李夕月眨巴着眼睛听着,最后问:“是不是像戏曲里写的,越级京控得滚钉板?”   昝宁笑道:“这个没有的。越级上控,是有罪责,若是诬陷,自是重处;若是实告,或也会杖徒——但是真是苦主,一般都会加恩免除,恩自上出,全在朕一句话间。”   他收了笑容:“但真正担心的,却是上告无果,甚至被反诬。陈如惠的妻子,确实是个勇气可嘉的女人。”   “啊!那万岁爷一定得帮帮她!”李夕月说。   昝宁沉沉点头:“自然,扳倒礼邸,这是一步要棋。只是我的帮忙不能在明处,端看下头‘养’的那些人能不能起到作用了。”他虽然病了一场,也没有敢停下听政问政,就是怕耽误任何时机。   他又说:“还有,我打算在日精门里设布库房,挑选一些旗下子弟陪朕演武。”   李夕月歪着头,眨巴眼睛看他,显见的不懂他的用意,他笑着摸摸她的脸:“身体要练得强健些,将来榻上就不怕你调皮。”   这话自然是“荤话”,她听懂了,不由红了脸啐他一口。   昝宁笑起来:“好吧,这自然也有我的用意。”   聊了一会儿,李夕月觉得他已经在她这儿待得够久了,心里到底有些担忧,推推他说:“好了,谢谢万岁爷陪伴,只是大白天的,您还有许多事呢,在奴才这儿耽搁太久别惹人疑心。来日方长。”   因着她最后四个字,昝宁恋恋不舍地起了身:“好吧,来日方长。你好好养病,礼邸那里还有差使得交给你来做。”   亲了她头顶一下。   “别!”她捂着头,“出了汗没洗头,臭。”   “不臭。”昝宁揉揉她的头顶,把梳得平平整整的头发愣是摸得毛糙,然后带着恶作剧般的笑意指指她,“小丫头片子,今天干件大坏事!倒弄得我一身药气。”拎拎湿漉漉的前襟,到门口后先冲着李贵喊:“叫司寝的宫女先取件斗篷来。”   一裹圆儿,把胸前的药渍挡住了。   李夕月从窗户的一条缝里看着他的背影翩翩而去,心里暖融融的。这一场病,倒似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一样。   李夕月身体也是比较强健的类型,外感风寒头一天比较难受,再过一天,烧已经彻底退了,人除了流些清水鼻涕之外,也没有什么不舒服了。她住在鹰房隔壁这间小屋,倒似世外桃源一样,不用打扫东暖阁,不用在茶房看火候端茶,每天就去鹰房溜一圈假装熬鹰——皇帝已经吩咐了,熬鹰要熬夜,她不许熬夜——所以新送进来那只鹰,每天吃着现成的牛肉,又不用驯化猎鹰的规矩,只怕很快就要养废了。   这还不算,她还有个小宫女宜芳伺候起居。李夕月有时一想,自己把自己吓一跳:这不就是娘娘们的日子么?啥都不用干,天天早上请个安,侍膳立个规矩,晚上再到体顺堂等个侍寝的消息,一天就打发完了;没事只有遛个弯,看个花,刺个绣,简直是无所事事。   怪道要争宠。   因为她每天也觉得只有昝宁来看望她的那段时候是最值得期待的了。   闲得发霉啊!李夕月在昝宁隔天晚上再来看她的时候,特别热情,他甫一进门她就蹲了个双安:“万岁爷,今儿个看您,精神头不错。”起身笑嘻嘻的,一脸狗腿子形。   昝宁少见她这模样,心里狂喜,脸上硬是忍着,而且还想着逗逗她:“嗯,已经大好了,今儿御医请了平安脉,已经不需要吃药了。但我还叫他煎两天,说是‘巩固巩固’,一会儿都端过来给你。”   李夕月笑容一凝,而后苦笑着说:“奴才也大好了呀,不是说‘是药三分毒’么?”   昝宁故意想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好吧,准你今儿不用药了。”   李夕月顿时笑得甜蜜,惹得他心里也汪着蜜水似的。正在看不够她的小酒窝,听她又说:“奴才还有一请。”   “说罢。”   “奴才想住回原来的地方去。”   “这儿不好?”   “不是。”李夕月想了想说,“讲真的,奴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天天一个人住着没事做,真是太难受了,跟坐牢似的。每天在茶房有点事做倒还好些,有白荼陪着说话也就不无聊了。”   昝宁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也可以。这地方呢也给你留着。”   他挑眉看着李夕月:“你得照顾朕的鹰啊。”   这地方多好,就她一个,他常常可以借着“问鹰”来瞧瞧她,比两个暖阁里都自在。   李夕月知道他不安好心,不过好歹是同意了,总算欢欣鼓舞。   这时,昝宁说:“朕,也有一请。”   李夕月忙道:“万岁爷这话,可折煞奴才了。您有什么吩咐,请讲就是。” 第79章   李夕月心想, 皇帝能有什么吩咐呢?左不过又是占占便宜。   以往好歹每日送几回茶,得以见几面,现在却得他屈尊过来, 每天也只能他下午或晚间不忙的时候才能见他一面,其实心里也怪想他的。   想他的怀抱, 想他的热吻, 想他每天嬉皮笑脸的模样。   真的, 这么一想啊,他和她刚到养心殿的时候真是大不一样了!遇到再大的烦闷,再大的苦累, 他也能笑着。   昝宁四下里一看这间屋子, 布置的时候也算是新崭崭的,但是没有现在这样活泼又生气:瓶子里插着蜡梅,枯莲蓬当作摇铃, 炕床的枕头上铺着挑绣的枕巾,连食盒里的零嘴儿, 都摆得跟朵花儿似的。   突然, 他听见虫子的欢鸣,不由睁大眼睛问:“你还养着金蛉子哪?”   李夕月不意他突然转折, 只好先回话:“万岁爷,这不是金蛉子, 是过冬的蝈蝈,上回奴才的阿玛来顺贞门看奴才, 特特塞了一只蝈蝈葫芦给奴才, 说是想家了就听听。”   她咬了咬嘴唇,忍住那一点点想家的情绪:“奴才照阿玛的指点仔细养着这蝈蝈,据说过大冬是没问题, 说不定还能过春节。如今没几天就是大冬了,听这叫声,这只蝈蝈旺健呢,擎等着看它能不能叫到大年里。”   昝宁仔细一分辨,这声音确实没有金蛉子清脆,但响亮了许多。他点点头,竟然有些羡慕:“真好,这样一位父亲,特懂儿女的心思。你在家,该有多受宠啊!”   李夕月想:我在家真是父母的掌中之珠呢!   她是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辰好,满月了恰逢她阿玛补了个好缺分,家里人都拿她当福娃娃。所以即使后来有了弟弟妹妹,父母也是打心眼里疼她。   她点点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所以,万岁爷该能体谅,奴才想家的心事。”   昝宁点点头,抱了抱她:“我懂。”   她静静让他抱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刚刚万岁爷说有什么吩咐来着?”   “啊,打了打岔,都差点忘了。”皇帝说,“冬至节前要颁赐群臣,一般的写个‘福’字也就差不多了,但几位顾命大臣,每年都会安排宫人颁赐如意和饽饽桌。你还去一趟礼亲王府邸,这次要和正福晋打交道——她是太后的亲姐姐,你得少说话,多打量。”   他想了想说:“实话告诉你,陈如惠的妻子已经到了直隶境内,是我的师傅张学政派信得过的人亲自送她来的。京控不论成功与否,吴唐和他包庇的知府黄瀚想必都是没心情过年的,听说老早有信笺和炭敬送到京里打点了。本来呢,这也是朝堂的事,但是你晓得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不定礼王的后宅会有些好戏看。”   李夕月想了好一会儿,有点明白过来:“哦,是不是礼亲王会想法子保吴唐和黄瀚,而他的福晋纳兰氏说不定会恨屋及乌不高兴?我去探探这个风声?”   “对了!”昝宁高兴地亲了她额头一下,“果然给我调.教得聪明多了。”   李夕月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说:“可不,奴才的脑袋全赖万岁爷指点,才不蠢得厉害。”   昝宁笑道:“瞧你说得酸溜溜的。差使办得好,回来我赏你。”   李夕月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回到她和白荼居住的围房里,这会儿差事闲,白荼盘膝在炕上做针线,看见李夕月不由笑道:“哎呀,你可总算回来了。”   李夕月上前揽着她的肩膀:“可不,我可想死姑姑了。”   白荼放下针线道:“谁信啊,想的肯定是别人吧?”   李夕月撒赖:“哪有别人好想?自然是想姑姑啊!”   又说:“姑姑这阵子可真是辛苦了,一个人管着茶房当差,都没人换班,这两天都我好了,我来伺候万岁爷喝茶吧。”   白荼笑道:“万一再过了病气给万岁爷,可就出大事了。”   李夕月不能说“万岁爷”每天都来她的屋子,每回都脸对脸说话,时不时还亲个嘴,要是奉茶都能过病气,她早过给他八百回了。   当然,不能说,只能傻笑:“不会的,好透了。”   她斜眸一看,嗬,白荼的新女红又做得差不多了,老绿色手绢,角落里一只鹤绣得几欲冲天,纤毫毕现。   “哇!”李夕月羡慕极了,“姑姑手真是太巧了!您教教我吧,我也想绣块帕子。”   “你想绣什么?”白荼大大方方准备教她。   李夕月望天想了想:“绣一只金毛小狗吧?”   白荼皱眉:“你说插屏用猫儿狗儿的也就罢了,手绢上绣狗,给人家日常用的,算是什么意思呢?”   李夕月不能说她不敢绣龙,怕太招眼,又觉得姑姑说得也对,送人手绢绣只狗,好像不大好看。   白荼闲闲问:“你那邻居属狗啊?”   李夕月“啊?”了一声,随口遮掩:“对……对呀,属狗嘛,送个属相。”   白荼说:“那也不合适啊,万一属龙,你还绣条龙,打算着把人家送牢房了呢?”   李夕月挠头。   白荼翻了一本花样子书出来,翻了一会儿说:“手绢只绣一个角,虎啊、罴啊、豹啊,还有竹子、藤萝都可以。”   但李夕月觉得这些样子都俗气,那些“禽兽”的纹样,哪个配得上他?别又多心给自己一顿呲达。她突然眼睛一亮:“有了,我绣个弯月,配一枝松,好不好?”   白荼也不由拍掌说:“这雅致。”   李夕月也高兴起来,到装碎布的箱子里寻找,找出一方正青色的绸子,裁好大小,描上样子,又配了六七种绿丝线、三四种黄丝线、三四种米色丝线,把松枝和月亮的色都配好了。   正打算开工,外头传来小太监拍巴掌叫吃的声音。   白荼说:“万岁爷今儿个御门听政,想是回来了。你先把正经差使做好,空闲时再做针线。”   李夕月去茶房候着,一会儿见内奏事处的小太监奔走,知道他有叫起儿,一时还不忙着用茶,所以一边煮水一边想着她要绣的手帕,亦想着她哪天找机会把这件礼物送给昝宁,他该是什么样子的。想得自己要笑。   不觉外头一个小太监过来:“夕月姑娘,万岁爷叫茶,仍是君山茶。”   李夕月赶紧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的茶沏好,调成温热微烫,用托盘装好,跟着小太监到西暖阁前,在门口报名奉茶。   熟门熟路地,她进到暖阁里面。皇帝是大朝的朝服,乌貂的暖帽带着金龙顶子,远望十分闪眼。他手头有一份奏折夹片,是正式折子之外,用来登录人名,或账目、条款、例规,乃至不便在奏折正文里叙述的内容,用一张白贡宣写着,夹在奏折中。   皇帝很忙,头都没抬:“茶水送过来。”   李夕月送过去,他仍是头都没抬,伸手要茶杯。   李夕月只能伺候周到,帮他把盖碗盖子揭开,浮沫简单撇一撇,然后送到手里,还不忘嘱咐一句:“有点烫,慢慢喝。”   昝宁小啜了一口,说:“几天不练,手生了啊?”   李夕月皮着脸笑:“不至于吧?茶叶、水温都是一样的呢。”   昝宁从夹片上抬头,笑道:“我还诓你不成?哎,李夕月,你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朕的话你也敢质疑?”   李夕月笑道:“那该说‘奴才该死’。”于是跟着就蹲身。   昝宁一把把她拖起来,顺势往怀里一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嗅嗅她的后脖子,然后轻轻地咬了一口耳垂。   李夕月差点抖一下,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只能求饶:“万岁爷,可不带这样的!”   “那要怎么样?”他调笑着,亲她的脖子,“这里?”   “正经八百的西暖阁呢!”李夕月真正是给他搞得浑身过电似的哆嗦,指了指匾额上先帝手书的大字,“‘勤政亲贤’,‘勤政’,别干和政务无关的事,祖宗看着呢。”   “还有‘亲贤’呢?”他并不撒手,“我亲亲我的贤妻,算是‘亲贤’?”   “胡闹!”李夕月听他曲解,心里反而有点慌起来,挣了挣正色道,“您的贤妻可在体顺堂候着。”   昝宁笑容凝结了一样,顿了一会儿才说:“别说这个‘贤’字她配不上,就是这个‘妻’字,她原也配不上。总有一天……”   李夕月小心觑了觑他的表情,他已然毫无笑意,斜乜下来。李夕月看他肃穆时还是有些害怕的,小心说:“这话,奴才听着害怕……”   昝宁放开她,说:“不必怕,我就是这个意思。反正迟早是要撕破脸的,暂且让她再多担两年这个名分罢了。”   李夕月少见他这种图穷匕首见的模样,平静了一会儿还是要劝谏两句:“何必呢,老话说,夫妻哪有隔夜的仇。万岁爷的家事亦是国事,主子娘娘又是太后的侄女,闹出去无论于公于私都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来多难听啦。”   皇帝因着骊珠,只怕一腔子气全部怪罪在皇后头上。李夕月心想,若是贸然废后,真是堵不了悠悠众口。   想着她自己也丧气,她从没想过要取代谁,但是同样也从没想过给人做小——虽说皇家的妾不同于民间的妾,嫔以上是较亲王公主都高贵的,但是,毕竟说起来还是做小。   两个人在西暖阁里都沉默着。   昝宁有心事时,是默默地喝茶。喝完一杯,说:“再添点茶水吧,地龙烧得热,容易口渴。”   李夕月小心地给他加水,八分满后端给他,目光一瞥,突然在那奏折的白棉纸夹片一堆字的中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礼亲王府二等护卫:瓜尔佳氏亦武”。 第80章   李夕月还想再看看夹片的标头, 昝宁似笑不笑的声音已经传过来:“看什么呢?”   李夕月有点紧张,说:“随便瞟了一眼。奴才不看了。”扭过了头,但是心里还担忧, 实在想再看一眼标头,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把亦武的名字开列在其中?   昝宁已然说:“朕的茶已经喝完了, 不用伺候了。”   这是提示她可以走了, 李夕月只能蹲安告退,心里却直犯嘀咕,生怕他会对亦武怎么样。   午后又该奉茶, 这次却在东暖阁里。李夕月低头进去, 看见皇帝站在书桌前写字,“拨镫法”执一支斗笔,另一手背着, 模样还挺自在。   李夕月道:“万岁爷,茶摆在您手边么?”他手边放着巨砚、墨海、大水洗、檀木镇纸……赤红洒金笺摆在正中, 他正在上面书写一个大大的“福”字。   面前摆得满满当当的, 昝宁努努嘴:“茶先放一边的高案上去,朕写好这几个字就来喝。”   李夕月放好茶碗, 顺便看皇帝写字。她看她阿玛买古董,见过不少书画作品, 算不上多精通,好坏基本分辨得出。   昝宁这一笔字, 和他的人一样, 瘦峻而清逸,顿挫转折间颇有骨力。   昝宁气定神闲写完一个“福”字,抬眼见李夕月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笑道:“写得如何?”   “好。”   他皱眉笑:“人家拍马,好歹能有一串话来,你就一个‘好’字?”   李夕月说:“奴才怕像上次一样,说得不冾圣意。还是藏拙少说话的好。”   这也是她的通透和聪明之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懂多少说多少。   昝宁点点头:“后天冬至大祭,明天你跟李贵去礼亲王府上赐福字。我这幅给礼亲王,太后那里写得了一幅赏他的福晋纳兰氏。”   又说:“这几天我都得斋戒了,没法翻牌子,所以你跑一趟永和宫,问问你旧主子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侧福晋吴氏。”   “嗯?”   “唉,你怎么没长进呢?”昝宁说,“你想想,吴侧福晋的父亲是吴唐,颖贵人——啊不,颖嫔——她的父亲是吴唐一直想法子保举的手下,颖嫔日常不想着替她父亲投桃报李?你大概还不晓得,她进京入选的那个月,便是侧福晋吴氏安排的公馆和下处,据说彼此已经认了干娘和干闺女。这么说,你懂不懂了?”   李夕月有点明白了,反正他是拉一派、踩一派,弄到内讧为止。她呢,则是到颖嫔那里敲敲边鼓,推动推动,促进促进。   她点点头说:“奴才大致明白了。但是宫女不奉主子的旨意,不可以在宫里瞎跑。奴才白眉赤眼儿地去永和宫,人家问起来,奴才怎么答?会不会反而落了人眼,不知道奴才和颖嫔有什么勾当?”   昝宁点点头:“虑得是。”   想了想,新换了一张红笺:“来,浓浓地磨些墨,我写个福字单独赏颖嫔。”   “这太张扬了吧?”   “就是要张扬。”   “可是过犹不及吧?”   昝宁看看她,顿笔想了想,然后到一旁的各色花笺里挑选了一番,选出来一张粉色套印芙蓉花的薛涛笺,用风流蕴藉的字体写一首《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然后意满踌躇地问李夕月:“这字写得怎么样?”   这是情诗啊。   李夕月皱皱鼻子,还没说话,他就自鸣得意地说:“哈哈,想来你是不会夸的,醋都来不及吃呢!”   “哪个吃醋——”   李夕月说了半句,被他捏着下巴亲了一下嘴唇:“我才不信你不吃醋。”   李夕月对他的盲目自信无言以对,她撇撇嘴拿过那张粉花笺,撇着嘴看了一遍,想着这是写给颖嫔的,好像心里有点异样,但再想想这不过是他素来借刀杀人的伎俩,那一点点异样立刻就没了。   有什么醋好吃呢?她想,不是自己的就别贪,越少妄念就越看得开。   她捧起皇帝亲笔书写的粉花笺,笑融融说:“奴才先谢万岁爷派的好差事,等东西送到了,再和万岁爷复旨。”   毫无吃醋的模样,高高兴兴退了出去。   留下昝宁在原地笑容凝结。   有圣旨在手,顿时腰杆子都直了。   按规矩,宫女还不能一个人离开自己所在的宫殿,李贵便派了一个小太监跟着一起。   粉花笺轻轻薄薄的,亦不用小太监帮忙,李夕月加了一件外头穿的棉氅衣,戴了顶宫人用的暖帽,便捧着装花笺的匣子从养心殿朝东六宫中的永和宫而去。   一路上,因为有皇帝颁赐用的明黄匣子,甬道里遇见的宫女太监都是恭恭敬敬地给她让道,有些看着面嫩的还低声唤一句“姑姑好”。李夕月想:啊,权力真是奇妙!狐假虎威真是奇妙!我也才进宫四个月,簇簇新的人儿,都有人喊我“姑姑”!   一路到了永和宫,因为是代表皇帝前来颁赐,连永和宫主位敦嫔也一道出来迎接。   敦嫔和颖嫔位分一样,不过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颖嫔齐佳氏还是退了半步站着以示恭敬。   可惜皇帝的御赏只有一份,李夕月眼见着敦嫔一脸的失落,还要强自欢笑,贺喜身边的人:“妹妹又得了颁赐,真是可喜可贺!还是万岁爷的御笔,比什么金珠都要值钱呢!”   伸头看了看粉花笺上的内容,那酸溜溜的样子简直都藏不住,只能用帕子掩口而笑。   颖嫔的脸色却不是想象中的高兴,笑也笑了笑,然后对李夕月说:“夕月姑娘,若不赶着回去,到我那里坐一坐吧。今儿正好做了木樨粉圆,好像是姑娘以前最喜欢吃的。”   啊,不光一口一个“姑娘”,而且连李夕月以前喜欢吃的东西都还记得。   李夕月也算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禧太嫔会说“前头强过我这里”,果然一层一层的位置就跟一层一层的阶梯似的,人们永远望着高位,艳羡、嫉妒,但又恭恭敬敬,很容易就给人错觉。   她客气了两句,颖嫔笑道:“好姑娘,你如今在御前眼界高了,想是看不起旧主子了?”   李夕月苦笑了一下,感觉颖嫔貌似长进了,但说话这尖刻劲儿还在。只能装作惶恐地给她蹲安:“主子这话,说得奴才心脏‘嘭通嘭通’跳了。怡主子是万岁爷心心念念的宠儿,奴才只敢说自己没资格得主子的厚赐。”   然后,趁颖嫔伸手来扶,她也就大大方方站起来,跟着进了永和宫的侧殿里。   她的旧“同僚”润格捧来两只精致的白瓷碗,里头玉白的丸子,润泽的酥酪,蜜色的桂花酱,颜色搭配得好看极了。   颖嫔自己先吃了一口酥酪,然后说:“咦,夕月你也尝尝啊。这木樨酱还是你去养心殿前做的呢。那几天看你在那儿摇桂花,落了一身的金桂,我们就在想:夕月真是富贵无边呢!”   润格也全无“姑姑”的架子,甚至语带讨好,应和着说:“可不是。我们这几个伺候怡主子的宫人里,就数你最有出息。”   李夕月只能笑笑,吃了一口木樨粉圆,感觉甜得发腻。   颖嫔看她吃了半盏,对润格说:“你出去看看茶水,我和夕月说几句体己话。”   等屋子里只她们两个,颖嫔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夕月知道这是故意做张做智,她等了等,等颖嫔第二次长吁短叹的时候才故意问:“咦,怡主子,奴才问句僭越的话,您这是心里不痛快么?”   颖嫔当然不痛快。   只有她自己晓得,所谓的得宠,所谓的雨露,都他妈是假的!   只是少妇脸嫩,这种闺房私事无人可谈,一直憋在肚子里。今日遇到李夕月,素知这是个厚道的姑娘,实在是想探探口风,知道皇帝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她琢磨了一下,还是打算以退为进,故意笑得苦涩:“唉,不知道的,都说皇上宠我;想必你懂,我心里的苦水啊,没法说!”   李夕月想:你这话也未免太不见外了!我怎么接话?你说我懂,意思是说我知道万岁爷就是假装宠你,其实晾着你?   因而她只能泛泛地劝:“可不是呢,宫里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谁知道怡主子您最是清心寡欲的,哪愿意自己个儿独占着万岁爷的宠幸?经常侍寝,大概睡都睡不好吧?真是吃苦呢。”   这劝的话自然和颖嫔心里想的风马牛不相及,也是李夕月故意为之。   颖嫔也只能苦笑,摆摆手道:“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当然喽,将来你出宫成了婚也就晓得了,伺候男人,真是遭罪……”   颖嫔脸一红,垂头绞了一会儿帕子,略略抬眼一瞥,李夕月一脸呆萌——她其实比自己还大一岁,但大概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   颖嫔想了想,厚厚脸皮还得试探,掩嘴一笑:“遭那种罪吧,为了皇嗣,为了社稷,犹自可说,女人家么,享皇室的福祉,不就是该当伺候皇上的?就是我这肚子实在不大争气……”   李夕月比她还明白她肚子不争气的原因,可她能接话么?不能。   她只能继续一脸呆相:“啊,那是为什么呢?要不要传召御医给怡主子瞧一瞧?”   颖嫔摇摇头:“这倒不用。我心里明白。”   小声地问:“诶,倒是你常在御前伺候的,你晓不晓得,或者有没有听御医说过,万岁爷的身子骨……”   这话有些不好出口,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好半天,说半句、留半句,一会儿说“这类症候”,一会儿说“那种毛病”,一会儿又悄然问:“你是伺候茶房的,可知他日常可用些什么药酒、药茶?”   李夕月反倒给她搞昏了,奇怪地问:“药酒药茶?万岁爷前几日外感风寒不舒服,药汤倒是喝了不少,但平日不用药酒,也不用药茶,就喝各种茶水,偶尔喝点御厨房做的甜汤。请问怡主子指的是那类药酒和药茶啊?”   颖嫔又是纠结了一会儿,才尴尬笑着说:“我就白问问。”   但心里自有了计较。 第81章   此刻, 还是黄花大闺女的李夕月自然想不到颖嫔心里的弯弯绕想法。   此刻,她也有她的想法,要完成昝宁布置给她的任务呢。   趁着颖嫔跟前没有其他人, 她悄然问:“颖主子,万岁爷命奴才明儿去礼亲王府邸给福晋赐福字, 而上回巡幸热河的时候, 奴才和吴侧福晋倒颇有几分眼缘, 打算抽空也去看望她一下,听说她和颖主子颇有些渊源,不知颖主子有没有什么话或东西要赐下的?”   最后怕哪句不合适, 娇憨地一笑:“颖主子, 奴才还把您当旧主子,若是那句说错了,你该骂只管骂, 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颖嫔是主子,和吴侧福晋私下里可称“干娘”“干女儿”, 公开的名分上仍是用“赐”。   她倒是意外之喜, 点点头说:“你这提醒我了,我在宫里还真备了些东西给干额涅。”她起身亲自去找, 一会儿找出来一条绣汗巾并两件首饰,赧然道:“铺陈在宫里的东西, 都带不出去,这汗巾是我叫宫人绣的, 首饰则是陪嫁来的。我阿玛原说着会派人到京里送冰炭敬, 只是我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外头的事。只能是聊表寸心罢了。”   她想了想,又说:“想说的话, 那可太多了。唉,只盼着什么时候侧福晋进宫,能顺便来看看我。”   她闪眼看了看李夕月,心里有了点计较:“其实,也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事儿。不过外头的药是进不来宫里的,就不知有没有好一点的方子抄进来,我叫御医给掌掌眼也行。就这话,拜托你带给吴侧福晋,其他人可别说出去。”   最后,颖嫔又拿了两个五两的银锞子赏给了李夕月。   李夕月借花献佛,满载而归。回到养心殿和昝宁复旨。   而颖贵人吞吞吐吐的那些话,李夕月因为没搞懂意思,所以并未向皇帝汇报,以免话里轻重不当,反而成了构陷进谗。   第二天,她和李贵坐上大车,到礼亲王府邸赐福字。   宫女出宫的机会绝少,李夕月虽然只能在大车里呆着,也已经相当满足了,偷偷揭开帘子的一个角往外头看,小吃店的烟火气,小摊贩的叫卖声,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大街上的繁华热闹实在令人着迷!   只可惜没一会儿就到了礼亲王的府邸。   仍是李贵走前面正门,她的车辆走角门进内宅。   前门口有礼亲王本人和家中男丁一起接旨叩谢,而二门之里,则是福晋带着礼亲王的一干侧室迎候着。   旗人重礼节,一场国礼、家礼、上下仪节下来,小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礼王福晋纳兰氏到底见多识广,极有气度,客套过后,分了主宾,特特叫叫李夕月坐在一边的瓷墩上喝茶吃点心,却怠懒和这样一个小宫女多说什么。   她问了问皇帝日常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纯就是一位长辈的语气,最后也是以上待下的口吻:“嗯,御前的人有脸面,不过也少不得操心操得多。你们日常对皇上总归多用心服侍,别让他烦恼了前头的朝政,还得烦恼家务。”   说完,瞥了一旁立规矩的吴侧福晋一眼,说:“皇后到底还是主子,你们有机会也该规劝着皇上不能宠妾灭妻。”   李夕月心里嘀咕:规劝?他们两口子从大婚开始就在闹意见,后来为骊珠的事更是仇人似的。我们做奴才的怎么规劝?找死么?   而眼角余光恰看到吴侧福晋不屑的神色飘过。   好在李夕月的性子不会冷场,笑得也甜美可亲,立刻道:“是,听了福晋的嘱咐,奴才也懂了。虽然奴才不过是御前奉茶的小宫女,不过找着机会也尽量劝谏。”   接待闲聊其实也是力气活,福晋纳兰氏颇不耐敷衍一个小小宫女,所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这几天肝气犯了,头里也胀痛,恕我懒一懒,得先告退了。”   李贵在前头没走,这小宫女还得有人敷衍,她看了看周围一群莺莺燕燕,对其中最老实的一个说:“孙妹妹,你照应一下御前的这位姑娘吧。”   吴侧福晋扬声说:“还是妾来照应吧,孙妹妹今日要准备改一改王爷郊祭的礼服——王爷这段日子腰围又大了,旧礼服要放一点料子出来。也是昨儿个妾伺候时才发现的,不然呢早做一件新的了——如今不提了,少不得辛苦孙妹妹了。”   李夕月想: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礼亲王的正侧两位福晋虽然一个收敛一个张扬,实际都是眼高于顶、刻薄寡恩的人。这吴侧福晋一句话,得罪了至少两个人,却又扯着王爷祭祀的虎皮,凭着自己昨儿个又伺候的威风,连正福晋都没话说。   犯了肝气的脸色会发黄,她觑见福晋的脸还真是越发黄了!倒显得年轻漂亮的吴侧福晋愈发面如玉琢一般。   福晋纳兰氏皮笑肉不笑的:“行,那就辛苦吴侧福晋了。”   心里大概在说,谁的马屁你都上赶着拍,和你那爹简直是一个德行!   吴侧福晋截胡的胆子大,自然是逞着礼亲王的威风。   正福晋一走,她就宛然是家主,亲亲热热挽着李夕月的手,又吩咐其他人:“别当大福晋好说话,你们就躲懒。王爷的帽子、朝珠、礼服……都得好好检视着,祭天大典可不是说着玩的。”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一个个笑融融应了声。   李夕月被她拉进屋子里,直接就叫“升炕”:“哎呀,大冷的天,就她好意思拿个冰冷的瓷墩子请贵客坐。来来,坐在我边上,咱们喝点热茶,吃点点心,暖暖身子。”   聊了一会儿家常,吴侧福晋似若无意地问:“哎,万岁爷这阵子很忙吧?”   李夕月说:“万岁爷一直就忙。”   吴侧福晋看着自己养得长长的指甲,一会儿斜觑着看李夕月:“那是,万岁爷日理万机么,我们王爷也跟着忙。眼看着明儿大冬大祭,再一个月就该过年了。府里头方方面面也该忙起来,大福晋日常得去宫里伴着太后,家里只有我们几个瞎忙活。累死人了。”   过年嘛,没有不忙的,后院里的女人们格外繁忙,除了洒扫除尘,还有各处的礼物都要分拣送出,各处的关系有好大一部分是靠后宅的。   李夕月应和了她几句,正想着怎么尽快把话题转过去,吴侧福晋自己已经说:“不知道李姑娘方便不方便帮我带几件东西给宫里的颖嫔娘娘?”   李夕月做一副惊喜的样子:“啊呀,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今儿给颖嫔送万岁爷赐的字的时候,娘娘她也提到了侧福晋呢!也带了礼物给您!”   她拿出绣汗巾和两个首饰匣子,替颖嫔说:“娘娘说宫里的东西带不出去,只能聊表心意了。”   确实是心意,吴侧福晋也挺感动的,拿过东西,眼圈都有点红:“唉,桂儿是个好孩子,长得那么好看,当时我就说她必然受宠,让王爷一定要亲送她的履历——结果呢,他丢给福晋去送,唉……好在如今也算被我说中了,她也争气的,入宫四个月就晋了位份。只是后宫日子难熬,她父亲只是个五品的武官,没法给她的身份带来些长进,只有靠她自己再争口气,生个皇子出来,就可以名正言顺了再升一升了。”   李夕月想起颖嫔的话,突然心念一动,试探着说:“颖主子也正是担心这一点呢。她侍寝是宫中头一号多,但是肚皮一直没动静。她自己也说……也说……”她不知道怎么和吴侧福晋转述颖嫔的话,所以竟自结巴起来。   吴侧福晋却到底是经了不少人事儿的了,挑眉听了听,又看了看颖嫔送来的东西,然后笑了起来:“只怕是万岁爷腰肾不好?”   “啊?……”黄花大闺女的李夕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吴侧福晋指着汗巾说:“鸳鸯绣是绣了一对,但是一点昵状都没有,不就是琴瑟不和谐么?万岁爷常召颖主子侍寝,却不能致她怀娠,还有这样难言的闺怨,想必也是那方面不谐了。”   她掩口笑道:“当年,他们但看六阿哥性子阴柔,却大概没想到他这性子软弱、身子骨瘦弱,那方面的能耐大概也弱些了。”   李夕月这下听明白了,而且觉得区区侧福晋竟然敢这么在背后点评嘲讽皇帝,她心里蹭蹭地冒火。   大概是她脸色瞬间变了变,吴侧福晋也发觉了,赶紧打招呼道:“李姑娘别担心,身子骨弱,总是好调养的。无非是劝着万岁爷少操劳,平日骑射运动别停下来。我这里还有极好的方子……”   她挤挤眼笑着,先安抚李夕月,推过点心匣子让她多吃点,又亲自去屋子里拿了纸抄了方子,也推过去说:“姑娘有空呢,把这张方子交给颖主子。这真是张极好的方子,王爷自己也用的,是我父亲专程请江南第一名医开的,代茶饮或者泡酒饮。宫里么,少不得再请御医掌眼,估摸着他们见到这张方子,也要叫好呢!”   她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妇人,能把礼亲王这半老头都迷得不行,自然有一套自己的法门。笑得神秘而诡异:“李姑娘是姑娘家,不过将来总要嫁人,男人厉不厉害,多半要看床上,而困住男人的心,也得靠床上。这些药茶药酒的,功效立竿见影……”   李夕月脸“腾”地通红。   吴侧福晋笑得前仰后合:“你别害羞,得空和颖主子说,先献方子,另有其他法门,她自己也要多琢磨。”   李夕月借着脸红回转了不忿的神色,亦晓得自己刚刚的脸色是没收敛得住,太孟浪了。   她暗道“惭愧”,好在是张娇憨的脸,笑一笑就不觉得奇怪:“哎,我们做奴才的,最担心莫过于主子的身子骨。听闻主子身子不好,惊得我呀!”   吴侧福晋笑道:“姑娘真是对万岁爷忠心耿耿!”   李夕月赶紧做个现成的好人:“奴才么,伺候谁,少不得都要忠心。我刚进宫不久时,就是伺候颖主子的,看着颖主子承恩,我少不得也为她高兴。”   忠心一表,吴侧福晋更觉得李夕月无疑是自己人了,想想她给颖嫔递东西带话的热忱,再想想这又是御前的宫人,她少不得为自己的干女儿再敲敲边鼓,说道:“冬至大祭之后,年节的礼数就多了起来,若我哪天进宫给太后皇后叩头,想也得捎带着与我那干闺女聊一聊。姑娘是宫里人,有没有便宜行事的法子?”   亲王福晋、出嫁的公主格格、大官的命妇都是可以进宫的,不过吴氏是侧室,颖嫔也是根基未深的嫔妃,两个人见面通常只是随侍太后皇后的时候,大庭广众的,说两句私话难上加难。   但李夕月知道情弊必然就出在这里头,奓着胆子点点头自作主张:“一般是不容易,不过颖嫔主子是万岁爷的心头宠,要便宜行事未必不能,左不过奴才心里有数,什么时候悄悄和颖主子提一提,她再和万岁爷提一提,只要几下里一凑,办法总是有的。”   吴侧福晋大喜,连连称谢,不仅奉承了李夕月好些话,还又打算厚赐几匹衣料给她。   但这次,李夕月坚辞没要:“侧福晋抬举,奴才本不该不识抬举。但是奴才今日是偷偷给颖主子递话递东西,本也不算什么,但若是拿了侧福晋的赏赐,那味道就不对了。颖主子现在得宠,但也是无数双眼睛盯着,万一谁拿奴才开刀作筏子,仅‘收贿’一条,就怕要牵累主子了。所以,奴才一万分谢侧福晋的赏,却真的不能要。”   不是她的,她不能贪,特别是明知道皇帝接下来会拿颖嫔、礼亲王开刀,她更不能“拿人的手短”。   好在话说得很漂亮。   吴侧福晋便没有多想,啧啧赞叹了一会儿李夕月的清丽、聪慧和廉洁。恰听前面传话说李贵也要走了,于是,吴侧福晋亲自把李夕月送到二门边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走情节的一天   黄桑只是背景板,默…… 第82章   李夕月在王府嬷嬷的帮助下, 踩一张条凳上了车。   车辚辚地在王府平整的青砖石地上行驶起来,李夕月悄悄揭开帘子一角,恰恰在角门外守卫的护卫里看见了亦武熟悉的影子。   若没那回看到他的名字开列在皇帝收到的夹片里, 李夕月或会选择对亦武视而不见,避免闹出什么误会来。但毕竟是从小一道长大的, 怕亦武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李夕月决定还是找个机会提醒他一下。   握着腰刀在角门边值守的亦武, 知道现在出来的是宫里的车,按规矩是目不斜视,然而却眼见车里抛出来一块粉绿色手绢, 飘飘悠悠正在他面前的地上落下。   然后车窗帘揭开一个角, 露出一双他极为熟悉的眼睛,传出他耳熟能详的声音:“哎呀,我的手绢掉了, 烦请帮着捡一下行吗?”   亦武咧嘴一笑,俯身捡起那块手绢, 紧两步上前, 说:“姑娘,你的手绢儿。”   李夕月从窗帘儿里伸手接过手绢, 低声说:“辛苦了,大冷天立在风里。”   “不辛苦!”亦武看她亮晶晶的眼睛, 甜蜜蜜的笑靥,心里就是暖融融的, 要不是规矩管着, 真想和她多说两句话。   李夕月却想着怎么把最重要的事不露声色透给他。   时间紧,也容不得她多想再说话,只略忖了一下, 她问:“在这儿不辛苦,放了别差就要辛苦了吧?”   然后认真端详亦武的表情,看他的反应。   亦武憨憨一笑:“这倒是。皇上说要在日精门里设布库房,挑了我和其他一些各王府的戈什哈,每隔三五天去陪皇上打布库、练骑射。”   他带着一些憧憬:“虽说每天要做的事情是变多了,但是能在御前露露脸,说不定我能有更多机会,我希望……”   他眸子亮晶晶的,紫棠色的脸微微发红,他特别想告诉李夕月,他希望自己更有出息,将来能匹配她这样的好姑娘。   只是他讷于言,这样近乎于表白的语言好半天出不了口,期期艾艾的,憋得脸更红了。   然而说出口的机会转瞬即逝了,李贵的马车绕到了角门,揭开帘子,死死地盯了亦武一眼,而后对李夕月说:“李姑娘,该回宫缴旨了!”   又说:“刚刚我这车前这匹头马好像有些烦躁尥蹶子,我怕耽误了万岁爷的事儿,就先挤你这辆车里吧。”   说完,就自作主张下了车。   他是太监,当然没什么忌讳的。   李夕月自知他这借口必有指向,加之心虚,等李贵上了她的车,她赶紧挪到角落里,把最舒服的位置让给了李贵,声音低得跟蚊子叫似的:“李谙达,我……”   李贵不说什么,只对外面的车夫道:“走罢,回宫。”   一路上,李贵也是一脸有气的神情。   他先就着大车帘子里透过的光看了看李夕月的表情,而后说:“是不是福晋也挺嚣张的?”   这个“也”字颇有深意。   李夕月说:“算不上嚣张,不过感觉是瞧不起我。”   李贵冷笑道:“自然的,打狗要看主人,在他们心里,我们的主子不值一提,我们这种奴才自然更不需怎么敷衍。”   李夕月说:“反正福晋都没跟我说上几句话就走了,吴侧福晋倒拉了我絮絮叨叨好久,颖主子那里要带的东西,我也就顺便带给她了。她却说……却说……”   想着她对昝宁毫无尊敬的评说,李夕月气得说不出口。   李贵点点头:“她们评点主子爷,跟评点自家后辈一般,不留口德。没事,这会儿只管让她们猖狂,日后总有见分晓的时候。”   突然转头问:“刚刚角门口那小伙子,上次进宫看你的也是他吧?叫……叫什么来着?”   李夕月不敢撒谎,低头说:“叫亦武。他是我家的邻居,我找他,也没其他意思,难得见面,打个招呼而已。”   李贵说:“夕月,和外男说话,别说你是宫里人,就是有点头脸的人家十七八岁的姑娘,只怕也不合适吧?”   李夕月心里有些不服气,但知道李贵是直接能在御前说上话的,不能不和他打招呼:“李谙达,我和他真没什么事。您……能不能别告诉万岁爷?”   李贵没回答她,他挑帘子看了看窗外,顾左右而言他:“哟,太阳都斜了,和礼亲王聊得晚了!”   回到宫里,头一件事是缴旨。   李夕月先在外头等候李贵的话说完,她心里很是忐忑,怕自己今日的举动反而会害了亦武,那亦武才叫个冤枉呢!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见李贵出来,她手上捧着新烹的茶,进门讨好地说:“万岁爷渴了吧?这是用蜡梅花上的雪烹的三清茶,您尝尝看。”   皇帝的脸色看不透,李夕月心里打鼓,强笑着把茶碗放在他手边。   昝宁什么话都先没说,端茶品了品,闭目咂嘴半晌才说:“松子不是新的?”   “好像是。”李夕月小心地说,“吉林将军那里的新松子刚刚送来,说还得晒一晒,拣一拣,避免有虫眼儿。就用了旧存的松子,不过没有哈喇味(油耗味)吧?”   “没有。”昝宁淡淡地道,撇了撇茶水上头浮着的梅花花瓣,“高庙最爱这三清茶,取松子的香,梅花的清和佛手的润。”   然后突然话题一转:“今儿差使办得如何?”   李夕月打叠了精神,把今日在礼王府后宅面见福晋,以及和侧福晋喝茶谈天的事都说了。   昝宁点点头:“李贵那里,收获亦不小,礼亲王把陈如惠的遗孀大骂了一顿,看来是急了。侧福晋吴氏有没有和你说这事?”   李夕月老老实实说:“没,只谈些旁的,大概她觉得奴才听了也没用,所以一句没说。”   确实,在外人看来,李贵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李夕月不过是茶房的小宫女,也未见才貌惊人,再想不到她在御前的渊源,自然不会交浅言深。   “不过,看侧福晋的架势,似乎要找机会进宫和颖嫔聊一聊。”她小心地看了昝宁一眼,“奴才……奴才没来得及请旨,就先拍了胸脯答应了。不知道是不是行得通?”   昝宁斜眸看了她怯生生的神色一会儿,她有点紧张,睫毛随着眼皮子眨动而一扇一扇的,桂圆核似的黑亮眼珠不自觉地就在转动。   他终于一笑:“行得通啊,进,可悄然看看她们聊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退,可不承认——反正你一个小宫女,夸那样的海口,食言了她们也只能自认倒霉。”   他看着她因为有些小小生气而鼓起来的脸蛋,就恶作剧地想去捏,伸手轻轻掐了一把,滑溜的手感好得不行。   他忍不住就附在她耳边说:“你今天连吴氏的赏赐都没要,真是亏本了。想要点什么,我赏给你。”   李夕月觉察他的手开始不安分了,背上给他摸得痒痒的,到了腰间时,她忍不住往前躲了一下,又扭了扭:“不要,痒痒……”   面前那男人被她鼓蓬蓬地贴过来已经倒抽了一口气,实在经不住她再这么扭,一把就抱紧了,凑下来吻她,像上了瘾一样。   李夕月倒有另一层心事,享受了一会儿热吻,眼睛突然睁开,眨巴了两下。   昝宁伸手去捂她的眼:“闭着眼睛,不许偷看。”   闭着眼睛,触觉就更敏锐。他有变化,她有感觉。   于是有些害羞,有些紧张,总想着得打个岔,别让他太情不自禁——一旦真情不自禁了,自己这厢可就没有退路了。   李夕月想了想,说:“奴才想起另一件事,先忘了说,觉得还是该汇报一下。”   皇帝冷静下了一些,松开手,问:“什么事呢?”   “先往永和宫送万岁爷赐字的时候,颖嫔问万岁爷用不用药酒与药茶。”   “药酒与药茶?”昝宁和李夕月初次听到时的感觉一样,甚是奇怪,“问这个干什么?”   心里横生了警惕,无事问药或膳食,总叫人觉得她没安好心。   李夕月倒是一直在琢磨,而且她是听着前因后果琢磨的,想通了之后一直在肚子里憋着笑。   现在皇帝问她“为什么”,她不敢答,恭恭敬敬说:“奴才可不知道。吴侧福晋听了奴才的转述,就给了张方子,说是礼亲王也用的。这方子奴才还没给颖嫔呢。万岁爷要不要先看看?”   “要方子看什么?我又不是御医。她们有没有说是治什么病的?”昝宁枯着眉头想,但也想不通颖嫔和侧福晋吴氏是什么意思,想干什么。   李夕月则是憋得很难过,每看他一眼,这笑意就越发憋得慌。   好容易趁皇帝别转头,她赶紧低头“吭吭吭”偷笑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在他回头前表现得一本正经的。   但是憋笑比憋哭还难,尤其是笑料就在她面前,刚刚亲吻时还顶她来着。越想越觉得颖嫔实在是过宝山而不知。   所以,不让笑反而会想,越想就越要笑。   昝宁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问:“你鼓着腮帮子干嘛呀?”   李夕月说:“奴才想……想出去解个手。”   昝宁眨巴两下眼睛,说了句“你去吧”,而后看她捂着嘴出门的背影,突然喝一声:“回来!”   李夕月吓了一跳,回身问:“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然而看见他疑惑的脸,突然想起颖嫔的困惑,实在憋不住了,“噗”地笑了一声,又赶紧憋住。   昝宁笃定她这是有鬼了,又好气又好笑,冷了脸说:“近前来!”   李夕月挨挨蹭蹭过去。   他盯着她,她那双眼珠子圆溜溜的真是活泼,在眼眶子里不停地转,眉毛一直舒展着,仿佛还想笑。   直到靠他很近了,李夕月才感觉一些危险,无论如何都和他离着两尺的距离,低声问:“万岁爷有什么事吗?”   “我哪里那么好笑?”昝宁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李夕月忍着笑说:“万岁爷不好笑。”   “那你为什么看着我就偷偷笑?”他又问,皱着眉,“拿面镜子过来。”   李夕月乖乖到里间拿了镜子给他照,然而心知不是因为这,只能强迫自己熬住。   看他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上有没有脏东西,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最后他搓搓自己的眉心,大概自己都嫌弃自己眉心的细纹。   看他疑惑不得解的难受,李夕月实在有些忍不住肚子里的话了:“其实……其实不是万岁爷好笑,是颖嫔心里的担忧……有些好笑。”   “她心里担忧什么?”昝宁问。   李夕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奴才听她的意思,应该是指万岁爷虽招幸她,却没有……她大概觉得您需要用些药茶……或者药酒……”   她赶紧掏出吴侧福晋给的方子递过去:“万岁爷要不还是先看一看吧?再抄一张让太医瞧瞧是不是有关碍?”   昝宁狐疑地接过,再一看方子:鹿茸、黄精、人参、虎鞭、良姜、肉桂、淫羊藿……特别注明了:药引最好是御苑里新鲜的鹿血。   即便不太通医道,也大概晓得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连起来一想,男人家还有不明白的?   他简直是怒发冲冠——李夕月尚不会了解,成了年的男子听说自己的那方面能力遭到质疑,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忍过,恨不得立刻就证明一下的。   所以李夕月虽然是小心翼翼地说,却也没想到他的脸色也会登时黑成那个样子,拳头摁着桌子,仿佛就要把颖嫔提溜过来揍一顿的模样。 第83章   而此刻昝宁不可能去提溜自己的嫔妃过来揍, 那么只有眼前人倒霉。   李夕月看他脸色,已经意识到今日是犯了大错了,但话出口如覆水, 收都收不回来。她只能闭上嘴,屏住气, 自然也再没有想笑的感觉了。   昝宁嘴角勾一抹笑, 斜乜着李夕月:“看起来你挺懂她的意思啊?”   “奴才并不懂啊。”她硬着头皮装傻充愣, 战战兢兢说。   “过来,我教教你。”他看似平静,李夕月却觉得他每一个字好像都是从唇缝里挤出来的。   李夕月说:“不……不敢劳万岁爷费心, 奴才笨, 教也教不会的。”   “那你之前笑什么?”   李夕月说:“奴才之前看了……看了一个笑话。”   “哦,讲讲让朕也笑一笑吧。顺便也回答一下,颖嫔的担忧为什么好笑?”   李夕月一边脑子里搜索笑话, 一边想:怎么回复颖嫔的担忧为什么好笑呢?   两件事裹一块儿,绞缠在一起, 加上害怕, 她的脑子就不够用了。   昝宁起身,负着手, 两步就把她逼仄在条炕与他身体之间窄小的范围里。   他低头看,她头更低, 只一双眼睛畏怯怯地瞟上来,看他那逼视的目光, 立刻躲开了。而腰身拼命地躲着, 好像再向后躲一点,就会重心不稳倒在他的条炕上了。   她这种只能束手挨欺负的模样,让昝宁心里略微好过了一点,   他往前又靠近了些,垂头在她耳边说:“回奏怎么这么慢呢?”   热乎乎的气息吹得李夕月耳朵里痒痒,再躲一点,她的腰力已经到了极限了,稍一不稳,就一屁股坐在他的条炕上。   李夕月慌忙想起身,但上头那头大灰狼已经欺身过来了:“李夕月,其实撒谎呢比较费神,同时撒两个谎呢就更费神。”   再加上他这种语音极淡,意蕴却特凶的话语,吹在耳朵眼儿里简直是烫的!李夕月同时想着要不要去揉揉耳朵眼,要不要去拂一拂脖子上他目光落下的焦灼感,就更没剩脑子来想他的问题了。   此刻只有认怂,她哭丧着脸说:“奴才脑子笨,没本事在万岁爷面前说瞎话的。奴才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万岁爷实在生气,就先想个出气的法子,奴才承受着就是了。”   按以往的套路,他大概要狠狠地吻她一顿了,再不然,打两下屁股,她也承受得住。   有点吓人,但也有点期待。   他挑着一边唇角笑起来。   然后伸手解开了她紫红色夹棉袍子领口处的第一颗扣子。   李夕月冻住了一样愣了片刻。   等他伸手解斜襟上第二颗扣子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伸手捂住自己的衣襟,颤着声儿说:“万岁爷,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他拨开她的手,利索地解了第二颗。第三颗扣子在腋下,昝宁探手进去,立刻感觉到她的温热——以及战栗。   他不由手顿了顿,而后硬下心肠说:“只有这个法子能出气。也只有这个法子能剖白。”   她继续颤着声儿——但居然还不怵:“这个法子可不适宜出气。至于剖白——”她停了停,说:“您要剖白什么?”   “我不需要吃任何药!”他也顿了顿,脸有点涨红了,像是生气,又像是害臊,说得一字一顿的,但嗓门不高,反而刻意压得很低沉。   李夕月于是伸手拦着他的手:“奴才晓得。这个,您……不需要剖白。出气的话,打我一顿也行啊……”   “我不随便打人。”他说,手却没停。   她根本拦不住,两只手腕被他的大手长手指一捏,就全捏住了。   腋下那颗扣子最难解开,但是他有心的话,也费不了太多功夫。   夹棉袍子的前襟很快就打开了,男人的力气她根本抗衡不了,不知怎么着被他一推一压,李夕月后脑勺碰到了条炕上的引枕,软软的,可是她还是涌出了一眶泪,一眨眼,睫毛就湿了。   “万岁爷……”这是最后的挣扎,“您这两天该斋戒……后儿就大冬了。”   他不理,压下来,把她的话语压在唇齿后。   吻得她气儿都透不过来。   吻得她觉得认命:得,都到这一步了,躲不过就认栽吧。   吻得她昏昏沉沉的,连认命之后应该有的那些胡思乱想都缥缈了,随着他灼热的呼吸缥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昝宁的胳膊撑起来,近距离凝视着李夕月,说:“不错,这三天是斋戒。不过这不算犯戒。”   自说自话的,但是毕竟起身了。   李夕月起身整理衣服。   她低着头,动作麻利,拾掇好了衣扣,还顺了顺辫子上起毛的地方。   昝宁垂头就能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睫毛,心里的滋味立刻杂陈起来。   “夕月,上次我说的那件事儿,你得快点想。”他说,“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   李夕月有些惊惧地抬头看他,生怕那个“左右逢源”指的是亦武。然而又想,她如果拒绝,他能同意?不会又是挖了个陷坑给她吧?   这一抬头,恰好对视,看不出他有醋意,倒觉得他比平时自信。   李夕月低声说:“终身大事,难道是随便想想就能决定的?”   “不错,这是终身大事。”他似乎很满意她重视的态度,“你好好想,但是别拿这句话来拖延。”   他坐在条炕另一侧,他的书案前,轻轻叩了叩书案上的一本折子:“这是大理寺上奏的折子,陈如惠的妻子已经递了控状,我这里在仔细研读,一个字都不敢错漏。那张什么狗屁方子,你找个机会给颖嫔送去。”   他冷哼一声:“她们要误解也有误解的好处,至少我不用日日敷衍得那么苦了。至于是不是如她们所想的——”   他凝眸看着李夕月,而后勾了一些笑意:“以后总叫你知道。”   李夕月顿时脸红,端起桌上三清茶的盖碗,说:“奴才告退。”   皇帝点头,她就急忙退了出去,迎面看见李贵,她给他蹲了蹲身,低声说:“多谢李谙达。”   李贵摸不着头脑:“咦,谢我做什么?”   李夕月不说只笑笑,然而心知李贵还是对她好的,必然没有把她偷偷找亦武说话的事告诉昝宁,不然,能不起一场绝大的风波?   天子父天母地,因而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泽,都是皇帝最庄严的大典。   冬至祭祀之前有三天的斋戒,昝宁三天吃蔬食,不近嫔妃,过了三天“清心寡欲”的日子。   大典当天,王公大臣一同陪着到天坛,一番肃穆的繁文缛节下来,大半天功夫就没了。   李夕月先就得了他一盘香梨——是赐给颖嫔齐佳氏的——当然不过是个幌子。   趁着皇帝去祭天了,李夕月在一个小太监的陪伴下,大大方方往永和宫而去。   颖嫔看着一盘香梨,五味杂陈,更闹不懂皇帝到底是宠她还是不宠她装装样子的。然则只有恭恭敬敬六肃谢恩,然后把李夕月延进屋子里招待。   润格送了茶和点心,就被颖嫔挥退了。她对着李夕月一个人,笑得实在勉强:“刚刚敦嫔那脸色,我真是尴尬得没法说——不过就是一盘梨,倒似把后宫分出了高下似的。我实在也不愿意她们另眼看我。”   李夕月听她发牢骚,无非就是赏得轻而显得“情意重”,而她心里有数,这所谓的“情意”更是狗屁。   她不能不发声制止颖嫔接下来会滔滔不绝的牢骚话:“颖主子,奴才得说句僭越的话,今儿早上伺候万岁爷吃水果,他独独喜欢这次进贡的梨。奴才说:‘这样的好东西是不是六宫都有?’万岁爷就叹了口气说:‘贡得不多的,只奉太后、朕和皇后三处,只怕旁人是尝不到了。’又不多,只一盘子四个,但万岁爷心里有颖主子,才尽想着您。”   颖嫔脸色回转来,握着李夕月的手感动地说:“真是!你心肠好,又知恩,平常里总为我说话,我只恨以前没有好好疼你!”   想了想撸手上的镯子要赏给李夕月。   李夕月觉着这和吴侧福晋的赏赐是一个概念——她不能因小失大。   所以连连推辞:“颖主子,您要是见外,就厚赐奴才。”   颖嫔怔怔地停了手问:“怎么这么说?”   李夕月悄声说:“奴才在万岁爷面前进这个言,也是为了有话回主子呀。”   她从袖子里掏出吴侧福晋给的方子,声音压得愈发低了:“奴才也是机缘巧合,到礼邸和吴侧福晋说了好些话,东西都给主子带到了,吴侧福晋十分感念主子,欲要回赠,又怕不便,只叫主子放宽心,说万岁爷……”   她说着都心里不忿,然而演戏必须逼真,所以眸子四下里看看,掩饰过这片刻的停顿,才神秘兮兮说:“……说万岁爷大概身子骨不强健,该用些补剂方子。宫里呢,药品不许进出,但方子不禁,您先看看,可以荐举给皇上,自然由太医院掌过眼后再定夺用不用。反正横竖都是您对万岁爷的孝敬心,万岁爷肯定会感念的。”   颖嫔恍然一般,重重地点点头:“怪道呢!既然有这么好的方子,少不得进献上去。我也叫个御医先悄悄看看,若是□□不离十了,再献给皇上。”   李夕月点点头:“侧福晋还说,若是有机会,冬至后进宫时想见主子一面。不过这话奴才不敢和万岁爷回,还得您侍寝的时候亲自提一提。”   颖嫔又是点头:“好的,虽说不合规矩,其实命妇进来和做嫔妃的亲眷聊聊天并不鲜见,我和万岁爷请求便是。”   李夕月功德圆满,又和颖嫔闲聊两句,然后看看屋角的钟说:“哎呀,时辰不早了,万岁爷回宫后一定要茶喝,奴才就先告退了。”   颖嫔叫润格打赏了李夕月五钱银子,说:“姑娘不肯要赏赐,这点跑腿的钱总不碍的——也是宫里一直的规矩。”   李夕月谢了她的赏,高高兴兴回到了养心殿。 第84章   到了下午时, 阴沉沉的天空开始飘雪,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李夕月蹲在茶房,在炉子边烘着手, 不时担忧地看看外头的天空,怕外感风寒刚刚痊愈的昝宁在路上着凉。   好容易听见太监们叫吃的声音, 她知道是皇帝回来了, 赶紧把热茶准备好。   从茶房的帘子里能看到他进来, 小太监在他身后给撑伞,但雪大,短短几步路就看见他端罩上落了一层雪花。   他进门先去西暖阁, 随后是内奏事处的小太监送进去一个又一个明黄的奏折匣子, 李夕月心里想:太勤政了,大概一时不用茶。她伸手触了触他的明黄珐琅彩茶碗,怕会凉掉, 于是打开茶焐子,打算稍微焐一会儿——不过他讲究, 焐久了茶会变色变味, 就不堪用了。   好在没一会儿,皇帝那里叫了奉茶。   李夕月试了试茶温, 又用银瓶装了热水,一起送到西暖阁里。   “下雪了。”他首先说。   李夕月跟着点点头:“上午天还好着, 下午就下雪了,外头冷吧?”   昝宁点点头:“不过我今天活动了一天, 这会儿其实不冷。”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李夕月的手:“女孩子一般都怕冷吧?”   李夕月手倒也不冷, 刚刚在炉火边烘得热乎乎的。但被他握着,心里安定,所以李夕月乖乖地一动不动。   “年底前各衙门要封印。”他说, “陈如惠的案子要尽量在祭灶前审清。不过挺难的,陈如惠的妻子只说她丈夫无缘无故不可能自尽,突然身死其中必然有缘故,却没有证据。这就很被动了。”   李夕月问:“没证据,却要那么快就审清?万岁爷,这不让人觉着您是故意的?”   昝宁怔怔地望着她,然后说:“我就是故意的呀……”   当然,不应该让人瞧出端倪。   他有些失落,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案桌:“夜长梦多,陈如惠的妻子本就是一个弱女子,我的老师好容易劝说她葬了夫君之后,千里迢迢、孤注一掷地来京控,如今却被不上不下地悬着,背后不知道被威胁了多少次,意志略不够坚定些,只怕就要崩溃了。”   李夕月设身处地地想想这位女子的遭遇,确实觉得她太不容易了。京控一旦失败,就有可能被倒打一耙,一旦问了个“诬告”,反坐是免不了的,对女性而言,无论是坐牢还是流放,只怕其实就是死路一条了。   昝宁在犯愁,虬结着眉头,握着李夕月的手毫无绮思。   李夕月也竭尽全力帮他、帮那个可怜的候补知县的妻子想法子,但她见识这些事实在太少,实在想不出合适的法子。   别家的悲欢与宫里的悲欢并不相通。   皇帝祭天过后,宫里就开始热热闹闹筹备过年了。   偌大的紫禁城,从洒扫除尘开始,到浣洗各处的幔帐、被褥、桌布、椅袱,再到准备年节里的各种吃食、赏赐、戏班子……从皇后、嫔妃到宫女太监,无一不是忙得脚不沾地。   养心殿的东暖阁里,金砖地面被擦得分外锃亮,皇帝的那一把规矩草仍是原样摆着。外头是大雪覆地,暖阁里暖融融的如春天一般。   “都下了六七天雪了,不知还要下到什么时候!”李夕月捏着一块抹布,把窗缝里的灰一点点沾掉,扭脸看见宜芳毛毛糙糙地去换椅袱,结果一脚带起几根规矩草,顿时草都错了位。   李夕月唬了一跳,叫一声“当心!”   把那小姑娘吓得木头一样杵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夕月挠挠头,忍不住先怪她:“你看你,这里的规矩草位置不许变动的,你这飞起一脚,我还不知道摆不摆得回去了!要是……”   说了一半,突然见李贵打起帘子,昝宁回来了。   他看见地上错位了的规矩草,眉头一皱。   李夕月知道这是他立规矩的玩意儿,以前听白荼说的那么严重,生怕他真的问罪于宜芳这个小姑娘,只能自己揽下来:“万岁爷,奴才刚刚擦灰时不小心碰到了。奴才这就给它归位。”   边说边蹲下,按着记忆,一根一根把草放回了原处。   昝宁看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宜芳,再看看李夕月,不能不警示一下:“做事太不经心了!再有下次,杖责二十!听见了?”   这是拿她作筏子,李夕月低声道:“奴才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见李贵捧着皇帝的韵牌匣子,估摸着他要写诗——年节里,通常这是雅事,写出来奉于太后,或分赠臣子——卫生当然不能再做了,李夕月拉着宜芳一道跪安。   昝宁看了她一眼,说:“一会儿你进来送茶。”   李夕月端着茶盘进来时,捧韵牌匣子的李贵已经出去了,韵牌匣子放在皇帝的书案上,他盘膝坐在案前,抽出其中一个抽屉,正在一张一张摆弄里面薄木片雕的韵字。   李夕月把茶放在他手边,伸头看了一眼。   然后被一把拉住,跌坐在他怀里。   昝宁在她耳边说:“真是!还为别人顶罪,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不会打你,有恃无恐?”   李夕月感觉他的手往她胳肢窝下面钻,已经忍不住又笑又怕:“万岁爷,您要打奴才,没的说的,奴才怎么挨都是该的——但是宫中刑责里可没有‘挠痒痒’这一条。”   昝宁在她后脖子里笑着:“应该也没有咬人这一条?”   然后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小口。   “但我就咬了怎么的?”一副无赖形。   “还应该没有这一条……”他把她的脸扳过来,亲她的嘴唇,亲了一会儿,游刃有余地侵袭进去了。   李夕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仰头坐在他腿上,双臂挂在他脖子上,眼睛都迷迷瞪瞪的。   “罚”完,她还意犹未尽,吊着他不肯松手。   昝宁倒是先拍拍她屁股说:“哎,今儿有功课呢。不然,倒能好好放纵放纵。”   原来他也怕写诗。   李夕月吞笑,想要起身,他却勾着她的腰,指了指面前的韵字:“帮我选几个,有时候限了韵,反而好写——不过也别挑太生僻的。”   李夕月看了看那些精巧的螺钿小抽屉,随便抽了一个。   昝宁一看皱眉:“仄声韵不响亮,不好。”   她又胡乱抽了一个,韵部昝宁没说什么,及至看了她挑出来的字,他又嫌弃:“‘贿、悔、罪、馁、猥、腿……’这些韵脚你写一首给我看看?!”   李夕月:“奴才不会写诗。”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会写诗你不是还会唱么?你见过这些韵脚字?”   李夕月诗词歌赋没他读的多,腹笥里那些诗词歌赋里果然没见过这些字。   但是,是他叫她选的,明知道她不是才女,非叫她做这些服侍工作,本来就是为难人。   但他还凶呢:“重选,重选。”   李夕月只好嘟着嘴,小心翼翼挑了几个常见的。   昝宁点点头:“‘一东’虽俗点,胜在好写。”   怀里抱着娇娇人儿,开始动脑筋。   第一首诗大概是赐给礼亲王的,开篇好容易挤出“金樽玉馔摅忠恳,旧恩常言念股肱”十四个字,然后卡壳了,挠了一会儿头丢在一边。   第二首应该是奉给太后的,也是写了一句“萱堂日影诏康宁,慈意玉帘尽恩崇”,就又写不出来了,平仄还不谐,改了一会儿改不出,更是长吁短叹了好一阵。   李夕月忍不住学他的毒舌:“万岁爷,实在困难也别难为自己。反正文渊阁的师傅也不会拿戒尺打您的手心了,写不出来就算了吧。”   他气得拧她脸颊上笑出来的酒窝:“狗胆越发大了,敢嘲笑我!真打量我写不出诗来?!”   一赌气,又抽了一张鹅黄色的印灞陵柳和春庭月的彩笺,斜乜了李夕月两眼,刷刷刷开始写。   李夕月看得格外清楚,他很快写了一首不大讲究平仄对仗的乐府诗:   “雪满深玉墀,薄暮正空濛。   烟霞犹舒卷,暖芳出金拢。   巫山如可期,笑靥何融融。   ……”   写了六句停下来,提着笔好像在想什么。   李夕月正看得好奇,催他:“还有两句是不是很难想?”   昝宁翻了她一眼,低头流流如水一般写道:“怃然因相思,宫墙寂寂红。”   前几句写景,反正都差不多意思。李夕月先并没有注意“巫山”的典故,但看到“相思”二字时,突然就明白了第五六句的含义。   “写得怎么样?”昝宁在她耳边问。   李夕月强作镇定:“奴才看不懂。”   情诗么,自然是朦胧的,看不懂也正常。   昝宁说:“笨蛋,赏给你,回去背熟。”把那张鹅黄色彩笺小心吹干、折好,递给李夕月。   李夕月脸红是忍不住的,飞快地接过来塞在袖子里,然后说:“万岁爷赐字可是珍贵极了。奴才得去屋子里好好收着。”   昝宁看她面色如喝了酒一样,他心里也如喝了蜜一样,故意不笑,说:“不忙着收起来,先背。两天背不出,我问白荼要戒尺来打你手心。哼哼,我当你师傅,应该是够格的。”   李夕月对他甜甜一笑,从他怀里站起来蹲蹲身说:“是奴才做万岁爷的学生不够格。”   昝宁笑道:“如果是做我的学生,以后就不要自称‘奴才’。”   “那自称什么?”   “你都说了‘学生’。”他也觉得有趣,“就叫‘学生李夕月’,也挺好的。”   李夕月“咯咯”地笑着:“万岁爷花样真多!今日是我做‘学生’,来日呢?”   她突然自己脸一热,这话说的,她想问什么呀!   赶紧蹲安告退,拔脚就走。   昝宁倒是挑眉,等她告退出去了,看着那轻轻晃动的门帘犹自在想:来日,他要她做他的谁?   想了一会儿隐隐有些明白,她不是欲迎还拒,她确实是心里不笃定,不知道她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他一直只承诺纳她在后宫,承诺给尽可能高的位分,可再想一想,他的许诺是不是太单薄了一些?是不是对不住一颗虔心的她?   而想着又有些担忧和警觉,他现在名义上是有皇后的,皇后还是太后的侄女,地位牢不可破。李夕月的不愿意情有可原。   作者有话要说:  写情诗啦,挺浪漫哈。   对了,上次给颖嫔的那首是抄的,这首是原创(我指的是黄桑,我是改现成的(*/ω\*)) 第85章   李夕月袖着皇帝写给她的诗, 一路踏过院子里厚厚的积雪,清冽而夹雪的风吹在她燥热的脸上,怦怦乱跳的心和着脚下“嘎吱嘎吱”被踩出节奏的雪声。   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宫女住的围房, 进门只觉得周遭一暗,好一会儿适应过来, 看见白荼放下手中的针线活, 正在看着她笑。   “姑姑。”李夕月忙侧过脸, 怕她看出自己表情里的端倪。   白荼好整以暇地瞥瞥她,也不说破,闲闲问:“当差当好了?”   李夕月点点头:“万岁爷在东暖阁写诗呢, 没法打扫了。茶呢, 也给他倒好了。这会子让万岁爷安安静静写诗吧。”   白荼吞笑,点点头继续做她的女红活计。   李夕月先悄悄地把袖子里的诗笺藏到自己的妆匣最里层,然后也拿了针线簸箩, 盘膝跟白荼一道坐在温暖的大炕上,认认真真做女红。   白荼的手绢已经绣得差不多了, 李夕月的手绢才刚刚动工, 细细的丝线勾了个边,下面要一针一针绣那弯月亮和青松。   李夕月一边绣一边闲话道:“姑姑这件也是夜以继日的, 赶工赶得好快啊!”   白荼说:“嗯,年前呢, 一般许宫女轮流会一会亲的,就不一定是初二当天了。好容易过个年, 也得体恤人家闺女是家里的宝不是?”   李夕月明白过来:白荼这又是为会亲准备的呀。她懊恼地想:这次我有没有机会了呢?   她做了一会儿针线, 忍不住要问白荼:“姑姑,这次您会亲是哪一天啊?”   “就后天。”   “啊!”李夕月羡慕得不行,心想, 这几天我也找个机会求求皇帝吧!这一阵我又没惹恼他,他不会不答应吧?   想着,手里的活计越发做得认真了。   过了一会儿,她们俩的房门被谁敲了敲。   白荼扬声问:“谁呀?”   外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我,宜芳。”   白荼看了李夕月一眼,又说:“进来吧。”先把手中的绣件拿白布裹上,又对李夕月努努嘴。   李夕月对宜芳没那么大警觉,不过见白荼这样,她也依样画葫芦,裹好绣件,恰好宜芳进来,见她蹲两个安,小心地看看白荼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才讨好地对李夕月她们俩说:“白姑姑,李姑娘,我给你们带了些吃的。”   手里是个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摆得很漂亮的点心。   白荼问:“哪儿来的呀?”   宜芳说:“昨日会亲时家里人给的。”   “哟,自己不留着?”白荼说话有些不冷不热的。   宜芳说:“今日要谢谢李姑娘帮忙,实在是无以为报呢。”   白荼瞥过李夕月,李夕月说:“真不用客气,我们这里有不少吃的,我只怕自己再吃要胖得发蠢了。”捏了捏自己脸颊上的肉,示意自己确实胖了。   宜芳笑道:“李姑娘这是福相,怎么是胖?”   白荼冷冷说:“得嘞,咱们就在这儿吃两块,谢谢宜芳你了。”   伸手拈了一块酥饼。   李夕月想了想,也拈了一块酥饼。   还说:“宜芳,你一起吃吧。”   宜芳便也拈了块酥饼。   三个姑娘吃完,白荼拍拍手上的饼屑,宜芳说:“我给姑姑打水洗手吧。”   冬日里热水消耗得快,打水洗洗涮涮的是相当麻烦琐碎的活儿,但白荼老实不客气:“好嘞,谢谢你。”   见宜芳端了盆出门,她才扭头悄悄问李夕月:“你帮她什么忙了?”   李夕月老实说:“今日她打扫东暖阁的时候,碰乱了规矩草,恰好万岁爷进来看见,我给她顶了罪。”   白荼问:“万岁爷责怪你了没?”   “责怪了。”李夕月老老实实说,“我知道是拿我作筏子,反正也就是骂一顿,吓唬吓唬,不要紧的。”   “这还差不多。”白荼悄声说,“试玉需烧七日满,新来的人,得有一套法子核实清楚,你说话做事留意,毕竟现在你这身份还低,万一谁有心要弄你,哪怕答应常在呢,是个主子就能压死你,你是吃不消的。”   李夕月耸耸肩:“不会吧?她才十三岁的个小丫头,能有那么深的心?”   “谁知道呢!”白荼说,“你听听她讲的:刚刚进宫的小丫头,竟然已经得主子批准去会亲了,你刚进宫半个月的时候有没有这个胆子?”   “啊……”李夕月不由担忧起来,仔细回顾着和宜芳相处时说的做的,好像没什么逾矩的,但心里更是觉得在宫里真不能不处处谨慎留心。   正想着,宜芳端着一大盆暖水吃力地进来:“白姑姑,李姑娘,净一净手吧。”   白荼偏身下炕洗手,李夕月跟在她后头。   白荼甩甩手上的水珠,闲闲问:“你家里是内务府的,还是佐领下的?”   宜芳说:“我父亲是盛京正蓝旗佐领下的。”   “不是上三旗啊?”   小姑娘点点头:“不是。说是宫里缺宫女儿,各主位手中使唤的都不够,特特又选了一批来。”   “你家人从盛京赶过来看你,挺不容易吧?”   宜芳小心地答复:“不是,我父亲是跟着参领进京畿了。说是直隶还有些残存的捻匪,调些人来帮忙。”   白荼面色不改,对宜芳说:“原来是这样,你也不容易。今儿谢谢你的点心,多的你还带回去,李姑娘对你好,你也是知恩的,这不错。万岁爷身边,就得是忠心耿耿的人,毕竟,他才是天下之主。”   宜芳出门,李夕月小心翼翼问白荼:“姑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地方?”   白荼说:“没有,就是还大意了些。正蓝旗的旗主是礼亲王。你听听,正蓝旗佐领下的,选姑娘进宫服侍并不是常事;还有,佐领下的人进了京畿,礼亲王手可真长!”   “万岁爷也答应啊?”   “有理有据,他就没道理不答应。不然,人家说一句:‘哦,剿匪你都担心,那么以后各旗就在家里呆着好了,出事了也不必叫来勤王。’你也就没辙。”白荼说,“放在前头几朝,皇帝控制着八旗旗主,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但如今万岁爷在军权上还差点火候,礼亲王任意调动旗下人进驻京畿,未免太不把万岁爷放在眼睛里了!”   她愤愤地说了一会儿,然而又对李夕月说:“这些话,你都务必放在肚子里。这个宜芳好像是太后那里拨过来的,万岁爷心里晓得,却没避忌你,或许有他的用意。”   说完,翻出刚刚包好的绣手绢,一针一线又开始做活儿。   李夕月心里觉得捉摸不透,想想皇家的生活真是难熬,看看自己做了个开头的手绢,突然又不想再绣了。   她出去跑了一圈,给屋子里养的花草浇了水,给屋子外几只小猫小狗喂了食,然后转到鹰房,看了看那只新来的鹰神气活现、桀骜不驯的样子,琢磨着这快过年了,谁也没心思熬夜熬鹰,也只能就让鹰这么着混日子了。   正想着,身后门一响,看见昝宁走了进来。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李夕月给他请安,看他不错眼儿地只顾看两只鹰,想想不能搅扰他的清兴,说:“万岁爷来了,奴才就告退了。”   “急什么?”昝宁朗声说,“这新来的鹰这么着野下去,还熬不熬得出来了?”   李夕月说:“只怕难。”   “不能糟蹋了啊。”皇帝背着手,绕着鹰架转了一圈,那鹰见陌生人,格外警觉,两翅一张,顿时有三四尺宽——虽不是海东青,也真是神俊。   “那,还还回上驷院,让他们安排着熬鹰?”李夕月出主意。   昝宁摇摇头,突然问李夕月:“你阿玛不是会熬鹰么?”   “啊?”   “怎么,大过年的,不方便?”他倒很客气,“我不太熟悉小家子里是怎么过年的,是不是也忙得要命?”   李夕月只是一时惊诧,这会儿摇摇头:“我额涅当然很忙,家里的丫鬟也忙着做事,洒扫、掸尘、做饽饽什么的,要忙好一阵,不过男人家还真不忙,我看我阿玛往年年前就是带着蝈蝈、鸽子或鹰去找他一群朋友吹水,只要能赶回家祭灶祭祖,就算他的任务完成了。”   不过皇家的鹰给她阿玛李得文来熬——不是有没有空的问题,是万一没熬好要不要担责的问题。   昝宁仿若知道她心里的担忧,笑道:“怕啥,就是熬死了,也没人怪他。”   他瞥眼望望鹰房四处,这里隔音不大好,此刻又是嫔妃们要过来等候招幸的辰光,各宫的小太监和宫女时不时过来送个东西什么的,吉祥门一处热闹得要命。   他指了指旁边给李夕月单独准备的熬鹰住的屋子:“去那里等着,有话吩咐你。”   李夕月乖乖到了一旁的那间屋子——这等于是给她一个人住的。   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皇帝跟做贼似的,闪身进来,反手把门闩上,然后一把抱住她,笑嘻嘻说:“一会儿不见,如隔三秋。”   两个人低声腻歪了一会儿,昝宁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笑道:“倒挺有年味儿。”   屋子里四处摆着花儿,大冬天也开得热热闹闹的,水仙和蜡梅的清香各有风味,而正中梅瓶里插着一枝松,青翠苍郁,位置也最高。昝宁拨弄了一下松枝,回眸只笑了笑,又去看四面窗户上的大红窗花。   “这些也是你铰的?”   李夕月点点头:“自己学着玩的,过年时弟弟们调皮,一人铰一个故事人物,就都不闹了,乖乖地能玩半天。”   昝宁仔细一看,还真都是故事:田螺边勤快的美人,鹊桥上相会的两人,戴着雉尾、扛着金箍棒的美猴王,还有一系列的老鼠:老鼠娶亲,老鼠储粮,老鼠一窝娃……趣味十足。   他笑起来:“夕月,这都是你吧?”   李夕月脸一红,扭一扭身:“怎么会是我?铰着玩罢了。”几步过去挡着窗户:“讨厌,不许看。”   “那就看你吧。”昝宁俯身下来,亲不够似的继续和她腻歪。   好容易分开了,他还意犹未尽似的:“真是,我不知自己还能熬多久。”   “万岁爷要熬什么呀?”李夕月被裹在他怀里问,手指头好奇地在他胸前的金龙绣片上画圈圈,一个鳞片一个鳞片地画过去。   他低声笑道:“你说熬什么?——你看了那么多稗官小说的。”   李夕月忍不住往他腰带下面一看,然后赶紧别转脸,戳他胸前绣片上两只绿幽幽的龙眼睛,话已经说不囫囵了:“我不知道,我读书少,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我不需要用那些药,懂?”   “哦……不懂……”   顿时,屁股被他拍打了两下,脸红彤彤的,心热烘烘的,想怪他手不规矩,却私心里挺喜欢的,最后只能把头一埋。   “今晚要去给太后请安定省,顺便把奉诗送过去。”他说,“一会儿就得走了,下雪呢,天冷路滑,就不带你了,你早点休息吧。”   “哦,万岁爷的诗做好了?”   “做好了。”他拧她的脸蛋,“不劳你费心,静下心来,还是写得出来的。”   主要是一看到她,就满腹绮念,没心思写那些馆阁体了。   “有一件事,交给你阿玛去做。”他很正经地吩咐着,“就是先说的,把鹰交给他熬。”   李夕月点点头。   熬鹰不容易,但皇帝如果别无要求,这也是她阿玛乐意的活儿。   但皇帝又说:“可熬鹰只是个幌子。” 第86章   “不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李夕月不由在他怀里抬头, 担心地睁大了眼睛。   昝宁低头吻吻她的额头:“应该是不会——只要他自己不随处张扬。你看白荼的父亲给我悄悄办了许多事,我自然要妥善小心地护着自己人,哪有轻易害人的呢?人家要知道我是那样的主子, 谁以后又肯卖命?”   李夕月有点担心家人,但仍愿意相信他。   毕竟, 他若是强要吩咐下去, 下头官吏也不敢不遵, 何必这么有商有量的?   他简单地说:“你别怕,说起来也是极简单的,只不过不能叫不信任的人去办。”   “那个陈如惠的遗孀, 也姓李, 不过是汉人。这次来京上控,怕被两江的人拦道,没有敢带陈如惠的骨殖, 只带了他生前最后穿戴的衣物、用的物品,当时服侍陈如惠的两个长随也跟了过来, 不过听说一直是劝李氏莫再上告了。   “我后来想了想, 陈如惠最后的时光是住在驿站里的,驿站归兵部直管, 吴唐想要插手是很难的;而自缢这种,别人强迫不来, 若是强迫,他在驿站里一声大喊叫, 立时能引来官差。所以必然是死法里有蹊跷。   “我让白其尉查了吏部陈如惠的履历底档, 候补知县没有补实缺,只派差使,白其尉发现他前一个差使是核查江宁织造进贡的云锦和宁绸, 结果反而被织造府参了一本,双方无由而相互攻讦,后来都是记过。但事情的始发有些奇怪。现在陈如惠的案子茫然没有头绪,想让你阿玛在广储司与织造府的来往底档中查一查,指不定有什么线索就在之前的事件里。”   “怕人多口杂,不能直接叫小太监传话到内务府给他,三天后赏你会见家人,你悄悄把这事交代给你父亲——鹰是遮人耳目的,朕钤印的一张空保举文书,放在鹰脚环里,便是事后给他的赏格。”他最后说。   李夕月张着嘴怔怔地听,心里梳理了一遍所有的风险。   她阿玛朋友多,胆子大,人也灵活,底档就在广储司笔帖式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事做成应该不难,也不招眼。她记得白荼的话,给皇帝当差,无从推卸,也未必不是福分。李夕月一头心脏“怦怦”地跳,一头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吧!不图这“从龙”的功劳,只想着“忠君爱君”,想着为他分忧,难道不也是叫人激动兴奋的?   昝宁最后亲了她头顶一下,又撸了撸她的辫子,意犹未尽一般:“我得走了。你过会儿再出门。”   他乘上肩辇,沿着甬道往太后的慈宁宫而去。   一路去,脑子一路在盘算。离间计,可不是容易使的,太后和礼亲王有了罅隙,但还不到致命的程度,太后顾念着自己的姐姐,礼亲王想着后宫的奥援,都会彼此留着脸面。这么长一段日子,他该铺垫的已经都铺垫好了,但逼着他们撕开脸这一步,还非得小心着从事不可。   转念间,已经到了慈宁宫里,皇帝依着一贯的习惯,到垂花门下就下辇步行。风雪不小,他的朝靴上很快裹了一层雪泥,端罩也飘满了雪花。   虽然已经通报了,但邱德山仍在穿堂里袖着手,只等昝宁橐橐地走到他面前了,这奴才才假装刚刚看见,打千儿给皇帝问安,谄容笑着:“万岁爷来了,里头皇后主子她们正伴着太后说话儿呢。”   昝宁淡淡笑道:“她们替朕尽孝呢。通传一下,朕做了庆贺诗,来奉于太后。”   邱德山极漂亮地打千儿喊了声“嗻”,然后施施然到暖阁里通报了。   不知是那奴才拖延了时候还是太后有意要冷落冷落他。皇帝捧着写诗的花笺在门外候了好半天,浑身被穿堂的风吹得冰冷。   这时候才见邱德山又亲自出来,假模假样地扶着皇帝的胳膊肘:“万岁爷,太后请您进去呢。”   昝宁不露声色,仿佛这冷落、这刻意的给脸色看都不算什么,稳稳地向里而去。   到了暖阁里头,他一进门,周围的后妃们都安静下来,从太后身边四散开来,等皇帝给太后见礼之后,就该是她们行礼。   “皇额涅万安!”昝宁带着笑容,朗声说道。   国朝重视孝道,即便是帝王之尊,给太后定省也都是跪叩。太后安然地受了皇帝的跪叩,不咸不淡说:“皇帝来了,快起来坐。几天没见了,想必是忙罢?”   皇帝起身,道:“忙是有点,不过托太后的洪福,总算这个年终是平安顺利的。”   这时候,由皇后起首,也给皇帝蹲安行礼,莺莺燕燕的一片,今日格外打扮得花红柳绿——知道按例今日皇帝要作诗,作完诗要进献,然后才是定省和翻牌子,不像以往似的只看牌子不见人,今日见了面,万一就有机会了呢?   昝宁目光漠然,只着意多看了颖嫔两眼。   她自然也是好好打扮过的,浅碧色的薄棉袍,掐得小小的腰身,滚镶了七八道的“栏杆”(镶边),脖子里洁白的银狐风毛拂在粉嫩的脸上,不知是用了过多的胭脂还是脸红,看起来红扑扑的。   这会儿先是正事,昝宁进献了诗笺,太后接过看了看,笑赞了两声“皇帝作诗越发好了”“皇帝毕竟有孝心”,而后一如既往地喟然长叹:“可惜我年岁一年一年长了,其他都觉得你不错,唯只至今没有后嗣这一条实在叫人心焦。”   顿了顿又说:“如今,晋位倒晋了好些个,别光占着位置,却没有实效出来。”   听这言辞,还是为他不听慈训而下谕旨晋封嫔妃的事阴阳怪气呢。   昝宁现在有长进的一个能耐就是:即便听了难听的话,依然能够淡定得像没听见一样,脸色都不会有丝毫变化。   甚至他像块滚刀肉一样嬉笑着说:“哎呀,这么一说,儿子倒是后宫的罪人了,民间的土话里说的:占着那个什么……”   他自己“吞”地一笑,心想:得嘞,你们哈,在我心里就是一座座茅坑!   而后在太后皱眉的时候自己道歉:“这种粗话,不应该放出来。不过总归是努力便是了,不能叫后宫诸位受委屈。”   这话是够粗的,饶是暗地里挨他呲达挨过多少次的这帮子后妃们,也被他这个神比喻搞得直皱眉。   太后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皱眉笑道:“你看看你这一国之君,说出话来市井挑担的都不如。这种事情,我也不好逼你,你自己想着祖宗的基业,后嗣的绵延,确实该心里有谱才是。而且——”她看了一眼颖嫔齐佳氏,不易察觉地一撇嘴——如今看她这狐媚子形是越来越厌恶了。   “而且,要机会多,无非是雨露均沾,总盯着一两个,万一倒是身子骨不成、生不出娃的,岂不是活活败坏掉了?”   颖嫔听得脸上发烧,然而也不服气。太后没有指名道姓,亚赛指名道姓,唯只不用她跪下来惶恐道歉罢了。   昝宁笑嘻嘻应了声“是”,然后指了指丽妃说:“丽妃承恩不久,今日该换人了。”看了一眼颖嫔:“朕正好有话对颖嫔说,一会儿先去下永和宫吧。”   顿时,嫔妃们各种怪相都出来了,清喉咙的、拨指甲的、觑着眼儿笑得诡异的……丽妃空担了名声,脸色难看;皇后虽没指望,只觉得对颖嫔嫉恨得不行。   太后转脸问皇后:“皇后,你钤印的,你可记得整个月里,谁蒙招幸最多?”   皇后掩口笑了笑:“不用说的,自然是颖嫔。”   太后冷着脸说:“今日我头里不舒服,听说颖嫔会按摩,请她辛苦辛苦伺候我一晚上。抢了皇帝的人,皇帝不会有意见吧?”   昝宁笑道:“怎么敢。不过儿子真是有事找颖嫔,这样,从永和宫回来之后,再让颖嫔来伺候皇额涅吧。”   大家想:啊,这猴急的!连养心殿都不去了,是打算在永和宫就把人“办”了吗?不合规矩,但是皇帝乐意,也没人好跟着去拦阻啊。   因此顿时又怀了看热闹的心情。   “祖宗的家法,皇帝还是注意着些。”太后说。   昝宁说道:“太后放心,真只是有事,不便在这里说。”   话说到这份儿,再不让步就要撕破脸了。养母和养子,太后和皇帝,无论如何也隔着一层,太后再不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她扭头对皇后笑道:“你派个人去,万一皇帝临幸了颖嫔,你那里还该钤印,敬事房还该记档,这些事关后宫的规矩不可错漏,万一有了身孕也该有据可查。”   皇后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颖嫔脸色有些不怡,但想到这段日子,自己地位飞升,恩宠不断,后宫的太监宫女大多势利,连同宫住的敦嫔都客气了许多,不再倚老卖老了,又觉得名和实比较起来更为重要。所以她倒是默默然不做声,一副委曲求全的样貌。   一出门,风雪扑面而来,昝宁回头望了望颖嫔:“冷不冷?”   颖嫔是“要得俏,冻得跳”,穿窄褃的薄棉袄最不搪寒——即便外头加了“一裹圆儿”的斗篷,也只是略好些而已。而得皇帝垂问,再冷也激动,她摇摇头:“奴才不冷。”   皇帝便点点头笑笑,自顾自上了肩辇,又说:“你坐轿子来的,还坐轿子回永和宫。可别冻坏了。”   留着皇后身边跟着去的那个大宫女在雪地里跋涉,一路到永和宫只怕是又累又冷,一肚子怨气了。   屋子里头有地龙,毕竟好得多。   皇帝进屋脱下端罩,颖嫔也由宫女伺候着脱下斗篷,她那张粉白的小瓜子脸冻得发青,捧着手炉过来:“皇上冷不冷,先拿奴才的手炉暖暖手吧。”   含情脉脉把手炉递过去。   昝宁不动声色说:“我不冷。”   又看了看毕恭毕敬跟在一旁的皇后宫里的那个大宫女,好像名字叫“琥珀”的,他说:“琥珀是吧?朕与颖嫔有些私话,你到外头等吧。若是需要皇后钤印——朕自然会叫你。”   一副要先斩后奏的模样。   琥珀一愣,想想外面那大雪天,顿时瑟缩。然而皇帝的旨意岂敢不遵?只能蹲身应答,然后在穿堂里吹风,冻得浑身直抖。   风雪声虽然很大,不过永和宫的偏殿梢间隔音不大好,琥珀仍然能够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呃……你懂的,其实也不是都不行。不过,你有好的药方,有备无患吧。”   女人的声音:“万岁爷莫要焦虑,奴才晓得您是国事操劳。这方子奴才也让御医瞧过了,说大部分只是补益之药,就算不为那个……那个什么,对男人的身子也是好的。”   “如此再好不过。”他停了停,“朕先试一试,少不得你来品评一下效用?”   颖嫔不答话,“吃吃”地笑。   琥珀听得心惊:什么?吃药?!颖嫔这和明季献“红丸”方子邀宠的佞臣妖妃有何区别?!   她在风口里格外觉得时间漫长,好容易见皇帝出来了,已经僵硬得连蹲身请安都难,牙齿打着颤儿问:“万岁爷,可需要钤印、记档?”   昝宁看了她一眼,捏了捏袖子里的药方,摆摆手说:“不用,只是说了几句话。你回去吧。”   琥珀急急往皇后所居的储秀宫而去。   颖嫔胆大包天,看太后和皇后怎么处置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走情节比较多,毕竟腻歪多了也难有进展。 第87章   昝宁叫太医院的医正看了吴侧福晋送进来的药方, 方子其实没多少秘密,就是舍得用好药,人参鹿茸等只要对症, 总归能补益身体,身体强健了, 大概男人的“能耐”也会跟着强健。   皇帝开始也只是听听, 后来不知怎么, 让太医院商讨了一下,又请了平安脉看了自己的体质,真个就让御药房给他煎这道补剂了。   这晚上, 李夕月侍茶, 进门正看见他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一股脑倒在嘴里,喝得攒眉咧嘴的,招招手说:“快, 茶不急,先拿蜜饯!”   李夕月要紧放下茶, 把蜜饯匣子给他捧了过去。   他挑了个蜜枣, 狠狠地嚼了一会儿,才说:“哎呀, 真苦呀!”   “你还非喝药不可啊?”李夕月不由就埋怨他,“吴侧福晋送的药方, 还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呢!”   昝宁把药味压了下去,才端过李夕月递上来的茶:“御医说了, 方子还是不错的, 补益强身,只要不用鹿血为引,就不至于性热难耐, 就是寻常的补剂。”   喝了两口茶,活动活动肩臂:“我这几天打布库,好像真觉得自己力气大了点。”   李夕月没敢说,这八成是他征集在布库房的那些小伙子让着他罢?   她这一点小小的“不信”落在他眼睛里,他笑嘻嘻但是不由分说地伸手把她拉过来:“怎么,你要不要试试看?”   李夕月说:“不用不用,奴才横竖是打不过您的,试了也白试。”   “谁和你打?”他伸手把她一抱,顿时稳稳地抱起身,还顺带转了一圈,然后得意地问,“力气大不大?”   李夕月想他赶紧把自己放下来,连连点头夸赞:“啊呀,力气真是大!奴才害怕了,万岁爷快放我下来。”   他却一把把她放在条炕上,一只手就摁住了她两只手,在她紧张起来的时候俯身亲她,亲两下笑着说:“迟早有一天,我总归要实践一下‘那个’力气,才让你不敢调皮。可惜,可惜……”那双眼亮晶晶地盯过来,一看就不怀好意。   李夕月手被他制着,不能动弹,只能讨好地笑道:“奴才什么时候敢调皮啊?调皮了不怕万岁爷踢奴才的脑袋啊?”   “还敢说这茬儿!”他又气又笑,把她翻过来揭起袍子打几下屁股,“我可不是驴,踢不了你这个笨脑瓜。我合该像你姑姑似的,拿把尺抽你一顿,说不定还能给你长长记性。”   李夕月脸通红,埋头在炕褥子上不出声,心却道他好像力气是大了,还隔着棉裤呢,怎么打起来比以前疼了?   疼起来不由闪避,在男人看来,这是突如其来的旖旎风光,裹在艾绿色软缎里那春山般起伏的,似他心中的无尽山河一样,让人想为之折腰。   她很快感觉自己被他整个覆过来,耳垂被轻轻咬着,呼吸喷得她耳热心跳;忽轻忽重的抚摸,使得浑身燥热。她唯有用最后一丝理智对他说:“万岁爷,给位分对您来说是小事一桩,但若是以后每每见奴才还得皇后娘娘钤印,估摸着您也觉着见奴才都累得慌了吧?”   昝宁的手停下来。   不错,临幸了她容易,给位分也容易。但她当个低等的贵人常在,和其他女人挤一间宫苑,每天招幸还得皇后批准,弄不好就会把她推到颖嫔如今的境况上。   他叹口气说:“夕月,我得等多久啊?”   李夕月不说话,只是想:咦,他这意思,好像我都答应他了似的!   她撇撇嘴说:“奴才还没想好呢。”   昝宁刚刚那问题,其实并不是问李夕月,他的等待,关乎自己的反戈一击。   此刻他虽有无数的不足意,热腾腾的一颗心被撩拨得不能自已,却仍不得不冷却下来,努力地调息平静,不让自己磅礴的情绪和欲望把自己吞没。   ——也算是克己复礼的自我修为吧!   他暗暗想着。   所以他起身坐好。   转脸看那春山般的线条,仍有点馋,强自熬着,伸手在她圆嘟嘟的肉肉上拧了几把聊以自.慰,深吸一口气说:“想,可以想。但是李夕月,也莫辜负了你的本心。”   李夕月起身整理衣服,身上热乎乎的,被拧得微痛又舒坦。悄悄看他一眼,他眸子闪闪的,既有笑意,又有理性,还有平时不大彰显的霸道气。   李夕月脸热而四肢无力,昏沉沉寻思着她的本心是什么。   昝宁这日虽守住了底线,但吴侧福晋的方子好像是挺有效果,他还没有服用鲜鹿血做的药引,就已经感觉自己每天浑身热乎乎的,丹田里虎气沉沉,仿佛有用不完的气力和精力。   不能碰李夕月,不愿意碰后宫其他人,好在有个布库房,那些用不完的精力只能撒到布库房里。   宫中侍卫、各王府戈什哈中选出来的年龄相当、家世清白、拳脚不错的年轻小伙子们,和皇帝一样都是一身短打,天天练得浑身冒热气。   李夕月在屋子里正心神不宁,听见皇帝回来的叫吃声,急忙到茶房准备上茶,没成想却是小太监们一桶一桶、一趟一趟地往寝宫里拎水。   “万岁爷要沐浴啊?”她问。   小太监点点头:“这两天万岁爷天天去布库房,练得得劲,所以天天得洗澡。”   他的洗澡水准备好了,他大概还口渴,又叫李夕月去奉茶。   李夕月没奈何,端着茶到他寝卧次间、他洗澡的地方。里头水声“哗哗”的,她心里叫苦,本想转身找个伺候洗澡的小太监端进去,却听他在里面问:“茶怎么还没到?”   跟在李夕月身边拎着一大桶热水的那个小太监扬声道:“李姑娘已经在门边儿了。”   昝宁说:“快送进来,渴着呢。”   小太监双手拎着水呢,对李夕月努努嘴:“李姑娘,请吧。”   李夕月为难地低声说:“我……这不大好吧……”   小太监说:“嗐,里头还有屏风隔着呢。我还得送水进去,不然倒可以帮姑娘端茶盘。”   李夕月想想还有屏风,只能硬着头皮进了门。   他居然是一个人在里头洗澡,竹青绡纱绣屏上有那大澡盆和人的影子。   拎水的小太监把热水拎进去就被打发出门了。   李夕月咽了口唾沫,只能说:“万岁爷,茶,奴才给您搁屏风外头的案几上了?”   昝宁说:“那我渴了还只能喝洗澡水啊?你矫情啥呀!进来!”   李夕月为难了一会儿,听他一遍遍催,心一横:奶奶的,是他被看,又不是我吃亏!   低着头,端着茶盘绕过了那道屏风。   偷眼一觑,他泡澡的是个高高的浴盆,整个身子没在里面,黑漆漆的头发湿淋淋垂在水面,澡巾也一并飘着,水色幽深——想看也只能看见脑袋和肩膀。   她放下心来,把茶碗送过去,还怪他一句:“万岁爷至于渴到这个程度啊?等洗完澡再喝都来不及?”   他一手端茶碗,一手撩了香喷喷的洗澡水泼她脸上,笑得跟个恶作剧的孩子似的:“怎么着,我就想一边泡泡一边喝茶,享受。”   李夕月抹脸上的水,看他笑得淘气的样子,简直是她那个七岁狗都嫌的弟弟!   又不好像对付自己弟弟一样拎过来揍一顿,她只能自己憋着一股气,撇了嘴说:“那奴才告退了,还让小太监过来伺候。”   “哎,茶碗怎么办呢?”他扬手举举那个茶碗。   “喝完了奴才给您带出去。”   “可是没喝完啊!”   “没喝完您就放着慢慢喝。”   他不依不饶不讲理:“我这会儿想慢慢品茶,但一会儿还得好好搓一搓灰垢,请教李姑娘,如何一边端着茶碗一边搓灰?要不你来?”眉梢一挑,像个坏蛋。   李夕月皮都想给他扒掉!   转身道:“男女授受不亲,万岁爷要找人搓灰,奴才这就给您叫人去。”   “敢走!”他威胁,“明儿不是你去见家人?”   李夕月回转身,欲待硬气一点,可想到要见父母弟妹了,顿时就硬气不起来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软下来说:“那么,奴才给您端茶碗吧。搓灰这种,真的不会……”   昝宁很享受地品一口茶,闭目在浴盆里泡半天,嘴里道:“夕月,帮我做事,要有胆子,也要会动脑筋,要想得周全,才可称‘能人’。明日请你阿玛协助熬鹰,是个绝好的幌子,想想要交代的话一句一句要怎么说。还有,颖嫔进方子的事迟早是要发作的,你可别太老实,该一推二五六的时候决不能往身上揽事。”   李夕月说:“万岁爷,奴才会奉茶伺候东暖阁就行了啊,就伺候东暖阁都够奴才学很久了呢。”   昝宁睁开眼,很认真地说:“第一,现在我是把你当学生教教你,你应该说‘学生李夕月’,而不是‘奴才李夕月’;第二,你还能一辈子只做奉茶小宫女?我这栽培你的心意啊……”   他笑着看她,然后点点手说:“过来端茶碗。”   等把茶碗交到她手里了,却不急着搓灰,而是两条胳膊搁在浴盆边上,很谆谆地教导她:“其实你也不是真笨。大部分人无法聪慧地应对万事,其实就是见识少,没经历过的太多了,行事自然‘拙’,拙本也不是坏事,只不过不适合这朝堂宫廷。你呀,得好学些,不然……”   他笑了笑,没有继续往下说,然而相信她懂。   他栽培她,不仅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将来她能匹配,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后宫里立得住脚。她聪慧有正气,无欲则刚,学起来肯定很快。   昝宁欣赏地看着此刻还一脸懵懂的小姑娘。然后从水里抬起胳膊搓了两下,又说:“诶,把茶碗放一边去,过来,我背后够不着。”   李夕月犹豫了片刻,到了他身边。   他低头露出白皙的后脖子,身上居然真的有不少肌肉。   李夕月觉得口腔里有些湿津津的,欲待不看他又忍不住。她捞起澡巾给他搓了两下,他抬脸说:“今日还没亲过。”   李夕月红着脸垂头,然后在他闭着眼睛毫不设防的时候,撩起一捧水全泼在他脸上——聊作报刚刚一泼之仇。   她笑着逃开了,嘴里说:“奴才叫伺候洗浴的小太监来给万岁爷搓背。”   昝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样的李夕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第88章   李夕月敢跟皇帝调皮, 因为知道那是另一种彼此有数的甜蜜。   想他刚刚各种模样,在她面前毫无掩饰,她就像品尝着进贡到宫里的福橘, 酸酸甜甜,一窝蜜似的顺着口腔淌到心窝子, 这舒服的滋味又弥漫在四肢百骸。   回到屋子, 白荼会亲还没回来呢。李夕月关上门窗, 一个人在充盈着水仙花清香气的屋子里,翻出给他绣的帕子,含着微笑一针一针绣上面的弯月和松枝。   白荼进门时, 恰看见李夕月满脸漾起着甜蜜的笑容。   小丫头听见门帘响动好像还吓了一跳, 而后居然自己首先脸红了,低头说:“呀,姑姑回来了?”   白荼说:“嗯, 今日和我阿玛聊了好些时候。顺贞门那排屋子中最靠边角的那间,人少、隔音, 明儿安排好了, 你也在那儿会亲。”   她笑容若有深意:“别担心,有鹰做幌子, 你自己别虚就行。我阿玛今日也悄悄说,陈如惠那件案子用得好, 直接带一串儿‘萝卜’起身,把礼邸在江南的羽翼拔掉多半, 他蹦跶起来就没那么能了。京里还有万岁爷的后手呢。”   李夕月有点担心, 又有点激动,深吸了一口气后点点头。   白荼上前看了看她绣的手绢,赞扬着:“真不错诶, 这颜色一配,素净又雅致,适合爷们家用。明儿带出去怕是来不及吧?”   李夕月说:“不是明儿带出去的。”   白荼“啊”地一声笑叹,抿了嘴儿不说话,唇角都是笑意。   然后,李夕月突然发现白荼翻找出她那把裁衣尺。   她看着犯怵,陪着笑脸故意问:“啊,姑姑今儿要裁衣啊?”   白荼把尺在掌心拍了拍:“不裁衣。今天特别累了,不想动弹,也不想做活计。”   李夕月咽了口唾沫,心想自己又做错啥被白荼抓包了?想想想不出来,有些紧张,紧张得手心和屁股都隐隐约约疼起来。   于是小心地觑她,看她是不是要过来打人。   白荼自顾自说:“咦,真奇怪呢,刚刚回来,万岁爷就叫我进东暖阁奉茶,茶倒没喝两口,直接问我日常是哪把尺子揍你,又问会不会伤筋动骨。你说他这是啥意思啊?”   “咝……”李夕月倒抽一口凉气。   白荼继续说:“然后呢,就吩咐我把尺子送过去,瞧着他气哼哼的。”   最后带着笑意看李夕月:“还吩咐,送完尺,就叫你到东暖阁去问话。”   李夕月哭丧着脸:“他太小气了!”   白荼忍着笑:“那没办法,他可是一国之主呢。你有胆子惹他,就有能耐乖乖受着。”   心里想:这些个孩子,打情骂俏的,可真会玩啊!   李夕月女红也不想做了,看着手绢上那枝松,噘着嘴想:明明是你先动手泼我一脸水的,仗着你地位尊崇么?不公平!   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白荼回来,这越不回来,她反而越紧张,倒是索性直接挨揍,眼睛一闭熬着就是,更好捱些。   李夕月又等了好一会儿,眼见天都擦黑了,她觉得还是主动去茶房看看比较好。   白荼正在银铫子面前观火候,见她进来东摸摸西摸摸的,忍着笑说:“这里不忙,万岁爷被太后叫过去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不回去做你的活计?”   李夕月却是脸色一白:“啊?今日不该轮着定省,怎么被太后叫去?”   想着颖嫔那药方子的事,顿时又想起伺候昝宁洗澡时他若有深意的一段话,心开始乱跳了。   白荼一愣:“怎么,有事情?”看李夕月确实好紧张的模样,低声问:“和你有关?”   “万岁爷这两天不是在服药嘛?”李夕月悄悄把她从礼王府吴侧福晋那儿得到方子,再交给颖嫔,颖嫔再进献给皇帝,这一串儿事跟白荼说了。   白荼松弛地笑道:“怕啥。你就不认账。”   “我不认账,颖嫔指认我怎么办?”   “你想想,那是她沟通外人,她不要命了?”   也是,从颖嫔的角度来说,她外祖家是郎中,说她自己有给皇帝调补的药方献出来,又给御医确认无误,并不是什么过失;要是李夕月自己先虚了,主动交代这里头还有礼王府的事儿,一查下来,自然会连累了自己。   她略略放松了一些,但依旧为昝宁忐忑。   等到宫门下钥的时候,皇帝才踏雪回来,脸色冷若冰霜。   后头跟着皇后,也是冷若冰霜的脸,但眉梢眼角,看得出一些得色。   皇后跟着昝宁进了门,却是她先发的话,叫过李贵问话时还算客气:“李总管,皇上用药,该是御药房首肯的才是,毕竟是药三分毒。”   李贵低头说:“是。奴才疏忽了。”   皇后转脸又对其他人训话,这次就厉害了很多:“你们难道就不该劝谏着点?纵使是不敢劝,也该有人早点来告诉太后或者我,不然,真闹出什么事情来,大家都不想要命了么?”   昝宁皱眉道:“御医已经看过了,药方没问题。”   “但不是宫中自有的验方。”皇后这会儿是毫不客气,“看着是没问题,说不定还有什么地方挠着主子的痒处。可这种热性儿的药未免不是虎狼之方,淘虚了皇上的身子,岂不是所有人跟着受害?”   她想着,真的有点悲从中来,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   而后说话就更凶了:“负责皇上用茶用药的宫女太监出来!”   李夕月震了一下,心提到嗓子眼。   白荼在一旁很镇定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上前头去,在皇后面前恭恭敬敬跪下。   李夕月牢牢跟着她,童养媳似的战战兢兢的模样,也跪在皇后面前。   皇后说:“刚刚我说的你们都听到了?”   伺候用茶用药的宫女太监一共八个,都是叩头称是。   皇后又道:“皇上若是欠安,需得御医诊治,从来没有乱用外头方子的道理。若是再有人从这上头佞幸主子,而你们不回报的,我定要拿宫规出来整顿整顿你们!”   李夕月一边跟着白荼恭恭敬敬磕头,一边心里想:嗬!这是直接把手伸到养心殿来了啊?夫妻关系已经那么糟糕了,您倒不怕弄得更糟?   又想:不过,大概她也知道没办法挽回丈夫的心了,也就不用装得温柔可人,牢牢地掌控住后宫的权力更要紧些。   她埋头瞎想,冷不防皇后又说:“皇上恕罪,今日您翻的是颖嫔的牌子,但臣妾没有钤印。因为已经罚了颖嫔闭门思过一个月,无法伺候皇上了。”   “你凭什么?!”昝宁的话音里怒意横生。   皇后似乎也毫不畏惧:“凭臣妾是这宫里的皇后,正门里抬进来的嫡皇后!凭祖宗的家法,给臣妾这个权!”   “你!……”昝宁一时无言以对。   皇后一副得胜的骄望,款款蹲身给他行了个跪安礼节:“皇上厚赐颖嫔也不少了,听说您的宫人里也有跟颖嫔走得比较近的,一起佞幸讨好皇上?”   李夕月浑身一战,感觉有冷冰冰的目光瞥了过来——这是皇后打算拿她作法,打击了颖嫔,顺带打击一下昝宁身边得宠的小宫女?   她未曾经历过这样的阵势,顿时觉得双腿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白荼贴着她跪着,感觉到了李夕月的害怕,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无法安慰她——确也不知皇后要怎么打击她——虽是皇后,但对嫔妃也只能禁足申饬,但是对宫人,哪怕是皇帝身边的,真肯撕破脸,也是能用刑处置的。   白荼也担心起来,尤其担心要是李夕月慌了神,指望着皇帝来救她,才是真正下了步臭棋,要把自己和昝宁的弱点展露到皇后面前了。   而后听昝宁一声冷笑:“不错呢,朕就想着吃点药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就传出去了,敢情是你阳奉阴违?李夕月!”   李夕月一听:他……他干嘛?   她像个溺水的人,周边没东西可捞了救命——皇帝也不过是根稻草,现在这根稻草好像还要沉底了!   她真是惊得泪水都要迸出来,颤颤地说:“不是……不是奴才啊……”   说完,心里想:完了,估摸着是要夹在他们夫妻俩中间作筏子了。看皇后这个杀鸡儆猴的架势,自己今日至少挨一顿板子;而看昝宁这架势,大概为了他的大计,也是会把我当弃卒了。   想透了,好像害怕反而不那么多了。她这项罪过也不至死,顶了天挨顿痛打撵出去,事儿既然来了,就受着吧,胆小又不能减少痛苦。   而后听见昝宁阴沉沉叫她名字第二遍:“李夕月!你不用狡辩!”   反倒是皇后说:“臣妾只是风闻,也未必是她传出去的。”   她要打击的是颖嫔,最好能够切断皇帝身边人与颖嫔的联系;但皇帝为了保颖嫔,反戈到宫女身上——她堂堂的皇后,和宫女计较什么?主次就反了,可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昝宁不理,寒涔涔对李夕月一笑:“两次去颖嫔宫里颁赏赐都是你,得亏朕信你!今日皇后要打你,你也没什么好分辩的,你该当为自己的多嘴长舌受受教训!”   皇后不由说:“臣妾不打算替万岁爷教训奴才。”   昝宁说:“不错,我的奴才我自己教训。”   他看了看天色,上前把李夕月脖领子一揪:“下钥了,便宜你不挨散差的竹板子。”   一把把李夕月揪进了东暖阁里,而后把门用力一关。   李夕月这才晓得男人力气有多大,她毫无抵抗之力,就被他揪着领子拖到了屋子里。   进了屋子皇帝就松了手,帮她拉了拉揉成一坨的衣领,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而后,到窗户边从帘子的缝隙里看了看:皇后依然杵在庭院里,不知是被他的粗鲁吓傻了,还是在等着好戏看。   昝宁有片刻没动弹,目光在烛光下显得深沉如古井。然后回头看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李夕月,他起身来到她面前,手顺便在案几上拿了件什么。   李夕月定睛一看:那不是白荼的缝衣尺么?   昝宁说:“李夕月,按你今日的错处,惩戒你也不冤了。”说得恶狠狠的,宛如一只大灰狼。 第89章   进了屋子, 四处门窗阖着,李夕月皮了脸一笑,踮脚在昝宁耳边, 把声音压到最低:“万岁爷,这么做戏, 会不会被皇后看出来?”   他也俯首在她耳边低声说:“谁跟你做戏?”   李夕月还没反应过来, 手指就被捏住了, 两只掌心亮相在他面前。   “万岁爷……”她有些害怕,不知他想干嘛。   昝宁拿着那缝衣尺,在她手心里过了一遍, 然后高声说:“你第一桩错处, 就是搞不清这宫里究竟谁才是主子!”   她的手被他捏住不能动,此刻只听“啪”地一声,掌心结结实实挨了他一尺。   男人的力气比白荼大多了, 李夕月觉得心窝子抽抽,疼得顿时蜷起左手的手指, 然后不出意外地哭了。   昝宁低头在她耳边说:“大声点哭。会求饶么?”   李夕月是不好意思出声哭, 得了他这条旨意,加上心里冤枉、委屈、气愤, 顿时哽咽着说:“万岁爷饶了奴才吧!”   声音也算不上高,不过外头都听见了。   昝宁说:“第二桩错处, 拿着鸡毛当令箭,拉着好大的虎皮扣人家的屎盆子!”   李夕月想:诶?我有这个错处?   还没想出个大概, 右手掌心又挨了一下, 忍不住叫了一声,“呜呜”哭得连求饶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会儿疼得没脑子想事,外头人都听着, 都悄悄瞟着被指桑骂槐的皇后纳兰氏。   纳兰氏心里气啊,在外头朗声说:“皇上,这一条实在是冤枉小宫人了,规矩摆着,谁敢冤屈了颖嫔不成?”   她的辩解还没说完,听见里头昝宁又提高了嗓门说:“第三桩,多嘴多舌,多管闲事!无盐虽丑,好歹有德。你呢?手长舌头长也算是德行?”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见里面又是愈发响亮的“啪”的一声。   前面的指桑骂槐还没有攻击人脆弱的地方,这句话一出,养心殿的宫人们都没敢抬头的了,心知皇后一定已经七窍生烟,还是别撄其锋芒的好。   在皇后听来,怪她责处了颖嫔,她还有言可辩,心里还觉得坦然甚至硬气;可是,拿“无盐”作比,直指她长得不好,这真是戳心窝子的毒——哪个女子听到这样的嘲弄不气得心脏抽搐?!   她强忍着泪,颤颤地说:“皇上要教训宫人,原不关妾的事,只不过犯不着自己动手,平白地小了帝王的身份;更不需指着和尚骂贼秃——妾自问坦坦荡荡,不怕皇上追究!妾确无无盐之德,只能再多多修为了。妾告退了!”   转身抹着眼泪就走。   养心殿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无声地给皇后蹲安跪安,瞧着那个瘦到佝偻的背影双肩一耸一耸地,几乎是屈辱地离开了养心殿。   而背后,尚传来屋子里皇帝亲自责打宫人的动静:“哼哼……第四桩罪,小肚鸡肠,毫无纲常!”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欢送皇后的鞭炮响。   屋子里,李夕月揉着双手,垂着两颊泪痕,看着昝宁拿着缝衣尺用力敲打铺着薄褥子的条炕——这声音可比刚刚打她手心时大多了。   李贵在门帘外小心说:“万岁爷,皇后已经走了,奴才看着她已经过了甬道。”   您这苦肉计可真下狠手啊,可以别演了。   昝宁“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白荼的缝衣竹尺:“好家伙,都裂了啊。”   李夕月抽抽噎噎:“使那么大劲儿,不裂才怪呢……”   他小心拉过她的手看,吹了吹,有些心疼地说:“都肿了啊,你的手真嫩。”   李夕月气死了,三十六计有那么多条,他挑哪一条不好?非使苦肉计?   而且门关着,他明明可以像后来那样一直打炕褥子就是了,为什么开始要真打她两下?手心都肿得像发面馒头了!   但是昝宁解释道:“假戏不能不真做,估摸着她明天会逮着空找你,既是核实,又是拉拢,若没个真打的样子,你先过不了她那关。”   李夕月心里理解了,但仍然觉得委屈极了,抽抽噎噎的,打算他来哄她时,她一定要作一下,然后呲达他几句——说起来他多么疼她,就是这么疼的啊?   他果然凑过来,在她脸颊的泪痕上亲吻了一下:“疼了吧?”   她啜泣着,别过头不理他。   昝宁抱着她软乎乎的小身子,看起来温柔得不得了,然而却在她耳边说:“小丫头片子,你不是爱和我调皮么?也该治治你了。今日伺候洗澡是不是居然敢拿水泼我一脸?嗯?”   李夕月觉察到危险,想挣开,就被他挟着天旋地转,眼睛一花,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捞起来,大头朝下摁到腿上,棉袍子被一揭,他嘴里说:“造反了你?以为我对付不了你个小丫头子?”   抬手打她屁股。   隔着她的夹棉裤子,却还挺疼的。疼得都顾不上害羞。   李夕月熬了三下就怂了,手刚想过去捂,就听他凶巴巴说:“我可跟你说,若是我收不住手打你手上,你的手可就伤上加伤,不能赖我。”   “别打了行不行?”她唯有认怂,但还努力死撑着点面子。   昝宁“呵呵”笑两声:“你就是这么认错的啊?”   端详了端详她这俎上之肉的模样,觉得这情景又赏心悦目,又无限旖旎,手感也很不错,心理上又满足,他为什么要停下来?   李夕月哭唧唧,又挨了两巴掌,抽着气讨饶:“奴才错了,以后不敢跟万岁爷调皮了。”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她哭,把她抱起来,捏捏鼻子,擦擦眼泪,动作温柔,嘴巴还凶:“还就不信治不住你了。”   李夕月憋着一肚子气,撇着嘴直委屈。然而他又问了一句“疼了吧?”然后不等回答就把她揽进怀里裹着,低声说:“聊解我这一阵的苦啊……”   她弄不明白他这一阵“苦”在那儿,更不明白为什么打她屁股能解他的“苦”,不过现在已经不疼了,只感觉酥酥麻麻的,被他裹在怀里又觉得十分有安全感。一时无话可说,只能无限娇柔地倚着他,一点点小委屈,一点点小可怜,一点点小依赖,说不出为什么反倒是更增了些“相看两不厌”。   皇帝的“苦”解了,温存了一会儿怕自个儿打熬不住,便放她回自己屋子里睡去了。   他看了看孤寂的东暖阁,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是气叹完,嘴角会不自觉挂上一抹笑。   自鸣钟打了八下,长夜仍漫漫,适合读书消遣。   这一阵读书、打布库都有进益,昝宁觉得这和他的心境有极大的关系,如今每天心里仿佛都有勃勃的力量,让他必须得去争取皇权的不旁落——才能保护好他想保护的人。   至于孤衾之中那些不足意,现在也可以通过细细地回忆每天和她相处的点滴来排遣,比如今日手中仿佛一直残存着的微痛而痒的触感,以及她委屈地依偎着的可爱表情,就足够他咀嚼到入梦了。   而李夕月回到屋子,一见到白荼就觉得脸上发热——她估计也听见自己今天挨揍了。   白荼笑道:“我的缝衣尺呢?”   “裂了。”   “哟!”她惊叹一声,“下这样狠的手啊?”   “不是……”李夕月躲开她又惊诧又带笑意的目光,“主要是他那条炕硬。”   然后也伸出手:“不过我挨的两下也挺重的。”   白荼“噗嗤”一笑,然后觉得自己不厚道,主动又问:“我给你拿点药酒来?”   李夕月摇摇头:“不了,备着明日皇后查验呢。”   白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夕月只觉得羞耻,躲到一边洗漱完,飞快地钻被窝里。   白荼熄了灯陪她睡。黑头里容易说心里话,她说:“你还生万岁爷的气啊?”   “也没有。”   白荼笑着说:“我寻思也是。打情骂俏,挺会的啊!”   “哎呀,姑姑你胡说啥呀!”李夕月羞得一个翻身,在枕头上捂着自己的脸。俄而想到黑灯瞎火的,白荼也看不到她脸红,于是嘟嘟囔囔道:“今天累死了,睡吧。”   一会儿,白荼已经呼吸匀净睡着了,一直睡眠很好的李夕月还醒在那里琢磨:这就是打情骂俏?想想后面不由自主趴他腿上挨揍的模样,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甜蜜,此刻想着都觉得脸上发红发烫,愈发辗转反侧,心神荡漾。   琢磨到很晚才睡,第二天起床眼睛有点睁不开,听着白荼在屋子里洗漱的动静,她强迫自己竖起来,手心一不小心摁到床上,顿时一激灵清醒过来。   白荼听见她“咝”地一口倒抽凉气,体谅地回头说:“今儿打扫东暖阁,我带着宜芳去吧,你手不方便,粗重些的活计干不了的。”   然后又低声说:“万岁爷说今日皇后八成会找你,你提前想想她会和你说些什么,预先做个准备,别到时候露怯。”   李夕月顿时紧张起来。   白荼抚慰道:“你别怕,皇后当年逼死骊珠,听说过后被太后好好地训斥了一顿。善妒无德,是后宫女人的大忌,她若再踩进同一条沟里,也是自己太蠢。”   白荼虽这么说,李夕月还是有点慌。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半天,熬到皇帝下朝引见完,传早膳的时候,各宫来给皇帝送菜,而皇后那里的首领太监就闲闲地问李贵:“欸,李总管,昨日被万岁爷教训的那个小宫人今日在宫里吧?主子娘娘有事要问一问她,李总管给放个行?”   养心殿里抓总的是李贵,管理下属的宫女太监也是李贵。   皇后传召一个小宫女,不想惊动皇帝也属正常,找李贵私下里交代一声即可——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问普通宫人的来去的。   李贵嘬牙花子想了想,赔笑道:“她今日要喂万岁爷的鹰呢!你晓得的,万岁爷这两年喜欢鹰啊、马啊、犬啊之类的东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宝贝,小宫女无所谓,要是饿着了鹰,保不齐又发一顿火!”   那首领太监笑道:“不耽误多久。小宫女是茶房的吧?万岁爷这会儿进膳,她必定赶得及万岁爷膳后用茶。”   李贵想了想,肯说这话,皇后应当没有使坏的心。若是硬给堵上了,万一反而多心就不好了。   他故作为难,好一会儿才说:“行吧,大不了我挨呲达。万岁爷这阵子脾性可不大好,您提醒着主子娘娘别再惹翻了他。”   旁敲侧击,拉出昝宁的大旗来给李夕月做挡箭牌。   然后又贴耳悄悄说:“这姑娘是我远房侄女儿,万一说点蠢话,您嘴里也多转圜着些。”   再给李夕月树一层保障,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后为欺负一个小宫女得罪两个人,是犯不着的。   那首领太监拍着胸脯说:“怪道都姓李呢。李哥你放心!你侄女儿就是我侄女儿!”   李贵点了头,亲自去围房找李夕月,悄悄说:“去得去一下,不然显得心虚。其他你都别担心,她问你什么,答了无碍的你就答,答着有不对劲的你就含混过去,再不然就说不知道。装傻充愣,最是自保的法门。你脑子好使,连万岁爷都对付得溜溜的,别担心皇后。” 第90章   李夕月想:她对付万岁爷对付得溜溜的, 无非是仗着他对自己好,知道即便惹火了也不会有什么动真格的惩处。皇后那里可就不知道了。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袍子,在掌心里格外抹了些没加香料的胭脂, 然后畏畏缩缩跟着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一路顺着甬道往储秀宫而去。倒是那个首领太监看着李贵的面子,一直和颜悦色地安慰她:“李姑娘, 你放心, 咱们皇后主子待人最好不过, 今日第一次请李姑娘过去问话,你如实讲就是。”   皇后要对付的又不是这个看着拙拙的、生一张面团团笑脸的女孩子,而是艳绝后宫、宠冠后宫的狐媚子颖嫔。   李夕月到了储秀宫, 进门先低头行了个漂亮的蹲安。   皇后道:“给她拿张毡垫子吧。”   李夕月知道, 这是要跪着答话的意思,不敢怠慢,谢过了皇后的恩典, 膝行几步跪在宫女拿来的一张软软的毡垫上。   皇后先低头看她的手:“哟,都红肿成这样, 皇上也真是够狠的。”   然而表情里并不能看出分毫怜惜, 只是面色松弛了些,斜倚着靠背说:“昨儿个叫你受委屈了。其实呢, 我也不是针对你,只是听说颖嫔居然给皇上献那种方子, 心里震惊极了。你们呢是不晓得,自古宫闱里都有那起子不要脸的人, 为了获宠佞幸主子无所不作。我少不得担个坏名声, 来正一正宫里的规矩。”   她急转直下,突然盯着李夕月问:“这方子是你替颖嫔带给皇上的?”   这是没有的事,所以李夕月理直气壮地说:“不是奴才带给万岁爷的。”   “那必然是颖嫔亲自献的了。”皇后“懂了”一般自顾自冷笑:不错, 她要讨好,估计是当面的。于是又问:“颖嫔何来的方子?”   李夕月想,这要是把吴侧福晋交代出来,自己就成了拉纤的了,若是皇后有心问罪,仅这一条交通宫外之人的罪过,也够自己喝一壶的。所以牢记着白荼和李贵的教导,遇到这种时候装傻充愣最合适,她呆呼呼一抬头:“啊?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   皇后不言声,端起手边的茶喝起来。   李夕月看她眼神并不在茶水上,而是涣散着看地面,知道她必然是在思忖着什么。   皇后喝了一会儿茶水,突然对身边的那个首领太监道:“顾升,去永和宫传颖嫔来我这儿,我有话问她。”   转头又安抚李夕月:“你放心,不关你的事,我也没打算牵扯你。你是个好姑娘,我瞧着也挺欢喜呢。”   她这话说的毫不真诚,李夕月心头打鼓,最怕颖嫔会把事情兜出来,她再加“欺骗”一条罪状麻烦可就大了。这会儿她已经觉得浑身难受,但想着这也是对自己的锤炼,就努力地定下心神,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稍顷,颖嫔过来,瞥了地上跪着的李夕月一眼,然后给皇后请安。   皇后很冷漠地说:“我有话问你。”   后宫地位间悬殊就是礼仪的悬殊,平时“姐姐妹妹”称得热闹,见面道声“免礼”居多,今日却做出官样架势,进门就是“问话”,而问话则需长跪回复。颖嫔心里不忿,尤其见李夕月尚且有个跪垫,她面前却光秃秃的是硬地板,更是委屈。   她磨磨蹭蹭才跪下,垂耷着脸道:“是,皇后请问。”   皇后问:“那个方子,你哪儿来的?”   颖贵人不知道李夕月已经招供了多少,此刻又没办法当面串供,只能硬一硬头皮说:“什么方子?”   皇后冷笑:“颖嫔不会不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禁足在永和宫吧?万岁爷这段日子用的药方,难道不是从你那里来的?”   颖嫔说:“哦,原来是那张补剂的方子。御医已经看过了,都说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看了一眼李夕月,而李夕月恰好也在看她,眼睛微微一眨,颖嫔胆子大了些:“妾家中外祖是行医的郎中,家里懂些方剂,有好秘方进献给皇上哪里不对?”   方剂虽以补益为主,但里头有些成分有不言而喻的功效,皇后面色越发寒冷,正打算说什么,突然听见外头传报:“万岁爷驾临了!”   皇后不由自主起身,胸膛起伏了两下,怨毒的目光望向颖嫔——才召唤她来多久,消息就传到皇上那儿去了?皇上就急吼吼来“救”她了?这是有多宠啊!   她冷笑道:“皇上驾临了,咱们一道去迎候吧。”   颖嫔不敢不答应,正准备从地上爬起身,却见昝宁那行走如飞的身影已经进了储秀宫的大门,直直往皇后所居的正殿而来,脸上那焦急、担忧、紧张……一目了然,装都是装不出来的。   他一步跨过门槛,皇后尚未及出门,只能在他身前蹲安:“皇上万安。这会儿,您怎么来了?”   而颖嫔也慢慢学着会做戏了,她跪在硬邦邦的地上,膝头正疼,此刻只消把心里的委屈愤懑理一理,顿时一双美目一眨,两道泪痕就挂了下来。   她就地一个叩首:“奴才给皇上请安。”   昝宁用眼角余光关注了一下毡垫上的李夕月,正眼儿却只对着颖嫔:“这怎么话儿说的?!”   又斜瞟过皇后,那气呼呼的样子毫不掩饰。   皇后只能尽力平静着声线:“妾叫颖嫔来问个话。太后听说她那里献药方给皇上,很是着急,怕那方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伤了皇上的身子。妾想着太后都忧心这件事,妾身为后宫之主,岂能不为太后分忧解难?叫颖嫔来问问,难道也不可以?”   昝宁说:“朕也不是个昏君,也不会什么药都往肚子里灌,若没有太医把关,宫里的药是能乱用的么?你先这么回复太后,明日是朕定省,再亲自跟太后说便是了。颖嫔的外祖家是行医的郎中出身,献个方子是多大的事?真是……”   憋下去没说的那句,想必是“多管闲事多吃屁”了。   他又对颖嫔说:“这么凉的天,跪在这硬邦邦的地上,就不怕寒气入体?太后既说阖宫都要为皇嗣努一把力,首要便是姊妹里的互相体谅,非搞得乌眼鸡一样斗来斗去的,还谈什么和衷共济?”   亲自上前,扶着她的肘,把她拉起了身。   皇后暗暗地直挫牙,在皇帝理直气壮扶着颖嫔要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扬声道:“皇上,那方子妾也请御医瞧过了,说主方确实是补益身体的良药,配伍偏热性儿一点,但若是皇上不那么爱惜身子,泄了元阳多了,不仅不得补益,反而伤身更多。”   她笑了笑:“不知道皇上问的那位御医有没有讲这个细处?若是没有讲呢,妾不能不先提醒一下皇上。实在想试试这药性,那么用药这一阵子,皇上宜清心寡欲些,妾呢,也不敢日日钤印敬事房送来的颖嫔的剳子了。”   生怕人误解,还要补一句:“这绝不是妾有什么妒忌,实实是为了皇上的身子骨。颖嫔赠药方,或许初心是好的,但她既是皇上爱宠之人,想必也值得这方子里的虎狼之性,若是皇上要她伺候,她必然是要劝谏着皇上爱惜身子的吧?”   颖嫔牙根也痒痒,觉得皇后这么待自己,这撕破的脸皮怕是补不好了,既然如此,自己还天天地跟皇后做小伏低的干嘛?   她本来就是武官家的女儿,打小儿见多了父亲粗鲁的模样,骨子里是个要强尖刻的性子,此刻故意在昝宁的扶掖下回身对皇后笑道:“皇后说得是。奴才有空多劝劝皇上,您可放心吧!”   她娇怯怯的,好像跪得双膝疼痛一样,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昝宁有些不耐烦,但戏不能不做全套,只能耐着性子扶着她慢慢走出储秀宫。   到了外头,皇帝的肩辇等着,妃子的小轿也在一旁,他用最后一点耐心柔声说:“皇后有一句说的不错,御医也道这药是主藏纳的,你想必也不是为了……,朕这段日子就清寡一点。”   颖嫔双眸含着水光似的,娇羞地斜瞟上来:“皇上今日为了奴才特特地赶到储秀宫里,奴才已经感激不尽了。只愿这药确实有用,来日……方长……”   这最后一句,简直是在男人的心窝子里戳刀。饶是明白这不过演戏,昝宁肚子里的火也还是一拱一拱的,强自保持着嘴角最后一丝上扬,说:“朕知道了。”   颖嫔钻进小轿,做着她的春秋大梦;皇帝一言不发上了肩辇,抬辇的人、伺候的人都看出他脸色难看,无一不是屏息凝神。   八人的肩辇“嗬”地一声稳稳起步,昝宁回头望了一下,招招手说:“李夕月过来扶辇。”   李夕月小跑过来,扶辇只是个名义,抬辇的太监都是训练有素的,在宫里平平整整的砖地上抬辇,连晃都不会乱晃。   她手心还肿着,只能用手指轻轻搭在轿杠上。昝宁一侧头就能看见她的手,手指修长而白,被半旧的紫红色衣袖衬着,越发显得柔和晶莹。   她也抬了抬头,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说:“万岁爷不生气了吧?”   昝宁突地有些心酸,笑笑说:“不了。”   一路默默地走到养心殿里,他说了句:“送茶到东暖阁。”然后遣退里头的人,独自等着。   李夕月进来把茶放下,就被他拥在怀抱里,耳边是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夕月,委屈你了。”   李夕月笑道:“不委屈啊,刚开始有点担心,后来发现没什么好担心的呀。皇后的目标又不是我。”   “可是让你身陷险地。”他抓起她的手,很轻很轻地吻了吻她的掌心,“还挨了打。怎么不委屈呢?”   李夕月笑呵呵满不在乎,却不知他明明筹谋得很好,然而在她被带走之后,他心跳一阵紧似一阵,满满地都是不安。所以引见完两拨人就停了下来,绕室彷徨了两圈,毅然决定到储秀宫去“救”人——至于颖嫔也在储秀宫这事,他还真不知道,误打误撞,完美地又演了一场戏。   然后此刻后怕起来。   李夕月的掌心被他亲吻之后,顺势地放在他脸颊上。手心触到东西的瞬间会有点肿痛,可她淘气的指尖摩挲了两下他的颧骨,这点子肿痛微不足道。   “万岁爷,没什么。我晓得您有您的筹划,这点子委屈都不能算委屈。”她说,手指尖感觉着他温热的肌肤,脸上便就含着笑,“奴才也长见识呢。”   他提着的心放下来,也能松弛下来笑起来:“那就该说‘学生李夕月’。”   “学生……李夕月……”李夕月嚼着,觉得好玩,颊边的小酒窝一隐一现,也落在另一人的眼睛里,也觉得好生有趣。   他的吻落在她颊边,慢慢移至唇角,又慢慢移至她柔软的双唇。   他身体里勃勃的力量燃烧起来,人参、鹿茸、黄精、肉桂……带来勃勃的热性儿和力量在他胸怀、腹膈、双臂、双唇……四肢百骸流淌起来。   这种感觉叫人沉迷,他爱她的脸与身体,爱她有趣的心与灵魂,更爱两个人同甘共苦、同仇敌忾中建立起来的契合感,爱那种在彼此关怀、彼此担心中产生的苦与甜、酸与辣。   “夕月,夕月……”他吻过一阵,在她耳鬓厮磨,低声说,“你想好了没有?……那个问题,你想好了没有?”   李夕月被他的脸颊揉着脸,浑身软绵绵的,很想答他一声“好吧”,话音几乎已经冲破了喉咙,仍是说:“这样的大事……”   她双臂吊在他脖子上,终于轻悄悄说:“要么,今儿下午我去见家人时,听听他们的意思?” 第91章   “他们, 嘴紧不紧?”昝宁不由问,“若是拿出去显摆——”他说了半截,又想, 其实也不要紧,他们拿出去显摆, 他就顺水推舟正式纳李夕月为后宫嫔妃。只是踌躇在李夕月父亲的官职太小, 按着一般的制度, 他给不了她足够高的位分。   李夕月说:“只能和奴才的阿玛说。”   李得文毕竟是外场的男人,比较知道轻重;她额娘,嗯, 万一正和她的手帕交他他拉氏攀比得正欢, 想着要出一口气,只怕事态就不可收拾了……   昝宁说:“行。交代你阿玛的事,你也别忘了。”   要想法子帮陈如惠的妻子控告成功, 背地里不能老实巴交的。朝堂里就是这样,没有谁不像个正人君子, 而实际上, 君子的手段要敌过小人,只能立君子之心, 而行小人之事——所以,归根结底都是小人做派。   “只是奴才有些不懂, 怎么和奴才的阿玛交代这件事处置的细节。”李夕月说,“不会误了万岁爷的事吧?”   昝宁说:“细节, 我让李贵过后单独与你阿玛说。这会儿, 你得先让他们知道有这么件事,他们也要思考好,愿意为女儿、为朕办这件事。全想明白了, 才能心无旁骛地做事,不然前怕狼后怕虎的,就很难成事了。”   他最后看了看她的掌心,叹口气说:“换件新衣裳吧,袖子长一点的,别叫你父母担忧你。”   李夕月乖巧点点头,然后又“噗嗤”一笑:“奴才叫水来给万岁爷洗把脸吧?”   “为什么?”   李夕月一眼一眼瞟他的脸颊和嘴唇,在他终于不耐烦竖起眉毛时,她笑着讨饶道:“奴才早晨想让手心里再红一些,所以擦了点胭脂。刚刚才发现……才发现蹭万岁爷脸上了。”   皇帝又气又笑,少不得再“惩戒”这小淘气一番。   李得文夫妇这次会亲,只来了夫妻两个,因为这是到内务府来传话的小太监特特吩咐的。   离上次会面不过一个月,就得以会面第二回 ,李得文悄悄和人打听了,说是只有受宠的宫女才有这样的机会,夫妻俩欢欣鼓舞了一阵,觉得女儿李夕月出息了,至少在御前有面子了,会少吃很多亏。   年前宫女会面家人的很多,顺贞门一片挨挨挤挤都是人,大冬天的居然挤得夫妻俩一头汗。   突然听见有人问:“是李夕月的父母吧?”   李得文和李谭氏抬头,看见的是李贵那张熟悉的面孔——虽叫不出名,李得文是个自来熟的性子,立刻打了个半千,笑吟吟说:“哟,上回就是贵人您,可惜了没问台甫。”极为顺手地,从怀里掏了一个鼻烟壶,大大方方送过去:“您得尝尝我这鼻烟,加了薄荷和冰片,提神醒脑是一流的。”   鼻烟不是值钱东西,但李贵一看那翡翠的鼻烟壶就知道价值不低。内务府小吏人家,并不算泼天富贵,肯拿这七八十两银子的物事儿赠人,为女儿是大方的。   李贵想着李夕月日后身份不可限量,现如今和她父亲搞好关系也很要紧,便不推辞见外了,拱拱手道:“我一个奴才,还叫什么‘台甫’?鄙也姓李,叫李贵,俗名俗姓,穷家世,这会子覥着脸也和您拉个本家。您如此好物见赠,我真是感激涕零了!”   李得文连连还礼:“这不就是本家么!”   当太监的一般都是家里穷极了的,断不会是拿钱粮的旗人,李得文倒是正儿八经的汉军旗人,但他会说话:“其实我这个‘李’,太.祖爷入关的时候,也是纯纯粹粹的汉姓,蒙着太.祖爷抬了旗籍,也就是个包衣下人。李公公您才是万岁爷身边的红人,我们家夕月,调皮没规矩,您多管教她,就当她是自家侄女儿。”   李贵想:这位姑娘估摸着没多久就会给位分,保不齐将来哪一天就是宠冠后宫的贵妃了,调皮是调皮些,万岁爷就是喜欢。他笑道:“如此倒是我高攀了。既然说是侄女儿,干脆我们俩就认个弟兄。”   李得文交友广泛,认的干兄弟多如牛毛,而且人以群分,他那帮子哥们儿也大多有趣又有义气。   此刻,他立刻来了劲,也不像有的人还忌讳这是个太监,顿时笑道:“这是我高攀!”   两个人通了年岁,李贵做了哥子,李得文便是弟弟。   李谭氏悄悄捅了捅丈夫的腰眼:宫女会亲的时候短暂,他倒在这儿把时间浪掉了,还见不见女儿了?   李贵又是何等精灵的人,立刻笑道:“今日夕月不仅来会亲,万岁爷还有活计想请老弟您帮个忙,所以呢,特特安排了最清净的一间屋子,时间呢也不论,您只管往尽兴里聊。”   他手一指,顺贞门最边上一间屋子,前后两进,唯有一扇花窗还隔着一层槅扇——里头看外头看得一清二楚,外头看里头却看不清。   李贵亲自带着夫妻俩进了门,笑道:“是万岁爷的鹰,夕月会亲自跟你们交代呢。慢慢聊,我出去转一转再来找你。”   李得文夫妇一看,嗬,好家伙,女儿在槅扇里头,手臂上绑着皮质外壳的鹰架子,一只好漂亮的老鹰蒙着头,脚上拴着铁链子,正站在她胳膊上。   李夕月穿着簇新的紫红色绸棉袍,粉白一张脸蛋水光滋润,眼睛更是神采奕奕的,娇柔的宫女打扮,偏生又架一只鹰,竟然有点飒爽的味道出来了。   李谭氏一个月不见女儿,此刻再会,简直要扑过去哭一场;李得文搓搓手,说:“哎呀,这是皇上的鹰啊!真俊啊!”   李谭氏拧自己丈夫一把:“好容易看见女儿,说什么鹰!”   李夕月倒是笑呵呵的:“今日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呢。看,这里茶水都准备好了。阿玛要是想看鹰,您就先看,我把它挪到鹰架子上去。”   屋子里还摆着一副鹰架,她今日堂堂皇皇带着一只鹰过来,还专门有个小太监扛鹰架,一路上真是惹眼!   李得文看见这样的好鹰就眼馋,帮着女儿一起把鹰挪过去,链条系好,然后把蒙鹰脑袋的黑布袋打开,忍不住就赞了一声:“好鹰!虽不是海青,但也是上等的大金雕,啧啧,这眼神、这爪子、这翅羽……神品啊!”   恨不得想摸上几把,但那鹰认生,顿时张开翅膀,又低头像要啄人眼珠子。   李夕月笑道:“鹰是好鹰,只是万岁爷犯愁,自打从上驷院把它挪过来,一直忙得没时间熬,到现在还是个野性子。”   李得文躲在不会被啄掉眼珠子的位置上,绕着鹰走了两圈,然后说:“喂的不错,虚膘长得好,骨架子又齐整,耐得住熬,也熬得出来!要是肯交给我……”   李谭氏说:“得嘞,都快过年了,你天天游手好闲不帮我忙也就罢了,现在还想熬鹰?我告诉你,没门儿!万岁爷的鹰还能让你熬?让你看看就是你修来的福气!”   可李夕月说:“额涅,万岁爷就是想请阿玛帮他熬鹰呢!”   李得文得意地看了妻子一眼,下巴一抬说:“你看看,咱闺女懂鹰,万岁爷也是内行,一听就知道她阿玛的能耐。这可是供御的事儿,不是一般人能的!”得意非凡。   李谭氏“嘁”了一声,实则也是一直以来和丈夫直接互怼的情致,心里一样是得意非凡的。   李夕月看她阿玛绕着鹰一圈一圈依依不舍地看,笑着说:“阿玛,您也坐坐,这以后有一段时间要辛苦您日日看着这只鹰了,不急在这一时。”   取了杯子,给父母倒了茶。   李得文一时舍不得离开鹰左右,李夕月也就不强他过来喝茶,自端了一杯奉给母亲,然后聊了一会儿家里诸人的情况。   李谭氏说:“家里一切都好,年底时四处皇商送内务府各司来的冰炭敬,你阿玛虽只是小吏,也能分一杯羹,家里日子过得,你不用操心。你弟弟妹妹们身体也好,个顶个地能吃。就是你弟弟都跟你阿玛似的,只贪玩,不爱读书习武,我真是愁死了。”   说到这茬儿,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似的,不满意全来源于比较:“我看看隔壁的亦武,真是羡慕他额涅!你知道不,他新近又被挑了到日精门当差,据说是陪万岁爷练布库。他他拉氏提起这茬儿,脸上都飞金似的!”   李夕月倒还平静,心里想:莫不成那时候在昝宁折子夹片上看到的亦武的名字,就是挑到布库房的人选?不过宫里已经有那么多侍卫,他为什么又特意在各家王府的戈什哈里挑?   想着不由有些走神,等回过神来,听见她额涅还在说亦武:   “……亦武是真不错的小伙子,憨实,有出息。唯只他额涅,虽说也是我打小儿的手帕交,可我太清楚她那脾性可不好:又爱吹牛,又瞧不起人,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见天儿觉得谁嫁给他们家亦武都是高攀。”   她笑了起来:“也好的,媒人跑得她家门槛儿都要踩塌了,她也没瞧得上眼的,亦武就这么耽误了。我看这小伙子心里还有你,几回到咱们家来都问你的近况,然后憨憨地笑。”   然后神秘起来:“欸,我有一回留亦武吃果子,偷偷问他什么打算,他说他等你诶!”   李夕月苦笑着挠挠耳朵:“额娘,我出宫都得七八年后了,而且……”还不晓得出不出得了呢!   李谭氏点点头,若有所思的:“不错呢,亦武虽然憨实,不过男人家怕打熬不住光棍儿的日子,我还得抽空和他再聊聊,哪怕家里先留个通房出出火,正室还得给夕月留着。”   李夕月听得简直无语。   她阿玛都从鹰那儿扭头说:“你听听,你听听!我这里只提到人家家的妾,她就要与我吵架,说我痴心妄想。怎么到自己女儿头上,倒不怕人家先置个通房在屋子里?你女儿能吃得消么?”   李谭氏顿时像要吵架似的:“我哪里想这样!可亦武这样的很快就要被人家抢走了!他他拉氏最自私自大不过,你指望着她留着宝贝儿子不娶亲?为了夕月的未来,也少不得权衡一下,吃点冤枉气,好歹能保住一个正室的位置。”   “额涅!”李夕月忍不住打断她,“谁说非嫁亦武不可啦?”   “啊?”李谭氏和李得文一道疑惑了一声,“你们小时候过家家,不都是说将来一个娶、一个嫁吗?”   李夕月说:“小时候过家家,我还说他嫁给我,我出聘礼娶他呢!孩子的玩意儿,也算么?”   李谭氏说:“不过亦武吧,除了他额涅嘴有点厉害,怕你嫁过去会受婆婆的委屈,其他的,他还真是不错的。”   李夕月想:那得看和谁比!   不过这重大关节,一时不能信口说,因而垂了头不支应。   李得文虽爱鹰,女儿一样是他的心头肉,她这表情的小异样,做父亲的反而一眼看出来了。他离开鹰,凑近喝了口茶,然后低声地、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了,在宫里遇到合适的人了?”   李夕月一张脸顿时红了,低头“哎呀”了一声,撒娇似的,然后提壶给他们俩加水:“喝茶喝茶!难得见一次,尽聊些没用的……”   她额涅眼睛尖,突然指着李夕月的手问:“闺女,你手怎么了?”   不由分说拉过来仔细看了看:左右手心各一道方方正正的肿痕,李谭氏心疼起来:“谁下这么狠的手啊!”   李夕月赶紧抽两只手:“宫里规矩重,犯了小过手心挨两尺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小时候你们又不是没揍过我,只怕不比这个轻。”   打了个岔,但气氛较先前糟糕多了。   这小女儿从小就是会玩、有主意的主儿,今儿居然连亦武都瞧不上,可她在宫里能遇上谁?   李谭氏还在心疼女儿手心里的尺痕,内务府当差的李得文咀嚼了一下女儿的话,心头却是一震:宫里森严,即便是养心殿的宫女,也无由接触外头侍卫、护卫、苏拉,除非她和小太监结了“对食”——在宫里是不允许的,而且肯定也知道不会长久——其他的,唯只一个人有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几周比较忙,回复大家的评论也许不太及时。不过大家的留言我都在看呢。   也非常感谢一贯支持我的读者们,特别感谢大家给我的灌溉和投喂。鞠躬!! 第92章   李得文突然肃穆起来, 拿出点家主的模样,在腰间荷包里摸了一会儿:“哎,我先放在荷包里打算给闺女的那张银票怎么不见了?”   “啊?”李谭氏急了, “二十两的见票即兑,你给弄丢了?”   李得文四下乱摸着:“我从神武门到顺贞门, 好像掏砂仁出来吃的。难道是那时候把银票一道掏出来了?这是宫里, 我一个男人家不宜走来走去的。快, 你到外头瞧瞧,指不定还能找回来!”   李谭氏肉疼那二十两给闺女的银子,戳了自家男人一指头, 就赶紧去外头找了。   李得文觑见她离开, 才压低声音问:“大妞,你什么意思啊?皇上……要纳你?”   李夕月低头盘衣襟,红着脸不说话。   李得文没有沉默很久, 仍是压得低低的嗓门:“大妞,说实话, 这可不是个好选择。你别以为之前圣母皇太后……”   “阿玛, 我晓得。”李夕月抬头说,“我不是为了眼热圣母皇太后, 也不是攀龙附凤,甚至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是……”   她有些犹豫, 有些惶恐。她今日就是来求教父母的意见,心里还是有些期冀存着, 没想到父亲上来就是否定。   李得文叹口气:“闺女, 如果我是个四品五品官,能给你上来就封个贵人、嫔,也还算有些希望;若是从答应、常在做起, 里头多少辛酸!唉,总归是我没用。”   “阿玛!”   李得文又说:“大概因为你在御前,天天看着,容易产生好感,但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皇上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若有一天腻了,你就是一辈子孤苦。你别嫌亦武他不过是个戈什哈——将来也是有前途的;也别嫌亦武他娘嘴碎刻薄——伺候婆婆和伺候太后、皇后比,哪个日子好过?”   “大妞,这事,必须三思。一个位分,得用一辈子来换,不值得!”   “阿玛,我不是为了一个位分。若只是位分,我当然知道不值得。”李夕月说,“可是,真的有……两情相悦。我真的……信他。”   李得文倒抽一口气,又撮牙花子。   看“两情相悦”这个词用的!难道已经给皇帝上手了?若是上手了,闺女定然是出不来了,必须一辈子埋没在深宫里了。   他心里颓丧,又怕女儿看出来担忧,只能笑着说:“若是万岁爷一定不放你,那……也是你的命,你总得好好把日子过好。”   煎熬了一会儿,做父亲的还是舍不得,悄悄又问:“是不是……已经到了非给位分不可的那一步?”   “没有。”李夕月这倒听明白了,“但是万岁爷对我,真的不像对其他人。”   李得文心如乱麻,好一会儿说:“闺女,你在宫里时候还长,不过你不能轻率,女孩子一嫁人,日子是天翻地覆的,好与不好,都跟再投一次胎似的。”   李夕月心头有些酸软,不由带着些哽咽点头说:“阿玛,我知道,我会好好想想。”   父亲又何尝看不出她神情里的缠绵悱恻,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摽梅年纪,情窦初开,断然给她割裂情愫,想来也是痛苦的事。于是他又说:“闺女,你要在宫里这些年,父母也不是总能替你想主意,唯只靠你自己。但是若真想明白了,亦不需瞻前顾后。”   看看女儿,都那么大的大姑娘了,她有主意,做父亲的愿意信她自己的主张。   他叹了口气:“以前你额涅给你算命,说你八字极好,若真是那样的好命,只怕亦武也压不住那样的福分。”   李夕月惊诧地眨巴两下眼睛,然后又红了脸,蚊子叫似的说:“先不说这个了,也不急在一时。阿玛,皇上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办。”   “我?”李得文指指自己的鼻尖,“我就是个斗鸡走狗的闲把式,皇上总不会要请我写广储司的批文吧?”   “不是,就是瞧中您是个闲把式。”李夕月说,“您知道陈如惠的案子么?”   “知道,大家都在说,挺轰动的。”   李得文有些诧异她提这个:“听说他遗孀进京告状了?不会让我去压服人家不上控吧?别说我不认识她,即便是认识,她亡夫死得那么可疑,这一肚子破釜沉舟的冤屈,我也断开不了那个口啊!”   “不是。”李夕月道,“恰恰反了,皇上想帮着陈如惠家里的上控,但自己个儿不能出面,想请您帮个忙。”   “可我怎么帮?”李得文继续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圆儿的,最后是苦笑,“我倒是想帮——孤儿寡母怪可怜的——但没那个能耐啊。”   他最后说:“欸,不过我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哥们儿,只不过也都是小吏,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李夕月说:“阿玛您肯帮忙就成,说是要查广储司和江宁织造往来的底档。”   她抱歉地笑笑:“阿玛的差使,女儿从来没关心过,所以具体的内容我也不知道,一会儿养心殿李总管——就是刚刚带着您进来的那个——会找您去外头喝茶,再和您详谈。”   李得文顿觉肩头任重,说心里话,也还是纠结犹豫了一下:陈如惠的案子重大,而且牵扯极多,他也有点害怕;但又想想,这是为了皇上,也为了自己闺女,略冒点风险也还值当,只要自己小心,总不会惹大祸上身,毕竟他只是个喽啰而已。   还在思考,他妻子已经气呼呼走了进来:“没有,四处找过了,都没有!你怎么这么混啊?二十两呢!……”   李得文不动声色一句话止住了李谭氏的唠叨:“哦,我又找到了,夹在荷包的夹层里。”   “嗐!害我多跑一趟。”妻子尚不明白父女间刚刚的一番谈话,只左右看看,奇道,“你们俩怎么表情这么不自在啊?吵架了?”   李得文摇摇头:“扯呢,难得见闺女一次,还吵架?只是刚和大妞聊了一会儿,有些事得三思而后行。夕月,对不?”   李夕月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又扯了些闲篇,眼看天已经暗下来了,李得文惦记着女儿说的,还得和那位新认的干哥哥李贵出去喝茶谈事,虽舍不得,还是说:“天不早了,虽说不限时候,总不能弄到宫门下钥。咱们走罢,来日方长。”   李谭氏顿时不舍,拉住了女儿的手,絮絮地嘱咐着:“不觉着时间,没说几句倒又要分开了!大妞,你在这儿千万机灵点,看主子脾性不对,赶紧地认错,听姑姑的话,别惹她打你。”   看看那红肿的掌心,心里疼啊!   “别怕长肉,该吃得吃。天儿这么冷,衣服得多穿点。……自己个儿的身子,自己得注意。”母亲说多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啰嗦,然而还是忍不住,而且越说越多,越说越快:“亦武那里,你放心,我给你使力。”   “使什么力啊!”李得文说,“不帮倒忙就不错了。你看我们夕月将来愁嫁?非上赶着是亦武不可?走罢走罢,我一会儿还有事。”   李谭氏想怼自家丈夫,却半天说不出话,拉着女儿的手好容易才松开,狠狠地剜李得文一眼,然后和夕月一起帮着他把架鹰的皮套架好,给鹰脑袋上套上黑布套,再小心地移到李得文的胳膊上。   最后,当母亲的把那捏得都快汗湿的银票塞女儿手里:“该当用钱别省。家里不图你当宫女儿的俸禄银子、赏赐银子,只图你一切平安顺利,不受欺负。”   李夕月顿时动摇了——她要嫁在宫里,还怎么回她这个温馨有爱的家呢?   李夕月送走父母,独自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发怔,外头有个随侍来的小太监,大概等得太久了,靠近门边,陪着小心问:“李姑娘,您家人都回去了,李总管有事要出宫门一趟,说也不和我们一道回养心殿。您现在回去吗?”   李夕月收摄心神,说:“回,现在就回。”   回到养心殿,昝宁倒又去太后那里定省了,这阵子他去得比较勤,想来是年前宫里有各项赏赐和祭祀,不少事情必须得和太后、皇后商议——他不愿意单独莅临皇后那里,少不得只有借着定省碰个面,公事公办也就完了。   好在没多会儿,就听见太监“叫吃”。   李夕月和白荼在茶房备着晚间他用的茶水,俟里头一唤,就把茶水送了进去。   昝宁先左右看了看,说:“李贵好像还没回来。夕月,今日会亲,谈的如何?”   李夕月见是这奏对格局,忙也是奏对的言语回复他:“回禀万岁爷,奴才今日会亲,万岁爷交代查内务府底档的事,奴才都交代了奴才父亲。”   昝宁沉吟了一下,又笑着问:“那我和你说的那事,你说要听听‘意思’,听得如何呢?”   李夕月想着白荼还在这里!于是只好回答:“哎呀,这点忘了。”   他剜她一眼,一旁的白荼先还听得挺津津有味的,猛地发现主子这神情才想到:坏了,自己杵在这儿干嘛?   赶紧说:“哦,奴才先在炉子上炖了银耳汤,不知火候到了没,不知有没有溢出来,奴才赶紧去看看。”   得皇帝微微颔首,她便赶紧地出去了。   昝宁这才靠近一步,低头问:“真的忘了?”   李夕月想:会亲那间屋子隔声特别好,开着窗户外头也听不见里头。他惯会使这样的疑兵之计,自己不能上当,所以神情自若地说:“真的忘了。”   昝宁当然不开心,戳戳她颊上的小涡责怪她:“你把不把咱们的事儿放在心上?这样的终身大事,居然会忘?”   李夕月皮着脸笑:“啊呀,还不是万岁爷交代的正经事更重要!奴才只记得得给万岁爷办好差,至于这件,反正来日方长呢。万岁爷体谅体谅咯?”   昝宁说:“你不体谅我,却偏生让我体谅你,我生平还第一次掏心掏肺地为人忖度,结果你只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那棱角分明的嘴有点撅起来的意思,顿时别扭得好笑。   李夕月不由笑起来,伸手摁了摁他的嘴唇,带着哄小孩的语气:“好了,都是我不好,该当体谅万岁爷的辛苦。”   而后偏就是想逗逗他,手指在他唇上滑一滑:“可惜奴才理解不了这种辛苦。大概是吃了那样热性的药,该当翻一翻谁的牌子纾解纾解?”   皇帝怒发冲冠,突然把她拦腰一抱,扛在肩上,在她不由自主要尖叫之前,已经把她扛到条炕前整个儿一丢,膝盖一顶,手肘一按,跟小擒拿似的把她压得动弹不得。   李夕月最怕他过来挠痒痒,此刻必须见机,立刻软乎乎求饶:“万岁爷,奴才错了。咱们就亲亲,纾解纾解好不好?” 第93章   这提议貌似不错, 昝宁眯着眼沉吟了片刻,从善如流地吻了下来。   大概因为有惩罚的成分,他暴风骤雨一样, 侵袭掠夺。   暴风之后,拉开些距离看身下的人儿, 那脸已经红得跟熟透了的圆苹果一般, 嘴唇晶莹, 而微微地肿了,白贝似的牙齿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若隐若现。   觉得她应该怕了,他微微松开胳膊肘, 怕这擒拿式的招式把她压痛了。   她双臂舒开, 大概有点麻了,五指揸开活动了一下。   然后,居然抱住了他的脖子, 腻腻地在他颈窝里低声说:“你太坏了。”   惩戒的作用看来是没了。   昝宁着看看她阖着双眸,眼睫毛调皮的微颤, 一脸幸福的期待。   岂能让她失望, 于是,云穿远山, 河源急下,又归入茫茫的一片轰鸣, 响在耳边,鸣在心底。   即便只是亲吻的这种亲热, 他也真个忍受不住, 药力仿佛陡然在胸膈间穿梭,浑身都是热的,要炸开似的, 有些不管不顾地去解她的衣扣,她却蓦然睁眼,小鹿似的惊觉:“不!万岁爷,不!”   他克制着,和体内的洪荒之力对抗,声音仿佛都沙哑了:“李夕月,不要说不。你不能这样的,太不厚道了。”   “有没有别的办法呢?”她也急了,后悔地蜷着双肩,“是奴才的错……可是……”   其实情不自禁,非只男人会有,李夕月刚刚的瞬间,其实也有些狂热。   但是她和昝宁不一样。   皇帝睡了她,除了多发一份低位嫔御的宫分赏银,什么损失都不会有。   但她的一辈子,不能陷在冲动里。   此刻知道这是她惹出来的事,也知道他必然很不舒服,然而不能不自私一点,几乎是含着泪说:“奴才以后注意。这次,能不能……翻其他娘娘的牌子,给万岁爷纾解一下?”   昝宁看她一滴小小的泪珠滑坠到耳边,接着倏忽不见了。   他冷静下来,抚了抚她的鬓角,然后一骨碌翻身起来,抹着衣服上的褶皱说:“她们已经回各自宫苑里去了。你把茶端过来,我喝两口去日精门。”   其实,昝宁打小儿是比较“弱”的那类人。   母亲纤弱无能,是给他的第一印象。即便是从小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极短,不过但凡与他那宫人出身的母亲闲聊,她的畏葸和焦灼总会不自觉地传染给他——她自身低微,没有亲族的奥援,在深宫生活得担惊受怕,也格外担心孩子会跟着遭罪,因而宁可他乖巧懂事,别惹祸上身。   性子弱,连带着身子骨也弱。   他小时候吃东西胃口不好,长得麻杆儿似的,兄弟之间练习骑射,他虽然用心,却也总是拉不开十石的硬弓。长大些,个子一直不停在长,身形变化却不大,性子自然也变化不大。   那时候,先帝病榻缠绵有一两年,皇后嫡子早殇,先帝也不能不考量剩余的几位皇子。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瘦弱而听话的昝宁,一举被当时的皇后纳兰氏看中,建议了一句“国赖仁君”,而枕边风频吹,终于把他推上了如今这个位置。   可惜,他坐上了位置,如的是别人的愿。   娶的是太后的侄女,奏折须加盖的是太后的“御赏”印,祖宗家法和先帝遗诏更是管着他,不能对太后“不孝”。   他有时候想,说不定正是因为他小些,当时他的哥哥都已经指了婚,有了皇子福晋,两个弟弟又不满十岁,太小了。太后的侄女要母仪天下,他才最合适。   然而,也是怨偶。   为这个选择后悔的人估计很多吧?   昝宁自己也后悔,但是坐上这个位置是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遇见李夕月之前,他的不平与愤懑只能发作在身边人头上,自个儿也阴郁而古怪;但这个姑娘像乌蓝夜空里的一弯月牙儿,笑起来的眼睛是月牙儿,笑起来的嘴是月牙儿,清朗温和的性子更是月亮的清光,不浓郁,却叫人舒服。   他能感觉自己的改变,愤懑少了,阴郁没了,除了她也不想欺负人了,更重要的是想对她掏心掏肺了。   付出给别人,然后看别人高兴,居然自己会开心得不行!   现在,他又希望自己更强一些,无论是身子骨,还是心。   男人多余的精力和气力,要有地方发泄。   有的人喜欢皮肤滥.淫,在女人身上驰骋,能产生“强大”的错觉。   他却更珍惜那月牙儿似的笑眼,不愿意她那样的惶恐不安。   于是力气适合发泄在那一方“布库”的毡毯上。   他从各家王府挑来的精壮的小伙子,此刻在温暖的屋子里只穿着短打,随时准备迎候皇帝的驾临。   昝宁目光一个个巡睃过去,最后指了一名小伙子说:“朕和你比划比划,不要让,要比划就得真的,不然,没有进益。”   小伙子有些激动,先单膝点地给他打千儿:“奴才襄王府戈什哈庆贵,叩见皇上!”   礼节不需多,这是被挑进来时皇帝就说过的,于是在皇帝颔首之后,庆贵就立起身,跟着皇帝到了那一方毡垫子上。   上了摔跤的毡垫,就不谈君臣。两个人凝注了片刻,互相试探了两下,便开始了角力。初始还是你来我往,找寻着弱点,而后发力起来,两脚相扭,手找机会抓着对方的胳膊,靠着膂力互相搏击。   缠斗了一会儿,庆贵一跤摔在地上,昝宁紧跟着把他的双肩用力一压。   后背着地即为输,庆贵说:“奴才输了,皇上恕罪。”   昝宁勉强一笑,松开手,说了声“赏吧”。而后环顾四周:“还有没有谁?”   加重着说:“要真摔。赢了朕才是巴图鲁,重赏。”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终于有一个小伙子奓着胆子踏出一步:“奴才想试试。”   昝宁整整衣服,点点头。   那紫赯面庞、又高又壮的憨实小伙子上前打千儿报名:“奴才礼王府戈什哈亦武,叩见皇上!”   昝宁的眼匝不由地一收,呼吸一滞。   人是他选进来的,他瞬间又恢复了淡然的笑容,点了点头:“好。”   亦武完全不知道他与李夕月那些弯弯绕的事,他倒是单纯想出出风头,若是能得圣驾一顾,也是日后长进的机会。   亦武是个心地实在的人,既然上了打布库的地毡,满心就是布库。   两个人相对屈膝压低身子的重心,彼此死死地对视了一会儿,他觉得皇帝的眼神有些暗隐的凶悍,但又觉摔跤之前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手,就应该是这样的神色,而后“嗬”地一声近前,一手扭对手的肩,膝盖顶对手的膝盖——此刻没有皇上,就是布库上的对手。   昝宁觉察他力气不小,而且和庆贵比起来,那是毫无相让的意思。   这样的打斗有意思得多,他勃勃的雄心也被激起来了,肩头一滑,躲开亦武的手,而反手拧他的胳膊,膝盖则硬碰硬地互撞了一下,疼痛里立刻激起愈发强悍的搏斗欲望。   亦武手肘一抬,一个推拉,一只脚伸出去绊,这是角逐下盘的力气——而高瘦个子的昝宁吃亏就在这里。   昝宁极力压住重心,但觉整个人被亦武带着往左跑,架势被动起来。   他有些发急,动作也狠了起来。   一直以来,他亲自下场练布库,陪练的人都是让着的多,打起来是好看、不吃亏,其实算不得真把式——真把式必须是从挨摔练起的。   昝宁动作虽狠,破绽极多。摔跤不是街头痞子打架,不是谁多一拳谁多一腿的事,而是讲究身法技巧,四两拨千斤把对手压服在地。而一旦有了破绽,顿时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亦武也是大胆,瞅准皇帝右边虚飘,贴身上去肩膀一撞,侧身再一背,昝宁觉得腿里发虚,再给亦武乘胜追击地一绊,居然结结实实右肩着地摔在地上。   旁边人发出了倒抽凉气的“咝”声。   亦武虽憨,也知道这一摔已经坏事了,心里怪自己怎么这么莽撞,本该临了时收着力气才是,却一得意就忘形了。   他惊得“扑通”一声跪在皇帝身边,磕了个头:“皇上,奴才冒犯了!皇上恕罪!”说得又急又快,近乎结巴。   昝宁输了当然不高兴,撑起身子坐起来。   亦武膝行了两步,伸手要扶。   昝宁手一甩,自己起身。深呼吸了两口,却笑道:“好样的!这样才够痛快!”   扭头对一旁脸色都变了的李贵说:“李贵,拿朕那把解手刀赏给他。”   然后伸手过去:“亦武?好名字,名副其实。”   亦武先捏了一把汗,这会儿又是感动加激动,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奴才惶恐!求皇上收回赏赐。”   “赏的就是你的‘真’。”昝宁理了理衣服,从李贵手中接过一把精钢锻造的小解手刀递过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贵在一旁帮腔:“可不是,快接着万岁爷的赏赐吧,这是御用的。不过御前别露刃。”   亦武紫赯色的脸红得发黑,两只大眼睛连着脸上的汗水一起灼灼发亮,双手接过那把长不盈尺的小刀,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奴才亦武,叩谢主子隆恩!”   这一声“主子”,惹得已经转身要离开毡毯的昝宁又回眸凝注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礼亲王调理的好小伙儿!起来吧。”   昝宁到供他休息的屋子里擦了汗,换了衣服,喝了一盏热茶。   李贵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不见有异,但还是不大放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问:“万岁爷,没哪儿受伤吧?”   昝宁摇摇头:“没有。他虽然赢了,也赢得侥幸。”   但不觉就活动了一下摔得有些酸痛的肩臂。   李贵顿了一会儿又小心说:“这是礼王府的。”   昝宁似笑不笑地回头看他:“不光是礼王府的吧。李贵,你不认识他呀?都见了他几次了?”   李贵“嘿嘿”地笑,然后说:“万岁爷特特地选他,好像……不必吧?”   昝宁冷哼一声:“也不是特特地选他。礼王府,我总得有人选。”   低头喝茶,心里却想:总有一天,我要真正地打败他!   李贵从小看他长大,知道他心里的感受,但有的话也不好说,只能观望这主子接下来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啊,打架打不过男二的男主,也是没谁了 第94章   第二天起身, 昝宁就觉得肩臂那一块更酸痛了,好像想抬起手臂来都举不动似的。   勉强结束了早朝,“叫起儿”时就有些难受了。官员的绿头牌一块一块摆在盘子里, 昝宁左看右看,叹了口气才说:“下一拨见刑部官员。”   “今日还有引见。”李贵提醒他。   当皇帝也累得慌, 想休息都觉得亏欠天下臣民似的。   昝宁自失地一笑, 又叹了口气说:“让刑部司官在值庐等一歇吧, 朕得先喝点茶,不然头疼得要炸了。”   李贵觑觑他神色,还好只是有些疲劳, 未觉得有病容, 才应了一声,让李夕月进来奉茶。   西暖阁别无他人,帘子外伺候的太监也离得很远。   昝宁便要对李夕月撒娇:“今天胳膊疼, 你端给我喝。”   李夕月奇怪地看他一眼:“胳膊怎么痛?”   昝宁不好意思说他被摔得很惨,含混道:“大概昨天睡觉压到了吧?”   李夕月揭开盖碗盖子, 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和碎叶子, 递到他唇边。   他别开头仰首道:“你高高地站着,我得伸着脖子喝, 好累。”   李夕月早就了解他的司马昭之心,于是作势要跪, 果然被他一把一捞:“笨,你身子那么低的话, 我喝起来还得弯腰俯身, 不是更累了?”   李夕月被他一把揽在怀里,重心不稳便坐在他腿上、怀抱里了,她赶紧望向手里的茶碗——得亏这几个月严格的训练, 居然茶水只是晃荡,一滴都没泼,她抚胸道:“还好还好,不然泼万岁爷一衣襟,奴才又罪该万死了。”   这个高度倒是正好,她把茶碗凑到他嘴边,他就着她的手喝了,温热合宜,喝得很舒服。而纤腰在抱,更是舒服。   喝完茶,嘴唇还亮晶晶的,他已经凑过来,笑道:“今日你的口脂是茉莉味儿的?给我涂一点?”   当然不需要得到答应,自说自话就蹭上来了。   李夕月娴熟地一手把喝了大半的茶碗反手搁桌上,另一手揽着他的脖子,娱人兼娱己,娴熟得好像都不用害羞了。   一时,昝宁的嘴唇上也带上了淡淡的茉莉香。   他意欲把她抱得更近些,但右手一用劲,自己先疼得乏了力,微微一皱眉,轻轻抽了一口气。   李夕月说:“这么疼啊?睡觉压着胳膊,怎么会这么严重?”   昝宁说:“没事。”   李夕月絮絮叨叨说:“得让御医瞧瞧吧,莫名就疼得这么厉害,别是别的问题?”   “能有什么别的问题?”他不耐烦地说,“再亲亲就好了。”   李夕月被他换了只手一揽,重心不稳,赶紧两条胳膊抱牢了他的脖子,手揽着他的肩胛骨。   但他没有来亲亲,脸却有点扭曲,下颌角因为咬牙忍痛顿时绷紧了。   李夕月双手滞住不敢再碰他的肩膀,好一会儿问:“万岁爷是不是昨儿在布库房受伤了?”   昝宁特觉自尊心受损,尤其是他会顿时联想到“亦武”这个名字和那张英俊的紫赯色脸,莫名地对李夕月愤怒起来。   他沉下脸,突然说:“你出去!”   李夕月愣了一愣,然后听见第二句更高声了:“出去!!”   她本是一片好意,哪晓得好心做了驴肝肺,心里一阵难过,然而在皇帝面前绝对要了然自己的身份,见他色变,她立刻从他怀里起身,下地给他蹲了个深安:“奴才告退。”   退到门边,脸色犹自能保持平静,偷眼看他,他正气呼呼斜眸瞥来,似乎要说什么,终究没说。   李夕月强自保持着神情不变,然而揭开帘子出门,心里陡然一阵酸,两条腿几乎都乏力了,靠在门边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一些,那眼眶里的泪花,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李贵并未发现她的异样,远远地趋过来问:“万岁爷叫起么?刑部的司官在值庐候着呢。”   等了好半天,才听见皇帝沉沉的鼻音“嗯。”   李贵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看李夕月已经快步往茶房而去了。   皇帝这拨叫起,十分重要。昝宁心里却有点乱。   陈如惠的卷宗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然而刑部汇报的时候,他心不在焉的,听了半天,抬头第一句居然问:“陈李氏若无证据,断不敢京控。你们怎么不好好问问她?”   刑部侍郎很难回话,又不能不回话,半晌道:“回禀皇上,陈李氏若有证据,却不拿出来,亦不合道理。”   “你们的意思,陈李氏只是凭空捏造陈如惠死于他杀?!”   这话负气的感觉甚重,侍郎愈发不敢回话,俯身碰了碰头:“案子如今就是僵持在这里。陈李氏若是无据上告,确实可以问个诬陷。知府黄瀚便是无辜的。”   “怎么可能!”昝宁口不择言,还一拍御座的扶手。   喜怒形于色,是在上位者最大的不密。   他这句话、这个动作一出来,这帮做官的老油条就在心里揣测上意:看皇帝这急吼吼的模样,是要保陈李氏?是要为陈如惠自杀的案件翻供?   若是昝宁自己掌权,这揣测上意的结果必然是刑部曲为代替陈李氏找证据翻案;但问题是六部多出于礼亲王的保举,里头关系千丝万缕的,官员们纵使不敢刻意和皇帝作对,但话风很快会传到礼亲王的耳朵里,而知道皇帝意思的礼亲王就会格外注意,若使些手段让陈如惠的妻子不敢说话,或闭塞皇帝的视听,则这件事就被“淹”了。   躁怒中的昝宁尚未意识到自己话缝里的失误。他只是觉得这帮子官员颟顸。   他挥挥手说:“马上都要封印了,你们却毫无进展。朕也要被你们气死了。都跪安吧,想想怎么办差!”   刑部的几位不敢怠慢,叩首道了跪安,一个个鱼贯退出。   昝宁跟他们扯皮半晌,心里又焦躁,在屋子里喊:“茶!”   李贵忙去茶房传唤。   李夕月刚缓下心神,实在不愿意面对今日莫名其妙、喜怒无常的昝宁。   她推推白荼:“姑姑能不能帮个忙?”   李贵道:“嗐,万岁爷这会子心情不好,最宜夕月你去。”   看她不情不愿的模样,他又劝道:“万岁爷现在脾气已经较过去好得多了,你一过去,他的别扭气还能少一点。去吧,去吧,御前的人受点委屈算啥?万岁爷才最重要。”   这就是“忠”,一切以皇帝为最重,以皇帝为最重就是以社稷江山为最重。   大帽子扣下来,李夕月不去也不行。好在现在并非紧张害怕,确实只是小小的别扭赌气而已。李夕月只能端着茶盘,摆着菊花枸杞茶和君山茶两种能“降火”的茶水。   到得屋外,见一群翎顶辉煌的大臣正在朝外走。   李夕月按规制避在一边——虽则这些人并没有注意来往的人中有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宫女——而后听见其中一个摇着头低声说:“皇上这意思,只怕与礼邸违拗了。难办!难办!”   另一个说:“如今只得一个‘拖’字诀,哪方占上风,咱们只管奉谕便是。反正这一场‘夹心饼’下来,估摸着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总要吃点挂落,哎,也算是宦海沉浮咯。”   声音都不高,不过,因为也没有大不敬的话,所以也没有刻意避着人说。   李夕月步幅不由迟缓了些,心里琢磨着,过了一会儿才到西暖阁门前报名奉茶。   昝宁一脸不怿更甚于前。   喝了一口茶,愈发恼火,吃了枪药似的对李夕月骂:“你觉不觉得水已经凉了?这可是数九的大冬天欸!”   李夕月傻愣愣看了他一眼。   皇帝也皱着眉回看了她一眼。   正没好气,突然听她说:“万岁爷,您觉不觉得刑部的人心知肚明,但是故意迁延?”   昝宁怔了怔,然后问:“你刚才想到什么了?”   李夕月这才悄悄瞟了他一眼,小心说:“我听见刚刚几位大人说‘皇上这意思,只怕与礼邸违拗了’,还说‘哪方占上风,只管奉谕便是’。”   昝宁怔怔地抬着头,复盘一般回顾刚刚叫起的全过程,接着跌足懊悔:“我莽撞了!”   李夕月说:“是不是这话会传到礼亲王耳朵里去?”   “自然的。六部里头,出于他提携的人不少,纵然不敢枉法,偷偷透些消息给他,总是敢的。”   “那就不莽撞,万岁爷不是挺擅长将计就计吗?”李夕月说,“就譬如斗蛐蛐儿,本来各占一块地方都挺安生的,撩拨撩拨,就要咬上去了。”   昝宁看着她,眉头蹙着,眼珠子好像一直在动,表情阴晴不定。   李夕月有点灰心:先才挨了他莫名其妙的呲达,现在自己上赶着给他出主意,是不是贱啊?于是亮晶晶的眼睛被垂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上翘的嘴角也挂了下来,低声说:“奴才瞎说的,万岁爷就当奴才什么都没讲罢。”   没听见他说话,她小心地又说:“奴才给万岁爷换热一点的茶来。”   她出了门,回到茶房,没听见皇帝急催,加上心里嘀咕,于是这一盏热茶好久都没能端出来。等终于深吸了好几口气,准备好重新面对他了,到暖阁前一看,到处静悄悄的,只留着两个抹地的小太监忙碌着——说是皇上已经去太后宫里了。   李夕月松了一口气,但回到屋子里却觉得愈发失落。她看见白荼慢悠悠盘坐着刺绣,可拿起自己那块绣了一半的手绢,总觉得绣不下去了,只怔怔地盯着那一弯月发呆。   白荼看她的样子,停了手问:“夕月,你怎么了?”   李夕月掩饰地摇摇头,拿着丝线假装比划颜色,半天也没绣两针。   好容易绣了两簇松叶,她听见外头的动静是皇帝定省回来了,心里一阵跳。看了看更漏,已经到了他日常入睡的时候,说不定会要盏茶喝。   于是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打算随时去伺候茶水。   但没听到传唤,再过了一会儿,灯烛渐渐熄灭,养心殿变得安静下来。倒是她养的那只蝈蝈,在夜晚的暖气里开始鸣叫,声音在夜晚格外明显。   李夕月垂头丧气地做睡觉的准备。   白荼放下手中的针线,在她钻进被窝时又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李夕月嘟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被主子说了,有些难过。”   白荼凝视着她的神情。   李夕月怕她误解,分辩道:“真是被万岁爷说了。没事,明儿就好了。”   “说你什么了?”   说她什么了?   开始凶巴巴突然叫她出去,后来挑剔茶水的温度。   其实后面的挑剔她完全适应,有心理准备,反倒是他前面的突然翻脸叫人奇怪。   还有冷漠,她说话,他答都不答,只定定地看着人,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瞧着就心寒。   李夕月想:宫中嫔妃的失宠,是不是就由此开始?等他没兴趣了,对她李夕月就会像对皇后一样,不论什么话跟他说,他都是冷冷地看着,眼睛里一点热度都没有?   那她留在宫里有什么意思?!   还幸好没答应他呢! 第95章   第二天早晨, 白荼起身后觉着李夕月枕头的颜色有些不对,伸手悄悄一摸,枕头居然湿漉漉的!   她还在发呆, 打热水回来的李夕月已经笑融融推开了门:“姑姑醒了?正好有热水洗漱。”   白荼看着她,首先劝道:“其实你该发现, 万岁爷的脾性较你开始来养心殿的时候是好多了。”   李夕月不能听见提他, 听见就低着头低若无声地“嗯”了一声。   白荼又说:“即便呲达了你两句, 换成是以前,你会不理解?”   李夕月脚蹭着门槛儿,低声说:“当然不会。主子有脾气, 奴才承受着是该当的。我一点怨气都不敢有的。”   “那你怎么……”她摸了摸李夕月的枕头, “还哭啊?”   李夕月少有地犯了小脾气一样,上前抢了自己的枕头,说:“昨晚上想家了, 不是为他。我这就去洗。”   飞快地把枕头套拆了下来。   枕头套上绣着两枝桃花,花枝交叠而花型妩媚, 仿佛是交颈的两个人那样。   李夕月一边洗一边想把上面的刺绣全部拆了, 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看书时倒知道“情深不寿”,知道“相思最苦”, 可到自己身上偏偏要自讨苦吃!她喜欢他干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里般配么?她怎么能一时糊涂油蒙了心, 产生了跟他在一起的妄念?!   可突然听见皇帝从乾清门大朝结束回养心殿了,她的心又跳起来, 竖着耳朵等叫她奉茶。   结果叫的是白荼!   “叫你自作多情!”李夕月狠狠捶打着浸湿的枕头套, 眼泪不由滴在盆里,皂荚的清新气息里仿佛也带了泪水的咸涩味。   李夕月晾晒枕头套的时候,白荼绕过来找她。   “咦, 你怎么在这里?”   “洗枕套呢。”李夕月回答,低了头,把脸藏在宫墙的阴影里,不叫人看出她红红的眼圈儿。   白荼却显得有些兴奋,拉了拉她说:“刚刚我听见万岁爷让李总管去内务府找你阿玛,李总管在那儿凑趣儿,说这事办成了,起码给升个两级,正八品变成正七品。万岁爷一个劲儿地笑,还说:‘两级还慢了点呀’。你想想,这是什么意思?”   她挤挤眼。   李夕月想:我管他什么意思?小恩小惠,我就值当战战兢兢看他一辈子脸色吗?   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身把枕套一遍一遍地抻平。   白荼说:“等升到四五品,女儿初封就能到嫔位了。”眨眨眼睛看李夕月。   李夕月脸都没红,说:“哦,我出宫后,选秀的人还多的是,总有父亲品级高而女儿可以沾些光的。”   她假装没听懂白荼的意思。然后拎着盆说:“万岁爷还在西暖阁叫起吧?东暖阁的地还没来得及擦呢。”   她在家里是娇养的女儿,但中户人家就这点好,即便养两个粗使丫鬟,女儿家也会培养得勤劳能干。   李夕月丝毫不嫌辛苦,沾湿了墩布,跪在暖暖的金砖地上一块砖一块砖地擦拭。澄泥的砖很快油黑锃亮,被照进来的阳光镀了一层金一样。   她突然听见门帘轻微的一声响,利落的动作顿时一窒。   这不言不语悄悄进来的,估摸着是昝宁。   李夕月转身面对着他跪着,飞快地瞥一眼主子的神色,然后垂头请安。   “这些活儿累,你就别干了。新来的宜芳养着都长了一身膘了,你不让她干?你看你,好像……”他打量了她一眼,“好像都瘦了。”   只是刚在背后看她,跪着擦地,愈发显得臀部浑圆。   他这一阵不知是不是用药的缘故,看她时,不是喜欢盯着胸,就是喜欢盯着屁股,隔着厚厚的冬衣都能看出纤秾合宜的起伏,看得口腔湿津津而丹田热沉沉的。   昨儿片时的迁怒,他已经忘记了,此刻很想和她分享自己新得的好消息。   他笑融融坐下,见李夕月还跪在一边捏着墩布,不由皱眉笑道:“还拿着那么脏的墩布啊?快丢了洗手去。”   她去洗手了,昝宁傻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进来,金砖地上的水渍干了,阳光照上去就如浊雾似的不再耀眼。   他看了看一旁的杯子,还是空的,于是亲自到门口问:“东暖阁里怎么不奉茶呢?”   门口的小太监赶紧到茶房要茶。   白荼抿嘴儿笑着看李夕月。   李夕月却扭头吩咐宜芳:“欸,刚刚万岁爷特为说:你也该干干活。我也教了你挺久了,横竖不过是端碗茶过去,我给你把茶水的浓淡、温度都调好,你送进去吧。”   宜芳吓坏了,背着手不敢。   白荼看了李夕月一眼,笑容敛了,但对宜芳说:“如果真是万岁爷的吩咐,你练练也没事。我陪你一起去。”   临走,又看了李夕月一眼。   不出所料,稍顷,东暖阁就传来皇帝砸杯子的声音。   李夕月心道坏了,怕昝宁拿宜芳出气——那可是自己害了那个小姑娘了——她赶紧提着袍子往东暖阁奔。   李贵不在,门口伺候的小太监都战战兢兢的,也没人敢劝。   只听见里头白荼在说:“……万岁爷,夕月可能是有些不舒服,差遣宜芳过来不是躲懒。奴才一会儿好好教导宜芳就是。”   “你该好好教导的是她!”昝宁发作了一句,然后又改了主意,“不,你把她叫来!”   白荼还没发话,李夕月自己在门口说:“奴才……李夕月,请万岁爷责罚。”   里头停了一会儿,听见皇帝说:“进来。”   李夕月进门,看地上是一摊茶水,里面散碎着明黄色的瓷渣子。   她心里可惜:我好容易泡好的茶,好容易擦好的地。还有那个那么贵重的杯子!   三个宫女都是低着头的,但仅凭皇帝的呼吸声,也能大致断定他的情绪。   此刻她们仨战战屏息,片刻听见他说:“把碎瓷片收拾出去。李夕月留下,朕问你话。”   李夕月道了声“是”,然后膝行过去,先陪着白荼和宜芳一起拾掇地面。   他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明黄的珐琅彩被砸得稀碎!地面到处是一粒一粒的小瓷渣,拾掇起来必须很小心。   李夕月今日不知是情绪不稳还是头脑发胀,拾掇了没一会儿,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哎呀……”   白荼扭脸一看,她的手指被瓷渣划破了,指尖一滴血珠,宛然白玉上一颗红宝。   昝宁先从条炕上跳起来,暴跳如雷一样骂她:“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笨的人?!”   瞥一眼宜芳,然后一拽李夕月的手腕,生生从地上拽起身,拖着直往养心殿后那一片寝宫围房而去。   还在东暖阁的宜芳吓得面色煞白,好一会儿问:“万岁爷,会不会打死李姑娘?”   白荼看了看她,面无表情说:“打死也是她的命——救了你的一条命了。”   宜芳低下头差点掉眼泪,听见白荼还是淡淡漠漠的声音:“赶紧的,把暖阁收拾干净,别让万岁爷看着心烦。”   宜芳一边努力地把地上的瓷渣裹进墩布里,再抖在托盘里,一边胆战心惊地想:怪道人家都说皇帝喜怒无常,确实是伴君如伴虎,动辄叫人肝胆俱裂呢!   李夕月被拽着得小跑才跟得上他的步子,一路又是急又是吓,等寝宫的门关上,她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不过受伤的手指还举着,一颗亮晶晶的、鲜红的血珠还凝结在指尖上颤巍巍的。   昝宁看她这个样子,心里的感觉没法说。   “别哭了!”他低吼。   她不敢不遵旨,但啜泣变成了抽噎,以往的委屈一道迸发出来,噎得几乎要打嗝儿。   “你今天怎么回事?!”   李夕月想:你这个人好一阵歹一阵的,动辄凶巴巴地吼人,还问我怎么回事?   撇看脸不看他,极力地压制泪意,越压越抽噎得厉害。   “说话呀!”   “奴才……奴才……奴才……”抽噎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还没和你生气,你自己先跟我使气是不是?!”   “不是……不……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和我说话?”   李夕月想好好说,但是这会儿喉咙口打结一样,想说也说不出来,举着受伤的手指,眼睛眨巴眨巴,两颗眼泪就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滑过她下撇的嘴角,然后在圆圆的下颌上摇摇欲坠。   昝宁强制自己平息了一些怒气,努力和她好好说话:“昨天我练布库后肩膀痛,让李贵看过,说半边肩胛骨都青了,你见我哭了么?你这手指头又能又多疼?值当哭得停不下来?”   他貌似是“明白”一样,终于说了句他认为能算劝慰人的话:“再说,我本来没打算让你收拾地面,你上赶着受了伤,总不能赖我不好吧?你刚刚洗个手出去半天没回来,我心里急了,发个火很正常吧?”   反正都是他有道理。   李夕月想,他在太后面前憋屈,就让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在他面前憋屈,还振振有词的。   她现在抽噎得不厉害了,能完整地说话,便口不择言说:“万岁爷都有理。反正奴才只是奴才,受委屈是该当的,今日都是奴才不对,奴才犯错惹翻了万岁爷,多谢万岁爷教训,多谢万岁爷不打不杀之恩。”   她要么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要么突然“叭叭叭”来了一大串。   “你什么意思?”昝宁很困惑。   自落地就是皇阿哥,长到十三岁就是皇帝,下对上服从,如他对太后要有孝敬的样子,亦如宫女太监要无条件受他的恶脾气,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你受什么委屈了?”他虚心地问,仔细端详她的脸。   夕月一别头:“奴才没受委屈。”   昝宁说:“刚刚你自己说‘受委屈是该当的’。”   “奴才没受委屈,是万岁爷受委屈了,奴才给您赔罪。”说着就要往下跪。   手腕子还被人拎着呢,一屈膝顿时悬吊在半空里。   女孩子别扭起来真是气死人!   他最后一点耐心都磨没了,咬牙切齿捧住她的脸蛋,在她挣扎的时候咬了她嘴唇一口。她哭唧唧含含混混地喊疼,但是舌头打个滚儿,就被他堵住了。   吻得很凶暴,虽然不会疼,但是架势很吓人,仿佛要把她吃了。   李夕月不断地后退想躲,他则不断地逼仄上来,最后逼到槅扇上靠着,李夕月避无可避,退无可退,脸蛋被他箍着,脖子仿佛都要抻长了,只能踮着脚。   一场接一场,一轮接一轮,哭都来不及,透气的间隙里,她赶紧服输地说:“万岁爷饶了我吧。”   “你就是这么赔罪的?”他手心里那个脸蛋又红又热,舍不得撒手。   李夕月已然知道这会儿再作就是不见机了,委委屈屈说:“您说要怎么赔罪奴才就怎么赔罪。”   皇帝心里顿起邪念,然而她含泪瞥过来,他的邪念又打消了多半。他也就虎着脸说:“本来该好好打你一顿,看你今日可怜,就罚你值夜吧。”   李夕月说:“您还是打我一顿吧。” 第96章   昝宁气得想笑:“你打量着每次我就轻拍你两下, 所以觉得这挨打好过关?”   李夕月半晌才说:“反正万岁爷也没把奴才当人。予求予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该打该罚, 奴才又有什么话说?”   “李夕月!你什么意思?”   女孩子发小脾气时简直是胡搅蛮缠!   但李夕月没有觉得自己是胡搅蛮缠,她小心说:“奴才昨儿晚上弄疼了万岁爷, 惹您生了气, 您还想晚上见奴才杵在一边儿?”   昝宁再次生气前倒琢磨了一下她的话意, 终于想起了前一天喝令她“出去”那件事。   “原是为那件小事。”他冷笑道,“我倒没问你那个……”   想问“那个不要命的青梅竹马”,但再想着亦武把他狠狠一摔那架势, 他到底要脸, 没把这糗事说出来给心爱的女孩子笑话。   李夕月歪着头等他吞了的后半句话。   脸还红着,嘴还撅着,受伤的手指头还翘着。   她见皇帝尴尬地停口, 观察了一会儿说:“反正您要迁怒奴才,奴才只有受着。”   皇帝怎么能惯她这恃宠而骄的脾气!   这一阵打布库的心得, 用在她身上正好, 抄起腋下一夹一提,她小小的身子根本无法抗衡挣扎, 脚蹬了两下就被整个摁倒在龙床上。   打布库算输赢是看肩背是否着地。   李夕月妥妥地整个人仰躺在他柔软的寝具间。他胳膊横过来正好压住她的上身,让她不能动弹, 上身不能离开床面。   嗯,感觉软软的, 脖领子里香喷喷的, 比那些流着臭汗的汉子好多了。   他想揍她屁股一顿的心,顿时又软下来,说:“这就叫布库, 不过可没这么软软的榻给你。我受伤的时候,可没人这么心疼我。不像你——”   他看她即便被压在床上,也依然竖着那根受伤的手指,血珠已经干掉了或者被甩到哪里去了,只剩上面暗红色一道小口子。   他不由自主地含住她的受伤的手指头,一会儿才松开说:“不流血了吧?不疼了吧?”   李夕月红着脸说:“放我起来。”   胳膊下面枕着软软的她的身子,那么舒服,他才不傻,哼一声说:“咱俩没完呢!这会儿疼你是疼你,一会儿该打还是得打——反正是你自己选的。”   李夕月想:说句“你打好了”这种话跟他硬顶撞,说不定他还真会打人,疼倒是小事,他尽挑不该他碰的地方甩巴掌,羞人答答的。   她眼珠子一转,软下声音说:“奴才先去倒点茶给万岁爷漱漱口吧?”   “为什么要漱口?”他怔了一下,俄而又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天喝那热性儿的药只怕有点上火,嘴里有味道?”   “不是……”李夕月动动手指说,“刚刚奴才这只手,拿了擦地的墩布收拾瓷片,然后呢,还没洗手……”   皇帝脑子里“嗡”地像冰水浇下来。   再想想含她的手指是他自作主张的,怪也只能怪自己少根筋。   他生活上一直讲究,此刻感觉喉头像有死苍蝇鲠着,松开手说:“快点去取茶!”   李夕月被压着的一口气透出来,赶紧起身到一边把后脑勺的飞起来的头发抹平,把衣襟扽直,赶紧地给他一蹲身,撩起帘子出门了。   她到茶房洗手泡茶,正看见李贵回来了,步履匆匆,进来直接就问李夕月:“夕月,万岁爷在哪处?”   李夕月努努嘴:“后头寝宫呢。”   李贵表情诧然,然后笑着过来低声问:“这会儿在寝宫啊?欸,姑娘,若是该当记档什么的,可不许瞒着,这可是大事。”   李夕月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啐了一口扭身道:“青天白日的,记什么档?没有的事!”   李贵笑道:“放心吧,就算记档,也在敬事房里留存,我说不让人看,自然没人看得到——太后也能瞒了去。只一条,你不能瞒。”   “我瞒什么呀!”李夕月扭头端茶走,大辫子飞起来,然后在腰边甩来甩去的。   李贵说:“你就端个茶吧?我去洗个手,马上有要事跟万岁爷回报,内务府的荣贝勒也递了牌子等接见呢。”   意思是,这会儿有要紧的事,你们俩别腻歪得耽误了。   李夕月把茶送过去,然后立马拿着唾盂等在一边。   昝宁喝两口,漱一漱,心里不能想墩布,一想就反胃。只能气呼呼看她的脸——她刚还哭唧唧的,现在嘴角就微微地上翘,一看就是幸灾乐祸的——一会儿非得找个茬儿欺负她一通。好一阵没打了,想着软弹的手感,他就手痒心也痒。   漱完口,昝宁清清喉咙准备问罪,李夕月及时说:“刚刚看到李总管回来了,说有要紧事回报;还说内务府的荣贝勒也递了牌子,只怕是要事。”   他一愣——长久以来,很少为享乐耽误正事,何况这两个人这会儿求见必然是要紧事,更耽误不得。   他看看有恃无恐的李夕月,说:“知道了。今晚你值夜,现在可以去补个觉。”   “可是——”   “‘可是’什么?”他毫不客气打断,“不是打,就是罚。今儿个没时间打了,就罚吧——便宜你了。”   雄赳赳上前头西暖阁听事儿去了。   李夕月脸挂下来,垂头丧气回到屋子里,准备奉旨补觉。   拥被大睡没多会儿,突然白荼进来推推她:“夕月,刚刚我听李总管悄悄说的,陈如惠的案子,有大进展了!”   李夕月一直也在关注这件事,顿时翻身支起半边,问:“什么进展?”   “说来还得谢你阿玛。”白荼笑吟吟的,“李总管告诉我的,他今日去内务府见了你阿玛,两个人在屋子里假作喝茶看账,你父亲找着了个重要的底档:陈如惠不只是候补嘛,上一个差使是检点接送江宁织造府进贡的云锦和宁绸。人家当这种差不过喝茶等着翻两翻做样的布料,煞有介事提两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就算完事了,回头自然有内务府的‘例规’可以进腰包。陈如惠呢,他这个人关心下头人,偏生抽冷子去了机工所在的机房,发现一层层剥削织工的法子,还有在蚕丝粜买、染料采购里的猫腻儿。他性子直,一声都没说,当即就写了折子参奏。   “他并无密奏之权,写的参奏折子例应从驿递入内务府,再由内务府转出奏皇上。不知怎么,那折子给他两个长随看见了,两个人就劝他:织造是皇帝近臣的职位,看着品级不大,实权可不小,例规就是例规,他一个人也撼动不了,何必得罪了人?实在看不下去,借个喝酒喝茶的机会和江宁织造提一声,也算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了。   “陈如惠不听,把折子拜驿站发了出去,但后来他莫名被江宁织造弹劾,好在是小事,记了过也没重处。”   李夕月问:“那他的折子呢?就‘淹’了?如果‘淹’了,如今内务府又有底档?”   白荼说:“不是淹了,底档还在呢,但是底档上一句提及织工的都没有,只泛泛说些花样老套、染色不固之类的不痛不痒的毛病。   “你阿玛告诉李贵,江宁织造的毛病,老早传到了京里,据说找人打招呼压陈如惠折子的信都到内务府主事那儿了。信里一五一十说了这事,谁晓得真递过来的折子全然无关!后来再问,织造的话语就含混了,主事也就把这事当笑话和下头的笔帖式们闲聊。若不是突然想起查这件案子,谁还想得起多年前那桩?”   李夕月眨巴着眼睛想两件事里的关联,而白荼笑吟吟看着她苦思冥想。   小丫头终于开窍了一般,问:“是不是这份递到京里的折子是被人换过的?”   白荼点点头:“封上匣子进驿递的流程,没哪个有胆子调换——驿递是兵部直管,也犯不着为小小织造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你说得对,但是你再猜猜,是什么时候换的呢?”   李夕月又想了想:“既然驿递不会调换,只有送进匣子前调换。那想必是陈如惠身边最亲近的人?”   白荼又点点头:“不错。你看吧,下一拨起儿大概就是火速提审陈如惠身边两个长随了。”   哪里打开了缝隙,就在哪里顺藤摸瓜,怪道先在说给她阿玛加官晋级。   但是李夕月不算高兴,或者说,开始还为昝宁高兴了一阵,转而想到了他的冷淡和暴躁,顿时一点高兴都没剩了。   她懒洋洋倒下,拉了拉被子:“哦,挺好的。我是为陈如惠的妻子高兴,总算有沉冤昭雪的机会了。哎,今晚还得值夜,现在必得好好休息休息了。”   补足了觉的李夕月,精神奕奕去值夜。   他今日又没翻牌子,东暖阁的桌子上堆了一大堆奏折,正在奋笔疾书批阅。   李夕月默默把茶摆在他手边,默默站在一边陪着。开始还好,看四处瓶子里插的蜡梅和松枝,看家具上的雕花和螺钿,再看天花板上的藻井纹样,最后看他寝衣外头披着丝绵小袄的背影,一样一样都细细琢磨过了,再回过头再琢磨第二遍。   这种伺候实在是太无聊了。   她打了三个哈欠之后,突然发现,最该疲劳的那位居然一个哈欠都没打,仍然端详着折子上的文字,有的不要紧的折子是拿指甲在上头掐印子,自然有批本处的小太监根据印子的意思来写上相关的字,有的重要些的就是他自己亲自动笔写,洋洋洒洒地也不嫌累。   李夕月打第四个哈欠的时候,他面前那一堆“大山”也挪开了。   昝宁伸展了一下胳膊,毫不避讳地伸了一个丑丑的懒腰,然后一只手就去够后肩胛骨,还轻轻地“咝”了一声。   李夕月关心地问:“万岁爷,是肩膀拉到弄疼了么?” 第97章   昝宁回头看了她一眼, 说:“过来给我揉揉。”   李夕月真恨自己的多嘴,没奈何上前,隔着棉袄给他轻轻揉了两下。   从侧面看到他眉头微蹙, 心事很大的样子,那嘴又管不住了, 忍不住说:“万岁爷, 别太累着自己。晚上还用颖嫔那药么?”   昝宁揉揉睛明穴, 说:“不用了。”   那过快的嘴没经脑子就问:“为什么呀?”   昝宁好笑地回头看着她:“苦不苦呀!”   李夕月笑:“您还怕苦啊?”   他不动声色的:“嘴里苦犹自可说,另一种苦无人可解。”   “什么苦呢?”   皇帝不说话,伸手把她腰一揽:“读那么多稗官小说, 你说呢?”   李夕月干咽了口唾沫, 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简直是惹火上身,男人喝那种药,即便没用鹿血, 只怕也燥热得厉害,偏生他又不翻牌子、不睡嫔妃, 李夕月不知道他这苦行僧一样是为哪般!   此刻她自己危乎殆哉, 顾不得他的“苦处”,赶紧地顾左右说:“哎, 万岁爷饿了吧?点心还在五更鸡上热着呢。奴才给您拿过来?”   “不怎么饿。”   李夕月说:“啊呀,今儿补觉补过了头, 晚上那顿点心奴才只来得及吃了两口。”嬉皮笑脸像个邻居家的淘气小妹妹。   明知她有撒谎的嫌疑,昝宁还是放开了她的腰, 说:“嘴馋直接说。自己去挑喜欢吃的进来吃吧。”   李夕月觉得骗人对不起他, 但是为了自保,还是端进来一提盒的点心,先让他:“万岁爷, 少吃点吧。”   他摇摇头:“真没胃口。你吃吧。”   李夕月其实并不饿,但不吃撒谎也太明显了,于是挑了不怎么腻人的核桃酪,小口小口慢慢地抿着吃。   核桃酪是用核桃、红枣和甜杏仁去皮磨浆,再伴着米浆同煮,煮到粘稠后拌入少量蜂蜜,入口润滑香甜,还补益身子。   李夕月喝了一会儿酪,突然听昝宁说:“闻着好香啊,突然想吃点。”   李夕月忙说:“那奴才到外头茶房再端一碗来。”   “不用费事。”他说,“食欲难得,说不定你再端过来,我又不想吃了。就着你的碗勺吃几口解解馋得了。”   “碗勺……奴才刚刚用过。”   “哦。”他毫不介怀,但是颇为娇气地,“肩膀酸,抬胳膊费劲,你喂我口边来。”   李夕月每每看他这种样子就心软,两个人之前闹的脾气这会儿在灯烛的柔光和核桃酪的香气中仿佛飘散不见了。   她见昝宁侧身在条炕旁让出了一块位置,也就不矫情地坐在他身边,舀起一匙浅褐色的核桃酪送到他口中。   他赞了一声:“真好吃。”   然后她又喂他第二匙、第三匙……   居然吃得很香,最后听见李夕月用银匙在刮碗底。昝宁笑道:“不用刮了,肚子里暖暖的,很落胃,够了。”   “万岁爷今晚上没好好用膳啊?”   “没。”他摇摇头说,“心里事儿多,吃不下。为了他们报给太后时说一句‘主子进了两碗老米饭,进得香’,硬是撑下去两碗饭,肚子里好半天都是硬邦邦的。”   肚子里硬邦邦的,不是饭菜不好,而是有心事时胃不容易克化。   李夕月像姐姐似的批评他:“万岁爷这可不行,吃饭要心无旁骛,不然,再软烂的东西也难以克化。”   昝宁说:“说起来容易!”   但心里想:她说得不错。看她总是吃得香、睡得香,确实是赤子之心才能做到。不过自从把她“抢”到了养心殿,自己终归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大多数时候有胃口吃得下饭菜,打完布库洗澡的时候,感觉身上的肌肉都隆起了好多,身体和内心都是蓬蓬勃勃的。   李夕月拾掇拾掇碗盏,觑一眼他的神色,问:“万岁爷打算安置么?时辰也不早了。”   昝宁点点头:“不错,得早睡,估摸着这几天会有硬仗要打。”   李夕月拎着脏碗盏的提盒说:“那奴才唤司寝的人过来伺候。”见他似乎要说什么,急忙提高提盒:“奴才先把东西送出去。”   皇帝洗漱睡前有一堆流程,大半是司寝那块的宫女太监伺候完成的,李夕月出门,自有人接手服侍工作。她把脏碗盏递回御膳房,自己到茶房喝了些提神用的浓茶,再准备夜里会用到的茶水点心,也发了会儿呆,等见司寝那一拨人依次鱼贯而出了,便端着她的一套东西再进入皇帝的寝宫。   昝宁已经洗了脚,换穿了睡觉的寝衣,握着一卷书斜倚着床上的引枕。   李夕月把手上的东西拾掇好,晚上裹身用的毡毯放在墙角里。   昝宁眼角余光一直在看她,见她铺毯子就开始说:“干嘛呀,你还真坐墙根?”   李夕月问:“万岁爷喝茶不?”   “不喝。”他继续说,“过来给我揉揉肩。”   值夜的人一晚上势必要伺候周到,李夕月只能过去,先轻轻地在他肩颈处揉捏了一会儿,然后看他指了指肩胛的位置:“这里还疼,只能揉,不能捏。”   她的手掌根揉过去,隔着寝衣感觉右肩胛骨肿着,好像还有硬块。   要化开淤血,她稍微多加了点力道。   昝宁顿时闪避了一下,倒抽着气说:“轻一点。”   李夕月说:“轻了没用,最好加上药油或药酒,得把淤青的地方揉散,才能好得快。”   昝宁抬抬下巴指着不远处的小抽斗:“里头就有药油,但是味道很难闻,擦上去还会火辣辣,一直没有用过。”   李夕月过去把药油取来,在掌心里倒了点,闻了闻说:“红花油就是这个气味,但是治疗扭伤、淤伤极好的。就像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只要有效果,难闻一点、难受一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奴才给你擦一擦吧。”   昝宁没有拒绝,李夕月再看他时,他已经俯卧在床上,领口松开了。   擦药油,不可能隔着衣服,李夕月后悔说自己亲自擦,但这会儿再找小太监来,估摸着他会发火,大半夜的,还是不要惹事了。   她红着脸,把药油在手心里搓匀了,一只手松开他的衣领,一只手探进去给他擦药。   眼睛不由就闭了起来,手才能游刃有余,感受他肩胛骨的起伏形状以及皮肤肿胀的位置。   药油渗进表皮,大概是有点刺激,手下他的肌肉顿然绷紧了,再揉两下,他的小腿开始踢腾被子:“夕月,好疼!你轻一点。”   轻是不可能轻的,她轻轻呵道:“忍着点。”   他扭头说:“若是我打你一顿,叫你忍着点,你忍不忍得住?”   李夕月睁开眼,看他孩子气的气呼呼的模样,不由笑道:“主子若是赐罚,奴才忍不住也得忍啊。”   “可是,”她闪动着眸子,含笑看着他,“万岁爷这会儿忍痛,是为了好得更快;奴才若是忍痛,是为啥?为了万岁爷出口恶气?”   她撇撇嘴:“若是这样,奴才也少不得承受咯。反正咱这种人,跟猫儿狗儿一样,就是供主子使唤,供主子出气的。”   昝宁岂不知自己是蛮不讲理。   他软下来说:“得了,要是拿你当猫儿狗儿的,还容许你这样蹬鼻子上脸的?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我好像怎么欺负了你似的。”   突然又“咝”地一声叫,几乎是要跟她求饶:“夕月,淤肿厉害的地方真不能这么使劲!我虽说是皇帝,其实也是肉身凡胎,不是铁打的。”   “那怎么办呢?奴才又看不见哪里淤肿得厉害。”   他犹豫了一下:“你看就是了。”   朕不怕你看。   倒是李夕月脸红踌躇了。   看?   他伤在肩胛上,虽不是私密的地方,到底也是脖子以下的地方,男女授受不亲,自己怎么能看?   他还在那儿说:“衣带我已经松开了。领口剥下去就行。这你不会不知道怎么办吧?”   李夕月红着脸说:“奴才不知道怎么办……”   皇帝叹口气,胳膊肘撑起半边身子,自己把衣裳解开半截。   李夕月“呀”地一声捂住眼,然后从指缝里偷偷瞄了一眼。   昝宁没好气地:“我都不怕你看,你矫情啥呀!”   “咚”地一声又倒在榻上。双臂一张,美快地趴着,等着她来擦药。   嘴里还占便宜一般说:“等将来侍寝,怕你看不到全乎的?”   不光你看我,我还要来看你!让你矫情!   他闭着眼睛想着,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她的身子,他隔着衣衫偷偷摸过,可惜手感和观感尚不属于同种,好多还得自己想象。想象也能引发绮思,他心里臆想,已然把她的胴体意.淫了一遍。   正想得开心,突然猛然一痛,“哎呀”一声叫。   分明是她借着擦药打击报复!   想骂她,措辞还没想好,就听见李夕月冷冷淡淡说:“万岁爷忍着点吧,奴才看得清楚,只在青紫的地方擦药油。”   她的手虽然温软,但是毕竟是揉在淤伤处。   昝宁的绮思顿时没了,手捏着被褥,咬着枕头忍痛,不能让她瞧不起。   李夕月先挺害羞的,没成想真的看到了,反而一点羞臊感都没有了。   她眼睛里只有那团淤肿,有男人巴掌大,中间是紫的,外圈是青的,摔得真不轻。她哼哧哼哧揉了一阵,药油的油渍都给妥妥地揉进皮肤里了,才算结束。   李夕月小心地把他衣领提起来,重新遮住了脖子,又把被子盖好掖实,然后恭恭敬敬说:“万岁爷受苦了。”   昝宁那苦楚没法说,侧脸喘了几口气方道:“李夕月,你拿着鸡毛当令箭哈!”   正准备再说些狠的,突然见她俯下来,在他脸颊上柔柔地亲了一口,厮磨一番说:“现在不疼了吧?”   火辣辣的皮肤如被月华所浴,清凉舒爽。   昝宁的火气霎时消解了,笑骂道:“夕月,你真是个克星!”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夕月:万岁爷,脖子以下jj都不许写了,我肯定得闭着眼才能给您擦药啊 第98章   一夜无事, 昝宁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处置了好几件事务,如交由邱德山开列第二年用在太后大寿上的贡品单子,安排审讯陈如惠的两名长随, 安排王府福晋们到宫里参加祭灶的典仪……   其中祭灶是大事。   宫廷祭灶在腊月二十三,前此, 京里京外各衙门就封印不办事了;民间和宫里都把祭灶当小年来过, 祭祀仪式颇为隆重。   皇帝和皇后主祭, 各宫也要单独设祭,皇家的亲眷一般也要入宫协同拜祭。祭祀礼成,则设宫宴, 唱戏喝酒, 要热闹一整天。   “后日二十三,各衙门定于今日封印。”皇帝昝宁对军机大臣道,“陈如惠的两个长随显见的来不及在封印前审讯完毕了, 那么,这两个监押在刑部大牢中过年, 刑部不要以为过年乐呵, 都不当回事,人要出了事, 朕唯刑部全堂是问!”   礼亲王为首的一班军机,敷衍地道:“是, 谨遵皇上圣谕。除了这件事,各地今年的下半年都是平安, 也是皇上洪福齐天。那么, 今年这个年,是可以好好过了。”   昝宁微笑着点点头:“仔肩荷担,朕只恐对不起先帝爷留下的这片江山。”   “不错。”礼亲王说, “这几日听说慈宁宫总管邱德山比较忙碌?”   皇帝眼皮子一跳,然不动声色地问:“这什么意思?”   礼亲王说:“说是明年太后整寿,得办得像个样子。先听说他在内务府要钱,说实话,加些缎匹、金饰、珍玩,即便单件的价高,也还在可忍范围之内。不过近来又传出他在与各处皇商谈采买木料、琉璃瓦等,还说什么民间都是‘德润身、富润屋’,太后陪着先帝辛苦了这些年,万岁爷有孝心,少不得把园子修起来让太后闲暇时候去颐养。”   他摇摇头:“内务府只怕出不起这样大的钱!到头来又是户部工部倒霉。朝廷这些年打仗,积欠的军饷还没报销善尽,再出这个幺蛾子,未免太不体恤民艰了。”   昝宁沉沉地点点头:“议政王这话是正理,邱德山此举是太后授意?”   礼亲王大大咧咧说:“甭管谁授意,只是办不成。臣明儿祭灶,也要找臣的弟弟荣聿好好说道说道,叫他务必管好内务府下这群见钱眼开的家伙!”   礼亲王手长无礼,包庇私人都是可恶的地方,但处理纷繁的国政能够快刀斩乱麻,也不得不说是一把好手。   军机大臣这拨“起儿”叫完,昝宁看了看太监捧过来的大臣叫起的绿头牌,摇摇手说:“这些不急。悄悄儿去刑部,把负责审讯、刑狱的员外郎叫过来,朕有面诏。”   面诏很简单,昝宁问:“新近关押的陈如惠的两个长随,可有招供的意思?”   员外郎叩首道:“两个人颇为圆滑,说的话仿佛都是有人教过,滴水不漏。年前又是封印的时候,心急不得,先是悬着。”   皇帝点点头吩咐:“不用心急。朕的密旨,在封印前悄悄把两个人换到大理寺关押。原来的牢房换其他囚犯,换看管的狱卒,若有人问起为何,只说他们要招供了。”   员外郎略一愣,犹豫着应了一声。   昝宁闲闲又问:“你的座师是朕开蒙的师傅张莘和吧?”   “是!”员外郎叩首道,“臣是先帝元和二年的进士,那一科确实是张学政主试。”   昝宁微微地笑:“张师傅出京已经五年了。他名下的弟子仕途不顺的居多,虽说不上为他所累,但或多或少也有些关联。你是元和二年的进士,至今已经二十年了!科名在你之后的人,不少都已经封疆,或当了尚书侍郎,你却依然蹉跎。”   瞥一眼那人绀青朝服上的白鹇补子,摇了摇头:“派系之斗,害朕人才!”   那员外郎眼眶又酸又热,不敢御前失仪,硬是忍着,但他不笨,皇帝的意思已然明白了,重重地顿首道:“臣不论职分大小,都是皇上的臣子!皇上知遇之恩,臣定然竭力相报!”   昝宁道:“起来吧。朕啊……每逢过年,也会想师傅。”   笑了笑,目中盈盈仿佛也是泪光。   国政处置完,尚有大把的时间——也是年前事务不繁重的缘故。   后宫则最忙,他却不愿意管,在养心殿四处转了转,宫人们忙着打扫除尘,一片忙碌,他转到哪里,哪里就只能停下工作,给他叩安。昝宁也觉得麻烦,干脆出了养心殿,到日精门的布库房去看看。   陪皇帝练布库的年轻人,本来就是在宫门护卫和各王府戈什哈里挑选的,算是正经职责之外的“兼差”,平日排班三五日一至,到了年前,估摸着皇帝也不会来,到差者寥寥。   昝宁肩膀上的淤青也还没有全部消去,也还不打算再摔一次。   他裹着一身茶青色常服,悄无声息地进门,正好看见几个小太监躲在值房里赌博赌得正欢。他脸一沉,却也不急着处置,又到四边的围房里查看。   几乎是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来,只有一间屋子里,坐着一个年轻人,背朝门,面朝窗户边暖融融的日光,垂着头在桌边看什么东西。   昝宁咳嗽一声。   那人扭过头来,正好是个熟悉面孔。   皇帝挑眉笑道:“是你,叫亦武是吧?”   果然是亦武,见皇帝驾临,慌得顿时就地一跪:“奴才……奴才刚刚太出神,没注意到主子来。皇上恕罪!”   昝宁看到他,心里滋味很复杂,有点发酸,有点恼恨,但人家什么错事都没做过,他也不愿意过分小气地给他穿小鞋。   此刻笑一笑,貌似闲适一样踱过去:“在看什么呢?”   亦武有些不好意思,紫赯色脸微微发红:“奴才拆了一支鸟铳,想看看里头结构。”   “你不是王府的亲卫么?对这个感兴趣?”   亦武道:“奴才也不想做一辈子戈什哈啊,没有出息。过几年大挑,若是能挑到神机营,就是奴才的造化了。”   神机营是禁卫所用的火器营,对普通旗下子弟而言,最好当然是挑入宫里做“虾”(满语“侍卫”之意),其次就是入禁卫军,实权最大的是步军统领衙门,亦即俗称的“九门提督衙门”,而由皇家训练的神机营、虎神营、健锐营等也是颇好的选择。   亦武有雄心,想着一步步从武事上锻炼,将来有个顶戴也好风风光光娶李夕月做媳妇。   昝宁笑一笑,点点头,而后干脆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闲闲问:“你老姓儿是瓜尔佳?定亲了没?”   皇帝居然记得自己的老姓儿,亦武有些激动,但后面问他的私事,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就失仪地挠挠头说:“定也不算定。”   “那么,就是有了喜欢的人?等着下定?”   亦武“呵呵”傻笑两声:“奴才不敢欺瞒,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是有个姑娘……”   他想,要不要说呢?万一这会儿求个指婚,皇帝一高兴就答应了?如果是皇帝指婚,那就不用担心自己的母亲嫌东嫌西,觉得李夕月要在宫里待到二十五岁才能出来结婚太老了。   不过,交浅言深,又是面对圣驾,他毕竟胆子不大,想了又想也没敢开口。   昝宁也笑笑,心里想着白荼、李贵跟他汇报的关于亦武的每一个点滴,从李夕月每每和白荼提及亦武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到李贵套出来的亦武的家事、身世、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他都很清楚。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大概也就李夕月和亦武两个人还傻乎乎的,被人打听了个底朝天也还什么都不晓得。   “有个姑娘好啊。”昝宁本能地想喝茶,临了发现手边只有亦武用的个粗茶杯子,尴尬地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继续说着,“看得出你挺喜欢她。她对你呢,是不是也挺喜欢的?”   亦武“嘿嘿”又是笑,最后不好意思地说:“应该也是吧?小时候一起玩大的,青梅竹马,顺理成章。”   没成想对面坐着的皇帝“呼”地起身,然后大概自己觉得自己失态,冷笑了一声:“那挺好啊。将来要有喜糖,带一份给朕。”   话虽不重,但有点阴阳怪气,更何况那脸色忽然的转变。   亦武不笨,已经察觉不大对劲,发红的脸顿时失了色,但又不知何从辩解,只能傻愣愣看着挑着一边嘴角冷笑的皇帝,最后又磕头磕磕巴巴说了句:“皇上恕罪。”   “你有何罪?”   亦武眼巴巴地想着,半晌说:“那天……奴才胆大妄为,摔赢了皇上。”   “这不是罪。”昝宁干巴巴说,心里想,好样的,就你敢赢我!摔跤也就罢了,夕月这事儿,你休想赢!   但他不愿意在臣子面前显得小肚鸡肠,仍然是笑笑说:“你是礼亲王府里的吧,好好当差,好好伺候朕的伯父。将来……”他看了一眼桌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鸟铳,又说:“你要喜欢火器,神机营需要有才干的年轻人。”   亦武倒又兴奋了起来:“是!奴才已经拆解了四五把鸟铳了,还有一支燧发枪——是礼亲王的,他有一回着人擦枪,奴才就自告奋勇,然后就偷偷地拆开瞧了瞧。”   他见皇帝本来欲要走了,听他说枪倒又回过头饶有兴趣的样子——人往往容易在自己擅长的点儿上兴奋,也容易误以为人家也喜欢这物事,引以为知音——于是说得越发卖力:“之前剿灭捻匪,说是匪民里也用用土制火铳的,远程的杀伤力不亚于弓箭。其实神机营好好练火.枪阵法,再给各地绿营多配火器,多练战阵,将来布防的能耐,一定远超先帝爷时各旗和各绿营。”   “等等。”昝宁毫不客气地说,“在朕面前腹诽先帝?亦武……”   亦武憨笑着一口气接上来:“臣不是腹诽,臣只是有这样的想法。冗兵冗政,最是拖累国家。”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昝宁本想拉下脸训斥他,甚至可以借这个大好的机会贬逐他——那样,亦武就再没机会让李夕月有想头了。   但他还是忍耐住了,只是说:“冗兵、钝器,确实是先帝时军力最大的不足。然而更重要的还是民心。”   亦武由衷道:“皇上圣明!但下头人都说,自皇上亲政以来,言路渐开,政局渐清,匪事也告一段落,民生也逐步提升。臣,觉得国朝中兴在望呢!”   这段话若算马屁,可谓直白而拙劣。然而这年轻人眼里有光,即便是话语不大检点,反而让人觉得可信。   昝宁一肚子的阴谋暗算顿时烟消云散,好一会儿才点头说:“亦武,承你吉言!” 第99章   言路渐开, 政局渐清,中兴在望。   算起来朝局已经有五六十年萎靡不振了。自五十年前黄河改道决堤,中原诸省陷入了一片饥荒, 朝廷例有赈灾的钱粮,然而吏治腐败, 从上到下一片盘剥, 先帝杀地方贪贿官吏不下百人, 然而根基是腐的,杀人的鲜血吓唬人一时,结果却是更加官官相护——只有连成这样一片互相保护的网络, 官吏们才能更加肆无忌惮捞钱刮地皮, 作威作福。   然而民心如水,载舟覆舟。   老百姓能不饿肚子的时候,即使过得穷苦些、艰难些、委屈些, 好歹有个盼头,仍然愿意平平安安地过小日子;一旦连卖儿鬻女都不能饱腹了, 那么揭竿而起和活活饿死是同样的结果, 前者尚有一丝希望。   “盗匪”四起,其实多是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外虏眈眈, 更是让脆弱的帝国如履薄冰。   在这样的情况下继位的昝宁,除了刚刚登极时还少不更事, 长大些后,不免每日忧心忡忡了。   亲政三年, 好容易渐渐平息了民变, 但打仗打出来的巨大的国帑窟窿依然压在他身上。特别是这三年来,每每冷眼旁观礼亲王身边聚集的一群人,党同伐异, 联结成的网络几乎覆盖了朝廷的中枢和最富有的几个省份。   礼亲王并非毫无才干的昏庸之辈,但朋党之势必然是皇帝心里扎得深深的刺,更何况这根刺还是毒刺,一点点在挑战昝宁素日读书时读到的“仁义爱民”的底色。   两天后的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祭灶是大祭,宫里无比重视。   在坤宁宫里设了供案,奉灶君的神牌,燎炉拜褥一一环置,御茶房、御膳房设供献三十二品、黄羊一只。   皇帝和皇后穿着明黄吉服袍褂,亲自在坤宁宫东墙的灶君神像前拈香,跪叩行礼。   接着,坤宁宫的大灶“咕嘟嘟”烧得沸起,剥洗干净的整头肥猪放进大铁锅中,俟烧熟之后,由皇后亲自操刀脔割,热漉漉白煮猪肉连肥带瘦片出来,最好的部分供神,余外作为胙肉分赐大臣和侍卫。   晚膳时,皇帝面前就是这样一大盘的肉。肉是白水煮的,一点盐都不放,也不准蘸酱,宫中侍卫吃肉时会用蘸着好酱油九蒸九曝的桑皮纸浸汤,然后抹一抹肉,酱汁就裹在肉上。   但昝宁面不改色,一块一块吃那毫无味道的白腻腻的肉。   皇后一直斜眸看着他,也不劝他吃点其他的清清口,只等他吃完了,才笑道:“皇上真是不容易,这祖宗的规矩守得好。”   膳后有膳牌,今日衙门封印不当班了,军机处、兵部等全年都要留人值守的衙门今日也没有递牌子过来的。   皇后看了内奏事处的小太监一眼,又望向李贵,笑道:“今日敬事房的牌子也不用递。”   然后斜眸看向昝宁,几乎带着些挑衅的:“按着祖宗的规矩,大年小年,讲究个夫妻团圆。”   不错,这是祖宗的规矩,也是皇后能享受的特权:三大节、六小节、帝后寿诞,都是“夫妻团圆”的日子。   昝宁慢慢掸衣,起身,缓缓而淡漠地说:“还早。先去陪太后听戏吧。”   畅音阁又搭了老大的戏台子,借着过节,把皇家的亲戚都邀过来,叙了家礼之后就热热闹闹、呼朋引伴地看戏喝酒,倒比坤宁宫喜庆得多。   昝宁坐在皇后身边,给太后敬一敬酒,看着戏台子上嚼甘蔗渣一样无味的老曲目,眼睛的余光在四处观望。   颖嫔先起身告了“方便”,一会儿,礼亲王的侧福晋吴氏也借故离开了。   他知道,真正的好戏要开始了。   一会儿,他在高高的戏台上远远地看见养心殿内奏事处的小太监匆匆小跑到阁楼下,对李贵招招手。   李贵和他耳语片刻,又立刻提着花衣襟摆上了戏台的楼上,陪一张笑脸穿过嗑着瓜子的嫔妃贵妇们,来到昝宁身边,俯身附耳:“万岁爷,出事了。”   “出什么事?”昝宁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一旁的太后、皇后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嗑瓜子的不由都停了下来,小心凝注过来。   太后问:“怎么了?”   昝宁起身说:“皇额涅放宽心,算不得大事。”   然而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太后沉吟片刻,说:“有事你先去处置吧。一国之君,没那么容易当的。”   而皇帝要走的时候,她又说:“若有棘手的事,不妨报于我知道。”   昝宁躬身道:“多谢皇额涅!儿子……只怕要来请教呢。”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畅音阁——戏台上的动静依然绵延在身后,“咿咿呀呀”唱着虚假的繁华盛世。   太后似乎也没有心思看戏了,道乏后到一旁的憩亭休息。   皇后作为媳妇,自然要陪在一边,小心地搀扶着。   太后坐定下来,先吩咐邱德山把憩亭四边的窗户打开。那亭子槅扇都是通透的,打开后视野可览全景。   她对邱德山说:“你先出去一下,叫其他人也散开些,我不耐烦吵闹。这会儿,我有话找皇后。”   视野好,四处不怕人听到。太后问皇后道:“今儿大祭,他可有反常的地方。”   “没有。”皇后谦恭答道,“但正是没有一丝反常,媳妇觉得反而反常。他像个偶人似的,平日他最厌恶吃的白肉,今儿一点盐巴都没撒,愣是吃了一盘子。我都替他腻。”   “他动心忍性,不同于以前了。”太后叹道,“一面呢,他有出息,我也对得起先帝爷,对得起祖宗留下的江山,对得起社稷百姓。但是……”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另一面”:“另一面呢,不做声的狗咬人最凶。他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知面不知心,我也不能不防着他。”   最后说:“养心殿他严防死守的,探听不出什么来。我叫人去军机处问了,不过礼邸这一阵子也总与我有些离心离德的——想必是吴唐养的那个狐媚子散了他的心了——礼王福晋前几日就和我捶手顿足的,我也只有劝她:爷们儿馋嘴猫似的,自然喜欢年轻漂亮的。但若是太过分以至于为了美色都不顾大家伙儿,也该得好好敲打敲打他了。”   皇后冷笑道:“太后知道不知道,今儿那个吴侧福晋到宫里来,‘方便’倒‘方便’了好几回了。每回她去围房,颖嫔就跟着去了,或者,颖嫔去,她就跟着去了。神神秘秘的,大概又是什么幺蛾子。”   太后眉一皱,侧脸问气纠纠的皇后:“你那枚皇后之宝,这个月钤印被招幸的劄子时是谁最多?”   “最多仍是颖嫔。”皇后一撇头说,“不过我没有肯钤印。颖嫔都被我禁足了,今日过节才许她出来听戏。这事我也早就汇报了皇上,他还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招幸她。我若再心软一软给劄子钤印了,日后那帮子小的就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太后正色道:“你行你的权可以,言语里还是抚慰些颖嫔吧。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   大概话说得有点重,皇后嘴角抽搭了两下,终于忍不住“呜”地一声掉了两滴泪:“重获君心,我是不想了……他对我……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太后看自己的侄女,又怜又气:“既然知道,你还打算再把他推远一点?男人喜欢漂亮的,这是天性。他喜欢颖嫔,你顺着他点呀。”   “可他……他是我丈夫。”皇后捂着脸,露出的皮肤红彤彤的,泪水从掌根溢出来,“我想好好待他,也想他好好待我。以色侍人,终不久远,他难道不懂?”   太后怜悯又好笑,男人的天性她已经说给这傻丫头了,皇后缺些美貌,总要用其他去弥补,结果一错再错——一国之君,是她想努力看管着就能看得住的么?   正想说点什么,突然从槅扇窗户里看见邱德山小跑着过来,太后说:“眼泪擦擦,在奴才面前,还是得有主子的贵重。”   皇后急忙抽手镯上的绢子把泪痕拭去。   少顷邱德山在憩亭门外低声说:“太后,军机处那里回话儿了!”   “进来。”太后说话稳稳的,等邱德山进门后,她又四处认真扫视观望了一遍,才问,“军机处怎么回话的?”   邱德山说:“也算不上大事。太后不是也知道陈如惠的事嘛,他的遗孀入京告状,刑部久审无果,近来只能提了陈如惠的两个长随讯问,也没问出什么,不是临封印了吗?刑部就把人监押了。事儿就出在今天,监押在刑部的这两个人不知吃了什么,上吐下泻,就剩一口气了。”   太后一脸狐疑,最后笑道:“又不是夏季,难道还有时疫?”   但她过了一会儿收了笑容,看着皇后说:“看得出,皇帝挺想给陈如惠翻案的。如今是一箭双雕的好机会,你做你的贤后,顺带掰掉吴唐和吴侧福晋一群人,礼邸也能老实一点——我也觉着他这一阵张狂得要上天了!”   脸不至于撕破,但借皇帝的手教训一下礼亲王,他臣不臣的模样,总有一天太后也要压不住他了。   太后的心思,昝宁没有、也不需要费劲地猜。   此刻,他乘着肩辇回到了养心殿,密召了刑部值班的员外郎和主事。赐了茶之后笑道:“雷霆震怒总得有的,你们莫怕。若下处分,也只是暂时。查清楚今日送饭的人的行踪,叫步军统领衙门拿下密审。连成串儿了,就一个也逃不掉!”   随后,养心殿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听见皇帝在西暖阁砸碎了御用的瓷具,对着刑部两个部属小官一阵咆哮,骂得两个人灰头土脸跪叩出来。   打扫西暖阁的太监战战兢兢收拾到碎瓷片,昝宁道:“渴了,茶房有人么?”   皇帝脾气不好的时候,最宜李夕月前往。   而她端着茶一进门,就被捉了个正着:“夕月,我要得手了!”   李夕月端着茶碗,猝不及防地被揽腰一场深吻。   李夕月拒绝都来不及,只能接受。   她心里觉得自己也真是太容易对他的示爱心软,原来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他:自己只是包衣人家出身,不配他的厚爱,只是这话要么不敢说,要么像现在这样,心软得说不出口。   耳热心跳过后,她小心瞥了一眼右手中的茶碗——白荼的训练真是有效,饶是这样,茶水居然也没泼! 第100章   李夕月这头在瞥茶水, 昝宁伸手把茶碗接过放在一边,又把她的脸扳正:“专心点好不好?”   “可是刚刚是万岁爷要的茶。”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很是高兴和激动,“他们终于对陈家的长随下手了, 显见的是心怀鬼胎。可两个长随根本不在刑部大牢,而是被我好好地监押在大理寺呢。往天牢给他们送餐的人早就被我派的人给盯上了, 他们敢动手就是把线索送到我鼻子底下了!”   他忍不住用深吻来庆祝。   而后又说:“夕月, 这仅是小胜, 借着这场东风,皇后必然要打击颖嫔,狗咬狗, 一嘴毛, 你看好吧!”   李夕月看看他,心里突然有些紧张,问:“皇后……打击颖嫔, 可您想……干嘛呀?”   “废后。”他收了欢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屋子里一瞬间默然下来。   墙角的大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字儿, 突然“当当当”猛地敲响了, 巨大的动静在宁静的暖阁里回响,吓得李夕月都一哆嗦。   “这个……”她好一会儿才说, “您可别吓奴才。这从来就不是小事儿!何况,还有太后。”   昝宁点点头:“我不急, 慢慢来。事缓则圆,你也别急。”   “奴才急什么呀?”李夕月嘟囔着, 心怦然跳了一下, 感觉这隐晦的表达让她不敢相信。但更多涌上来的是紧张和担忧,磕磕巴巴说:“奴才可不愿意万岁爷心急了,闹出难以收拾的事儿来!”   昝宁拧拧她的脸:“你吓得这样干吗呀?我知道不容易, 但这是我必须做的事,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我总得做到才行。”   他又摇摇头,不胜其苦似的:“你不晓得,所娶非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每次看到她那张脸,我就想到从永和宫井里捞起来的骊珠。被水淹泡之后的死人脸,肿得毫无人形、毫无人色,我那段日子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吓醒后会翻肠倒胃地吐,直到苦胆汁都吐出来。”   他看着李夕月:“但……我和骊珠,与和你是不一样的。这感觉,你懂么?”   李夕月倒是一点醋没喝,反而郑重地点点头:“我懂。”   在身边陪伴了那么久的人突然暴卒,死相可怖,他却无能去救。这样的伤心和歉疚,即便非关爱意,也足够在心底留下永久的阴影。   “你懂什么呢?说说看。”他又问这样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夕月很认真地说:“懂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懂你心里的难过与仇恨。”   她的“不过”还没说出来,昝宁已经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错,李夕月,你是我的知音。”   李夕月的“不过”被吞回了肚子里,但她想:他忍了三年,说明这不是一个莽撞冲动的少年,他只不过为自己的目标在步步为营而已。她何必说拖后腿的话打击他的自信?   在他怀抱里,侧耳贴着他胸口一只绣得精绝的正龙,听见“怦怦”有力的心跳声。李夕月忍不住偷偷扶着他的腰。   “要小心。”   “为了你,我也会小心。”他吻她的头顶,心里柔柔的。   ——他还不知道这怀里的小丫头酝酿了多久要拒绝他。   而这小丫头呢,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心里怨自己的优柔寡断,可又遏制不住内里对他的喜欢和柔情。   年前已经封印,打算在家好好休整的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突然被从温暖的屋子里被拉出来,为皇帝所特召。   养心殿的这一波叫起,避过值班的军机处大臣,却叫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几乎全班大臣,阵势惊人,西暖阁中跪得密密麻麻,听皇帝的声音仿佛在殿中回旋:   “在朕心里,这就是急案!朕不管什么封印不封印,亦不管什么过年不过年,两个有嫌疑的人都快要被灭口了,等你们休息到正月之后,只怕要拷问尸体了吧?”   他背着身子,一手摁着案桌,但却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扫视过一个一个人,冷笑连连:“不仅要审,而且,朕要亲鞫。”   亲鞫就是皇帝亲审,这是极其罕见的,除了大案要案,很少有皇帝亲历刑堂。   刑部尚书惊诧地抬眼,嚅嗫道:“这个……皇上,两个长随均是下民,草芥一样的身份,如何值当皇上鞫问?”   不说清楚,倒像皇帝不信任刑部的全堂一样,将来刑部的堂官们,如何立足在朝野中?   昝宁亲政这些年,自然也晓得里头隐含的话意,他温语道:“朕要亲鞫,不是信不过你们两部,只是其中情弊极多,牵扯极广,若不亲鞫,不仅是很难问出实情的问题,可能刑部将来难以措辞,难以上报,也就难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他看了看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两位,温语道:“你们不用多想,朕不是信不过你们,办案烦难,一贯如此,这件案子迁延了这么久,你们的苦衷朕也了然,所以干脆不让你们为难。备好刑具,朕亲审陈如惠这件案子。”   刑部尚书便不做声了。   他与礼亲王亲厚,估摸着皇帝也知道,硬是哓哓置辩,反而惹得皇帝不快,甚至会把事情推向反面;皇帝要亲鞫,就让他亲鞫好了。自己只消汇报给礼亲王,义务也就尽到了;若是礼亲王能耐大,打消了皇帝的念头,或者从中作梗让皇帝亲鞫也问不出什么来,则更妙不过。   大理寺卿却是皇帝的私人,而且素来与刑部尚书不和,此刻更不做声。而两员长随的暗中保护,以及皇帝亲鞫所需的一切,他们却很热心地准备了起来。   这一波人退出紫禁城去不过一个时辰,昝宁便看见礼亲王从府里特意赶过来求见的绿头牌摆在银盘里。   他冷冷地一笑,挥手道:“年前事忙,让礼亲王回去吧。”   但他在东暖阁看了一会儿书,礼亲王的牌子第二次执拗地递了进来。   昝宁“啪”地把书往案桌上一拍,对伺候在暖阁外的小太监道:“今儿难得是个暖阳天,去御花园放放朕的海东青!”   他换了身轻便衣裳,亲自架着自己的鹰,带着李贵、李夕月等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御花园里放鹰。   海青刚刚吃饱了牛肉,其实没有兴致捕猎,但是猛禽喜欢在敞阔的地方活动,到了御花园,它四下望了望,等皇帝给它解开锁链,一抬胳膊,它就振翅飞了起来,很快在云天中只能看见小小的黑点,而它所到之处,京里人爱养的一群群鸽子,霎时就飞得一只不剩。   什么都不做,就看鹰,看它在天空中盘旋,那傲然的神俊,那出尘的风姿,就让昝宁看得嘴角噙笑。   “这里还嫌小些。”他吩咐说,“明儿安排上虞处备车马,到海子边放鹰去!”   皇帝要玩,只要合乎规矩,旁边人都要凑趣。李贵立刻张罗起来,紧赶着命人到上虞处、粘杆处、奉宸院安排出行,搞得轰轰烈烈的。   眼见日头偏西,昝宁才算勉强尽兴,对李夕月说:“你替朕架鹰。”   自己散着两只手走在御花园,嗅嗅梅香,看看松柏,时不时还抚弄一下假山间老绿色的藤萝,观察上头一串串暗红色的小果子。   “这个天儿,还有什么鸣虫么?”他扭头问李夕月。   李夕月摇摇头:“除了火炕屋子里特为豢养的蝈蝈、金蛉子,只怕其他虫子都吃不消冷,躲在地下了呢。”   “你那只蝈蝈,还能叫么?”   “能啊!”李夕月架着皇帝的鹰,神气活现的,“奴才带给万岁爷听听?”   “好。”他显得兴致很高,看了看架在她胳膊上的鹰,小丫头还有点小力气,那么沉的禽鸟,她一直举着,脸热得红是红,白是白,额角碎碎的小头发被细细的汗珠粘在皮肤上,那么寻常的一个糗态,他却觉得别有乐趣。   于是说:“明儿你还得去海子边给朕架鹰。”   李夕月笑起来:“好的!”   能出去玩,有什么不好?   昝宁便贪看她舒开的双眉和颊边的酒窝,直到李贵刻意地“咳嗽”了一声,两个人才撇开对视的眼神。   回到养心殿,顿时觉得那地龙烧得嫌热,李夕月端来的茶温而偏凉,而李贵把暖阁里的窗户都给打开了,顺便朝外看了一圈,而后才说:“御花园里有给太后或其他小主子们摘梅花的奴才呢。”   昝宁知道他的劝谏之意,点点头说:“朕已经晓得了。”   又问:“神武门那里着人看了没?礼邸的福晋,有没有来?”   李贵摇头说:“刚刚遣去问的人回话,还没见礼邸有人来。”   “礼邸再递牌子了么?”   “没。”李贵说,“内奏事处回奏,和礼邸说皇上今日忙着呢,亲王他很是不怿,但没说什么,哼了一声就离开了。”   他瞅瞅里头这两位:得,没要紧事,自己也该离开了。刚刚在御花园里这两位就忍不住眉来眼去的,真是越来越难自制了哈!   于是打了个千儿,笑道:“暂时没什么消息,奴才告退一下,有事即刻来和万岁爷回报。”   他退步出去了,然后看见东暖阁的窗户又一扇一扇关上了,帘子拉着,连个影子都不落。他吞笑了一声,老人家了,什么没听过?什么没见过?   只是居然还不叫他记档,实在是忍得住呀!   李贵陪着皇帝放鹰,半天下来也腰酸背痛的,到了自己住的围房里,唤了四个徒弟给他捶腿捏肩,捏得昏昏欲睡,还不忘了教导徒弟们:“伺候主子,察言观色,还要根据自己的身份地步来说话办事。你要是真得了万岁爷的信任,该劝谏得劝谏,主子好才是奴才的好;但地步不到,胡乱说话,就得当心吃板子了……”   正说着,门口听见人敲门:“李总管!神武门那里有消息了!”   李贵先还慵慵地半躺在靠椅上,一听这话,“腾”地就坐直了,问:“礼邸的谁来了?”   门口报信的小太监说:“总管神机妙算,果然不是福晋,而是一个侧福晋,姓——”当差还不娴熟,急急地打听到了就过来回报,居然把侧福晋的姓氏给忘了,顿时在那儿抓耳挠腮的。   李贵冷笑一声:“怎么又犯蠢?姓吴是不是?”   “是!是!”小太监憨笑着挠头,“总管一说,我就记起来了,真的是姓吴呢!”   接着更要拍马屁:“真是!奴才蠢是蠢透了,关键也是李总管太神了!‘秀才家中坐,能知天下事’呢!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吧?”   李贵轻轻抬脚踢了他屁股一记:“滚吧你,少说马屁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抖搂抖搂起身,笑道:“我得求见万岁爷去了。” 第101章   李夕月在屋子里找适合出行的衣服和鞋子。   明儿陪皇帝去海子边放鹰, 她肯定是得帮着架鹰的,不能穿新的,还得宽大些, 四下活动得开。鞋子呢,则得是软硬适中方便走路那种, 她最后试了一双自己纳的千层底棉鞋, 穿得八成新, 已经很适脚了。听阿玛说京里几片海子都很大,风景又都特别好,这一定得看过瘾喽才行。   找好的衣服鞋子都摆放好, 憧憬着第二天。   突然听见门响, 一抬头见是白荼,李夕月笑问道:“姑姑,奉茶的差使当完了?”   白荼说:“没, 白看了半天水,万岁爷却出去了, 没喝茶。”   李夕月本能地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夕阳隐没了最后一丝红艳, 只在西边留了一些紫光——这么晚了,他要去哪儿?   她怀着一些侥幸问:“今儿要定省太后啊?”   白荼摇头:“太后看戏呢, 懿旨吩咐了不必去的。”   “那……打布库去了?”   白荼看看她,很直白地说:“去永和宫了。”   李夕月顿时想到了颖嫔和敦嫔, 心里觉得不大可能,但仍是有些酸楚泛上来。   “哦……”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白荼也不多说, 盘坐到炕上做活计。   李夕月翻出她绣了一半的手绢, 努力打消着心里的酸,认认真真只琢磨那松枝的配色。   过了一会儿,刚刚绣得有些入神, 门口听见皇帝回来了。   她丢下针线说:“姑姑歇歇吧,万岁爷回来了,我去奉茶。”   白荼说:“坐下。”   李夕月愣了愣:“天儿冷,万岁爷从外头回来,一般都要喝点热的。”   “坐下。我去。”   今日该白荼当班,但她素来不是不解风情的人。   李夕月有些懊丧,又不敢和姑姑硬争,只好懊恼地重新拾掇起自己的绣件。   白荼利利落落去了,李夕月竖着耳朵听动静。可惜宫女的围房离主子的宫宇、寝卧都远了点儿,基本听不见什么动静。   她有点体味到昝宁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明下午才陪他放鹰的,这会儿又忍不住想他,希望看见他。   感情里谁动心更多,谁越发被动。李夕月懂这个道理,可惜坚守了这么久,好像她的心终于失守了。   一点担忧、一点好奇,酝酿在一起,她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披上大衣裳,轻轻到茶房一看:白荼并不在茶房。   再去东暖阁那里,一名小太监笑吟吟问:“李姑娘,有事?”   不经宣召,宫人随便乱跑到主子居住的地方可不合规矩。不过这位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宫女,小太监心知肚明,从来不会为难。   李夕月厚厚脸皮问:“咦,看见茶房的玉泉水煮开了,想看看白荼姑姑在哪儿奉茶呢,万一万岁爷要喝点热乎的,可是正好。”   小太监笑道:“白荼刚刚去奉茶呢,估摸着不用添水。”   “哦。万岁爷在寝宫啊?”她故作闲问。   小太监说:“可不是,今日颖贵人走宫——万岁爷前去了永和宫,一乘轿子把娇滴滴个人儿带回来的——这走宫可是皇后之外的嫔妃主子们少有的福分!”   一般的临幸,都是用被子卷着进皇帝寝室,这坦坦然和皇帝一起走到寝卧,就和正头夫妻一样,是莫大的尊重和荣幸。   李夕月心里的难受实在忍不住,哪怕心里觉得这应该是昝宁别有的用意,可一阵一阵的涌浪还是把她铺天盖地地裹住了,她舔一舔嘴唇,只觉得皮肤粗糙而酸楚——整个舌苔都是粗糙而酸楚的,胃里还一点一点地往上翻酸味,晚上吃的老米饭似乎都要呕出来了。   她又不能问,更不能妒忌,在小太监面前强撑着笑了笑:“如此就好。我去茶房把火熄了去。”   实际她根本没法去人来人往的茶房,只能一口气发足奔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一到炕床边就看见做了一半的精致手绢,那一簇簇的松针简直是扎心!   李夕月操起一把剪子,赌着气把刚绣好的松针剪掉了两簇,然后看着绸布上残留的一个一个细密的洞眼,更觉得心里也跟它一样千疮百孔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突然听见门响,她赶紧擦眼泪,抬头一看果然是白荼回来了。   白荼看了她神色一眼,就问:“你到主子那里去了?”   李夕月说:“我去茶房看了看。”想想不敢撒谎,低声说:“后来……也到东暖阁门口张了张……”   白荼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才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怎么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低头又看见被她剪了两簇松叶的绣件,更是叹气:“李夕月呀李夕月,本来我看你还是挺有理智的一个姑娘,现在怎么傻乎乎了呢?”   她思忖了一下,但又摇摇头:“不行,还是不能让你去寝宫里。我只告诉你,两个人谈医药道呢,什么事都没有。”   李夕月却想:是了,品评一下上次那方子的效用,会不会谈谈就试起来了?   正想着,突然听见外头有小太监一阵飞奔,传话的动静比规矩里的高声多了:“主子娘娘来了。”   然后是李贵压低了的呵斥:“这么高声干什么?”   再然后是皇后的声音:“就是,这么高声干什么,不怕吓到了里面的两位主子?”   李夕月也像冻住了一样,但看看白荼成竹在胸地坐下来做活计,她也有些明白过来。   只一会儿之后,后头的屋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而后是颖嫔拉长了调儿的哭泣。   白荼斜眸笑道:“想看看热闹去吗?”   李夕月奇道:“这怎么去看?”   白荼拉着她:“走。”   径直去了茶房。   茶房当然看不到寝宫那片儿发生的事,但茶房左右通透,便于知晓主子们要茶要点心的吩咐,所以听得最清楚。   两个姑娘特意把炉火都关到最小,免得水沸腾的动静影响后面传过来的声音。她们竖着耳朵凝神谛听后头的动静。   那两位名份上的夫妻说话简直是彼此刻毒。   “朕未曾宣召,你来养心殿干什么?!而且,居然从正门进来,你倒不怕此刻有‘晚面’的大臣?成何体统?!”   “衙门都封印了,没什么紧急事情,妾自然知道不会有外人。何况,献媚药的主儿都来了,皇上再勤政,只怕此刻也没有心思召见大臣。”   “你就是妒忌!”他哼哼的,“不错,今日是小年,祖宗的规矩是夫妻团圆,但是也没有哪个祖宗说团圆之前朕不能见见其他人,就这会子,你都忍不了?”   “妾不敢妒忌,只是悲哀。皇上要见哪位嫔妃,妾都不会拦着,但颖嫔不一样。您想想妾的处境吧,堂堂正门里抬进来的皇后,连下道禁足嫔妃的懿旨,都被人当耳旁风,以后,妾以何威望统领后宫?”   “所以,你是打算重蹈当年覆辙,用这样的法子来换你的威望?”   “妾不敢。只是后宫有规有矩,容不得无耻的邀宠法子。”   顿了顿,声音越发尖锐:“今日皇上去了一趟永和宫,紧接着吴侧福晋就也进去了,行辈上,那可是伯父之妾啊!这才真是‘成何体统’呢!”   颖嫔的声音也高亢地响起来:“皇后说奴才其他的不是,奴才也就受了,可您这么着构陷皇上,奴才亦不能忍了!吴侧福晋进奴才的屋子暂住,皇上和奴才在养心殿,倒不知和‘伯父之妾’的传言是不是别有用心的瞎话了?”   “我和皇上是敌体,我们说话,有你一个庶妃插嘴的份?!”   “皇上!并不是奴才要插嘴,但是奴才其他错都可以认,其他罚都可以受,可看不得您受委屈!”   “都闭嘴!”   一声暴喝把两个女人都镇住了。   但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个人的冷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李夕月咋舌,心想颖嫔这可是玩大了,一点余地不给皇后留,就是一点余地不给自己留。这闹得鱼死网破的,只怕她毕竟不是朝野根基极深的纳兰氏的对手。   白荼悄声问:“你同情颖嫔啊?”   李夕月摇摇头,心里有点乱,无关同情,只是这局面乱人心。   白荼道:“那就不用担心,且看万岁爷手段。”   里头好一阵没有人再说话,最后昝宁说:“你们想怎么样?”   这句话看起来普通,但实际很厉害。   该他做主平息,可偏偏再烧一把火挑唆。   想来,颖嫔和皇后已经很难调和了。   果然,颖嫔是第一个“嘤嘤嘤”哭起来的:“皇上,皇后娘娘,奴才实在冤屈得紧,不能不为自己分辩。可什么献媚药邀宠云云,实在是冤死了,今日奴才到得养心殿,只是和万岁爷下了两盘棋,快过年的,倒不知这都犯忌讳么?”   可以想象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说得抽抽搭搭起来:“万岁爷一年忙到头,咱们侍奉皇上,只求能让主子舒心惬意,奴才到底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错处,值当娘娘这样吹毛求疵?奴才晓得,无非因为奴才是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罢了。”   “颖嫔今日到养心殿,确实只和朕下棋。”昝宁打圆场。   皇后却不依不饶:“好的,到养心殿或只是下棋。那么,在永和宫呢?和吴侧福晋三个人一道下棋的喽?”   颖嫔大概噎了一下,少顷方道:“吴侧福晋是妾的干额涅,今日听说她进宫给太后请安,奴才想着后宫嫔妃见见女眷也没有错了规矩。再说,万岁爷也答应的不是么?”   昝宁说:“不错,朕答应的。”   要不是知道他根底里的意思,李夕月也要被他这摇摆不定、毫无主见的窝囊样子给气死了。   他最后叹口气说:“快过年了,这样的小事何必揪着不放?这样,叫吴侧福晋往宁寿宫老太妃那里挤一挤罢。你们俩各自回去,朕给你们吵得头痛!”   颖嫔大概还有要讲的话没有讲透,急急说了半句:“可是皇上——”   “嗐,回去吧!都知道今日是小年了,非弄得朕头疼!”   又一阵小乱。李夕月听见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她悄悄从茶房的窗缝里向外一看,看见皇后着一身象征身份的明黄色袍服,极力端庄而缓慢地往门外走,然而她带着的一拨人却明显慌乱,错乱的步幅、翻飞的襟摆,端着的银瓶、金盆、手炉被系着的装饰穗子上的玉石碰撞得“叮叮”作响。   她到了门口,回身仰首睥睨着颖嫔:“颖嫔,皇上刚刚下旨了,‘各自回去’,你没有听见?怎么还腻在皇上身边?怪道人家要说你……”   眯了眯眼睛,一脸讥诮的冷笑。   颖嫔虽然有心再和昝宁说几句私话,但皇帝仿佛不胜其烦一样,真个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寝宫,亲自“砰”地把门给摔上了。   颖嫔想着皇后今日如此惹翻了皇帝,未免有点自得,想想有的话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倒是自己和皇后结下了梁子,只怕还得依赖礼亲王在背后的栽培,才能对抗太后的纳兰家族,所以与吴侧福晋只能裹得更紧。   她俏伶伶对着寝宫的门行了个蹲安礼:“那么,奴才给皇上叩安,皇上莫要生气了,早些安置吧。” 第102章   养心殿安静了下来。   白荼看看傻愣在那儿的李夕月, 笑道:“听明白了?”   李夕月点点头。心想:皇后真蠢啊,本来好好的“夫妻团聚”,她硬给搅没了。   白荼又悄悄在她耳边问:“后悔了吧?那么精致的两簇松叶儿?”   李夕月脸一红, 死鸭子嘴硬:“这有啥后悔的呀?那两簇绣得不好,本来就打算返工的。”   白荼也不戳破她的谎, 点点头说:“估摸着这会儿万岁爷口渴了, 你送茶去还是我送茶去?”   李夕月眼珠子一转, 笑道:“论理我可不能抢姑姑的班儿,若是姑姑累了,吩咐一声, 我也没有推辞的理儿。”   白荼笑道:“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就去吧, 万岁爷也想见你呢。”   李夕月捧着茶盘到他寝宫门边,奏报了姓名,里面传出他疲劳的声音:“进来。”   她侧身进去, 笑嘻嘻蹲了安后觑觑他的神色:“万岁爷累了吧?今日是西洋贡来的参茶,据说不上火。”   又特特加了一句:“也不苦。”   昝宁斗了一天的心思, 确实也累了, 话都懒得说,招招手让她近前来, 喝了一口又皱眉:“不大好喝。”   抱怨归抱怨,还是喝完了。   他已经换穿了寝衣, 外头裹着狐肷的氅衣,此刻屋子里嫌热, 氅衣揭开大半, 李夕月给他递过来一件丝绵小袄:“万岁爷,狐肷的嫌热,单衣又太冷, 披件棉袄吧。这会子,可不能生病了。”   昝宁乖乖地脱了氅衣,换了小袄,捏捏李夕月鼻子说:“真啰嗦呀。”   李夕月看看一边,根本没有棋枰,又笑道:“万岁爷也该摆个棋啊,不然这谎也太好戳了。”   昝宁说:“摆什么棋啊。摆龙门阵已经摆得口干舌燥了。你今日应该送菊花茶,解渴。”   “菊花茶有啊,您吩咐,奴才这就送过来。”李夕月又笑道,“不过今儿小年,您却夫妻分床,还喝菊花茶清火,不合适吧?”   昝宁笑着:“怎么不合适?我硬着头皮听颖嫔讲她姥爷的方子是多么灵验,又听她旁敲侧击地说想和吴侧福晋住一晚,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容易么?还不就是为了那口醋缸能闹上一闹,闹掰了正好!”   然后拧她的脸蛋:“不想你也快成醋缸了。今天你吃醋可吃大了吧?”   “哪个吃您的醋?”   昝宁笑道:“那你这双眼儿,为什么瞟我的时候是凶巴巴的?”   妩媚里含着薄嗔,又有些欣喜。女孩子复杂的心思,却在眸子里一览无遗。   李夕月无言以对,只能轻轻地“哼”一声,嗔色里却满是娇俏。   第二天去海子边陪皇帝放鹰。   海子已经全冻住了,厚厚的冰层上有好些小太监在溜冰,岸边的柳树只有光秃秃的枝条,不过细细的小芽苞已经鼓胀在枝条上了。青松、翠竹、蜡梅、山茶等花木栽种在园子里,色泽鲜艳,掩映着红墙黄瓦。   昝宁仰首看他的鹰飞在天宇,天这日格外蓝,一片一片的云舒卷着,日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用一只手遮着光,嘴唇依然像镀了一层金光一般。   李夕月单单偷瞟他,就觉得挪不开眼,第一次有“馋”一个男人的感觉。   直到那目光瞥过来,问:“你看啥呢?”   李夕月慌乱中指了指她目光方向的天空:“那,那儿有一只云雀。”   昝宁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而后一吹鹰哨,把手中的一面小旗挥一挥,只见他的海东青在天空盘旋回转,突然朝着云雀俯冲下去,小小的鸟儿怎能是这样的雄鹰的对手,扑扇了两下翅膀就被抓个正着。   海东青大概嫌弃这样小的猎物,回到昝宁胳膊上的鹰架上,把奄奄一息的小云雀丢在地上,然后张口要牛肉吃。   喂肉是李夕月的活儿,她从银盘子里取了两块肉,送到鹰喙边,那海东青这才满足地叼了咽下去。   李贵道:“万岁爷,不早了,园子里备了膳食,请主子简单用一用。”   昝宁点点头,李夕月颇为不舍得离开这风景如画的海子边,回头看了又看。   昝宁边走边笑道:“冬日这里只能算一般般,到开春有桃柳,夏天半海子的荷花,秋天那边的园子里有各色秋叶,才是最好的时光。”   扭头又问:“对了,你会滑冰或玩雪么?”   李夕月点头如鸡啄米:“会啊!奴才堆的雪狮子还挺逼真的呢。”   昝宁笑着说:“是嘛!可惜今天没下雪,滑冰么……”看看日头,还是抱歉地说:“只怕也来不及了。下次吧。”   能有个承诺,李夕月已经心满意足了,点点头跟着到园子的正殿里,膳桌已经开在梢间,尝膳太监刚刚尝过一道道御膳,正把碗盘往桌上摆。   皇帝用膳,讲究食前方丈,两张硕大的八仙桌,摆满了漂亮的膳食。昝宁说:“李夕月,你今日侍膳吧。其他人就出去吧,太多人伺候,反而进得不香。”   李夕月点点头,心里想:好嘛,您吃着我看着……侍膳的活计,看起来最轻松,其实最难受。   她接过小太监送来的一把干净的明黄手巾,里头包裹着皇帝的乌木银筷和银匙,她把筷子递过去:“万岁爷请用膳。”然后手执着另一副筷子与汤匙,觑着他的眼神,他看向哪道菜,她就用小碟盛到他面前让他品尝。   他吃了一会儿,看得出胃口缺缺,要了热手巾拭了拭嘴角后问:“日常人家家里吃饭,不这么吃吧?”   李夕月说:“那是。我们家也不穷,不过一大家子也就是八菜一汤,圆桌子大家一道坐着,热热闹闹一起吃,也挺快活。”   昝宁支颐问:“若是一道菜大家都想吃怎么办?”   李夕月笑道:“按道理呢,自然是长辈先用,但是奴才的阿玛额涅疼我们几个孩子,看我们爱吃的,他们就说不爱吃,然后我们就谁先抢到谁吃咯。”   皇帝笑起来:“还能这样!”   “这样吃格外香甜,抢到不容易,特觉得好吃。”   “啊……”他点头,倒真是没见过小家子里吃饭的模样。   宫里吃饭叫用膳,几乎没有团坐吃饭的道理,太后、皇帝、皇后、妃嫔各按分例,各自摆一桌子吃;即便是大宴,也是一人一张膳桌,还得吃两口就起身谢恩;他当皇阿哥时在上书房吃饭,兄弟们各用各的桌张,讲究“食不语”。   他一直胃口不好,现在好奇起来,不由一眼一眼看李夕月。   李夕月不知自己那句说错了,也一眼一眼地回望他。   昝宁笑道:“你看我做什么?”   李夕月说:“那万岁爷看奴才干什么?”   “看你是不是饿了。”   李夕月摸摸肚子:“哎呀,还真是饿了。今天早晨激动,没多吃两口,刚刚绕着海子走了一圈,肚子里就空了。”   昝宁说:“我已经吃饱了,你就着手上的筷子匙子,喜欢吃什么自己吃吧。”   他的碗筷,她用一回也是用,多用两回也是用,立时也没啥忌讳的了,笑融融说:“那可多谢万岁爷恩典了!”   皇帝用膳,讲究不动声色,即便是喜欢吃的,也绝不超过三口,免得让人看出饮食上的偏好会出幺蛾子。   但李夕月可没这个担心,她尽挑自己喜欢的吃。   昝宁看了她一会儿,笑问道:“你好像喜欢吃爽口清脆的菜肴?”   李夕月正嚼着脆拌冬笋呢,嘴里包着东西不能讲话,只能微红着脸点点头,然后快点咀嚼。   昝宁体恤她:“吃吧吃吧,慢慢嚼,别急。喜欢吃的自便。”   李夕月毫不客气,也不害羞,捞了一碗酸菜炖羊肉,御厨房烧的温火膳里凉拌和炖菜不会走味,她唏哩呼噜吃得很满足。而昝宁就支颐看她吃,看了一会儿,食欲也吊上来了,说:“你也给我盛一碗酸菜炖羊肉吧。”   酸菜的清爽正好中和了羊肉的油润,鲜美的滋味恰两两调和,昝宁细细品,舌尖上感受到一些美快。   李夕月还教他:“大口吃,羊肉和酸菜裹着吃,羊肉软糯,酸菜脆爽,一起嚼美不可言!”示范着嚼了一大口。   昝宁撇撇嘴:“朕从不好口舌之欲。”   不过,仍忍不住学着她的样儿,细细品味菜肴里的滋味。   万方玉食吃惯了,舌头好像都糙了,什么山珍海味未必品鉴得出滋味。但今日把羊肉与酸菜同嚼——这每隔五七日必供奉的一道平常菜肴居然有了说不出的美妙。   寻常事物里的美好,总是李夕月能带着他发现。   昝宁愈发觉得这姑娘真是块宝藏。   热腾腾一碗羊肉汤下肚,浑身舒泰,四肢仿佛都是勃勃的力量。   李夕月就着御膳桌吃了个肚儿圆。昝宁则多吃了一碗酸菜羊肉汤和一个花卷儿,也比平常饱足了。   他问李夕月:“吃饱了吗?”   李夕月点点头:“奴才吃得可饱啦!”   昝宁点点头:“好的,那跟着我去大理寺吧。”   “大理寺?”李夕月的眼睛睁大了。   昝宁笃定地又点点头:“不错,亲鞫。要出其不意,不让他们有串供的机会。”   李夕月既有些好奇,也有些害怕。   皇帝看穿了一样,说:“放心,不会让你看着我刑讯的,你就在二堂后面备着茶就行。”   他要水漱了口,又叫把自己的衣包拿进来,换了石青色朝袍,活动了一下肩膀,说:“走吧。”   大理寺的衙署在千步廊,过年前封印,除了值班的几个低等官员,几乎已经别无他人。   这几个官员正在值房里打叶子牌,乍闻御驾降临,还以为是下头苏拉和他们开玩笑,踢踢腿笑骂着:“扯你的淡呢!大过年的,万岁爷不在宫里头和娘娘们颠鸾倒凤、云雨恩爱,跑到咱们这晦气地方干嘛来?别寻开心了,想讨赏钱,也等老子赢了这一把——”   半句话戛然而止,脸色大变,因为看见穿着石青朝服的昝宁健步走进来,貂绒的朝冠正中一颗明珠巍巍闪光。而他们的堂官大理寺卿则也是刚刚从家里赶了来,正脸色铁青地瞪着自己的几员下属,最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胡说什么!还不快给主子叩安!”   自然是屁滚尿流地跪了一地,话都说不囫囵。   昝宁微微皱着眉,昂着头说:“封印后值班,你们玩上一玩,也算不上大过。但是,祸从口出这条,想来是不懂?”   几个人牙关打架:“皇皇皇上恕罪,奴才才才罪该万死……”   昝宁说:“先戴罪,今日亲鞫能够保密得好,伺候得好,再谈免罚。”   斗篷向后甩一甩,宛如一只巨鹰降临在堂上,背着光,冬阳稀薄的金光给他镀了一层金似的,羽翼格外贲张。   先谈保密,几个官员自然不敢疏忽,亲自把大门阖上,见皇帝往二堂走,又屁颠屁颠地跟着,一路把二堂的门关闭好。最后垂首在阶下,大气都不敢出地等候吩咐。   李贵早把宫里伺候的一应人安排好了,此刻宫女太监有条不紊地铺陈桌椅,换了明黄椅袱;安放皇帝御用的文房,磨好朱墨;又拉过一扇半透明的绡纱屏风挡在御案前,免得犯人偷觑天颜。李夕月则在二堂后一间茶室里,早就备好的玉泉水再次在小炉中烧沸,等着皇帝叫茶。   而昝宁则对大理寺卿说:“今日亲鞫,就审陈如惠的两名长随。一应刑具都备着,他们若有御前弄舌、强嘴硬牙的举动,就给点颜色看看。”   大理寺二堂的茶房离得很近,李夕月只要悄悄揭起帘子,就能隔着屏风看见堂下的一切。一会儿,她听见镣铐锒铛之声,又听见仅有的几个差役喝骂的动静,看戏一样开始激动起来了。 第103章   陈如惠的两个长随在被带来的时候, 大概已经得知了堂上是谁。两个人进了二堂的门槛,就双双绊倒,摔得嘴唇都肿了, 昏天黑地爬起身,又被差役一脚跟踹倒在地跪着:“上头是皇上, 你们也敢直了膝盖?”   对于昝宁而言, 亲鞫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他看了看一旁的大理寺卿, 这位是他的私人,对他的意思完全了然,点点头道声“臣冒昧”, 踏一步上前, 替皇帝开口问话:   “来人先报名、报履历。”   两个长随一个姓张,一个姓闵,都是娴于这一行的老积年——绝大多数新科的进士或举人外放到州县的, 开始都是“候补”,要等上几年才有实差, 在地方上总会用微薄的候补俸禄养几个“家人”, 跟他们学着官场的规矩、应酬,也用他们帮自己跑些外场的事务。这些长随不是家生奴, 也不是买的奴儿,与主人之间更类于雇佣。   张长随和闵长随, 都是陈如惠一到江南省候补就跟着他的人。   两个人答了一些常规的问题,慢慢也平静了下来。   看不清绡纱屏风后的皇帝的样子, 直觉还挺年轻的, 而且他不说话,只一双眼睛里的光仿佛能透过屏风射过来。   他们小心翼翼,仔细地推卸着自己的责任。   “小的们实在是冤枉得紧!”起头一个说, “一直对主家是忠心耿耿的,哪晓得陈大人一时想不开。小的们看到他的尸首挂在梁上时也吓昏了,一路陪着主母收殓、发送,又陪着入京控告,却不知哪里犯了国法,要在牢里吃年夜饭……”   说着,竟“嗬嗬”地伤心恸哭。   “要死!”大理寺卿喝道,“在皇上面前失仪,仔细一顿重打!”   昝宁看了看大理寺卿,低声说了句什么。   大理寺卿又对外头道:“刚刚叫人去公馆传陈如惠的遗孀来,人到了没有?”   “到了。”外头一个人说。   “叫进来对质吧。”   李夕月有些忍不住好奇心,小小地揭开帘子一角,看陈如惠遗孀的模样。   进来的女子应该和陈如惠差不多年纪,三十多岁,但很显老,满面憔损不说,头发居然星星点点白了,到底是官员的妻子,气度上还撑得住,进门行礼,很快是泥首匍匐,说话带着泣音。   大理寺卿问:“陈李氏,你既然敢于跨级京控,想必是有天大的冤屈,你丈夫陈如惠的死因,你觉得何处存疑?”   陈李氏啜泣着说:“妾不晓得一个好好的人,什么事情都没有,为什么要寻短见。他平素性子颇为直率,有什么说什么,有气从来不憋在心里,这样的人怎么会寻短见?!”   “那么,你觉得他是他杀?”   陈李氏点点头:“我怀疑就是他们动的手!”一手戟指着两名长随,眼神变得尖锐如锋刃。   “含血喷人!”张长随首先喊。   跟着是另一个,声音低一点,但是不断地强调:“前头审讯都说了,上吊这种,不可能是他杀,他一喊,驿站里谁都听见了,我们还有本事把他抬起来挂房梁上去?”   “问问验尸了没有?”昝宁轻声问大理寺卿。   这倒是大理寺卿代为回奏的:“验是验了,但在江南省没有,说是上吊的人死相难看,且有恶鬼纠缠,早早地叫装裹了到老家下葬。验尸是陈李氏京控以后,地方上才想开棺,但是据说腐败得厉害,已经看不出人形了,马马虎虎验了一验骨殖,颈骨确实扯断,下颌骨和舌根骨均有勒伤。银针探喉,并没有发黑。”   陈李氏喊道:“尸身已经腐败,即便是死后再把人吊上房梁,也能扯断脖颈、勒伤下颌!妾另有证据!”   “什么证据?”   陈李氏捧出一件衣服,双手颤巍巍的:“这衣服是亡夫死时穿的,收殓时妾亲自给他换下,觉得有些血腥味,又发现招苍蝇,亡夫若是自缢,为何胸前有血?!”   昝宁眼睛一亮,征询地望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也精神一震,亲自接过那件衣服:读书人家常穿的深青色长袍,棉布面料,只觉得胸口一小块硬邦邦的,似是硬结的血迹,再闻闻,好像也是有点血腥味。   “传个仵作来!”他喊着,“衣裳泡入水中,若是有血渗出来,可以证明是血!”   “可是,主人生前就有咯血的毛病。”张长随淡淡说道。   仵作到了,审慎地点点头说:“若只是一些血迹,也可能是咯血。”   他把衣裳浸到水盆里,水盆里弥漫起一些褐色的雾状脏水。但是用银针一探,银针只是略显黯淡,并没有变成青黑色。   若不是下毒致死,这件血衣并不能说明问题。   这大概就是她唯一的证据了。陈李氏盯着盆子里渐渐变褐的脏水,手抓着胸口的衣服,不说话,泪珠大颗大颗往盆子里掉。   皇帝点点头,支颐若沉思,大理寺卿轻声道:“臣继续问?”   昝宁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么陈李氏所提疑问,陈如惠素性是豪迈阔大的,怎么会无辜自尽?你们是他身边之人,难道竟不晓得?”   张长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而闵长随则冷笑连连地看着陈李氏,最后道:“以前小的一直顾及着她寡妇的面子,如今当不得在万岁爷面前不能不说实话了。”   “说!”   “陈李氏与人有奸,我家主子要脸面,所以知道之后一时想不开。”   陈李氏顿时一声长恸:“姓闵的,你才是含血喷人!!”   突然一口气上不来,两眼翻白,晕厥了过去。   大理寺鞫案,见多识广,只是苦主在亲审的皇帝面前晕过去那倒是头一遭。年节里人又不全,好容易来了个陪着陈李氏的禁婆子,探了探鼻息,跪禀道:“大概是急火攻心,一会儿拿纸熏了烟熥一熥就好了。”   用纸卷紧烧了火,烟气熏了陈李氏一会儿,她透过一口气,咳嗽着醒了过来。   禁婆说:“最好有口水喝。”   李夕月就在二堂看水,李贵把人带进去,热心的李夕月帮着一起扶过,让陈李氏坐在圈椅上,又拿瓷碗倒了一杯茶,说:“夫人,您别急,先喝口水,缓一缓吧。”   急怒攻心这种,缓过来很快,陈李氏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把茶碗举到唇边,大颗大颗的泪滑进碗中,好容易喝了两口茶,突然啜泣道:“他们两个不是人!”   李夕月也不信那两个长随的攀扯,若是陈李氏犯.奸被丈夫知晓,她如何敢上京控告?不是事情闹得越小越好?——但是,一旦把案子往奸.情上靠,很多事就会变得难说,审案的、听案的,以及其他关心事态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想听听里面绯色的部分。而官员的妻子涉及到这里面,即便是真相大白了,荣誉也是极大的损害,不少人憋着一口气到案子水落石出,就会寻个自尽。   果然,陈李氏啜泣了一会儿,目光又坚定了:“随他们怎么白扯,我只认准了要给丈夫讨个公道,将来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含笑陪了他去……”   李夕月说:“陈夫人,大可不必这样。哪有被诬陷的反而要拿命去搏的道理?”   正劝着,突然听见外头又是大理寺卿审讯两名长随的声音:“你们可仔细了,污人名节,是要罪加一等的!”   陈李氏屏息凝神,听外头的动静。   李夕月也跟着一起听。   两个长随哓哓置辩了一会儿,好像昝宁叫过大理寺卿说了句什么,二堂上静默了片刻。   问话又换了方向:“如果说有奸.情,当然不能空口无凭,总要拿得出证据,所以先放一放再说。我再问你们,陈如惠弹劾江宁织造的折子,是你们谁动的手脚?”   这两个人被捉拿进俗称为“天牢”的刑部大牢,就是因为这件事。但小年之前没有审案,大概口供早早就串好了,都是坚决地摇头否认:“大人,小的听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更不敢给主人的奏折动手脚。不知道是哪个人诬陷小的!”   大理寺卿悄悄问昝宁:“皇上,这两个人滑头得很,要不要动刑?”   刑具是早早地摆在那边了,厚牛皮卯成的皮掌,一人高的红黑漆毛竹板,三根柞木连着牛筋的夹棍……都是法定的刑具,有一定的威慑力。但是,一旦动刑就有可能陷入“屈打成招”里,一个案子一旦关系得大了,用刑就会慎之又慎。   皇帝缓缓摇了摇头,说:“先收押吧。”   李夕月和她身边的陈李氏都大失所望。   不过大案的查处,本来就快不了,虽然失望,也只能等待。   李夕月还在安慰陈李氏,突然帘子一揭,里头一亮,她抬头看时,居然见昝宁站在门口,急忙蹲身请了个大安。   恹恹坐在那儿的陈李氏刚刚隔着帘子并没有看见皇帝,只从团龙的朝服上推测出。她缓缓地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嘴角颤抖着,似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   皇帝负手看了她一会儿,温语道:“江南学政张莘和找过你?”   “是……”她哽咽难言,半日才挤出一个字。   昝宁点点头:“那是朕的师傅,是个正直的人。”   “妾的丈夫……也是个正直的人……”女人“嗬嗬”地哭着,涕泗横流,“我一直劝他不要那么傻,可他总是那么傻……与那些人作对……到头来害了自己的性命……”   昝宁看着李夕月同情而同仇敌忾的模样,突然说:“李夕月,你今日陪她去公馆吧。”   李夕月愣了一下,而后看昝宁的表情里似乎也带着纠结和后悔,她倒一口答应下来:“好的。奴才陪陪陈夫人去。”   君子重然诺,皇帝这话出来,也只有自己遵行,他吩咐李贵:“和步军统领衙门对接好了,多派几个人照顾陈氏。案子水落石出之前,务必保障万全。”   再看了李夕月一眼:“朕渴了,你先泡些君山茶到后面花厅来。”   他拔脚先往花厅走,李夕月小跑着跟着,然后拐弯到茶房里,取了早就准备好的茶水给他送了过去。   他进门先挑刺:“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李夕月觉得他也是不讲理的主顾,不由委屈地说:“万岁爷吩咐,奴才还能挑三拣四不答应啊?”   昝宁蹙着眉不说话,最后气呼呼把她捞过来捏脸:“你就跟我顶嘴最能!”   李夕月龇着牙,咝溜溜地吸着气,然后嬉皮笑脸:“万岁爷最好赶紧吩咐细致些,奴才今天送了陈李氏到公馆后,要做些什么、问些什么、套些什么信息。”   昝宁刚刚一瞬间的主意就是要李夕月从陈李氏那里打开些缺口,只是临了又后悔了,把一个宫女留在宫外,怕她会遇到事儿,也觉得今天晚上顿时就寂寞了。   但李夕月是满满的兴奋:被闷在宫里看四方天久了,巴望着能出去跑一跑透透气,虽说也有跟着昝宁出宫门的机会,但仍是不自由,四周八围的都是人。这次能和陈李氏到公馆聊一聊,这可真是天赐的机会!   至于皇上他今天一个人孤夜寂寥——她可管不了了,夜里她又不负责陪寝的。   所以李夕月故作正经地说:“万岁爷,你得交代仔细了,奴才虽然笨,您吩咐的差使还是得努力办好的。今日万岁爷金口一开,陈李氏一定是在心里感念皇恩,您可不能让她失望了。”   这张嘴讨厌起来真讨厌!   昝宁臭着脸,开始吩咐事儿,吩咐完给她屁股上掐了一下,警告说:“乖乖的,要闹出幺蛾子来,回宫我传大板子揍你。晚上不许出门,也要当心陈李氏心态不稳会对人不利。总归记得一条:消息都是次要,别把自己给露了底是主要的。”   李夕月疼得龇牙咧嘴的,给自己揉了揉,嘟着嘴说:“奴才省得了,万岁爷放心吧。”   “就是不放心你!”他咬着后槽牙说,顺手又拧了一把,算是补偿了晚间伺候茶水时她的缺席。   作者有话要说:  走几章情节,就该给小两口的感情升升温了 第104章   李夕月回到大理寺的茶房, 陈李氏已经收了泪。   见皇帝身边的宫女挑开帘子进来,她稳稳地起身,叉手福了福:“姑娘, 刚刚真谢谢您。”   李夕月摆摆手笑道:“您客气了。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 我这不过端茶送水的照应, 实在算不上什么。”看了一眼茶盅:“可要给您续点水?”   陈李氏摇摇头, 虽强笑着,目光有些涣散。   李夕月御前伺候的人,看脸色最机灵, 于是说:“这场虽没能审出结果, 但皇上亲自过问,肯定能水落石出。您也甭急,虽得慢慢磨, 但只要结果好,什么都值得。”   又说:“时候也不早了, 万岁爷吩咐我今日陪陪您。您是住公馆么?”   陈李氏点点头:“是的, 亡夫是个穷官儿,一路盘缠已经是卖房卖地得的, 客栈实在是担负不起。好在他的同年还有几个热心的人,安排我住这同乡举子们所居的公馆里, 省却了不少麻烦。”   她看看李夕月,有些抱歉:“只是条件不太好, 姑娘是天上人, 只怕看不下去。”   李夕月笑道:“我就是宫里一个奴才,天家的繁华,又不是我家的。您别见外就好。”   大理寺安排的车停在千步廊的照壁内侧, 赶车的换了皇帝上虞处的侍卫,不过穿着布袄棉鞋,一点不张扬。   车下摆着踏脚的凳子,两个人谦虚了一会儿,陈李氏说:“姑娘,咱们别在这些礼数客套上耽误时候了,今日您陪着我,宛如是皇上的恩典,若因为我虚长几岁就坏了君臣的规矩道理反倒不好。”   李夕月一听,嗬,到底是官太太,说话稳稳重重的,客气而无法辩驳,她也就先上了车,留出半边位置给陈李氏。   车上说话,御夫都听得见,所以两个人只随意寒暄。李夕月离得近,细细端详着陈李氏。人的性格很多体现在面貌上,陈李氏是一副苦相,嘴角下撇,眉心紧蹙,但颌骨是圆的,目光坚毅而无邪光,李夕月直觉这人绝不可能是两名长随所说的奸.淫杀夫的妇人。   不一会儿就到了公馆。陈如惠是山东人,他夫人临时所居的就是山东举子们赶考住的会馆,在寸土寸金的外城胡同里,开了窄窄的一个门面,木匾上几个字倒写得飘逸刚劲。   马车绕过正门,仍是在角门停下,那里只有一个守门的老门子,陈李氏又打招呼:“单独开辟的一方小院给我,避开杂人,不过出门在外,男女大防也顾不得太多,您担待。”   等那门子放好条凳,她率先下车,然后伸手搀扶李夕月。   所谓“男女大防顾不得太多”,其实是森严的汉家规矩,有些体面的汉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能见外男。   不过李夕月是旗下姑娘,其实没那么讲究。此刻下车,还四下打量了一下,觉得这读书人住的地方清净简朴,倒也不错。   进了门,陈李氏奉李夕月坐下来,亲自到隔壁做后厨的小屋子里烧水奉茶。   李夕月不由坐不住,过了一会儿到那屋子里,看见陈李氏正在吹火,呛得脸通红,她上前帮忙,边问:“怎么,夫人家里连个丫鬟都不用?”   陈李氏说:“在他任上原本养了两个丫头和一个婆子,帮着照应照应小孩,做做粗使的活儿。后来家里败了,也养不起了,发卖的发卖,遣散的遣散。”   “那家里的孩子呢?”   “两个男孩子大了些,送回老家他们祖父那里边耕地边读书,最小的是个姑娘,才五岁,没有办法,也只能跟着哥哥们在老家,虽不能纺绩,烧烧火、剥剥豆、喂喂猪还都能干。”   李夕月靠近着陈李氏一道烧火,侧脸就看见她眼角的细纹。话语虽平静,但激荡起她心里的涟漪:这些不容易,说出来轻飘飘的,其实对一个家庭是天翻地覆的,陈如惠官虽不大,好歹会有补上实缺县令的机会,那么,官家的少爷、官家的小姐,原本不可能会是这样的生活;而做母亲的,若是忍气吞声放弃了,在家织布教子,也还有有些资本守着,不会落到现在这样家无余资、子女亲耕的田地;而今日看两个长随的做派,也真是无耻下流之至,陈李氏的名声和性命很有可能就被毁于一旦。   皇帝意欲靠这件案子打击江南行省的官场、打击礼亲王,事实上也是把这个女子拖入了旋涡里。   她不由低声问:“抛了一切来京里,后悔不后悔呀?”   但陈李氏一口说:“不后悔!原本我就疑惑亡夫的死因,只是想着堂上舅姑、膝下儿女,没有京控的勇气;后来,帝师张大人给了我勇气,若我不能为亡夫昭雪,堂上舅姑、膝下儿女纵使有衣有食,一辈子也抬不起头。目下只有我,舍了一条性命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她的泪珠潸然而下,但天生下撇的嘴角却勾了起来,带着坚毅的笑意。   李夕月心头大震。   原来相濡以沫的感情,还可以做到这样的牺牲!   一只孤雁,亦不为权势与现实所迫,可以为他的“名”不顾一切!   这时候水开了,见陈李氏要冲水,李夕月抢过说:“我来吧,平时我就做这些活,我熟练。”   是真的想为这个孀妇做点什么,聊表寸心。   烹好茶,两个人到屋子里聊天。聊了一会儿案情,陈李氏只能摇头:“我也就是一腔孤勇,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他查赈资的时候是短差,所以也没有带着我,我也只管在他署里陪伴着孩子,等人没了,我赶过去收敛,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了。我说要仵作验尸,那两个小人说人死为大,怎么能叫仵作开膛破肚的?弄得全尸都没了,家中老人岂不要气死?我那时候伤恸得昏天黑地,也想不了许多,只觉得确实得入土为安才好,就听了他们的。”   她跌足说:“也怪我那时候没有怀疑他们俩,实在是太巧言令色了,后来慢慢回想,才觉得不合理的地方越来越多。”   其实,也怪不得谁,有心欺瞒作假,哪那么容易戳穿!   李夕月安慰着她,不防自己的肚子突然“叽里咕噜”叫了两声。   今天一天紧凑,活动的时候又多,虽然中午吃得肚儿圆,当不得现在又饿了。   她有些抱愧,陈李氏倒又起身:“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去做饭。白米是公馆拨给我的,蔬菜是早上买的现成的,可惜没有肉……”   李夕月忙拦着她:“陈夫人,吃什么我倒不在意,只是生火做饭烟熏火燎的,实在麻烦费事,我不好意思让你为我一张口忙。我看公馆外面的街道挺热闹的,餐馆小吃都有,我们难得聊聊,不如就在外面叫点吃的。”   陈李氏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抛头露面出去不好,但又担忧家中菜蔬简陋,实在不好意思拿来待客,便答应了下来。   时已傍晚,天色暗了,京里街上的灯火却通明。   京城素来热闹,此刻是大小宅邸里就餐的时刻,有穷奢极欲的酒楼花街,供达官贵人们喝酒交际;也有敞亮通透的“大酒缸”,是短打粗汉们喝酒聊天的地方;还有各色挑担在街头叫卖的小摊点,馄饨、面条、豆腐脑,各色饼饵、花生、瓜子、糖……亦是应有尽有。   陈李氏大概囊中羞涩,忖度了一会儿说:“街那边有家小店,看着便宜,东西口味还好,只是堂食不便,不过让他用荷叶包扎好带回来吃也行。”   李夕月反倒是馋那些小吃:“夫人,我僭越一句,我是京里人,最惠而不费的吃法,莫过于拿提盒带两碗热馄饨,两份热饼子,带回屋子尚是滚烫的,吃起来舒服得很。”   两个人议定了,李夕月又说:“我是带了钱出来的,夫人不要与我争,这些实惠东西,便宜我做个东道,也是让我尽地主之谊。”   东西不贵,也不给这心思严正的人心理负担。陈李氏推辞了几声,也就答应了。   两个人结伴去买馄饨和饼子。李夕月在宫里闷了这么久,实在是贪看这民间的繁华,买馄饨走了半条街,买饼子又看了不下十个摊子,最后像小孩子一样对陈李氏告说:“陈夫人,我买两串冰糖葫芦吧?真的好吃极了,新鲜的山里红,裹上饴糖,再沾上芝麻,又酸又甜,开胃生津,您第一次来京,真该尝尝。”   陈李氏不由也头一遭露出了笑容:“姑娘想买就买嘛,我不怎么吃这些东西。”   “尝尝,尝尝。”李夕月劝道,“您先尝两颗山里红,要是觉得不好吃,剩下都归我。我在宫里快半年了,可馋着它呢!别说两串,若不是怕倒了牙,十串我也吃得下!”   她这活泼娇俏的大孩子模样,真令人难以拒绝。   而陈李氏一点头,李夕月干脆买了六串糖葫芦,心里想:明儿拿干净油纸裹了偷偷带回宫,慢慢吃!   逛到天黑,她连饿都不觉得了,终于依依不舍地回到公馆里,馄饨饼子还热,两个人铺陈开一张餐桌,唏哩呼噜吃起来。   街边的馄饨摊口味是真好!柔软的面皮儿,裹着鲜美的荠菜猪肉馅儿,大骨的汤,稍稍的椒油,鲜美热乎得打嘴不放,胜过御膳房的温火膳。摊着鸡蛋的饼子也好吃。李夕月吃得很满足,最后嚼着糖葫芦消食解腻,她觉得自己再来三碗馄饨都能行。   陈李氏已然食毕,也尝了尝糖葫芦,然后看着李夕月笑着说:“看姑娘吃饭,真是让人提升胃口。我来京这些日子,第一次吃得这么欢畅。”   李夕月说:“嗐,在宫里当宫女规矩重,吃饭只能七八成饱,怕吃多了身上会冒脏味儿,熏着了主子可得挨板子。所以,我也难得敞开吃,夫人可别笑话我。”   吃饱喝足,心情会变好,距离也会拉近。 第105章   饭毕一起刷碗, 准备洗漱的热水,忙忙碌碌,但是也其乐融融。   李夕月麻利能干, 陈李氏稳重厚道,很谈得到一块儿。再互通姓名年齿, 大家都姓李, 干脆以姐妹相称。   李夕月笑道:“哎呀, 这可是我占便宜了,毕竟我比姐姐小那么多呢。”   陈李氏也笑,心里想:真的, 我那大儿子跟她也差不多岁数, 若有这么个勤快玲珑的女孩子做媳妇,也真是修来的福气。   可是转念再一想,又心如死灰:自己已经不是候补知县的太太, 自己的儿子也不再是官家少爷,得边耕边读, 想要取得功名, 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怎配得上人家姑娘?   这样巨大的反差和失落, 让那张三十多岁的脸顿然又落寞了。   李夕月何等机灵,“姐姐”长, “姐姐”短,叫得嘴甜。   陈李氏不由说:“妹妹这样好的性格, 将来多么有福气的男人才配得上你呀!”   李夕月立刻想到了昝宁, 又想:人家都说嫁给皇帝是福气,却第一次感觉,其实应该是他若能娶到我, 那是他的福气。   想得得意又美滋滋的。那小酒窝一隐一现的模样,陈李氏都觉得心里欢喜。   皇帝的意思是让这个姑娘陪着她,她先也是怀着警惕心的,生恐陷入什么样的圈套里会将心血前功尽弃,付诸东流。但现在莫名地放松了下来,她铺着被子,说:“妹妹,这里就一张炕,只能辛苦你挤一挤。”   李夕月笑盈盈地钻进被窝,说:“好呀,姐姐,你的被子又香又暖,我也真困了呢。”   熄了灯,就着外头一点冬夜的薄月光,抵足而眠,最适合交谈。   两个人先说了点闲话,慢慢就讲到了案子。陈李氏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继续这么走下去。结果好,算是对亡夫的枉死有了个交代;结果不好,我也尽力了。”   李夕月心里纠结了一下,但还是告诉她:“姐姐,你可别颓,你这案子,皇上都特别重视,希望着能帮你。”   “皇上为什么要帮我?”陈李氏反问。   她受了很多苦,在一次次摔打中自然地对很多人、很多事产生了警觉,不敢轻信别人莫名的好心肠。   李夕月认真想了想说:“若陈大人是一位好官,却因清廉遭人毒手,放到哪一朝哪一代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哪个做皇帝的能容忍自己手下的好官被坏官杀死?”   不过,这话虽道理正,却不指触人心,所以李夕月斗胆又说:“再者,江南的官场,是皇上一直想要好好整顿的,这一次事,也是向这背后成串的官员吏目的一个挑战。拔除恶人,为圣上立威。”   这是昝宁的私意,李夕月斗胆说了出来,若所帮非人,或者被好事者乱传,她可是重罪。   但这话也一下子触动了陈李氏——皇帝年轻,亲政后有权臣把持朝政,她也听丈夫说过。人都有私心——包括皇帝,这才正常,也更让人觉得距离被拉近了。陈李氏在镀着月光的枕上点了点头:“妹妹这么说,我那颗不安定的心就定下来了。”   她似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两个恶仆是杀我丈夫之人,我有一件孤证,但以往一直不敢拿出来,就是唯恐这京控的一步步都是圈套,骗走了我的证物之后对我倒打一耙。昨儿见了皇上,我几次想说,却又没说。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李夕月看她脸上的泪珠在月光里闪烁着莹莹蓝光,而那表情却好像从来没有哭过一样。   第二天大早,李夕月和陈李氏起身,正准备外出买些点心,上虞处那个做御夫的侍卫在角门拦着:“李姑娘,该回去了。”   李夕月说:“啊?我早饭还没吃呢。”   那侍卫说:“回去吃吧。大家伙儿都等你呢。”   “大……大家伙儿?”   那侍卫说:“总得护着姑娘的安全呀。这地方就一个七老八十的门子看着,若不靠大家伙儿守着,能守得一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李夕月四下望望,除了这个侍卫,并未看到一个影子,却知道这四处必然都有人在。她心想:万岁爷呀万岁爷,你看得我好紧啊!   小心翼翼问:“那我昨儿个到街上去……”   那侍卫挠挠头皮,只岔开话题说:“姑娘没的耽误了,快上车回去吧。”   李夕月心道不妙,但又不可能不回去,忐忑得连那藏着的糖葫芦都不敢要了,一脸晦气地钻上了车里。   回到宫里,没有早朝的皇帝只叫了一拨军机,叫了一拨内务府,吩咐过年的事宜。这会儿已经闲下来捧着书在读了。   李夕月借口外头衣服脏,钻回自己屋子换衣裳,赖了一会儿就听见白荼敲门说:“夕月,万岁爷问你衣裳有没有换完?该去复旨了。”   真是啰嗦!李夕月心想,老娘换个衣裳你都要派人来催。   嘴里喊着:“来啦来啦!”   她拖拖沓沓地梳头洗脸,打扮得清爽了才到养心殿东暖阁门口报名:“奴才李夕月来复旨。”   里头懒懒地“嗯”了一声。她自己揭开帘子进门。   “李夕月,你知不知道,”他开口就是问罪的语气,“钦差回京复旨时,都是不许回家,不许在他处逗留,一入京先到提塘官那里报到,然后在值房等候传见——都只有他们等朕传见,哪有让朕等人复旨的?”   李夕月请了个安后笑眯眯说:“奴才早上就想着要早早回来复旨,但是呢头发没梳好,辫子还毛的;脸也没洗干净,只怕有辱圣鉴;衣服呢,风尘仆仆的,万岁爷的阁子天天打扫得一尘不染,可容不得奴才身上那么多灰掉进来吧?”   所以呢,梳头洗脸换衣服,哪一样能马虎呢?   昝宁只是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洗脸梳头收拾了一下,是显得挺精神的,冬季比夏天进宫时略胖了一点,也白皙多了,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汪汪的,浅红润泽的嘴唇一开一合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小酒窝也在嘴角扑朔迷离地出现,说“绝色”是差得远,但看起来就是舒服耐看。   他忍着把她叫起来拉怀里的冲动,先跟她谈“公事”。   “昨儿和陈李氏交谈,有什么收获?”   “有!”她脆生生地答,“陈李氏有证据,但是是件孤证,她不信别人,所以先一直不肯拿出来,就是唯恐丢了这件,再没有机会说话。”   然后说:“万岁爷,她现在信您,可以再去大理寺审一回!”   “审不审的是国政,朕自会做主,你不许置喙。”昝宁说,但看她有些落寞地低了头,碎碎的刘海垂下来盖着眉,又不忍心,又说,“不过,这条消息重要!真是好样的!”   于是小姑娘又眉飞色舞起来:“能对万岁爷有用就好极了!”   眼睛扑闪扑闪的,带着些小小的慧黠:“万岁爷是不是要赏奴才?”   “自然要赏。”他低头好像在荷包里掏东西,嘴里说,“你过来领赏。”   李夕月一时大意,也是料不到他如此“小人”,一过去就被他逮了个正着。   他在她耳边说:“还敢要赏?赏你一顿打好不好?”   李夕月挣了两下发现他勒得好紧!再不知趣只怕马上要被放倒开揍了。   这时候绝对要顺毛撸,她笑嘻嘻说:“不嘛,万岁爷说话不能不算话的。”   昝宁说:“我自然赏罚分明。差使办得有进展,一会儿有赏开给你,但是犯了规矩,也不能不罚。”   “奴才……犯了什么规矩?”她拼死问了一句,缓兵之计,给自己一点动脑子的时间。   昝宁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能出去瞎跑?”   李夕月顾左右而言他:“啊,对哦,万岁爷,那条街上的馄饨真是好吃极了!”   昝宁说:“还吃那些小摊小贩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夕月说:“糖葫芦又酸又甜的,奴才都好久没尝过了,嘴馋心也馋呢!”   眨巴两下眼睛,还真怀念那四根没能带回来的糖葫芦。   昝宁鸡同鸭讲,气得拍了她一下,然后问:“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人对你不利,怎么办?”   李夕月说:“嗐,奴才是哪根葱啊?谁闲着没事做要对奴才不利?”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万一有人冲着陈李氏去的呢?误伤到了你怎么办?”   夕月嬉皮笑脸的:“不会,奴才机灵着呢。再说,万岁爷的京城,治安没的说,奴才入宫以前常常溜出去逛,顶了天有达官贵人的车马冲撞了人之类的事,一般连剪绺的小贼都不会有。”   “你机灵!‘机灵’得抛头露面的,哪里像个……”他骂了半句,然后心想,嗐,继续骂什么呢?她确实不算什么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就是个小家碧玉而已,估摸着旗下姑娘格外受家里的宠,还真是可以经常出去逛逛呢。   怪不得亦武对她的相貌熟悉,说不定还有不少人见过她这可爱的容貌并折腰裙下。他想得心头的火顿时“噌噌”地涨。   “看来死鸭子就是嘴硬!”他撸了撸袖子,“不见棺材不掉泪!”   李夕月情知不妙,闭嘴为上。   但光闭嘴也不够,她情急之下抱着面前人的肩膀,半是撒娇,半是勒住他的胳膊。当然,也知道力气是比不过的,还得智取。她用脸蛋蹭一蹭他的颈窝,说:“别说鸭子啦。奴才今儿早点还没来得及吃,刚刚说到馄饨就想吃馄饨,说到糖葫芦就想吃糖葫芦,说到鸭子,嘿,居然也没出息地想吃鸭子粥了……”   脸蛋软软嫩嫩的,蹭得颈脖发痒,一低头,她清凌凌的目光瞥上来,桂圆核似的乌珠微微地转,狡黠而生动,嘴角的酒窝加斜挑的目光最是勾人心魄。   昝宁肚皮里的气顿时没剩了,埋怨道:“谁许你不吃早点的?”   李夕月想着那个上虞处的侍卫,虽然觉得那家伙凶巴巴的,但她也不应该为这点小事把人卖了,所以说:“没有谁许,是奴才赶着要回来和万岁爷复旨。”   “谁信你呢!”   “不信拉倒!”娇嗔的一句,有些挑衅皇帝的威严,但是紧跟着脸往他颈窝里一埋,说谎也显得有趣。   昝宁只能说:“起身,我帮你要点点心去。”   等李夕月乖乖从他大腿上起来了,他到门边说:“饿了,叫御厨房弄点热点心进来,还要鸭子粥。”   外头一声“嗻”,他回身低声道:“今日有羊肉饽饽呢。”   但送进来后,那个馋嘴的姑娘吃了两个饽饽,显得兴趣缺缺。   昝宁问:“这御膳房做的饽饽还不够好吃?”   李夕月说:“吃自然是好吃的,食料好,做得精。但是——”   “但是什么?”   李夕月说:“您是不知道,那摊子上的馄饨,猪肉荠菜馅儿调得又软又嫩,葱汁姜汁挤在肉馅里,一点葱粒儿和姜粒儿都不见,却满口的葱姜滋味和荠菜清香。大骨的汤煮,鲜得不行,再撒点虾皮、紫菜、蛋皮、小葱,啧啧,那味道,吃的就是一个鲜美热和!可惜不能久置,会糊掉,不然带给万岁爷尝尝。御膳房做出来,真没这个味道!”   昝宁给她说得有些发愣,听完了才觉得嘴里湿津津的,咳嗽一声才说:“你这张嘴,死物都给你说活了!”   “不信?那什么时候万岁爷再出宫审案子,就跟着奴才去尝尝呗。”   “胆大妄为,头都要给你摘掉。”他手指轻轻顶着李夕月的脑袋顶心转了转,然而就像被她带着玩金蛉子、斗蛐蛐、放鹰一样,心里的好奇蓬蓬勃勃生长了起来。 第106章   眼见着离过年越来越近了, 李夕月估摸着昝宁会放一放陈李氏的案子——毕竟,谁在过年时操心这个呢?对于百姓家的孩子而言,从小过年就是最幸福的存在, 有新衣服,有好吃的, 有好玩的, 也格外放松自由。   进到皇宫, 新衣服和好吃的都有,但是放松自由是甭想了。年前洒扫除尘,整个养心殿被清理得焕然一新。御厨房也最忙, 皇宫自用的和赏人的饽饽果桌一笼屉一笼屉地蒸出来, 做得精致无比。   皇帝也不闲,从年三十开始,一场又一场祭祀, 一次又一次国宴,一轮又一轮家宴和听戏, 每天光不同场合的衣裳就得换三五回, 还得整天带着笑脸,带头“举国欢庆”, 陪着太后看戏到二更方能回去休息。   李夕月觉得,做皇帝真是不容易!   最不容易的是大年里按规制坤宁宫也要大祭, 皇后自然是主祭,而帝后这几天需得在一间屋子里过夜。   乾清宫打扫过了, 虽说名义上是皇帝的正头寝宫, 但日常其实不用,御门听政和大祀时才开一开。昝宁在乾清宫的寝宫里坐着,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大过年的不便骂宫女太监出气,只能眉一皱,看谁不顺眼就瞪谁。   皇后穿着吉服进来,看见他就不由要嘲讽:“哟,皇上先还挺高兴的,谁把万岁爷惹得一点笑容都没了?”   这几天是对昝宁的苦刑,他瞥一眼皇后——她也是毫无笑意的模样。   天已经晚了,自鸣钟短针即将指向“XI”,昝宁深吸一口气,说:“端点茶来,喝了睡觉。”   皇后的贴身宫女为她卸妆,皇后从镜子里看见李夕月端的是君山茶的茶碗,不由说:“都快子初了,万不能再喝茶水,晚上岂不是睡不着觉了?端点安神的枣仁汤罢。”   李夕月应了声“是”,但眼睛只管睃她的正主儿昝宁,听他的吩咐。   果然,昝宁毫不客气地说:“喝什么枣仁汤?就这个!”   端过茶就喝。喝完了果然不睡,歪在一边的条炕上抓过书乱翻。   李夕月和其他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出,把手头的任务忙完,给帝后道了“安置”,跪安出了门。   第二天大早,例行要起早。   昝宁顶着两个郁青色的眼圈,闭着眼睛张手让司寝的宫女帮着穿衣。   敬事房要记档,李贵低声问:“万岁爷,昨晚上……记档吗?”   “爱记不记!”他没好气地说。   琢磨这话意,无非是:我啥也没干你记了也行,不记也不会闹出怀孕无档的事。   李贵太明白他了,绝不再为这事折磨他,“嗻”了一声,又说:“早上要给太后奉茶,一切都备齐全了。”   一切都备齐全了,只剩皇帝和皇后去做一趟形式。   大过年的要“承欢膝下”,俩夫妻扮着惯性的假笑,在太后面前奉茶奉果,笑语晏晏。   太后宫里还有其他嫔妃、公主福晋、位高的命妇在拜年凑趣。   太后的姐姐——礼亲王福晋自然也在,而且所居的位次高于其他人。   昝宁在她们给自己行礼的时候悄然瞟了一眼礼王福晋,又瞟了一眼颖嫔,两个人都有些没睡好的憔悴,但礼亲王福晋神采奕奕,仿佛浑身都冒着锐气。   他垂下眼皮,心里知道之前埋下的一根根线已经起了作用。   大家无论真心的、假意的,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吃过丰盛的点心,招呼着去看戏。   太后招招手对昝宁说:“皇帝,昨日你贡上来的西洋的八音盒,实在是精巧,有两个机关我竟然不会使,她们先去看戏,你来教教我怎么玩。”   珐琅镀金的八音盒,做着繁复的洛可可式纹样,白珐琅上嵌着彩色玻璃,一打开盒盖,里头是两个长着肉翅,浑身光溜溜的金发小男孩,雕琢得栩栩如生,一边转圈,一边听见盒子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屋子里只有太后、昝宁和邱德山三个人。昝宁指着八音盒上一个钥匙孔,说:“这里有一个机关,儿子演示给额涅看。”   从一个小天使手里取了一把金色的钥匙,插入钥匙孔中,听得“啵”的一声,里面弹起只珐琅小鸟,嘴里叼着一个“寿”字。   昝宁笑道:“皇额涅,其他都是西洋进贡的,唯只这只鸟,是儿子命内务府的匠人拆了重新做上去的,希望额涅能够万寿无疆。”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难为你有心了!”   一会儿,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特特吩咐你留下,其实是为另一件事。”   昝宁面色平静,垂手说:“是,额涅请吩咐。”   太后给邱德山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刻趋步到外头看了一圈,然后关上门窗回来低声禀:“人都去看戏了,慈宁宫的人都远远着呢。”   太后点点头,看向昝宁说:“礼亲王那个妾,姓吴的侧福晋,实在是过分得很了!听说这次陈如惠的案子,和她父亲有一定关联,她区区一个侧室,竟然怂恿着礼亲王背法包庇。礼亲王福晋实在看不下去了,几次来告诉我。我让皇后管着点颖嫔,你也别和皇后置气,毕竟颖嫔她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难免想着法儿诓骗你,希冀着你把案子掩了过去。”   “但是呢,国法岂能有悖!”她微微蹙眉,说得义正辞严,“宵小之辈更该绳之以法,后宫的嫔妃更不应该干政。陈如惠的那件案子,你不能枉法,必得为陈如惠伸冤。江南省那些互相包庇的官员,该撸就撸他一批下去,正正视听。”   昝宁心里大乐,但面上仍是皱着眉,期期艾艾道:“陈如惠的案子翻过来,江南撸掉一片是小,朝廷里只怕也会牵连,比如说……伯父礼亲王,只怕脱不了干系。”   太后说:“即便是礼王,他不插手则罢,若是插手,该给点颜色也要给点颜色——毕竟只是辅政大臣,难道任他骑在你皇帝的头上翻天?!”   她怕皇帝胆小为难,鼓励他说:“你别怕,我这里有颗先帝的‘御赏’印,到时候搬出先帝遗诏,责成他自省,他敢不舍一个侧室?敢不受一些处分?”   这意思,主要还是为礼亲王福晋出气,借着这件案子,裁抑跋扈的礼亲王,更要弄掉专宠的吴侧福晋。   昝宁沉吟了一下,然后陪着笑说:“不过,颖嫔实在是无辜的,这件案子还是不要牵扯到后宫罢。”   太后锐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而后笑道:“可以,你是个好孩子,我自然不会为难你喜欢的人。”   算是达成了交易。   皇帝雷厉风行,宫中唱了几天大戏,他却紧锣密鼓地暗中布置。大年初六,各衙门尚未开始办事,大理寺倒又迎来了皇帝的亲鞫。   这次,陈李氏也显得有了底气,在大理寺卿替屏风后的皇帝问话的时候,她抬头道:“妾的丈夫、候补知县陈如惠,但有差任,必会给妾写家书,内务府那件案子的疑点,在这封信里就有!请皇上过目。”   她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最里面有几封书信,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   李贵从屏风后走出来,接过几封信,拿白绢子包着,送到昝宁的面前。   昝宁仔细看过了,冷哼一声,御口亲开,对那两个长随说:“奇怪了,陈如惠家书中说,他与江宁织造交恶,必要写本参奏,曝露机工被剥削的实情,问织造一个‘欺上霸下’的罪过。怎的参本到了提塘官那里就变成了参奏‘宁绸掉色’这样的小事?又怎的江宁织造密奏攻讦陈如惠‘无端造谣’——掉个色需要造什么谣?!”   案几一拍,怒声道:“说实话!不然,欺君之罪只怕你们当不起!”   二堂上跪着的两个人脸色煞白,但不能不嘴硬最后一回:“小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昝宁冷笑道:“你们挺可以啊。内务府的底档呢?”   李夕月她爹早给准备好了,由内务府一个司员奉了上来。   昝宁早就看过,此刻装腔作势浏览了一遍,就“啪”地丢了下去:“和陈如惠廷试写的大卷子比对比对,有没有三分像!”   大理寺卿说:“完全不像。”   其实廷试的卷子讲究字迹“黑亮光圆大”,和日常的字会有区别。但既然故意诓骗,一骗一个准。   张长随硬着头皮说:“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理他,直接扭头对大理寺卿说:“还耍无赖,用刑吧。”   他看着几个大节里被叫过来当差的刑讯差役如狼似虎地把两个人按翻在地,剥了裤子,抡圆一人多高的毛竹大板就打,顿时惨叫声响了起来。   昝宁不愿意听这鬼哭狼嚎,起身到后头花厅喝茶等候两个人的招供结果。   带出宫的奉茶宫女自然还是李夕月,小姑娘捧着茶盘过来张了张,咋舌道:“这声儿好吓人啊!”   昝宁接过茶碗,无所谓地笑道:“这算什么?才不过是讯杖,伤在皮肉而已。要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这最厉害的三根柞木做的夹棍,可还没上呢。”   前头二堂里“噼噼啪啪”带着惨叫呻唤终于停了。少顷,大理寺卿进花厅回报:“皇上,两个人还嘴硬,没有招供呢。”   昝宁说:“好像才打了二十杖,是不是轻了点?”   大理寺卿说:“皇上,讯杖沉重,打多了皮肉发麻,反而挺得住。过一会儿等伤处肿胀淤血了再次施刑,不光疼痛加倍,而且估计挨几下,人的防线就垮了。”   这倒是术业有专攻,皇帝也不大懂得其中的门道,点点头表示信任。   又问:“陈李氏呢?有没有要求回避?”   “没有。她瞪大眼睛,边看边遏不住地笑。”   昝宁挑了挑眉,然后挥退了大理寺卿,才看向李夕月笑道:“你这姐姐,仇恨深重啊,居然这样血腥可怖的场面也看得下去?”   “啊……”李夕月说,“万岁爷怎么说她是奴才的‘姐姐’?”   昝宁“哼”了一声,又挑了挑眉,一副“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啊”的欠揍神情。   李夕月心想:好样的……我出去浪一回,他啥都知道。 第107章   李夕月顾左右而言他, 看昝宁喝完了茶,才说:“奴才虽然胆小,也不怕这些——有什么好怕的?”   昝宁笑道:“胆儿挺肥啊!行, 让你也去见识见识。”   正说着,听见二堂上刑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果然是伤上加伤来得狠辣, 明显两个人的尖叫声就不一样了, 痛得极声嘶唤, 惨叫声甚至盖过了板子落肉的“噼啪”声。   李夕月有点心惊胆战,又有点好奇,扭头看看花厅外头, 挪了两步试探着问:“那奴才悄悄去二堂后头揭帘子瞧瞧去?”   皇帝臭着脸说:“两个大男人光着腚挨揍, 你想看什么?”   李夕月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乖乖回来了。   喧闹了一阵, 约莫又是二十板子过去,两个人的惨叫已经变成了哼哼。   然而大理寺卿回来回报:“两个人坚不认供。”   皇帝皱了眉:“大概这是个缺口, 一旦认供, 就打开堤口一样,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是!”   昝宁说:“那就上大刑吧, 先审为主的一个,看看是不是嘴硬能熬。”   “大刑”就是夹棍, 亦是“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的法定刑具。三根柞木用牛筋绳绑着, 上头各开半圈小窝, 把脚踝套进去,牛筋绳一收,脆弱的脚踝骨顿时被挤压、变形、开裂、碎断, 疼痛程度极高;甚至有故意使坏,把三根柞木套在胫骨上的,胫骨、腓骨两根被挤紧,很有可能活生生压断,碎骨戳到肉里,在那时候的医治能力下,人基本就残废了。   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揶揄道:“去看看?”   李夕月正好奇,小胸脯一挺:“好呀!”   顿时惹得一双火热热的目光对着挺起来的胸好好地盯了一会儿,挑起一边唇角的笑意都显得毫无掩饰。   李夕月把肩再一缩,嘀咕着:“万岁爷先请。”   隔着半透光的绡纱屏风,外头看里头只能看见晃晃的影子,里头看外头也不很清楚。   李夕月带着些畏缩,偷偷往外头一张,看见两个长随已经趴在地上不能动弹,衣裳重新穿好,但下半截血糊糊的,还所幸是看不清,不然这赤红红的一片实在是吓煞人。   大理寺卿在屏风外头说:“你们两个只管嘴硬,当官刑奈何不了你们?”   然后对左右说:“上大刑,只要不死,只管使力!”   见如狼似虎的衙役,顿时扑出来几个,摁头按脚,脱鞋脱袜,把其中姓张的那个的双足脚踝套在了柞木夹棍里。   绳子还没收,已经叫唤得声音嘶哑的人又顿时扯着嗓子嘶唤起来,钝刀刮破布一样,声音难听极了。而两个行刑的一拉牛筋绳,顿时见下头受刑的人脸如猪肝色,“嗬嗬嗬嗬”一顿怪叫,是哭不出也叫不出的极度痛苦模样。   行刑的很有经验,感觉人快要厥过去了,慢慢放松了一些绳子,撩凉水拍了拍他的脸颊。但在张长随刚刚透过一口气时,又猛地一收绳子,于是那“嗬嗬嗬嗬”的怪叫愈发如被捏着脖子下刀割喉的老鸡,那双足发紫,本能地一抖,而行刑的又下狠劲,突然“噶啵”一声,足踝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骨头断了。   人一下子晕过去了。   另一个牙关打架,紧张得脸色煞白,满头是汗。   昝宁冷笑道:“不错,横竖是死。在这里招供,以仆害主,必不能活;但是,以为不招供就能留条命么?刑部大牢里已经有人给你们送了掺毒的饭食,就是打算着灭你们的口。所以你们即使能出大理寺的牢门,也不可能活着回到老家。何苦还多受这样一重罪?”   他微微颔首:“另一个也嘴硬的话,就一道用刑吧。”   “不……”闵长随慌乱地躲了一下过来摁他手脚的衙役。   以为他要招供,大家都停下,屏息等候。   但对于闵长随而言,这是选择死生的大事,他又犹豫不决,半晌不说话。   昝宁有些不耐烦,指了指这个人对大理寺卿一字一字说:“朕,必要口供!”   这是个摧人心肝的暗示:不论怎样折磨都好,屈打成招也行,反正就是要招供的结果。   闵长随知道屏风后上座的这位是一国之君,他都发了话,自己已经断无活路。   那三根柞木棍往他腿上一夹,直接夹在小腿胫骨那里,是打算着直接致残——必死之局,撑着受这样非人的苦楚还有什么意思?他心如死灰,等拉开柞木的衙役合上夹棍,尚未用力收绳子,那巨大的疼痛已经使他完全没有了负隅顽抗的意志力,狂呼道:“我招!我都招!”   李夕月先还有些害怕这困兽般的惨烈嘶叫,但听得“我招”二字,心里惊喜不亚于堂下的陈李氏,不觉就攥住了昝宁撑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手。   连昝宁看了她一眼,她都没有发现,   一旦缺口打开,问话就容易得很了。   闵长随很快交代了他们俩先后被江宁织造和知府黄瀚贿买,从第一次偷换主人发出去的奏折,到第二次干脆下毒杀害陈如惠,都一一招供了出来。   “那血衣上,确实是服毒之后呕出来的血。”闵长随已知道活命无望,交代得一清二楚,“是用马钱子磨粉泡酒,主人有睡前饮一盏药酒的习惯,喝了这酒,腹痛呕血,浑身抽搐而叫不出声音,在将死之时小的两人将他抬到房梁上结的绳圈上,做成自缢的假象。马钱子是草药,用银针探喉也探不出变色。”   “禽兽!”陈李氏锐利地尖叫着,扑过去用尖利的指甲在闵长随脸上拉出了四道长长的血痕。   一旁人把她拉开——对刚受酷刑的人而言,这指甲抠出的血痕已经觉不出疼痛了,而他们俩接下来必定是“以仆杀主”的凌迟之刑。   大理寺卿的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一旁有文书把招供的文字放在闵长随面前让他画押,而张长随也被冰水泼醒,悠悠地透过一口气,说了一句“我不……”就被差役呵斥道:“苦头还没吃够么?横竖都是死了,不要自找苦吃了!”   于是那只颤巍巍的手也不得不在文书上摁了指印,画了一个“十”字。   昝宁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命把两人监押起来——大过年的当然不便处以死刑,等年后开春,自然是立决。   他扭头又对大理寺卿说:“不忙着歇,紧跟着要把给他们俩下毒的那个人逮问——他们俩的供词只能问黄瀚的罪,而黄瀚手伸到刑部实在不大可能,背后那位岂能任他逍遥于恢恢天网之外?”   拔起萝卜带起泥,他要的就是这案子背后带起的一串泥巴。整肃官场、整治吴唐乃至敲打礼亲王,火乘风势,一切正好合宜,所以还没到放松休息的时候。   这是个极累极操心的春节,然而因为胜利的在望,皇帝心里满满都是喜悦,疲累也毫不觉得,从大理寺出来的一路上都兴致勃勃。   他突然问李夕月:“京里的百姓,什么时候开始做工、做小买卖?”   李夕月说:“那总得过了正月十三,有不怕辛苦想赚两个钱的,就筹备着元宵节里大家伙儿热闹看灯,会有不少做小生意的机会。”   “啊……”昝宁点点头,扭脸笑道,“本来想补偿你两串糖葫芦的,看来这会子还是买不着咯。”   李夕月心头一阵暖融融,笑道:“多谢万岁爷……有心了……”   “欸,那什么糖葫芦,真的很好吃?”四周都是自己人,昝宁歪着头也没点皇帝架子的问道。   “真的。您没吃过啊?”   “见都没见过。”皇帝说。民间老百姓的玩意儿,宫里瞧不起,自然也见不着。   李夕月默默地想,其实也就是山里红果子沾麦芽糖,御厨房里指不定也能做出来。也该让他尝尝这些民间的小点心。   回到宫里,李夕月能感觉皇帝很高兴,想来今日大案告破,离他的目标又近了一步,他自然为这而高兴呢。   果然,晚膳时,连侍膳的李贵都发现昝宁少有的好胃口,膳桌上各式年菜,他几乎多半都尝了一两口,晚上都上灯了,还在养心殿遛弯儿,揉着肚子说:“了不得,平时很少吃那么多,胃里都不能克化了。”   李贵说:“可要太医院请个脉,开点助消化的药食来?”   昝宁摇摇头:“千万别弄得劳师动众的!一请太医院或御药房,太后那里说不定就要问话,她一问话,说不定各宫就要找着借口来问疾,应付她们,累都累死。”   “不过,”李贵劝谏道,“您已经三天没翻牌子了。”   “哎!”昝宁仰天长叹,“从年三十到年初二得陪那个名义上的‘妻子’,好容易结束了同床异梦的几天,你又来叫朕翻牌子!就不能多清闲几天?”   他今天格外不想其他人,觉得煞风景,会把难得的好心情都给败掉了。   李贵只能温语劝说:“话是这样,不过,最多也就今晚吧?”   昝宁无奈点头,因而也就格外珍惜这个自由自在的晚上。奉旨奉茶的白荼一进门,看见他正挽着袖子在练字,抬头见是她就问:“咦,夕月呢?”   白荼想:得,您可以放我出宫嫁人了。茶房里有个李夕月就够了。才多会儿没见,就念念叨叨的了。   嘴上恭恭敬敬答:“夕月说有些事。”   皇帝眉一皱:“她能有什么事?什么事重要得过朕这里?”   白荼说:“见她是往御厨那里跑呢。”   昝宁笑骂道:“果真是好吃懒做的主儿!是没吃晚膳么?这会子才多晚就钻御厨房里找吃的去了?一头嫌自己肉多,一头也不少吃点!”   骂两句,却想想她今日挺在面前的小胸脯——她也是真会长,肉都长在地方上。   顿时手心里开始痒痒,越发想把她提溜过来。于是吩咐道:“去御厨房看看,让她解解馋得了,快点过来伺候。”   白荼去了一会儿没见回来,更没见李夕月过来。   昝宁写字也写得焦躁起来,最后赌气丢了笔,看着斗方上自己临的帖,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叫茶房过来奉茶!”他对着门帘子喊,外头随侍的小太监“嗻”了一声,一溜烟儿去了。   但隔了一会儿来奉茶的居然还是白荼。   怎么这么不知趣?!昝宁恼怒,沉下脸问:“李夕月到哪里钻沙去了?!立刻叫她滚过来!”   白荼说:“万岁爷能不能再等一小会儿?” 第108章   “不能!”昝宁气愤地一跺脚, “没有这个道理!我是传唤你们传唤不动了?大过年的你们舒坦习惯了都不知道伺候主子了?叫她立刻滚过来,不然,大过年的朕也不惮于传板子来!”   白荼见他真生气了, 也不敢说话了,敛衽低声道:“是, 奴才这就叫李夕月去。”   退了两步出去, 几乎是一路小跑往御膳房而去。   昝宁是想她, 一会儿不见着都难受。只是说话行事就那个驴脾气,这会儿自己的气还没转过来,只想着一会儿得罚她, 不能让她总这样一副对自己满不在乎的模样——这太不公平了, 得亏他心心念念地把她放在最珍惜的心坎子里!   这次李夕月来得很快,进门蹲安。他居高临下斜睨她,那黑漆漆的头顶乌发, 鬓边簪一朵小小的紫兰绒花,耳垂上两颗小珍珠, 紫红色新棉袄领口上绣着两枝兰:绿叶儿修长、紫花儿清秀, 仿佛能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上哪儿钻沙了?”他呵斥着,“叫你来奉茶都不见个影子?”   李夕月低垂着头, 脸蛋嘟嘟的应该是在笑:“奴才有些小事,不合耽误了万岁爷的事。”   “如厕去了?”   “不是……”她有些臊, 脸蛋和耳垂是红红的,俄而抬眼一瞥又垂下目光, 就那姿态, 天然不加修饰的妩媚。   昝宁心猿意马,面子上还要凶一下:“小事?伺候朕还不如你的小事?!起身过来!”   李夕月熟知他的脾气,这会儿他嘴巴像刀似的, 重点在最后“过来”两个字上。   她起身却没过去,先讲条件:“那不许挠痒痒。”   皇帝气得要笑:“你管我呢!”   “奴才可不敢过去了……”   昝宁深吸一口气制怒,终于点了头:“放心,谁挠你痒痒!”   挠痒痒这么便宜你!   “也不可以……打我……那里……”   “哪里?”故意眯着眼睛问。   她脸又红,身子一扭:“装憨……”   “呵呵,能耐了啊?”他气得笑起来,“和谁学的规矩啊这么和主子说话?”   然而心里春草一般被顶得绒绒柔柔的,虎着脸逼上一步,而嘴角眉梢笑意一点藏不住。   李夕月小兔子一样跳开半步,他就猎鹰一样直接扑过来,往怀里一圈,扬扬巴掌在她腰下比划:“要谈规矩,你都该挨多少顿了?”   李夕月“咯咯”一笑,握住他扬来扬去的手,歪着脑袋看着他:“奴才知道万岁爷从不拿虚规矩压人。”   她的马屁话就如一顶大帽子,扣上去就不怎么摘得下来。   昝宁的一只手被她握着,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背,内心满足,又生新的奢求,便也侧过脖子问:“你握着我的手干什么?”   李夕月说:“哎呀,怕万岁爷手重。”   昝宁问:“那在大理寺呢?”   “在大理寺怎么了?”李夕月已经忘了她在大理寺也握了他的手,睁大眼睛问。   昝宁凑近过来:“你在大理寺握我的手又是做什么呢?”   李夕月眨巴眨巴眼,有些回忆起来,当时对酷刑的场面有些怵,本能地握住了他的手寻求一些保护与安慰。   但这反应让她有点害臊了,于是刚刚恢复了颜色的脸又红晕染满。   他凑得更近了,直接在她耳边低语:“说点挠心的,我就饶了你。”   李夕月垂头在他胸前,额头几乎顶在棉坎肩的玉石扣子上,脸烧烧的,半晌不说话。   “唉,都是不读书之过。”他舐了她红热的耳垂一下,声音沉得入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听说过没?”   “没……”   昝宁对她这不解风情又生气起来,一下子提高声音:“不知道就学!这句话给我抄二十遍!”   搂着她的腰半拖半抱到他的案桌边,铺平一张新的素宣斗方,看她呆乎乎的脸一眼,提起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写完一遍端方的正楷,又笔走龙蛇,写一遍飘逸的行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后把笔塞到李夕月手中:“写吧,照着。认认真真写,不许打马虎眼儿。”   李夕月勉为其难,认认真真写了一遍,字有些稚拙,看着跟她人一样。   昝宁先是嫌弃地皱眉,但她努力写了两三遍后,他就眉目渐舒,嘴角噙着笑容,看她一遍一遍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仿佛那是她对他书写下的承诺之辞。   他假装嫌她字写得丑,伸手包住了她的手,把着笔教她写,一连写了两遍,果然有些进益。   “呼——”李夕月疲劳地抖抖手腕,她识字,但从没被父母当才女培养过,所以这五遍的诗句,抄得背上都发汗了。   “别偷懒,还有十五遍呢。”那厢像个冬烘老西席似的催。   李夕月突然脸一呆,说了一句:“糟了!!”   昝宁狐疑地问:“干嘛?你别装相诓我。”   李夕月真是急得要哭的模样:“万岁爷,让奴才出去一小会儿行不行?真的,真的有急事!奴才要是诓您,你只管传板子来责打我。”   昝宁对她总容易心软,看她好像急得跳脚,想了想就答应了:“只有一小会儿,不许拖延,别和我使幺蛾子。”   李夕月点头如鸡啄米,一得他首肯,立刻退到门边蹲蹲身,然后小跑着出去了。   昝宁总有种受骗的预感,看着她写的字稚拙,就觉得想笑,想她写字的模样认真,又觉得可爱,然而靠看这几个字打发时间,实在觉得时间过得极慢,于是就暴躁起来:这李夕月在搞什么鬼?!为什么又是半天工夫不过来?!   他“刷”地揭开帘子,朝外头问:“人呢?”   那个倒霉的值侍的小太监被他这黑了脸的样子惊得腿肚子转筋,哆哆嗦嗦说:“奴才在这儿呢。”   “谁找你这背晦鬼!”皇帝戟指过去,恨不得踹他一脚。   好在拐弯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紫红色影子,拎着个提盒几乎是小跑,他心里略微舒服了些,板着脸又把门帘一摔,自己进去了。心里想着:又敢钻沙!要再罚你抄二十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万岁爷。”李夕月自己打帘子进门,跑得脸白里透红,鼻尖凝着细密的汗珠,笑得甜甜的,“还好,没迟。”   昝宁一张冷脸,背身“哼”一声:“没迟?你觉得伺候主子,怎么着算迟?”   李夕月说:“奴才是说刚刚那事没迟。”   原来都没他什么事。   昝宁愈发感到自己的不被重视。从小不被别人重视,他一直默默地忍着,但现在不被她重视,他非常愤怒,甭管他现在有多少掣肘,他也是一国之主了呀!   气得胸口起伏,却听李夕月在招呼他:“万岁爷回头看一看好不好?”   他想说“不好”,但不想赌气把两个人的话头堵住,所以皱着眉头勉为其难回头看了一眼。   李夕月已经揭开那提盒盖子,笑吟吟、得意洋洋地展示着提盒里面一只大白瓷扁盘里一串串红艳艳的果子。   “这是什么?”   李夕月答:“回万岁爷,这就是糖葫芦。”   昝宁也好奇啊,忍不住近前看。只见一颗一颗鲜红色的果子用竹签子穿在一起,上面有一层亮晶晶的糖壳儿裹着。   “什么果子做的?”   李夕月答曰:“山里红,也叫山楂,京畿地区多得是,特别好长,口味是又酸又甜的,不过酸更多些,所以裹着饴糖吃,味道就好。御药房里有时候进消食解热的午时茶里就有它,奶卷里头的山楂糕也是它,除了多吃倒牙,其他没什么坏处。”   她闪闪的眼睛里似有期待,殷殷地劝:“山楂果是从御膳房一颗一颗挑出来的,又红又大没有虫眼儿,果肉都带蜜色,甜味大酸味小。洗了好几遍,角落旮旯里都刷干净了。只是奴才熬糖的水平次些,糖壳儿不大滑溜,但不影响味道。万岁爷尝尝吧,消食最好了。”   昝宁刚刚的气都没了,反觉得自己把她的好心做了驴肝肺,真是不讲理极了,倒有些羞惭。   再看那一颗颗串起来的红果子确实晶莹诱人,他也好奇她爱吃的这件不登大雅之堂的点心是什么味道,于是拿起一串,在最上头的红果子上咬了一口。   呀!果然如她所说的,这果子有脆脆的糖壳儿,酥酥的果肉,嚼一嚼又酸又甜,口腔里瞬间都是清爽解腻的蜜汁一般,几口下去,肚腹里也跟坚冰化开似的,那些积食带来的不舒服,乃至躁郁的心情都化开了。   “怪不得你喜欢吃。”他赞着,“确实不错。”   李夕月笑得像一颗酸甜的红果子,朴朴实实,又可可爱爱,化开他情绪上的坚冰。她说:“万岁爷喜欢,就是奴才的虔心到了。自己学会做了,以后嘴馋了就可以自己做了吃了。毕竟,哪有的经常出宫吃好吃的机会呢?”   笑融融一脸满足,看着他吃她做得不好看、但滋味儿好的糖葫芦。   昝宁把手里的糖葫芦串儿伸到她唇边,让她也吃。   李夕月明白,眼睛闪亮亮地看他,张开洁白的牙齿咬了半个糖葫芦。   脆糖皮儿“嘎嘣”响了一声,剩半个糖葫芦在竹签子上摇摇欲坠。   “哎!”皇帝怕真浪费了半颗,要紧张嘴接着。   一颗红果子两边,四片柔润的嘴唇轻轻一触,那酸甜,顿时又弥散得更开了。   “夕月,”他在酸甜的滋味里说,“你一辈子做这样好吃的糖葫芦给我,好不好?”   女孩子目光朦胧,贝齿微开,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李夕月的承诺了吧? 第109章   那一个简单的“好”字, 让糖葫芦在皇帝的嘴里只剩了浓郁的甜味。   最后一颗果子吃完,那碍事的竹签被丢在一边,而唇吻相接一如方才。   “夕月, ”昝宁喃喃地说,“这样寂寞的夜……你陪我吧。”   李夕月纠结, 因为知道他这个“陪”是什么含义。   他今天高兴, 满脸上都写着;之前一切的别扭都是因为她, 每一句刻薄过分的话都含着这层意思。就像她李夕月得到了心爱的小玩具想要和人分享一样,对于他而言,这样难得的、胜利的、珍贵的时刻, 他需要她来分享。   “奴才……可以陪您, 可以……值夜。”她努了努嘴指着一边的墙角,是答应也是拒绝——她最多只能值夜了。   昝宁兴致勃勃的,点头说:“好。”   乐得像个孩子。   李夕月看他欢喜, 共鸣也是有的,警觉也是有的。   司寝的宫人伺候他洗漱, 她回自己的屋子做些准备。   白荼笑着揶揄她:“为了你进奉这糖葫芦, 我倒白陪了多少骂。今晚上你可别再出幺蛾子,闹得四邻不安了。”   “我……”李夕月总觉得心在乱跳, 想要求助,又觉得白日梦一样说不出口。   白荼关心地问:“怎么了?我看今儿万岁爷挺高兴的, 你顺着他,别惹他, 不会有什么的。”   就是太高兴了。李夕月觉得他是要出幺蛾子的。   而且自己现在越来越难拒绝他了。   等她洗了脸洗了脚准备去值夜, 进东暖阁门的时候,她突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东暖阁的梢间也做斋室, 可以入眠,不过地方窄,布置得简单,其实比起来,还是皇帝的寝宫更富丽豪奢,但皇帝更喜欢斋室,这更像自己的地方,一个月里总有三分之一在斋室里休息。   昝宁丢开手中的一本书,对李夕月说:“我困了。”   李夕月探头看了看斋室里,床铺已经由宫女铺好了,暖融融的杏黄色被褥,天青色纱帐叠着几层,密密层层的绣花在轻纱被拂动的时候就会形成活动似的花纹。淡淡的鹅梨帐中香似有似无地飘过来。   她“哦”了一声:“奴才就在这里坐更。”目光瞥着墙角边摆的毡毯。   但昝宁一拉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寻了一个找茬的法子:“夕月,把今天罚抄的诗句背给我听。”   还好就八个字,李夕月磕磕巴巴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觉得屋子里的地龙未免烧得太热了,她额角直冒细汗。   手心里也出汗了,被他攥着只觉得打滑。大概他也这么觉得,所以攥得越发紧了,手指头不安分,一点点从满把攥变成了一根根手指头分别相扣,扣得她挣脱不得。   偏生还使坏,见这句诗难不倒她,又问更难的:“差强人意。那么,上次朕给了你一首御制诗,也叫你背的,这么久了要是还背不出来,可就该挨手心了吧?”   李夕月另一只手擦了擦鼻尖的细汗。   那首诗她其实记得,因为平日里白荼不注意时,她就会偷偷取出来看一看,看一回就自己傻乐一回,看得多,自然会背了。   可是这会儿偏偏发傻,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背不出。   他故意虎着脸,却又不是真生气,屈膝低头对着她的鼻尖蹭了蹭,又亲亲她的嘴唇,然后逼问:“背呀?看你把不把圣旨当回事。”   自然的,李夕月越发头脑空白,朦朦胧胧充满着雾气一样,除了被他亲得傻乎乎“嗯嗯啊啊”之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该不该罚你呢?”他含着笑挑弄她。手指抚弄过她的双唇,又到她的脖子,又捻她的耳垂,最后情动得自己也遏制不了。   他一把把姑娘家抱紧在怀里,浑身铁似的硬。颤抖的拇指再一次到她的面颊上摩挲,抚弄得极轻,让她酥痒而战栗。顺着往下,便是宫女的紫红色绵绸袍,小小的一粒布扣,盘成琵琶结,那枝刺绣的兰花儿从结旁边游刃有余地穿过去,枝叶隐没在她的腋下,于是他伸手解第二颗、第三颗扣子,还防备着她过来阻拦。   李夕月徒劳地握着他的手指:“不能的,万岁爷,不能的……”   他目光沉如夜潭,又渺如烟霭:“别叫我失望,夕月,别叫我失望。”   等了那么久了,今儿就是想霸道一回。   声音好像都有些嘶哑:“你不信我么?不信我么?”   这里太热了。   他的话语在耳边仿佛是烫人的。   李夕月不知道怎么的想落泪,却不是因为伤心或害怕。她被他的胳膊箍着,离不开他滚烫的怀抱,也离不开这间滚烫的屋子。她的心在对自己说:“这场面并不在你意料之外,你心里早就明白,这是迟早的事。他敬重你,已经熬到了现在。”   嘴里挣扎了最后一回:“万岁爷的意思,反正不论高低总有个位分?”   他蓦然停下动作,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睛瞪着,李夕月离得近,都看见一点点细密的红丝遍布在眼白上。   这话伤他。   但她也怕自伤。   走出这一步,她就没退路了。   但昝宁接下来捧着她的脸,凑得很近说:“你想想我做什么要废后?”   “不!”李夕月有些惊怕,挣了挣身子,“奴才担不起!”   “你只有和我一起担。”他说,“这是你的投名状。”   说完这话,他突然决绝起来,目光坚毅毫无窒碍。   “不许动。”毫无道理地警告了一声。   他的手指继续很坚决地一颗颗解她的衣扣。   李夕月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眼看着他解开她腋下的扣子,然后弯着腰顺着开襟往下,到了腰下的位置,干脆蹲下来,很认真地把身侧那一排密密的布扣全部解开了。   软绵绵的袄子,带着她的体温和少女香喷喷的气息,被他揭开来、脱下去。   里头长衬衣也是紫红色,配套般绣着兰花,只是更薄,软绸子水光一样在她的曲线上潋滟着金色的光泽。   他的目光如这软绸子一样柔和,亦一样坚韧。又说了一句“不许动”,于是又是从上至下虔诚在她身前裙下一番起落,最后轻轻拉开她的衣襟,那抹紫红色的水光就拂落到地上了。最里头一层棉绸单衣,如法炮制。   刚刚还觉得梢间里暖得烫人,这会儿肌肤陡然接触空气,李夕月却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刚想喊冷,突然被他覆住了。连着密密的亲吻,李夕月腿里拌蒜,不觉就被他裹着,不觉就跌坐在皇帝的御榻上,不觉就被压倒在柔软的被褥间。   李夕月的肚兜带子系得紧,在昝宁耐着性子对付她打得复杂的花结的时候,她慢慢从刚刚的迷迷瞪瞪中清醒了过来。   男人已经到了这幅地步,估计是难以自持了。大年里,又不可能有布库房供他泄一泄邪气。   他说什么“废后”,似乎言下之意是要赠她一个后位。这倒不是她不信他,而是觉得男人家未免有些吹嘘了——这次对付礼亲王的手下都那么费劲,都还没能真正打垮礼亲王;他废得了后?对抗得了太后及纳兰氏家族?再把她李夕月捧上去,她李夕月好当活靶子么?   “万岁爷,”她开口说,“奴才不是攀附的人。”   “我晓得。”他的手指略顿了顿,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认真地说。   她又说:“所以,前头一句话,请万岁爷务必要收回去。”   昝宁停下手,撑在她上方,思忖了一下说:“你放心,我并不会莽撞的。但是——”   他似乎有些赌气:“我对你掏心掏肺的,现在也想颗定心丸吃。”   李夕月点点头:“奴才愿意。”   昝宁倒愣了一下:“你再说一次?”   “奴才愿意。”她说完,满脸通红。舒开双臂小心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烟霞犹舒卷,暖芳出金拢。’万岁爷的诗,谁说奴才不记得?”她缓缓地吟着,“既然愿意,奴才希望万岁爷晓得,我并不是想要什么,无论是身份、位分、名分……我只是……”   那羞红的脸蛋上酒窝乍现,嘴唇里吐露着最美好的语言:“只是因为和您两情相悦。若万岁爷为了让我安心起了废后的念头,我反而会不安心,甚至会害怕。你对我好,我晓得,我也……”   事儿都定局了,话不妨说大方点。   何况,也不是刻意讨好、故意逢迎,也确实是句实话。   她看着他的眼睛,眉眼弯弯,含着朦胧的水光,如春季的带着轻纱薄云的一弯月。   “我也……喜欢你。”她慢慢在他耳边吐出这几个字来,脸红扑扑的,表情却很勇敢。   “夕月,”昝宁简直是狂喜,反倒是他这会儿有些结结巴巴起来,“我……必不负你!你看以后我一定……”   “都说啦,不是图这个。”她美眸里闪着星星,然后弯成了月牙,说话反而从容镇定,“千金万金,难买愿意。”   男人感动时急着要报效。他伸手把床帐一拉,那流水般的层层绡纱帐子落了下来。架子床四围都是雕花嵌牙的金丝楠,放下帐子后宛如小隔间般。   “凉不凉?”   地龙烧得那么热,又贴着这个火热热的人,陷在软软的丝绵被褥间,李夕月只觉得要出汗似的,自然是摇摇头。   哪晓得这问话没安好心,听说她不冷,昝宁就理直气壮没拉被子给她盖上。他期盼了那么久,要好好看她一回,这样的眼福怎么能不享?   李夕月已经臊得不好意思睁开眼睛,既然答应了他,她也就不动弹了,闭着眼任凭他胡作非为,心怦怦地乱跳,脑子里胡思乱想,又害怕又期待。   男人根本是一看就打熬不了了,急吼吼的,很快攻城略地一样侵袭了过来。   然而这场“战争”并没有持续很久。   那天青色的绡纱帐,浪涌般波动了一阵,其后是两个人分别的一声闷哼,那波动就停息了下来。   “李夕月!你干什么踹我?!”昝宁声音压着,怒气却似乎要炸了。   李夕月吸溜着鼻子好像在里头哭:“疼……很疼。挨打也没这么疼呢!”   “姑娘变成妇人,不都这样过来的吗?!”   “才不是呢……”   帐子一揭,昝宁坐到床帮子上喘气,俄而生气地回头责怪:“这种事我经得多还是你经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请低调。   .   啊,劳动节!劳动了辣么久的我要好好休息。   祝大家节日快乐~   .   感谢在2020-04-29 21:46:44~2020-05-01 10:3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相忆、葫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152546 10瓶;Cieletbleu、CassV587 7瓶;葫芦 5瓶;锡西 4瓶;贫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若说那方面的经验, 李夕月还是个处子,自然不如大婚了三年、有了七八个后妃的昝宁。   但是在帐子里裹着被子哭唧唧的李夕月想:哼!你就是一意孤行!怪道那时候接侍寝之后的颖贵人,她们一群宫女看到颖贵人是撇着腿走路, 一副痛苦的形容儿。分明就是你粗鲁不会疼人!   李夕月一个人抹了一会儿泪,偷眼看了看褥单, 杏黄色的褥单干干净净的, 毫无痕迹。   他只沾了边儿, 还没落着实处。   过了一会儿好像不那么剧痛了,她的哭声也小了,看男人光着脊梁坐床沿上气鼓鼓的, 于心不忍, 拿过他的寝衣给他披在肩膀上。   他还在发大爷脾气呢,顿时就一甩肩,把那件寝衣甩在了地上。   李夕月委屈地看他的后脑勺, 想说点什么,又想:上赶着去说什么呢?他弄疼了我, 还得我犯贱先和他道歉?凭什么呢?   于是也赌着气不理他, 手指一根根划过锦缎被面上的平金绣,金色的光刺到酸胀的眼睛里, 泪珠就忍不住一颗一颗地往下滴。   好一会儿,昝宁终于开口了, 语气倒算平静,但是显得很悲哀, 很颓丧:“李夕月, 你是不是故意阳奉阴违,其实并没有愿意?”   “谁说的呀!”   他回过头,看她眼睛里湿漉漉的, 长长睫毛垂挂着,撇着一张小嘴,像倒垂的月牙,旁边都是亮晶晶的泪痕。   心不由软了点,也肯好好说话了:“那么,你为什么踹我?”   “奴才说了,疼呀。”   “不能忍么?”   “撕开皮肉似的疼,怎么忍?一点都不心疼人。”她带着哭腔,控诉他,“不心疼奴才也就罢了。但是我说了‘我愿意’,你就不信!我受这样的罪,你还怪我,还冤枉我……”   说到最后,一唱三叹似的,即便是越说越“你你我我”的不合规矩了,也让昝宁的心顿时化作一滩泥了。   他只能虚心求教:“那怎么办呢?”   伸手抹了抹她下颌上挂着的泪珠:“她们头几次侍寝,好像都是疼的。”这就是他的经验了。   只是他从来没在乎过,觉得疼也活该,谁让她们上赶着求他“雨露恩泽”“龙马精神”呢?   李夕月没经验,她也不知道,抽抽噎噎地说:“奴才怎么知道啊?书上又不会写。”   皇帝很丧气,因为他也没人正经教过,大婚之前,是由经事儿的嬷嬷来的,神秘兮兮地笑着,拿件欢喜佛让他看,说了要领,知道怎么能生得出皇嗣就算教完了,哪有告诉他怎么取悦女方的!   不过气也渐渐平了,先时那种蓬蓬勃勃火一样的热烈感受慢慢也平息了。   再想想,她都说“愿意”了,也肯纳“投名状”了,自己的定心丸也吃上了,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呢?   昝宁捡起地上的寝衣,自己披上,然后回身看着衣衫不整的李夕月,说:“你把衣裳穿上吧。”   李夕月怯生生地看了看他。   昝宁说:“我没生气。知道你不是故意戏弄我,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真的呀?”她低声下气地问。   昝宁伸出一根小手指:“那拉个勾?”   李夕月带着两颊泪露出一个笑容,也伸出小手指跟他勾了勾。   然后又小心地问:“会不会……憋得很难过呀?”   “哼。”他鼻子里出声儿,然后还是体谅地说,“你知道我难受就好。不过,也不是仅这一天,多少天都过来了。”   “我知道……”她小心地端详着他的表情,不见有异,渐渐放下心来,不过刚刚实在疼怕了,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承诺什么,也不想再试一次,就小心翼翼地穿上一件件衣裳,趿拉上鞋又小心翼翼说:“奴才还到墙角值夜去?”   昝宁看她一眼,伸手把她一拽:“知道我难受,你就不想想其他法子伺候得我不难受?”   李夕月想不出来,此刻正面对着他,把他看个清清楚楚,脸红得不行,低着头摇摇:“奴才不知道有什么法子。”   昝宁把她的手引过来,教导了一会儿,勉强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李夕月那表情,又羞涩,又好奇,低头垂眼又在偷瞄。昝宁笑道:“偷看什么?打热水去。”   清洗好,想让她同床共枕,但又唯恐自己再度打熬不住。他只能说:“外头条炕歪着会舒服些,记得裹好被子,明儿别着凉。”   第二天晨起,李夕月好像没睡好似的,早早就过来伺候了。   一会儿李贵带着司寝的宫女进来,进来就盯着李夕月瞧了几眼。李夕月低着头,怕人觉出她眼皮子是肿的,在昝宁穿中衣的时候,她低声说:“奴才先告退了。”   昝宁“嗯”了一声,李贵则又悄然瞥了李夕月两眼。   一会儿,司寝的宫女伺候完了,要换一拨人来伺候早点。这当儿,李贵低声问:“万岁爷,昨晚上记档么?”   昝宁发了会儿呆,自失一笑,才说:“没什么要记的。”   “啊?奴才以为……”李贵欲言又止似的,半日微微笑道,“不是夜里要了热水么?再者,觉得李夕月走路的姿势有点点不对劲。而且,眼儿又肿了,倒不知是为什么?”   嘴上说不知道为什么,自然已经猜测了八百遍了,无非是这肿肿的眼泡,是被骂哭了呢,还是疼哭了呢?夜里要了一盆热水,是清洗呢,还是擦浴呢?走路姿势别扭,是上手了呢,还是弄伤了呢?   昝宁趁着没其他人,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太心疼她了,没成事儿。”   “啊?”   “‘啊’什么!”他责备道,“你一个老公儿懂这?”   “奴才不懂。”李贵不由一笑,哈着腰说,“只觉得万岁爷以往招幸,除非不想,不然可没不能成事儿的。这可怎么办呢?”   跟一个去了势的公公谈这种事“怎么办”,简直是对牛弹琴。   昝宁倒是认真想了想,悄悄地说:“能不能到民间找点春.宫册子或禁.毁.小说啥的,让我看一看。”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奇特的吩咐,李贵弓着腰,抬头斜瞥上来,嘴张得大大的,配着他年长而有点下垂的脸颊,样子无比的猥琐。   昝宁不由有些惭愧,别过头说:“不能办就算了,真是,这什么表情啊!”心里简直想把李贵踹出去。   李贵收回那惊诧的神色,低头说:“弄也弄得到,不过奴才进出宫门,检查严格得很,万一遇到个护军不给情面的,搜出这些东西——”他笑得有点难看:“说实话,事儿是没什么事儿,毕竟如今宫里没有年少的阿哥,不存在忌讳,只是人家以后如何看待奴才这个老太监呢?”   那时候这口锅背的,真是无比的尴尬了。   昝宁脸也是微红,咳嗽一声掩饰着难堪。   但是过了片刻,他低声说:“诶,有个荣贝勒呢,说找他内务府商量宫里上灯的事宜。”   眼风一使,李贵顿时就明白过来,立刻应了一声“嗻”。   不管怎么样,昝宁这日的心情是雀跃的。   李夕月昨晚值夜,白天总得让她补觉,他想着一个白天既然遇不上她,他总得找点事情让自己充实起来。   召了荣贝勒觐见,两个人讨论了一会儿元宵节上灯的事,昝宁兴趣缺缺,道:“这是寻常差使,随你办去吧。太后这几年喜欢热闹,你瞧着搞得喜庆热闹就行,能少花两个更好——毕竟,就是个虚热闹的事儿,花得本钱大了,即便没有清流的琐碎言语,宫里开销得不像样,也不好意思的。”   荣贝勒点头称是。   昝宁踌躇了一下又悄声问:“听说这次过年,你们一支里团聚,闹得很不愉快?”   荣贝勒抚膝道:“嗐,奴才和其他哥哥弟弟们在府里算个什么东西?要说不愉快,还不是我哥他两口子不愉快!我们做弟弟的,只能做风箱里的老鼠——被他们撒气。”   “怎么的呢?”   荣贝勒欲言又止,摸了好一会儿膝盖才说:“起因是二哥家新纳的小妾过来跪拜奉茶,穿了条朱红裙子这样屁大点事,奴才那大嫂阴阳怪气,说什么‘别弄得扫帚顶倒竖’这样的怪话。吴氏呢感觉被指桑骂槐了,自然不服,愣说朱红又不是正红,亦没人敢偏废礼法,只是眼睛里揉了沙子,看啥都是眼中钉了,大家伙儿的日子就难过了。”   妻妾争风,对于男人家确实是屁大点事。礼亲王皱眉开始不想理。   但是那位纳兰正福晋积郁已久,顿时冷笑道:“日子难过不难过,首先是自己正气不正气,若是一家子都被拖到邪路子里去,好日子也会变得难过。”   正在为吴唐保举的知府黄瀚出了事而烦忧的礼亲王,顿时拉下脸来问妻子:“我们家谁是邪路子?你倒指个实名出来?即便是御史风闻弹劾,好歹也要有‘风’可闻,没有可以指桑骂槐的道理。”   纳兰福晋顿时接上话茬儿:“我都听说已经招供了,而且收受贿赂属实,昧着良心给人家分辩也属实。王爷难道还不知道?拔出萝卜带起泥,只怕这一波谁也逃不了吧?”   “牝鸡司晨!妇人之见,愚不可及!”礼亲王拂袖而去,一场家宴顿时不欢而散。   接着呢,就是迁怒了。   礼亲王一族由他承袭这个铁帽子王爵分,他的弟弟们无论嫡庶,身上都是有职位的,一家子宛如树干上所生根与枝,遍布朝廷各处,密密地、不动声色地把持着朝政。   但是哥哥的脾气性格实在是不好,弟弟们久已敢怒而不敢言,骨子里是分崩离析的,全靠着“利益”支撑着。   在宗人府的那位被礼亲王指责随意延迟皇帝晋封嫔妃的圣旨,耽误了颖贵人入皇家的玉册。   在步军统领衙门的那位被礼亲王指责竟然看不住几个“毛贼”,让给两名犯事长随下药的人直接被大理寺给带走了。   在内务府的荣聿更是给礼亲王骂得狗血淋头:“你是怎么管你下头这些人的?内务府的底档,说流出去就流出去,你这个总管内务府大臣是吃干饭的啊?!查!一过年就查!查出是谁吃里扒外,我非得好好治一治不可!”   荣聿在外头好歹也是威风八面的内务府总管、黄带子贝勒,在家里让哥哥训得跟条狗似的。自己被训得像条狗也就罢了,连着他的生母也被嘲弄:“谁肚子里钻出来的就像谁!会吃不长脑子,都不知道谁给的恩典,果然不如养条狗!”   荣聿是个孝子,心疼自己的母亲做了一辈子侧室翻不了身,这会儿还因为自己挨了顿臭骂,气得肚子里冒烟。   偏生这会儿礼亲王福晋跟丈夫“同仇敌忾”了,慢悠悠说:“可不是,正头夫妻,和半路夫妻好比的?”   吴侧福晋顿时接口:“哦哟,这话说的!关键看的是谁诚心伺候,谁仗势压着男人。”   礼亲王确实在正福晋面前不大有尊严,不匹配他一直以来跋扈的性子,被指出来感到丢人,立时脸成猪肝色,骂了侧福晋一句:“混账行子夹住你的臭嘴!”   吴侧福晋担心父亲吴唐,正一肚子没好气,被素来宠她的丈夫骂得这样难听,当天晚上就没让礼亲王进她的房门。   荣聿心里的仇恨腾腾地涨,觉得所谓的哥哥,简直是仇雠。冷眼看哥哥家的鸡飞狗跳,竟然有几分快慰。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呢刹了车,但是车又没撞毁,对吧? 第111章   昝宁担心的却是另一条, 他踟蹰地说:“这个……过年后你还真查谁泄露了内务府的底档么?”   泄露的是李夕月的阿玛,若真是追根究底查起来,势必牵连到李得文, 他岂不是对不起李得文,更对不起李夕月?   贝勒荣聿是个聪明人, 拍拍胸脯说:“奴才的人, 查出来让他治?奴才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下头人呢?再说了, 他一心以为给了奴才什么‘恩典’,呵呵,恩自上出!奴才要知恩, 只知道皇上的恩典, 不知道他辅政王的恩典!”   这拍着胸脯的意思分明是站队了。   昝宁心想:以这件事试他荣聿一试也好,毕竟从外人那头打击礼亲王,总不如从他自家人身上打开缺口来得快。   当然, 赏格也得先开好,跟做生意似的, 明码标价。   他微微笑着, 抚慰荣聿道:“叔父啊,朕知道你一向的委屈。托生在谁肚子里, 是自己能定的么?要说起来,朕还托生在宫女的肚子里, 只是侥幸罢了。”   荣聿慌忙叩头:“奴才绝没有暗嘲皇上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昝宁微笑着说, “泥脚杆子都敢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们都是天潢贵胄,太.祖爷的子孙,谁又真正尊贵得过谁?”   他们俩都相同, 都不是正室所生,都不该被人掣肘。   荣聿顿时生出“知己”之感,心里感动,只想着对面这位已经是皇帝了,不敢僭越地说出来。   昝宁说:“就那顶‘铁帽子’,也不是非得是正室的长子才能戴得!自古有贤者居高位!”   荣聿咀嚼了咀嚼,心里震撼:这什么意思?打算拿铁帽子王来酬劳?   再想一想,又有何不可?铁帽子王不可以削爵,但是可以换人当。礼亲王在位一天,他们这些兄弟们就势必看他脸色受气一天;但如果他不在位了,岂不是其他人都可以有机会了?之前的王爵承袭靠的是看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什么时候爬出来的,认个“嫡长”的名分;但若是改袭,就是皇帝自己可以做主的了。   这不是天大的机会又是什么?!   “甭管怎的,奴才在内务府,替皇上当好这个家,皇上有吩咐,奴才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着是马屁话,实则是承诺的投名状。   皇帝没有说破,荣聿也没有说破,但两个人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彼此都是明白的。   昝宁点一点头:“好的,其他不论,谁在内务府查底档的事,你给我挺着。”   想了想又说:“他逼问得急了,你就来告诉我。”   荣聿是个极其灵光的人,笑道:“奴才明白,挺得住,绝不让皇上为难!还有太后那里,平常召见奴才比较多,这样的委屈也不能不和太后提一提。”   荣聿离开后,昝宁有些兴奋,绕室彷徨一会儿,强迫自己定下心来。然后手书几道谕旨,一道要求刑部复审陈如惠自尽案,一道要求步军统领衙门将下毒的人移交大理寺,还有两道则给吏部、内务府彻查黄瀚和江宁织造。这是要把事情搅大,让礼亲王无法轻易地掩盖。   最后,他想了想,趁着还在年节里,可以不动声色召见他亲近信赖的白其尉和徐鹤章。中枢和清流,也是掌控这件事的至高之地,要抢在礼亲王前面站稳地步,控制舆论。   ————————————————————————   正月十三,宫中上灯。   冬日的傍晚很快天就黑了,而御花园里灯火辉煌,美不胜收。   昝宁陪着太后看灯,其乐融融。   逛了一圈,太后累了,带着皇后和邱德山等亲近的人坐在一座避风的小轩中喝热茶休息。她对一旁的皇帝说:“荣聿是个会办事的,今儿的灯花样多,远远地看热闹得很呢。”   昝宁说:“是呢,主要靠工匠巧,今天没制大灯,也没制丝缎的灯,都是纸扎的,不过扎得精妙,反而有意思。额涅您看,那里是‘麻姑献寿’灯,一旁的‘百子千孙’灯栩栩如生的。花的是精力,却不是银子。”   太后笑道:“如此更好,不然,灯挂上几天,绸子灯面儿也会掉色,最后也就这么丢掉了。现在国库里紧张,内帑也跟着吃紧,能省几个也是好的。荣聿吃了辛苦,回头你要好好赏他。”   “想再给他一份兼差。”昝宁说,“毕竟也是辅政亲王的弟弟,同样是能干的人,薄厚不能太过。”   皇帝要行使用人的大权,太后觉得没有什么违拗她的地方,自然不会干涉,所以不仅点头,而且赞许:“宗室里肯干的人本来就该肯定,荣聿又能干,叫他多担点也没什么,是皇帝栽培他。”   闲闲往外张望了一会儿,太后忽然又问:“对了,听说陈如惠的案子已经审结了?陈如惠却是被两名恶仆所害?”   昝宁说:“是。衙门还没开印,所以并未把事情公开。两名恶仆逃不脱国法,但再追究下去,恶仆杀主,无非为一笔横财,而横财来自于贪冒赈款的知府黄瀚,黄瀚已经革职拿问,亦要三法司会审,审出实情,这样恶贯满盈的官员亦不能姑息。”   区区知府,也不值得太后关注,但她也有关注的人:“那么,吴唐是保举他的人,办不办?”   “想听听皇额涅的意见。”   太后瞥了瞥身边低着头却竖着耳朵的皇后,说:“国法无亲,应该办。”   昝宁便知太后与他一心了,不动声色说:“是。若有协同作恶,只怕还得严遣。”   太后斜乜过去:“但是那位,你舍得?”   “那位”,指的是颖嫔。皇帝没有说话,故意显得犹豫。   太后道:“她也罢了,吹枕边风的还有一位,本来出嫁之女是不牵连的,但是干涉丈夫的处政,过错就大了,只怕宗人府不能不干预。”   这是指吴侧福晋了。   “呃……宗人府的宗正,也是礼亲王的弟弟,只怕不好办。”   太后一拍身边的桌子:“只怕由不得他!”   她眼望着小轩外面密密层层的灯,看着看灯的热热闹闹的人,冷笑道:“皇上拿不定主意,宫里和宗室里,我还可以拿先帝的‘御赏’印下懿旨呢。”   昝宁会意。   一过正月十五,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令审问了革职拿问的黄瀚,冒赈、贪贿、买.凶.杀.人……一连串地拔出了江南行省和京里的六七十个涉案官员,查抄出的来往账本与信件更是无数。   朝野一片哗然,也好奇地观望:刚过了一个太平的年,皇帝就拿出了这样的雷霆手段,那么这么多涉案的人,乃至牵扯到朝中大员,会如何处置?   礼亲王抢在召见军机之间,先递了牌子求见皇帝。   昝宁看了看他的绿头牌,笑道:“好啊,先见他就是。”   李夕月等养心殿伺候的人,无一不是好奇地在各处探头张望。   只见礼亲王进垂花门,那硕大的肚子仿佛都小了一圈,也没有以往那种气势嚣张逼人的模样,被内奏事处的小太监引进西暖阁之后,里面很久都没有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   李夕月对白荼说:“难得见礼亲王如此收敛啊!”   白荼说:“这时候他若肯吃亏低头,或许还能留下那顶‘铁帽子’。不过呢……”   西暖阁的召见时间并不久,只听见皇帝在大声吩咐:“端参茶来。”   李夕月看看白荼,白荼鼓励地看她一眼,低声说:“我反正马上要出宫了,这些长见识的地方,你不妨多经历经历吧。别怕。”   李夕月送了两碗参茶进去。皇帝那碗摆在御案上,但昝宁并没有喝的意思,而是抬抬下巴指着下头赐座的礼亲王:“亲王好像有些不舒服,先给亲王送参茶过去。”   礼亲王艰难地欠了欠身,双手接过了参茶,谢恩道:“奴才已经年迈了,皇上一向体恤,奴才也一向感念。这次的事实在有干国体——”   “一会儿再说国事吧。”昝宁打断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忙屈膝说:“奴才告退。”   “不急。”昝宁看着礼亲王端着参茶碗的手正有些不稳,“等亲王喝完参茶,把茶碗送出去。”   他越镇定,李夕月就觉得礼亲王的脸色越灰败。   昝宁立在高处,背后是先帝的御笔描金屏风,他石青色的朝袍也显得煌煌的,目光灼灼,有胜于朝袍上的织金五爪龙的潋滟金光。   礼亲王把参茶喝完了,李夕月接过空茶碗,敛衽后退。   在门口,就听见礼亲王迫不及待地说:“皇上,这次的事实在有干国体,若是一下子撸下来七八十号人,会空了半个江南行省,又牵扯到那么多京中官员,只怕是朝野的大震动,也是大笑话。还得请皇上多体谅其中不易——说出来丢人,朝廷这些年,和捻匪打仗输多胜少,好容易赢了大局,才扳回了一点点面子,却又要被这件事给撕捋光了!……”   李夕月虽然好奇,但也不敢再听下去,赶紧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又听里面叫人,依然是她前往西暖阁里,却见礼亲王已经走了,昝宁端着参茶碗,一脸嫌弃地说:“怎么倒给我的也是参茶呢?你不知道我喜欢清茶?”   李夕月道:“万岁爷叫的参茶嘛,您要换,现在就给您换去。”   昝宁含着笑说:“参茶呢,其他都还无所谓,喝了以后吧,身子会发热……”   李夕月警觉地看他一眼,他果然瞧起来眼神坏坏的。李夕月说:“还是换一碗吧。”   他却端起那碗参茶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说:“好的,李夕月,你办的事,你要负责呢。”   李夕月退了一步:“奴才要负什么责呀?”   他挑眉笑道:“反正你跑不掉。”   又点点手说:“过来,又不吃你。荣贝勒送进来几本书,这几天还算在正月里,不怎么忙,我翻了翻,有些地方看不懂,得请教请教你。”   李夕月受宠若惊:“奴才何德何能!万岁爷看书有不明白的地方,应该找徐翰林他们呀?”   “徐翰林不懂。”   “那奴才肯定更不懂了。”   “不然。”他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想必是你的强项。”   李夕月觉得他一定在骗人。但是当昝宁悄悄拿出几本书的时候,她一看封面和书名,顿时脸就红了。   皇帝悄悄把书塞给她:“我还得先召见军机、吏部和刑部的人。你到东暖阁去读书,回头我要考问你。”挤挤眼,一脸得意。 第112章   李夕月已经很久没看这种稗官小说了。   荣贝勒又特别体察圣意, 送进来的书都写得格外直白俚俗,把个李夕月看得面红耳赤,又不忍释手。   直到惊觉天黑透了, 肚子饿了,她才一蹦而起, 把书塞在皇帝梢间的枕头下面, 心“怦怦”地跳, 扭身打算回宫女围房那里弄点点心填饱肚子。   正好昝宁也进门,见状一把拉住她:“去哪儿?”   李夕月一看,李贵在后面捧折子呢, 一副“眼瞎看不见”的木讷表情。   她低声嘟哝:“奴才刚刚收拾了一下里头的桌子, 这会儿去茶房看看水。”   “不用,朕这会儿不想喝茶。”   李贵悄没声儿地把一小摞折子放在东暖阁的案几上,蹑着脚出去了。   李夕月低头脸红:“奴……才, 肚子饿了,回去吃点东西, 还要洗洗脸。”   这是拙劣无用的借口, 皇帝只要一声“我这儿传点心来”就能把她留下。但昝宁看了看一旁李贵捧进来的折子,叹口气说:“也好, 这会儿得用心看折子,不能分心。你去吃点东西吧, 半个时辰后过来伺候。”   有了上次,李夕月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了。一餐点心顿时吃得食不甘味。   吃完, 歪倒在榻上闭目养神, 准备着伺候。   心里有点紧张害怕,但也有点好奇期待。上回不成功,他还挺体谅的, 而她过后做了几天的乱梦,有时候梦里疼痛和害怕,但也有的梦春.色无边,她梦见他的身子,梦见他温柔裹过来的样子,梦得浑身颤栗,醒过来脸几乎滚烫。   这时,白荼过来拍拍她:“你刚刚说,过三刻钟就叫你,现在时候到了。你今晚上,又要值夜?”   李夕月红着脸点点头。   白荼笑道:“你说句实话,有没有跟万岁爷……嗯?”   李夕月低头说:“也不算有。”   白荼是处子,也没李夕月看的杂书多,皱着眉不大明白“也不算有”是什么含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了,她就可以算是后宫的主子,只要皇上发话,就可以封位分、拿宫分、别居一宫里。   不过再想,皇帝日日离不得她的,给了位分就得独住,得翻牌子才能临幸了,估摸着他不会着急。   白荼好心地低声说:“其他我不晓得,但是这会儿‘妾身未分明’,最好不要怀上。”   怀孕了,她就和前头圣母皇太后的命运一样,必有荣宠,但也必有烦忧。   李夕月有点呆,如果想要不怀孕,这可该怎么做?   可惜就这条请教白荼,白荼也只是摇头:“我哪儿懂啊……”   李夕月越发忐忑,眼看时间要到了,硬着头皮得去伺候,心里却不由别扭起来,生怕真的“怀上”了太丢人,可惜书上没写,只写那些才子佳人怎么五子二女的走上人生巅峰。   她进东暖阁看见昝宁面前的折子还没见少,几乎件件都摊开摆在他面前,他手握着御笔也迟迟不下笔批阅,好半天才自己长叹一声:“难,难,难。”   李夕月看看他烦难的样子,但后宫不许干政,她一个宫女更是问都不敢问,只能小心翼翼立在一边。   而昝宁大概也坐得累了,见她过来,手里端着茶盘,便散开盘坐的两条腿偏身下炕,亲自到她面前取了茶碗,一吸而尽,目光失焦地望过来,俄而转身叹气。   “万岁爷,不是一切大好么?”李夕月忍不住问。   昝宁摇摇头:“若按着我原来的计划,牵涉到案的都要惩处,那么江南省自然可以扫干净,但是,京里亦波及到不少人,若是也扫干净了,只怕要得罪太多人,他们师弟门生、亲贵勋戚,一攀扯一大片。即便是做皇帝的,也不能悍然不顾。而补上这么多缺,我自己手中乏人,只怕又会受太后牵制,拔除了一拨,再被迫扶持另一拨,实非我所愿。”   隔了一会儿又哀叹:“放在高庙时,必不以为然,只是我却没有这样的胆气。江南涉案四十三位官员,京城涉案的二十九位官员,若再查抄,只怕牵丝攀藤,上百户、上千余人要被牵扯到,至少十数颗人头,数百人流放,这样的案子太大了,太可怕了!”   李夕月想着先前礼亲王的求见,昝宁当时自有一种胜利的洋洋自得,而现在重新梳理其间的关碍,到底怯了胆气。   “若说牵绊,是京城的人牵绊大,还是江南的人牵绊大?”李夕月问。   昝宁说:“当然是京城。江南一省,有我的老师在。”   他犹豫了一会儿:“只是我手上值得信任的人太少,帝师张莘和,我一直在考虑是让他以学政升任两江总督,还是以学政归回军机处。”   绝好的机会,却只有一个能用的人。难怪他纠结。   李夕月嘴快:“军机处近,两江远。”   他看了看她,没怪她干政,反而譬解说:“但张师傅的才干,却不在与人斗心机上。”   话虽如此,到底是一条思路,昝宁终于下定决策,对李夕月说:“来,你给我磨朱墨。”   他在李夕月磨出来的赤红色墨池里蘸了蘸笔,在其中一本奏折上批示:   “该省冒赈之事已属骇人听闻,然竟有伙恶仆而弑其主者,掩冒赈之情弊,行滔天之不法,且上下一贯,会通作奸,官官相护之网,扼廉吏之喉,岂非人神共愤?试问督该省二品大员吴唐,何以年年保举贪贿杀人之凶嫌?抚该省从二品大员窦裕尹,何以包庇属下,回奏为陈如惠自尽属实?其余又何以欺瞒朕躬?果以为国法并不为尔等所设耶?”   他写得酣畅淋漓,笔墨快意,而在李夕月见来,那字字如血一般。   昝宁看了李夕月一眼,最后写道:“该部查实奏闻。”   这属于“严旨”了,御批发下去,江南一省涉案的官员必获谪贬,乃至入刑。   处置完了,昝宁点了点奏折上的两个姓名:“一过正月,买.凶.杀.人的黄瀚,受他贿赂、硬是为他枉法的臬司刘禹辰,以及两个恶仆,少说要有四颗人头悬起来了。总督、巡抚,少不得革职充军,其余涉及的,罪过大小不定,不过因贪贿枉法而又沾上人命,永不起复是最轻的惩处了。”   他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亲政三年,秋决勾过名字,但都是法司送来,按国法处置的。自己做主处置这么多人,还是第一次。”   他又看了一遍奏折和他自己写的御批,突然皱一皱眉,将其中一个名字圈出来,在一旁批上:“行贿者甚众,然以势利依附督抚大员,也有多人,理不可恕,情有可原。”   李夕月看了看,上面那个名字很陌生,叫齐南盛,前面的官职只是个都司。   昝宁丢下笔,好像疲劳不自胜一般说:“头有些疼,你上床给我揉揉吧。”   李夕月情知她的大事“要来了”,忸怩了一下,但觉得昝宁好像真的身心俱疲的模样,又不忍心峻拒,只说:“万岁爷这么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不说话,也不答应,抱着她摇一摇:“真的头疼,心也绷得紧紧的。”   李夕月想想拗不过,也不知算是扶着他,还是拖着他,到了东暖阁里间的斋室。第二回 躺他这张床,上次的疼痛还历历在目呢,心里紧张。看看床榻陈设也不同了,天青色纱帐里,铺着秋香色的一套被褥,暗纹的宁绸,搭着帐子里淡淡的沉香味。   “平金的磨得慌。”昝宁说,“今儿也有点倒春寒,怕你冷,咱们也不搞什么虚头了。”   李夕月脸红着,假装没听懂。   他戳戳她的腰,笑着说:“傻丫头,这也听不明白?”   然后凑过来说了句她耳熟的话:“解掉外头大衣裳钻被子里,把朕的被褥捂暖和。”   李夕月“哎呀”一声,一扭身不看他。   他却蹿两步把斋室的门扇闩好,好像表示她别想像那回一样从门扇里逃回去。   “隔这么久了,还听不懂呢?”他笑得坏,“要不要我来教你?”   李夕月只好伸手解扣子。解到外头大衣裳,俏伶伶穿着一身小衫裤,有些不好意思了,“刺溜”就钻被窝里不让他继续盯着看下去。   皇帝吹熄了大部分的灯,留远远的两盏,有些微弱的光。   然后他脱掉自己的外头衣裳,在暖融融的阁子里活动了两下,揭开帐子,又揭开被窝,也钻了进去。   李夕月还没把被窝捂暖呢,倒觉得暖融融一阵风进来了一样。她到底还紧张,赶紧背朝着他不做声,假装已经睡了。   他的手在她侧身上上下抚弄了几下,然后说:“说好给我揉揉头的呢?”   李夕月只能再翻回去,和他很近地面对面,伸手揉他的太阳穴。   他的手也伸过来,却是环住了她的腰。   昝宁轻轻地闭着眼,乖乖地让她揉头,揉了一会儿,他凑过来吻她的唇。李夕月停了手,让他慢慢地吻。   唇齿相依了一回,心里的防线已经淡得没有了。昝宁说:“那书你看了吧?”   “没怎么看。”李夕月说话如蚊子叫,“不是好书,羞人答答的。”   昝宁笑起来:“我觉得是好书。我想试试呢。”   他的吻又过来,轻轻地吻她的耳垂和脖子,痒痒的像一条小鱼,有时候变得湿湿暖暖的。手也很柔和,探进她的小衫里,一寸一寸细细地触过去。   突然,他停了吻,也停了手,说:“夕月,那是不是你的蝈蝈?”   李夕月意乱情迷中醒了醒神儿,凝听一会儿道:“是呢,这只蝈蝈实在长寿,正月都过了一半了,它还叫得响亮。”   “真好。”昝宁在帐子透过来的光里笑着,“真有气力!勃勃的生命力呢!”牙齿像一道月牙般露出来。   “我真的累呀,但是好高兴。”他抱了抱心爱的姑娘,“今天就不考你了。”   手轻轻掐了掐他喜欢的肉肉们,然后安然地打起了轻鼾。   李夕月倒是愣住了。她晚上喝了一大碗的浓茶,就是打算着熬夜呢,结果他倦得睡了。   ——她却睡不着。   只能看着他那张少年人的面孔,看他嘴角带着一抹微笑,还有那浓浓的剑眉,低垂的睫毛,被光勾勒出来的脸型的轮廓。   他枕头下那些小说书里一幅幅羞羞人的画面一瞬间飞了出来。   她忍不住悄悄地在他脸颊和鼻尖上亲了亲。又往他怀抱里钻了钻,感觉着心底里升腾起来的幸福感。   然后觉得,即便只是被他这么抱着睡一觉,也真好。 第113章   皇帝处置陈如惠一案的御批到了军机处, 以礼亲王为首的八位军机大臣忧喜莫辨。   位次在礼亲王之下、也是礼亲王左膀右臂的军机大臣刘俊德说:“这道上谕仅只谈惩处江南行省的人,也不算他苛刻。但是——”   礼亲王枯着眉头,抚摸着他的大肚子说:“苦心经营这么几年, 给他挖了个干净,心里也真是气。涉案的官员最轻的也拟了永不起复, 这些个人就算白栽培了。”   “王爷, 目光还要放长远!”   “长远?长远就是给他吃干抹净!以为是条叭儿狗, 事实上是条狼!”   刘俊德说:“江南省的一众,扯进这件案子中,证据确凿, 无可辩驳, 只怪他们自己太不当心,先贪心不足,后又没有及时斩草除根。现在只能做弃卒保帅, 倒要当心京里的人被牵扯到。”   “皇帝没什么人在手上使用。他要想超擢一大批人,倒要问问天下清流答应不答应!”礼亲王依旧声音粗粗的。   刘俊德却道:“王爷, 在矮檐下, 暂时还得低低头呀。”   另一个人一指那奏折的抄本:“这齐南盛是什么人?怎么皇上单独为他设法保全?”   礼亲王定睛一看,笑道:“呵呵, 他到底还只是个小娃娃,眼光比不上私欲——这个, 刚从守备升了都司的小小武官,是他众多的的丈人爹之一——后宫颖嫔的父亲。”   “颖嫔?”另几个也想到了, “就是那个入宫才四个多月, 也还没生皇子皇女,就从贵人升到嫔的那个宠妃?”   “可不是。”礼亲王恶狠狠说,“吴唐这棵树都倒了, 留根小草也没什么意思。”   “不然,不然,”另一人说,“吴唐是革职充发,像他这样的大员到边塞苦寒之地发遣,到底和平民百姓还是不一样的待遇。若是颖嫔枕边风吹得好,将来不是无望回来重整旗鼓。再者,让颖嫔知晓:大家牵枝攀藤的,她能保得在京的人,就是保她的父亲权位不旁落,兴许这次吃点小亏,也不妨碍起复的机会。”   礼亲王想了想,点点头说:“也是。留着她总是有用的。这次皇上这样有胆气下狠手,我听说和太后不无关系。太后那颗‘御赏’印章乃是先帝赐下的,两宫辅政期间遇大事则需钤印,是防着我夺孤儿寡母的权的——本来皇帝亲政,不再是小孩子了,太后这颗印就应该作废,现在居然还在使用,这次谕旨下来,她的印就‘啪啪’盖得响亮!这后宫的娘们儿,手是不是伸得有点太长了?!”   他这厢挫着牙满心不服气,几个和他同气相求的军机大臣还是得劝解:“王爷,此刻正是蛰伏忍耐的时候,太后和皇帝一心,若是有心剥军机处的权柄,咱们也险得很。毕竟纳兰氏在朝中官身极多,亦能掣肘。而皇上这些年孝顺得很,太后被哄得高兴,又好久不亲自看折子了,难免对他言听计从。”   此一时,彼一时。   曾经太后和礼亲王是一心,拿捏着小皇帝,排斥了异己,如今倒转来,礼亲王心里愤愤,却也不得不暂时忍耐。   但,只是暂时的。太后老辣,皇帝也新露出了尖利的爪子与齿牙。自己苦心孤诣到今天的朝局,谁舍得就这么放下?礼亲王暗暗盘算,总得一步步把太后手里的先帝御印交卸掉才是个事儿。她娘儿俩以陈如惠一案让自己有苦说不出,自己难道也就任由宰割了?少不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不过明面上,礼亲王是认了栽。   军机处与皇帝密谈了好几天,让出了不少要职,换取了几道上谕。一曰江南冒赈案及江南而止,该杀该贬都明发天下,首犯均是二月就解京明正典刑;二曰朝廷各员警心自省,有少量涉及到的降级调用,予以薄惩;三曰此事京中军机处、刑部、吏部亦有人当负责,撤下的职位另着保举,内务府撤换江宁织造,空出职位也另保举。   这些走的是形式,大家能在邸报上看到的是,军机处和涉及到的各部,保举的人不少是皇帝的私人。比如帝师张莘和重新回京入中枢为军机大臣,当年贬到军台的一位辅政大臣重新回京,担了步军统领衙门的要职,两江总督和江南巡抚都换了张莘和的故旧与门生,而京里则有翰林徐鹤章等升任到六部,内务府重派出一个主事到江宁织造府之后,那个六品主事的位置就给了原先一名小吏李得文。   这场官场的大洗牌是皇帝与礼亲王博弈的结果。   据说一大箱子查抄出来的来往书信和账本因之付之一炬。而礼亲王写这些保奏的折子的时候有多咬牙切齿,只怕也可以想象出来。   昝宁去太后那里定省的时候,恰好看见眼圈红红的颖嫔一道站在众嫔妃里,见他进门,目光楚楚,直绕着皇帝而转。   太后说:“皇帝今日气色倒好。”   昝宁笑道:“是呢,秋冬进了补,好像是力气足些。”   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大家都在想:啊,这“进补”大概就是颖嫔献的方子吧?   太后脸色便开始不怡,冷冷地瞥了颖嫔一眼,仍是笑道:“你是少年人的身子,反而不宜用补药呢,有的药就怕明面上是补,暗地里却泄人元阳,最是伤身子不过。”   昝宁收了笑,看了皇后一眼,回话说:“皇额涅大概是听谁吹的风,哪有这种事?敬事房所记,儿子有多少‘泄元阳’的事?左不过儿子在慢慢调养自己个儿的身子骨,也没谁挡了谁的路之说。”   亚赛被指着脸批,皇后自然脸色难看起来,却也不宜出头,只心里暗暗想:好的,让你颖嫔能耐几天,让皇上护着你个狐媚子,但看还能护几日!   太后虽然三年前就把国政交给了亲政的皇帝,但大事小事,只要她觉得重要的,还是都要与闻的,问道:“这次江南的案子算是结了,几颗人头也算是给陈如惠报了仇了。听说你又改派了河运总督,是因为陈如惠的妻子上书说了他的遗念?”   “是。”皇帝在下首座位上抚膝道,“陈如惠有写家书的习惯,他的遗孀一封封全都收着。有好些信就写他在查赈时的见闻:江南富庶,但清江一带是黄患的重灾区,百姓遭灾往往因河道改流,上游春汛,也常和地方不注重‘养河’有关。赈可以赈一时,却不能赈一世,还是要治理黄河的下游,杜绝水患才是正理。”   见太后点头,他又说:“其实此前的匪患,亦是起自于河患,几年大水、天寒,黄河改道,淹了多少良田。百姓活不下去了,再遇上一群赃官,只能揭竿而起。现在一头清吏治,一头也得清水患,双管齐下才能有效。儿子知道先帝和皇额涅都盼着中兴,儿子少不得一步步把事情踏踏实实办好。今年是太后五十整寿,除了天下供养之外,儿子把天下治好,也是给皇额涅的寿礼。”   太后显得很是高兴:“你有这份心就是好的。”   瞥了一眼颖嫔:“我老了,管不了你太多。说句老生常谈的话,你在后宫有宠也正常,但皇嗣要紧,还是要雨露均沾,也不能为人废了国法。”   昝宁假作不太听得明白,垂头应是。   太后看了看自己的两个侄女,在众嫔妃里实在是太不出众,心里也哀叹,也不能过分地拉郎配,只能说声“困了”,又说有皇后做的御带,叫丽妃帮着送到养心殿去。   昝宁呼吸一窒,勉勉强强说了句“皇后辛苦了”,却连看都懒得看那条御带。   眼见丽妃一脸招摇,捧着皇后她亲手做的绣螭龙御带,跟在皇帝的身后离开,皇后一肚子苦水,又不好和自家妹妹吃味儿,只能往肚子里咽。   回到养心殿,昝宁回头看见丽妃还捧着那条御带呢,不由皱眉说:“放那儿吧,一会儿会有司寝的宫女收好呢。”   丽妃笑道:“皇后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做成的,奴才给皇上试一试大小吧。估摸着太后明天会问呢。”   昝宁看她一脸占了现成便宜的喜悦样,心里就堵得慌。但她话又是正理儿,不能悍然不顾。   他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自己解开常服褂子,露出里头天青色的袍子。   丽妃到他身后,帮着解开原本系在身上的那条腰带,顺便揽了揽皇帝的腰,才把新带子给系上,边紧边说:“咦,皇上瘦了?”   昝宁说:“不可能的,怎么会瘦了?”   丽妃笑道:“大概是补药吃的。”   这话有些怪气,含着些妒意,又有些挑逗。她伸手假做在调整带长,又好好地吃了昝宁的豆腐,最后脸几乎都要贴上去,含着雾声儿说:“万岁爷……奴才真心疼您呢。”   话音未落,环在他腰上的手被他“啪叽”一记,打得生疼。   昝宁回眸说:“你干嘛?碰着人腰上不痒痒的?”   丽妃眼泪都要给他打出来,觉得这男人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皇帝看她一眼,声音略略不那么寒冷了:“拍疼你了?对不住哈。你先坐坐,朕要吃点点心。”   觉得腰上那条带子实在勒得难过,伸手自己解了下来,说:“大小合适,朕让人收好。”往一旁案几上一丢。   丽妃见没赶她走,心里一松,皇后亲手做的御带扭七扭八丢在案上,她也并没心疼之感。倒是正打算安坐,听见外头皇帝分明在吩咐李贵:“去永和宫,把她叫过来。”声音不高,但刚够飘到她耳朵里,隐隐约约能听清。   她一愣,然后明白了,酸得浑身都要哆嗦。他哪里是要吃点心,他是想他的心肝了!她们其他人呢?分明就是给颖嫔作陪来的!   枯坐在皇帝的寝宫里,丽妃远远地却听见颖嫔的笑声和娇声:“……皇上厚恩,奴才无以为报!”   昝宁说:“你父亲也没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人家弹劾他空饷嘛,其实拿兵额未足,自会招募也可以搪塞过去。过了这阵风头,都司上头还可以升一升呢。”   颖嫔又是谢恩,然后说:“奴才还有一请。”   “如果是吴侧福晋的事就别说了吧。”   “可是,侧福晋是已嫁之女,不是在室之女,被父亲牵连实属不该啊。”   “也不算牵连,不过是夺了侧福晋的封,宗室的玉册上除名,也还是照样可以陪着礼亲王的嘛。”   “这可大不一样了,皇上,没名没分的……”颖嫔声音娇到发嗲,丽妃几乎可以想象她挂在昝宁身上的恶心模样,气得发抖。   她揭开帘子,故意迎着过去,对皇帝蹲蹲身行个礼:“皇上,您吃点心回来了?”又斜斜地瞟了颖嫔一眼。   昝宁把颖嫔的手扒拉开,淡然对丽妃说:“嗯。你送好御带了,可以去和太后复旨了:东西很不错,大小正好呢。”   丽妃嘴角哆嗦着:“妾打算明儿去复旨呢。”   “哦。”昝宁一脸无所谓,“好的,那你回栩坤宫吧。”   逐客令下了,丽妃毕竟不是皇后,没有把颖嫔怎么样的资格,已经自取其辱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昝宁眼见颖嫔的一双手又要缠过来,不由别开胳膊,半开玩笑地说:“你别缠过来了。吴侧福晋的事,朕再想想,今晚争取草拟个手谕给宗人府。”   颖嫔一阵喜,就地给他行了个大礼:“宗人府宗令是礼亲王的弟弟,礼亲王再舍不得吴侧福晋的——奴才替侧福晋先谢谢皇上厚恩了。”只要上谕肯下,礼亲王和宗人府总归能够顺水推舟,她也算把人情做完满了。   而昝宁也体谅地说:“好,你先去寝宫候着,这道谕旨,朕得到暖阁里好好琢磨琢磨。”   打发了颖嫔,进了东暖阁,他开始叫:“奉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2 21:59:35~2020-05-04 18:2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A、vivian、sprite、祖师爷赏饭吃、小薄荷佳瑶 10瓶;3682338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李夕月端茶盘进来, 看他正在笑,赶紧退一步说:“万岁爷,先喝茶吧, 水倒得有点满。”可经不起他那一扑。   昝宁说:“好,喝完茶, 还得拟谕旨。”   李夕月嘴快:“啊, 现在万岁爷的谕旨都得自己亲笔写了啊?”   昝宁说:“没办法啊, 把白荼她父亲升到了户部,这一来管不着拟旨的差使了,新的人培养起来之前, 自己动手拟旨更稳妥些, 免得事机外传。”   又对李夕月笑道:“给你阿玛也升了升官,高兴不高兴?”   李夕月有点高兴,但也没什么欣喜若狂的, 只行礼表示叩谢皇恩。心里想:从八品到六品,一下子提了四级, 升得有点快了, 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呢。   昝宁说:“就这么蹲蹲身算报答皇恩了啊?”   李夕月一听这话头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带着一脸红晕说:“颖嫔还在万岁爷寝宫等着呢。”   “就让她等着呗。”   “奴才可不想吃不了兜着走!”   昝宁拉着她的手:“她还敢闯我的东暖阁不成?”用了一点力拉近了, 在她耳边说:“不敢擢升得太快,六品主事, 女儿或可封贵人,只是仍对不起你。”   李夕月不做声。她为的倒也不是一个贵人嫔妃的名分, 但是名分确实让她委屈, 如果不是他,她可以明媒正嫁,肯定嫁作正室的少奶奶。   感觉他吻过来, 李夕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昝宁停下动作,有些小小不平一般:“我知道对你委屈了,但是,总不会一直委屈。夕月,我这个人不大会说花言巧语,可你总该知道,若我只是贪你的身子,完全不必等到现在。”   李夕月看着他诚挚得有点发急的表情,终于点点头说:“我晓得。”   “那你还是觉得我不如你那个青梅竹马好?要等着出宫嫁给他?”   李夕月捶了他胸口一下:“瞎三话四!还经常说我气你,你说你这话气人不气人?我都跟了你这么久了,你还疑神疑鬼的。”扭了扭身子似乎要挣开他。   他当然揽紧了,先用一个吻表示歉意,然后凝视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生气时嘟起来的嘴,低声说:“那你是担心我不够强,护不住你?”   李夕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那我现在就要一颗定心丸吃。”   说的话开始有些蛮不讲理的声气儿,而且把她的腰勒着,几乎要抱离地面了。   李夕月其实担心的东西太多了,但意乱情迷也太多了,每每到他这副任性少年郎的模样时,她的心就绵软得像裹在棉花团里一样。   她仰起脸对昝宁说:“万岁爷,你的定心丸就是我没有后路的那个选项了。我就像拿自己的后半辈子打个赌一样,赌自己有没有选对。”   然后郑重地点点头:“好的,我愿意选这项,因为我信您。若是选错了,我自己担后半辈子的后果。”说完,一颗眼泪终于在眼眶里含不住了,倏地滚落下来。   昝宁只愣了片刻,就猛地把她抱起来,直接抱着她,侧身撞开梢间斋室的门,把她放倒在床榻上。他俯在她身上,离得好近好近,两个人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见对方眸子里的光。   他很认真地说:“我得告诉你,你放心,只要我在这皇位上一天,就绝不叫你后悔今天的选择。”   李夕月被他这么暧昧地压着,只觉得脸烫,低声说:“我信你。”   他笑了,眼睛里仿佛是星光撞进她的瞳仁里。   “好极了。”他说,“荣贝勒送进来的书,我也研读了一遍,今日试一试,不让你白愿意。”   又说:“不过,今日不许踹我。”   他先宽衣解带,然后指了指腿上一块淤青:“都隔了这好几天了,你上回踹的淤青还没褪掉呢!”   李夕月呢,先捂住眼睛,说:“我可不看!”   其实已经看到了,他又一次那么大方地袒露在她面前,而且钻进被窝里,开始很慢很慢地解她的衣扣。   李夕月想着书上的描述,喉咙里仿佛要尖叫,又仿佛堵着什么,最后浑身发抖。   “冷么?”他问,在被窝里贴得更近。   李夕月浑身暖气袭人,热得几乎要冒汗,只能捂着脸摇摇头。   昝宁也没来掰开她的手,好像还挺欣赏她这样。   她闭着眼,感受敏锐极了。   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指尖,温柔地抚过她的肌肤。她热乎乎的,他却很缓很缓,一寸一寸地慢慢来,终于使得她战栗。   “书上说,‘暮雨乍开三峡梦,春水溶溶月一塘。到来随地任浮沉,直似锦鱼游春水。’,是不是这样的感觉?”他凑在她耳边问。   李夕月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手指掠过,又问:“这样呢?”   李夕月也不知道这样怎么样,反正浑身说不出来的感受,也舒服,也不舒服,就像皮肤要爆.炸,又像整个胸腔腹腔要爆.炸。   但她最后觉得,让她要爆.炸的不是他的唇舌或手指,而是他的柔情和敬重。他不是把她看做一个可以予求予取的小宫女,而是把她当琴瑟和鸣的妻子。   她在心理上感动得几乎满足,满足得几乎渴求,最后渴求得几乎爆.炸。   他的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闷得额角亮着细密的汗,腻在她颈脖边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春天冰化了,高山上的泉化作春水,春水荡漾下来,就怕黄河要泛滥,要改道。我得派着人治理河道,小心水患。”   在李夕月听来,这正经的一句句,陪着他暗地里手指的腾转,简直太不正经了!   “那春水呵……”他说了半句,越说越慢,越说越低,越说越暧昧,“潺湲。”   潺湲的春水突然湍急,带来化冰的刺痛。   痛了一下,有点不适,但很快冰雪消解在温暖的春水之中。   她跟着他潺湲、流淌、飘荡……   春水的尽头,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声,交融成中和韶乐。   春水的尽头,是他说的奔腾的大河的巨浪,一波一波翻涌,把命运的小船抛到高空、更高空……   “昝宁!”她忍不住在急促到难以为继的呼吸中唤他的名字。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在。”   又是交颈相偎,听着彼此的呼吸。   两个人心里都在暗暗地想:啊,原来书本里那些话是这个意思,原来那些看似夸大其词的隐晦描绘是这个意思,原来第一次可以不用撕心裂肺的疼痛,还可以这样“得趣儿”。越想越觉得有趣,却都不肯说出来,只在肚子里回味。   而后外头传来李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万岁爷在么?颖嫔在后头寝宫问呢。”   昝宁眉一皱,舒开手臂揽住李夕月的肩,又戳戳她的酒窝,示意她来回话。   李夕月硬着头皮,控制好自己急促的呼吸,清清喉咙说:“万岁爷太疲倦了,已经睡着了。”   李贵那老甲鱼还有什么不懂的?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说:“好嘞,我告诉颖主子去。”   想必那间孤零零的寝宫中,又有某人要落寞地伤春悲秋,哭泣皇帝身体不健,吃药也没治好“毛病”了。   第二天,李夕月大早就醒了,一翻身看见皇帝还睡得着呼呼的。   揭开帐子一角,能看见一旁桌子上的自鸣钟,巴掌大的一只金钟,指针“咔嚓咔嚓”走着,时间还早得很,天没亮,只有远处的羊油大蜡烛还亮着晕黄的光。   李夕月这会儿身上有些疼和胀,羞得厉害,看看身边的人,脸上被光照出轮廓,睡相安稳。她忍不住极轻地在他颊上亲了一下,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怕弄醒他,定睛屏息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去找自己的衣物。   昨晚上她就顾着害羞捂脸了,衣裳全是他剥的,因此只顾他方便:于是小衫还敞怀穿着,肚兜却解掉了;裤子一条没给剩,袜子倒忘记了脱——那些没在身上的衣物,东一件西一件地丢了满地。真是个不伺候人的公子哥儿的懒散习性。   她不好意思光溜溜下床拿衣服,于是裹着被子探身到床下够衣服。   刚趴到床边,身上一冷,被子被人揭走了,然后一双滚热的手开始不安分。   “干嘛呀?”李夕月腰里痒痒,笑着质问。   他呢,倒打一耙,带着慵慵的惺忪睡意,反过来问她:“我得问你呢,压着我干嘛?”   李夕月正好捞了两件衣衫,痒得蜷起身子躲回被窝里,笑道:“早着呢,万岁爷睡罢。今儿还要早朝吧?”   “哎!”他夸张地哀叹一声,“好想‘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那可不行。”李夕月说,“我可不想别人评价起来自己个儿成了个惑主的‘狐媚子’。”   昝宁把她重新揽到怀里,说:“好吧,端庄有懿德这种,你还真得练习起来。”抱着软乎乎的人儿,想着他们的将来,睡也睡不着,但满腔的温情,仅这些白日梦也做得美不可言。   昝宁虽然这日睡得不足,但心情极好,起身后拉着李夕月又好好亲了一通,才放开她轻声说:“你到外头做个值夜的样子,再唤司寝的人进来。”   李夕月的脸红就没退下去过,轻轻推了他一把,穿好衣服,到外头抖搂抖搂值夜用的毡垫,好好深吸了一口气,才朝外喊司寝的宫人。   李贵带着人进来,她已经低着头快步走出了皇帝的寝宫。   等皇帝去大朝的间隙里,李贵独自过来找她:“夕月,你跑得好快!昨晚上……”   他笑得隐晦,望着李夕月,仿佛一切已经了然,而后悄声问:“要记档不?”   作者有话要说:  昝宁上谕:   上次大家的评价非常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朕心甚慰。 第115章   李贵这一问, 问得李夕月目瞪口呆,然后有些紧张起来,嚅嗫着半日说不出什么话。   李贵知道她有担忧, 轻声抚慰道:“别怕,有就是有, 有这一层, 也是保护你。再说, 等闲别人也看不到,放心好了。”   李夕月只能红着脸点点头。   李贵“啪啪”拍了两下巴掌笑道:“哎哟喂,等了这么久, 终于成事儿了!我老人家都为你们俩着急, 真是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这一调侃,李夕月脸更红, 跺跺脚说:“李谙达,你可别拿我打趣!”   李贵笑着躬躬身道:“不敢不敢, 不知道哪天就是娘娘了, 奴才只有贺喜您的份儿。”   不过看皇帝的意思,一时半会是舍不得封位分让她别居一宫的, 李贵心想,这也是异宠的象征, 这姑娘将来地位只怕不可限量,但作为皇帝, 越是喜爱, 越是要收敛,还得找空劝劝他才是。   话说昝宁大朝结束,一回养心殿就看见朝臣的绿牌子里第一块就是礼亲王的, 他斟酌了一下,点点那块绿头牌说:“传见。”   原以为礼亲王必然又是来为江南省官员的处置轻重来拉锯战,没成想他进门先说:“皇上放的新河道总督,是个能干肯吃苦的人,马上春汛,黄河故道的官民都在忧心又发洪水。往日也提到治黄先治上游,只是打仗多年,也未怎么顾及,现在新人新气象,奴才也期待他有所作为。”   昝宁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心里琢磨着这个新河道总督是不是又与礼亲王有什么关联。   没成想这只是个“破题”,接下来才是正事,但居然也不是为江南省的事。   礼亲王侃侃地谈了一会儿治水的事,然后伸着脑袋凑近了一些,低声说:“皇上可听说邱德山的事?”   “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邱德山?有什么事?”   礼亲王说:“过了年,太后五十圣寿的事又提了起来。皇上新换了江宁织造,邱德山大概眼儿热,昨儿个去内务府找荣聿要慈宁宫用度的时候,就大大咧咧借找新织造说缎匹花色的由头,慢慢转到说太后操劳了这么些年,憋闷在慈宁宫里未免狭窄气闷。京郊几所大园子,何不修缮了让太后春秋两季去小住?”   昝宁尚不知礼亲王的用意,所以不动声色说:“意思倒也不坏。”   礼亲王说:“意思是不坏,可是内帑有几个钱?无非想怂恿着荣聿问户部要钱。户部报销各省军费还没喘得上气,哪里来的闲钱供修园子用?荣聿找奴才诉苦,奴才想着这虽说是皇上的孝德,但花钱是实打实的,即便叫荣聿尽力管得内务府奴才们少捞几个,谁又晓得慈宁宫这起子太监想要借这个机会捞多少?”   昝宁琢磨琢磨,这意思是礼亲王不同意修园子?前头还没闹出陈如惠的案子的时候,礼亲王就对内务府的修缮提议爱理不理,即便说是太后那里传话来的,他也不会上赶着答应。礼亲王从铁帽子宗室得到先帝信任的托孤重臣,就是从户部一步步做起的,不能不说经验丰富,是一把好手。   昝宁不由问:“若是内务府和户部都回掉了邱德山,请太后体谅体谅,又会如何?”   礼亲王哼了一声说:“太后或许一时体谅,只不过娘们儿家短浅,年纪一大更容易被谄媚之风吹得晕头转向,到时候她前脚刚体谅完,后脚被邱德山几句风一吹,只怕就疑心我们故意克扣她了。差使真是难办极了!”   “邱德山这个人,”昝宁摇摇头,“确实花花肠子很多。”   礼亲王更是说:“皇上看人准极了!修园子的事八字儿还没一撇,听说邱德山已经在外头招摇,会见一些做木料、琉璃、假山、花木……生意的皇商,谈得煞有介事,只怕是想亲自下水捞一笔。奴才还听说呢,他在密云置的外宅,已经圈了方圆二十亩良田进去了,听说宅子里面还住了六个妾——您说他一个太监老公儿,六个妾他是有‘东西’睡人家还是怎么的?!”   昝宁简直要笑出来,摇着头说“胡闹”,唇边含着讥嘲的笑意。   礼亲王也看出他今儿个情绪很不错,更加说:“奴才觉得,只怕还得给他‘刷刷茬儿’!”   “刷茬儿”是宫里太监最怕的事。   太监净身,不一定“净”得完善,有时候割深了,一辈子便溺都是苦事;有时候割浅了,脆骨会慢慢长出来一些,管得严的宫禁就会让他们受二道罪——再给割一刀下去。只不过一般检查只检查小太监,像邱德山这样年纪轻轻已经做到太后身边大总管的,谁敢碰他!   再琢磨礼亲王这话外之意,好像还指着邱德山又另一种谄媚太后的不法之意,而且,那指责的意思可就重了。   昝宁笑道:“即便给他刷茬儿了,这种苦头虽大,也就是疼一阵的事,他那阴微性子,回头只怕愈发要在太后面前胡说八道来报仇雪恨。”   言下之意,不做则已,要对他下手,就不能让他有翻身的机会了。   但他没明说,礼亲王只有意会。意会时只觉得自己所想甚是,也不会觉得面前这个弱冠的年轻皇帝手段其实也蛮“辣”的。   礼亲王点点头说:“不错,仅就勾结皇商这一条,搜出贿赂,就可以问他的罪!”   “在京里,谁敢问他的罪?一道懿旨把人找回去说是要伺候太后,你们是放人呢,是不放人呢?”皇帝问。   礼亲王若有所思,撮牙花子没了主意。   昝宁说:“他仗着自己是太后身边宠宦,如今行事越发招人恨,自己也不知道轻重,只一味地跋扈。要有机会,朕自然不会顾惜他!”   “奴才也明白了。”礼亲王点点头说。   正事儿说完了,他犹豫了一下,带着些少见的赔笑,对皇帝说:“皇上,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他今天已经“奴才长”“奴才短”地做小伏低半天了,终于把最难堪的话说了出来:“唉,不怕皇上笑话,这次的案子,吴唐太不争气,我也没处给他说情。发配军台是他的报应,只望看他若有改正,什么时候大赦天下,也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还有呢……他有一个庶女,是奴才的侧室,宗人府里过了正路,登了玉牒的。这次受她父亲牵连,宗人府要削她侧福晋的位分,奴才实在于心不忍,也怕她从此给正福晋欺侮。所以,想求皇上在这样的小事上略抬贵手。”   其实这样的大案子中,一个被牵连的女子实在很不起眼,只要存心不查,宗人府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昝宁想了想说:“吴侧福晋的事,好像是太后那里下的懿旨,说德不配位。朕这里去驳,只怕太后会不怿。”   礼亲王心里恼恨,脸上也露了点表情,好一会儿才说:“只要皇上肯提一句,成与不成,奴才与吴氏都感念皇恩。”   “朕试一试吧。”   处置完半天政务,昝宁重新把近期重要折子的誊写副本拿出来再看了看,一遍遍琢磨。   礼亲王收敛只是暂时的,他的党羽收敛也只是暂时的,作为国君,用人之际却乏人可用,实在是礼亲王把持朝政的时间太长了!   擒贼擒王。   昝宁考虑再四,礼亲王在有些地方是有才干的,但是这会子的蛰伏肯定不是长久的,等张莘和入京,他开始打造自己的势力的时候,仍然要担心礼亲王在背后使绊子,张莘和过分正直,未必是他的对手,若再次被排挤出去,自己要再设现在这样的局只怕也难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借此回的东风,斩草除根。   进完御膳,昝宁还在肚子里筹谋,口渴了叫茶,等来人揭起帘子,他一脸热切地望过去——有些尴尬了,来的是白荼。   白荼见他的笑容瞬间变作落寞,也不说破,抿嘴一笑,说:“李夕月还在补觉呢。”   昝宁心想:她昨晚也没少睡多少。但为着自己想腻着她,就把她这个睡虫从被窝里拉起来,也舍不得。只能因陋就简,从白荼手中接过茶碗喝了几口,才说:“让她补觉吧。她没啥不舒服吧?”   白荼想:如果是那方面的不舒服,李夕月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跟我说啊。只能摇摇头:“奴才没听说李夕月有不舒服。”   昝宁想着:既然没不舒服,书里的姿势还不止昨晚那一种,今晚是不是要试试新样儿?想得嘴角噙着一丝坏笑。而后听白荼急急说:“奴才先告退了。”   他都觉得尴尬了一下,挥挥手让白荼告退了。   然后想:漫漫的一个下午,没李夕月在身边跟他笑闹,该有多么无趣!   思来想去,唯只去布库房打打布库能排解排解这种抓心挠肺的情绪。当即叫司寝宫女帮他换了布库的衣衫,到日精门那儿去了。   这还是年后第一遭,布库房的小伙子们好像个个都吃得白了胖了。   昝宁笑道:“还能操练不能?”   大家见皇帝模样亲善,也都跟着笑:“能是能,只怕愈发不是万岁爷的对手了。”   昝宁兴致勃勃,扫眼望了望所有人,果然仍能瞧见亦武——但他倒没白没胖,估计大年里礼亲王忧心忡忡,日子不好过,他的戈什哈也跟着东奔西走地当差,日子也不好过。   昝宁心里倒挺好过的,他故意先挑了其他几个人过过招,大家自然也像以前一样陪练假摔。   摔了两轮,皇帝把袍襟一掖:“这才年后第一回 与各位过招,还是要放出些本事来。这样,输了的,朕赐点心;赢了的,不妨说说自己想要什么,所求不奢的,朕就当彩头给了!”   顿时大家凑趣叫好。   也有几个上来“请皇上赐教”,不敢猛摔皇帝,但到底放开得多了。   昝宁赐了几个陪摔跤的两回点心,终于作无意状指了指亦武:“你胆气大,朕还想和你试一试。想要什么彩头?只管说罢,看你能不能赢到手。”   心里想:你的那几招我已经琢磨过很多遍了,也找布库房的谙达指点过破解之法。今日我非赢你不可!   满是勃勃的雄心。   亦武那个憨憨,本来就有点心动,摩拳擦掌呢,此刻顿时俯身给皇帝打了个漂亮的千儿:“奴才感念万岁爷的厚爱!奴才想要的彩头,是想请万岁爷赐婚。”   他这话一说,旁边人全都开始起哄凑趣。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皇帝的脸色突然黑沉得难看,起哄凑趣的笑闹声慢慢就停了下来。   昝宁冷冷地问:“嚯,这个要求有些意思。是有心上人了,想要朕赐婚更有些脸面啊?”   亦武心想:家里的额涅已经开始给自己相亲了,但凡和她说要等李夕月,额涅就冷笑着说:“人家还有八年才出得来,你想让我八年抱不上孙子?!”若是肯得皇帝指婚,额涅就是再不满意李夕月也只有乖乖遵旨,自己也不用每日家听着她抱怨张三李四家都结婚生胖儿子了。如今少不得走这一步险棋了,想必区区一个宫女,又不是求着现在就要放回去,皇帝下道口谕是举手之劳的事。   于是这个憨憨用力点了点头说:“奴才厚厚脸皮,求万岁爷赐婚给奴才一个宫女,叫——”   话没说完,就被昝宁打断了。他仿佛是牙缝里挤声音:“宫女没问题啊,紫禁城里几百个宫女呢,你要赢了,朕给你选个漂亮的赐婚。”   “不是——”   “先赢了再谈彩头吧!”皇帝厉声打断道,弯腰凝睇,在毡毯上做好了好好摔一跤的准备。 第116章   大家只当皇帝急着要好好摔个过瘾, 推推亦武说:“对啊,先赢了再说嘛。”   亦武想想这会儿细谈那个宫女姓甚名谁的,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 还是先赢了再说。于是红着那张紫棠脸,踏上了毡毯, 塌了腰虎势一站。   两个人这回谁都不想让谁, 各有目的, 各自想赢。   亦武想着不能像上回把皇帝摔得那么狠,但是架势上还真不让步。   昝宁这半年吃得香睡得好,锻炼不辍还喝了好些补药, 身子骨比以往强健多了。虽力量上仍不逮及亦武, 但胜在灵活多变,两个人战了近乎一刻钟,还是难分胜负。   亦武渐渐有些急了, 寻着一个机会,手上一揪、一缠、一带, 然后不管不顾把昝宁腿里一绊。   昝宁吃了身形太高, 体格不壮的亏,被缠住之后下盘没那么稳, 脚腕子再给这么一绊,重心自然不稳。眼见要摔地上, 他半空里硬是翻腾了半边身子,胳膊着地没撞到背, 而后一脚狠狠踹过去, 正中亦武小腿,亦武跟着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昝宁胜在灵活,虽然胳膊疼得跟断掉了似的, 仍是一骨碌就翻过身,长腿把亦武的膝关节压实,忿忿的一拳头就捣在他侧肋上,而后觉得摔跤还动拳头不妥,换用胳膊肘死死顶着亦武的喉咙往下压。   亦武憋得难受,自然要极力挣扎,那浓浓的长眉虬结着,眼睛里迸射着惊惧又不甘的光。男人这样青筋暴起的样子格外贲张有攻击性,皇帝也就越发觉得这个对手足堪匹敌,不能松懈。   僵持了一会儿,昝宁心道:我赢了!我赢了你!你别想开口跟我要夕月!   胳膊里一点不敢松劲,甚至有肉搏成功的快意涌上来。   旁边人惊呆了片刻,这会儿才上来拉:“皇上,皇上,您太厉害了!您这是妥妥地赢了。这个……亦武输得心服口服了。”   再给他怼着喉咙口压下去不放,亦武只怕要给他勒死了!   昝宁从那战斗的极怒和战赢的极喜中醒过神,才惊觉自己有些过分了。   他赶紧松开手,眼见小伙子那麦色的脖子里横贯了一道淤紫,又剧烈地咳嗽。   旁边有人扶亦武起身顺气,亦武扶着侧肋直不起腰,喘着粗气,额角都是豆大的汗珠。   昝宁也感觉出不对劲,赶紧喊:“唤个御医来,唤个懂骨科的蒙古大夫来!”   他是闯祸了,亦武侧肋骨折,躺在布库房的休息间里不能动弹。   虽说摔跤格斗,摔死勿论,毕竟大多数人看来,这只是游戏而已,真闹出重伤,也很难堪。   皇帝闯祸,不需要挨打挨罚,但心里愧疚,亦需好好补偿。   昝宁亲自到休息间里看望亦武,见他精壮的身子裹满了白布,脸色也疼得发黄,见皇帝过来,犹自要起身行礼。   昝宁忙虚按双手:“别别,朕害你这个样子,你再闹虚礼,朕也愧死了。”   “奴才怎么值当皇上这么客气。”亦武虚弱地说。   昝宁叹口气,坐下来看着亦武说:“总是叫你吃苦了。”   其他不说,这一拳头是不合摔跤的规矩的,只不过没人敢责问他而已。   亦武喘息了一会儿,憨笑道:“打布库嘛,哪有不受伤的?肋条骨活络容易痊愈,蒙古大夫接骨手法又好,估摸着一两个月就没事了。”   昝宁说:“日精门算是外朝的地方,这几日先不挪动你,免得伤处变重。朕这里安排两个小太监专门伺候你起居,你安心养伤,到能起坐了再回家去。报平安的也快出发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和家里人说的?”   刚伤这几天确实不适合挪动,亦武也只能在这里先养伤。他说:“奴才没什么事儿,求皇上让他们尽量说轻一些,不然奴才的额涅会担心得睡不着。”   昝宁点点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这几日亦武这里的饮食,叫御厨房单独做一份,御医怎么吩咐就怎么做,谁懈怠就谁挨板子。”   亦武都不好意思起来:“皇上!您叫奴才怎么感佩才好!打布库,这太正常了,奴才怎么敢得万岁爷这些优待!”   昝宁说:“你不用在这里客气,乖乖躺着养伤就是。”   他这仁义,让亦武简直感动得要掉眼泪,哽咽着叩谢了皇恩。   突然感觉这岂不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嚅嗫着又说:“其实奴才先提的那个彩头,确实有些私意儿……”   但昝宁不爱听这条,他打断说:“别说了,朕好好给你物色。”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朕明白。”昝宁说,“但是,真没这个规矩!”   这话重了,亦武吓得闭了口,心里猜着:指名道姓地要皇帝指婚,是不是不合规矩?那只能等李夕月出宫前再说?但是万一他乱点鸳鸯谱又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有些气馁,但也不敢再多言语了。   昝宁也不敢再问,怕他有提到李夕月的意思时自己又会控制不住炸毛——帝王之怒,血流漂杵,他不能放任自己炸毛。   “好好歇着吧,一切等身体好之后再说。”他最后劝慰了一句,离开了布库房。   打布库打出这件破事来,昝宁有些败兴。   抚慰好亦武,刚准备回养心殿,半路就遇上太后宫里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跪叩道:“太后打发奴才来问,万岁爷这会子忙不忙?若是不忙的话,慈宁宫有事想找万岁爷商议。”   昝宁跺跺脚,叫停住暖轿,想了想说:“原有晚面的安排,不过还没到时候,就先去慈宁宫吧。”   回头看了李贵一眼,李贵知道他这是以退为进的法子,会意地微微一颔首。   皇帝的轿子一路往慈宁宫而去,昝宁转着拇指上的黄玉扳指,想着的却是礼亲王之前告邱德山的那一状。   礼亲王和太后的梁子越结越大,他不妨推波助澜——朝中纳兰无数,他还不能不凭借着礼亲王的势力先处理掉一些,否则又是一家独大。自古帝王,最要紧的谋略就是利用党争的制衡之道。   到了慈宁宫里,远远就听得里头笑语晏晏的。门上通传过去,是邱德山亲自前来迎接,笑着说:“万岁爷稍等一歇歇,皇后主子在伺候老佛爷试穿新衣裳。”   外头春寒料峭,昝宁袖手等了一会儿,邱德山做张做智的,仿佛比他还焦急,时不时搭凉棚看看窗户影子上的动静,还开口劝慰:“万岁爷莫急。”   “朕不急。”   邱德山说:“哎,内务府新进上的衣料,杭州织造、苏州织造和江宁织造供的东西是越来越不经心了。一百多种缂丝的花样,老佛爷只看中了两种,其他不是老气,就是轻佻,再没有配得上太后的富贵气的。如今换了新的江宁织造,更不知能耐如何。奴才天天犯愁,就怕今年太后的万寿都找不出好料子来。”   昝宁说:“那倒确实烦忧得很。是不是叫织造府先送样进京?”   “他们的动作慢的不行。”邱德山一口回绝,“太后的圣寿虽然在年底,但一来一回不知耽误多久,而且太笨了,说了也听不明白一般。”   昝宁结合着礼亲王的控诉,心里突然有些明白了邱德山的意思。   这死太监贪心不足,但算不上有多大的格局,无非是想多捞几个钱回去置地买妾享福。之前撺掇着修缮园子,到处见皇商,只怕就是为捞钱做准备,这会儿拉拉扯扯硬是讲衣料不好,无非是想亲自索贿去。   他于是顺水推舟,蹙着眉摇头:“可不是鞭长莫及!要是有个懂太后喜好的人去当面催就好了,也不怕他们不经心!”   邱德山倒还沉得住气,只应和着点头,却不及时说破是自己想去。   正好里头的影子晃动了几下。邱德山说:“哟,看样子衣服试好了,奴才再去问问太后。”   弓着背到门前,一脸谄容叫人起鸡皮疙瘩:“太后,万岁爷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了。”   里头说:“怎么不请万岁爷进来?”   邱德山笑道:“嗐,听说是太后在更衣,万岁爷不敢进来。”   太后笑道:“我早试好衣服了,是他媳妇在试另一件呢。快请皇帝进来吧。”   昝宁听见皇后在,有些膈应,好在他们俩这种假作和谐的相处方式已经惯熟了,所以还是自然而然就进去了。   太后和皇后身上应该都是新衣,织绣繁复,平金打籽,富丽堂皇。   邱德山夸张地赞道:“哎哟喂,老佛爷这一身,真真一看年轻了十岁!”   “少胡扯犊子!”太后笑骂他。随后扽了扽身上的新衣,故意对昝宁问:“我一把年纪,随便穿衣了。你看看你媳妇儿这一身,好看不好看?”   昝宁只能再看了皇后一眼,觉得那衣衫太富丽了,一眼望过去晃眼,都看不出织绣的是什么纹样。   “挺好看的。”他回答说。   太后笑道:“矮子里面拔长子,这算是勉强看得过眼的。这枣儿红色倒挺搭她的肤色,是不是?”   昝宁看皇后身着红色袍子,只见袍子,晃得也看不清人,敷衍地点点头:“不错呢。”   脸上搽那么厚的粉,有什么肤色可见?!   太后又说:“你看看你媳妇,腰身好像又窄了,说了多少回让她多吃点,就是不听。皇帝好好责骂她!”   皇后一脸羞涩:“太后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敢不听您的话了?已经努力在吃饭了。”   昝宁斜瞟了皇后一眼:她那件新衣服是窄褃的,确实衬腰身。女人家长柳条细腰不是不美,但得有胸和屁股来衬才显得出曲线玲珑来,而不是她这样怕凸露了前后,刻意地含胸驼背的样子。   昝宁瞟一眼她,就觉得不想看,脑子只是浮现李夕月的小身板,觉得李夕月即便是最朴素的宫女绵绸袍子装扮,也比皇后精心打扮要好看。   皇帝冷淡,太后如何看不出来?也只能心里哀叹,男人家好色,长得不美是原罪,好在丽妃获宠似乎较皇后略多些,实在不行能让丽妃生个孩子也行,总归还是纳兰家的骨血。   太后体恤地说:“我知道你也疲累,今日找你,是为两件小事。”   “政务的话……”昝宁说了半句,眼睛向皇后瞟去。   “不算是政务。”太后说,“皇后听听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有是没有夕月小可爱的一天,因为暂时的情节都是和朝堂有关的 第117章   太后的语气淡淡的, 可是听起来不容置疑:“第一件,吴唐曾献过一个女儿给礼亲王做妾,原本父亲出事, 出嫁的女儿是不用受牵连的,但是吴唐这个女儿实在是事多, 之前一直给礼亲王吹枕边风, 据说也有在后宅里接待官员命妇, 借着打叶子牌、谈佛经烧香之类的事收受了不少银钱,这就已经算得上有罪了。礼亲王宠爱这个小妾,还给要了个侧室福晋的名分, 做出了好些宠妾灭妻的过分事。现在知道是个狐狸精了, 国法里也不能不处置她。念在毕竟曾是大臣之女,王室侧室,也不叫她太过难堪, 着宗人府里削去侧福晋的位置,只做个庶妾, 还让她留在礼王府。”   处置是一定要处置的, 毕竟自己的姐姐受了多少窝囊气;但也不至于打打杀杀弄到和礼亲王撕破脸。太后认为自己的处置还算合适,目视着儿子等他答应。   昝宁犹豫了一下, 而后陪笑道:“额涅,这毕竟是家宅之事, 礼邸自己处置比较好吧?”   “遇上国法,就谈不到家宅!”   昝宁低了头, 沉沉应了声“是”。   他知道太后一直与礼亲王是同仇敌忾的, 她的身边未必没有礼亲王安插的人,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过了一会儿又陪笑道:“扣些分例,严旨申饬行不行呢?”   太后冷笑道:“她缺那点分例钱么?皇帝,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我这里,他是塞过一些他旗下的宫女儿来,不过我并没有用。你不必担心他知道什么。懿旨我来下就是,先帝的‘御赏’印章,本就是节制他的,不然,万一辅政大臣有什么不法,孤儿寡母的还对付不了他了?”   既她有肩胛担这事,昝宁何必再惺惺作态?于是点点头。   太后满意地放缓了语气:“第二件,这个吴氏曾多次入宫——作为命妇,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和你那个颖嫔的来往也太丛密了一些,宫中嫔妃,哪有这样子结交外命妇的?我听说,两个的父亲是上下级,怪不得同气相求。”   “颖嫔是个念旧的人。”昝宁赶紧为她辩解。   太后毫不客气:“这不叫念旧,这叫结党!想必那小蹄子在你耳旁吹的风也不少吧?”   皇后低声说:“这个月,还是颖嫔被招幸最多呢。”   “轮到你多嘴了?”昝宁瞪着皇后问道。   “她是皇后,原管得着这些事。”太后说,“宫妃干涉朝政,是可以废立的重罪,你不会不知道吧?”   “绝没有干政的事!”   太后冷笑:“皇帝,你也未免护她太护在脸上了!求你担待她的‘干娘’,求你对她的家人高抬贵手,哪一件不是干政?否则,折子上齐南盛为何轻飘飘就降了一级调用?当武官的吃空额还只是小事么?!就因为他是你宠妃的父亲?——我看你越来越糊涂了!”   太后突然翻脸发怒,还用力拍了一下身边的案几,她那金累丝嵌宝的护甲,顿时折断成两截,而那养得一寸多长的指甲,也顿时折断成两截。   皇后心惊胆战,上前跪下,捧着太后的手说:“皇额涅!你别气坏了身子,当心手疼!”   皇帝也只能跪下,垂头道:“皇太后别生气了,儿子错了。”   太后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指甲,俄而喷火一样的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养子:“我养了你这样的好儿子,如何敢生气?今日就叫皇后当着你的面写一道讲颖嫔贬为答应的懿旨,你肯不肯给皇后圆上这个面子,你看着办吧!”   若不能为皇后获宠,为她立威也是好的。不管怎么样,后宫任何嫔妃生了儿子,都可以算作皇后之子,将来纳兰家的地位仍可以靠皇后的位分保持得长长久久。   昝宁喉结上下滚动,显见的是很不高兴,只是最终也没说出驳斥不同意的话。   太后这才略略满意,放缓声气儿说:“还有齐南盛,不能只降一级调用。既然江南一并撸了,齐南盛作为嫔妃之父,不知检点,格外要重处,才显得皇帝你做事出以公心。我看,至少是革职。你觉得呢?”最后几个字尤其问得不怒自威。   昝宁也只能一脸无可奈何地说:“也……也行吧。”   “皇后拟旨吧。”太后坐了下来,吩咐道,“起身来写,你是一国的皇后,是皇帝的敌体。”   皇后的懿旨拟出来,交到皇帝面前。   昝宁略看一眼,这笔文字大概是皇后早就向人请教好的,典故法例都用得妥帖,他也无可指摘,只能说:“行,你都拟好了,太后钤印后就发吧。”   太后缓下声气说:“皇帝,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为国法。你偏宠颖嫔,就该多管束着她。这次也是给她一个教训,但后宫的位分并不是升不上来,只看她表现好不好了。”   昝宁听得出来,这不是看颖嫔“表现好不好”,其实是看他“表现好不好”。大约若他肯对皇后及丽妃多多宠幸,或许还能换得颖嫔重新从答应上升上来。   但是,他肚子里冷笑,他犯得着为颖嫔委曲求全么!   正好这时候李贵在外面报说有“晚面”的大臣到了。昝宁便向太后告退。   太后说:“你去忙吧。对了,你今日若翻了齐佳氏答应的牌子,不妨劝慰劝慰她吧。”   “儿子今日不翻嫔妃牌子了。”皇帝知道这言下之意正是反话,于是说,“打了一阵布库,累得浑身酸痛了。等晚面会完,早点睡觉了。”   像是在赌气。   而实际上,他一出门,板着脸坐进他的暖轿,轿帘放下,笑容立刻漾起在脸上。   晚面的大臣还是有的——新近特受皇帝和太后恩宠的贝勒荣聿。   “朕看邱德山的意思,想亲自跑一趟江南,监督新织造来承办太后五旬圣寿的衣料。”昝宁拨弄着面前一只茶碗,玩味地说,“内务府有没有这样的成例?”   “还真没有。”荣聿说,“宦官太监除服侍主子巡视之外不得出京城,又或者是老病放出宫,才可以在京畿休憩余年,回老家看看都不许。也是怕他们仗着在主子身边说话方便,滋扰地方。”   “开个先例行不行呢?”   荣聿愣了一下,琢磨了一下皇帝的意思,然后小心问:“邱德山是获得太后批准了吗?”   “太后倒是没明说,知不知道他的意思朕也不晓得。不知道,不下懿旨,想着睁只眼闭只眼,其实也好的。”昝宁又说。   荣聿这次没说话的时间更长,仔细地想皇帝想表达什么意思。   昝宁说:“这不是朕的意思,是礼亲王的想法,有些地方不谋而合。你回头问一问礼亲王好了。”   荣聿有些明白过来,审慎地点点头:“是,奴才去问他。”   “内务府底档的事,礼邸有没有再追问?”   荣聿回道:“问是问了,奴才说下头那帮子小吏在外面吃酒招摇,都不知道谁就把事儿给漏出去了,现在查,只怕他们互相攀咬——京里涉案的大小臣子,皇上都一把火把来往书信烧了,我们何必又自己烧起一把火来,惹得人家猜疑咱们家又关联上什么事了。礼亲王听奴才这么说,自己也想了几天,后来就没再问。”   “好的。”昝宁说,“那个新升任的主事李得文,朕看他很是能干,有机会你再给些差使,好提拔提拔他。”   荣聿笑道:“可不是,奴才也听说他是个既实诚,又活络的主儿,职位不高,特别会玩,在外头极其吃得开,朋友一大堆。这样的人,不仅能用,而且值得用,是有大出息的。皇上圣明!”   他在猜测李得文得到皇帝青睐的原因。昝宁也不说破,自己笑笑而已。   挥退了荣聿,他才觉得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事儿,搅和在一起,虽然大部分都是好事,但也须得防着哪个细节没有考虑周全,想得多,情绪便焦虑起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觉得得放松一下自己。   他今日叫“去”,养心殿的体顺堂和燕禧堂都没有后妃在,天色暗沉,漫天都是云,早春尚未给京城带来丝毫变化。他挥退李贵等近身伺候的人,独自在自己的这方小小天地里信步走着,突然听见“瞿瞿”的虫鸣。   顿时想起了李夕月养的蝈蝈。他先有些怕见她,这会儿突然又格外想念。   昝宁循着虫鸣的声音,信步到了李夕月和白荼住的那间屋子。   宫女住的围房不大,门关着,窗户却开着,烛光漏出来,照着雪白的窗纸上贴着的李夕月剪的红窗花,他能看见里头角落中,李夕月盘膝坐在炕上,正在灯下专心地做着女红,长长的辫子垂挂在前胸,紫红色的家常袄子带着早春的温暖。   他不愿意硬闯,上前敲了敲窗棂。   李夕月惊诧地伸头看了看,一下子惊讶得张大了嘴。   昝宁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可别一嗓子喊出来彼此丢脸。然后绕到门边,等着她开门。   李夕月很快过来开门,昝宁闪身进去,在她蹲身行礼时先反手把门关上了,然后对她问:“白荼不在?”   李夕月说:“李总管说万岁爷回来了还没睡,怕会要茶,今儿姑姑当班。”   如此甚好。   昝宁把门一闩,然后抱着她吻下来。   “别呀。这地方不合适。”李夕月在间隙里不好意思地说,“万岁爷怎么能在小宫女的屋子里待着呢,太埋汰了。”   昝宁看了看四周:宫女的屋子不很敞亮,因为蜡烛是金贵东西,只在她做针线的地方点了一盏。四处收拾得干净,还养着好几盆水仙,花瓶里插着松枝。蝈蝈放在一只精致的雕花葫芦里,被暖气蒸着,叫得很欢。   “我是听着你的蝈蝈声来的。”昝宁说,“声音好像‘老’了一些?”   “是啊,都养过了大冬天了,已经算蝈蝈里极长寿的了。”李夕月说,“万岁爷回去吧。入夏有好蝈蝈,奴才给您留着。”   皇帝不乐:“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吗?”   “谁把您当客啊?”李夕月笑着,目光斜瞟上来,眸子在烛光里一闪一闪的,煞是动人。   她会说话,昝宁那一点点恼顿时就烟消云散了。他看看四周,兴致勃勃说:“好。你记着答应我的蝈蝈。我呢……再过几天,带你去园子里折梅花好不好?”   李夕月不由甜甜地一笑。   皇帝贪看她这笑容,忍不住抱住又亲。   李夕月也很乖,在他怀抱里仰着头,轻轻地应和着他。   “今晚上值夜去。”昝宁说。   李夕月求饶:“别啊,肿了呢,今儿一天都有点火辣辣的。”   昝宁笑道:“那难免的,昨儿弄红了我的褥子,我唤人洗,还得小心找个嘴紧的。不过,李贵反正已经记档了,你安安心心也不用怕。”   李夕月不是怕,是脸羞红了。   处子有落红,她从今后就是他的人了,想想这感觉也是奇妙。   他尚在她耳边说:“这种事,是越纯熟越舒服,不信你今晚再试试,保证不会再火辣辣的……”   “不去。”她娇娇地一扭身,“没有叫奴才连值两夜的道理。”   “这叫‘夜专夜’。”   “听不懂。”   “抄二十遍就懂了。”   李夕月拿他这无赖脾气没办法,用肩膀撞撞他的胸脯说:“讨厌,一点不体谅人家。”   他胳膊被带着撞到了,忍不住一声闷哼。   “怎么了?”   昝宁说:“胳膊有点疼。”   “打布库去了?”   昝宁突然怔在那里没有回答。   他想起他之前为什么先在养心殿的屋宇间徘徊而没有急着见她。   原因是他今天犯错了。 第118章   李夕月觉得他突然变了脸色不说话了, 有点奇怪。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凝神看他怎么了。   昝宁自卑而爱发公子哥儿脾气的老毛病又犯了,掉了脸子说:“去打布库怎么了?”   李夕月说:“没什么, 奴才就是问问,万岁爷不想说, 奴才就不问了。”   他觉得她自称“奴才”而不称“我”, 就是一种刻意地拉开距离。   “你有什么好问的呢?我受了伤, 也没等你同情。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拿乔,这也不肯、那也不肯的,无非是欺我离不开你!”   他“叭叭叭”突然一顿说, 想着被他打得肋骨折断的亦武, 只觉得若不是为她,他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真是心智都为她丧了。   越想越恼, 更恨自己怎么脚不由心地就到了她这儿来找她,现在一腔恶气只想处罚她。   那里是宫女睡的大炕, 铺着粉红色绵绸的褥子, 几条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边,还有她用的枕头, 一看就是软软的。   门反正闩着,他恶声恶气吩咐道:“去把窗户都关上。”然后大剌剌地往她床边一坐。   李夕月看看他, 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然后就乖乖去关窗。拉窗屉的时候弯腰向外,身形一动, 臀线被裹在袍子里显露出来。昝宁的喉结就得动一动。   李夕月关好窗回身, 昝宁眯着眼睛看她,想着一会儿直接摁榻上欺负她一顿,好撒撒自己的恶气。   李夕月到他身边, 样子像个乖乖的小媳妇,伸手解他衣领上的金镂花扣子。   昝宁不由握住她的手,问:“你干嘛?”   怎么这么主动?不太对劲。   李夕月说话就毫无乖乖小媳妇的样子,嗔怪着:“干嘛,还不是看看你又伤哪儿了。真是,这么大的人,受伤了还自己憋着,回头反倒怪我碰痛了你。”   昝宁气噎,不知不觉手就松了,很生气但是又没办法。   李夕月像照顾自己弟弟时一样,小心地把他扣子都解开,小心地剥开衣衫。见他胳膊上青了一片,倒抽一口气好像帮他疼一样,问:“谁啊,那么大胆,敢这么摔万岁爷?”   昝宁很想说:就是你那个青梅竹马!可是觉得丢脸,所以说的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话:“不,他比我更惨,被我摔得不能动弹,还……”他小心看了李夕月一眼:“还折了一根肋骨。”   李夕月咋舌:“打布库这么危险啊?”   “不实战,比出来的胜负就是假的。我就喜欢这样真摔。”然后“咝”地一声,青了的地方被李夕月揉了一下。   “奴才这儿也有伤药。”李夕月给他伤处吹了一下,去拿了一瓶红花油,给他伤处揉了起来。   昝宁疼得龇牙咧嘴的,不好意思叫唤出声。忍不住的时候就抱住她的腰,顺着她的背脊看她身体的曲线,因为大力地揉搓而跳舞似的,能转移注意力。   等药搽好了,他报复似的掐她屁股一下,她钻他怀里避痛,正好给他软玉温香抱满怀。   “你下手真重。”他一边亲她的耳朵,一边低声说,“不过我会轻一点的。”   伸手解她的衣扣。   “这里……太简陋了……”她语似呢喃。   这不是拒绝,因而听得人心里发热。   他翻身把她压在姑娘们软软的炕床上,带着几分讨好,先把她服侍到位了,才顺水推舟,直捣黄龙。   在李夕月感觉,这种隐秘的滋味先苦后甜,火辣辣的地方慢慢因为上涨的热度而令人兴奋。持续的时间未免长了点,累得双腿酸软,浑身汗津津的。   瘫倒在床还没多久,突然听见白荼在敲门:“咦,夕月,干嘛锁门呀?”   李夕月吓得小心脏都快蹦出来了,一骨碌起身,边到处找自己的衣裤边慌乱地说:“啊,姑姑,你那里没事了吗?皇上没有问茶房要茶?”   白荼说:“没有,不在东暖阁,好像也不在寝宫。”   “那在哪儿呢?”问了句蠢话,惹得昝宁拧了她一把。   “不知道呢,我偷空回来拿件绣品,边看着水边做活计,免得浪费时间。”她又说,“你开开门。”   李夕月看着身边躺着的那个男人撑着头正在那儿偷笑,简直想抽他一顿。   屋子里窄小,根本没他躲藏的地方,李夕月只能硬着头皮说:“我睡下了,姑姑稍等。”   外面突然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算了吧,你睡,我还回茶房去。今日就不做活计了,我去把御用的茶叶再好好整理一遍。”   白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李夕月只穿着肚兜,滚到昝宁怀里捶他的胸脯。   昝宁任她捶打了一阵,才抱住笑道:“好了,你再不放我走,白荼可又要回来了。”   李夕月把他的衣衫拿过来,先往他脸上一丢,接着还是老老实实帮他抖开一件件的,一头帮忙让他可以穿得更快一些。   这种近乎于“偷情”的紧张叫人心怀快意,穿戴完了,李夕月把皇帝往门口推推:“万岁爷,您请吧。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我可要给您吓死了。”   他轻佻地摸摸她的脸:“你就说我‘学’得好不好?”   李夕月啐他一口:“不知道您学了啥。您再不走,大家要满世界找皇上去哪儿了,看看,又不在东西暖阁,又不在寝宫,难道翻墙出去了?”   昝宁心满意足时特别喜欢笑,迁延着就是舍不得走。转眼看见两个姑娘的针线簸箩,还手贱地翻翻看看:“哪件是白荼的?”   哪件是白荼做的,他并不在乎,倒是找到一方石青色帕子,上面绣着松柏和一弯月,花样小小的只占一个角,但是精致异常,松针一根一根的都用不同色的线,远看仿佛有着远近层次。   “这是谁做的呀?”   李夕月一把抢过去:“上头针还没拆,仔细戳了手。”   “给我的呀?”   她翻个白眼:“想得美!”却像拿贼拿赃似的,脸又红了。   “那得加快些做。”昝宁笑着说,“花样我挺喜欢的。”   他回到寝宫,传了小太监准备洗澡的东西。大家不晓得为什么这会儿他突然要洗澡,当然不敢不应承,乱哄哄地搬澡盆、拿胰子、调热水,昝宁不需要人服侍他洗,独自解衣,泡进热热的水里,舒服得长吁一口气,胳膊上的新伤被热水一激,又麻又疼,又特别爽,浑身的汗荡涤在香气浮动的浴水中。   他有一群人伺候,李夕月却像做贼似的,先小心拉开了门闩,又打了热水给自己擦洗,最后拾掇被他滚得乱糟糟的床褥和被子,空气里仿佛还浮动着情浓处的气息,暧昧又动人,她却不好意思,在熏笼里加了两个香饼子。   过了好一会儿,白荼再次回来,推开门吸溜吸溜鼻子:“什么味儿?”   李夕月做贼心虚:“啊?是我刚刚收拾东西出汗了。”   “不是汗味。”白荼含笑看她一眼,“是红花油味儿,你扭伤了?”   “没,刚刚拾掇抽屉打开看看,怕日久失效了。然后不小心泼翻了一点。”李夕月红着脸,硬着头皮瞎掰。   白荼看了看她局促的样子,微微笑着说:“皇上刚刚来了啊?”   “……”李夕月回复不了了,而且觉得自己欺骗了姑姑,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白荼坐下说:“别不好意思了,我看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也替你们高兴。”然后打趣她:“哎,咱们这床当了龙床,我怎么还敢睡?”   李夕月红着脸说:“我换套被褥去。”   “不不,我也沾沾喜气。”白荼笑着,“今年我就可以出宫了。”   两个人钻进被窝里,头对头聊一会儿天。   李夕月还是羡慕白荼能够出宫,哀叹道:“也不知我将来会不会后悔,就这么把自己后头的日子给定下来了。还是姑姑这样自由自在。”   白荼说:“各有因缘莫羡人。什么事是好到底的,什么事又是坏到底的?等皇上给你正位,不知道多少后来的宫人要羡慕你的福运,一大家子会因为你飞黄腾达,求都求不来的。你看先头圣母皇太后为人津津乐道了多少年,你说不定运道更佳呢!”   又问:“皇上承诺了什么给你?”   李夕月摇摇头:“没说实的。”   暗想:他隐隐约约许诺的那个皇后之位,只怕只是说说,怎么可能呢?自己也不该奢求这个,就像白荼说的,各人因缘前定,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何必非求过格的东西?   白荼说:“不急也是好的。听说皇后新下的懿旨,将颖嫔贬为答应,钤印下了,皇上也默许了。这后宫的大震荡与前朝相关,还是蛰伏着些比较好。”   她说得没错。   第二天李夕月她们在茶房就听见西暖阁里,礼亲王又在御前咆哮:“……皇上何必受这样的委屈?!国法岂是为私利所设?皇后此举,就不怕后世史书嘲笑她?”   过了一会儿,他气哼哼的声音依然很高:“奴才已经驳了宗人府的意见。吴唐之女并没有左右奴才的处政,想必颖嫔也不能左右皇上。懿旨倘若不合国法和祖宗家法,臣身上这个‘辅政大臣’的身份就是要驳斥这些‘乱命’。”   等礼亲王退出之后,奉茶的李夕月小心看着昝宁的神色,他表情平静,端过茶慢慢地品啜着,眉目深沉。   喝完半盏茶,他和声对李夕月说:“你叫白荼进来,我有事吩咐她。你再去小膳房看看今日有什么好吃的甜点心,端进来。”   李夕月知道,他有重要而烦难的事,还是会找白荼办,也是为自己避开一些难控制的祸患。只是不免有些担心白荼。   到养心殿的小膳房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几味点心还在蒸、炸、烘烤。李夕月也不想去其他地方,默默地坐在小杌子上等候。   膳房这会儿听特别忙,里头热气缭绕,御厨和帮厨几乎是一路小跑,吩咐事情也不免大声而急躁。   “快!燕窝蒸鸭子要过火了!”   “葱呢?蒜呢?这么一点怎么够做蘸料?”   “桃花酥可以起锅了!再炸就过火了!”   …………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说:“做了送到日精门布库房的膳盒备好了没有?”   答曰:“好了好了!还是软烂的病号饭。”   李夕月想起他说过有个陪他打布库的戈什哈断了肋骨,莫非还在日精门休养?   正想着,那厢不耐烦地又说:“快给送去吧。这里还要备着御膳。真是,布库房那里原是光禄寺厨房备膳,还来凑御膳房的热闹?”   送膳盒的那个说:“得嘞,谁叫咱们皇上下手那么狠呢?就赐十天八天御膳也不算什么。”   “嗐,我看另有隐情,侍卫护卫受伤的多么多,听说过谁和这个叫亦武的一样得到皇上这样的恩赏的?”   李夕月等候时礼貌的微笑顿时凝固在面颊上。 第119章   作为小宫女, 李夕月没有私自出养心殿的资格。眼看着送到日精门的提盒被一个小太监匆匆地拎走了,她心里百味杂陈,情不自禁地就要乱想。   他故意把亦武简拔到陪他打布库的人中, 只怕早就没安好心。   李夕月只觉得眼眶发酸,觉得自己以前在别人面前没太避忌谈论亦武, 只怕早就落了他的眼了。也料不到他居然是这么小器的人。   皇帝要的几味甜点心做好了, 装在精致的点心攒盒里, 漆盒外头还热乎乎的,散发着他喜欢的甜香味。   李夕月出了厨房门,却忍不住往东边日精门的方向看了看, 心里担忧亦武, 也觉得对不起他。   迎着料峭的春风吹了好一阵,手脚都冻麻了,恰好李贵经过, 奇道:“夕月,你在这儿站着干嘛?万岁爷问了几遍点心了。”   李夕月“哦”了一声, 步伐匆匆, 把攒盒送到了养心殿。   皇帝刚刚见了礼亲王的起儿,这会儿还在西暖阁里。见她来了, 招招手说:“怎么去了这么久?今日我早膳没好好吃,净想着怎么对付礼亲王这一‘起儿’, 现在倒饿了。”   李夕月打开攒盒盖子,把九碟攒盘送到他的案桌上。   昝宁兴致勃勃吃一块桃花酥, 嚼了一口就停下了, 默默把桃花酥放在一旁。然后,又拈起玫瑰糕,也是只嚼了一口。   他停下手问:“怎么都凉了?”   李夕月也不知道自己在外头吹了多久, 张了张嘴没答得上话。   昝宁又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奴才没去哪里。”   他目光像他的海东青一样锐利起来,靠近两步,俯视着她问:“说实话!”   李夕月听他凶巴巴的语气,再想着被他打断了肋骨的亦武,心里突然又酸又痛,低头“吧嗒”掉了两颗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顿时软下来:“哭什么?我又没怎么样你。换做其他人,给我送凉了的点心,还不好好回主子的话,早叫扠出去打了。”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把那泪痕擦掉,笑眯眯哄她:“是不是看到什么好玩的,躲懒去了?”   “奴才这会儿想一个人静静。”她不答他的话,显得有些别扭。   他停下手,说:“你别给我添堵行不行?”   李夕月心想,要是我这会儿就问你为什么伤了亦武,只怕你心里更堵吧?于是这话憋在肚子里,摇摇头说:“万岁爷忙,奴才站在这儿才是添堵。”   “夕月,”他听她今天说话很呛,蹙了眉说,“我今儿心情不是太好,想着你能给我排解排解忧愁,你又是怎么回事?”   李夕月口不择言:“是了,在万岁爷心里,奴才就是个逗趣的玩意儿,只用逗主子开心就是了,怎么配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昝宁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夕月,我这阵子心里烦闷的事特别多,说实话,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又惹了你不高兴。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我一个大男人,没那个心情猜来猜去猜你为什么不高兴。”   李夕月承认他说得没错,但是这是为亦武别扭,她也太明白还真不能直接说。她抽抽噎噎道:“那奴才不想说行不行呢?”   “行。”昝宁很爽快地说,“我也有时候有话不知道对谁说,只能憋肚子里。不过我希望你想通了的时候,不妨告诉我听。我不希望我们总是有隔阂。”   他向她张开双手。   李夕月晓得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看他越发有些眉目嗒然的样子,终是不忍心,向前走了两步到他怀里。   昝宁双手揽住她。   她听见他胸臆里发出的长长的太息。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说,“皇帝的不如意事不比别人少。”   他一抱她,身体就有变化。   李夕月今天不想和他再睡,便挣了挣。   昝宁也没有强她,手指从她的鬓发抚摩到她的脸颊,最后戳戳她的酒窝的位置:“笑一下吧。”   李夕月笑不出来,假笑又是没有酒窝出现的。   昝宁很落寞,等李夕月再次说“告退”的时候,他不挽留,而是说:“你去吧,今日召了答应齐佳氏——就是原来的颖嫔。”   李夕月心里愈发辨不清滋味,“哦”了一声,快步退了出去。   回到屋子里,她一颗眼泪都不敢再流了,怕给姑姑看见笑话。   但一推门,恰看见白荼掩饰地从灯烛前别转头,眼圈好像也是红的。   李夕月怔了怔低低地叫了声“姑姑”。   白荼说:“天不早了,也该睡了。热水我先就打好了,你自己洗漱吧。”匆匆收拾她的针线簸箩。   她又在做新的活计——一件精工的荷包,也是男人用的配色,大概仍是为徐鹤章做的。徐鹤章已经升到户部做郎中,管理江南司,黄瀚、吴唐一案中最后清理江南的吏治,就先从清理其中的田赋、课税、漕运和治河诸事开始。   两个人上了床,居然沉默了好半晌,不似平常时总归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李夕月怕冷场了白荼会乱想,刻意打破这气氛,问:“姑姑没几个月就可以出宫回家了吧?”   白荼“嗯”了一声,说:“内务府造的册子,我三月交割清楚养心殿的事务,就可以回去了。茶房我们这一班儿就是你做主了,再带个徒弟——不过最好不要是宜芳。”   李夕月其实根本想不到那么多后继的问题,只是满满的羡慕:“唉,真好,真羡慕姑姑。在宫里这些年没有回家,不过总算也熬出来了。”   白荼怔怔地听着,最后苦苦一笑:“是呢,我十三岁就进了宫,在圣母皇太后宫里服侍了六年,紧接着又伺候皇上。不觉十几年都过去了,家是什么样子,都模糊了,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还和家里的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但捉迷藏、跳房子……每每梦中都是紫禁城的样子,都不记得家宅里是什么样的了。”   她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刚来时,我也天天夜里偷偷哭,想家里人,想未来则觉得茫茫。不成想现在要回去了,又觉得害怕担心了。”   李夕月想:你好歹马上就能回去了,家里再不熟悉,也就是几天适应的工夫。我呢,只怕再回不去了。想得要哭。   白荼又默然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夕月,我更担心自己回不去。”   “怎么会呢?”   白荼长长地叹息,那苦楚的声音竟然有点像昝宁在西暖阁的那声长叹,她含糊地说:“是命,就谁都躲不过。我也不瞎想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没想到两个人一夜都睡得不深不熟,惺忪中醒来时,总能听见另一个人的辗转反侧。   第二天宫里听到了一个大消息:礼亲王为首的军机处,驳斥了皇后钤印的懿旨,拒绝贬斥颖嫔为答应。宫内皇后大失脸面,不由急了,命首领太监前来询问。   礼亲王不慌不忙的,当着皇帝的面对那太监侃侃而谈:“臣忝列军机,自然有匡正的职责。皇后懿旨,但言颖嫔有干政之说,却无一句实证,臣仔细问过皇上,皇上只是摇头说‘恃宠生骄得罪了人或许有,干政真说不上。’臣请问皇后,后宫之治,和睦第一,岂有妒忌一个得宠的低位嫔妃的道理?如何母仪天下?如何保得皇嗣绵延?”   他在朝政上多年,说话自然可以很犀利,而且跋扈惯了的,丝毫没有给皇后留面子。   那储秀宫的首领太监亦是听得脸色难看,在皇帝面前不敢置辩,只说:“绝不是妒忌,皇后娘娘再三说了,为的是后宫的家法。”   礼亲王冷笑道:“借家法之名处置仇雠,哼哼,也不是第一回 了!”   军机处驳斥,皇帝再顺水推舟并不硬要“明白回奏”,只说“发宗人府再议吧。”   这是明显的自己也不愿意答应,只不过让礼亲王背了锅而已。   皇后气得半死,但知道找昝宁问也是枉然,最后只能到太后那里哭诉。   太后比她耐得住性子,借着“龙抬头”的日子请公主福晋们进宫吃春饼,找了个机会和礼亲王福晋说了好半天的私话,又向纳兰氏的几个命妇打听了。   回头对皇后说:“大概是为吴侧福晋的事,礼亲王铁了心要别扭到底。我姐姐气得在我这儿也抹眼泪,说贬斥吴氏也做不到了,礼邸一意孤行,不批准宗人府的折子,皇帝呢,大概也跟他一条心,用这样阳奉阴违的法子来保全齐佳氏。”   皇后不由嚷嚷:“他不过一个亲王,怎么敢这样大胆妄为?”   “他可不是普通亲王。”太后冷笑道,“他是铁帽子王,也是先帝遗诏下的辅政大臣!”   “难道入了先帝遗诏,大家就都没奈何他了?”   太后皱眉说:“你能不能先不嚷嚷?”   等皇后闭了嘴,她才说:“肯定难办。而且,若为他不肯奉诏的事撕破脸,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了,犯不着,弄垮了他,我姐姐怎么办?纳兰氏和他裹得紧,一损俱损。”   皇后恨得牙痒痒,特别是紧跟着看到内务府分发春季的宫分,颖嫔大大咧咧仍是拿着“嫔”位的衣料、首饰、物资,而且粉愈发擦得厚,眸子愈发水汪汪的尽是狐媚子劲头。   太后只能警告她:“忍!你给我忍住!现在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谣言,说骊珠的案子就是你妒忌受宠宫人,挟私报复,闹出了人命,也轻飘飘地摘过去了。如今对付颖嫔,就是故技重施,想再杀一个宫妃。你想想,骊珠的死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如今又被谁恶意地传出来?礼亲王敢放这个谣言出来,就是不怕给你扣老大的屎盆子!”   皇后“扑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几乎要嚎啕:“额涅,姑母,我这可太委屈了!”   太后说:“你这个暴脾气,也不算委屈了你。宫里宫外传这个话可不是好事。你要借着正宫规的机会,查出来是谁散布的这个话!” 第120章   皇后这里委屈万状, 邱德山却因为别事而高兴异常。   织造府春贡的丝绸布匹,他代犯了肝气的太后阅看,故意指摘出问题, 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最后那对双眼皮儿的金鱼眼睛一瞪:“内务府胆儿不小啊!这样的货色送过来, 只怕太后恼上来得查内务府广储司的账了!”   广储司的新主事就是李得文了。太后身边最得用的总管太监发了这个话, 他作为广储司负责缎匹的主事, 少不得跑关系求邱德山“多多转圜”。   邱德山这日休息,他手下的小徒弟谄笑着过来说:“师傅,广储司还挺懂事的, 约了您吃燕菜席。”   邱德山心里得意, 但面上冷笑道:“哦哟,好像谁没吃过一顿燕菜席一样!”   小徒弟已经拿了厚厚的一份红包,足足十两银子, 所以这会儿很巴结地帮说话:“广储司也不容易。原来那个主事调任了,新主事姓李, 是个懂事的主儿。这次广储司凑份子, 就打算好好请一请师傅您,还是给个面子吧, 将来还有和内务府打交道的机会呢。”   邱德山爱理不理地说:“行吧。就是老佛爷这阵子肝气老发作,早晨起来也时不时一阵被头风。我的时间还未必都凑巧——毕竟, 你们这些猴崽子太笨,若没有我担着, 只怕板子早就打烂了你们的屁股了!”   邱德山是跟着太后的老人儿了, 这么多年宠幸不衰,与李贵是分庭抗礼。   他这日轻松就和太后请了假,晚间打扮得如贵介公子一般, 赴内务府广储司诸人的宴会。   广储司换了不少新人,邱德山不怎么认识,但大家巴结他巴结得很明显。   进门先赞邱德山年轻:“啊,第一次见邱总管,难道只有二十出头么?”   邱德山得意地笑道:“哎呀,三旬都过半了,还二十呢!”   李得文对衣料是内行,又称赞:“邱总管这身衣服料子是真好,挺括又细腻,暗花是时新的样子,是上品的宁绸啊!这貂嗉的缘边,是好紫貂!”   邱德山越发得意,摇摇头说:“平常平常,我也不喜欢花红柳绿的,还是这样素净。”   距离拉近了,酒饭还没有开始,李得文先和大家聊古董。他是个特别能说的人,从瓷器讲到料器,从料器讲到匏器。   “匏器看着不值钱,就是个葫芦,但是胜在做工精巧,以人力而转天意。”他拿出一个蝈蝈葫芦给大家看。这个葫芦形成了船篷形,上面镂花嵌螺钿,葫芦口上用染象牙做了个“蒙心”——也就是盖子。   邱德山看着觉得也是个爱巴物儿,连连点头说:“精致!精致!”   李得文把匏器放在邱德山面前:“有总管品鉴,也是它的造化。”挤了挤眼睛。   一会儿,冷盘热菜一样样上来了。燕窝鱼翅一样不少,一桌席面起码是八两银子的价。邱德山虽不少这些口福,不过也可见得李得文等人确实用心是诚挚的,脸色也渐渐和蔼起来。   “叫个局吧。”桌上有人提议,“胡同里有好的长三堂子,南方来的姑娘,色艺俱全。”   大家伙儿觑着邱德山的脸,邱德山笑道:“听听曲儿,岂不也是好的。”   这说明他没有忌讳自己是个“老公儿”,相反,还挺享受有女人在席面上伺候。   在咿咿呀呀的唱声中,在推杯换盏的席面上,大家渐渐酒至半酣,说话也随意多了,称兄道弟不一而足。邱德山吹嘘够了自己在太后面前的脸面之大,对着内务府这帮子小官小吏,知道日后会打不少交到,所以也有笼络之意。   “我去方便一下。”他推开面前一名美艳“姑娘”的劝酒,对李得文欠身道:“不太认识地方。”   李得文会意,也不以伺候他如厕为耻,伸手道:“我带总管去。”   这家店铺开得精致,连圊厕都干净整洁。   邱德山心满意足系着裤子出来,见李得文还等在外头,正在看院子里养的鹦鹉。   “李主事,”邱德山招招手,“你方便来一下?”   李得文上前笑道:“总管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邱德山说,“今日一面,感觉兄弟你是个爽快的君子。我们在内廷啊,苦楚你们外头做官的是不晓得的。”   边说边真的不胜其苦似的摇头叹气。   李得文不动声色,继续笑道:“不错,伺候太后,不能稍有行差踏错的,邱总管这么多年深得太后欢心,定是有过人之处。”   邱德山道:“谈不上过人之处,只是了解老佛爷的喜好,总能挠到她老人家的痒处。但是说到底也就是个伺候人的,有时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被老佛爷责骂了也只有自己干着急。”   李得文说:“是!广储司也是头疼,今年太后万寿,衣料和铺陈、幔帐的缎匹都是少不了的,但她老人家喜欢什么,我这个新上任的芝麻官实在是为难得紧。想经常请邱总管出来一聚,您又是个忙人,我们等闲哪里请得着您?这次实在是想请总管多多指教。”   邱德山摇摇头:“这实在难以说清楚。”   这种故意欲言又止,有话不好好说明白,大抵是暗示好处。   李得文心里明白得很,趁着一旁没人,从靴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塞给邱德山。   邱德山瞥眼间已经看出是一张一百两的票子,他哪里看得上这点小钱!顿时推开正色道:“自家兄弟,不带这样的!”   李得文垂首说:“嗐,我也是新官上任,家底子不厚,只能说一颗心是诚的,以后来日方长,还当有报效。”   邱德山做出亦是很诚挚的模样:“老兄,这不是我嫌少,实在知道你老兄刚刚走马上任,钱还没到口袋里。我也不忍心要你牙缝里省出来的这些银子。若是为彼此发财,其实是靠这里。”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眉毛一挑,示意李得文自己想。   李得文虽有所想,但不敢首先提出,只能枯着眉头:“哎,只恨宫法森严,不让臣下亲自去问,也不让内监帮忙去挑。”   邱德山冷哼一声:“其实若是钦差,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太后是应下了?”李得文小心问。   邱德山说:“算是吧。就差和皇上讨一道旨。最好是内务府上一道折子。”   李得文给他出主意:“我们这种六品小吏,实在没有资格上折子给皇上。其实太后有先帝御赏印,与皇上的谕旨又有什么差别?不然,万一皇上一声‘不准’,反而闹得麻烦了。”   邱德山撮牙花子想了想,觉得也是。昝宁这个小皇帝是个属狗的,有时候有点看人低的眼神,自己借太后之手治了他几回,也没见他对自己这个“谙达”多假以辞色,托了关系去碰他的钉子实在不值得,还真是不如让太后直接下旨,自己以太后宫里钦差的身份到得地方,真正是衣锦还乡,富贵和脸面兼得的好事。地方官若是懂事的,少不得也有其他“报效”。   他拱拱手说:“得教得教!”   李得文很小心地回礼:“岂敢岂敢,并没有帮上总管什么忙。”   回到桌席上,两个人越发亲密,最后那件精致的匏器也就给邱德山带了回家。   这顿饭吃完,第二天荣聿就来到广储司,作为账房的隐秘屋子里,他亲自问李得文:“昨儿谈得如何?”   李得文说:“估摸着他要向太后请旨了,一颗心热得很,一眼就看得出来。”   荣聿笑道:“如此甚好。我那哥子现在看着邱德山就眉毛长,恨不能弄死他。从水路往江南,必从运河走,从运河走必经山东巡抚的地界——那是我哥子一手抬举上去的人。”   他打量李得文两眼,又问:“皇上特意抬举你,果然你是个聪明能干的人。日后机会还多得是。”   李得文想到女儿,却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为皇上当差,万死不辞。”   他自知这次超擢,与女儿不无关系,心底里并不希望女儿一辈子埋没深宫,而换得父亲的升官发财。可从上回进宫,已经看出了端倪,如果已经无可改变,那么做父亲的只能竭力报效皇帝,希望他能对李夕月多一些恩典——后宫势利,总要得皇帝和太后的青睐,日子才能过得舒服。   可李得文也想不到,皇帝一颗心尚是热的,他那个宝贝女儿却有点别扭。   亦武在日精门养伤,李夕月不敢为他说一句话,甚至都不敢和昝宁说这茬儿,心里免不了有气,越憋着越酿得厉害。   但昝宁刚食髓知味,看到她的身影就会兴动,又觉得李夕月总躲着他,心里恼火,逮着个机会在东暖阁单独相处,他故意冷着面孔问:“你这几天怎么老不见影子?”   李夕月回嘴:“哪里老不见影子,不是日日都在养心殿伺候?万岁爷事儿忙,政务要紧,奴才在哪里这样的小事您就别费神了吧?”   昝宁逮着个机会:“好的,我说一句,你倒有十句在等着。顶嘴的本事越长越高啊!过来挨罚。”   李夕月情知没好事,躲在门边:“奴才这两天身子不方便,万岁爷饶一遭吧。”   他很体谅:“哦,怪不得脾气这么坏。”   仔细看看她的脸,皮肤是变黄了一点,有点没精打采的,不由关心:“肚子疼么?”   李夕月没有来天癸肚子疼的毛病,所以摇摇头。   但是皇帝说:“不疼,肚子一定也不舒服吧。过来,我给你揉揉。”不由分说拉在怀里,确实只给她揉肚子,揉得很认真,一双大手跟暖炉似的,揉得人很舒服。   李夕月有福自然愿意享,静静地让他揉了一会儿,对他的生气也少了,问道:“万岁爷还挺懂女孩子啊?连小日子会肚子疼都知道。”   昝宁被她一夸,口不择言说:“其他人我才懒得管呢,但是知道骊珠以前每个月都会肚子疼,而且疼得挺厉害的。”   李夕月酸气冲鼻,忍不住挣开说:“万岁爷也是这么给她暖肚子的啊?”   心里想这画面,即使不知道骊珠长什么样,也能补出画面来,气得眉毛都往起竖。   昝宁笑起来,点点她的鼻子说:“你看你,居然妒忌!要母仪天下,这一条可不能有。”毕竟嘛,正室要有正室的尊重,像皇后纳兰氏那样的,写在史书里都难看,丢人要丢到千百年之后去。他觉得他有义务教会她做皇后的基本道理。   但那厢不是一个好学生,甩脸子说:“所以说奴才不配。”   “不是不配,但是这上头要控制得住自己。”他谆谆地说,“妒忌呢,肯定有的,你妒忌了才说明在乎我呀。但是换我,为了大体,我就不会恼的。”   李夕月确实来天癸时脾气比较糟糕,立刻让他自己个打脸:“是呢,奴才哪有万岁爷的修为!奴才的一个邻居,劳烦您兴师动众地邀进宫里,亲手打得肋骨折断,真是恩典!”   昝宁只觉得仿佛有“啪啪”两声,这脸,打得真疼。 第121章   皇帝这气啊!还憋着不知道怎么发出来。   要怪李夕月牵挂着入宫前的青梅竹马吧, 简直就是坐实了自己妒忌;要一笑而过吧,他笑不出来,酸醋味儿从肚腹里冲到鼻尖, 再从鼻腔里冲到脑门。   一时大爷脾气发了,“啪”地一声把桌子一拍, 上头笔洗、笔搁、茶碗、碗盖“丁铃当啷”一起跳起来, 再一起落回桌子上。   “反了你!给你三分颜料, 就开染坊了?”他舍不得打她,今儿她不方便,又不能摁条炕上“惩戒”, 最后只能气哼哼骂, “滚!”   李夕月抹眼泪就滚出去了。   李贵听见里头“丁铃当啷”的,又见李夕月红红眼圈,风风火火出了东暖阁的门, 心里哀叹了一下。   然而还有事情,不能不硬着头皮:“万岁爷, 慈宁宫里首领太监过来请旨, 说太后已经钤印了的,再请皇上看一看。”   昝宁气犹自未消, 在里头骂李贵:“你是猪脑子么?太后都钤印了,让我看什么?”   李贵挨骂却也不敢不回话:“不是, 太后说您再看看。”   越是要让他看,越没啥值得看的, 昝宁抓着手边的茶碗往门框上一砸:“朕能不能清净清净?!你们一个个都要来气我?!”   那瓷器哗啦一声落地碎开。   李贵无奈地看了看慈宁宫的首领太监:“顾首领, 实在对不住,您也看见了,万岁爷这会子脾气发了, 咱也不敢逆批龙鳞。他说不看,就不看吧。”   慈宁宫首领看李贵已经伸出一只手示意要送客,也只能赔笑:“好的好的,我就这么回复太后就是了。”   到了吉祥门口,才又往里张了张,吐吐舌头说:“好家伙,主子爷发了好大的一场火。把我都吓着了。难道是刚刚出来那个宫女忤了圣意?”   李贵想:这小两口好起来蜜里调油,然而和所有的少年情侣一样,动不动要闹别扭、拌嘴生气。这大概就是两个人又为屁大的事吵架了,冷静一两天就又蜜里调油了,他们劝都不用劝。   但在慈宁宫的人面前,只能张嘴说点瞎话:“嗐,能怎么忤逆圣意?无非是茶水不合适被找了茬儿。伺候这主子,脸皮还真不能不厚,要经得住骂才行。”   那慈宁宫首领笑道:“要我说,万岁爷的脾气还不算难伺候。这要放在储秀宫、栩坤宫,乃至那些小主子的宫里,只怕找了谁的茬儿,顿时一顿板子就上去了。万岁爷只骂,还真是厚厚脸皮就过去了。在储秀宫当差,天天腿上得多绑一层牛皮——唤作‘护身佛’。”   “护身佛”是谨防着随时挨打,虽然搪不住沉重的竹板子,毕竟也能减轻好些苦楚。   李贵想:皇后这些,长年累月得不到宠幸,大概守活寡已经守成怨妇了,脾气难免越来越坏,跟老寡妇越来越像。果然帝后还是要琴瑟和鸣的好,如今只能寄望这位李夕月了。   嘴上说:“哎,那倒是,挨挨骂强多了。”还跟着摇头叹息了一阵。   等送走这位,他到东暖阁门口细细地侧耳谛听了好一会儿,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异样动静了,才说:“万岁爷,内奏事处有了一批新折子,给您送过来么?”   昝宁声音有点气哼哼,但较刚才也好多了:“送过来吧。”   李贵亲自从内奏事处小太监那里捧过一捧黄匣子,自己横身从门帘缝里挤进门。入目便看见皇帝那个明黄珐琅彩的碎茶碗,连着里头的茶叶茶水都泼了一地——刚刚他发脾气,伺候东暖阁的宫女太监也不敢进来打扫。   他小心放好门帘,到皇帝大书桌前,看他背着左手,站在那儿静心练字。   写的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写了十遍,从龙飞凤舞到规规整整。   李贵肚子里吞笑,声线是毫无波澜的:“万岁爷,密奏匣子给您放在那边的御案上了。”   昝宁鼻子里“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见李贵还站在那儿,不高兴地问:“你怎么还杵在那儿?”   李贵说:“是。刚刚慈宁宫的顾首领,您打发他走了,奴才觉得还是应该汇报一下,不能为一时意气耽误了大事对不?”   昝宁说:“那你说吧。”   李贵说:“奴才问了顾首领,道是邱德山求了太后一道恩旨,打算亲自到江南督造太后五旬万寿要用的缎匹和织绣。太后没肯明发懿旨,只给了个手札,然后来问皇上的意思。”   昝宁嘴角一挑:“要我什么意思?我今儿这气还真是生得恰恰好,拜李夕月所赐呢!”   “啊?”   昝宁把笔一丢:“我要批了他这条违背祖宗家法、异想天开的条陈,他正好拿着鸡毛当令箭,到江南招摇撞骗,大家捏着鼻子还不能把他怎么样;我若是装不知道,他仅仅拿个太后手札,呵呵,自然有人制得住他。”   李贵这才明白,敢情这是“请君入瓮”啊!   小皇帝到底读书读得透,帝师教得好,这弱冠的年纪就已经不再任由人捏扁搓圆了,甚至肚子里还有点“黑”。   他还在想怎么真心地夸赞皇帝一两句,却听昝宁指挥道:“去,把这幅字给李夕月送过去。让她认认真真抄五十遍,朕就不拿板子打她了——越来越不成话了,我可不能酿她这恃宠生骄的毛病。”   李贵一看,嗬,就是那幅“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主子是多大气性,又是多刻薄啊!女孩子得劝,得哄!他呢,大爷脾气又犯了,两个人又有的折腾几天了。   但是这会儿大爷他势必是油盐不进的,李贵想,得,李夕月也就是手酸,让她受着去吧,也指不定抄得手酸了她也晓得着点日后怎么哄这位大爷。以和为贵,总要谁让着点谁才行。   李贵到了李夕月的屋子里,白荼也在。   白荼先起身问:“万岁爷要茶吗?”   李贵摇摇头:“估摸着不要,让他慢慢静静气吧。”   白荼扭头责怪李夕月:“你呀,跟皇上消停点行不行?”   李夕月不说话,噘着嘴做手上的活计——这次做的不是石青色帕子,而是她自己的肚兜,上次好好一条肚兜,肩带给他瞎扯扯坏了,她是个穷宫女,可舍不得扔了不要,少不得缝缝补补凑合着继续用。   李贵把那张御笔双手捧着,亲自送李夕月面前:“得嘞,您也消消气。万岁爷给您送来个平心静气的法宝,请您把这张字抄五十遍。万岁爷日常心情不好时,就是拿练字来静气,我看也挺有用的。姑娘,你也试试。”   李夕月一看上面的字,就简直要炸毛,锉了好半天后槽牙才说:“要是不写呢?”   李贵警告她:“万岁爷可说了,抄五十遍换不挨板子。”   白荼从簸箩里抽出一把新的缝衣尺往李夕月面前一放:“你就想想,自己可受得住这?遑论敬事房的竹板子可是它的三倍长、三倍厚、两倍宽、几十倍沉重!”   李夕月扁着嘴,她识得好歹,知道他们都是为劝说自己,她也不能把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   但是她还是万难服气!   ————————————————   邱德山得了太后的手札,已然开始做出发的准备。   没想到没过几天,宫里传来一个消息:礼亲王的福晋纳兰氏,亦即太后的姐姐,在礼亲王府得了重病,一夕之间只能卧在床上,无法主持亲王府的春祭。   太后手足里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姐姐,顿时心急如焚,亲临王府探望福晋。   太医院的御医也派了几个医术最高的,在礼亲王府轮班值守。   太后回到宫里,脸色就是阴沉沉的,昝宁去慈宁宫定省,问及福晋的病征。太后叹口气说:“病来如山倒,突然之间就心悸气促,又添了下红之症——论年纪也确实不轻了,但是病得这么急,我心里也急!”   皇帝不通医术,除了安慰嫡母,又叫人从御药房里取了两支老山参,两盒净白燕窝送到了礼王府里。   太后依然是虬结着眉头,闷闷不乐的。   “可让礼邸这段日子就不上朝了,专心陪着福晋吧。”昝宁小心问。   太后点头:“我也这么想,进来国事安定,你的师傅张莘和也回京了,军机处有他,我也能放心的。让礼亲王好好陪陪福晋吧,一辈子夫妻,相濡以沫的,太不容易了。”   但礼亲王毫不领情,在养心殿西暖阁军机处叫起的时候就大声驳斥了太后的意思:“哼哼,笑话了,我又不是郎中,又不是丫鬟,陪在那里除了大眼瞪小眼,什么都做不了。再说了,给父母服孝讲究个致仕丁忧,老婆生病还得辞职致仕不成?!”   大家眨巴着眼睛看礼亲王捋袖挥臂的气愤样子,不免觉得齿冷——恋栈至此,连自己妻子重病都满不在乎了。   当然,礼亲王自己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当年的政敌死对头张莘和重入军机,仍是一脸刻板,总跟他对着干。他的福晋这场病不知道要生到猴年马月——死了守制还有个时限,生病可是遥遥无期的,若是她病着他就得回家陪着,她病十年二十年,他就得陪十年二十年啊?他在朝中的地位只怕很快就被取代了吧?   再说,这阵子太后亦老是一副要剥他权柄的嘴脸,小皇帝亦是骨子里狼性十足的,礼亲王也深恐这是他们借机下的一个套儿,要乘势把他吃干抹净、架空赶走。他怎么敢离开这中枢之地半天?!   所以自然是坚辞,话也说得很难听。   太后很快听说,觉得他太过薄情,未免恼火。   隔几日,太后那里赐了药膳到礼王府中,是由慈宁宫总管邱德山亲自带人送过去的,给了十足的面子。   邱德山少不得在外堂对礼亲王殷殷地劝:“王爷,太后说了,您一切只管放心,您是顾命大臣、辅政亲王,太后以往不都是听您的主意,大家和衷共济、同船合命,多好!”   礼亲王心想:现在可是想过河拆桥了吧?   嘴上说:“拙荆虽身子骨欠佳,但家中又是御医,又是药婆,又是丫鬟婆子照应,我在家里白白添乱。”   敷衍了几句,恨不得邱德山快滚,一边端茶碗喝,希图邱德山晓得他这个“端茶送客”的意思,一边又喊吴氏:“侧福晋怎么还不来?”   吴氏娉娉婷婷地来了,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像一家的主母一样对邱德山点头示意欢迎,说:“大总管今日辛苦了,我刚刚就和王爷说,不能白让大总管吃这一趟辛苦。”   然后扭头对礼亲王说:“管这么偌大的后宅,忙是忙得来!刚刚账房汇报:打首饰换了一些金叶子,全数交到我这里。福晋病倒后活计全得我这个二把杈来做。”   眼风一使,后面一个丫鬟捧过来沉甸甸一个包袱,吴侧福晋亲手取过交到邱德山手里:“大总管辛苦!”   邱德山连着她刚刚的话,想必包袱里就是金叶子。   他一边推辞一边捧了过来,感觉沉甸甸的压手——少说也有五十两的金叶子,顿时心花怒放,把包袱皮握着不放,嘴里说:“这怎么可以!奴才前来颁赐,从来不敢收这么大的赏格。”   吴氏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只笑笑说:“小小意思而已。总管别嫌少。”   礼亲王再一次端茶逐客。   邱德山地位上当然是远不及铁帽子亲王,不好意思再赖着不挪屁股,但笑着低声道:“上次太后给了奴才一个手札,奴才寻思着为太后办事,还得王爷多多指点。”   礼亲王眉一皱:“如今这么多事这么乱,太后身边离不了总管吧?”   邱德山笑意凝固,知道礼亲王一旦出言拒绝,那他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急忙借口:“对的,对的,再说,再说。”   这件事确实可以再下水磨工夫,反正太后钤印的劄子已经到手,早晚赚这些“外快”而已。   但邱德山告退到府外,坐上自己的绿呢暖轿,小心地打开那沉甸甸的包袱,却发现里面只是盒子装的五枚十两的银锭子而已!   五十两金子和五十两银子,是二十倍的差价。   本来王府给颁赐太监的打赏,给五十两也不算少了,但是从满腹希冀到顿时失落,中间落差太大了!   五十两银子还不如不给的好!   邱德山咬牙切齿,心道:好样的,你弄我!我非给你一个大苦头吃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论助攻们总是拉偏架# 第122章   昝宁去太后宫里请安的时候, 太后正在让御医请平安脉。   他在门外等候了半晌,邱德山趋过来说:“奴才拿高墩儿给万岁爷坐坐吧。”   昝宁瞥了邱德山那谄媚架子一眼,礼节性地微笑道:“不用, 候着皇额涅,还是站着好。”   “万岁爷真是太孝顺了。”邱德山顺手一顶高帽子, 然后觑了觑昝宁恭敬而无聊的模样, 悄声拉家常一样说, “哎,太后身子骨一直旺健,这次急着召太医, 奴才看, 主要是气不顺的缘故。”   昝宁略一挑眉梢,很关心地问:“这是怎么说?难道谁敢给太后气受不成?岂不是造反了?”   邱德山故意跺脚摇头,压低声音, 却显得义愤填膺的:“还能有谁!先帝如此栽培他,他如今哪还有一点知恩的模样?!”   昝宁还没说话, 里头太后先扬声问话:“莫不是皇帝来了?”   邱德山被抻着脖子似的, 尖锐地应答了一声:“是呢老佛爷,万岁爷来给您请安了!”   “请皇帝进来吧。”   “嗻!”邱德山回了太后的话, 紧跟着弓腰,手朝前一伸, 一脸谄容,“万岁爷请进吧。”   进了门, 看见御医正在收拾药箱, 昝宁问:“平安脉请得怎么样?”   御医急忙打千回复:“启禀万岁爷,皇太后是情志郁结,肝气不舒, 所以有些面黄头疼,腹胀不思饮食的症状。”   “肝气发得挺重。”邱德山补充道,“这几日下肋疼痛,晚上睡也睡不好,辗转反侧的,真是郁结得厉害呢!”   御医看了这太后宫中的红人一眼,不能不敷衍道:“如此,那臣的方子里还要加减几味药材。”   太后道:“你看该用什么方子就用什么方子,别听他瞎说。”   剜了邱德山一眼。   等御医下去,她又挥退了屋子里其他宫女,目视邱德山说:“小邱子,很久不掌嘴了是吧?”   邱德山顿时矮了半截,“扑通”跪在地上委屈兮兮说:“奴才错了,太后您要打要罚都使得,可您不能再生气了。”   太后叹了口气,说:“礼邸一直是狂妄的性子,当了辅政王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人都捧着他,也怨不得他越来越张狂。我这次犯了肝气,也不全是因为他,主要还是担心福晋她的身子骨。当然,礼亲王恋栈,也薄情,我也气他。但是他们夫妻间相濡以沫这么多年,这种时候我也不能为难了礼王,让福晋反而觉得我落井下石了。”   邱德山仿佛就等着她这一句,无声地冷哼,嘴角眉梢俱是不屑。   太后当然看了出来,也很恼怒,质问道:“邱德山,你有话就直说吧。”   邱德山拿捏透了这位主子,顿时又就地碰头,然后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论理呢,奴才是没资格说礼王内邸的事。但是,前几日送太后的赏赐去礼邸,实在是看不下去。”   “怎么呢?”   邱德山说:“礼亲王不是硬顶住了宗人府,不让削掉吴氏的侧福晋之位嘛?”   太后哼一声:“宠是够宠的,不过这样的小事,太过为难也不必了。”   “何止是宠妾的那种宠!”邱德山为福晋纳兰氏叫屈一样,“家里管事的钥匙已经全数挂在吴氏的腰间了!吴氏那行事做派,简直就是新福晋了!估摸着就在等着……”   他话说了一半自己咬住了,但也已经够了,因为太后的下眼睑开始抽搐,额角的青筋暴露出来,手攥着一块绢子,沉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邱德山也有勇气下狠手,假作被惊到的样子,扬手就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顿时脸红肿了,眼泪鼻涕流出来:“哎哟喂,奴才这张快嘴!太后您可别气着自己个儿的身子!当奴才什么都没说吧!”   太后城府极深,看了邱德山一眼,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只压低声音说了句“滚吧”。   昝宁也是一脸惊惶,说了句“额涅别生气”,太后打断道:“皇帝事情忙,也别在我这儿耽误了。”   昝宁和邱德山一道退出来,两个人都是好一会儿静默无言。   邱德山送皇帝送到慈宁宫大门外,打了个千儿,垂手而抬头,笑嘻嘻说:“万岁爷,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昝宁点点头:“朕有些担心。”   邱德山笑道:“太后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呢。”   昝宁再次点点头,他的暖轿停在一边,邱德山很殷勤地上前帮他揭轿帘子。   皇帝坐进去,说了句:“太后这阵子身子骨不好,只怕离不得邱谙达。”   邱德山说:“奴才也只有多为太后办点事分忧,才能让她老人家高兴些。日日杵在她面前,她老人家还拿奴才撒气呢。”然后躬身斜乜过来:“上次奴才说,要给老佛爷挑些缎匹……”   昝宁不胜其累似的自己揉了揉太阳穴:“只要太后舍得放你,朕自然不会拦阻,毕竟太后的喜好还是你最清楚。”   邱德山眉开眼笑,似乎得到了圣旨一样,于是越发殷勤,放好皇帝的轿帘之后还把四面掖掖好,伺候得极其周到。   昝宁回到养心殿,绷着脸直到进了东暖阁,才露出了笑意。   李贵小心地到他身边问:“内奏事处说御史台有人上了个折子,是代一位护军发声的,奏折虽只此一份,但不知谁已经把抄本传抄得到处都是了。您看不看折子?”   昝宁说:“看着挺重要?”   李贵说:“那御史之前与军机处二把交椅的刘俊德交往较密,只怕这折子里有礼邸的意思在。不过……”他愈发小心:“他找的切入口有点过分。”   昝宁微微蹙眉,不言声拿过那份黄绢面儿的奏折,看了两行,便忍不住喝了一声:“可恶!”   李贵屏息凝声,小心地观望着他的神色。   皇帝发作了一句,气得手抖,但还是耐着性子把折子看完了,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说:“朕气得有些渴了。”   李贵说:“是,奴才叫李夕月来奉茶。”   紧接着又说:“万岁爷,虽然可恶,但不算坏事。您得沉住气啊。”   昝宁板着脸,把折子往御案上一丢,吩咐:“叫李夕月奉菊花茶。”   等候的间隙里,他看第二遍。   奏折里刺目的地方在那个名字:“骊珠”。   骊珠姓金,那位护军是她的兄长——当年骊珠自尽,原本会牵连家人,但太后怕把事情闹大,只剥除了她父兄身上不当有的职位,还留着他们护军的口粮。这次御史借她的哥哥——金氏护军之口发难,把骊珠获宠后,却被宫内斗争牵连得没有封上位分,又被宫内的妒忌众口铄金,逼到蹈水自尽的故事又搬出来说了一遍。   最振聋发聩的,是他居然大胆地捏造了骊珠当时已经有孕了——而众所周知,皇帝昝宁至今只有两个公主,还没有后嗣。如果后宫有这样的争斗,戕害未出生的皇嗣,皇后管理后宫失职已经板上钉钉;若再狠一点,追问当年皇后以辱人的杖刑逼迫骊珠自尽之事,那么皇后便直接成了罪魁祸首了。   不得不说,礼亲王指使的这份奏折,写得是好极了!   昝宁如想废后,简直不用他脏手,就有人替他把脏事做了。   只是翻起往事,心里针扎一样痛,那个伴随他很久的、笑起来很美的小姐姐,在从井里捞上来之后面目浮肿狰狞,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拿着奏折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突然听见门帘外一声响动:“万岁爷,奴才李夕月前来奉茶。”   他朝门帘处望去,低低说“进来”。   李夕月侧身捧着茶盘,进门抬头,看见昝宁脸上复杂的神色。   以及,眸子里一点点雾光。   她上前得小心,觑着他的神色,一句话不敢多说,把茶碗摆到了他端起来最便当的位置。   昝宁喝了一口菊花茶,温凉适口,他找茬儿都没机会。他抬头看着李夕月,欲言又止的。   李夕月小心问:“万岁爷是不是今天不高兴啊?”   “嗯。”他沉沉地回答,“遇到特别不高兴的事。”   之前还在生他气的李夕月,看他的模样,气就生不出来了,问:“那怎么办呢?有没有什么事能让万岁爷开心一点?”   昝宁问:“你身上好了没?”   李夕月知道他的意思,脸顿时红了,然后摇摇头,让昝宁很失望:“还没呢。”   他那因愤郁而勃发的“感觉”顿时被浇灭了。   气冲冲时,还想去打布库,但是看着李夕月,又想到在日精门养伤的亦武,打布库泄一泄愤的想法又灰飞烟灭了。   “唉!”只能长长地太息,绕室彷徨,最后拿拳头一砸墙,砸得那板壁仿佛都震了震。   “手不疼么?”李夕月倒比他还着急似的,上前捧着他的右手左看右看,生怕他受了伤。   还好,他的手关节只是有些许红肿。   李夕月说:“要开心,难道只有男欢女爱一件事啊?万岁爷以前也不缺妻妾,靠‘这事儿’,能快活多久?”   昝宁觉得以前从不为“这事儿”快活,就跟完成生孩子的任务似的,全部是公事公办的架势,她们再娇羞,玉体横陈于面前,他也没幸福和快乐的感觉,最多完事儿前那几秒,本能地有些激荡,激荡完了就什么都没剩。   和她倒不一样,只可惜今天又不行。   李夕月还在那儿唧唧呱呱继续说呢:“万岁爷和我听金蛉子、斗蛐蛐的时候,不是也觉得挺开心?”   昝宁眼睛一亮:“你再抓几只蛐蛐儿去?”   李夕月摇摇头:“早春哪儿来的蛐蛐儿呢?”   在昝宁失望的时候又笑着说:“万岁爷不是答应带我去看梅花嘛?这真是梅花开的好时候,再往后,梅花就该谢了。”   其实皇帝每年都要去园子里看几回花,总看不稀罕,觉得也就那样红红白白的长了若干树,所以看梅花没带给他多少激动感。   只不过看李夕月很向往,心道:两个人吵架后互相摆了一阵脸色了,她今天看着心情还不错,但笑的也远没有往日多,如果陪着她去看梅花能换得她冁颜欢笑,好像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于是立刻就点头说:“这容易。你去换身出门的衣服吧,带件斗篷,园子里空旷,会冷一些。”   李夕月瞪大了眼睛:“啊?这会儿就去啊?我还以为得明天安排好了再去呢!”   昝宁不由一笑:“乘兴而去,兴尽而归,岂不是更愉悦?”   不仅愉悦,还有些惊喜带来的兴奋。   李夕月的小酒窝顿时就旋在脸颊上,点头如鸡啄米似的:“好呀好呀!皇上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夕月呢不太记仇,不过罚抄作业是不可能做的。。。   近期调整作息为早睡早起(主要是适应小盆友的起居习惯),所以回复只怕难以及时了,期待着单休的周末。嘤嘤嘤 第123章   上虞处立刻备好了皇帝出行的车马, 好在园子不远,到达时正是黄昏,远远地就闻到暗香浮动, 走近则看见好大一片梅林,姹紫嫣红地开着各色花。花儿匠巧慧, 把花树搭配得和谐, 人到梅林之中漫步, 宛如置身云霞之海,移步换景,忽而红艳艳, 忽而粉嘟嘟, 忽而白亮亮,偶有两株绿梅,更是遗世独立, 让人眼前放光。   皇帝的近侍全被摒除在远处,乐得自在。   昝宁跟在李夕月轻快的步伐后, 看着她穿着一件轻便的碧色小袄, 时不时地旋转,时不时地在树下发出赞美的惊叹, 突然又转身过来,央求他:“万岁爷, 我能不能折几枝回去插瓶啊?”   这答应下来易如反掌,但昝宁故意拧眉道:“好好的一大片花海, 折了一些, 花儿匠可要心疼了,问起来说是你折的,你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夕月失望地“哦”了一声, 嘟着嘴瞥瞥花树,好像不那么得劲了。   昝宁连忙又说:“除非朕来采摘,他们自然不敢说什么,养着花不就是供朕观赏的嘛。”   “对呀!”李夕月说,“万岁爷,这一枝我看了很久了,觉得特别好!”一伸手,指着一枝遒劲的,期待着他来帮忙攀折。   昝宁哼一声:“你倒还指挥起我来了?!”   “那……”李夕月知道他要使幺蛾子了,抿着嘴斜乜着他,一句话说了半句,看他接下来想怎么样。   果然,他一脸坏笑:“不想想怎么求求我?”   李夕月一扭身:“算了,反正回去也是给万岁爷插瓶用的,奴才屋子里可没那么大瓶子,而且土定窑的瓷器,也配不起这花儿。不折就不折吧。”   淡定地继续向前走。   而后,她的腰被人抱住,耳边传来昝宁气呼呼的声音:“你就会气我是不是?”   李夕月侧过半边脸,对他斜瞥一笑:“这口黑锅背的……奴才又怎么气万岁爷了?”   “你也知道这是‘又’!”昝宁在无人的梅花林里控诉她,“动不动跟我摆脸色、使小脾气、挤兑我……看我难受,你就开心是不是?”   “冤枉死了!”李夕月还真觉得冤枉,他是皇帝,摆脸色、使小脾气、挤兑人这种种,他做得最娴熟了,她小小宫女,简直没有反抗的余地,顶了天也就是在他摆脸色、使小脾气、挤兑人的时候,她不屈从、不佞幸,有了那么点小小的反抗之意,结果他就受不了了。   昝宁毫不觉得自己冤枉了她。   不错,他在嫡母面前是谨言慎行、不肯违拗的,但是反之,其他所有人也不敢违拗他,他早就习惯了。   唯独李夕月常常给他脸色看,关键是他还不得不为她不同的脸色而或喜或忧。   他都不辨这到底是烦恼还是幸福,抑或烦恼和幸福兼而有之了。   此刻,纤腰在抱,她脖领子里散出的香气和梅林中浮动的香气充斥在鼻端,昝宁带着幸福的小委屈说:“哪里冤枉了你!每每看你的脸色,我都觉得我俩的身份是不是反了。”   李夕月在他臂弯里转过身面对着他的脸,有些诧异:“万岁爷,您这话可要折了奴才的草料了。”   昝宁看她因惊讶而挑起的两弯眉,嘴角不觉就噙了笑:“既如此,你就乖乖听话,让我觉得我好歹还是个主子,不用小心翼翼看你的脸色。”   李夕月想要反驳,又想:得,他已经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个在感情里卑微的小可怜。大概也是太缺爱,所以抓住一点点就舍不得撒手。   她只能安慰他:“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呀?你的话我可句句听呢。”   “句句听是吧?”昝宁便拿着鸡毛当令箭,把她半抱半推地,摁到了一棵最粗的梅树干上。   李夕月只觉得梅枝和云朵似的粉红梅花拂过她的脸颊,带来微微的痒痛及柔和的清香。她的脸陷落在一团梅花中一般,而他的嘴唇带着梅花的清气,吻了过来。   那样的不讲理和霸道,却因梅花的芬芳氛围,而别有一种散漫的洒脱。   李夕月闭上眼,感觉梅瓣扑簌簌地落在头发上、面颊上、脖领里、衣襟上……   他的气息和梅的气息一道扑面而来,令人沉醉。   料他见她亦如是。   长吻结束,昝宁也睁开眼,看见李夕月的鬓发里、辫子上落满了粉红色的花瓣,不由“噗嗤”一笑,然后说:“快掸掸头发,太可笑了。”   李夕月说:“您也一样。”   于是两个人忙着掸脑袋、掸衣领、掸襟摆,掸得突然笑个不停,然后自己掸完了,再帮着彼此掸,摘掉脑袋上嵌着的花瓣,愈发觉得对方这形容可笑得可爱。   终于弄干净了梅瓣,昝宁主动说:“看上哪一枝,我来折。”   他一满足,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给李夕月摘下来,此刻倒是主动殷勤,想为她做点什么。   李夕月也老实不客气,指指这枝,指指那枝,很快就抱满了一怀的花枝,那张圆嘟嘟的脸蛋越发像从花丛中探出来的小仙女的画像了。   天已经黑了,昝宁说:“饿了吧?园子里有小厨房,全套的御膳来不及做,简单来点饽饽、面条、点心、炒菜还是可以的。”   李夕月望望天空,说:“我好想吃街上的馄饨!”   昝宁皱眉说:“扯呢,从来没有这个规矩。”   “哎,我晓得。”李夕月无奈地撇撇头,“只是特别特别想。皮薄馅大的绉纱馄饨,鲜肉荠菜的、白菜虾仁的、羊肉大葱的……真是各有各的风味,配着大骨熬的汤,热腾腾现下现端上来,又鲜又烫,好吃得不行!”   昝宁居然给她说得口腔里湿津津的。   仍是硬撑着架势没松劲:“我可不好口腹之欲。”   李夕月很认命地点点头:“行吧,园子里膳房蒸点饽饽,也稍微有点这个意思。”   昝宁走在她前面,到了梅林外面,李贵正候着,远远地奔过来问:“万岁爷,还有一个时辰宫门下钥,晚些回去层层门禁上都要记档,麻烦了一些。”   委婉地提醒:两个人浪漫浪漫也就得了哈,别弄得过了分,落了人家的眼。   昝宁说:“既如此,在园子里开膳,时间是急了点?”   李贵说:“御膳房自然有备着晚上的点心。”   昝宁一皱眉:“嗐,那些温火膳,想着就没胃口。朕换身衣裳,让上虞处准备寻常的车马,着几个嘴紧的跟着。”   李贵嘴张得老大,这主子想干嘛?   没等他劝谏,昝宁已经大摇大摆进了一边的空屋子里,少顷换了一身贵公子的装束就出来了。   “不耽误多久。”他出门后掸掸衣服安慰李贵,“难得出来一趟,要看看民风。否则在上者闭目塞听,自以为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其实只由着下头贪官污吏们糊弄事儿。”   尽说大道理,即便是借口,李贵也无可驳斥,只看了一旁李夕月一眼。   李夕月心虚,急忙低下头,也有点后悔了。   一辆普通的马车行驶到了天桥那片儿热闹地儿。   真是热闹,即便天黑了,到处人声鼎沸,川流不息,店铺子全亮着灯,门楣上大红的灯笼,飘展的酒幡,半边天似乎都是亮的。混合着街市小摊贩的叫卖声,路旁又是自在的乾坤。   李夕月陪着昝宁坐在大车里,见他挑开帘子一角向外看。   先好像还是有点不屑一顾,但是渐渐地又好像被牢牢地吸引住了目光,一直贪看着街景。   “万岁爷,这好看么?”   “好看。这么热闹,这么自在!”   “您一向没见过呀?”   “从来就没有过。”他说,“打小儿只是关在宫里读书练武,偶尔有去园子里或密云行宫的机会,一路也是洒扫清跸,驱赶掉所有的百姓。即便见到热闹,事实也只不过是一些房子而已。”   “有时候园子里也会开买卖街,由太监和宫女扮演街市上的人,甚至还有扮演剪绺的小偷和市令的,虽说看着也能乐一乐,但心里也知道都是假的。”   而现在,那是活生生的大千世界展现在他面前。   下了马车,前后左右都是便衣打扮的护卫,李贵亦横梗在两个人中间,怕他们俩一时眉来眼去的又落了人眼——当然,这位养心殿的总管太监今日因为紧张和不快,脸色是不大好看了。   兴奋的昝宁并未发觉,一路走,一路兴致勃勃地问李夕月:“你说的那特别好吃的绉纱馄饨在哪儿呢?”   李夕月看别人神色多灵!已经发现了李贵今天大异于往常见人就笑眯眯的样子,她不敢多嘴,支支吾吾道:“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出摊儿……”   李贵说:“估摸着没出摊儿。六爷,咱们回吧!”   昝宁行六,做阿哥时在宫里,官称是“皇六子”,私下里奴才们称他便是“六爷”,他对这称呼还没觉得陌生怪异,只觉得李贵真是啰嗦!   “才到路口,跑都没跑一遭,怎么就知道没出摊儿?你这是故意拦着我呢?”   袖子一拂,还是副非跑跑看不可的负气样子。   李夕月更明白李贵的意思了,小心拉了拉昝宁的袖子:“爷,算了吧,大街上人多,万一有个冲撞了爷,那可就出大事了。让谁买一份回来,您在大车上吃,好不好?”   可惜这劝谏已经晚了。昝宁这辈子第一次到民间这活泼泼的地方来,满脑子都是荣聿给他找的稗官小说里“微服私访”的故事,好奇加一点点自豪,完全不肯让步:“四边儿都是上虞处的人,小小一条街,喊一声内城巡卫就来了,你怕啥?我今天还就想到街上走一圈看看。你也叫‘六爷’好了,仔细别说漏了嘴。” 第124章   李贵板着个脸, 目光示意跟来的上虞处侍卫、护卫都散开到四处守护好,然后自己横一杠子似的,把昝宁和李夕月前后隔开。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简直呼吸都警觉着。   昝宁呢,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 只觉得到处都看不够, 时不时发问:“这铺子是干什么的?”“那高阁里怎么有歌声?”“短打的这群人怎么围着酒缸子吃饭?”   …………   李贵和李夕月能回答的尽量回答, 但也有的地方有些含混。   比如昝宁在很高的一座酒楼下驻足倾听时,李贵和李夕月都局促不安。   昝宁问:“怎么了?两个人都和撞了鬼似的?上面唱歌唱得这么好听,这地方是做什么的?”   李贵好半日才说:“这地方就是寻常酒楼, 里头大概是叫的‘局’, 听这唱腔,想必是南方来的‘长三堂子’,叫得起的非官既贵。”   长三堂子是什么昝宁也不清楚, 不过吴侬软语很是清甜。他凝神又听了一会儿,脚下跟着打节拍, 还笑着点评:“稀奇有趣。比皮黄和昆调都清新。”   上面的琵琶和柳琴声戛然而止, 而敬酒的动静又响起来,大声的吆喝连楼下都有耳闻。   “好好好, 玉玲今日不要转局,我给你妈妈双倍的赏钱。”   “哦哟, 奴可是说好的。”   “怎么,刘大人的面子都不给?”   “哪个敢不给面子嘛?但是转局的也是位大人。”   “笑话了, 你问问那位‘大人’要不要给军机处面子?”   “哪个敢不给刘大人面子?但是转局是纳兰大人叫的, 奴奴也怕呢。”   沉默了片刻,有人发话:“转局就转局吧。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这里也差不多了,晚上我还有几封信要写。明日也有折子要先在家里打个腹稿起个草。”   昝宁觉得这声音耳熟, 闪身到旁边的胡同口,睁着亮亮的一双眼,朝刚刚那家高阁门口张望——门口点着大红的灯笼,进出的人可以看得清楚。   “六爷……”   “别啰嗦。”昝宁压低声音说,“我要瞧瞧是谁。”   李贵苦着脸低声说:“六爷,虽说国朝是禁止官员嫖.娼叫局的,但这么多年了,朝廷又是打仗又是赈灾,确实管不怎么到吏治上去,很多旧法都荒废得差不多了。主子也犯不着为这事生气。”   “我不生气,就是看看是谁。”   正说着,楼梯上脚步橐橐,然后几个人从门里出来了。   大家出来吃饭喝酒,穿的都是便衣,远远地都能感觉到衣料灼灼的光。   刘俊德地位最高,被奉请在第一位上,肚子腆着,笑容满面,朝旁边拱手致谢:“今日燕菜极好,局也叫得极好。多谢多谢了!”   他身后那个谄容道:“刘中堂点点头,就是我们的虔心到了。您要觉得玉玲色.艺不错,下回我再来约就是。”   然后压低声音,眉梢挑动,逢迎简直就在脸上:“她呀,别看着佯羞诈臊地金贵,其实是肯‘出堂’接客的,她那间‘金屋’,也肯让人‘借干铺’。”   “纳兰家的几位爷,和我也称兄道弟的,”刘俊德在外仍是一脸道学的笑容,“割了他们的靴腰子不好。”   【借干铺:按指在妓家过夜。】   【割靴腰子:按指兄弟、朋友同嫖一个妓。】   “也是,也是。玉玲还有个妹妹,也是绝色,老鸨儿对梳拢她要价太高,不过若是中堂能看得上,也是她的造化。下次叫局,不妨试试?约两天之后?”   朝中最讲“程朱”的刘俊德,此刻笑逐颜开:“两天之后要在军机房值夜班,再过两天吧。”   “行!行!到时候我提前投帖子知会中堂。”   昝宁在胡同口的暗处,心里鄙夷这位道学军机。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狗叫,一个人在他背后横着声音说:“你挡在这儿不走是什么意思啊?”   狗是拴着的,但还是吓了大家一跳,连刘俊德他们几个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瞥了过来。   君臣两个冷冷地对视一眼,都尴尬得很。   然而都不敢说破:大臣叫局,皇帝微行,说破了都够御史上本谈上万余字,都够他们俩喝一壶的!   于是都是装没看见,头一低朝两个方向分头走。   李贵终于忍不住了:“六爷,这太不好了!还是回去吧!”   昝宁觉得心有缺憾,说:“万一前面就有绉纱馄饨摊呢?”   “六爷,谁心心念念跟您说绉纱馄饨呢?!”   这听起来像是要问责了。   李夕月眼泪都快出来了,拉了拉昝宁的袖子说:“爷,回去吧!我怕。”   虽说有满心的遗憾,但见她这个样子,昝宁也不忍心再为一碗馄饨这样折腾下去。他叹声气说:“好吧,气也气饱了,不吃什么馄饨了。”   回程的路上,昝宁感觉李夕月紧紧交握着两只手,好像很担忧的样子,不由把她的手包到自己的掌心里,安慰她说:“别怕,我在呢。”   “万岁爷,这真的不好。”李夕月带着哭腔低声说,“看到刘军机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天是我给万岁爷添麻烦了。”   “我就是想出来看看,自古以来难道没有白龙鱼服的君王?”他都不免自伤,觉得自己就是个锦绣囚笼里的囚徒,这样寻常地出一趟门,在他都成了奢侈。   而且,他开始有点明白李夕月一开始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他的宠幸了——那是要放弃多自由的一片天空,来换取不值钱的锦衣玉食呀!   想着,他把她肉乎乎的手包得更紧了,满含着愧疚。   车马进了宫门,换了辇轿回到养心殿。   刚打头更,宫门还有半个时辰下钥,李贵说:“今晚好像该去太后那里定省。”   昝宁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李夕月,无奈地匆匆换了件衣服,匆匆到慈宁宫去了。   今日太后心情不佳,随意说了两句就恹恹的。昝宁帮着铺放了被褥,表达了定省的意思就回养心殿了。   等他长吁一口气坐在东暖阁的条炕时,略一沉吟,便喊:“奉茶!”   少顷,听见白荼报名请见。   昝宁由衷的失望,也有点担心,点点桌面示意面无表情的白荼把茶水先放下,然后直接问道:“李夕月呢?”   白荼继续面无表情,淡定地回答:“在奴才屋子的墙角跪着呢。”   昝宁“呼啦”起身,埋怨说:“你干什么呀!”   白荼说:“瞎出主意,诱主子出行,不知道尊重……奴才是她的姑姑,有责任罚她思过。”   然后来了叫皇帝也哑口无言的一句:“除非万岁爷给她位分,奴才就不敢惩罚娘娘了。”   昝宁吃她一噎,“嗐”了一声,拂袖起身,拔脚往李夕月住的围房而去。白荼不敢僭越拦阻,但也牢牢地跟在他身后。   门没锁,一推门就听见李夕月畏畏怯怯的声音:“姑姑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是真不知道这也是大错,但是以后都懂了,今日可不可以打轻一点?”   昝宁愣了愣神,然后推门进去,果然见他的小可怜笔直地跪在墙角,双手高举着一把竹尺,脸上还爬着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夕月起来!”他对白荼有些怒了。   李夕月不料他闯进来,花容失色,忙说:“奴才确实有错,怪不得姑姑,万岁爷您别发火。”   白荼却很镇定,缓缓跪下身说:“主子有怒,只管责罚奴才。还是那句话:万岁爷给李夕月位分,奴才就不敢惩罚娘娘了。”   “你别故意挤兑朕!她今日不是,来日也是。你做了初一,也不怕十五?!”皇帝气呼呼的,“你们不让朕微行,怕落了人眼,你们说的有道理,朕心里也明白了,以后继续在这里自己关着自己就是了。但是你们不要拿李夕月做筏子,行吗?”   “奴才没有和谁是‘你们’。”白荼答得不卑不亢,但语气诚挚,若有泪意,“奴才们谁不知道万岁爷不容易?但大家都在盼着万岁爷独立,中兴国朝,万岁爷身上背负着什么,多少人暗暗地牺牲着,万岁爷也没为大家想想?”   昝宁当然明白,眼下白荼其实就已经为他做出了牺牲,事情未曾发作出来而已。所以即使白荼这话有“要君”之嫌,他也不能不听着她的直谏。   唯独得再次为李夕月求情:“朕都晓得了。李夕月无心的话入了我的耳而已,并不怪她。”   “万岁爷东暖阁的‘规矩草’又是为谁而设呢?”白荼反问道,又说,“日后若娘娘问罪于奴才,白荼愿意以死谢今日之罪!”   李夕月不由也带着哭腔说:“姑姑,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我以后谨言慎行。您别顶撞万岁爷了!”   白荼看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她打起门帘子,推开门,说:“不早了,万岁爷早些安置吧。”   逐客令下了。   昝宁背德、背情、背理,居然一句也分辩不得,在区区一个大宫女面前敛眉嗒眼,叹口气只能出去了。   白荼等见着他回寝宫了,才对李夕月说:“你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愿意为这主子效忠效死了?”   李夕月点点头。   白荼说:“起来吧,把尺子拿给我。”   李夕月一阵紧张,然而还是听话地起身,双手把尺捧了过去。   白荼抓着尺子,说:“夕月,我今天还觍着脸自认是你的姑姑。是教训你,也是教训皇上。你忍一忍,也多担待。”   李夕月含泪点点头。   白荼递过去一块绢子:“咬在嘴里,不许发声儿。” 第125章   昝宁把所有司寝的太监宫女都赶走, 一个人呆在暖阁里,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春天的晚风吹进来, 凉飕飕的,但他不能关窗, 耳朵竖得越发高, 听宫女围房那里的动静。   春风隐隐吹过来一些压抑的呜咽, 听得他心里发颤。   有心过去看看,但又怕自己会忍不住心疼她。   直到春风里再无一点动静了,他才悻悻地自己关窗睡觉。   自然的, 一夜都没有好睡。   第二天, 魂不守舍地听完早朝,叫完军机处的“起儿”,他急匆匆叫“奉茶”。   来的是白荼, 气定神闲的,照着往常的规矩把茶碗搁好了。   昝宁犹豫了好一会儿, 终于忍不住问:“李夕月呢?”   “奴才替她请个假, 夕月今日在屋子里养伤呢。”   昝宁皱了眉怨道:“你下多狠的手啊!杀鸡儆猴也不是这么个‘儆’法儿!”   白荼跪下说:“奴才岂敢。”   您这“猴儿”,只能这样“儆”了。   昝宁长叹一声:“算了算了。抽时间你给打个掩护, 朕要去瞧瞧她。”   白荼当然不能不许,而且, 也需要他心疼一下,儆诫他自己日后不能任性莽撞。   默然了一会儿, 昝宁说:“这几日风闻奏事, 旁敲侧击责难皇后及纳兰氏的折子不少。骊珠也一再被提及,她那兄长到内务府荣贝勒那儿击鼓鸣冤——当然没敢责难皇后本人,但把当时替皇后跑腿吩咐传散差的太监给告了。”   白荼说:“礼邸这是要彻底与纳兰氏撕破脸了。”   她知道这些, 因为她就是谋算中的一份子。   所以也难免担忧害怕,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奴才……盼着三月间役满出宫。”   “朕尽力护住你。”   “是……”白荼低头说,“奴才多谢皇上。”   然后又用更低的声音说:“其实,便是为这件事耽误了,奴才也甘愿。只是求皇上……求皇上告诉徐主事……奴才,一直……在等他。”   她脸红了,目中隐隐含泪。   昝宁直视着白荼,半晌沉沉地点头:“你放心。徐鹤章都知道,他特别感佩你,也特别喜欢你。他若敢负心,朕叫打折他的腿。”   白荼含泪笑了笑:“万岁爷可别拿奴才开玩笑。”   她小心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簇新的荷包:“这是奴才给徐主事做的。奴才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可否请万岁爷代奴才递给他?”   “私赠表记啊?”昝宁努力地笑了笑,接过那个精致的荷包看了看,不由想起李夕月为他绣的那块石青色帕子,也是思念,也是向往。   他掩饰地低头看那个荷包——真是精工极了,把女孩子的一颗心全扑在了上面,他心里微微发苦:白荼就快出宫了,自己却叫她担了那么重的担子,若是事情闹开来,虽不致命,也足以让这个女孩子遭好大的罪。   权力的路上,真是血迹斑斑、髅骨累累!   “徐鹤章那里,你放心!”他只能郑重地这样承诺。   宫里的晚膳不是晚上吃的,一般开在中午到下午的午、未时。昝宁食不甘味地吃御膳房做的饽饽,心里想着没吃到嘴的小挑子上的绉纱馄饨,愈发觉得御膳房的温火膳做得又乏味又单调,也就是名字取得漂亮,食材用得高贵,其实一点不好吃。   吃完,他勉强挑了觉得口味还行的山药葱椒鸡羹和燕窝鹿尾攒盘等几道菜,吩咐给白荼、李夕月送去,自然,少不了掩人耳目也赐了些给旁人。   今日午后没什么事,他趁着养心殿安静,像慢慢踱步绕弯一样,绕到了李夕月的屋子外。   迎围房的月洞门正见白荼坐在围房外的栏杆边绣花,一旁是宜芳,站着边看边夸赞。   昝宁问:“干嘛呢?”   两个姑娘忙起身,给他蹲安行礼。   皇帝也随常地问:“饭都用过了?”   “奴才怎么敢劳万岁爷挂念?先就用过了。”白荼大方落落的,转而看了宜芳一眼,又说:“糟了,我在炉子上还炖着一壶玉泉水,打算着给万岁爷泡壶酽酽的普洱消消食呢。”   宜芳乖觉,立刻说:“奴才去看水吧。”起身又福了两福,退到了外头。   “骊珠的兄长,被人暴打了一顿,撤了诉状。”昝宁说,“他撤不撤诉状,那面儿都已经欲盖弥彰了。清议只怕放不过她。”   白荼很谨慎地说:“若是论当年的事,又要攀扯一批老人儿。”   “内务府已经造册了,那段辰光放出去的宫女儿及老病出宫的太监不下于二十个,会一个一个查。”   他瞥了瞥围房外那一道矮墙和一道月洞门,对白荼指了指那里,又挥了挥手。   白荼蹑手蹑脚过去张了张,才回来低声地说:“瞧见个裙子影儿。”   “养心殿清理了这么久,总还有人塞糟心的过来。”昝宁说,“你继续在外头绣花,我瞧瞧李夕月去。”   他闪身进了门,看见李夕月正趴在大炕上,撑着头看书。   见他不敲门就进来,她吓了一跳,然后有些许不快:“万岁爷又吓我。”   “不是存心吓你。”昝宁随意地坐在她身边,仔细打量了一下才继续说,“敲门的声音高了,怕落了别人的眼。”   又问她:“看什么呢?”   翻开她的书页一看,有些失望,是本绣花的绘谱。   “我特意叫荣聿弄来的那几本书,你怎么不看了?”   李夕月说:“那可在万岁爷梢间的枕头下面呢。这玩意儿要是在我这儿被人发现了,万岁爷是怕我不挨顿板子撵出去?”   昝宁不由就笑了,俯身亲亲她的脸颊,悄悄问:“昨儿白荼下手是不是挺狠的?涂药了没有?”   他的嘴唇都能感觉到那张小脸蛋变热了,然后她轻轻晃晃头推开他:“哎呀,皇上日理万机的,这种小事我自然会处理好的,不劳您费心了。”   “我这是关心你。”   李夕月红着脸:“您别害我挨第二顿就行了。”   昝宁叹口气:“我呀,就是这个可怜,一点行差踏错都不能有。不过也告诉你一件好消息,礼亲王想借着‘整肃后宫’的名义打击皇后,顺带打击太后。此举一出,太后和他两个人必然要翻脸了。”   李夕月知道他想着离间,想着借力打力,点点头又问:“不过,外朝干涉内廷,太后和皇后就乖乖给他收拾?”   “这便要靠清议的力量。”昝宁譬解着,“纳兰氏喜欢军权,京中步军统领衙门、神机营、健锐营,京外好几个大省的提督,由纳兰氏的亲朋、故旧、姻戚掌控的极多;礼邸则在中枢使劲,地方上他的触手多在东边一带膏腴之地供给。军权极重要,尤其这些年打仗,朝廷不得不放权给地方,不敢掣肘,酿得他们无法无天——和先朝高庙时那种中枢控制地方军权是完全不一样了。但是清议在需要的时候也很厉害,毕竟人还得考虑当下和千秋万世的名声,特别有悖道理的事,即便是太后、即便是我,也不敢去做。”   互相牵制、互相平衡,只要军权和清议不要连为一体,就好逐个击破。   “那万岁爷这次是要靠太后的军权,来剥礼邸的权柄?”   昝宁点点头:“接下来再一点点收纳兰氏的权柄。但这不容易,看着不显,其实盘根错节的,远胜于礼邸那边。”   李夕月看他一考虑这些问题,自然地眉间蹙起,形成了两道纹路。   她心疼他的不容易,跪起身在炕上,伸出软乎乎的手,去抹平他的眉间:“万岁爷想得周全,路一步步走,饭一口口吃,总有成事儿的一天。”   他握着她的指尖,在唇边亲了一口。   即便不说什么,静静地对视,心里的芥蒂也会慢慢消失。热恋中的人儿就这个好,气容易消。   于是乎,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相拥在一起,清茶的清芬、口脂的芬芳交汇在一起。   昝宁轻轻地喘息着,分开后也靠她特别近,低声说:“你这里这段日子要谨慎一些,特别在宜芳面前。礼邸指摘皇后,会惹恼太后,太后又势必从我这里下手敲山震虎,别把你裹进去。”   李夕月有些惊诧:“啊?宜芳是太后的人啊?”   “她是正蓝旗送进来的。”   李夕月琢磨:内务府包衣,都是正黄、正白、镶黄三旗里的人,被称为“上三旗”,其余五旗由铁帽子王贝勒分领。宫里缺人手的时候,也会让这些“下五旗”的包衣送姑娘进来。这么说宜芳是礼亲王的人?   昝宁看她沉思的模样,揉揉她头发说:“你这个笨脑瓜就别瞎想了,记住我的话就是。有空倒是多读读正经书,学着怎么做个贤内助。”   嘴反正一如既往的毒。   李夕月撇撇嘴,说:“行,这几天我在屋子里养伤,得空就读书。”   昝宁问:“还得几天养伤?伤多重啊?让我看看。”   “不行!”李夕月红着脸坚辞,“姑姑说帮我请了假了,其实没啥事儿。”   “朕不批假。”皇帝笑着说,“摘的那么多梅花全搁我屋子里呢,乱糟糟的没人会拾掇,等你明天过来插花,我已经吩咐找了二十个各式各样的大瓶子,尽着你用。明儿过来把这活儿干了。”   “啊……”李夕月想着她精心挑选的梅花,顿时对明天的活计很向往,点了点头。   昝宁又说:“我看你起坐都挺好的,想必你姑姑还是手下留情的。既不让我看伤,我就当你没啥伤,别躲懒,我的帕子用旧了,我要块新的。”   李夕月说:“万岁爷缺帕子,不能到内务府要么?我阿玛在广储司时,每年做棉缎皮毛的造册都做好几本,才不信你就缺我这里这块帕子!”   昝宁知道她晓得他的意思,是故意“作一作”,于是笑着揉她的头发:“我可不管,内务府的东西质量差,连太后都不愿意用。我就要你做的。来,给我看看做到什么程度了?”   趁她今天动作不怎么敏捷,他就径直到她的针线簸箩前瞎翻。   李夕月急得“哎!”了一声,偏身下炕去拦阻已经来不及了。   那没礼貌的家伙已经翻得高兴,把一块石青色帕子抖落了开,说了半句:“这不是做好了——”就变了脸色,把剩的半句咽了下去,一副吃了苍蝇的神气儿。 第126章   李夕月已经飞奔到皇帝身后, 伸手去抢那块手绢:“不是这块。”   昝宁寒着声音问:“李夕月,你绣这个,是什么意思?”   李夕月撅着个嘴:“还不是照万岁爷吩咐, 给自己长长记性。”   那块石青帕子上赫然绣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罚你抄五十遍,你给我绣上了?”   李夕月刚刚下来急, 鞋都没来得及趿拉, 这会儿脚尖蹭地, 耷拉着眉还要强词夺理:“我字丑,抄出来自己瞧着都觉着难看。但会绣花呀,这不同样是儆诫自己么?”   犹自记得自己气呼呼的时候, 咬牙切齿地绣这些字, 一针一针戳在绸布上,心情才会好些,边戳边在心里骂这个狗男人:“哪个稀罕你‘养’!你嫌弃我, 我还没嫌弃你呢!”   昝宁先也料她不会乖乖罚抄,但绣出来金煌煌的, 叫他又气又拿她没办法, 问:“你自己儆诫自己,为什么不用红的粉的帕子, 要用石青色?”   “耐脏。”   “你总有理!”皇帝气得笑,“你是打算儆诫我呢吧?不错, 亲贤臣,远小人……”   “远离难养的小女子。”她嘴快接上, 然后自然地一背身, 表示与他的距离。   昝宁略沉默了几秒,然后问:“想必是你姑姑让你绣的?”   李夕月不回答,一眼一眼地瞥他, 似乎在观察他的神色,如果他要生气迁怒,她就自己顶下来。   皇帝再次看看这块手帕,石青色上用明黄和杏黄两色线绣字,和他的字迹还有七分像,而且把他写行书时烦躁杂乱的心情仿佛都绣出来了。这姑娘真不能不说手巧!   他那天其实是迁怒她,但现在道歉的话说不出口,又知道白荼他们的劝谏之意,在给位分之前,他不能为李夕月招祸,有不少时候得谨慎点。   他只能说:“我收下了。”把帕子叠了两叠,塞在自己的袖笼里。   李夕月略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看见他继续理直气壮地翻她的针线簸箩。   她不由跳脚:“万岁爷,这是我的东西!”   大爷他毫不为所动,横插在她和桌子之间挡住她过来抢夺簸箩的手,终于翻到了另一方石青色帕子。   这次心情好了一点,那弯月,那松柏,都绣好了。   “这个我也一起带走。”他故意冷淡地说,“不算你私赠表记。”   “哪个说要送你……”   昝宁厚着脸皮说:“不送我,你打算送日精门那里,给你那邻居小伙儿去?”   李夕月简直想拧他的嘴巴。   当然是不敢的。   但有句提醒就晚了一步。   她说:“小心针还没拆——”   昝宁已经“哎呀”一声,被帕子背后挂着的那根绣花针给戳了手指。   月亮的一角,染了一点淡淡的血色。   他又“哎呀”一声,很懊恼:“可惜了!洗得干净吗?”   李夕月顾不得气他刚刚的口不择言,要紧先看他的手指,上面一颗颤巍巍的小血珠,她本能地含了含他的手指,等不流血了才埋怨着:“谁让你乱翻人家的东西?”   血色很淡,倒似在一勾月上带上了些立体感。李夕月说:“洗得掉,不过会留印子,留了也没事,不难看。”   又说:“还有一点才收工呢。你真是,着急干嘛呢?我过几天绣好了再送过来嘛。”   昝宁说:“我今儿就要。”他觉得没有哪里没完工的样子,疑心李夕月故意拖延:“当着我的面绣好就是了。”   李夕月晓得他的意思,没奈何,拈起挂在帕子背后的那根针,开始给松枝上加上凹凸的花纹。   “坐下绣啊。”   李夕月说:“不用了,站着挺好的。”   昝宁看她只穿着袜子立在地上,叹口气说:“坐我身上。”   不由分说把她一抱,自己坐在一旁的条炕上,而把她的腿搁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腿像软硬适中的垫子,碰不痛她,而且叫人安心。李夕月只纠结了一小下,就心安理得地坐在他怀里。   昝宁闻着她头发里的清香味,也很安然地看她一针一线做手中的活计。   手是真巧,几针下去,那平平的松枝豁然有了凸凹起伏的立体感,配着密密层层、不同色调的松叶,仿佛能看出远近;那弯月挂在松间,如她笑弯的眼。   李夕月审视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作品,满意后才用牙咬断线头,把针插回簸箩的针插上,拆了绷子,问:“好看吗?”   他从她后脖子越过去看她的作品,那手帕如她白皙的一截脖颈一样让他觉得妙不可言。   “好看。”一边夸赞,一边顺便亲了亲她的脖子。   “痒痒!”她扭了扭然后起身,很郑重地把帕子叠好,交到他手上,“绣线洗不得太多水,别擦鼻涕什么脏的。”   “我舍不得用。”   “那还还给我好了。”   “不是,东西我得随身带着,但是舍不得用。”昝宁跟她解释,“你知道‘舍不得用’的意思吧?”   李夕月当然知道,闪着眼睛看他,最后眼睛笑成了弯月牙:“行了,奴才该送客了。”   昝宁心满意足:“还有话没和你交代呢。你明儿记得来当差,不用你擦地抹桌子什么的了,就好好照应那些梅花。”   正说着,听见门被轻轻地敲了两声。白荼在外头说:“夕月,宜芳提着热水来了,你去把普洱先泡起来。”   李夕月起身。   昝宁说:“咦,不是说给你告假了嘛!”实在舍不得就这么匆匆一面又要分开,抱着她的腰不放。   李夕月低声说:“您今天这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这不明显是要支开宜芳吗?”   果然,接着听见门外白荼的怒声:“李夕月,你耳朵聋了?还是昨儿个打得太轻了,你想紧跟着挨第二顿是吗?”   李夕月急忙扯嗓子喊:“不是不是,姑姑,我在穿鞋呢。”轻推了昝宁一把,起身去床前蹬鞋。   她开门又随手似的关了门,对着横眉冷对的白荼蹲安赔不是:“姑姑,我来了。”   眼角余光果然看见宜芳正在白荼身后不远处,拎着个热水铜壶。   宜芳嘴里还在为李夕月求情:“白姑姑,李姑娘身上不便,您体谅体谅她,我看李姑娘平日里可勤快了。”   白荼回头道:“我管我徒弟,要你多什么事?”   又喝令李夕月:“哪里不便了?麻溜儿地干活去,别想借着挨两尺子这样的小事躲懒。再伺候得不好,给你一顿皮开肉绽的狠打,你才知道什么叫‘不便’。”   李夕月低眉顺眼的,说话仿佛带着哭腔,很轻很轻地说了声“是”。然后到宜芳身边,低声说:“快跟着我去茶房吧。普洱得闷好一会儿才好喝。”   “我只是送热水来的。”宜芳好像不想走的样子。   李夕月拉了拉她的袖子,偷偷地说,“快走吧。别杵在这儿,惹别人发急了。”   宜芳欲言又止,看了看李夕月和白荼住的那间屋子,叹口气转身跟着李夕月往茶房去了。   拐出宫女围房那片的月洞门,宜芳忍不住要抱怨:“白姑姑这阵脾气好大!昨儿个我隔几间屋子都能听见她打你,打得好重!都不知道她倚仗谁!”   李夕月很小心地说:“她快出宫了,大概是怕我规矩和活计学得不好,不能接班伺候皇上,恨铁不成钢了。”   宜芳在她面前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哼”了一声说:“我看她是以后没这样的恩福享了,心里不平衡呢!现在每天都逮着机会和皇上说三道四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呢!”   瞟了瞟李夕月。   而李夕月淡淡地回答:“茶房宫女能说什么?无非是新进的茶叶怎么样。现在春天了,雨前茶、明前茶贡进来了,估摸着是说这些呢。”   宜芳便也点点头。   白荼一直对宜芳有点不假辞色的,宜芳怕她,也不亲近她,唯只会做点表面文章而已。   她停了停突然又说:“我看皇上更宠李姐姐你呢。”   李夕月不由心一跳,故意“呵呵”笑道:“宠什么呀!真是皇上宠我,她不看僧面看佛面,会那样打我?——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那倒也是。”宜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安慰道:“快了,赶明儿等她放出去,李姐姐你就是茶房的第一大宫女了。”   她娇俏地笑道:“我也想到茶房来学习,李姐姐你做我姑姑好不好?”   “你抬举我了,我哪有这个资格!”李夕月不动声色地拒绝她,转而看已经到了茶房,干脆忙忙碌碌,借而不和她再攀扯。   李夕月忙完茶房回到屋子里,闲下来就感觉身上还有点隐隐作痛。   白荼说:“身上疼了?我给你瞧瞧,顺便上个药吧。”   上完药,白荼顺顺李夕月的长辫子,微笑着说:“略有点瘀紫,活动活动能帮助化开些,别怕。我刚进宫时,我那姑姑可比现在的我狠多了。”   宫里头不兴骂,但可以打,不打得破相,不打出残疾或人命,主子打奴才,姑姑打新来的,都是天经地义。   李夕月想的却是其他的,扭头问:“姑姑,你没几天出宫了,皇上的意思是要把你指婚给徐翰林——啊不,徐主事呢。可是我又出不去,怎么吃到你的喜糖呢?”   她屁股上顿时挨了羞恼的白荼的一巴掌,疼得“哎哟哎哟”叫唤了一会儿,笑道:“姑姑你太狠了。我不过是问喜糖。”   白荼笑骂道:“八字儿还没一撇呢,你少给我胡吣,管不好你这张嘴,只怕你要挨宫里那大毛竹板子!现在还能够‘哎哟哎哟’喊疼,挨那个,疼都喊不出来!”   李夕月吐吐舌头:“听着怪吓人的。不过我觉得皇上好像从不轻易对宫女动这样的重刑呢。”   白荼简简单单“嗯”了一声,才说:“这主子和他亲娘一样,骨子里待人挺厚道的。只是他也有不少无奈之处。其实竹板子我也没挨过,只听同时进宫的小姐妹说过,遇到了脾性不好的主子,朝打暮骂,丁点儿的错就叫传杖,一顿挨下来死去活来,一个月都别想好好起坐。那时候就想,我还真是幸运的。”   她轻轻把李夕月的被子盖好,柔和笑道:“我什么时候出嫁,我自己还不知道呢。只盼着将来我能以命妇的身份进宫参拜你,到时候彼此吃糖。”   李夕月听得脸也红了。等白荼吹熄了灯,她迷迷瞪瞪地想:真好,要是那时候我们各自都能嫁给喜欢的人,她也可以进宫来玩,我虽出不去,常有这些朋友来往,也是赏心乐事。 第127章   李夕月贪心, 跟着昝宁去园子那天,摘了好多好多的梅花。   梅花用大瓷坛子粗养在水里,开得倒也旺盛。她在皇帝处政的半天工夫里, 忙得不亦乐乎,一枝枝修剪、摆造型, 再插到选好的瓶子里, 布置好东暖阁和皇帝寝宫, 擎等着他叫起结束,还有几瓶梅花要摆到西暖阁去。   在东暖阁等待的时候,看着一屋子梅花, 颜色各异, 形态飘逸,李夕月满足极了。   忽然,听见西暖阁门帘响动, 大概是叫起的大臣们出来了。   李夕月心里急着想进去摆花瓶,不由凝神听外头的动静, 等他们离开, 自己就请两个小太监一起把瓶子捧到西暖阁去。   但外头的动静异乎寻常,首先是礼亲王在养心殿正殿的门边说话:“皇上既然准奏了, 这种事事不宜迟,迟了消息泄出去会惹麻烦, 立刻叫几个太监传旨到储秀宫去,该逮问的人现在就叫去内务府慎刑司报到, 谁敢迟延, 就问个‘畏罪拖延’的加罪!”   接着是荣聿说:“得嘞!慎刑司的刑具已经准备好了,几个问话的主事都是老积年了,不信问不出点消息——别说是三四年前的事, 就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也能给它扒个底儿掉!”   礼亲王大概是在点头,而后说:“宗人府那里知会了么?”   “是的,和三哥也知会过了。”   “好得很。一旦查实了,先拿内务府的供词,再叫提前准备好御史台的弹章、宗人府的审办书,一股脑给发出来,任谁也弹压不住!还有……”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伴着步伐声,大概有不宜为外人知的内容,正在和荣聿咬耳朵。   荣聿,即荣贝勒,掌管内务府,即是掌管皇帝宫里的所有家事。小到最下层太监、苏拉的吃喝拉撒睡,大到承奉皇帝和太后关于后宫的旨意,由其下设的各个“司”掌管着。琐碎繁杂,但也有实权在手。   这次要查储秀宫的人,明显的是针对皇后的,但是不能直接提溜皇后问话,就只能从她身边的人那儿打开缺口,查实了再徇各种“例”来对皇后的行止进行责处,轻的是发旨申饬,重的甚至能废后。但即便是皇帝也没有一言堂的可能,必须按照这样的办事规矩和各种律例援引,才能处置。   一会儿,李夕月听见荣聿又回来了,在西暖阁门口拍着马蹄袖打千儿请见。   而昝宁踱步出来,对荣聿说:“到隔壁说话。”   李夕月急忙敛衽垂手,等他们俩进门,她不言声地给他们蹲安。   皇帝笑融融的,看了她一眼说:“李夕月泡两碗新进上的雨前茶来,给荣贝勒品鉴品鉴。”   荣聿受宠若惊:“皇上太抬举了,这新茶才供奉进宫呢,奴才真是天大的福分!”   昝宁微微笑道:“这茶,进宫是才进宫,不过想必礼邸早就有了,是吧?”   荣聿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皮,尴尬地笑了笑。   昝宁说:“这样的小事,不去谈它。刚刚朕在西暖阁正襟危坐的,累死人了,这会子在这里可以松快松快。”   李夕月泡了新茶进门,听见他们俩还在聊:   “只要想按事儿,皇后宫里那一批人,没有搞不定的。”荣聿说,“一顿板子不行就再加一顿鞭子,疼到那份儿上了,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何况皇后一向御下颇严,谁给她卖命呢?”   “嫉妒虽在七出里,但毕竟是一国的皇后,只怕顾着朝廷的面子,也不能不从宽。”皇帝闲闲说,瞥了荣贝勒一眼。   “从宽虽是从宽,不会一下子就夺她的位置。一般呢,先停中宫笺表,停皇后钤印后宫劄子的权柄,想来就够她受的。何况她那种脾气,岂是会收敛的?少不得撺掇着太后整出新的幺蛾子来。”荣聿笑道,“正有果子等着邱德山吃呢!就怕他们不闹事,闹了,就没什么不好办的了。”   昝宁喝着茶,点着头。   荣聿又说:“不过有一条倒是要请旨呢。”   “说罢。”   荣聿说:“若是她真的害怕、收敛了,尚有一个‘无中生有’的法子。金氏骊珠的哥哥,上回已经被纳兰家的人暴打一顿,威胁再上告就要他的命。若他的命真的没了,那就是人命案子了,即便是后家之尊,也逃不得清议和国法。”   他眼睛闪动,语气低沉而神秘。   在一旁等着收拾茶碗的李夕月突然就明白了,怪道他要说“请旨”,这个计谋大概是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骊珠的哥哥,然后栽赃嫁祸给当时大放厥词的皇后家人。   牵连起来,皇后家人要被处置,皇后又岂能独善其身?   只不过要的是骊珠哥哥的命,他得问问昝宁舍得舍不得。   昝宁沉吟了一会儿:“不是到非那一步不可,还是留人家一条命吧。”   荣聿却懂:到了非那一步不可的时候,他就同意了。   于是乎他点点头:“奴才明白了!”   正聊着,突然听外头一阵喧闹。   李贵匆匆地跑进来说:“万岁爷,太后来了!”   这会子来,没有好事。   好在昝宁和荣聿也算淡定,彼此看一眼说:“迎候吧。”   又对李夕月:“去茶房备茶,茶叶、水温、汤色的准备都要细之又细,太后也是个懂茶道的人。”   李夕月有点紧张起来,点点头,等皇帝和荣聿出门迎候,她也一溜烟儿地到了茶房。   白荼正在茶房向外头张望,眉头微蹙,神色更为紧张。   李夕月说:“太后来了!”   白荼沉沉说:“我听见了。太后归政后轻易不到养心殿来,来,必是要事。”   李夕月点点头:“估摸着是呢,皇上吩咐我准备茶水要仔细,大概就是怕我被指摘礼节。”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白荼教她的泡雨前新茶的法子,选合适的水温,壶里的水线拉得长长地冲茶,看一片片嫩叶在茶碗里翻飞旋转,腾起细细的云雾一般,茶汤变作浅浅的绿,香气扑鼻。   果然,紧接着就听见暖阁里叫茶。   李夕月深吸一口气,把茶碗摆进茶盘里,准备端过去。   白荼说:“我来。”   “姑姑?”   “我来。”她说得笃定,“毕竟我比你娴熟。”   李夕月看她不似说笑,眼神里坚毅而不容反驳,不敢不从。   然而她担心的情况也来得很快,没多久就听见西暖阁传来瓷盖碗砸碎的巨响。   李夕月心慌极了!顾不得多想,发足从茶房奔了出去。   在养心殿外探头探脑的宫人不少,但西暖阁一向是太监宫女的禁地,不奉诏就进门,那是打死勿论的罪名。   大家窃窃私语,在说太后进门时脸色的黑沉,在说皇上迎奉时表情言语的阳奉阴违,更在小声地讨论,谁要被“做筏子”来顶主子的怒火了。   “刚刚进去奉茶的是白荼姑姑!”大家都在耳语。   里头传出太后威严的声音:“皇帝,你不用说什么,身边人替主子受过,素来寻常。不然,你为什么叫人拿问皇后那里的首领太监和大宫女?对了,听说放出去的宫女,也在寻了问话?”   昝宁说:“一码归一码。金家出状子上告,哪怕告的是朕,刑部也该理会——这是国法。查明了,他若是诬告,那就责处他,若不是诬告,该责处谁就责处谁——这也是国法。”   太后大概在冷笑,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却也不和他纠结这一条,幽幽说:“你徇国法办事,自然是极好的。我今日也是为‘法’而来,说起来是宫中的家法,事实上也是国法。”   而后声音不高却异常冰冷:“小邱子,叫传杖吧。”   “皇额涅!”   太后问:“怎么的?我管不了你宫里的人?”   昝宁说:“宫人泡的茶不合皇额涅的意思,薄责也可,不至于传杖。”   太后笑道:“是了,我知道你是个仁君,愈发衬得我们都是心狠手辣的恶毒之人了。若为一份茶就动板子,好像是重了点。不过我今日来养心殿,也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想要问一问宫里那些关于骊珠的谣言是怎么来的。”   “儿子没有听说什么骊珠的谣言。”   太后冷笑:“你御下宽,大家自然只拣好听的你听,哄得你觉得海晏河清,宫里万世太平。我那里却听说,骊珠的哥哥上控,有人推波助澜;宫里头一份就在传说当年都是皇后的不是,硬要把屎盆子往皇后头上按;更有笑话呢!居然说骊珠当时以宫女之身,已经怀了龙种,你说这屎盆子多脏多臭,就构陷一国的国母啊!”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既然有这样的话,朕叫内务府好好查就是。多谢额涅的指点。”   “不用了,你还当你的仁君。”太后说,“这样脏手的事,不劳你,我来办就是。话呢,是养心殿传出来的,当年和骊珠亲密的,大概就是这个一道服侍过圣母皇太后的白荼了吧?”   于是,停了片刻,太后又扬声说:“小邱子,传杖,我要打着问呢。”   邱德山趋步出来,傲慢地环视了暖阁外的一群宫人,最后看着李贵,嘴角一笑,说:“李总管,皇太后叫传杖。”眉梢一挑,等着他回话。   在养心殿,自然传养心殿的散差来责打宫人。   这是看李贵敢不敢不遵太后的懿旨。   李贵脸色很难看,但确实只敢犹豫了片刻,就对后面传话的小太监说:“听见没有,传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啰嗦两句。   作者呢比较历史控,所以没个背景板写起来会浑身难受。   这篇背景板是偏晚清一点的,所以虽然不会写太平天国和八国联军,但是很多体制背景沿用的是晚清格局。   啊,如果啰嗦起来我可以啰嗦很久,因为这是我非常想尝试的一个时代。   不过总而言之,其实宫斗也好、政斗也好,绝不是想象中的高位者可以一言堂的模式,有法徇法,无法徇例,至少表面功夫都是要做到的。所以非常直接粗暴的虐和爽都不会有。一写这些我挺容易枝蔓的,会尽量缩减我的啰嗦笔调,嘤嘤嘤。 第128章   板子、矮凳很快抬了过来, 一色红黑漆,瞧着瘆人。   李夕月在人群里奓着胆子抬头看那刑具:又宽又厚的竹板,拄在地上几乎有一人高, 无法想象它落在娇弱女孩子的身上,会造成怎样可怖的伤!她吓得额角汗涔涔地出, 想过去保护白荼, 实际上双腿被冻住了一样, 恐惧攫住了人的魂灵,让人本能地动弹不得。   昝宁突然扬声道:“慢着!”   太后见皇帝敢违抗她的命令,那双眼顿时眯起来, 也不说话, 直直地盯过去,等他的下一句,也是等他的破绽。   昝宁撩起常服袍的下摆, 跪地对太后说:“皇额涅,白荼不是那样的人。”   “那她是怎么样的人?”太后“咯咯”笑起来, “莫非也是骊珠那一类货色?惑君诱主, 希冀着以身上位?宫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这样的事,只怕新进的小宫女都怀揣着这样的美梦, 以为攀上了龙床就是一条上进的捷径了?即便像骊珠那样犯了干政的大过失,将来也必能翻案?呵呵, 如此这般下去,只怕这宫里上上下下就要反了!”   这话说得昝宁涨红了脸, 而李夕月脸色煞白。   白荼道:“太后, 奴才今天没有伺候好,您该打该罚,奴才认账。但‘攀龙床’云云, 奴才不仅没有做过,也没那个心,这条罪状,奴才决不能认下!其余的,任打任罚,奴才绝无怨言!”不卑不亢说完,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太后凝神听了一会儿,薄唇一抿,像是冷笑,又像是对她这样微末宫人的不屑一顾。   她扭头说:“听听,果然是厉害角色,一套一套的。”   而后转头对白荼笑着说:“我早听说了,你是养心殿负责东暖阁的大宫女,曾经和骊珠一样也是先头圣母皇太后的宫女,其他尚不知,但知你在养心殿作威作福是少不了的。你今日只管嘴硬,看来我若不给你个实例,你也不会服气。”   她愈是在这样决断之时,愈是冷静而强硬,扭脸说:“搜她的屋子!让她心服口服!”   太后宫里几个老嬷嬷和太监、宫女,如狼似虎地冲到宫女住的围房那片儿去了。   白荼不言声,甩开一旁准备执拿她的太后宫太监,厉声道:“既搜我的屋子,自然我得在旁边,否则,任由人栽赃?!”   这是正理,没人好拦着。   于是不仅白荼,皇帝也起身,看了太后一眼,说:“这是朕的养心殿。”   太后眼睑抽搐,却也不好阻拦他,冷笑一声撇开视线。   昝宁跟着过去,李贵、李夕月等其他人也一道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宫里的人开始翻找。白荼在他们面前昂然地站着。   少顷,有个嬷嬷拿着一个针线簸箩过来问:“请问,这绣着白鹭的书套,是你做的么?”   书套用的是松石绿色,白鹭和青莲刚做了个雏形,是白荼最新的作品,可想而知是给徐鹤章的。   白荼点了点头。   “跪下答话。”那嬷嬷厉声道。   白荼冷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太后问罪的时候,我自然会跪。”   那嬷嬷也是一声冷笑,是对她这不见棺材不掉泪、冥顽不灵的脾性表示“你吃苦的时候在后头呢!”   他们继续翻找,一会儿又从一个妆匣中翻出一张鹅黄色的春庭月彩笺,为首那个顿时眼前一亮,对旁边一个说:“我不识字,你念念。”   那个念道:   “雪满深玉墀,薄暮正空濛。   烟霞犹舒卷,暖芳出金拢。   巫山如可期,笑靥何融融。   怃然因相思,宫墙寂寂红。”   然后“啧啧”两声,扬扬笺纸问:“谁的呀?”   李夕月浑身都抖起来,然后看见昝宁飘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她有欣慰,也有安慰;略略安心,但也害怕,急速地动着脑子想着一会儿被拉出来问话该怎么答。   这时,听见白荼说:“我的!”   “谁写给你的?”句句进逼,寸毫不让。   白荼踏上半步:“咦,你是看不到落款么?”   伸手像是要指一指。   这个假动作居然瞒天过海,那嬷嬷边在繁复的印花里寻着落款,边等她交代,却不料白荼趁她松懈,一下子抢过笺纸,“嚓嚓”撕成几爿,又全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几个嬷嬷到她嘴里抠,沤湿的几片残纸即便抠出来也已经糊成一团,她们的手指反倒被咬了几个牙印,甩着手恨恨道:“打长眼睛起就没见过这么泼悍的宫女!”   罪状也算是够了。   很快大家又到了太后面前,踢着白荼的膝弯迫她跪下,抢着汇报:“太后,这丫头太不成话了!泼悍得前所未见!”   然后加油添醋地展示并讲她针线簸箩里的书套:“一看就是爷们儿用的东西,松石绿、绣的是白鹭,不是女孩子的喜鹊、绶带鸟的花样!”   又讲她嚼烂的那张花笺:“一看就是进上的鹅黄笺,而且写的一看就是情诗,什么‘相思’‘巫山’,诲淫之物,颇不要脸!”   太后皱着眉:“是谁的字迹?”   那嬷嬷不认得皇帝的字,东西又嚼得烂糊糊的不能叫太后恶心到了,只有反过来问白荼:“谁的字?”   白荼说:“奴才自己写着玩的。”   “鹅黄笺是哪儿来的呢?”   白荼犹豫了片刻,说:“奴才伺候东暖阁的时候,偷的。”   太后不由一笑:“好孩子,若是皇帝写给你的,也不要紧。我让他给你位分。”   白荼目中含泪,一别头说:“万岁爷怎么会写这种东西给奴才?确实是奴才偷的。”   “好孩子,偷窃御用的东西,少说也是八十杖!你不用为他瞒着。”太后侧着头,笑得仁慈、怜惜。   白荼右手死死地捏着左手腕,垂着头,缓缓垂泪,但咬定了:“奴才犯过,求太后饶恕。”   太后直起身子,淡淡地吩咐左右:“这罪过可有些重了。本来想着就在这里教训一顿板子就算了,这么看,这孩子犯的过失已经不是这么简单了,还是发内务府好好审理吧。审结的文书,先交我这里来过目。”   侧目看着昝宁:“皇帝,后宫里的事,我帮你掌掌眼,可好?”   昝宁咬着牙不做声,半晌道:“不怪她,是我赐给她的。”   太后冷笑一声:“你们俩的话,前后矛盾,还是审了再说吧。”   想了想又道:“先选个嬷嬷给她验一验身子,若已经是皇帝的人了,就该恭喜她;若还有了皇嗣,更是该恭喜皇帝了!”   眼风一使,一个嬷嬷拽着白荼的胳膊:“进屋吧,看你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羊入虎口,所谓的“恭喜”,只怕会是更悄无声息的暴风雨。   好在验身出来,那嬷嬷摇了摇头,表示白荼还是谨严的处子。   太后松弛一笑:“发内务府吧。皇帝要是缺人,我那里给你补上。”起身准备离开。   扭头见昝宁神色阴沉,又冷笑道:“怎么的,不愿意?”   “我这里不缺人。”昝宁牙缝里挤出声音,“宫人小过,不当重责!”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太后向着门口而去,最后回顾道,“你不懂的事,我替你料理!”   太后胜利地杀鸡儆猴。养心殿一众则愁云惨淡。   慈宁宫一行人的影子都看不见的时候,昝宁指了指垂着帘子的西暖阁:“收拾……收拾。”   李夕月一个箭步先进去。   西暖阁还没有摆上她精心准备的梅花,所以依然精致、威严、金灿灿、明晃晃,却冰冷得一点不能给人舒心感。   黑沉沉的金砖地面上溅落着明黄色碎瓷,嫩绿色的茶叶和茶汤在地上蜿蜒,倒映着藻井层层密密的花样。   李夕月忍着鼻酸,跪在金砖地上,用墩布裹住一团碎瓷,再抖落在空盘里,然后是下一片狼藉……   她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声,不知怎么的有点迁怒他。于是不言声、不理睬,更加卖力地干活。   昝宁蹲在她身后,看着她用力擦地时颤动的腰、耸动的肩。   “夕月。”他沉沉说,“能不能转过来和我说说话?”   李夕月突然之间就泪雨如倾。   她扭过头,跪在地面上,问他:“你为什么不保护白荼?你要硬为她说话,太后难道和你撕破脸?!”   昝宁叹口气,上来抱她。   李夕月用力一挣,继续说:“姑姑马上都可以出宫了!可以嫁给她喜欢的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   “可现在呢?!”   “夕月,我不能。”   李夕月不敢放声控诉,低低地骂他:“你就是懦弱,你就是不敢保护她!她却为我站出来,那张诗笺……”   昝宁一把捂住她的嘴:“夕月,管好你的嘴!”   她用力地挣:“我不想管!”   “想想她是为了谁?!”   李夕月哭得浑身颤抖,抬起红肿的眼直视着他:“牺牲她,你不亏心吗?!”   昝宁也直视着她:“我不亏心。”   说得一字一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太后并不知道,这话,应该用在她身上。何况……”   他没说完,李夕月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起身说:“万岁爷,奴才失仪了,奴才要回屋子去。”她的嘴唇哆嗦着,话说不囫囵,但努力在说。   昝宁闭上嘴,沉沉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夕月,不叫你知道很多事,是不希望你牵扯进来。不过,这会儿你心里难过,我理解你。你去好好睡一觉。你的屋子,别让其他人进来,特别是宜芳。”   李夕月心里微微一震,顿了顿步子。   昝宁说:“我不牺牲任何人,但我也没有能耐护住所有人。你现在难过,稍微任性一下就得了,别忘乎所以,我会保护不了你的。”   李夕月背着他,低着头,最后低声问:“那么,如果内务府问了姑姑的罪,万岁爷能不能叫我知道一下?”   “能的。”   “那奴才告退。”   背后默然一会儿,听他柔柔道:“你去吧。”   外头天已经黑下来了,李夕月趁着暮色,快步走到围房里,在自己屋子的门口顿了顿步子,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里头触目惊心。   到处翻拣得乱七八糟的,她的箱子、白荼的箱子都打开着;针线簸箩里的针线缠绕在一起,从桌面直垂到了地面;妆奁都打开着,东西倒是一件没动,只是珍珠耳坠东一枚西一枚的,绒花已经坏了。一边有墨迹,大概是登记物品用的。   李夕月坐在被翻得乱糟糟的大炕被褥间,连收拾的心情都没有,抱着膝盖,埋头饮泣——依然不敢出声,怕被旁边围房的宫人们听见。 第129章   昏天黑地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 李夕月脑子里仍然是乱哄哄的。   她肚子很饿,但一点不想吃东西,也不想收拾屋子, 倦极了就倒下蜷着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 经常是在噩梦中如坠万丈深渊一般, 醒过来都一身冷汗。   第二天她鼻子就塞了, 晨间醒来,怎么都爬不起身,直到听见宜芳在急促地敲门:“李姑娘, 茶房在问呢, 今日没有人伺候东暖阁的茶水了。”   李夕月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紫禁城自有御茶膳房,但皇帝嫌里头人多冗杂,反而伺候得不精细, 一般都喝养心殿茶房的茶水,白荼被逮拿至内务府去了, 养心殿的茶房为主就是她了。   她强撑着精神洗漱, 连早点都来不及吃,赶到茶房里。小太监已经把热水烧好了, 她检查了玉泉水,冲泡了昝宁日常喝的君山茶, 然后怔怔地等着养心殿叫起结束,她进去送水。   一会儿, 李贵进来张了张, 对李夕月说:“叫奉茶呢。”   李夕月起身端茶盘,大概是没睡好的缘故,有点手忙脚乱的, 捧茶盘差点仄身,水都泼在了盘子里。   李贵扶了她一把,埋怨道:“你得是能沉住气才行啊!”   李夕月顿时委屈:“我……我没那个本事。”   李贵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茶房人多,不能多说什么,只能说:“这点事又算什么?该怎么伺候怎么伺候!”   李贵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李夕月却觉得整个人都抽离不出来,想到白荼,心里就绞痛,又不知道她在内务府慎刑司会遭怎么样的折磨,脑海中简直把自己随母亲拜佛进香时,在寺庙里看到的《六道轮回图》中十八层地狱的可怖场景重演了一遍。   她只能红着眼圈低着头,努力让自己走得稳一些。   李贵亲自给她打起东暖阁的帘子,让她低头进了门,还帮着把门给关上了。   昝宁正在案前写字,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茶先放边上。”   李夕月放好茶,吸溜着鼻子问:“茶摆好了,奴才告退了?”   “别忙着走。”昝宁说,“你不想听听消息?”   “啊,白姑姑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她紧张也激动,“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昝宁说:“白荼没那么快有消息。消息是骊珠的哥哥的,他不是个内城步兵营的护军吗?上回操练时被营官找了个茬儿下令责处了一顿军棍,有狠狠的七八棍打在腰上,若不是另一个营官发现得早制止住,估摸着人当场就废了。今天听说,添了尿血之症,纳兰家有些慌,派人去看望去了。”   李夕月对骊珠的哥哥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有点烦。她“哦”了一声,揉着衣角,敷衍地应付他。   昝宁说:“你不连起来想想?”   “脑子乱,想不出什么。”她吸溜吸溜鼻子说。   “着凉了?”   李夕月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是呢,我该到空屋子里养病去了。”   这是宫里隔绝轻微小病宫人的法子,避免病气过人。   昝宁说:“到我暖炕上捂点汗就好了。”   “这时候,谁有心情跟您说这个!”李夕月顿时炸毛了,像要和他吵架似的,一边吸溜鼻涕,一边气呼呼地瞪他,“姑姑在慎刑司里,我担心她担心得睡不着!她的罪过呢,就是莫须有的‘攀爬龙床’!我觉得这去慎刑司挨板子的该是我才对!”   说完,“吧嗒”掉了两颗眼泪,而鼻子里更是痒痒的,摸了摸袖子里居然都忘了带帕子,她目光巡睃了一圈,扭身问昝宁:“东暖阁的软纸用完了?”   昝宁叹口气,掏出一块他日用的干净手绢给她擦鼻涕。   李夕月的鼻涕呼之欲出,也没空闹虚礼,接过来就擤了擤鼻子。   然后伸手还回去。   昝宁笑骂道:“你倒是越来越不客气了哈!擦了鼻涕的帕子就这么还给我了?不恶心么?丢一边儿去。”   看她扭身气呼呼去搁帕子,他又说:“我也没那心情跟你做那事,你放心好了。这会儿正是攸关的时刻,谁敢行差踏错的?”   李夕月失礼地背对着他,就是不愿意转身面对,但脑子里这时候把他先说的话过了一遍:   骊珠的哥哥被找茬责打,而且棍子是奔着致命去的。问都不用问,自然是纳兰氏为了保住皇后的地位挟私报复。可惜这是个昏招,给了政敌攻讦的把柄。太后急匆匆到养心殿来杀鸡儆猴,其实也是为了尽量减削皇后“好妒”的名声,免得闹出废后的大笑话来。   她终于思考得明白了一些,转头问:“白荼姑姑如果在内务府再指实了骊珠当年是因皇后好妒而被逼死的,是不是礼亲王就更容易和纳兰氏撕破脸了?但是……但是……”   “我不会牺牲白荼来废后。”昝宁说,“太后关心则乱,出了个昏招,想必她很快就想通:内务府的总管大臣,可是礼亲王的弟弟。白荼若说出什么对皇后不利的话,荣聿立刻可以传话给他的哥哥来对付皇后。”   “那么?……”   “她势必拉拢荣聿,对抗礼邸,不让白荼说出有损皇后声誉的话来。白荼只要见机,站对了位置,太后必不像她兄弟子侄一样,冒‘杀人灭口’的恶名来对付一个小小宫女。她老谋深算,该让步的地方一定会让步——就像我皇考去世的当年,她为了太后垂帘的权柄,把多少好处都让给了礼亲王,换得先帝遗诏中‘钤印御赏,视为过目’而成为‘太后垂帘,共襄国政’。”   也就是说,太后原本仅有钤印来制约军机,但结果是她与礼亲王一道排除异己,达成了垂帘听政、把持朝廷、安插亲眷的目标。   李夕月怔怔的,懵懵的,但其实心里明白了。白荼虽受一趟牢狱之灾,但既能恶化了礼亲王和太后的关系,又能不动声色地把皇帝的心腹荣聿捧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想必宜芳明明已经遭两个人怀疑,却故意放在养心殿,也是为了让她传出错误的信息,造成昨日的误会局面,惹太后过来发威。   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她真是算不过!   此刻,她看昝宁有点悻悻的小委屈,不得不率先低头:“这我可就明白了,万岁爷也不早点告诉我,让我心里没那么紧张。”   她吸溜吸溜鼻子,又打了个哈欠:“我昨晚难过得一点没睡好。”   昝宁虬眉看着她,最后舒开一笑:“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到梢间去补觉吧。”   李夕月忸怩着:“奴才回自己屋子补觉。”   “想必你昨儿个没收拾吧?狗窝一样你睡得下去?”他近前几步,“而且,今日也没人给你上药了,只有我来操心了。”   “已经不疼了,不需要上药……”   “那可不行。”他进逼两步,赶小猪猡似的把她往梢间里赶。   李夕月几乎是一路后退着被他掇弄到梢间,他伸脚把门一踢关上了,动作行云流水,又把她逼到床边。   李夕月一边说着“真不用上药”,一边稳不住身子,一屁股往床上一坐,立马装了弹簧似的弹起身,龇牙咧嘴皱眉头。   昝宁好笑地说:“乖乖趴好了,煮熟的鸭子就是嘴硬!”   自己到一旁的抽斗里翻东西。   回头见李夕月还局促地站在床边,撇着嘴警惕地看他。   他愈发又好气又好笑:“还不好意思么?你身上哪儿我没见过?”   “我——”   话没说完,就被他轻轻掀在床褥上,腰被一按,衣服一掀,身上一凉。   除了赶紧捂住通红的脸,也别无其他办法。   他用的不是红花油,是一种香喷喷的药膏。   擦完李夕月也没觉得清凉舒适,倒是觉得他的手在打圈儿,一直没停。   “您擦完药了吧?”还吃人豆腐呢!   “有点淤青,你以前给我上药的时候不都得把药力揉进去才行?”他理直气壮地占她便宜。   李夕月捂着脸问:“叫白姑姑打我一顿,是不是也在你的算计里?”   昝宁停了手,叫屈起来:“活天冤枉!打你一顿,对我有什么好处?白白心疼了两天么?”   李夕月埋首在枕头里,瓮声瓮气地说:“有好处啊!宜芳告密的时候,一定把白姑姑擅自责打小宫女我,‘作威作福’的事儿都告诉了太后;太后呢也会想,若是我是攀爬龙床的宫女,哪有姑姑敢打我的?自然我没爬过龙床。”   昝宁停下手,若有所思一般:“你这么说,似乎也很有道理。”   紧接着转过弯来:“但是这绝不是我的意思!”   想必还是白荼这人精的意思——小小的苦肉计,保住李夕月不落人眼,算是最小的代价了。   他听见李夕月“哼”了一声,还说:“谁知道呢!”   皇上您腹黑惯了!   昝宁冤枉得恼火,扬巴掌想再给她一下,又觉得她被白荼打得已经够可怜了,如何再能受他的巴掌?   一肚子邪火只能换个法子发泄。   一手继续摁着她的腰,一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李夕月扭头一看,不由自主“哇哇”叫了两声,扭着身子躲避:“万岁爷,您先说‘没那心情做那事’的!”   “现在有心情了。”他看着她的身子,“啯”地咽了一口口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小可爱求不虐白荼,白荼受点小罪,没大问题。安啦~   虽然我还挺擅长写虐的,但是这篇是我的小甜饼,基本不会虐哒,我要对自己说话算数。 第130章   昝宁今天原本是有一些烦躁不安的——即便一切都朝着他预设的方向而去, 心里仍旧会惶惑担忧,唯恐一失手成千古恨——但是男人的本能,在见到她丰腴的小身体时还是被激荡起了, 顿时抛开一切其他,只想着她一人而已。   两个人半天才完事。李夕月累得腿都打颤儿, 滚落在他软软的被褥间, 而后微微睁开眼睛, 眸子里星光熠熠,甜笑着看他。   他也躺到了枕上,夸道:“你真软和。我迟早‘死’在你身上。”   然后嬉笑着也等她表扬:“你呢?感觉好不好?我……到位了没?”   李夕月含羞推他一把:“讨厌。这种问题问出来不羞死人么?”   昝宁想:也就关心你的感觉好不好, 其他人, 我从来懒得问。   觉得好心被她当驴肝肺,不由小小地生气,揽过她的脖子又惩罚似的亲了一通。   “大白天的, 别太过头了。我要起身了。”李夕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脸红扑扑的。   皇帝也起身穿衣:“不错, 我也要起身了, 今日还有不少事要处理,不能总赖在你这小妖精身上。”   他还“栽赃”她勾引, 不过一场欢好,心情顿然不同了, 穿好衣服,精神抖擞, 丰神俊朗, 对李夕月吩咐道:“你回头抽时间把西暖阁也用梅花布置好,这几天东暖阁里又香又美,看着就舒心呢。”   他今日午后的安排是去巡查京中几支禁卫军。春日开始操练, 皇帝亲临阅看是对军士极大的鼓舞——当然,步军衙门、健锐营、神机营等等的统领,渗透最多的是太后、皇后的族人纳兰氏,颇呈尾大不掉之势。   随皇帝一起去的,是军机处几员,礼亲王居首,接着是刚刚入京的帝师张莘和,再接着是刘俊德等几个,然而到得一处,阅看操演,在营帐中休息时,礼亲王就指着某个外头某个红蓝顶戴,压低声音说:“刚刚那个,是纳兰氏的人。”   一连说了几次,皇帝也觉得有些警心。脸上春风般的笑意渐渐褪去,出辕门时的步伐也沉重了些。   离远了,礼亲王故意叹息着说:“纳兰氏一支不动声色占据了这些要害的位置,京里若有生变,只怕放肥了胆子,天下就可以易主。”   张莘和道:“连清议都不顾了么?”   礼亲王不屑地哼了一声,撇开眼低语道:“书生之见!”   “那皇伯父认为怎么办才好?”   礼亲王说:“要制衡,只能先外派进京的军伍,再慢慢替换出京中各营的武将。”   昝宁便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早早地就把正蓝旗下的一些兵丁带到了京畿——打的是“剿灭捻匪”的旗号——然而捻匪早就平息了,他的正蓝旗的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兵丁们群居在京畿之外,连家里的闺女都送到宫里或行宫里做宫女儿了。   皇帝沉吟了片刻说:“皇伯父旗下剿捻匪的军伍,倒可一用。”   礼亲王说:“皇上,奴才可不担这样的骂名!说起来好像奴才和太后家的人抢地盘似的!”   京里的禁卫军,权力最大的是步军统领衙门,其长官亦即俗称的“九门提督”,就是太后的亲侄子。九门提督管理京中大小防务,甚至需要的时候,京中保甲、擒拿毛贼、审理案件这样的小事也管得,琐碎但是权重威高,礼亲王的人一直安插不进去,眼红很久了。   这会子越是表现得不在乎,其实心里越是想趁机要步军统领衙门的权。   他有觊觎,就是有欲望。他有欲望,就是有破绽。   昝宁不动声色,微微颔首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地方上一个县令,三年都要挪动挪动位置,哪有一个提督占着步军统领衙门就不挪动的?只是贸然动一个从一品大员,得有合适的位置,或者说得过去的理由。”   礼亲王不说话,看得出在琢磨。而且想必不是琢磨“合适的位置”,而是琢磨用“说得过去的理由”把人拉下马来。   昝宁看了看其他两位军机大臣,说:“还有一个神机营,瞧完了回宫吧。”   神机营也是京城的禁卫军之一,主要执掌火器,无论是本土造的,还是西洋进贡来的枪炮火铳,这里都有最新最好的配备。   皇帝阅操,先看营中士兵演练火器。大炮若干种,瞄准、填弹、点引线,一气呵成,对着对面的空山放炮,炸了满山的飞尘。其次是火铳队,步兵里是两排为一组,一个填药,一个放枪,而后迅速交换,不留罅隙为最佳;骑兵则难度更大,马上放枪比用弓箭麻烦多了,但练得好的,依然能够在奔马上一枪悬瞄,打爆悬在树间的葫芦。   昝宁显得极有兴趣,阅看完毕,向神机营要了四杆最新的西洋铳子,说是带回宫里自己玩。   回程时已经不早了。神机营驻扎的位置在京郊,昝宁在御辇中闭目养神,偶尔挑开帘子看看路程。他周围都是上虞处的侍卫军,走的都是清跸的官道,侍卫们橐橐的步伐声整齐划一,官道上黄沙铺路,干净安静。   他极目向远处望了望,问一旁扶着车辕的李贵:“到哪里了?”   李贵恭恭敬敬答了话,昝宁似乎也没怎么注意,轻叹了一声,又自语似的说:“附近也有街市,不知有没有皮薄馅大的绉纱馄饨?”   李贵瞥了他一眼,终于低声说:“应该有的,隔两条路就是段热闹市口。奴才尝过那里小摊上的馄饨,味道颇不赖。奴才唤个小太监买一碗去?”   “两碗。”昝宁说。   李贵瞧着主子的模样,刚刚在军营里还不苟言笑像个威严的帝王,这会儿又是个嘴馋而任性的少年了。   他点点头说:“好嘞,两碗。让他直接叫辆车带进大内去。”   招招手吩咐他信得过的徒弟去买馄饨。   昝宁轻吁了一口气,轻松之余有点期盼感,回程的路途顿然就风景无限而归心似箭了。   到紫禁城里已经是薄暮时分,养心殿上的琉璃垂花已经被斜照的夕阳映得五光十色。皇帝进门第一句话问:“馄饨呢?”   李贵笑道:“已经送到了,有些凉,又蒸了一下,尝膳太监尝过,等等看有没有异样。”   昝宁很期待,踏进垂花门第二句问:“李夕月呢?”   李贵说:“哎,奴才这就传她来伺候——东暖阁还是西暖阁呢?”   “东暖阁。”昝宁说,自己拐步先进了西暖阁,一揭开门帘子,梅花的清芬就扑面而来,深吸一口气,那清芬又若隐若现的。庄严肃穆的暖阁里,在他的案前供着一瓶梅,青花的方瓶,高高插着一枝绿萼梅,梅枝在中段转折、旁逸斜出,浅绿色梅花疏疏,长在瘦峻的细枝上。   昝宁的唇角不由浮了一丝笑。揭开次间的门帘,用作皇帝和大臣密谈的小阁里暖意融融,一瓶红梅,一瓶白梅,分插在一个鎏金镂空铜瓶和一个冰裂纹天青釉矮瓶里,庄严得令人心悸的地方有了这两瓶梅,顿时叫心柔软起来。   “皇上,李夕月已经到了东暖阁候驾了。”李贵低声说。   昝宁笑道:“好,把两碗馄饨送进去,备两副筷子。”   李贵眉梢一挑。   昝宁说:“李贵,别劝谏,让我任性一回,可好?”   “行。”李贵垂首道,“奴才只多问一句,今儿她是不是也得记档了?”   皇帝面色微红,点头笑道:“记吧,不过敬事房的档案,不经朕许,不得给任何人过目。”   “奴才省得。”   李贵给他打门帘子,最后低声说:“要是姑娘怀上了,是不能不给位分的。”   昝宁顿了半步,心想:不能不给位分,意味着初始只能给个“贵人”。他舍不得她这么委屈!   他买的两碗馄饨已经摆在东暖阁里的食案上。   用明黄碗装着,镶银乌木筷,热腾腾的馄饨顿时格调不凡起来。   李夕月等他进来,闪动着眼睛问:“特意买的馄饨啊?”   昝宁有些自豪:“对,特意叫人买的呢。”   “万岁爷要吃两碗啊?”   他笑着捏捏她的鼻子:“我吃两碗干什么?知道你怀念,一碗是特意为你买的。”   李夕月心里早就猜到,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满腔的蜜意。   吃点心的食案不大,两个人可以对坐下来慢慢吃。昝宁看那一个个绉纱馄饨洁白如一团团棉花,撒着蛋皮丝和紫菜丝,还有碧绿的葱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抬眼看见李夕月用汤匙舀了一个,也有样学样,弃筷子而用汤匙,咬一口就觉得鲜美得惊人。   “真的好吃!”他不由含着没嚼完的馄饨说,“鲜!软!弹牙!”   李夕月也已经吃了一个了,只觉得这馄饨泡在大骨汤里太久,已经有些泡胀了,皮子少了韧劲而馅儿又是回热的,早不如在街市上摊子边坐下吃的口感。   但见皇帝喜欢,她也陪着喜欢:“是吧?确实不错呢!”   “原来市井里的东西这么好吃!”   昝宁在外头跑了一天看阅操,已经饿了,格外觉得这是深宫里没有的美味。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在温乎乎的汤汁里吮着鲜美的滋味。狼吞虎咽地吃完,李夕月把自己碗里一个没怎么泡胀的馄饨舀到了他碗里。   “你自己怎么不吃?”   李夕月不好意思说她觉得这完全没有摊儿上的滋味,只能笑着说:“我下午吃了一大堆零食呢,不饿。早知道万岁爷还特意带好吃的给我,我就少吃点零食了!嗐!”   昝宁觉得她是特意省下来这好东西给他的,感动得不行,吃完这个,李夕月又给他舀了一个。   “夕月,你对我这般好!”   李夕月硬着头皮接住他肉麻的夸奖:“万岁爷,我这算什么呀。您出宫一趟,还想着给我带馄饨!”   这么一想,心里好像也暖和和的。于是仔细又挑了一个又大又完整的舀过去:“我真不饿。”   昝宁今日近乎于一个人吃了两碗馄饨,摸着肚子,打着饱嗝说:“了不得,这可要积了食睡不着觉了。”   “那怎么办呢?四处去绕绕弯儿?”   昝宁想起了什么,点头道:“不错,我还带了几件东西回来。”   他亲自从带回来的皮箱里拿出一柄西洋火铳:“这东西漂亮不漂亮?”   李夕月伸头一看,知道是兵器,但做得精美像件工艺品,尺半长,木柄上雕花鎏金,前头的枪杆子是铸铁镀了闪着幽蓝光泽的枪黑色,扳机和准星都是黄铜镀金的,花样又是繁复的巴洛克卷草纹。   昝宁向她展示这火铳子转轮设计的精妙和用弹的射程,但李夕月看了半天,只对那纹样感兴趣:“这卷草花实在是别致。”   昝宁觉得和她说火铳确实是对牛弹琴,笑了一声道:“你早点休息吧,我去遛个弯。”   “带这个去啊?”李夕月有些担心,“那得带几个懂铳子的人吧?别擦枪走火的。”   昝宁笑道:“还没册封呢就管起我来了?放心吧,我是找个懂行的聊聊火铳去。”   他出了养心殿,踌躇了一下,朝日精门走去。 第131章   天已经暗了下来, 李贵跟着皇帝一路向外跑,嘴里不停地说:“万岁爷,不能耽误太久哈, 宫门下钥后,一层层辗转登记再开门, 实在是麻烦, 而且落人的眼……”   昝宁回身, 拿那柄短火铳指着他的脑袋。   李贵瞬间闭嘴,眨巴着眼睛看那黑洞洞的枪口。   昝宁不由孩子气地一笑:“放心吧,没装子药, 就是根铁棒。”放下枪, 满满的得意。   李贵被他耍了一下,好气也好笑,只能再继续小跑着跟上他那行走如飞的大长腿。   日精门的布库房已经没剩几个人, 看门的小太监正在自己推牌九,乍一见皇帝进门, 还以为看错了, 眨巴了半天眼睛,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妈”, 扑通跪在了地上。   昝宁见这个活宝,倒笑了一声, 问:“陪朕打布库的戈什哈们都回去了?亦武还住着呢?”   小太监磕着头“嘣咚嘣咚”的,嘴里答道:“回禀万岁爷, 陪万岁爷布库的各位小爷都下值了。亦武还住着呢, 就在后头屋子里。”   “他这阵子好些了?”   “好多了,已经能下来走动了。”小太监答话,“奴才去传话, 让他来跪迎万岁爷。”   “我都到这儿了,不需要谁‘迎’。”昝宁说,想了想又道,“你继续推你的牌——不赌博,宫里不会惩处你。不过你把嘴管紧点,外话不内传,内话不外传。”   “是!奴才遵旨。”小太监松口气,就地又磕了个头,便见皇帝带着御前大总管,施施然进了内门。   亦武确实是闲不住的人,天天在宫里养伤,只觉得自己无聊得都要发霉了。晚上安静,他一个人坐在桌前研究火炮的构造图,写写画画,已经费了一桌子的纸了。   昝宁独自走进去,在后面凝注了一会儿,才说:“这不是西洋的‘佛郎机’么?”   这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在人背后发话,简直把亦武吓得要跳起来。   他一扭头,苦笑了一下,扶着桌子竭力地起身,又竭力地往下跪。   昝宁伸手扶了他一把:“你还在伤中呢,不必多礼了。”   又好奇地问:“这佛郎机大炮,现在亦在各地炮台沿用呢。”   亦武点点头说:“是的。这次剿捻匪,最后轰寨子,就是用的佛郎机,三炮连击,贼人顿时无还手之力了。奴才在研究,为什么这个炮连发后热到那个程度,还是不容易炸膛。”   昝宁也颇感兴趣,便和亦武聊了一会儿,亦武虽憨,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说得是眉飞色舞,听得皇帝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他最后倒是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奴才真是话多,耽误了万岁爷的事儿吧?”   昝宁摇摇头:“朕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休养得怎么样了。”   亦武那个感动啊!几乎是泪水盈着眶:“奴才身子骨好多了,现在不用力动弹,就和常人无异。真真皇上这厚恩,奴才万死也难报答了!”   昝宁叹口气说:“朕造的孽,还叫你记恩呢。不过朕也确实欣赏你这样的实诚小伙子,想必礼亲王那里也一向重用你吧?”   亦武嚅嗫了一下,憨实笑道:“奴才在礼亲王邸里,就是个出行和看门的戈什哈,礼亲王估摸着连奴才的名儿都叫不出来。”   “不过,在礼邸当差,大树底下好乘凉,容易出人头地。”   亦武心里突然怦然一动:礼亲王连他的名字都还叫不出来,皇帝却已经几回和他亲切交谈,关注备至了!   他不由看了昝宁一眼。   昝宁说:“你有什么想说的,说罢。”   如果是要夕月,他打算跟这实诚小伙明说了:他还是早点另外找一个吧。   但亦武并没有在此刻想着儿女情长,而是对他表忠心:“皇上,奴才虽分在礼亲王邸中做戈什哈,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奴才自然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能得皇帝青睐,当然强过得礼亲王青睐——亦武没到过高位,不大懂朝中的暗流涌动。   昝宁倒诧异了一下,仔细打量亦武的神色后方道:“礼邸是铁帽子王、辅政大臣。”   亦武说:“是的,但是他……嗐,奴才不说礼亲王罢,反正奴才的一些朋友说,朝廷这些年来暮气沉沉,倒是皇上少年英达,颇有几分圣祖皇帝的风范。”   昝宁突然心头一酸,觉得自己牵绊太多,知音太少。   他说:“朕盼着有一天,能望圣祖爷项背。”突然想起了什么,丢下句:“你等等。”   亦武等他回来时,见皇帝手中拿着一把簇新的火铳,眼睛顿时一亮。   “这东西怎么样?”昝宁把火铳递过去。   亦武已经顾不得礼仪,接过来就再三抚摸,啧啧赞叹着:“这样的好东西!太精致了!这转轮铳子是最新制的!可以连发六弹!”   “赏你的。”皇帝说。   亦武先还爱不释手,一听这话顿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皇……皇上说……什么?”   他这傻样儿让昝宁不由笑了:“朕说,这是赏你的。”   “奴才何德何能受万岁爷这么贵重的赏赐!”亦武一张紫棠脸似哭又似笑,嘴上不敢要,双手紧紧握着火铳的雕花木柄不舍得放开。   昝宁说:“你既有赤胆忠心,朕自然不会负你。”   他很好奇,李夕月和西洋火铳如果摆在一起让亦武选,他会选哪样?   说不定是选火铳……   亦武看火铳那眼神,像是看真爱一般。   昝宁突然感觉放心下来,笑容也不再绷着了,松弛地说:“宝剑赠英雄,这好东西要给懂得它的人去用。人亦是匹配的。”   当然,他说的是李夕月,李夕月和他昝宁匹配,和他亦武其实不匹配。   但在亦武听来,这意思应该是: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有知己之谊,他唯只地位无法匹配伺候皇帝罢了——但那颗忠心,确实已经交付了这位下头人称颂一片的君王。   他激动得脸色发红,连被昝宁揍得骨折这件事都彻底忘了,想表忠心话都说不囫囵,而是又开始结巴了。   李贵适时说:“万岁爷,宫里要下钥了呀。”   昝宁点点头起身:“不错,朕不能久留了。你慢慢赏玩这把火铳吧,它归你了。”   他以前能用美味的点心和精致的首饰砸“晕”了李夕月,现在就能用男人喜好的火器来砸“晕”这位呆亦武。   他挺有信心的。   没两天,就传了不少消息来了:   骊珠的哥哥伤重不治,呜呼哀哉了。   金家就这一个儿子,女儿折在了宫里,儿子又近乎因为同一件事被弄死了。金家老夫妻俩也不想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顿时闹将起来。   清议早就给礼亲王把持了的,顿时议论纷纷,说纳兰家太没有王法了!   内务府的荣聿这阵子挺忙的:   皇后的亲哥打伤了骊珠的亲哥,刑部不敢审,又不敢得罪喊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礼亲王,干脆推到了大理寺,大理寺把事情往大里扯,盘三盘四地扯到了储秀宫里的首领太监身上,顿时又成了内务府的事。   太后怕皇后吃亏,到皇帝那里敲山震虎,逮问了一个私藏皇帝御用纸张的宫女。   荣聿简直要笑喷了:太后是年纪大了老背晦了么?人又没偷奏折,又没被捉。奸。在床,即便是偷窃一张书画用的笺纸,也不过挨顿打赶出去的小罪名。拿这吓唬皇帝呢?   荣聿把内务府惩处的意见写成了文书,在叫起儿的时候单独给昝宁看,奏报说:“这是微末的小过失了,慎刑司下头司官问了话,得了口供,按例呢判责打一顿,皇上要留她,仍复入宫当差也可,不留了,她年岁也差不多了,就放出宫吧。”   昝宁把眼儿觑着荣聿,来了没头没尾的一句:“她阿玛现在在户部当差呢。”   荣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宫里宫女是上三旗包衣人家的女儿,父亲在朝为官,女儿在宫里服役是常见的情况。于是他小心问:“她阿玛是不是职位挺高呢?”   “还行吧。”昝宁说,“不过说出去总归是个官家小姐,别显得宫里不容人。”   荣聿越发摸不着头脑:若是个官家小姐,没事儿偷一张笺纸干什么?   但想了想又有些明白,低声说:“啊,是不是和这次纳兰氏的案子有些关联?”   昝宁微微一笑:“骊珠进宫比她还晚些,不过都是圣母皇太后宫里的。太后的意思,你总归明白,朕的意思呢,你再琢磨琢磨?”   荣聿是个聪明人,笑道:“奴才明白了。慎刑司条件虽不如宫里,也还能住下,让她稍安勿躁,等皇后宫里那群人开始受审。”   昝宁点点头:“别委屈了她。事情过了,朕还有厚赏和赐婚呢。”   “省得。”荣聿笑着说,“那奴才再汇报一下金氏的案子?人命关天,这下子是可以往大里闹了!”   昝宁点点头:“朕也有意思要摆出来。”他看了看窗外,眼前恍惚是骊珠笑得很美的脸,又恍惚是她从井里捞起来时不忍卒看的惨状。   他深深叹了口气:“以朕的名义,给金家送赙仪。”   “这……”   这是有些过当的恩典了,毕竟,骊珠至死都没有名分,而金氏父子,除了骊珠得宠时有过短暂的辉煌外,起起落落到最后也不过是最低微的护军而已。   昝宁说:“就是要过当点。朕的怀思愈重,愈叫‘他们’难受!”绷紧的下颌线露出一点的怨愤。 第132章   一连串对纳兰氏的打击, 第一个挺不住的居然是礼亲王的福晋。阳春三月最好的时光里,缠绵病榻的纳兰福晋在忧愤中一命呜呼。礼王府云板敲响,随即全家换了素服, 哀哭声震天响。   同样忧愤不已的太后在宫内也病倒了。   要守孝道的皇帝亲自过问太医院的汤药方剂,下朝后就亲自到慈宁宫问疾。   他原以为太后必然是恨到不愿意见他, 没想到邱德山很快出门, 恭恭敬敬说:“万岁爷来了?老佛爷正盼着您呢!”   昝宁不动声色“哦”了一声, 随口般问邱德山:“看御医的方子,以补中疏气为主,太后是肝气又犯了么?”   邱德山长长太息:“可不是!本来还挣扎着要亲临祭奠福晋呢, 硬给大家伙儿劝下来了。她老人家泪汪汪的, 说亲姊妹一场,未能见一见最后一面,又担心男人家办事不稳妥, 急得什么似的!这会子也就是万岁爷是老佛爷的慰藉了。您快请吧。”   昝宁略加快步子,提着袍襟进了太后的内宫。   皇后抹着眼泪陪侍在一边, 其他嫔妃则一概不在。   太后则半躺在床上, 见皇帝进来行礼,恹恹无力地说:“皇帝来了?”   昝宁知道今日她特特在这里等, 又是这样的场面和做派,自己需得十二分当心才行。所以陪着小心, 礼数上一步都不敢疏忽怠慢,请过安后, 长跪在皇太后榻前, 仔细打量她的气色,说:“皇额涅放宽心,御医说并没有大妨碍, 您好好休养,很快就没事了。”   太后有气无力的:“唉,我毕竟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原指望着今年下半年好好过一个整寿,如今这局面,还不知道撑不撑的到那个时候!”   “皇额涅这话,儿子不认,这是您多心。”   皇后则在一旁抹眼泪替着解释:“太后身子骨不好,也是心情欠佳的缘故。礼王福晋过世,真是太叫人震惊了。而且——”   太后顿时打断道:“皇后!我这年岁了,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瞬间的凌厉闪过,她的眼皮子就低垂下来,盖住了光芒,亦盖住了对皇后的恨铁不成钢。   皇后心里比她还急,而且沉不住气,被厉声一喝,清醒了一些——自己没有金刚钻,不能在里头瞎搅和,还是得听自己这位处政多年的姑母的,于是低下声音:“是。妾也是急了。”   “生死有命。”太后又缓了气息,仍然显得有气无力,抬眸看皇帝,“这段日子真是多事之秋。你皇伯母那里,你打算怎么处置?”   “儿子当亲临祭奠。”   “不。”太后摇摇头,“毕竟是女眷,没有你亲临的道理。皇后也不能去,我又这个身子骨。小邱子和李贵代你我跑一趟吧,后头女眷我也打算派个宫女帮着打理打理。”   交代完第一件事,接下来是第二件:“我听说御史台对骊珠哥哥的死有不少难听的瞎话传出来。大理寺审的结果也不大好。你打算怎么办?”   “待兵丁苛虐,儿子亦无话可说。”昝宁闪了皇后一眼,“大理寺还在问讯中。”   “你还为骊珠的事记恨皇后么?”太后陡然来了这么一句。   昝宁顿时抬头,毫无畏惧地直视太后的眼睛:“这是护军营的事,怎么扯到骊珠身上?!”   太后倒给他看得一怔,随后才说:“皇帝派人致送赙仪,这样底层的护军,也是少见的。”   然而又不得不温语抚慰:“你是个念旧的人,这也没错。我也叫小邱子送一千两银子去——老两口没了闺女,又没了儿子,想想是人间惨祸。我便寻思自己当年丧子,痛彻心扉,多少年想到了都缓不过来。”   这是她真正的心疼之事,不由揩抹着眼睛,鼻头也变得红红的。   昝宁也不得不收起他一瞬间的厉然神色,重新低头道:“太后节哀!皇兄在地下,也不愿太后如此伤怀。”   太后颤巍巍伸手抚摸昝宁的鬓角:“昝宁,这些年,我把你当他,一腔子心意都是希望你好,希望你成就一代明君。”   “是。皇额涅的栽培,儿子铭记在心。”   太后看了皇后一眼,终于说了今日第三层,也是最后一层意思:“内务府的消息也不大好,储秀宫那帮子人没有肩胛,怕担当年的事责,推卸的话说得难听。而你知道,帝后和睦,是给万民的榜样,若为当年的事落了清议的巢窠,叫这些所谓的清流牵着鼻子走,只怕又要落入历代党争的局面里。我这不是为了自家侄女,而是为了朝廷大局,你得罢一罢手。”   言虽恳恳,惜乎与昝宁心里所想相左。   他不答这条,只说:“儿子只看内务府审出来的结果罢了。”   “那个白荼,没有什么大过,放她出来吧。”太后终于道,隐隐是交换的意思,“储秀宫的人,听说都挨了打,屈打成招也不成话的,也放出来吧。”   昝宁垂眸说:“放什么人?倒搞得跟故意枉法似的。儿子觉得,还是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吧。”   太后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最后摆摆手说:“你忙,你就先去吧。我这会儿有些困上来了,想眯一会儿。”   等皇帝告退了,太后闭着眼睛好一会儿,似乎真的要“眯一会儿”。   皇后不敢打扰,然而心里着急万分,跪在床边,不由就吸溜起鼻子。   太后的眼睛蓦然睁开,厉声说:“你就这点出息!这样的事说大不算大,你又不是妃妾之流,他还能休了你不成?名声这东西,看开了也不过如此!别哭了!”   ————————————————————   昝宁回到养心殿,在安静的西暖阁里一个人关着门沉思。   西暖阁的梅花仍然开得很好,金砖地面黑油乌亮,少少的几片梅花瓣儿被风一吹,幽静地飘落下来。   他梳理着思路,警告着自己,废后不是他的第一目标,他不该为这件事露出半分猴急相。他的目标是首先拔除礼亲王,顺带削弱纳兰氏。而这次两家一斗,特别是原本在中间调和的礼亲王福晋过世,简直是天赐的机会。   作为皇帝,他必须目光长远,不能囿于和李夕月的情情爱爱里,要废后,要给她最好的名分,绝不是现在就能给的。   想定了,他亲自到门边揭帘子,对外头喊:“李贵。”   李贵离得不远,立刻就过来了:“万岁爷什么吩咐?”   “你和李夕月一道进来。”他丢下简单的一句,又回到阁子里。   少顷,李夕月跟在李贵的后面进了门,手里还端着茶盘,甜甜笑着说:“万岁爷回来都小半个时辰了,奴才看您一直没有喝水。春天风大天燥,还是得多喝点水。”   昝宁感激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收摄心神,提醒自己可不能沉醉在温柔乡里出不来——这会子沉醉温柔乡,是害人害己。   于是,他放下茶杯,对两个人说:“礼亲王福晋去世,礼邸只肯请了二十来天的假,而且听说军机处一群人时不时去他府上喝茶喝酒的,想必是不肯放权的一个人。太后呢,防着我,不让我亲临祭奠,她那里派邱德山和一个宫女去照拂,我这里自然也要派人过去。”   他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太后归政已经三年了,虽然纳兰氏尾大不掉,但比之于礼邸的跋扈专擅,其实还是好很多。所以,趁这个机会还是先对付礼邸要紧。这次祭奠是个关键,李贵在前厅,夕月在后室,都得担着一点‘知客’的意思,协助着丧仪,抚慰着‘苫块昏迷’的福晋家眷。”   最后看看李夕月,笑叹道:“以往护着你太多,锻炼你太少,到底不如白荼让我放心。不过赶鸭子上架也得赶,你好好琢磨琢磨,到了礼亲王的后宅,见那些形形色色的妇人,你该说什么、做什么,一点行差踏错都不能有。”   李夕月担心但也激动,咬着嘴唇说:“是,奴才一定好好琢磨。”   吩咐了几句,李贵借故先退下了,昝宁知道这老甲鱼的意思,上前拥着李夕月说:“怕不怕?”   “有点儿。”李夕月说,“如果我这趟差使办得好,万岁爷是不是就有办法救白荼姑姑出慎刑司了?”   昝宁说:“她在那儿好得很。”   “我才不信呢。”李夕月低声说,“想想‘慎刑司’三个字我都瘆的慌,怎么可能还很好?万岁爷不用说瞎话抚慰我,我只求姑姑在那儿不受苦,我心里也少些对她的愧疚。”   她瞥眼看插瓶的梅花,叹口气说:“早上才把地上的梅花瓣儿清理干净的,现在倒又落了一地。花儿还是自在地长在树上长久些。”   昝宁拧拧她的下巴:“梅花能开多久?即便在树上,也有碾落成泥的时候。但是能结梅实,才是它的价值。这次,好好会会吴唐的女儿,看看她张狂到什么程度——接下来收拾礼亲王,要靠太后的手。而吴侧福晋就是压垮她对礼邸最后一丝情意的稻草!”   李夕月没听明白,眨巴眨巴眼睛,问:“为什么?”   “你想想男人什么性子?”他揽着她,突然一旋身,把她整个腿抬起抱起身,笑得贼贼的。   李夕月本能地把他脖子一搂,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意思,红着脸说:“开玩笑呢吧?这可是西暖阁。”   “没什么地方不可以。”他回复,“男人从政,想让天下都听自己的;也想让女人听自己的。”   西暖阁最里面的梢间,是皇帝找大臣谈最隐秘的事情的地方。他打横抱着她穿过门进去,窄小的隔间里就一张条炕,连窗户都没有,白天点着灯,再借雕花门扇透过来的次间里的光。   男人俯身下来,气息喷在李夕月耳边:“不许说‘不’。越说‘不’,我越克制不住。”   李夕月陪着笑:“不是,万岁爷,大白天的……”   “吹了灯,什么白天晚上的!你看这里,灯烛可以照不到。”他“扑”地吹熄了里头的两盏灯。   这下,只余了槅扇门透出的光线,一道一道朦胧的光,在李夕月碧色的袍子上显出一道一道的条纹。   昝宁寻了她的唇瓣,轻轻地吮了吮。   李夕月半边身子躺在条炕上,条炕的宽度不够,腿只能被他挽着。   她紧张地思考着:“万岁爷刚刚的那个问题,我有一点点思路……”   “什么问题?”他一脸懵,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先说的话。 第133章   李夕月被他压住, 说话都费劲,推推他的胸膛说:“嗐,万岁爷前脚刚说的, 后脚就忘了?吴侧福晋那里,我打算探探她的口风, 估摸着她已经打算要扶正了。敲敲边鼓, 给她点希望, 让她多得些礼亲王的欢心。对不对呢?”   “对。”昝宁兴致勃勃的,只拣着她的脸颊、脖子和耳朵亲吻,说话带着朦胧气儿, 好像根本不在好好听。   李夕月又推推他:“万岁爷, 咱说正经事儿呢!”   昝宁说:“我也正经在听呢。要得男人的欢心,你首先得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最容易意乱情迷。”   伸手到了她的怀里,那温软丰盈一旦得手, 果然就“意乱情迷”的,“呼哧呼哧”即刻能听见他喘气的动静。   李夕月想说点正经话, 只能把他的手抓出来一丢:“万岁爷!您这样, 我不说了!”   这小小的娇嗔很有用。昝宁终于把手拿开,撑着头听她说话。   “我和吴侧福晋关系还不错, 福晋的那个位置是不是要撺掇她多想想?”   “撺掇是撺掇,但是记得一点,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话说得太明白, 她就会起警惕。”昝宁说, “礼亲王这阵子是收敛多了的,一时未必肯扶正侧室——毕竟正头妻子尸骨未寒,他也不能不做点哀悼的样子出来, 可吴侧福晋是他的心头肉,就像你似的——”   他又嬉笑起来:“怎么的让男人意乱情迷,只怕不是侧福晋和你学,是你得和侧福晋学着点。”   “我不会!”   “你会的。”他在她耳朵眼儿里吹气,:“什么都不用做,笑着嗔着都行,看见你我就意乱情迷了。”手继续忙活起来。   接着是两个人一起“忙活”了整整一顿饭工夫。他满足地喘着气,斜倚在引枕上靠着,嘴里抱怨:“这地方虽别致,就是太狭小了一些,躺都没处躺下。”   李夕月更抱怨:“得了,不知道是谁巴巴地把我裹到这里来!您没处躺,我还更麻烦呢。”   身上被他弄得黏糊糊的了。她撅着嘴:“您今天怎么了嘛?为什么临了了……却……却出来?”   昝宁拉过她在怀里,替她擦拭,笑着说:“怕你怀上。不是不想要你的孩子,是因为这会子实在尴尬,怀上了得给位分,太委屈你了。我欠你的是金册和金宝。”   金册金宝是贵妃以上才配给的,算是他又一次承诺。   李夕月有感动,也不忍心:“不是还有药汤么?”   “药汤哪有不伤身子的?宫里没听说有用这个的,那不过是青楼里防着窑姐儿有娠不好接.客才弄出来的寒凉玩意儿。我将来还指着你给我多生几个阿哥呢,你可别自己作死!”他掐她肉一把警告,“实在怀上了名分上就委屈点,最好是等我准备好了再有。你不许背着我瞎来,知道不?”   李夕月一疼就扑他怀里躲避,然后咬了他肩膀一小口以示报复。   昝宁笑道:“好了,我躁郁气也散了,也给你咬清醒了。丧仪的礼数你再学一学,下午就去礼王府上,后宫赐去的赙仪三千两白银由李贵带去,白布、白绒绳、白蜡和梵香这些用到的东西,你带几个人一块儿送过去。然后帮帮忙,陪着说说话儿,但是到天擦黑就必须得回来。”   大车把李贵和李夕月送到了礼亲王府,第二次来自然熟门熟路多了。李贵冲她使个眼色:“说话行事,打量打量旁边有人没人,特别是太后宫里几个,都是人精儿。”   李夕月点点头,心里打鼓,但也得硬着头皮上。   王府从正门到角门都已经挂着蓝白绸幔子,老远就闻到里面的香烛和纸灰味,听见嚎啕的哭声。   李夕月在二门下了车,早有王府的管事嬷嬷给递上来白麻的丧服,李夕月是简单的长辫子,也不消改梳发型,直接把孝帽子顶上,麻衣披好,心里默念:礼王福晋年事不小,自己也算个晚辈,给她披麻戴孝是尽忠有后福的举动。   进到里面,再绕回停灵的院落,后堂里是女眷,一片白茫茫的麻衣孝服,披散着截短了一段儿的头发,个个黄黄脸儿正在里面嚎啕。干嚎的居多,真掉眼泪的很少。人之常情,也是纳兰一家子刻薄寡恩的家传而带来的正常后果。   后堂是个穿堂,但毕竟多了个屋顶,嚎啕的声音在里头回荡,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李夕月虽然只是个小宫女,但背后的“幡子”大——是皇帝派来代表御驾致祭的,所以所到之处,只要管事嬷嬷说一句“这是养心殿派来的”,大家都是恭恭敬敬给她让出行走的位置来。   既然代表着养心殿,李夕月分毫不错地在箦床前跪了磕头,向里头那个死人祷告了一番。又代表着养心殿给箦床上描金经幡盖着的纳兰福晋跪了一炷香。起身时膝盖头有些痛——想来在皇帝面前规矩稀松,已经很久没长跪了,都不习惯了。   吴侧福晋从人群中绕出来,“啧啧”两声道:“这不是养心殿的李姑娘吗?今儿可让您劳碌了!”   十分亲热地上前扶李夕月:“您这心意,万岁爷这心意,实在叫人感念。这里穿堂风凉,快到里间喝点热茶,别着了凉。”   这时候一众注目,李夕月不能不收敛着点:“奴才是奉皇上的命令给福晋跪灵的,别说谈不上辛苦,就是辛苦也是该当的。”   吴侧福晋说:“是是,不过您也跪了一炷香了,万岁爷的心意,福晋她在天上看得真真的。您看,太后宫里的、皇后宫里的,都派了宫人来,也都在后面歇息喝茶呢。”   还是把李夕月搀起来,劝进了后头屋子里。   这间屋子很偏僻安静,吴侧福晋熟门熟路,大概以往这就是她伺候正室、立规矩的地方。   屋子里仍然焚着苏合香,四壁也挂着书画,大红弹墨的椅袱、宝蓝锁子锦的桌布、五彩珐琅瓶里开得正好的连翘花儿……都没有换掉,毫无居丧的架势。   吴侧福晋一落座,就把外头的孝袍子一脱,嘴里说:“今日热了,这衣服实在是穿不住了。”   李夕月一看,吴侧福晋里头虽不敢花红柳绿地穿,但也不是戴孝的样子,浅月色的袍服,扣子上还拴着一串红玛瑙的数珠。   吴侧福晋唤了一个丫头来,摆上几碟子点心,又亲自斟上茶,殷殷劝道:“李姑娘,虽说是丧仪,但福晋她早过了五旬的年纪,也算是有些寿了,算个‘喜丧’,所以也不用避忌过多。渴了饿了吧?吃点点心喝点茶吧。”   李夕月拎着心呢,可不敢跟着她放肆,摇摇手只说“不饿”,但喝了两口茶——居丧喝茶并不犯戒。   吴侧福晋一向也是目空一切的性子,福晋亡故,她简直喜上眉梢,在别人面前装苦相装得也累,这会儿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下不装了,自然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姑娘未免太谨慎了,这屋子里,除了我和王爷,没有人来得。”   李夕月小心地问:“王爷这阵子累坏了吧?”   吴侧福晋点点头说:“可不是累坏了!我瞧着都心疼他。一个大男人,在家里被人压一头。为了福晋的病,还担了多少骂名。可我太晓得了,让他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家守着娘们儿家的病,好人都要守出问题来。”   李夕月恭维她:“可不是,还是侧福晋知道心疼人。”   吴侧福晋拨拨指甲说:“知道疼人有什么用?身份地位不如人,就是个做妾的命。”   李夕月陪着叹口气说:“其实前头吴制军可惜了的,受了案子的牵连,还指着您呢。礼王爷他一句话,可抵得多少句!”   吴侧福晋停了拨指甲的手,眼圈儿一红,顿了顿说:“李姑娘,我把你当个知己,这话原不该我说。王爷他对我愧疚,打了多少招呼,只是太后钤印发旨,敲定了皇上处置的意见,王爷他也不敢立刻就驳斥。”   抽出手绢拭了拭眼角,吸溜吸溜鼻子又说:“我那爹爹在军台受苦,我虽恼他当年把我送人做妾,但毕竟还是亲生的,如今少不得再为他用工夫,也算尽了我做女儿的孝道。”   李夕月眼力见儿好,瞥见旁边有水盆手巾,赶紧出门要了热水,拧了手巾给吴侧福晋擦脸,又巡睃妆奁,但没瞧见。   丧中不能用脂粉,她拿出自己的面脂盒子说:“奴才的粗东西福晋看不上,将就着擦点沤子,别绷了皮肤——大春天的干燥。”   吴侧福晋愈发把她当个知己,涂了脸,香喷喷地说:“您有心了,多谢,多谢!”   李夕月压低了嗓子说:“您也别说什么正室侧室的,原本不得不说进门有先后,委屈了多少年,现在……总归是机会了。”   吴侧福晋笑道:“总得过了丧期吧。”   这意思,真是笃定!   李夕月顿时下椅子给她福了福身:“那也快,奴才先恭喜您了。将来奴才放出宫,福晋这里有需要伺候的地方,奴才愿意给您跑跑腿、办办事呢。”   表个忠心,显示出自己想好处的小家子气模样,最接地气,也最让人心安。   吴侧福晋果然已经把自己个儿当成了福晋一般:“好说好说。将来是一句话的事。”   她们俩休息够了,吴侧福晋披上孝衣,叹口气说:“外头忙死了,我也不能老躲闲。”毕竟她觉得自己的身份马上就是掌家的福晋了,总得拿出些管事的威严和能耐出来。   殊不知,她一出门,那袅袅婷婷的身姿,以及皮肤上飘散出来的玫瑰面脂的香味,都叫人侧目不已。   李夕月谨小慎微,眼观鼻,鼻观心,看到慈宁宫和储秀宫的大宫女的时候更是敛眉顺目、伏低做小,打招呼说:“吴侧福晋客气,叫我到避风的屋子里坐了坐。”   又陪着跪了一会儿,听和尚道士做法事,在滚滚的梵音和梵香中,眼见天擦黑了。王府里留饭,但宫里的几个都得守着规矩,要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回话。   李夕月仍旧和李贵坐在一辆大车里,李贵亦是踌躇满志的模样,说:“今日邱德山真是好威风,礼亲王的厌恶都快写脸上了,只怕弹劾折子明儿就到。”   “弹劾邱德山啊?”   “嗯,要逼着他出去避避风头,不给太后找事儿。”李贵淡淡地笑,眉棱骨挑着,“一环扣一环,这些人聪明着呢,就等着邱德山拿着太后的手札去江南看绸布。”   得,礼亲王和太后这脸,不撕也得撕了。皇帝行为上显得摇摆,但在多疑的太后看来,他更偏于自己的伯父,想必太后忌惮会越来越重。   李贵又考问她:“姑娘,您猜万岁爷今晚会翻谁的牌子?”   “当然是颖贵人。”李夕月立刻作答。   李贵笑道:“哈哈,您也是个人精儿!我猜也是呢!”   李夕月心想:怪道白天他猴急猴急的,大概今晚又要面对着讨厌的一张脸憋着了。 第134章   李贵没有料错, 没两天弹劾邱德山的折子就从御史台转递到了内奏事处。昝宁没言声,把折子裁了名字,用黄匣子装了送到了慈宁宫。   据说邱德山跪在太后面前嚎啕:“这是冤死奴才了!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在礼亲王府邸里乱议朝政!”   养病中的太后坐在床上, 冷冷地把黄绢面儿的奏折扔在邱德山的脸上:“你这张嘴我还不晓得?自以为在我跟前伺候,咫尺天颜、狐假虎威, 在外头大放厥词惯了, 哪儿理会得旁边是谁?”   邱德山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 脸都扇红了,然后抹着眼泪说:“奴才晓得了,一准儿是说到为太后颐养修园子那件事, 奴才多说了几句‘可请户部在几处海关增些税’——也就随口出个主意, 不成就不成呗,谁敢干涉户部不成——可也是为了孝敬您老人家啊!”   邱德山长了一张粉白秀丽的脸,会说话也会伺候, 曾经在老太后刚刚守寡的时候舍命做过几件效忠的事,宫里还偷传他另有一种“伺候”老寡妇的能耐——也无处考据。   不过太后宠他, 倒是真的。看他带着红红指印的脸, 天大的怒火也化作一声长叹:“你也太不让我省心了!”   邱德山毫无脸面地跪在太后床前抽抽搭搭,好一会儿方听太后说:“这帮子御史大半是礼邸的故旧——他借重这些‘刀笔’做成过多少脏事了!现如今少不得先叫皇帝留中折子, 把这事淹下去。你呢,也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别出去抛头露面地招了别人的眼!”   邱德山一边委屈不服气,一边也大不愿意:树挪死, 人挪活, 他虽然是个太监,但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们儿,何况郊外的豪宅里还有六个千娇百媚的妻妾, 他没“东西”不假,但没“东西”的老公儿也有的是办法满足自己的欲望。   这让他不许出去,在宫里天天对着个老娘们大眼瞪小眼地赔笑,他也够郁闷的!   他忖了忖说:“奴才在哪儿不落他们的眼啊?他们鸡蛋里尚且能挑出骨头!奴才总少不了和内务府各处交接太后万寿的事宜,只怕还有屁话在等着奴才呢!”   “那能怎么办呢?!”   邱德山说:“要不奴才出去避避风头吧?正好要备办太后万寿用的缎匹,回头织绣完了还得做出衣裳、幔帐、椅袱桌布来,还不能耽搁呢。”   太后横着眼儿不置可否,邱德山知道她今天不痛快,哭了一阵也不纠缠了,委委屈屈地说:“奴才受委屈也没什么,只是太后您可别再生气了!您身子骨不好,再被礼亲王气到可就值多了!您早些安置吧!”   回头呢,听说他走了丽妃的关系到太后面前关说。丽妃人比皇后活络,也会说话些。太后看看这个侄女,比皇后顺眼也顺耳些,叹息了一阵,却也没正经说什么,隔天就答应了让邱德山去江南几个织造府里督办缎匹物件去了。   千叮咛万嘱咐,命他避风头为主,绝不能张扬生事。   礼亲王请了丧假,军机处的大小事都落在张莘和的头上。春季是官员引见的时候,春闱亦要开。   张莘和很认真地和皇帝汇报一应的情况:“春闱是抡才大典中最重要的一科,多少读书人毕生的梦想便寄托于此,上一科还是皇上亲政第二年的时候,那年是多事之秋,臣为礼邸排挤出京,骆天驰又被礼邸按上罪名发遣到军台,杀一儆百,立威于百僚,一时朝中无人敢撄礼邸锋芒,从此清流尽入礼邸彀中。皇上的难处,臣在江南都能感觉到。”   他揾一把老泪,却含着欣慰笑道:“隔了三年回来,皇上……长大了!”   “张师傅……”昝宁也很是感慨,“今年一闱,要不拘一格用人才——策论格外要命中时局,不能尽出刘俊德那样满嘴道德文章,背后却吃喝嫖赌的伪君子!”   “臣下引见,朕也要好好掌眼,江南一案,真正是糜烂到骨子里,朕虽不在民间,却可以想象民谟之重!求一青天大老爷而不可得,就只能像捻匪一样聚集自保了——虽要剿灭,但朕心里也知道,岂有吃饱了饭仍愿意啸聚的那么多人呢?”   “皇上说的是!”张莘和看着自己小时候带大的那个小皇子现在已经聪慧而坚韧,更不乏仁爱之心,嘴角和眼梢的皱纹里满满的都是笑意,“还有一事,春季易有汛灾,黄河故道所在的地方都是刚刚打完仗的地方,都要当心。河道总督务要选择务实肯干的,地方赈粮赈款务要提前备足,江南一通贬杀,对官场还是有震动的,人人都在观望吴唐能否起复。”   昝宁心里明白,吴唐重处,就是给官官相护的朝野一个正面的信号,至少那帮贪官污吏能收敛很多。   他点点头,郑重地说:“张师傅放心!”   张莘和犹豫了一下,又说:“皇后兄长打死护军金树生的事,大理寺也审结了。”   昝宁已经知道了消息,但刚刚帝师犹豫的神色让他很想听听张莘和是要说什么,因此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张莘和说:“按说呢,步军统领衙门的长官殴打犯过护军致死,惩处肯定是有的,人命关天,便是问个革职也很正常。但不知内务府在搅和什么?为什么又攀扯了金树生妹妹的往事?”   他直视着皇帝:“臣也听他们在说‘骊珠’这个名字,是个宫女,还说皇上……”   昝宁垂眸,手上盘弄着镇纸用的西洋玻璃球,云淡风轻地说:“不错,是我喜欢过的姑娘。”   张莘和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再说话时语气里带了一点责备:“皇上,为君者怎么可以意气用事?国法在上,私意在下,为当年一个宫女,枉法处置今日一个武官,叫太后和皇后家的颜面往何处去?”   昝宁好笑似的:“张师傅,你呀,大概忘了他们排挤你出京时,为的是国法,还是私意。”   张莘和说:“臣并无怨怼。”   “我有。”   张莘和看了看他,叹了口气:“纵使为了私意也没错,但是贸然对纳兰家族动手,想搅得天翻地覆,这会儿看着是礼邸在背黑锅,可总有您也被拿住把柄的时候。”   “张师傅,我不瞒你,我就是想废后。”昝宁直视他的师傅说,“我当他们的提线傀儡当得太烦闷了,从朝堂,到后宫,眼之所见就是纳兰!”   张莘和没有再说什么大道理和道德文章,但还是劝道:“急不得!皇上急不得!”   “我不急,我慢慢等机会。”昝宁说着。   但是当张莘和告退,他啜着李夕月送来的茶,看着她站在花插前笑得甜蜜的样子,他想:我想要有一个像她这么甜美可人的孩子。   晚间他翻了颖嫔的牌子,仍旧把她一个人丢在寝宫,而在斋室里和李夕月颠鸾倒凤。   最激越的时候,他用极大的理智强迫自己抽身而出,用这样最原始的方式避免李夕月怀孕而造成一系列的麻烦。   揩抹干净,在床笫间抱着心爱的姑娘入睡,昝宁有好一会儿没有睡着。   这种“抽刀断水”的避孕方式,是让满足感大打折扣的,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是心里不忿:特别想要的,却必须克制,愈是克制,愈是迁怒在纳兰氏一家子头上。   早晨,他便也醒得比李夕月还早。看她像只小猫一样蜷在他怀里,嘟嘟脸儿,嘟嘟嘴儿,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就连那并不出色的圆鼻头和圆耳垂,瞧着也分外可爱。他伸手轻轻捻一捻,起初是并不想把她弄醒,但那细腻的肌肤越捏越想捏,终于锲而不舍地把她吵醒了。   小猫儿伸展了个懒腰,肉乎乎的手掌从他脸上划过,然后睁眼笑道:“你下巴像刷子似的,扎手。”   昝宁笑起来,捉住她的手在唇边亲亲,又故意蹭他的胡茬儿,笑道:“越是敢嫌弃我,越该好好治治你。”   李夕月摸着他的脸,看他笑起来下颌圆润的样子,只觉得醉人。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就算不是皇帝她也从没有想到会归自己睡。顿时嘤咛一声,往他坚实的怀抱里一拱。   皇帝便又兴动了,伸手去解她的汗巾。   一个太监的声音恰恰在门外响起来:“卯初,万岁爷该起了。”   “起吧起吧,”李夕月推推他,“昨晚上该过瘾了吧?”   “没有。”他腻腻乎乎的,只觉得她汗巾系得太麻烦,半天也没解开,“一点不过瘾!”   小太监叫他起床叫第二遍:“卯初,万岁爷该起了。”   他冲外头吼一句:“知道了!”   转脸把手从她裤腰里硬塞进去。   李夕月任他轻薄了一会儿,再次推了推:“万岁爷,可不能荒废了朝政!多少双眼睛在望着您呢!”   “夕月,等我。”他抽出手,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李夕月笑道:“等您呢。昨儿内务府贡来的新君山茶到了,我泡好了等你来品鉴。”   他说的“等”并不是同一个意思,不过也不必说破。这样一个晨起,只觉得满满的都是精力劲儿,朝廷中所有的烦心事,只要想着是为了李夕月,为了他们俩的美好未来,顿时什么烦恼都成了动力。   今日是大朝日,皇帝去乾清门上朝听政了。   李夕月带养心殿的宫女收拾两间暖阁。她现在俨然已经代替白荼成了一名管事宫女,出主意为主,动手干活儿为辅。看着两间暖阁里的梅花已经凋落了不少,她吩咐道:“梅花都撤掉吧。”   小宫女问:“摆瓶还摆不摆了呢?”   李夕月忖度:两座暖阁是皇帝日常逗留最久的地方,偏生以往布置得冷冰冰的,再富丽堂皇也叫人不舒服。春季花卉正是开得好的时候,桃花、樱花等虽然长在树上漂亮,但不宜插瓶;迎春、月季等花可以插瓶,但看起来不够大气。   她想定后吩咐道:“要摆瓶的,用清供的山茶花,不需要多少折枝,只拣花朵开了大半的那种送到养心殿来。”   她用心装饰着养心殿,像一个专心的贤妻一样,想尽自己的力让他多一些舒心和安心。 第135章   昝宁御门听政之后, 回到养心殿。一日的“工作”只算刚刚开工,在靠近军机处的养心殿里叫起、引见、批阅奏折、安排军机处拟旨才是重头戏。   不过进东暖阁暂息的时候,看着暖阁里新换的山茶花, 心情为之一舒。   李夕月给他端来最新的君山茶,笑道:“尝尝看, 这新茶是不是清气十足?”   放眼一望, 暖阁的窗户上蒙了簇新的碧水纱, 茶花选用了“二色紫”和“六角红”,深沉而绚烂,跳脱在养心殿的明黄色坐褥和石青色靠枕的主配色里, 顿时把满满的春意带进来了。   山茶无香, 但一旁水晶玻璃的盘子中摆着香橙和苹果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水果香气,比之于之前的梅花倒又是别致的芬芳。   李夕月说:“西暖阁仍用龙涎,这里是万岁爷日常起坐的地方, 奴才觉得还是水果的气味更舒服点。”   确实舒服,有这样一位充满生活情趣的人打理日常的起居, 叫人顿然觉得无后顾之忧了。   吃过茶, 用了两件甜点心,心里裹着一团蜜似的。   李夕月适时又劝他:“万岁爷该叫起了吧?”   “啊呀, 管得真宽。”他不由带着一些撒娇的嗔怪,“大早起来累到现在了, 我想在东暖阁里多坐会儿。”   李夕月说:“万岁爷猜猜西暖阁奴才摆放用的是什么品种、什么颜色的山茶花?”   昝宁虽知道有山茶这种花,日常逛御花园时也就扫眼一过, 从来没有仔细观赏过, 更没有了解过,根本答不出来。   李夕月笑道:“猜不出来呀?那亲自去看看呗。”   原来是谲谏。   昝宁又好气又好笑,指指她的鼻子, 给她一个“回头收拾你这个小妖精”的眼神,然后乖乖起身到西暖阁处理政务去了。   李贵打完帘子之后,回头给李夕月竖了个大拇指。   养心殿西暖阁用的是金茶花,插在靛青色景泰蓝细腰瓶中,不显得突兀,又带着些生机。   昝宁坐下来,先浏览了一下军机处送来的略节,纳兰氏殴毙金树生的案子审结,革职永不叙用加赔偿恤金三千两的惩处,算是较重的了;放在一起的是内务府的奏折,对储秀宫宫人的讯问均指向皇后当年“传杖”云云;再下面压着一份来自清流的御史上奏,颇有心机地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最后一串“臣不知是何居心”结束,更是故意引得人浮想联翩。   皇帝微微一笑,在内奏事处“叫起”的银盘里翻了刘俊德的一块。   一旁还有督抚的密奏匣子,在等刘俊德求见的间隙里,昝宁特特挑出山东巡抚的匣子,打开只一浏览,心里暗喜:事情果然发作了!礼亲王胆气果然惊人依旧,毫无收敛!   他把奏折看了第二遍,心里畅快淋漓无可言述,又慢慢喝着李夕月泡的君山新茶,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控制住喜怒情绪,做出淡然的模样。   正在调息静气中,门外传来刘俊德报名的声音:“臣军机大臣刘俊德。”   皇帝只翻了一个人的牌子,这次的叫起就只有刘俊德一个人。   这位——礼亲王亲密信任的手下,与礼亲王同仇敌忾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流台谏均在控中,却是个只会说些道德文章的伪君子。   但鸡鸣狗盗尚有所用,遑论一位执掌着国中清流的所谓“名臣”。   昝宁很客气,刘俊德进门请安后,指了指一旁的杌子说:“赐座吧。”   刘俊德在人前是格外守礼的模样,坚辞道:“臣岂有在皇上面前落座的道理?还是跪着好。”挪了挪膝盖,跪在为大臣准备的羊毛毡垫上。   昝宁扬扬手中的几本奏章,道:“军机上送上来的,想必你都看过了吧?”   刘俊德一瞥眼儿,认得出是大理寺、内务府和御史台的奏折,点点头说:“臣知道,也觉得确实可恶了些,后宫妒心,影响前朝,身为朝廷武官,却为姊妹公报私仇,害人一条性命,实在是过分得很,不过革职永不叙用责处得也蛮重的了。”   昝宁说:“不错,这条就准大理寺和吏部的奏议,就这么处置吧。余出来一个步军统领衙门的职位——”   刘俊德说:“循例补缺的,有几个人选,请皇上过目。”   早就准备好了,递上来一个夹片。   昝宁看了看,几个备选的人,大多是礼亲王信任的人。他不置可否——因为自己也没有什么私人可用的,干脆不插手,让太后瞧着好了。   他把夹片摆到一边,又问:“山东巡抚搞了件大乱子,你们消息灵通,想必晓得了?”   山东巡抚是礼亲王的人,彼此间早就互通讯息,密奏来得肯定比他们自己的私信要晚。   刘俊德也不避讳,笑了笑说:“皇上说笑了,这怎么能叫‘乱子’?拨乱反正,是好事啊。”   昝宁似笑不笑的:“朕可惶惶呢,这事不出半日就该叫太后知道了。”   刘俊德哪里把一个归政三年的娘们儿放在眼皮子下面,笑道:“对了,内务府不敢拟议,臣等觉得后宫凌驾前朝,妒心戕害皇嗣,这都是了不得的惊天消息。压,只怕压不住,与其弄得清流侧目、百姓纷传,搞出千秋万世的笑话来,不如皇上略加薄惩,儆诫后宫。”   “你是说皇后?”昝宁一挑眉,“这‘薄惩’只怕震荡就大了。”   “皇上不必担忧。”刘俊德说,“旨意呢,臣等已经拟好了,请皇上过目。”   昝宁伸手,刘俊德膝行过去,把一份替宗人府拟定的谕旨呈上。   昝宁先看最后,议定的是停中宫笺表,停皇后钤印。这是停止皇后受贺的礼数,停止皇后掌管后宫大事的权力,说起来是薄惩,其实已经够严重的,离废后只一步之遥。   再翻看前面,言辞凿凿,重点拿着骊珠肚子里子虚乌有的“皇嗣”做文章——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只在宫人的攀咬和清流的臆想中。   皇帝不说话,翻看了好一阵。刘俊德以为他害怕,劝道:“这件事皇上不拿纳兰氏立威,日后只怕更无机会。皇上皇后鹣鲽情深,但国法更重,略施薄惩,不过是儆告后宫不要好妒干政而已。”   他素来会做道德文章,说得越来越兴奋,引经据典大谈妇德,又谈历代贤后,捶胸顿足,仿佛当今朝廷的一切不幸,以及未来朝廷有可能的一切不幸,都寄予妇人身上。   正侃侃而谈,突然听见门外太监一声有点变调了的高唱:“太后万安!”   刘俊德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也微微变色,嘴里低声嘟囔:“这可是养心殿!”   然而在养心殿垂帘听政过的太后纳兰氏可不在乎这一点,她径直进主殿,锐利的双眸两下一瞥,见西暖阁的门闭着,便厉喝道:“去开门!”   李贵战战道:“太……太后,皇上这会儿在西暖阁叫起儿!”   “叫起儿我也得听听!不然,背着我斩尽杀绝,要抄我的老家了!!”太后一双凤目本就威严,此刻眼皮子不断抽搐,显得已经怒极。   她此刻连一国太后的体尊都顾不得了,飞起一脚踹在东暖阁的门上。门并没有闩,门扇顿时颤了几颤,里面两个人错愕回头。   昝宁微微一怔,然后起身给太后叩安。   刘俊德脸色十分难看,就地磕了一个头,然后看了看西暖阁的门,微微皱起了眉。   太后环顾四周,“咯咯”笑着说:“怎么,刘中堂是觉得我不该来?”   刘俊德没有客气,答曰:“呵呵,撤帘之后,似是有些不妥了。不过想必太后有急事。”给她一个台阶下,也免得自己下不来台。   太后冷笑道:“不错,急事,急得我五内俱瘁。”   她锐利的眼神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刘俊德:“小邱子犯了死罪呵?我倒不是想干政,只是想看看究竟是给他按了怎么样的罪过?”   山东巡抚的密折,向皇帝汇报了他斩杀邱德山的过程,然后堂堂皇皇地告罪于君,却一副“不得不为”的态度。   昝宁说:“皇额涅,儿子也是刚刚接到山东的密奏。”   太后又一声冷笑:“不能吧?他们先斩后奏,瞒着我这个不再垂帘的老寡妇也就罢了,连你也瞒着?!这是欺君了呢吧?”   太后有疑心,这很正常,毕竟邱德山不得皇帝待见,而现在朝中党争水深火热,杀太后的臂膀而削弱纳兰氏的势力,对皇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昝宁也不推卸,说:“儿子无需欺骗额涅,奏报是刚刚收到,看了一遍,确实觉得邱德山该杀。虽非儿臣下的旨意,但若换作儿臣下旨,估摸着也是这样的旨意了。”   太后给他顶撞得噎住了,好半天才说:“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大过?他也是个三品的内监总管,区区二品的巡抚就能随意处置?!”   昝宁把奏折捧过去:“那就请皇额涅过目吧。”   太后有她的关系网,及时了解一些大事小事,但深宫之中和朝堂之上毕竟有差异,她也不能不拿过山东巡抚的奏折,重重一哼之后,还是得亲自阅读。   不得不说,山东巡抚的一篇文章做得极好,估摸着是府里延请了手段高妙的刀笔幕僚。邱德山进入山东地界之后的狂妄跃然纸上,虽没有实质性做出扰民之事,然而“以内监而携带妇人,岂不是买良为贱”,“言必称太后懿旨,岂不是狐假虎威”这两句,确实让太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断送邱德山一条性命的,是他一个无心之过:他过德州时下船吃馆子,大车上插了一面龙旗,是自诩为钦差的身份,原也只为炫耀,倒也没有滋扰地方。德州知府纠结了很久,一头派人送信到济南的巡抚府邸,一头笑脸相迎“宫里钦差”,做东请了一顿海参席面。   酒席间德州知府马屁连连,吹捧邱德山是“太后面前第一红人”,叫局叫来的红倌人长得一般,知府又恭维邱德山带来的妻妾貌美如花。邱德山酒喝多了自己吹牛,笑言“伺候女人另有诀窍”。   这句话传到想方设法拿他错处的山东巡抚耳朵里,顿时下了王命旗牌,以邱德山“胡言乱语,损后宫清誉”之名,快马加鞭,命德州知府拿人。   第二天,邱德山在德州吃扒鸡吃得正高兴,昨儿个还笑嘻嘻拍马屁的知府突然变了脸,将他一举拿下,直接塞进大车送到了济南。   济南动作也极快,用报军报的八百里加急,向礼亲王要了手札,确认邱德山并未获得内务府批条或皇帝谕旨,属于内监出京,格杀勿论;又属于胡言背主,损害后宫清誉,死不足惜。顿时判了他斩立决,连喊冤的时间都没给他,直接要了邱德山的脑袋。   太后捏着奏折,心里深恨礼亲王专擅,也连带着恼恨刘俊德、山东巡抚,以及她的养子昝宁。   但是此刻无话可说,亦知邱德山掉下来的脑袋装不回去。自己与其闹得天翻地覆折损了自己的颜面,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扼制住越来越嚣张的礼亲王,钳制住越来越不听使唤的昝宁。   她垂泪道:“若真如此,他也是死有余辜。”   把奏折放下,捂着心口说:“我这一年,实在是太不顺了!先帝大概在盼着我去伺候他了。”   这话负气,皇帝和军机大臣也唯有叩首请皇太后消气的份儿。   太后回到慈宁宫,无意间唤了一声“小邱子”,半日没有人敢说话。   她自己明白过来,垂泪苦笑道:“这些年,还是习惯于他。”   又说:“唉,叫皇后来伺候吧,我这把老骨头,只怕真是支撑不起了。” 第136章   皇后到了慈宁宫, 嚎啕一声跪在太后面前:“皇额涅,他们是要整死我呀!”   太后很瞧不上她这种跋扈时跋扈,没用时又没用的样子。   “别哭了!哭要能解决问题, 你哭出一缸眼泪我也不管!邱德山脑袋都掉了,你见我哭哭啼啼不停了没有?他那个混球, 在外面吹牛不看地方, 现在还落了个‘善伺后宫’的话柄在外, 叫人联想起来,我也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但是,若为这些人言所累, 你我何能对抗礼邸的不臣之心?!”   皇后的啜泣声略小了一些。   太后说:“你哥哥的举动太过愚蠢, 以为能钳制住金家的嘴,结果却是把自己栽了进去。现在说也白说,我也忖度过了, 这是极大的一个套,包括先时那个宜芳, 看似被你买定了, 实则她是正蓝旗下的人,你如何养得熟她?!只怕是和礼邸做的圈套, 舍了一个白荼,诱我往套里钻。”   她摇摇头自己苦笑道:“我也是愚蠢一时了。今日在皇帝暖阁里, 看见他居然还有心摆了金茶花装点——这心情好得很呢!白荼若如宜芳说的,是养心殿最得宠的宫女, 是他的心头肉, 他岂有这个闲心?想必不过是弃卒罢了,诓得我去发了通火,却把人送到了礼邸弟弟的手上了。”   皇后说:“可是我确实听说皇上他在养心殿有宠的人。”   “你随他吧!”太后严厉警告道, “男人馋嘴猫似的,身边头脸端正的小丫头子有心勾引,希图再成就了当年他亲娘的尊贵,简直太正常了,男人面对诱惑又如何打熬得住?当年骊珠的事,你若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如何会落到现在的局面?!”   皇后无端又挨了一顿骂,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心里不仅气,而且大不服气。   “那如今该怎么办呢?”她等太后骂够了,委委屈屈地求教,“听说要停中宫笺表和皇后钤印,这……这不就是打算着废后了吗?”   想着委屈和害怕,几乎又要嚎啕,硬压着,于是抽噎起来。   太后皱着眉看她:梨花带雨这种,要美人才看得赏心悦目,换做皇后这种形貌平平的,哭起来脸变得更丑了不说,佝偻的肩一耸一耸的,畏怯又可笑。   太后心里想:若是这件事压服不住,只怕像邱德山的事一样,自己只能忍下了,不然更叫礼邸的人抓住了把柄,事情将会闹得更糟。   虽然是自己的亲侄女,但没办法保,也只能弃卒。好在还另有一个。   她心里又想:丽妃长得好看一些,人也更聪明、肯伏低做小一些,皇帝对丽妃的厌恶也少,如保不住皇后,到时候捧丽妃为继后,纳兰家在后宫的权位还不会丢。   于是,太后放缓了声气,开始劝皇后:“急也没有用,你放宽心吧。”   皇后抽噎着:“皇额涅,好妒什么的其实都是空的,他们攻讦我最主要的还是什么‘骊珠肚里的皇嗣’云云。活天冤枉!骊珠那时候肚子里哪有孩子?而且即便有孩子,我传来的杖子也一下都没打着她。这屎盆子扣下来,我们纳兰家千秋万代都留了个恶名!皇额涅,这一条我觉得得想办法呀!”   太后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你说的虽不错,但荣聿是礼亲王的弟弟,白荼是皇帝的近侍宫女,他们要怎么说,我们如何控制得住?”   “皇额涅,我听说荣聿的娘被礼邸打压了很久,荣贝勒早就一肚子火气。白荼么,如果没爬过皇上的床,我们加以温语抚慰,也不是收拢不过来。”   太后想了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要拉拢这两个,赏格务必开得大。特别是白荼,无妄之灾受了,得足够大气才能付诸一笑。唉……”   她后悔自己当时的莽撞,听了宜芳的暗报,想着敲山震虎,却不料被绕进去了。如今少不得放下些脸面,多许些好处,换他们不要攻讦皇后了。   ——————————————————   李夕月这日正在忙活,突然见李贵一路小跑到茶房,眉花眼笑的:“夕月,快回去。”   “回去?”李夕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哪儿去?”   李贵说:“去你屋子里把白荼的东西收拾出来。”   “白荼怎么了?!”她顿时紧张起来。   要把白荼的东西收拾出来,莫不是白荼出事了?但李贵这表情又不像。   李贵笑道:“白荼无罪释放。先来问万岁爷的意思,他老人家说,白荼今年本就到了放出去的时候,既然如此,直接风风光光送她回家。”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女进进出出记档、报备,还得在各宫主子那里磕头。   李贵说:“这次是太后和皇后懿命放人的,你想想,叫她一个个去慈宁宫、储秀宫磕头谢恩,捏着鼻子赔笑脸,心里难受不难受?万岁爷说,缘分一场,不在乎此刻多磕一个头、少磕一个头了,还是让她荣荣耀耀地回家好。”   将心比心,去给羞辱自己的人赔笑磕头谢恩,确实跟吃了苍蝇似的。   不过白荼就这样不再回到宫里来了,李夕月心里也念想得很。   她收拾完白荼的东西,想了又想,把自己心爱的几件绣作和几件首饰包了一个小包袱,又写了一封短信一道打包在白荼的衣箱里。   到门外,看见两个小太监正等着搬东西似的,李夕月问:“打包好的箱子,你们搬哪儿去?”   小太监说:“万岁爷吩咐,东西就不给内务府查看了,直接交户部的白主事带回去。这会子叫起儿叫的就是白主事。”   原来白荼的父亲过来了。李夕月一阵欣慰,指了指箱子:“就在这儿了。”   然后她到了四面通透的养心殿茶房里,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果然一会儿皇帝就叫茶,而且有叫赐茶。   她端着茶盘到西暖阁外报名,少顷门帘子一揭,李夕月进到里面,先给皇帝请了安,然后偷偷瞟了一眼白荼的父亲白其尉。   白其尉很守规矩,垂着头看都不看,等昝宁吩咐赐茶的时候,他才双手接茶,低低地道谢。   昝宁感慨地说:“原想着再召见白荼一回,但怕太后那里还设了眼线在,她的东西干脆不走顺贞门了,由你带出去。”   转脸问夕月:“锁了没有?”   “有把小锁。钥匙奴才随身带着。”李夕月把钥匙捧过去。   昝宁看了一眼钥匙,点头说:“好,联络的密旨,朕也就放在里面。万事俱备,就等太后的意思了。”   李夕月心里一跳,悄然瞥了皇帝一眼。   昝宁的眼神也投过来,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神色。   白其尉说:“奴才明白!一旦荣贝勒发声,步军统领衙门就行动;军机处只有一个张大人和两员与我要好的章京,‘东西’已经备上了,行事务必谨慎;刘俊德那里……”   昝宁冷笑道:“有人给他叫了长三堂子的局呢,估计红倌人的温柔乡,够他‘忘忧’了。他呀,卫道士的话说得多了,只怕要反噬他了。”   他的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显得踌躇满志。   白其尉笑了笑。   昝宁说:“叫两个太监把白荼的衣箱搬到一边的空屋子里,让她父亲过目一下东西。”   自然的,在隐秘的西暖阁里,借着这个机会,秘密的谋划、伺机而发的密旨、串联起来的人和事,都锁在了出宫宫女的箱子里。   白其尉出门后,李夕月踌躇地对昝宁说:“对了……箱子里有的东西,我得和白荼的父亲交代一下。”   宫女与大臣会面,这可不合规矩。   但昝宁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说:“人还没走呢,你去吧。”   又说:“宜芳虽给我打发了送东西了,但你说话也谨慎些。”   李夕月飞快地点点头,然后提着袍子小跑出去了。   她追到外头,见两个太监正帮着拎箱子。她期期艾艾喊:“白大人……”   白其尉停下步子。   李夕月看了看那两个小太监,都是内奏事处的,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于是大了些胆子,给白其尉屈了屈膝:“白大人,白荼是我的姑姑,我不能当面和她说一句谢谢,只能请大人代传一下心意。”   白其尉躬身点点头:“是,我带话给女儿。李姑娘的心意,也一并谢谢您了。”   客客气气,大概也有数李夕月在皇帝面前的身份。   李夕月犹豫着终于又问:“那……姑姑她身子好不好?”   白其尉笑着说:“好得很。姑娘放心吧,她在那里没有挨打被罚,就是说慎刑司的床板硬了些,这段日子腰酸背痛、夜里失眠,回家要好好补觉。”   李夕月笑起来,然后两滴眼泪挂下来:“请……请和白姑姑说,我感念她,也谢谢她一直以来的指点教训。”她终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捂着嘴不让自己在养心殿这肃穆的地方哭出声来。   白其尉安抚地笑道:“好,好,一应的话,我都带到。白荼也说了,将来,不愁没机会遇到。”   她想起白荼曾和自己说,将来有一天,要以命妇的身份进宫参拜她李夕月。   李夕月现在无比地期待这一天! 第137章   礼亲王出事, 是从一个消息开始的。   消息爆炸一般:礼亲王在正头妻子去世还没过“五七”,就搞大了侧福晋吴氏的肚子。   非父母之丧,谈不上居丧的忌讳。但是正妻尸骨未寒, 棺椁未封,男人已经忍不住睡大了其他人的肚子, 总归叫人齿冷。   而急着上位的吴侧福晋, 此刻何顾男人的尴尬和无奈?她故意把事情闹大, 想凭着肚子里的孩子,为自己挣得一个扶正的机会。   宗人府有些为难,宗正是礼亲王的另一个庶弟, 不敢得罪哥哥与准嫂嫂, 也怕闹得大家笑话,只能请教于皇帝。   昝宁弛然笑道:“这是家务事。准吧。”   宗人府再探太后的意见,太后淡淡道:“我没什么意见, 但是好歹终七把事情办好了再说吧。”   一切显得平平静静的。   “恰好”这时候军台来了个加急的折子,说是吴唐被发遣后水土不服, 一把年纪了疾病缠身, 想求皇帝一个恩典,趁着太后五旬万寿的天下大赦, 回京看一看病。   昝宁说:“唉,朝廷封疆大吏中, 吴唐也算是不幸的。他既然要这个恩典,就给他一个恩典吧, 别显得朝廷不容人。”   谕旨发下去, 自然引发各种揣测,大部分人还是猜,礼亲王宠幸不衰, 皇帝到底不会与他撕破脸,叔侄两个人还是要做出君臣和睦的样子。   傍晚,皇帝去太后宫里请安定省,太后摒开宫人,对着养子默然了一阵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确实答应?”   昝宁垂首道:“儿子想好了,皇额涅养育儿子、扶持儿子,恩重如山。儿子岂不唯皇额涅马首是瞻?何况额涅的举措,儿子也知道是为朝廷好,既然是好事,儿子又岂敢退缩在后?”   太后笑了笑:“不错,是为朝廷好。他这些年来越来越跋扈了,这次正蓝旗不肯退兵,他触手又往后宫伸,什么权都想要。讲真的,辅政的亲王大臣,历代不知凡几,都心里知道要奉谁为尊,要小心收敛,像他这样也是少见!”   “是,”昝宁每一句话都很小心,“京里军权不在他手中,拿人并不是难事。但清议容易招是非。”   “清议?他最可恨的一点就是把持清议!自以为是先帝遗诏的顾命大臣,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在外头一遍又一遍地说:先帝的‘御赏’印不过是当年皇帝年幼时暂且为凭,皇帝亲政就该收回的。”太后眯着眼,笑得很寒,“本来说得也不错,不过,我怕你扼不住他,少不得帮帮你。”   京中军权在太后族人手中,清议则渐渐被皇帝及张莘和所控——太后暂时不知而已。   拿下一个辅政王,难点不在于拿下的过程,而在于按上罪名之后会不会引起哗变,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而防止兵变更重于泰山。帝权也必须寻找其间的平衡。   昝宁点点头说:“太后说得是。儿子想,京里九门提督衙门,舅舅家自是忠心耿耿的,余外健锐、神机、丰台几营,礼邸染指也不多,且均非要职。难处就在京畿他借口剿灭捻匪而驻扎不走的正蓝旗军队,那是他妥妥的自家人。”   太后沉吟不语。   昝宁陪着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说:“骆天驰可以接手京畿驻防。”   骆天驰是张莘和的好友,当年也在顾命大臣的名单上,但在皇帝亲政之后第一年的政斗乱局中,他被解除身上军权,按了罪名发配军台,比张莘和还要惨。   这次借着张莘和回京的东风,骆天驰也被赦回,但无有大权。昝宁即是在帮他争。   太后最后幽幽说:“好吧,他本是武职出身,便给他一个丰台的提督也不过分。山东巡抚过后得换掉,这个位置可以给他。”赏格开得更加诱人。   提督实权不大,但紧要时这京畿的兵权可以起到很大的力量。   这是太后给皇帝的交换条件。   “那么,拿到人之后,这罪名……”   昝宁道:“张莘和可以草拟。”   撕破了脸,罪名势必不能轻。政斗里面,一般发作起来就得是你死我活的。   太后本来想提醒昝宁不要胆怯、不要过于宽容,但看这儿子沉静的模样,仿佛早已成竹在胸了,她心里反倒一阵打鼓,觉得哪里不大对,但是话已出口,和礼亲王已经水火不容,开弓没有了回头箭,即便此刻觉得哪里不大对,她也不能收回成命了。   太后说:“可以,你掂量吧。”   然后,叫了跪安。   昝宁回养心殿,火速颁发了改命骆天驰为丰台大营提督的密旨,有了太后的“御赏”钤印,这份谕旨立刻起效,不需再交军机处明发。   他问内奏事处太监:“今日军机处谁值夜?”   今日值夜是张莘和,而且刘俊德休沐,早早地离开了。昝宁亦打听到刘俊德有一场燕菜席的大宴要赴,叫的局都打听出就是上回那个长三堂子。   “叫起。”他说,“朕要问江南的春汛。”   晚上“叫起儿”多是急事。皇帝第一拨叫了户部,谈的是赈灾,据闻户部的白主事被骂了一通赶去部里核算赈款和修堤的银子去了。   第二起叫了军机处——除了告假的礼亲王和刘俊德——除了张莘和之外,几个军机大臣莫名其妙地听皇帝对江南的春汛发了一通瞎火,又缠着他们给个“方案”,不能让陈如惠赈灾的案子再重演。大家陪着脾气不好的昝宁谈到了几乎半夜,强忍着哈欠,不知道皇帝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好容易听见李贵过来提醒:“万岁爷,不早了,大事留到明儿个再说吧?”   昝宁这才气呼呼道:“你们都先跪安吧。”   于是大家伙又都莫名其妙地跪安离开了。   大自鸣钟已经指到了正中的金字上,一只珐琅镀金小雀从钟顶上的小门里探出头,“瞿瞿”地叫了一阵,沉重的报时铃响起来。   昝宁对李贵说:“叫茶房送茶来。”   李贵赔笑说:“都子正了,万岁爷安置吧?喝了茶,可就睡不着了。”   “我已经睡不着了!”昝宁说,“我要喝茶,叫李夕月别躲懒,这会儿我要她陪着我。”   李贵吞地一笑,就不再说了,颠颠儿地去茶房叫李夕月了。   李夕月睡倒也没回屋睡,但是在茶房已经打起了瞌睡。李贵上前唤她:“夕月,夕月,万岁爷叫茶呢。”   李夕月强迫自己睁开眼,忍不住就抱怨了一句:“这也太晚了……”   李贵笑道:“你受着吧!白荼出宫了,你也只好一个人担两个人的责。这会儿养心殿还真没值得信任的空余人手,等八月增补新宫女,再给你挑几个好的。万岁爷还没睡呢,赶紧泡点他喜欢的茶送过去,要能提神的。”   李夕月觉得应该泡安神助眠的酸枣仁茶给他这个“夜不收”才是,但被李贵督着泡了一壶龙井。   她打着哈欠,端着茶盘到了养心殿西暖阁里,进门只看见他的衣服上绣的金龙明晃晃的,余外一概看不清楚,连他是笑是怒都看不清,恨不得闭着眼睛给他端水。   近前了,被他暖暖的大巴掌揉了揉头顶,还嘲笑她:“你看你个懒鬼,眼儿都睁不开了?是打算闭着眼给朕奉茶呢?”   听声音是心情不坏的样子,李夕月果真闭着眼打了个哈欠,抱怨道:“主子熬夜,奴才也得跟着熬,道理不错,只是——”又一个哈欠:“我这人贪吃贪睡,好像熬不得夜啊。”   没错,以往派她几次值夜,基本没有能值到后半夜的,都是自顾自就挺尸睡了——换其他人,板子都该把屁股打开花多少回了。   昝宁把她往怀里一搂,自己坐在御座上,像抱小孩一样抱着她:“你睡吧。”   李夕月觉得不好意思:“万岁爷,您让我回屋睡不行么?”   昝宁说:“今日可是个大日子,我要你陪着。”   李夕月实在熬不得夜,心想陪着就陪着吧。在他怀里睡觉虽然不如床上舒服,但也聊胜于在一旁立规矩,自己也就别挑三拣四的了。于是扭了扭身子,在他怀抱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小猫儿似的趴在他胸前闭上了眼。听着他“怦怦”的有力的心跳声,好像还分外催眠呢。   睡梦里,好像感觉他不安分的嘴唇不断地在她额头、眼皮、鼻子、嘴唇、耳朵上亲吻,痒痒的、暖暖的,又舒服又不舒服。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噘着嘴说:“让人家好好睡嘛。”   “你好好睡。我就看着你睡。”他说。   一会儿,果然不亲吻了,手却不安分起来,先是轻轻捏她脸颊上的肉,接着又顺着她脖子往下,一点点地吃她“豆腐”。李夕月转了个身,胸贴过去不让他的手来骚扰,他呢,顿了顿,另一只手又顺着她的腿往上游走,最后又想从她裤带里硬挤进去。   “哎哟喂我的爷!”她睁开眼,告饶也埋怨,“您今天怎么了?”   昝宁老老实实说:“我今天激动得睡不着。我要个人陪着。”   他睡不着,还得人陪着不睡。   李夕月心里好气,笑着都是苦笑:“我已经备了酸枣仁茶,可以安神的。我去茶房倒一碗来?”   估摸着他还有所求。李夕月想:又不是头一次,我又不是忸怩着不答应你。你要想要,赶紧地完事儿,也好让我睡大觉去。   但皇帝还真不是想那事儿,只是等待时既激动,又无聊,亟需有个值得信任,且帮他散闷的人陪着。   他一低头,看李夕月目光朦胧起来,说是惺忪吧,那眼神又款款的,媚答答直往人心里击;说是勾搭吧,她又像是要睡,浑身都软绵绵,在他忍不住亲下来时还打了个哈欠。   “李夕月,你到底想干嘛?”他简直气得想掐她屁股了,板着脸问她。   李夕月眨巴眨巴湿漉漉的圆眼睛,觉得他属于倒打一耙。   “万岁爷,是您想干嘛呀——”她刚起了个头,就被外面突然传来的李贵的声音给惊得停住了。   “万岁爷!”李贵是惊喜的,“步军统领衙门传来的消息,成事儿了!!”   昝宁的眼睛仿佛突然亮了,星光似的还带着闪,他顾不得怀里人刚刚似有似无的勾引,真个毫不留情地掐她一把:“快起身。”   李夕月龇牙咧嘴跳起来,见昝宁嘴角带着笑,对外头说:“李贵你快进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昨天的祝福!! 第138章   李夕月觉得自己像个妖妃, 勾引不成被皇帝义正辞严地赶开了。   她揉了揉眼睛,努力地规矩地站在一边。   李贵喜盈盈进门,打了个千儿:“礼邸已经拿住了, 他嫌王府办丧事乌烟瘴气的,这段时光都陪着吴侧福晋在别苑里住, 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诓了他一下, 说军机处有急奏, 他披了衣服骂骂咧咧出来了,当即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拿住,现在已经解送宗人府待勘了。”   “他说了些什么?”昝宁问。   李贵“呃”了一声, 然后说:“礼邸当时冷笑了一声, 问是谁承的旨意拿他。步军统领衙门说是军机处承的上谕。他说:‘我是为首的军机大臣,军机处有这样的旨意我怎么没有听说?该不是那老娘们拿着先帝的御赏印糊弄人的吧?我是先帝顾命的辅政大臣,你们这些个人的眼睛里还有祖宗家法, 还有先帝的遗命么?仅凭一道乱命就矫诏窃权,不怕遭了天谴?!’”   昝宁哼了一声:“他还在做梦!先帝遗诏许他矫诏窃权么?朕还在这儿呢!”   虽然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深夜, 但要稳定政局, 这一夜注定不眠,接手权柄是头等大事。   昝宁目光熠熠, 显得非常精神,立刻吩咐李贵道:“内奏事处今日当值的太监全部叫起来。传军机处、内务府、宗人府。”   李夕月也一下子精神了, 但到底没见过这样的大阵仗,有些哆嗦:“万岁爷, 这是西暖阁, 我……我还是避一避吧。”   昝宁见李贵已经出门给他吩咐事儿去了,他微微笑着说:“你就到西暖阁的梢间避一避。一会儿说的话,你也一道听——这些事你不能全然糊涂, 全本西厢记你得放在肚子里。将来……”   将来她也不能只做个吃吃喝喝、把他伺候舒服了就成的贤后,如今这种局面,她得知道轻重,要能当他的助手,只可惜培养她培养得晚了,不过现在开始也强过没有。   他提示道:“比如我先那一拨晚面,你以为只是谈治河赈灾?错了,要看住军机处那几个有可能通风报信的人,还要给白其尉和徐鹤章机会,把礼亲王的罪名讨论梳理清楚,又不能落别人的眼,所以打发去‘对账’,避避耳目。”   李夕月一直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此刻“山雨欲来风满楼”,更是觉得腿软,点点头说:“好吧。”刚迈了一步,就撞在一旁的铜博山炉上,撞得倒抽一口气。   昝宁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亲自过来扶着她,揉了揉她撞到的腿,又打她屁股一下,骂:“真是没用的东西。多学着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李夕月自惭,骨嘟着嘴揭开里头梢间的一道门帘。刚钻进去,昝宁也跟着进来,说:“看你这模样,打得不服气啊?”   “哪有……”   话没说完,就被找茬的大灰狼吻住了,摁在板壁上,捏着下巴毫不放松,侵袭完了才说:“我在呢,你别虚,也别怕。”   似乎被他赋予了力量,李夕月抬起红扑扑的脸看着他:“我没怕。”   昝宁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下,又小小地亲了两下,说:“放心。”   这时候,听见外头有报名求见的声音,他低声说:“没事的,你就坐在这里,实在困了蜷在条炕上睡觉也行。只要不发出动静就好。”   李夕月此刻也没有睡意了,乖乖地点了点头。   皇帝从梢间回到了西暖阁里,李夕月听见外头参差不齐地给他请安磕头的声音。   昝宁首先问:“刘俊德呢?”   外头一个人说:“嗐,在一家妓寮子的金屋里拿了正着。步军统领衙门的那群丘八看稀奇,愣不肯把裤子还给他,笑闹了好一阵,刘俊德的脸据说跟猪肝似的,最后许了五百两,才换回穿着裤子上大车。”   暗自憋笑但憋不住的动静响起来。   接着说话的人像是张莘和:“大臣这样,确实也不成体统。先帝当年让刘俊德顾命,实在因为他做得一手好道德文章,是打算让他多多教导皇上的,哪晓得是这样一个伪君子!”   军机处的军机大臣一般额定五人,还有两个打帘子军机也曾和礼亲王走得近,但他们没有裹挟得那么紧,这会儿知道礼亲王和刘俊德都要倒霉了,自然首先是摘开自己,一个一个都在唉声叹气,然后讨伐礼亲王的擅权和刘俊德的无耻。   昝宁说:“他们既然如此无耻,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两个人罪大恶极,早已非一日两日,这次太后重新和朕宣示先帝遗诏,特别将‘顾命大臣若朋比为奸,不独上苍治之,兼朕御赏之印可治之!’重点诵读给朕躬亲闻。太后懿旨既下,朕也深以为然,明发上谕已经备好了,今日诸部商讨,明日便可发天下知之。”   上谕是白其尉和徐鹤章帮着拟定的,两个人刀笔极有力量,将礼亲王和刘俊德欺妄皇帝与太后,专擅跋扈诸事迹,乃至丧中使妾室怀孕之罔顾人伦,硬保吴唐之不念国法尊严等等,都化作罪名,按在了他们俩的身上。   昝宁又说:“礼亲王先革除王爵,送宗人府待勘,刑部会同大理寺共审。此外,京畿的正蓝旗人马——”他瞥了瞥荣聿:“贝勒荣聿也是正蓝旗的主子,就辛苦接管下来。丰台大营会同点数人数,划片发饷。”   这是分散军权,以饷治人。   “直隶各提督严阵以待,若有不安分的地方,就直接把正蓝旗下兵丁遣送吧。”张莘和补上了一句。   昝宁点点头又说:“大理寺先封王府和刘俊德家宅,明日辰初就查抄。”   连勾搭外人、转移财产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们。   再接着吩咐:“京中势必震荡,军机处及早明发上谕,安抚人心,也叫人知道这是打了一只‘大虫’,是一件好事!另外,军机处空出两个位置,也当及时补齐,不叫人生隙。”   他瞥了一眼那两位“打帘子军机”,两个人已经知道太后参与这件事并且钤印,礼亲王根本来不及有所反应和动作,也就是注定他回天无力了。   此刻他们俩眼观鼻、鼻观心,只求自己能够摘出这件事,哪里还敢再和皇帝翻泡儿!   于是昝宁毫不客气把他的另一位老师和白其尉一起报了上去,特别是白其尉算是超擢,他解释道:“白其尉现在虽在户部主事,职位不必拿掉,仍让他兼着。他本来就是军机处的章京,不肯佞幸依附礼邸,被排挤得一直没有升一升。现如今便是给实了这个名分,让他一身两职,辛苦辛苦吧。”   军机大臣不一定品级高,但一定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大家今日都唯皇帝马首是瞻,只顾着点头,一句废话都没有。   昝宁最后看向礼亲王那个掌管宗人府的庶弟,问:“礼王捉拿后放在宗人府,能不能放心呢?”   人家能说什么!当然叩首道:“皇上,国法是国法,奴才岂敢废法徇私?请皇上放心!”   两个人倒下,军机处商量了大半夜,不仅把空出来的位置一个一个填满了,把所有的震荡政局的隐患一个一个排除了,而且对皇帝这次的雷霆手段都暗暗觉得不得不服——他潜龙在渊这三四年,不动声色,叫人以为是极弱的一个人,然而终于露出牙齿和爪子,原来亦是锋利得很!   李夕月在梢间里也听明白了不少地方,心里一直有又酸又热的波涛翻腾着一般,为他高兴,高兴得想哭。   等她关注到窗外时,才发现天已经亮了,窗户纸上透着鱼肚白,紫禁城的鸟儿们开始宛转地鸣唱,绿树的影子随着日光的变化移动着,她的心“怦怦”地跳着。   等昝宁进到梢间里,少年一夜没睡疲倦又亢奋的样子落入她的眼睛里,李夕月觉得对他的爱慕和钦佩到达了顶点。   她紧几步上前,在他面前仰首看他,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我还以为你睡得小懒猪似的呢。”   李夕月不敢发出声音,但埋首往他胸口一扎。   昝宁顺势环抱住她,轻吁一口气:“他们都告退了,西暖阁没旁人。”   这是示意她完全可以说话了。   但李夕月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胸口是刺绣的金龙,绣得极为工细,那一双龙目用了二十几种配色,把目光中的威严都绣了出来。   李夕月偷偷吻了吻那双刺绣的龙目,隔着衣服仿佛能感觉到他“怦怦”的有力的心跳。   昝宁笑问:“不磨着你的嘴么?”   李夕月一下子抬起头,脸上两道泪痕,嘴角两个小酒窝深深地旋出笑意和爱意。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地说:“昝宁……”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皇帝愣了一下,然后特别激动,抱小孩似的把她往上一托,他不用低头,她也不用抬头,双唇相触,顿时燃起熊熊火焰一样。两股火焰纠缠得难舍难分,到得最后,恨不得有甘霖来浇灭他们浑身的火!浑身燥热的欲!   还好李贵在外头给他们浇了“甘霖”,他来了一嗓子:“万岁爷,今日早朝可万不能耽误。点心送到东暖阁了,您用一点吧。”   “今日还不能大意。”昝宁低声在李夕月耳边说,“一道用些点心去,吃完了你去补个觉。”   李夕月被他放下地,双脚着实,心却有些空落——为即将的几个时辰的小别。   她从未料到自己会这么牵挂一个人,恨不得时时与他在一起,为他分担,让他适意。   但太多她无法协助的事,她只能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脸颊:“你熬得太辛苦了。得空一定要好好休息休息。可惜我实在没本事,帮不了你太多。”   昝宁亲亲她的手心,笑道:“夕月,你已经帮了我很多,真的,你躺床上补觉时好好想想,你就明白,你是我的恩人。”   李夕月脸微微一红,心里又特别温暖。   她以“伺候”的名义和昝宁一道吃了一顿点心。有她吃得很香的模样陪伴,昝宁也觉得胃口大开,常年梗阻在他肠胃里的那些痞块,现在如春水化冰一样慢慢化开了,他心中奔腾的是大江和大河,是男人广阔的雄心和蓬勃向上的力量。   李夕月脑袋里一直很兴奋,但皇帝上朝去之后,她突然觉得倦意潮水般涌来,打了好大一个哈欠,摇摇摆摆回自己屋子准备补觉。   刚刚进门铺被子,就听见有人敲门。   “谁呀?”   外头是宜芳的声音:“李姑娘,是我呢。找您说话方便不方便?” 第139章   李夕月现在已经太知道宜芳的不可信了。   她有些冷漠:“打算休息呢。”   宜芳在外头甜甜地说:“昨儿晚上我来找姑娘您, 看见屋子里黑灯瞎火的,估摸着是您值夜呢。确实今儿要好好休息。不过,我就一两句话, 姑娘能不能辛苦一下下?”   李夕月不是那种性格尖锐的人,虽知道要和宜芳保持距离, 但是也不好意思对人过分冷漠, 她打开门, 也不打算让宜芳进去,在门口问:“你说吧。”   宜芳觑了觑她疲倦的神色,说:“听说白荼姑姑不回来了?”   “你听谁说的?”   “听小太监们传的。”宜芳憨憨地笑, “姑娘一个人管茶房, 一定忙坏了。您看我入宫到现在,都是‘学规矩’,我觉得我也学得差不多了, 能不能和李总管说说,让我就拜您为姑姑, 跟着您在茶房伺候?”   又表忠心:“我虽然蠢笨, 但一定会听姑姑的话。我若表现得不好,姑姑只管打我, 我绝无怨言呢。”   李夕月一点都不想答应她——放这么个人在身边,简直是可怕。   她推脱道:“你这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进宫也才半年呢, 何德何能做你的姑姑?哎,我看司寝或司浣洗的大宫女那里有几个经验丰富的, 我荐你去跟她们学吧。”   宜芳撅了嘴:“可是, 我一直都是跟着茶房学活计的。”   李夕月说:“看起来茶房轻松,其实不然,万岁爷特讲究茶水, 倒不怎么讲究衣着打扮。你看,白荼和我动辄惹了他摔杯子摔碗的,天天吓得战战兢兢;还有东暖阁那规矩草,真是一点错不得,成日价怕搞砸了要挨顿板子。你年纪小,还是别受这个罪吧。”   宜芳仍是撅着嘴。   李夕月还不大清楚她是个什么路数,也不想拒绝得断然,想了想还是缓兵之计合适,温语道:“这两天我看李总管也挺忙的,我看时候合适,再和他商量商量吧。”   ——————————————————   这次捉拿礼亲王的事,最大的风险在京畿外的正蓝旗,旗主被执,很有可能造成人心惶惶。   昝宁立刻派荣聿前去接手,第二天晚上传来的消息,正蓝旗里的几个参领都服帖了,唯有一个都统在营盘里煽动,被荣聿干脆利落地摘了顶戴押解到京里处置。   另外,查抄也初步有了些有价值的东西:礼亲王与各省封疆的来往信件。   军机处从大臣到章京把整整一箱子信笺粗粗翻看了一通,已经找出一些“悖逆”的地方来。   于是到了深夜,昝宁也依旧没有睡,一份份地翻看摘录出来的“略节”,忖度着其中内容的轻重,牵涉到的人是否可以惩处。   “唉,头是真的疼。”他揉着太阳穴,合上面前一叠文书,对陪伴在旁的李夕月撒娇。   李夕月劝他:“万岁爷,你可真是两个白天加上一整个夜晚都没有睡觉了,铁打的人也支撑不住呀!无论如何,睡吧。   昝宁半真半假,越扶越醉,撑着额头有气无力说:“还有一叠要看呢!你先过来给我靠一靠,等我缓一缓神,再把其他的看完才能睡。”   李夕月不敢怠慢,赶紧到他身边,他也真就靠过来了,斜倚着她的胸脯,毫无窒碍的——好像靠的是一堆软绵绵的靠枕,惬意地左右晃一晃脑袋。   李夕月眨巴眨巴眼睛,不敢呵斥他占便宜,只能偏了偏身子,尽量让胳膊抵着他后脑勺,低声说:“还是躺下歇歇吧。”   昝宁低声说:“躺下来心脏也‘怦怦’地乱跳,还是要竖着舒服些。”   李夕月低头仔细看了看他脸色,担忧起来:“心口不舒服那得叫传御医啊!耽误不得呢!”   昝宁一抬头,正好看见她的脸俯下来,圆润润的小下巴,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全在他眼睛里。他不由就笑起来,撒着娇说:“我才不要见那些老白菜帮子呢!我要你给我揉揉头。你要不给我捏,任哪个太医来都没有用的。你要疼我呢,就赶紧的。”   这样子活像李夕月家里的小弟撒泼撒赖时拿捏着人的模样。   李夕月只差啐他,临到口边了到底没忍心,伸手在他头顶上摁了两下。   他倒得趣儿了似的,点点头说:“就是这个位置,再用点巧劲,别死命压我脖子,要把大拇指的暗力气用足,往颅骨里‘渗’那感觉就对了。”   李夕月说:“可惜我又不是按摩处的,没学过这些花样。”   昝宁倒睁开眼睛很认真地说:“那你得空去学学呀。”   李夕月说,“这里面功夫多着呢,据说按摩处的小太监没三五年都出不了师,我这笨脑瓜子,即便去学十天八天的,也是个皮毛。”   昝宁皱着眉想了想,最后说:“还得十天八天的!你指望我给你放长假呢?算了算了,别去了,就这么着胡乱按按好了,本来也不是希图你的本事。”   他脑袋侧了侧,觉得枕着她胳膊没那么软和,于是把她身子扳正,才一脑袋靠人家姑娘的胸脯上,美滋滋说:“也就希图你这温柔乡。”   李夕月轻轻推推他的脑袋,他自岿然不动。于是恼上来身子一闪,昝宁全部上半身的力气都靠她胸上呢,顿时坐得一个后仰,脚都抬起来了,幸得李夕月良心还在,没给他摔个四仰八叉,又在后头扶了他一把。   “好样儿的,造反了你?”他笑着转过头来,一拽她的手拉她坐在自己腿上,“说吧,认打认罚?”   姑娘装糊涂:“打是怎么样?罚又是怎么样呢?”   昝宁在这样令人头疼的忙碌中,觉得即使是和她插科打诨片刻也是极有趣的一件事,故意虎着脸说:“打,自然是一顿胖揍了;罚呢,就是两个‘字儿’的挠痒痒。”   两个字儿,是指那西洋来的自鸣钟分针走过两个字,就是十分钟。   “得了得了,两条您一个好处都没。”李夕月早有对付他的法宝,笑道,“我晓得你要什么。”   昝宁想驳斥她,因为这两件,他都觊觎着,可以享一享手上与眼上的福祉。不过,对她那充满悬念的话,他也很好奇。   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神秘和诱惑,嘴唇微微一撅,柔嫩得带水光似的。   “我想要什么?”他问。   李夕月抱住他的脖子,凑近了过来,小嘴唇那么嘟起来,跟花骨朵似的。   昝宁忍不住就往起凑。   但李夕月又闪开了些,对他说:“疲劳、头疼、心口不舒服,首要还是要多睡睡。咱们就亲一下,不许太久,您早些忙完,早些休息,来日方长,好不好?”   对于男人而言,这就是欲迎还拒,真是挠心挠肺的难受。   “李夕月……”他怒冲冲刚说了个开头,李夕月的嘴唇就堵住了他的口。   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随着她的主宰,他被动地跟着走,被她带进了一个让人陶醉的新境地里。   李夕月这块处.女.地,一旦开垦之后,长出来的都是惊喜。   长吻之后,昝宁心又软又暖。   当李夕月再次劝谏:“万岁爷早点忙完早点休息,可再不能熬夜了。”他就乖乖听话了,只提了一个要求:“今儿你侍寝。”   李夕月说:“今儿我只值夜。”   在他反驳之前解释道:“你又是头疼,又是累得这个样子,何必为了点欲望,自己折磨自己身子骨?”   昝宁心想:不错,今儿就是招她侍寝,只怕自己累久了的表现不会太好,岂不是在她面前丢人?   所以退而求其次说:“我要抱着你睡。仅只抱着,其他你放心。”   李夕月笑起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呀?咱们俩又不是头一次。”   皇帝并不贪心,接下来果然是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最后一叠信笺的略节之中,虽然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头两边还是有那么一点胀痛,但效率比刚才高得多,很快就把一叠看完了。   李夕月在他身后帮他捏捏肩膀,捶捶背,伸头看看他忙完了,笑道:“这单另挑出来的一叠,是不是有什么花样?”   昝宁也丝毫不觉得她干政,笑着点了点那叠纸:“确实有花样,这里面的人,依附礼邸的证据十足,居然还有几个是纳兰氏的远房宗亲,可有新鲜可挖。”   “那太后是会保这些人还是弃卒?”   昝宁摇摇头:“没心思想这些了,累坏了。”   李夕月也心疼他,亲自伺候他解衣就寝,两个人钻被窝里,静静地抱着什么都不干,也很安心地睡了黑甜一觉。   卯正昝宁就醒了,虽然觉还没补够,不过缓过来好些。他用胳膊枕着头心里想着,礼亲王问刑,肯定跑不掉了,如果能借着这次查抄的机会一石二鸟,把纳兰家的兵权也夺回来就更好了。   太后曾经是个手段老辣的妇人,但现在不问政也三年多了,波诡云谲的政局她未必完全了然。自己所求不奢,只要京里的军权到手,仍然愿意奉养她。   想定了,再考量京里的禁军统领分布,这次自己下的最大的一步棋就是把礼亲王的旗丁转交给荣聿管理,把丰台大营交给骆天驰管理,可惜还差得远,特别是统领京中九门事务、大大小小的杂务都抓在手中的步军统领衙门,还不容他染指,这是最大的麻烦。   想了一会儿心烦,扭脸看见李夕月的睡相,心情又好了起来。   睡了一晚上精力恢复了许多,晨起顿有了勃勃的欲望,于是翻过身,先打算吻醒她。   小乖猫儿似的人儿没睡够,一边回应着他的热吻,一边眼睛还闭着,哼哼唧唧的,一双小手在他身子上乱抚弄着。   “等忙完这一波空下来,我又打算打布库去了,现在每日坚持举二百下石锁,你看我胳膊硬不硬实?”他在她耳边诱惑地问。   李夕月软绵绵的手捏了捏他的胳膊,觉得肌肉弹了弹,仅就大半年吧,他已经脱离了原来那种高大而瘦的孱弱形象,变得坚实多了,这质感果然很诱人。她睁开眼睛,笑融融地说:“那还得多吃饭,少熬夜。”   “好。”他从善如流的,把她抱在怀里,引着她的手,又问:“再看看其他地方,硬实不硬实?”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我的文下没有小学生。。。   那么就祝所有的成年儿童们节日快乐,能够像孩子一样忘却烦恼,开心每一天! 第140章   “讨厌!难道不是快上朝了吗?”李夕月红着脸问。   昝宁嬉笑着正打算说什么, 突然听见门外头李贵很慌乱的声音:“皇上,门上报来,太后来了。”   床上两个人都愣住了。   从皇上亲政之后, 太后进养心殿这片院落就很少。更何况这大清早的,大家还没起床的时候, 她过来干什么?!   昝宁不由说:“这么早?朕没起身呢。”   外头那李贵正欲说什么, 大概看见太后近前的身影, 原来的话吞了下去,只能陪着笑脸,提高声音说:“太后万安。万岁爷……还没起身呢……”   太后在外头顿住了步子, 笑语晏晏的:“哟, 卯正了还没起身呢?放在做皇子的时节,可该准备着去上书房读书了。做了皇帝,只应该更勤, 岂能躲懒?”   李贵在向她解释:“回禀皇太后,万岁爷是昨晚上处政晚了些, 耽误了觉, 可勤快着呢。奴才马上去喊他起身。不知道太后大早地过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奴才如何禀报万岁爷呢?”   太后闲闲地说:“还不是知道他这一阵疲累焦虑, 心疼他,所以过来看看他!喏, 丽妃宫里昨儿炖了燕窝羹,整整炖了一晚上, 浓得很, 大滋补,我让她一道给送过来了,给皇上补补身子。”   皇帝膳房里也不缺一道燕窝羹, 这明摆着别有用心。   里面两个一听:嗬,丽妃也来了?!这嫡母不宜进庶子的卧房,妻妾总是可以进来了的。顿时起身穿衣,一通忙活。   果然,太后说:“丽妃,你还愣着干嘛?进去伺候皇帝起身吧。皇帝这两日疲累,你唤醒他的时候务必温柔一些,别惹得他发了起床气。”   李贵在外头拦阻:“值夜的宫女想必已经叫了,这会子还不至于耽搁,娘娘若贸然进去,说不定万岁爷反而不快。这样,还是奴才去催一催吧。”   太后顾左右笑道:“值夜的是宫女啊?”   李贵硬着头皮赔笑:“万岁爷是个精致人,每每嫌奴才们这些太监做事太粗,还是宫女细致些,照应得好。”   太后笑道:“没事,他有这点小癖好正常。一国之君嘛,以天下养,只要宫人伺候得周到稳妥,就是好的。便是生出皇嗣来,也是天下的福祉,我岂会不高兴呢?”   李贵脸色尴尬,但知道越是这样说,她越是警觉心上来了,只盼着里头两位听在耳朵里,千万别忙忙乱乱地还对不上榫卯。   太后又说:“丽妃你也太没有眼力见了,即便不进去伺候穿衣,你也进去候着洗漱呀?燕窝羹放冷了还怎么吃?”   丽妃拿着鸡毛当令箭,蹲蹲身子“是”了一声,真个顺着东暖阁往里去,还问李贵:“啊,万岁爷昨晚上没翻牌子啊?没睡寝宫啊?是睡东暖阁最里头的斋室么?”   李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跟着边走边答话:“万岁爷昨晚上处置政务呢,太晚了自然没力气翻牌子,斋室最近,忙活完了就直接安置了。哎,娘娘,就这里吧,宫人在里面伺候更衣,万一万岁爷还要解个手什么的,您岂不是尴尬?”   丽妃觉得自己什么没见过?有什么尴尬的?不过她不象皇后性子拗,李贵这意思很明白,她就停在斋室外面那间的门口,捧着装燕窝羹的食盒站得恭恭敬敬的,口里依着规矩报名:“奴才丽妃,奉太后的懿旨,给皇上送燕窝羹来了,就在门口伺候,听皇上的吩咐。”   斋室里头的两位当然忙着穿衣服。李夕月先帮着昝宁穿戴,忙完了再顾自己穿戴。   昝宁也想帮忙,可惜他从小是像“爷”一样养大的,动作极其不利索,一急躁之下,差点把李夕月的扣子扯下来。   李夕月想说他,但知道丽妃就竖着耳朵在一道隔扇门外头站着呢,所以除了瞪一瞪她那双圆眼睛,示意他“别添乱”之外,一点声音都不敢有。   她自己麻溜得很,很快就把衣服穿好了,又蹲身在屋角摆上宫人值夜用的毡毯,做了一番在屋角值夜的假象。   但摸摸自己的辫子,昨晚一夜拱在皇帝怀里睡,辫子松散毛糙——按理值夜的人只能靠墙坐着打打瞌睡,不许躺下大睡特睡的,辫子这样子,实在说不过去。她赶紧又拉散了辫绳儿,用手指扒拉着头发。   外头丽妃又喊了一声:“万岁爷起了么?要不要奴才进来伺候?”   昝宁很着急,一边帮李夕月扒拉长发,一边火气冲冲地喊:“起着呢,耽误不了早朝,大不了不吃早上的点心就是了。能不能别催?”   丽妃在外头不敢说话,李夕月倒适时说了:“万岁爷,腰带。”   昝宁自己把腰带系好,而李夕月动作也快,没有梳子,也把乌光油亮一条长辫子扎好了。   她回头检视了一下窄小的斋室,自感并未有破绽——唯一的破绽,大概就是自己作为一个小宫女,和皇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晚上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隔扇门,迎面就看见丽妃恭恭敬敬捧着食盒当门站着的模样。   李夕月要紧往一边躲避,但昝宁适时喊了一嗓子:“咦,领子后面怎么痒痒的?”   李夕月虽然不负责司寝,但此刻皇帝有话,她岂能一推二五六?只能绕到他身后,踮起脚看他后脖子哪里不服帖。   而蹲身向皇帝行大礼的丽妃,等于就连着李夕月一道请了安了。   昝宁拉了拉领口的镂金花扣,不动声色地噙了点笑意。   丽妃得他喊了“起来吧”之后,才又捧着食盒起身,讨好地说:“万岁爷尝尝奴才炖的燕窝羹吧。”   昝宁知道太后在外头,板着脸斥道:“你真糊涂,太后在外面,难道不该是朕洗漱清爽了前去问安?”   丽妃尴尬得脸红,也不敢驳斥或辩解,只能点头称是。   皇帝洗漱完毕,到外头给太后问安,顺便问道:“皇额涅大早到养心殿来,想必是有重要的训示?”   太后笑得融融睦睦的:“不急,不急,我已经用过点心了,你一会儿要去上朝,得赶紧地先吃点东西。”   转脸:“丽妃,还不伺候着?”   丽妃赶紧打开食盒,精致的青瓷铁线纹大碗,装着雪白的牛乳炖燕窝。她给捧出来,小心放在食案上,又用银匙搅动了一番。   李贵很见机,立刻对外头喊了“传点心”。尝膳的小太监进来,用专用的银牌试了燕窝羹,又用专用的银匙尝了一口。   昝宁便一副不急的样子,耐心地等早晨的点心一件一件摆上食案,侍膳太监传唱菜名,打碗盖儿,查银牌,侍膳太监跟着皇帝的眼神把点心布进盘子里。   这是皇帝用膳应有的规矩和排场,谁都不能说什么。   昝宁在众目睽睽之下吃点心,自然也吃不香,对付着填饱肚子,最后才尝了几口丽妃送来的燕窝羹,很给面子地赞了好,但按规矩只吃三口就不动汤匙了。   太后也不能说什么。等御膳都撤下去了,她挥退包括丽妃的所有人,才笑道:“昨儿看你发的上谕,礼亲王十六项大罪,十二项过失,宗人府给他革除了王爵,接着则该三司会审。这罪过的头一条:‘窃国弄权,矫诏欺君’,就够问个死罪了。”   昝宁顿时觉得刚刚吃下去的点心都像石块一样硬邦邦地积压在肚腹中,他不知太后这句四六不着的话到底是想为礼亲王求情,还是想一举直接弄死他。   他从小活在嫡母的阴影下,登基之后、亲政之前那几年尤其是时时关注她的脸色,现在即便是亲政第四年了,还是本能地怕她那种似笑不笑、似怒不怒的神情。   “皇额涅的意思是?”他小心地问。   而太后笑着反问:“咦,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这上谕不是明摆着要弄死他了吗?”   昝宁心里鼓励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儿必得杀礼亲王,否则反噬之力不可猜度。   他硬硬头皮说:“他这项罪过,确有实据。若加特赦,只怕不能服天下。”   太后真正笑了起来:“好得很!我就是怕你犹豫不决,迁延不动。礼亲王弄权,首要一点还想着篡改先帝的遗诏:先帝赐我‘御赏’印,就是为了钳制礼亲王,也为了扶持匡正你的过失。礼亲王竟然在外头散布谣言,说什么‘牝鸡司晨’‘妇道弄权’之类的瞎话,真是司马昭之心!想必你也都是知道的。”   昝宁这下明白,太后特意过来,是盯着今日的大朝,怕议论起礼亲王曾经提及的“皇上亲政,太后何不交出御赏印,归政得更加彻底些?”   她亦是司马昭之心,想着既然扳倒了礼亲王,就得把她的权柄握得更牢。   他心里虽极不忿,但这会儿礼亲王未死,他礼王旗下的余孽未除,他不得不借重太后的力量,也不能贸然和太后撕破脸。   所以只能半是装糊涂的模样:“可不是,先帝遗诏,自然作数的。”   太后笑道:“还有啊,那些人攻讦皇后失德,所幸你那个叫白荼的宫人没有人云亦云,她说骊珠当时并未怀孕,便是洗清了皇后传杖伤皇嗣的罪名,不过内务府问她骊珠受宠的事实,她也说皇帝你是宠过骊珠的,我寻思这岂不是皇帝的失德?白荼虽回去了,上三旗的都统少不得还得告诫她,别给你脸上抹黑。”   昝宁不说话,内里极为不屑。   太后嘴上说“皇帝失德”云云,实际还是不想让皇后担责。这是警告他来了,可惜皇后之位,他迟早会废。   太后察看着他的神色,并不多言,而是在判断自己的嫡亲侄女保不保得住,是不是该及时扶持丽妃。   她敲山震虎,无非是不肯丢掉自己手中的权位,也是另一种控制皇帝的手段。   于是,她的话锋再转了一次,对外头笑道:“你昨儿用宫女值夜,可记得叫李贵及时记档,不然搞成怀孕的事来,大家说不清楚。”   昝宁蓦然抬头:“那宫女只是值夜而已,并没有什么。”   “就有什么,也是你的自由。”太后笑道,“从你母亲起,就不乏这样的先例呢。是小丫头子们求之不得的福运。”   昝宁悚然警觉:太后这话酸得可以,又反复再三地说骊珠,莫不是有什么暗示?   他又心里难过——为自己的母亲——宫女上位,即便做了太后也是低人一等一样,为正头太后嘲讽打压,去世这些年也没有翻身,但凡被人说起来就是“宫女上位”这四个字,仿佛五指山一样压着,做儿子的心头一口血,只能自己咽下去。   他绝不能叫李夕月背这样的名! 第141章   太后“谆谆教导”完了, 估摸着对皇帝的威慑力也差不多到位了,才在丽妃的扶掖下款款地离开了养心殿。   丽妃先不敢说话,到了慈宁宫伺候的时候才有些委屈的样子出来:“唉, 太后对皇上也真是慈母之心了!奴才只是有些心寒,皇后主子身子不适, 他也没问一声?”   皇后抑郁成疾, 是因为在听说清议呼吁“停中宫笺表”“停皇后钤印”时就气得成夜成夜睡不着觉, 而太后对她似乎也并没有非保住不可的担当,反而越来越宠爱丽妃,自然皇后的忧愤又加上了担心和惊惧, 睡不着的毛病越发严重。   丽妃心里却是熨帖的。   她们名义上是俩姊妹, 皇后居幼但嫡出,她居长而庶出。皇家选后妃时并不一定讲究“庶出不能为后”这一条,但约定俗成一样:若嫡庶并举时, 明显是庶出的要让出位置。   虽然是姐妹,但自小受了多少说不出口的暗气与委屈, 今日终于看见光明的方向了!   不过丽妃从小看人脸色长大, 此刻依然是一副忧心忡忡、姐妹情深的模样:“唉,奴才真是担心极了。”   太后也叹息一声, 但又说:“皇帝对后宫冷淡也不是自她而始。她呢,亦是自作孽不可活。她身子骨不好, 原该平心静气修养身心才是,哪晓得天天在储秀宫里打骂宫人, 仅就这十来天, 传杖痛打过之后再撵出去的宫女就有三个了,叫谁看了不心寒?”   丽妃低头不语,心里在想:哦, 原来太后并不喜欢皇后暴虐的脾气。   太后还在摇头生气:“像发了癔症一样!挨打的几个宫女都是长得周正些的,她就是看人不顺眼,人家踩了猫、打了碗、弄脏了活计这样的小事,她就骂人家‘好骚蹄子,在我这儿做张做智的,敢情你也想学了骊珠靠攀龙床上位?我打烂你的腿!看你怎么撇开腿让男人入!’听听,像个皇后的模样?!”   常年不得丈夫的爱,又遇上了礼亲王的构陷,丧了权柄和仪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废——估计是好人也得逼疯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后太后只垂泪片刻,又恢复了冷静理智的模样:“劝说不听,我对她也仁至义尽了。”   丽妃内心几乎是狂喜,用尽气力才遏制自己的颊肌使自己别笑出来。   紧接着听见太后说:“不过你看今天皇帝屋子里那个值夜宫女,觉得是个什么路数?”   丽妃说:“长的也就一般人儿,甜相,聪明样子,五官皮相不如当年骊珠多矣。”   撇了撇嘴,想了想又说:“值夜一晚上,发辫还是挺齐整的,想必不是自荐枕席那种路数吧?”   太后冷笑一声说:“皇后呢,看什么女人都像是要抢她丈夫的;你呢,看谁都觉得没事——真憨!”   丽妃嚅嗫着不知道说什么。   太后又说:“看这种事,眼睛要尖!她发辫是整齐不错,你没看出来衣衫也是整齐的?——值夜是一夜坐墙根听主子睡眠的动静,时不时起来端茶倒水、伺候解手,绸缎的衣服下摆哪有不皱的?她的袍子却是平平展展的,只有衣裳挂着才可能!再有,你看那小丫头的眉和臀,眉峰不聚,面含春色,臀圆而翘,这不是姑娘家,已然是有过经验的小妇人的模样了!”   她目光望空,似在回忆,俄而缓缓说:“圣母皇太后当年什么时候入了先帝的眼,我就是粗心了一下,没有发现。等到发现,已然晚了。虽然先帝初始给她的位份也并不高,可是盛宠不衰,还生了皇子。我那时候呵……”   她不好说自己暗暗妒忌了圣母皇太后很多很多年——即使人家完全没有分她皇后权柄的想法和能耐——但被突袭一样抢了丈夫,这种恶感在太后心里持续了很多很多年,这是正室的皇后无以言说的痛,而只能埋藏着嫉妒,装着对嫔妃们宽容大度的样子。   丽妃此刻却想不到那么远:一个小宫女受了皇帝的宠幸算什么?她要能在太后的扶持下,不动声色登上后位,这才是大胜利。日后要对付一个小宫女还算什么事?即便是后宫里多一个人,只要自己当上皇后了,也无伤大雅嘛!   ——————————————————   礼亲王作为先帝遗命的辅政王,如今却一夕之间下了高墙大狱,这在朝野中自然是大震动,然而震动到如此之大,反倒没有什么声音,大家都竖着耳朵,四下里打听“上谕”或者“懿旨”,看上谕和懿旨的言语间是轻是重,猜度礼亲王是否还保得下一条性命。   各种揣测纷至沓来,尤其以养心殿传出来的消息最为准确:太后大早就到养心殿把皇帝堵在斋室里,好好告诫了一番,其意昭昭不言而喻。   清流一直是要站队的,此刻见风向不妙,自然有见机的人试探着抛出了弹劾礼亲王的奏稿,先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而后奏折留中,不见任何斥责,当即明白礼亲王此命休已。顿时,铺天盖地的折子到得养心殿里,除了少部分还为礼亲王说话,大部分都在骂他毫无臣礼,逼凌天子,擅权窃国,死不足惜。   三法司照着这样的思路审下去。最先缴械的是刘俊德——从长三堂子里被光着.屁股抓出来,“道德宗师”的名分已经成了绝大的笑柄,那一口“再衰三竭”的气儿,早已经在红倌人的牙床上就泄光了。他在堂上痛哭流涕,只求赐死,不要明正典刑,贻羞子孙。   礼亲王听着刘俊德一五一十地招供,只是冷笑连连。   大理寺卿还给他一点面子,拍拍礼王府邸查抄出来的一叠书信和账本,和声道:“亲王,证据确凿,何必呢?到头来弄得自己难看不是?”   礼亲王其实已经被夺了爵位,皇帝要是狠一点,就可以暗示大理寺用刑求,大理寺卿也是在暗示他——人在三木之下,必然是痛苦万状、丑态百出,礼亲王何必还螳臂当车,和皇帝与太后拧着呢?   礼亲王一直是闭着眼睛,宛如对所有的话都听不见一样,此刻突然睁开眼睛说:“现在正蓝旗是谁在管?”   大理寺卿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道:“是荣贝勒。”   礼亲王冷笑了几声,而目中浑浊有泪,自叹道:“是了,是了,不是自家人的叛变,大厦一般的基业,又怎么可能倒塌得罄尽?荣聿不哼不哈,和今上一个样,果然是同样的出身,果然是好叔侄!”   大理寺卿听得尴尬——这是说荣聿的母亲和昝宁的母亲都不是正室出身,甚至都不是名门出身——礼亲王的跋扈刻毒,现在都没有收敛!   他怒喝道:“这话出来,你果真是不想要命了么?!”   礼亲王跪坐在地上,斜乜过去,俄而笑了两声:“我哪还能有命在?最毒不过妇人心!横竖不过一条命罢了,要我招供你们就听着:我好歹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是皇上的伯父,我只对我那御座上的皇侄招供。”   他的要求由大理寺卿告诉到昝宁那里。   皇帝也犯了踌躇:礼亲王这会子要面圣,只怕说不出好听的话,到时候被他这个阶下囚呛上几句,必然会气死人,君王的面子也很难下得去;但是不见他,他跟大理寺僵着,真弄得大刑伺候一个前亲王,说出去是朝廷的狭隘和难堪,反倒显得礼亲王是英雄一般。   “朕再想想。”他回复道。   一个人待在东暖阁喝茶,沉闷想事儿的时候,目光总能看见四处摆放的青松和山茶花,躁郁之气在看到这些自然的色彩之时,会不觉中沉淀稳健下来。   他决意出门走走,养心殿后头殿宇密集,但盆栽和鱼缸都有,宛如一个个小景,他凝视着鱼缸里一条条游鱼,觉得这滑头钻营的模样就好似礼亲王及他一群手下一般。   正看得皱眉,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啁啁”的长鸣,抬首一瞧,原来是他的那只海东青,展翅在春日明媚的白云间飞翔。   昝宁嘴角噙笑,信步向鹰房那里而去。   果然看见李夕月穿一件旧衣,挽着袖子,拿着长长的竹竿在对着天空挥舞——长竹竿顶端系着金黄色的绸带,被风吹得猎猎地响。她呢,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细看额角鼻尖都是汗珠。   “干嘛呢?”他含笑问。   李夕月说:“闲得发霉,给万岁爷驯鹰呢。”   “怪道今日的茶泡得不出味,原来是你打马虎眼儿,一推二五六,自己躲在这里玩鹰!”   李夕月笑道:“奴才可不敢打马虎眼儿。李总管说叫宜芳跟在茶房伺候,她那么好学上进,我不能不让她干活儿。所以今日她在茶房伺候呢,泡茶的口诀我可是都教了她了,不过学这个还需要悟性,得给她几次机会。”   昝宁皱一皱眉,冷笑道:“机会呀?也行,先教训她一顿板子,长长记性。”   宜芳虽在正蓝旗,但明显是太后那头的人,现在拿她使反间计的利用价值已经没了,留着她再出幺蛾子么?干脆结结实实打几顿,出完气就撵出去——她这不是上赶着找打呢!   见他扬声似乎要叫人,李夕月一把拉住了他:“干嘛呀!”飞快地又松开手,怕落了人眼。   她的劝谏,他总得耐着性子听,只是先警告道:“你可别做老好人,人家倒打你一耙时可不会记得你的好处。”   李夕月悄然说:“我虽然蠢笨,但是难道李总管也蠢笨?”   昝宁想了想:“李贵搞什么鬼?为什么不叫我知道?还……”   还让李夕月担风险?他心里很不满,眉头就皱了起来。   李夕月回答不了,但指了指天上的鹰:“万岁爷您看,鹰得飞得高,才能看得远!”   甜笑着又说:“上回那只叫奴才带给父亲的鹰,想必也熬好了,不知道飞起来怎么样?”   昝宁低头看她一眼,那额角鼻尖的汗珠一颗颗都在阳光下晶莹透亮。他觉得她无处不美,连小汗珠都和一粒粒碎金刚钻似的,满满的都是光!   他说:“你都一头汗了,别玩鹰了,把它弄下来,你重新给我泡壶茶去。”   李夕月吹着鹰哨,把海东青唤了下来,鹰停在她胳膊上的牛皮臂搭上,神俊地到处张望,眼珠子转了两下就看见一旁盘子里的牛肉。它飞了一会儿精神了,也饿了,于是朝着牛肉盘子的方向叫了两声。   昝宁也疼爱这只鹰,伸手去盘子里抓肉。   李夕月忙喊:“哎,万岁爷,肉上奴才吐了口水!”   “没事儿。”他毫无窒碍,伸手抓了一片,送到鹰嘴边,然后又是第二片。接着不过瘾,叫人取了他的臂搭来,打算自己玩一会儿鹰,对李夕月说:“你去茶房吧,一刻钟后捧茶到东暖阁去。”   李夕月对他蹲蹲身,小跑着回到茶房里。   宜芳正在那儿扇着小风炉里的火,春天天气渐渐暖了,她也是一头汗,脸蛋红扑扑的。   李夕月看看这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聪明伶俐,带着些狡黠、圆滑和做作出来的憨厚。   宜芳起身擦了擦头上的汗,憨憨笑道:“姑姑,今日我第一次当差,不知道泡的茶万岁爷满意不满意?”   李夕月板着脸说:“差点叫传板子了,你说万岁爷满意不满意?”   宜芳红扑扑的笑脸顿时变得煞白。 第142章   “姑姑, ”宜芳恐惧地拉着李夕月的袖子,“我泡的茶差到这个程度了?”   李夕月不多说话,自顾自重新舀了玉泉水, 炖在小风炉上,扇到火焰把水烧到沸腾起来, 才说:“万岁爷最喜欢喝白荼姑姑泡的茶, 现在人撵出去了, 我们能怎么办?谁哪天触怒了主子,谁倒霉认罚呗。”   “白荼姑姑不是没事么?”   李夕月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她没事啊?”   宜芳讪讪的:“我听养心殿的小太监们说的。”   “那你知道东暖阁的规矩草是做什么用的?”李夕月倒不忙着问她是谁说的,岔开问了另一句。   宜芳更是讪讪的:“这倒是进养心殿就听说了。万岁爷以一把规矩草来告诫下头的奴才们, 不乱传言,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谁坏了养心殿的规矩……”   她怯怯地看了李夕月一眼, 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扁着嘴要哭哭不出来, 好半天才发声儿:“姑姑……我……不是故意骗你……”   “你晓得了吧, 养心殿的小太监,没事不会乱传外头的话。”李夕月沉着地说, “你的这些消息岂会是养心殿小太监传出来的?宫女无主子许可不准出本宫殿,左脚迈, 左脚杀,右脚迈, 右脚杀。想必你的消息也不是从外头胡乱打听的吧?”   宜芳脸上滑过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紧跟着又是两道,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夕月看着有些不忍,又劝道:“别拿别人当傻子, 或还有救。”   宜芳呜咽着低声说:“姑姑,我是真没有办法……”   “别说了。”李夕月止住了她的话头,关系重大的话,不能临时起意说,说出来必惹麻烦。   “我给万岁爷重新泡茶送过去。”她娴熟地用茶匙舀了一匙君山茶叶,均匀地撒在茶碗里,还像以前一样认真地示范给宜芳看,“喏,水八成沸,先点一点,润湿叶片,等叶片稍胀,再注水冲泡,香气最出得来。”   宜芳哪有心思再看,怔怔地抬着泪眼望着李夕月从容的面孔,看着她即便严肃也温和可亲的样子。   等一碗茶泡得清芬弥散,宜芳嚅嗫道:“姑姑,我寻思着自己……横竖是不能活着出去了……”   李夕月正把茶碗放在茶盘里要走,听她这一句,不由又回头问:“怎么这么话儿说?”   又警告她:“你仔细,宫人自裁,可是要殃及父母流放千里的!”   宜芳惨然道:“我不会自裁,但我晓得这就是我的命。”   “回头我再听你细说。”李夕月依然很沉着,“你别急,今日万岁爷情绪不错,你好好想清楚,别瞒着谁,他对自己人一直很厚道的。”   她一甩长辫子,端着茶盘去东暖阁了,留下仍怔在那里的宜芳。   东暖阁里外都没有其他人。   昝宁端过茶,细细呷了一口,才点点头说:“这才是味儿,先那份茶叶真是给宜芳糟蹋了,这么好的君山茶,想想可惜,就想好好打她一顿出出气。”   李夕月说:“她已经招了多半了,您就多留她会儿,指不定越感恩戴德,越肯说实话。”   昝宁冷哼一声:“我才没那么容易轻信。”   他看了看案桌上的一堆东西,有心要教教李夕月:“那,这是三法司会谳的结果,两位首逆暂且不论,其他人都该有惩处。之前江南清理掉一批人,这次又该京里清理掉一批了。其中有纳兰氏的人,我已经叫人裁了折片去慈宁宫了,静候她的意思。”   他微微一挑眉,踌躇满志之色。   那几个纳兰氏是远房族人,太后弃卒的可能性极大,几个步军统领衙门和神机营的位置空出来,他便可以安插。   李夕月实在不懂这里的纤毫末节,但知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能点点头,不敢随意发话。   昝宁摸摸她的脑袋笑道:“礼亲王要亲自见我,你说我见不见?”   李夕月指着自己的鼻子:“万岁爷问我啊?”   “嗯,听听你的意见。”   李夕月陪笑道:“我能有什么意见啊?”   “试试看说,”他鼓励她,“不论是什么想法,总有你的道理,要把道理一并说出来,就像你刚刚给宜芳求情,就是在说服我——朝堂上大臣们讨论甚至争辩,就是要用这样的法子说服我。”   李夕月得了他的鼓励,便“试试看说”。   她说:“我觉得还是见一见吧。”   “为什么呢?”   李夕月心里不大有谱,但努力说自己的意见:“听说问了他十几项大罪,头一条就是‘窃国谋逆’,接着是‘擅权’和‘大不敬’,他大概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古话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他万一有些什么掏心窝子的话要说给万岁爷听呢?”   昝宁撇撇嘴:“可万一他借这个最后的机会说点羞辱我的话呢?”   “嗐,您还怕他啊!”李夕月手一甩,很大气似的,“他要在这当口上还想着骂人出气,那您还和他一般见识?”   昝宁皱起眉,想说:我可是一国之君!我凭什么受他的气?   但再一想,他还是点点头:“不错,礼亲王虽然性子跋扈,但不是无能的宵小,心胸也不算很狭窄。”   不错,他暗想着,礼亲王把持中枢那么多年,自己还是应该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召见被执的礼亲王,是秘密进行的,一辆大车从关押宗亲的宗人府把人押解出来,到了紫禁城,再从东华门用小轿抬进来。等人进了养心殿,门就关闭上了。   礼亲王从轿子里艰难地钻出来,多少日吃不饱睡不好的他到底上了年纪,只觉得腰膝发颤,眼睛一时竟不能忍外头明媚的日光。   等终于看清了四周,见外殿值守的都是一二等侍卫,估摸着都是皇帝的亲信;还有几个护卫装扮的站在角落里。   礼亲王定了定神,问一旁导着他前行的李贵:“咦,养心殿侍卫不够用么?拿哪里的护军在充数?”   李贵说:“不是普通的护军,是陪着皇上打布库的哈哈珠子。”   礼亲王尚能笑言:“他这么可怜?侍卫不够,哈哈珠子来凑?!”   俄而看见里面有个面熟的,不由止步,顿了顿才问:“你原来是我府上的戈什哈吧?叫亦……什么来着?”   那个人是亦武,肋骨上的伤好了七八成了,其实不能用什么力气 ,但在这里站班没有问题,所以虎气生生地说:“奴才亦武。”   礼亲王笑道:“对,怎么,他重用你?你攀他的枝儿?”   亦武紫棠脸有些发青,顿时显得黑黢黢的,磕磕巴巴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奴才不攀任何枝儿。可是您——”   还算厚道,总算没有说落井下石的话。   但礼亲王的脸色沉了下去,知道亦武想说的是什么。他自嘲地笑笑:“哼哼,你说得不错。在我这里,你也未必有出落。”   “王爷!”亦武还是个厚道人,劝道,“您好好和皇上说话吧,这节骨眼了,斗气有意思么?”   礼亲王仿佛下巴上挂着秤砣似的,脸拉得老长,嘴角撇得老下,但拱拱手说:“你的好意,我谢过了。我不是斗气来的,放心。”   他一动,浑身“哗啦哗啦”响——估摸着要判死刑的阶下囚,都是锁链锒铛,只因着他是宗室,是皇帝的伯父,还给留点面子加实惠:那铁链子拿杏黄色的绸子裹着,看起来不那么难看,也不会磨着脖子和手腕这些露出肌肤来的地方。   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礼亲王,门一关上,殿里点着灯也显得昏暗。   李贵和几个内奏事处的小太监陪在一旁,远远地把礼亲王的跪垫和皇帝御案隔开,谨防着他狗急跳墙。外头的人都吩咐好了,但凡里面有动静就立刻闯进来护驾。   礼亲王摇摇头笑了笑:“皇上不必如此防着奴才,奴才岁数是皇上的三倍,体力不如皇上多矣;奴才镣铐加身,动弹都困难。”   昝宁轻笑了一下,扭头吩咐李贵:“今日又不是审讯来的,把朕伯父的镣铐打开。”   “这……”李贵有些犹豫。   昝宁说:“伯父是聪明人,不会做祸害九族的傻事的。打开吧。”   礼亲王听了他这话,腆出来的肚子仿佛不胜负荷似的软瘫瘫垂在腰带下。垂头任由李贵解他身上链条、手上的木铐,最后揉了揉腕子,居然泥首谢恩:“多谢皇上!”   昝宁想想不妨好人做到底,和声道:“看伯父嘴唇焦敝,赐茶吧,咱们有话慢慢说。”   李贵到外头唤了李夕月。   李夕月在茶房教宜芳焖普洱,见李贵过来,先斜乜了宜芳一眼,才问:“万岁爷要什么茶?”   李贵说:“就雨前龙井吧。”   李夕月不言声,泡好龙井,递给宜芳:“你送进去吧。”   宜芳吓坏了:“姑姑……那……那是西暖阁!”   李夕月说:“你刚刚一直心不在焉的,不就是想知道西暖阁里谁来了吗?”   宜芳更是脸色惨白,当着李贵的面不敢多话,但泪水却直垂了下来。   李夕月说:“我不是害你。你进去了,嫌疑最大不错,但强过乱猜之后乱传消息,嘴紧不紧只在你自己。”   怀有侥幸才是真害了她自己,倒不如坦诚开来,让她自己知道敬畏,不能乱传话。   宜芳抖抖索索地捧着茶盘,跟着李贵进了西暖阁。   昝宁皱了一下眉,瞥向李贵。李贵虽垂着眼,但轻轻向茶房方向撇了撇嘴示意。   昝宁说:“宜芳,这是你们正蓝旗的旧主子,你给他奉一杯茶,表表包衣人的心意吧。”   宜芳抖抖索索把茶奉给了礼亲王。   礼亲王看了她一眼,很陌生的模样,随口问:“你是正蓝旗下的?跟着剿捻匪的父兄到京畿之后,做了册子入宫的?”   宜芳抖抖索索答了。   昝宁说:“亲王的话问完了,你先出去吧,规矩你懂的。” 第143章   等门帘子放下, 李贵到外头窥了窥,回来点点头。   昝宁说:“这宫人是伯父送来的?”   礼亲王不屑地说:“长得又不好看,送进来干什么?”   要送也得是颖贵人那样的档次——男人最该了解男人, 至少他这么认为的。   昝宁笑笑不语,然后道:“伯父一定要见朕才肯供述, 不知见了朕倒要说什么?”   礼亲王默然了一会儿, 说:“奴才知道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条了。最毒妇人心, 我当年就该了然她的性子,不该怀着妄想,以为她安于在慈宁宫享乐, 不必做干政这样辛苦的事。”   昝宁亦默然, 好一会儿垂下的眸子直直地盯了过去,冷笑道:“原来你要见面,是为了中伤和挑拨?”   礼亲王虽然是阶下囚, 跋扈暴躁的脾气岂是一时半会儿就改得了的?何况他对生死又不那么在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此刻还有什么好畏惧?顿时挺起了胸膛, 跪着也跟要冲过来揎臂一样:“中伤?!挑拨?!她死了值当我的一条命?我不过是输了,我对朝廷、对社稷、对祖宗是绝无半分抱愧的!”   皇帝幽幽说:“仅就任用吴唐这一拨人, 就谈不上‘无半分抱愧’吧?”   礼亲王像炸飞了的二踢脚,崩了第二响之后已经精气神都散了, 直愣愣地看着昝宁这个弱冠的小子,半晌才说:“可是……朝廷剿灭捻匪, 我在军机处也不能抹煞我的功劳吧?”   昝宁说:“捻匪闹了几十年, 根子在哪里?无非就是上行下效——一个‘贪’字!上下沆瀣一气,刮得老百姓活不下去,一场黄河水患, 逼死了多少百姓家?听说有地方菜市上买的是人肉!伯父纵然有功,治了那个‘标’,又何从治这个‘本’?”   礼亲王虚弱地说:“皇上,您这还是……腐儒之见!朝堂要撑起来,怎么能没有这些能干的官宦?朝堂的军饷发不齐,官员的俸禄养不起家人,你叫谁给你认真做事?!外头洋枪洋炮进来,带着洋人的那些邪说一道进来,没有吴唐这样杀伐果决的能员,谁给皇上您治平这个天下?”   他也是说到伤心处,突然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奴才确实不是完人。但奴才在户部、在军机处没有做忤逆谋叛的事,奴才只是嫌太后指手画脚的那些东西可笑,嫌邱德山那种小人搜刮扒剔的模样可笑,嫌……嫌皇上您年纪轻不懂事,治不好这么大、这么好的一个国家!”   昝宁只觉得他的逻辑简直可笑。   他叹了口气,问:“伯父想朕赦你?”   礼亲王张着嘴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拿钵头大的肥硕拳头砸了砸金砖地,唉声叹气:“我知道那老娘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停了停又说:“什么十六桩大罪,全是无稽之谈!奴才屋子里带五爪龙的袍子,是先帝赐下的遗念儿,不是什么意图造反!奴才有时候对皇上不大敬重,是奴才昏聩,但绝不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唯有……”   昝宁说:“查抄出来的,你在给其他人的信里不止一次地中伤太后,总是真的吧?太后毕竟是先帝的嫡妻。”   礼亲王半日才说:“奴才不认为那是中伤。不错,我是和军机上、宗人府,乃至关系不错的几个封疆大吏谈过‘御赏’印章的事,毕竟先帝遗诏太后执此印,只是监督军机处几位辅政,没有让她垂帘听政、干政。”   可惜,自己当年为贪欲所祸,想着要把政见不合的张莘和挤出中枢,把掌握禁军军权的骆天驰打翻在地,只有找太后纳兰氏合谋,借重太后的钤印,越过军机处核准懿旨的步骤,直接以“刘后垂帘”的典故鼓吹了太后垂帘听政的合理性。   太后一旦尝到了权力刀锋上的血腥甜头,哪里肯轻易放手,即便为了家族的长盛不衰,她也必然是把最重要的权柄捏在手心里。   结果他今天被权力和贪欲反噬。   昝宁只听见礼亲王一遍又一遍地捶地叹息,终于,他再次开口,已然平静多了:“奴才自知逃不过一条命去。当年鼓吹太后垂帘听政,就应该想到有今日的下场。大丈夫一条命算什么?我不要了!但是,便为国家计,奴才也要说:皇上早就亲政了,这些年政务处置得也不错,犯不着那老娘们掣肘。请皇上发上谕,收回太后手中的‘御赏’印!要节制皇上,不应该靠个无知恶毒的老娘们,得靠群臣,靠清流,靠民望!”   昝宁好笑似的:“伯父,咱们是一个姓的人,朕今日也信你,请你到养心殿来聊聊。你能看得开生死,朕由衷佩服你。但是你今日要朕发上谕收回太后手中的‘御赏’印,朕以什么名目来收?纳兰家掌着步军统领衙门,太后又是母辈,一个‘不孝’的名声就够压死朕。”   礼亲王道:“只要皇上有心,奴才拼着这条命助您一臂之力!”   昝宁皱眉沉吟了一会儿。   礼亲王冷笑道:“不错,我也没那么大气,我就是要报仇雪恨——生不能报仇,死诸葛也能吓死活仲达呢!奴才有遗折——这是朝廷制度许大臣死谏的——到时候您别害怕那边的淫威,留中不发就行,不需要你和那老妖婆撕破脸。”   昝宁继续沉吟,考量着其中自己的风险。   不得不说,有点心动了。   而礼亲王的火上浇油终于起了效:“唉,奴才悔死了!她看着面善,其实毒得不行:借刀杀人种种,用得极溜,当年后宫‘干净’得要命,便是她的手段。当年圣母皇太后去世,奴才就知道这个老妖婆没有什么下限。可惜自己警醒得晚了!”   最后一句,昝宁容色大变:“你说什么?!”   礼亲王抬头说:“呵呵,圣母皇太后英年早逝,皇上只顾了伤心,没有求索过实情?”   昝宁已经如雷轰顶,半日说不出话来。   他瞪着礼亲王一张一合的嘴,知道礼亲王在说话,却根本听不见这个人在说什么话。耳朵里“嗡嗡”的,整个脑袋都像被浸在水里,人已经透不过气,胸口憋得发闷。   好容易见礼亲王闭了嘴,而李贵已经在他身后,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   昝宁扭头,瞪着红红的一双眼问李贵:“这是真的?!”   李贵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却只能警告着:“万岁爷!”   昝宁内里馁然,半日说:“好吧,带皇伯父回宗人府吧。”   礼亲王艰难地起身,几个小太监把镣铐给他重新缠上,走一步就是锒铛之声。昝宁看着他伯父的背影,那高大的胖子,腰围依然粗大,但背却弓了起来,华发幼细,看着顿显苍老之态。   意气风发的人,可以转瞬间变成这个模样。   所以,即便是他昝宁这样的一国之君,也可以被权力撕咬拉扯成一团污泥。   李贵看昝宁死死盯着礼亲王背影,然后又死死盯着门帘的神情,心里有些担忧。他挥退里面几个小太监,嘱咐他们“管好自己的嘴”,然后关好门重新上前说:“万岁爷,您可不能这个样子!”   昝宁说:“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朕?!”   “告诉皇上什么?”李贵反问,“宫里乱七八糟的传言还嫌少吗?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谣言,奴才就都传给您?疑邻盗斧的故事讲了两千年了,万岁爷就不怕自己早早地背着恶名再无翻身之日?”   “混账!”昝宁此刻听不下去,用力把桌上的茶碗扫下去,跺脚怒骂道,“朕要你教训?!”   李夕月这盏茶泡得真好!龙井的清芬异香从砸碎的杯子中传了出来,弥漫在西暖阁中,竟然比龙涎的气息还要夺先声一般。   李贵并不惧他这火气,只是安抚地说:“哎呀,这碗茶可惜了,奴才让李夕月另外泡一碗来。”   拔脚就出门了。   因为是叫李夕月去了,昝宁那一肚子无名的火气居然也就憋着发不出来了,一个人尚未能从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中缓过神来。   李贵到了西暖阁外。暖阁虽然隔音很好,但架不住砸杯子的动静太过尖锐,外殿的侍卫和护卫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故意做出“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李贵对一旁他的徒弟跺跺脚,大骂道:“你是什么眼力见儿?西暖阁里不用打扫么?”目光巡睃过外殿一圈儿人,一句对他们的警告都没有。   他转而往茶房去。   宜芳在火炉前犹自后怕,听见门响就浑身筛糠似的。   她抬头看见是李贵,抖索着问:“李……李总管,万岁爷那里有什么……什么事啊?”   李贵冷着脸说:“杯子都摔了!”   宜芳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会拿自己“作筏子”。   李贵却转脸向李夕月:“再泡一碗去吧。今儿他心情不好,咱们做奴才的挨打挨骂都是天恩,能给万岁爷出气、分忧,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夕月正担心着昝宁呢,点点头应和道:“可不是。不过宜芳吓坏了,还是我去吧。”   宜芳感激地看着她。   等李夕月离开,李贵摇摇头说:“宜芳,万岁爷身边这些宫女儿,夕月真是脾气性格极好的,也肯担当,对你真和对自己徒弟似的。”   宜芳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又把嘴闭上了。   李贵笑道:“其实呢,你也不用解释什么,人生在世,谁没点说不出口的为难呢?但是吧,总要权衡,害了人是一方面,害了自己更是可悲,对吧?”   宜芳眼泪汪汪的,哭了一声又赶紧自己捂住了嘴。   李贵也有耐心,在她旁边闲做看水的样子,慢慢等她说话。   宜芳犹豫了很久,才说:“我阿玛是正蓝旗的包衣佐领,但我额涅……是纳兰氏的家生子奴才……”   李贵回过头,好像并不惊异:“啊,是这样,各旗下通婚,这并不是稀罕事,你也不用担心。”   转而突然又问:“太后老佛爷许你什么了?”   宜芳摇摇头:“不是,奴才的额涅,曾经是皇后娘家的陪房丫头。”   李贵眉棱骨微微一挑,而后淡淡地拖了公鸭子般的长腔调说道:“如今他们闹掰啦,你呀,明哲保身吧!” 第144章   却说李夕月端着茶盘到了西暖阁。几个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收拾地面, 把碎瓷和茶叶沫子擦拭干净,再用干墩布一圈一圈地擦干金砖的地面,擦到锃亮为止。   昝宁目光失焦, 呆呆地不知道望向哪里。   李夕月只能把茶碗放在他手边,低声说:“万岁爷, 用口茶水吧?”   昝宁的嘴唇都是干燥起皮的, 但缓缓地摇摇头。   李夕月悄然一叹, 此刻只能陪着他,一会儿跟着他的目光看宣德炉里袅袅升起的龙涎的香雾,一会儿又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四壁先皇们题写的匾额, 最后目光落在天花板上。   阁子的天花板素净, 没有描绘的藻井,李夕月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陪着望了一会儿觉得好生无聊, 又担忧他,目光便小心地睃回他的脸上。   两个小太监打扫完毕要紧告退了, 李夕月这才说话:“万岁爷, 遇到事儿了?”   “我难受得很。”他的话有气无力的。   李夕月觑了觑他的神色,小心问:“身子骨难受?”   他摇摇头:“不, 心里难受。”   李夕月说:“心里难受可得想法子排解排解,不然要憋坏的。您想玩什么?蛐蛐儿、花卉儿、海东青, 或者猫猫狗狗的……我都伺候着。”   昝宁苦笑了一声:“我什么都不想玩。”看了她一眼,此刻连和她嬉闹的心情都没有, 只不过看着她关切的目光, 心里酸软一分,又能强迫自己坚强一分。   “嗐!”他摇摇头,“真想打人出出气, 或许听别人惨叫一顿,心里就舒服了。你知道不,皇后现在就成天在储秀宫里打人,尤其是齐整些的小宫女,个个打得血淋淋的撵出去,估摸着也是听见这些呼痛呻唤,心里能舒服。”   李夕月不由退了半步。   昝宁好笑似的,只不过笑起来依然是苦涩的:“放心吧,我又不会打你。”   李夕月陪着笑脸:“我知道,但是皇后这样吧,肯定不好。”   “确实不好。”昝宁说,“我故意这么放任着,就等着哪天跟她算总账——就跟现在跟礼亲王算总账一样。”   李夕月谲谏道:“所以咯,她这做法是不对的,皇上不能学。无论打了谁,那人必然是记恨,将来必然成话柄。”   “你这个老好人!”昝宁不肯承认她说得对,“那你想个帮我排解的法子?”   他冷笑了一声:“你这生活在蜜窝里的孩子,大概从来不晓得丧父丧母是什么滋味!更不晓得,若其中还是人为的倾轧,会叫人伤心愤怒到什么程度——我真是恨极了!这种痛苦,无可排解!”   李夕月看他颌骨都绷紧了,眉如利剑,眸子如闪着寒蓝色的电光,笑意挑在嘴角是刻毒的。   她说:“唉,要说排解的法子,最有效的莫过于哭一场。”   “什么馊主意!”他骂道。   正打算着欺负她一下出出气,外头李贵喊:“万岁爷,慈宁宫那里请您过去。”   李夕月有些担心起来:“啊?刚刚才召见礼亲王,慈宁宫这么快就知道了?”   昝宁说:“她迟早会知道,但应该不是这会儿这么快。估摸着是别的事。我去去就来,你放心,在慈宁宫里,她还没那么大能耐把我怎么样。”   李夕月抚了抚他的眉心,说:“您这蹙着的眉,得平展一些——太后眼儿最尖,不定就浮想联翩,起了警惕就麻烦了。”   昝宁在她的抚弄下,感觉眉心紧绷的肌肉变得松弛了一些,握着她的手指亲了亲,低声说:“我晓得,这是做戏最要紧的时刻,不能叫她看出破绽。我的心思,也就你和李贵知晓。”   李夕月送走了他,其实心里也烦乱,要了块抹布,在东暖阁这里擦擦,那里掸掸,边干活边想心思。   铁色胆瓶里插着苍翠的松枝,而一旁并头立着装山茶的甜白瓷美人耸肩瓶,她细心地把两只瓶子上的浮灰掸掉,不觉已听到外头皇帝归来的叫“吃”声,赶紧收好抹布,在一旁盆里净了手。   接着便见李贵打起帘子,昝宁走了进来。   “万岁爷。”李夕月指了指脏水盆,“我把脏水倒了去。”   东暖阁里一尘不染,皇帝的眉头也是平展的。   他点点头:“顺便泡菊花茶来。”   李夕月再次进东暖阁,昝宁的手里已经握了一份奏折的夹片。   他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李夕月:“太后没知道礼邸到养心殿的事。她和我讲的是牵扯到的人的处置。”   他扬了扬手上那张夹宣的奏折夹片,笑得冷冷的:“主张赶尽杀绝,即便是她纳兰氏的族人,出了五服的也一概不论,一概不保。礼亲王说得没错,最毒妇人心!她天天笑得慈悲;怜老惜贫,待宫人像个和善的老祖母;每年在雍和宫、广济寺和潭柘寺要捐多少香火银子——其实也是个狠毒至极的人!”   礼亲王在西暖阁被召见时李夕月不在旁边,但此刻皇帝恨毒的神色,她猜也能猜出礼亲王必然揭露了太后什么惊天的秘密来,让昝宁对太后从原来的敬畏变成了现在的仇恨。   “这……会不会是礼亲王挑拨呢?”她磕磕巴巴地问。   “就是挑拨。”昝宁说,“但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件事我也得去查,查清楚之前,没法信她。”   李夕月尚不知是什么事突然给皇帝带来这样天翻地转般情绪的突变,他以往不大喜欢太后,大概嫌她管得宽而他自己却只能因为“孝道”受着管——就宛如一个孩子对专断独行的母亲的那种不耐烦,但只能忍受着一样。   原来那种虽然讨厌,但是是可以忍受的;现在却彻底崩塌翻覆了,那是恨,赤.裸.裸的恨意。   李夕月踌躇着要不要再问得清楚些,而昝宁伸手说:“菊花茶呢?”   她赶紧把茶递过去。   茶热到微烫,泡开的菊花如一朵朵云,一粒粒的枸杞浮在上头红得娇艳,热气腾在昝宁的眼睛上,他觉得眼皮子被这热气熥得很酸。   他啜了一小口,然后回忆着说:“我亲额涅啊,是个胆小自卑的人,即便先帝宠爱她,她也总觉得自己不配,从不敢越雷池半步。每次我下了书房去叩见她,她都是嘱咐我要乖,要好好读书,要听师傅的话,要孝顺先帝和太后。宫廷里若有倾轧,她每每哆嗦着连听都不敢,有时候抱着我哭,说‘额涅没用……你生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好?’……”   李夕月看他迅速地低下头,仿佛是在呷茶,但分明又见他眼睛里一滴晶莹飞快地落在杯子里。   “万岁爷……”她有些慌。   昝宁举着杯子遮着脸,好半晌又说:“是啊,这个地方有什么好?没有鲜美热腾的大馄饨,没有红艳酸甜的糖葫芦,没有那些自在与热闹,唯只就是把人逼成毒蛇,把好人呢就逼死了、逼疯了……”   他泪珠又一次往茶杯里掉,肩膀抖得厉害,仿佛扼止不住了。   李夕月什么都顾不得,上前抱住他的肩:“昝宁……”   她的下巴倚着他的头顶,他浑身都在她怀抱里颤抖,终于“呜呜”出声,举着的杯子倾侧着,里头的菊花茶斜仄得泼出几滴来。李夕月见下头是他的奏折夹片,急忙伸手稳住了杯身。   他大概是难得这么放纵地哭,声音压抑得极低,可是满腔子的伤心都流泻出来了。   李夕月本来挺会安慰人,但是这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才是,只能尽力地让自己软软的胸腹贴着他,给他一些柔软的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挺直腰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没事了。”   “万岁爷……”   昝宁说:“放心吧。”   停了停又说:“我额涅薨逝的时候,我也才登基几个月,当时伤心啊,觉得天都塌了,觉得先帝去世我都没有这么难过。”   李夕月明白啊,他是六皇子,先帝诸子而已,对于先帝而言只是几分之一,父子的感情自然一般;但他却是圣母皇太后当时唯一的孩子,母子虽不能在一起生活,但那种真切的关爱与孺慕,都是彼此的百分之百。   昝宁看着她,苦笑着:“礼亲王要挑拨不错,但也算不上离间,因为我后来想想,我母亲在世,是两宫皇太后垂帘,她再让着纳兰氏,总有舌头磕着牙齿的时候,何况纳兰氏忌惮她是我亲生的娘。”   “这还是其一,其二呢,”他缓缓地回顾着往事,“我额涅薨逝后,我悲痛过度,一度无法上朝,无法叫起,他们称我‘孝’,顺便趁着我无力理朝的机会把朝中重要的人一步步地撤换。我师傅当年就是栽在这上面,骆天驰也是。之后两三年,我患了胃疾,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虽不是大病,却有很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等我发觉自己这个‘皇帝’已经是个傀儡、空架子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眼中幽荧地光闪着,终于露出牙齿寒寒地笑了:“还好,今日的我不是当年的我。”   昝宁扭头看着李夕月:“我……大概要打一个豪赌,输了或许会万劫不复,你愿意不愿意陪着我?”   李夕月愣了愣说:“我没有什么不愿意,但是,打赌这种……是不是不靠谱啊?还是准备好了再说?”   昝宁笑了笑,摇摇头:“这呀,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我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不用好这次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万岁爷年轻,就算要等,谁还等不过谁呀?”   但昝宁现在不大愿意听她理智地劝谏,而是冷笑道:“不错,论年纪她熬不过我,但是让她舒舒服服地享满天年?我岂不是对不起我亲额涅?”   李夕月有点倒抽冷气,但是不知道怎么劝他才好。 第145章   礼亲王在得偿所愿面圣之后, 在三法司会审的时候供述了。   当然,依旧很傲慢,有些罪名坚辞不认, 甚至咆哮公堂,指责大理寺卿“但知道逢迎掌权的老娘们”“把先帝的遗训都忘到脚后跟了!”   大理寺卿气得脸色铁青, 而原和礼亲王关系不错的刑部尚书只能在两个人中间打圆场。   一个掌权的亲王被执, 问了谋逆擅权的重罪, 本来就是极少见的情况。   事情沸沸扬扬地传遍京城,无论是官宦之家,还是好谈国事的旗下大爷们, 都说得津津乐道的。谈到礼亲王, 说他是必死无疑了,但也未免对他生出二三分同情来,都说, 礼亲王跋扈归跋扈,但是也不是对社稷全无功劳的人, 太后无非是因为他几次提了收回“御赏”印的事情怀恨在心, 必杀之而后快。   太后听到这些传闻,当然极为不快, 几次叫昝宁过去,又是申斥, 又是诉苦,常常先把养子骂一通, 然后又抹着眼泪说:“皇帝, 他们这些混账话,真真是要气死我!你小时候在我身边抚育过好一阵,冬日里你午睡我怕你着凉, 每每自己都睡不着,只记着给你盖被子;你生病的时候我都日夜求着菩萨保佑你……”   昝宁不得不装着感动的样子:“是,皇额涅对儿子的好处,儿子铭记在心。”   太后用帕子印印眼角的泪痕,随口唤了一声“小邱子”,而后自己愣怔了一下,愈发一脸伤心:“唉,我还是习惯了他……山东巡抚不就是礼亲王的亲信么?找了个借口杀了小邱子,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叫人简直要气死了!”   昝宁对邱德山实在是毫无好感,一句话顿时没接得上茬儿,而后,他便看见太后尖锐的眼神从帕子后射了过来,跟生锈的钉子似的,肮脏而扎得人浑身疼痛。   太后放下拭泪的手绢,说话声音开始冷冷淡淡:“听说为礼亲王说话的人还不少。你怎么看?”   昝宁犹豫了一下:“清议确实觉得礼邸虽有罪,罪不至死。”   太后冷笑道:“大不敬都可以至死,何况是窃国谋逆,那是逢赦不赦的重罪了。”   “但是礼邸并不承认。”   太后好笑似的“呵呵”两声:“皇帝,你也未免太老实软弱可欺了吧?别说不需要他认罪就可以杀人,即便需要他一纸画押,也不过刑部用点‘花样’的事,随时可以办出来。你这不舍得杀他,是打算着他来日再东山再起?你可要知道,他和你是一个姓儿,日后就是要你的位置也不是说不过去呢!”   她的冷嘲热讽,昝宁听了很多年了。   不错,太后对他好时确实不错,但这样把自卑种进他心田里,逼着他感恩戴德,他如今是越来越厌恶了!   “皇额涅,杀一人容易,只是杀了之后,脑袋是装不回去的。”他微微笑着说,似乎有着劝谏之意。   太后冷笑道:“死了胡屠夫,不吃混毛猪!离了他礼亲王,朝廷就不转了是怎么的?你若觉得处政事上有为难,我不是还在吗?当年先帝身子骨不好的时候,奏折不是叫我看过?你小的时候,不是我在垂帘?如今你需要,我来训政,亦非不可。”   简直是把她对权力的欲望,赤.裸.裸地摆在了皇帝面前。   昝宁道:“多谢皇额涅,儿子亲政这些年,总算长了点见识,若日后遇到难处,再来向额涅请教。额涅辛苦了这么多年,是该颐养颐养了,儿子再怎么不孝,也不忍心让额涅再吃这个辛苦。”   太后垂首斜乜着跪坐在她面前的这位皇帝,半日才笑道:“那就好。你长大了,我也放心了。”   昝宁生恐她又要抢班夺权,又说:“额涅今年五十整寿,儿子定当竭力报效,让内务府拟出章程来,好好给额涅热闹热闹。”   太后这才略略松开绷紧的神情,叹息笑道:“难为你有这片孝心!可惜原来小邱子最懂我的心意,现在却没人那么体察了。”   昝宁要紧说:“荣聿很会办事,太后有吩咐只管跟他说。这次捉拿礼邸的事,荣聿出了挺大的力气呢!”   太后点点头:“荣聿是个好孩子。他们家那个铁帽子王,不妨就让他承袭了。当然,这次当差好不好,就看他的。”   心里那句话想想还是得说,于是在这个话缝儿上又道:“想起小邱子,我是真深恨礼亲王,还有那个但知道‘辅政亲王之命’,不知道‘太后是何许人也’的山东巡抚!山东巡抚这样的大过,若不加理会,只怕人家以为宫里人好欺负!”   闲闲似的问:“对了,查抄礼邸,只怕抄出了不少东西吧?书信之类的,务必好好清查!”   昝宁先就知道她是想借机清理礼亲王的羽翼。江南那一支已经在之前清理干净了,现在就是山东这支算是他嫡系,少不得借这次处置礼亲王的机会,把山东巡抚一道处置。   他问道:“书信之类自然不少,问罪也是由此而始。但是其中牵扯到太后母家的几个远房,上次递过来那个夹片,原也是来问一问太后的处置意思。”   太后此刻只是恨毒了礼亲王,冷笑道:“咦,我上次不就说了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几个不入流的外戚?一例处置就是了!”她掏出先帝赐给的“御赏”印章,往桌上一摆:“你的谕旨,我的钤印,直接可以叫军机处明发!”   好极了!   昝宁不动声色,点头称是。   ——————————————————   礼亲王倒台,他原本针对皇后失德的一系列发作自然也就暂缓了下来。   隔几日是皇后千秋节,宫里按例要给皇后热闹热闹——帝后同岁,皇后还略长一些,这日是二十岁的大生日,宫里在畅音阁摆了好大的戏台,要为她热闹庆生。   太后自然也冷眼看着这对名义上的夫妻接下来的关系。   皇后像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国家需要一个像样的继承人——若她已经彻底跟皇帝闹崩,不可能生育出皇帝的孩子,还不如及早把丽妃扶上位。   太后太知道没有自己亲生孩子的后妃的苦处了!即便是嫡母,是名义上所有孩子的母亲,那些个隔着肚皮的孩子,就是隔着心哪!   昝宁一如既往很是冷漠,按例给皇后赐银两、赐衣料、赐首饰,只不过那些东西一看就是内务府进贡的“样子货”——甚至连样子都很老气,完全不般配一个二十岁的少妇。   皇后看着那些东西,不由就是撇着嘴,即便接着是强笑着谢恩,那堆东西也撂在一边,看都不愿意去看。   戏台上热热闹闹唱起来。   年轻的皇后两眼无神地盯着戏台,驼着背捧着一碗暖手的茶,鲜亮的明黄色吉服,衬得浓妆艳抹的脸亦压不住黑黄的底色了。   昝宁看了一会儿戏,起身大概去解手。   稍倾,便见颖嫔也起身了,对身边人袅袅地道一声“方便”,嘴角噙着笑,娉婷地出了畅音阁的门。   皇后胸口起伏了一会儿,然后强笑着对身边的太后道:“皇额涅,妾也去方便一下。”   太后压低声音,用只有身边人能听见的响度喝道:“你给我坐下!”   皇后一脸委屈,挫着牙根半晌不言,但关节发白的手指已经把一块绢帕攥得全是褶子。   一旁的丽妃冷眼观望,又过了一会儿起身去围房了——她坐在旁侧,不需要和太后单独交代什么。   但回来之后,她便是冲皇后使了个眼色,俩姐妹到一边的屋子里更衣。   丽妃悄悄对皇后说:“……我知道娘娘不放心,悄悄跟过去了。”   皇后看着她,感激地说:“还是你懂我的心意。我不是不放心,只是觉得现在是处置礼亲王的关键时刻,皇上怎么能为美色所惑?”   丽妃一个劲地点头:“谁说不是呢!嗐!都知道颖嫔是礼邸送进宫来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无非就是想弄个狐狸精来霸占后宫里纳兰氏的位置——可惜以前太后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城府!”   她添油加醋地说:“哎呀,要说骚是真骚呢!刚刚就在小假山后面,媚哒哒地在问皇上:‘怎么很久没翻奴才的牌子了呀?’”   她捏着嗓子,学得还挺像回事,却更夸张些:“皇上说:‘这阵子太忙了,别说没翻你的牌子,谁的牌子都没翻。’那小蹄子说:‘皇上要保重身子啊!去年奴才给的那张方子,其实是温补的,春日用了,效果更好,皇上不妨再试试?’皇上就笑了,说好呢。”   皇后恨恨道:“进奉这种药给皇上,我恨不得撕了这小骚蹄子!”   丽妃劝道:“她是皇上的心尖尖肉,你看这次礼邸倒台,她都没事人一样,不就是仗着皇上的宠?不过,您也别和她一般见识,一是妻一是妾,她和您一龙一猪罢了,和她计较,简直是小了自己的身份!”   皇后惨然道:“我还和她计较?不是不愿意计较,是根本计较不起!等皇上再次升她位分之时,就是被她谗言打算废后之时!我呀,活着没意思啊!”   “妹妹!”丽妃用在家里的称呼,带着警告喊她,“我说句僭越的话,与其认输服命,倒不如与命运搏一搏!她颖嫔有什么了不起?您真的对付了她,她能不乖乖顺从?她现在哪还有什么背景!除了皇上的宠爱,她什么都没有!但您可是太后的亲侄女!”   皇后暗暗琢磨着:不错,自己与其灰心丧气叫颖嫔拔了头筹,还不如和她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好歹心底里这口气出了。若是太后肯扶助自己一把,还未必弄得玉石俱焚呢,说不定只是占着这个位置无宠——现在不也是如此?自己哪有一分的损失?   她想得钻在死胡同里,自己感觉自己很有道理,完全没注意丽妃垂头乖顺讨好的模样里,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第146章   礼亲王的案子要尽快定谳, 有人盼着他死,有人瞧着朝廷的后手,有人则暗暗琢磨:顾命大臣第二次震荡, 只怕又是朝野权柄的交接震荡,只不知这一次鹿死谁手?   有琢磨, 就有站队。   礼亲王倒了, 站皇帝还是站太后, 那得靠眼光,站准了队,日后才有做“从龙之臣”、 飞黄腾达的机会。   三法司拟定了礼亲王和刘俊德两人处斩, 依附两人的, 以抄拣出来的书信和账本为凭,也撸了一批。   神奇的是,山东巡抚居然并无与礼亲王的来往。但太后不予认可, 非要求军机处拟罪。   军机大臣张莘和也是头铁的一个人,据理力争, 最后只肯降两级调用, 不肯按礼亲王同伙来处置。   太后虽不满,但因为紧跟着听说黄河发了春汛, 下游堤坝有摇摇欲坠之相,河道总督实在忙不过来, 她也不得不先让巡抚留任,避免治河不利, 引发不可估量的大问题。   河道总督要求黄河下游的山东、江南两省出民伕、出钱粮、出砂石麻袋之类筑堤的物资, 一纸六百里加急的奏折连夜敲开了皇城的门,由提塘官送到军机处,又由值夜的军机大臣交内奏事处, 把还在睡眠中的昝宁叫醒处置奏折。   “值夜”的李夕月揉着惺忪的睡眼,伺候一骨碌就坐起来的昝宁起身处置急奏。   他披了一件夹衣,趿拉着鞋,快步到东暖阁里看奏折。李贵在一旁掌着灯,看他的神色越来越肃穆。   “取堪舆图。”昝宁吩咐,就着东暖阁亮如白昼的烛光,手指慢慢划过两省交界处的那条表示黄河的线条。   这条河是母亲河,但也带来灾患无数,下游平原尚不及河床高,若是河流决堤改道,则一片沃土陷为泽国。   “山东巡抚是个肯实心办事的人。”昝宁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奏折,“他也知现在于他自己是生死交替的时候,但是惟愿与河道总督一道担护堤之责,死而后已。要求户部急速拨款,修堤坝,赈百姓,一切谋划在前。”   他一大早就叫了军机处和户部的起儿。   然而难题无非就在“钱”上。   户部很为难:“皇上,臣怎么不知道修堤坝、赈百姓是当务之急的要紧事?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一场大战刚刚结束,百废待兴,京畿报来的军饷尚未报销清楚,京里禁军那帮大爷们又在闹着钱不够用,摩拳擦掌指望着趁着太后圣寿的机会得一笔赏赐。昨儿步军统领衙门才过来和臣扯皮,威胁说那帮子大爷他弹压不住了!”   昝宁的眉头皱着,好一会儿才说:“果然是一帮‘大爷’,国难当头,还只想着他们自己的快活!”   “素来如此。”张莘和叹息道,“礼王管户部,有时候脑袋够硬,还顶得住,现在确实纳兰氏的气焰愈发嚣张了。”   可见,太后一支对礼亲王的恶感也非一日之寒,以往没有撕破脸还勉强保持着没有闹开,现在确实是非你死我活不可了。   但皇帝愤然拍板道:“水患的事如何耽误得?太后圣寿要等到下半年,到时候秋收有了赋税再安抚他们还来得及。现在当务之急,先拨款到黄河故道之地,小心黄河决堤改道。”   户部尚书嚅嗫着:“但是……欠步军统领衙门的饷,是去岁的。”   昝宁胸臆里叹口气,用手指捏着鼻侧的睛明穴,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办呢!先帝交给朕的就是这样的烂摊子!朕登基六年多了,治匪的事才算告一段落,大家都指望着可以过好日子,可惜库里是空的,腰带不再勒一勒也不行啊!”   筹谋了半天,最后只能盯上了内帑。在户部主事的徐鹤章出主意:“如今有两笔款子说不定能用。一笔是内务府留着给太后过寿的费用,留得不少,原是邱德山再三暗示,预备着修园子给太后颐养的,现在邱德山脑袋都掉了,修园子的事太后也未再提及,只要不动土木,再怎么花也有限;另一笔嘛……”   他踌躇了片刻:“礼邸倒台,速速定谳,可以抄没家产。留一部分给他的家人——毕竟也是宗室,不能过于苛待——大半的资产可以充公。”   礼亲王有才干能耐,但也不是大公无私的人,家资丰厚非常人能想象。他跌倒之后,国库想必能够“吃饱”。   昝宁点点头:“这也是一个法子。”   于是与军机处拟定了上谕的意思:黄河春汛是最要紧的事,先尽一切之力保护百姓,不能让百姓们在经受几年的兵燹之后,再遭洪灾;其他各处须用钱的地方,俟救急之后再慢慢支给。   黄河下游百姓的死活对京里许多人来说离得遥远,但是禁军盼着的补饷又被推得遥遥无期,必然是招致不满的,顿时就有几处哗然起来。喊着“给朝廷卖命,还得当裤子么?”“饭都吃不饱了,以后不要叫我们夤夜执勤了吧!”……   步军统领衙门的纳兰氏提督递牌子面圣,嘴上说“奴才气坏了,把为首的狠狠打了一顿军棍。”   接着又抬着一双眸子道:“不过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皇上也不能不顾民意。”   步军统领提督是太后的弟弟,有一双纳兰家的人特有的尖锐刻薄的眼睛,眼角特尖,目光看起来就像是芒针刺人。   昝宁看着很不舒服,说:“旗人拿钱粮,有几个是真吃不起饭的?叫他们少提溜着鸟笼子,少在衣物上攀比,就够吃多少顿饭了!朝廷又不是有钱却扣减着他们的欠饷,实在是捉襟见肘,礼邸马上宣判了,等查抄之后再看吧。”   这位纳兰提督顿时说:“不错!步军统领衙门会把这件差使做好。”   眸子里“飕飕”放光。   他告退之后,昝宁叫呆在西暖阁梢间里的李夕月出来奉茶,他没好气地抱怨道:“这帮子人算什么小九九我还不知道!这个肥差事不知道什么成了步军统领衙门的专差了?无非是想着好处!”   李夕月是奉他的命令,要慢慢学着点分辨朝堂的政务——皇帝需要帮手,前朝后宫都需要。   她说:“可不,我小时候就见过隔壁家被查抄,亦不是什么大户,只不过仗着广储司来往好处多,终于翻了船的。进门的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丁个个喜笑颜开,满脑门子上都写着‘要发财了!’”   她说话时眉飞色舞,特有种趣味。昝宁怔怔地看着她手指随着说话的节奏在额头上点了四点,突然“噗嗤”一笑:“我看你的眼睛也扑灵扑灵在闪光呢!”   李夕月笑道:“我那时候骑在我家后院的大树上呢,隔壁的一切都看得清楚。女人们被锁在后院里哭,有的身上藏两件值钱的首饰,可也有派来的妇差给一一搜索掉;前院更是夸张,那为首的长官喊着‘一切登记造册,不许揣在怀里!’可谁听他的呀!还不是紧着往袖笼里、腰囊里塞,甚或有裤.裆都重得走路像鸭子了的。”   “最后呢,那长官一跺脚,给了走路像鸭子那位老大一记耳刮子,喝令他脱裤子。脱开来全是金银细软藏着。于是又挨了一耳刮子,晦气地离开了。我瞧见那做长官的左右看看,捡起里头最大最圆的一串明珠放进了自己的衣兜中。”   学得活灵活现,目中贪婪的光都分毫不差。   昝宁皱结的眉头不由就松开了,伸手拍她屁股一巴掌,笑骂道:“你活生生就是茶馆里的女先生,说书就差块醒木了。”   这个活宝,却挺逗乐的。   李夕月笑道:“看万岁爷忧烦,李总管说,奴才得给您解忧。”   “解忧不是这么解。”昝宁见她手捂着挨打的地方,便伸手帮她揉揉,揉了几下他那眼神也就不对了,挑着一些笑意说,“我昨夜又是大半夜没睡,现在也该松乏松乏了。”   “接下来还有叫起么?奴才伺候您到斋室里躺会儿。”   “嗯,是要躺会儿,”他舔了舔嘴唇,“口有些渴了,先喝点参汤。”   李夕月眨巴眨巴眼睛,陪笑道:“昨晚上不是已经……”   “那会儿太累,蜻蜓点水似的,不怎么过瘾。”   李夕月顿时剜着眼儿看他。   昝宁笑道:“看什么?人家脱裤子你不是看得挺起劲?”   李夕月脸一红,扭身道:“扯蛋呢。我那时候才几岁?再说,重点又不在裤子上,在里头的宝贝上。”   “仅就他有‘宝贝’么?”   这话有点“荤”,李夕月眨巴了两下眼睛才琢磨清楚意思,低头一啐,转身要跑。   自然是被一把拉住了,御座后的板壁,正好摁她的手,垂头小鸡啄米似的轻啄了一会儿,他还问呢:“跑什么?叫你伺候,现在反倒扭手扭脚的。”   李夕月说:“万岁爷,您瞅瞅,我这背后可是圣祖爷的圣训呢。在这处行如此不庄重之事,奴才怕被雷劈。”   昝宁“噗嗤”一笑:“哪个雷没事来劈你?圣祖爷的圣训也愿着子孙后代多多开枝散叶,壮大家族,所以呢,这也不算违了圣训。”   话是这么说,实际看着板壁上金煌煌的祖宗圣训,让子孙皇帝们都要记得勤政爱民,昝宁心里也有点犯怵,犹豫这会儿大白天的,要不要把李夕月拉到东暖阁的斋室去。   还没想完,李贵在外头问了:“万岁爷,刑部尚书已经在等您的起儿了。”   他叹口气,就坡下驴,对李夕月说:“好吧,还是先忙国政。刑部是来谈礼亲王处置的,你也学着听听,看看要倒台一个辅政王,用到了哪些罪名。”   李夕月一溜烟躲梢间去了,然后听见他清了清喉咙,对外面说:“叫起儿吧。” 第147章   审结一个辅政王, 可不是审结一个小蟊贼,没有再三地推求,没有人敢轻易给他定罪。   刑部尚书本来也和礼亲王关系不错, 这次没有被牵连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并不敢多话, 一切唯皇帝与太后的马首是瞻。   皇帝问:“礼王的书房抄拣过了, 现在库房和后院都贴了封?步军统领衙门打算彻底抄拣, 将他的家资一律充公。”   刑部尚书不敢说话,但虬结着眉心,一脸不忍。   昝宁温语道:“今天朕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有什么话就说罢。”   刑部尚书几乎要垂泪的样子:“是……皇上, 臣是蒙礼邸提拔而上来的,但是自问也没有做过背君的事。这一阵不敢说话,然而心里觉得‘谋叛’之罪确实重了一些, 不过这事太后钤印的,加之他有时候在家在外有些悖逆的言语, 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查抄家资, 不算是新鲜事,礼邸世代‘铁帽子’, 庄园、田亩、当铺、屋宇……资产及其丰厚,可是家里人口也多, 也是宗室,若任凭纳兰氏抄拣……唉……”   言语未尽, 而其意昭然。纳兰氏在步军统领衙门, 手辣心黑是出名的,查抄这种可以挣大好处的事还不是紧着自己赚个钵满盆满?!   昝宁沉吟了一下道:“朕知道你的意思。礼邸是铁帽子亲王,虽然褫夺了王爵, 但是‘铁帽子’是褫夺不了的,那么,有些是公中的资产,理应交付下一任亲王,而不应充公;他的子女妾室是入了宗谱玉牒的,也不能任由饿毙,要留些给他们;当然,更主要的,步军统领衙门……”   他想着李夕月刚刚跟他活画的那一幕,看来这里头的“黑”由来已久,黑的不仅是礼亲王的家产,黑的还是即将进国库的银子!   简直就是跟皇帝抢钱。   他眼睛眯了眯,终于说:“这次由宗人府、刑部和步军统领衙门一道抄拣。所有资产一应造册,互相监督,哪个兵丁敢贪一枚铜钱,就当做‘监守自盗’,直接打死。”   刑部尚书的眼睛亮了亮,而后泥首叩拜:“臣遵旨!”   再次抬起头,眶子里微有泪意:“臣并非为礼邸,而是为皇上的仁义!”   昝宁笑了笑,温语道:“朕晓得。这次审案,大理寺卿也说,你并无失措的地方,确实是出以公心。那么,在这样人人恨不得打太平拳、对礼亲王踩上一脚的时候,你有朋友之义,亦是有慈悲之心,想为礼邸的身后及他的家人留点活路,朕是感佩你的。”   刑部尚书顿时放声一恸,不敢久哭,就嚎啕了一声,急忙自己收敛了,连连碰头说:“臣谢皇上!谢皇上!”   ————————————————   “宜芳。”李夕月对宜芳点点手儿,唤她过来。   宜芳已经彻底被她收服了,小跑着过来,笑吟吟问:“姑姑,有什么吩咐?”   李夕月说:“你到永和宫跑一趟,请颖嫔主子从吉祥门进养心殿来,万岁爷有件私密的事找她。”   宜芳说:“好,我悄悄地去,谁都不叫知道。”   “不是。”李夕月摇摇头,“是装着悄悄摸摸的,但最好能叫人看见。”   宜芳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一想,就明白过来,很慎重地问:“那么,人家看见了,我怎么回复?”   “找个借口,支支吾吾一点。会不会?”   宜芳点点头。   “别着急,一步一步来,太上赶着了,落别人的眼!”李夕月指点她,“你也不能叫人看破了,知道吗?”   宜芳点点头,明白过来。   她看着李夕月,有点欲言又止的,李夕月说:“有什么事,你说说看吧。”   宜芳说:“为的是……为的是我的家人。咱们家不是礼亲王的手下吗?这次清算礼亲王,怕牵扯到家里人……”   她眼圈有点红,她家里和礼亲王走得近,和皇后也走得近,原本是荣耀,攀了一个又一个,走到哪儿都倍儿有脸面,现在一个已经倒了,另一个,人说也快倒了,他们家顿时成了“三不沾”,夹着尾巴做人不说,还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恐随时跟着被清算了。   李夕月说:“所以咯,现在你是你们家决定性的人了,若是这次你能立功,家里人或还有救,你呢,你更要多谨慎了。”   她不谨慎,不仅害她自己,也害了皇帝和她李夕月。不能不反复嘱咐。   宜芳乖巧地再次点点头。   颖嫔被皇帝召见,荣耀得什么似的,只是皇帝派来的小宫女嘱咐她不要张扬,她也只能低调地坐一乘小轿,从永和宫顺着甬道到养心殿的后门吉祥门。   李夕月在吉祥门恭候着她的大驾,见她落轿,就主动过去揭开轿帘,蹲蹲身笑道:“给颖主子请安。”   颖嫔满心熨帖,笑道:“李姑娘多礼了。”   估摸着李夕月到底是她宫里出来的,也算半个自己人,于是亲热地说:“万岁爷找我是什么事呢?”   李夕月笑道:“万岁爷的心事,哪有和奴才们说的?想必是要紧的私话,不然也不急急地招主子过来呀。”   颖嫔心想:这一阵皇帝几乎不召嫔妃侍寝,说起来是忙礼亲王的事,谁知道是不是那说不出口的毛病又发了?不然哪有正当壮年的男人没“那个”需要的?   她心里“有谱”了,矜持地点点头说:“我明白啦,你日常呢好好伺候皇上,别叫他太累着。”   李夕月把她带到东暖阁门口,颖嫔报名进去,正好看见司寝的宫女在伺候他更衣,从背后看去,那肩膀比原来阔,背也比原来宽,不再是瘦弱样子了。   她又有点嘀咕:她第一回 侍寝时,皇帝看着弱弱的,但力气也不小,弄得人生疼生疼的,难不成现在壮实了,反倒不行了?   回头又想:也不好说,男人行不行,不一定与壮实不壮实有关,银样镴枪头还不多得是?不过身子骨还好,却“不行”,就难调养得多了。   这时候,昝宁换好了衣服,说:“你来了?起来吧。朕这阵子忙得太累,想到你原来那方子吃了之后好像有助于睡眠和饮食,只是茶房的人太笨,不知收到哪里去了,你再开一张给朕吧。”   这是举手之劳的事,颖嫔忙答应下来。   闪眼见昝宁的腰带有点不服帖,忙“哎”了一声,几步到他身边,重新蹲跪在地,帮着把腰带的尾部收拾齐整,随口问道:“万岁爷用这么宽的牛皮带啊?”   昝宁说:“嗯,闷得难受,想去布库房练练拳脚,散散心。”   原来是练武的一套衣衫。颖嫔不由又打量他上下一番:练武的四开襟袍服,尤其把腰勒得窄细,上下健阔,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她其实也是久旷的人,入宫至今都大半年了,真正意义上的侍寝才有过一次——若从来没有过经历,倒又忍得住了,偏偏桃源洞开之后,就宛如某处机簧被触开了似的,隔得久了就有抓心挠肺之痒。   后宫的人儿可怜,多是因此:硬熬着人的本能,盼着唯一的男人能给予自己机会。没有机会,如若再没有儿女做寄托,真是要生生被逼疯似的。   “万岁爷……”颖嫔忍不住撒娇嗔怪,“您那么辛苦,也当注意自己身子骨儿。上回看戏,奴才就说了您要好好休息,后宫里盼着您雨露均沾,怎么到现在也没自己个儿当心呢?”   奴才这等您有“气力”翻牌子招幸,已经等了很久啦!   颖嫔想:这言下之意,您该听懂了吧?   昝宁当然听懂了,而且好尴尬。   上回为了做戏和她说这种私密话,尚是在“无人私语时”,这会儿李夕月就在旁边伺候呢,估计也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所以拉长着个脸,眼观鼻,鼻观心,估摸着等颖嫔走了,她就要甩脸子当问罪了。   他简直被颖嫔气死了,冷冷说:“你办好朕嘱咐你的事就行了。永和宫现在你也是嫔位了,凡事多上上心吧,圣母皇太后的忌辰快到了,朕一直是除了大祭之外还要在永和宫酹酒的。”   他牙根稍许咬了咬,放平缓了声音说:“你把永和宫布置得像样子一点。”   颖嫔觉出他不高兴了,轻佻的举动那是一点不敢了,低低地应“是”,弯弯腰。   她这一阵为了换穿春衣后显得腰肢袅娜些,特意每天只吃三分饱,这会儿期待着皇帝能看见她纤纤楚腰的柔媚。   但皇帝并不喜欢瘦到佝偻的腰肢,草草瞥她一眼,说:“方子我叫宜芳跟着你去取。”打发了她走。   李夕月面无表情,毫不错礼地送了颖嫔出去,一去没回来。   昝宁感觉自己好像得罪她了,心里猫爪子挠似的难受,等了半天终于耐不住了,假作散步,到吉祥门那儿看了一圈,又到鹰房看了一圈,都没瞧见人影,愈发气得不行,拔脚往宫女住的围房那里去。   李贵适时拦住了:“咦,万岁爷不是说要去布库房吗?”   “我……”昝宁欲说自己的愤懑,又觉得自己的心态实在是孩子气太重说不出口,尤其李贵那似笑不笑的猥琐神情,仿佛在说:主子爷,奴才太知道您在想什么了!   他只能一跺脚:“走!去布库房!” 第148章   布库房和朝堂一样, 有些微妙的气氛——布库房里陪皇帝练摔跤的哈哈珠子们,原就是遴选自各个王府、旗主家的戈什哈,现在礼亲王倒台, 按着和礼亲王的亲疏与否,自然地形成了鄙视的圈子。   昝宁进门, 就见说话的人戛然而止, 而礼亲王府出来的亦武等几人表情很不好看。   “怎么了?”他威严地问道。   谁敢答话!无非是摇摇头, 一同给皇帝叩了安。   像以往一样,皇帝和众人摔了几场。   现在不怎么需要他们相让,昝宁就觉得自己胜算提升了, 心里暗自高兴。环顾一圈打算再来一局, 已经有人带着点嘲笑的意思推举亦武:“亦武素来不肯有分毫相让的,不妨与万岁爷来上一场!”   下面“噗嗤”有暗笑声,亦武的紫棠脸变了色, 说话磕磕巴巴的:“奴才……奴才没有……不肯相让的意思。”   礼亲王以往对皇帝的态度就是不肯相让的,动辄把昝宁当侄子训——这次白其尉、徐鹤章等拟他的罪名, 就找了不少以往他“驾前悖逆”的举动, 这些举动不算事儿时不算事儿,算起事儿来就是狂悖无礼、意图不轨、谋权篡权大不敬……   现在他的手下人受他牵连, 亦武那时候把皇帝摔了的事情,也可以按罪名了。   大家一顺儿地看着皇帝。   昝宁微微皱眉, 但说的是:“胡闹,人家伤才痊愈, 能摔跤吗?!”   扭脸吩咐李贵:“差不多了, 今天陪练的四个人赏。回养心殿吧。”   路上又悄悄吩咐:“叫亦武到养心殿来。”   亦武一来,昝宁就吩咐李贵:“送茶——还有赐下的一份。”   李贵看看亦武,不能说什么, 到茶房对李夕月问:“宜芳呢?”   李夕月正没好气地扇风炉的火,不过对李贵还是极其客气的:“啊,李总管,宜芳被万岁爷打发了去送颖贵人了,说要拿什么方子呢。”   茶房现在人手紧,皇帝又不肯用其他人。李贵只能说:“叫你送茶进去呢,两碗,一碗是赐臣下的。”   李夕月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事,点点头就应了。但抬头见李贵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奇怪道:“李谙达,里面的臣下是有什么事情要格外注意吗?”   李贵想:咱这位万岁爷,蔫坏儿起来是真蔫儿坏,他今日又没什么事,非要叫亦武过来喝茶,还不避着李夕月,非要赐茶,想必早有了主张。自己打挡,万一坏了他的想法他会闹别扭,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说:“是得格外注意呢。里头那位,是陪万岁爷打布库的亦武。”   李夕月的脸色有些变幻——看着比昝宁还要尴尬。   不过这些日子也算练出来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她淡淡说:“哦,知道了。我不会说错话的。”   说错话,害的是亦武。而且她暗自担心,皇帝可别小肚鸡肠的,故意拿亦武开涮,少不得还是得她到暖阁里,看见不对劲就赶紧转圜。   她知道亦武爱喝滋味醇厚的祁门茶,但即便茶房里有,她也不敢泡,和皇帝一体,用的是新贡的君山银针。   她报了名进门,果然看见亦武吃惊打怪的表情。   然而知道这还不算什么,亦武的吃惊还在后头呢。   李夕月恪守着规矩,几乎看都不看亦武,把茶端在皇帝面前,又端到亦武面前。   亦武虽憨,但随后也想到李夕月不就是御前宫女吗,在御前奉茶也是寻常事。他谢了皇帝的赐茶之恩,见皇帝捧盖碗撇茶叶沫子喝茶,也学样儿撇茶叶沫子喝茶。   君山银针是嫩茶,香气扑鼻,但上口清甜寡淡,亦武尝不出好来。当昝宁问他:“这茶怎么样?”他只能尬尬地回答:“奴才不大懂,感觉好着呢。”   昝宁笑着看李夕月:“这可是夕月泡得最好的茶!”   叫得好亲热!   李夕月都不由脸红,悄然瞥昝宁一眼,他毫不吝啬赞许的笑容,不,甚至笑容里那种暧昧和宠溺都毫不掩饰,仿佛就是做给亦武看的。   亦武再憨,也看得出来。   他垂下头,心里有些怔怔的,那清甜寡淡的茶愈发尝不出滋味了。   昝宁闲闲又道:“你伤养好了,现在还住到家里去了吧?”   亦武点点头说“是”。   昝宁又说:“这次礼亲王倒台,家里是不是有些着急担心了?”   怎么不是呢!亦武心想,礼亲王被抓的当天,自己一回去,额涅就几乎要哭了,饭后她和阿玛打发了所有伺候洗漱的小丫头,也不许他的弟弟妹妹过来,关紧房门悄悄问:“礼亲王竟然出事了!你可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遇到大浪大潮,普通人哪有弄潮儿逆流而上的本事?无非是随波逐流,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罢了。亦武皱着眉,哀叹着摇摇头。   好在居然毫无牵连到他。   隔了几日额涅笑道:“听说该抓的都抓了,但是没有往来的均不问罪。咱们亦武不过是当差的手下,又没随着礼亲王干坏事,怕啥呢?”   然后有些犯愁地看着亦武:“不过吧,你的婚事还是该提上来了。这次的事一出,势利的人大概都要观望。我上回和隔壁李谭氏说起等夕月出宫回家,她就有些爱理不理的,好像不愿意咱们两家子攀亲了。”   亦武不由就悄悄看了一眼李夕月。   李夕月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但不能回应他的目光,心里骂他“呆子”,这会儿要落那   “醋缸”的眼吗?   “醋缸”正打算处置这件事,说:“别怕,礼邸犯法,也不能随便牵连人,叫你父母放宽心。你陪朕打布库,朕晓得你是个忠心耿耿的人。”   他已经准备了厚赐的东西,指了指屋角一张桌子:“喏,一件雕花的随身铳子,一对荷包,都是赏你的——不在于东西,在于叫你家人知道,从今后你是我的人了。”   “皇……皇上……”亦武看见东西,惊诧、激动、知遇之恩,简直无以言表!本来就跪着,顿时“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奴才何德何能!得皇上这样的厚爱!”   昝宁笑道:“朕知道你是夕月的邻居。”顺便看了李夕月一眼,转眸又对着亦武:“她笃信的人,朕自然笃信。不过一时半会儿不宜给你加官进爵,你呢,就由王府护军,转到朕的护军豹尾班中,好不好?出行入跸,你和豹尾班的护卫一体当差,将来有功,自然往侍卫上升迁。”   这是好事,亦武又是磕头,又是谢恩。   然后双手捧着皇帝赐下的铳子和荷包,弓着那大黑塔似的身子,含着激动的泪花退了出去。   退出门开始琢磨,里头好像有些意思不大对劲。   里头等亦武跑没影儿了,昝宁抢在李夕月蹲身告退之前,先虎着脸说:“你先去哪儿了?”   李夕月还有点生气呢,听见他还一副恶人先告状的德行,嘟着嘴说:“奴才能去哪儿?不是在茶房乖乖呆着?”   “乖乖呆着?我怎么觉着你在和我置气呢?”   “奴才哪敢和万岁爷置气?”   他一把把人拽过来:“还说没有置气?你称自己什么?‘奴才’?打从咱们成了事实上的夫妻之后,我还要你自称‘奴才’么?”   称呼里的小小变化是拉近距离的法子,李夕月心里明白,但想着颖嫔,肚子里酸气就冲天,不由说:“谁敢啊!正经嫔妃主子在万岁爷面前都得唤自己‘奴才’,奴才更是‘奴才’了,若是蹬鼻子上脸的不怕挨打啊?”   昝宁听着却笑了,掐她一把说:“我就知道,妒忌了吧?”   “哪个妒忌……”   “妒忌了就承认吧。虽说呢是七出里的罪过,不过看在你读书少不懂事的份儿,饶也饶过了。”他越发踌躇满志的模样,指了指一旁的堪舆图,“喏,这阵子谈黄河的水患呢,急等着抄礼亲王的家,抄完了,拿钱去治水。但是里头素来黑幕多,所以这次,除了步军统领衙门和刑部,我打算让宗人府和内务府也派人去,都是和礼亲王沾亲带故的,手下能留点情,给我伯父他的家人留口饭吃。让你阿玛也去吧。”   “啊?广储司的人去抄家?这怎么话儿说?”   昝宁给她譬解:“抄出来的银钱、细软、珠宝不能直接进国库——进了国库再拿出来就难了,所以先进内务府,会计司和广储司要核算清点,分门别类地先送内帑里。内帑拿钱出来接济国库,名声又好,公事又好办理,岂不比和吏部的北档房要账来得强?”   李夕月对朝廷的职分设置还有些模糊,听他这么一说似乎还有道理,只能点点头说:“不过我阿玛可没做过这样的事。”   “会监督,会记账就行。当然,自己不能贪。”昝宁想了想说,“马上又初二了,再让你见一次家人吧,把话带到。”   这样的好事求之不得,李夕月终于露了一笑,小酒窝盛着妩媚似的。   昝宁顿时就觉得没提点要求真是亏大发了,于是拉着她的手说:“我给你这样大的好处,你打算怎么报答?”   李夕月说:“万岁爷的鹰应该熬好了,叫我阿玛送进来。”   “嘁——”这样的好处,未免太小了。   李夕月捏捏他的脸颊,皱皱小脸说:“得了,其他好处不过就是占我便宜。你就不拿出来交换,我是不肯答应你还是怎么?”   昝宁愣了愣神,不错,这是他的习惯,跟做买卖似的总要讲究个有舍有得。但是她告诉他:不需要。他心里愧疚,越来越觉得自己有好多地方不如李夕月大气,于是点头说:“你说得不错。”   和她在一起,就是放松舒坦,喜欢她待人的一片真心,自己可别因着长年累月的疑心病毁了这种放松舒坦。   这天午后,皇帝万几事暇,睡了个惬意的午觉。   然后大澡盆要水,洗了半个时辰的澡。   收拾梢间的太监用了十来块墩布才把地上的水擦干。   李贵见着昝宁神清气爽的模样,吞笑道:“记档不?”   昝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知道瞒不过,说:“记吧,不过朕小心着呢。”   李贵不懂这些,只低头道了声“嗻”。   然后又斜眸问:“是不是颖嫔的方子确实挺好用的?”   “干嘛?!”   李贵挤着眼儿笑道:“奴才想讨这个方子出去合点药,这种药最讨男人家欢迎,指不定能赚些外快。”   昝宁简直想踢他一脚,知道是玩笑,但还忍不住耳朵根红了半截,恨恨道:“少拿我开涮!”   李贵正色道:“不过呢,万岁爷有一阵没正经翻牌子了,太后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别瞧出什么端倪。”   “敬事房的档,谁都不许看。”   “省得。”李贵说,“但是上回折腾白荼那法子,再折腾一回,夕月可折腾得起?” 第149章   初二宫女会亲, 李夕月穿着簇簇新的春装,拎着一只小包裹,由养心殿两名小太监陪着到了顺贞门。   她如今出息了, 养心殿一等大宫女,脚上一双缀一对珍珠的五福捧寿鞋就叫一众小宫女艳羡煞。到了顺贞门, 护军装模作样捏了她的包裹两把, 就把她带到最清净的一间屋。   阿玛额涅早就等在里面了, 鹰架子上还放着皇帝的那只鹰。   虽说她已经算是见家人较为频繁的了,但其实也是转眼几个月过去了,所以仍是止不住的想念和激动, 抱着额涅就半天不能撒手。   “瞧瞧, 我的夕月还和小孩子似的!”额涅李谭氏含着笑,摸摸女儿的脸,拉拉女儿的手, 最后上下打量着她像看不够似的,一个劲地夸, “看看, 我们夕月长得多俊啊!”   “啊呀,哪有这样子夸自己女儿的?”李夕月嗔一句, 身子扭了扭。   李得文说:“嗐,你额涅受了刺激。”   “啊?受了什么刺激?”李夕月赶紧看看额涅的神态和眼睛, 有些担忧。   李谭氏扭了丈夫的胳膊一把,啐道:“受你的头!”   不过好像确实勾起了什么不快, 深吸了一口气, 又想了想,才说:“主要是被我那手帕交他他拉氏气的。”   这不是亦武的娘么?李夕月有点担忧,不敢作声, 不知道亦武的娘怎么刺激了自己的娘。   李谭氏那张嘴,是得理不饶人的,这会儿难得见女儿,自然要吐槽:“他他拉氏那个势利鬼,不让你嫁他们家去也是好事,不然不知道你要受恶婆婆多少气!”   原来,自那日亦武得了皇帝赐下的火铳和荷包,并且保证不会因礼亲王的事牵连到他,还把他简拔到了随扈的豹尾班护卫军里,算是一飞冲天,亦武的娘亲他他拉氏脸上贴金一般,对于居然敢“爱理不理”的李夕月家,自然更加不稀罕,立马找一批又一批媒人给亦武相亲。   李谭氏气呼呼说:“我那天也是好心提醒她,说‘夕月也就六七年就回来了。’她呢,居然阴阳怪气说:‘哦哟,我们家亦武高攀不上。’她是什么意思?!”   李夕月悄悄挠挠头,扶了扶鬓边的绒花儿,心想:额涅欸,你别瞎操心了!   李谭氏继续说着:“哼,了不起什么呀?进了豹尾班,又不是变成了蓝翎侍卫!离一步登天还早着呢,不还是包衣人家?”   “你少说两句!”李得文劝。   李谭氏一瞪眼:“我偏要说。他他拉氏这样也就算了,反正我素来知道她的德行。我气的是亦武!以前假惺惺每次都说‘我要等夕月的’,现在呢,突然就不说了,上回他相了户部一个笔帖式家的小姑娘,也是小圆脸,眼睛还没我们家夕月眼睛大,他就相中了。嗐,男人啊,就是薄幸!”   李夕月摸摸鼻子,又看了看父亲,父亲也在那儿摸鼻子呢,父女俩可真是像。   他们父女俩倒也都明白:犟着要等李夕月的亦武,突然不犟了——因为憨实人并不是不聪明没眼色,皇帝赐下小火铳,破格地提拔,分明在说:火铳归你,李夕月就不归你了,咱心里有数就行,就别闹开了。   而青梅竹马的感情,就是类似于玩伴,亲密,但过于熟悉,就不稀罕了,并没有非彼此不可的那种情感的冲动与激情。   所以,亦武想两天就想开了。   李夕月见额涅还是在怨天怨地,忙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哎呀,额涅,多大的事儿啊!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多的是!不嫁亦武,我就嫁不出去啦?”   “当然不会!你将来要嫁个更好的,气气她他他拉氏!”   李得文说:“得嘞!你也别光怪你那手帕交势利眼,这是户部的司务给亦武做的大媒,人家也不好意思不答应。”   李夕月跟着点头:“是啊,户部的……”觉得不对劲。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户部的?户部的人和亦武家挺熟啊,都肯做媒?”倒没听说亦武家有人认识户部的。   “才攀上的交情。”李得文说,“户部新提升的司务,叫徐鹤章的。”   他心里是有些明白的,但妻子是个大嘴巴,也不大懂朝廷里的弯弯绕,实在不敢跟她细说。   而李夕月一下子明白了。   呵呵,这招釜底抽薪还有谁能想到用啊?!   那家伙真是太蔫儿坏了!   没奈何,加之听见亦武有了般配的人也是好事,省了自己的愧疚心。李夕月笑笑,转脸劝母亲:“额涅,叫急等着抱孙子的人家,等我一个七八年还不知道出不出得来的、高墙里头的宫女,确实挺不靠谱的。我呢,将来也不愁自己嫁不出去,您也不用多担心我。”   李谭氏就是因为担心女儿才怨天尤人。现在看女儿在宫里已经成了管事儿的大宫女,穿着打扮都极为登样儿,面容也越发娇艳鲜亮,她既觉得满意,又觉得担忧——女孩子家花枝般的年龄就这么几年,再过七八年,要嫁得好只怕得做填房,心里想着就觉得不忍。   她长一口短一口地叹息,又怕给女儿心里添烦乱,自己又转圜,颠过来反而劝李夕月:“大妞,你莫担心,宫女的出身极好找婆家的,额涅努力帮你找个好的。”   李得文打岔说:“行,过几年再找还来得及,这会子盼着人家等,反而弄得自己提心吊胆的不是?”   李夕月知道这会面的时间有限,抓紧把小包裹先递过去:“这是我在宫里攒下的一些东西,都是主子赏的,你们替我收好。”   李谭氏说:“好,你放心,你得的赏,我们都放好在家不动它。将来还给你压箱底做嫁妆。”   李夕月脸微微一红,不过也不必多说,扭一扭身撒个娇即可。   接着倒是要和父亲仔细交代:“还有呢,皇上这次要安排查抄礼亲王的宅邸,估摸着要内务府也出人,估摸着就是要广储司和会计司出人,估摸着就是阿玛您。”   李得文愣了愣,他是有全本西厢记在肚子里的,估猜到皇帝的意思,点点头却也有些犯愁:“这种事,我怕会得罪步军统领衙门。”   李夕月说:“胸中无私天地宽。万岁爷的意思,就是要多几个衙门一同去,互相监督,只要不想着凭查抄捞钱,万事就好办。具体的,想必内务府大臣也会细说。”   她瞧瞧父亲,父亲也瞧瞧她,都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   李得文想:原来是帮皇帝监督步军统领衙门的。不过那帮大爷不好惹,只怕不仅是伏低做小,还得放出些交际的手段来敷衍他们,才能不把他们的邪火惹自己身上来。   想定了,也点点头。   礼亲王抄家的具体消息,李夕月后来是从昝宁那里知道的。   一切发展得很快,这天晚上,他又以“询问春汛”的名义,叫了徐鹤章和白其尉到养心殿密谈。   李夕月端茶倒水送点心的伺候,然后可以倚在一旁听。   徐鹤章说:“不出所料,礼邸家资丰厚到令人咋舌。田亩当铺等不说,仅仅库房里存的黄金白银,就够搬上三天。妇差们清点他的妾室的衣箱妆奁,僭越的东西数不胜数——紫貂的卧兔儿、东珠的手串儿、金黄色的织锦缎做的衣裳……皇上宫里有的,他几乎都有,皇上宫里没有的稀罕东西,他府里也不缺。内务府来的几个人都惊呆了。”   李夕月一听到“内务府”,眼睛就亮起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不在其中,是不是也惊呆了。   徐鹤章又道:“其他人还算收敛,唯有礼王那个侧福晋吴氏,挺着肚子在地上撒泼打滚,最后扑在最大的一只箱子上,说什么都不让查她的妆奁,说那都是她带进王府的嫁妆。”   昝宁冷笑一声:“她的话说不定也是真的——吴唐用女儿‘嫁妆’的形式来贿赂礼邸,怕不是绝无仅有的。礼亲王宠这个侧室,估摸着也不是光看脸。”   徐鹤章现在在户部做司务,对管辖的工作极为娴熟,点点头笑道:“仅就其他箱子里抄出来的东西,已经够问礼亲王不臣之心了。讲真的,说侧福晋是封疆大臣之女,大家都觉得要好好打个折扣——这样的蛮横,一点贵家姑娘的仪态都没有了。不过她肚子里有胎,妇差们也不敢过分,怕弄出一尸两命,将将地查了几个箱子,最后她抱住的箱子也就没再查。皇上请过目,这是搜拣出来的东西的细单目。”   昝宁拿过他递来的夹片——整整十页,还仅是个目录。   他翻看了一会儿,抬眸问:“这么多东西,颇可证明他僭越、不臣、贪贿……他已经此命休矣了吧?”   白其尉说:“恩自上出,皇上要饶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没必要。不过么,做点犹豫的样子出来,有好处。”   昝宁一下子就明白了,点点头说:“行。抄出来的东西,内务府妥实收好了吧?”   白其尉笑道:“收好了,一张张开了明细单子,该留给礼邸的祭田,公中的田契与房契,以及足堪家人居家过日子的银钱,都单独开了账。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是笑着进门,气呼呼的出门,有两个悄摸摸往衣袖里塞了金珠的,当场就被内务府的人抓了个现行,特特问纳兰统领:‘这……万岁爷可说是算监守自盗的,不过您的人,看怎么处合适?’”   李夕月一听,嗬,这仿佛带着笑模样的话语,既厉害又给人留足了面子的话锋,活脱脱像她阿玛李得文!   眼睛瞪大了仔细地听。   白其尉继续说着:“纳兰统领伸手不打笑脸人,气哼哼说要杀,大家伙儿一道求情,最后死罪免了,活罪难逃,把偷窃的两个兵丁扠出去各打了一顿板子,后来所有人都老实了。”   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大概头一次抄家没能发财,有气还说不出。   昝宁也觉得快慰,笑道:“好得很!等内务府拿账出来,山东的水患,就等着这一笔呢!”   这样看来,礼亲王好歹最后还立了一把功。   昝宁心里还有一件更值得快慰、更值得关注的事,更是特意要当着李夕月的面问:“那么,鹤章和白荼的亲事,可说好怎么办了?” 第150章   李夕月顿时瞪大了眼睛, 竖起耳朵仔细听。   徐鹤章则顿时不说话了,一个大男人耳朵居然还红了,嚅嗫着只差要窜出阁子去。   白其尉倒是老丈人款儿, 笑眯眯说:“下了小定了,不过日子还没定, 打算着皇上收拢了礼邸手中的权柄, 奴才们就可以放心地办喜事了。”   李夕月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只差问:“请不请我喝喜酒?!”   当然,她旋即想到这场喜酒她估摸着是喝不到了,毕竟宫墙高高, 隔绝内外, 从没有让宫女去参加出宫小姐妹婚礼的道理。   好在她性子豁达,心想:即便喝不到这杯喜酒,知道白荼好好的, 没被慎刑司折磨;知道她即将要嫁给喜欢的人了,就已经够值得高兴了。人生哪有完全的美满!虽少有缺憾, 但大体是美好的, 也就够了!   私密的“晚面”结束,皇帝给两位心腹臣子赐了点心, 自己适意地在暖阁里伸了个懒腰,对李夕月说:“今儿我翻了嫔妃的绿头牌了。”然后笑眯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等她的回应。   李夕月嗤之以鼻:“那挺不错呀,我又不妒忌, 万岁爷雨露均沾那是再好没有。正好挑了我今晚睡个囫囵觉。”   嘴上说“不妒忌”, 但那不屑一顾的表情却反而出卖了她。   昝宁笑道:“你放心。”   “咦?我要放哪门子心?”   皇帝含笑不答,把她拉进斋室里。   门一关,暧昧的气氛顿时升腾上来了, 一屋子仿佛都带着湿润润的香气息。   李夕月明知故问:“咦,干嘛呢?”   “用实际的举动,让你放个心呀。”他柔柔地亲吻上来。   李夕月心里甜蜜,不过忍不住嘴贱:“万岁爷龙马精神,特别是用了好的药方,说不定想几次就几次。”   他气坏了,温柔的吻没了,直接摁床上把她衣领一撕,在她脖子上“咬”出几颗红艳艳的莓果儿,然后把热气儿喷在她耳边:“她那药不错,不过想几次就几次的能耐没有,叫你讨饶的能耐大概可以有。”   …………   李夕月果然很快就讨饶:“疼疼疼疼疼……”   到底心疼她,还是抽身出来,痒痒肉上挠了两下,虎着脸也暗含着笑意:“反了你!到底没有白荼管着,只怕是给我宠得皮痒痒了?”   看她那腰身纤侬合度,被挠得痒痒时扭起来那模样真是看得人心一颤一颤的,于是突发奇想:“床沿儿上跪着去。我要罚你。”   什么罚!无非又是他新的花样。   李夕月被他裹在怀里,浑身暖得发烫,他大概有点生气,也有点显摆,用了挺大的气力,花了很长的时间,害得她喘着气都快支撑不住了。   完事儿后还早,昝宁把累得软脚虾一样的李夕月放平在褥子上,嘲笑了一番她的“也就嘴凶,实际是个无用的家伙”,然后边帮她揉捏快要抽筋的腿,边撑着头问:“白荼要大婚了,你高兴不高兴?”   她的声音都没力气:“高兴。”   “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俩大婚的模样?”   李夕月脸红润润的,在枕上扭头不理他,啐道:“您可别拿我开涮。”   昝宁笑道:“谁拿你开涮?我都想了千百回了!”   很想问问他想象中的大婚是什么样子的,但没好意思问。   此刻,耳听得大自鸣钟响了九下,李夕月推推他道:“别瞎想了。后头还有一位巴巴地等着你呢,好歹去装个样子?”   “哎!”他夸张地长叹一声,“哪一天我能不装这些样子就好了!”   浑身都汗湿了,好在天气渐热,洗澡是常事,昝宁洗得清清爽爽到后头寝宫了,李夕月看他步子有些懒,倒有点好笑起来。   她腰酸背痛,两条腿更是要抽筋了似的,他揉了半天她还觉得酸软无力,在斋室的龙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收拾了汗湿的衣服,悄悄地离开皇帝的暖阁,到宫女的围房里睡。   静下来感觉他可真是越来越猛了。   不过估计他也有踌躇满志的情绪在,所以有些显摆,有些不管不顾,当时她只觉得登顶那感觉越激越越好,这会儿觉得自己受罪。   翻来覆去间不由想到白荼,想到白荼就不由想到他的话。   他们俩大婚?   开玩笑呢,他有皇后,大婚已过,将来封她李夕月一个嫔妃贵人便算是有良心的。直接在宫内喝一杯合卺酒,大家贺喜贺喜,内监送来几套朝服吉服冠戴衣着,她这辈子就算尘埃落定了。宫里这么多嫔妃都是这样的,哪怕是皇后的姐姐丽妃也不能越过次序去。   她定下神想了想合卺的礼仪,也就是稗官小说中写的那些,红罗帐、交杯酒、发结同心,最后同盖鸳被——最后一步都经历过了,想想也无聊得紧!   偏偏翻来覆去想到了半夜。   第二天皇帝叫起结束,皇太后就到了养心殿里。   自从礼亲王倒台,太后倒像默认了又开始垂帘训政了似的,到养心殿来,高兴时还叫人通报一声,不高兴时直接就来。有时候冷不防还能撞上赶来觐见或退出叫起的大臣,臣子们觉得有些尴尬,她倒反而越发昂扬,似乎就是要人看见、知道“皇太后又开始训政了!”   昝宁虽然讨厌太后这副抢班夺权的架势,可惜人家手握着先帝遗命的“御赏”印,又有垂帘听政的先例在,也只能忍气吞声迎候接待,恭恭敬敬请到西暖阁里。   太后随手翻了翻御案上的奏折,又环顾四周,方始发问:“皇帝已经叫抄了礼亲王的家宅,抄出什么来了?”   步军统领衙门参与的抄家,只怕单子早就抄送太后那儿一份了,瞒她也没有必要。   昝宁大致地说了说,然后道:“家资是丰厚得叫人怀疑了,几个账本记得含糊,但看得出并非是正常庄园里或店铺上的收益,也明显不是亲王的年俸和赏赐。伯父当政这么些年,来往的银钱只怕确实少不了的。”   太后冷笑一声:“可不是。但是,要明明白白查起来,这难道就不算贪贿么?”   昝宁说:“估摸着是,现在刑部和大理寺在慢慢核查呢。”   太后斥道:“等那帮子人?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查得完?!”   看皇帝有些不服气地低了头,她略缓和了一些声气儿:“留他一日,就譬如是养虎一日,你可不能还怀着宋襄公之仁,若是正蓝旗的人闹将起来,只怕京里要费极大的力气来弹压——何必来哉?”   昝宁说:“儿子也不想虚仁义,但是一个朝廷的辅政王、铁帽子亲王,先帝遗诏里留了名姓的宗室大臣,说杀就杀,都不要审结的明诏。便是儿子是一国之君,也不敢做这样惹人非议的事。”   太后冷笑:“张莘和这老腐儒果然是把你教愚顽了!这样的小事也需要我指点你?礼邸管账的素来是那个姓吴的小妾,账目里看不懂的地方审她不就是了?”   昝宁愣了一下:“吴侧福晋可怀着身子呢。”   “那有什么要紧?”太后不以为然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狐狸精实是肇祸之始,难道因为肚子里有形无生的一团肉,就可以逍遥自在了?”   她最后冷哼一声:“只怕我那姐姐的在天之灵,也不会答应!”   说到底,礼亲王得罪太后的一大串事里,还是以宠妾灭妻为首罪——只不过这首罪,在审结的文书里算不上什么大罪,在太后的心里却是无可饶恕。   昝宁终究觉得把一个怀了孕的贵妇人送到刑部的大堂上,实在是既不给脸面,也毫无同情心,犹豫着不能答应。   太后顾左右道:“今日值班的军机章京是哪一位?”   这意思是要下旨了,请军机章京来拟旨。   “皇额涅!这……不合适吧?”   “怎么了?坏人我来做,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非但不管他做皇帝的满意不满意,甚至直接从怀里掏出那枚印章,往桌上重重一放。   太后昂然道:“奉先帝的遗训,传拟旨的章京来!”   一旁的李贵为难地看了看皇帝,昝宁半日叹息一声,说:“此是太后的懿旨……你……传话吧。”   于是,太后口述懿旨,刚来的章京先瞠目结舌听了一会儿,他反正也没有驳斥的权力,而后认认真真复述了一遍,退到值庐里拟旨去了。   太后表情略松弛了一些,坐下来边等着复看拟好的旨意,边和她的皇帝儿子聊些闲天:“昝宁,我知道你不大高兴,但这些为政之道,雷霆手段,容不得你犹豫不决。礼亲王是个厉害角色,你必须杀他个措手不及,不能等到他在牢房里长袖善舞,趁你不备,拿捏住清议和中枢。”   旨意草拟完毕,太后满意地看着点点头,叫去誊写,誊完之后率先自己钤印,印完她又吹了吹印泥红色的油迹,把谕旨推给昝宁,示意皇帝也钤印。   昝宁故意犹豫了一会儿,看得那个军机章京额角直冒冷汗,生恐太后与皇帝意见不合,闹将开来,会成为朝野之中新的大震动,而自己作为拟旨的那个人,首当其冲会成为众矢之的。   好在昝宁终于拿过谕旨,仔细再读了一遍,才把皇帝的玉玺慎重地盖了上去,叹口气对那章京说:“既然太后有旨,朕必须恪守孝道和先帝的遗训——就发上谕吧。”   此道上谕一出,果然朝廷大哗:都知道要杀礼亲王其实是迟早的事,但这么急吼吼的未免显得难看了。   再听说这张谕旨是太后抢到养心殿,凌逼皇帝同意钤印的,风向自然更不好听:有说太后归政了,岂能再凌驾于皇帝之上?也有哀叹皇帝如此孱弱,国家大概又要牝鸡司晨,闹出灾难来。   引.爆了清议的则是吴侧福晋被执被审的事。   那个时代妇人轻易不上公堂,有头有脸的妇人更不上公堂。吴侧福晋虽然在二堂受审,赏给了椅子,审理她的人中也有宗人府的人——算是亲眷——都是留足了面子,但她整个受审中哭哭啼啼,只听得见几句“我命好苦”翻来覆去反复说,其他语不成句,完全没办法交流。   太后那里急着要账目的结果,毫不怜惜她。   这日昝宁特意选择在问安的时候问太后该怎么办,一屋子伺候婆婆的后妃小主子们呆愣着眼儿听太后的回复。   太后吸着水烟,享受地闭着眼,无所谓地说道:“堂上那么护着宠着,都不给点颜色看看,她当然还以为自己的是亲王的侧福晋,拿乔不说话喽!叫我说,人是苦虫,打一顿就好了。”   下头“咝”地一声,是有好几个人倒抽了一口气:甭管礼亲王现在怎么倒台,毕竟是皇帝的长辈、宗亲,他的妻妾随便打着问,也是朝廷的没脸;何况,人家还怀着孕。   太后眼睛一睁,尖锐而刻薄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在一旁的颖嫔,冷笑道:“颖嫔似是有点不服气?”   颖嫔是倒抽气的人之一,但唯独她被太后盯上了,顿时愣住了。 第151章   颖嫔自知自己现在后台已倒, 地位岌岌可危,唯独剩下昝宁对她还不错,也就是她唯有的指望。她怯生生看了昝宁一眼, 然后说:“奴才怎么敢不服气?奴才只是想到,听说吴侧福晋已经怀孕了, 肚子里毕竟是宗室的孩子。”   太后冷笑道:“首先, 所谓‘侧福晋’云云就叫错了!礼亲王剥夺了王爵, 一个小妾还敢叫侧福晋?”   把手中的水烟袋子递给伺候她的大宫女,一双眸子射出锐利的光,带着谆谆教训般的语气对颖嫔说:“其次, 国法面前, 一切平等,她既然和礼亲王狼狈为奸,想着闹出宠妾灭妻的把戏, 就该知道有今天的后果——也是给天下所有不要脸的女人一个警示。”   最后笑眯眯问道:“颖嫔,你说是不是?”   颖嫔被她吓得!只能委委屈屈说:“是……”   太后松弛地斜倚在条炕的引枕上, 扭脸对昝宁笑道:“皇帝, 今日我心情不错,叫畅音阁开一台戏, 我们一边听戏,一边等审结吴氏的消息吧。军机处有要紧事, 就传话到畅音阁来,你能处置的就在一旁处置, 不能处置的呢, 就交上来我和你商量着办。”   昝宁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点点头:“儿子以孝道治天下,自然听皇额涅的, 您高兴,儿子就高兴。”   瞥了颖嫔一眼。   咿咿呀呀的戏曲在畅音阁响起来,太后今日有心点的都是什么《铡美案》《法门寺》《苏三起解》之类的曲目,公堂的威严被学戏的小太监唱出来,倒也不乏几分架势。   皇帝白日里是很繁忙的,军机处和各部的事务不断地递送到畅音阁来,昝宁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太后面前告罪:“皇额涅,儿子还得见个人。”“皇额涅,儿子急等着处置一件事。”   太后随意地挥挥手:“你去吧,你去吧,国事要紧。畅音阁有些吵闹,辛苦你在这地方陪着我开心。”   但就是不说让他回养心殿办事的话。   昝宁情知这是特意为了看住他,避免她吩咐的“刑讯吴氏”的懿旨执行不下去。   他有两回告退之前,目光瞥了颖嫔一眼。   颖嫔虽然心中惴惴,但也担心吴侧福晋。被昝宁看了好几眼之后,她终于鼓足勇气,悄然跟身边人说了句“方便”,然后在畅音阁外围房那里焦躁不安地等候。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看见昝宁那件天青色团龙的常服影子从门边而过,后头跟着的是李贵,她鼓起勇气,从门里踏出两步,叫了一声:“皇上!”   昝宁停下步子,说:“你在这里?等朕?有事?”   颖嫔左右看看,低声说:“有些话,想私下里和皇上说呢。”   昝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畅音阁旁边,刚刚我召见军机的一间小轩,可以说话。”   颖嫔忐忑地跟着他,来到一间四围关着窗户的小轩里,进门就忍不住眼泪直掉:“皇上,奴才心里太担忧了!”   “不急,你慢慢说。”昝宁坐下来,一旁还有刚刚奉给他的茶,他打开盖碗喝了一口,觉得没有李夕月泡的茶得味,便又放下了。   颖嫔得了他的鼓励,大着胆子说道:“吴侧福晋是奴才的干娘——皇上也知道的,但奴才倒也不仅是为她求情,更是觉得刑讯朝廷的侧福晋——哪怕是曾经的——也实在是太没有脸面的事。”   昝宁说:“但是太后下了懿旨,该怎么办呢?”   颖嫔哭泣道:“奴才不敢说太后的懿旨下得不对,但求皇上明鉴,给朝廷留点脸面。太后在畅音阁听戏,又岂知道外头的一切?皇上若下密谕给三法司,让他们吓唬吓唬也就完了,何必真刀真枪地刑讯一个弱女子?”   昝宁靠近了她一点,低声问:“桂儿,你这是在干政?”   颖嫔吓了一跳,就地叩头道:“奴才不敢!借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   昝宁靠着她很近,伸手捏着她的下颌抬起了她的脸。   她的脸上不知道用了多少脂粉,摸上去是异常的滑和腻,叫他的手指尖很不舒服。   他松开手,看着颖嫔抬起来的一双泪眼,和声道:“不敢就好。太后下了旨,朕这里无故驳斥做什么呢?审结大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少人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你呢,你乖乖地少说话,别弄得朕也保不了你。”   然后起身拔腿就走。   颖嫔跪在原地已然呆住了。   她这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昝宁并没有不同意太后的主张,自己这番自以为是的求情,自以为说得有理有据为朝廷着想,其实在他看来根本是不屑一顾——他唯只要一个为“刑讯孕妇”一事背黑锅的人罢了。   颖嫔低一脚高一脚地回到畅音阁里,刚刚坐下不久,看着戏台上群魔乱舞般一顿演,呆傻傻尚未看出些门道,就见一个内监驱着急急的小碎步,飞奔过来,当着众嫔妃的面就大声说:“刑部传来的消息:吴氏招供了!”   大家伙儿都木了,好一会儿才窃窃私语起来。   太后气定神闲,对着不远处的戏台说:“唱啊,继续唱啊!这《铡美案》正唱到好处,听听,‘只恐你来得就去不得’,哈哈哈,这演包拯的要赏!”   她笑着,其他人或嘴角抽搐着想陪笑,或左右看着不知所措……总之个个脸色怪异,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景,什么表情才算合适的。   一会儿,昝宁也进了阁子,神情肃穆。   太后扭脸问:“消息出来了?”   昝宁说:“是,都招认了。账本子还要细细看,估摸着要问几天的话。”   “嗯。办得不错。”   皇帝犹豫了片时又说:“大刑没有敢动,吴氏先有抵赖,不相信会被刑求,后来是……是宗人府发的话,内务府的人动的手,拶了一拶,她受不住就肯招供了。由药婆子当场看了,指骨没事,关节处青肿了。”   太后冷笑一声:“这么轻的刑责,也真是看在礼亲王的面子上没有为难她。”   她眯着眼睛满意地想:礼亲王两个弟弟都和他离心离德,荣聿听说要把铁帽子给他,更是巴结得很,这小子虽有些小滑头,总体还是个听话的主儿,又在内务府,来往方便,堪得大用。   她在戏腔的高亢调子里笑融融说:“总算大案审结,我长久啊这为皇帝悬着的心,也该放下了。”   她看着皇帝,目光锐利:“皇帝你说是不是呢?”   昝宁面无表情,过了片时说:“让皇额涅操心,原是儿子的不孝。”   “哎,好多事你不懂,我不能不操心,毕竟祖辈们留下这样的江山,这样的社稷,我既然劝先帝爷把大位传给你了,自然不能不谨慎地协助你把这江山坐稳、坐好,不能坐视你犯错,毁掉了江山社稷。”   她陡然话音转了,目光看向了颖嫔:“刚刚颖嫔悄悄向皇帝进言,说了点什么?”   颖嫔一脑门子的汗都出来了,起身僵立,好一会儿才在京胡那揪心的曲调中喃喃说了句什么。   太后冷着脸,横着眉,冷笑着斜乜她:“你声音高一些,我年纪大了,听不清呢。”   颖嫔努力放大了些声音:“奴……奴才没和万岁爷说什么……”   求助的目光忍不住一瞥昝宁。   昝宁为她求情:“刚刚儿子和颖嫔在围房遇到了,随意聊了两句,她没有进言。”   太后“哼”了一声,转脸问皇后:“你那个宫女听到了什么?”   皇后的笑意简直遏不住,起身答话:“妾的大宫女刚刚去围房解手,听见颖嫔为她干娘在和皇上求情呢。”   “她干娘是谁呀?”太后故意一副全不知情的表情。   皇后说:“咦,不就是原来的那位侧福晋吴氏嘛?”   太后“啧啧”两声,道:“原来是吴氏!糟了糟了,咱们竟没有避一避颖嫔,叫她知道自己干娘遭刑、招供,只怕要心疼死了。”   皇后说:“谁说不是呢!颖嫔说:‘太后在畅音阁听戏,又岂知道外头的一切?皇上若下密谕给三法司,让他们吓唬吓唬也就完了,何必真刀真枪地刑讯一个弱女子?’啧啧,真是实心为她这位干娘着想呢,到底是一丘之貉,她的父亲不就是礼亲王提拔上来的?”   太后收了笑意,一脸威严:“颖嫔!你这可是后宫干政!”   颖嫔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皇后的圈套里,突然间万念俱灰,也突然间什么都不怕了,她依然昂然地站立着,细细的眉毛挑起来,扬声说:“奴才不敢干政。”   太后说:“笑话,你还不敢?你已经敢了!叫皇上密谕三法司不得刑讯,这不是干政?!拿我这老太婆当瞎子聋子,这不是干政?!谁给你的胆子啊?!”   颖嫔说:“哦,如果说‘避着太后’这句也算干政的话,那奴才知道是谁给奴才的胆子了。”   太后不意她居然敢反驳,一时也愣住了,听着她的话居然问:“谁?”   估摸着要拉皇帝垫背了吧?   不料颖嫔说:“奴才自然是和太后学的呀。祖宗家法中说‘后宫不得干政’,难道太后就不是后宫之人?”   太后再想不到颖嫔居然有这么大的狗胆,敢当面嘲讽她,气得把面前的案桌用力一拍:“你……你反了你!”   她金镶翡翠的护甲被拍飞了出去,养了一寸长的指甲崩断了,桌上的碗盘都跳了起来,里头的水果点心蹦了出来,茶汤和甜品翻倒,顺着桌子流到了太后精美的锦缎衣裳上。   而然身边的人也都愣住了,一时僵在那里没有反应得过来,直到看见太后捂着手指瑟瑟发抖,才一个个围过去,“哎呀哎呀”叫唤着,上赶着擦衣裳的擦衣裳,看伤势的看伤势,凑近讨好得晚了的则忙着拾掇桌面,甚或就是嘟嘟囔囔骂颖嫔作死,竟然敢这样子气着了太后。 第152章   昝宁这日回到养心殿, 脸色有些憔悴疲惫。   但见到李夕月时,他还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李夕月也听说了今日慈宁宫的事,忐忑不安的心在见到他的笑容之后才放了下来。   “听说今日闹了绝大的一场风波?”她边帮他解外衣, 边小心问。   昝宁笑道:“风波虽大,与我无关。”   揽过李夕月的腰亲了一口, 才又说:“颖嫔的尖刻今日才算得其所用。她居然敢这么直接就对太后顶撞上去, 我还真没想到。看她平日挺蠢的, 今天那句话倒是聪明得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顿时怼得太后几乎无言。”   “那颖嫔没有受处置?”   “怎么可能没有?”昝宁说, “太后那性子, 骨子里和她侄女一个样,又尖酸又小器——唯一不同的是她比较会算计,比皇后精明。不过这一算计, 颖嫔除了一个空空的嫔妃名分架子,还剩下什么?倒是看见太后着意注目了我几眼, 敢情她倒是有些顾忌我的想法。”   “那你怎么做的呢?”   昝宁说:“孝道为先, 自然先把颖嫔呵斥一顿,叫她跪下认错。她呢, 口不择言了一句,估计也知道后怕了, 乖乖就跪在戏台下面默默饮泣,估摸着这会儿也还没起身呢。”   “跪一跪也就没事了?”   昝宁摇摇头:“哪那么便宜!估计这次她的位分要被撸到底了。”   礼亲王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 朝堂中与后宫中均是大震荡:   朝中且不去说他, 自是各有冷暖;   两件牵连到妇人的,一是宗人府传来的消息,原本作为礼亲王侧福晋的吴氏, 颜面无存地遭受刑讯,大概既是疼痛难忍,又是羞愤难当,在宗人府的牢房里小产了,出血甚多,好容易保下一条命,但虚弱到走路都走不动,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二是后宫颖嫔被牵连,在畅音阁外跪了整整一晚上,晕倒在地,太后不为所动,下懿旨说她“毫无人伦礼仪,但知媚主求荣,以家人私意,妄图干议朝政,实属不可恕之大罪”,废嫔位为答应,迁到宁寿宫老太妃们的院子里,分了间还不如宫女的围房给她,彻底断了她和皇帝的关联。   说是断了与皇帝的关联,因为宁寿宫里都是些皇帝庶母辈、祖母辈的老嫔妃,先头皇帝死了,无子无女的嫔妃们无人奉养,就只能在这里养老。而男女有别,辈分有差,皇帝要避嫌,无事绝不会到宁寿宫去。   昝宁琢磨了一下,对李夕月说:“这件事情上,颖嫔是委屈的,将来我的反戈一击,或许还少不了她的现身说法。只是不方便去看她,你替我走一趟,探探她的口风,也可以逼得皇后更生些嫉妒。”   “这节骨眼儿的,还想着惹一惹皇后啊?”   昝宁耸耸肩,一副没奈何的表情:“还不是为了你?”   李夕月说:“可别!我不图什么,也不指望什么。这会子还是小心为上吧?”   昝宁说:“等礼亲王伏法,我还慢慢等着和太后周旋?自然是打算着同时就收回权柄了,自然也不会再给皇后留那么多时间。太后有一句话说的还是对的,留她们一日,就譬如是养虎一日,我可不能还怀着宋襄公之仁。”   于是,李夕月提着养心殿的雕花红漆食盒,由一个小太监陪着,一路顺着甬道到了宁寿宫。   春天的宁寿宫倒还是生机勃勃的,这里人手紧,平时打扫、布置没那么勤快,所以砖缝里的草疯长,树上的花和叶子也疯长,而飞来的鸟儿藏在树杈间,一进去就觉得分外阴凉,而鸟鸣阵阵,花香翩翩,绿琉璃瓦的飞檐偶尔露出一个角,反而觉得比起养心殿等处的森严,要多些回到人间的平凡气息。   养心殿陪同的小太监到了宫苑门口就不能再进去了,另有里头的首领太监把人领进去。   他打量了李夕月两眼,笑道:“姑娘瞧着面善?”   李夕月笑道:“高谙达不记得我了?我刚进宫时,就在宁寿宫禧太嫔处伺候呢。”   她是可亲可爱的笑面孔,笑嘻嘻的自带着让人信服的天真和说话滴水不漏的成熟:“我叫李夕月,曾经多谢谙达的照顾。”   那姓高的首领太监想了想,笑起来:“想起来了,是给禧太嫔养鸟的那位李姑娘。啊,只听说被永和宫挑了去,现在又到养心殿了?”   李夕月给他蹲了个安,笑道:“是呢,机缘巧合,不过越伺候越不容易,倒还是怀念在宁寿宫的日子。高谙达看着倒又年轻了,敢情是这里日子适意,可羡慕死我了。”   几句话一说,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近了。高太监说:“这里适意是适意,就是没出息。姑娘如今在养心殿伺候,可真是人尖尖里的人尖尖!其他不说,将来出宫的赏就是咱们这里小宫女儿的多少倍。更别说人家一听是‘皇上调.教出的水葱般的人儿’,那将来找婆家,只怕媒人都得排长队呢。”   他也是个幽默可亲的人,说得李夕月微微脸红,又给他蹲蹲身说:“高谙达快别取笑我!我脸都红啦!”   闲聊了一会儿,高太监也不敢怠慢她的正经事,引着她往宫苑深处的屋子去,嘴里道:“嗐,都知道主子爷宠这个颖嫔——现在是答应了,但日子过得连你们都不如!但是太后的懿旨下来的,谁能说什么?你今日既然是奉主子的命来看望,事也没事,但切记谨言慎行,小心——”   他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小心隔墙有耳!她呀,这一阵破罐子破摔,脾性可坏着呢!”   果然,行步间就到了一排矮裙房边,失修的屋子,粉垩的墙显得斑驳,爬山虎爬在墙面上,但又不茂密,一根根狰狞的藤蔓扒着整面墙,屈曲盘旋直到灰扑扑的屋顶上。   最边上一间用栅栏锁着,看着像牢房似的。高太监上前拿钥匙打开,嘴上说:“这是太后吩咐的。”   李夕月走进去,里面一阵霉味扑鼻而来——京里的干爽气候,生出霉味的屋子有多久没人住可想而知!   她的眼睛一时都没适应里头阴暗的光线,好一会儿看见榻上坐着一个人,披散着头发,抱膝蜷着,声音依旧尖刻,带着久哭后的沙哑:“你是谁?!”   李夕月情知这就是颖答应了。   她对颖答应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是猛然瞧见好好一个姑娘突然沦落到这步田地,心里也发颤,有一种兔死狐悲的难受。   她柔声说:“颖主子,我是夕月。”   李夕月的眼睛正慢慢适应着光线,看出榻上那人确实是颖答应,那双大眼睛又红又肿,泪光盈盈,嘴唇哆嗦着,是看见亲人般的委屈:“夕……月……,是皇上叫你来瞧我的吗?”   李夕月上前两步,正看见小屋子的一角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两只粗瓷碗,里头还余着残粥,粥也是玉米碴子粥,混着菜叶,瞧着稀糊糊很恶心。   她不由叹口气:“是呢,万岁爷吩咐奴才来瞧瞧您,给您送点吃的。”   “吃的?”颖答应眼睛一亮。   李夕月赶紧把提盒打开,里头装的是御膳房做的各色点心。   颖答应抓起一个包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李夕月瞧着都怔住了:这是那个天天嫌自己腰里肉多而不肯好好用膳的颖嫔么?!才饿了她两三天吧?   大概吃得太猛,又或者吃撑了,颖答应最后干呕了几声,用手捂住嘴,不让翻涌而上的东西吐出来。   李夕月忙给她顺背,又从一旁的铜壶里倒了茶给她喝。茶是冰凉的,颜色像铁锈水一般,气味也很难闻。这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真是叫人看着唏嘘!   颖答应终于缓过来,然后“呜呜”地哭起来:“夕月,难为皇上还想着我!可惜那老妖婆太苛酷了,他也没法来看望我!你帮我带话给皇上,让他救我啊!”   李夕月吓了一跳:“颖主子!在这儿您怎么能说这些话?这可是什么地方呀!”   “我死都要死了,还顾得上这些?!”颖答应哭着,“不过,她想折磨死我,想我在这个鬼地方悄无声息地就去了,这是绝不可能的!我反正什么都没了,估计着家人也会和礼亲王一道清算了,既如此,我他妈还怕她什么?!”   这位到底是武官家的女儿,平日里的佯羞诈臊都是装的,这会子才有了点她丘八父亲的本相。   李夕月可不敢应和她,怕惹火上身,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的话,又答应把她的委屈告诉皇上,这才能够脱身离开。   在门口,高太监似笑不笑的:“李姑娘,你看见了,这可不是失心疯么?”   “她疯,我们可不能陪着疯。”李夕月正色说,“左不过万岁爷是念旧的人,咱们做奴才的替他了一个心思。”   她深知这位太监首领是得了太后的命令,关于颖答应事无巨细必要传话的。但私下里可以和他关系处好,他一句话轻重不同,差距可就大了。毕竟,她李夕月不是太后关注的对象,也犯不着为颖答应吃挂落。   于是,她悄悄掏出一个荷包,里头硬硬的都是碎银子,悄悄塞在高太监的手心里。   高太监正色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没什么人,他义正辞严,声音也不低。   李夕月赔笑道:“嗐,能有什么意思?今日麻烦高谙达了,难道我不该致一致谢意?我一个没根没系的小宫女,将来还想妥妥地出宫嫁人呢,得主子的吩咐不错,可不想纠葛到不关我的事情里。”   高太监会意,笑了笑,也就没再推辞,嘴里高声道:“行,应有的照应,还是不会少的。毕竟,答应的位分还在呢。”   然后低声说:“万一这一位将来还有发达的一天,也叫她见你的情。”   大概他觉着太后年纪大了,皇帝掌权之后会念着这位颖答应,重新给她升位分,所以得留点做好人的余地。   李夕月却知道这几乎没可能,但让颖答应见情,对昝宁接下来的步骤是有用的,所以也点了点头。   离开这片围房,李夕月还是喜欢这片难得有自然气的宫禁之地,在绿杨阴下走了一会儿,她悄声说:“高谙达,我可不可以去看望旧主子?”   “是禧太嫔吗?”高太监很爽快就答应了,“小事一桩,你知恩孝顺,真真是个好姑娘。我带你去。”   一边走一边说:“禧太嫔今年六十九了!这个年纪过寿呀讲究个过虚不过实,过九不过十,没几天就是太嫔的七十大寿了——这些先帝的嫔妃,又是古稀的年份,大寿还是要热闹热闹的,说不定太后还首先帮着庆贺呢。”   李夕月心里不由也为禧太嫔高兴,更有着见“故人”的喜悦了。 第153章   李夕月很快见到了禧太嫔, 半年过去,这位老太嫔的耳朵仿佛没有以前好,但一双眼依然很明亮, 见到李夕月就拊掌笑道:“我们来看看是谁!”   李夕月上前蹲了个安,脆生生说:“太嫔万福万安!”   禧太嫔连声道:“起来!起来!这是稀客, 我见着就高兴, 总蹲在这里, 我还瞧个啥?”   等李夕月过去,她拉着李夕月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嘴里连连夸:“看看, 还是永和宫会调理人, 比在咱们这寡妇院可水灵多了,这小脸儿润得羊脂玉似的。”   仔细看了看李夕月的眉,突然问:“你后来一直在永和宫么?”   宁寿宫这座寡妇院, 消息等闲不入,老太妃老太嫔们也是心如槁木死水, 日常养养花卉、猫狗、鸟儿, 打发时间等着大限将至的一天罢了。   所以李夕月赔笑解释说:“没,在永和宫只待了不到一个月, 又被挑到养心殿去了。”   禧太嫔对身边随侍的大宫女说:“咦,怎么不倒茶给客人?”   她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就一个人, 离开了,就剩李夕月陪着。   禧太嫔这才问:“是皇上的人了?”   这话双关, 李夕月不知道怎么回答, 脸红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日常伺候。”   禧太嫔笑道:“不仅是日常伺候吧?”   见李夕月低了头不好意思说话,她倒是正正经经说:“看样子还没给你位分。宫里头啊,真正宠爱就舍不得给这个位分——别居一宫, 见个面还得传召,睡一晚还得翻牌请皇后钤印,真是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   “但是呢,”她却又很快转折,“没个名分,也委屈了的。而且,他要能护得住你才行。”   努努嘴指向颖答应所居围房的方向:“刚进来的那一位,只怕太后杀她的心都有,但因为这个位分,还不能说杀就杀,得软刀子逼凌,逼得人家活不下去。可遇到个性子刚硬的,忍忍不定也就忍过去了。”   李夕月不敢多说颖答应的事,叹口气说:“后宫的事,掺和起来都挺可怕的。”   禧太嫔亦是叹息:“谁说不是呢。我在这个宫禁里一辈子了,十三岁起伺候德宗皇帝,转眼我都要七十了!”   她伸出三根指头比划了一个“七”,又说:“想想真是没意思,大半辈子都在和猫猫狗狗打交道,靠它们打发光阴。活过了七十,哪一天叫我闭眼都行!”   “您说什么哪!”李夕月嗔怪着,“看看猫猫狗狗,不掺和那些破事,想想不也不错?您可是奴才进宫第一位伺候的主子,您得长长久久的,让奴才一直有个念想。”   禧太嫔笑道:“也是。马上过寿,这里的首领太监已经汇报上内务府了,估摸着还是会办一办,希望你到时候也来喝一杯寿酒。”   拜别了禧太嫔,李夕月回养心殿缴旨。   皇帝正在东暖阁召见荣聿——这是当自己人召见的——所以也叫李夕月奉茶。   她端了茶进门,正听见荣聿叹息着说:“……气是气坏了,说是一天都未进水米,管高墙的人劝他保重身子,多少吃点东西,他冷笑着说:‘放心,我不闹,不给自己加罪。一个孕妇都不能放过,她日后若有脸见列祖列宗,也算她皮够厚。’宗人府的人不敢接话,然而后来悄悄看他,已经是老泪纵横,一个人喃喃道:‘就至于这样赶尽杀绝?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李夕月想,这必然说的是礼亲王了,蛟入浅滩,虎落平阳,确实够可怜的。   昝宁端茶叹了一口气:“朕原本也不想牵累他的家人,毕竟,一身之死,虽说痛苦,但对于礼亲王这样的人来说还不至于崩溃;但连家人和孩子都不放过,真是叫人摧心肝,除非是铁石心肠,不然哪有不伤心的?现在该要的证据都有了,擅权、僭越、贪贿、结党……都是实据,刑部打算怎么判?”   荣聿说:“这些罪,可死可不死——毕竟有‘八议’的典在那儿:议亲、议能、议功、议贵,他都数得上。唯有‘谋逆’一条,证据其实不确,而又是罪无可赦的一条。我大哥他最不服的就是这一条,说几个刀笔吏写得太过牵强。”   昝宁撇撇嘴,但李夕月又觉得他有点笑意。   他说:“皇叔,这条可谓是欲加之罪,但伯父他应该晓得一切因果。”   荣聿说:“他晓得,他都晓得,他先时一直在嚷嚷,说是太后想他死,最毒妇人心。这几天大概认命了,倒不喊了。”   太后是想礼亲王死,怕他不死便成劲敌。   等荣聿离开,昝宁对李夕月说:“其实刑部的密奏已经到了我这里。”伸手拍了拍面前一个黄匣子。   “部议是死,而且是明正典刑。”他给李夕月解释这里的门道,“但是这里是故意从重写的,为了体现‘恩自上出’,给皇帝太后留下减刑的余地。明正典刑就是在菜市口杀头,对亲王而言太重也太没面子了,减一减就是赐死。太后这个人做事虽绝,但更讲实惠,只要礼亲王一条命,不在乎是在哪里要的,所以估摸着肯同意赐自尽。”   “你知道对我的好处在哪里?”   李夕月再不懂这里的门道,老老实实摇摇头:“我可不晓得。”   昝宁笑道:“小笨蛋,我就知道你不懂。好好听我教你:明正典刑嘛,一索子绑了上刑场,嘴里塞上‘麻核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场乱糟糟的,什么遗念儿都被刑部的人乱七八糟裹着往家里一送,指不定还少了什么东西也没人晓得;但是赐自尽则是显得和和气气的,刑部和宗人府都派了人去,毒酒、匕首、白绫任选,实在舍不得死的,还可以‘贴加官’。”   李夕月好奇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贴加官’是什么?”   昝宁好脾气地给她解释:“就是拿桑皮纸喷上酒,一层层贴在人脸上,湿桑皮纸不透气,贴上七八层,人就窒息了。桑皮纸那黄黄的模样,印出一张人脸,特别像傩戏里的‘加官’,遂有此名。”   然后他接着说:“但是之前会让他从从容容写遗嘱,宗人府从从容容带出去给他的家人,那遗嘱匣子里常常带着臣子的遗折,任谁也不敢捏起遗折不给我知道,而且,不仅我知道,满天下都能知道。这遗折,就有文章做了。”   礼亲王最恨的是太后,若有遗折,自然对太后不利的更多,只要握住遗折,皇帝就有了舆论攻击的武器。更何况,礼亲王原本在中枢,清议最盛的翰林院、御史台就是他的治下,也有不少和他关系极好,这次敢怒而不敢言的人,遗折出来,只要皇帝肯推波助澜,自然有人敢站出来说话。   李夕月明白过来,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问昝宁道:“会不会惹急了太后?”   “太后也不能钳住人口,不叫人说话!”   “但是……但是……”   “别但是了。”昝宁笑道,“即便她知道是我推波助澜的又怎么样?她叫步军统领衙门造反?”   太后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但是李夕月直觉,这位当过政的老太后是手腕老辣的人,也不至于就此束手。可惜她对朝政知之甚少,直觉又不能说服人。而昝宁兴致勃勃,兴奋地道:“颖嫔贬斥到宁寿宫,我也不用装样子了,真是好极了!”   “喂……”   皇帝搂着他心爱的小宫女说:“你难道不该高兴?”   小宫女苦着脸笑:“高兴也高兴,但也……”   “别煞风景。”他说着就吻下来,直到听见外头李贵拉长、拔高、尖锐的公鸭嗓子:“太后吉祥!——”   昝宁悻悻地放开李夕月,嘟囔着:“晦气!她现在真是过分极了,说来就来,连叫个人预先通报一下都没的!”   李夕月比他还紧张,左右看看说:“要不,我躲梢间去?”   “躲什么?被看见了反而是欲盖弥彰。”昝宁说,“别怕,大大方方倒茶。”   太后很快就进门,皇帝在东暖阁门口迎候。   而在后头侧方一道跪候的李夕月,感觉得到两道刺人的目光不断地扫射在她肩背上。   太后好容易说了句:“起来吧。”   昝宁谢恩起身。李夕月没敢起,膝行挪到边边上,不碍着太后走路。   但太后偏偏直直地盯着她,笑着指着说:“这丫头倒是懂事。一道起来吧。”   又指着地上的规矩草笑:“你这规矩草啊,看着儿戏一般,居然真的有用,你宫里的人啊,规规矩矩的。”   一语双关,李夕月觉得自己额角鼻尖忍不住地冒汗,这次倒是不敢不起身,但恨不得把自己缩作一片纸贴在墙上别被注目。   她低声说:“奴才给太后倒茶去。”   太后道:“不必了。”   太后已经打量了她很久了。   这姑娘远不如当年昝宁的额涅漂亮——但是,当年圣母皇太后再美,她做正宫娘娘的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以为自己最熟悉那个男人:先帝保守、阴郁、端方,从来不要臣下进奉漂亮的女孩子进来,选秀女时也只挑家世和性格,不谈模样,哪晓得突然平地一个惊雷,就把一个宫女封了位分!   如今这位姑娘,紧张得不太正常,而且分明有了妇人之相。不算很美,可是耐看,柔和的鼻子、眼睛,喜庆的眉梢、下颌角,圆嘟嘟的胸,肉乎乎的手,笑起来温柔可爱,指不定就是男人喜欢的那一款儿。   他喜欢一个宫人没什么,甚至对她是好事,有喜欢的东西,就有弱点,有了弱点,就能被她拿捏住。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阵呢,是为最后的高峰做准备,可能有些线索性的内容在埋,如果觉得散,可以攒几天看。   因为裸更嘛,所以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章,但是确实是往大结局走了。 第154章   太后不动声色把目光移开, 坐在条炕的正中间说:“皇帝,听说刑部的折子已经送到了你这儿,怎么判的?”   李夕月开始悄悄看着昝宁, 有些焦急起来,还咳嗽了一声。   昝宁全部注意力在对付太后上, 完全没注意她的动静, 垂手说:“判得挺重, 死是一定的,还要明正典刑。儿子觉得伯父毕竟是宗室,还是留个脸面赐自尽吧。”   太后点头说:“只要他肯死, 就好。那天叫步军统领衙门一道派人去, 万一他临了胆儿小不肯自尽了,总得有对付他的法子。无论是灌毒酒还是贴加官,都得有人做这脏手的事。”   昝宁点点头:“是。步军统领衙门能协助, 再好没有。内务府荣聿说,这是他亲哥子, 他还是想送最后一程。”   太后亦点头:“可以。荣聿是个好孩子, 这不能不准了他的。”   又说:“今日你派人去宁寿宫看颖答应了?”   昝宁说:“是。”   眼见太后的表情有些异样,眯着眼想要呵斥什么, 他立刻转脸凶巴巴对李夕月说:“你今日过去,听颖答应说了什么悖逆之语没?”   李夕月反应亦快, 急忙顿首回话:“颖答应说:难为皇上还想着她,可惜太后太……太严厉了, 皇上也没法来看望她。她希望奴才带个话给皇上, 让皇上救她,奴才晓得皇上只是念旧,但岂能贬了她又……又‘救’。所以奴才回来也不敢回她这样的话。”   太后那里有耳报神, 李夕月除了改掉了几个用得过分的词,其他倒是一点不差。太后见她不欺,倒也不为难,点头道:“其他都对,但是回不回皇帝可由不得你,她怎么说,你就该怎么回,皇帝怎么听是他的事。以后可懂?”   李夕月赶紧磕头:“是,奴才犯蠢了,以后一定照实回禀皇上。”   昝宁忙呵斥她:“笨死了!这些话你也敢瞒着?外头跪着反省去,别在这儿裹乱。”   要紧想把她摘开。   太后笑道:“不必跪着了,挺不容易的小姑娘。我也该走了,明儿别忘了吩咐步军统领衙门的人一起当差。”施施然离开了。   确定太后离开,昝宁赶紧把李夕月扶起来:“吓坏了吧?没事,我在呢。”看她紧张得犹自胸口起伏,赶紧帮她顺气。   李夕月一把抓住他摸过来的手,斜瞥他一眼说:“万岁爷,你有一步做得不大好。可惜刚刚我又不敢说。”   “哪一步做得不大好?”昝宁问。   李夕月说:“虽然这是东暖阁,但是你和太后谈的是国政,谈到礼亲王的处置时,你就应该让我走开。”   “啊……”昝宁不由有些懊恼。   他一直让李夕月随着他听一些政务,避免她一概懵懂,将来会犯错误。   但是习惯成自然,在太后面前确实不该让宫女在阁子里听他们论政务。   太后先说什么“规矩草”,其实是正话反说,可惜他满心都是想着礼亲王的事,竟然丝毫未能注意到。   此刻,只能再次安慰李夕月:“没事,难得的疏忽也正常,再说,现在市井里挑担买萝卜的小贩都知道礼亲王‘悖逆擅权’,茶楼里天天有人津津乐道这事,你横竖在宫里当差,便就听一听也无妨。”   但紧接着又问:“上次你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出去了吧?”   李夕月点点头:“上次见父母,我已经把您赐下的所有首饰、衣料,还有御笔情诗什么的,都一股脑带回家了,太后就是再到我屋子里查抄一回,也抄不出什么东西来。”   既如此,昝宁也放下心来。   他郑重地从匣子里取出刑部的密奏,打开黄绢面,又一次细细读了一遍,然后对李夕月点点头:“你浓浓地磨朱墨来。”   李夕月觉得他像是在举行什么重要的仪式,不敢怠慢,拿过一支簇新的描金朱墨锭,往砚池里舀了一些水,慢慢地、仔细地为他磨墨。   他先看折子,而后目光便被她柔软灵巧的双手吸引了,盯着那一双手看,再顺着手往上,看着她的脸。   她回之以温暖有力的微笑。   “礼亲王是不会甘心伏诛的,”昝宁以此为破题,“一定会搞出一篇大文章来。”   “就是你说的‘遗折’么?”   昝宁点了点头,说:“太后处政有三年,但处理的是我年纪不足时那些乱糟糟的国务,并没有经历过臣子死谏——我呢,则是听张师傅给我讲先朝故事的时听到的,先朝大臣想要进谏言,而人微言轻时,最极端的就会用死谏:用一条命来说话,一般总会令人悚然惊觉,不敢不听着些,因而,是很难压住的。”   “礼亲王要攻击太后,肯定也会列出个一二三,这次刑讯吴氏是他一条‘大恨’,之前太后放任皇后逼凌骊珠也可作为罪状,还有她任用贪墨谄媚的邱德山这一条,也可用。礼亲王势必把更多人搅和进这个没有刀枪剑戟的‘战场’里,壮大己方的声势。不仅是为报复,也是为他身后之名。”   李夕月好像也听懂了。   他低下头,飞快地在砚池里蘸了鲜艳的朱墨,掭了掭笔,然后在奏折的空白处写:   “礼王是先帝所深信之臣,因之得病榻顾命。奈何掌权六七载,辜恩负命之处甚多,跋扈狂悖之处更不可数。朕挥涕而惋惜,却不能罔顾国法,更不能不顾慈训。因,奉太后之命,兼刑部依律例之研判,礼王加恩着赐自尽。家产留部分养其子女,其余充没。其罪不及妻孥,不牵连兄弟。王爵着令先礼亲王贤子、礼王弟荣聿承袭。”   然后亲自盖上玉玺,吹干后叫来李贵:“去慈宁宫,送给太后钤印。”   皇帝下了旨,太后盖了印,板上钉钉。   旨意送到宗人府念给礼亲王听了,据闻,他倒也是条汉子,向帝陵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流着泪呼唤了三声“先帝!臣冤枉啊!”   也没有需要人捏着鼻子灌毒酒,也没有需要人摁着胳膊腿“贴加官”,坦然地拿了匕首,说:“人都嫌血污难看,我倒觉得这才不失我们马上汉子的本性。她欠我的是血债,我必变厉鬼叫她偿还!咱们到地下请先帝爷评评理吧!”   这个“她”是指太后,但也只是知道的人这么推测,毕竟“她”“他”读音相同。   而礼亲王心里极大的怨怼,化作对自己下手时也狠得不行——他亲自解衣比划,最后在胸口上自己戳了戳:“就这里了,戳破肋膜,就是心脏。若是我到时候没力气了手软,你们帮我把刀子拔.出.来,我去得也利索些。”   然后气定神闲,那硕大的肚皮一缩,双手一齐用力,把利刃插.入了比划的那个位置里。   据现场看到的人说,一刀下去仿佛毫无窒碍,而鲜血,是他拔出刀刃之后才喷溅而出,喷得面前的一扇门上全是鲜红。   礼亲王最后对宗人府、内务府的他的两个庶弟说:“我有……遗折!”   别说荣聿他们不敢藏起这样的遗折,就是有胆子藏——作为皇帝的心腹,荣聿也不会藏。   他先哭了一通,喊了几声“我的哥哥哎……”   然后被步军统领衙门的提督扶着起身,劝道:“王爷,您节哀,还有缴旨的事呢。”   荣聿抹了抹眼泪,心里称快,哑着嗓子说:“是了……还有缴旨的事。刚刚我哥哥说……遗折?”   在场的人不少,彼此又不是一伙儿的,自然不会互相包庇,点头说:“是,说是有遗折。”   荣聿已经成了新的礼亲王,他缓缓的,仿佛是不胜悲哀的:“拿来我瞧瞧。”   遗折用匣子封着,盒子封口处贴着封条,摁着死去的那位礼亲王的手印。   荣聿举着盒子左看右看,最后说:“这是大臣的遗疏,我可没资格打开看,请皇上在乾清宫大朝时打开吧。”   这个黄匣子被荣聿一路捧到西华门,然后就先被慈宁宫的人拦住了。   荣聿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陪着笑脸说:“我不是得去缴旨么?”   那慈宁宫的太监比邱德山和气多了,但很会纠缠:“啊呀,哪里敢不让王爷您进养心殿去缴旨?只是太后吩咐,王爷您今日定然是辛苦又伤心,便到慈宁宫先喝一杯茶缓缓气儿也无妨。”   荣聿捧着匣子,知道慈宁宫这一“截胡”必然没有好事,这茶喝不得。但他又是个圆滑的人,无论如何这会儿也不想得罪太后,尴尬地笑了笑,推辞了几句,却当不得那太监的缠功极为厉害,仗着是慈宁宫的要求,就是不让荣聿过隆宗门前往养心殿。   荣聿想了想决定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只能道:“好吧,那我先去和太后汇报宗人府今日的情形,然后再去养心殿吧。”   那太监觑着眼儿看他手里的黄匣子,谄笑着说:“王爷,这匣子怪重的,奴才替您捧着。”   “不用!”荣聿的嗓门尖锐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见那太监讪讪的,又自己转圜,“这玩意儿要紧着呢,可不能假手他人。”   那太监刚刚给他一嗓子吓得手都缩回去了,毕竟人家是新袭爵的亲王,他一个小小太监即便狐假虎威也不敢太过,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奴才也是好心。”   “是是,”荣聿说,“知道您是好心,我这啊——”   拍拍匣子的壳儿:“我这是规矩。”   那太监心里骂:“规矩你个头!叫你这会儿跟我耍王爷的威风,行啊,一会儿太后问你要这匣子,看你敢不敢不给!”   荣聿也明白真的见了太后,他胳膊扭不过大腿,人家叫他把匣子交出来,他就只能交出来。但只能此刻先把黄匣子牢牢捧在怀里,紧张地想着对策。 第155章   荣聿刚进隆宗门, 突然看见一个人远远地从甬道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跑得袍子一路翻飞。那人近前来,原来是李贵, 一把年纪了还跑得满脸是汗,笑容都变得丑陋了。   李贵就地打个千儿, 对荣聿说:“王爷, 万岁爷听说您回来了, 正.念着呢,不知道宗人府的情形怎么样?等您去缴旨呢。”   荣聿一脸为难地说:“这……太后要请我到慈宁宫坐坐呢。”   等于把难题抛给了李贵:我荣聿可没那胆子直接悖逆太后。   李贵那双精明的小眼睛左右一扫,心里就明白了, 笑道:“那您肯定是先跟太后回话呗, 毕竟您今日去宗人府,也是执行太后钤印确认的懿旨呢。”   跟着荣聿那慈宁宫的太监得意地一笑,应和地点头。   没想到李贵突然一个急转弯:“哦哦, 不过听说有件奏折,奴才帮王爷先带到养心殿去吧。”   荣聿心里大喜, 就势把黄匣子往李贵那里一送:“极是呢, 捧着奏折匣子去慈宁宫喝茶也不方便。可叫李总管辛苦了。”   李贵笑道:“奴才应当的。”捧着黄匣子又打了个千儿,顺势告退了。   一通操作, 看得慈宁宫那太监目瞪口呆——但太后是传荣聿去“喝茶缓缓气儿”,又不是让他送黄匣子缴旨的, 自己这边先没站稳身份地步,这会儿也没话叫李贵把礼王的遗折留下。   皇帝那边已经叫了起, 军机处全堂、六部尚书、宗人府的几位亲贵王贝勒, 都叫了过来。   声势那么大,就是打算着把“遗折”的事闹大,不让人掩盖住的。太后即便“抓”了个荣聿走, 现在也改变不了这木已成舟的情形了。   黄匣子上贴着封条,上面摁着手指印,呈褐色,浓淡不均,嗅之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   昝宁皱了皱眉,当着大家的面说:“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内容?”   李贵知道他洁癖犯了,只能亲自上前帮忙,封条是用捶烂的糯米饭黏住的,非常牢固,只能撕坏了,再打开匣子上的铜质锁扣,揭开就瞧见里面一本奏折。   他不敢怠慢,把奏折捧到昝宁面前,打开一看,昝宁的眉皱得更厉害了,好像是很为难一样看完,才对下首跪着的各人说:“朕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你们自己看一下吧。”   军机处为首的张莘和膝行几步上前,双手捧过了礼亲王的遗折。   众人这才看见,这字并不是用墨书写的,也是一样的褐色,深深浅浅,淋淋漓漓,令人心惊!原来竟是一笔血书!   以血作墨,写了那么长的一篇文字,这是怀着多大的激愤之情啊!   张莘和看完亦默然,而后长长叹息了一声,把这本遗折递给了下一位军机大臣。   下一位也做声不得,一句话没有地继续往下传。   等大家都看完了,昝宁方道:“他是先帝遗命的辅政大臣,朝中大小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如今上这么个条陈!若是人还活着,少不得要当面对质;但人已经去了,这些事情孰是孰非,倒又死无对证了。”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   昝宁现在要的主要是一个气氛,并不需要他们即刻就发表意见。他故意一声长叹,拂袖道:“朕心头很乱。这份遗折由军机处誊抄过去,你们讨论再议该怎么办吧。”转身离开了议事的西暖阁。   不用说,太后那里很快得到的消息,据传,是气得面如死灰。   她也算得上深沉,半晌不则一声,更没有哭泣抱怨什么,自己呆坐想了半天的心思,然后便叫传皇后和丽妃来伺候“肝气又犯了”。   军机处本应秘密行事,但大概是监督礼亲王自尽的官员太多,又因皇帝叫起时传见了军机处和六部全堂,总有事不机密的人,大嘴巴就把秘密说了出去。   起初大家都只知道有礼亲王遗折这件事情,但遗折里写的是什么,大家都抓心挠肺似的痒痒,却没有人知道。   但很快,折子的内容就开始外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说里头极言自己三大悔,先帝崩殂前虽交了“御赏”印给太后,但并不许她垂帘听政。礼亲王遗折里交代自己一悔是为当时想独揽军机处的大权,和太后做了个交易,太后如愿以偿垂帘听政,结果弄到牝鸡司晨,尾大不掉,权不能收,国将不国。   二悔自己身为辅政大臣,却放任外戚专擅。太后家中男子执掌禁军大权,女子入宫为后妃,结果禁军只服从纳兰氏,而后宫仅凭纳兰氏淫威,举了禁军不服管教的一例以及皇后逼死骊珠的事情。   三悔自己当年碍于脸面,没有彻查圣母皇太后死因。他说圣母皇太后虽出身微寒,但谨慎善良,与纳兰太后共同垂帘还可以互加牵制,不料圣母皇太后一夜暴毙,年纪轻轻的实在是殊不可解,后宫御医脉案当拿出详查。   后面当然洋洋洒洒还写了不少他礼亲王的功绩与冤屈,不过绝不如前面三大悔的内容来得给劲有力。   朝中最能说话的御史台一直都装死不说话,但关于礼亲王遗折的谣言却像长了翅膀似的不胫而走。   太后不能再坐在慈宁宫装傻充愣,但又不能明白着剖析里头是非曲直——这种无从分辩的痛苦是最折磨人的。   当慈宁宫的大太监再出现的时候,是恭恭敬敬到养心殿里,苦着脸说:“万岁爷,太后已经卧床不起了好几天,实在是外头那些瞎话太气人了。万岁爷也好几天没有定省了,想必不是因为外面那些瞎话吧?”   这是正话反说,倒逼皇帝不能不说“从未信过那些瞎话”。   昝宁只能说:“处置礼邸的一大堆事,还有江南水患的一大堆事,朕实在是忙不过来,绝非耽误了孝顺太后。朕今晚就去看看皇额涅。”   那慈宁宫大太监一脸松口气的样子:“如此奴才可就放心了!奴才这就回慈宁宫回禀太后,也让她一道放个心!”   在这样近乎于撕破脸的情况下,李夕月很担忧他,昝宁安慰她说:“你放心好了,我好好一个大活人,如果因去了趟慈宁宫就出了大事,她也无法和天下交代。朝廷这些年打仗,输多胜少,从颜面上已经无法牢牢掌控各地督抚的人心了,大家觑着眼瞧,任谁都不敢以黑作白。”   李夕月说:“太后肯定不是肯平白束身就缚的性格啊!”   昝宁说:“估摸着是要弃卒。外头传的礼亲王‘三大悔’,第一条第三条她都可以不承认,唯有第二条,皇后的好妒行径大家伙儿有目共睹——前一阵骊珠哥哥被打死的案子还没彻底了了呢!”   他又一次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此刻,哪怕是装的,也得尽一尽孝道,不能嫡母缠绵病榻,我却不闻不问。”   李夕月只好点点头。   等皇帝走了,她翘首看着外头的半天红艳艳的霞光,毫无欣赏的念头,只盼着他的身影能够赶快出现在门口;更希望,他是一张笑面孔回来,自豪地抱住她告诉说:“夕月!一切都成了!”   但昝宁的身影还没盼过来,却先看见另一个人影到了门口。   那是个首领太监,夕月认出是皇后宫里的,那太监进来就问:“敬事房首领太监是哪位?皇后主子说好一阵没钤印万岁爷召寝的劄子了,莫不是哪里出了纰漏?要敬事房太监带皇上御寝的档去储秀宫呢!”   李贵跟着昝宁去慈宁宫了,其他太监做不了主,说不上话。   李夕月嘴角有些哆嗦,立在东暖阁里脑子飞快地转,俄而招招手唤来一个小太监:“你去说,这是万岁爷的私事,李总管又不在,谁有那个胆子拿档出来?回头万岁爷发火了,谁能担着这件事?谁也不能!”   那小太监是昝宁调.教出来的,又机灵又胆大,立刻说了句“明白啦李姑娘!”   一溜烟儿出去。少顷李夕月在阁子里听见他一字不差地把自个儿的话说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听,笑眯眯的声音,最后还加了油腔滑调的一句:“顾首领,您担待!奴才可没那么大狗胆。娘娘要查万岁爷的档,只怕也得亲自和万岁爷说。”   那首领太监重重地“哼”了一声,甩手离开了。   李夕月的心稍稍放下些,更盼着他回来了!   哪晓得他这一回的定省,直到天黑透了也还没回来!   等候皇帝翻绿头牌传召的嫔妃们,已经一个个来到了吉祥门,莺莺燕燕像以往一样聊着天,宫外的波诡云谲她们一句都不敢提,所以仍只有在穿衣打扮上继续下着苦功,在养猫养鸟这类闲事上谈得津津乐道。   俄顷,大家噤声,因为看见皇后袅袅地扶着两个小宫女过来了,板着那张本就平淡无奇的脸孔,严肃得叫人不愿看那张脸的表情。   她进了吉祥门,环顾一周后问道:“刚刚是哪个说‘我要查万岁爷的档,只怕也得亲自和万岁爷说’的?”   这是问罪的语气了。   李夕月暗道不妙。   那个小太监大概也吓到了,连滚带爬地出来跪着:“奴……奴才不合说错了话。”   “先给我掌嘴!”皇后指着他一声暴喝。   那小太监机灵,不等皇后宫里的太监过来揍他,自己先左右开弓甩起了自己的耳光,甩得“噼啪”作响,伴着他自己认错的哭腔:“奴才错啦,奴才说错了话惹皇后主子生气,奴才错啦!”   “汪小六,叫你这张贱嘴瞎说八道!就是该掌嘴了!”   他便是汪小六,骂着自己,也很娴熟。   宫中的宫女儿因为都是上三旗选进来的,身份比较高贵,举止也要端庄得多,李夕月很少看见太监们露出这副下贱的德行,眨巴着眼也愣住了。   打了半天,响是响得很,就是脸蛋始终不见红。   皇后冷笑一声:“你也不用做张做智了。我且问你,我身为后宫之主,我看不得敬事房的档?”   那小太监顺势停了手,手背抹一把眼泪鼻涕,抽噎着说:“奴才可没这个意思,但是李总管不在,万岁爷没有让看档的劄子下来,敬事房的档就谁都看不得!万岁爷的规矩草撒着呢,奴才长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犯养心殿的规矩!万岁爷的规矩,想必主子娘娘也是知晓的。”   原来是块泼皮滚刀肉!   皇后虽气得噎气,但那么一顶“规矩”的大帽子扣下来,她也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强行去看敬事房的档——对小太监作威作福可以,若是敢对皇帝在养心殿的规矩作威作福,一纸废后令马上能下来!   她只能放缓了声气:“若不是担心皇上身子,我何必对你们提这个要求?颖答应狐媚在先,已经犯了过到宁寿宫蹲着去了,这不是榜样?”   当着大群妃嫔的面,根本就没有人服气!也就是留着面子没有当面嘲笑她罢了! 第156章   皇后孤零零站在一群人中间, 昂然地,连那背也比往日挺直了三分。   今日皇帝去太后宫里了,她这机会是好不容易得来的, 她不能放过。再次环顾四周,又一次冷了脸吩咐:“这一阵朝廷里面不安, 我们是后宫之人, 不应该再给太后和皇上添乱。听说外面的谣诼漫天地飞, 往我头上扣的屎盆子就不少。”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目中似乎有些泪光,然而她是背着光的, 瞳仁是没有感情的深黑色, 嘴唇在翕动,但有时候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李夕月有些不祥的预感。   她是卑微的宫人,现在昝宁不在这里, 李贵也不在这里,皇后想要趁这个机会作妖, 旁人没有帮得上忙的。   先要敬事房的档就是这个意思, 皇上哪天召了哪个嫔妃,在哪个宫睡的觉, 嫔妃几点钟裹被子进去,几点钟裹被子出去, 都记得明明白白。她李夕月近来侍寝最多,李贵一丝不苟都记着呢, 是防着她怀孕了没有对证——但现在看, 这真是会害死她了!   好在皇后色厉内荏,嚷嚷了半天要看档,被汪小六给顶了回去还没法犟。   养心殿都是皇帝的人, 她的手伸进去太难。想了半天,皇后在人群中指了指:“这不是宜芳么?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宜芳原是在人群后面的,这会儿乖巧地排开众人,到了皇后跟前跪着,说话甜甜的:“主子娘娘万安!”   皇后扯了个笑,问她:“我听说宫里不规矩的人越发多了,所以才要来查一查!前面有乱传骊珠的事的,现在这事儿沸沸扬扬,人家有鼻子有眼儿地说:这些话都是养心殿出来的,而且是上了皇上的床,仗着皇上的宠,故意放出来的话。这些,你听说过没有?”   宜芳忖了忖说:“这话奴才也听说过,但是谣言传来传去的,谁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笑道:“不错,我是后宫之主,后宫原本应该是‘外言不入、内言不出’的肃穆地方,现在却到处是嚼舌根的人,这股歪风再不治一治,我也对不起这身明黄的朝服,对不起皇上颁赐给我的金册金宝和皇后印绶!今日就借这个机会,先从养心殿查一查罢。”   她抬脚好像要往西暖阁走,大家都呆住了。   李夕月气坏了,忍不住抗声道:“娘娘,西暖阁还有万岁爷没收拾走的折子呢。但万岁爷没发活,谁都不敢进去收拾。”   皇后蓦地回头,死死地盯着李夕月,像盯仇人一样,俄而瘆瘆地笑道:“你说得不错呢。东暖阁能进去么?”   李夕月实在是怕昝宁有什么东西没来得及收拾——皇后明显是和太后一伙的,万一就是借了这个机会来彻查昝宁处政的宫室的?皇后她此刻冠冕堂皇的,即便事后被处分,那也是事后的事了,若真有什么落了她和太后的眼,影响到皇帝的大事怎么办?!   李夕月咬了咬牙,心道:这里这么多人呢!我就不信你做皇后的越得过这个“规矩”去!大不了我和汪小六一样,挨扇顿嘴巴而已!   于是,她淡淡地、礼貌地笑道:“也不合适呢。万岁爷日常读的书、看的堪舆图在东暖阁,有时候他怠懒在西暖阁正襟危坐的,也会把折子带进去。今日万岁爷一直不肯奴才们进去收拾,想必里面有不适合奴才们看到的东西。奴才怕今日不拦阻皇后娘娘,反而是犯了错误,反而牵累了娘娘。”   然而她终究算差了一步: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在她李夕月身上!   皇后转身笑道:“你说得不错。皇上的地方,谁都不能轻易进去。东暖阁今日连打扫的奴才都没放进去。”   突然收了笑容,眼光和钉子似的直直地射过来:“可我怎么听我宫里的顾太监说,刚刚他来这里传我的话儿,却见东暖阁里有人的影子?而且……好像就是你吧?”   李夕月脑袋“嗡”地一响。   不错,刚刚她一直在东暖阁等昝宁。   但是,顾太监进养心殿并没有和她打照面,只和汪小六说了几句,他怎么可能肯定她李夕月在里面?!   可欲待来个不承认——   李夕月陡然又想到,顾首领没看到,可是养心殿里不还有个宜芳嘛?!   她不由就看了宜芳一眼,宜芳正好也在回头,还投给她一个放松的、甜润的笑容。   李夕月简直恨她恨得牙痒痒!得亏自己拿宜芳当亲徒弟带!得亏宜芳遇到了几次祸患,她都尽力地为她说话!   但这是正蓝旗的包衣姑娘、皇后娘家的家生奴才,怎么可能和自己是一条心?   李夕月骂自己简直是救了狼的东郭先生!   她半晌答不出话来,脑袋里“嗡嗡嗡”,仿佛是过年离二踢脚太近,听了一顿炮后缓不过来了。   这副蠢样子落在皇后眼里,皇后实在是瞧不起她:又不是美如天仙的,又不是聪慧灵巧的,又不是家世富贵、书香门第的!什么玩意儿!小蠢鸡子似的!   花大心思斗这么个玩意儿,简直是小了她纳兰皇后世家权贵的身份!   于是皇后缓缓说:“胆子那么大,倒也该治一治了。不过,我也不凭着人家一句话就咬定了你。还是先到她屋子里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只要搜出件男人的东西,她小小一个宫女就无法回答。到时候再扯到骊珠那件事上,再把屎盆子往这个小宫女头上扣一扣,皇后身上的恶名就能摘开一半!   皇后的算盘打得自己都很满意,所以突然间立起眉毛厉声道:“搜!”   李夕月就记着上回白荼被搜的时候,毫无畏惧、胆气惊人。于是懵懂间有样学样:“皇后娘娘要搜奴才的屋子,奴才自然不敢置喙。不过既然是奴才的屋子,奴才得跟着一道,防着有人背着奴才搜出东西来,奴才却觉得冤屈,到时候就说不清啦。”   帝后名义上是“敌体”,但实际皇后不能随意进皇帝的地方,不能随意翻看皇帝的东西,甚至也不能随意处置皇帝的人。   她这会儿打着后宫之主的旗号查李夕月,其实是干冒了极大的风险——若是查不出什么来,只消李夕月一句问:“娘娘到底想查出点什么来呢?”就可以噎得她无语以对。   何况李夕月想定了,骊珠的谣言她没有传过,不怕一个个对证;昝宁赐下的东西她已经全带回去了,即便有疏漏的也不过说一句“皇上赏的”;最坏最坏皇后拿住了她与昝宁睡过的证据,那也得皇帝先发话认账——宫里重子嗣,皇帝睡个宫女根本不算事儿。   怎么看,皇后都占不了便宜。   李夕月唯只恨自己还是大意了,太过信任宜芳,把自己推到了尴尬的境地上。   皇后宫里的太监、宫女、嬷嬷都开始在李夕月屋子里上翻下找起来,连她私密的亵衣都翻了出来。   李夕月看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太监在仔细翻找、捏摸她的一件肚兜,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往上蹿,心里想:虽然还是件九成新的,但给这样的脏手摸过,也不能要了。真可惜了的!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皇后笃定的神色被回复来的“并无异样”四个字给击破了,她脸色青白,瞥了宜芳一眼,而后说:“怎么可能?不是说……”   但搜找东西的是她的自己人,无从责难。   她恨恨看了宜芳一眼,又转脸问李夕月:“我听许多人说,骊珠的消息是你这里传出去的!”   李夕月淡定地装傻充愣:“骊珠?她去世的时候奴才还没进宫呢!”   “可谁不知道白荼是你的姑姑?骊珠当年和她可是一道伺候圣母皇太后的好姐妹!”   李夕月听她这狗急跳墙的话,就知道皇后完全没有把握,于是说话更加淡定自如:“哎呀,这可真是积毁销骨了 。主子娘娘,奴才的姑姑白荼已经进过内务府慎刑司审问过了,不是什么都没审问出来,无罪释放回家了?若她都没有传谣的嫌疑,奴才只不过是她的徒弟,又从何处知道谣言、传播谣言去?奴才虽蠢笨不会说话,但这项罪过也委实不敢承领。”   皇后涨红了脸愣了一会儿,急得都有些结巴,指着李夕月的鼻子说:“大胆奴才,你这是和我顶嘴呢?!”   李夕月突然之间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叫“仗势欺人”——她皇后再是一宫之主又怎么样?也不能越过规矩去,也不能越级处置皇帝的人。她李夕月在养心殿里,是皇帝的人,皇后亦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过,要真说话过分气人,被皇后疯狗一般扇两个耳光,倒也只有白白挨了,所以李夕月见好就收,从容而和顺地给皇后跪下了:“娘娘这话折死奴才了!奴才给皇后磕头赔罪,再不敢言语不当了。”   “言语不当”,不是顶嘴,也不是不敬。只要认错乖乖的,就连当年那个脾气糟糕、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昝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何况皇后还是个外人!   皇后灰溜溜的,拿不住这个小宫女的错处,旁边又有那么多人看笑话一样看着,她只能色厉内荏地威胁两句:“没有事那是最好,只要我在这后位一日,就要妥善管这后宫一日!我——”   她突然又顿住了,大概觉得刚刚这话实在是太不吉利的暗示。心里一阵萎顿,又恨自己,又恨这个世界的所有其他人。   而后看见宜芳嘴角噙着的一丝笑意,皇后瞬间勃然大怒,指着宜芳说:“对了,只怕在这养心殿传谣的事,你也有份!”   宜芳的笑意顿时凝结住了,而后花容失色:“主子娘娘,奴才有什么份?”   皇后冷笑道:“我那里不是听你传过话儿来的?说是养心殿关于骊珠的谣言最盛,养心殿的大宫女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觉得自己被宜芳骗了,气不打一处来,特想着好好报复这小姑娘,所以厉声吩咐着:“就是这种说话不着四六的人,坏了我后宫的清静!我今日若不教训你,只怕也没人当我是这后宫之主了!——传板子!” 第157章   作者有话要说:  反转一下   养心殿的散差太监犹豫了一下。   皇后觉得自己的颜面荡然无存, 要求下得愈发严厉:“怎么着,我这里有实据,教训一个养心殿犯上的宫人, 也得上报皇上、等他下圣谕?”   宜芳和御前受宠的李夕月不一样,她是虫蚁一般的底层粗使小宫女, 犯不着为她忤逆皇后。于是出来几个散差太监, 虎虎生威地应了声“嗻!”   很快搬来矮凳和竹板子, 两个按肩两个按脚把宜芳按着,等皇后一声令下,就抡起板子不紧不慢地打起来。   都是养心殿的人, 下手不重, 意思意思。   不过以身受之的宜芳还是疼得一脑门子汗,咬着嘴唇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哭叫起来。   皇后冷笑着说:“这样轻飘飘地弄鬼, 以为我看不出来?”正准备叫“好生打着”,突然听见有人深沉笃然的声音:“停下!”   声音不高, 但是着实有力, 也着实威严。   行刑的散差太监头一个停下手,听他们正经主子的吩咐。   昝宁踏进门, 眉死死地锁着,看了凳子上疼得死去活来的宜芳一眼, 转脸对皇后说:“谁请你打我宫里的人的?”   皇后面色已经是惨败,此刻困兽犹斗, 昂然地说:“妾在查宫里谣言从哪里来。”   昝宁指着宜芳:“哦?从她嘴里来?”   皇后说:“想必是她。”   “‘想必’?”昝宁简直是一脸好笑, “这不就是没有实据瞎猜的?”   皇后的泪在眶子里打转,倔着说:“不是瞎猜,她嘴里没句实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到处搬弄,和我从没句实话。欺骗我这一宫的主子,不是她传谣又是谁?!她亲自跟我说的,我治的就是她!”   已经语无伦次,把宜芳和她勾结的情况自己就招认了出来。   昝宁轻笑了一声:“行,朕继续查吧。不过打成这样,就是招供了也叫‘屈打成招’,懂么?”   他最后那“懂么”两字说得极轻,而且那姿态近乎于凑在皇后耳边了。在旁人看来好是暧昧,但皇后却打了个寒战,觉得身边这男人实在是可怕极了!   他环顾四周,对他的嫔妃们说:“今天朕在太后宫里伺候久了,太后身子骨不适,你们既是朕的后宫之人,替朕孝顺太后就是替朕分忧。以后每天卯正起都去太后宫里请安,伺候在太后身旁。哪天有事去不得,要递劄子请假,谁都不得无事怠慢!”   转脸又对皇后:“皇后既然闲得慌,有空来管我养心殿的闲事,不如动动脑子怎么去伺候好太后,做个好儿媳妇?”   皇后的泪水一颗一颗往下巴上滑落,昝宁看她这样子也毫无怜惜,转而对身边的李贵说:“叫敬事房记档吧,今日就留寝皇后了。”   于是其他嫔妃拾掇拾掇就可以散了。   即便是她们,也都晓得:从来视三大节必须和皇后同寝为苦事的昝宁,今天留寝皇后,绝没有好事。所以全都是暗自称快,嘴角带笑地给帝后道了安置。   天已经黑了下来,昝宁深吸一口气,嗅到了养心殿空气中瑞香和茉莉的气息,他淡淡对皇后说:“国家是多事之秋,你呀,消停消停吧!”   皇后几乎是失声而哭:“妾一心为了皇上,哪里不消停?”   昝宁泠然道:“朕给你留着最后的颜面,你要不听,还想着搅闹一场,便是自绝于朕了!”   皇后抽了一口气,抬眼直直地瞪着昝宁,半天不说话。   昝宁垂头看着她,最后说:“骊珠的事,被礼亲王遗折一写,已经天下皆知,平不下去了。你自己告罪,还能留些颜面给自己。”   “骊珠的事,妾并没有错!无罪可告!”皇后倔着说。   昝宁嗤笑一声:“好的,你没有错。你当年大概就是想着像今天打宜芳一顿一样,好好打骊珠一顿出口气,羞辱羞辱她。唯有不同的,就是你还没打成,她就跳井自尽了。”   他目光陡寒,指了指后寝宫的方向:“去吧,好好想想今天,好好想想当年!好好反省,多想自己的错,少想别人的错。”   “皇上!妾还有话说!”   李贵看昝宁已经懒得和她周旋了,便站出来到皇后身边一弓腰:“主子娘娘,请吧。今天寝宫刚熏了香,梵香,据传这香啊是黄教的高僧用的,点上能知旧年事,乃至能看过往事、未来事的因果呢!”   伸手隔开皇后和皇帝。   皇后身子无谓地挣了挣,然而昝宁视若不见一般,径直往东暖阁去。   “皇上!皇上……”   身后传来她的两声痛彻的呼唤。   昝宁只觉得她活该!   他到了暖阁里,看了看手边并没有茶,等了一会儿也没看见李夕月送茶来,于是问:“李夕月呢?照顾宜芳去了?”   一个小太监说:“没呢,李姑娘在外头露地里站着,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昝宁觉得好笑,亲自起身到外面一看,李夕月正呆呆地看着挂在檐角的一轮新月。   “看什么呢?”他上去就环着她,凑在她鬓发边,仿佛旁边的小太监都是瞎子一般。   李夕月轻轻扭了一下躲开:“进去说。”   昝宁踌躇满志的,点点头笑道:“好,不过我渴极了,你得先倒茶来我喝。”   喝茶的时候,他气定神闲,看着蹙眉思忖的李夕月,不由说:“又看不懂了吧?”   李夕月谦虚地点点头。   昝宁说:“我没在慈宁宫待那么久,从后妃们过来时起,我就在一旁的军机处值庐里坐着等。”   “等?”   昝宁笑道:“等皇后今日这番发作呀。”   原来皇后今日过来一顿发作是他意料之内的?甚至就是他挑起的?   李夕月细细想前因后果,有点明白了:“啊,那就是说,万岁爷就等着皇后知道消息后狗急跳墙,想借骊珠的由头大闹一场摘干净自己,甚至闯一闯西暖阁,甚至……逮着我的错揍我一顿?”   昝宁见她斜着眼儿,好像有些不快了。他笑得越发欢,把她拉在怀里坐着,亲了亲耳朵说:“放心吧,我为啥在值庐里待着?不就是靠得近、消息知道得快吗!她要是吩咐打你,不等板子举起来我就闯进去了。只不过因为是宜芳,那让她打两下不是更逼真么!”   李夕月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那么,宜芳是你的人咯?”   “是啊。”他点点头,“李贵早就收服她了。这些话由她传给皇后,皇后那个蠢货自然要兴冲冲来问罪,想着把自己摘开——毕竟现在到处都在传礼亲王的遗折,皇后头上这项罪名可是连带着太后家族的擅权,她怎么敢不把罪过洗掉?反间计,懂么?”   “这可算懂了。”李夕月自叹不如这些玩政治的人脑子灵。   昝宁说:“其实她要闯西暖阁可更好了,直接可以治她的罪。谁不知道西暖阁是我谈政务的地方,多少国家的机要消息都会在里面,就连太后——若不是曾经有过垂帘听政的往事可以拿出来说嘴,我才没办法堵她——不然啊,就连太后她也越不过规矩去。”   他笑嘻嘻拍拍李夕月:“可惜啊可惜,有人画蛇添足了。”   然后又亲了她一口,亲热地说:“不过呢,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   李夕月只能勉强笑了笑,有点懊恼,也有点生气:“你要早告诉我就好了!我不那么吃惊,也不那么紧张呢。”   “也够了。她今日打了宜芳,就是善妒无能的实证。皇后德不配位,一件件一桩桩的,就废了她大家伙儿也没什么好说的。”昝宁说,“今日她进了我的养心殿,就不要再想出去。明日弹劾折子就上。”   他又说:“这次宜芳你得好好抚慰抚慰她,这几下板子虽然不很重,估计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免不了的。她上次哭着和李贵说,她愿意投诚,主要是感念‘李姑娘对我的好’。听听,你可真是功臣呢。”   李夕月嗤之以鼻:“万一人家感念的是皇上对她的好呢?”   闪闪眼儿看他:不错,长得英俊就是道理,小姑娘想着往起扑的只怕不是一个两个!   昝宁拍她屁股两下:“听听这话的酸!放心吧,我只对你一个人好!等皇后废了……”   他想得眼睛里亮晶晶的,忖度着:要赶紧让荣聿给李得文一些能升官的差使,给李夕月添些名分上的光彩。   李夕月却不领情地站起来:“不错,我得瞧瞧宜芳去,她大概入宫后还是第一次挨打呢,人家给皇上办事,结果第一桩活儿就是‘苦肉计’,倒霉催的!可得好好抚慰,别事办完了就成弃卒了。”   昝宁啜了口茶笑道:“好的,给她上上药你就回来。我在斋室等你。”   李夕月来到宜芳的屋子里,看见她正趴在床榻上哭。   “疼坏了吧?”李夕月要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到她身边,帮她把额头上贴着的乱发撸开,看了看脸色还好,方道,“我带了药来,给你擦一擦吧。”   宜芳就挨了六七板子,掌刑的也没下死手,皮肤红肿里泛着淤紫。   小姑娘倒是吓坏了,抽抽搭搭问:“姑姑,我会不会变成残废?”   李夕月笑道:“我姑姑揍我都比这个重了!放心吧,不会残的,估摸着过几天就没有痕迹了,你呀,继续可以活蹦乱跳的了。”   宜芳吓的多过于疼的,听了李夕月这话,才放下心来。   李夕月很会照顾人,给她上好药,又打水给她擦汗洗脸,最后说:“让你受苦啦!皇上说,你立的功,他都记得呢!”   宜芳舒了一口气,抬起眼睛说:“夕月姑姑,我真要谢谢你,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境地。”   虽然挨了打,但是不再苦苦纠结到底听谁的命令,心就安定了。而且现在看来,皇后为天下侧目,只怕那张凤椅她也坐不长久了!   李夕月陪她坐了没多会儿,门上就有人来敲了:“李姑娘,您忙完了没?万岁爷要用茶了。”   李夕月简直恼怒,有他这么催命鬼一般催的吗?!   倒是宜芳破涕为笑:“姑姑你去吧,我现在不很疼了。万岁爷……倒真是离不开您呢!”   “哪有!”李夕月红着脸说。   宜芳说:“挺好的,我做你的徒弟呢更好,将来等着鸡犬升天了。” 第158章   李夕月捧了茶到东暖阁, 见昝宁闲得伸懒腰呢。   她放下茶碗抱怨:“虽说是宜芳,到底也是你用的人,你也该早点露面呀!打了几下就伤成那样, 瞧着都帮她疼!”   昝宁笑道:“也就你们细皮嫩肉的娇贵!打顿屁股而已,只要不使坏往腰里打, 即便三四十板子, 看着血糊糊的吓人, 其实也就是皮肉伤,痛几个月罢了。像你这种次次值夜都偷睡的,哪里不该挨上几顿臭揍?也就是我疼你罢!”   李夕月脸微红, 说:“好得很, 万岁爷指点,奴才可都记住了。今日要么不值夜,要值夜就不能睡, 在墙根坐一夜练练规矩。不然,挨顿臭揍, 可得疼几个月不能伺候茶房了。”   昝宁拉过她就摁腿上打了两记屁股, 再抱起来笑道:“果然是酿得你起反了!居然拿捏起我来?你敢不值夜?值夜敢坐墙根去?”   见她脸红彤彤的,还扭股糖儿似的和他别扭呢, 愈发箍住在怀里挠她痒痒,笑问:“还挤兑我不挤兑了?”   李夕月怕痒, 除了投降求饶没其他法子。笑得颤巍巍依偎在他怀里,小鸟似的嘟囔:“真是……我还敢挤兑您哪?您这手段, 我可甘拜下风了!”   昝宁今日很是得意, 一把把她打横儿抱起来,只觉得即便是她这样肉肉的,自己也抱得毫不费力——那勃勃的力量感, 真是叫男人无比的自豪!   自然是抱着她进斋室“值夜”。   李夕月吃不消他,汗津津的好容易挣扎起来洗过,再没有靠墙根坐更的力气了,惯熟地就钻他被窝里,然后找着他温暖的怀抱拱了拱,寻着最舒服的角度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自然也没力气清醒着思考,感觉男人还在轻轻地拍她,嘴里玩笑:“看看,值夜又睡着了……你也就是满嘴的‘规矩’挤兑我,真要谈‘规矩’——我给你记着,你又欠我一顿板子了,赶明儿不听话了一道揍……”   李夕月知道他就是嘴贱,犯不着跟他多废话,只在他胸口上咬上一小口。在他“啊呀”叫出声之后,再轻轻舐一舐,男人顿时就老实了,抱着她哼哼唧唧,最后在她迷糊的时候在她耳边轻语:“夕月,废了皇后,我就拿六十四抬的金顶凤轿,从午门正大门迎你进坤宁宫、交泰殿!……”   李夕月困酣娇眼,就说了句“胡闹”,然后实在忍不住疲劳和睡意,安然地在他滚烫的怀抱里睡着了。   第二天她起来两条腿还酸,昝宁已经上朝去了。   养心殿后是皇帝的寝宫,他正儿八经睡嫔妃都应该在那里,只是不去已经久矣。   李夕月听见寝宫那里传来一阵阵的啼哭,忽高忽低的,忽而愤怒异常,忽而又自怨自艾。   她心不在焉给东暖阁里换了刚开的茉莉花——茉莉小巧色白,但不宜插瓶,所以用镂空的银镀金累丝香囊挂在四壁,搁在案桌和书架上,使得进来的人就能嗅到满屋子淡淡的清香。   突然听见后头不仅是嚎哭,还有皇后的尖利喊叫:“让我出去!怎么不让我出去!养心殿白天是皇上处政的地儿,我在这里呆着算是什么?!”   李夕月不由停了手,侧耳听后面的动静。   劝慰她的人声音不高,笃稳得很,大概是皇帝早就教好了的:“主子娘娘,您担待。万岁爷说让您留着,奴才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随意让您离开啊。”   皇后嚷嚷:“可是皇上昨儿个也说,让我去伺候太后,做一个好媳妇。”   那太监说:“慈宁宫里,多少小主儿们都在呢。您放心!等皇上大朝回来了,您亲自跟他说,好不好?想必您这一颗孝顺心啊,万岁爷也感佩着呢!”   皇后有一会儿没声音,然后又叫骂起来:“你别当我不晓得你们一伙儿用的什么心!把我看在这里,再叫一群嫔妃把太后看在慈宁宫里。你把我们当贼防啊!……”   那太监依然声音和顺:“哎哟喂娘娘,您这话奴才可不敢领!咱们养心殿才都是贼呢。前头搜了白荼,昨儿搜了夕月,反正都不能安生。您啊,别急,还要搜谁呢,也等万岁爷回来再谈,成不?”   李夕月“噗嗤”一笑。这些个太监,嘴毒起来真毒!昝宁小时候身边大概就围绕着这么一群毒舌太监,所以他也是学了一肚子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想来皇后的地位也是堪忧,不然,这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太监们,也不会敢说这样落井下石的话。   果然,还没过几秒,就听见“啪”一声响,然后那太监说:“哎哟喂娘娘,您手怎么拍门上了?仔细手疼!”   瞧瞧,连皇后的耳光他都敢躲了!   皇后悲愤的哭声再一次连绵不绝、悠悠长长地响起来,那种伤心,那种愤怒,真是叫听的人都感同身受。   李夕月到宜芳屋子里,宜芳已经没啥大碍了,趴床上翻花绳呢。见李夕月过来,嘟着嘴说:“她可真烦啊!我这挨了板子的都没哭成这样。”   李夕月笑道:“你看看你,哪有点家生子奴才的模样?”   宜芳嘴一撇:“我额涅是她家的家生子奴才,我阿玛可是礼亲王旗下的。好的时候他们两家子好,我阿玛额涅做成了一家子;他们不好了,我们可怎么办?得嘞!我也顾不太多了,横竖横,大家伙儿都是皇上的奴才,还分啥二道主子呢?”   李夕月翘翘大拇指:“这话说得好!”   宜芳今日心情也放松,和李夕月撒娇:“哎哟,疼是真疼,昨儿个我死了的心都有。幸好万岁爷回来得早,不然,只怕我要给她打废了。”   李夕月说:“看你肉那么厚,估摸着打不废。这样吧,今日有什么好吃的,我给你端过来,御膳房还有点心,我悄悄再替你要一点喜欢吃的。”   宜芳笑起来:“还是姑姑懂我、疼我!”   李夕月刚搜罗了一堆点心,半道就被李贵截了胡。   李贵:“欸,夕月,万岁爷刚大朝回来,叫了白其尉和徐鹤章的起儿,说他们俩大早上入宫,到这会儿还没用早饭,你这里正好带了点心,不拘什么,送进去给他们垫垫饥。”   “这是给宜芳拿的。”   “嗐,怎么分不清个缓急?”李贵埋怨道,“我另找个人给宜芳送点心去不就是了。”   这当然是小事,李夕月听说这两位来养心殿,心情也是雀跃的,特别希望能够听到白荼的近况呢。   三个人在东暖阁谈话,见李夕月进来,便没有丝毫的避讳,继续说得欢畅:   “皇上,礼王的遗折虽然没有公示天下,不过亚赛公示天下了。如今是绝好的机会,利用清流的压力,收回太后的‘御赏’印的权柄。”   “对,‘御赏’是先帝所赐,东西可以继续给她留着,但是国家大事必‘御赏’钤印,则不必了。皇上是天下主,乾纲独断即可。”   昝宁踌躇满志的:“朕打算拿皇后的事先开刀。皇后德不配位,决不能再留她在后位上,但太后肯为她侄女发懿旨放‘御赏’印的权柄,则朕还可以为纳兰氏留两个妃位。”   自然一个是丽妃,另一个是皇后废黜给个“某妃”的位号,还不算太难堪痛苦。   他同时热情地招呼:“夕月,看看带了哪些点心,给两位大人送上。”   李夕月赶紧打开食盒,把热气腾腾的点心移出来。   白其尉和徐鹤章大概都知道这位是皇帝的至宠,将来少不得后宫的高位,现在让她伺候,心里都忐忑,于是都是拱手致谢:“不敢,不敢,李姑娘放着就是,我们自己来。”   李夕月笑道:“两位大人客气了,能伺候两位,是奴才的福分。”   昝宁亦笑道:“这次江南治水的事,朕打算从内库出资襄助,内务府的钱,反正是礼亲王家的,朕也不心疼。押送修堤和赈灾的款项,购买给修堤民工的粮米、布匹,想叫李夕月的父亲李得文总领。这活儿就是琐碎繁复点,没有什么风险,他又是个能干的人,你们觉得呢?”   白其尉是朝堂中打滚了二十几载的,当然太清楚皇帝的意思:只要李得文不贪,这些差使不难办,风险小,办成了是天大的好事,顿时就能收获无数赞誉之声,是件“两面光”的好事。给这样的差使给李得文,自然是为他升官铺路的;为他升官铺路,想必也是为李夕月铺路的。   白其尉当即笑道:“可以,奴才同是包衣出身,什么时候去叮嘱他一下,这件差是皇上对他的信任,他务必谨慎勤奋,一定要办好了;更需廉洁自守,决不能因小失大。”   李夕月也有点明白,不好说什么,只是偷偷看了昝宁一眼。   昝宁眼睛明亮,倒没有去瞧站在他身侧的李夕月,只看着徐鹤章问:“鹤章,你觉得呢?”   徐鹤章是皱着眉的,忖度了一会儿才说:“不是……不是不可以,但是臣以为其中有几点似乎主次有误。”   “哦?”昝宁收敛了笑意,双手抚膝,问,“愿闻其详?”   徐鹤章在皇帝面前是肯放胆直言的,说:“皇上,一来,李得文是内务府的人,兼户部的差虽也有先例,但若人问一句:咦,内务府督办太后的圣寿没动静,怎么倒问起黄河的春汛事了?怎么答?”   昝宁想了想就说:“太后圣寿要下半年,又不准备修园子大办,又有多少烦难的?没事!”   心底里根本不想为这位关系甚差的嫡母高高兴兴做寿。   徐鹤章仍是摇了摇头:“不然,将欲取之,必故与之。皇上的心思太急了,譬如写在脸上一样。”   昝宁愣了愣,李夕月也愣了愣。   徐鹤章继续直言:“其次,皇上的废后之意,也是宛然写在脸上,恨不得天下顿时就知道。皇后不是不可废,但是礼王遗折里的三大悔,仅仅拿出来攻讦皇后,是大材小用了。”   “可是,通过皇后失德的事,打击纳兰家,不是顺水推舟?”   徐鹤章摇头道:“若是太后肯弃卒呢?”   连李夕月也明白过来:现在的重点是赶紧把纳兰家为首的太后剥除权柄,收归禁军的权力,而不是急着废后。这一步顺序错了,会给太后喘息之机。 第159章   这一拨叫起结束, 昝宁有些闷闷不乐。   李夕月悄无声息地收拾着吃剩的点心,回头看昝宁皱眉发呆的样子,不由劝道:“徐大人说得对, 擒贼先擒王,皇后已经这副到处栽刺的讨嫌模样, 什么时候处置都不迟。”   但昝宁像要吵架似的:“我这还不是为了你?”   李夕月愣了一下:“我?……我可不需要啊。”   这话让昝宁误解了, 他觉得自己是对李夕月一片赤诚的心, 心心念念想着为她封后铺路。   她却说她“不需要”?他的好心是做了驴肝肺么?   他怒气冲冲起身,拂袖要走。   李夕月拉住他的袖子:“昝宁,怎么了嘛?”   他气呼呼的, 看都不看李夕月——其实是气馁, 只是他习惯于迁怒于人。   “太后是嫡母,我逼她交出印信在道理上并不占先;而那个可恶的人就在后头叫嚣,我却不能处置她?”   李夕月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这会子柔才能克刚,她拉住他袖子的双手顺势滑下去去拉他的手。   他那双手不做活计, 手背皮肤细腻, 手指修长,关节特有力量感, 只有手心里才有他练骑射磨出来的薄薄的茧子。   李夕月握住他的手,柔声说:“哎呀, 你为我好,我能不知道么?可是若让我拖了你的后腿, 让你的‘大事’成不了事, 你想想,我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儿?再说了,我得倚着你, 你成就了,我才有机会是不是?”   她最后笑道:“所以喽,两位大人的话,你还是得好好想一想。”   昝宁平下气来,好半晌终于说:“我再想想吧。”   他在养心殿几乎没法想事,因为隔一会儿就会听见皇后的嚎哭从后头体顺堂传来,边哭边诉,反正就是喊冤,听得这本就心情烦躁的人愈发烦躁。   他终于气冲冲拎了一只青花瓷胆瓶,撂脚就往外走。   李夕月“哎哎哎”急忙拉住他:“你去哪儿啊?”   “我把这只瓶子丢她门上!让她再给我嚎个没完!”   李夕月见他发这小孩子脾气,几乎都要气笑了:“嗐!昨儿看你还挺有架势的,笑眯眯对皇后说那两句话吓得人后背心里发凉。今儿怎么变得这么冲动易怒?你拿这只瓶去砸她的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老婆去了呢。这是什么名声嘛?”   昝宁那突发的一阵邪火熄了下来,犟了一会儿才把胆瓶又放了回去。他欺负宫女太监可以砸东西吓唬人,但对皇后用这招就太粗鲁可笑了。   “还是去看看太后吧,怎么说她现在都是‘病’着呢,你做儿子的昏定晨省,顺便看看动静,说点话旁敲侧击才是正理。你想想,要是以后军国大事不用太后钤印确认了,调用禁军不用看纳兰家的脸色了,到时候再找个由头废后,难道不是顺水推舟的事?”   李夕月劝了半天,最后自失地一笑:“看看,我倒像个进谗出坏主意的人了。其实,我也不愿意担那样的名声呢。”   昝宁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缓下来,终于道:“好吧,我一会儿去太后那里问安,听听她的口风。你不要跟过去,皇后搜了你一回,只怕太后也落了眼了,生恐对你不利——若她当面欺侮你,因为有上下尊卑的身份地步,我也很难处理,到时候只能提前撕破脸了。”   他抚了抚夕月柔嫩圆润的小脸蛋,怜惜地说:“说得不错,你还是多等一段日子吧,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只是委屈你了,没名没分地跟着我。”   李夕月笑道:“千金难买愿意!为你,别说一时没名没分的,就是更多苦,我也愿意为你吃。”   她的嘴被昝宁一把捂住,然后他嗔怪道:“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许说!咱们俩小小心心的、平平安安的!”   李夕月乖巧地点头:“对,我们俩小小心心的、平平安安的!”   他们相拥的时候又听见皇后在后寝宫里叫嚣:“骊珠哪里值得我妒忌了?她身份比我高?地位比我高?我是为了后宫的安宁,不能让一个一个以为爬床是上进的捷径!……看看,现在又来一个吧?又来一个吧?……唉,这宫里头人心不古喽!知道爷们眼皮子浅,就爱张脸,馋个身子,个顶个的学着骊珠那种的不要脸!……”   “听听!”昝宁气得冷笑,“说这种话的,还像个皇后?!”   李夕月怕他又生气失了分寸,忙陪着玩笑道:“可不是,要是我当了皇后,要严防死守你,不让‘不要脸的爬你的床’,就得天天看着,最好把你系裤腰带上一步不能离。”   果然逗得昝宁捏她鼻子笑:“你不系裤腰带,严防死守的效果更好。”   李夕月老脸一红:“那怎么行?哪有不系裤腰带的皇后呀?”   笑了两声,顿觉皇后那些无理的叫嚣仅只余下可笑了。   “先等一等去慈宁宫。”他说。   李夕月见他还是拔脚往养心殿后院跑,心里有点担忧:“你还想要干嘛呀?”   他回头说:“你不觉得她很烦?”   觉是觉得,但人家身份上还是皇后呢,要吵吵几句他们做奴才的也只有听着,大不了自己把耳朵塞起来。   李夕月不放心,跟着一路到后头,却见昝宁径直跑到了鹰房,要了皮护袖和鹰架,把他最喜欢的那只海东青给提溜了出来。   略略一抬臂,闷在屋子里已久的鹰就振翅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啁啁地鸣叫。   “逮那只雀!”昝宁挥着手里的竹竿指挥着。   一只小小的云雀有什么稀罕,老鹰一个俯冲就捉住了,然后嫌弃地丢在养心殿的青砖地上,又到天空去飞圈儿了。   体顺堂的窗帘儿揭开一个角,皇后的眼睛狐疑地在缝隙里眨呀眨的。   昝宁佯做未见,手中的竹竿子一挥,鹰又一次俯冲了下来,这一次那扁毛畜生跟着主人指挥,直接扑到寝宫旁的鸟架子上,利爪一勾,捏住了体顺堂廊下的一只鹩哥——可怜那只鹩哥扑扇了两下翅膀就成了老鹰的爪下冤魂。   不过海东青估摸着也纳闷:李夕月驯它的时候,决不许它碰宫殿里养的小动物们,怎么今儿另一个主子却如此吩咐?   血淋淋的场景让窗帘缝里那只眼睛恐惧地闭了一下,然后听见昝宁说:“这鹰憋坏了,让它散在树梢上歇歇脚。你们一个个别乱出来招惹它,别发怪声儿激怒了它,这种扁毛畜生你可别指望它多通人性。一个急了,一扇翅膀就扇青了人的脸,一爪子就破了人的相,一伸头那钩子似的喙就能要了人的一双眼珠子!到时候谁都怪不得朕没预先交代过!”   胳膊一抬,海东青张开翅膀往体顺堂旁的树上飞。翅膀扇起的风,让皇帝的衣裳上都鼓起了好大的风,眼睛近乎都睁不开了。   窗帘子“刷”地放了下来,那双惊恐的眼睛被藏在阴暗的帘幕之后,而令人作呕的叫骂声也终于消停了下来。   昝宁深吸了一口气,看看树顶上孤绝而立的海东青,道声“换衣裳,到慈宁宫尽尽孝去。”   拍两下巴掌,大大咧咧走出后院。到东暖阁换了件正式些的常服,由几名太监抬着小辇往慈宁宫而去。   李夕月默默地说:杀鸡儆猴啊!可惜了我养了那么久的鹩哥了,才刚会说“万岁爷吉祥”就呜呼哀哉了……   慈宁宫门口的垂花装饰在正午的阳光中熠熠生辉,两名小太监垂首站在门口,见皇帝的辇轿来了,都是打千儿问安。   昝宁下辇就踟蹰了一下,手搭凉棚遮着眼睛,还是觉得那明黄的琉璃瓦光芒刺眼。   一踟蹰间,见门口出来几个命妇,一色大妆,脸上带着些许泪痕,彼此附耳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见到皇帝站在那里,带着红绒结顶的小冠,几个妇人在门口愣了愣,然后倒都还镇定,款款蹲身给皇帝行礼问安。   昝宁点点头,负手问道:“怎么了,好好的都哭了?”   几个妇人中为首的一个不紧不慢答道:“奴才们见太后脸色实在不好,担忧得不行,御前失礼请皇上海涵。”   昝宁只能问道:“太后的身子骨怎么样了?御医今天送到养心殿的脉案语焉不详的。”   仍是那个妇人回道:“说白了也是心结,太后为皇上操持这么些年,临了却被礼亲王构陷,有口难辩,这病全发在肝气上,吃苦受疼,夜不成寐。皇上……恕罪……”拿手绢掩着眼睛又啼哭了两声。   昝宁听她这话,暗含着对自己的批评,心里很是不快。但国家以“孝道治天下”,他断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一点对嫡母不孝的意思来——哪怕人人皆知皇帝与太后抢权,已经闹得水深火热了——明面上依然得是母慈子孝。   他只能点点头说:“你们担忧太后身子骨,何罪之有!朕也怕额涅想得太多,叫外人误解了我们母子。你们……去吧。”   那几个妇人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李贵到见不着他们影子了,才突然说:“万岁爷要不要先解个手?”   昝宁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有话不方便在慈宁宫门口说,所以很快点点头:“是呢,今日茶喝多了,还是先解个手再去伺候太后吧。”   外头有不少围房,拣了一间干净的,昝宁进去,传了“官房”,李贵则在外头巡了一圈才进来,进来依然是低低的声音:“主子爷,您仔细,刚刚那几位是纳兰家的女人,这段日子太后说肝气发得厉害,宫里的嫔主儿们伺候她总不满意,泪汪汪地想见见娘家人——就是刚刚那几个命妇。”   “人都是从神武门进来的?”   李贵答道:“是,门上的禁军已经报了有三次了。”   然后警告说:“虽有各宫小主子们伺候在太后身边,但她们又能对太后的举动置喙么?无非就是呆着脸站规矩,太后说一句‘烦了’,一个个就得退出去。这几天这么频繁地召见她娘家人,可不是好事!”   昝宁眸子里的光一跳一跳的,好半晌咬牙道:“朕晓得!定然没有好事,只怕是暗地里在谈什么。我多派几个御医到慈宁宫,另叫门上不许这些娘们儿进来!”   李贵欲言又止。   昝宁说:“有话就说。”   李贵说:“怎么能不让人家家眷进来探望?只能不让京里纳兰手下的几拨禁军闹腾。”   昝宁微微蹙眉:“这怎么好说‘不让’,他们就乖乖听话呢?”   李贵也答不上来。   反正,禁军的权柄在人家手上,就是没好事。   但是,如果禁军胆敢造反,那就将是你死我活的事了,朝中只怕就会有大震荡。   昝宁狠一狠心,说:“先到慈宁宫问安吧。我的意思要透一点给太后听。本来就是彼此权衡的事。” 第160章   慈宁宫里种着很多树木, 在这样逐渐热起来的暖春,慈宁宫倒别有一番阴凉——但走在甬道上的昝宁,却总觉得后背心口处有异样的凉凉的感觉。   越往里走, 越觉得步子紊乱,心跳加快。   里面森严得毫无声音, 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和猫叫。而太监宫女一个个林立, 却屏息凝声, 宛如蜡人一样。   昝宁恍惚间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他时常来这里给嫡母请安,那时的太后还是先帝的皇后, 笑起来眼梢尖尖, 目光如刀,有时候一两句话,能说得先帝大喜叫赏, 也有时候一两句话,能说得先帝大怒。   他年幼时若不慎触犯了这位嫡母, 她谈笑之间, 就激得先帝发起大火,亲生儿子也可以拳打脚踢, 怒极了还会叫“传杖!”这时候嫡母才淡淡道一句:“也不必了,倒像是我容不下人似的……”   那些记忆, 连同她的冷脸、冷笑、冷冷说话的声音……一同是昝宁一直的噩梦。   她扶他上位有恩,但长久以来控制他、贬损他、打压他, 他一直想反抗, 可不知不觉到她面前就周身紧绷,会被习惯性地被恐惧攫住心魂。   明明早就通报进去,却不觉已经在门口恭立了很久, 四周的宫女太监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一道道偷偷打量的目光宛如一根根刺,叫他浑身不适。   终于听见里头问:“是皇帝来了吗?”   声音低矮,但清亮而绝不是无力。   昝宁浑身又绷紧了,低头说:“是儿子来了。”   太后慵慵说:“我身子不好,叫你久等了。进来吧。”   他趋步进去,进门打千儿请安,然后到太后榻前长跪伺候。   太后额上搭着湿布巾,肩背被高高垫着,脸色发黄,闭目养神着,好半晌才说:“哟,我这老不死的耽误了皇帝的事儿了。”   昝宁磕头道:“太后这话,让儿子无地自容。”   太后瞥他一眼,嘴角是冷冷的笑意,而后问:“皇后在体顺堂伺候了一天一夜了啊?”   昝宁说:“皇后有些犯失心疯的模样,怕她到储秀宫里贻害他人,还是儿子照顾着她来得好。”   太后点点头说:“她呀,这脾气是差劲,从小是个嫡女,被宠得不行。这次礼王遗折攻讦她,也怨不得,天下哓哓之言,虽有三分是冤枉,却有七分是实情。”   “……”昝宁不意她这么说,一时半会儿竟未答得上话。   太后又说:“礼王那个遗折,真假参半,反而最招愚人肯信。我也思忖了,他说我什么和他交易,换了个垂帘听政,呵呵!”   她冷笑着,眉梢挑起老高:“这样的苦差事,我为什么要担?只是盼着你知道我是为你好,不奢望着天下人知道罢了!”   昝宁听她这么说,也只好应和:“太后是为儿子好,儿子知道。那时候儿子年幼,为防着辅政大臣独专,太后垂帘是监督之法。但是现在……”   太后锐利的眼神飘过来,昝宁顿时就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他心里告诉自己要敢把话说出来,叫太后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冠龄,也有了若干年的亲政经验了,他不需要再有一位“母后”帮着拿主意。太后那方印,可以废止了。   但是仍然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她的眼神让自己芒刺在背。   犹豫了又犹豫,昝宁才终于鼓足勇气,抬头道:“太后,现在儿子已经亲政第四年了——”   说了半句就被太后无礼地打断:“不错,我思虑着,我何必留这样的话柄?”   扭头对旁边一个伺候的大宫女道:“琥珀,你去叫各宫的小主儿们到我寝宫来。”   昝宁不知她要做什么,抬脸问了半句:“额涅是要——”太后就摆摆手,不胜其乏地说:“我不想一遍一遍说,人来齐了,我就说一次。”   “额涅!”   太后干脆闭上眼睛,对他不理不睬。   这种态度令人作呕,昝宁很想起身,好好地驳斥她。但膝盖一动,听见外头太监在传报人名,昝宁想了想,还是跪稳了身子,心道:再听她说一回又何妨?   进门来的有丽妃等各宫嫔妃,还有几个内命妇,包括步军统领衙门提督的夫人,是太后的嫡亲弟媳妇。   一群人给太后请了安,又给皇帝请了安,然后团团圆圆跪了一片,把寝宫的地面都占满了。   太后先还是闭着眼,等人到齐了,都跪得膝盖骨疼了,才缓缓睁开眼睛说:“家门不幸,出了礼亲王这样的人,贪贿擅权,意图谋逆,临死还倒打一耙,真真可恶至极!”   几个嫔妃和纳兰氏的夫人们点头应和着。   太后继续说:“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皇后被他这样一口撕咬,是说不出的苦。我呢,也被他构陷,什么‘求着垂帘’云云,简直是好笑!我好好享一个太后的福不成么?要吃那样的苦?前些年朝廷是多事之秋,打仗打了这么多年,把国库都打罄尽了,我也有多少夜不成寐的时光?现在好容易捻匪平息了,俗话说‘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呢,自然也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说着,抹起了眼泪。   昝宁听得如芒刺在背,偏偏有两个嫔妃和纳兰氏的夫人跟着哀哀地哭起来。他回头瞥了一眼,要看看是谁那么会捧太后的臭脚!   太后咳嗽一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然后缓缓又道:“我也老了,折腾不起了,更不愿意落别人的口舌。皇后曾经有传杖殴打骊珠的言语,即便没有打成,毕竟发了话,听皇帝说,这几天她也在犯失心疯,到养心殿里搜了一个宫女,又打了另一个宫女——宫女不过虫蚁般下贱的人,不过她作为一国之母,和小小宫女计较确实有失体统。既然她犯错在先,重重惩治也是为后来人做个儆诫。”   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传我的懿旨,皇后德不配位,废黜为景妃,储秀宫还给她留着,别显得皇帝不容人。”   居然是她首先下旨废后?!   昝宁觉得不可思议,直觉这必然不是好事。   太后似乎是盛怒中做出的这样不理智的决定,话吩咐完了,又叫识文断字的丽妃代她拟了旨。从怀里掏出一方碧绿色的小荷包,把“御赏”印拿出来当众钤了。懿旨丢给昝宁说:“我以后宫太后的身份下的懿旨,你叫军机们看看有无不妥之处。”   按道理,太后钤印了,就可以明发天下,昭告废后的事情了。   而后,太后边收拾荷包边又说:“我年纪也大了,紫禁城这片伤心之地我也实在不想住了。今年是我六十大寿——呵呵,也就是更长了一岁,成了个耳顺老人罢了。耳顺,耳顺,偏偏我无一件事顺利。”   她语气凄然,又惹得纳兰氏的夫人们在暗暗啜泣。   “所以我搬到园子里去吧,享享晚年的清净。”   昝宁叩首道:“太后!儿子不孝,您若是不满,该打该罚,儿子都该一体承受。”   太后笑道:“得了,我知道你高兴得很,就等这一天了。”   “不,不……”他有一些语无伦次。   论理他是该高兴的,但是太后把他想的一切都直接说了,把他暗暗地想办的事都直接办了,他反而忐忑起来,觉得天底下不该有这么容易的事,太后这种人,权欲心极盛,岂肯就这么放弃?   他硬是找了一条借口:“太后!本来去年打算给太后过寿,邱德山是提过修一修园子,但是国库里没钱,内库里也缺银子,一来二去耽搁了,后来邱德山又……”   “你提个死人做什么?!”太后有些怒意,下眼睑抽搐着。   昝宁急忙说:“是是,不提他。但是园子年久乏修,太后这么住过去实在太简陋了。”   太后垂眸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不招你讨厌,不成么?我不嫌园子简陋,不成么?你实在有孝心,叫内务府拨一笔款子把我住的‘九州清晏’修一修,也算是你的虔心到了,成不成?”   “这……”   太后冷笑道:“我知道你还不放心!那颗‘御赏’印,我也不要了!以后再没人给你掣肘了!”   从怀里重又掏那绿色荷包,往跪在最前面的丽妃怀里一丢:“你给我收着!”   丽妃慌乱地捧着荷包,里头硬硬的一枚,她觉得捧着烫手山芋一样,几乎要哭:“太后……奴才可不敢……”   太后一脸瞧不起:“要你敢什么?‘御赏’是先帝赏给我的,又不是叫你钤印朝堂大事的,你不过保管着让皇帝放个心罢了。他多嫌我们娘儿们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如今遂了他的愿了!”   不错,确实遂了昝宁的愿:皇后废了,太后交出了“御赏”印,还搬到了皇城之外的园子里,他日后是乾纲独断的皇帝了。   唯只觉得一切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   太后似乎是伤心极了也愠怒极了,闭着眼睛再不看自己的养子,昂然地说:“交代完了。收拾收拾,我后儿就到园子里,内务府拨款修屋子,明儿就先紧着漏雨的屋瓦换一换,把用旧的帘子椅袱换一换。其他的,等我过去了慢慢再说。皇帝可以告退了。”   昝宁缓缓起身,盯了丽妃一眼,满心的疑惑。   但今日太后这样的态度,他内心是惴惴不安的,不仅是生恐她闹出幺蛾子来,也是生恐她今日的举动传出去有他逼迫嫡母之嫌。   等缓缓退出去,候在门外的李贵见他的脸色就有些惊惶,不由当时就问:“万岁爷,怎么了?”   “回头说。”昝宁答道。   钻进辇轿里,犹自思忖着今日的一幕又一幕。   第二天,太后的懿旨就明发上谕了。丽妃笔头能耐稀松,稿子是白其尉一个字一个字又改了一遍。但丽妃的原稿上才有太后的钤印,因而也给大臣们看了一遍。   昝宁说:“废后是太后下的懿旨,朕思忖再四,实在也觉得皇后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所作所为令人心寒,如此便先让她好好思过,也是给后宫的一个警示。”   他顿了顿,打算把太后上园子颐养,“御赏”印已经交出来,日后再不需要太后钤印国家大事这件也一道说了。   但立刻有个大臣道:“皇上,帝后如天地父母,不可落单,且皇后既然是废黜,不是薨逝,那么亦无需候服满,皇上可择吉日立后,也是给天下人放心。”   昝宁眉头一皱,忍不住就辩论起来:“皇后废黜,朕心里也如平湖生澜,这么快就谈继立皇后,朕何曾有时间考察后宫?”   那大臣不依不饶的:“若是继立皇后的人选尚不能定,至少先定代摄六宫事的皇贵妃吧?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即如天下不可一日无母。”   代摄六宫事的皇贵妃,如果没有明显的犯过,一般就循序立为皇后。昝宁何肯愿意!——此刻就给李夕月位分,又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他摇摇头说:“这事再议吧,一时没有人选。”   没想到今日遇见一个犟主儿,喋喋道:“后宫继立,可以循资。”   循着资历一步步往上提拔,和选官是差不多道理,陡然提拔低位者便叫超擢了。   然而不可能把李夕月由宫女超擢到皇贵妃。   昝宁便冷笑道:“皇后得寻贤德的女子为之,朕不想急,日后慢慢选秀才好——前车之鉴犹在呢。”   重新以“选秀”的方式选皇后继立,就如民间选填房远远多于把侍妾扶正一样,是一种常态。   那大臣却道:“臣闻丽妃在后宫资历一如皇后——都是皇上大婚时一道进宫的;也闻丽妃贤德能干,颇有善举,又是皇上熟悉之人,岂不胜过选一个完全不知道脾性的秀女当皇后?立国母是大事,不可马虎从事啊。”   他这“谆谆”之言顿时惹得皇帝大怒,冷笑道:“哦,朕的后宫各妃嫔是什么性格,你在紫禁城之外倒是了解得很啊!要不你来定?”   那臣子忙俯身泥首:“臣万万不敢!”   皇帝已经被气着了,一拍龙椅的扶手道:“谁都不许再提立后的事!退朝!”   气咻咻地退出了乾清宫。 第161章   昝宁气呼呼回到养心殿, 把手上的几本折子一摔,怒冲冲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想推举丽妃为皇后!好继续抱纳兰氏的大腿!朕就不信他没人指使!”   李贵蹲下身把地上的折子一本一本捡起来,看到其中有两本已经摔裂了口子。他不言声, 到门外喊:“到茶房叫李夕月端杯清火的菊花茶来,再带些浆糊来。”   “干什么?”   李贵从容地说:“万岁爷这火啊, 该让夕月瞧见, 一来呢, 瞧瞧万岁爷待她有多好;二来呢,瞧瞧万岁爷怎么为了她失了常性。”   这是蛮狠辣的话锋了,昝宁正要发作, 见李夕月居然已经端着菊花茶来了, 一腔子气无处可泄,对李贵爆竹似的骂了一句:“你也有本事拿捏朕了是不是?!”就不做声了。   “万岁爷,”李贵不慌不忙地回复, “奴才罪该万死。不过,话糙理不糙。”   李夕月大概听见了最后那句, 可怜巴巴地看着昝宁:“万岁爷, 您可别把我架在炭火上烤。”   昝宁一言不发,端过茶水猛吸了两口——所幸李夕月熟悉他的脾性, 知道他急了的时候喝得急,倒的都是温水才不至于烫着。   那茶水馥郁清香, 果然降心火。昝宁默默地把空茶碗往李夕月的托盘里一墩,自己往条炕上坐着, 默默地生气。   他决不能让步。   忖度了一会儿才说:“李贵, 这件事没的商量。无论是立了丽妃,还是让她代摄六宫事,都等于昭告天下以她为下一任的皇后。到时候废立皇后第二回 , 朕自己挨天下人骂‘薄情男儿’还是小事,只怕再继的李夕月也要连带着遭人侧目。身前身后名,谁能当真不在乎?”   李夕月不由眼睛里雾蒙蒙的:“皇上,奴才可不是要这个位置!一切得以您的大事为要!”   昝宁看了她一眼。   她不笑的时候两颊没有小酒窝,没有弯月一样的可爱笑眼。她眼睛里那一层雾光,让他心里陡然一酸:她越是什么都不要,他越是觉得太对不起她。   “你要不要,我不管。”他任性地说,“可是我要给!这是我的意思,别说我是天下主,即便是个普通男人,要娶什么样的妻子,这样的终身事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做主?”   他也说得伤怀:“第一个妻子,没有人问我的意思。那时候选秀,太后径直把赐给皇后的如意让我交给她——她在那群姑娘里长得最不堪入目。我多看了另一个秀女一眼,想立那个为妃,太后却把那个撂了牌子,直接指婚给我的兄弟,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最大的不堪,不是皇后不美、不贤,而是她从来不是他想选的,是被硬塞来的,强扭的瓜自然甜不了,不仅不甜,反而让他反感和恶心——这样的怨侣,自然是彼此伤害,不可能再有一丝感情可言。   李夕月脸色不大好看,拿过他的空茶碗,自语般说:“万岁爷渴坏了吧,奴才再倒一杯茶水来。”   转身一甩长辫子,疾步出了门。   李贵怜惜地看着昝宁,叹了口气。   昝宁表情嗒然、情绪沮丧:“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他自省着:“我刚刚说到选秀的时候多看过其他女孩子一眼。”   李贵安慰:“您那时候又不认识李夕月呀。”   “我还说,我不管她的意思,我只管自己的意思。”他垂头丧气,“大概显得很任性吧?其实我在乎她的意思的,我就是想给她最好的,才匹配得上她。”   李贵又叹了口气:“万岁爷,用情过深也不太好。”   昝宁捶捶自己的脑袋,一副陷进去拔不出来的背晦样子。   一会儿抬起头,他又有些担忧地问:“夕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是不是生了好大的气?”   这种患得患失的模样,简直是个陷在单恋里的小男孩!   李贵只能怜惜他这段日子压力太大了,至今仍不能放松懈怠,他太需要温暖和抚慰了。   李贵说:“也没多久,大概在冲泡新的菊花茶呢。奴才去茶房看看,叫她手脚麻利些,快点过来。”   李贵到了茶房,看见李夕月对着一炉子玉泉水发呆。李贵说:“咦,万岁爷催茶水呢,你怎么还在发呆?”   李夕月道:“宜芳已经能下地了,我让她来送吧。”   李贵说:“万岁爷那无名火已经发得够厉害了,你逃到哪里去?别叫宜芳给他作筏子了吧?”   李夕月只好不说话,心道自己确实有点不厚道。   但是,又实在心里不是滋味。   和李贵倒能说几句实话:“李谙达,万岁爷对我好,我心里都晓得,所以,我格外怕自己拖了他的后腿。如今他这副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他,怎么让他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我这头,是最轻最轻最轻的!”   李贵说:“你这头也不是最轻最轻的。万岁爷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是个阿哥,从小并没有过多少好日子,人说‘锦绣地狱’便是他这样的环境了。他是自从见了你之后,一颗心啊,才慢慢有了力量——力量这东西,不是蛮横之力,也不是怒力威吓,而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勇气。你有不贪、不欲的心,这就够了,好好陪陪他去。”   “我不知道怎么劝他。”   “不用劝,你陪着他就行。”李贵说,“他自己会想通的。越是到大胜前夕,越是危险重重,咱们谁都不能懈怠。”   李夕月含泪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端着菊花茶碗的托盘,却觉得那托盘有千斤重一样。   她来到东暖阁,里面是烂漫的茉莉花香,李夕月的心也略定了定,蹲蹲身再抬头,看见昝宁蹙着眉站在窗边看着她呢。   “夕月,”他低下头,像个可怜的孩子,“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李夕月脆爽地说:“没有,我有什么气好生的?你对我这么好,我再对你生气,岂不是没有人心了?”   她亲手把茶端到他面前,娇嗔道:“喝点水吧,我知道你这阵子过得不容易,可惜不能帮你,你能努力加餐饭,好好睡觉休息,把自己的身子骨弄妥实,才能无往而不利。”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含情脉脉:“太后有什么幺蛾子又何妨?她都六十了,脸黄黄的一看身体就不好,她熬得过你?”   昝宁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心情好多了。   胃里的痞块似乎也慢慢散开,他咀嚼了一会儿李夕月的话,觉得她说得实在有道理,于是说:“那传膳吧。你能不能陪我吃?”   李夕月笑道:“我伺候你吃。”   “不是‘伺候’,”他很认真地纠正,“是‘陪’。看你吃饭,我就吃得特别香。”   李夕月“噗嗤”一笑,点点头不忍拒绝。   伺候好了他用膳,李夕月坐在一旁仔细补那两本给他摔得撕裂了的奏折,昝宁认真地批阅奏折。有时候看累了,抬头瞧瞧灯烛下的李夕月,宛若有种夫妇一体,齐心协力,共创美好生活之感,他的心也就安定下来。   然而看到一本奏折的时候,昝宁忍不住惊呼:“糟了!”   李夕月忍不住一伸头:“怎么了?”   昝宁说:“黄河在清江口决堤了!”   他刚刚那点柔弱无力之感全部消失了,立时起身,对外头大喊:“李贵,赶紧传军机处全堂!”   这是要紧事,他得到西暖阁处置。李夕月听说黄河水患的事,心里急却没什么办法,只能在东暖阁拾掇拾掇,等着他回来能有个舒服的地方。   他这一谈谈到很晚,李夕月已经打起了瞌睡,才听见他叹息着进了门的动静。   李夕月努力睁开眼睛:“万岁爷,怎么样啊?”   昝宁摇摇头,先说:“不大妙。”又说:“渴死了,要酽酽的茶。”   李夕月不敢怠慢,但送茶过来之后忍不住问:“不会还要熬夜吧?”   昝宁说:“虽没什么事儿,但必然是睡不着的。”   喝了一口,皱眉问:“怎么是菊花茶?”   李夕月说:“您啊,平平肝气。若不是非熬夜不可,还是别喝酽酽的茶,要早点休息,才有精力应付这一大堆的事。”   昝宁虽然皱着眉,但从善如流,乖乖地喝了点菊花茶就休息了。半夜里,他翻来覆去的,几回叹息着想要找人说话,但顾及到这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不忍心打扰身边人的睡眠。   直到李夕月的手柔柔地摆在他胸前:“一直没睡着?心事很重啊?”   他才说:“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怕么?”   他不好意思说“怕”,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李夕月抱着他的胳膊:“昝宁,我也怕。但是我又想,怕亦没有用,只能往前看。每个人走的路,又不都是自己能选的,既然不能选,无论怎样都是一辈子,只要自己不后悔也就罢了。”   昝宁握着她的手,那掌心软软的,似乎是抚在他焦躁的心上的一片柔云。   ————————————————————   没两天,太后搬到了清漪园,朝中乱腾腾了一阵,终于议定从内务府库中和户部库中.共同取百万抢修堤坝、赈灾养民的银子,拨到受水患最重的山东和江南两地。   国库的那种干净,直叫人心惊。然而“永不加赋”的国策,使得但凡国家需要银钱,只能从关税等其他地方想办法支应。礼亲王的倒台,只不过让内务府吃饱了一时,银子在内库里还没放几天,转而又被搬到受灾的地方去了。   赈灾本身,无人可以置喙。   但是银钱就这么多,这里用掉了,其他指望着的人自然就失望了。   没几天,就听说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到户部要钱发饷,而后大吵了一场。   皇帝龙颜大怒:“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是马上揭不开锅了么?不错,剿灭捻匪之前,朝廷是答应过补足饷银,但如今国家有难,怎么不能体恤国艰?”   纳兰提督很知趣,立刻唯唯诺诺说:“奴才知道这帮子丘八不对,只是底下人确实闹得凶了,说治河从来都是剥笋:一层又一层剥下去,到堤口和灾民嘴里其实没几个,与其给河道上和地方上盘剥,中饱了私囊,还不如先给弟兄们发点应应急——浴佛节都快到了,紧跟着就是端午,哪家不要钱过生活的?”   昝宁蹙着眉头,说:“这次河道和地方上敢贪一文银子,朕就敢要一串脑袋!但把你手下的人也管管好。剿捻匪的事都是地方上出力,京里的禁军没有多干什么事,怎么好意思覥着脸要拿‘补饷’?”   重话说过,还要温语再抚慰一下:“当然,朕也知道你们难。今年的浴佛节、端午节,宫里和你们一起勒紧腰带过日子!太后移居清漪园,尚不要内务府出钱大修,榜样岂不是已经放在那儿了?”   当即下了圣谕:这一年裁减宫中用度,从皇帝太后用膳开始,把一百零八道菜品减半供应。宫里嫔妃、宫女,除要折耗的常用衣料之外,一应织绣、平金一概不用,新首饰一概不打。真真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 第162章   然而京里流言蜚语, 渐渐传出“皇帝不孝”的言论来,云是他为夺嫡母的权柄,不惜利用礼亲王构陷皇后失德, 然后把嫡母赶到年久失修的园子里居住,连先帝的御赐都一并剥夺了。   这话自然是纳兰一派传出来的, 然而话太恶毒, 并没有人敢让皇帝知道原话。   即便是张莘和、白其尉、徐鹤章等近臣, 也只能泛泛地劝昝宁好歹要对太后做出孝顺的样子来。   昝宁焦头烂额的却是黄河的水患。   这次派李得文去押解款子,他亲自把这一个内务府的六品小吏叫过来训.诫,言语谆谆几近严厉, 吩咐了又吩咐, 这笔款项务必尽其用,无论是内务府还是地方上,谁敢瞎打款子的主意, 他必不惜国法一刀。   唬得李得文战战兢兢的,碰了无数的头, 连连称:“奴才但得天恩, 岂敢做这样无法无天的事?”   李得文软着双腿退出,昝宁转回过去, 看见伺候在梢间的李夕月,侧着耳朵, 一脸难以言述的表情,他不得不略陪笑脸:“你放心, 我吓唬吓唬你阿玛的, 主要是这笔钱真不能出幺蛾子,给太后那帮逮着了,比要脑袋还麻烦。”   李夕月说:“我知道, 不怪你说得严厉。不过你也放心,我阿玛这人滑头,但是胆子不大,违法乱纪的事儿还是不敢的。”   总算是个知音,昝宁对她的不作、不恼相当感激,点头道:“不错,我也四处打听过你阿玛的人品。而且,有其父必有其女。”终于笑了一笑,哈巴狗儿似的等着李夕月红着脸一啐。   李夕月是红着脸,不过是上前捏他的脸,仿佛要把他以前施加给她的那些恶作剧全部报复回来。   他还没来及表表忠心,外头李贵又报荣聿递牌子觐见。   这会儿荣聿俨然是新的礼亲王,换上了四团五爪金龙的朝服,带着簇新的珊瑚朝珠,进门匆匆见了礼后便说:“皇上是不是要削减太后今年圣寿的费用?”   昝宁踌躇了一下,先问:“内库还有多少款子?够办怎么样的万寿节?”   荣聿叹口气:“反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库基本搬空了八成,还有二成的银钱,在宫里吃吃喝喝看看戏当然没问题够用,但是要办得风光只怕难。”   昝宁头很痛,问了几处海关的税钱——历来粤关的关税都是归内务府的,然而缓不济急,捻匪一场仗打了好些年,他从幼童长成了青年,战事也才刚刚算告个段落,海关虽有点银子,也远不及鼎盛的时候。   生在这样一个败落的年代,当皇帝也觉得没趣。   “还好还有半年。朕风闻有人说清漪园已经太旧了,太后居住得委屈。要么尽力拨点款子修一修海子边的几处亭榭,至少让太后在暑天有个纳凉观景的地方。其余的,慢慢筹备吧。”   “是。”荣聿说,“马上还有宫里的几位老太妃、老太嫔的寿,这倒是只自己热闹热闹,花不了几个,要不要办?”   昝宁说:“都是长辈,抠门这点子小钱实在不成体统,该办还是办吧。内务府看看朕身上的用度还有哪些能省的,牙缝里挤挤也就出来了。”   荣聿不由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说:“皇上委屈了。”   昝宁说:“朕谈不上委屈。现在的情况,一文钱要掰成三瓣才够花。”   他枯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说:“正蓝旗的人还在京畿么?”   这支队伍是老的礼亲王以“协助剿匪”的名义挪过来的,现在荣聿成了新旗主,自然是他说了算。荣聿怕皇帝对这么大一支队伍有心结,急忙说:“奴才打算着这一个月就把人都挪动回去,还是让他们各安各自的地方,不给万岁爷添乱。唯只是……”   他不发话,昝宁也明白,唯只是钱罢了。   几万人的挪动,从拔营到安家,再到一路上吃吃喝喝,总该由公家付这个钱,他现在就愁钱!只能说:“不着急的事,这帮子人在京畿挺安分,吃的又是正蓝旗的饷,就先留着吧,以后慢慢再挪动。”   “是。”荣聿应了一声,踌躇了一下,终于又一次开口,“皇上,奴才开口问太后圣寿的事,实在是风闻一些不大好的消息,只是话不怎么好听,不知道该怎么向皇上开口。”   昝宁注目过来:“你但说无妨。”   荣聿道:“今年春闱,张莘和出的卷子,试策为‘君子之德风’,皇上亲批的魁首讲的是上行下效、君臣和一的意思,您击节称赞说写得好。然而落榜的有几个写孝的,特别写‘生,事之以礼’的,忿忿然不平,说《滕文公章句》里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孝为百德之首。现在硬把‘孝’字拉下马,却空谈什么‘君臣和一’,岂不是别有用心,要改圣人立意了?”   昝宁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谈孝本也没错。但朝廷取士,不仅看试策的立意,还得看文字吧?”   荣聿犹豫了一下才说:“这是自然的,但遇到有心挑唆的,话风就不对劲了。”   昝宁皱着眉,好一会儿侧目问:“他们的意思,朕打压这些说‘孝治天下’的人?”   荣聿垂头:“大概是的。”   “荒唐胡闹!”   见龙颜大怒,荣聿静默了一会儿避他的锋芒之气。然而劝谏的话还是得说:“皇上暂熄雷霆之怒。外头现在传言纷纷,您无论如何得做出个事母以孝的模样来。礼亲王倒台,太后那边一时并无制衡她的力量,传言是个信号,亦是个警示。”   荣聿的一席话,昝宁虽然听着十分恼火,但也须从善如流,因为就如他自己所说的“身前身后名”无法不在乎,连“孝”字的根基都没了,其他形象一概否然。   于是接下来的一阵子,昝宁处置完政事,隔三差五就要往清漪园走一趟给太后请安,宫里再节衣缩食,也不敢亏待太后那里半分。   这日,太后闲闲道:“皇帝,你这样来回地跑,也着实辛苦了。我思忖着隔几日恰好是你祖母辈的禧太嫔的七十整寿,我想请这些老太妃太嫔们到园子里来戏耍几天,好好为她办个寿,强过紫禁城里的逼仄,你带着嫔妃们也一道来。”   昝宁极力应承:“是,太后有这样的美意,儿子自当报效。太嫔做寿的日子,好好热闹热闹。”   “内务府还有钱么?”太后问。   昝宁说:“做个寿的钱还是有的。”   禧太嫔七十大寿的那天,皇帝昝宁决定从百忙中抽空,到清漪园去祝寿。   他是上午大朝之后才准备出发,内务府上虞处是最忙,准备皇帝到皇城外的园子里所需的辇轿、仪仗、随侍、扈从,还要安排人洒扫街道,铺设黄沙,驱赶无关的行人。   贺寿这种热闹事,宫里也要去不少人,各宫的嫔妃,除了被监.禁在宁寿宫的颖答应,以及不愿意见人的废后——现在的景妃纳兰氏,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贴身的宫女和太监乘着车或轿一路迤逦先行。   而皇帝在上午还有一拨引见和一拨叫起。   引见见的是今年升任的官员,要一个一个把人看过去,诫勉几句,而后记录自己对这些人的印象。   其中好几个是山东和江南保举上来的,他特地问:“两江的新总督、新巡抚、新布政使为人官声如何?可据实奏闻。”   又问:“东省巡抚赵湖桢,这次没有被礼亲王的案子牵连,是不是敛了不少声气儿?”   还好,他遴选的江南的一套新官,上任后普遍官声不错,一洗吴唐在位时期江南官场的糜烂颓丧。   而山东巡抚赵湖桢,亦即胆大妄为杀了邱德山的那位,也未失虎胆,根本不畏惧太后的淫威,该怎么办事还是怎么办事,甚至放话:“杀邱德山是为国,不是为礼邸,若以此罪我,我一体承担就是!倒要天下瞧瞧,我这颗头颅和那阉宦的头颅是不是一样的分量!”   怪道太后也一时没有勇气动他。   而叫起结束之后,昝宁回东暖阁里边更衣,边对李夕月笑道:“刚发到提塘官那里的折子:你阿玛已经到河道上了,东省巡抚也在清江口视察,款资送到,彼此都是松了口气。账目核过来,分毫不差。我看赵湖桢也是有肩胛、肯吃苦的人,这次灾情一定能缓和下来,你阿玛也是大功一桩。”   李夕月冲他一笑。   他换了件喜庆的枣红色常服,红绒结顶的冠,衬得面如冠玉,眉如长剑,眼如晨星。   李夕月看着他,觉得以往在话本子里看到的那种赞赏男儿英俊的辞藻都可以加诸他的身上。   俄而,他回眸笑道:“你不去换身鲜亮些的?”   李夕月笑道:“我一个宫女儿,按理就是换穿春季的新衣,虽是新的,颜色样式也就那样儿,还有什么鲜亮花样?”   “新的也好。难得去园子里,那边正是花红柳绿的,穿身旧袍子,人都‘淹’掉了。”他嘱咐着,“耳坠子和鞋可以是好的。”   李夕月抿嘴一笑,扭头回屋换衣服了。   一路上,皇帝坐前头的御辇,李夕月在后面坐宫女的大车,彼此遥遥地隔着。   昝宁只有靠想朝堂的若干事务来排解相思,而李夕月则听着宜芳在一旁咭咭呱呱的,烦得也没空想他。   “姑姑,这大道好宽啊!”   “姑姑,园子里是什么样啊?是不是特别漂亮?”   “姑姑,今儿是不是能听一天的戏?好期待啊!”   “姑姑,你的耳坠子真好看啊!”   …………   李夕月回答了一部分问题,但问题还是滚滚而来,她不胜其烦:“宜芳,你屁股不疼了?怎么就坐不住啊?”   “还有点疼呢。”宜芳到底才十四岁,还是大孩子模样,顿时皮了脸,吐舌一笑,“就是屁股疼,所以坐不住嘛,说说话,打打岔,好像就忘了疼了。”   “皮可真厚啊。”李夕月拧拧她的脸蛋,“打都打不怕。”   “怕!怎么不怕!”宜芳挽着她的胳膊笑道,“可疼死人了。你看,前头那个叫骊珠的,宁可跳井死都不挨板子,说明多吓人啊!”   “少胡说这些犯忌讳的。”李夕月轻声呵斥。   她揭开一点点帘子往外看,道路上一个外人都没有,豹尾班的侍卫遥遥在前,步军统领衙门的护卫远远在后,中间一片旌旗猎猎,是皇帝的仪驾。   宜芳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哇,随侍的人好多啊!”   真的好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预警,接下来会有小虐咯。   不过作为本文的亲妈,而且是一个誓写一篇小甜饼的亲妈,虐绝对是毛毛雨,放心吧。 第163章   到了园子门口, 特意走已经维修好了的一条路线。所以目之所及,都是良辰美景。   他斜眸回首,想看看后头一大群随侍的宫女太监中的那个身影。   她不太起眼, 换穿了新的宫女袍子,碧水色的绸子, 清水面庞, 步伐谨慎, 和所有姑娘们都一样。   而一阵风起,衣料被风吹贴在身上,显出那胸和腰, 辫梢偶尔会甩过侧腰, 长长的碧色丝穗随风摆得如初春的柔柳,耳畔两粒珍珠在阳光下微微的闪烁,光泽圆润也不耀目。   他只能这样时不时回眸看她一眼, 看到了,内心就是一阵满足, 可以步履从容地走上好一会儿。   终于李贵忍不住了, 弓着腰问:“万岁爷是不是找奴才有事?”   昝宁想:我找你干什么?   刚撇嘴“呃”了一声,李贵就眨巴着眼斜乜上来, 昝宁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有些气恼, 又有些没意思,只能在心里想:叫你管得宽!等太后真正安分了, 我就娶李夕月为皇后, 到时候我爱怎么瞧她就怎么瞧她,咱们爱怎么在一起就怎么在一起!   他只能不再回头,一路向前走, 走到太后居住的“九州清晏”。   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唱戏的小太监们正在忙碌着描眉画鬓,换穿行头。   绕到前头正殿,也已经很热闹了,宫人们阒寂无声,但来往穿梭,将果盘、茶点、饽饽盘子高高地堆叠在一张张案桌上。太妃太嫔们,皇帝的嫔妃们,则磕着瓜子,吃着点心,说说笑笑。   太后穿着吉服冠戴,薄唇上涂着大红的胭脂,耳上明珠,冠顶金凤,无不熠熠生辉。   她拉着一旁禧太嫔的手,正在笑融融和她谈话:“太嫔真是好福气,人生七十古来稀,德宗皇帝留下的后宫里,大概就是你一位了;又是这样的富贵,今日真得好好热闹热闹。”   禧太嫔尊在辈分上,惜乎地位不高,也就今日才能和太后平起平坐。她也是一身簇簇新的吉服冠,笑道:“太后如此把我放在心上,才是我的大福分。我也就是虚长几岁,富贵长寿什么的,唉……”   叹气是真叹气,苦笑也是真苦笑,但是这么多年在宫里心如止水,如今不过做个寿,自然更和古井似的波澜不惊了。   太后瞥眼见皇帝远远的身影,目光中流出瞬间的冷意,而后回头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想当年,我也得尊您一声‘母妃’,不过是现在年纪也大了,反倒是做了老姐妹一般。哈哈哈……”   等她身边的太监通报说皇帝到了,她才淡淡说:“那快请皇帝进来吧。今日是他庶祖母的寿诞,他好好贺一贺也是该当的。哎,禧太嫔,若有所求,今日是你大寿,该提就提!别怕皇帝没钱哭穷。哈哈哈哈……”   笑的声音叫人背上起鸡皮疙瘩。   禧太嫔谦虚了两句,眼见皇帝已经进了门。   他首要给太后请安,禧太嫔闪身要躲避,太后一把拉住了她,笑道:“你都是皇帝的祖母了,受他磕一个头也该的。”   禧太嫔从容道:“礼不可废,我辈分虽高,不过是德宗皇帝的低微侍妾,今日妄得这个‘太嫔’的称号,也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   昝宁起身,对禧太嫔拱手一躬:“今日是太嫔的大寿,也是该贺喜的。”   招一招手,让人把礼物捧上来。   几个太监和宫女捧着托盘到禧太嫔面前。托盘里有精致的衣料,精美的首饰,一盒老山参,一柄玉如意。   禧太嫔感动地笑道:“真是!只有叩谢皇恩了。”   挨着把那些托盘看过去,叹道:“真是,太贵重了,我没几年就要入土的人了,怎么当得起!”   衣料是石青缂丝的,首饰是金桦皮凤,老山参看着有二三两,而玉如意洁白无瑕,捧着它的李夕月一双手也一样圆润而洁白,笑眼弯弯看着旧主人。   禧太嫔特意捧起玉如意,笑道:“真是如意呢!”   李夕月说着吉祥话:“愿太嫔吉祥如意,万寿无疆!”   太后瞟了她一眼,转眸又看向丽妃。丽妃一垂眼睑,然后俨然后宫当家人一般,起身捧着卮酒:“妾领着后宫的姊妹们,恭祝禧太嫔万寿无疆!”   三盏寿酒喝下去,大戏也热热闹闹开始了。戏台上小太监们已经装扮好了,那唱词声音如破云裂帛一般,京胡、大鼓、小鼓、锣钹……声声响彻云霄,戏台上各路神仙唱着吉祥辞,孙悟空蹦来蹦去,鲜花撒得戏台上都是,而太后叫一声“赏”,便是几个太监用竹箩筐抬出了几筐的铜钱,抽散了串绳,“哗啦”一声倒在戏台上,而那些小太监做的戏子们,顿时没了“神仙”的样子,一个个撅着屁股上前往怀里搂钱。   太后看得哈哈大笑。   昝宁陪着笑了笑,但他现在满脑门子都是“钱”字,看着宫里唱个戏如此散漫用钱,实在有点不是滋味,又不能不凑趣,但笑起来就勉强了。   李贵这时到昝宁身边,低声说:“万岁爷,借一步。”   太后斜乜过去,笑道:“皇帝事情忙,就去办事吧。”   昝宁到了外面,热闹声隐隐还能从里头传出来,他摇摇头说:“好家伙,光听这动静,我就热得冒汗了。”   李贵却很严肃:“刚刚有一份折子送过来,事情有点讨厌。必须请万岁爷赶紧圣裁。”   昝宁问:“怎么,水患严重了?”   李贵说:“不是山东那里来的,是京里的。”   昝宁从李贵手中先接过略节看了看,脸色陡然就变了。接着一把夺过奏折匣子,打开抽出那一本黄绢面儿的奏折,越看双手越颤抖得厉害。   “荒谬至极!”他恨恨地、低声地骂,“跟朕过不去,作筏子作到张师傅的头上来了!”   李贵低头叹了口气:“明显是找事。春闱的卷子,早不闹晚不闹,发榜都发了快一个月了,突然出这个幺蛾子。”   昝宁说:“那些个落榜的举子在传这个话的,一个一个查实了抓起来!朕对付礼亲王难度大,对付这帮子嘴上没毛的读书人也没本事了?”   又说:“九州清晏里有大臣用的值庐,叫张莘和和白其尉过来叫起。”   李贵匆匆去了,没一会儿又匆匆回来了,这次脸色越发难看。   昝宁问:“怎么了?”   李贵说:“豹尾班侍卫在园子里,园子外……”   “园子外又怎么了?”   李贵凝重得很:“园子外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这本也是正常的,步军统领衙门要负责皇帝的安全,在园子外站岗值守是他们的职责。   但昝宁知道李贵是个熟谙宫里宫外政务的老太监,他这表情,绝不是寻常的步军统领衙门值守那么简单。   “步军统领衙门……”昝宁说得有些吃力,“人很多?”   “人很多。”李贵左右看看,“今日随扈过来,禁军的人就很多,没成想这会子更多。而且——”   他咬了咬牙,终于说:“刚刚奴才要出去传话,他们说,要有‘御赏’印的手札才能放入出去。”   昝宁脑袋“嗡”地一响,心里知道不妙。   他深吸了几口气,对李贵说:“朕先用皇帝玉玺写一份手谕给你,你带到门上去,端起架子和他传话,若是还明摆了不听从,那就是抗旨不遵了。”   他的牙咬了咬:“他们还敢看着朕一辈子不成?不怕朕找他们算总账?!”   李贵默然了一会儿,毅然地说:“是,奴才立刻去备办笔墨。”   昝宁又说:“去门上传旨之前,你先绕到豹尾班侍卫那里,叫侍卫班领心里有个数。”   “侍卫……不如禁军人多。”   “他还真敢和侍卫们打起来?”   李贵先应了声“是”,而后才说:“若连抗旨都敢了,就没什么不敢的了。”   “如今毕竟不是乱世,我好歹是祭过祖宗社稷的国君。”昝宁安慰道,“人心悠悠,她虽然是太后,想要造反弑君,还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有明天。”   确实,即便是乱世,也讲究个“师出有名”,做了初一,还得怕人家做十五。   太后和步军统领衙门想弄出什么后手,想必也不敢不站稳了地步。   昝宁不知道她要用什么样的幺蛾子来钳制自己,这会儿只能先耐下性子等待着。   给李贵写完手札,敲上皇帝的随身小玉玺。李贵把那份手谕折好放在怀里,仰头对昝宁说:“万岁爷,一切莫急,就如您说的,太后胆子再大,也不能不顾忌悠悠众口,不能不顾忌朝堂里还有很多是忠心于您的大臣。但这次这阵仗,估计您得吃点亏了,吃亏也不怕,人么,总是要忍耐的,总是要吃亏的,留着后头起身的机会就行了。”   最后还像嘱咐孩子似的“别急啊”一声,提醒昝宁他别耍大爷脾气,也别怕太后的淫威,只管昂首挺胸去面对就行了。   昝宁嘱咐完李贵,亲自捧着那个弹劾张莘和的奏折匣子回到了“九州清晏”的戏台子边。   新的一场戏又开演了,这次唱的是《打龙袍》,扮演李国太的那个年轻太监,一脸女相,竖着眉毛,老声老气地唱白:   “我把你这无道的昏君!   一见皇儿跪埃尘,开言大骂无道的君。   二十年前娘有孕,刘妃、郭槐他起下狠毒心。   金丝狸猫皮尾来剥定,他道说为娘我产生妖精。   ……   我越思越想心头恨,不由得哀家动无名。   内侍看过紫金棍,包拯,替哀家拷打无道君。”   听戏的太后笑得极欢,假装没看见皇帝进来,却对左右道:“嗐,可惜咱们没一位包龙图!”   昝宁心里有气,因而紧跟着笑道:“是呢,要有一位包龙图,狸猫换太子的事何处遁形?李国太也不受那么多年寒窑之苦。”   太后笑容即刻凝结在嘴角眉梢,而后慢慢扭头,冷笑道:“哟,皇帝忙完政事回来了?”   昝宁捧着黄匣子道:“也不算忙完,不过奉陪太后和太嫔也是要紧事——朕叫军机处到‘九州清晏’外值庐来商量事情,毕竟么,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事,一件都耽误不得。对了,儿子这里刚收到一份要紧折子呢,太后帮着掌掌眼?”   眼睛仔细看着太后的神情。   太后一脸不屑,说:“我早就归政了,连印信都交出来给丽妃了,不享享清福,看什么折子?!”   昝宁笑了笑:“是是,这句话是儿子说错了。太后好好享福,儿子不敢打扰。”   转脸就对着丽妃:“丽妃,把太后那枚‘御赏’印给朕用一下。”   丽妃一脸惊惧,结结巴巴说:“妾……妾没带过来啊……”   昝宁开口就训斥她:“这样重要的东西,又不多大,一个荷包而已,怎么不随身带着?!”   丽妃委屈巴巴地瞥向了太后。她那眼神被昝宁捕捉到,他心里立刻有数,弦也顿时绷紧了。 第164章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的, 但戏台下的人都已经感觉到凛冬降临似的冰封感,说话的声音、嗑瓜子的声音顿时全没了,只有少数人紧张地捧茶水掩饰时, 茶碗和碗盖碰撞,发出了“丁铃当啷”的细碎动静, 又尖又细, 宛如碎玻璃割在人心上。   昝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双手抚膝,目光失焦地看着不远处的戏台,上面的人粉墨登场, 唱腔高亢, 但是他完全听不进去唱的是什么。   李国太老态龙钟的模样,却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亲娘。   他的母亲、圣母皇太后都没有活到这样老态龙钟的年龄。   她娇嫩新鲜,是儿子心目中最美的母亲。但一定也像刘妃心中的李国太一样, 是最大的对手和敌人。   李国太虽然吃了苦,但好歹还有正义得以伸张的一天, 而他的母亲, 却莫名其妙暴毙于宫中,他却是最晚才知道这暴毙有问题的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   此刻他心中的“孝念”, 尽数给了自己记忆中的亲娘。   他终于转头,对上首这位太后说:“额涅, 步军统领衙门的提督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今日召了好多禁军在园子外。”   他边说话边仔细观察太后的神色, 见她果然略略露出一丝得意在眸子里, 于是接着道:“朕叫纳兰提督到一边的书室来吧。”   太后缓缓道:“这算叫起么?”   “算吧。”昝宁说,“朕确实找他有事。”   太后道:“可以啊,这是你的事。”   她今天一直是一脸不屑, 在禧太嫔面前毫无掩饰,撇了头说:“你又不是没有人传话,你叫国轩来不就是了。”   国轩便是纳兰氏那位提督的名字,是太后的幼弟。   皇帝传话过去,很快纳兰国轩便在“九州清晏”的外面报名求见,而且说,不仅要面见皇帝,也要有话和太后汇报。   太后一皱眉:“真是,好好的一天,也不让人消停。”   扭头吩咐说:“你们折子戏照唱,隔着远,又是自己人,仅年轻的嫔妃们到屏风后避一避就行了。”   昝宁跟着太后,到了前头,恰见纳兰国轩带着几个人候着,令他心惊的是,这几个人抓着李贵的胳膊,宛然押解似的。   “这是干什么?不认得养心殿总管?”昝宁厉声道,“放开!”   纳兰国轩看到太后在,昂然有底气,先不疾不徐给太后和皇帝请了安,然后才说:“太后,皇上,奴才要请治这个太监的罪!”   “胡闹吧?”昝宁内心紧张,但故意嗤笑着掩饰,“他一个内监,何罪之有?莫不成刚刚出去传朕的旨意就有罪了?国轩,你这是问朕的罪呢?”   “奴才不敢。”纳兰国轩很镇定,悄然看了太后一眼,又说,“内监传旨当然无罪,但是打着传旨的名义仗势欺人,乃至激起兵变,只怕就不是无罪了。”   而太后同时悠悠然补刀:“哟,皇帝要悄悄地传什么旨啊?”   昝宁说:“太后,朕没有‘悄悄’,刚刚弹劾张莘和的折子是想给太后过目的,额涅说不要看。事情紧急,朕又不想耽误了太后太嫔做寿的喜事,所以想让李贵传军机处的人到值庐来谈事。”   他紧跟着冷哼一声,扭头道:“敢问提督,如果不是离宫门口不肯放人,李贵好好地回紫禁城了,他又需要仗什么势?欺什么人?”   皇帝的辞锋犀利,纳兰提督是个粗人,一时就答不上话了,求助地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救场道:“好了,他是不是奉旨一会儿再说。国轩你刚说什么?激起兵变?”她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区区一个内监,怎么会有激起兵变的手段?!”   纳兰国轩于是又如鱼得水了:“可不是仗势欺人叫人发急!没有御赏印钤的劄子,却非要出门,奴才的人说这手续不对,偏生不听,问奴才的人是不是要抗旨造反?本来嘛,去年的补饷今年还不到,而且说内库的钱都搬到清江口去了,真正是打了水漂全无指望了,大家饿着肚子站岗,靠一肚子怨气充饥呢,再听这样狐假虎威的话,谁受得了啊?”   昝宁已然明白了他们的套路:这些现在的事、以往的事一并发作在这会儿,就是故意要给自己的一个难堪。   他只能先帮李贵脱罪:“朕不是钤印了劄子么?难道皇帝之宝也不算数?李贵若不是有要紧的急事,也断不至于和你们争执,这种事情,各退一步也就罢了。先松开李贵,让他去紫禁城传旨吧。”   没料到这层上那纳兰提督却很头铁,一口顶上来:“皇上,这园子是您亲口说拨给太后住的,所以奴才只认太后的御赏印,不认其他印信。何况李贵所言所行,即便奴才可以‘退一步’不计较,那奴才那上万的手下也个个都能‘退一步’不计较?即便是奴才,也不敢做此保证——那些旗下大爷兵油子们,抢了他的钱比杀了他阿玛额涅还可恨!”   “纳兰国轩,你又是仗了谁的势?敢这么着跟朕说话?!”昝宁大怒,“把李贵放开!今日若激出兵变,典守者不能辞其责,朕首先拿你这个管事管人的提督问罪!”   太后弛然笑道:“皇帝的火气太大了吧?现在禁军出这样激愤的言语,首要难道不是安抚禁军?”   昝宁看了她一眼,回眸对纳兰国轩道:“这事交给你办。你去安抚禁军中闹腾的人,说黄河的水灾平息后,等海关的关税到了,就先给禁军补饷。”   纳兰国轩问:“那么,下半年太后圣寿,又用哪里的款子呢?”   这句话把昝宁问愣了,而太后自然借机一声冷哼:“不必了,我还指望他孝顺?!”   昝宁深恨她这落井下石的性子,只能说:“太后的寿自然也是要做的,想来太后也能体谅。现在先让李贵去传旨吧。”   太后瞥了养子一眼,却对纳兰国轩道:“既然激起了兵变,自然你这做长官的首先去想法子消弭。法子任你想,咱们听你的,横竖横,这儿可不能弄出马嵬驿那样的兵变来。”   纳兰国轩居然笑道:“哈哈,大家伙儿没的杨贵妃可以杀,但是首罪的人总要问责。”   太后轻蔑地看了一眼李贵:“他还能当杨国忠不成?顶天是个高力士!既然指着你消弭事端,自然什么法子都许你用,这个太监犯过,皇帝自然会割爱。”   原来针对的是李贵!   昝宁恨得牙痒。不错,李贵是他绝对忠心的亲信,是他母亲拨给他使用的,打小儿就跟着他,而且聪明不外露,朝野中的大小事他都清楚,在自己犯急犯浑的时候也只有他敢直谏。当然,就如邱德山一样,在权力身边久了,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势力和人手的,宫禁中奴婢里他一言九鼎,平日内言外达都靠他,自然让太后记恨。   “李贵没错,朕不能割这个爱!”   太后道:“他没错,就把他丢给禁军们说理去吧。”   “皇额涅!”昝宁道,“把羊往虎口送,叫‘说理’?”   太后冷笑:“那你亲自去弹压呗。国家艰难了这些年,都快见到曙光了,不意出你这么一个昏君!!”   她环顾四周,终于撕破了脸:“国轩,不用多废话了。当务之急,先平息禁军的鼓噪,对他们说,内监擅权擅专、假传圣旨,是死罪。太后会给他们一个公道。我连邱德山都没有舍不得,自然不会舍不得一个虫蚁下贱的太监!直接把这个太监送到园子门口,叫被他欺侮了的禁军拿板子打他一顿,然后送到内务府去问罪。”   昝宁抗声道:“这是乱命!太后,李贵是养心殿总管,和邱德山一样是三品的顶戴,一个没品没级的禁军可以打他?更别说他也一把年纪,经得起非刑的乱棍?!”   太后毫不留情,甚至连理都懒得说,径直道:“国轩,那就先下我的懿旨劄子:李贵违拗我的懿旨,妄图擅出园子,还与禁军口角激起兵变,罪无可绾,即先革去总管,让禁军出口气后,发内务府审理处置!”   “朕不同意!”   太后从怀里取出个碧绿色的小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枚田黄石的小印玺,幽幽说:“这是先帝赏赐给我的‘御赏’印,遗诏上说得明明白白,遇有大事,可以‘御赏’决。皇帝这是打算抗先帝的遗命?你有没有胆子对着天下说,你不同意先帝遗训,要把我这个嫡母关到冷宫去?!”   她勃然变色,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惜乎年老皮肤下垂,眼眸像两个倒垂的三角形,黑乌珠少,白眼球多,眼睑抽搐,嘴角抽搐,看着瘆人。   昝宁其实自小怕她,不觉就说不出话来,手里颤抖,浑身冰冷,唯一能做的是上前拉住了李贵的袖子,不让纳兰国轩的人把他带到门口那群禁军的狼口里去。   然而此刻已经不仅是太后的威严,形势也摆在了面前。纳兰国轩摆明了就是不奉诏、不听命,唯太后一人的马首是瞻。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她先占定了先机,朝中大臣即便知道一切情形,只怕至少已经是明天的事了。这波诡云谲的政局,弹劾张莘和的大片文章一触即发,禁军的哗变一触即发!他哪还有明天!!   千算万算,疏忽了一步,以为要赢了,却不料太后那不问世事的颓势是做出来的假象!而她立定的脚步是她的尊贵身份、嫡母地位、外戚权势和先帝顾命!   他毕竟还是太天真、太好哄了!和在朝堂中、后宫里血雨腥风几十年的太后比起来,手段太嫩了!   这是犟着不松手,然而心里已经慢慢明白:暂时的情势已经是这样了,这会子他别想翻盘。但是,一撒手,李贵性命堪忧,他是李贵唯一的一根稻草,他得抓着李贵! 第165章   但是昝宁随即听到李贵沙哑的声音:“万岁爷……撒手吧。”   “李……李贵……”昝宁含着泪, 死死地把他的衣袖捏出无数的褶子,“朕定当护着你!”   “万岁爷……”李贵含着泪,脸上的褶子一根一根挂着, “奴才年纪大了,不足惜。”   他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但太多言语含在目光里, 昝宁觉得读不清他到底要说点什么。   李贵微微地叹息, 又淡淡地笑:“万岁爷,问罪就问罪吧,总要有人替这个罪的。是奴才, 强过……”   强过皇帝这时候认不清形势, 非要和一群早就包藏祸心的人硬顶。   太后已经拿“马嵬驿兵变”来举例了,同样是禁军,同样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同样还不敢做出最过分的事,但擎等着皇帝犟着来激怒他们。   那么多的兵, 真闹出什么犯上作乱的幺蛾子来, 即便事后杀几个人又能弥补什么?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撒手吧, 万岁爷!”李贵最后一次说,并且亲自开始挣扎, “奴才净身前啊,听老家的老人们说:‘忍一句, 息一怒;饶一着, 赢一步。’奴才算个啥哟?”   他的意思很坚决了,昝宁怔怔地撒开手。   纳兰国轩带来的人立刻毫不留情把李贵往门上押,转过小道的弯折, 越过一丛灌木,就看不见人影子了。   昝宁觉得眼睛里模糊,心里颓丧而馁然。李贵让他忍,意思是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不能在这会儿不顾情势闹出祸患。   他转过头,瞥了太后一眼,才说:“太后,李贵这是欲加之罪。儿子觉得,还是不可过分了。”   太后冷笑道:“欲加之罪?他大概在你身边弄鬼弄惯了,也就你还把他当个好人罢。你身边这些人啊,是该好好理一理了——各色的都有,是吧?!”   “皇额涅!”   太后眯缝着眼睛:小皇帝不是没脑子的人,自打亲政以来,一步步把他养心殿的人替换干净,她一点安插不进去,好容易安插进一个宜芳,却又被收服了,反间计给皇后吃了好大一个亏。也正是因为这点,这次和礼亲王争势,她闭目塞听,也吃了好些暗亏,邱德山被杀了,皇后被废了,她自己也差点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要不是临时有拿侄女皇后做替死鬼的智慧和勇气,要不是禁军这头还死死地抓在自己人手上,只怕她能被皇帝吃干抹净!   更担忧的还是那件事——已经被人喊出来了,只怕皇帝早就起疑了,她再不早些动手,死死钳制住这个小皇帝,他就要先动手了。到时候自己不占理,再给他一摆布,只怕也要落得个《打龙袍》中刘太后的结果。   所以么,人狠才能立于天下,仁慈不过搁在外表给人看看。   她施施然转身:“皇帝回去看戏吧。今日是禧太嫔的七十大寿,咱也不能让天下人笑话。”   “太后……”昝宁立在原地,终于发了一句求情的话,“到此为止吧。李贵确实是奉我的旨,我也确实只想了解清楚弹劾张莘和的事。”   太后步子顿了顿,背着皇帝,眼睛眯了眯。   宫里皇帝有他的势力,得剥除干净;朝中他的势力更甚,她作为一个太后要能够重新掌权训政,决不能让张莘和这样的清流重臣安然地为皇帝说话。甚至,若她想要废帝,得把朝廷里一拨势力全部拔得干净。张莘和自然是首一个要开刀的人。   于是,她泠然一笑:“先看戏吧,别弄得禧太嫔七十大寿都过不舒坦,说出去又是你的不孝!”   昝宁哪有心情看戏!太后、丽妃她们越是乐陶陶的,他心里越是担心。稍坐了片刻,他就起身“方便”去了,然后叫过他信任的一个很会说话的小太监,在安置“官房”的空屋子里低声说:“吉安,赶紧!叫几个豹尾班的侍卫和护卫,到进来的门上去看看李总管的情况怎么样了。”   见那小太监慌张的模样,又道:“别乱了阵脚!谁问起来就说是朕的口谕,别怂,别怕!多陪点好话,也要挑明这是皇上的意思。总之,无论如何别弄到对面炸锅,但也要先保住人的平安。”   那小太监定了定神,把皇帝的话重复了一遍,心里又咀嚼了一遍,点点头说:“奴才明白了,李总管遭难,奴才是他的徒弟,无论如何要为他尽一把力。”   他出了围房,看见李夕月绞着一块手绢正焦急地等着。   “万岁爷……”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总管呢?”   昝宁只觉得鼻子发酸,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自己的心态,也压低声音说:“出事了。但你稳住,尤其不能在这会儿显山露水的。最好……”他也左右看看,希望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可事实上自己也知道这是自己骗自己——这离宫地方,藏一个宫女不是擎等着让她被捉着错处?   李夕月像是明白他要说什么,毅然道:“笑话了,要出事,我还能离着你?”又决然说:“我可不怕什么。”   伸手握了握昝宁的手,对他笑了笑:“您可是咱们的皇上!”   昝宁苦笑,很想告诉她,自古以来命运最多舛的莫过于皇室,被杀掉的皇帝只怕不比自然死亡的少。   但怕吓到她,所以点点头说:“是的,反正你莫怕,我会尽力护着你。”   回到宴桌上,他无心听戏,也无心用膳,面前摆着酒卮,里头是明晃晃的酒水,他握着杯子,反复地转动,抿着嘴只看着台上的热闹。   少顷,他看见纳兰国轩押着他的小太监吉安远远地来了,心立刻揪了起来。   这位提督在门口张了张,大概因为皇帝的年轻嫔妃们也在,便没有进来,和太后身边新任用的总管太监说了两句,便就离开了。   太后那位新总管太监一路小碎步上了宴台,刻意没有压低声音,而是斜瞥了昝宁一眼,就大声说:“老佛爷,刚刚门上捉住个养心殿的小太监,说是奉了口谕要瞧瞧门上的情况。提督大人觉得内监乱跑乱逛实在太不成话,交过来请老佛爷处置。”   太后瞥了那小太监一眼,锐利的眼神又看了看昝宁,冷笑道:“不错,自打皇后降了位分,这宫里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昝宁说:“是儿子让他出去看看的。”   太后根本不理他:“皇帝今日也好生奇怪,好好的太嫔过个寿,你的事儿可真是多!你若管不住这些下人,少不得我来操心了。”   扬声道:“拖下去打!”   皇帝“呼”地站起身:“怎么的,朕的口谕如今也不作数了?”   太后眼睑抽搐,却恍若没有看到皇帝的发作一般,拍着桌子厉喝:“我的话你们都听不到了么?!”   马上几个人上来劝昝宁:“万岁爷,您息怒,太后发火了,您快坐下别惹她老人家生气了。”几乎是硬把他压着坐了下去。   这是明显的杀鸡儆猴,连李夕月都看得明白:今儿在清漪园里,皇帝没人、没权,外头一直跑过来的那个“纳兰提督”明摆着是唯太后之命是从的,所以在这儿,太后想怎么发作就怎么发作,全然不给皇帝脸面——这样的不给脸面,也意味着太后已然和昝宁撕破了脸,下一步后手只怕会更让人心惊!   于是在戏台上高亢入云的京胡与锣鼓中,在戏子们蹦着跳着、翻着筋斗表演的“全武行”中,一旁几个慈宁宫的太监端来板凳和竹板,把那个叫吉安的小太监摁在戏台一边,揭开袍子一顿狠揍。   竹板子的动静和小太监的惨叫混合在音乐里,混合在热闹至极的全武行里,简直被淹没了。只有注目过去的人才会看见那不经意的角落里,有一个浑身大汗淋漓,叫得声音沙哑,疼得浑身抽搐的可怜家伙。   好一会儿一场戏停了,吉安大概也挨满了二十板,裤子上绽着血点子,在板凳上蠕动得宛如一条大虫子。   总管太监上前和太后附耳说了句什么,太后一声冷笑:“哪那么便宜!”   扬声道:“刚刚那场戏不错,再来一遍!”   一身汗的戏子们喘平了戏,打算着再来这么一场。   一身汗的吉安重新被几个太监按住肩膀腿,竹板子高高地抡起来,狠狠砸在他的身上。   他嘶哑的惨叫和着突然响起的一声京胡,同入云天。   太后拍着手大笑:“好!好!好!起得好调子!”   李夕月看着吉安渐渐挣得无力,下半截血糊糊的,那血点子甩起来,同着戏台上甩起来的明晃晃的刀枪剑。她眼眶子发酸,低头看坐在她前头的昝宁,背着看不清表情,那紧捏着酒卮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发青。   她眼睛模糊,想像以往一样抚慰他,但晓得这不是场合,她和他一样,只有忍,忍到离开园子再做计较。   四十板打完,太后挥挥手道:“不还活着么?继续吧。”   “太后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人命么?”昝宁发红的眼睛瞥过去,冷冷地问。   太后坐在上首,亦冷冷地看回来,终于说:“不错,闹出人命不好,我还打算拷问,这起子奴才还有多少背主谄媚的事儿。先押下去吧,等会儿我这里处置完了,叫荣聿一道拿个章程,发行宫、发庄子、发打牲乌拉……”   她瞥了皇帝身后的李夕月一眼,接着说:“还有不要脸的,内务府里幸而设了辛者库,好叫她们知道妄念是生不得的!”   她不给任何人任何反应的时间,突然直指着李夕月说:“那个宫女儿也拖出来,找个嬷嬷验一验,是不是给我说准了——是个妄图攀龙附凤的!”   几个慈宁宫的太监、嬷嬷刚刚扑过去,昝宁已然把面前的案桌一掀,起身站在李夕月面前,戟指着过来的几个人吼道:“哪个敢!”   “宫人妄图勾引皇帝或阿哥,难道无罪?”太后看看一地的狼藉,冷冷道,“先帝英明一世,就是这条上惹世人诟病。你呀,和他一个毛病!”   仍不忘嘲讽昝宁的亲额涅是低贱宫女上位,用羞耻打击他这个做儿子的。   昝宁冷笑道:“那,先问先帝和圣母皇太后的罪吧。”   太后愣了一愣,发觉他这一句口不择言简直是最好的把柄,于是立刻皱眉啧啧道:“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这是给狐狸精哄得不知道忌讳了么?这样污蔑自己的阿玛和亲额涅?!”   “别说了……”李夕月被他挡在背后,抬头能看见他的肩,枣红吉服的两肩绣着行龙,明晃晃的五爪迤逦在行云中,随着他的肩膀而一道高高耸起、微微颤抖,把她整个挡在那阔背之后,几乎逼仄到面前了。   “别说了。”她低声的,“她就是想激怒你,好给你安罪名。” 第166章   昝宁牙齿咬得发酸, 目中什么酸酸热热的东西几欲夺眶而出。   他若有言语或行为的大过失,太后废黜他就有话可说;他现在必须冷静,不能让愤怒夺去了理智, 不能给太后留把柄。   不顾一切只会玉石俱焚。   昝宁努力平静着一字一字说:“她是朕的人,朕临幸过了, 不用嬷嬷去查。今儿朕就下旨给她位分。”   位分不高就不高吧, 这会儿保住她最重要。   太后眯着眼有一会儿没说话, 那下垂的眼角形成尖锐的角度,又漫射出若干皱纹。   大概今天她已经不想留着和养子之间的余地了,所以这杀伐必须果决, 要处置掉他身边所有他信任的、他喜欢的、他离不开的人, 然后才能完全控制他。   因为事情来得紧急,她还没有来得及择好接位的人选,也没来得及掌控好朝野的人心, 她得控制他一阵后稳定局势,再行废黜, 所以今天不必留任何脸面, 只要把事情做成!   太后顾左右,弛然而笑:“哦哦, 那这意思是现在还是没有位分的。”   “现在就可以下谕旨!”觉察到危险,昝宁近乎嘶吼。   他不是不明白, 此刻自己越显得急躁,越等于在告诉太后李夕月对他有多重要, 越等于是在出卖李夕月。只是焦躁之气克制不住, 一如他以往那样,弱小与焦灼并存共生,焦灼易怒是他缓解孤弱感的武器——却是最无用的武器。   而后感觉李夕月小小的、软软的手扶在他的后背, 给他绷紧的肌骨带来暂缓的温柔感。   太后嗤笑道:“你下谕旨给谁看?”   转脸吩咐:“把那个宫女拉出来。”   慈宁宫几个太监略踟蹰了一下:皇帝这老鸡护雏的架势,只怕他们上前拉人,他就能厮打起来,这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但太后严命在上,又不敢违拗。只能一步步逼上前,嘴里还是说着软话:“万岁爷,太后只是要问话,您让那宫女先出来让太后瞧瞧。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不是?”   前车之鉴犹在,李夕月岂不知道太后的意思!太后与皇帝翻脸,她在园子里正是最好的机会一个一个拔除皇帝身边的人,她李夕月自然是在拔除的人范围之内。   刚刚的吉安就是榜样,现在就轮到她了。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挨打有多疼她晓得,宜芳挨了轻飘飘七八下板子就是她给上的药——尚且惨不忍睹。而今儿这阵仗,甚至会不死不休。   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害怕有用吗?   若她李夕月就是这样的命,现在能让昝宁最后冷静一些,就是她这条命最后的使命。   她低声说了一句:“万岁爷保重。”然后主动让开一步站了出来,朗声说:“是。奴才李夕月,给太后磕头了。”   努力稳着,把刚入宫时学的那些规矩一丝不错地演练了一遍:   款款几步,踏到太后面前正下方,先叉手蹲了个深安,然后坦坦然撩好袍子跪下来,双手垫在地上,额角触地,发出轻轻的一声响,嘴里说:“太后万安!”   太后垂眸看着下头这个宫女,她穿着簇新的碧水色长袍,熨得平平展展,背是舒直的,辫子又粗又黑。   “抬起头来。”她吩咐着,随后见李夕月挺直腰板抬起头,眸子里略有点不知所措,但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惊惶。   哼,不过是还没见到棺材而已!太后想着,眸子里不觉就是杀气。   礼节上她指摘不出李夕月的不是,于是冷笑着对左右道:“那眉眼,那手脚,那模样,真是媚答答呢!怪道皇帝会入她的彀!”   然而说完自己也不太信。   李夕月长得绝不算国色天香的美人,跟骊珠没法比。在太后的心里,男人这东西好的是色,自己的侄女就是长得不美才不得宠爱。昝宁会喜欢这么个相貌普通的宫女,只怕是被勾引得一时难以自控吧?   李夕月没法答她这话,只能轻轻叹息了一声。   太后立刻抓住她这微末的过失,瞪着眼问:“哟嚯,你是不服气啊?”   李夕月说:“太后夸赞奴才,奴才只是觉得自己不配。”   不卑不亢,让人抓不住把柄。   太后顿了顿又问:“那么,勾引总是不错的喽?”   李夕月说:“日久生情是有的,但是奴才并没有您所说的‘妄念’,要是有‘妄念’,自然早就有位分了。”   “那你跟着他图什么?”太后不觉入了她的话套儿里。   李夕月昂然笑道:“咦,奴才刚刚说了,‘日久生情’啊。”   太后嗤笑一声,显见的不信:宫廷里不过是政局的缩影,哪有什么真情?就是先帝不顾一直以来端方的形象,宠上了昝宁的亲额涅,也不过是男人管不住下半身而已,哪有什么真情?她活了大半辈子了,就没见过真情!   她看看这姑娘天真得很,实在不需要像对付李贵一样费心思,于是干脆利落地说:“原来是‘真情’!真是难能可贵了!既然你一腔真情,我也成全你。”   太后指了指戏台边那带着淋淋血迹的矮凳:“拖过去打罢。总要给后人做个榜样,不然人人以为这勾搭成奸也是一条终南捷径。”   李夕月说:“奴才想请问,奴才与皇上两情相悦,是不是死罪?”   太后眉头一皱:这叫什么问话?   转而又一想:这话也不能不说有些厉害。两情相悦,当然不是死罪;即便是宫女勾搭皇帝成功,因着有了那层关系,一般也不会处死——男人为天,皇帝临幸宫女一点错都算不上,连“失德”都说起来勉强。   但是借着“勾搭”的名义教训个宫女还是可以的,狠狠打一顿发到辛者库去,既震慑了皇帝,也树立了威严,更好好出了口恶气。   于是太后笑道:“姑娘,你放心吧,这自然不是死罪,只不过活罪难逃,要拿你做个榜样给世人看看。”   扭过脸对左右吩咐道:“听听,她自己都知道免不了罚了。既然做下不要脸的事,当然要用不要脸的法子责处,剥掉下裳,好好打一顿吧。”   她的太监总管问:“老佛爷,打多少?”   二十板嫌轻,六十板只怕要出人命,也伤自己的“仁德”,权位更替的关键时刻不宜留柄。   太后忖度了一下道:“比照宫女行事不尊重、不规矩的例,责四十板。”   她又看了一眼李夕月,这姑娘打扮得朴素,除了一对珍珠耳珰,不用任何首饰,也不描眉画鬓、浓妆艳抹——真没丝毫的不尊重、不规矩,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沿用这样的例了。   见李夕月被几个虎狼般的太监一扯立起来,紧跟着往戏台边的刑凳而去。而昝宁的脸色又变了,嘴唇哆嗦着,是怒极而马上要爆发的模样。   太后心里极熨帖,好极了,就在等他气坏时口不择言,做出过分的事。等日后废黜皇帝的时候,这就是一桩不孝的绝好借口,而“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愚蠢也可以拿出来说事——从来昏君都是这个样的。   李夕月略挣挫了一下,厉声说:“我自己会走!”   她瞥了昝宁一眼,心里酸楚但也坦然。   他那时候说笑,宫里刑杖就是打顿屁股而已,三四十板子会打得皮开肉绽、血糊糊的,但也不死人,熬过去就熬过去了;褫衣挨打,丢人是丢人的,一辈子想到就抬不起头来,但是又能如何——除非像骊珠那样不堪受辱,找个井跳下去。   她能清楚看见昝宁眼睛里的害怕——是的,他比她还要害怕!骊珠决然赴死的一幕,是他永远的噩梦,好几年了都挥之不去。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之前还能和他说说笑笑,突然就变成了一具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李夕月冲他笑了笑,故意做出一脸安然。她可以受疼,可以受辱,她不会成为他新的噩梦,使他恐惧、屈服,把伤心和害怕压抑在心底里。   她不会。   不就是挨揍么!挺过去就是了;挺不过去,认命就是了。哪那么多前怕狼后怕虎的?   给自己打气时是这么想,不过真的被押解到刑凳前,看着上面还残留着前一位小太监挨打后留下的点点血迹,李夕月心里还是揪得慌。   她一方面自我安慰:总能挺过去的;一方面还是忍不住想:会有多疼?   想得腿脚里打哆嗦。   俄而见行刑的太监握着竹板子过来了,一人高的板子,漆着红黑漆,板子上滴滴答答还滴着水。行刑太监袖子挽了起来,胳膊很是粗壮结实,黑黝黝的手,生着老茧,脸也是黑沉沉的,像戏台上的包公一样铁面无私似的。   李夕月腿脚里哆嗦得更加厉害了。   “自己解汗巾吧。”负责摁手摁脚的几个嬷嬷,面上带着揶揄而满足的笑,连同那个掌刑的太监都露出猥琐的笑意。   李夕月脸红得仿佛要滴血,鼓励了自己再多遍,也没办法在众人面前宽衣解带,露出洁净的身子来。   她眼里泪汪汪的,耳边听着嬷嬷的呵斥:“快着些!别逼着我们亲自动手,到时候愈发没脸,可是你自己担着!”   李夕月无助极了,特想回眸委屈地看一眼昝宁——即便他没法帮到什么,她也想看他一眼,寻找一些心理安慰。   但理智终于还是告诉她,此刻她只要失掉一些勇气,他就会失掉所有的勇气。她的求助不会有任何结果,却会让太后抓住他更多的把柄。   罢了罢了!为了他,该独自承受就独自承受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写出来大概率会有点虐感,我也控制不好我的笔……   但是作为对后面走向有把握的作者我来说,这不是个事儿。磨砺才能使他们从朋友变成战友。   实在很抓心挠肺的话就攒几章再看吧。估计七月初能完结。 第167章   突然, 李夕月听见上头传来禧太嫔平淡得干巴巴的声音:“太后,我想问一句话。”   今日是禧太嫔的大寿,即便是太后也不得不给这位辈分更高的、德宗皇帝的嫔妃一些脸面。   太后说:“呵呵, 太嫔是心软的人呢,不过正宫规来不得心软, 还得铁面无私呀。”   又打哈哈一笑:“您可莫怪, 我是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 您该问就问吧。”   禧太嫔平静地问:“这位姑娘这个月天癸来了么?”   李夕月一愣,本来脸就通红,也不差更红一点, 不过她明白这是禧太嫔的救场, 立刻心有灵犀地反应过来,低着头说:“没来。”   禧太嫔回头商量似的对太后说:“我人微言轻,但在宫里这么多年, 还是想多一句嘴。太后,她伺候了皇帝, 这个月身上没来, 要是肚子里有了皇嗣,四十板下来必不能保。皇帝至今没有阿哥, 要是天下人晓得今日杖责宫女的事,不懂的人不说太后是为了正宫规, 是为了避免宫女爬床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只怕要说皇嗣可惜了。”   这句话听着云淡风轻的,实则意思狠了。   太后打个宫女是小事, 但皇帝没废之前就是一国之君, 打没了承宠宫女肚子里“莫须有”的孩子,太后过失极大,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们, 也无颜面对天下芸芸众口。   太后不由噎住了。   禧太嫔觑她神色,就知道角度找得很准,拿捏她拿捏得很稳。   她缓缓又补了一句:“嗐,我是个命苦的人,伺候德宗皇帝没几年,他老人家就驾崩了,守了几十年寡,好容易七十了,不敢说从心所欲……”   解下手绢,擦了擦眼角,说话带着哭腔:“不意过个寿还如此多舛,一点吉祥模样都没见着。”   今日是她的大寿,确实打打杀杀不成体统,叫人心惊胆战。   作为长辈,发这样一个牢骚也委实不算事儿多。   太后只能收敛了先时那凌厉的气势,咳嗽一声说:“太嫔毕竟是老人家了,虑得周全,是我疏忽了。”   转脸对下头吩咐道:“这个宫女有罪,自然是要问罪的。不过太嫔思虑周全,先把她发慎刑司,着稳婆和郎中瞧瞧有没有怀娠,若没有,再行责处吧。”   在太后心中,那个滑头而左右逢源的荣聿是她自己人,想必不会违逆自己的意思的。就让这姑娘多捱两天,慢慢再整治皇帝就是了。   ————————————————————   李夕月侥幸暂时逃过一顿痛打,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太监拖到园子外,塞进一辆大车,车窗是钉死的,里头一片昏暗。然后前头的大马“得得”地跑起来,她头晕目眩蜷缩在大车的一角,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担心自己未知的命运,更担心昝宁。   慎刑司在皇城内,马车一路走了好一会儿。   车帘子突然一揭,光亮涌进来,李夕月伸手挡了挡眼睛。押解她来的一个嬷嬷嗤笑道:“这会子怕丢人了?”   李夕月没觉得自己丢人,她不做声,眼睛适应了之后,理了理衣衫,从车里往外走。大车下架了一条板凳,她提着袍子,扶着车辕,缓缓地踩着凳子下来。那嬷嬷抱着胸冷漠地看着她,李夕月朝左右一张望,然后对那嬷嬷蹲蹲身:“嬷嬷,是到了慎刑司了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客客气气的,笑容虽苦涩但也还真挚,那嬷嬷脸色好了一些,想想这姑娘也叫个倒霉,非要跟个没权没势的背晦皇帝——不然出宫后嫁谁不好?   嬷嬷说:“就是这儿了,你也不用怕,到了这儿,老老实实的,少吃苦头。”虽然板着脸说话,语气倒和善多了。   一番交接的手续,李夕月进到里面,这里到底还是皇家内务府所属的地方,待宫人总算不薄,后头一间一间的小屋子,白垩墙,青瓦顶,大条炕,还挺干净。   那嬷嬷把门一关,对李夕月喝道:“裤子都褪掉。”   李夕月脸一白又一红,她估摸着这还是要验她的身子,看是不是处子。   虽然有过经历,但到底还是私密的,李夕月羞得不行,垂着头扭着辫梢:“我……我……”感觉自己的脸发烫,忍不住就摸摸脸,又摸摸耳垂,然后发现自己的耳珰只剩了一只——大概在被押解到刑凳前有一番扭弄,挣掉了。   她摘下另一只耳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嬷嬷,也不用验了,我……我确实不是处子,这话我也犯不着骗您,更不必骗太后。”   那嬷嬷想了想:太后是打着这姑娘勾引皇帝的旗号处置她的,自然需要她不是处子,她都自己认了账,硬要验一验也多此一举——自己省一件事倒不好?   于是说:“那行,你把袍子解开。”   李夕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这没这么丢人,所以也不犟,乖乖地解袍子,春衫里面是薄薄的中衣,粉红色衣领绣一枝小蔷薇,栩栩如生的。   那嬷嬷笑道:“手挺巧啊。”伸手在她小肚子上按了又按。   李夕月被她按着肚子,感觉痒痒的,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赶紧道歉:“嬷嬷,不是我想笑,我实在是……怕痒。”   那嬷嬷笑道:“看出来了。”   找手绢擦手,却一时没找见,紧接着看见李夕月掏出一块来,低声怯怯地说:“我这块还干净的,没用呢。”   嬷嬷接过手绢,看上头绣着一只翩翩的蝴蝶,亦是活灵活现的,不由又赞了一声,说:“我家的小闺女要有你一半手巧就好了。”   “嬷嬷家也有个小姑娘啊?”   嬷嬷点点头说:“嗯,明年十三了,也该造册进宫了。”   说着,突然有了点相怜的意思。   这姑娘相貌亲善,不骄矜,不做作,聪明手巧,她见着也觉得挺喜欢——可惜是太后用来作筏子对付皇帝的,肯定是没好果子吃了。   嬷嬷居然叹了一口气,说:“我刚刚按了你的小肚子,里头没什么硬块——估摸着你没怀娠。”   李夕月蚊子叫一样“哦”了一声,心道昝宁十次倒有八次最后时刻不肯弄在她“里面”,就是怕弄得她怀了孕不好办。现在估摸着怀孕了倒多条护身符?   但紧跟着那嬷嬷悄然说:“好事,省得多受一重罪。”   怜惜地看她一眼。   李夕月明白过来,到了这地方,有孩子也保不住,只要不让太后担名,下头人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替主子背锅的手段。   她脸色发白,嚅嗫着:“那……还是至少要受一重罪的咯?”   嬷嬷说:“唉,太后发了话,你就想想开,硬硬头皮熬吧。一顿板子再痛,也是忍得过去的。”   看了看李夕月又说:“这会子估摸着郎中把脉也把不出来怀没怀,要动刑得等你月事来完之后。”确保太后不担“损伤皇嗣”的责。   问了她上个月月信的时间后,居然安慰道:“还可以等些天。你好好吃好好睡,把身子养旺健,到时候受得住些。”   李夕月像她阿玛,圆滑嘴甜,谁都不得罪,立刻含着泪点点头说:“嬷嬷,不意我这会子还能遇到您这样的好人!”   嬷嬷动容,却不能多说什么,付之于一声怜悯的叹息。   李夕月把仅剩的一只耳坠摘下来,双手捧过去:“嬷嬷,我知道您也看不上,可我这会儿也只有这么件东西拿得出手。这是感激您在这样的时刻还能说些暖心的话安慰我、指点我。您可别嫌弃。”   嬷嬷看看那枚小小的耳坠,用的是指顶大的珍珠,因为造型简单而不起眼,但胜在光泽明亮、圆润光滑,是颗极好的珠子,想必也值点钱——钱也是小事,这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能有这样从容感恩的心意。她愈发动容,也怜愈发悯这孩子,反过来又安慰了她几声。   李夕月在慎刑司干净的牢房里度过了七八天,日子挺难熬,她迫切地想知道外头的情形,但哪可能叫她这样一个囚徒知道分毫!   天天从窗户口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每天认真地、努力地吃下每一口粗粝的饭菜,晚上孤独地躺在凉凉的炕上,盖着湿硬如铁的薄衾,想念着昝宁俊朗的一颦一笑,想念着他滚烫的怀抱和滚烫的亲吻,想得泪湿枕畔。   但晨起她还会努力地对自己笑,把硬如铁的薄衾叠好,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她想着自己要好好活下去,活到听到他的好消息——她始终相信,他是一国之君,是那样仁慈聪慧,勤政爱民的君王,后宫动荡哪可能得到朝臣的认可?他一定会收复权位,一定会再来接她。   他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终于一天,她觉得小腹胀满不适,亵衣上湿漉漉的。   她的月事来了。   她没有怀孕。   有些失落,也有些紧张,都是难以名状的感觉。   对她而言,最要紧的是她的审判即将开始,不管是怎么样莫须有的罪名,她必然要受一顿苦了。   果然,不几天她就被提溜出去提审,堂上是个内务府的司官,大概在慎刑司这种地方,见到的都是犯过的太监宫女,所以习惯性地板着一张黑沉沉的脸,一句柔和的话都没有。简单地问了几句,便说:“与慈宁宫传来的话一致,就按着太后的意思判好了。”   判书写完还不由慎刑司自己做主,要先提交给总管内务府大臣过目,再由内务府大臣出奏,得到批复后再行责处。一般又要几天工夫。   李夕月焦急忐忑了几天,终于才得到了正式的批复文。   她跪在慎刑司堂上,耳畔“嗡嗡”的,前面一大段文绉绉的论罪的文字她都一知半解,但最后几个词是听明白了。   “责四十板。”   “发辛者库浣衣局当差,遇赦不赦。”   ……   她的命注定了。   李夕月在泪光朦胧中问:“请问……这是皇上的谕旨,还是太后的懿旨?”   那宣读完的司官本已转身准备离开了,这会儿回身嗤笑道:“你乖乖受罚就是了,谁的旨意有区别么?”   李夕月恭敬地磕了一个头,低眉顺眼地说:“奴才家人也是内务府当差的——奴才这意思不是求大人垂怜,只是刚刚没听清是皇上的谕旨,还是太后的懿旨。”   套了个近乎总算还有点用。   那司官面色缓和了些,说:“是太后的懿旨。”   李夕月又磕了个头称谢。   心里琢磨:若是皇帝下旨,说明他已然被太后控制为傀儡了;若太后下旨,说明她还不能完全得到皇帝的配合,还不能完全掌控朝政,所以大概率用了其他借口。   果不其然,她听见大堂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嗐,万岁爷身子骨不适,在园子里休憩养病,太后临时垂帘听政,代摄国事呢。旨意呢,是太后钤的印。”   那司官垂首道:“是呢,一样的。”   那熟悉的声音亦笑着说:“可不,旨意是一样的。”   那声音是荣聿的。   递过来的是她最想知道的消息。   李夕月不做声,听那司官折回来说:“我都忘了,给你两天整休一下,后儿早晨先行杖,打完就发浣衣局去。你在那里再养伤吧。”   荣聿的声音也在大堂后那架屏风背面响起来:“挺一挺吧,别怕。”   “奴才不怕。”李夕月说,给了自己一个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只是小虐~   相信我,只是小虐~   .   感谢在2020-06-29 02:58:38~2020-06-29 22:0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飞鱼 10瓶;防风童子、xcetion、刀刀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花开两头, 各表一枝。   清漪园里,亲眼看见李贵和李夕月先后被执,昝宁宛如被割掉羽翼的雄鹰, 空自神俊,却无法高飞。   他的心跟被刀割似的绞痛, 李贵被执痛一场, 李夕月被执再痛一场。   但两个人的话语他都听懂了, 他们俩意思一样,这会子是关键的时候,太后擎等着拿他的错处, 他若是大闹一场, 当场是爽利了不错,但过后全会变成他的过错——礼亲王的覆辙他就全都踩上了。   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   无谓的闹腾全无意义,于事无补。   他唯一能解救李贵和李夕月的法子莫过于忍耐和等待, 等待重新从太后手里夺过权柄来。   人在园子里软禁着,朝廷自然乱了套。   太后对外说“皇帝突发疾病, 在园子里休养”, 还不敢贸然就谈废立。   皇帝这是什么病,大家自然关心, 而且之前皇帝太后为废后和夺印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也没有人是傻子看不出来。   太后说皇帝得病, 立刻有好几位大臣请命前来“陛见问安”,又有亲贵王公说要瞧瞧太医院的脉案。太后虽然暂时有话对付着, 但自然也晓得不是长久之计。   她只能先搅起朝堂一团乱, 用那些落第的举子攻讦军机处为首的大臣张莘和有卖题之嫌;其次又迫不及待找人重翻礼亲王家宅的查抄档,要找山东巡抚赵湖桢的碴儿,报了杀邱德山的仇, 也避免天下督抚和她作对。   这两件事确实扰乱了朝局,加之皇帝“急病”,无法理朝纲,那些流言蜚语传遍京城,各种揣测也都来了。   太后三年没有视朝,不免有些慌乱。这日在九州清晏的暖阁帘子后头拍桌子大吼:“这是反了!怎么的就非见皇帝不可,不让他好好休息了?”   吼完,见下头默然,她于是又抽出手绢开始抹眼泪:“自先帝崩殂,我们孤儿寡母的吃了多少苦头,才终于盼来捻匪剿灭、国泰民安的一天。皇帝身子骨不好,难道是我愿意?我天天为他吃斋,就巴望着他的身子骨早些好起来。太医院的脉案你们都瞧见了,皇帝现在亟需静养,你们能不能消停消停?”   张莘和是军机处之首,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叩头道:“皇太后宵旰辛苦,臣等难以心安。如今虽然捻匪剿灭,但是黄河水患严重,款项解到,民伕还要重修堤坝,百姓还要善加安抚,多的是了不得的事务。攻讦臣的折子,臣也看到了,虽说是笑话,但臣也不敢不用心倾闻这天下民心。至于礼邸的旧案,这会子提起来实在是忙不过来,而且,也让人寒心。”   “怎么的就寒心了?”太后在珠帘后抬脸,要吵架似的说,“那时候弄得不清不楚的,多少涉及的人还没有追责,人说起来倒是朝廷怕了那些贪贿的督抚,怕他们盘根错节的,拿朝廷的话不当回事!”   张莘和长叹一声,又道:“这些事,交给皇上来处置,就名正言顺了。”   虽然隔着帘子,他也能感觉到太后那锐利的目光——怒极恐极才会收敛不住锐气。张莘和紧跟着就说:“臣求见皇上一面,有些大事不能不向他汇报,若是皇上身子骨不逮,也请让臣面见看一看——臣在江南做学政时,闲工夫多,曾自己研究了一些医道。”   他越这么说,太后愈发不敢让他见昝宁,但也明白,这样的逼凌,她即便是太后也不能逆天行事。   当务之急,要赶紧为皇帝立嗣,然后,少不得用最狠的一招。   她换了一张笑面孔,到后头软禁皇帝的宫室里去看望昝宁。   此刻正值皇帝用膳的时间,依然是食前方丈,两张大八仙桌拼成了一张,密密层层摆满了碗碟,碟子里插着银牌。   见太后过来,昝宁默然地瞥了一眼,然后纹丝不错,又淡漠异常地给她行了礼,请了安。   太后笑道:“看你今日脸色好多了。”   “是,多谢太后垂问。这几天心定了,眠食俱佳。”   太后觉得他这乖顺淡漠的模样,反倒让人不自在,但又不能怪他乖顺,亦不能嫌他淡漠。   她只能看向一桌子菜品,说:“我吩咐御厨房必须照原样子给你送膳品,他们呀,最是势利不过的。你吃得如何?”   昝宁笑了笑,对远处努了努嘴:“量足了——儿子之前还下旨呢,东省水患要赈灾修堤,朝廷之前用兵要报销军费,还欠着禁军那么大一笔饷银,户部库里几乎是空的,其他地方也凭空生不出财来,只能后宫里先俭省着点,朕的御膳用一半的菜品即可。他们倒好,还是一百单八道大菜,一道不少。”   太后看了看铺陈得满满当当的桌子,正要点头,突然听到他揶揄着又说:“不过也不能说他们抗旨,毕竟呢,一百多道菜,能吃到嘴的又有多少?所以远处的菜摆摆样子就罢了,昨天是这些,前天也是这些,大前天还是这些。”   他起身把最远处的一碗亲自端到太后面前,笑道:“皇额涅,您闻闻,是不是已经摆臭了?”   一股馊味扑鼻而来,太后恶心得几乎退了半步。   这可是虐待皇帝的最好证据。她气呼呼对外头道:“传御膳房的首领太监问话!”   昝宁把碗往桌上一丢,笑道:“不必问了。儿子说,只有一条要求:和在宫里时一样,无论是饭菜,还是茶汤,必须由三个以上尝膳太监尝过,银牌子插着并不变色,朕才用。”   他指了指太后身边不离左右的新总管太监:“这差使虽麻烦,不过不吃苦。烦请杭大总管帮着出出力,如何?”   要请太后的新心腹来每日给他尝膳。   太后脸色不大好看。   但在废黜之前,这一说不大好驳斥。太监给皇帝尝膳,算是“优差”,而不让尝,传出去倒不晓得她想在茶饭里做啥。现在两个人关系剑拔弩张,勉强维持着人前的和睦,但暗地里宫里宫外不知传言多少,她不能不格外注意。   何况,她今日还要和他谈,若在这样的小事上闹掰了,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必说了。   所以,太后缓和过神色,点点头深以为然一般:“极是,极是。这是皇帝挑小杭子的优差,让他每天两顿正膳、两顿点心、四次茶水都亲自品尝把关就是。”   然后还是要把样子做足,瞪着眼吩咐:“但是,不能因为皇帝心软优待,就让御膳房的人蹬鼻子上脸了!御膳馊坏发臭这件事,务必查实,哪个敢如此大胆放肆,一定要狠狠处置!”   近处的饭菜还是好的,昝宁不多话,重新回到位置上,拿足了架势,认真吃了一餐饭。   他膳后漱口擦嘴,才问道:“儿子这阵子在园子里养病,身子骨日渐旺健。太后关心之恩,实在感激涕零。不知道太后今日是什么见教?”   太后希望他情急失智,但现在暗暗失望,只能拿话挑他:“有两件事,想告诉你一声。”   “儿子洗耳恭听呢。”   太后道:“第一件,李贵上回招惹了步军统领衙门的禁军,那帮子粗鲁的丘八极度无礼,在园子门口把李贵狠狠打了一顿。现在呢,人发在慎刑司里养伤,据说身子骨和精神头不大好,只怕要延请御医去瞧一瞧。”   昝宁脸色如铁一样,好半晌点了点头:“活着就好。”   太后道:“不过他内监干政,是犯了国法家法的事,等伤养好了,也是要慎刑司问责的。”她眯着眼睛,带着笑意:“皇帝应该晓得,内监干政是什么刑责吧?”   往重里说,内监干政就当处死。   但是李贵是养心殿总管,养心殿总管兼管着内奏事处的一应事务,内奏事处又是皇帝在宫内传达旨意到军机处和各衙门的内监机构——怎么说李贵都是职责范围内的事,“干政”这条罪,真是欲加之罪了。   昝宁却晓得这是太后的价码开出来了,他微微一笑,说:“晓得。太后的意思呢?”   太后缓下声气道:“这要看你的意思了。”   故意顿下不表,让他的情绪有个发酵变坏的时间,又故意提另一个茬儿,并观察着他的表情:“还有那个承宠的宫女。”   承宠实在不是大过失,无论如何攀不上死罪,她说:“时间太短,郎中不敢说有没有怀,所以等到她月信来了才知道并未有皇嗣在肚子里。刑责也是免不了的,法外施恩,四十板加发辛者库服役。你觉得呢?”   昝宁面无表情:“好的。”   这漠然的模样,显见的这宫女不过是他一时宠过,并不挂心。   对付她也就没太大意思了,反而显得不容人。   太后又道:“李贵的惩处嘛,也不是没有余地。本来内务府议的是要明正典刑,我寻思着还不必这么快就判定,还是得等你身子骨养好再做定夺。这几日大家伙儿也很关心你,几拨人说着要来陛见,我怕你那么早就处置政务又累伤了心力,所以只许你叔伯兄弟几个亲贵前来看望看望你。他们么,到底是自家人。”   自家人,都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昝宁想借重他们的力量翻覆现在的形势就很难。   让自家人来看望,也算勉强敷衍过朝廷内的疑虑呼声,叫大家知道皇帝确实是“病了”。   当然,这戏码还得皇帝跟着一起演。   昝宁很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的开价就是李贵的性命——只要他配合着,她可以保李贵不死。而且现在这情形,他也只有配合着,不然,太后硬着脑袋就不让大臣面君,他在园子里软禁着,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翻身的机会,大臣们一时半会也不能和太后硬顶。   于是他说:“儿子朕躬不豫,多劳太后费心不少。太后真真是事事为儿子着想,儿子岂有不听训的道理?”   这话冠冕堂皇,太后自然晓得不过是做出来的假话而已。   不过呢,假话也是他屈服的象征,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势力完全无法抗衡,那么乖乖听话也算是明智之举。   于是母子俩继续上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太后抽绢子抹了抹眼角:“我的一片苦心,你能够晓得就好,不枉费我这一阵为你吃不香睡不好,又生恐将来无颜到地下面对你皇阿玛。”   膳后正是午后,春日容易犯困,昝宁又无一件事情可干,无聊到极点,只有拥被大睡。   外头伺候他的人已经全数换过,新来的小太监和小宫女并不了解他的作息,只听得寝宫里他呼吸匀净,渐渐响起鼾声,只道皇帝已经睡熟了,于是虽是“坐更”,实际各玩各的。   昝宁在绡纱帐中和衣躺着,到外面安静了,才慢慢从袖笼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珰。   那天她被太后身边的太监和嬷嬷拉走,情急间不觉丢了这一枚小小的耳坠,明珠落于尘沙中,不知被多少人的鞋底胡乱地踩过。而他怔怔地呆立到四周都无人再说话,戏台上曲终人散,戏台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关注他这落魄的帝王。   他才低头从地上一点小小的光亮中捡拾起她这枚耳坠,吹掉尘灰,慢慢摩挲,终于使宝珠重新露出莹润的光华。   这是她的光华,也是他心中永恒的光华。   他吻了吻小小的珍珠,极力压抑着泣声,然而仍是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背景板是晚清,所以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并不很有效,督抚的权柄慢慢扩大,不能用康乾时来比对。   晚清的东南互保,朝廷真是没面子透了,哈哈哈。 第169章   皇帝有合作与示弱的表现, 太后决定让几位宗室亲贵来“探病”,他们几个再发话出去,大家伙儿总归会相信皇帝确实是“病”了, 她软禁皇帝的时间、垂帘听政的时间也可以相应地长一点,把自己想完成的事一件件干好。   新礼亲王荣聿, 宗室里几位叔伯辈的尊长, 以及昝宁自己的几位兄弟来到清漪园里探望他。   先是听御医汇报皇帝的脉案, 反正听御医啰里吧嗦了半天,也闹不清是个什么病,只知道皇帝身子骨不好, 得卧床休息, 不能劳累,不能烦心。   太后已经过了避讳男亲的年纪,因而接见这些宗族中的人并没有垂帘, 在与皇帝寝卧相对的一间阁子里与这些人会面。   她说不两句就抹起了眼泪:“……我也是命苦,先帝盛年就离我去了, 丢下这样的烂摊子给我们孤儿寡母收拾。皇帝那时候年纪又小, 恁事不懂的,少不得我忍羞熬耻, 抛头露面做这个垂帘的太后,听了别人多少丑话, 也只有暗自耐住了。好容易以为天下太平,皇帝也到了冠龄, 我可以颐养天年了, 哪晓得出这么一拨子事!其实呢,他从小身子就不健旺,先帝是看他孝顺, 才不顾这一条让他登了基。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是贪恋这个权位,哪晓得我只是咬着牙不让咱们一个泱泱大国垮下!”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也谁都不信。   以能说会道的荣聿为首,叩过了太后的宵旰之劳,又说些宽慰人心的话,最后顾左右道:“奴才等还是想见见圣躬。”   太后知道这是今日必然的,所以毫不阻拦,点点头说:“自然的,今日皇帝精神也还好。你们少谈国事,更别谈那些让他忧心的事,免得妨碍了他静养。朝中的大小事体,少不得大家互相担待,吃一段时间的辛苦。”   于是众人在太后的带领下,鱼贯进了皇帝的寝卧里。   总管杭太监立刻搬了椅子给太后在皇帝御榻边坐下,然后宫女撩开帐子,轻轻喊了那位早就晓得、正在装睡的皇帝昝宁:“万岁爷,各位王大臣来看望您了。”   昝宁缓缓睁眼,声音宛若无力:“啊,扶朕坐起来。”   两个宫女笨手笨脚上前扶他,将他背后用几个迎枕靠好。昝宁微微眯着眼睛,掩着明而利的目光,故意按着太后的意思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是各位皇伯、皇叔、哥哥弟弟们……朕这副样子,叫大家看笑话了。”   一群人乱哄哄地在跪垫上跪下,给皇帝磕头问安,甚至语音里带着些悲怆:“皇上圣躬不豫,务必保重龙体,及时休息,及时服药!”   昝宁点点头:“还好,还好。朝中如今怎么样?水患消弭了没?禁军还在闹饷么?那几个落第举子还在闹腾么?……”   大家都是得了太后明里暗里的严命,不敢提及朝政的,都打马虎眼:   “都好,都好。”   “皇上不用操心,奴才们一定效力。”   “皇太后垂帘,大事都消弭了呢。”   …………   太后很满意,故意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捏着帕子抚了抚昝宁的鬓角,含着泪花说:“儿啊,你就是操心太过,不必担忧,一切都好。”   低头睥睨了下头跪着的一群亲贵,想着如今是绝好的机会,干脆把自己最想办的事给说了,不定今日就能办成了。   她假装又沾了沾眼角,说:“儿啊,你大婚也四年了,倒是有两个公主,可惜都是女孩儿。大家纷乱乱的,其实也是担心你没有皇嗣这一条。你莫有忌讳,只当是冲喜——这里有你的亲兄弟,家中不乏有小阿哥,你过继一个到身边,先当亲生的大阿哥教养着,也给后宫添点喜气,指不定等你身子骨好了,孩子就一个一个都有了。”   还有一层意思没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身子骨不好,当然要为下一任做个准备。与其等帝王崩后再乱哄哄择取,不如早点过继一个。反正不封太子,亦当太子看,若是皇帝日后无事,这位就是皇长子,若是皇帝出了“大事”,正好顺理成章作为独子继位。   于太后还有一层,这个皇嗣立好了,她再下手摆布皇帝就有了后招,再来一个年幼的小皇帝,自然任她搓圆捏扁,纳兰家这次就不仅要把控禁军,还得把中枢、地方都安插好,她自然是功莫大焉!   但这话大家不好接茬儿——本主还在那儿坐着,倒有讨论身后事的意思,谁能不忌讳?!也就太后自己不觉得自己吃相难看罢了!   太后见无人应和,只道大家不好意思说话,于是自己主动说:“我看恪亲王家的二阿哥就很不错。”   恪亲王是昝宁的兄长,母亲原是位家世不错的先帝妃子,自然被太后早早地排挤在皇位继承人之外。但旁观者清,他虽然是个闲散王爷,却看得懂朝中这些年的乱局,顿时磕磕巴巴说:“太……太后,儿臣那混小子实在太蠢笨了!”   “我看挺机灵啊。”   恪亲王拨浪鼓似的摇头:“笨!笨死了!都六岁了,手指头还没数清有几根;大字不识一个;晚上还要奶妈陪着睡,还……还尿床。”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笑得有些尴尬。   “孩子么,大大就好了。”   恪亲王继续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成,国赖长君——啊不,过继阿哥也不能叫皇上操心教养。儿臣觉得还是七弟家的大阿哥好。”   他的七弟,亦即昝宁的七弟,封做慎郡王的,顿时瞪圆了眼睛:“三哥开玩笑呢吧!我们家大阿哥虚龄才两岁。”   “正是两岁好。”恪亲王言语谆谆的,把皮球踢给他弟弟,“听管教,好塑造。你想想我们家那个,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又被他额涅宠坏了。我可不能留个祸害给皇上和太后。”   慎郡王讷于言辞,刚摇了两下头,就听太后说:“不错,慎郡王家的大阿哥我见过,虎灵灵的胖小子,一看就是聪明相。那就这么定了吧。”   慎郡王急得跪在那里身子都直直挺起来,连连摆手,然后结巴了,“不不不不……”了半天,脸憋得通红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太后觉得弄个小小孩来当大阿哥好,他可不觉得:一来这样一个祖母,前车之鉴还在床上半坐半躺着呢,哪个当亲爹的舍得自家孩子进宫受这个锦绣地狱里的活罪?二来万一自己的孩子当了下一任皇帝,他本人是本生父,历代都是最闹矛盾的那种,到时候他不直接成了太后眼中钉、肉中刺?   他何苦呢他?好好的富贵闲散王爷不做,来受这个罪?!   但见太后似乎就要拍板了,年轻而讷言的慎郡王突然“咣当”一声栽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闹把大家闹慌了,七手八脚上前又是扶又是劝。   太后自然难堪得不行,眼睑的褶子全随着抽搐,强笑着说:“怎么回事?这难道是什么坏事?”   在贪财的人看来,世上哪有人不贪财货;在好权的人看来,世上哪有人不好弄权!   太后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想扶谁的娃儿当皇帝的嗣子他们都推三阻四的。正如她也想不通昝宁和一个普通的宫女怎么会有两情相悦的真心。   她见昝宁冷笑着在迎枕上撇过头去,不愿意看这样的乱局。她只能皱着眉说:“赶紧的,扶慎郡王出去吧。大家也看过皇帝了,你们的孝心皇上也晓得了。这会子别扰了皇帝的清净,赶紧地都撤了吧。”   慎郡王哭闹的时候,把一串朝珠都扯散在地上,乱哄哄被一群人扶了出去。   荣聿嘟囔着:“嗬,这可是好沉香的珠子,背云记捻儿可是蜜蜡的,就这么散了一地,回头老七又要心疼东西了。”   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捡拾着珠子,一路捡到了皇帝的御榻之下。   他飞速地抬头,看了昝宁一眼,恰好昝宁也朝下注目,目光便对上了。   荣聿朝旁边歪了歪嘴——那里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他瞧着面生。   昝宁很轻微地摇了一下头,意思这是太后塞来的,不可信。   荣聿一咬唇,他是个活络人,大声说:“嘿,奴才僭越了,这颗珠子在万岁爷榻下滚着呢。”   转脸对离得近的那个太监说:“去外面拿根鸡毛掸子来。”   只剩离得较远的那个宫女了。   荣聿趁她不大在意,对昝宁伸出两根手指,极低声说:“都在奴才那儿。”   又高声说:“两颗沉香珠子。”   荣聿见皇帝点头,他借着御榻上一排西洋玻璃镜张了张帘子边站的宫女儿,然后低声说:“都还好,她没对奴才起疑,皇上放心。”   昝宁几乎泪都要下来,此刻必须忍着,微微颔首,说:“那边桌脚下也有两颗沉香珠子。就是深了点,捡不捡得到?”   荣聿朗声说:“奴才尽量去捡。”又一次说:“奴才腿脚还不老,能为皇上办事,皇上放心!”   ————————————————————   李得文押解治水患和赈灾的款项,一路从京城到山东,还好不用他管灾款的来去,缴清纳库了,他就又从山东回来缴旨。   回来听说皇帝病了。   李得文心里琢磨,前次面圣,昝宁的气色还相当不错,疾言厉色里还有点少年郎的羞赧和明快,怎么说病就病了?   一般来说,在外当差的官员要先把公事交接好,才能回家。他交差的地方自然是内务府广储司的长官,几个朋友见他回来,都笑着揶揄:“嘿,到东省发财回来了?”   李得文摇摇头笑道:“发什么财呢!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能一点不错地回来,我就满意了。哥几个,晚上摆碗酒去?在东省,财虽然发不了,但是当地的蓝宝石玩意儿我带了不少回来,不值钱,给大家玩玩。”   他就是这样一个朋友人,待人好,真挚,又会玩,处处为别人着想。大家一起笑:“好嘞!今日为咱们李主事接风洗尘,咱哥儿们请饭!燕菜席和海菜席请不起,咱就普通的五两银子一桌的大菜加老酒,吃个舒服劲儿!”   李得文笑道:“好嘞!山东扒鸡虽然好吃,我吃了十天八天也就腻了,还是想念咱们京里的吃食!再请几个一起?我还带了些好阿胶,晚上你们带回家给家里女人熬些膏子,养人。”   着个长随回家报了信,说晚些再归家,行李先送回去了。   接风宴上,有内务府好几个司的伙伴,大家平日就玩得来,今天拿了李得文的礼物,又吃了几盏老酒,一个个都开始忘形。   内务府离皇宫最近,聊忘形了自然要扯宫里的消息,显摆自己消息灵通有本事。   “宫里这件大事,真真叫人琢磨着有趣!”营造司的一个说,“我不是派着人在清漪园修屋瓦么,听说,皇上身子不适根本就不是真的!”   “啊?”大家听稀罕一般,“不是太医院脉案都放出来给军机大臣和六部大臣看过了吗?”   营造司的人说:“嗐!御医多滑头啊,要在脉案上做点手脚你们看得出来?不过呢,御医也怕担责任嘛,所以故意弄些云遮雾罩的玩意儿,就是要叫人看不懂,将来也为推卸责任留些地步——咱们张军机已经看出门道了,只没有说破。”   他“滋溜”喝了一盏酒,又眉飞色舞的:“咱不扯闲篇,只说那瓦匠,在高高搭着的凉棚上修屋瓦,低头一看,嘿,一个穿明黄袍子的——你们说还能是谁——在院子里舞剑呢,据说舞得行云流水的,绝不是病人的架势。”   其他也有人摇摇头说:“我早猜到里头有幺蛾子,皇上早不病、晚不病,这个时候病!前因后果想一想,无非是和太后那些事撕破脸了,太后先下手为强在园子里把他治住了。唉,可惜了皇上身边的人,白白做了筏子。”   李得文先听得发愣,及至这一句就有些慌了——他闺女不就是“皇上身边的人”嘛!   他要紧问:“皇上身边的人怎么了?”   说话那位指了指旁边一个:“这得问慎刑司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是进展慢,是我在铺线   可以攒一攒一起看,会比较酣畅淋漓,也知道这些看似闲笔之处还是有内容在的   拜谢 第170章   都是内务府的人, 不过内务府管辖的官吏极多,彼此不是一个司的不一定认识。这位慎刑司的司官就是个生面孔。李得文低声下气给他拱了拱手:“啊,请教请教。”   慎刑司这位慢条斯理:“这可不敢说呢。”   李得文陪着笑:“咱们这里都是嘴紧的。”   慎刑司这位说:“我么, 也就是个誊抄公文的小吏,只知道皇上身边好些宫女太监都重新造册换人了, 大名册都在内监那里, 我这里只是耳闻。宫里自己的家法教训有哪些, 咱也不知道,但入了内务府刑责的是两位。”   他特意多看了李得文一眼,而后陪笑道:“说起来怕得罪。两位都是您的本家呢。”   李得文嘴唇有点哆嗦, 努力挤出一个笑问:“啊, 我听说万岁爷身边的大总管就姓李?”   慎刑司那位说:“不错,一个就是大总管李贵——我说这里面不寻常嘛,哪有万岁爷生个病, 却把人家最亲近的大总管给下了狱的?而且进来时一身是伤,昏迷了两天才悠悠醒转过来, 现在还只能躺着, 肋条骨断了三根,胳膊腿全紫了。据说, 擎等着开刀问斩呢。”   李得文不由地就是喉结滚动,紧张得口腔到咽喉都干燥不已, 努力地咽着唾沫润一润。   “那还有一个……”他吃力地说。   慎刑司的人说:“也姓李,是个宫女儿, 叫……”歪着头想:“名儿也寻常, 看了一遍卷宗没记住。反正这姑娘也给毁了,明儿就动刑打板子,打完送辛者库去, 估计一辈子就这么完蛋了。”   李得文哆嗦着,终于憋出了几个字:“这宫女儿……不会……叫……李夕月吧?”   那人一拍大腿:“着啊!就叫李夕月!你怎么知道的?……”   说了半截不由地停下来,因为周围已经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了。   李得文想着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宝贝闺女,眼泪都要下来了。他就说嘛,别起其他心思!在皇家当差是好当的?想和皇上有一段情是容易的?这不,把自己赔进去了吧?!   一边在心里责怪李夕月,一边还是痛心得难以自持,赶紧用手遮着脸,低头闷闷地忍了一阵,才说:“我这闺女……太不争气……”   慎刑司的那位很是尴尬,但也很是同情,拍拍腿说:“嗐,宫里的情形,都凭运气,谈得上什么争气不争气的。”   刚刚才吃了人家的酒饭,拿了人家老大一盒阿胶,欠着偌大的人情。他怎么的也想要回报些许,主动说:“时间是有些急了,但是还可以想想办法。”   李得文抬起头问:“可以想什么办法?”   那位慎刑司的文书道:“因为是出奏了太后的,要免刑只怕做不到了。但是刑责轻重之间还是可以有办法的。”   李得文顿时把椅子拉近了一点,移樽就教:“免责也不敢想,只要能让我那闺女不受太大的苦,就心满意足了。”   文书道:“您读过方灵皋的《狱中杂记》么?”   见李得文摇头,他笑道:“也确实,隔行如隔山,你们广储司日日见的是琳琅满目的物事,我们慎刑司每日却和刑律打交道。虽不如三法司庄严,但三法司的弊病,我们只会加倍的有。”   李得文俯首拱手:“愿闻其详。”   “其实也就是各种贿赂的花样。”慎刑司那文书摇头晃脑先背了一段,“方灵皋文中说:‘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二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钱送够,刑责也就是做做样子。太后若是在宫里、园子里用家法打宫女太监,当着主子的面,没有人敢弄鬼;但送到我们这儿,全凭那帮掌刑的小鬼做主,他们愿意怎么打,难不成太后还派人过来剥裤子验伤?”   这话说的有点粗鲁,那人急忙自己打招呼:“海涵,海涵,我就是这种粗人。”   李得文这会子求人帮忙,根本顾不上在意他说了些什么,更加是凑近扶手问道:“您能指条路子吗?钱,我可以立刻去凑。”   慎刑司那文书说:“李哥,我就不跟您拿乔了,慎刑司里的人我还是熟悉的,不过人家吃这碗饭,赚这点外快,我也不敢挡人财路,所以钱您还是得自己去凑,不过有我在,折扣总是可以有的。”   李得文摆摆手:“于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人,家资虽然不厚,为闺女,钱该凑还是得凑。”   那文书打量了李得文一眼,说:“我也不瞒李哥您。四十板的刑责,您给个六十两到八十两,我可保姑娘不褫衣受辱,且只是皮肉轻伤,痛上五七天就能痊愈,亦不影响以后行走坐卧。”   六十两是李得文大半年的俸禄——还是升主事之后的俸禄,但此刻女儿要紧,他咬咬牙说:“我奉八十两!您那份,容后再补——我这个人大家懂的,绝不是赊账拖欠的人。”   那人动容,摇手说:“我绝不敢要老哥您一文钱。今日就当交你这个朋友!六十两其实够了,还多的二十两,我帮你再去打点说动,毕竟到辛者库,活计轻重还是有些不同的。”   酒宴虽毫无欢乐,但之于李得文绝对是有收获。大家也劝他:“姑娘无端获了罪责,倒霉是倒霉透了。但是‘遇赦不赦’云云,也就是一说。太后都六十了,总有熬不过去的一天,那时候事情早过去了,再请托求情,谁还盯着小小宫人不放?迟早而已!您也放宽心。”   又切切叮嘱慎刑司那位一定要实心帮忙。   李得文掩泪道:“总归是家门不幸。多谢各位了!今天本该与诸位兄弟尽欢,没奈何,还得回去凑钱,下次我做东再聚。”   他丧魂落魄地坐上了回家的马车,一路上目光失焦,心情烦躁。   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家门口的胡同,他长叹一声下了车,敲开门后见家里妻子的表情也挺凝重。   “进屋子里说。”顾不上掸衣洗尘,先要紧谈女儿的事。   “大妞出事了,你听说了没有?”   李谭氏顿时泪下:“果真是出事了么?我一个没脚蟹,听外头人传,皇上和太后闹掰了,皇上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做了替罪羊,不是在宫中处置责打,就是发到慎刑司去刑责。心惶惶了好几天了,但又打听不到切实消息。我娘家几个亲戚都听得各种渠道的,没一个靠谱的。最后还是听隔壁他他拉氏说了几句,觉得像回事,但又怕她笑话我,没敢细细问。”   李得文就把他今天酒桌上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妻子,听得李谭氏惊恐得眼睛睁得老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垂泪道:“我的天哪,我的心肝肝大妞呀!……”   “哭也不顶事的。”李得文既是安慰,也是提醒,“人家价码已经开出来了,要保女儿不吃大苦头,八十两银子现在凑不凑得出来?”   “明儿一早就要的话,现银是真不够。”李谭氏说,“你那些俸禄,平常不是吃吃喝喝,就是买那些没用的花鸟鱼虫了。明儿大早先把我的首饰送当铺去,余外估计还会有二十两的缺口。”   已经很晚了,跑亲戚朋友家很不合适。李得文愁眉苦脸,好一会儿才眉头一松:“刚刚我回来时看到隔壁亦武家还是灯火通明的,估摸着没睡,这两年亦武也出息了,应该有些银钱在手上,若能借上二十两,也能应个急。”   两家因为小儿女的婚事,其实有那么一点点不愉快。但此刻迫在眉睫,少不得忍一忍羞耻,去隔壁家借钱。   敲开亦武家的门,果然亦武还没睡觉。   李得文踌躇了一下,陪笑道:“哟,还没睡哪?”   亦武赶紧把他让进门:“伯父从山东回来了?我睡得晚,还没呢。”   他父母也出来迎客,他他拉氏平素嘴巴最不饶人,但是这次大概是知道李得文家里的祸事,今日总算非常收敛了:“听说夕月出事了,还好吧?你们俩可千万放宽心啊!”   李得文愁眉苦脸,点点头说:“正是为夕月,想请邻居帮帮忙。”   他他拉氏除了觉得自己儿子没娶李夕月简直是运气,到了具体上,她毕竟还是个心不坏的人,多年邻居和朋友,同情心还是有的,顿时点头道:“只要能帮,您只管开口!”   亦武说:“额涅,我和李伯父到我屋子里谈谈行不行?”   他他拉氏忙点头,叫丫鬟“把茶送到大爷那屋里去。”就离开了。   李得文现在需仰面求人,跟着亦武到了他屋子里。   只见里头乱七八糟的,各种图纸和金属零件堆在桌子上、椅子上、条炕上,乃至地上。亦武一通收拾,收拾出两张椅子勉强让李得文坐下了,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伯父,叫您见笑了。”   李得文一瞟,看见图纸是火铳的,零件好像也是枪械用的。   他说:“你这阵子当差忙不忙?”   亦武说:“伺候皇上的豹尾班,这阵子就像在放假。”   李得文默喻:这不就是剥除了皇帝的随扈吗?看来酒宴上他们说的情形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他问:“亦武啊,你那天在豹尾班里伺候么?知道……那天我们家夕月是什么情形么?”   亦武本就黝黑的脸愈发显得黑沉如铁,下颌角绷着,好一会儿方道:“那天我正在园子里值守,看到李贵总管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捉着,用刀鞘、枪柄和棍子,不拘哪儿就是乱打,只有一个人在喊:‘别打脑袋,别打胸肚子,别弄出人命。’我们虽气,然而上头没有发话,谁都不敢有所动作。接着没多会儿,我就看到夕月被几个太监押着往外头去,当时要不是旁边人拉着我……”   他缓了缓气,顿了顿才说:“然后豹尾班就被太后的懿旨赶出了清漪园。我们悄悄地打听,才知道是步军统领衙门和太后演的一出夺权的好戏,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我们都停了差,然后听说皇上‘病了’,不能视朝,而太后垂帘,很多人都不服气,都忍着没说话,静观其变。我也想办法打听过夕月的情况,听说被慎刑司判了刑责。”   虽然他现在对李夕月已经没有了什么情愫,但是青梅竹马的好感和兄妹般的亲善还是有的。所以说得咬牙切齿,愤恨不堪。   李得文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嚅嗫了一下开口道:“你说的不错,夕月真是活倒霉,被扯进这破事里。我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找了路子想让明天的那顿板子能打轻点,但人家开出的价码,我一时凑不齐……”   亦武立刻说:“伯父要多少?”   “能不能……二十两?”   亦武起身,在摊着图纸和零件的桌子里一顿翻,翻出一个匣子,又翻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取了张银票:“伯父,这是我这几年当差攒的——五十两您看够不够?”   “啊呀!真是——”李得文几乎又要落泪,“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是!”   颤抖着手接过了银票,看清确实是见票即兑的五十两,心里涌动着感激,语无伦次的:“真是……原本想着你们俩倒是挺好一对,现在也高攀不上了……你到底还是那个亦武……”   亦武无所谓地笑笑:“伯父,是我先对不住夕月,没能给她一个承诺。不过,这也不光是为了她,皇上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们私下里也都说皇上是个明君。如今明珠蒙尘,我们做臣子的都是心下恨哪……”   他说说就又开始咬牙,然后使劲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情绪松弛下来:“伯父,我话不多说,反正你看吧,太后自以为拿住了皇上,其实大家没几个服气的,只是差一个机会罢了。” 第171章   李得文有些心惊, 但拿了银票回家之后,他左思右想,突然有些领悟:这就是站队啊!赌一把皇帝能赢过太后, 他们这些人要为皇帝出自己的一份力。   他一直圆滑而不大问朝政里那些乱局,但现在琢磨, 他能不站队么?要闺女能好好地回家, 不在辛者库受罪, 与其等熬死太后再求爷爷告奶奶的,不如帮着皇帝让他赢!无论闺女日后有没有前程,皇帝至少念念旧, 会赦她出来, 那时候一切就又有希望了!   虽然人微言轻官职低,但李得文咬了咬牙,心意确实定了, 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罢。   因为有了亦武的五十两银票,剩下的三十两就很好办了。   第二天大早晨, 李得文怀揣着银票, 带了一瓶棒疮药,穿着寻常衣裳, 但也带了在司里当值时的一套补子官服,装在衣包里备着不时之需, 然后来到了海子边上的慎刑司角门口。   昨儿那个朋友已经穿着官服在角门口约好的地方等了。两个人进了门,李得文先道一声“有没有方便些的屋子?”   那人会意, 把他带到一间空房间。李得文把怀里的八十两银票递过去:“若是不够, 容后再补。”   那人点点头:“够的,您放心。”   李得文又悄悄塞了一件白玉的鼻烟壶过去。   那人急忙推拒:“昨儿说好的,我绝不要您一文钱!这是把我不当朋友!”   李得文低声说:“我记得您的话, 放心。不是银钱,是我自己雕琢的小玩意儿,平时就好这个,给大家玩一玩——既然当了朋友,总不至于连小玩意儿都没个往来?”   那人低头一看,这白玉鼻烟壶玉质不错,雕琢得更是精致,他赞叹道:“真是!原也不应该要您的,但这精巧的,实在是个爱巴物!……”   再给李得文推两下,半推半就就收下了,千恩万谢的,接着自己主动说:“你带衣包了没?若是带了,换身官服,可以进去没问题。只要您不心疼往刑房里冲,等板子一打完,就让您瞧瞧闺女去。”   李得文自然是求之不得,连连说:“多谢多谢!决不给您添乱!”   他跟着七弯八绕的,好容易穿过前头正堂的屋子,到了后面一片儿屋宇里。这地方看着肃穆荒凉,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那人摆摆手示意李得文停步,悄悄说:“我进去看看今儿是谁当班掌刑,这会子‘东西’送进去,他们自有一套瓜分的规矩。你只管放心,绝对雷声大雨点小。对了,你闺女叫李什么月来着?”   “李夕月。”李得文再次拱手,“拜托拜托!多谢多谢!”   那文书点点头进去了,少顷出来,脸色有那么一点难以捉摸。   李得文心里一紧,凑上前问道:“怎么……不好……办?”   文书撮牙花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钱呢,他们也收了,但说今日总管内务府大臣也在里头,怕是要督刑。‘出头板子’只怕很容易看出来弄假,但可以打‘断气板子’。‘断气板子’更累人,不过答应了应该可以做到,只是大概会略重点。打完立刻要送辛者库交接的,您要请人给姑娘治伤,还得另外托关系。我暂时还没认识的人,再帮您想想办法吧。”   “出头板子”是板子最重的头部不打在肉上,减轻的力道最多;“断气板子”是手腕里提着劲,拍下来看似很猛,但到半截子就不用力了,任凭板子本身的重量落下,也不很疼,但是得看行刑人的“手艺”和心情。   但这话说出来,只怕“疼五七天就好”是不可能了,如今只求不留残疾。   李得文心里又酸又痛,但是人家已经是尽力帮忙了,他只有感激:“多谢多谢!这是姑娘自己的命不好,碰上了霉事。唉……”   愁眉苦脸叹息间,突然看见有几个人从歇脚的地方出来,又到另一间屋子取了红黑漆的竹板子。   李得文一看那板子足足一人高,又粗又厚,简直吓得要晕。他的夕月何尝吃过这样的苦头!   文书急忙扶住了他,冲那几个掌刑的一声咳嗽。   那几个回眸,大概最高的长官在里头坐着监刑呢,都不敢说话,更不敢当面答应卖放,但还是微微地颔首,示意别慌,他们有数。   李得文心想,得了,这就是李夕月的命吧。大概免不得要死去活来疼一场了,不过托了人,想必不至于落下伤残的后遗症,还不算最惨。   文书说:“唉,接下来动静上难免惨烈,您要不要一旁的屋子坐一坐?听不清楚呢,心里也安然点。”   李得文说:“没事,听一听我心里还有些数。”   哪怕心如刀绞,也算是自己当父亲的陪在女儿身边,和她一起受苦了。   怀着这样的执念,他不肯到一边屋子里坐着,执意站在行刑的那间屋子外头栅栏边,竖起耳朵听动静。   没多会儿,他听见竹板子扬起来又甩下去的风声,接着是火铳弹药出膛般的巨响:“噼”。   李得文顿时一哆嗦,眼泪不由就下来了,赶忙伸手扶着栅栏柱子稳着自己。   没两秒,又是一声“噼”!   李得文心揪在嗓子眼,胃都跟着疼起来。深吸了几口气还没缓过来,又是炸开似的第三声。   李得文泪水纵横中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那文书:“慎刑司里行刑,是堵着嘴的么?”   那文书摇摇头:“没听说要堵嘴。”   是呵,里头挨板子的李夕月,一声儿都没吱,连啜泣和呻。吟都没听见。   “不会……不会打晕了吧?”李得文吓坏了,这才几板子就晕了?要是打完四十下,人不就死了?   那文书也觉得反常,这会儿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只能泛泛地劝:“哪有三下就晕的?又不是朝脑袋上砸!”   李得文却想:上次见夕月,她说已经和皇上有了那层关系。会不会太后要敲山震虎,拿自己女儿这条命来敲打皇上?如果是这样,夕月只怕危乎殆哉!   他流着泪恳求道:“我知道这要求不应该,但求着你帮我瞧瞧去,里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我心里慌得很。”   又说:“如果真是太后想要我闺女的命,我也争不过天命去,但求着让她别吃太多苦罢。她才刚刚十八岁,花朵儿似的,进宫方始大半年……我这心里……心里真疼啊!”   那文书瞧着他实在可怜,踌躇了一下毅然说:“行!李哥,我既然交你这个朋友,一定竭力帮你。我到里头瞧瞧动静去,有什么出来告诉你就是。”   他整整冠服,深吸一口气,到了那刑房的门边,陪着笑、哈着腰问:“里头王爷要茶水不?”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人头说:“正说渴呢,你有什么好茶叶?”   文书笑道:“那得亲自问问王爷喜欢什么茶。”   然后就闪身进去了。   里头打板子的动静依旧不停地传出来,李得文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几次想着要不要往里头闯一闯。要不是素来胆子小,只怕还真就闯了。   好容易看见刑房门又开了,探出一个长随的脑袋,招招手问:“你是不是李夕月的父亲?”   李得文一愣,然后心一横,点头说:“我是。”   “进来。”   李得文想:叫我进去?这是什么道理?   但此刻只有硬着头皮进去,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进门后先深吸一口气,想着应该先给监刑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新礼亲王荣聿磕头问安,但是眼睛忍不住先瞟向堂上那张刑凳。   凳子上没人,摆着硕大一个牛皮靠垫,两个掌刑的抡着板子,玩似的打得那牛皮泛出白印,震天响的“噼噼”声就从牛皮上传出来。   这一诧异非常!李得文都忘了给荣聿问安这茬儿,先四下里寻找李夕月。然后看见一旁一张椅子上,李夕月正坐着,面前有茶碗,有点心,荣聿像待客一样,隔着大花梨茶几坐另一张椅子,正在问:“……喝过姑娘泡的茶两回,确实很得味呢。倒有什么诀窍么?……”   李得文眨巴着眼儿。   李夕月看见他,高兴地站起身:“阿玛!”   李得文“诶”了一声,瞧见旁边的荣聿,急忙打下马蹄袖上前报名叩安:“奴才广储司主事李得文,恭请王爷金安!”   在荣聿心里,这指不定就是下一任的国丈爷呀!谁敢受他的拜!   赶紧起身扶掖:“哎哟,太客气了,您免礼!”   李得文头都不敢抬——这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铁帽子亲王啊!   荣聿知道他紧张,也想不通,自己先笑道:“让他们练练本事,也掩一掩旁人的耳目。你放心,在内务府里,还是我荣聿说了算的。哪个敢把今儿这情形捅出去,就是全家人都不想在京里呆下去了。”   李得文只有“明白”“谢谢王爷”“奴才感激涕零”等几句话来回捯饬。但小心瞥眼看李夕月,确实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容颜和上次会亲比倒是清减了一些,可也绝不是受了大苦大难的模样。他终于放下心来。   少顷,打在牛皮垫子上的四十大板结束了。   荣聿虎着脸说:“拿了李大人的银子,都吐出来吧。”   李得文忙摇手:“王爷说笑了!那点银钱,都不够贴补诸位手酸。奴才今日已经是意外之喜,那点子钱,不如大家同喜。”   会做人,会讲话,不抠门,这是李得文人缘好的缘故之一。   果然荣聿也挑着眉刮目相看,看行刑的几个又喜又怕的模样,心想拿点钱堵堵他们的嘴也好,不然小人之口太难防范。于是说:“行吧,今日谢谢李大人栽培你们。嘴都紧点,不然就不是挨板子那么简单的事了,全家都给我滚到打牲乌拉去种庄园。”   把周围一众人驱走,荣聿对李得文说:“李主事,你请坐。这地方寒碜,但是不惹眼,你别嫌弃。”   李得文斜签着坐下,没有了刚刚的慌乱,现在慢慢理清楚了头绪:荣聿不遵太后的懿旨,没有打李夕月,说明他对太后的旨意并不认同,所以阳奉阴违。而冒着抗旨的风险救一个小宫女,无非是也知道这是皇帝宠过的人,他不愿结怨于皇帝,所以荣聿和皇帝的私下关系应该是不错的。   想着,便听荣聿说:“我刚刚去清漪园里看望过了皇上。”   李得文不由抬头看着荣聿,恰见他的目光看了看李夕月,而李夕月张着嘴,很迫切似的,但也很谨慎没问什么。   荣聿说:“李姑娘放心,皇上身子骨好,心情也还不糟糕。我得他叫一声‘皇叔’,也蒙他栽培抬举,更因着皇上在我冷眼旁观几年确实是振新的明君,所以,这次我绝不首肯太后。”   李夕月起身给荣聿蹲了个深安:“王爷,奴才替皇上谢谢您!”   荣聿伸手虚扶,而后对李得文说:“如今皇上最糟糕的情形,莫过于锁禁在园子里出不来。步军统领衙门从提督到下面好几个守备,都是太后一支的人,健锐营和神机营也有纳兰家的人。说他们就敢谋逆,估计胆子还没那么大,但太后心心念念想给皇上找个过继的‘大阿哥’,则心思是有点昭然若揭了。”   李夕月听得也很气愤。给昝宁找个过继儿子,自然是动了换皇帝的念头。等这便宜儿子养一阵养熟了,朝廷里再清洗干净,那时候无论是废帝还是弑君,大家都只能假装不明白,而任由太后奉新君,继续垂帘听政。   荣聿自己先冷笑起来:“真是打得好算盘!她倒也不想想,这是他们纳兰家的天下么?当我们宗室里的人都是死的?!”   “不过呢,如今打的是皇上身体不适的旗号,大家贸贸然和她翻泡也不行。接下来首要的,是逼得太后不能不让皇上出面,这可必须有大动静。这老娘们,只怕不比我那哥子好对付。”   李得文在那儿嘬牙花子,似乎欲言又止的。   荣聿看向他说:“李主事,我今日把你当自己人,也因着你闺女——你应该懂的。不仅和皇上一荣俱荣,也是一损俱损。现在太后杀鸡儆猴的丑模样已经做出来了,若是她不倒台,李姑娘就不能不在辛者库待着——‘遇赦不赦’这条懿旨,老娘们她就是为了面子也不会轻易打破。你想想看!”   李得文终于说:“我当然是皇上的臣子,当然也愿意和王爷一条心,当然更想救自己闺女。我那儿确实有个消息,然而并不确,但是不管真假传开来,可以搅起好大的风浪。只看掌握这个消息的人,脑袋铁不铁,胆子大不大了。” 第172章   有些言语, 乱说乱传是死罪。以李得文以往的谨慎,是不敢说这些有大干系的话的。   但是今天他想通了,荣聿说的“一荣俱荣”他可以不贪图, 但“一损俱损”意思就是:即便他李得文做了缩头乌龟了,全家人也必然没有好日子过, 到时候宝贝女儿或打或杀, 或囚禁做苦役一辈子, 他们李家发配到宁古塔、打牲乌拉给兵丁为奴,那地方,三五年就折磨死全家人的大有先例——那还不如拼一拼, 面前这位王爷都不怕了, 他光脚的还怕什么?   李得文下定决心,悄然说:“奴才这次去山东解送修堤和赈灾的款子,恰恰巡抚赵湖桢也在清江口视察灾情, 两下遇到了,一起在堤坝旁的棚子里吃了几顿杂米饭加老咸菜, 虽然职品悬殊, 倒也能说几句亲近话了。”   一同吃苦、一同劳作的情谊往往特别容易打破壁垒与隔阂。   荣聿很注意地问:“赵湖桢是杀邱德山的那位,胆气惊人, 又是有名的能吏呢!”   李得文说:“可不是!敢说话,敢做事, 当年捻匪就是在山东境内被打得一蹶不振的,逃窜到京畿和燕地才被拿了个干净。而且赵湖桢这个人, 同年、师座、弟子、世侄……遍天下, 又管过几年绿营和团练,有些豪放的丘八习气,脖子硬得很, 任谁他都不怕。”   “他……愿意帮皇上?”   李得文一口接话:“肯定的,他是张莘和的同年,这次皇上迅疾赈灾、修堤,他赞不绝口,说‘这才是明君爱民的样子。’”   “那么,赵湖桢抓了‘那边’什么把柄在手上呢?”   李得文凑过去低声说了两句,说得荣聿咧嘴笑起来,而听在耳朵里的李夕月则脸蛋一红,假装没有听见地撇开了头。   “要把这话放出去,必是轩然大波了,只不知赵巡抚有没有这个肩胛?”   荣聿说:“这种闲话,等闲当然不乱传。但是人家刀都快架在赵巡抚的脖子上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出了名的脖子硬的赵湖桢?”   如今督抚的势力颇大,除非像吴唐一样被拿住了要命的错误,不然朝廷想要随便动一个巡抚还是挺难找借口的。   荣聿点头赞许道:“好!好!太后一派,早就为清议瞧不起。翰林院、御史台两处清议集中之地,大多数奉张莘和为尊。太后竟然想着让一群落第举子拿‘莫须有’的罪过攻讦张莘和,真是出了个昏招——老娘们毕竟几年没视朝了,狭隘得很!”   他自语道:“张莘和是有文人脾性的人,给她‘搁车’!”   李得文眨巴着眼睛没听懂——他毕竟从来没在中枢呆过,即便狐朋狗友多,也不了解朝政的细节之处。   李夕月倒比她父亲懂,顿时问道:“张师傅一个人是搁不了‘车’的,不说军机处全堂,也得大半的人吧?万一太后正好拿她家的人填塞军机处怎么办?”   荣聿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纳兰国轩勉强够格进去——但那是管一群旗下大爷的主儿,还理会得了军机处的千头万绪?只怕连拟旨都不会吧?再说,他若要了军机处的位置,就得让出来步军统领衙门的位置,你想想,他会打怎样的算盘?”   李夕月点点头,然后对仍然一脸懵的李得文低声说:“阿玛,‘搁车’的意思是军机大臣全堂请假,朝中文件不再上陈下达,述旨拟旨无人去做,朝政立时会像一辆被搁置的大车,不出一两天就会出大乱子。”   荣聿看了李得文一眼,又看了看李夕月:“但有一点,这会子是蛰伏的时候,皇上不赢,咱们就如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逃不过覆灭的结果。所以——”   他顿了顿才又说:“挨板子的事我帮李姑娘你搪塞过去了,但发辛者库浣衣局这罪,您还得自己去受,不然搪塞不过太后那些耳目去。现在天气热,洗洗衣裳虽然累些,但也不很受罪。姑娘就担待担待吧。”   “是。”李夕月低眉道,“这点子罪不算什么。但是……我担心皇上……”   确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其他人在为昝宁夺回权力做准备,万一本主儿先失去信心,万念俱灰了,一切就白搭。   荣聿撮牙花子:“唉,这条难办。太后现在就怕政局不稳,拿捏着皇上奇货可居的,等闲不让我们见他的面。所以好些事,跟他也传递不来。”   李得文总算是放心地回家了,而李夕月简单收拾了东西,上了一辆大车到了被罚去的浣衣局。   头两天,她以“养伤”为名,每日深居简出,默默地观察着浣衣局的情况。   接着发现,这地方人色简单,活计也不复杂,每日太监从宫里运来大捆大捆的衣裳、被褥、幔帐等,管事的分配一下任务,各自领了各自的一份去浣洗。   洗被褥幔帐自然累一些,但是因为东西结实,不大悬心;而衣裳则以后宫主子的外头衣裳为主,虽然不是大件,但东西娇贵,万一洗坏了会挨责罚。   管事的大概也听内务府大臣的暗示,看了看李夕月说:“看你是副灵巧样子,你就洗洗主子们的衣裳吧,东西虽少,但洗时要格外小心,万不能洗坏了。”   宫里主子们的贴身衣服,是身边管浣洗的宫女洗的,但外衣都送了过来。   李夕月一看:嗬,织金的、缂丝的、绣着繁复花纹的、坠着小金珠小珍珠的……真是怎么奢靡怎么来。   洗的时候少不得小心翼翼,先用盐水泡掉浮色,再根据褪色的情况酌情添皂荚,特别脏的地方打胰子,搓洗的时候还得特别小心:织金线是用金箔包丝线搓成的,最不耐揉洗;缂丝则要防着串色;有珍珠、金珠、玉石的,还防着硌手;刺绣的则容易洗脱线、掉针。   好容易洗完,根据不同的材质或晾晒、或阴干、或在熏笼上熏干,然后拿小铜熨斗一点点熨烫平整,最后还要仔细检查有没有掉针线或绽口子的地方,能补的得先行补上。   好在李夕月确实是个细致人,这些活计通常不累也不急,她可以慢慢做,做得细心一点。   时间就这么着在每日的劳作里打发着。   如果她心无杂念,其实日子也不算难捱。有吃有喝,活儿也不重,也没什么勾心斗角的——偶尔其他姑娘说话有些阴阳怪气或带刺儿,李夕月就默默地笑一笑,她一直能够与人为善,又低调,大家各忙各的,也没存心跟她过不去的。   辛者库这地方并不完全是有罪的宫人罚没在这儿,也有不少本就属于内务府的人员,外头的消息一点点的也会透进来一些,比如说大家一起洗衣服的时候会神秘兮兮地谈论外头的事:“知道吗,皇上这一病,已经病了快一个月了!”   李夕月默默地算了算,可不是快一个月了!   又一个说:“听说太后还是挑了怀郡王家七岁的大阿哥进宫。你说,皇上大婚这些年都没生儿子,是不是生不出来了?”   “不会吧?才二十岁的人,就生不出来了?”   “前头不是有两个公主?能生女儿,就能生儿子。”   另一个说:“嗐,你们这都不懂?挑大阿哥可是其他意思!”   “什么意思?”   那姑娘却不敢再说了,含混了两句便道:“今日活计这么多,快着些忙吧!”   大概是大阿哥要进宫了,需要准备相应的仪制典礼,所以送过来洗的有好大一堆东西,大家叫苦连天。而看其中有太后、嫔妃和皇帝的吉服,更是担忧:“这些可得格外小心,万一穿的时候发现哪里破了个小洞或掉了针线,追问起职责来都是我们的错。”一顺儿地看向李夕月:“还是李姑娘手巧,辛苦你了。”   李夕月看看她们挑的都是又厚又重的幔帐和地毡,拧干都费劲的那种,心里也不愿意和她们抢,点点头慢条斯理说:“行,我洗就我洗。”   太后的吉服是石青色的刺绣花衣,接着是四件妃嫔的八团龙吉服,红的青的都有,再抖搂到下面,则是一件皇帝的风云金龙吉服袍子,绵绸的料子,香色底子上满绣着石绿水纹和平金龙纹。   李夕月不由拿起这件袍子,熟悉得要命!连袍子上淡淡的龙涎熏香都仿佛是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第一次在辛者库这个地方,热泪盈眶。   小心翼翼洗干净几件衣服,平铺在阴处慢慢晾干。   李夕月热好熨斗,给熏笼里加上沉香屑,准备熏衣。   这些都是慢工细活,她先把太后和嫔妃的吉服熨烫好,放在熏笼上慢慢熏制。然后拿起昝宁那件龙袍,仔细翻看有没有哪里有绽线、哪里有脱丝、哪里有磨损,准备补一补。   翻到衣袖的时候,她突发奇想,翻开里子琢磨了一下,然后到管事的那里去要丝线:“郑管事,刚刚看到万岁爷的吉服袍有些线磨损了,既然是万岁爷正式要穿的,还是得缝补一下。”   这是正理儿,加上荣聿早把招呼打过来了,郑管事对李夕月很是客气,立刻叫了个婆子找了一簸箩丝线来,大方地说:“要什么颜色,你自己挑。”   李夕月挑了各色度的黄色丝线,又挑了些不同深浅的石绿色,到了屋子里,挑亮了灯烛,在昝宁的衣袖里子上面绣了小小一轮弯月和一枝松。   她熬到半夜,终于绣完了。把箭袖放下来,旁人根本看不出里子上还有这等花样——但穿的人一定会感觉到。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作者连续加班很久了,而且还要继续加班到下周末。o(╥﹏╥)o   存稿没了,容我请一天假攒一攒。   明天停更一天,后天应该可以继续。   跪叩请罪。 第173章   太后在清漪园垂帘听政, 不顺的感觉居多,即便是那枚御赏印钤盖在各部的奏折上,大家虽不敢明着抗旨, 但她也不断地听到反对和非议之声。   在她感觉,自然是军机处首先阳奉阴违, 且撺掇了六部一起不听话。   然而军机处有额定的人员, 想塞自己人进去, 得先把里头的人调出来;把里头的人调出来,除非是犯过谪贬,不然就得是其他同等的高位上有缺调补。   她心急如焚, 好容易等来了一个消息。   于是施施然到皇帝所居的一处小院落, 进门先指摘了一番花盆的布置、鸟笼的位置,把小太监和小宫女们骂得战战兢兢的。杀完“鸡”之后,不知“儆猴”的效果如何, 刻意收了满脸得意的笑容,而是板着脸到里面, 把一本参本往皇帝练字的案桌上一丢, 自己扭身一坐,先掏出一块手绢开始拭泪。   昝宁写了一半的字被飞过去的折子碰成了一道稀糊墨痕, 他也只有忍气吞声问:“皇额涅,遇到什么生气的事了?”   “生气的事那么多, 你又能起什么用?”   昝宁腹诽:现在我这样子,即便能起作用, 你让我起么?   而眼睛瞥了瞥扔在桌上的参本, 拿起打开看了看,只见起首就是“奴才御史海旺”,这称谓, 不是汉臣,他心里约略有数,沉下心告诫自己不要心急,慢慢看,慢慢琢磨。   果然,后面就是参奏军机大臣张莘和的文本,隔不几句就是“奴才风闻”“奴才听闻”,全是道听途说的东西,偏又写得非常逼真,有鼻子有眼地说张莘和这次主考的春闱里大有猫腻,主考官早就夹袋里有人,故意透题,并约定了写试策时的暗号,所以但凡写“孝思”都属于不合格之列。最后故作义愤填膺,为那些落第举子高呼“奴才不知国家抡才之典,公平何在?”   昝宁默默地看完,放下参本,说:“皇额涅是被这参本气着了?”   他的反应过于平淡,太后不由声音变尖锐了:“怎么?你觉得这还是小事?!”   昝宁说:“这阵子是太后垂帘,儿子既然在这里‘养病’,不论大事小事,自感还是不要妄自参与为好。”   然后重新抽了一张撒花夹宣,重新濡墨掭笔,比照着手边的《颜礼勤碑》继续练字。   太后冷笑道:“你不用说这些话挤兑我。皇帝是你做,不是我做。你嫌我匡扶你不好,我也只能说公道自在人心。如今张莘和被人参劾,我倒是想给他留着面子,全须全尾地做好帝师,体体面面地下台,只怕都难!”   昝宁听到她这话,知道关键点莫过于“体体面面地下台”这一点。   他心里冷笑:好极了!不就是想逼着张莘和下台,留个军机处的空位给纳兰家的人么?   太后逼问道:“我一片苦心,你可明白了?”   昝宁虽然愤恨,但还是垂头说:“明白了。但是,仅仅我明白,并没有用。”   看了太后一眼,想必她也知道,一个被称病软禁的皇帝,还能怎么样?   太后见他态度软下来,语气也软了下来:“皇帝,这件事我琢磨着,张莘和要体面地退下来不容易——悠悠众口,是那么容易化解的么?更怕他贪婪这个权位,迟迟不肯决定,最后反而弄到自己难看。正好之前他也一再说想来探视你的病,我就准了他这一奏,叫他放个心,你呢,也劝劝他。他毕竟是朝野公认的帝师,给他留脸,也是给朝廷留脸,对不对?”   大概是张莘和自诩风骨,根本不怕那些无稽之谈,所以太后及其党人的明示暗示他都不予理睬,现在少不得让昝宁亲自来劝,顺便堵了张莘和的口,省的大家再为皇帝老不出面上朝传各种瞎话来。   昝宁想了想说:“好的。”   外言难入,内言难出,昝宁除了和荣聿聊过一次,对李贵和李夕月暂时的情况还比较放心之外,朝臣们做的其他事,他都如同聋子瞎子一样一概听不到看不到,一切消息都是闭塞的。他知道这不是办法,必须找到和外界的通路,联系那些愿意帮助他对抗太后的人,才能在这样的死局中做出活路来。   太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昝宁知道,即便与张莘和会面,他也一定是在重重监视之下的,若有什么议论,立刻会被反馈到太后那儿去,而张莘和自己因为有弹劾在身,也容易被狗急跳墙的太后等人不顾清议直接弄垮。   所以这个坎儿,得想法子过。   写完一大张的《颜礼勤碑》,昝宁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在窗口喊:“进来个人收拾东西。”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进门,小心翼翼地收拾东西。   昝宁看着小太监的模样,心里不由就生气——这些身边的人全是太后派人送来的。她这轮在清漪园的举动,借着李贵和李夕月的“干政”和“佞上”,把他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忠心耿耿的一拨身边人都处置干净了,李贵和李夕月是送到慎刑司处置,而其他人不是寻着错处家法痛打,就是找了借口挪到其他宫室,一个贴心的都没给他留。   以至于他对太后塞过来的那群人恨屋及乌,就像他对废后的感情一样。   开始被软禁的那一阵,他情绪糟糕,表现是颇为暴戾的,小太监小宫女稍有不洽意思的,不是痛骂,就是亲自上手痛打。他毕竟还是皇帝,身边的奴才只有挨骂挨打的份儿,所以每每轮到伺候他的时候,太监宫女无一不是紧张得手足冰凉,唯恐又犯了这主子的怒。   但今天,他虽然横眉冷对,却没有指摘小太监收拾屋子的错误。   等收拾完了他才说:“洗笔能像搓抹布似的挼搓吗?多换几次水行不行哪?”   小太监顿时跪下了:“奴才这就去换水重洗。”   昝宁说:“好好洗,朕去更衣。”   小太监应道:“是,可要司寝宫女来伺候?”   “不必。”他断然说,“朕不喜欢别人的脏手碰朕!”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嘴里自然是“嗻”,心里想:人都说这位皇帝有怪癖,对后妃态度极其糟糕,看来确实是真的。   又想到在园子里这一个月,其实丽妃等嫔妃都是搬过来随侍的,太后也不禁这些嫔妃们和他睡一起,但他愣是一次牌子都没翻过,若说开始还是赌气,但一个月了,男人也不憋得慌么?   他暗自摇摇头,毕竟作为太监,他十岁多就净身进来了,伺候的又是慈宁宫的粗活儿,不大晓得男人的事。唯只这种事也是越不“能”,越好奇,自己拿着臆想穷开心罢了。   昝宁退到里屋,看见屏风上挂着的一件吉服,嘴角突然露了一丝笑意。   在最前途未卜的时候,他怀郁如疾,朝野之事一概莫知,太后野心昭然若揭,他读过那么多史书,太晓得被软禁或被废的君王是什么下场。他当然必须翻身,但是无一人、一兵、一卒,怎么翻身?   日日心里像是被火煎熬,作为男人又不能流泪伤心,露出孱弱的表现来。打完小太监出气,往往也会像气儿全部泄光的球儿一样,颓废、气馁、再无自信。   直到那一日,正是大阿哥过继的宫中家礼,宫女来伺候他试穿吉服,他心知太后的险恶用意,但无力阻止,只能把一腔气怒撒在司寝宫女的身上,对着她骂:“衣裳你检查过没有?袖子口这么硌人,你也给朕穿?!”   宫女他不便亲自上手打,跺跺脚道:“还不滚?!换件其他的来!”   宫女战战地,低声说:“万……万岁爷,园子里带的吉服不多,还有一件天青色的和一件枣红色的,您上回嫌它们都有些洗旧了……”   “那就不穿了!”他一拍桌子,“穿什么吉服!吉庆什么!当我是没儿子的老绝户,我还该放鞭炮来庆祝庆祝是么?!滚!”   那宫女不敢违拗,麻溜地滚出去了,少不得把皇帝的言行汇报给太后去了。   昝宁气呼呼的,拿那件衣裳撒气,狠狠地脱下来,往床上一甩。   衣裳袖子被翻了过来,他一眼瞟过去,却突然愣住了。   袖子里子上是绣了花——平素衣服里子是不绣东西的,穿着会硌着不舒服,但这上面却绣着一弯笑眼似的月牙和一枝青松。   昝宁胡乱地一阵翻,在他贴身的荷包里翻出一块帕子,石青底色上,也绣着同样的月牙和同样的青松。   这是他日日不离身的东西,是李夕月送给他的绣作,绣得那么用心,精致得简直呼之欲出,而且,这是她无言诉说的心意,女孩子最隐秘而真挚的爱意全数投放在这笑眼般的弯月上,每每见到,他就如见到她可爱的月牙般的笑眼。   袖子上这月和松当然绣得粗糙了不少,没有那么繁复细致的配色,也没有极其逼真的绣工,但那针脚细密整齐,配色精妙鲜亮,还有月牙与松枝的模样宛如复刻一般——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她的手笔。   昝宁当时激动得热泪在眶子里打转儿,把衣裳抱在胸怀里,密密地吻袖子里这刺绣的小月亮。   “夕月,你受苦了。”他在心里对她说,“但是我知道,你还在企盼着我,我也希冀着尽快与你重逢。”   他的腔子里顿时有了无穷的力量,在这样的颓势之下,也深感前路即便荆棘丛生,也值得他披荆斩棘,即便被划得遍体鳞伤,也值得他咬牙努力。   那天,司寝宫女再一次硬着头皮到他的寝宫门外,牙齿仿佛在打架,却又不得不努力着说:“万……万岁爷,太后吩咐,您……您一定得穿吉服参加大阿哥入宫的典仪。”   她捧着两件叠好的吉服:“万岁爷……太后说,洗旧了就洗旧了吧,凑合着也能穿穿,过了这一阵,再叫内务府和织造府给您做新衣。”   “进来伺候吧。”   屋子里传来皇帝淡定得多了的声音。   小宫女鼓起勇气进了门,准备着挨上几拳几脚,也得按着太后的吩咐伺候他把吉服穿上。   却见昝宁神色平静,已经把那套香色缎满绣着石绿水纹和平金龙纹的吉服穿上身了。   他这一阵清瘦了一些,衣服腰身里好像有些空荡荡的,于是他张开双手,等着宫女帮他系上玉版腰带。   那司寝宫女边伺候系腰带,边小心问:“万岁爷,刚刚袖口那里硌着,要不要奴才瞧瞧是怎么了?若是洗得不平服,可以熨一熨,若是……”   她没说完,昝宁就很随意地说:“没事,朕后来看了,原来是一根线头,已经扽断了。”   “是。”小宫女也不愿意多事,将腰带后头的带尾捋顺,又转到前头正腰带上挂的“七宝”。   她偷眼望了皇帝一下,见他神色平静,目光看着极远的窗外,仔细瞧,能瞧见下眼皮子有些红,鼻翼边上貌似还有没拭尽的泪痕。   她心里哀叹:这样英俊的男儿,也有伤心绝望难以自禁的时候。只是男人要面子,不肯在人前落泪,自己也假装没看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底下呢,是几章政斗。   我已经尽力减少政斗的篇幅了,但是实在是想要说清楚,不想把政斗写得儿戏。所以爱看的小仙女们可以跟进,不爱看的就攒几章吧。   .   政斗部分不能说非常完美贴切妥实,更没有现在流行的复杂的套娃式政斗模式。不过没啥虚头,在晚清史上会有些零零碎碎的影子,以及少许自主创设的成分。   .   感谢在2020-07-02 06:03:41~2020-07-06 14:3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奏奏_cyz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相忆 3个;春木 2个;Cieletbleu、云山、贫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葫芦 10瓶;刀刀妈 9瓶;文科生、Cieletble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4章   那日过继的大礼成。   怀郡王家七岁的阿哥入宫, 从郡王家的阿哥,一跃而成为皇帝的大阿哥。穿的是皇子才能用的香色绣五爪龙的袍子,戴的是红绒结顶的玉草冠, 小小人儿有着太后喜欢的那种瘦脸颊及尖锐的眼梢,说话还挺油滑, 几句就逗得太后笑眯眯的, 对四周人道:“听听, 多么机灵的小子!皇帝有这样一个过继子,真是福气!”   旁边人一道凑趣:“谁说不是呢!那么聪明伶俐,大阿哥真是可爱极了!”   昝宁瞧着这孩子就觉得讨厌, 但当他的手腕磨到里子上的刺绣, 想到那一弯明月高挂在心田里,再多怨气也淡然了。   伶俐的大阿哥以家人礼上来参拜他:“儿子给皇阿玛叩安。”   昝宁不易察觉地一蹙眉,然后勉强笑了笑:“几岁了, 在家里叫什么名儿?”   大阿哥回答说:“儿子七岁了,大名叫承芨。”   “哦。”昝宁淡淡地应了一声, 转身想走开。   大阿哥凑上去说:“皇阿玛, 太后说,让我跟着朝中大儒在上书房念书, 还要我跟着皇阿玛的谙达学骑射。”   昝宁扭头说:“骑,这里施展不开;射, 朕就可以教你。”   在大阿哥雀跃之前,太后已然发声阻止:“皇帝, 射箭, 就算了吧。园子里窄小,没那个地方,也没弓啊箭啊那些个东西。”   这警惕的, 好像就怕他一有利器就要报仇似的!   昝宁忍着就要爆发的火气,低头越发笑眯眯地对大阿哥说:“对哦,园子里不能有利器。不过呢,咱们是马上得天下的,这射猎功夫总是不能丢了的。虽说园子里不能骑射,不过地方比紫禁城还是大不少呢,撒狗放鹰,也可以捉兔子逮麻雀,也是狩猎的技艺。”   大阿哥虽然油滑,到底还是个贪玩的孩子,顿时拍手说:“啊!皇阿玛,您教我撒狗放鹰的狩猎之技吧!”   “那首先得有狗,有鹰。”昝宁说。   大阿哥说:“儿子家有狗。”   “你家有狗啊?”   孩子点点头说:“我叫我阿玛送进来。”   “你……阿玛。”昝宁若有深意,瞥了太后一眼。   太后怒道:“什么你阿玛!明明是你伯父!”   其实,亦即大阿哥的本生父,这会子过继礼成,父亲就变成伯父了。   昝宁笑着维护孩子:“没事没事,一时改不了口也正常。”   又说:“行,你伯父出狗,鹰那?”   孩子挠挠头:“儿子伯父家没有鹰。”   昝宁说:“朕倒是有。”   又看了太后一眼:“皇额涅,朕在养心殿的两只鹰,能取过来么?”   大阿哥过继的礼仪上,有几个宗室家的福晋、夫人在,太后不好意思为一两只鹰显得自己对皇帝苛刻小气,想想两只鹰也翻不了天,自然大方一点,笑道:“当然可以。皇帝带大阿哥玩鹰,可得当心那扁毛畜生,别叫爪子挠伤了孩子。”   这位大阿哥在宫里住下之后,很会看眼色,在太后面前总是活泼机灵会卖好儿,但在皇帝面前就调皮得可以,连皇帝宫里那些太监宫女都忍不住在背后嚼舌头:“这什么孩子啊!真该打一顿板子撵出去。”   没成想这孩子耳朵还尖,第二天就趾高气昂地对太监宫女们说:“哪个撺掇我皇阿玛要打我的?你看他敢不敢打我?太后要是知道了,一个个要打死你们!哼,就算太后不打死你们,我将来当了皇帝之后,也要一个个打死你们!”   大家看这七岁的小人儿奶声奶气口出狂言,敢怒而不敢言。   亦知他这话大概率也没错,太后把他弄进宫来,就是打算着取代昝宁的。这帮子宫女太监虽然是太后那里派过来的,但也不是她的心腹之类,不由地就对软禁在清漪园的昝宁产生了同情之心——有这样的养母、这样的养子,将来他哪有好日子过?!   只一会儿,看见大阿哥承芨又拿着一根抽陀螺的鞭子在院子里胡闹。先打廊子下悬着的鸟笼,吓得那些鹩哥、凤头鹦鹉、黄莺儿、画眉等等在笼子里扑腾着乱飞,叫声都变了调;接着又追着猫和狗抽,惊得狗都缩到了窝里,而猫爬上了树。   承芨哈哈大笑,对负责照顾他的宫女道:“不听话就得打,你再不让我吃糖,我也打死你。”   那宫女气呼呼去屋子里捧了一盒子糖,打开放在承芨面前,强笑着哄:“大阿哥爱吃就吃吧。糖管够。”   回身就肚子里咒骂:“吃吃吃!最好吃成一口黑牙,全部蛀光,疼得你哭爹喊娘!”   又寻思屋子里那位皇帝莫不是也给太后的淫威吓怕了吧?他这便宜儿子在宫里发疯,他连出来喝骂一声都不敢?好歹名分上他还是“阿玛”呢,就任着这儿子胡闹?   昝宁果真龟缩在屋子里不出门,直到传报他的两只鹰到了才出来看视。   两只鹰一只是白色海东青,他亲自熬着养大的,后来又移交给李夕月喂养;一只是普通些的金雕,交给李得文熬好之后又送回宫里,捕猎不如海东青,但个头更大,铁褐色看起来更吓人。   他见着两只鹰,不由挑唇一笑,而两只鹰见到主人,也都扑扇着翅膀有些激动。   昝宁亲自带着护胳膊的皮套,拿起一片牛肉逗引,两只鹰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争先恐后到主人手中抢肉吃。金雕自知勇力不及海青,乖乖等着第二拨肉吃。但昝宁似乎特别钟爱那只金雕,喂了一片肉之后又喂第二片,还摸摸鹰脑袋说:“想朕了没?几日不喂你,认生不?”   大阿哥承芨咬着手指头羡慕地说:“皇阿玛,我也想玩鹰。”   昝宁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没养过它们,它们不会理睬你呢。”   大阿哥不服气,拿了一片肉去喂海东青。   没成想满眼羡慕金雕的海东青并不是稀罕肉,看了看大阿哥手中那一大片牛肉,脑袋一扭,叫了两声,扑了两下翅膀,示意昝宁“主人,快来看我!你还有我!”   昝宁只顾着金雕,不顾海东青。   承芨想逗海东青,海东青又不理他。   小孩子性子急,不由就朝海东青的尾巴揪了一小下。   海东青可不是宫廷里驯服的哈巴狗和波斯猫,你给它来一下,它也是一定要回报的。顿时翅膀一扑扇,凌空一腾。   承芨一声尖叫,倒在地上。   昝宁扭头见海东青似乎还要俯冲,立刻喝止。   那扁毛畜生还是听主人的话的,盘旋到一旁的山石上,拿铁钩似的喙梳了梳羽毛。   几个太监宫女要紧去扶承芨。他哇哇大哭着,半天才起身,脸上半边都青了,眼睛肿得睁不开。   昝宁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活该,扇你一翅子是轻的。朕要再晚一点,你的眼珠子就能给它啄出来。”   小孩子吓坏了,脸又疼得火烧似的,噘着嘴哭哭啼啼道:“皇阿玛,这东西不好,咱们把它们赶出去吧。我不喜欢。”   昝宁嗤之以鼻:“你喜不喜欢关朕什么事?朕喜欢就行了,你不喜欢,你离它们远一点。连鹰都敢招惹,你不是找死谁是找死?”   那帮子被这位小爷欺负得苦的宫女太监暗自称快,哄劝着承芨说:“大阿哥乖,冰敷一下就不疼了。咱们冰敷完去吃糖,去吃好多好多糖好不好?太后还说你今日还有功课要背。”   “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要背功课?!”刚刚听到“糖”才啜泣得小声一点的承芨又嚎啕起来。   昝宁本来就烦他,要不是太后硬让承芨住他这院里“培养感情”,他恨不得这熊孩子滚得越远越好。顿时掉了脸子说:“爱背不背!不背你们就告诉太后去。带着他滚远点,别来烦朕!”   宫女太监们只好哄着承芨往外去:“大阿哥,咱们到海子边看锦鲤去好不好?”“要不,去万寿山上吹吹风?”……   承芨也是可怜,小小孩子离开了亲爹亲妈,一边讨好太后,一边又出来个爱理不理的冷漠新爹,这会子啜泣着被一大群宫女太监簇拥着往外去。   门口进来一个人,承芨抬头一看,泪收了一半,指着那人的胡子说:“胡子好长!我要扯两根下来玩!”   背后传来昝宁的一声暴喝:“你敢动张师傅一根胡子试试?”   承芨吓了一跳,回头扁着嘴,眨巴着眼,虽然不敢顶撞,但心里想:哼,一个糟老头子,我怕他?等你不在旁边了,我就要扯他的胡子了,看他敢不敢不同意我大阿哥的要求!等我当皇帝了,我就把他下巴上的胡子全都拔光!   张莘和面容有些疲惫,但生就一张和善而正气的脸,此刻微微笑着摸了摸承芨的小脑瓜:“大阿哥吧?你喜欢臣的胡子?太后前几天还有意让臣做大阿哥您的经学师傅呢,明儿臣先开一张背诵的书单来,还有每日要写的大字和小文。也不用多,就一百个大字和一篇一百字小文吧……”   大阿哥一吓,连连摆手:“我不要你的胡子!我讨厌长胡子的人!我叫皇祖母把你赶走,你不许来我身边!……”   哼,这老头子的作业实在太特么多了!   大阿哥被一群宫女太监哄劝着出去了,皇帝被囚禁的院落里顿时清净了不少。   但随着张莘和来的还有太后宫里的一位心腹首领,一脸假笑,哈着腰说:“太后说,张师傅心心念念要来见见万岁爷,万岁爷也心心念念要来见见张师傅,之前一直机缘不巧、不方便,今日总算是个好日子,让两位见一见,全了这师弟、君臣之谊。”   巧舌如簧,却全无“全谊”的举动,跟一帖狗皮膏药似的,亦步亦趋到了里头会面的暖阁里,不近不远待在皇帝的御座和张莘和跪垫的旁边,能把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分毫不差地收入眼、耳之中。   虽然可恶,但在两个人的意想之内。   张莘和不动声色先说:“臣闻皇上玉体欠安,五内焦灼,只是前此朝中事务繁杂,太后垂帘要求颇高,臣亦分不开身来看望皇上。今日见驾,皇上气色倒还好,只是清减了不少。”   这也是真挚的关心,张莘和不由就目中雾光蒙蒙,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子。   他在上书房做皇子的师傅的时候,本来也无攀附之心,每一个皇子都是一样地尽心去教。但慢慢的,当年那位瘦瘦小小,却容貌清隽聪慧的六皇子昝宁入了他的眼。   那时的昝宁话不多,也有些胆怯,但非常努力,他有时候拉着他的手问:“阿哥将来打算做什么呀?”   小小的昝宁会奶声奶气地说:“皇阿玛说,我们都要做贤王,极力为朝廷分忧。”   这是官话,然后他会低声说:“我呢,还要争取有出息,将来好让我额涅过上太平舒服的日子。”   张莘和总会笑着摸摸他的小脑瓜,夸奖道:“六阿哥这颗孝心,真是最最宝贵的东西。若是能够晓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芸芸众生也当做自家亲人一样看待,常怀恻隐之心、悲悯之心,便是最仁德的人了。”   小昝宁眨巴着懵懂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张莘和在朦胧的泪光中重新看向座上的君王,这位皇帝符合他们这些大儒心中明君英主的形象,可惜明珠蒙尘,朝廷不是被权臣当道,就是被女主夺.权,这样一位君王却只能在这样一间封闭的宫室里、在重重监视里艰难地与自己会一面,两个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不敢说错。   昝宁看着张师傅眼中的泪光,自己心里也酸酸的。   何止他的日子不好过!在朝中所谓“帝党”,日子都不会好过,张莘和肯定是头一个遭殃的人。太后连用落第举子诬陷张莘和这样一个正直大儒“收受贿赂”“贿买试题”这样的卑劣手段都使出来了!   张莘和目前显得坦荡,但太后铁了心要把他赶出军机处。那女人奸毒的手段极多,拿后宫那一套对付前朝官员。但是往往正难胜邪,众口铄金之下,亦不敢想象事情会如何发展。   昝宁终于道:“张师傅,朕身子骨是比一个月前好多了。只是有时候还有些头晕乏力,不知是怎么了?”   张莘和立刻说:“哦哦,头晕乏力,大约是主气脉不畅的缘故。”   “主气脉不畅”,恰如他现在被禁园中,消息不畅。   张莘和见他颔首,知道和这位弟子还是有灵犀相通的地方。于是又说:“臣学过少许岐黄之道,今日斗胆,为皇上请一请脉。”   太后派来那太监觉得有些不妥,陪笑道:“张大人,已经有御医给皇上把过脉了。”   昝宁斥道:“御医把脉,也得三五个把过,互相参证,才能用药。怎么,多一个把脉的会出什么问题?”   那太监不大懂,而且此刻是皇帝接见大臣,他要多言多语,万一给一顶“谁许你干政插嘴”的大帽子扣下来,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太后只是吩咐他来听着动静的,他只管把看到、听到的传话回去就是了,其他的不论。于是乖乖闭了嘴。   张莘和膝行到皇帝御座边,说:“请皇上升一升袖子。”   昝宁把袖子撸起来,露出一截手腕。   张莘和四指轻轻搭在寸关尺上。他身躯高大,顿时背影挡住了那太监的视线。   张莘和搭了一会儿脉,缓缓说:“皇上身子骨没有大碍,不妨着上朝。”   昝宁说:“嗯,但确实头晕无力,还是暂歇一歇吧。”   张莘和点点头:“也好,太后垂帘,可以分忧。臣如今陷于流言蜚语之中,倒是老病侵寻,只怕难以为朝廷效力了。辞呈已经写好了,请皇上转奏太后钤印准许。”   昝宁叹息道:“积销毁骨,师傅真是为难了!”   目中盈盈,却也没有留恋。   那慈宁宫太监心道:不错不错,总算还是个听话的皇帝,这意思是在劝张莘和退出军机,辞差回老家了。如果这样听话,太后倒不妨再留他几年,省得废了皇帝总归是朝野震动。张莘和也算知趣,辞呈也写好了,太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赶下朝堂,不过也能为他留点颜面。   他再没想到,这两个人一边借着把脉,殷殷切切地说着话,一边张莘和的手指在昝宁的手腕上书写。   两个字:“搁车”。 第175章   李得文这日忙完广储司的工作, 颇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觉。   拖着步子到家,李谭氏拿着掸布给他掸着外衣上的灰尘,絮絮叨叨地问:“你这一阵怎么这么忙?忙也就算了, 能不能再找找人,到辛者库见见大妞去?我做了些耐放的煎饼和酱菜, 你带给她去, 万一辛者库的伙食不好, 也让她改善改善?可怜见的,不知要在那鬼地方待多久?……”   说着说着就哭了:“原想着入宫再出宫,即便再二十五六岁了, 人家好歹还瞧着是‘宫里出来的, 有规矩’,还抢着要做媳妇;现如今即便出来,也是有罪罚没的宫人, 只怕势利的人家都懒得请媒人来,只能下嫁些穷苦的旗人, 过吃饱饭都艰难的日子……”   “嗐!”李得文一声长叹, “你瞎想什么呀!还都想到什么嫁穷苦旗人这一说去了!如今我天天忙死了,要像你这么成日价闲着瞎想, 只怕就要疯了。”   李谭氏一拳头打丈夫胳膊上,瞪着眼睛说:“女儿是我一个人的?!”   李得文惧内, 只能拱手求饶:“姑奶奶,你饶了我!”   李谭氏才不饶他呢, 紧跟着又是一粉拳砸他胸口上, 哭着说:“忙忙忙!你忙出什么出息了么?”   李得文叫屈:“哎哟喂,这会子太后老佛爷又在提下半年她六十圣寿的事,字里行间就是说她为先帝、为皇上忙了大半辈子了, 如今这么辛苦还不能好好过一个寿,是普天下人不孝顺她!如今内务府首当其冲忙得臭死。哼哼,我们广储司还算好呢,只忙些布匹衣服什么的,花费也有限;营造司那里已经欲哭无泪了,因为里头传出来的懿旨,说打算着把清漪园四周都修一修——但是没钱,自己想办法。”   李谭氏也不由“啊”了一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说,之前不是步军统领衙门喊着说朝廷欠饷嘛。为这还……”   她眨眨眼,一副“你懂的”神色,才又低声说:“皇上都为这事栽进去了,她倒又搞幺蛾子?”   “所以说这老娘们顾头不顾腚!自以为天下都归她了,尽可着她享福!”   李谭氏警惕,“嘘”了一声才悄然道:“小心着些,这些话要传出去了,吃不了兜着走。”   李得文一边脱袜子泡脚,一边冷笑道:“我这话根本不算什么,外头离谱的话她还没听见呢!她以为这是高宗时候啊,道路以目的?前些年绿营和八旗军被捻匪打得抱头鼠窜,最后靠各地的团练才剿灭了的,谁还真拿朝廷当不可言说的祖宗?也就京里收敛着点,外头各省,有个笑话早就传翻了去了!”   “什么笑话?”   李得文琢磨了几秒,低声笑道:“这话我也有干系,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山东巡抚赵湖桢,跟太后杠上了。太后申饬他今年不急着解送赋税和漕粮进京,他一折子就顶回去了,道是东省水灾才结束,皇上给的赈粮恰恰够,百姓们叩谢天恩才叩谢了两天,这会子催遭灾的地方缴赋税,不是拿老百姓开玩笑?然后呢,就听说东省打莲花落的那些乞丐和流民,拿皇上仁德的事编了莲花落唱得满世界都知道;又……”   他忍不住自己吞了声笑,才说:“又拿邱德山编了莲花落,说‘那老公儿皮肤白、个子高,英俊潇洒可怪妙。’‘妙,妙,尤其妙,那老公儿胯.下还有宝,看得叫驴儿心生妒,看得老娘姨口水掉’……”   李谭氏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得文笑道:“乞丐打莲花落,当然是乱七八糟的。但是这话说的是邱德山,他被赵湖桢杀了之后曝尸,好多人好奇去剥了他的裤子想看看宫里的老公儿是什么样子的。然后传出这个谣言,你想想对后宫那位而言,无从辩解的苦,是什么滋味?!”   赵湖桢也真是够胆大的!不愧是带过团练的文臣、封疆,这一招他顶了天的罪过无非是没有管好老百姓的嘴——但人家只要反驳一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个黄河堤坝臣已经殚精竭虑了,老百姓的嘴是我区区巡抚能管住的?”亦叫人气死了也无话可说。   李得文说:“这种流言,一般当事人总是最后才知道的。只不知接下来皇上和朝廷有什么动静?”   正说着,突然听见外头他家的大丫鬟一惊一乍在喊:“咦!咦!”   李谭氏开窗探出头问:“怎么了?大傍晚的叫这么响?”   大丫鬟是个胖姑娘,笑着指着家里的大杨树梢说:“大奶奶,您瞧一瞧,这不是咱们家大爷养过的老鹰么?”   李得文不由擦干双脚,趿拉着鞋,也探出头去一看:呵,可不是他代昝宁熬出来的那只大金雕?   大金雕神气地站在树梢上,峻厉的双目睨视着下头。   李得文喜欢这些玩意儿,自然觉得是意外之喜,穿着卧室的鞋就出了门,对着那鹰一声唿哨。   大金雕还认得旧主人,“呼”地飞下来,扁毛畜生很聪明,见李得文没有戴皮护袖,就没飞停下来,而是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停在石榴树上,一旁屋檐下挂着的画眉、白头翁什么的,顿时吓得直扑棱翅膀。   李得文说:“快!拿我的护臂来!拿鹰架子来!”   老鹰通人性,见主人装备好了,才悠然地飞下来,停在李得文的胳膊上。   李得文很细心地发现,鹰脚上居然系着一个金属环,很像信鸽用的那种。他玩鸽子的人,当然晓得里头的机关儿,伸手在活扣儿上“吧嗒”一按,金属环就破裂成两半,里面掉出一张薄薄的绵纸来,上头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最后还有一枚“皇帝之宝”的印章。   “哎呀妈呀!”李得文一声惊呼,好在家里的几个奴仆都比较懒,帮他拿好了东西,就没人还在旁边伺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绵纸,做贼似的左右看看,然后放开金雕落在树枝上,自己溜回屋子了。   皇帝的字迹他并不熟悉,但是这只大金雕是自己养出来的,除了皇帝和女儿李夕月,没人注意过这茬儿;“皇帝之宝”的大印,估摸着也没人敢造假。李得文仔仔细细把这道鹰脚里的诏书看了两三遍,心里悚然警觉,在家默默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把东西贴身收好,对另一间屋子里的李谭氏说:“媳妇儿,我有事出去一下。”   李谭氏抱怨道:“什么时候还出去喝酒应酬?”   李得文说:“嗐,我也没办法啊,那帮子哥们儿日日都不应承,感情不就淡薄了吗?”   他叫家里的老门子套车,然后转脚先去了隔壁亦武家。   “亦武,亦武。”他笑吟吟地唤老邻居家的孩子,对探出头来的他他拉氏打招呼:“有些事,要找亦武说呢。”   现在两家都是背晦——李夕月被发到辛者库当苦差,亦武跟的礼亲王和豹尾班都没啥好结果——所以倒都彼此理解,他他拉氏很客气地说:“亦武在呢,您请进来看茶。”   亦武的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看来这孩子没啥事做就研究各种枪炮火铳。李得文说:“赋闲无聊啊?”   亦武是个老实孩子,摸摸头自我解嘲:“没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豹尾班也要大动干戈了——听说紫禁城的侍卫里先在清理,和纳兰家不合的都拨到外围当差或者外放了。三等侍卫在京是人人羡慕的,要是外放去做个守备都司的,真是太不值钱了。估摸着下一拨就轮到粘杆处和豹尾班了,我这种只不过是护卫的,八成得从大头兵干起。”   李得文说:“知道朝廷里这阵子的大震动不?”   亦武听说过一些,点点头:“张军机上了辞呈了,说自己老病侵寻,也不堪中枢的繁琐,想回故乡教教书,做个乡绅。朝廷里装模作样留了一次,然后就批了辞呈。翰林院听说纳兰国轩要进军机,现在正在闹呢。”   李得文微微笑笑:“不错,太后这手实在太不顾清议了。纳兰国轩打算好了要进军机处,却又不肯放手步军统领衙门的提督差使,大概接班的还没物色好,不过这几日已经挺胸凸肚地日日往清漪园赶了。”   亦武脸色很难看,胸口起伏,最后一拳头砸在桌面上:“这是明着想篡权啊!”   起身绕室彷徨了一阵,又一屁股坐下说:“不成!皇上是咱们的明君,决不能让他就这样被太后、被纳兰氏夺了权位。纳兰氏现在名声还不够臭么?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李得文笑了笑:“因为,他们不知道状况,军机处的几个,已经‘搁车’了。”   “‘搁车’是什么意思?”亦武也不明白。   李得文也是后来和六部的兄弟们喝酒是时才透彻地弄明白的,于是此刻和亦武譬解:“原来呢,‘搁车’是指军机处这样的枢廷之处,而枢臣却全数不作为,任凭每日四面八方无数加急的折子搁置,不上闻下达。太后在深宫之中,即便是垂帘听政,无政可听又将如何?”   然后又说:“当然,张莘和厉害的。如果直接全堂‘搁车’,摆明了和太后对着干,太后会警觉,也会放出手段来,最后少不得皇上忍辱负重出来转圜,转圜完未必有好结果。现在呢,是张军机请辞,下头几员则以‘群龙无首’为由,扣下了不少要务——而太后并不知晓。现在六部怨声载道,翰林院和御史台义愤填膺,国子监都凑热闹把几个闹事的落第举子给扒了底朝天。马上各省督抚也该上折子了,太后垂帘本来就是不合祖制的事,只是她一意孤行,且闭目塞听,不知道下头的意见罢了。这样的政权,何能长久?”   不关心政务的人,却很通透,所以一旦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就知道太后最大的弱点在哪里:   无论哪朝哪代,即便是武则天称帝之时,这样的暗流一定会存在。太后若能有之前和礼亲王合谋时那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出来,或许倒还能保有权势更久一点;现在军机处故意只让她看到光风霁月、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却不让她看到一波又一波的暗涌。   那么,当暗涌她压服不住之时,就是她倒台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作为女主当权,处境会比正统的皇帝艰难很多。   所以历代女主当权,不是手腕超群,就是狠辣超群。   .   感谢在2020-07-06 15:00:00~2020-07-09 06:3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相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灵乌、soul 10瓶;冬瓜兔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6章   李得文那天晚上还去了荣聿府邸。第二天, 徐鹤章亦到荣聿府中。   事情机密,都是官职低微的小人物们在动作。   荣聿牵涉最大,压力也最深, 但据闻他那日在家一个人喝了一壶好酒,然后砸了杯子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老娘们!”   第二天他依旧笑嘻嘻上朝, 顶着个红酒糟鼻在太后叫起时一脸笑意, 机簧灵动。   太后拨弄着指甲, 叹口气:“唉,我想把这处园子好好修一修,颐养天年, 怎么反对的人这么多呢?朝廷没钱, 我也晓得,但修园子能用多少钱?荣聿,你是内行, 你说说看!”   荣聿躬身道:“其实日常修缮是花不了几个钱。奴才还想着沿着海子边造一些亭台,然后在海子里植上荷花——对了, 还有天竺进贡来的睡莲, 粉的、紫的、蓝的都有,稀罕得不行——疏浚一下海子, 也不是天价。”   接着皮了脸一笑:“不过这次内务府库房的银子给山东省赈灾了,内务府是真没钱。”   太后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么多银钱给山东赈灾, 也不知赵湖桢一个人就贪了多少!之前么,礼王倒台, 内务府就吃饱了;这会子再倒一个巡抚, 想必修园子的钱不就出来了?赵湖桢难道就是个无懈可击的人?我倒不信呢!”   荣聿附和着:“这年头,有几个做官的经得起查的?一查一个准!”   反正查地方督抚又不是他的工作任务,附和谁不会啊!   太后琢磨着吴唐能够给昝宁弄下来, 赵湖桢给她弄下来也应该不是难事,志满踌躇,恰好看到荣聿展开一幅画卷,眼睛不由一亮:“这就是工匠绘制的清漪园图?”   “是呢。”荣聿指着卷轴说,“这是海子边一片,等种上睡莲,再辟开一条水道,让太后的小绣舫从水道里弯弯曲曲过去,两边都是香喷喷的睡莲,吹着海子上的清风,老佛爷您就真是观音菩萨了!”   这马屁拍得太后极其舒坦,画面中的图景也着实令人眼馋。她笑得“咯咯”的:“荣聿,就你小子会孝顺!”   转脸说:“下一拨起儿叫国轩来。他马上要进军机处,得先学着点怎么上陈下达。这次修缮园子的事,也叫他早点动脑筋,配合着荣聿,一件件事都要铺陈开去做。”   想得挺美。   而纳兰国轩之前请军机处的各位赏脸吃酒,却没有人答应他的邀约;说想聊一聊军机处的细务,大家也是一色的赔笑脸:“事务都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等提督大人正式入了军机,自然一学就会了。”   其中尤以资历并不深的白其尉态度最为冷漠,每每笑着说:“提督大人海涵,朝廷军机处的制度最严——因着这地方关碍太大、秘密太多——不经任命时是断无进去参观的道理,咱们也不敢多语里头的密辛。不过等大人正式入值,我等都甘供大人驱使。”   但就是一口酒饭都不肯吃喝,把人尴尬地晾着。   还没进军机处呢,纳兰国轩就已经感觉被孤立了。   真的正式任命宣了旨,纳兰国轩以步军统领衙门提督兼了军机大臣,军机处值庐里堆得小山似的文书让他吓了一跳,而其他人冷淡地说一声:“大人辛苦,卑职家里有事。”也不陪同,也不解释,一个个拎着衣包就走了。   纳兰国轩即便想借着新官上任来整顿一下这么差的工作纪律,但因为自己实在是茫然没有头绪,这头两天不得不忍气吞声。   第三天,他惊慌失措地递牌子求见皇太后。   太后刚叫了一次起,有些劳累,几个宫女在给她熥脸捶腿。听闻自家弟弟又来求见,不由叹了口气说:“真是不累死我不算完啊!”   慢吞吞重新换了衣裳,翘着新近打制的金累丝指甲套,踩着花盆底,在宫女的扶掖下缓缓来到“九州清晏”的暖阁听政。   纳兰国轩正在那儿跳脚呢,好容易蒙了传唤,进去几乎都急得结巴了:“太后!太后!一大堆事!一大堆啊!”   太后皱眉对这幼弟说:“你呀,得学学张莘和他们的气度!再一大堆事,哪有这样急吼吼的?叫人一看就是个粗鲁的丘八头子。”   纳兰国轩跪在那儿只差捶地:“太后啊,张莘和他娘的不是个好东西啊!他让您看到的都是好事,那些不好的事他全给搁置了啊!”   太后有些不信:“什么意思啊?”   纳兰国轩磕磕巴巴的:“民政大事确实没耽搁的,但是其他事他捏着不上达天听。比如……比如……”   他带了那么多年兵,是个拙于言辞又心性急躁的人,军机处留给他的一个超级大烂摊子,光说完就极其费劲:   “翰林院上了多少个折子弹劾我,弹劾咱们家的人,军机处一概留中,没有谕旨的反馈,大概清议都炸锅了!”   “户部喊着今年国库空虚,别说给步军统领衙门的补饷落实不了,连各省团练的补饷都落实不了!剿捻的各省估计也快炸锅了!”   “张莘和请辞,外头谣言纷纷,全说他的好,说咱的不好,说是我把他挤下去的,目的不可告人,揭帖都出来了!”   “丰台大营由皇帝的亲信把持已经很久了,这次皇上‘病了’,他们也闲话最多,为首的骆天驰每日礼枕戈待旦——太后您想想,他待的是对付谁?!”   “还有,山东对赵湖桢歌功颂德呢。直隶这阵子倒又闹了旱灾,五黄六月的,正准备种豆和麦,这持续不下雨,下半年的庄稼就完了!”   …………   他叽里呱啦一口气说了一串儿事,急得眉毛揪成一团,纳兰家特有的尖眼梢也被皱纹挤得无处可去。   太后先是听呆了,而后慢慢缓下气,皱眉抱怨道:“国轩,你怎么还是这副着急架子?有火烧了你的屁股么?听听,跟我说话,直接你你我我的,要是有人弹劾你这条,你写谢罪折子吧!”   纳兰国轩又是捶地:“太后啊太后!姐姐啊姐姐!人家已经欺负到我脸上了,我也不差多一条‘御前失礼’的罪过!这一上军机处就给我来这出,怪不得一个个离心离德的,敢情都是张莘和那老小子撺掇的!”   “现在就换军机处全堂的人,来不来得及呢?”   纳兰国轩愣了愣神:“我看他们巴不得呢!这下子,‘搁车’就搁得更加理所当然了。”   太后说:“你把刚才说的这些事,略节给我先看。”   纳兰国轩总算没忘了叫章京写了略节,乱糟糟从怀里的奏折夹片中抖搂出来,一张张递给了太后。   太后看着,自也心惊,半晌后把夹片往桌上一拍,气哼哼道:“他们居然敢玩这一手!这一次事情过了,我要一个个收拾他们!仅就玩忽职守这一条,全部发遣到乌里雅苏台去,一个都跑不掉!”   气话说归说,现在的局面不大好收拾。件件桩桩都是冲着太后和纳兰家族来的,矛头所向,已经是从官到吏、从军到民,无不对他们怨声载道。如果不小心着点,不夹着尾巴先安抚好,只怕首先是他们覆灭。   这一场叫起儿,整整叫了两个半时辰!   昝宁虽软禁着,但同在“九州清晏”里居住,前头的动静他并不是一概否然。   到了午膳的时候,他丝微微地笑道:“几日没有去太后那里侍膳了,今日去孝顺一回吧。”   吩咐到前头太后问政的暖阁去伺候她用“晚膳”。   晚膳并不是晚上吃,而是下午的一餐。   昝宁到了前头,太后和纳兰国轩还在暖阁中密商。他特意叫人传报道:“皇额涅,政事辛劳了,还是要努力加餐饭,当心自己个儿的身子骨。”   太后本来就烦躁,也不觉得饿,反而觉得他这话显得阴阳怪调,满满的都是嘲讽之意。   她愤而道:“皇帝回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他这会子假惺惺来孝顺。吃不吃,我自己晓得。”   五黄六月的起始,已经很热了,皇帝默默地在大太阳下站着,不屈不挠叫太监宫女传第二次话:“皇额涅,身子骨要紧,再忙再忙,不能耽误吃饭。儿子在这里候着,御厨的菜品已经下锅了。”   杭大总管亲自出来劝说:“万岁爷,太后有数的,忙完这一拨叫起,就去吃饭。万岁爷您先吃好了。”   皇帝说:“哪有母亲不吃饭,儿子却埋头吃的?国事纷繁,我太懂得了,太后辛苦,可惜我做儿子不能替她的辛苦,只有聊表孝心了。”   袍子一撩,跪在庭院里,样子谦恭,太后从窗缝里一看,却是气得咬牙,对纳兰国轩说:“他这是做给谁看?分明是威胁我来了!”   但是指摘不出任何错。   纳兰国轩只能劝道:“皇上这样,实在没错,倒是太后您老不出去扶他起来,不吃饭用膳,像是……像是故意拿乔整他……”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名声。   太后即便气得不行,也不能不再次让杭总管温语传话:“太后这就用膳,万岁爷请回吧。”   昝宁说:“儿子好久没侍膳了。”   纳兰国轩只能在里头说:“太后先用膳吧。折子略节与夹片,我先都留在这儿,用匣子锁着,想必他也看不到。没事。”   纳兰国轩退了出去,给跪在当庭的皇帝磕头问安。   而太后在里面终于叫了传膳,又叫人扶皇帝起身进去侍膳。   太后这一顿饭吃得很不舒服。   一来是满腹心事,深恨这儿子已经给她养得尾大不掉,居然有这么多人愿意帮他说话。   二来这侍膳来的皇帝虽然恭恭敬敬帮忙布菜,但那眼神瞥过来满是尖锐的异样感。   忍着吃了个半饱,拿手巾擦嘴,昝宁适时说:“皇额涅,吃得太少了!”   “气都气饱了。”太后道。   昝宁说:“咦,谁敢惹额涅生气?”   紧跟着又挑眉道:“张莘和已经退出了军机,舅舅他也升入了军机,听说步军统领衙门的位置还占着没让——太后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太后锉着牙,笑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你挺懂啊。”   昝宁低头:“儿子亲自劝退了张师傅,当然懂;舅舅想要军机处辅首的位置——”   他轻轻笑了笑:“想也想得出来,必然是如愿了呀。”   太后无言以对,悻悻地眯着眼说:“我累坏了,要打个中觉。你回自己屋子去,若是无聊,叫丽妃过去陪你打双陆。”   “不用了。”昝宁立刻说,“儿子也去打个中觉。”   太后在枕头上辗转反侧,天黑了都没睡着,中间还因为打扇的宫女打了个瞌睡,当场发飙,竖起来命人把那宫女拖出去:“打不见血不许停!”   西斜的日头依旧炎炎,太后听着宫女凄惨的呼痛声,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但身上燥热不安。接着给她打扇的那个战战兢兢,悄摸摸又给外屋加了两盆冰,里头却不敢加,恐太后外感风寒又要怪罪人。   “天真是热死了!”太后睁开眼,幽幽地说。   伺候的宫女小心道:“有冰碗子呢。”   “不想吃。”太后说,看了看茜纱装裱的窗屉,眉头皱得死死的,“不消停!一点胃口都没有!这天怎么突然这么热了!不是还没到端午么?”   小宫女小心回答:“也快了。不过今年是热得离谱,入春以来只下了两场小雨。”   山东因黄河水患而要了赈款,直隶偏又大旱。   太后皱眉问:“刚刚忘了问了,不知道直隶诸府,是哪些地方旱得厉害?”指了指外间:“你把那个奏折匣子给我取来。”   她起身歪在凉榻上,一份一份仔细读那些折子。   很久没有问政了,其实心里是有点懒了。可惜儿子不服管教,她只能选择为了家族再次垂帘。亦是骑虎难下。   看得特别吃力费劲,看到那些责难的言语更是气得眼皮子抽搐。但大致的情况总算渐渐了然于胸。   挑灯看到半夜,宫女好容易伺候老太后睡下了,结果她年老失眠,才丑正的时分,又竖了起来,对值夜的宫女说:“快,把奏折匣子递给我,掌灯!”   值夜宫女困得半死,但怕犯过挨打,强撑着精神一一照办。   她这头战战兢兢的,唯恐哪里伺候不到位。   但她很快在老太后的脸上看到了笑意。   老太后自语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死棋肚子里谁说不能走出仙着呢!” 第177章   天气确实是越来越热了。还没有到酷暑盛夏, 天空却总是一碧千里,烈日炎炎,一丝遮阳的云朵都没, 一点清爽的小风都没。   浣衣局的大杨树成了这里的姑娘们最留恋的地方,大家打了冰凉的井水到树下, 把双手插进水中, 都是舒服地“咝溜咝溜”的, 笑着说:“简直像吃冰碗子一样爽快!”   冰碗子是奢侈品,最时新的瓜果切成漂亮的造型,一盘甚至要数金, 而贵的并不是水果, 而是下头垫着的晶莹的冰块——冬季里砸冰窖藏,到了最热的时节再从窖里把冰取出砸成小块放在水果碗里,使得水果被湃得晶莹透亮, 整个碗子上缭绕着袅袅的水雾气,仅仅一看就会有清凉舒爽的感觉。   当然, 那价格也非普通人家可以日日享用的。   馋也没有用。   李夕月八月进宫的时候, 每天宫女还会发一个西瓜解暑,一个瓜吃不掉, 多吃了怕女孩子着寒气,所以就尝几口尖尖上最甜的部分, 剩下的砸着玩,看西瓜汁水四溅的模样, 是宫女们解闷的法子。   现在这鬼地方, 西瓜都是珍品。大家只能臆想臆想,自己穷开心。   不过天热洗衣裳倒不算辛苦,宫里送出来的厚衣物、厚被褥、厚幔帐都少了, 在清凉的井水里搓洗薄薄的布料,倒觉得挺适意。   不一会儿,只见管事的老郑带着几个内务府的苏拉进门,拎着好几个衣箱,嘴里喊着:“活计来了。这次可是有万岁爷的衮服,清洗时务必再三小心,没几日要穿,不能耽误。”   衮服是皇帝在特别正式的场合才穿的衣物,工细而华美,但一年也穿不上几次。   众辛者库的姑娘看着李夕月笑道:“这样的精贵东西,还是拜托夕月姑娘罢。咱们粗手笨脚的,还是洗洗其他的。”   其他的无非一些旌旗、轿帘、华盖……无不是刺绣繁复精美,用得八成新。   李夕月接过郑管事手中那身衮服,若有所思问:“怎么,皇上要出行啊?”   郑管事看她一眼,然后努努嘴向着碧莹莹的天空:“瞧瞧,天气太好了,可农田龟坼,再不下雨农人都要哭死了。太后下了懿旨,皇上呢则下了罪己诏,说是这些年没有修德,上苍赐警,所以宫里全部穿灰色素衣,不食盐酱,祷祝了三天,然后再三天后由皇上御驾步行到天坛雩祭。”   【按,雩祭指祈雨。】   郑管事说:“这次可得赶紧的,三天就得把衣裳送回园子去供御。”   李夕月不言声,捧过昝宁那一套衮服。   衮服外头是石青色缎面袍子,里头是夹纱龙袍。素金的纽子,四团缂丝金龙在前胸、后背、左右两肩上。江牙海水的底,绣得繁密,在熠耀的阳光下仿佛晃一晃就有流水般的波纹。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好还是不好。   皇帝能出行宫雩祭,是重获自由了吗?   但下什么罪己诏,是太后把所有屎盆子都扣在昝宁头上了吗?   大祭需皇帝亲自出场,但也可能意味着他仍是太后的一个傀儡。   李夕月赶紧把他的衮服先洗净了——其实也不脏,库存有些味道,下摆略沾了点尘灰,略略一搓就干净了,散发着皂角的清气。   天气晴好,晾晒也快,即便不能直接在阳光下曝露着,吹了大半天暖风也就干透了。   李夕月再次问郑管事领了熨烫的炭火、熏衣的沉香屑和缝补的丝线,关在屋子里慢慢捯饬皇帝的衣裳。   小小一轮月,一个苹果,一抬马鞍,精致的绣活儿隐在袖口里子上,在问他平安否。   省出来的力气舍不得哭,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她想好了,他若是在这场可怕的宫变里罹难,或是遭禁到天荒地老,她就在这地方一辈子为他诵诵经,修修来世——来世希望他不要生在帝王家了,像亦武一样做她隔壁的可爱儿郎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这是他们俩下辈子最美好的愿景了。   却说皇帝被软禁在清漪园之后,这是头一回外出,到天坛雩祭。   当然不是太后犯蠢。她早打算好了拿昝宁当挡箭牌,当替罪羊,不过雩祭开始不在计划之内。   在纳兰国轩这位新军机处领班大臣的指示下,总有章京和翰林愿意巴结,愿意以皇帝罪己的口吻拟写一道旨意:把皇帝作为一切的罪魁祸首来挡天下的怨气。   皇帝的罪己诏是明发上谕,天下皆知的。   翰林院的好文采,列数自皇帝亲政之后,民变蜂起、盗匪横行的状况,然后罪己曰:“朕年少亲政而不知修己,不知恤民,故使民不聊生,此朕之罪也”;   又谈用人之道,礼亲王跋扈数年,君主不能节制,致使朝廷中拉帮结派,贪贿成风,然后罪己曰:“朕以礼邸马首是瞻,不问朝堂昏局,但知在后宫佞宠礼邸所献美人,日日笙歌,而雨露不沾别宫,宠妾灭妻,陷景妃为废后,如天下孩童父母之不睦,此朕之罪也”;   又谈近来引发事端的春闱案,然后罪己曰:“朕先任刘俊德,而其阴微奸狡,以道学之名,而不修帷薄;后用张莘和之流,名逾清流而实盗名器,才俊不彰,此朕之罪也;   又谈这次闹出事端的步军统领衙门兵卒逼宫事件:“大战十数年,军士死略离散而恤饷不能至,扰劳天下,所以非可优民。悲痛常在朕心,此亦朕之罪过!”把责任往身上揽。   最后还不忘给太后贴贴金:“朕尝念太后忧国劳心,几番切嘱,涕痛于出,此岂非朕之大不孝耶?惟乞上苍垂帘,罪则降于朕躬,稍慰太后宵旰劳顿之苦,亦平海内厌乱望治之心。”   未得御批而就明发的上谕,把屎盆子全数扣在皇帝昝宁的头上,只怕历朝历代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让君王谤满天下的“罪己诏”!   但罪己诏发出来之后,礼部便上书,要求皇帝致祭。祭祖也行,祭天也行——在罪己诏都发布了之后,哪有不露面一下表示悔过的?   太后和军机处议论了一下,同意了礼部的奏议。军机处的起儿叫完,太后又留下了纳兰国轩一个人,悄悄说:“你看出来了吧?这次聒动皇帝雩祭,最起劲的是那个白其尉——打帘子军机而已,还是为杀礼王出了点力气,如今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等这次的事过去,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   纳兰国轩却有些担忧:“太后,放皇帝在众人眼前露面,是不是接下来就不宜再让他以病为名,不再见朝臣了?”   太后无所谓地说:“这样的罪己诏明发天下,名声都臭千秋万代了,你还愁他日后不听话?趁这次的机会,等张莘和滚出了京师,把这个白其尉再按项罪名发遣到边疆去,军机处由你把持;我再逼他立丽妃为后,皇帝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是听我的,后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就是孙猴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纳兰国轩想了想说:“他会不会在雩祭的时候一嗓子喊叫?——朝廷中还是有不少觉得他是正统之君的人。”   太后道:“李贵能爬起来了么?爬不起来也不要紧,反正横竖横给他捆到天坛外头,大祭之前给皇帝见一见。他不听话,不一定翻得了天,却一定会害死李贵。”   想了想觉得分量不够,又加了一句:“还有那个他宠得要死的颖答应,以及那个伺候过了他的养心殿宫女,一道带过去,叫他死了那条心吧!”   纳兰国轩不由佩服,点点头说:“还是太后考虑的周全。”   太后笑道:“怎么办呢!原以为是是条哈巴狗,哪晓得却是头野狼崽子!不过野狼崽子也不怕,我有锁链子扼他的喉咙管呢!”   ——————————————————   李得文为皇帝熬出来的大金雕,在清漪园和皇城里自由地飞翔。   李得文嘱咐了家里人,一旦看到大金雕在天空盘旋,就吆所有的鸽子回窝,再在院子里的石榴树旁搭好鹰架子,随时恭候它的光临。   这天他当差回来,果然看到大金雕,正站在鹰架子上左顾右盼。   李得文摸摸大金雕身体上顺滑油亮的羽毛,又小心解开它脚上的金属环,然后在金雕不耐烦的“啁啁”声里,笑着说:“小兄弟,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这是把你当鸽子使唤啊!哈哈……”   大金雕“啁啁”叫了几声,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李得文笑道:“省得,省得,小兄弟您累了,要点肉吃,对不对?”   大金雕又“啁啁”几声,偏头找肉。   李得文把切好、吐过口水的鲜羊肉送到鹰喙边。大金雕伸头就全吃了,然后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渐渐消失在层云里。   李得文到屋子里打开细小轻薄的诏书,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贴身收好,对妻子说:“我出去喝酒。”   “怎么又出去喝酒啊?”李谭氏埋怨道。   李得文揉揉她的脸说:“多找些路子,救咱们的夕月呀!”   李谭氏顿时红了眼眶,点点头说:“那你去吧,别喝太多酒,也别做出过头的事情来,别回来太晚。我在屋子里等着你。”   李得文出了家门,乘家里的大车一路到了礼亲王荣聿的府邸。   不走正门,绕到角门上,到门口递上一张名帖,一个二两银子的门包,笑嘻嘻道:“我是内务府的司员,有急事见王爷,烦请通传一下。”   他已经来了好几回,门子也认识他了,见他每次来都客客气气带门包来,自然是欢迎这样的客人,顿时笑道:“您老请里头坐。我这就通传王爷去。”   李得文笑嘻嘻应了一声,跟着坐到门房的长条凳上,端起门子泡来的茶。手却时不时按一按褡裢,小心地关注着那张薄薄的、小小的谕旨。   稍倾,门子一路小跑过来,举着名帖、一脸笑容:“李爷,王爷请您现在就进去呐。您老慢些走。”   又悄摸摸把门包退了回去:“您老收好,王爷说,谁敢要您的钱,非打折了腿不可。您老体恤咱们小的。” 第178章   被禁在清漪园里的昝宁大早就起身了, 新近伺候他的司寝宫女边给他换穿衮服边低声说:“万岁爷,虽是实地纱的衮服,有点热, 但您坚持半天就好。”   昝宁张开双臂,闭着眼睛, 任凭宫女把衣袖套在他双臂上——衮服的内袍是长袖, 他闭着眼清楚地感受到袖口里子上的刺绣, 有些硌手,却让他心安。   穿上外袍,石青色的实地纱和里头的袍子互相摩擦, 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闷热的天气, 即便天才刚刚蒙蒙亮,热气也已经袭上来,两层实地纱的袍子着实有些热。   宫女捧来玉草的凉帽, 上面朱缨金顶,辉煌而笨重, 昝宁撇开头摇摇手:“朕先去解个手。”   密闭的小空间里, 他小心翻开袖口,里面绣着的一轮月、一个苹果、一抬马鞍, 小巧而平整。他笑了笑,仿佛看见她娇俏笑着的月牙眼睛, 心里顿时松开了。两层衮服捂出来的燥热感仿佛都消失了。   昝宁出了门,刚刚升上地平线的太阳散发着灼热的光。   宫女提醒道:“万岁爷, 今日雩祭, 早晨要去和太后请个安。”   他点点头,却看向角落里的鹰房:“太后大概还在梳头,朕先去看看两只鹰。”   这大概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宫女不敢拦阻,但仍是带着几个人亦步亦趋跟着。   鹰醒得也早,正在鹰架上梳理羽毛,见到昝宁后争相发出啁啁的鸣叫,扑扇着翅膀。   昝宁给它们喂肉,用干布擦毛,絮絮地跟它们说话。而后打开它们脚环上的链子,说:“鹰要常放出去飞,闷在小屋子里,这样好的海东青和大金雕就毁掉了。”   两只鹰在歇山屋顶的蹲兽边盘旋了好一会儿,然后听见昝宁的一声唿哨,不由飞得更高了些,皇帝凉帽上的朱缨和金顶变得越来越小,而石青衮袍下露出的一截明黄色箭袖却宛如他指挥双鹰时的旗帜一样,在他挥手的时候指引着两只鹰的方向。   双鹰看见他的衣袖不断向上抬、向上抬,这是让它们远远地飞走的意思。它们在半空中“啁啁”地高鸣,冲入京城高阔的天宇间。旗下子弟们爱玩的鸽子群,正飞成“一盘”“一盘”的模样,见雄鹰俯冲,哗然而散,惊魂未定地落在高高低低、深宅大门或小户瓦屋的房檐上。   昝宁目视着他的两只鹰飞远,才转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正“唏哩呼噜”吸着水烟,横了他一眼道:“我都要去听政了,你才来。”   昝宁说:“咦,今日雩祭,不是在京朝臣都要参加吗?”   太后说:“常朝呢是没有。不过今日有引见,是山东的藩司臬司等等。”   她毫不掩饰对赵湖桢的厌恶:“我要问问有些瞎话是不是赵湖桢那里传出来的。这样有着不臣之心的臣子,还是不能留的好。不然,大家有样学样,哪里把皇帝你的尊严放在眼睛里。”   昝宁笑道:“儿子不得不‘发’了那张罪己诏,只怕尊严早给踩在脚底了吧?”   太后钉子似的目光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烟,又袅袅地喷出一口烟雾,才说:“国家大局为重,你这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又紧跟着似笑不笑地问:“怎么,你这是怪我?”   “儿子不敢。”昝宁说,“太后既然还要忙,儿子就不打扰了,一会儿雩祭,是先乘车驾,到了天坛外再步行进去祈雨。”   太后悠悠地说:“今日这番大礼行下来,想必是很辛苦的。你明日还在清漪园歇歇身子骨。”   她看了看窗外的骄阳,叹了口气说:“这样的好天气,只怕祈雨也是白搭——怪只怪你不孝和任性的时候太多,上苍施罚给天下百姓,惩戒你的过错。今日就诚心诚意罢,别再闹出幺蛾子来。”   “……是。”   太后见他好像还有些不满,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见一见李贵么?我叫人把他也带到天坛外围的值庐里,到时候国轩会让他和你说两句私话。还有颖贵人和那个姓李的宫女,也一道带过去了。见见面呢,她们就各归各的地方去。一切平平安安的,国轩的人自然会照顾好她们的。”   昝宁的眼轮一阵收缩,好半晌才又应了一声“是”。   太后胜券在握,笑道:“按规制,今日随辇的还是豹尾班的侍卫和护卫们,有的不听话,已经贬了出去,听话的还留着,毕竟皇帝出行不能没有个仪仗。国轩担心圣驾的安全,也带了不少人,一路上你只管放心罢。”   细细听,每一句都暗含着威胁。昝宁最后扯起唇角笑了笑:“好,多谢太后和舅舅的关照。”   他缓缓登上御辇,里头放着冰块,但依然闷热,几步路就足以让衣服紧贴在身上,汗都出得不舒爽。   辇驾起步,昝宁挑开一点窗帘,看着清理过的跸道,黄沙铺路,闪着清晨阳光的烈性;随侍的侍卫骑着白驷,而护卫们则拿着豹尾长.枪,汗津津地跟着步行;旌旗无力地耷拉着,华盖则摇曳着——举华盖的人走了一段路,已经累得不行了。   而那个在高头大马上来回监督大家“好好走路”“快些走路”的步军统领衙门提督兼军机大臣纳兰国轩,已经被敢怒而不敢言的人们在肚子里骂了一千一万遍了。   同样的早晨,对昝宁而言是屈辱而不能不忍,对李夕月而言则是惊心动魄的。   虽然这天不忙,但初夏炎热,闷在东西向还不透风的屋子里实在是难受,大家伙儿都早早地起身,在杨树阴下乘凉,摇着扇子说点闲话。   正聊得开心,突然辛者库大院落的门被推开了,进来好些步军统领衙门护军打扮的人,为首的一个有素金顶戴,是个小官,进门就粗声粗气问:“哪个是李夕月?”   大家都愣了,一顺儿地瞥向李夕月,心里想着:不会是她把皇帝的衮服洗坏了吧?   李夕月也有些忐忑——在衮服袖子里绣花,不算重罪,但肯定是过失,这是被发现了么?   来人很快循着指点到了她面前,冷冷说:“李夕月,跟我们走一趟。”   “我……是犯了什么过错?要到内务府问罪?”李夕月问。   那人摇摇头:“并不是去内务府。”   “那去哪里?”   “少问没用的!”来人声气很不好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就认命吧!”   这话说的,任谁都要汗出如浆。   李夕月也是平常人,瞬间鼻尖儿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挣扎了一下,又觉得这挣扎无谓。   这时,她听见天空传来“啁啁”的鹰鸣叫,抬头一看,恰见昝宁那只海东青在半空中盘旋。洁白的羽毛,淡灰色的羽缘,在碧蓝色的天空中宛如一朵雨云。   它盘旋得很低,而且越来越低,渐渐都能让人看清它锐利的眼神。   “嗬,好俊的鹰!”   见到的人都窃窃私语,甚至有想拿网罗来网住它的——一只海东青,价值几百金!   海东青对着李夕月又鸣叫了几声,盘旋着飞高了去。   李夕月不知道这鹰飞过来是预示着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昝宁现在还好不好。   但她突然间就有了勇气,若能和他同生共死,也是好的。   于是她对着碧澄澄的天空看了一眼,说:“别拉拉扯扯的,我又不是不跟你们走。”   坐在大车上,摇摇晃晃的,听见车外的人在抱怨:“从来没有端午未过而这么热的!鬼天气!”   “可不是!树都晒蔫儿了!一丝云都没,万岁爷还求雨呢,我看这天气是一滴雨都求不下来。”   “求不下雨来,又是他的没面子,都这么大张旗鼓的雩祭了,老天爷还都不给皇上脸,不肯下两滴雨意思意思。”   “反正万岁爷也不差这点没脸,我看他没脸当皇帝也快了。大阿哥再养一两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班咯。”   “嘘嘘,这种话你也敢乱说?不怕掉脑袋?”   李夕月的心是揪紧的,忍不住揭起一点帘子看外头:   好多店铺都嫌热关了门,大道上连青砖石都是白晃晃的,地面上仿佛浮着一层发红的灰气,天地之间仿佛都被这样干燥的灰气笼罩着,人闷得喘不过气,浑身都发粘,衣服都贴着身子。   李夕月两颗泪流下来,给面庞带来瞬间的湿润,然后好像就干在脸上了。   “不哭,李夕月你不哭!”她安慰着自己。   用帕子擦净了面庞,再一次鼓起勇气揭开车窗帘,这次的看到的景象她还有些熟悉:永定门内大街,街外是热闹的皇城,这里却肃穆起来,远远地能看到祈年殿的影子,道路清扫一净,两旁略无民人,阳光洒在铺地的黄沙上,光斑点点,几乎耀目。   “这……这……”她鼓足勇气问外头,“这是去哪儿啊?”   没有人回答她。但她心里越来越清楚,去的就是天坛,文宗皇帝将曾经的圜丘和方泽分设为天坛、地坛,每年皇帝亲临大祭,祈求国泰民安。   但他雩祭,她来这里做什么?   大车很快到了围墙边,只见古柏苍郁,两重坛墙环绕,配着蔚蓝的天空,肃穆庄严。   里头一圈作值庐和库房、神厨的屋子,李夕月被直接带到了其中一间里。里面已经有了个人,苍苍的白发,一身灰布衣裳。   李夕月定睛一看,眼泪都要下来:“李谙达!”   李贵抬脸,像老了十岁似的,一张嘴就看见掉了两颗牙,但他还是在笑,颤巍巍起身:“夕月呀!”   他起身时瘸啊瘸的。李夕月知道他被步军统领衙门的士兵一顿乱棍,伤得不轻。赶紧上前扶住了他:“您……您还好吧?”   李贵牙缝里漏风,咝溜溜说:“还好,还好。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还没满日子,所以跟个残废似的,也硬被提溜了来,真是……”   李夕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亦不知道他和自己会面对怎么样的命运,想了片刻倒有一句话:“李谙达,没关系,我也在呢,咱们好歹在一起。”   生也罢,死也罢,不是孤独的,就好!   李贵倒也安慰了她两句:“姑娘,别怕,要杀我们,跟碾死一只蚂蚁似的容易。特特地提溜到这儿,肯定是另有打算。咱们静观其变。”   正说着,外头传来尖利的喊叫:“你们别想让我进去!我即便是个答应,抬抬脚趾头也比你们这些奴才高贵!你们别想我进这破屋子里给你们杀!就在这里杀好了,我阿玛是堂堂正正的武将,虎父没有犬女呢,我等着你们杀!……”   这是颖答应的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暴躁,大概生死都看开了,就无所畏惧了。   李夕月揭开窗户上的帘子看了看,回身对李贵说:“为什么把颖答应也弄过来?”   李贵沉吟了片刻:“大概觉得咱们都是万岁爷心头在乎的人。”   “还是要威胁他呀?”   “可不!”李贵说,“终于肯放他出来了,当着这么多的朝臣,不怕万岁爷一嗓子真话让人下不来台?”   “哼——”李夕月气呼呼的,想说点什么,李贵及时打断了:“夕月,皇上确实没必要闹翻了。”努了努嘴,示意她当心隔墙有耳,又说:“我们嘛,也是,古话说的:‘宁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一会儿如果皇上来了,咱们得劝劝他。”   李夕月趋步过去,朗声道:“李谙达,你说得是,我给您倒盏茶。”   到他面前低声说:“皇上如果来,咱们怎么劝他啊?”   李贵笑着压低声音:“太后以为掌了权,其实除了兵权,她一个都没掌到。礼亲王荣聿全部准备好了,每个细节和我都商量过。你放心。”   李夕月提着心放下了多半,而且激动得脸都红了,她说不出话来,哆嗦着嘴唇拼命点头。   “皇上!皇上!奴才可算见着您了!您要为奴才做主啊!”外头传来颖答应凄厉而妩媚的呼唤。   “皇上还真的来了?”李夕月惊诧。   李贵却不惊诧:“当然得让万岁爷看看我们还活着,还就在纳兰氏的刀兵要挟之下,才有钳制他的本钱呢。”   “皇上啊……我的皇上……”   颖答应一声一声的,哭得伤心极了,也期盼极了。   昝宁略带嘶哑的嗓音从门窗外传来:“朕见到颖答应了,心里明白了。不是说还有两个人?”   “是,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谄笑着回复,“在屋子里呢。请皇上辛苦动一动玉趾。”   李贵轻声嘱咐道:“夕月,淡定。”   李夕月深吸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这大概是最后一章有虐感的章节了。   奥利给……   。   感谢在2020-07-11 10:26:52~2020-07-12 10:4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新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ieletbleu 10瓶;冬瓜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9章   屋子的门“哗啦”一声洞开了。   昝宁远远地看了看屋子里的两个人:李夕月吃力地扶着行动不便的李贵从椅子上起身, 两个人似乎还要给他行礼。   他摆一摆手:“免礼吧。”   深深地看了两个人一眼,转头说:“人,朕都见着了, 雩祭的时辰不能误了,先去吧。”   “是, 是……皇上请。”   李夕月看着他的背影, 那件她亲手洗净的衮服, 石青色实地纱上的金龙熠熠生辉,明黄色箭袖里有她的小心机。   他挺着后背,江牙海水的袍摆波光粼粼。颖答应跪得几乎要趴在地上, 绝望地抓着他的衣摆, 哭得梨花带雨:“皇上,奴才冤啊!奴才冤啊!”   他微微低头,说:“撒手吧, 桂儿,若是耽误了朕雩祭, 又是你的大罪过。这世上, 谁人不冤?谁人不苦?”   “皇上……”颖答应啜泣着,“您一会儿雩祭完, 还来接妾回去么?”   昝宁伸手拉她:“桂儿,你放宽心, 别想得太多了吧。”   旁边那个伺候皇帝的司礼差官对颖答应的纠缠一直是瘪嘴皱眉,一脸不屑, 这会儿才附和着说:“是啊, 答应娘娘放心吧。皇上和您有团聚的时候。”   昝宁抬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双手合十向天高举,明黄色箭袖在灼热的阳光下闪耀。   而后, 毅然甩开颖答应攀附的双手,大踏步朝外而去。   皇帝大祭,有一套极其繁复的程序。   李夕月在焦灼等待的间隙里,坐立不宁,看那明晃晃、热辣辣的天空,一丝卷云也不见,不由就唉声叹气。   李贵悠然道:“哎哟喂,你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走的,晃晃得我头疼。坐下坐下,你想知道万岁爷是怎么雩祭的么?”   闲来无事,不如听故事。李夕月点点头,乖乖坐到李贵身边的小杌子上,撑着头说:“谙达讲讲吧。”   “天坛的雩祭啊,是国之大祀,一般呢,分为常雩和大雩。”李贵缓缓地,真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常雩,是每岁常行之礼,无论风雨水旱,每年孟夏之月都要举行的,但皇帝亲临祭祀的也不多,多是宗室王亲代行大礼;而大雩就不同了,因大旱、大雨,要特别告祷上苍才举行的,为了表达皇帝祭祀求雨的诚意,故而都是皇帝亲临祭祀。”   又说:“大早上,皇帝就得穿着衮服,前有仪仗,后有陪官——朝中王公大臣通常都得相陪,皇帝到了祭坛第一层上帝之位上三柱香,然后依次到列圣之位前上香;再到第二层拜位,行三跪九拜礼,众官也随之跪叩;接着是奠玉帛;再接着是奉上祭牲,跪献爵,读祝文;最后又是率领群臣行三拜礼。严格得很哪,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随班的仪仗、陪同的大臣都小心翼翼的。”   他讲话天生有种活灵活现,连跪在外面地上啜泣的颖答应都听入迷了。   “这会儿大致到哪个环节了?”李夕月问。   李贵看了看日头,遮着眼睛说:“看这时辰,该到献牲了。这献牲啊,也讲究,白马青牛是最起码的,要是天上的龙王爷仍然觉得不足呢,甚至要在菜市口杀几个死刑犯当做献给龙王爷的人祭,据说献上人祭,则无有不显灵的。”   他指了指天空:“看,日头虽然烈着,但你们有没有瞧见东边涌起来的层云?”   真的!东边的天空翻浪似的涌起了薄薄的层云,灰色的,不大显眼。随即,松柏间仿佛有一丝风掠过来,那万丈红尘中隐隐有着光影浮动。   “真的起风了。”李夕月惊奇了,虽然风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有风斯有雨——居然真的灵验!   颖答应冷哼一声:“小家子气没见识……起个风有什么大不了的?死就在眼前了,还傻乐呢!”想着悲从中来,又哭出了声。   李夕月也懒得敷衍她、劝慰她,只闭着眼睛感受一丝丝的风凉。   然而,她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宛若一声雷,从圜丘的方向传过来,吓人一跳,连颖答应的哭泣声都给吓停了。   “打雷了么?”她睁眼问。   而李贵慢慢撑着椅子扶手起身,眼睛陡然睁大,从眼袋间那一双眸子里闪射出灼亮的光。   圜丘那里好像有些异动,可惜听不太清楚,他好半天才说:“这不是打雷。”   “那这是……”李夕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声音?昝宁他还好不好?!   她哆嗦起来,心里却想:不怕,不怕,若是他不好了,我就陪他一起死……   慢慢平静下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颖答应也在哆嗦,从地上爬起来,张惶四顾,问周围那些执刀的步军统领衙门护军:“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命令你们快说呀!”   那帮子人手握着刀把,脸板得跟铁块似的,一个个泥胎木偶似的不动弹、不说话,但那不由自主跳动的耳根,咬得紧紧的下颌骨,游离惊惶的眼神,无一不出卖了他们此刻的紧张不逊于李夕月和颖答应。   突然间,外头冲进来一个人,四品武官的老虎补服——应该是个职品不低的。他满头大汗,玉草的帽子都歪了,袖子撸得老高,露出油光光的一双胳膊,进门就拔出刀,脸已然扭曲了,指着颖答应说:“前头出事了!先把这三个带上,到圜丘前去。”   “我为什么要去圜丘?”颖答应连连摇头,已经知道不妙,“我哪儿也不去!”   那粗鲁的武官上前就揪住了颖答应的燕尾髻子,揪得她双手护头,毫无还手之力,被动地被他一扯一甩,发散髻乱,花容失色,泪流满面,踉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久旱的地面顿时腾起高高的一层灰。   “我是皇上的妃子,抬抬脚趾……”她犹自絮叨地说着。   “把她带走!”那武官一口打断,指着颖答应厉声喝。   那老虎补子的武官又来扯李夕月。   李夕月不想被弄得那么蓬头垢面的丑相,正想喝一声“我自己走”,突然听见一声鹰啸。   抬头间,只见一团电光般的白影从半空中俯冲下来,铁色的爪、铁色的喙亦被速度拉成了一把钢刃。   那“老虎补子”还没反应过来,玉草帽子已经被一双鹰翅掀翻了,一翅膀又扇在他脸上,顿时人就天旋地转无力反馈。   再接着又是一声啸鸣,那双铁色的利爪从他头皮上抓下去,铁色的钩喙啄下去,亦是电光火石间,只见那“老虎补子”双手护脸,惨叫连连。   定睛一看,他的头皮上被鹰爪抓出八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皮肉翻开;而一双眼珠则不知何时消失了,眼眶唯剩两个血糊糊的黑洞。疼得站不住,“咕咚”就晕过去了。   这血淋淋的状况,颖答应和李夕月也看傻了。   唯有李贵淡定而缓慢地说:“哟,这不是万岁爷的海青吗?是万岁爷下旨处置乱贼了吧?连鹰哪都有灵性,都听谕旨吩咐呢!倒不知有没有不如这扁毛牲畜聪明的人?”环顾着四周。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已经乌云密布,先是闪电,后是惊雷,咔嚓咔嚓地响,一道一道地晃眼。   风刮得异常地大!热极的晴空已然成为了昏夜。狂风带着雨星,从地面卷起灰尘,咆哮在所有人的耳边,那些持刀执枪的根本站不住,一个个面色惶惑,如漫天的尘灰一样是惊死的神色。   李贵老公鸭一样的声线在这样呼啸的风中却始终很鲜明:“哎哟喂,上苍到底是为天子仗义执言啊!问问外头那些人,是不是处死了权奸之臣,老天爷就赏雨了?”   窃窃私语间,能听见有人在外头说:“是呢……献牲时有个不要命的豹尾班护卫杀了纳兰军机!”   李贵“咯咯咯”地笑着:“老天爷英明!这是最好的人祭啊!拿奸臣之血祭祀龙王爷!龙王爷显灵了!”   窃窃私语停了下来,那些步军统领衙门的护军们呆若木鸡。   李贵犀利的目光突然盯准了刚刚其中一个面目狞厉的,笑眯眯说:“别傻了,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纳兰家的天下,以前卖命是因为听命于长官,错在长官不在你;要是这会子群龙无首了你还想蹦出来出头露脸,呵呵,你想想家里的九族够不够灭的!”   李贵长得不好看,受伤之后尤其跟个小老头似的猥琐可恶,但话说出来够狠。   人谁不自私?都在想: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会子若是不动作,大不了没官升;要是动作了,会不会白干了还不算,还要诛九族?   没那么蠢的人!   天上的雷鸣一阵又一阵,外头的动静也是一阵又一阵。   瓢泼大雨间,隐隐能听见民间的欢呼,隐隐能听见整齐划一的步伐,隐隐能听见前头的刀兵和火铳声……   而一切声音又幻化在茫茫的雨雾和巨大的雨声里。天空像漏了的大锅,往下直接泼水,黯淡的层云隐微露出一点点光亮。   一场好雨啊!!   李夕月就这么淋在雨地里,浑身湿透了。辛者库发的灰色麻布衣裳被浇透了贴在身上,刚刚大汗淋漓,现在只觉得比吃了冰碗子还爽快!   她跟着李贵的笑声,悄悄傻笑着,直到听见有熟悉的声音骂她:“作死呢!怎么这么淋雨?不怕着凉了肚子疼?”   她茫然地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瓢泼的雨雾里昂然地站着,高大而挺俊。   明黄色的羽缎斗篷,帽子上罩着羽缎的罩子——羽缎防水,雨珠从他衣裳上滚落,宛如一串串明珠装点着他的衮服。   李夕月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   “啊!万岁爷!万岁爷!”也在雨地里淋着的颖贵人激动得连滚带爬往起扑,哭得满脸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的万岁爷啊!奴才可算有盼头了!呜呜呜……”   昝宁瞥了颖答应一眼,微微笑着还是继续凝视着他傻乎乎的小笨瓜,看着她淋湿的衣衫显露出她的纤秾合度。   他说:“豹尾班赶紧把这里清理好,几个人带到内务府交给礼亲王。”   声音越说越柔,像是在给她解释:“清漪园、紫禁城,朕都要赶紧先查一查。这会子丰台大营的骆天驰分兵三路,一路勤王,两路往清漪园和紫禁城去了;正蓝旗分了两路,一路围住了步军统领衙门和纳兰氏的府邸,一路围住了皇城。各省督抚的折子已经递到朕手中了,纷纷在问要不要派兵勤王。赵湖桢甚至派了两支团练,在往京畿的路上随时待命。”   丰台大营、正蓝旗兵、山东的团练,分属他的顾命大臣骆天驰、他的叔父荣聿、他的信臣赵湖桢。   至于他天下一呼、山鸣谷应的帝王之尊,则亦可拭目而待。   但是这会儿实在是事务太多太繁,他只能深情地再望了李夕月一眼,抱歉一般说:“朕不能耽误了。别怕,别怕,一切都会好了!”   李夕月含着热泪点点头。   颖答应也含着热泪点点头,满目深情地回望。   李贵笑道:“万岁爷快去吧,别耽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李夕月视角,下一更将具体写皇帝的“斩首行动”。   .   今晚要加班准备一份汇报ppt,明天更新请假。不好意思。 第180章   若把时光之晷回到雩祭大礼那一刻, 则又有许多惊心动魄可以说道说道。   一路上跟随御驾的除了少数属于“骑墙派”的皇帝的侍卫,其他几乎都是步军统领衙门所辖的护军,豹尾班的护卫则是摆设用的, 看起来举着刀枪剑戟,其实都是钝的, 只是显得威风而已。   到了天坛, 昝宁一层层地完成祭拜和献牲, 在逐渐升高的日头下满身是汗,随侍的大臣们也苦不堪言,摘帽子擦汗又是失礼的事, 只能任凭汗水滚滚地往下流淌成河。   大礼行完, 纳兰国轩怕皇帝在外时间久了会生出事端,恨不得他赶紧再回清漪园被软禁着,而见他浑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不由反复说:“皇上,时候不早了, 也越来越热, 大祭礼成,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昝宁不理睬他的劝谏, 等说急了才来了一句:“等雨下下来。”   纳兰国轩不由觉得他简直是故意为难。   这晴空万里的,他等雨下下来才走, 那要是雨不下下来,他是打算在天坛这里等一两个月么?   作为当权之臣, 且是皇帝的舅舅, 他有这个身份板起脸说:“皇上,奴才不能不忠言逆耳了。这祈雨不仅要心诚,也还得看天意, 您不回园子,各位王大臣也回不去,大家在这里干耗着,值得么?”   昝宁冷冷地回眸望了纳兰国轩一眼:“提督是什么意思?朕心不诚?”   纳兰国轩赶紧摇摇手:“不不,奴才的意思是,天意难测。”   昝宁冷冷笑道:“‘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是么?”   纳兰国轩虽也读书,毕竟当武官的时候更多,皇帝莫名其妙一句诗,他不由搜肠刮肚地琢磨: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呀?   突然听见荣聿在旁边朗声笑道:“天意虽难问,圣意不难知。无非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对不对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纳兰国轩嘀咕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想到他听见朝臣中有几个跟着念起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先是几个人,接着似乎有十几个跟着念起这句诗来,声音算不上很高,但在空旷的圜丘层台上飘荡,竟显得低沉顿挫,有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昝宁瞥了四周一眼,突然指定了纳兰国轩喝道:“看来献牲不足以表朕对上苍的诚意呢!”   “什……什么?皇上是什么意思?”纳兰国轩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磕磕巴巴问,有点本能地想转身逃跑,但想到自己是军机大臣,该有入阁拜相的尊严,又强撑着定住看步子。   “皇上在说什么?臣有些不明白呢,请明示吧。”   他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了。懂的人懒得跟他多话。   扈从皇帝的豹尾班护卫中,突然跳出一个紫棠脸、浓眉眼的大黑个子,把手上装相用的钝戟一丢,几乎同时从腰囊里掏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雕花转轮火铳——这种西洋的铳子不需要人工给子弹上膛、点火,扳住扳机就可以直接射出子弹,还可以连射六发。   他一声大吼,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纳兰国轩的脑袋。   而后也没有再给提督一秒钟的反应时间,便扣动了扳机。   于是圜丘上发出了那样一声如同惊雷霹雳般的巨响,靠得近的王大臣都只觉得耳朵里“嗡嗡”震荡,眼睛里仿佛只看到枪口散出来的灰白色烟气。   而新军机大臣纳兰国轩前额一个小赤洞,后脑勺上则炸出了碗口大的血洞,顿时就直挺挺瘫倒了,手脚抽搐了两下,他的鲜血才汩汩地流在圜丘的汉白玉地面上。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那大黑个子护卫露出了笑容,然后丢下火铳,从容地面向皇帝跪下:“奴才亦武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大部分人还没有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好一会儿才有个别纳兰氏的同党戟指着亦武喊:“这……这人谋害大臣!在御……御前偷带火器!御……御前杀人!罪不可赦!”   昝宁看了荣聿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就知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他朗声说:“纳兰国轩是窃权国贼,其罪当诛!这是朕的旨意!”   又叫:“白其尉!”   白其尉早准备好了,从怀里掏出一本被汗捂得湿津津的明黄绢面儿谕旨,大声念了起来。   这是他和军机处、翰林院几位亲信商讨拟定的纳兰国轩的十八项大罪,其中八项隐隐指向太后的指使,刀笔词锋之利,叫人无从驳斥。   现在再被他那口京片子琅琅地念出,在圜丘四围像被扩了音似的传遍,给人的感觉竟丝毫不逊于方才的枪声巨响。   最后,白其尉把谕旨最后的一枚鲜红的“皇帝之宝”的印玺向所有人展示了一下,表明这确实是皇帝本人的诏书。   此刻,一阵风刮过来,初夏的酷热似乎化作大家背上涔涔的冷汗,顺着一个个堂皇的冠冕里子流下,一个个脊梁都缭绕着丝丝微微又挥之不去的寒意。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步军统领衙门的护军普遍在外围,而圜丘之中以王公宗室和六部大臣为主,刚刚那齐鸣般的诗句吟诵,无疑已经形成了一股气势,纳兰国轩的私人在这样的气势压迫下,难免选择明哲保身——那么多支持皇帝的人,还有亦武那样一个亡命之徒,在这般群龙无首的状况下,哪个人有胆子、或者有能力重新组织起对抗皇权的队伍?还是龟缩最安全。   “亦武得朕的命令诛杀权奸之臣,护驾有功,赦无罪,过后论功!”皇帝在高高的圜丘之巅一挥手,不知是否是巧合,风势又大了些,而且东边远空风起云涌,慢慢的天色变得黝黑。   “要下雨了!上天赐我的好雨啊!”昝宁振臂向天,本就身躯高大,此刻甚至让仰视他的人觉得伟岸。   他的两只鹰在高空盘旋,发出“啁啁”的高鸣。   汉白玉栏杆下,纳兰国轩的鲜血如雨般慢慢地滴下去,令天上的雄鹰嗜血的天性得以兴发,忽而一个俯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皇帝的鹰通过李得文这样的小人物传递着谕旨,内通外达,组织着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为他奔走。   荣聿悄然一笑,悄悄吩咐他的几个亲信,然后到昝宁身边低声说:“皇上,刚刚纳兰国轩的几个亲信到外围房意欲行凶,不过已经被制住了。其他步军统领衙门的人群龙无首,没有敢乱动弹的。”   在昝宁颔首后又说:“奴才的正蓝旗、骆天驰的丰台大营营兵都到位了。纳兰那边措手不及,不足为虑了。”   昝宁再次颔首。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俄而大雨瓢泼而至。   大家看着久违的雨水,欢呼雀跃。   权臣伏诛,皇帝祭祀心诚,果然求来了大雨。   山呼万岁之声顿然响起在“哗哗”的雨声里。   昝宁匆匆看望过了李夕月和李贵就匆匆离开了,政变是丝毫不能马虎的事,哪一个环节疏忽怠慢了,整个计划就有可能泡汤。   他吩咐荣聿:“李贵和李夕月先送回各自家里去。颖答应朕带走。你懂的,务必小心妥善。”   荣聿扎了个半千儿:“奴才明白的,皇上放心。”   雨下得特别大,皇帝的御辇被纯驷拉着,几乎是小跑着往清漪园而去,车顶上听得见雨水砸下来的声音,“哗哗哗哗”绵延不绝。   因为是祭祀,没有配给嫔妃用的副车,颖答应和他挤在一辆车上,本意也是让她略加照顾浑身湿透的皇帝。   但颖答应想的首先是:啊呀!我的头发给那个杀千刀的“老虎补子”给扯乱了。   所以,赶紧在那儿扒拉头发,把两鬓的毛糙都尽力抚平了。又唯恐自己的脸上脏了,只恨没把菱花镜,只能用手到处蹭着。总之是生恐自己不够美,给这难得的侍君的机会添了不完美。   昝宁的衣衫也有些湿了,给寒风一吹,他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颖答应这才问:“啊呀,皇上受凉了?”   昝宁说:“车上有衣包。”   颖答应再没眼力见,此刻也想到要给他更衣。她赶紧拿起衣包打开,抖出里面两件常服,含情脉脉说:“皇上,快把湿衣服换了吧!”   昝宁暗暗纠结了一下,但确实有些寒冷升起在脊背上,今天太重要了,他决不能生病倒下,让为他奔走筹划的那么多人功亏一篑。   他说:“衣服给朕。你背过脸去。”   颖答应吃吃笑道:“皇上害臊啊?”   他嘴硬,说:“废话,你穿得严严实实的,我为什么要给你看?头转过去。”   颖答应掩着嘴,心想:我又不是没见过!   她假装扭过半边脸,而眼角余光却偷偷瞥过去,恰好看见皇帝解了那两件衮服的内外袍子。   她心里“怦怦”地跳。   她其实就侍寝过一次,那次只顾着害羞和疼痛没细看他,大概就觉得那是个很瘦的弱冠儿郎。后来被招幸的次数虽多,事实上全是独守空房,担了个空名——她只以为这样瘦弱的儿郎,必然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还想法设法给他弄药吃。没想到今日一见,那身条上有凸有凹,白皙的肌肤却有肌肉的棱隐着似的。   她喉口不由“啯”的一声。   昝宁循声抬头,不由横眉:“你干嘛呢?”   颖答应羞答答说:“奴才的衣衫……其实也全湿了。”   “你难道也带了衣包来换?”   她一脸委屈地摇摇头,摸摸鬓角:“奴才可是从宁寿宫的空房子那里被带出来的,跟个囚徒似的,还有人想到为奴才打衣包?……哎哟,这风吹着还有些冷!”   昝宁看了她一眼,终于说:“朕的衣包里有两套衣袍,那套不是明黄色的兼丝葛布,你对付着穿吧。”   颖答应心花怒放,原本对他一直以来忽冷忽热状态的担忧瞬间就消失了,心里想:他只是不“能”,并不是心中没有我。看这知疼着热的模样,好叫人心动呢!   她于是也伸手解衣扣,嘴里娇嗔着:“哎呀!奴才换衣服呢,皇上也把头转过去嘛!”   昝宁翻了个白眼,别过身子自顾自把衣扣系好。   颖答应扭扭捏捏换衣服换了好半天,还没等来他扭头一顾或偷偷一瞥。   “到了。”外头说。   颖答应问:“皇上,到哪儿了呀?”   “清漪园。”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衣服还没穿好啊?!” 第181章   都到园子门口了, 颖贵人不好意思再慢慢换穿衣服勾搭他了,赶紧地三两下把衣裳扣好,有些担忧地说:“要么, 请个宫女从里头给奴才带身衣裳出来?”   昝宁说:“误了给太后请‘安’,你担着我担着?”   颖贵人犹豫了一下, 心想:事急从权, 穿皇帝的常服就穿皇帝的常服吧, 正好这样到丽妃她们面前绕一圈,也叫她们晓得皇上真正宠爱的还是我!   她下了车,已有护卫撑伞过来。再回眸一看,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穿着兵弁衣服的人, 离得近的一群侍卫、护卫气宇轩昂,把皇帝团团地护住了。   一大队人步伐橐橐地往清漪园里的“九州清晏”而去,直到了门口, 护卫们依次散开,侍卫们则握着刀把, 继续跟在皇帝的身边。   宫殿门幽幽地洞开着, 隐隐能听见后苑的啜泣声,但躬身立在廊庑下的一个个大小太监, 屏息凝声,面貌紧张, 却也不说一句话,更没有一个逃窜的。   太后御下, 不能不说也是有一套的。   昝宁在门口站了少顷, 雨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伞面上滚落下来。   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从门里出来,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冒雨上前给皇帝行了礼, 然后朗声说:“万岁爷吉祥!太后问万岁爷,这会子带刀兵进来,可是要弑母?”   昝宁反而愣了一下,而后说:“大祭时处置了叛臣,这会子是来看看皇太后是否还平安的。”   杭太监居然还能谄色一笑:“哦哦,那万岁爷放心吧,太后老佛爷除了气得肝儿疼,其他都平安。这会儿她在给先帝上香,请万岁爷先别打扰。”   居然就这么把皇帝撂在雨地里,自顾自又回屋去“伺候太后”了。   “孝”字像一顶沉甸甸的钢铁帽子,即便是不愿意,也不能不顶上。   昝宁看着面前一串串雨珠,视线却有些失焦,心里纠结:太后这会子应该算是失势了,没有掌控兵权的纳兰国轩,她想要再来一场宫变难度不小,自己若是为了身前身后名,放她一马,继续将她颐养在园子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另一方面,朝廷里她仍是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范围,即便借着纳兰国轩叛乱擅权的罪名清洗一批人,也并不容易斩草除根,而母后的一句命令乃“尊长之命”,他有时候并不能全数驳斥,那么未必不给她日后再造可乘之机。   政治斗争中所谓“斩草除根”,就是一旦撕破脸就再难弥合,只有你死我活一条状态。   之前用鹰来传递信息,毕竟纸张单薄,字数不足,难以畅谈,更无当面交流的互相启发、考虑巨细,所以夺纳兰国轩之兵权是周详了,如何对付太后只想到了浅表。   为了不显得失礼,昝宁还是特意在太后寝宫门口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当着众人的面朗声说:“太后身子骨不适,不愿意见儿子,儿子就在这里给您请个安。嘱咐御医小心伺候着,谁有任何怠慢,朕定不轻饶!”   反正是惺惺作态,行完礼,他拍拍袍子上泥湿的地方,自顾自就起身离开了。   众侍卫环绕,他大大方方到了“九州清宴”里处置政务的阁子,一把将垂在御座前的一面琉璃珠帘扯掉,吩咐着:“朕身子骨已然安好了,太后临时垂帘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从明日起,一应奏折仍然送到紫禁城养心殿里,这地方,留给太后颐养天年。朕自然会常来定省。”   侍卫们大声地“嗻”了一声,看着满地的琉璃珠子到处乱滚乱蹦,而几个亲信的已经在帮着收拾桌子上、橱柜里的奏折和信笺,包里归堆全装了一个大匣子,预备着皇帝带回去。   昝宁四下里转了一圈,然后吩咐:“叫颖答应进来。”   在外头等得心焦的颖答应顿时精神一振,对着围房里的镜子摸一摸鬓角,拭一拭脸上的污渍,扽一扽皱褶的衣襟,而后提着过长的袍摆,换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表情到阁子里,蹲身请安,然后说:“皇上,奴才一直在候着您吩咐呢!”   昝宁清清喉咙,说道:“桂儿,你留在园子里吧。”   颖答应一阵失望,大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水,说话都哽咽了:“皇……皇上……奴才是做错什么了吗?”   昝宁低声说:“你当朕是在罚你?不,不!朕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朕管着这里,尤其不能让丽妃翻天。”   他沉吟了片刻说:“这地方得留给太后居住,但朕不放心她;这里配给朕的太监宫女,也全是太后的人,我一个都不能用。你要帮朕的第一件事,把原来朕身边那些人都找回来,重新甄别。”   颖答应委委屈屈的,低声“哦”了一下,旋即又抱怨道:“奴才区区一个答应,谁听奴才的吩咐?”   “原来是为这!”昝宁不由笑了,“你放心,朕自然不负你!”   他到案桌边,扯过一张御用的夹宣纸,提笔濡墨,边写边念:“朕惟赞化宫闱,必赖柔嘉之质。咨尔答应齐佳氏,侍奉深宫,淑慎居心,长奉女箴,礼法是宗。原膺嫔位,却为人所陷,则愈凛小心而严翼,敬勤弗怠。以册印封尔为颖妃。尔其钦承休命,永流翟舀之芳,只荷鸿禧,勉奉掖庭之职。钦哉。”   颖答应眨巴着眼睛听,前面一大半听不懂,但到了“以册印封尔为颖妃”一句可听懂了,犹自不信,眨巴着眼问:“啊?皇上的意思是……奴才……”   昝宁对她笑道:“自然要给你足以匹敌丽妃的位置。”   “这……这……”颖答应心里狂喜,好一会儿才说,“这也太超擢了……”   但转念又一想,自己原本就已经做到了颖嫔,要不是太后那个老不死的从中作祟,说不定自己早已是妃子了,这也算不上超擢。   及至看到昝宁亲自写好了册妃的谕旨,盖上鲜红的皇帝之宝大印,那更是心中怦怦乱跳,反倒笑不出来了,含着一眶热泪,深深地给昝宁磕头:“奴才一万分叩谢皇恩!”   “你有没有信得过的太监?”   “有,有,在永和宫原有两个小太监很得用,很忠心。”   昝宁心想:只是要传递个话儿,忠心就足够了。于是点点头说:“好,你把名字写下来,朕叫人到永和宫把你原先用的几个人都送进来,日常派那个信得过的小太监到清漪园门口传话。”   又温语道:“你安心待一阵,丽妃总有狗急跳墙的时候。”   颖答应想着平常丽妃在她们面前趾高气昂、高人一等的丑样,而她马上就可以翻身报复了,此刻心里就熨帖得要命!   立刻点头应下来:“皇上放心,奴才虽笨,这样的差还是当得下来的!”   皇帝冒雨回到紫禁城,天渐渐黑了,而云层渐渐变薄,雨势慢慢变小。他待在西暖阁里,来往的事宜只有请御前侍卫去跑腿。   御膳房的主厨也迁到清漪园去了,一时回不来,御茶房也空落落的,他带到清漪园的人给太后收拾了,而养心殿的人大概也给她后来发的懿旨给一并收拾了。   空落落的殿宇中,他真是像个“孤家寡人”。   荣聿和军机处的几个人来到养心殿西暖阁的时候,看见皇帝正对着一碗馄饨吃得唏哩呼噜的。   见他们来了,昝宁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放下碗筷:“御茶膳房全在园子里伺候呢,只留了几个人在宫里值守,做一顿饭要一个时辰,朕实在等不及也不想吃那种温火膳,叫侍卫飞马到外面买了民间的馄饨充饥——今天一天忙得没顾上吃饭,饿得饥肠辘辘的,大家见笑了。”   没有人说话,反倒都鼻酸——见皇帝他又匆匆吃了两口,把碗推到一边:“百废待兴,这两天只能凑合。今晚大家也都辛苦,但余外的事情不能不处置得宜,不能落一点话柄下来。”   军机处密密商议了半宿,拟定了明日的一切章程。   一切罪过只能先让纳兰国轩担着——定太后的罪不好措辞,因为先帝留印玺的缘故,又因为礼亲王曾经为太后垂帘做过无数的考据,天下只怕也默认了,而无彰显的罪过,总不能因为她“匡扶”“指教”了皇帝就定她的罪。   这也是太后在清漪园里依然有恃无恐的原因。   “事缓则圆。”白其尉说,“去了纳兰国轩,就去了太后的主要臂膀,再顺藤摸瓜挖出纳兰氏的亲信来——现在兵力上以丰台的兵和正蓝旗的兵大占优势,估摸着步军统领衙门也不敢明着起反。”   徐鹤章说:“不过步军统领衙门的问题也要解决:纳兰国轩抄家,就可以给步军统领衙门的旗兵先关两个月的饷,那帮子旗下大爷素来是‘有奶就是娘’,把钱给够了,什么问题都可以消弥。”   昝宁不由摇头笑叹:“听听,朝廷多么可怜!得靠抄家来给兵丁关饷!”   议定了抄家补饷的策略,又议补缺的人手,又议要乘机处理掉的人。   这场变数中,有人陷入泥淖,有人则翻身立功。   商议完毕,已经四更多了。   外头雨停了,荣聿和军机处的几个人干脆宿在了军机处的值房里。   昝宁由其他宫里暂时调拨过来的宫女太监服侍着洗了脸,洗了脚,实在是不习惯不熟悉的人在身边服侍,于是把几个人都遣到外面,自己独自躺在东暖阁的斋室。   小灯幽幽地亮在羊角灯罩里,他披着寝衣踱到案前,打开上头一个普通的竹丝编花食盒,里头用洁白的油纸垫着,放着一对儿鲜红的糖葫芦。   今儿饿极了,脑子盘旋着的最想吃的却是李夕月推荐的绉纱大馄饨和糖葫芦。大概这阵子压抑久了,突然胃口大开之后就难以忍耐这勃勃而发的食欲。吩咐了侍卫到哪条街、哪个胡同、哪个摊子上买馄饨之外,又悄然说:“隔那家馄饨摊三个位置,有个卖糖葫芦的,插在草垛子上的糖葫芦,特别生津止渴——朕这阵儿胃很差,要吃点这种开胃的小吃。”   那侍卫大概也知道这是一个拙劣的借口,所以抿着嘴笑着,低声说:“奴才明白了,皇上放心吧。”   按照他的吩咐,买来了最正宗的绉纱馄饨和冰糖葫芦。   昝宁看着晶莹鲜艳的冰糖葫芦,半天都舍不得吃。好容易鼓起勇气吃的第一口,就觉得那糖有点粘牙,而里头的山楂又太酸了。他一边嚼一边想,终于明白过来:毕竟那可不是为心爱的人用心去做的东西。   太酸了!他赶紧喝茶漱口,而那茶水也实在是完全不合他的意——即便之前他被囚在清漪园里,丝毫没有得到皇帝应有的服侍,他也依然在此刻矫情,嫌弃茶水的不好。   直到拉开被窝,独自躺下,雨夜的孤衾显得格外铁硬寒凉。   他抱着被子,眼睛里仿佛满满地都是李夕月月牙般的笑颜,他一声吟哦,浑身发热。   某种欲望和他久违的食欲一样,蓬勃生发,不可遏制。   他扯过还湿着的衮袍,手指抚着袖口里的小月牙,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一阵有点忙,不能及时回复大家的留言。   不过马上这篇文要完结了,作者工作最忙的阶段也快要过去了,小盆友也要放暑假了。感觉看到了满满的希望,大笑三声哈哈哈。 第182章   李夕月当天被送回了自己家里, 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回家第一个晚上,她在檐上的滴水声里失眠了。   李得文是第二天中午才回来的, 一进门满脸就是遏不住的笑容。   李谭氏正在指挥丫头们往餐桌上布菜,见他的神色不由笑道:“咦, 捡到钱了?”   李得文上前先揉了揉女儿李夕月的脸蛋, 而后笑着说:“大妞回家了, 我能不高兴?”   “是。今儿就是大妞的接风洗尘宴。”李谭氏疼爱地看了女儿一眼,又驱赶过来偷吃鹿肉片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去去去!这鹿肉可贵了!是给姐姐吃的,没你们的份儿!”   “额涅偏心!”   “对!额涅偏心!”   两个小的此起彼伏地说, 还有一个弟弟还是婴儿, 抱在奶妈怀里,刚刚会说几句话,也跟着学样:“偏……偏……”   李夕月不由笑了, 笑得眼泪都含在眼眶里。   一大家子的团聚,原本是她入宫时最大的心愿。现在, 这个心愿居然提前了七年就实现了。但她并没有那么高兴, 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   丫鬟倒了酒,摆好筷子, 大家围坐下来。   李得文对两个丫鬟说:“今日屋子里不需要伺候,你们到外头去, 听见大声喊你们才许进来。”   这是有不宜为外人道的话要在餐桌上说。   他先举杯对李夕月说:“夕月,阿玛深知你在宫里这近一年的时光过得不容易。特别是这次宫变, 受大委屈了。但是老话说, 祸兮福所伏,现在也未必是坏事,你陪阿玛饮一盏酒。”自己“滋溜”先干了一盏米酒。   李夕月心里又酸又甜, 眸子里盈盈光闪,急忙捧起酒盏掩着泪光,“滋溜”把那甜甜的米酒喝完了。   她额涅心疼她,忙说:“你可慢着些饮,这甜醴好上口,但容易上头。”   大家吃了几口菜,李得文开始幽幽地跟李夕月说现在的朝局:“今日是皇上亲自上的大朝,大朝上宣布:纳兰国轩拥兵自重,在清漪园围困帝王,意图逼宫,这是比当年礼亲王更明显的叛迹,所以死得一点不冤。不仅是死了就算了,而且要枭首示众;家里已经封上了,所有男丁都锁链系在屋子里,女眷关在后院,内务府和顺天府共同抄家。”   然后低声道:“抄出来的银子据说用来给步军统领衙门发饷。大家都知道他极富裕,只怕不逊于当年的礼邸,步军统领衙门的人以前是和他一起发财,现在是发他的财,欢歌笑语,跟一窝不记恩的豺狼似的。”   他说完举盏,笑道:“姑娘,我再喝一杯——实在是高兴!”   李夕月也高兴,陪着他喝了一杯。   李得文又说:“查抄之后,才是兴起大狱的好机会。皇上誓把纳兰家的势力拔尽,这次大概会人头滚滚了。”   李夕月问:“那太后呢?”   李得文停了停筷子,苦笑着摇摇头:“太后嫁进了皇家,又是这样的身份,而且她垂帘训政,既是先帝的遗诏,又是做额涅的权力,难道皇上还能问太后的罪?左不过让太后看着家里人死的死,抄的抄,流放的流放,心理上痛苦受罪罢了。”   也就像个活死人了。   李夕月心里想了想,这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当然摧心肝的疼痛,但是太后确实是个心狠的,指不定熬过了这一波灾,还能找个罅隙重新开枝散叶,又如藤蔓一般纠缠出新的关系网来。   昝宁,你可千万不能大意!   李得文说:“哎哎,说点开心的!我听军机处的意思,皇上的话已经放出来了:这次协助他拨乱反正的人,都要有所奖励。军机处拟的章程:荣聿能到军机处,位次和张莘和齐平;亦武大概是头功,会在神机营学习行走,将来走武官一路,前途不可限量;白其尉和徐鹤章都加爵衔;还有你阿玛我嘛,嘿嘿……”   说起升官,总归还是高兴的,他“滋溜”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夕月是咱们家的福星。她进宫之前,我的帽子就被树枝挂住了,弹到了半空中,旁边人当时就笑,说我该‘升冠’了。”   李谭氏高兴极了:“嘿,那敢情好!我先还在想,亦武是个好小伙子,可他他拉氏眼高于顶,只怕亦武一升官,她就更瞧不上夕月了。现在这样子,你也给夕月带身份呢,夕月和亦武也就匹配了!”   李得文和李夕月同时凝住了笑,然后同时说:“嗐,瞎说什么!”   李得文说:“你都忘了?亦武不是已经和一个户部笔帖式人家的姑娘下了定了?你叫人家悔婚啊?”   李谭氏有些落寞:“对哦,就晚了一步,那时候怎么没想到呢?”   李得文怼她:“这种变数,你还有本事想到啊?”   随即“哎呦”一声,被自己老婆掐了一把。   李谭氏手指戳着丈夫的脑门子,气哼哼地说:“你别就会怼我。你好好想想,大妞已经十八了,放在普通人家,孩子都生出来了!你该不该给她看着点,找个好的人家?”   “不需要!”李得文怕妻子追问,赶紧地补了一句,“暂时不需要。”   他不敢告诉妻子夕月已经是皇上的人了,且他也并不知女儿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但是,现在肯定不到急着尘埃落定的时候。只能想个哄老婆的法子:“这次的事还没真正算完,要是我将来还能升官呢?你舍得女儿嫁入普通人家?”   李谭氏想了想,还是嗤之以鼻:“都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立功的事,还指望你升多大的官?能从主事升个员外郎,就算到顶了。你呀,别做什么美梦了!”   李得文不服气啊,心想:哼,没见识的娘们,我这一升啊,不定就是承恩公了,直接就是国公爷了!你还敢瞧不起我?   他嘴里不由得就发出了哼哼的冷笑,好在嘴还挺紧,没把最关键的地方说出来。   【清制,皇后父一般封承恩公。】   李夕月听他们讨论自己的婚事,心里就烦。只是难得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她没好意思做出起身就走的举动,只能皱着眉撒个娇:“哎呀,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顿饭啊!”   父母这会儿最敷衍她,立刻笑着说:“对对对,好好吃饭。看,特意为你买的鹿肉、獐肉、肥鸭和新鲜菜蔬,多吃点,多吃点,在宫里啊你受苦了!”   没进宫前不想进宫,进了宫的头几个月天天想出去,现在真的出来了,心里却很失落。不是为那地方的虚荣富贵,而是为那个人。   思念膨胀得越来越大,简直比在浣衣局的时候还要想他,思念整个地弥漫、充斥了她的内心。思念的同时,更多的是担忧和疑惑:他为什么独独把她送回家?是打算就这样始乱终弃了吗?他怎么连一个准信儿都不给自己?   李夕月打发寂寞的头几天,是天天翻了弟弟妹妹的衣箱,一件件看,抱怨着:“看看,看看!鞋邋遢袜邋遢,件件穿得跟狗啃似的,哪里像官宦人家的孩子,倒像叫花子!放着别再穿了,姐给你们做新的!”   挑灯做了阿玛额涅,并弟弟妹妹的新袜子,又开始打浆糊准备做鞋底。   额涅先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劝她说:“夕月,你弟弟妹妹是调皮、不爱干净,不是家里给他们穿得破烂。再说,你何必这么辛苦?叫丫头做也行,上估衣铺买也行啊。”   “额涅,我闲着也是闲着,打发打发时间。”李夕月说。手里不闲,打发面粉浆打得“刷刷”地响。   额涅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说:“你要觉得无聊,不妨和胡同里原本的一些小姐妹一起玩一玩?”   李夕月像要吵架似的说:“玩什么呢?她们动不动就问我宫里是什么情形,可是,宫里的规矩:一旦出去了,什么都不许对外说;我要一个字儿都不告诉她们,她们不是要生我气吗?我何必一出去玩就得罪了别人呢?”   李谭氏又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要不,你去找亦武聊聊?你们从小青梅竹马的,况且他也是从宫里出来,也没有这些忌讳。”   她悄然观察着女儿的神色,如果李夕月提及亦武的名字就生气、伤心,或者打愣怔,说明她心里有那个小伙子,女孩子家是在为求而不得的感情伤心呢。如果那样,她拼着给亦武的额涅嘲笑一通,也要想法子劝亦武别娶别人,还是念念李夕月的好。   然而,李夕月是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我的个额涅欸!我就不能在家专心做鞋啊?”   李谭氏在丈夫面前是个霸王,但在女儿面前却不敢过分地违拗她,只能叹口气点点头,随她去了。   李夕月一天里最期待的时候是阿玛回家,她缠着他一个劲地问:“今天.朝廷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啊?”   李得文只能告诉她:“今天纳兰国轩被抄家了,好家伙,抄出来的银钱不比前头那位礼亲王少。”   “步军统领衙门换了骆天驰打理,丰台大营也另外换了人,饷银也补上了,步军统领衙门那群人拿上了钱,都夹着尾巴做人了。”   “张莘和回到了军机处,那几个攻讦他的举子都招认和纳兰氏的关联,一个个剥除身份,流放到打牲乌拉去了。”   ……   有某一天说:“皇上颁旨说颖答应原是为太后所构陷,所以给她复了原封,这还不算,又加恩册封为了颖妃。我这几天忙,因为内务府在备办衣裳首饰,大概是封妃要赏的。”   李夕月之前几天都是饶有兴趣地听父亲讲朝中的事,但这一天,她突然嘴唇哆嗦,说了半句“我晓得……”就捂着脸奔回了自己的闺房。   李得文赶紧跟过去,发现女儿的闺房已经锁上了,他拍拍门:“大妞,怎么锁门了?”   李夕月好一会儿瓮声瓮气说:“有点着凉了,想睡会儿。”   “大妞……”李得文说了半句,心里其实有点明白女儿的心意,内务府广储司这一阵准备的事务很多,不仅仅是妃子的衣裳首饰。但是皇帝只叫备办,没有发句实在话下来,他也不完全有谱昝宁的意思是什么,所以也不敢这会儿就说,不敢让女儿心里有奢望。   谁也没想到,颖妃仅仅得了一道口谕,却没有机会穿上内务府新做的皇妃的冠戴和吉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下 第183章   一场雨又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 终于有了停下的趋势。李夕月从绣活儿中抬起酸痛的脖子,起身到院子里喂她的小猫小狗和她阿玛的一群鸽子。   喂完听见门响,丫鬟说, 是亦武的额涅他他拉氏来了,她额涅正在前屋待客。李夕月洗了手, 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到前屋见礼。   他他拉氏有一阵没来做客了, 见到夕月依然是咋咋呼呼的热情:“哎呦, 夕月来了!快快快,过来我瞧瞧!”   然后拉着夕月的手上下打量,啧啧称道:“真是越发俊了!一脸甜相, 又能干, 性格又好。我们家亦武啊真是没福!”   李谭氏听这话,不由就觉得她虚伪,为了掩饰神色, 干笑了两声:“不不,亦武如今出息了, 听说不日蓝顶子都要戴上, 我们家夕月怎么高攀得上?”   他他拉氏甩甩手帕说:“嗐,武官又不值钱, 蓝顶子也没啥了不起的。倒是你们家老李,听说又要升了?”   李谭氏也依葫芦画瓢做出虚伪的形象来:“嗐, 内务府里再高升,也就是皇上的家奴, 何况他能升到什么地方去?你们家亦武的媳妇什么时候迎娶啊?”   他他拉氏笑道:“这不就是给你们家送请帖来了吗?”   李谭氏色变, 而后馁然——俩手帕交原本关系其实不坏,但是儿女长大后互有些比来比去、嫌好嫌差的,生生把以往好姐妹的情分比得不剩多少了。   原还觉得这会子拿拿乔, 要摆出一副“娘家要撑腰”的气势来,是为了夕月将来嫁过去婆家不至于敢看不起她,给她罪受。现在突然发现,人家压根没打算娶夕月——那她刚才还说那些话,不是存心挤兑她手帕交么?   然而现在只能强撑着笑脸先连说了几声“恭喜恭喜”,又问:“还是户部那家笔帖式的闺女?”   他他拉氏说:“是呢!不过人家这次清查纳兰家资产立了功,已经不是笔帖式了,而升了主事了。”得意洋洋,溢于言表。   李谭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接过喜帖看了一眼,奇怪地问:“咦,怎么这么急就办酒了?”   他他拉氏说:“嗐,你没听说宫里出事了?”   拍拍大腿:“一个皇上已经下了口谕要晋封的妃子薨了,内务府正在秘密地查呢,估计案情公布之后三五天就要成服,接着民间百日不得娶嫁。”   然后神秘兮兮又说:“只怕还不止于此,还有一个消息……”   大概这个消息关系实在太大,她踌躇了一下还是把话咽下去了,只说:“这个不去说它。反正现在知道点内情的人家都在赶着办酒,免得看好的日子都被这种宫里的‘白事’一拖老久,白白晦气。”   李夕月傻乎乎问:“薨的那个是才晋封的?颖妃?”   他他拉氏笑道:“可不就是!夕月到底是宫里出来的,懂得很呢!”   李夕月勉强笑了一下,心里涌起无数揣测,顿时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   他他拉氏送好喜帖,起身笑道:“行啦,后天来喝喜酒吧。准备得仓促,一定海涵!”   晚上李得文一回家,看见妻子女儿都神色不宜,不由问:“怎么了?”   李谭氏努努嘴指着桌上的喜帖:“亦武都要结婚办酒了,喜帖子都送过来了。想想我们家夕月,唉!”   李得文说:“嘿,巧了,我这里也是一本喜帖,也是迎亲的酒宴。”   李谭氏拿过喜帖一看:“徐鹤章是谁?我好像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个名字,是你新的狐朋狗友吗?”   李得文笑道:“狐朋狗友?人家是正儿八经二甲进士出身,翰林院的清贵人,现在连立几道大功,官符如火的人!还狐朋狗友!”   李谭氏知道丈夫是个朋友人,朋友遍天下似的,但是翰林院的人确实是清贵人,觉得和内务府这帮俗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等闲不会和内务府的人打交道。她也笑道:“好好好,你现在厉害了,连翰林院出身的朋友都交得到。”   李得文说:“其实,请我那是火腿上的草绳——带着卖的罢咧。人家主要请的是夕月,想请夕月那天陪新娘子去。新娘子是夕月在宫里的好姐妹——新娘子的阿玛已经是军机大臣了,门当户对得很。我嘛,就顺便骗碗酒喝。”   “哦哦。”李谭氏又羡慕又叹息,“真是,人家怎么都那么有出息!”   李得文摸摸鼻子,虽然不服气,也不能当面顶撞自己老婆。   却说白荼和徐鹤章修成正果,这是这段日子里李夕月得到最高兴的消息了。   亦武、白荼的婚礼分别在前后两天里,李夕月先陪亦武那个圆圆脸的新媳妇礼成进入洞房。   请来的喜娘铺床放帐,在被子和枕头下撒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寓意“早生贵子”。   然后驱赶里头的姑娘们:“好了好了,姑娘们辛苦了好一会儿了,外面单独有一席,出去吃东西吧。”   一个新娘子的家里姐妹笑道:“新房子我还没看够呢!”   喜娘笑道:“以后再来看吧。新郎官在外头陪客人喝酒,一会儿就要进洞房合卺了。新娘子还有要学的知识,你们小姑娘家家可不能听!”   小姑娘们便都红了脸,一哄而散。   第二天就是白荼的婚礼。   李夕月更是大早就去了白荼娘家,屋子里摆放得红艳艳的,白荼在送亲太太的帮助下绞了脸,妆也化得红艳艳的,配着大红织金的喜服,显得神采奕奕。   旗人的婚仪放在傍晚开始,因为李夕月和白荼的关系要亲近得多,等候接亲的漫长时间里,两个人几乎是一有空就凑在一起聊天。   白荼大概听父亲说了不少这次宫变的前前后后,悄然叹息道:“真是太险了!你也是个福星了,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什么背晦事都没叫你碰上。万岁爷也沾你的福气,将来你也做个旺夫的娘娘罢。”说完便掩口而笑。   李夕月实在笑不出来,半晌才苦笑道:“姑姑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如今是遣出宫的宫女,回宫去都属于不合规矩。还‘娘娘’咧,这辈子只怕没人要了。”   男人薄幸,皇帝更有资本薄幸。   而遇上薄幸的男人,女儿家往往没有选择道路的权利。   李夕月只能尽量往好处想:他既然不爱自己了,那么放她出宫总好过硬把她留在宫里睡冷炕、坐冷板凳。   想想禧太嫔那一辈子:十几岁嫁给了半老头子的皇帝,还没混个高位就成了一群寡妇中的一个,无儿无女,在宁寿宫这座寡妇院里清心寡欲地过一辈子。虽不愁冻饿,但也没外人想象的锦衣玉食,而寂寞孤苦的排解,更是要一辈子学习和修炼——她李夕月这样不甘寂寞的性子,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一辈子?!   只是她的未来一样茫然而不可期,她只能想,情伤虽然难过,时间总归会成为一剂良药,慢慢哀愁就化解掉了,人这一辈子总得向前看,不能吊在一棵树上吊死。   白荼却撇撇嘴:“我才不信呢。万岁爷是我看着他从一个毛孩子长成如今的模样的,他这个人,看起来薄情,那是他完全没有用情而已;他用了情的,哪怕只是对骊珠,也是切切实实会疼人的主儿。你只看吧,我估摸着是这会子还没到水到渠成的时候罢了。”   李夕月陡然生起一些希望,但旋即告诉自己:妄念才最伤人。一切就等它“或许”水到渠成吧,若是实在没“水”也没“渠”,她李夕月也不会旱死的。   突然,外头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小孩子们在欢叫:“新郎官来啦!新郎官来啦!”   新郎在门口还要遭受一些刁难,比如给门口打赏钱,进门又要给围着的一大堆亲戚家的孩子发糖、发炮竹,好容易进了二门,叩见岳父是至重的礼节,不逊于觐见皇帝的泥首大礼。   里面也是一片忙乱起来。   有的喊:“快,新娘子的盖头巾!”   有的喊:“吃鸡蛋了没有?”   有的喊:“鸡蛋吃了,补一补唇上的胭脂!”   ……   族里子女双全的“全福太太”拿一双石青色的绣花绸子鞋给盘坐在炕上的白荼穿上,口里念着吉祥辞。白荼的母亲在一旁边抹眼泪边嘱咐女儿嫁到人家后要好好操持家务,伺候丈夫,早点生儿育女。   最后盖头盖上,李夕月说:“姑姑,我扶你上轿子吧。”   白荼的声音从大红盖头里瓮声瓮气地传出来:“从这会儿起,脚可就不能沾地了。一会儿自有人背我上花轿呢。”   旗人的习俗,这会儿一直到明儿起床,新娘子的脚都不能碰到地面,所以吃只能吃鸡蛋,水都不敢喝,唯恐遇上尴尬事。   李夕月看着白荼的族里哥哥背着她一路往外,便也跟着往外看。一抬大花轿当门摆着,徐鹤章穿着新郎官的衣裳骑在马上,满脸憨笑,一点不像会出主意的人。   鞭炮响起来,小孩子们闹起来,白荼的母亲和姐姐边笑边啜泣,看着三十二盏明灯开道在前,六十四抬嫁妆迤逦在后,仪仗红艳艳、明晃晃的,顺着一路往徐鹤章在京的宅子而去。周遭的人都在夸:“看看,那么年轻,已经是四品京堂了!”……   李夕月算是“娘家亲友”,一会儿要坐小轿跟着去吃喜酒。她不好意思闲等着白吃饭,帮着白荼娘家人收拾收拾再走。   她转悠了半天,热得一头细汗,正抬手背擦汗,一个婆子冲她招招手,说:“是李姑娘么?有人在角门口找。”   “找我?”李夕月奇怪。   那婆子笑道:“是,说您认识的。”   李夕月怀着小小的戒备,到了角门口的影壁边,探头先看看是谁。   随后见背着手闲看影壁上藤蔓的李贵目光悠悠转来,笑道:“是我,放心么?”   这当然放心,李夕月笑了笑:“原来是李谙达。”上前叉手行礼。   李贵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是个传话的,今儿热闹,有人想见见姑娘。”   “谁啊?”   李贵笑得满脸褶子:“您想想是谁?”   李夕月压根不敢想,只说:“我可不知道。”   李贵道:“不知道也成。白军机借了间小轩给怹,就在后院儿里,我带姑娘去。”努嘴指了指不远处一进院子,及里头朴素的青瓦红漆梁楦头的小轩。   李夕月心里方才还一百个别扭,这会儿脚步儿不随着心,不由自主地就跟着李贵蹒跚的步子往小轩那儿走。   作者有话要说:  先缓一两章吧,我实在可怜这小两口离别了这么久了,颖妃的倒霉宫斗放一放在写 第184章   院子外面密密层层都是人, 打扮成贺客的模样,举动却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   李贵旁若无人地进了院门, 又进到里头那间小轩里,打千儿道:“爷, 李姑娘来了。”   说完, 把道路一让, 等李夕月进门他就退了出去,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李夕月进门看见昝宁的身影就开始鼻酸,眼睛瞬间就模糊了, 哽着嗓子说:“给万岁爷请安。”然后往下蹲身。   她被一把抱住了, 几乎悬在半空中。大热的天,浑身像被小火炉烤着,然而心里很踏实, 很舒服。   那密密的亲吻旋即而至,只在她的脸颊上、泪痕间。   “我的夕月, 让你受苦了!……”他捧着她的脸, 一遍又一遍看,伸手指揩抹她不断滚落的泪珠。   李夕月浑身都乏了力气似的, 摇摇头努力地笑:“我还好,没怎么吃苦。”   昝宁说:“荣聿说你没挨打, 没事,他没骗我吧?”   “他怎么敢骗万岁爷!”   “那让我瞧瞧确认一下?”他的手从她袍襟开衩的地方探进去, 连说了两遍“你瘦了”, 又揽紧了亲吻她。   李夕月即便知道他没安好心,也没了推拒之力,间隙里喃喃道:“你才不是个好人……”   紧跟着觉察他那双坏手开始从下往上接她的衣扣, 赶紧夺过襟摆正色道:“这可是人家家里。大喜的日子,别做煞风景的事。”   毕竟这种还是有人忌讳的。   昝宁不是急色鬼,虽然心痒痒,但忍还是忍得住。停下手只认真地打量她。   她今天穿着的不是宫女一成不变的碧绿色或紫红色袍子,而是中户人家的出客衣裳:海棠色的实地纱窄褃袍,领口袖口是她亲自绣的石榴果,三蓝的叶,红红青青的果儿,绽开的地方是粉嘟嘟的籽儿;连三颗盘扣也是做成石榴状,中间点缀一颗小玛瑙扣子。   这寓意让他满意。   “你真美。”   “什么?”李夕月实在不习惯这毒惯了的口说出夸赞的词儿。   昝宁认真地凝视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和忽扇忽扇的睫毛,笑着捏捏她脸颊的肉:“虽说是粗头乱服不掩国色,但好好打扮打扮,真是美极了。”   李夕月羞涩地瞥了他一眼,玩着辫梢说:“哪有颖妃美?”   突然想到大家的传言,悄悄问:“颖妃她……是不是?”   昝宁说:“她不及你万分之一。”   停了停又说:“她这辈子的最后,总算做了件于社稷有功的事。”   李夕月叹息了一声:“你们男人啊,真是绝情。”   “我才不绝情。”他翻开墨绿色纱袍的袖子,露出里头一件妆花五爪龙缎的内袍来,又翻开这件内袍的袖子,“再热也穿着呢!你的小月亮,是我永远记的情。”   “那我……”李夕月忍不住想问问他未来的打算,自己就这样一直待在家里?   但昝宁说:“我还差一步,内务府核查颖妃的死因呢,希望这一次也能拔起萝卜带出泥。”   李夕月把问自己未来会怎么样的话给咽了下去。   这是他要紧的时刻,自己别拿私事去打扰他。   她只问道:“确实是颖妃死了?怎么回事?”   昝宁点点头:“颖妃那个脾气会激怒太后,在我意想之内,但太后居然下这样的毒手,却在我意料之外。还幸好对付的是齐佳氏,不是你。”他深深看了李夕月一眼,尚有余悸。   原来,颖妃拿着鸡毛当令箭,趾高气昂地住进了清漪园里,俨然就是“代摄六宫事”了。   她首先是兢兢业业完成昝宁布置给她的任务,派人到处查昝宁原来身边宫女太监的消息。查查就查到了丽妃那儿,颖妃好容易翻身得志,对太后的人自然毫无好脸色,皱着眉大大喇喇地坐在上首,对丽妃只说了声“姐姐坐”,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抱怨:“姐姐不知道,这宫里的差事真是不好当!前一阵太后让姐姐管这后宫里的家务,现在呢,皇上又让我来管,我哪里管得了!首要呢,就是找皇上以前用得惯熟的那帮子人。我在宁寿宫关了那么久,谁知道哪个人在哪里?还请姐姐帮忙呢!”   这种请帮忙的语气,任谁听了都不舒服。   丽妃会夹着尾巴做人,坐在下首的位置小心道:“这帮子人忤逆了太后,是太后亲自处置的。而且处置不一,有的在内务府监.禁,有的发到其他地方做苦役,有的打了一顿还在养伤,有的大概已经赶出宫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没那么容易找齐。”   颖妃先嗤笑了一声,随后道:“人在做,天在看!太后啊,不是我做晚辈的说她……实在是顾头不顾尾!皇上是天下之主,他的人是可以随便动得的?”   一个白眼往天上翻,手指有意无意地抚弄着自己衣领的玉石扣子,仿佛在说:“我就是皇上的人,居然也敢动我?”   丽妃忍气吞声看颖妃一身鲜亮的新衣——内务府最会巴结,妃子的吉服和朝服还没准备好,先给颖妃送进来十件常服,说“让主儿换换新样儿穿”,件件都是最新的样子和最精的料子。   后宫女人平日里无事,攀比什么?不就攀比衣裳首饰!这一群人灰头土脸地跟随着太后,顿时就被颖妃这鲜亮模样给比下去了。   丽妃赔笑道:“若不是那些奴才犯过,太后自然也不处置。”   颖妃尖利地回答:“那可不一定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上倒霉的时候,身边的人自然也被人踩。这浅显的道理,姐姐怎么也不懂呢?”   丽妃越发一肚子窝囊气,心里想:妈的,我也是个妃子,而且比你家世好、进宫早、地位高,你就这么让我坐在你的下首,训孙子一样训我?   可此时能怎么办呢,只能叹口气说:“行吧,我吩咐人一个个去查,在宫里的总好拢一拢,在宫外的按例不能再叫进来了。颖妃妹妹你看要不要开个例?”   颖妃想:在外面的?是不是那天在天坛见到的李贵和李夕月?   她心里由想:李夕月那么受皇帝宠爱,不回宫也挺好的。   于是肃然道:“有例不可减,无例不可兴,外头的就不再叫回宫了吧。其他的人,辛苦姐姐把养心殿原来那帮人拢一拢,皇上等着要人呢,妹妹我也不敢耽误了圣谕。”   丽妃只能应了一声去干活了。当然,少不得在太后面前一顿抱怨。太后寝宫那片私密的地方,丽妃捂脸泣道:“颖妃是狗仗人势,欺负我们纳兰氏现在失势了。奴才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受她的。看她那为皇上管理后宫的架势,只怕过了这个坎儿,就要封后了。以后奴才们在她手里讨生活,不知还要受多少的冤枉气!”   太后表情很难看,半晌不说话。   隔了没两天,丽妃去颖妃那里回事儿:“妹妹,已经核查清点好了:原来养心殿的太监宫女,只要在宫里没走的,都拢齐了。有几个挨打挨得狠了,还不便于行走,只能在园子里再将养几天,还有的是不是一总儿送回紫禁城里去?”   颖妃漫不经心拨着手指甲,说:“行吧,万岁爷等着用人,那几个挨了打的也叫园子里的郎中帮着看看伤,早些治好了送回去。永和宫里不日要翻修,宫里忙着呢,不能缺人手。”   “永和宫要翻修?”丽妃疑惑地发问。   颖妃“咯咯”笑了两声:“皇上说,永和宫的主殿得挪给我住,还要留一处祭祀圣母皇太后的小阁,把圣母皇太后的东西都整理出来,留个念想。”   丽妃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说:“那恭喜妹妹了!”   颖妃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有什么好恭喜的?”踌躇满志,溢于言表。   丽妃这回跟太后说起,太后的脸色比上回还难看,好半天说:“有些糟糕了。”   丽妃说:“叔父的终七还没过,就让那小蹄子上位,指不定我们还得穿着鲜亮衣服、强颜欢笑给她册封皇后的大礼磕头贺喜!想想她的喜,我们家的悲。实在是叫人气不过!”不由就哽咽拭泪。   太后眯着眼睛,用力摆摆手止住了她的委屈啜泣:“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你叔父的命能哭回来?”   又说:“何况,现在最要紧还不是谁登后位,而是那件东西!”   “哪件东西?”丽妃止了泪,惊疑地问道。   太后不说话,目光失焦地瞥着窗户外,好半天才缓缓说:“那件东西一直没有找到。她去世的时候,原本借着‘大丢纸’好好翻看过一回,也没找见。所以后来干脆让嫔妃们住满了那间宫殿,谁无事去凿墙挖地呢?可是为颖妃翻修永和宫,就怕……”   【按:满州丧礼有所谓“大丢纸”者,即焚烧死者生前所用之金银珠玉、衣服用器等物,以备阴间之用。】   丽妃还是不完全明白,但再问了半句,只见太后紧紧地抿着嘴,抿得上唇都是皱纹,目光肃杀,眉梢若有杀气。丽妃不由噤声,也不敢再问了,然而心里更是惊疑不定。   好半天才又听见太后说:“可惜我现在被那个属狼的软禁在这里,连出园子门都不行,生生地没法干涉这件事。只能另辟蹊径——若颖妃她当不了这个皇后……”   丽妃这时倒暗喜起来,小心窥视着太后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7 23:57:19~2020-07-19 10: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丸子 20瓶;冬瓜兔 3瓶;丁丁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5章   像蚱蜢一样蹦跶得欢的颖妃, 一日被太后叫进了寝宫里。   太后这一阵身子不适,还不是装的,一张脸蜡黄, 眉梢眼角毫无以往那种锐利之气,撇着下垂的嘴角有气无力说:“园子里水多草多, 所以夏季蚊虫就多, 你和皇帝说, 我想回紫禁城去住。”   颖妃可记恨着她被太后贬为答应,把她扔到寡妇院锁着,天天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呢!   好容易有这样报复太后的机会——哪怕只是屁大效果的报复方法——她也决不能错过。   因此假作为难地捏着手绢说:“哎呀, 皇上说, 这园子就是给太后您居住的,您这来来回回的,不是叫人笑话皇上他出尔反尔?”   太后又说:“那好吧, 叫内务府的工匠来把殿宇上的凉棚搭起来,遮遮阴, 也能防蚊虫。”   颖妃想:哼, 能让你过得那么舒服?我在宁寿宫空屋子里受的罪你还没试到呢!   于是故意又说:“哎呀,内务府现在拿得出几个大子儿啊?宫里呢肯定是要搭凉棚的, 要是园子里再一个一个搭起来,花费不知凡几!现在还没入伏呢, 而且万一还下几场梅雨,凉棚搭了也泡坏了。还是等等再说吧。”   她这明显是故意挤兑。太后哪有看不明白的。她眸中的锐色一闪而过, 有些委屈兮兮地说:“那么, 内务府怎么有钱翻修永和宫呢?”   颖妃想到这茬儿就得意,故意低了头不好意思似的:“皇上的命令,奴才哪儿知道呢?大概……大概是纪念圣母皇太后吧?好像说圣母皇太后也过世七年了?还是说今年恰是圣母皇太后的四十冥寿?又或者皇上还有别的想头?”   她“咯咯”掩口笑了两声:“奴才就不知道了。”   她这一笑, 千娇百媚,却让太后想着自己幼弟在天坛被一铳子崩掉了半个后脑勺的惨状,家人尚余悲,而阖族被昝宁那不哼不哈的狼崽子吃干抹净,他宠的这个妃子已经在自己面前得意忘形了。   太后微微笑道:“莫不是皇上要封后?”   颖妃低了头换了一脸羞臊:“奴才可真不知道。”   太后笑道:“他想的也不错,一国岂能没有国母?大概要贺喜颖妃了?”   “哎呀,皇上可还没下旨呢……”   她这样带羞涩的笃定语气,不由让太后心里也认定了。   原想着废了一个皇后,总能把丽妃扶上去,现在却让这个和自己有仇的小蹄子上了位。颖妃一看就是尖酸刻薄、睚眦必报的个性,还没当上皇后呢,已经处处刁难、处处作梗,这要事母仪天下了,只怕自己的两个侄女就再无活路了,自己也会死得很难看。   太后强装出笑脸,唤自己身边的嬷嬷拿了两件首饰赏了颖妃。   颖妃想着太后都要来巴结自己了,更是得意非凡,谢恩都谢得粗疏。   等她退下,太后叫了杭总管和身边信得过的几个嬷嬷:“颖妃这副得意便猖狂的模样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知道昝宁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大概也是同气相求,臭味相投吧?趁着皇帝不在园子里,她也还没正位,得及早处置掉她。”   几个人有些惊疑不定:“皇上会不会查?会不会牵扯到太后的头上?”   太后冷笑道:“必然会查,也必然牵扯到我头上。但我不能怕他。”   然后给他们譬解:“我杀他一个妃子,顶了天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叫后世说我是个恶婆婆;但如果那件事发作出来,只怕我连这个太后的位置都保不住,那样的话,真是全家都要给连根拔了。事情已经糟糕到这个境地了,不能再任凭一切继续糟糕下去了。”   跟着太后半辈子的这些奴仆们,不由红了眼眶,发出低低的啜泣。   太后安慰道:“你们莫怕,我只要能保住太后的位置,随他怎么对我冷淡寡恩,我也永远是太后,他短了我的分例和用度,少了几回向我请安,抑或敢对我说些什么重话,他‘不孝’的名儿就要留千年万代了——所以他不敢的!”   昝宁要顾及名声,确实不能对太后做太过分的事。   但是颖妃的愚蠢和自大可是刚刚好。   她俨然一位主持后宫的皇后,在清漪园里对陪侍的其他嫔妃一脸猖狂,对不合意的太监宫女朝打暮骂,想要树立起自己的威严。   不止于此,在大家伙儿都对她客客气气、战战兢兢的时候,她又一次突发奇想,把太后邀到了戏台边,笑道:“太后,大家伙天天在这里闷得不行,折子戏都听过无数场了,也腻歪了,奴才听说外头有几出新戏,老百姓们特别喜欢听,想请皇额涅一道品鉴品鉴。”   太后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机会难得,便笑道:“难为你有一片孝心。听听去吧。”   “是!”   戏台上“锵锵锵锵”的,看着像是草台班子,盈盈一水间隔,特为和太后看戏的敞厅隔得老远。   颖妃说:“民间的新戏,大家听个新鲜热闹罢,别嫌行头不够好。”然后又是自顾自笑得花枝乱颤。   这戏是新鲜,宫里的娘娘和宫女们都没听过,能够出宫的太监大概却有耳闻。杭总管听了几句,脸色已经变了,悄悄在太后耳边说:“老佛爷,快叫停了吧!”   太后尚未看出门道,还在问:“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么听都没听过?”   杭总管跺了跺脚,越发压低声音:“这是《真捕二弟》,又叫《大政宫》,上头那个穿龙袍的演的是秦始皇。”   太后不明就里:“秦始皇怎么了?”   杭总管说:“可这故事,是秦始皇到甘泉宫里搜找赵太后和嫪毐所生的二子……”   太后色变。   恰好上头“邦邦邦”一顿热闹,拔出剑的“秦始皇”横眉怒目、吹胡子瞪眼,“哇呀呀”叫了一通,然后问:“寡人的母后可在宫里?”   然后,帘子后传出男戏子捏尖了嗓子发出的婴啼。然后有个鼻子上抹白.粉的小丑谄笑着念白:“万岁爷,这是您的弟弟!”   这民间的草班子,嗓子实在拙劣,又故意用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吸引人,顿时惹得不知情、不明白就里的嫔妃和宫女太监一阵哄笑。   太后怒发冲冠,一拍桌子喝道:“停下!”   手上的金累丝指套飞出去,上头嵌着的各色宝石都散了一地。   隔着一道水岸,传旨的太监得很费劲地奔过去喊话,在这奔走的过程中,“秦始皇”和小丑正在一唱一和,问这弟弟是哪里来的。戏词不知是何地的无行文人所撰,故意来来往往分辩:   “朕皇考曰异人,过世已经二十载,弟弟从何而来?”   “哎呀呀,太后早寡,不能无侣呀;既然有侣,少不得生儿育女。”   颖妃毫不怕她,故意问:“咦,为什么停下来?这遭什么忌讳了呀?”   太后忍着一肚子气,冷笑一声:“这种秽乱宫廷的污糟戏,颖妃竟觉得适宜于在宫里演?”   颖妃眨眨眼睛,无从辩驳,心里却想:行啊,我还怕这部戏刺激你刺激得不够呢!   于是下一部剧目更过分。一个鼻子上抹白.粉的小丑上台便念白:“草长莺飞二月天,咱家邱德山在宫里侍奉已经十年了。”   台下鸦雀无声。   明知道邱德山是谁的颖妃依然低头嗑着瓜子,整个看台上就她嗑瓜子的动静最响。   这演“邱德山”的小丑丑态百出,生生把一个佞幸女主的太监演活了。更令人叫绝的是居然还有隐晦的床帏戏,邱德山舔着唇从“出将入相”的后台出来,媚眼如丝,吃吃笑着,念白讲得又长又缓,意味深长:“还不快给里头打水去。”   脸色铁青的皇太后问:“这戏倒新啊!从哪儿来的?”   无人敢应答,眼睛一顺儿地看着颖妃。   太后也沉得住气,等了片刻才指名道姓问:“颖妃,今儿的戏班子是你请进宫的,我怎么看不懂讲的是什么?”   颖妃心里那个畅快没法说!   故意吃惊打怪一张面孔,张了张涂得红艳艳的樱桃口:“啊呀,奴才也不大懂。这个班子是从山东往京里来的,一路上这几台戏都唱了几百遍了吧?奴才就是听说火得很,听戏的观者如堵呢,想必是唱得好罢,所以特特地约请进了宫,给老佛爷您解解闷、散散心。至于讲的是什么……咯咯咯,奴才不懂声律,就是听个热闹。”   太后反而不发火了,笑着说:“不错,唱得风趣,该好好赏呢。”   颖妃报复得痛快,春风得意了一晚上,第二天不知怎么开始上吐下泻。   请了御医进宫瞧病,什么都瞧不出来,御医只能说:“想必是时疫。”   御药房用柴胡、生姜、大黄、桂枝、荆芥等浓浓煎了一碗又一碗药,颖妃的吐泻止住了,肚子却越来越疼,最后浑身乏力,脸色苍白,第三天就溘然长逝。   若说是时疫,染病的人应该不止一人,但阖宫就颖妃一个人有这样的吐泻之症;但若说是其他病症,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用银针探喉,又检测她这两天饮的水、吃的饭,并没有发现有毒。   唯有皇帝严命,内务府必须查清楚,不查清楚,颖妃就停灵在清漪园里,不发丧、不成服、不下葬。   ————————————————————   听完昝宁对园子里如此精彩纷呈的情形的描述,李夕月隐然有种“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   又觉得幸而是颖妃冲在前面,不然现在横死在清漪园的还不知道会是谁。也有些后怕。   昝宁抚了抚她的鬓角安慰道:“别担心,齐佳氏性子张狂,睚眦必报,太后这样的人如何忍得了她?倒是她没对我下毒手,我也该庆幸了。”   李夕月说:“怎么就一定是下毒手?万一确实是颖妃生了急病?”   颖妃秘不发丧,但民间传闻甚多,以至于家家都急着娶亲嫁女,唯恐耽误时候就遇上了皇妃成服,民间会禁娶嫁。   昝宁说:“她的死状,和我亲额涅很像。”   李夕月不由瞪大眼睛抬头看他。   昝宁面色凝重,眸子里还带着些悲伤,缓缓说:“不错,当年的我愚鲁,丝毫没有发现异样。御医当时也说,银针探不出喉口与饮食中的任何异样——所以,若不是时疫,便是吃了什么坏肚子的食物,病发得突然而剧烈,就会暴卒。”   他渐渐显得愤怒起来,嘴角是冷冷的笑意:“一之谓甚,岂可再乎!我额涅这样地去了,她已然瞒了多少年。若不是颖妃惹急了她,只怕这个马脚一辈子都露不出来呢。所以我说颖妃有功于社稷。”   “如果查出都是她做的,又会怎么样?”   昝宁说:“她杀颖妃,只留个恶名;但鸩杀另一位太后……她还能活得下去?!” 第186章   内务府查颖妃的死因, 查得很头疼。所有症状看起来都只是一场闹肚子的急病,没有任何中毒的征兆,但皇帝就是不放松, 一定叫查到底为止。   昝宁亲自到清漪园给太后请安,少不得也是察言观色。   而太后呢, 岂不晓得皇帝的意思?她早是个演技拔群的人, 哭得眼皮都肿了, 犹自抹着泪说:“颖妃做事不尊重,我是骂了她两句,哪晓得就这样得了病去了?外头自然在说我的不是, 我也无从分辩, 也不想分辩。横竖老天一双眼瞧着是是非非,我不做亏心事是不怕鬼敲门的。”   其他嫔妃也陪着哭,丽妃啜泣道:“跟颖妃妹妹一道处理宫里和园子里的若干事务, 配合得还挺愉快的,哪晓得她转脸就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信呢, 叫御医再三地查过她所用的一切东西——她的宫女太监都是她自己原来用的一批, 实在还信不过,请皇上的旨, 让打着问吧。”   手脚若做得不干净,她们自然不敢这样说。   昝宁冷眼看了一会儿, 反倒安慰说:“外头随他怎么传言去,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 朕也不会为此牵连到一个不相干的人。但查肯定也是要查,不能叫颖妃白死。”   太后说:“唉,花枝似的一个孩子, 着实叫人心疼。皇上只能在身后恤典多给些皇恩,叫颖妃的在天之灵能够宽慰。”   昝宁说:“不急,先查出死因再说吧。”   太后和丽妃暗暗对视一眼,他不急,才好!   太后闲闲道:“那么,永和宫为你亲额涅翻修整理的事,也该动工了吧?今年是你额涅的四十冥寿,可惜国库匮乏、内库亦匮乏,不能大操大办,可惜了的!”   昝宁说:“唉,也不想说它。”   顿了一会儿补充道:“原意是把永和宫的正殿翻建后给颖妃入住的,顺便建一间‘怀思堂’,将亲额涅的一些遗念儿摆进去追思。现在,又哪里有这个时间、这个心情!”   太后不易察觉地泠然一笑,又宽慰他说:“那么,在慈宁宫里隔出一间做‘怀思堂’吧,毕竟你额涅当了太后之后,是和我住在慈宁宫的。”   在皇帝不置可否的时候,她突然说:“我呢,也该回去了,顺便帮你看着他们修‘怀思堂’。再说,这地方死了人,叫人心里惴惴的。”   “太后何故心里惴惴?”   太后本欲先发制人,不料被他突然一问,一时间有些愣怔,被丽妃悄然拉一下衣袖才反应过来这是不应有的迟钝,掩饰地说:“我年岁大了,想想颖妃鲜活的一个人突然没了,睹景思人,实在不想在园子里继续呆下去。”   昝宁垂头思忖了片刻,终于说:“那好吧。儿子准备一下,奉太后回銮。”   他离开清漪园,一路上下颌线都是绷得紧紧的,进养心殿时把帘子一甩,自己用拳头压在案几上半天制怒,然后才说:“传他们过来。”   李贵已经回到了他身边,一瘸一拐的动作迟缓,在门口吩咐了小太监叫人,回身就有点埋怨:“万岁爷,这会子可使不得气啊!您一个证据都没有,只能靠着现在天时地利人和,让太后自己心虚认账,若是先把这怒气炸出来,却并没有过得去的实证,她来个死不认账,您还能刑讯逼供太后是怎么的?”   “都怨你们!”小皇帝使气迁怒,“这事早就该告诉朕!朕岂能任她逍遥这么多年!”   李贵缓缓道:“万岁爷,过后呢,您要惩处奴才,奴才怎么样都愿意受着。但是这会子才告诉您是对的,不然,莫名暴卒的只怕就不是颖妃了。”   昝宁咬着牙关,眸子里湿湿的,嘴角都在哆嗦。   只等听见外头传来荣聿等人报名求见的声音,才狠狠一抹眼泪,吸溜了两下鼻子,瓮声瓮气说:“传吧。”   荣聿等进来时,昝宁已经正襟危坐在西暖阁的上首位置,面目肃然。开题便说:“颖妃的死和当年圣母皇太后的死,症状几乎一模一样,若说颖妃的死有猫腻,那当年皇太后的死一定也有猫腻。颖妃的死朕可以不追究,但圣母皇太后的死因若朕也不追究,那是枉为人子!”   荣聿等倒抽了一口气,悄悄瞥瞥上头皇帝气冲冲的模样,但也还不知就里。   李贵缓缓说:“圣母皇太后暴卒只怕不是意外急病,而是有人故意下毒。因为她手里曾经有件东西,是母后皇太后所深恶痛绝的。”   他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说得很慢,仿佛每一个细节都不敢放过。   先帝生前一直很敬重皇后纳兰氏,但做了一辈子夫妻,对纳兰氏也是相当了解的。纳兰家族在他治下,虽有一些禁军的军权,但是其他地方就毫无染指,而遗命中的顾命大臣,有满有汉,有宗亲有清流,整体给下一任皇帝打造了一支能够互相制衡的团队,避免一人独大会架空了皇帝的权力。   他晚年的时候喜欢上了昝宁的额涅,一个小小的司寝宫女在被临幸之后就怀了六阿哥,自然也给了位分,从常在到贵人,再到和嫔与和妃,一步步像前朝的官员一样升迁着——有阿哥是一方面,她的和顺乖巧、不敢逾矩也是获宠的原因。   先帝有时候被全国蜂起的捻匪搞得头大如斗的时候,就喜欢招幸和妃,和她说说心里话,诉诉苦,然后得她的温柔相待。与刚硬要强,而且满肚子计较的皇后比起来,和妃真是让人放松的解语花了。   “做皇帝苦啊!”先帝常常这样对和妃哀叹,“这个位置人人艳羡,谁都不知道坐上去下不来是怎么样的煎熬!你也是有儿子的人。”   和妃惊惶得跟小鹿似的:“奴才的儿子,奴才只愿他好好长大,做一个闲散王爷,将来能为朝廷效一分力就效一分力,若没有效力的本事,就安安分分的不给朝廷添乱。”   先帝哈哈大笑:“你呀,紧张什么呢!朕知道你没那个野心,你又不是皇后纳兰氏!”   但在他最后一年缠绵病榻的时候,认真考量了所有的儿子和儿子们的母亲,还是把这样的重任撂在当时十三岁的六皇子昝宁的肩头上。和妃害怕得哭肿了眼儿。   先帝叹口气,在病榻上劝慰她:“他既然生为皇家的子弟,这是他不能逃避的责任。朕也是看他聪明内敛,又有仁爱心——皇子里头私念较少的,无非是他。”   和妃饮泣道:“他年龄幼小,身子骨也弱,一有心事就连吃饭都没胃口;而奴才这个做额涅的,又是个老实没本事的,出身微贱,实在担忧极了!”   当然,母族不彰,也是昝宁被选中的重要因素,只彼此心里有数即可,不可能说出来伤人的心。   先帝安慰道:“你莫怕,连泥脚杆子都敢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昝宁是朕的儿子,你是他的母亲,谁敢轻视你们?他年纪小,将来少不得由太后和顾命大臣辅佐。太后和顾命互相牵制,不会让谁一家独大。而你将来和纳兰氏也是互相牵制——纳兰氏野心勃勃,朕素来知道,有了你,朕要放心得多。”   “可是奴才……何德何能可以牵制太后?”   “你将来也是太后呀!”先帝躺在枕上笑了,蜡黄一张脸,已经瘦得脱了相,看上去五十多岁倒像七十多岁一般,他摸了摸和妃娇嫩而美丽的脸庞,叹息一声,“不过你呀,确实嫌老实了些。”   他唤人把自己扶坐起来,在床上摆了书案,要了御笔和纸砚,忖了忖提笔写:   “谕太子昝宁生母:朕忧劳国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将至,不得不弃天下臣民,幸而皇祚不绝,子虽未冠,自有忠荩之顾命大臣尽心襄助,朕可无忧。所不能释然者,皇后纳兰氏族人兴盛,在后宫时已颇见干政之心,日后子幼母壮,朕实不能深信其人,恐落入历代太后垂帘干政的旧巢窠,此后纳兰氏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着尔出示此诏,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诏如奉朕面谕,凛遵无违。钦此。”   先帝郑重地把这份遗诏交在和妃的手中,说:“这东西你要切实收好,也不需要让皇后知道。你向朕起誓,将来绝不母凭子贵,擅干权柄。”   和妃战战兢兢跪在他榻前起了誓。   先帝点点头:“若是你有违誓言,就叫昝宁不得好死。”   和妃含着一眶泪,低低地说:“是,奴才绝不敢,为了儿子……也绝不敢。”   先帝缓缓声气,闭了闭眼,才又长叹一声,拉了拉和妃的手:“起来吧,莫怪朕无情。这其实是保护你,妇人干政,并不是无例可循,有的女主,能耐之强,男人不及。但你不是那块料,你若跟着纳兰氏眼馋这国政的权柄,你会被她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剩。所以,远离政局,是对你们俩,也是对六阿哥最好的保护。你懂不懂?”   “奴才懂。”   “懂,就把这份密谕收好。朕……好倦啊……”   后来,先帝崩逝,按着遗诏,皇六子昝宁继承大统,新帝嫡母、生母均尊为太后,居住慈宁宫东西两殿。   再后来,母后皇太后纳兰氏见圣母皇太后果然老实好欺,就自作主张和礼亲王沆瀣一气,将顾命大臣中肯发声直言的都斗倒了,然后礼亲王手下一帮所谓“清流”开始上奏,以宋代刘后垂帘,遂有元祐之治的故事,又讦小皇帝十三冲龄,不堪大任,需由太后垂帘才能习得国政。   纳兰氏假作虚心求教的模样:“那么,妹妹,我们就垂帘听政吧,也是帮帮皇帝。”   成为了太后的和妃牢记自己的誓言,摇摇头说:“不大好,先帝爷可没有说许我们垂帘听政。”   纳兰氏嗤笑道:“先帝哪里料到顾命大臣中出了张莘和这样的奸臣?要不是礼邸有才能,只怕皇帝就要给张莘和教坏了!”   “我实在……不能答应。”   然而经不起纳兰氏的软磨硬泡,更禁不起她的吓唬,圣母皇太后还是妥协了。   直到昝宁生了一场大病,肠胃绞痛,无法进食,一头豆大的汗珠。做母亲的心疼得陪在床前哭了一天一夜,生恐先帝让她发的毒誓会应验。想了又想,鼓足勇气到了纳兰氏的宫中,告诉她先帝遗诏的事,坚决不肯再垂帘听政了,不仅自己不肯,还要纳兰氏也撤帘。   一个母亲,平时虽然懦弱,到了为了儿子的攸关时刻,她决然地站在那位素来说一不二的嫡室太后面前,争辩了半天。   李贵慢慢说完。   荣聿和张莘和都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李总管你早就知道了。”   李贵缓缓点了点头,然后长叹一声。   “那,那张先帝遗诏呢?”两个人着急地问,“有了这个,太后还能蹦跶?!”   李贵又是一声长叹,昏黄的老泪从眼角流下来。他看了背身忍怒的昝宁一眼,摇摇头低声说:“当时我们几个知情的都劝圣母皇太后不要畏惧母后皇太后的淫威,也不用害怕礼亲王,这份先帝手谕只要拿出来,无人敢抗旨。但是圣母皇太后……一贯软弱呀,流着泪说:‘我先没及时拿出谕旨来,现在自己已经背了誓,垂帘了几个月,拿出来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而且礼亲王在军机处独大,张莘和被逐出京城,我也怕他们反噬皇帝。我只要护着儿子,自己受点委屈也就罢了。’”   “后来呢?”   “后来……”李贵叹口气幽幽说,“咱们现在这位太后抹了几次眼泪,亲自照顾了皇上两晚上,感动了圣母皇太后,就决计不拿这份谕旨出来了;不仅不拿出来,为了表示姐妹和衷的意思,把先帝的谕旨当面烧了。”   “啊!”荣聿头一个惊呼,“这……这就是拿不出任何证据来对付那边儿了?!”   李贵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圣母皇太后那时候也拗,不听我们的劝,以己度人,觉得只要对人家掏心掏肺的好,人家也就会投桃报李。哪晓得这世上的人吃百样米,也是百样的个性。现在慈宁宫那位,狠起来自己的亲侄女都肯下手的,亲弟弟死了也没掉几滴泪,都只为自己打算。她会在乎圣母皇太后对她的好?”   于是,圣母皇太后莫名暴卒。   年幼的昝宁一无所知,而略有揣测的李贵等人,却不得不忍气吞声——没有任何证据,哪个敢用鸡蛋碰石头?当年的昝宁也没这个本事!   “唯一好的是,当年圣母皇太后焚先帝手谕时,并未展开来给母后皇太后瞧真切,后来咱们故意暗暗地传言,只说烧掉的那份是副本,原本还在圣母皇太后的手中攥着。那边估计将信将疑的,几次想把丽妃塞到永和宫做主位,却没有成事。而当年骊珠的事,其实也是她借皇后之手,想折辱骊珠之后发落到内务府审理,弄清那份手谕的下落。没想到骊珠宁死不受辱,这份遗诏在哪里,又成了太后心中的谜。”   昝宁听完,转过头来,面颊上都是泪痕,手指紧紧地摁着书桌,克制着自己,尽量地平静地问:“虽知道了前因后果,但,没证据的依然没证据,没遗诏的依然没遗诏。朕又该怎么办?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没法面对这个毒蛇毒蝎一样的女人了!”   李贵犹豫了一下说:“奴才有个主意,想请夕月姑娘帮个忙。”   昝宁一脸诧异看着李贵,不知李夕月能对这件陈年往事帮上什么忙。 第187章   两辆马车辚辚地穿过巷陌, 终于停在了一处角门边。   荣聿从前一辆车里下来,到后一辆车边,隔着帘子说:“姑娘辛苦了。不是我躲这个懒, 实在是我那小嫂嫂见我就想啃一块肉下来,我的话她必然是不愿意听的。所以, 请姑娘帮帮忙。”   李夕月在车里朗声笑道:“王爷实在太客气了, 这不是帮王爷的忙, 这是给皇上分忧。我自然是责无旁贷呢。”   荣聿笑起来,叫马车又往二门里进了几步,过了影壁自有丫鬟婆子接待, 而后那车又被御夫驾出来, 他对车里说:“文翁,到我花厅里坐坐?”   李得文诚惶诚恐地从马车里钻出来,拱拱手说:“王爷这称呼, 奴才可当不起。”   荣聿笑道:“哪里还是奴才!皇上已经吩咐了,内务府马上要准备上大婚的典仪了, 虽然不尚奢华, 但也不能玩忽怠慢,哪一点小了皇家的气派和身份, 他必然是不依的。”   李得文只能陪笑。   皇帝还没下旨册立皇后呢,他李得文敢把自己当国丈爷看待?   好在到了荣聿的花厅里, 看到旗人们都喜欢的那些玩意儿,两个人慢慢聊起匏器、鼻烟壶、古董字画, 又聊起熬鹰、驯鸽子、驯猎狗……渐渐就聊入港了, 李得文本来就是个什么都懂,又健谈风趣的人,把荣聿说得引为知己。   荣聿赞叹道:“哎呀, 我可知道皇上是怎么离不开李姑娘的了,这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文翁这么有意思的人,李姑娘想必也是有趣的姑娘——真不是我说,李贵总管那时候说,皇上得了李姑娘服侍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我琢磨着,咦,好像还真是!皇上原本郁郁寡欢的,人清瘦而老成,后来呢,不知道怎么的就会笑了,眼睛里都是光,人都壮实了一圈……”   李得文不知道这话算是夸呢还是贬损,是说自家姑娘聪明贤惠呢,还是说她就会哄皇上高兴……   只能干笑。   他是陪闺女来的。   他的顶头上司荣聿说有件差使给李夕月,他当时不放心,问:“奴才的闺女不是被逐出宫了吗?怎么还要当差啊?”   荣聿亲自笑着说:“不能叫逐出宫,叫放姑娘出宫,才好备着下一轮应选。”   “啊?应……应什么选?”李得文听不懂。   荣聿给他譬解:“你晓得的,国朝的规矩,女孩子不经过‘大挑’,不能许字嫁人,内务府的包衣姑娘呢,大挑是挑在宫里做宫女,虽是差役,也不乏有一飞冲天的;至于其他旗人家的姑娘,更是有机会当娘娘了。所不同的,做宫女的一飞冲天,仅只是从伺候人的变成了主子,一般只能是小主儿;而礼部大挑挑出来的,只要不撂牌子,少说进门就是吃分例的人,皇后娘娘都得走这个过场。懂?”   他眼睛一挤,似乎在暗示。   李得文可不敢信这个。女儿在宫里被皇上临幸过了,只要男人不寡薄,总要给她个位分,巴巴地再放回家里经历一场礼部大挑,这不是活折腾么?   至于李夕月这回到礼亲王府来当的是什么差使,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但既然连新的礼亲王荣聿都给他拍胸脯了,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是现成的送女儿一个功劳。那他做父亲的也只有安心等待吧。   却说李夕月跟着礼亲王府的婆子一路往里走。走的不是王府中路一线,而是偏僻的西北角,单独隔出一间跨院,门户的方向还很特别。   婆子说:“姑娘,王爷说,这毕竟是叔嫂有别的地方,所以他等闲是不过来的,也给里头人便当。”   李夕月便知道这是单独为前任礼亲王的家眷留居的跨院了。   那位猖狂的礼亲王被赐自尽前,福晋纳兰氏就过世了;礼亲王死后,皇帝念宗亲之谊,没有过多的牵连他的家人,除了四个成年的大儿子有了职位,少不得摘出了错处,被圈禁宗人府的高墙,其他妾室和年幼子女,还在礼王府偏僻的角落里幽居。   进门感觉逼仄——倒不是荣聿对嫂子侄子女们不好,而是院落太挤,人又太多,前一阵下雨,又到处挂着旗幡似的衣服、被单、椅袱、幔帐,到处滴着水湿淋淋的。几个孩子在幔帐间玩得开心,仍是不知愁的模样。   “吴侧福晋住在哪一间?”李夕月问。   婆子纠正她:“现在可不能叫‘侧福晋’,她丈夫是削爵赐死的,她们这些妾就只是‘某氏’了,连这些小阿哥格格儿,也只是不入八分的‘宗室’和‘宗女’了。”   李夕月想想也觉得兔死狐悲,点点头说:“好吧,请问吴氏住在哪一间?”   婆子努努嘴指了指角落里一间屋子:“她自从小产之后身子骨就不行了,天天还疑神疑鬼、怨天尤人的,一副活不长了的样子。姑娘是和她有亲啊?”   李夕月摇摇头:“没有亲谊,只是认识而已。”   婆子说:“那你劝劝她吧。我看她也快疯了,天天喊着要太后赔她的儿子。真是,也不想想,太后赔她的儿子?还天天扎小人、画圈圈,神神道道地念着什么。也是王爷厚道,要是遇上个心狠手黑的,直接就可以把她送宗人府问个巫蛊之罪,悄没声息就处死了。”   李夕月在婆子的陪同下进了屋子,深吸一口气平定心神,却被屋子里的臭味熏得呛了一般。   定睛一看,原来那个丰腴美艳的吴侧福晋已经判若两人,瘦得皮包骨头,白得发青的一张面孔,瞧着瘆人。   吴氏正在低头做针线,等听见李夕月咳嗽了两声才抬脸看了看她,半晌也没有说话。   李夕月奓着胆子问:“侧福晋,您还记得我吗?”   吴氏打量她两眼:“你是皇上身边的李夕月。”   “是呢。”李夕月笑了笑,“您还记得我。”   吴氏苦笑了一声:“您可是天上人。我倒是个穷老婆子了。”   李夕月顾不得气味难闻,到她身前,叹口气说:“我也被太后按了罪名,发内务府判了责打和遣送到浣衣局为奴。要不是运气还不算坏,被赦免了出来,只怕也没有再见您的机会了呢。”   吴氏果真同病相怜地抬头望了她一眼,而后颤巍巍地摸了摸李夕月的脸:“你呀……也受苦了!”   她的手指受过刑,虽然关节没给拶子夹碎,但骨头仍然变形,皮肤也变得异常粗糙,坑坑洼洼的伤疤混合着做活形成的厚茧子,一道刮在李夕月的脸上。   本来好好的人,也没有犯惊天的大错,却被造化折磨成这样,李夕月本能地心酸,握住了吴氏的手,声音也有些颤抖哽咽:“颖妃她……她殁了……”   吴氏含泪的双眸突然睁大了,半晌才说:“也是……也是太后那老妖婆弄死的?!”   李夕月点点头,想着昝宁的母亲——她没见过面的那位婆婆,不由为她心酸,也不由眼睛里蒙蒙地带着泪光:“莫名其妙就得了一场上吐下泻的病,明明没有时疫,却偏生三天就暴卒了,御医都看不出毛病来——唯独和当年圣母皇太后的病状、死状一模一样!说里头没鬼,谁能信?!”   吴氏恨恨地说:“我干女儿从小儿身子骨好着呢!说她死了这事儿没鬼,谁信?!我恨不得变成厉鬼,到慈宁宫去捉了那老妖婆的魂魄,再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鬼,咱们可不变。”李夕月说,“何况,变了鬼有没有能耐捉一个活人的魂魄,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也没人知道。咱们真要对付她,就得活得好好地对付。”   吴氏说:“只要能对付她,我一条命都不想要了!”   她悲从中来,想着宠爱她的丈夫礼亲王,想着自己怀在肚子里却生生被折磨得流产的孩子,想着自己父亲一家子的背运,还有自己现在生不如死的日子……“李姑娘!你有什么主意,你只管说!我知道她是太后,要弄死她是如蚍蜉撼大树,但是哪怕能吓唬她、羞辱她、让她每一天都活得不舒坦,我也愿意付出一条命。我这条命如今活着还为谁?我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孤鬼似的,无非就是想看她不得好死,或者不得好活罢了!”   李夕月虽然知道这是明摆着在利用吴氏,但此刻见吴氏这模样,又觉得这利用无非也是一拍即合。一个人活着的唯一一口气就是为了复仇,那么现在不就是成全她?   她只能再次提醒道:“这事险得很!”   吴氏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是好心提醒我。没事,我愿意,千金万金,难买愿意!”   李夕月深深地给她请了一个安:“侧福晋,我替万岁爷谢谢您的忠义!”   吴氏笑道:“我可不是为了皇帝。我为了我们家王爷!”   笑着,泪水滑落下来。   李夕月说:“那么,我斗胆给您一个承诺。礼王福晋原是太后的姐姐,狼狈为奸,弄死圣母皇太后只怕她也有份——她的身后哀荣定会褫夺,而您能拨乱反正,为万岁爷除了杀母的仇人,您日后祔葬礼亲王园寝,就是正室的福晋了。”   吴氏“哈哈”一阵大笑:“李姑娘,你真是人精儿!就冲这份酬劳,我死也要拼了!”   她两眼放着异样的光,冲着天花板笑得肩膀耸动、花枝乱颤,一会儿又喃喃自语着:“死鬼,你一辈子怕老婆,不敢拿我扶正,叫我一辈子都没穿上红裙子。这回啊,由不得你咯,你也不用怕你那死鬼老婆,皇上下了谕旨,可就是天子之命,老天爷都要赏脸卖面子呢!哈哈哈哈……”   青白的脸笑得红扑扑的,竟透出原本的那种娇艳和妖娆来。   做完说客的李夕月回到家里,忐忑不安地等消息。   李得文劝女儿:“别怕,如今箭在弦上,咱们共同上了这条船,只能是同船合命。”   李夕月说:“我也不是怕,只是觉得自己命不好,怎么搅和进这些破事里……”   李得文眉梢一挑,心想:这阵子内务府忙着准备皇帝立后的仪节,荣聿每次看见自己,都满脸的笑,也从不肯受自己的礼。自家女儿只怕是要一飞冲天?既然如此,前头搅和一些破事,也是为后头做准备。   于是笑道:“这不圣贤书上说的么:‘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磨炼磨炼你,将来遇到什么事儿还值当害怕担忧呢?”   李夕月挠挠耳垂:“阿玛,你这话若有所指啊?”   李得文想想,没接到圣旨,啥都不算数,于是说:“反正这不是坏事。”   第二天,他就把消息带回家了,激动得脸都像喝了三两老白干儿似的:“夕月!夕月!顺天府今日有一条好大的消息!”   不仅李得文知道,全京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原礼亲王的一个侧室妾吴氏,原本是被软禁在礼亲王府里的,不知怎么的居然偷偷跑了出来,在顺天府门口的登闻鼓上“当当当”一阵敲。   敲完之后,叉着腰站在围观的人面前,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礼亲王的侧福晋!”   看稀罕的人顿时把顺天府门口堵满了。   一般衙门口为了表示“公允”,不轻易驱赶击鼓告状的人。而且击登闻鼓必受重罚,一般不是奇冤大屈的人也不会击这鼓自取其辱。所以百姓观瞻,都要看一看顺天府怎么处置。   里头果然出来几个差役,见是个妇人,首先是劝:“您可知道这鼓做什么用的?若是小案,不值当敲这面鼓,您要回,就麻溜地回,咱们当没听见。”   吴氏笑道:“我是亲王家的福晋,我不知道这鼓是做什么的?!”   差役打量她两眼。   吴氏今日把压箱底的好衣服、好首饰都穿戴出来了,虽然与她的气色不大吻合,但那平金织绣的侧福晋妆花袍、累丝点翠的钿子,还真不是民户家能有的东西。   只是东西太旧了,抄家时大概还撕破了些,用线缝补着,看着就有种可笑感。   但下头百姓稀罕啊,一个个挤过来,想听听有什么王府密辛。   吴氏本就有点半疯半癫,人来疯发作得愈发厉害,见听者甚众,不由得意洋洋。她挥一挥手,对众人说:“我今日也只能敲登闻鼓。为什么呢?因为我要告的是当朝的太后呀!”   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大家嘀咕起来。   差役好笑地说:“您还说您什么都懂,那么,皇家的事难道不是宗人府管?”   吴氏笑了一阵,然后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宗人府是她自家的府,我要告,就得上顺天府!”   里头又出来两个人,掇弄着吴氏:“进去说,进去说。”   吴氏正兴奋中呢,用力甩开里头的人,喊道:“进去说,大家伙儿怎么听得到?!”   围观的闲汉们当然要起哄:“有啥不敢当面说的呀!”   “当面说!当面说!”   这是皇家的密辛啊!比王府的一定更好听!   吴氏喊着:“当朝的母后皇太后鸩杀了圣母皇太后!我有证据!”   一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半晌,顺天府的人才死命拖了吴氏往里头去。   吴氏蹬着两只脚,声嘶力竭:“我丈夫礼亲王见过先皇的遗诏啊!先皇遗命:母后皇太后若是垂帘,圣母皇太后就可以废了她、杀了她!因为这是祖宗的家法啊!所以她怕了呀!……”   人很快消失在大堂的拐角口,声音越来越低,隐隐听见堵着嘴的“呜呜”声。   ————————————————————   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顺天府是掩都掩不住的,人拉进二堂,也只能和颜悦色地问话——哪怕真是个疯子也得问清楚才能处置。   奏报当天就到了军机处,当天就明发上谕让查清楚,当天就阖宫都沸沸扬扬的。   太后连养子都不敢见,称了病躲在慈宁宫,而后悄悄派杭总管去军机处请荣聿过来说话。   她还一直当圆滑的荣聿是自己人,抹着泪说:“真是墙倒众人推,我不知自己犯了哪门子邪,个个都变着法儿来构陷我。我知道你伺候皇帝也不容易,总得顺着他,但这事不一样,关系到他的亲娘,我这冤屈啊,真是没法说!”   荣聿很沉得住气,听她发泄了半天发泄完了,才躬躬身说:“太后放宽心吧。”   太后依然喋喋不休:“这叫我怎么放宽心?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养了昝宁那么多年,现在居然都不知道怎么说得清这事,还得拜托你来转圜转圜!”   荣聿叹了口气说:“太后,奴才自然要帮着转圜,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但好歹有养育之恩,皇上还是想给太后您留个体面。”   这话的意味太后当然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那双尖锐的三角眼顿时瞪大了,不可思议般嘴角哆嗦,而后才说:“你也信那瞎话?!”   荣聿说:“太后,顺天府叫嚣的妇人,确实是奴才那嫂子;奴才那嫂子说的,也确实是实话。”   太后急促地摇着头:“我不信!即便确实是吴氏,她懂什么实话?!”   荣聿挑眉看着太后,道:“太后啊,吴氏的丈夫、奴才的哥子,当年可是什么话都肯对吴氏说的。”   “不,不,礼亲王当年什么话都对我姐姐说!吴氏不过侧福晋,还是小吏的庶女,区区一个贱货,她懂什么?!礼亲王又不傻!”   荣聿嗤笑了一声:“是呵,奴才那哥哥又不傻,这惊天的秘密要是对正福晋说,只怕自己也要吐泻暴卒了,哪还有后来?您难道不记得,当年两宫皇太后当政,奴才的哥哥虽然支持太后垂帘,可也总得准备有抗衡您的法子。圣母皇太后把先帝的遗诏给了他,嘱咐他保管着,他当然责无旁贷。”   他又诱惑一般说:“太后,时犹未晚。皇上已经气得在养心殿砸东西了,三法司擎等着他的谕旨来审理这件案子。先皇的遗诏一到三法司,再提审您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三木之下,什么话都招了!”   说得连杭总管的脸色都变了。   太后瞪着荣聿说:“你也背叛了我?!”   荣聿又是一声嗤笑:“奴才是太后的奴才,也是皇上的奴才,也是先帝的奴才。谈不上背叛不背叛谁,谁有道理,就听谁的话。”   “你这个两面三刀!”   荣聿已经懒得和她周旋,连礼节都懒得装了,他从跪垫上径直起身,掸了掸两个膝盖,环顾四周,拖长了音调说:“奴才意尽于此。宗人府审理太后前所未有,不知这次开不开这个例,不过在场各位都做好遭刑讯的准备吧。”   说罢,退了两步,从门口扬长而去。   然后,只听他在慈宁宫外头朗声吩咐:“这里加派的人手呢?慈宁宫飞一只苍蝇出去,各个就是四十大板!看谁他妈敢疏忽!”   太后面如死灰。   周围的人抖抖索索的,半日,杭总管过来,递了一杯茶,低声说:“老佛爷,您先喝口水吧。”   太后啜了一口,皱眉说:“怎么这么苦啊?”   杭总管叹口气:“您老心里苦。唉,奴才们心里也苦……”   这位刚强的女主眼睛一闭,两滴泪顺着眼角流到了脸颊,在她皱巴巴的下颌骨边晃晃悠悠,最终落入了水杯里。   “她亲自在我面前烧掉的呀。哪晓得也是肚子里都是坏水的女人,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太后连眼泪都懒得擦,任凭它们纷纷滚落,“交给谁不好,居然交给礼亲王!她这是算准了礼亲王才有能耐对付我呀!”   “这会儿只怕瞒不住喽。”杭总管亦是落泪,“当年呢,是邱总管拿浸了毒的瓜子给圣母皇太后,这回呢,是奴才给颖妃准备的,哪想得到居然叫皇上留了心!”   “不许叫她皇太后!”太后声嘶力竭地敲了两拳桌子,“她是个贱货!宫女爬床,就是个无耻的贱货!!”   “是是……”杭总管说,“贱货她呢留这么一手,谁都想不到啊!奴才年纪也不小了,内务府的板子、拶子和夹棍,只怕一个都挨不起喽……”   他的脸颊上陡然挨了太后一巴掌,悄瞥过去,太后瞪圆了三角眼,杀气腾腾:“怎么的,你挨不起打,准备招了?!”   杭总管捂着脸,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老佛爷,您大概不晓得,颖妃请的那个戏班子其实已经从山东一路唱过来,京里尽人皆知,邱德山‘根’没割尽。”   “胡说八道!”太后嗤之以鼻,“宫里隔年‘刷茬儿’,是做得了假的?”   杭总管揉着脸说:“可架不住人家信,越可笑的越信,越不可思议的越信,越耸人听闻的越信。因为信这个才有意思。外头说,邱德山被杀之后,有人就扒了他的裤子看档,然后传闻就来了,说他就是个当世的嫪毐。”   太后的脸没有红,却变得又青又白。   杭总管大概极怕受刑,也极不愿意给太后陪葬,这会子句句说得人钻心的羞耻和痛楚:“其实,就不谈颖妃吧——”   “什么颖妃,给主子送媚药的贱货!”   “是是,贱货。”杭总管顺着她,“齐佳氏那个贱货死了也就罢了,现在吴氏那贱货又一嗓子喊出来,举国都知道先帝的遗诏了,举国都知道太后怕遗诏暴露,所以弄死了圣母——啊不,那个贱货。”   他苦笑着摊摊手:“一群贱货跟您斗,您怎么斗得过?!民心可畏、人言可畏,皇上什么都不做,用这些话杵您耳朵里,您这以后啊,还怎么过下去?”   太后怔怔的,泪水直往下流,喃喃地说:“是啊……我怎么栽在这群贱货的手里?我是堂堂的纳兰氏长房嫡女,我是先帝从正门迎进宫的皇后,我是正经八百的嫡太后……我怎么沦落到栽在那群贱货的手里?”   “人呐,得服命!”   太后“嗬嗬”地掩面痛哭。   荣聿的明示、杭总管的暗示,她哪句不懂呢?   死还容易,以后要这么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仅是看养子脸色的事,只怕羞辱、虐待……会一件不少、如期而至。她风光了六十年,却要这样度过余生?只怕也是活不长的吧?   她打了个寒战,终于问杭总管:“那么,给颖妃的那药,可还有?”   杭总管暗暗松了口气,正容说:“还有,不过那药吃完会上吐下泻一阵,实在是又痛苦又不雅,您不是还有其他的么?”   太后惨惨地笑笑:“不错,还有牵机药和鹤顶红。死状不那么丑陋的,还是鹤顶红吧。”   鹤顶红与鹤没有关系,实为丹毒,亦名红砒。太后艰难地就水服下,为加速药效,也为麻痹自己的痛楚,又喝了好几杯御用的玉泉酒。   她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了最尊贵、最隆重的皇太后朝服,细心地梳好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涂脂抹粉。然后才安然地躺在床上,对杭总管说:“我至死也是太后之尊,小贱货生的狼崽子若敢行不孝之举,我在天上也要告诉他皇阿玛,叫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不牢靠,求死不得!”   杭总管说:“是,太后的遗念,奴才记下了,还有什么,一并说罢。”   太后已经隐隐感觉到腹中的灼热和疼痛,呼吸开始有些困难,四肢也动弹不得。   她赶紧把自己的遗嘱一条条念下来,也顾不上管那对她恨之入骨的养子还能不能帮她实现这些遗愿。   说了多半,她突然睁大眼睛,问:“小杭子,你记不记得礼亲王赐死时上了一本遗折?”   “是呢。”杭总管说,“遗折里不也说,‘圣母皇太后一夜暴毙,年纪轻轻的实在是殊不可解’?”   他突然发现了其中的漏洞,突然愣住了。   太后手脚抽搐,嘴角歪斜,风箱似的大口大口呼吸着,涎水不断从嘴角流下来,仍是努力着说:“他……他要是早就有贱货给的……先帝的遗诏,他……他为什么……不在他的遗折中……提及这事?”   那时候要是提了,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杭总管如雷轰顶。   这人啊,乱则生愚。被昝宁、荣聿、吴氏、颖妃……一通折腾,已经自认为出于劣势,加之心里确实是有鬼,自然来什么信什么。   太后歪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努力地在喊:“传……传太医!”   杭总管连滚带爬到外头喊:“传太医!”   外头一声声的:“传太医!”   “传太医!”   “传太医!”   “传太医!”   …………   外头有荣聿派的人把守,虽不至于不许太医进来,但肯定要多折腾一番。   等太医跌跌撞撞到慈宁宫,太后已经昏厥了。   太医自感已经无力回天,不过断气之前总要试一试施救,于是说:“要么,先灌一碗生豆汁。”   生豆汁能解毒,但是此刻好像已经晚了。   灌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人都没有呕吐。   另一个太医大摇其头:“不不,毒物下肚,首先是催吐。这个……恐怕要黄金汁……”   黄金汁是粪水。   此刻要救命,也顾不得,亦赶紧从负责“官房”的太监那里弄了来,撬开牙关灌下去,“嗷嗷”地吐了一盆子秽物,但中毒太深,人已经两眼上插,浑身抽搐。   她一枕、一床、一地……就连那一身庄严的皇太后朝服也沾染了臭气熏天的秽物。旁边服侍的御医、太监、宫女,无不是暗暗作呕,强自忍耐。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人的呕吐和抽搐终于停了下来,太医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取了一根羽毛置于太后的鼻孔前。   那羽毛岿然不动。   太医惯熟了的,一声真情假意的长嚎:“老佛爷升天了!”   哭声顿起,而其中夹杂着多少人的暗自松气和暗自欣喜。   这随着宫中敲响大丧的云板,飘散如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死法大家觉得爽不爽?   .   今晚二更,完结。   万字大长篇爽不爽?哈哈……   .   很想努力写短点的文呢,但是我的键盘做不到,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现在可以给我宣传了。(保命狗头) 第188章   昝宁接过慈宁宫的奏报, 冷笑一声:“她以为一死了之,朕就不问她杀人之罪了?”   荣聿劝道:“毕竟是丑事,而且先帝遗诏已经焚了, 有很多事交代不清楚,将来反成疑案, 千秋万代的遭人说道。”   昝宁忍了忍气, 说:“无论怎么, 朕亲额涅是死于非命,太后罪无可赦,朕不能还给她母后皇太后的身份, 将来祔葬于先帝身边, 越过我母亲的位次。”   荣聿想了想,说:“纳兰氏鸩杀圣母皇太后是板上钉钉的,罪无可绾, 废为庶人,葬于先帝陵寝之外, 以谢天下;但关于邱德山的那个谣言, 是打先帝爷的脸,还是要给她正名。”   这一条本来就荒诞不经, 昝宁点点头,又说:“既然如此, 太后纳兰氏废为庶人,就不谈国丧, 不需成服;而颖妃……邱德山的事确有构陷纳兰氏之嫌, 不过看在她已经遭纳兰氏毒手,追究就不追究了,以妃礼下葬亦可, 只是也不需皇室和民间为她服丧。”   荣聿点点头:“是,今年年景总算好了起来,几场大雨一下,农田里的龟坼缓解了,豆麦长势良好,这样一个丰年,若是让百姓还要守国丧百日,不能嫁娶、不能歌舞、不能听戏,真是憋死人了。皇上这是大仁大义。”   这家伙就一张嘴惯会说话。   昝宁笑笑,心想,军机处还是得有张莘和那种直言不讳的才行,又想国家大难总算一件件过去了,接下来的用人也得一件件提上日程,譬如亦武那样善火器的、赵湖桢那样会团练的,各种人才都要广泛吸纳,得给国家一片蒸蒸的新景象来。   说白了,就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他缓缓地说:“国家这些年的乱象,确实要与民休息,接着呢,也要不拘一格地用人、办事,把以往的积弊一件一件解决了,特别是不能像你哥哥那样,全是畛域之分,也不能像刘俊德一样,只讲伪道学。人,有正气,有才华,肯做事,就是好的。”   “朕的出身,在先帝诸皇子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朕的额涅,一辈子谨小慎微,但那时候因为不愿意和纳兰氏同流合污,共同垂帘干政,所以遭了毒手。她出身是低微些,然而出身低微又怎么样?”   荣聿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了,笑道:“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出身,和她善良不善良、可亲不可亲、聪慧不聪慧、贤明不贤明没有绝对的关系。大舜帝还是发于畎亩之中的呢,诸葛亮还是躬耕于南阳的呢,百里奚还是卖在集市的奴隶呢,可哪一个不贤明?皇上用人是这样,其实选女孩子做妻子吧,也是一样的……”   昝宁终于笑了笑,说:“欸,你心里明白就得了,不用一个个举例子了。”   荣聿悄然一看,昝宁脸上那甜蜜而略带羞涩的笑容,使得他又从冷血无情的帝王,变作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荣聿顿时笑开了花:“明白,奴才一万分明白。内务府一直紧锣密鼓地备办差事,虽然国库不丰,但是一应礼节都会到位,一定办得风风光光的。”   昝宁很认真地说:“皇叔,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废后景妃,是太后硬塞给朕的,保有她这个位分已经嫌过分;而李夕月不是继后,不能按填房的规矩来。”   “是。”荣聿说,“这次为除纳兰国轩和太后纳兰氏出力的人不少,请旨加恩。”   昝宁笑着说:“一切都听你的便是。”   ————————————————————   不用给太后和颖妃服丧,对老百姓而言当然是莫大的好事,大家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顿时显现出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来。   礼部则具奏,皇帝登基七年,大婚四年,宫中虚乏,中宫犹空,子嗣也少,要进行秀女的大挑,这一次由礼部出面的,自然挑的是嫁入皇家的女孩儿。文职笔帖式以上、武职骁骑校以上、年满十三岁的姑娘都要经一轮挑选,落选了才能嫁入。   李谭氏在家絮絮叨叨:“看来你升官也不好。以前是笔帖式,姑娘根本没机会挑进宫做娘娘,其实也不错,入宫当差总有年限,将来嫁人总可以回娘家;现在升了广储司总办郎中,看着是个四品官,结果姑娘倒又要参选了。诶,你说这个可不可以称病不选的啊?大妞今年十八,熬过明年过了年龄,不就可以申请自主嫁人了?”   李得文掸着自己簇新的四品补服,补子上头绣着一只鸳鸯,虽是按官制绣的图样,却因是女儿李夕月的女红,也显出一些温柔端丽来。   他笑道:“你呀,少操心。咱大妞这次必不能称病。”   李谭氏抹着眼泪:“你看看你,只顾着自己升官,已经不顾女儿的幸福了。你以为进宫是好事?我听说,咱们这位皇帝对天下百姓是仁义,但是对后宫可冷漠,前头皇后么废了,好容易有了个宠的妃子,死了之后的哀荣还不如个贵人。咱们闺女要是被选上去伺候这样一个冷情薄幸的男人,还不如亦武那样知疼知热的好!”   “可别胡说。”李得文忙说,“亦武的老婆都有娃怀在肚子里了,你这话几个意思?”   李谭氏说:“我知道亦武要做爹了,也就是一说嘛,本来……唉,说了也白说。”满眼艳羡。   李得文欲要把女儿和皇帝之间的那些情.事告诉妻子,但又怕她大嘴巴话多,万一为了显摆说给她的手帕交们听,可要糟糕——皇后之位是国家大事,能现在就胡说海吹的?   他只能说:“对啊,说了也白说,认命吧。我上内务府去了啊,这次挑完秀女,估摸着要立皇后了,咱们广储司最忙了,多少衣冠器物要准备起来了。你要有空,陪女儿聊聊天,别叫她天天做绣活,累得她脸都黄了。”   李谭氏觉得自己男人实在太不靠谱了!   她的闺女她最心疼了,想想宫中的那些破事,做嫔妃远不如做宫女好。   她到李夕月的闺房看了一圈,劝道:“大妞,歇歇吧,我去给亦武媳妇送我炖的鸡汤,你要肚子饿了也自己到厨房去盛碗喝。”   交代罢,李谭氏用精致的食盒装好鸡汤,到了亦武家。   亦武已经在神机营当差了,天天还挺忙,他额涅他他拉氏一脸喜气,见李谭氏就笑道:“恭喜恭喜,听说夕月已经造册预备大挑了,她一看就是福相,指不定这回能挑中,你们老李家就要出个嫔妃了!”   李谭氏一脸苦笑:“咱们将心比心,你可愿意自己家女儿当这个皇家的嫔妃?”   他他拉氏犹豫了一下,终于笑道:“不愿意。”   但又说:“若是能指婚给哪家王爷贝勒也挺好,若是指个正室夫人,那可就更好了!”   “哪指望这样的美事!”李谭氏哀叹着,“好容易养大的女儿,‘一朝选在君王侧’,做父母的就再也见不着了。”   然后,她悄悄说:“你舅舅不是礼部的嘛?可否帮个忙,给夕月报个‘素有痼疾’,随便什么血分上的毛病,或者就报个痨症也行啊!只要她能不参选,就能不进宫。”   “这个……”   他他拉氏有点踌躇,但想着李谭氏是自己的小姐妹,她丈夫现在也是节节高升,自己能帮帮忙不也是彼此照应的好事?   于是说:“行,我找我舅舅说说看。成不成,我可就不知道了。”   李谭氏大喜,悄悄从荷包拿出几个金锞子并一张银票:“我知道不能让你舅舅白忙活,那,这点小意思,成事了再补。我家那口子现在还算有点闲钱,钱都不是个事儿!”   他他拉氏推拒了两下,也就应下来。   李谭氏心放下了大半,想想这事也不能叫丈夫知道,于是若无其事地回到家,若无其事地每天打理家事、照顾子女。   却说没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夕月在屋子里的石榴树下喂鸽子。雪白的鸽群“咕咕”叫着围绕在她的身边,她百无聊赖地跟鸽子们说话:“有玉米粒吃不错啦,别围着我转转。再过一阵,蚱蜢肥了,再逮给你们吃,好好给你们贴贴秋膘。再过阵子,蟋蟀也要叫了,金蛉子也到了孵化的时候……”   她想着,自己刚刚入宫见到昝宁,两个人的情谊居然就是从老鹰、蟋蟀、金蛉子上生出来的,不由嘴角带了一丝笑意。   “飞吧飞吧。”她边笑,边驱赶那群白鸽,“吃饱喝足了,该练练翅膀力,别遇着老鹰,全部吓掉下来。”   白鸽群振翅飞上天空,先在杨树梢那高度盘旋,接着飞到白塔的高度,接着又飞到云层里,一盘一盘的,忽隐忽现,而嘹亮的鸽哨声则穿过层云,清晰地传到李夕月的耳朵里。李夕月抬着脖子,绕着圈地看,她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一朵朵白云,穿过碧蓝的天,穿过微微发红的天际,看到京城正中的那片紫禁城里,看到她思念的那个人那里。   嘴角噙着笑,眼睛里却有些雾蒙蒙的,不知是相思的苦,还是无解的愁。   突然,她听见鸽子群慌乱的鸣叫,凝神一看,一只雪白的鹰不知何时盘旋在高空。   这可是鸽子们的天敌,她赶紧挥了挥扎红绳的竹竿,指挥鸽子们立刻飞回家来躲避。   但那只鹰,也跟着盘旋而下,似乎非要捉住一只白鸽不可。   到了房檐的高度,已然可以看清这只鹰的模样,雪白的羽毛,隐着青灰色的边缘,目光神俊,嘴里发出“啁啁”的鸣叫。   李夕月疑惑地瞧了瞧,而那鹰也飞下来,大概看出李夕月没有戴上皮臂套,就没有停在她身上,而是立在那棵开满赤红石榴花的石榴树上。石榴枝条柔软,被硕大的海东青停着就开始颤动,而鹰的平衡力极好,就这么站在柔枝上“啁啁”地叫,似乎在埋怨着什么。   李夕月还没来得及细想,他们家的大门就被人敲响了。她在后院,只能竖着耳朵听动静。   额涅叫丫鬟去看看是谁,丫鬟扯着嗓子回话:“大奶奶,是个不认识的公子。”   李谭氏奇怪,亲自到影壁后问:“是找我家老爷的么?”   来人的小厮代为回话:“是呢,找李爷。”   “他在广储司当差呢,这会子还没下值回来。您要有事,先进门坐一坐罢。”   原以为一般男客知道要找的人不在,总归会知趣地先离开,随便在外面哪家茶楼坐一会儿等候。   但这个人说:“好,进来坐坐吧。”   李谭氏挠挠头,觉得自己一个妇人家,接待不认识的男客有些奇怪,但家里别无成年的男人了,只能亲自安排了茶水,把这个不肯“自觉”离开的客人延请进门。   花厅可以待客,李谭氏客气地说:“您稍坐一会儿,我去看看茶水,我家老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人问:“不用麻烦,主要想问问李大姑娘的身子可还好?”   李谭氏愣了愣,小心问:“您是……他他拉家的亲戚?”   那头也愣了愣:“不是。”   李谭氏有些狐疑:“那……您怎么知道我家大妞身子不好?”   来人愣住了,“呃”了半天也没答出个所以然来。   李谭氏面孔一冷,正容说:“我家闺女确实身子骨不好,这次不能参选秀女了。您若是礼部的人来核实,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您先坐坐,我去看看茶水。”   她的镇静是强装的,一到后屋就紧张得哆嗦:“糟了,糟了……没及时到太医院找人写张条子,可别被抓了个正着,这可是欺君之罪了!”   李夕月在后院一直听着呢,此刻比她额涅镇静多了,只问:“怎么,阿玛额涅托人给我报了病?”   “只是我。”李谭氏说,“你阿玛心热着呢,并不知情。大妞,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晓得,后宫那种倾轧,还有皇帝那种冷情冷性的……”   李夕月见母亲急得都快哭了,不由对她笑笑,挽着胳膊摇两摇,然后说:“没事,即便是礼部的来核查,说病了,说病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猜呀,不是礼部的人。”   她在家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罐君山茶来,气定神闲慢慢烧水、慢慢泡茶。茶水盛在家里最好的青花瓷杯子里,她努努嘴说:“额涅,叫丫鬟捧出去吧。”   家里不大,前头花厅里说话朗声一点,后面院子里就能听见。   他在前头夸那茶:“嗯,虽然不是玉泉水,不过这雨水淀过,也很清澈甘甜。茶水火候到了,香气都收住了。”   然后陡然又问:“是你家夕月姑娘泡的茶吧?她身子还行?”   李谭氏给他喋喋地问得不耐烦,敷衍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到正题上。好容易听见前门的听差在喊:“老爷回来了!”   李谭氏顿时起身,笑道:“我家老爷可算回来了,您有话,您一会儿问他。我一个没脚蟹,什么都不懂呢。”   把客人撇着,自己到外头迎接了。   李得文下了轿子,正在疑惑呢:“外头怎么这么多人站着?”   李谭氏把他迎进二门,低声说:“来了个客,估摸着是礼部的。”   “礼部的人来干什么?秀女候选的时候,不由礼部先问话呀。”   李谭氏脸一红,说:“嗐,我不是担心夕月嘛,请亦武他舅爷爷——在礼部当司官的——帮着给夕月开了一张病单。”   “啊?!”李得文惊讶得张大了嘴,“你这不胡闹么!”   李谭氏嘟着嘴掐了他一把,“这样的事你当年没做过?夕月选宫女时,你不也给她告病的?怎么的我做就是胡闹?不说了,人家在花厅候着呢,我已经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你去应付吧,别把话穿了帮就行。”   “这个……怎么可能不穿帮!”李得文觉得老婆就是胡闹,但是骂又骂不得,只能先陪了笑脸,打算应对“礼部官员”来查证这件事。   李谭氏跟到门口没进去,在外头听壁角。   听见她丈夫撩帘子进去,然后“哎呀我的妈”一声惊呼,然后就是“扑通”跪地的动静,“邦邦”磕头的声音:“皇上怎么来了?奴才太不恭敬了!”   李谭氏几乎吓傻了:怎么的,给女儿报个病,皇帝亲自来核查啊?!   倚着外墙,强撑着让自己别一屁股坐地上。   里头,皇上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朕微服前来嘛,就是怕人知道,到时候人多嘴杂,不大好看。”   又说:“主要看到礼部报来的秀女名册里居然没有夕月,心里奇怪,叫再去核查,才知道夕月病了,还是痨症,实在担心得不行。”   李得文咽唾沫:这老娘们儿做事怎么这么夸张啊?痨症!她还不如说李夕月死了呢。   这会儿只能赔笑回话:“这个,皇上恕罪,这个……”   这个事,往大里说,就是一群人伙同欺君啊!李夕月好好地在家,她娘为了免除她被选秀选上,搞了这么一手骗皇帝。要是认真追究起来,真是牵扯一群人!   他欲哭无泪,半晌才碰头道:“万岁爷见恕,奴才家人,实在是做了糊涂事,夕月没病,好得很。只求您……求您……”   求他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真是日了狗了。   昝宁当然是有点不高兴的。   听说李夕月生病,他急了一天一夜。   现在人家在家里,他不能把她叫进宫来,叫其他人探望又不放心,最后一狠心,搞了“微服私访”这一招,叫御史台知道了,只怕就要上折子请“皇上恪守规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了。   不过面对的是未来的老丈人,看人家“嘣咚嘣咚”地磕头求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重话吓唬人,只能温语抚慰:“没事没事,夕月没生病就好。你放心吧,不追究你,明儿把名字补到礼部的名册里去。”   李得文松了一口气,但又想,这要是追究别人呢?这主子心情不好,只怕总难免吹求。他一横心,说:“皇上放心,奴才叫夕月来给您当面瞧瞧,您放个心。”   把女儿“卖”了,他也就放心了。   李得文出门,看见李谭氏一脸的泪痕,抓着他的袖子说不出话来,做着口型问:“怎么样?”   李得文宠老婆出名的,只能和声和气说:“没事。我叫夕月去。皇上……念着她。”   李谭氏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想不出来,只听“没事”,略略松了口气,才有力气去擦眼泪。   李夕月进了花厅的门,打算板着脸,因为要问问他,怎么好意思叫她阿玛跪在那儿给他磕了半天的响头。   但看见他,那脸板不起来了,想笑又想哭,等反应过来还是该行个大礼的时候,已经被他伸手挽住,他喉咙里带着低沉的颤音:“夕月!”   “你真讨厌……”她跪不下去,被他拉着手,心也狠不起来,骂了这么娇俏的一句,已经想把头埋在他怀里哭一场。   可惜花厅是那种四下里都是窗户的屋子,大夏天的,更是到处开着窗,窗屉上的薄纱根本挡不住外面的目光。   两个人都只能收敛着,说些堂皇的话:   “你没事就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你担心我做什么?你该担心的不该是江山社稷?”   “你这是跟我生气呢?”   “哪个生你的气?”   ……   简直要谈僵了。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李夕月先打破了沉寂:“你还把海东青带出来了啊?”   “嗯,它在宫里闷得久了,带出来放放风。”   “吓得我们家的鸽子呀,蛋都不下了。”   “是么?去瞧瞧?”   于是,去后院瞧海东青。   李谭氏一伸头,李得文把她衣领一拽,低声说:“少看,当心得偷针眼!”   李谭氏不服气:“他要是……怎么了我们闺女怎么办?”   李得文想:早就“怎么了”,不差这一会儿。   说:“他要‘怎么了’,你还能不让他‘怎么了’?人家可是皇上!”   李谭氏只能低声嘟囔:“我才舍不得闺女嫁到紫禁城里……”说说又想哭了。   家里小厮不能进后院,几个丫鬟和其他孩子都被严禁往后院去。   后院的石榴树上,海东青稳稳地高站着,仿佛在站岗。   而树梢不停地动,因为下头两个人倚着树实在吻得忘我。   碧绿的石榴叶,火红的石榴花,还有绽开口子的一颗颗大石榴,是李夕月的一道背景。   她梳着家常的辫子,鬓边一朵浅蓝色绒花,耳朵上一对料器耳坠,水蓝色亮纱袍子,隐隐露出里头月白缎子上绣的鸢尾花,还有圆润洁白的胳膊,握起来又凉又软。   但昝宁的身体却热得难受。   李夕月说:“不早了,你回吧。”   “你真无情!”   李夕月轻轻扭他一把:“来日方长。”   小酒窝一隐一现,眼睛像檐头上初升的弯月,清澈甜美,让人从容而心安。   ————————————————————   礼部安排的秀女大挑,后来才增补名字的李夕月排在最后一名,心急如焚的皇帝昝宁百无聊赖地一排排看了大半天的秀女,终于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能够拿起一边摆放的镶珊瑚玉如意。   最后自报名号的那个秀女是六个秀女中最靠边的一位。秀女按例不用跪,她微微低头,声音含着笑似的:“奴才内务府广储司总办郎中、四品文职李得文长女李夕月。”   一排女孩子中,她不是最美的一个,也不是打扮得最花枝招展的一个,但皇帝,缓缓而郑重地走向她,双手捧着玉如意递过去。   一句话都不必说。   她抬眸看着他的笑眼,千言万语含着,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早就心有灵犀了。   但毕竟有些害臊,她旋即低下头,谢恩的声音像蚊子叫:“奴才谢主隆恩。”   一轮一轮挑出来的一百八十八个秀女,皇帝只递了这一柄如意——如意表示选皇后,还有一堆给选中的嫔妃的荷包,他一个都没送出去,剩下的一百八十七个秀女,只打算再挑些给宗室里拴婚,也就可以了。   好消息立刻传到了外面,李得文脸上飞金一样,接受大家的贺喜。   荣聿笑道:“好家伙,总算修成正果了。接下来咱们内务府齐心协力,把李大人家的喜事办好!”   皇帝的大婚主要是纳采与大征两大礼仪,是皇家向皇后家下定的礼仪。   黄金二百两、白银万两、金茶筒一、银茶筒二、银盆二、缎千匹、文马二十匹、闲马四十匹、驮甲二十副。赐皇后父后母黄金百两、银五千两、金茶筒一具、银茶筒一具、银盆一具、缎五百匹、布千匹。穿着橘黄礼服的宫中侍卫和太监把这些礼物送到李夕月家。之后是册立礼,礼部使节带着皇后金册和金宝前来宣旨。   李得文一趟又一趟地换穿了承恩公的爵品衣冠,带着家中夫人叩谢皇恩。   然后再把家里为女儿准备的嫁妆一抬一抬地送进宫里。   等到正式迎娶的那一天,李谭氏流着泪,在女儿身前身后转悠:“大妞,这复杂的头我也不会帮你梳,你今日好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后在宫里要和丈夫举案齐眉,和其他姐妹和衷共济。”   最后抽出手帕擦眼睛,忍不住还是哭了:“额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了……”   说得李夕月也哭了起来。   哭嫁不违古礼,送嫁的是“全福”的公主和福晋,含着笑耐心地劝着,再给新娘子脸上补了粉黛,理了理她身上的龙凤同合袍,笑道:“这么美的皇后,万岁爷真是好福气。”   时辰一到,送嫁的福晋把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和一柄金双喜如意递到李夕月手中,盖上红盖头,在凤舆上熏过藏香,把李夕月扶到了凤舆之中。銮仪卫校尉抬起凤舆,提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引导,太监左右扶舆,内大臣侍卫在后乘骑扈从,因为已经到了晚上,所以到处亮着明晃晃的灯,听见喜气洋洋的声音。钟鼓齐鸣,鞭炮齐响,礼花在天空中绚烂地开放。   李夕月动都不敢动,耳朵里听着动静,隔着薄薄的红绸盖头和薄薄的红绸轿帘,隐隐能看见外头堂皇的亮光,闪动的五彩之色。   过皇城中门,过金水桥中桥,过天.安.门中门,过端门中门,过午门中门,过太和门中门……李夕月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走的是直线,是一个国家的女子所可以经过的最最尊贵的一条线路。这条线路,只有最尊贵的嫡皇后毕生才能在大婚当天经临一次,是无上的荣光。   到了乾清宫阶下,凤舆停下,李夕月被扶出来,抱着宝瓶,跨过火盆,再乘孔雀顶轿,来到坤宁宫东暖阁的洞房。   皇帝昝宁已经在等候。   李夕月什么都看不见,被扶坐在龙凤喜床上,眼前红绸突然一闪,滟滟的光亮涌过来,她不由眨了眨眼,才悄然抬头,看见面前那张熟悉的笑脸。   他拿着秤杆,听赞礼的福晋笑融融说:“称心如意!”   递过来一个镂金大碗,里面是羊肉馅儿的子孙饽饽——可惜是生的,吃一口就吐掉,那福晋笑问:“生不生?”   两个人都笑了,低头抿嘴,羞臊了一下才同时说:“生。”   外头《交祝歌》响起来,合卺礼结束。红艳艳的洞房里,喜盈盈的众人道了“安置”,渐次退出。   歌声渐渐也小了,慢慢,外面只听见天籁的虫吟。   昝宁问:“这地方,你习惯不习惯?”   李夕月小声说:“咦,你不是说我不择床,在那儿都能睡得着呼呼的?”   昝宁笑道:“这倒是。不过我怕是睡不着了。”   “为什么呢?”   昝宁伸手理直气壮地解她的衣扣,理直气壮地反问:“你说呢?”   不过,李夕月的额涅有一句话并没有说对。   她在送亲的时候哭得伤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女儿,其实仅仅大婚过后两个月,李家新的承恩公府前就来了几个宫里的太监。   李得文有些忐忑地把人迎进来,寒暄了一顿才小心问:“不知是什么贵干?”   几个太监笑道:“皇后娘娘刚查出来怀了两个月身孕,这几天嗜睡想吐,按宫里的规矩呢,娘家人可以进去照顾孕妇,照顾完月子再回来。要辛苦承恩公夫人了。”   李谭氏跳起来笑着说:“行啊,我这就收拾进宫的包袱去!”   等传话的太监离开了,她点着李得文的额头:“我进宫照顾女儿,隔三差五地也能回来,你给我少灌点猫尿,不许在外头眠花宿柳的,更不许起纳小的心思。懂不懂?”   李得文无奈地一摊手:“你不许我纳小,现在宫里皇上也不肯再纳妃,你看看,人家都说女儿是跟你学的!这传出去是好听的名声?”   李谭氏万分得意:“我管这是什么名声?我女儿要生皇阿哥了,我做姥姥的当然要陪着,你做姥爷的当然不能让咱们家后院失火。”   李谭氏一陪陪到皇后足月。   普天大赦,贺喜皇上终于得了一个阿哥。   照顾完双月子,李谭氏在家呆了一年多,宫里的太监又来了,陪着笑:“夫人,您又得进宫了,皇后娘娘又怀上了。”   如是三轮,李得文终于受不了了。   他跟着那群提笼子熬鹰的狐朋狗友哀叹着:“那时候内务府选秀——对,选宫女那种,我后悔啊,就该多动动脑筋避开,不该让自家姑娘进宫。”   “您家里出的可是皇后啊!还不好?”   “嗐,好啥呀!虽说出了个皇后娘娘,可我成了个鳏夫啊!”   “您纳个小呗!”   他继续唉声叹气:“谁敢啊!你看,皇上都七八年不纳小了,说要裁度后宫用度。咱们一个普通的国公,敢纳小?”   长吁短叹中隐着笑意,叫见者生妒。   “行行行,那咱们就喝酒,听曲儿,散散心,解解闷。”   “今日的姑娘唱的是什么曲儿?”   “老曲儿翻唱的。《毛诗》中的《绸缪》。琵琶曲一弹呵,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歌娘雪白的手指按着弦,媚眼如丝,道一句:“奴家开始了。”   玲玲的弦声中,听她唱那古雅的词儿: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李得文听着曲儿,果然笑得极粲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作者已经写得断气。。。。   不过总算完结了,这么长这么长,我以后要努力写短一点,嘤嘤嘤。   .   小甜饼总是令自己愉悦的。原来的题目叫《遇此良人》,其实我也挺喜欢的。   下一部不出意外是《凤尘》,估计是先苦后甜那种。   《我们的星星》也在构思中。   求大家多多收藏,关爱冷作者。   .   感谢在2020-07-21 22:53:57~2020-07-22 18:1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0621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秋 3瓶;冬瓜兔、3682338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9章   ??李夕月从梦里醒过来,浑身还酸痛,睁眼就觉得到处红艳艳的,像在做梦一样,一侧头,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想起现在自己已经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了,反而愈发觉得像做梦似的了。   外头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她悄悄从薄薄的丝棉被里钻出来,而她的衣服又被那位爷扔得满床满地都是,她只能哀叹一声,趴在床边伸手够。   腰立刻被揽住了,昝宁慵懒的声音传来:“你压着我干什么?”   李夕月说:“我的肚兜被你丢在地上了……”   “等下换件新的。”   “这件就是新的。”   “昨晚穿过,就不是新的了。”他胳膊里一用力,把她抱进怀里,肌肤相贴,顿时摩擦出火花一般。   李夕月都有点怕他了,陪着笑说:“万岁爷,今天得起早,要祭拜祖先,要大宴群臣和命妇,还要在坤宁宫接受宫里姐妹们的跪叩……”   他一句话就给堵了回去:“天亮得早,现在还早着呢。”   然后寻着她的小酒窝,甜甜地亲了一下。   李夕月撇头能看见一旁的大自鸣钟,正在“卡卡”地走字儿呢,果然才是寅正二刻,未到他平日上朝起身的卯时。   她有些后悔没早点看钟——昨天合卺礼行完已经子初了,平时这个点她早就睡了,昨天喝了点酒晕乎乎的,看人都是重影儿,却还没走完过场。   好容易把“结发”的礼节也行完了,那些送亲、赞礼的“全福”福晋、夫人们也终于笑吟吟说了“皇上和皇后早些安置吧”退了出去,她才敢把憋了很久的一个哈欠打了出来,说:“万岁爷,咱们休息吧。”   当时啊,昝宁却毫无困意似的,伸手来解她的衣扣。   李夕月脸红了,感觉不说点什么倒像自己擎等着他临幸似的,于是蚊子叫般喃喃:“不早了,明儿还要早起呢,睡吧。”   昝宁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颊:“你傻了吧?今日是新婚燕尔,你见谁新婚就这么早早睡了的?”   李夕月看了那么多稗官小说,当然知道新婚之夜有什么事情,不过他们俩并不是头一回,她也忍不住要讲条件:“可是今天大家伙儿都累了,明天还要早起,万岁爷还是早点休息好。那个……这个事情嘛……可以速战速决的,毕竟,来日方长呢。”   昝宁眯着眼睛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样子,等她说完了,他才说:“你有两个错处,听好。”   虽说帝后是“敌体”,但事实上还是夫为天、妻为地,皇后要顺从皇帝。   李夕月只能悻悻地闭了嘴,听他指责她的“错处”,但心里一万个不服气。   昝宁说:“第一,‘万岁爷’这个称呼,是宫人称我的,你呢,人前该叫‘皇上’,人后该叫什么,你想想?”挑挑眉看着她,等她叫句挠心挠肺的。   李夕月想:称呼不对,这倒还真是自己的错处了。自己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宫里的规矩还未能全部了然。   所以虚心地点点头,认真考虑了一下说:“皇上是君,人前人后并没有分别,妾在人后还是叫‘皇上’比较合适。”   昝宁大摇其头:“听着就生分。”   李夕月抬着脑袋望着红艳艳的帐子顶,想了半天,一脸傻样。   昝宁怒其不争,提示道:“你想想,你家里额涅平时怎么喊你阿玛的呢?”   李夕月迟疑着,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死……死鬼?”   昝宁被噎住了,他也不大清楚寻常的夫妻间是怎么昵称的,得到这个结果,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无法习惯。   他咳??嗽了一声,说:“这个不行,你慢慢再想吧。第二个错处——”   他斜乜着看她:“叫男人‘速战速决’,你是什么意思啊?”   李夕月这回是红着脸傻笑,把脑袋一低:“我不晓得,皇上请自己想。”   其实两个人算是老夫老妻了,但她还会脸红;而且,她脸红的样子永远是那么叫人怦然心动。   昝宁伸手挑开她衣领上的扣子,郑重其事地说:“现在呢,先行周公之礼。算不算速战速决,一会儿你来评价。”   李夕月磕磕巴巴的:“不劳皇上服侍,妾……自己来。”   “不。闺房之私,就是这里慢慢咂摸的趣味。”昝宁摇摇头,伸手解她第二颗扣子。   新婚的装扮极其繁琐,衣裳是秋装,层层叠叠都是单的,他也极有耐心地一颗扣子一颗扣子地解。   终于露出女儿家洁白如玉的肩。他的呼吸滞了滞,大概是太久太久没有“碰”她了,居然有新鲜感呼之欲出,他伸手在她肚兜上挑弄了两下,见上头两颗葡萄颤巍巍的,不由已是喉结上下滚动。   “这石榴的图案是你自己绣的吧?”简直叫人爱不释手。   李夕月点点头,捂着脸,因为羞涩,仍无比希望他“速战速决”,隔得久了,她也重新对他的抚弄感觉新奇,也感觉害羞起来。   “怎么不说话?”他大概并没有打算让她说话,靠近了些,捧着她的后颈就垂首吻了下去。舌尖堵着她的嘴,舔舐什么似的把她嘴唇的每个角落挨着感受过去,然后是她的牙齿,然后是她的舌尖。   她嗓子里“呜呜”的,两条胳膊垂撘在他的双肩,觉得那衣衫碍事,不由自主就去解他的纽襻,褪他的衣衫,只有触到肉身才感觉安心。   不觉就和他越贴越紧。   快要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终于松开,在她颊边啄了两下,又顺着向下,吻她的脖子,吻她的锁骨,随后含住那颤巍巍、硬起来的两点。   她一颤,搂住了他的背。她肉乎乎的小身子全在他双手的掌握之中,每一寸肌肤都滑溜溜、热腾腾的,薄汗蒸腾出的女儿香往人鼻子里钻。   简直是爱不释手,怎么会有这么柔滑的肌肤,又怎么会有这么细腻的线条!   睁眼看她,她的脸仿佛被那红绡帐映得通红,嘴唇宛如湿润的樱桃,鼻尖和锁骨窝里带着湿润的光泽,一片都是红润润的,随着呼吸起伏着,连头顶上散开的碎头发都在起伏,活泼得像只小鸽子,被朝阳的光映出金红色来。   他不由猜度她另一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红润润、湿漉漉,一旦想起这一条,口腔里不由湿津津的,浑身着了火似的,急需她的甘霖来救火。   犹自担心这样的急迫会不会弄疼她,双手开始慌乱,一不小心就把她的汗巾绑成了死结。   这下子连鼻尖都开始冒汗了,试了几回不成,不得不放低姿态求助:“夕月,我解不开。”   李夕月红着脸低头解那死扣,他不敢打扰,怕耽误她的进程,只拿一双眼儿从上到下地睃,只等那天籁一般的“好了”两字,就直接张开双翼,将她宛如猎物一样扑倒了,又抓上天空。   李夕月一瞬间有悬空的感觉。   她眼睛一花,隐约见自己的红绸刺绣的汗巾飞到了塌下,接着又是一抹彤云,接着又是一抹。   她像没有云朵环绕的一弯月,把最初的明洁与皎白展露在碧海蓝天之上。   皎白的光被他的翅羽裹住,小心地裹在心口间。他的每一道喘息,都带来大海上的一阵波涛,初始只是摇曳,紧接着是颠簸。   李夕月轻轻扭了两下,也非峻拒,但惹得他板了脸,握着她臀上的肉捏了一把。有点疼,李夕月好像顿然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哎哟”唤了一声,委屈而听话地看着他。   他在笑,惩戒似的又拍了她屁股两下,说:“今日‘值夜’,若是不乖,以前欠我的板子要一并补回来了。”   她小猫似的任凭他撸,微痛的臀被他揉得热辣辣的、麻酥酥的,最后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了。他的手指开始往臊人的地方而去,大概是满意她的潺湲,他就理直气壮地折下腰来,裹住月光,像鹰一样展平双翼,飞快地俯冲下来。李夕月感觉一下子被他填满了,她的喘息声紧接着喉头的低吟,又紧接着忘我的呻唤,抱着他的腰,在他垂过来的脸颊边喊:“昝宁……昝宁……”   “疼么?”   她摇摇头,颤抖的嘴唇拂过他的脸颊,干燥的舌尖舐到他下颌一点汗水,胸膛突然像摇晃的风,渴求他的翅羽扇起碧海更勃发的浪。她的指尖忍不住地轻掐他的肌肤,舌尖摩挲在他微微探头的胡茬儿上,终于找寻到他的嘴唇,哆嗦着去吻他。   男人激越起来,握住她的臀往上托,在他更深的俯冲里,顿时感受到她也有蓬勃的力量,匹敌着他,应和着他。   他化身为鲲鹏,掀起惊涛骇浪,海中明月震荡起伏,其光熠熠,照人心魄。   “夕月……夕月……就这么叫我,叫我的名字。”   她喘息了两声,咬着嘴唇,微微睁开眼,露出笑容。   “昝宁……昝宁……”声音低沉,但往心里钻,回声激荡,绵延不绝。   他感动得近乎要落泪。从来没有感觉距离这么近过。   他愿意在此刻,在她的月光般的嗓音里,以身相许,竭力报效,以此作为最忠贞的承诺。   巨浪掀起到巅峰,隐天蔽云,天昏地暗,魂飞魄散。   终于,他感觉到她的伏波,初始如涟漪,继而层层叠荡,往愈发悠远无垠的地方荡开去……荡开去……他愈发想攀援到岸边,却愈发难以抵达,她深邃如海,而又光芒万丈。   突然,腰被她揽紧了,而后小猫似的攀在他肩头咬了一小口。她的双臂,她的小牙,她幽深的海洋突然都温柔而有力地收紧了,月光重新洞照在他的心口,连着被啮咬的痛、被勒紧的力、被收紧的舒爽,突然像闪电般炸开。他无法自控地径直掉进了深渊,牢牢地攀附着他的月光,跌落在风的悬崖里,海的漩涡里。   眼前仿佛都是雾,耳朵里只有柔声的轰鸣。他们那么久、那么久的悲喜突然历历在目。   他无力地俯伏在她的柔波之上,随着清风摇荡。呼吸响在彼此的耳边,凌乱的头发纠缠在赤红的枕上,金线平绣的龙与凤也在枕上纠缠,刺绣的柔枝上的石榴花与石榴果也在枕上纠缠,万字不到头的纹样也在枕上纠缠。   两个人好一会儿才喘息平定,对望一眼,都悄然“咯咯”地笑了。   “好不好?”他问,期待她的鼓励。   但她不答话,脚趾头坏坏地蹭他的小腿,只说:“压得透不过气了!”   昝宁翻身下来,夺过她准备盖上身的被子,不讲理地说:“一身的汗,盖被子难道不热?”   她身上是汗水的亮泽,愈发显得丘壑分明,白得耀眼。   男人即便已经过了瘾,还是被诱惑了,手指轻轻顺着那起伏的丘壑一点点摩挲过去,嘴里说:“一定是好的,我听见你叫我的名字……”笑得暧昧:“太销魂了。”   惹她一啐,摘开他的手丢在一边,然后翻身裹了半边被子。   龙凤喜缎上金光潋滟,艳红映着她的洁白,起伏和褶皱处恰是朝霞下的山与谷。   他的手指又沿着她的侧线游走,撑头一看,她已然妩媚地斜瞥过来,骂他一声:“死鬼!”   昝宁突然明白,他丈母娘骂他老丈人的时候,其实也应该是这样的一种亲昵的媚态。   他笑起来:“行,私下里,可以不叫皇上,叫昝宁或者'死鬼'都可以。”   两个人折腾了那么久,而后并头喁喁地说了些私话,诉了诉衷肠,实在都又累又困,很快在红艳艳的洞房里睡了过去。   因而早晨起身的李夕月,浑身酸痛。   现在才寅正二刻,她打算再睡一睡。   但是旁边那个被她闹醒了的人如何依得!   他一下子翻身裹住了她,在她耳垂吻了两下后低声说:“这会儿外头值夜的太监宫女大概已经起了,你要弄出动静来你可自己负责。”   李夕月除了在他耳边骂他“死鬼”,确实不敢弄出其他动静。   最后只能跟他低声求饶:“今儿还要到太庙祭祖,这要跪下去起不来身,可丢人丢大发了……”   男人只低低地“唔”了一声。   她拍他的背:“能不能速战速决啊?”   他正色在她耳边道:“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