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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虽就站在太子爷的跟前,却不敢抬头打量半分,但即使不敢打量半分,也能晓得这位得上天垂怜的天之骄子是何等风姿。皇都汜阳乃至整个梁朝皆有云:   元已清俊乎,恍若谪仙矣。天见凡尘多文武,故将双才赋予;惟恐俗世屋鄙陋,便把东宫赠以。一赐天赋不觉多,还送云裳;再赐异禀仍嫌少,又赏疏狂。   意思就是,这位本来就生得很好看了,上天看见世间这么多文武双全的人,生怕他被比了下去,于是让他也文武双全。   又害怕俗世的屋子简陋粗鄙膈应了自己的心肝儿,于是就把东宫送给他住,让他顶顶尊贵。   送了聪明的脑子还不够,要再送他华丽的锦裳;送了他异于常人的技能还不够,又送他疏狂清高的性子。   这不仅仅是垂怜,这应当称的上溺爱。   张大人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老天爷这种教育方式很是要不得,宠成如今这般颠倒众生的模样,闺阁女子纷纷起誓非君不嫁,愣是断了汜阳一干俊秀后生的路。   然而一直跟随太子殿下的青崖却觉得,他们家太子爷岂止是断了他们的路,还无意中逼着断了这一干俊秀后生的袖。   “近期泯南一带多流寇,泯南知府置之不理许久,近日才纷纷上折剿匪,虽已平息不少,但当地许多难民都已涌上汜阳。”   “户部近日正忙着盘查户口,安顿难民,刑部也在调查泯南流寇一事,不日前工部尚书李大人上折请求在云安兴修难民房屋,才缓解了难民的涌入。”   “至于礼部与兵部,近期倒是没什么大事可忙,而吏部的霍大人已连着几日未曾上朝,据说是病了。”   青崖合上手中的文书,“太子爷,听说陛下与皇后正商议您选妃之事,此时招您回去,多半还与十五年前失踪的安丞相之女安清予有关。”   太子爷从容地抿了一口鹪咀茶,“安丞相作何态度?”   “安丞相不敢耽误殿下您的终身大事,只说您已及弱冠,断没有等着找回安小姐再娶太子妃的道理,当年定下的婚事可作罢。”   青崖抿了抿唇,“皇后娘娘虽不忍,却也不得不为殿下您考虑,近日已在各大臣家中暗中着手挑选了。”   君漓五岁那年,安清予不过两岁,因是指腹为婚,所以没什么男女设防之说。   那时候君漓总爱去丞相府逗弄这个肉嘟嘟的未婚妻,把她抱在怀里哄,一起窝在软塌上扯线团儿,拍她的背让她不哭,喂她吃饭,看她嘴里用口水吐出的泡泡,还喜欢捏她的脸蛋儿,喜欢欺负她……   安清予失踪的时候,多少家有幼女的大臣日夜烧高香喜不自胜,又有多少权贵将年幼的女儿抱进皇宫来回晃悠。   君漓想起那时候自己还曾哭着让父皇和丞相派人去找,哭到最后晕了过去,醒来后就整日整日地不吃饭往丞相府跑。   丞相无奈授父皇之命将他挡在门外,他便赌气锁在东宫不吃饭不喝水,每日就是哭了睡、睡了哭,但到底年纪小,后来就没哭没闹了。   君漓端着茶盏,静默了片刻才放下,缓缓道,“知道了。吩咐下去,下午回汜阳。”   一直未曾作声的张大人眼睛亮了亮,赶忙上前一步点头哈腰。   “太子爷,咱们云安可是个盛产美人的地儿,虽不及南边柳州一带的美人温婉,却也独有一番气质。前日下官刚带了顾世子和他的好友一同去了那温柔乡,玩儿得都甚是开心,不如太子爷您也……嘿嘿。”   “原来子渊昨日也在这里……”君漓撩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拨弄着香炉中香灰,语气颇为漫不经心,“他脑子有毛病么,云安本就有一处他的别院,为何还要住你的驿站?”   都说这位太子爷有个癖好,说话基本不会按照对方的顺序来,果然如此。   张大人稍顿了顿,回忆道,“回太子爷的话,是顾世子的朋友想要住驿站,顾世子才来相陪的,两人看上去交情颇好。”   君漓又抿了口茶,突然抬起眼看向他,从容地转了话锋,“云安的难民房屋建在何处,前面带路。”   *   马车不疾不徐地前行,君漓一手撑着侧额,一手撩起车帘看向街道,店面生意兴隆、街边小贩叫嚷、男子或温润识礼或豪情万丈、女子或温柔娴淑或灵动娇俏、小孩儿天真活泼、老人慈眉善目……他大梁朝果不其然是盛世。   “停车。”   君漓的目光从繁盛街头瞬间拉扯至眼前的千娇百媚身上,抬头扫视了一眼偌大的“春风阁”三字。   烟花柳巷,阜盛之地。   君漓一身明黄色轻裳,外拢一身素白薄纱衣,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上走下来,如画的眉目与清风相融,薄唇微抿,深若幽潭的眼眸此时颇带有几分戏谑地盯着门口正推拒着美人香茶的中年男子。   脚步没有一丝迟缓、眼神没有一丝游移、连头都没有一丝偏转,“你方才说那个因病在家几日不曾上朝的是哪位?”   青崖跟在君漓身后毫不犹豫,“吏部尚书霍大人。”   再抬眼间,他家太子爷已走到了春风阁门口,风轻云淡地扫着上方三个大字。   气定神闲道,“霍大人真是劳苦功高,听说您生了疾已经几日不见好,不知是什么样的顽疾,竟病到了要采阴补阳的地步?”   “噗——!”彼时霍大人一口香茶喷了出来,推开美人慌慌张张跪了下去,一声高过一声,“太、太、太子爷……?!”   这声儿一出,门口的姑娘们也急忙跟着跪了一地。   君漓这才转过身看向趴在地上的霍奕,“霍大人真是智勇双全,挑了个群臣早朝的时间出来不说,惟恐汜阳有熟人,还特意跑来了云安。从前不觉得大人你对女人的执念如此之深,如今本太子着实领教了。”   额间一滴冷汗滑下,霍奕将头埋得更深,尴尬道,“这……这……谢、谢太子爷夸奖……”   “不用客气,你应得的。”君漓收回视线低头理了理袖口。   先不说那位将剿匪一事拖了又拖的泯南知府是否由眼前这个吏部尚书推举,也不说霍奕是不是因为此事而装病在家,就仅凭他一个朝中重臣以卧病为由罢朝享乐这一条,便是欺君之罪。   但朝堂便是朝堂,纵然有那么几十条不可饶恕的罪名傍身,也不可否认一个能混到六部尚书位置的人的能力,可要完全将此事揭过,也是不可能的。   “霍大人请起,想来你刚从此处出来,这腰不会太好,还是站着吧。”君漓转过身睨着他道。   霍奕起身时就势伸手抹了把额头冷汗,扯出一丝笑意,“……多谢太子爷。”   就在众人揣度着这位太子爷接下来的一步时,不远处有个身着青衣的男子疾步上前凑近君漓,低声道,“陛下方才传来旨意要您即刻回宫,天枢阁新任阁主昨晚与顾世子一同到汜阳了。”   君漓沉吟了片刻,才向霍奕道,“今日我回汜阳,不大想在父皇面前说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年纪轻轻不是很懂你今早在这里面干了些什么。”   稍顿了顿,又接着道,“霍大人,泯南难民如此疾苦,想来你也是很愿意在云安操劳此事的,那么就趁着病假待在云安好好操劳一番,不操劳个够就别回汜阳。”   霍奕赶忙又跪了下去,忙点头,“是、是……臣借口卧病实为泯南难民,待把难民之事办好,再回汜阳向皇上述职和请罪……”   “青崖,回汜阳。”   再次坐入马车中,君漓闭目冥神。   天枢阁,坐落于梁朝皇都汜阳之南,培养了大批身手卓绝的杀手、混迹江湖的能人、家财万贯的富商。   论情报,不论是宫闱秘辛、官场隐情,还是百家琐事、街头盛传,天枢阁皆有详细记载。   论暗杀,不论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还是遁迹隐士、武林高手,天枢阁皆可手到擒来。   论势力,秘属梁朝皇帝、坐拥天下豪杰、包揽四方钱庄、天枢阁可谓只手遮天……   就是这个只要出得起价,可以任君差遣的、无所不能的天枢阁,当年连个两岁的女婴也找不到,如今换了阁主,会有什么不同? 第2章 太子爷怼妻第一弹(修排版)   汜阳城·天枢阁   汜阳之南,一座如塔状高楼拔地而起,圆木直贯楼顶,楼高百尺,拢共五层,由七十二根圆木支撑,辅以轩廊亭阁,植以花草树木。   走至外廊,举目四望,视野开阔。各层大小屋顶,交错重叠,翘角飞举,犹如展翅欲飞的仙鹤,灵秀中不失磅礴,雄浑中不失精巧。   上书“天枢阁”三个大字,铿锵有力,气势恢宏。   天枢阁南傍曲湖,北当正街。曲湖澄澈见底,鱼儿灵动有趣,渔樵闲话未断,似在等候夕阳归来,好为皇城蒙上一层静谧。   街上人群却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商贩往来叫喝更是不绝于耳,倚窗而观,货物琳琅满目,新奇别致。汜阳之繁华犹如曲湖之水,万年如一日。   天枢阁内第十三层,年约十七的清秀少年身着素白流纹锦衣,正坐于檀木书案前,用手支着脑袋,逐字逐句地仔细翻看梁朝这位风云太子的资料。   “云书,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觉着那位太子爷就是骑头驴也该到了罢?”少年悠悠地出声,合上手中的书,抬眼去看不远处身姿袅娜的黄衣女子。   站在少年前方书架边儿上,正整理着书籍的黄衣女子听及此,顿了一顿,思索道:   “大概刚到午时,估摸着太子爷已经到了,不过舟车劳顿,怕是要歇一会儿才会有消息传出来。不如阁主现在先去沐浴更衣,剩下的没看完便罢了,待见完了太子,回来再看也不迟。”   云书琢磨着答完,又转过身将书架上已经选好的一摞书抱了下来,放在少年的书案上。   “阁主,几位阁中长老说,这天枢阁的书你虽已看过,不过近几年怕忘去不少,所以又让我帮你挑拣了一遍,你眼前的这几本,务必要在五日内看完。”   少年随手撩起几本,看了看书封,最后选了一本关于朝中官员脉络与势力范围的提要,“你去帮我拿件衣裳过来吧。”   语毕,少年径直走向绘有墨色山水的屏风。   云书抬眸,怔愣地看向少年的背影,背脊虽然笔直,身形却十分单薄,相较于其他男子来说,清瘦了不止一星半点,那用羊脂白玉高束的、被风撩起的轻柔长发,都在昭示着——这其实,是个女孩儿。   而这位女扮男装的天枢阁第三任阁主,就唤作锦笙。   她们都是第二任阁主应天收养的孤女,想当年这丫头片子才来柳州的时候,还不过是个两岁大的奶娃儿,自己略长她四五岁。   虽说应阁主他打小就将这丫头当男孩子养,可人家到了年纪也是要情窦初开一下的,跟着她这个姐姐一起趴在墙头不知看了多少回澡堂的浊世佳公子,愣是回回都被抓个现行。   对于此事,应阁主不打不骂,给予的态度是正确的引导:   “你一个男孩子,莫要跟了梁朝盛行的断袖之风,下回要爬,也给我去爬那女子的澡堂。”   一入天枢深似海,应阁主他在巧妙的将阁主抽离断袖大部队的同时,也在试图将她送进百合的漩涡。   在这个没有变性手术的年代,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天真少女竟活活长成了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作为见证人她很是心痛。   云书微微摇了摇头,去衣柜中给她拿了件白色衬着暗纹的衣裳,又拿了一根束胸的裹布,搭在屏风上后,便低头收拾着书案。   待到锦笙沐浴好,云书起身去为她束了胸,穿戴好后又听得有人在门外通报说东宫传来消息,太子爷已经在紫玉楼候着了,让阁主快些赶过去。   紫玉楼是汜阳第一大酒楼,已有百年的历史。   有自己调|教出来的歌舞坊,白日里会应客官要求来点儿说书的唱戏的,或者是歌舞小曲儿什么的。   菜色新颖精致,更迭得也十分勤,据说这里的酒都是自家的陈酿,有着独特的秘方,后劲儿十足,还有甜而不腻的点心,开胃爽口的小菜,新鲜香甜的果盘儿……   “太子爷倒是个会挑地方的。”云书将书案上的玉笛拾起递给她,笑着道,“你昨夜入宫秘见陛下,可知他让你见这位太子爷用意何在?”   皇帝的意思,她的确已经很清楚了。   锦笙想了想,捋了个思路出来。   “其一,天枢阁表面上独自立足于江湖,但其实天枢阁高层皆知,这是由先皇秘密建造,整个天枢阁都是属于梁朝皇帝的,这位太子爷将来要继承皇位,我既然是新上任的天枢阁阁主,自然要去与未来皇帝照个面。”   “其二,陛下与我诉说了十五年前这位太子爷的未婚妻安清予被歹人劫走,至今生死罔知一事。”   锦笙扭了扭脖子,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在柳州的时候,我也听义父提过,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放弃寻找了,毕竟连天枢阁都找不到,那多半就是死了吧,还有什么好找的?可我琢磨着陛下跟我讲这件事的意思是让我问问太子爷要不要接着找找。”   锦笙明白,陛下找不回皇家儿媳妇,一来有损他老人家的脸面,且这么多年都没找回来,那更是一损再损,每年都要损一损。   二来会令安丞相寒心,听说安丞相幼时是陛下的陪读,私交甚好,安丞相故去的父亲曾是帝师,安丞相的夫人与皇后又是二十多年的闺中好友。   安丞相和天家有如此交情,丢了个女儿都找不回来,这……未免也太尴尬了。   然而锦笙觉得很头大的就是,连义父都找不到的人,时隔十五年,她又怎么能找得到?   况且那些劫走安清予的杀手很有可能已经被主谋全数杀人灭口了,安清予本人活下来的希望更是微乎其微,找一具消失了十五年的尸体……玩儿呢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义父没有找到安清予,也有可能是他根本没有用心去找,天枢阁的势力之庞大,会找不到一个才丢失的女婴?   或许正如陛下所说,她的义父,有不忠之举。   这也是此次陛下召见她时,她所得到的第三个信息。   陛下隐隐提到义父这么慌忙将阁主之位传给自己,又让自己即刻启程来到皇都的原因,是因为安丞相掌握了义父不忠的一些证据,正在着手办理此事,所以义父才心虚逃匿,下落不明。   说白了,陛下对她说这些,侧面也就告诉了她——朕也并不是完全相信你。   此次会见太子爷,陛下算是将查证她是否可用一事直接交于这位未来皇帝操办。   不过最后一点她并不打算告诉云书,既然自己成了天枢阁主,那么就秘属于皇帝。虽然义父于她有教养之恩,但此事是公,不可混为一谈。   她心底希望义父的失踪只是单纯的失踪,绝对不是因为做了什么不忠于陛下的事情。   可是她也不得不小心谨慎,毕竟云书也是义父养大的,要是让她也知道了义父失踪和陛下怀疑他不忠有关,没准儿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云书,那我先走了。”   云书点了点头,又宽慰她道,“你也不必太过拘谨,听阁中许多人说,太子爷从来不爱端架子,倒是挺好相处的。”   *   “听阁中许多人说,太子爷从来不爱端架子。”   你是听哪个阁中人说,这句鬼话她倒是会记一辈子。   自打锦笙进了门,这位太子爷除了让人给她端了杯茶,端的全是架子。   锦笙岂会料到,能与云书三八这些的,都得是些年纪轻轻的花季少女,早被梁朝这位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俘获了芳心,而自己竟愚蠢到信了她的鬼话。   打她进门施礼开口自报家门半炷香有余,这位太子爷手底下的两尾金鱼已经被喂了四五回,喂到最后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他开始焚起了檀香。   待到缕缕烟丝悠长缓慢地绕出,他便叫人把刚刚吃撑的两条鱼弄回来,拿芦苇杆子戏耍拨弄,锦笙捉摸着,这是在帮它们消食。   “……”锦笙觉得,再这么等下去,消完食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太子爷,在下天枢阁新任阁主锦笙,有要事与殿下您相商。”   杵在一旁的侍从上前一步,为这位太子爷添了点茶水,然后规规矩矩地退回去站好。   锦笙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左边的侍从名为青崖,右边的侍从名为墨竹,都是自幼跟随太子君漓,无亲无故,对这位爷忠心耿耿。   君漓执起桌上的茶抿了口,才淡淡看了她一眼,“嗯。”   听到尊贵的太子爷终于肯搭腔,锦笙立马敛了思绪,开启了一早准备好的套路答题模式,“听陛下说,皇后娘娘近日正为殿下选妃?”   “你听说了?”君漓点头,“我也听说了。”   锦笙一愣,隐隐有一种这个回答不是很对头的感觉,但一时半会儿又什么都说不上来。   于是只好接着道,“我接任阁主之位前,听义父说起过十五年前安小姐失踪一事,昨晚与陛下夜谈时陛下也有意将是否再寻找安小姐的事情交给殿下你决定,如今殿下又恰好在选太子妃,那依殿下看,以前那位准太子妃……”   君漓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仿佛是完全意会不了她想要讲什么,只在等她把这句话说完才能回答的模样。   好半晌后,君漓才挑眉问她,“以前那位准太子妃如何?”   锦笙一噎,他竟然真的在等她把话说完!   这么明显的前言后语猜也知道要说什么了,他是缺心眼儿还是故意的?   顿了一下,锦笙慢吞吞道,“以前那位准太子妃您究竟是要再找一找,还是就此作罢不再管了?”   “如果管的话,你找得到吗?”   “……”废话,肯定找不到啊,“可以尽力一试,以天枢阁的本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君漓提唇,透过一缕烟丝睨着她,“既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那你说,为何你义父——天枢阁上任阁主应天,他老人家就什么都没查出来?”   套路。   敢情在这儿等着她。   这句话分明就是在说她义父当年有意隐瞒安清予的下落,对陛下不忠,焉知她是不是会和他一样知情不报,敷衍了事。   “十五年前,我也不过是个才出生没几年的婴孩,怎么可能知道义父为何没有查出来?这是义父的事情,他没有查出来,不代表我查不出来,他是他,我是我。义父当年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既然已经是天枢阁主,就必定会效忠于圣上,效忠于太子殿下。殿下要我去查,我便会不遗余力。”   锦笙字字铿锵,神色诚恳,三言两语间既聊表了忠心,又表明了态度,既没有替应天说好话,也没有批贬他的为人品行,对于义父是否不忠的问题一概回复自己不清楚、不知道、不晓得,真是太机智了。   君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举起茶盏佯装要和她碰杯,“好一句‘他没查出来,不代表我查不出来’,锦阁主,那本太子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   不对。   这个节奏被他带跑偏了啊!   锦笙微微愕然,正想要解释,还没开口就见君漓兀自喝完了杯中茶水,然后负手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转过头看着她,思忖片刻后问道,“锦阁主大概需要多少时日?”   “……”天荒地老。   面对君漓认真询问的眼神,锦笙硬着头皮道,“如果可以的话,就、以年作单位吧……”   君漓点头,爽快答应,“三年时间你看如何?”   锦笙微笑,“……多谢殿下。”但其实你就是给我三十年我也未必能找出来。 第3章 少年秦衣(修排版)   从紫玉楼回来一刻有余,锦笙坐在书案前凹着风靡万千少女的造型,兀自琢磨起了人与人之间的套路问题。   这位太子爷的套路与常人比起来未免深了些。   饶是自己一大早爬起来将他从生下来穿开裆裤到如今一表人才的生平资料研读了三遍,彼时也愣是瞪着他的洒脱离去的方向整整一盏茶的工夫才摸透了这位爷的那点儿小心思——   太子殿下不想成亲,不想选妃,暂时对女人没有兴趣,暂时没有遇到真爱,他只想拖延亲事,躲避桃花。   因为,只要自己继续追查安清予的下落,那么他便有理由让皇后娘娘将挑选新任太子妃一事先搁下。   但是没有道理皇后娘娘要听他的,毕竟这么多年了都没找回来,为了这种不确定性耽误堂堂梁朝太子的婚姻大事,皇后又不是个傻子。   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皇后娘娘:   那个新上任的天枢阁主锦笙有信心、有保证、有毅力能在三年内找到安清予。要是找不到也不关他的事情,都是锦笙那个小人骗了他,耽误了他的亲事,这个锅要给锦笙背。   这位梁朝备受瞩目的太子爷殿下今儿这么走了一遭,直接就借着追查安小姐一事向他的亲爹亲娘耍了个心眼儿,故意拖延了亲事,把她拉进去垫背就不说了,他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锦笙的心口一阵钝痛。   “笃笃——”   两声不紧不慢地敲门声打断了锦笙的思路,微敛了心思,锦笙道了句进来。   云书手中拿着一张请柬,递到了锦笙的面前,语气略带调侃,“阁主,那位被你半夜三更结了善缘的小兄弟到了。”   锦笙了然,听出了语调中的调侃之意,便撩起眼皮凉凉地瞥了眼云书,这才伸手拿过帖子打开看了几眼,“如今他在哪儿?可进来了?”   “我已让人带他去二楼候着。”   云书顺手将一页资料压在书案上,用食指点了点。   “背景我查清楚了。此人名为秦衣,秦淮楼的小倌,原名楚卓,有一个妹妹楚秀,本是汜阳一户富商的子女,因家中得罪霍奕而没落,霍奕将楚卓卖到秦淮楼,又将他的妹妹楚秀卖到了云安的春风阁。前些日子楚卓到云安,就是去看他的妹妹。”   “霍奕……”锦笙捻起那薄薄的一页资料,回想今日去紫玉楼前看的朝中官员簿,“吏部尚书?”   云书点头,“是他。据说他最近称病不早朝,可是今早有人来报说太子爷在云安的春风阁撞见了他。”   锦笙笑了笑,“肾亏也是病。朝中官员称病不去,多半是躲着什么遭殃的风头呢,近日最头疼的事情,应当属难民了吧。你去查查,霍奕和这次难民涌入皇城有什么联系。”   “是。”云书颔首,转身出门。   锦笙沉吟了片刻,也拿起随手放在右手边的玉笛,起身前往二楼。   二楼会客厅内,一男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端的是眉清目秀,芝兰玉树,穿着一件竹叶青色的衣裳,斯斯文文地坐在茶桌前咬着桂花糕。   他看见锦笙走进来时,愣了一愣,放下桂花糕抿唇笑了下,而后便乖巧地坐在圆凳上,两人陷入了谜之尴尬。   锦笙觉得,与眼前这位少年的相遇着实可称得上是一段佳话。   而这个话头,还得从锦笙刚入云安的那天夜里说起。   夜黑风高,彼时身穿月白锦衣、高挽着长发的锦笙独自蹲在云安城春风阁后的小溪边喝着凉水。   耳边一阵窸窣,锦笙下意识寻找声源,就这么在小树林里毫无预兆地撞破了两位不着寸缕的年轻男子间的风|流韵事。   初来乍到,锦笙觉得应该广结一下善缘,既想着要不要提点一下二位此处风大切莫着凉,又觉得这么直接打断似乎有损他人颜面。   稍一沉吟,她觉得颜面倒是其次,若是坏了二人兴致岂不是她的罪过?   一时之间踌躇不前,直接导致她带着温和善意的笑容看了地上两位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直到下面那位清秀的小兄弟乍然发现了她,略带着雀跃与喜悦地惊呼了一声——   “兄台!救、救命……!”   他身上的粗犷男子一惊,猛地转头之际摸上了右手边的匕首,迅速从地上爬起后向着锦笙这方扑过来,清秀男子顺势坐起,将一旁的衣服快速往身上套。   匕首逼近,锦笙挑眉一侧身,堪堪避过这一刀,抬脚踢落粗犷男子的匕首后顺势旋转侧身踹向了该男子的胸口,粗犷男子一声惊叫直接被撂倒五步开外。   地上的清秀男子一边喘着气一边手脚并用地向锦笙爬过来,面色多有尴尬,“多谢!多谢这位兄台搭救!”   锦笙这才了然,还以为是两厢情愿,敢情是那粗犷大汉垂涎眼前这位清秀小哥的美貌,这位小哥无奈手无缚鸡之力,迫于淫威也就从容地怂了。   这一怂就怂了半柱香的时间,直到遇上了夜里因认床翻来覆去睡不着而出来散步的锦笙。   之后的事情就比较顺理成章了,这位清秀少年死活闹着要报答,但因为他还有事要办,不能直接和锦笙一起走,所以就请求锦笙告知住处与名姓,他日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其实不是个什么大事,锦笙想了想,最后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天枢阁的帖子。   这个帖子相当于天枢阁的名片,上面有天枢阁的地址。   想来秦衣当时说的有事要办,就是要去看望他的妹妹楚秀吧。   此时看着眼前的少年,便无端想到资料上所说。   不过与自己一般年纪,竟然就被卖入了秦淮楼那等地方当小倌儿,锦笙生出些叹惋,秦淮楼那种地方,原本是给女人逛的,因为里面都是男|妓,一般来说要阴阳调和。   然而她大梁朝的女人们为了太子爷都守身如玉,基本是不大爱逛的。   那么逛的就只剩下大梁朝的男人了。   好好的一名少年,说弯就给他弯了。   就在锦笙一通瞎想思绪飞到天外之时,秦衣出声唤她,“锦、锦阁主,没想到你真是天枢阁的阁主,看见帖子的时候我还不怎么相信,我以前住在汜阳就听说过天枢阁的名声,一直无缘得见……”   锦笙笑了笑,“无缘得见才好,来我天枢阁的人,不是被人搞得家破人亡,来此花重金寻仇,就是生意场上过不去,来此雇杀手,还有的就是顽疾重病,来此寻个活路,反正下的单都不是什么好事。”   秦衣傻乎乎地看着她,怔怔道,“你杀人,官府不管吗?”   “管。可得要拿出证据才行。”锦笙单手撑着下巴,“天枢阁有本事做到天衣无缝,既然无凭无据的,官府凭什么抓人?”   其实是,天枢阁内有官员的所有资料,摸不准儿就有些贪污受贿的黑历史、不可告人的家族秘辛在里头,得罪天枢阁就是给自己找死路,那些官员巴结天枢阁还来不及,怎么敢真的查到头上来?   就算是查到头上来了,背后不还有皇帝撑着呢吗?   况且天枢阁又不是真正的江湖杀手组织,滥杀无辜是大忌,要是给陛下知道了那还了得?   天枢阁是开来给皇帝除内忧的,又不是经营什么江湖买卖,哪儿那么多人会上门来雇杀手,大多都是出重金帮别的事情。   一般花得起天枢阁开的价钱雇杀手的都是朝中官员,这个官儿要杀那个官儿,那个官儿又要杀这个官儿,如果这个官员经陛下示意也是时候该除去了,天枢阁的办法绝对不是用蛮力。   好好筹谋一番,挖出些让陛下“震怒”的消息来,陛下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杀了他,或者将其流放,再温柔一些就是“年事已高,告老还乡”、“无法胜任其职,贬谪远调”等。   秦衣的眼神有些迷离,嘴唇紧紧抿住,似乎是陷入了某种不好的回忆之中,片刻之后,他忽然拉住锦笙的袖子,认真而焦急。   “锦阁主,我、我也可以在你们这里下单子……让你们去杀人吗?” 第4章 锦阁主的套路(修排版)   锦笙方才已经看过关于他家中惨变的资料,完全能够预料到他想要杀的对象是谁。   但是这个社会罢,不是那么天真的,这个事情罢,没银子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撇开他的手,微微一笑。   “当然可以。这样罢,你不如先说下人名,我给你估个价,咱们再洽谈一番,这样你也好估摸估摸自己还要在秦淮楼里待几年。”   秦衣一开始有些惊讶她竟然知道自己在秦淮楼里做小倌儿,后来仔细一想天枢阁的名声,也就不惊讶了。   只是眸中燃起的火苗苗瞬间熄灭,但他仍有一丝不死心,局促地抓紧衣角,乖巧地埋头轻声道,“霍奕,吏部尚书霍奕。”   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样位高权重,想来,应该很贵罢?”   “那要看什么人给这个钱了,对你来说的话,反正是不便宜。”   锦笙如实道,“这样罢,你先跟我讲一讲你在秦淮楼里一个月能拿多少月钱,我直接给你估一下要多久你才能攒够这笔钱。”   见锦笙如此热心,秦衣也抬起头看着她,认真地回答道,“我一个月的月银是三两。”   这样罢,你今天先回去,等下辈子再来罢。   锦笙确定,他在“月银是”和“三两”之间顿了一下,不是十三两,而是三两。   “……”   锦笙匪夷所思,她很想告诉他混到尚书这个位置的人身价动辄上万两。   但考虑到打击人一定要循序渐进,不能一蹴而就,讲究一个慢慢地把路都给他堵死,制造一种四面无路的绝境方可。   于是锦笙在心中把这个数字压了压,只狐疑地蹙起眉头反问。   “你是认真的吗?秦淮楼又不是什么小馆小楼,那可是咱们天子脚下最大的风月场所,你一个月才这么点儿缠头?”   恕她直言,她小时候一个月的零花钱都比秦衣多。   看来自己委实误会义父了,还当义父抠门儿一个月才给她十两银子,别的小朋友都能愉快地玩耍,而她却只能守着那十两银子紧巴巴地过。   现在的妓|院都怎么了?已经不注重长期发展了吗?   长成秦衣这个模样的一个月都才三两银子,那么头牌该是何等的绝色?   非得要长成尊贵的太子爷那个样子的才有活路吗?   看来自己幼时想着以后没出息的话就靠脸吃饭投靠老|鸨的想法破碎。   秦衣也有些为这个数字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他看着锦笙的神情却坦坦荡荡的。   “不是因为楼里穷,其实那些陪客的倌儿一天从客人那里拿到手的就是上百两,红牌更是动不动就上千两。”   “虽然这些钱都入了织娘的腰包,但是他们作为红牌,一个月下来分红还是很多的,大概也有上百两银子。”   “我……我虽出身商户,低贱得很,但也是读过诗书的人,不愿意接客,所以就端端茶倒倒水。就是这样了。”   织娘,说的就是秦淮楼的妈妈。   锦笙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不愿意接客。   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秦淮楼有个教养新人的措施自己略有耳闻。   那就是但凡不愿意接客的小倌儿,都会送去端茶递水做一些杂活,比楼里那些正经买来的下人月钱还要低,做的事却比他们还要多还要累。   久而久之,他们会产生心理不平衡,自己乖乖地顺了毛愿意接客。   “那么,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妹妹楚秀在春风阁内也是如你一般吗?她一个月的收入如何?”   锦笙给他倒了一杯茶,耐心地解释。   “我并非轻看了你们,只是倘若你的月钱一直都是三两,是远远不够出这个酬金的,而你妹妹要是和你一样,那自然加起来也不会差多少。”   秦衣点点头,“我明白,锦阁主看上去就与人和善,必定不会轻看我。我妹妹在春风阁以卖艺为生,虽然也不接客,可比我要好一些,她人生得好看,客人们都喜欢听她弹琴。据我所知,她一个月的月钱是二十两。”   “二十两?”锦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才道,“秦衣,你们可有积蓄?这么少的月钱,就是再待上二十年,也未必能够。”   “你要知道,吏部乃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是个二品官,杀他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且不说万一被刑部追查到的话我们要花多少银子、动用多少势力掩盖过去。”   “就说我们杀他这一环节,一个尚书大人,身边肯定有不少贴身护卫,万一动手的时候伤着我们的人,诊金也是钱啊。我经营的虽然是个江湖上的杀手组织,但也得算成本罢。”   锦笙志在灭了他最后的希望又不让他产生愤恨的情绪,因此说得很是苦口婆心,步步为他着想,利害都分析给他看。   果然,秦衣眼中的火苗苗连根丝儿都没了。   “那么,多谢锦阁主了,是秦衣一时只顾着为家人报仇,异想天开,竟劳烦锦阁主和我说了这么多交心的话,本来是想报答阁主那晚的救命之恩的,如今却又麻烦了锦阁主。真是对不住。”   秦衣很有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勉强抿出一个笑来,“对了,锦阁主若是不嫌弃那等腌臜之地,烦心的时候可以到秦淮楼里来找我,我别的不会,倒是会弹一些小调小曲,还能给你解解闷。”   锦笙嘴角微微上挑,也冲他礼貌一笑道,“我并不嫌弃,若是得空,我会去找你的。”   两人至此算是约定好了,锦笙派了人送他出天枢阁,自己则是上楼回到房间,接着研究该从何处下手去找这位太子爷的小未婚妻。   正想着,云书见房门没关,便直接走了进来,一脸笑意,“倒是有几分义父的风采,瞧把人家给哄得,被你套路了还一个劲儿的道谢致歉。”   锦笙摩挲着笔杆子蹙眉,一边沉吟一边回道,“我也不算是哄他罢,那点儿月钱是真不够。”   确实是不够,但她套路别人也是真的。   方才她迟迟不报具体价格,先是问人家月钱,又问人家妹妹的月钱,最后问他们有没有别的什么积蓄,看似是热情体贴,其实是为了得知别人的经济状况,然后好定个他一定出不起的价钱。   锦笙无奈地叹了口气,“咱们陛下觉得霍奕讨他欢心,自然不会同意动手杀他的,顺理,我们就没办法接下这单,只好套出他的经济情况,提提价让他知难而退。其实我也是为他好,就算我接下他那一单,他把钱东凑西凑给拿齐了,还不得直接倾家荡产?家仇是报了,可他和他妹妹就得露宿街头,被人四处追债,为了杀一个人让自己如此境地,不值得嘛,还不如当个秦淮楼小倌儿,清闲却又热闹。”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书中所述当真既清闲又热闹。   云书却翻了个白眼,“上进点儿好不好,小时候的戏言还成了毕生梦想了?你一回来就拿着笔杆子冥思苦想,究竟太子爷给你下什么任务了?诶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今天见了太子爷,感觉怎么样?真人比画像好看多了罢?羡慕死姐姐了,下次召见麻烦带上我。” 第5章 放荡不羁的二世祖顾勰(修排版)   “带上你带上你,一定带上你,我巴不得你直接替我去。”   锦笙揉着太阳穴,满脸都写着一言难尽,她撩起眼皮疲惫地看着云书道,“你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选妃的事情罢?”   虽说选太子妃这件事情皇后娘娘还在暗中进行,但实际上满朝文武都基本上猜到了。   概因近日长公主时不时隔着一段时间就会办个以赏花、品茗、吟诗作对各种风雅之流为由头的宴会,并邀请文武百官家中女眷参加,皇后娘娘也会前来捧个场。   有细心人士发现,每次都是等皇后娘娘到了之后,长公主才开始组织那些年轻女子表演一番才艺,展示一下才华,诸如琴棋书画、歌舞诗词等。   而那些生得好看又很有才华的女子总是会被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拉着好一番聊天谈话,心思昭然若揭。   长公主乃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皇姐,也就是太子爷的亲姑姑。   太子爷二十岁了还没有太子妃,她向来心疼这个才貌双全又很会逗她开心的皇侄,自然也为他着急,于是就和皇后娘娘两个人商量着用这种方式来相看。   说是暗中着手挑选,实际上已经很摆在台面上来了,大概只有她们两个人觉得自己搞得很隐秘。   原本两个人还商量着将太子爷也拉来参加宴会,让他亲自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只是前段时间太子爷去了一趟泯南,今日才回来,算是逃脱一劫。   不过听说再过半个月长公主亲手植养的某个花又要开了,又可以举办一次赏花宴。   云书想到这里,不禁笑着点了点头,“皇后娘娘近日也是为太子爷的婚事操碎了心。”   何止是碎,简直就是稀巴烂,锦笙的小脑瓜有些发昏,她拿笔杆子打着头,很有节奏地说道。   “可是咱们殿下他不想成亲,他没有中意的,他暂时不喜欢女人。他可能觉得要是自己成了亲就会从一个被人仰望尊敬崇拜的小仙男堕落成一个凡人。所以,他很丧心病狂地让我接手义父未完成的事业,去找失踪了十五年的安家小姐。”   锦笙知道,陛下让她去问太子爷究竟要不要找安清予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去找的心理准备,但是恕她实在是接受无能,但凡有个脑子的人都知道,十五年前都找不到,如今怎么可能找得到呢?那找不到的啊。   锦笙是个有脑子的,所以她知道陛下让她去问太子殿下的意图只是为了让自己调查一下来龙去脉,给个说法,也不是真的去找,只需要查个线索出来给皇室一个说法就好,主要还是为了将自己送到太子手上,借由此事让太子考察自己究竟可不可用。   陛下为安清予这件事很头痛,所以意思意思,让她去问太子殿下找不找,她也很为这件事头痛,所以意思意思,去问太子殿下找不找,结果太子殿下只为自己的婚事感到头痛,所以剧情反转,告诉她——你得去找。   没有按照剧情的正常走向意思意思就算了,还给了她一个期限,让她三年之内必须找到。但凡要当君王的人,都有一定的毛病。   如今太子爷将她信誓旦旦说三年之内找到安清予这件事告诉陛下,不晓得陛下究竟是会夸她年少有志前途无量,还是不知分寸信口开河。   “事已至此,你再怎么也得做一番动作出来给陛下和太子爷看,你打算怎么查?”   云书想了想,“不如我为你准备好礼,直接去拜访安夫人,先询问她当年安小姐被劫走时的细枝末节?”   锦笙看她的眼神仿佛看一个智障,“那可是安清予的亲娘,结了十五年的伤疤还没好透你又给撕开。”   顿了顿,她又道,“问也要问个心理承受能力强的,嘶……我记得顾勰和安丞相的儿子安怀袖素有交情,我现在拟个帖子邀顾勰三日后酉时约着安怀袖一起到花月妍喝酒吃饭,届时再找机会询问,你帮我把帖子送到定国公府。”   顾勰,字子渊,乃是长公主和定国公之子。   这对夫妻伉俪情深,定国公没有小妾,也不敢有小妾,因此这么多年来就只得这一个儿子,且自家娘亲是长公主,父亲是定国公,舅舅是皇帝,舅母是皇后,那真是千恩万宠,没事的时候都要拿来宠一宠,上天宠溺他的程度不亚于宠溺咱们的太子爷。   然而很不幸的是,太子殿下他坚定不移、固守本心,没有被上天宠坏。   这位世子却放浪形骸,已经被宠得无法无天,不高兴的时候只想把天都翻过来,耍赖犯浑的事情没少做,高兴的时候意图上天和太阳肩并肩,可惜上不了也只得作罢。   顾勰这个人,琴棋书画样样不会,诗词歌赋根本不学,倘若非要说一个四字技能的话,吃喝玩乐他倒是很精通。   这种不学无术的祸根,据说唯有太子爷能镇得住一二。   神奇的是,锦笙竟然觉得跟顾勰这种人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从柳州上汜阳的途中相结识,第二天就一起跑到风月场所花天酒地,一通开怀畅饮胡说八道,顾勰什么都敢说,锦笙什么都敢听,起兴了就会附和,甚至觉得他说得无比有趣,因此被顾勰引为知己。   而安丞相的儿子安怀袖,字思蘅,今年二十有一,娶亲已有两年,任刑部侍郎一职,可以说是年轻有为,爱情|事业双丰收,由此也可以看出皇帝对丞相这一家的看重。   安怀袖是个很温润的人,君子如风,谦谦如玉,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和顾勰简直是两个天地。   因此,他能和顾勰交好,锦笙觉得,多半是看在大家都认识太子爷的面子上。   帖子拟好后,锦笙便交给了云书,顺带吩咐她捎上一壶陈年的老酒给顾勰带去以作答谢。   顾勰很爽快,拿到酒就喝了,帖子看了之后二话不说拍胸脯保证,三天后的下午冲进刑部直接扒了正在细看卷宗的安怀袖的官服,唆使他换上便服就给拐出了刑部大门,一边聊天说笑一边朝花月妍走去。   “顾世子,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安怀袖被拉着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觉察出不对劲儿来了。   顾勰一路拽着他谈天说地,东拉西扯,思想没有个主题就算了,前言也不搭后语,也亏得是他教养好,竟然真的一板一眼地回答完了。   再抬头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花月妍的门口。   顾勰生得唇红齿白,标准的桃花眼,长眉斜飞,今日着了一身淡粉色锦裳,内衬白色里衣,袖口是深粉色麒麟纹,腰间挂着一个麒麟玉佩,一个绣了青竹的淡茶色香囊,他一头青丝有些微卷,蜿蜒至腰间,随意用白玉簪子挽起几缕束在脑后,捆了几根细小的辫子缀下来,结了粉色的细绳。   他人生得俊美,这一身看着竟然丝毫不奇怪,甚至有那么点儿男生女相的意思,娘里娘气,但是他偏偏举手投足间又是男子之风,大气洒脱。   安怀袖虽是丞相公子,还任个从四品的官儿,穿得却比顾勰低调多了,竹青色的长衫,腰间只挂了个双鱼玉佩,素靴上各冠了颗白玉,便再无修饰。   他的脸生得和他性子一样,清秀温润,眉目明朗,站在那里挺直了背,便给人以芝兰玉树之感。   顾勰把手往安怀袖肩上一搭,笑嘻嘻地同他开始胡扯。   “我把你当自家兄弟才带你来这地方,这可是个吃酒解闷儿的好地方啊,官场上我是知道的,同僚之间要相互恭维,遇见上级要曲意逢迎,应付下属要细致入微,一开始处理公务,就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有那么几天休息了,说不定还要外出公干。”   “回家得接受丞相大人的教诲,接受丞相夫人的熏陶,就连晚上睡个觉都还要搂着妻子繁衍后代,咳,我的意思是,那你什么时候拿着挣来的俸禄享受呢?”   “世子……”安怀袖脸上微微一红,但仍旧礼貌地笑着道,“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便是责任心,对朝廷如此,对亲属亦是如此。等你成家之后,就不会这么说了。”   “但我现在没有成家,我就要这么说,我偏要这么说。”顾勰拍拍他的肩,正色道,“你跟我进去玩儿一趟,就不会这么说了。”   安怀袖的笑意有些僵硬,这位世子别的不行,歪理一堆,口才倒是极好的,他正想着办法推脱,斜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子渊,思蘅,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齐齐看过去,竟是换上常服出来溜达的太子殿下,安怀袖舒了一口气,“太子爷,世子非要拉着我进花月妍,我这……”   君漓把目光转向顾勰,微微挑眉以表疑问。   既然遇上了君漓,那么什么忽悠都是忽悠不了的,至少从小到大顾勰说过的所有谎言都被君漓给毫不留情地一一拆穿了,且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他迎头暴击。   以至于现在顾勰一见到君漓,就不敢撒谎,总有一种无处遁逃的感觉。   他咬了咬拇指,心知君漓在的话,那么多半这事就成不了了,见君漓正看着他,他只好尴尬笑道。   “其实是这样的,天枢阁的锦阁主久闻思蘅的大名,得知这是一个优秀人才,于是想要结识结识,就托我作中间人,邀他来花月妍,大家一起狎个妓,咳不是,大家一起喝个酒听个曲儿,就算是……”   话还没有说完,君漓直接打断了他,面无表情道,“思蘅,既然是锦阁主邀请的你,那就一起进去罢。”   安怀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爷?!” 第6章 花月妍相聚(修排版)   花月妍拢共有四层楼,以红、粉二色为主调,辅以刺绣、盆景、壁画等方式呈现的各色花卉。   纱幔缥缈,绫罗绸缎,觥筹交错,如今虽才刚过酉时,里面却已经点上烛火满室生辉,透过纱幔,朦朦胧胧之间可窥见美人燕舞,腰肢纤细婀娜,步步生莲,耳边净是悦耳笙歌,绵绵不绝,余音绕梁。   那几人在雅间里坐了,锦笙才姗姗来迟。   她刚囤在天枢阁的桌案边看完一堆诸如《重要官员家中女眷势力归属》、《景元帝手下最得意大臣辛酸升职路》、《景元帝独子君漓剖析点评》等等的文献资料,又迎来一堆鸡毛蒜皮的单子,一一应付了后才匆忙赶来。   由于天枢阁距离花月妍有一段距离,她又赶时间,便让马夫加快速度照着小路抄,颠簸到吐血,才终于到了。   在推开门看见太子爷的一瞬间,她一口老血哽上喉头,满脸惊悚地后退了两步,一脸懵了个大圈。   看了看房号的确是写着“天字号”没错,看了看坐在里边兀自品酒吃糕的顾勰,的确是这个人这张脸没错,如此反复确定了三遍,她还是没抬脚踏进去。   什么情况?!   这究竟什么情况?!   顾勰这个坑货!让他带安怀袖怎么把君漓也给带来了?!   她今日是来询问安怀袖十五年前安清予失踪的细枝末节的,而为什么要来询问的始作俑者正是堪堪坐在边边上已经撩起眼帘面无表情地朝她望过来的太子殿下。   当着安清予前未婚夫的面儿去问安清予的哥哥当年安清予失踪的细节,尴不尴尬?怪不怪异?   虽说君漓向来都面无表情,但锦笙总有一种他此时看着她的神情里透着“在这里看见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感觉。   “阿笙!你来啦!”   顾勰随着君漓的视线望过去,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踟蹰不前的锦笙,蹭地站了起来,热情地迎过去揽住她的肩。   “刚刚怎么不进来?还学会跟我客气了不成?几天不见,你可不能跟我生分了啊!”   锦笙被他拗着径直坐到矮几旁边,正巧和君漓的座位相对,君漓侧边坐的是安怀袖,和顾勰相对,自己则是和顾勰挨坐在一起。   而那两个侍卫随从青崖和墨竹正跪坐在君漓的身后,恭敬地低着头。   外间并不知道天枢阁和皇室的关系,如今皇室中也唯有陛下和太子爷知道,皇后娘娘应该也有耳闻,陛下和太子爷的心腹肯定也知道,但是一定要装作不知道,不能在他们本人面前多嘴谈论天枢阁如何如何。   其他的皇亲国戚包括像顾勰这种都一概不知,她上次和君漓在紫玉楼见面的事情自然也是无人知晓,因此,他们此番只能算作初次见面。   思及此,锦笙略微朝君漓颔了颔首,一脸客气地笑。   “这位想必就是太子殿下罢?草民天枢阁主锦笙,江湖一介草莽。天枢阁内存有您的画像,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原本画像上的风姿已然卓绝出尘,今日一见才知道那等俗物竟没有画出您的半点神|韵,太子爷天之骄子,举手投足之间贵气十足,岂是区区一张画就能够描摹一二的?”   虽然这个马屁拍得很假,在座在站包括锦笙自己在内的诸君都觉得很假,但意外的是君漓回应了她,面无表情且语气十分地正儿八经,“想必是天枢阁的画师水平一般般。”   锦笙一噎:“……”我不要面子的啊?   “阿笙你别介意,我太子哥哥从来都是这么说话的。来来,我来给你介绍,这个就是你想要结识的安丞相之子,安怀袖安大哥!”顾勰眼见着锦笙尴尬,连忙圆场,指着安怀袖笑道。   安怀袖微微一笑,温文尔雅,“早听闻天枢阁名声,没想到阁主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当真年轻有为。哦,我字思蘅,锦阁主唤我思蘅或者安兄就好。”   “不知为什么,见到锦阁主的时候,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总觉得似曾相识,眉眼俱是熟悉,甚至有一种浑身血液都沸腾的感觉,可我们……明明不曾见过的。”   他这样说,君漓和顾勰都忍不住把视线落在锦笙身上。   锦笙被看得有些尴尬,只笑了笑说,“也许是长得像安兄幼时十分要好的玩伴吧,时间长远想不起来像谁了而已。安兄也不必锦阁主锦阁主的叫了,随着子渊唤我阿笙就好。”   安怀袖笑着点头,顿了一下,又心平气和地道,“想来阿笙约见我并不是为了结识而已,在下在刑部任职,这点儿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阿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背原则,我一定帮你。”   锦笙心道太好了,什么客套话开场白都省了,不用她费心思费脑子去想究竟如何顺其自然地切入正题才不会因为君漓在而尴尬。   “既然安兄都这么说,那愚弟也就直言不讳了,其实我今日约安兄出来,是想要知道十五年前令妹安清予失踪时候的细枝末节。”   此话一出,安怀袖一直温和的笑意就敛了起来,他有些戒备地看着锦笙,眸底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伤痛,最后只垂眸信手给自己添了茶。   君漓有些疑惑地微微蹙眉,严肃地看向锦笙道,“锦阁主专门约见思蘅竟不是为了子渊口中的结交,而是想要问这些的吗?为何锦阁主想要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呢?”   锦笙面无表情地撩着眼皮看他:我为什么专门约安怀袖来问这些你自己心里没点逼数么。   思绪顿了顿,她又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君漓其实是在帮她。   是啊,找安清予一直都是皇室和安丞相家的事情,关天枢阁什么事儿?   要是现在不找个理由和安怀袖解释清楚,难免他回去之后自己费心思揣度,从而产生怀疑,要是他自己想不通,说不定还要跟他爹娘都说道说道,一起揣摩,那岂不是糟了个大糕么。   所以君漓这句话问的看似是在怼她,实际上是在提醒她早解释清楚说明原因,免得人家回去自己猜出什么来,直接暴露了皇室和天枢阁之间的关系。   “太子爷问得极是。”   锦笙也是个心思玲珑的,微一颔首就找了个正当理由出来,正色道,“安兄应当知道,我天枢阁乃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一支势力,阁内记载着自天枢阁创办以来历年的历史资料。”   “实不相瞒,我刚从我义父手中接任阁主之位不久,前几日翻阅阁中资料,无意中发现关于十五年前那一场几乎轰动皇城甚至整个梁朝的劫杀事件——竟然没有丝毫记载。”   “什么?”顾勰微微睁大了眼睛,难得地蹙起眉,“民间传‘宁可得罪阎王爷,不可得罪天枢阁’,想来也知道你们阁中所掌握的资料有多详细丰富了,任是谁的命脉把柄统统都能给挖出来,却不曾记载十五年前那桩事……”   锦笙点头。   安怀袖这才敛了眸中冷淡之色,震惊且疑惑,“是你们没有记载,还是歹人为了抹掉罪证,将那些记载给撕了?”   “当然是后者。”   天枢阁没有理由不去记载那年的事情。   锦笙笃定地道,“能潜入我天枢阁销毁罪证,是不可能的,所以上一任阁主,也就是我的义父,当年怀疑天枢阁中出了内鬼。”   “义父为了揪出那个内鬼也曾着手查过此事,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查出来,这么些年,那人也没有再兴风作浪,就不了了之了。所以我接手天枢阁后,首要的任务就是填缺当年的空白,追查凶手,还原真相。”   安怀袖舒了一口气,微有愧疚地道,“原来是这样,方才误会阿笙有别的心思,真是对不住。这十五年来,我母亲每天都很想念清予,她一直为当年的事情自责内疚,但是她坚信清予还活在这个世上,非说自己能感觉得到清予气息尚在。”   “阿笙,我会调动刑部的力量助你还原当年真相,也希望你在还原真相的同时,帮我找我的妹妹。”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安怀袖说这些,锦笙竟觉得心头无比酸涩,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触动得心弦都绷紧了。   她小时候很疑惑,自己的父母亲在哪里?为什么父母亲不要她?还是说自己其实是走失了被义父捡回来的?父母亲究竟有没有在找她?   如今听到安怀袖平静却笃定地恳求自己帮忙找失散了十五年的妹妹时、听到安怀袖叙述他母亲每日自责内疚却坚信安清予活在世上时,她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的家人就如他们一般,从未放弃过寻找她。   锦笙举杯致意,诚恳道,“安兄,你放心,我必定倾尽全力帮你!”   两人同饮过后,安怀袖才道,“其实我知道能找到的几率微乎其微,当年家父也曾花重金去求过天枢阁,只是不知为何天枢阁没有接单。方才听阿笙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原来当时天枢阁早在私下找过歹徒,却是因为没有找到,才无法接我父亲的单。”   这个误会就大发了。   锦笙心说当年义父不接单是因为陛下已经下令给义父让他去追查了,安丞相也是知道皇室与天枢阁之间关系的,可是义父没能找到,安丞相回家之后当然要跟你们说是天枢阁没接这一单,总不能说接了但是没找到,那不是砸了天枢阁的招牌么?   好歹天枢阁也是安家和先皇一起创立的。   但是他误都误会了,锦笙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笑道,“那么,安兄请开始讲吧,小弟洗耳恭听。” 第7章 十五年前场景剖析(修排版)   安怀袖无声地低叹了一口气,缓缓叙道。   “十五年前,清予两岁生辰时,家母为了给她祈福,特意带着她去往大觉寺上香,但家母有听闻民间传言两岁的稚儿去寺庙恐会被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于是进到内院时便将清予抱给了乳娘看管。”   锦笙心道既然害怕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为何还要带过来,带来又把人家抱出去,人家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也是很谜的。   “除了乳娘以外,家母还留了不少丫鬟嬷嬷跟着照顾清予,而因为佛门规矩,但凡刀剑之物都不得带入寺中,因此府中一等一的侍卫都围在外院,呈合围包抄之势。这是前景。”   “正因为这个前景,我一直觉得,当时那个情形,若非高手,理应不能有此作为才对。”   锦笙心道这个还用你觉得,那些一等一的侍卫不要面子的啊。   “家母上香跪拜完毕后便打算去接清予回去,就在去接清予的途中,庙前忽然传来一阵厮杀声,家母心中难免慌了神,一边询问匆匆赶来的贴身婢女前院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边往清予和乳母所在的那个房间走去。”   锦笙心道那贴身婢女要是知道怎么回事还来找她干嘛,不早被歹徒砍死了么。   “那婢女摇头说不知道,后来半道上忽然冲出来一个黑衣蒙面人,手中拿着冰冷的长刀,先是杀了引路的小沙弥,转而刺向家母,家母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罢了,如何敌得过?”   “那一刀刺过来,却没有挨在家母身上,惊呼之中,竟是那个婢女,她是个忠心耿耿的,扑出去为家母挡了一刀,当场就流血身亡。”   锦笙一笑,其实说不定人家还可以抢救一下的,是流血又不是飙血哪儿死那么快。   “那黑衣人见一击不成,又是一击,家母一心以为逃不过了,没成想方丈大师听见前院动静便带着弟子赶了过来,恰好见到被黑衣人追杀的家母,出手救下。”   也是难为这个黑衣人了。   “方丈大师护送家母一直赶到清予所在的厢房,没有听见声响的时候家母已经惊慌得哭了出来,待打开门看见里面竟是翻桌倒椅一片狼藉之后,家母更是心急如焚,因为这个时候,清予和带着她的乳母已经齐齐不见了踪影。”   “他们又赶忙往前院走去,越是走就越是腿软,那双方交战的厮杀声十分激烈,刀剑追逐铿锵杂乱之音仿佛就在耳边,家母不顾形象跑到前院,可当她到的时候,前院的厮杀声已经渐渐末了,只混杂着婴孩啼哭的声音……”   说到这里,安怀袖无意识地顿了一下,手握着空荡荡的酒杯,怔愣地紧盯空中一点。   虽然他每说一段自己就要吐槽一句,但锦笙想说他讲得还是很精彩的,语调抑扬顿挫,情节跌宕起伏,搞得她都想叫人来一碟瓜子儿磕磕。   然而如今他这么一停顿,直将锦笙的好奇心全勾了出来。   大家正听得兴起,你顿在这里是不是有点缺德?   锦笙琢磨着他摸酒杯顿住的意思是不是在示意她给斟点儿酒?   思及此,她捏起酒壶给他倒满了,乖乖巧巧地放好,然后伸长了脖子微微睁大眼睛望着他,隐隐还可以窥见她眸子里想一窥下文的好奇劲儿。   君漓斜瞥了她一眼,锦笙转头与他对上眼神,顿时领悟了要义,缩回了自己的脖子,也敛了眸中的好奇之色,轻咳了咳,只安安静静地等着安怀袖继续叙述。   “这个时候那群歹人已经被府中侍卫包围,但清予也已被那帮歹人劫持住了,其中一个黑衣蒙面人一手紧紧箍着才两岁的清予,不顾她大哭大叫,另一只手拿刀,偶尔把刀挥舞到清予身上以作威胁,让他们所有人后退。”   “家母一边向后缓退,一边哭声呐喊‘如果你们要人质可以换我来,不要伤害我的女儿’,可是那群歹人哪里会管这些?他们只管有人质在手能保证他们全身而退就行了。”   “为了不伤及清予,家母遵照他们的指示让侍卫退了一条道出来,那些歹人行动迅捷,武功高强,退出包围圈后片刻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个时候我爹才闻讯赶到,带了兵部和刑部的人去追,家母当时情绪太过激动,最后哭得晕了过去。”   “陛下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天子脚下出现这等弑杀朝中重臣亲眷劫持幼童之事,大为震怒,且这个幼童还是太子殿下将来的妃子,自然更加重视,当时出动了刑部、兵部、大理寺,甚至陛下身边的御林军一起追查此事,下令务必平安找回清予。”   “我那时候也才六岁,是太子殿下的陪读,正与殿下在宫内玩耍,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哭着奔回家中,家母仍旧卧床昏迷未醒。”   “后来家母为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提供线索,口述当时内容,我和爹爹也坐在一旁听了。然而几个月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有人提议让爹爹去找天枢阁试试,爹爹回来后就说天枢阁并没有接下此单。”   这些说完,安怀袖抿了抿唇,无声叹了口气,然后又换上温和的笑脸,“我如今可以想到的便是这些了,要是遗漏了什么,会去信给天枢阁,或者约见阿笙说清楚的。”   “安兄,不知你有没有考虑过……”锦笙顿了一顿,身旁三人都看了过来,等待着她说自己的发现,她蹙着眉头正儿八经地恳切道,“走一走写武侠小说这条道路呢?”   宁静得一根针掉下地都能听见的氛围中,顾勰机械地转过头看向她:我有一句滚犊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也亏得安怀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竟然当真微微笑着回答她道,“不曾考虑过,我对自己现在的职位很满意。”   或许是斜眼一瞟看见君漓在的缘故,他顿了一下后又笑着加上一句,“满意并上进着。”   君漓半耷拉着眼皮,瞥了锦笙一眼,然后抿了口酒,缓缓道,“锦阁主听完了,除了感慨思蘅评书讲得好之外可还有何高见?”   锦笙知道,这是太子爷在抽机会考核她,便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开始分析。   “我对安兄说的那个前景很在意。一等一的侍卫包围之下,却还有歹人能够闯入并劫走应该在厢房里的安小姐,那么这些人一定都是高手。高手分为两种,一种来自江湖,另一种来自朝廷。”   顾勰给她倒酒,插了一句嘴道,“不用想,肯定是来自江湖。”   “没错,只有江湖高手才没有正统路数。朝廷里能称之为高手的基本上都带着兵,不是御林军的人就是兵部的人,他们带兵操练,那么被他们练出来的小弟也肯定和他们是统一路数。可是这群人虽然有组织,但身手不是军队中的,可对?”锦笙看向安怀袖,求证道。   安怀袖点头,“家母和方丈大师都说过,那些人行事野蛮,功夫一流,各成章法。”   锦笙接着道,“再来推这些人要杀安夫人并劫持安小姐的原因。前者恐怕只有一个仇字可以解释,为财为色都不可能这么大架势去杀一个丞相夫人,他们明显是组织好了的。后者姑且算是为了自保,劫持一名人质。”   “那么问题就出现了。”锦笙喝了口烧心窝的酒,“和安夫人打交道的基本都是宅中女眷,大家攀附丞相夫人还来不及,怎会与她结仇?就算是结仇,怎会蠢到去杀她?”   “这样就只剩下和安丞相有仇或者与安丞相父亲有仇之人,不过当时安老太爷已经故去,暂且不说,说一说安丞相。”   “他是朝中重臣,和江湖中人结仇的几率不大,和官员结仇倒是很正常,受手底下官员嫉恨,明的不能整就背地里整,也说得通。”   “但这些歹徒是江湖中人。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官员掏钱买杀手去报复安丞相。”   锦笙说完,又蹙起眉,“可想不通的是,废了这么多工夫,何不直接暗杀安丞相来得解恨呢?为什么偏要去暗杀他的亲眷?还有,究竟要多大的仇才能到下狠手暗杀的地步?”   君漓挑眉看向她,“方才你说他们劫持安小姐姑且算是把她当作人质,为了自保。”   他这么一提醒,锦笙就想起来了,险些忽略了刚刚搁那儿准备说的这一点。   “我之所以说是‘姑且’,是因为有一点存疑。如果他们仅仅是为了自保,为何不劫持一个僧人,却一定要劫持安小姐?对于一心向佛的安夫人来说,什么人的命不是命呢?她当然也不会轻举妄动不顾僧人的性命了。”   “换一种说法,那个时候安小姐和乳娘都在厢房之中,乳娘若不是个蠢的,也晓得待在房间里比去外边厮杀之地更安全些。那么,她们没出去,就定是有人闯进来劫持了安小姐。要是那歹人绕了那么远的路,却只是专门来劫持她做人质的话,担怕是个傻子罢?”   安怀袖赞同地点了点头,“当时的刑部尚书也是这么说的。他说那群歹人不仅仅是冲着家父的亲眷而来,因为当时太子殿下和清予指腹为婚,倘若联姻成了的话,说句不敬的话,我家的确是得利的。那歹人很可能还起着想要破坏联姻的心思,才劫走清予。”   “哦——”锦笙长哦一声,随意拿起手边的折扇抵住下颚,接着道,“既然是为了破坏联姻,那么很可能这个官员家中就有适龄的女儿,劫走了安小姐,他家闺秀到了一定的年纪就有机会竞选太子妃了。”   “安兄,朝中有没有既和令尊有过节,又有女儿的臣子?咱们可以暂时先顺着这条路查一查。”   君漓不咸不淡地睨着她握在手中撑于下颚的折扇,片刻之后收回视线,抿酒淡淡道,“锦阁主下巴上撑着的那把折扇,颇像我方才放到桌上的那把。” 第8章 假抽抽的正儿八经(修排版)   锦笙一惊,瞬间尴了个大尬。   实际上她顺手去拿那把折扇是因为她也有随手把自己的玉笛甩在桌上的习惯,然后想事情的时候就会拿起来抵住下颚,总感觉这么抵着就捅顺了思路。   强迫症的脑子就是这么清奇。   她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着伸手把折扇递还回去,君漓淡淡地睨着她没有说话,片刻之后锦笙自己心领神会,扯着袖子给他的折扇擦了擦,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桌上。   君漓这才拿起来在手心随意把玩了两下。   “太子哥哥,你这么小气做什么?”顾勰挑高眉毛很不乐意地看向君漓,“不就是把扇子吗?阿笙的手又不脏,你这个洁癖生得也太矫情了罢?”   君漓面无表情地挑了下眉,道,“子渊弟弟,我这个身份生得就是这么矫情你能奈我何?”   他人生得清俊,长眉这么一挑简直不要太好看,锦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顾勰也是一笑,用手指顶着茶杯甩圈儿把玩,闲闲道,“我是不能奈你何了,反正舅母和我娘近日在给你选妃,将来嫂嫂总能治得住你一二,我同你计较什么?”   君漓抿了口酒,“听说姑姑近日在研究茶道,我打算明日上门拜访,顺便与她说道说道顾世子这几日在街上调|戏妙龄少女的飒爽英姿。”   “诶别别别!算我怕了你了!”   顾勰将手中甩着圈儿的茶杯一捏紧,“嘶不是我说,你怎么见天儿在街上晃荡,我怎么做个什么你都能恰巧撞见?上个花月妍都能被你在门口逮住,你就光问我干什么来了,那你说,你又上这儿干嘛来了?你还有个东宫太子的样子吗?成什么体统?”   君漓幽幽看了他一眼,“你担怕是又想抄书了。”   这么一说,顾勰立马就怂了,他爹打、他娘骂他都不怕,就怕抄书。倒也不是怕写那几个字儿……他怕的是写那动辄上千万的字儿。   概因君漓这个阴险狡诈腹黑中的全黑,回回在他抄书的时候都会提意见说自己某某某日又看了一本书觉得受益良多,子渊弟弟若是抄写一番必定会大有长进。   然后他娘简直感恩戴德就差烧高香马不停蹄命随从去取了,待随从搬进他屋里一看,这一本书必定以三寸的厚度为基准,朝上增长不等。   行行行,完美练就了他右手抄废了后左手吃饭的好习惯。   或者提意见说子渊弟弟抄书的地方未免学习氛围不浓厚,静不下心沉不住气,心浮气躁的后果就是整篇抄下来只练断了手,并没有起到半点通达明智的作用。   而皇宫某某某处就不一样了,冬暖夏凉墨香四溢最适合抄书不过。   第二天他抄书的地方就从无人监管的国公府书房搬到了皇宫御书房的偏殿。   来来来,皇帝陛下抽个空亲自盯着你抄。   安怀袖与他们二人一块儿长大,自然也知道这件事,当真是回回都变着法儿地整得顾勰脱层皮,他忍不住握拳在唇畔咳了一声掩饰笑意。   见顾勰满脸都是想吐君漓一脸口水的表情,锦笙揉了揉鼻尖假装自己很正儿八经地说道,“那么,大家觉得我方才说的那个法子如何?”   虽然这个话题转得略显生硬,但是心知锦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的顾勰还是顺坡儿下了,他拍了拍锦笙的肩膀,“挺好的,有可行性。阿笙,我支持你!”   安怀袖也立马附和道,“是啊,这的确是一条路子。尚书大人当时虽然想到了那歹人极大可能是为了破坏联姻而来,却没有从朝中官员的女儿着手调查,概因那个时候那些闺秀们也才几岁大,根本无从查起。但是如今不一样了,十五年过,想要竞选太子妃的闺秀们已然崭露头角。”   锦笙见这两人都说没问题,便恭敬地去问君漓,“太子爷觉得如何?”   “半个月后姑姑会在定国公府举办赏花宴,届时会宴请大臣家中适龄的千金赴宴。”君漓打量了她片刻,然后随手指了一下顾勰,道,“你便以子渊的好友身份与他一道来。”   这么说就是觉得这个思路可以实践一番了,锦笙点头说好。   “对了,阿笙,还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不晓得你近日有没有听闻。”安怀袖抽出袖中的一卷黄纸,将它放到桌上,“这是我们刑部近日在跟进的一桩案子。”   “哎呀怎么又是案子?安大哥,你今天的公事已经过去了,让你来花月妍是来玩儿的,刚谈完一件正事又摸出一桩案子,你还让不让人好好狎个妓了?”顾勰撑着下颚斜眼瞥他。   一边瞥一边心中嘀咕道阿笙今儿个是怎么了,认识她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装什么假抽抽的正儿八经,在春风阁狎花妓的时候玩儿得明明比他还疯,喝醉了让她上桌扭两段儿她都能做的出来。   今儿个是不是中毒了?入皇城改脾性翻脸不认人系列?   安怀袖也没恼,只是微微笑着说,“我今日的公事并未过去,是你强行把我给拖出来的,不晓得明日尚书大人会不会怪责于我呢。方才见阿笙眼光独到、细致入微,便顺道与她再探讨一番,明日也好有个交差的。”   “承蒙安兄看得起,小弟实在愧不敢当。”   锦笙本就一目十行,趁着他俩一来一句的空档,她已经把黄纸上写的东西给看完了,将黄纸压在手下,她道,“这桩案子说是案子,倒也不算,只是流匪横行罢了,出兵剿匪就可以治得了,没什么大的阴谋。”   黄纸上写的正是这几日难民不断涌上皇城汜阳,而流寇土匪在泯南那一带依旧横行猖獗的事情。   因为难民出现之后,朝堂一定会出力安顿,总不能让他们影响了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更不能让一条街上看过去全都是伸手乞讨的,那样只会显得这个地方的治理很差劲,百姓很穷,皇帝不仁。   可是这次的难民安顿了一批又一批,泯南那边的流寇还在横行,土匪还没剿完,难民涌得都没边儿了。   朝廷觉得这和那边的知府有很大的关联,但是那边的知府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很无辜。   刑部接手后尚书大人一看,当然就笑笑不语,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于是甩手丢给才二十出头就坐上侍郎位置的安怀袖,让他自己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磨炼磨炼。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安怀袖虚心求教,“阿笙为何觉得只是单纯的流寇匪盗?”   锦笙喝了口酒,指了指顾勰,然后挑眉道,“很简单啊,顾勰都晓得的。”   “我给你举个例子。长公主府中出现盗贼,这个盗贼很有本事地偷了府中不少宝物,有一次偷盗过程中被府里的下人抓住了,那下人见他怀里竟有这么多宝贝,起了歹心,要盗贼把宝物分给自己一些,自己就放过他。”   安怀袖微微蹙眉,“那么这个盗贼必然会分给那个下人的,少一些宝物他没有什么损失,还可以脱身。”   锦笙点头,眉眼生光,接着笑道,“下人得了宝贝,也就放过了盗贼,却不巧回房的时候被正缺钱的顾世子遇上了,顾世子正缺着钱,但那些宝物都是家中的,他平时不敢自己偷了拿去卖,如今下人手里拿到的宝物被他撞见了,你说他会怎么样?”   顾勰喝了口酒,冲着安怀袖随意一笑,“当然是抢了他的宝物,自己拿去咯。”   安怀袖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眸中便渐渐生出些微光来,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锦笙便点破了这最后一层,“顾世子是泯南知府,下人是剿匪的官兵,盗贼是流寇。”   “那些流寇搜刮百姓钱财,赚了一大笔银子,官兵来剿匪,看见那么多金银钱财,‘来来来,大家一起分个赃,就谁也别说出去。’泯南知府知道了,‘哎哟你们赚了这么多银子,拿来拿来统统拿来。’”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瞳清如水。   “官兵被收了钱,自然再去分流寇身上剿来的,流寇被剿了钱,自然再去搜刮百姓身上的。如此恶性循环,泯南的穷人要么加入了流寇的队伍,要么加入了难民的队伍,流寇和难民都只会越来越多。”   “流寇剿不完,朝廷再花钱再出兵,官兵再来搜刮钱财,而难民无人救济,还能去找谁?当然往天子脚下来了。”   君漓一直用手肘抵住膝盖,手背撑着太阳穴,垂眸老神在在地抿酒,锦笙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忍不住缓缓抬眸看向她。   不知为何,就是突然想看一看她说这些时飞扬的神采。   其实她说的这些在官场上再简单不过,君漓也早就知道事情始末,但就是觉得锦笙讲得无比生动精彩,语调上扬,有一种莫名地勾心摄魄的感觉。   君漓竟觉得这个少年……灵气逼人。   安怀袖不懂这些,不过是因为他太过于温润单纯,刚入官场就被拉到侍郎的位置,急于磨炼自己,很多事情迫使自己深|入去想,反而弄得复杂了。   且他十多来年读得都是圣贤书,学的都是治国之道,纵然是君漓的伴读,可君漓是太子,肯定学的不止圣贤书和治国之道,安丞相又从不曾和他说过这些,只让他自己去磨砺,他如何能一出事就往贪污腐败上想?   贪污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有往这方面想罢了。   但安怀袖也是个聪明人,锦笙说完定国公府的例子时他也已经想透了,甚至还能举一反三,“如此,百姓那么多钱都归了流寇,官府完全可以诬陷百姓与流寇勾结,然后将其打入狱中,想要官府放人,拿钱来。”   锦笙点头,抛了一颗花生进嘴里,边嚼边道,“没错,这都是小手段,天枢阁里记载的贪污手法和案例多了去了。本朝的重臣没哪个不在册的。”   安怀袖无声地叹了口气。   锦笙转头,抬眸看向安怀袖想要宽慰他一二,岂料一抬眸视线就径直撞进了君漓的眼里,与他堪堪隔桌对视。   她才发现君漓竟一直盯着她,虽然神情依旧……没有神情,眼神也依旧没有温度,但他一个大男人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另一个大男人,是否尴尬怪异了一些?   两相看了片刻,锦笙的眼眶就瞪红了,她认怂地埋下头,伸手一边一只揉起了眼睛。   从君漓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她因埋下头而自然撅起的唇,微卷的弧度,丰润饱满,不晓得一个少年郎为何会有这样粉嫩到娘气的唇形。   她揉的动作很稚气,颇像小孩子刚睡醒的时候,睡眼惺忪,拿白团子般的手胡乱揩揉的样子。   君漓微微勾起唇角,执杯抿酒敛去。 第9章 同处一室气氛尴尬(修错字)   谈完了这件事,顾勰一心觉得这回是时候可以狎个妓了罢,正准备打响指拍手叫人进来,万万没有想到,斜眼一瞥正巧看见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大哥又从袖子里掏掏了一会儿,不晓得掏个什么劲儿的掏出了另一张黄纸。   顾勰一句组织性的“大家聊开心了没,聊开心了就可以狎个妓了”就这么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直憋得他闷出一阵咳嗽,最后紧紧盯着那页黄纸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安大哥,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上进?是权力的诱/惑,还是金钱的驱策?”   锦笙方才揉完了眼睛就喝了口酒,刚喝进嘴里,看见安怀袖又摸出一页黄纸的时候也是一喷,此时听见顾勰说话简直觉得问进了一干大众的心坎儿,她认真地盯着安怀袖,以眼神示意:安兄,同上所问。   君漓也不禁把视线落在安怀袖的身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是能够看出他的好奇。   安怀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温润的面容上不禁也抹了些红晕,他如实道,“子渊拉我走的时候我正在办公,想着就这么走了终究不太好,便从几桩案子里抽了两页纸出来,想着闲暇之时拿来多琢磨琢磨也无坏处。”   “敢情这还是我的不是了?”顾勰笑了一笑,抬起酒壶给他倒酒,“来来来,给你再满上一杯,就当做是小弟向你赔罪,耽误了你办公,你大人有打量!”   他这么说,安怀袖哪敢不称他的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话也不能这么说,若不是子渊你带我过来,我又怎会结识阿笙呢?若不是结识了阿笙,我妹妹的事情又如何找到新的线索,还有流寇的案子这样简单我都想不透,明天尚书大人又该数落我见识少、没经验、任不了侍郎一职了。”   好听话谁都喜欢,锦笙笑眯眯地抿了口酒,拿过他手中的黄纸,“那我就来看看罢。”   君漓盯着她笑眯眯的样子,怪异这个少年笑起来两个眼睛像月牙儿似的清甜可人。   锦笙将那页黄纸拿到手里,惯常地扫了一眼最下面的日期,然后蹙了蹙眉,“这是好几年前的案子了啊,我当时只有一丁点大。这么久了你们刑部还没破吗?”   她看完后才惊觉自己竟两次都抢在了君漓的前头,按理说这里君漓是太子爷,身份最重,安怀袖本就是拿出来让大家一起分析的,就该君漓先看才对。   思及此,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黄纸递过去,讨好地眯眼笑了笑道,“草民身在江湖,适才忘了规矩,还请太子爷恕罪。”   君漓扫了她一眼,本想逗她说“不恕”,却见她笑起来实在好看,便用指拈来那页文案,垂眸浏览,话到嘴边就成了淡淡一声,“无事。”   上面只大致记载了一个案子,并不详细,只作概括之用。当然,安怀袖都说了是随意抽取的两张,你还能指望人家把关于此案的所有卷宗记录都搬过来不成。   锦笙已经看过了,说的是有一年朝中颇得陛下欣赏的一位御史大人无故失踪,没有任何征兆,他离开家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异常,甚至失踪后也没有任何消息下落,是死是活罔知,但锦笙觉得,多半是已经死了罢。   颇受重用的御史不上朝,皇帝自然要疑惑,派人去了御史大人的家,而御史大人的妻子却说丈夫已经彻夜未归。   皇帝下令寻找,可是一连着小半个月都没有任何消息,简直如同人间蒸发,慢慢地,这件事也就传开了,众口相传,什么离奇的版本都有,越传越悬乎,领悟得道后厌倦红尘,直接归隐山林什么的已经很扯淡了,竟还有传羽化升仙或者堕落成魔的。   后来越传越扯淡,义父一听传言,被皇帝私下召见时推说天枢阁近日事务繁重,直接把这案子推给了刑部和大理寺。   刑部一听传言,顿时在皇帝面前把大理寺好一顿夸,直夸得皇帝听着都不好意思了,便把这件事推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一听传言,又说近日案子堆得脱不开身又说刑部办事效率一向高云云,被皇帝告知刑部已经用过这个理由了后就好一阵气闷,直接气出了病,只能卧床休养。   虽然这个病不晓得是不是前一天晚上大理寺丞特意冲了个凉,但他这么一躺,这个案子就无人接手了。   锦笙还记得案件发生的时候自己才八岁,也就是说这是九年前的奇案,她不记事,只隐约晓得义父为了将这个案子完整收入天枢阁记载,好长一段时间都忙得焦头烂额,据说那段时间里汜阳的人都将这个案子贴切地称为‘鬼案’。   顾名思义,就是鬼神作案。因为当时朝中官员之间的相互推脱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大家都不想去查这么虚无缥缈,连个线头头都没有的案子。以至于案子拖得越来越久,民间传言版本越来越多,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怪力乱神之说。   当然,这些说法就是扯淡。   皇帝陛下也觉得是扯淡,义父也觉得是扯淡,刑部及大理寺同样觉得是扯淡。皇帝一听,一拍大腿,太好了,既然大家都觉得是扯淡,那么限你们三个月之内将此案查清,否则就不拉不拉说了一堆令三人都很头疼的话。   “可惜三个月过去刑部和大理寺还是没有查到任何线索,后来这个案子密封归了档,也就无人提及了。”君漓将黄纸递还给安怀袖,“思蘅想要查这个案子?”   安怀袖思忖了片刻,“我自知能力有限,只拿这个案子练练手,提升自己罢了,如果能解的开,也是一桩好事。”   接下来的时间里,几人又交流了一番这桩奇案,顾勰便喊着上菜,大家一起吃了饭听了曲儿,顾勰觉得终于轮到他喜欢的节目了,响指一打心心念念的都是再一起狎个妓。   然而响指过后许久不见有人进来伺候,花月妍的效率一向是最高的,往常他打个响指七弹指间必定有一溜串儿的美人上门,但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抬眸不经意竟对上了君漓凉气飕飕的眸子,并看见挑眉很好看的太子哥哥朝他微微挑了挑眉,这个神情他很熟悉,大抵的意思还是——你担怕是又想抄书了。   最后的结果便是安怀袖谈了很多公事,尽兴离去,顾勰一个妓都没狎到,败兴而归。然而他走的时候就不明白了,既然只是谈谈公事吃个饭,作什么要约在花月妍呢?害他白高兴一场。   “诶,下雨了!”几人一起下楼,顾勰率先奔到门口,然后转头冲锦笙问道,“阿笙,你是怎么来的?可有人接你?”   锦笙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瓢泼大雨砸在地上弹起几寸高的水花,她蹙眉道,“我是雇马车来的,这会儿马夫应该已经回去了。罢了,等会儿雨停了我再走,你们先走罢。”   “这怎么行?岂有把好兄弟一个人丢在这里的道理?!”顾勰正色道,“太子哥哥,你们先回去罢,我陪着阿笙在花月妍里坐一会儿等着雨停。”   君漓走过来凉凉睨他一眼,淡声道,“你看我像是个傻子么。”   顾勰揉了揉鼻尖,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拇指往后一伸,指了指锦笙道,“那好罢,我家和丞相府一条道儿,我送安大哥回去,皇宫和天枢阁顺路,你帮我把阿笙送回去!”   锦笙险些一巴掌抽死顾勰这个坑货,赶忙笑着摇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太子爷千金之躯,平日里事物繁忙,草民不过是江湖一介草莽,不必麻烦太子爷特意相送。”   她话音刚落,君漓已经走向了自己的马车,青崖正在掀帘子,墨竹则是给他撑着伞,待他上了马车后,锦笙也准备往花月妍里走。   “上来。”君漓说话向来都是淡淡的口吻,没什么波澜,听不出悲喜。   锦笙脚步一顿,转头便见君漓正用他那只白皙如玉的手轻撩起帘子,侧首看向她,尽管那双眸子里的淡泊疏离半分不少,但莫名让锦笙觉得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感觉。   她这才迟钝地发现,君漓今日着的是一件雪白的锦裳,上绘仙鹤群飞,暗纹是银白色的山水流云纹,外面罩了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衣,仿佛轻云出岫间有仙鹤穿云拨雾,他的青丝拿羊脂白玉绾起一半,其余的随意披散在身后,有些随着他撩帘偏头看她的动作垂到了前襟来,被风微微拂起,荡出弧度。   他面容白皙干净,长眉如墨般明晰,双眸仿佛是蕴了星子的净水一般明亮,左眸下有一颗极清浅的痣,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微抿住,泛起些粉白,他的唇是不常见的有唇珠的那种,弧度完美饱满,下颚线流畅清晰,再往下就是喉结锁骨不说了。锦笙已经看得痴了。   不愧是大梁朝的闺秀们打破了脑袋都想嫁的人物,她这个伪/男看着都有点儿心里毛毛的。可惜的就是太子爷他不是个断袖,不然他们还可以私底下搞一搞。   这个想法一出来,锦笙险些给自己一耳光,堕落了,跟女人抢男人就罢了,意/淫还分个心去想谈恋爱。   “安兄,那我先走一步,下次有缘再会。”锦笙冲安怀袖施了一礼,然后又拍了拍顾勰的肩,挑了个眉道,“我走了,你记得半个月后来天枢阁接我去你家。”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罢,我过几天会来找你喝花酒的。”   锦笙自己用袖子挡着雨,快步跑向君漓的马车,然后扶着马车踩梯上去。   不愧是大梁朝太子爷的私人马车,宽敞舒适,还飘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坐的是上好锦缎缝制的软垫,中间一张小矮几放着鱼戏莲叶青花纹的茶壶和四个小杯盏,桌角与马车底部相连固定,地上还铺了一层柔软的雪白绒毯,后窗上是精雕细琢的镂空花纹,两边是厚实防雨的帘子,帘脚有棕金色的流苏,随着马车行驶微微晃荡。   君漓和她没有顾勰那么熟,虽然顾勰也就比之多认识她那么几天而已,但是论志趣性情相投,当然还是顾勰更谈得来了,倘若此时坐她面前的是顾勰,她必定坐得四仰八叉,爱怎么来怎么来,这个腿能伸多直伸多直,走到前面的卤味儿店子还会停下来叫两温两坛酒、来两斤肉,坐在马车里边聊边吃,无比畅快。   但……   如今坐在她面前的是尊贵的太子爷殿下,她只能假装与他同处一室其实丝毫不尴尬,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好,除此之外要是能挤得出一两个妥贴的微笑那就更好了。可惜,她挤不出来。   君漓也没看她,兀自抿茶。   如此,室内的气氛算是微妙到了一定的境界。   锦笙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最受不得的就是这种气氛,花月妍离天枢阁的路还那么长,要是不说话她会憋死的,但要是主动和太子爷攀谈她也会憋死的,权衡了片刻后她决定先给自己倒杯茶,借此和君漓说上一两句。   “太子爷,我能喝你一杯茶吗?”锦笙抿着唇,笑眯眯道。   君漓抬眸,眸色平静地看着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和嘴角的梨涡,然后低眸错开,“喝罢。”   锦笙蹲到桌边,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扣好杯子,她刚站起身,马车磕到石子上忽然颠簸了一下,她的脚下不禁滑了个趔趄,径直往君漓身上扑去! 第10章 令人窒息的操作(修错字)   “啊!”锦笙下意识惊呼一声。   她这么猛地朝身上招呼过来,君漓也有些懵,但好在他反应极快,侧过头的同时伸手一巴掌抵住她的脸,另一只手抵住她的肩,完美避免了她和自己面对面以及胸贴胸的接触。   纵然他已经做到了这个份儿上,锦笙扑过来也是带着重量的,双膝一屈还是冷不丁地岔开腿坐到了他的腿上。   现在的情形就是,锦笙对坐在君漓身上,双腿蜷曲岔开夹住君漓的腰身,双手被扑过去的力量带得把住了他的肩膀,自己的脸和肩膀则是被君漓用手撑住。而君漓正面无表情地侧着头,从锦笙露在指缝间的眼睛看出去,这厮的侧脸和下颚线真是相当完美。   锦笙鼻中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君漓的掌心,有些痒酥酥地,将他的掌心弄得微微湿润。君漓的睫毛轻颤了一下,转过头来凝视着她。   她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从自己的指缝之间露出来,黑白分明,黑瞳格外幽深明亮,清澈得仿佛不谙世事,此时她正用这双眸子懵懂无措地盯着他,愣愣出神,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是如何的大不敬,更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属于断袖之间的暧/昧至极。   原先尴尬微妙的气氛直接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   “太子爷,发生什么事了?”坐在外面架着马车青崖抬高声音问道。想必是听到了方才锦笙的惊呼。   君漓紧盯着她,随口淡声回道,“无事。”   外面便不再出声。   “还不下来?”他收回手,轻一挑眉示意她道。   锦笙这才猛地回神,惊觉自己竟然骑到了她大梁朝顶顶尊贵的太子爷殿下的身上!她忙不迭地从他身上爬了下来,一直爬到他脚边跪下,整个人都惊得冒出一身冷汗!   “太子爷恕罪!锦笙绝非有意冒犯!只是方才地势不平,马车又一下子晃得厉害,草民刚刚要喝茶就蹲了一会儿,哪里晓得蹲得两腿发麻一时之间就没能站得稳,刚好您又坐在……诶总之!还请太子爷大人有大量!请太子爷肚里能撑船!请太子爷不要和小的计较!请太子爷恕罪!!”   她急得声音登时拔高了三个调,“锦笙”“小的”“草民”三个称谓一通乱用,叙事说明原委的时候竟叙出了寻常用的口水话,半点草稿也不打,最后求饶的时候想用个排比以表她语气的强烈也没能用得工整,整段句子听得君漓反倒想要治她的罪瞧瞧她还能不能更有意思些。   思及此,君漓俯身,用手肘随意撑在膝关处,面色极为闲适从容地睨着她,“不恕,怎么办?”   锦笙一脸懵了个大圈。   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令人窒息的操作?!?!   义父不是说坐在天枢阁阁主的位置上比坐在别的官位上都保险多了吗?!不是说犯了事就往死里求饶就行了吗?!不是说梁朝皇室都意外地好说话吗?!难道君漓是不意外的那个?!义父你个坑货!!   “我……”锦笙一时语塞,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望着他,千言万语都堵在心口,竟给她闷出了一阵咳嗽,憋了好半天她终于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恕、恕了罢……不然我也不、不知道啊……”   君漓的眸子里不禁漾了点儿笑意,直起上身坐端后又将笑意敛了去,板着脸神色淡淡地道,“下不为例。”   锦笙心里舒了好长一口气,赶忙道,“多谢太子爷!”给他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后才撩起衣袍从地上爬起来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而后两人之间的尴尬微妙可以说是到了一个绝境。   锦笙转过头,撩起一点儿帘子,若无其事地假装看着外面的风景,一颗心却跳得噗通噗通惊魂未定。她不禁想起方才太子殿下突然凑近的时候,随着他身上带来的萦绕鼻尖的泠泠冷香,很是好闻。还有他说话的语气腔调,疏离淡漠到不生一点儿波澜,却偏偏每个字都咬得那么令人心悸。   纵然从小都是被义父当作一个可以撩女孩子的男孩子养大,可她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啊,且十七岁的年纪,正是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年纪,陡然这么亲密地接触到一个男人,还是会羞涩的。   羞涩着羞涩着,脸还是会红的。   红着红着,君漓的视线就落到了她的侧脸上。   耿直的太子殿下琢磨着她应该是觉得一个男子坐到另一个男子身上实在是太过于没羞没臊,羞臊之下就忍不住脸红愤懑了。   这一抹红晕在她颧骨处晕开,连着她的耳尖都烧红了,连成一片云霞,像极了春|色深处被桃花映得双颊粉红的二八少女。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太子爷自己都疑惑地挑了下眉,随即敛了心思,出声道,“你和子渊如何结识的?”   锦笙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的雨幕,陡然听见他竟主动跟自己说话,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道,“哦,好几天前,草民从柳州到汜阳来的途中入住客栈,没想到世子也住在这里,身边什么侍从都没带。晚上的时候一伙劫匪闯进来把客栈给包围了,挨个儿索要银两,草民有功夫傍身,为什么要怕他们?想都没想撸起袖子就开打了,后来世子也加了进来,我们俩就带领着那群住店的客人痛痛快快地跟劫匪干了一架。”   “然后呢?”君漓打量着她的小身板儿,想到她去跟人打架,不禁还有些想笑。   锦笙说得理所当然,神色还有些许得意,“然后我就起头扒得那群劫匪只剩下裤衩儿,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了呗。我跟顾勰……世子一起打完架就跑去花窑子里狎……胡吃海喝了一顿,当时只觉得性情志向无比相投,连兴趣爱好都一模一样,简直这辈子没见过跟自己这么投机的人,捶胸顿足间都是一副相逢恨晚的模样,完全不用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我们就好得能睡一张床了!”   君漓淡淡地瞥着她,她口中所谓的和顾勰这个皇室镶金败家子儿性情志向兴趣爱好无比相投,约莫说的就是:“晚来天欲雪,一起狎个妓”、“忽如一夜春风来,不如一起狎个妓”、“秋阴不散霜飞晚,闲来无事狎个妓”等。   这个话题说到这儿,君漓也就不想说了,换了个话头,“应天亲自教的你武功?”   “对啊,以前陛下还没有规定天枢阁主必须要住在皇城里,我义父以前就经常回柳州来的,每次回来都会教我新的武功,顺便抽查我以前学过的,要是有一点儿退步,肯定会打我手板心,罚我去扎马步,或者去跑柳州的落雁河,体能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   锦笙是个很喜欢聊天的人,基本上只要别人能开口,她就不会冷场,观察她和君漓的说话模式就知道了,往往是君漓说了几个字,她就能忙不迭地吐出一大堆,生怕话题间断两个人又陷入谜之尴尬。   譬如现在。   君漓就不打算说了,直接把刚说完一堆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锦笙晾在那儿,然后兀自把玩着手里的精致小巧的杯盏,把玩杯盏的神情比之方才问她问题的神情不晓得认真了多少倍。   片刻之后,他似乎是想起了方才锦笙说了什么,手中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回了她一句,“哦。这样啊。”神情比之方才他把玩杯盏的神情敷衍了不知多少倍。语毕,他又垂着眸去看手里杯盏。   锦笙尴尬癌都要犯了!下车!她要下车!!这不是去天枢阁的车!!! 第11章 捧上去,再踩下来   好死好活终于到了天枢阁,锦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这个尴尬之地,下马车的时候还被袍角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扎进水坑里,好在扶住了马车边沿,站稳后回身隔着马车帘给君漓行了个礼,“多谢太子爷相送,草民感激不尽。”   君漓连帘子都没撩,当然也就没回锦笙的话,只淡声对外边赶车的青崖吩咐道,“回皇宫。”   锦笙维持着颔首行礼的姿势,一直等到马车转过弯儿走得远了些,才直起身子,拿袖子去挡头,刚挡上,就有一把伞撑了过来,锦笙回头一看,正是云书。   方才她在楼上送走了一位客人,打开窗的时候才瞧见竟然下了雨,正打算去接锦笙,却不想远远瞧见了一辆马车驶来,那马车外边两个赶车人颇像是太子身边的随从青崖和墨竹,她正疑惑着,又看见锦笙从马车里下来,这才赶忙拿了伞去迎。   云书一边给锦笙撑着伞,一边用手拍她身上的雨水,“那马车里面坐的可是太子爷?我瞧着外边那两个驾车的跟画像上的太子随从神似。”   锦笙点点头,“好像是顾勰把安怀袖拉过来的时候遇上的,就一起进去坐了,没成想走的时候下大雨,顾勰怕我淋着才托太子爷把我送回来的。”   云书蹙着眉,“啧,太子爷也真是的,你下来的时候也不给你递把伞,就是把马车停边儿上一些也好啊,淋成这样。”   “能屈尊把我送回来都不错了,还指望人家一个尊贵的太子爷对我这么贴心不成。”锦笙无奈地道,顿了顿,她又揉着自己的胸口,“嘶……云书,我觉得我的裹胸好紧啊,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你用胸吃的不成?”云书随意吐槽了她一句,待到走进阁中,将手中的雨伞收了倚在墙边,才轻声对她道,“要是觉得胸口不舒服,就先把束带解了,你如今正是发育的时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就上了顶楼,锦笙进到房间里就随意两脚蹬飞了鞋子,方才在上楼的时候她已经伸手摸进自己胸前把束带松开了,这会儿又脱了外套坐在桌案前,只余一件薄薄的白色里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些素白裹胸来,那素白裹胸被她扯了系带后就松散地绕在胸前,隐约可见微微的起伏,而她此时正撑着下巴盯着桌案上的信件认真研读,圆润白皙的肩头要露不露,活脱脱的姣姣少女。   偏生这坐姿……   云书叹着气摇了摇头,反正当她是个男孩子,也就随她了,“我去给你打水来。”   待她回来的时候,锦笙已经将桌案上那封信仔仔细细地读完了,读完后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云书,这封信什么时候送过来的?”锦笙一边脱衣服一边问。   云书刚把热水倒进浴桶中,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跪坐在她面前,正色道,“你走后不久,就有一名小厮将信送到了下面人的手里。一个小小的泯南知府,再如何四品官,也是地方的,下马了就下马了,偏生还要求个活路,平白给咱们天枢阁添麻烦。”   锦笙叹了口气,根据天枢阁这几日对难民一事的追查,继泯南知府从剿匪中获取暴利,整个后续事件是这样的——   泯南知府陈祁连,剿匪剿了小半个月,赚得盆钵满载,回头一打听:什么?被坑了钱的穷人都成难民了?什么?!难民都跑去皇城了?!什么?!!朝廷开始追根溯源兴师问罪了?!!   陈大老爷的内心是崩溃的,赶忙找他的靠山吏部尚书霍大人,霍奕一听:去去去,老子自己狎个妓都被太子爷逮个正着儿,烦着呢谁有空理你?   陈大老爷慌了,靠山都不理他那他还有什么活路?于是苦思冥想之后,他让人跑到霍奕的家里送礼,送的礼都是小礼,但是这个送礼的人逛着逛着就觉得:哎呀你这里的这幅画我看着真好看,我花个万八千的你就卖给我罢?   这样一来,送钱的理由很正当,不算是贿赂,但是到底还是送了一大把的钱给霍奕。这就是贪污里俗称的雅贪。   霍奕看在钱的份儿上,就决定还是帮他一把,可是他自己这几天也正为着难民的事情忙活,要是再管他这个事儿,不是又给自己惹了一身腥么?   于是,霍奕就给陈祁连出了个主意:这样罢,我知道我大皇城汜阳里有一个名头响当当的天枢阁,只要你出的钱够,什么事儿都能给你摆得平平的。   陈大老爷一听,甚好,他什么都没有,就是银子管够,俗称的人傻钱多,立马就给天枢阁去了一封信:大佬救命啊,我可能马上就要被革职啦,我要怎么办啊,勒索来的银子那么多我怎么洗干净啊,难民的事儿我要怎么补救啊,剿匪剿了半天都没剿完我要怎么说啊,你要多少钱你倒是开口啊。   “你上次是不是说,陈祁连能当上这个地方知府,还是给霍奕掏了钱的?”锦笙随手把脱下来的衣裳甩到一边,抬眸问道。   “连个盗匪流寇都摆不平,要不是掏了钱,就那个脑子能当上官儿?”云书嗤笑一声,又缓缓道,“霍奕如今什么不敢做,手底下查到他当时收了陈祁连上万两的银子,先作预款,等到成功把他抬到知府这个位置上后,再接上万两的尾款。哎呀你这里面的扣子扣错了,我说今早上看你穿的这件怎么这么别扭。”   “陈祁连你查了吗?在当官之前是个什么身份?想来也是个富商罢,不然怎么这么有钱。”锦笙低头解了那几颗扣错的衣扣,起身往屏风后走去。   云书也起身跟着她进去,服侍她坐进浴桶中,“查过了,确实是从过商的。他爹给他留了一大笔资产,他自己又赚了不少,他在官场上混不了,经商倒是厉害得很。所以当官没多久又贪了一大笔银子,多半是找着儿来钱的新乐子了。”   头疼,头疼到扎心,锦笙仰躺在浴桶中,惆怅地道,“早知道就不告诉安兄陈祁连贪污的事儿了,这下要怎么帮陈祁连保住官位呢,霍奕又不管他,明摆着就是钱拿够了就让他自生自灭。”   “什么?你打算帮陈祁连保住官位?”像陈祁连这种拿着朝廷俸禄不做正事,整天钻研贪污路数的人,云书想不到锦笙竟然打算接下这一单,“就是个地方官罢了,还用得着天枢阁来管?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锦笙也不想管,但是没有办法,“他出得起钱,天枢阁有什么理由拒绝?要是不帮他保住这个官位,不是砸了我们天枢阁的招牌么?要是霍奕不知道这件事还好,直接把陈祁连弄死就谁也不知道了,可就是霍奕让他来找天枢阁的,要是我们没办成事,霍奕自然也会知道。”   自天枢阁开创以来,还没有别人出得起钱,天枢阁办不成事的道理。   “那你打算怎么办?”云书思忖道,“不如直接把整件事都告诉陛下罢?”   锦笙想都不想,径直摇头,“不行,没有用的。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要是陛下知道了原委,那肯定直接把他给革职,这一单还是毁了。况且我本来就在考察期,要是有点儿什么事情就找陛下,那不是在说自己不行吗?”   云书叹气,“那要怎么办?”   “先把他的官位保住,让他把尾款交完,这一单就算是完成了,这之后再动手想办法把他弄下去。”锦笙撑着下巴沉吟道,“安兄明日一定会派人去泯南,你赶紧拿纸笔来,赶在安兄的人马到达之前给陈祁连去一封信,先把赃银变成粥米,立马开始设棚布施,再协助朝廷好好剿匪,别动那些歪脑筋,牢里那些无辜的百姓赶紧放了。”   云书拿了纸笔过来,一边措辞书写,一边听她说话。   锦笙见她已经起好了头,便接着道,“这些只是表面上的,他自己要是不傻,应该已经开始施行了,还有一些贪污来的银子……把我们在泯南的古董行和当铺都告诉他,让他拿着这封信去把钱洗干净。最关键的一个,我记得泯南那儿有个山头是匪窝,虽说和这次的流寇盗匪没什么关系,但他要是能把这个土匪窝一锅端了,也是大功一件,够他功过相抵的了。你把那个土匪窝的具体据点告诉他。”   云书顿了顿笔,抬眸疑惑地问道,“土匪窝……你是说那个专门在山上打劫过路富商的黑寨子?他们劫来的银子可不少。”   “那就更好了,再添一条,让他把土匪窝里的银子都拿来救济泯南当地的穷苦百姓,专挑穷的救。”锦笙想了想,终究还是信不过陈祁连的能力,又道,“派阁内的高手跟着他一起去,一个都顶了天了,你给他派十个,务必在一个晚上把那窝给一锅端了,功劳全记在他头上就行。”   云书一边写一边摇头,“单子结束后,你要是不能把他拉下马,可就犯了大事了。”   “慌什么,我已经有对策了,顺便还能给霍奕来个迎头痛击。”锦笙嘴角勾了勾,顿了下又恍然道,“哦,还得辛苦你再写上一封陈情表一起寄过去,以陈祁连的角度,记得让陈祁连把这张表用自己的笔迹抄下来,到时候呈上去。”   “陈情表?”云书满头问号,“写什么?”   锦笙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写他得知泯南百姓受苦后每日心力交瘁,难民涌上汜阳时他简直沉痛得不能呼吸,为忧国忧民的陛下添加了麻烦他感到分外愧疚,因此日夜为此事操劳,每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如何如何,照着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天地可表上瞎写就成。” 第12章 赏花宴(加字数)   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最后锦笙仔细地看了云书写的两封信,再斟酌着加了一两句话之后,便吩咐她交给手底下轻功马术最好的下属,让那人务必在明日安怀袖的人马抵达之前赶到泯南,将信完好无损地交给陈祁连。   天枢阁的效率岂是朝廷那等小兵小卒的脚程可以相提并论的,不消一日的时间,这封信就交到了陈祁连手里,如锦笙所料,写在前头的那些诸如将剿匪搜刮来的钱财变为米粮发给难民、立即释放牢中无辜百姓等简单到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能做的事宜,他已经办好了。   十天后,锦笙照例询问了一番那边的情况,得知窝在山头黑寨子里的土匪已经被陈祁连全数剿灭。   “安怀袖派去的人马到的那天晚上,陈祁连正带领着官兵蹲在山头上剿杀黑寨子的山匪呢。”云书嗤之以鼻,“他倒是个聪明人,你让我写的陈情表他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了,见着安怀袖的时候背得跟咱们小时候学国文朗诵似的,声情并茂字字铿锵,愣是把小九他们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枢阁的资料里有陈祁连的画像,膀大腰圆,鼓得跟铜铃似的眼睛,肥厚的嘴唇,酒糟鼻,整个人都写着“富得流油”四个字。   锦笙能够想象到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是何等的油腻,她倒嘶了一口凉气,“幸好我不在场。”   此事先说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且说半个月后长公主的自家府上办的赏花宴。   其实春季本就是个百花争艳的季节,走到哪儿哪儿都能看见含羞待放的春晓之花,谁家府上开个花根本没什么稀奇的。   但是长公主乐意,长公主开心,长公主有钱,长公主愿意开一朵花就拿出来显摆,开两朵就要到处显摆,开了一串儿就正好可以摆个宴给大家一起显摆显摆。   当然,显摆那一溜串儿的花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给君漓选拔称心如意的太子妃。   不过让锦笙觉得难以捉摸的是,太子爷不是已经以寻找安清予为借口推延选妃了吗?为什么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依旧在进行这项伟大的事业?   难道她揣度错了太子爷的心思,其实太子爷并不是为了推脱选妃才让她去找安清予的?那他究竟是为什么想要找到安清予呢?锦笙百思不得其解。   四月初三的这一天,锦笙一大早就爬起来了,下人禀报说看见某顾姓世子正自己架着豪华镶金马车以一种炫富的姿态朝着天枢阁四平八稳的驶过来。   锦笙笑了笑,拿起玉笛回头问正在整理书柜的云书,“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啊?”   “我就不去了,顾世子带你进府还能说是至交好友,要是你再带着我,难免惹长公主不快。”云书将手里的一沓书放上书架,“你快去吧,晚些我去接你。”   说得有道理,锦笙点了点头,便径直朝楼下走去,刚一推开天枢阁的大门,就看见架着马车从街对面驶来的顾勰,他显然也是一眼就瞅见了她,一边露出白白的牙齿大笑一边将手中的柳条儿挥起来,扬手大喊,“阿笙!”   顾勰今日穿得比之上回是不一样的骚气。上次的粉色已经很骚气了,万万没有想到他还能突破自己的骚气,没有最骚,只有更骚。那是一身鲜艳的金菊底纹妃色华裳,越是鲜艳的颜色就越是衬得他肌肤雪白,乌黑的长发间隐约可以窥见其编了无数个细小的辫子,用彩色的纤细短带缠束在里头。   锦笙一直不能理解顾勰的装束,总是莫名其妙间给她一种“又娘了一个”的错觉。   顾勰没把马车驶到天枢阁门口就随意扔在了路旁,而后飞奔下马车直冲着锦笙而来,一张开双臂把她抱了个满怀,兴奋地道,“阿笙!我这几天在家里的时候可想死你了!”   锦笙猝不及防被他抱住,吓了一跳,概因她这个身高虽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但在男子中委实算是个矮的,倘若搞断袖,攻受一眼就能分明的那种,因此被顾勰一抱,脸直接被他埋在了胸膛!   她挣扎了好一阵才将他推开,揉着撞红的鼻子道,“上次走的时候还说过几天找我吃花酒,怎么也没见着人?”   “别提了!还不是君曦见!”曦见,是君漓的字,大概除了皇室长辈以外,也就只有顾勰敢直呼太子爷的字了,“拜他所赐,我这几天被关在御书房里抄了整整两遍《山河通鉴》!”   “《山河通鉴》才多少点儿字?我小时候被义父罚抄的书比你吃的盐都多!”   锦笙不是吹牛,她小时候调皮的很,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当然是没有干过的,但除了这些,能干的坏事儿都干过了,能罚抄的书也基本都抄完了,最后锦笙言辞诚恳地提议还可以抄一抄时新的《春|宫图》,义父慈祥地对她笑了笑,然后大手一挥让她把抄过的书都再抄了一遍。   “可是我本不用抄的啊!”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马车边上走,顾勰很生气,蹙眉道,“我就是那天去皇宫看望舅母的时候说君曦见怎么见天儿在外边晃悠,都没人管一管他了,得赶紧找个嫂子成亲,最好今年就能把婚事定下来。”   锦笙挑眉,心道那你这是撞枪口上了,太子殿下如今最反感的就是选妃成亲,容得你这么说?   见锦笙坐上了马车,顾勰便也坐上去,两个人并排坐在赶车的位置上,扬起柳条儿调头往国公府去。   顾勰接着道,“我就说了那么一句,第二天他就上门拜访我娘,我娘让我亲自去给他端茶来,不晓得他在屋里跟我娘念叨了什么,我茶刚端过来我娘就问我‘勰儿啊,你果真喜欢《山河通鉴》?真是为娘的好儿子,今日天色有些晚了,明日一早再随曦见入宫罢。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儿终于上进了’。我正懵着,君曦见竟面不改色地来了一句‘子渊近日确实颇有长进,我那里还屯着几本书,你要是喜欢,就都拿去抄罢’。”   “噗哈哈哈哈!”锦笙毫不留情地大笑,“你怼回去呗!下次就说‘太子哥哥,那些书金贵,还是留着给你未来媳妇儿看罢,我怎么能跟嫂子抢呢’,你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呿,你现在跟我倒是什么都敢说,那天晚上装得跟什么似的,案子案子案子的我听得瞌睡都来了。”顾勰也笑话她,“诶,你是不是害怕君曦见啊?我看你在他面前一脸谄媚的样子。”   锦笙伸了个懒腰,“我是跟你熟才什么都敢说,而且我在你面前胡乱说话你会治我的罪吗?我跟他又不熟,万一说错话他杀我头怎么办?你是不晓得,我后来和他坐在一辆马车上的时候有多尴尬,憋死我了都!”   “他这个人就是无趣得很,汜阳的美人儿都跟没长眼睛似的。以后谁要是嫁给他,肯定得独守空房。”顾勰想了想,又恍然道,“哦,本来就得独守空房,他以后是皇帝,免不了三宫六院。”   顾勰的马车赶得悠哉悠哉,丝毫不着急,锦笙与他两个并排坐着说说笑笑,有一搭没一搭的,直到快要午时了才抵达国公府。   站在门口小厮老远就看见了穿得亮晶晶的顾勰,赶忙招呼了好几人一起迎上去,“世子!你可算回来了!”   顾勰把手里的马绳丢给小厮,又随意扔了柳条,锦笙先从马车上跳下来,小厮连忙上去扶顾勰,顾勰却道,“我什么时候下个马车还需要人扶了。”说着也从马车上跳下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恰好不远处也有一名女子正说着类似的话,“哎呀你们烦死了,下个马车哪儿这么矫情,我自己连马车都下不来了吗?”   锦笙挑眉,不动声色地循着声源朝另一边停放的马车看去:一名身着红色马装的娇俏女子正双足蹬地腾身而起,只见空中一道优美的弧度划过,一个漂亮利落的前空翻后女子稳稳落地。 第13章 假妆   那女子眉眼张扬跋扈,顾盼间熠熠生辉,烈烈的红唇饱满水润,一身鲜艳的红衣,腰间配着一把金色小弯刀,青丝用金冠高高束起。明明是作男子装扮,却故意上了女子的妆容,两腮间若有似无的一抹初春浅红的桃花色,映衬着鲜红的唇脂,眼尾处也勾了一抹红,一剪秋娘眉,眉心还点了一朵梅形花钿。   这是近几年很流行的装扮,时下把这个称为假妆,概因女子虽然身上穿的是男子装束,但实际上点的还是女子的妆容,既不是女子的装束,也不是男子的装束,更不是正儿八经的女扮男装。   只是这样好看而已,既有男子的英气飒爽、干净利落,又有女子的温婉动人、娴静姣好,或者说既有男子的恣意洒脱,又有女子的清丽可人,总之,不同的男装配上不同的女妆,便是不同的风格,搭得很舒服。   倘若锦笙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装束还是她兴起的。   大概是两年前,她还在她柳州大街上当街霸的时候,有一天看见一个新开的胭脂铺子人头攒动,生意很好的样子,心血来潮之下就顺道进去逛了逛,因着长到了十五岁都不曾接触过女人的玩意儿,一时好奇,就拿了一匣胭脂水粉和一盒口脂膏子把玩。   她从来没有穿过女装,更没有抹过女子的脂粉,年少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长大了之后看见那些女孩子穿得抹得都漂漂亮亮的,心中自然生出好些向往来,因此这一玩儿就玩儿上了瘾。   观察了几番身边那些女孩子的妆容,她就对着镜子学那些姑娘们的样子这里点点,那里点点,竟也点出了些名堂,看着还挺好看,旁边逛铺子的千金们看了,纷纷笑问她,“姑娘,你这是什么打扮?虽穿着男装,却作女子妆容,竟也没有丝毫奇怪违和之处,还怪好看的。”   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唤她姑娘,锦笙当时吓了一跳,心中却又滋生出些喜悦来,便抿了唇随口回道,“随意抹的,作假的好玩罢了。”   好歹是自己抹了小半个时辰的结果,锦笙舍不得就这么洗了,于是顶着这张脸回去,一路上不少男子纷纷对她侧目,还有些胆子大的直接上来堵她,问她家住何方,其中有一个还是以前与她有过过节的富家公子哥儿。锦笙当时心虚得很,也就没有说话,只是绕过那些人赶忙跑了。   回到家里给云书看见了,她也笑着说好看,后来她便兴冲冲地跑去给义父看,没有料到义父大人登时怒火冲天,“是谁让你打扮成这样的?!!”说完就给了她两巴掌,两巴掌打完不解气,又带着招儿揍了她一顿,直接把她撂翻在地生生吐出一口血。   锦笙当时都被打懵了,不要说用招式还手,就是基本的躲一下都没有,她头一回见义父发那么大的火,竟只是因为她一时兴起扮作了女子模样。   她伤得很重,却没有请大夫,其实她从小到大生了什么病都没有请过大夫,因为害怕被别人把脉摸出来她是个女孩子,所以都是等她自己病几天就好了,当然,她体质不错,一般病了恢复得很快,也不怎么生病。   后来夜半三更的时候义父消了气,到房间里来看她,给她输内力疗伤,她其实没有睡,但是也不想和义父说话,她当时很委屈,究竟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扮作男孩子呢?义父从来没有告诉她,只说是因为她以后要继承天枢阁阁主的位置,女子是不能当阁主的。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么敷衍的原因根本不会信的好么。可是一直到义父失踪,她都没能从义父的口中套出真正的理由。   也再也没有扮作过女子模样。   想来以后都没有机会了罢,一旦成了天枢阁的阁主开始辅佐皇帝,这可就是欺君之罪。   但因着她那一句“随意抹的,作假的好玩罢了”,第二天柳州城内就有好多千金小姐们都是作此打扮,被同路的小姐看见了也会笑着回一句“随意抹来作假的好玩儿罢了”,而后这样打扮的人越来越多,一直把这个潮流带去了皇城,搞成了一种流行,且这种流行一直延续到今日都没有过时。   锦笙思绪回转,她来赏花宴前特意将《朝中重臣家中女眷鉴赏》一书研读了三遍,基本上看几眼就能对得上名号。   眼前这个作假妆的女子名叫傅轻音,是傅将军的小女儿,今年十六岁,一直不曾婚配,上门提亲的都被她爹娘想方设法地拒绝了,想来就是留着她选太子妃使的。   傅将军原本出生江湖,倘若想要破坏皇室和安家的联姻,轻易就可以召集曾在江湖上一起混过的兄弟去劫安清予,且往安清予失踪的时候推十五年,傅轻音已经出生且有一岁稚龄,傅将军完全可能有留着她将来竞选太子妃的想法,可疑程度很大。就是不晓得傅将军与安家有没有什么过节了。   傅轻音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便也朝着锦笙这方看过来,继而看见了就在锦笙旁边的顾勰,她展颜一笑,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世子!”   因着长公主殿下最近举办的大小宴会实在是太多了,傅轻音又每次都是最跳占的那个,顾勰和她见过的面多了,也就慢慢相识,“傅姑娘,你又来啦?”   “长公主殿下亲自下的帖子,我自然要来了!”傅轻音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怕是还不晓得所谓长公主亲自下的帖子其实只是旁人代写最后盖上公主的私人印章即可,只见她顿了顿,背着手朝顾勰又跳近了一步,悄悄问道,“那个,世子啊,我听有人在传,说什么今天太子哥哥也会来,这是不是真的?”   锦笙在一边笑了笑,这些闺秀们本就不是冲着长公主殿下的那几株花儿来的,谁家还没种个几株花呢,太子爷来不来才是她们最关心的事情。   因为与其博取长公主殿下的欢心,不如博取皇后娘娘的欢心,与其博取皇后娘娘的欢心,不如博取太子爷本人的欢心。只是前几次宴会太子爷都不愿意来,所以她们只能曲线救国采取迂回路线,博取博取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的欢心了。   这次不晓得是谁传出太子殿下本人也会来参加这劳什子赏花宴,锦笙猜测这个消息有很大可能是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为了调动闺秀们的积极性,为了让她们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才艺,展示自己的美丽,才放出的假消息。   不管假不假吧,反正一众闺秀们是都沸腾了。沸腾过后又害怕太子爷不来,白白浪费了她们的压箱绝活儿,因此各种途径打听,为了这次赏花宴,都到了疯狂的程度。   然而顾勰因着前几天被君漓摆了一道儿心里正不爽着,陡然又听见“太子哥哥”四个字,他整个人都很恼火,只蹙起眉头睨着她,“君曦见来不来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想知道自己进去等着看不就行了?”   傅轻音瞬间搞了个没趣,她平时在家也是娇娇小姐的好不好,这么被人指着鼻子说,心里也是很委屈的好不好。偏生对方还是长公主的宝贝儿子,皇帝的亲外甥,就是有气也得憋着不能还嘴,硬是憋得满脸通红。   锦笙在一旁轻笑,刚好就被没地方撒气的傅轻音看见,登时有些炸毛,“你笑什么?”   锦笙挑眉,正色道,“我喜欢笑。”   顾勰看了眼锦笙,忍不住“噗嗤”了一声,傅轻音立马眉眼倒竖,气急道,“世子,你、你又笑什么?!”   顾勰也挑眉,正色道,“我也喜欢笑。”   傅轻音怒嗔的视线来回在顾勰和锦笙的脸上扫荡,最后只跳脚哼了一声便转身朝国公府内跑去。   等顾勰和锦笙走到的时候,长公主殿下已经坐在棠雀轩里和几位夫人以及闺秀们说了好一会儿话了,其中还包括才在门口会了一面的傅轻音。长公主手里拉着的也是傅轻音,看起来还挺喜欢她的。   他们走近了过去请安的时候,刚好听见长公主打量着一身男装的傅轻音,笑侃道,“呀,你今日怎么也穿成这样?也是点了红妆,却穿了男子的衣裳。方才见到云襄也是这么穿的,你们约好了的吗?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妆容?”   傅轻音愣了愣,没有想到郭云襄也是这么装扮的,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想到在赏花宴上作假妆的人,但她只顿了片刻,便蹦蹦跳跳地转了个圈儿,笑吟吟地眨眼道,“随意抹的,作假的好玩儿罢了!”   “咦?”长公主仿佛听了个稀奇,笑道,“云襄也是这么回答的!你们这定然是约好的?”   “才没有同她约好,长公主为国公府日夜操劳有所不知,这是近两年才兴起来的装扮,叫做‘假妆’,女子穿上男子的衣裳,点上女子的红妆,让人不晓得究竟是男是女,但其实就是作假的,因为只要这样一装扮,那肯定是个女孩儿啦。”傅轻音解释道。   “那这句‘随意抹的,作假的好玩儿罢了’,又是什么典故?为何被问到了都要这么回上一句?”长公主笑问。   傅轻音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声音从棠雀轩外传来,“因为第一个作假妆的人,被人问到的时候,就是这么回答的。”   这声音宛若黄莺出谷,就在锦笙的身后传来,她忍不住回头去看来人。   “我有幸当时在场,亲耳听见她说这话。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被太多人围着的缘故,那位姑娘有些紧张,但又装作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有些莫名的兴奋,明明是个女子模样,神|韵间却真有男子的洒脱恣意,因此这句话回的语气神态都有说不出的味道,甚是动人心魄,所以后来的人才纷纷效仿。可惜两年过去了,再无人能说出那姑娘说这句话时的三分韵味。” 第14章 娘,我想断袖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那宛若黄莺出谷的声音寻去,只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娟秀少女正缓步走来。   她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明眸皓齿,温婉娴静,一身灰红相间的细纱齐胸襦裙,下裙是百褶绸纱,褶子收起的时候可见裙上绘的是水红的石榴籽,粒粒晶莹饱满,而当她迈步展开褶子时,上面的图样便也展开成了红雀环飞,当真是别出心裁。   听她说曾有幸见过自己作假妆的模样,还亲耳听到自己说那句话,锦笙心里难免紧张起来,没有料到当时一时兴起好玩的竟埋下了这么个祸根。   不晓得洗去了那妆容她还能不能认出自己,幸好当时自己也当好玩儿,故意用了本来的声音说话,并没有粗着嗓子。   正思索着,那女子已经走到了顾勰的面前,盈盈一福身,不疾不徐,缓声道,“见过世子。”   “勰儿也回来了!”长公主随着声音看过去,刚好一眼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便招呼道,“勰儿,那便是你太子哥哥的恩师萧太傅家的千金萧月华,你幼时和曦见一起听讲时还曾同她玩过的,今日是她第一次来参加宴会,还不赶快带你萧妹妹过来?”   萧月华,今年也是十六岁,其父乃是太子的恩师萧太傅。   按理说能为太子授课的人,应当不会是什么奸邪之辈,因为皇室都是先注重人品,后注重学问的,萧太傅的眼界并非常人可比,定然不会将自己局限于为女儿争夺太子妃之位上,更不可能和一向与皇室交好的安丞相家有什么恩怨。   因此,萧月华的父亲不在嫌疑范围内。   顾勰按照国际惯例意思意思咧嘴一笑,“萧妹妹好,啧,萧妹妹如今生得真俊俏呢,哥哥都认不出来了。”   萧月华也是腼腆一笑,抬眸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锦笙,她有些疑惑地偏头,赏花宴是用来干什么的大家如今都心知肚明再清楚不过了,而被长公主邀请来参加赏花宴的必定都是女子,为何还会有外男在?   锦笙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在下天枢阁主锦笙,见过萧小姐。”   萧月华暗暗心惊,天枢阁的名声她是听爹说起过的,想不到阁主竟只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十多岁少年,压下疑惑,她只微微浅笑,不动声色地回了一礼。   三人一道向棠雀轩走去,萧月华轻轻一福身,笑着道,“长公主殿下,好久不曾拜访过您了,竟是一点儿也没变,看上去同我们一般大呢。”   锦笙心道你可真会说话,有本事现成地叫一声姐姐,看顾勰会不会叫你一声姨母。   顾勰也是这么想的,脱口就笑侃道,“萧妹妹,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叫你一声姨母啦?”   “我……”萧月华一愣,也笑了笑,“世子别闹。”   “勰儿,你也不小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胡闹?”长公主别有深意地道,“看来我是管不住你了,得找个管得住你的,好生替我管一管。你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顾勰一把将锦笙拉到面前,也不管外人在,指着她就吊儿郎当地笑道,“娘!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位天枢阁的阁主,我不要求多了,你就照着她的模样性子给我找个姑娘!找得到我就娶!找不到我就搞断袖!”   此话一出,旁边坐着嗑瓜子吃糕点的娇娇小姐们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锦笙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坑吓了一大跳,惊得她眉毛都耸了一下,心道你赶快去搞,只要你不搞|我就好,你这厢要是搞了断袖不晓得有多少正经人家的姑娘谢天谢地。   “瞎说什么?你要是断袖你爹一准儿让你断腿,过来坐。”长公主虽是嘴上这么说,却无半点恼意,温柔地笑了笑,招呼顾勰坐下。   “长公主莫怪,世子在同草民开玩笑呢。”锦笙恭敬地行了一礼,“世子常说长公主温柔贤德,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好孩子,快坐下吧,我这儿不讲究那么多礼。”长公主让人给锦笙看了座,又打量着她笑道,“勰儿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我我不晓得,他倒是在我面前常提起你,难得有与我勰儿性情相投之人,小小年纪却是天枢阁的阁主,真是前途无量,你以后可要常来国公府玩耍,能教勰儿的便多指点他一二。”   锦笙心道你儿子这个模样虽然大约是已经没得救了,但实不相瞒我们两个凑在一块儿的时候都是相互影响共同堕落一起退步,没得分过彼此,因此我其实也没得救了,指点不了他什么。   她拱了拱手,恭敬道,“世子天资聪颖,不需要旁人指点便能悟明白很多道理,不惧世俗眼光,与人真诚直率,仿佛脱离俗世,自有风骨,他日必成大器。草民与世子相处时每每自省,都甚是羞愧,总觉得气量胸襟,还有视野见识都及不上世子,此生有幸能与世子结交,倍感荣幸。”   能把玩世不恭吊儿郎当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担怕是只有自己了,锦笙暗自啧啧称道。她每次说了违心话心脏都一抽一抽的疼,这番话说下来她心脏疼得连着胃病都要犯了。   顾勰在一旁边吃葡萄边听她睁眼说着瞎话,顺嘴就眉眼含笑地插上一句,“你也不差,别谦虚嘛。”   锦笙面不改色地朝顾勰拱了拱手,“世子谬赞。”   顾勰也笑道,“免礼免礼。”   看他俩这么眉来眼去地说话,长公主竟萌生出一种甚是登对的错觉,轻咳了一声,她笑着道,“勰儿,你看人家多会说话。”   “那我呢那我呢?长公主,您看我会不会说话?”傅轻音眨了眨眼睛,俏皮地笑道。   “会说话,你这张小嘴儿最甜了。”长公主点了点她的鼻子,“今日可有带来什么拿得出手的?月华可是大名鼎鼎的萧太傅千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这次怕是要落了下风了。”   傅轻音娇生生地蹙起眉看过去,萧月华冲她颔首点了点头,然后谦虚着笑道,“哪有长公主说得那么好,学得杂,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月华姐姐就别谦虚了,谁不知道月华姐姐是汜阳第一才女?三岁会背诗,五岁能作词,七岁的时候小才女的名号就已经飞满整个儿汜阳城了,十一岁就有志向四处游历增长见识……”   “听说月华姐姐因为资质不凡,两年前到柳州的时候还曾被独居柳州的容青野先生看中,想要收为徒弟,可惜姐姐当时为了参加皇后娘娘在宫中举办的为时一个月的芙蓉春绘,不能留在柳州,生生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第15章 明刀暗枪,百花争艳   说这话的,乃是户部尚书的女儿程心燕,她今年十四岁,往安清予失踪的时候推算,还没有出生,纵然她的父亲和安丞相有些许过节,但也不在嫌疑范围内。   然而程心燕说的这话就未免有些捻酸的意思在里头了。   被称作才女自然人人艳羡,尤其是这个才女不仅很有才,她还生得很好看,虽然并没有占到汜阳城第一美人的称号,但也绝对是个炙手可热的佳人。   提亲的人从街头排到巷尾,踏破了门槛儿,还是没有一人入得了这位佳人的眼,概因这位佳人游历八方,见识广阔,什么样的男子都见过了,天下奇人何其多,她要嫁也绝不会嫁给汜阳城里不学无术的公子哥,自然也不缺这些个提亲的。   既然没有入她的眼,那么自然也没有哪个入得了她老子的眼。萧太傅比她的见识更是海了不知多少,更何况,他是教过太子的人,有太子那样的珠玉在前,这些提亲的男子全都被衬成了一堆“庸脂俗粉”。   锦笙估摸着两年前皇后娘娘举办的芙蓉春绘其实是为了先在年龄相当的闺秀中暗中观察一番有没有太子妃的适宜人选,而那时候萧月华急急忙忙从柳州赶回来,也是为了不错过这次甄选的机会,当然,更是为了不错过和太子同住在皇宫中一个月的机会。   人家一个向来清高孤傲的才女,这种心思被程心燕这么特特地说出来,大家面儿上就有些难看了。   萧月华的脾气看着是属于温和的那一类,但也不是那等任人欺凌碎嘴的,她微微笑了笑,轻声道——   “没有记错的话,心燕妹妹当时也是去了的吧?彼时心燕妹妹不过十二岁稚龄,竟就晓得何为‘宽衣空凝幽幽月,一抹春|色向君娇’了。时间太久,我竟有些忘了当时太子殿下听了你作的这首诗是个什么表情。”   程心燕咬住下唇,脸瞬间涨得通红,眸中转泪,“你……!”   萧月华淡淡一笑,仿佛方才没有说过这句话。   太子爷当时什么表情?那当然是相当精彩的。   长这么大被人明里暗里表白了无数次,尊贵无比的、饱读诗书的、高不可攀的太子爷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等依靠卖弄粗浅才华来展现她衣冠禽|兽的风|骚小妹妹,诗句里的暗示倘若不是个智障简直不要太明显。   好在当时太子殿下他就打算当个智障,这件事才被轻轻揭过。皇后娘娘以及长公主殿下都不晓得,只有零零几个闺秀看过那诗句,但因着太子殿下都没说什么,也都不敢乱嚼舌根。   但……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萧月华竟然将这件事翻了出来!还是当着长公主和一干女眷的面!   果不其然,身旁的长舌妇人和碎嘴小姐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而静静听着对话的长公主殿下也明白了什么,微微敛了神色,抿了口茶不语。   顾勰虽然不学无术,但并不代表他不学无脑,什么“宽衣望月”,什么“春|色为君”,什么“幽幽娇艳”——你为什么不走一走写小黄本儿的路线。   程心燕一时气急,指着萧月华回怼道,“我只是将自己要说的都说出来了!不像你,自命清高恃才傲物!明明心里同我一般思想,却非要端着捏着!怎么,你难道以为太子爷心里最中意你,端着捏着的,太子爷就会放下身份上门求娶你不成?”   萧月华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半分恼怒都没有,看程心燕的眼神仿佛看一个笑话。   被一个同辈的小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如此诋毁还能做到不怒不恼,不是脸皮厚,就是教养好。锦笙想了想,觉得萧月华两样都有。   话说回来,究竟是诽谤诋毁,还是确有其事……锦笙啃了一口梨,觉得事实有待商榷。   见萧月华没有说话,程心燕以为她心虚,索性就将自己平日里与别的小姐碎嘴时说的都说了出来。   “听说容青野先生此生就只收过一个弟子,她要收你为徒你却不肯,非要回来参加春绘,皇后娘娘虽给你寄去了请帖,但也没说一定要你来不可,难道你因急事不去,一向宽宏大量的娘娘还会怪罪你不成?哼,非要来春绘,不也是因为惦记着太子殿下?!”   锦笙注意到,长公主殿下刻意将茶盏放得很轻,看似不经意,侧耳倾听的动作却很明显。   被人怼了当然要怼回去,锦笙往年在柳州大街上跟人打架的时候遵循的也是这个江湖规矩,萧月华这等常年周游梁朝沾染江湖气的人,再有涵养也不例外。   只见她浅浅一笑,气定神闲道,“程二小姐,你未免也太放肆了,我彼时赴芙蓉春绘一宴只为一个‘雅’字,你却将皇后娘娘筹办此宴的别致匠心意会为别的,还敢扯上太子殿下?知道的说你天真无邪口无遮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当时就是冲着这个心思去的呢。”   “你!!”程心燕咬牙气急,直接指着她的鼻子喊道,“你搬弄是非!明明你才是这个心思!谁不知道皇后娘娘办芙蓉春绘是为了给太子爷选妃?我最讨厌你这种什么都知道还阴着藏着的人!你要是真没有那个心思,今日又何必来这里参加赏花宴?!”   她嘴上确实是没个把门儿的,什么话都敢说,旁边儿一干实打实冲着太子爷选妃一事而来的妇人小姐们被一语戳中了心思,也不敢只坐着看戏了,纷纷站起来笑呵呵地劝架。   其中一位平日里和程心燕算得上熟识的小姐拉着她的手,感情很好似的盈盈笑道,“心燕,你这是说什么呢?长公主诚心邀请我们过府赏花,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哪里来的别的心思?”   “对呀对呀。心燕,咱们小时候都是常在一起玩儿的,月华姐姐这些年不怎么回来,咱们难得聚在一起,都是自家姐妹,别说这些了。”   “是啊是啊,都是自家姐妹……”   “谁和她自家姐妹?”程心燕咬了咬下唇,斜眼看着周围一干人,冷笑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平日里互称姐妹,好听话说得一个比一个顺溜,实际上呢?不晓得心里究竟打了什么主意?还不都是想着往上爬的?虚伪!”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些脾气火爆的瞬间就绷不住了,上一刻还是什么姐姐妹妹的,这会儿也被她一句话给惹毛了,“我们好心劝你,倒是我们的不是?”   “心燕,你这话可就过分了,昔日情分被你三两句说得跟别有企图似的,站在这里的人谁又比谁差了多少?说句不好听的,咱们犯得着跟你虚伪?”   听了一会儿,傅轻音终究还是忍不住插了句嘴,她鼓了鼓腮帮子,好奇地眨了眨眼,俏皮的模样灵动异常,“月华姐姐,你真的拒绝了梁朝赫赫有名的女先生容青野?”   仿佛搅乱了一潭静谧池水的石子沉在了水底被人遗忘,正乐着观战的萧月华猝不及防地被点到名,还顿了一下,然后才笑了笑,模棱两可道,“你怎的也喜欢嚼这些舌根?”   唇枪舌战之中,锦笙端端坐在座位上,事不关己地剥葡萄吃,听到这里,她才抬起头来,几不可见地往萧月华的脸上瞟了一眼,又似笑非笑地垂下眸。   “长公主殿下……”就在此时,有一名小厮绕过花丛走到了棠雀轩,低声道,“太子爷来了。”   一瞬间,整个内花园都静谧了。 第16章 君曦见来了   饶是那名小厮已经将声音压得极低,还是让身旁站着的一干豺狼虎豹们听了去。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庭院瞬间就只剩下锦笙嚼葡萄吃的声音,在一干佳丽绞紧了手帕若无其事的侧耳旁听中,她尴尬地咽了。   “曦见来了?”片刻后,长公主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突然间就哑了言的佳丽们,轻声放下茶盏,起身抿唇笑道,“走到哪儿了?还不赶快带我去迎?”   小厮笑说,“太子爷特意说不用迎了,他已经到了门口,恰巧遇上郭小姐,彼时郭小姐正攀上树折花,不慎从树上落下来,太子爷将她救下,两人正一同往这边走来。”   这个事情就很玄妙了,锦笙抓了一把瓜子磕着。方才长公主的言语中可以听出,明明在傅轻音等人来之前,郭云襄还在棠雀轩里和她聊天聊得甚是开心,怎么一眨眼的时间就跑到前院去折花了?   一位佳丽忍不住掩唇一声轻笑,“云襄姐姐的马术乃是女子中的翘楚,不说武功一流,皮毛也是会点儿的,爬上树折个花也能掉下来,真是稀奇的紧呢。”   锦笙笑了笑,只觉得这一口葡萄吃着有些酸。笑着笑着,她又不禁想起那天在马车中坐在君漓身上的情景,心道还好那时没人看见,否则不是要被这群人活活扒了皮。   “太子爷刚跨进府门,她就从树上掉下来,一刻不早一刻不晚的,骗谁呢?”程心燕一声冷笑,再次嘴快道,“时机倒是捏得刚刚好。”   “我记得云襄来的时候是带了个丫鬟的?怎么,那丫鬟不见了吗?看见自己主子摔下来,不主动冲上去扶住,还等着太子爷来救?太子爷千金之躯,万一受点儿什么伤,她担待得起?”又一位佳丽语气尖酸道。   于是,方才还扯成一团愈演愈烈险些就要泼妇骂街的一干佳丽们迅速又被拉在了同一个阵营。   那小厮挠了挠后脑勺,仿佛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能点起战火的话,立马补充道,“长公主放心,太子爷当时只是指了身边的青崖大人上去相救。”   一干佳丽这才放下了心,随即又暗自偷笑郭云襄心里打得噼啪响的算盘落了空。   锦笙一边看戏一边吃着葡萄,相比之下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长公主向来惜花如命,今儿个又是长公主殿下举办的赏花宴,郭云襄竟特意跑去折长公主亲手植养的花卉……   谁让她折的?这里的花能随便折么?国公府是折花的地方么?赏花宴是折花的时候么?究竟是谁给你的勇气?   果然,下一刻长公主殿下就不悦地端起了茶杯,淡淡抿了口茶,问道,“折的,是哪一株花?”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抿起唇偷笑。   小厮颔首,一板一眼道,“回长公主的话,是前院中紧靠着水井往右的那一株春杏。”   小厮刚说完,耳朵尖且今天格外尖的千金小姐们就听见了不疾不徐稳稳当当的脚步声,眼睛尖且今天格外尖的千金小姐们就看见了正往棠雀轩走过来的太子爷。   既没有耳朵尖,也没有眼睛尖的太子爷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长公主面前,“姑母,曦见来晚了。”   他说话的空隙,身边的女子们纷纷福身请了太子爷安好,娇滴滴的声音直膈应得锦笙一个葡萄嚼都没嚼生咽了下去,随即也意思着给君漓问了好,“太子爷安好,草民天枢阁主锦笙。”   君漓点了点头,示意所有人免礼。   一看见君漓,长公主也不急着生气了,连忙拉他坐下,笑道,“哪里的话,姑母知道你向来忙得很,不似我儿整日里游手好闲,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顾勰很不乐意地撇了撇嘴,抛了颗葡萄,正中嘴里,“他哪里忙了,我上哪儿都能遇上他。”   “何时遇见的?你遇见我怎的也不和我打招呼?”君漓面不改色心不跳,搓着茶盖抬眸,耷拉着眼皮淡淡道,“我近日倒是常在花月妍那一带监察我朝官员狎|妓的情况,怎么,你经常在那里遇见我吗?”   “……”在众人匪夷所思而长公主尤其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之下,顾勰淡定道,“也不是很经常,偶尔路过那里去墨瀚轩看书的时候会遇见,看你忙,就没忍心扰了你。”   君漓低眉抿茶,状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长公主安好!”手中捏着一枝春杏,这才从月亮门处朝这边跑过来的郭云襄欣喜地冲到棠雀轩槛下,福了福身,神采飞扬,“长公主殿下你看!你府中的杏花开得真好!”   锦笙下意识去打量这位能让太子殿下相救的郭云襄是何等姿色。果然如长公主所说,她也是作的假妆。   与傅轻音不同,她穿的是一身青色的薄纱外罩长衫,襟口、袖口和衫尾都有短短的淡青色流苏排列垂缀,长衫上绘了随风乱飞的芦苇絮,看起来格外高挑清秀些,手里拿着一把白色的折扇,青丝用羊脂白玉高高束起,额边留了两小撮长长垂下,随风微扬。   她的妆容是标准的飞霞妆,红晕微醉,在颧骨处连成一片云霞,眉心只有一点米粒大小的朱红。   锦笙就觉得有些眼熟,她两年前在柳州第一次作假妆穿的那身男装也是青色,衣襟等各处也有淡青色的流苏,只是花纹不同,郭云襄的是芦苇乱飞,她当时着的那件是云中仙鹤。   这么一看,不仅衣着相似,竟然连妆容也一模一样。当时锦笙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描的是什么妆,只是见到身边站的一位女子是这么描的,也就学着这么描了。   “云襄,你过来。”长公主向来脾气好,又因着见到了君漓,不悦的心思便缓了许多,只是招了招手让郭云襄走过来。   在场的千金们原本的的确确是想要看笑话的,可是如今君漓坐了过来,大家一致觉得看郭云襄的笑话没有看太子爷的盛世美颜有意思,于是包括正给长公主剥瓜子的傅轻音在内的所有千金们都有意无意地把眼神儿往君漓那边瞟,郭云襄这里倒是没人关注了。   郭云襄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很有智慧地将手里的春杏抿下一枝小的枝丫,插在长公主的鬓间。   她笑道,“长公主殿下,我方才见这春杏的枝丫被风折弯,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去了,一时兴起和它比了一比看谁快,最后果然是我在它掉下来之前爬上树接住了它,如今拿来配您今日的妆容刚刚好!怎么样,是不是要夸我?”   真是人不可貌相,锦笙以为这是个空有样貌没得头脑的花瓶,却没想到竟是个八面玲珑的。   长公主被她这一哄,自然不予追究什么,只是指着君漓笑着道,“你光说自己上树快,怎么不说自己下来的时候出了什么糗?若不是曦见出手相救,你这一跌还不得让你爹找我的麻烦?”   这是一个拼爹的年代,锦笙这厢才想起来,郭云襄的父亲乃是与顾勰的父亲定国公齐名的国公爷,成国公郭允。   成国公小时候顽皮,总是和那些江湖混混拜把子厮混,还曾一时兴起入过丐帮,虽然玩得尽了兴后又被拎了回来,但在里面认识了不少人,后来也一直与江湖势力很有一番往来,与安丞相不合更是人尽皆知。   这一位,可以列入嫌疑人名单。 第17章 缘,妙不可言(小修)   锦笙正兀自思索着,郭云襄已经笑着在长公主身边坐了下来,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太子殿下一定是与我心有灵犀,才会那么恰巧将我救下来,云襄当时也以为自己必定要摔在地上去了,幸好,竟和殿下这么有缘。诶,我爹怎么敢来找您的麻烦,他要是敢来,我肯定是不依的!”   长公主殿下笑着摇头,刮了刮她的鼻子,所有的怒气瞬间都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傅轻音却逮着萧月华不放了,她一脸天真地好奇道,“月华姐姐,我记得两年前的芙蓉春绘时,太子哥哥也才从柳州回来,当时他还去拜访过容青野先生呢,连太子哥哥都要上门亲自拜访的人,你真的拒绝了?”   听到容青野这个名字,君漓执杯的手顿了顿。   他的脑海中如一滴浓墨滴入清澈的水中,婉转散开一笔浅淡的墨色,笔走丹青间勾勒出一抹月光下落荒而逃的青衣倩影,最后消弭在清幽的竹林之中,只余下随风散开的青丝绕起的蜿蜒弧度。   他敛了神色,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转头看向萧月华,“汜阳传言,两年前你在柳州游玩时于落雁河边遇上了容先生,作诗一首后,容先生欲收你为徒?”顿了顿,他凝视着她,“可真否?”   可真否?   汜阳的人都只猜疑萧月华拒绝容青野欲收之为徒的请求赶回来参加芙蓉春绘是别有用心,却没有一个怀疑过容青野究竟有没有说过要收萧月华为徒。   容青野活了大半辈子,算起来今年也是四十五岁的人了,年轻时名盛天下,最后定居柳州落雁河边的竹舍中,就只在十三年前收过一个徒弟,具体是谁大家都不清楚。   但清楚的是,每每有人拜访或者欲拜她为师,容先生都会说那一句很为她徒弟长脸的话——   我已有一个徒弟,是个妙人。这辈子有这么个徒弟,足矣。   仔细想来,到底萧月华是要出色到什么地步,才能让容青野将她那个“足矣”的弟子抛却一边,转而要收萧月华为弟子?   既然这话是太子爷问的,萧月华自然不能不答,但是也不能答得太过于准确,她是个通透玲珑的人,只笑了笑,不慌不忙道,“容先生的才学足以令天下文人折服,她的弟子料想也不差,彼时我作诗一首,幸得先生一句‘比之顽徒不知胜了多少,要是我那顽徒也如你一般就好了,只可惜我只有这么一个徒弟,整日糟透了心’。”   这句话乍一看确实是没有要收她为徒的意思,但是有心人细细揣摩,确实也能揣摩出暗示她拜师的心思来。模棱两可的结果就是舆论往哪一边,事实就成了那个样子。   “能得容先生夸赞,月华,你果然不负你父亲所望。”长公主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萧月华谦虚地笑了笑,紧接着再谦虚地说两句哪里哪里云云,这件事就这么拍板儿定案了。   锦笙塞了五颗葡萄表示不服!容青野这句话明明还有后半句!   彼时容青野的原话说得是:“才华斐然,比之顽徒不知胜了多少,要是我那顽徒也如你这般好学就好了,可惜,我就这么一个徒弟,还整日让我糟透了心。”   容青野想要表达的是她就一个徒弟教着竟都这么费劲而已。   后来萧月华私下里追问,“月华冒昧,那为何容先生还要称自己的弟子‘是个妙人’?”   容青野明确地回答过,“妙字何解?有才学的人天下何其多,你也只有才学胜过我顽徒罢了。”   后来不晓得前半句怎么就被曲解成了容青野想要收萧月华为徒,然而这个舆论一起,萧月华竟也没有出来辟谣,只是被人问及的时候总是模棱两可地回答,教人不知真假。   可别人不晓得,她还能不晓得?容青野口中那位才学不及萧月华又整日里让她老人家糟透了心的“顽徒”,说得就是她,锦笙。   所以方才傅轻音问的时候,锦笙只抱着看戏的心思,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这也是为什么锦笙会觉得萧月华虽然教养好,但也脸皮厚的原因。   萧月华回答完,君漓又追问道,“既然你被容先生赏识,那必然也参加过三月七日三更时,她在竹林中举办的‘明珠遗光’?”   “明珠遗光”四个字一出,锦笙一口茶水没包住猛地喷了出来,恰好就喷了顾勰一身,后者被她一喷,惊得跳了起来,“阿笙!你干什么?!”   “对不起我的哥!我不是故意的!”锦笙惊觉这里不是她和顾勰独处,而是在国公府,于是又立马跪下来,官方道歉,“世子恕罪,长公主恕罪,太子爷恕罪,草民并非有意……”   顾勰最看不得朋友屈于自己的身份地位给自己下跪迎合,赶忙给她扶起来,“起来起来,不是故意的有什么罪?走走,陪我去换衣服!”   锦笙不敢起,她虽然喷的是顾勰,但怕的其实是长公主,这可是人家捧在手心的亲儿子,容得江湖混混与他称兄道弟?   好在长公主也觉得没什么,让她赶忙起了,“你的衣裳也湿了,赶紧随着勰儿一起去换身衣服吧。”   锦笙应是,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被顾勰拉着离开了棠雀轩。   走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君漓,可巧,君漓也正面无表情地挑着眉好奇地看着她。   锦笙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跟着顾勰去了。   直到脱离了棠雀轩能看得到的视线范围,锦笙才松了一口气,撑在墙边久久不能平复心中的震惊:两年前君漓竟也去过柳州?!君漓竟然去拜访过师父?!君漓竟然也知道明珠遗光?!他不会也参加了吧?!   “阿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顾勰一边拂身上的水渍,一边疑惑地问道,“不会是被君曦见给吓的吧?”   锦笙叹了一口气,真是知我者亲生的狐朋狗友,她这个惊吓可不小。如今平静下来,又觉得方才自己反应那么激烈才是真的惹人生疑。   因为仔细一想,她又觉得是自己吓自己。   首先,那时候是半夜三更,谁也看不清谁,就算她落荒而逃的时候有些许月光,但她跑那么快所有人都只可能看到了背影。   其次,参加明珠遗光的文人墨客都是打堆结伴站的,太子爷这么尊贵,根本不屑和别人扎堆的好么?那么当时被她扑倒在地的那个男人就一定不是他。   最后一点,如果两年前太子爷真的看过她女儿身的模样,前几天再次见面的时候他怎么可能这么淡定?!   再进一步说,那个男人那么温柔,怎么可能是冷冰冰的太子爷呢?   如果真的是太子,她当时做了那么多逾距的事,最后还害他绊倒受伤,还绊在他身上亲了他一口……这样真的不会被全城通缉的么?这样都不通缉真的没问题么?   综上所述:想多了!是自己想多了!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第18章 溪中涧有凤衔杯(修字)   锦笙自我暗示了许久才放下心来,再回神的时候已经被顾勰拉进了他的房间里,有两个贴身服侍他的婢女进来要为他宽衣。   两个生得貌美如花的婢女还没伸手碰到顾勰,他就自己解了衣带随意丢了外裳,“诶不用帮我,我自己来,你俩给阿笙换就好了,手脚都放温柔点儿,我家阿笙细皮嫩肉的……”   “不用不用!”锦笙连忙摆手,把自己的衣裳扯直,低头看了看,“我身上没多少水,要不了多久就干了,你换了就行,快点儿吧。”   语毕,她就兀自在茶桌边坐了下来,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滴水溅到锦笙的指尖,她的思绪渐渐回到两年前,三月初七的那晚。   锦笙记得很清楚,那晚的明月恰巧被乌云遮住,整个竹林只有师父的竹舍那处是亮堂的,挂了火红的灯笼,还有金黄的烛光。   明珠遗光是她的师父容青野一时无聊找的乐子,召集一些文人墨客到竹舍里来,趁着夜黑风高,大家结伴而行,分头寻找遗落在竹林中的十二颗夜明珠。   乍一看这个乐子和他们这些文绉绉酸溜溜的文人墨客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也并没有什么好乐的地方,不仅不乐,还有些许瘆人。   竹林之大,虽然没有生禽猛兽,但一些顶漂亮的菜花蛇就足以吓得一些顶漂亮的闺秀小姐花容失色,而且深更半夜的,还不准点灯,只能依靠竹舍那方仅有的火光摸索着走,试想想,但凡遇上个穿白衣服的,夜明珠再反个光,魂儿都能给吓出来。   但因为举办明珠遗光的人是容青野,来的人还是只多不少。   当晚锦笙就混在这一群人里,她只是来凑热闹的,谁教她早知道这些夜明珠的藏匿地点,这一把就是来装装|逼稳赢的。   那一晚就是她作假妆的前一天晚上,刚好着的就是那身绣有云中仙鹤的青衣,青丝高束,手中折扇啪嗒一开,端的就是玉树临风。   “诸位不要以为找到夜明珠便是赢家,还须得在找到夜明珠后结合夜明珠所在之地,为此物赋诗作词一首,要是不能找到夜明珠,折下竹枝或是花草,赋诗作词一首,若是作得好,十首诗词便可抵一颗夜明珠,但若是找到夜明珠的人作的诗词不如折下竹枝花草的人作的好,那这颗夜明珠便作废。”   容青野执杯一笑,“我本是无聊之人,也只能想出如此无聊的法子了。不过,应我那顽徒的主意,还须得给你们加些难度,同时也是为你们安全着想。花官,把东西拿上来。”   “好!”她身边的婢女笑吟吟地走下竹舍的台阶,将手中的红绸发下去,“按照名单我已经算好了,你们刚好可以两两分组,将红绸系在各自手腕上,这样一来两个人就必须形影不离,若是有什么事也能相互照应。若是发现你们谁把红绸取了下来,算为弃权。”   花官一边笑一边发,走到锦笙面前时瞬间敛起笑意惊了一惊,低声疑惑,“你来凑什么热闹?”   锦笙挑眉不答,自己伸手拿了红绸,先在右手手腕上系了,“玩一玩。”   花官摇头,发完红绸后步上台阶凑在容青野的耳边说了几句,容青野的视线在下方一片人群中一扫,果然扫到了正在与人攀谈的锦笙,然后摇头笑道,“让她玩儿吧,反正她也作不出什么好诗。”   这真是一语中的,且这一语中了个颇为扎心的的。   因为锦笙的加入,原本两两成双的人定然就要多一个出来,她也不愿意活活拆散别人,于是只好自己出发。   锦笙走了大概半刻钟的样子,就模模糊糊地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个人影。一旦远离了竹舍,就什么都看不见,人脸都是乌漆墨黑的一片,只有衣裳能够反一些光,辨识出那里有个人在。   她兴冲冲地摸过去,径直摸到那人的手,那人颇为抵触,或者说厌恶地想要挣脱。   由于太过兴奋,锦笙直接用了本来的声音,“你没有系红绸啊?那我们俩一起好不好?我是知道内|幕的,保证不出半个时辰就带你找到所有的夜明珠!和我搭档很占便宜的!”   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最灵敏的感官是双眼,第一印象也是双眼传达的,但是一旦到了光线不充足的黑夜,其他的感官都会格外敏锐一些。   因此,从锦笙摸上那人的手开始,那人从扑鼻而来的淡香、柔软滑腻的手上肌肤、纤细清瘦的骨骼、脱口而出的声音都将锦笙判断为了女子。   “好不好啊?”锦笙一直捉着他的手,等待着他回话,小小的一个巴掌捏住他的大掌,满心满眼都是期待。   这种期待感已经冲破黑暗让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软软的一个小肉丸儿,那时候小肉丸也窝在他怀里一边扯线团儿一边拉扯他的手,胖嘟嘟的小手温温凉凉,小肉丸望着他的时候也是这般期待,仿佛在期待他能和她一起笑出来,但是他还没笑,她自己就笑得咯咯咯。   眼前这个女子的手也柔软温凉,声音清脆明晰,竟让他无端想到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小团儿。   鬼使神差地,他温柔地轻声回道,“嗯,好。”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是故意不让人听出音色,锦笙没有顾及那么多,将手腕上的红绸给他系在了左手手腕,“这样连着,就不会走丢了。”   就像是一潭平静清澈的湖水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他的心里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是不是这样就真的不会走丢他不知道,但莫名安心。   仿佛失去了很久的东西又回来了,回来告诉他,这次不会再走丢了。   “诶,我叫衔杯,就是词牌名凤衔杯的那个衔杯,你叫什么名字啊?”锦笙信手拈了一个假名来,面不改色地问道。   那人似乎是想了想,然后温声道,“溪涧。”   锦笙长哦了一声,问道,“是‘清溪曲折涧潭悠’里的溪涧?”   他顿了顿,慢吞吞道,“是啊。”   “名字挺好的。”这里的路锦笙熟的不得了,就是闭着眼睛都能走,聊天的时候她已经带着溪涧径直朝着有夜明珠的地方走了起来。   溪涧也觉得她对这里的路很熟的样子,用手上的红绸拉了拉她,“你常来这里吗?”   “是啊,我从小就仰慕容青野先生的才华,家人想让我拜容先生为师,所以我就常来这里拜访她,但是她和我说自己这辈子就收一个徒弟就够了,她的徒弟那么优秀,旁人怎么比得上?所以我只能日日拜访她,祈求她能随便教我些什么东西了。”   锦笙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就算了,居然还把自己捧了一把,实在是无耻,忒无耻。   “容先生的竹舍不是每个人想来就可以来的,你能来这么多次,不惹她厌烦,还能让她教你东西,你也很了不起了。”溪涧温声说道,仿佛是怕两个人话题间断,让锦笙尴尬,他又道,“你家住在柳州?……要是不方便说也无碍。”   锦笙还不晓得对方已经把自己当做一个女子看待了,一心以为自己还是男子,于是爽快道,“这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我就住在柳州落雁河边。诶,溪涧,马上就要到了!说好了,我负责带你找,你到时候负责作诗。”   溪涧“嗯”了一声。他顿了顿,忽然意识到,如果有了夜明珠,是不是可以看清她的模样?不晓得为什么,他倒是有点儿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不过,也仅仅如此而已。 第19章 幼时情(修字)   溪涧一边沉吟思索着,一边任由锦笙拉到竹林深处,听得耳畔有溪水潺潺之音,他还没反应过来,被手腕上红绸的作用力拉扯了一下,他下意识跟着作用力蹲身下去。   虽然看不清楚这里的地形,但不难猜到眼前有一条水速湍急的溪流,溪水流淌的叮铃声十分清晰,仿佛是从竹林最深处蜿蜒而来,拂过溪水的清风再拂过肌肤,微微泛凉。   他们面前有一个巨大的石块,旁边生了些幽草。   锦笙拽了拽他的袖子,一边说一边坐在溪边开始脱鞋袜、挽裤脚,“我记得这块石头旁边藏了一个,嵌在溪流底部的泥土里,蹲这里够不着,我下去摸摸。”等她说完的时候,一只白皙的玉|足已经踩进了冰凉的溪水中,“你拉住我。”   溪涧从善如流地伸出手,但要拉她的时候还是顿了一下,不晓得她说的这个拉是指拉紧红绸,还是指拉紧她的手?   谁知就在他思忖之时,锦笙两只脚在溪底的青苔上打了滑,身子只不过歪了一歪而已,竟带着溪涧的手往下重重一压,溪涧猛地回神,下意识就将她的手拉紧,将她扶住。   比起溪涧思虑的男女之防这一说,锦笙就显得不在意多了,首要的原因就是她还不晓得溪涧已经知晓她是女孩子,其次,她是被当男孩子养大的,在断袖之风盛行之前,义父从来只教她防着女孩子,千万别随便摸人小手亲人小脸祸害了人家好好的姑娘。   虽然这话以前听着有点儿怪,但是听得久了,她的潜意识里就真的防女不防男。   后来年岁渐长,梁朝开始因着远在汜阳的太子爷越长越龙章凤姿、越长越男女通吃而盛行断袖之风,义父才开始叮嘱她如今世道不一样了,见着男孩子也要适当地防一防。   不过这话教育得晚了些,不够根深蒂固,锦笙就没有听进去。   她弯下腰,一只手被溪涧的大掌握住,另一只手则在水里掏掏摸摸。为了让人好找,夜明珠本身就嵌在泥沙表面,因此不消片刻锦笙就摸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   “就这个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锦笙欣喜地扬了扬手中的匣子,随即又想到他看不见,便随手把匣子揣在怀里,任由衣服被方形的匣子撑得走形,溪涧又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另一只手也逮住,扶她上岸。   锦笙光脚在水中走时撩起一片水声泠泠,踏上岸边时又有青草被她双足揉踩的声音,在深幽的竹林中格外清晰。   没有料到夜明珠是放在匣子里的,这让原本想借着光看清她模样的溪涧心里有点儿……堵。   他垂眸看了眼锦笙穿的那件正反着淡淡幽光的青衣,面无表情地盯紧那一团将她的衣服勾出一大坨方形印子的黑漆漆的匣子。   淡淡地移开视线,他什么也没说。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倒不是很在意。   不过仅仅好奇她的模样罢了。   看不到就看不到。   顺其自然。   幽静的竹林深处,潺潺的溪水叮铃,月光被薄云蒙上一层轻纱,朦胧得不似真境,所有的人都被困在这虚幻之中,神秘得动人心魄。两人肩并着肩,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走了一会儿——   “……那个匣子你不打算打开看看么。”   溪涧的语气浑不在意,平淡到甚至有点儿疏离的程度,神色也是一派如常的没有神色。   锦笙“啊”了一声,下意识摸上怀里的匣子,解释道,“我没有钥匙,打不开的。要等一会儿去竹舍汇合的时候用钥匙统一打开。”   溪涧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想一定要看看她什么模样。   他不是很在意。   只是顺便好奇一下她为什么不打开罢了。   打不开就打不开。   顺其自然。   又过了一会儿,“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回竹舍呢?”   “……”尽管什么都看不到,锦笙还是忍不住怪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你是不是很想看一看夜明珠?你以前没有见过夜明珠吗?”   他怎么可能没有见过夜明珠,有钱人家的夜明珠都当弹珠玩儿的,何况是他家,他小时候为了逗那小肉丸子笑,还拿来打水漂给她看。然而思及此,溪涧面不改色道,“没见过。”   想到这里,手中的茶盏不觉间微微一斜,温热的茶水溢了出来,锦笙被湿了满手的同时也被拉回了现实。   顾勰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弯腰凑在她面前仔细看她,“你在想些什么啊?这么专注。”   “我在想太子爷和安清予。”锦笙随口瞎掰了个话题,“你说太子爷如今对安清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谁知顾勰竟直起腰,眨了眨他那双桃花眼,正儿八经道,“我知道,但我怕说了你不信。”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岔开话题使的,哪晓得他这么一回答,瞬间勾起了锦笙的好奇心,她也眨了眨眼,一脸求知欲。   “想知道啊?来来来,我带你去个地方。”顾勰朝她勾勾手,转身就往门外去,一脸怡然自得。   锦笙紧跟其后,不消七拐八绕,片刻的工夫就走到了一间小屋子,她稍稍记了路,这里应该是在顾勰房间的后面,也属于他的院子。   顾勰推开小屋的门,一股子被太阳晒久了后的陈旧味道扑鼻而来,显然是很久不曾住人的地方,锦笙抬眸打量这处,虽说空气中陈旧干燥的味道不能掩饰,但不得不说,这里被人打理得很干净。   打开门目之所及是一张摇床,一看就是为两、三岁大的小孩子制的,小摇床里还吊着有一些精巧的玩具,屯了一堆可爱的布娃娃,摇床旁边有一个布篓,锦笙看了几眼,也都是些小孩子的玩具。   不同的是,里面的玩具要高级了一些,不像是两岁的孩子能玩儿得懂的,譬如九连环、拼图等,布篓底部还散落着不少黑白棋子,以及小颗的夜明珠。   锦笙拿起九连环在指间飞了个圈儿,随手就开始解,一边解一边笑道,“我小时候可喜欢玩儿这个了,云书说我两岁大的时候看见九连环就吵着要,解又解不来,只能拿在手里摇着玩,光听声音就笑得咯咯咯的。”   “是吗?大抵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吧,对新鲜的东西好奇,我娘说安清予小时候也喜欢玩这些大孩子才玩的东西,每次君曦见在她边儿上玩的时候她眼睛都看直了,也是吵着要,不给就哭。”   顾勰调侃道,“别看君曦见如今天天端着个脸,我娘说他以前最怕那小东西哭了。”   锦笙听了个稀奇,“太子爷?”   “对啊,就是他,为了哄安清予不哭,你看到了,这里的小玩意儿到处都塞得有,几乎都是君曦见买的。”顾勰在布篓里摸了摸,又掏出一个九连环,自己也解了起来,“安清予出生的时候君曦见有三岁了,从她出生开始,天天都陪她玩儿,每天去看她的时候都会给她带不一样的玩具,久而久之就屯了这么多。”   “安清予常被抱来国公府玩儿的吗?”这里的玩具实在是太多了,其中好多也都是锦笙小时候喜欢玩的。要不是安清予经常被抱来国公府,何至于在这里专门僻出一间房来给她住,还有这么多玩具。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这里的。也是因着君曦见天天都往丞相府跑,你知道他一个太子,帝王的课业肯定是三岁就开始了,舅舅怕他玩物丧志,勒令他不许再去丞相府,顶多一个月一次,这不就生生把他们分开了么。”   锦笙挑眉,“三岁的孩子,应该很害怕自己的父亲吧?”   顾勰咧嘴一笑,“他不怕,他当面倒是答应得好好的,只说想到国公府里读书,那里氛围清静闲适,不似皇宫里沉闷,舅舅答应了,结果第二天他不晓得怎么说动了我娘,竟把安清予接来了府上。”   锦笙也是一笑,看来太子爷当真是打小就机智得一痞,这不就相当于把他和小清予的幽会场地从丞相府搬到了国公府而已吗?   “舅舅知道了以后也拿他没有办法,随着他去了,后来安清予被接回丞相府,他还是天天往丞相府里跑,也不嫌麻烦,每天都给小清予带些小玩意儿,逗得小清予咯咯大笑,小清予可喜欢他了,开口叫得第一个人不是爹不是娘,而是一个‘曦’字,当然是君曦见的曦咯。”   君漓三岁就被授以帝王书,于是在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取了字为“曦见”,身边的长辈都这么叫他,久而久之,小清予也学了去。不枉君漓天天都来看她逗她陪她玩儿。   那时候小清予一哭就会吵着要君漓,见不到君漓就一直哭,不说谁也哄不好,只说要哄好很费劲,有时候大半夜的君漓还特意跑来看她。   记得有一次安清予正午睡着午觉,睡到下午饿醒了,一阵嚎啕大哭,谁也哄不了,也是荒唐,跟心有灵犀似的,没哭一会儿君漓就蹦蹦跳跳地来了,手里拿的正是九连环。   小清予看见君漓,本来还哭着,鼻涕眼泪糊了小半张小脸儿,立马又咧嘴笑起来,嘿嘿咯咯哈哈的,看见君漓手里的九连环后又立马呈现严肃正经的懵逼状态,直直看着他手里,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好奇心驱使之下她伸手就去抢。   君漓和她一起团在小塌上,绕过她的腋窝把她抱上腿,让她的背靠着自己前胸,然后开始解九连环给她看。   安清予看了一会儿还是懵逼的,时而望着君漓稚气的面庞,时而低头看那怪异的环环,伸手去抢却被君漓躲开了,君漓誓要解开给她看,但是安清予却懵懵懂懂地觉得君漓就是故意不给她的,马上就哭给他看。   她约莫是觉得自己在君漓心目中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这个环环是不是已经取代了她的地位,她要的东西君漓居然不给她!   她一哭,才四五岁的君漓也懵逼了,又是给她擦眼泪又是好言好语地哄她,小清予傲娇地一把抢过九连环,终于不哭了,低头把九连环抓抓捏捏,不晓得怎么玩儿,拿在手里摇了起来,“叮铃叮铃”的声音清脆好听,她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又咯咯地笑。   “两年的感情,要不是天天都见面的都还好,没那么在乎,但就是天天都要见上一见的,可想而知那感情得多深,那时候小,心思也小,不是什么男女之情,但比之男女之情的珍贵难得也差不离了。” 第20章 不一样的太子爷(修字)   “那后来安清予被劫走了,太子爷是个什么反应?”   锦笙从义父那里听来的关于十五年前安清予失踪的事情少之又少,更遑论知道太子爷当时是什么反应这种偏狭的事情了。   仿佛义父就是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从前只要她好奇追问多年前那个安家小姐如何如何,他就会垮下脸让她别管那么多。   可明明天枢阁里其他的事情义父都会让她知道的,偏生这件事就有意无意地避开不谈,他不谈,锦笙就更好奇,试探着问过很多次,还是无果。   以至于她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很少很少,零星的都是从天枢阁别的人口中听来的。直到义父失踪,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才对她说得稍微有板有眼了一些。   对这件事更详细一点的了解还是来了皇城后,陛下告诉她的。   这也是为什么锦笙来了皇城被勒令开始追查此事后,第一步要做的是找安怀袖了解这件事情始末的另一个原因。天枢阁里没有记录这件事只是一个方面。   可是令她不解的是,义父跟她说了一堆她不太明白的话后就一口咬定,世上再无安清予。   同样的,也说他自己找了十五年都没找到,她肯定找不到了,让她不要去找,也不用为这事费心,如果陛下提起来,随意找找,最后告诉陛下找不到,陛下不会把她怎么样。   如果这事真的是陛下过手,那么锦笙可能真的就意思意思不找了,因为她也觉得找不到,都找了十五年了,大家都挺忙的,就别再多浪费这时间了罢。   可是事情不像义父预料得那样,陛下没有过手这件事,而是将此事丢给了太子爷。   或者说,其实是太子爷主动将这件事拿过来,是太子爷主动要负责这件事的进程,是太子爷怎么都不相信小清予真的没了。   原本锦笙以为太子爷是为了不成亲才拖她下水,今日被顾勰带来这里说了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后才恍惚明白,太子爷其实只是单纯地很在乎小清予,还想要尽力一试罢了。   如今这件事到了太子爷手里,太子爷一来就给她下了个套,要她尽全力去找,她可以说自己找不到,但结果就不是找不到就算了这么便宜的了,找不到,就和义父一样,义父如何?在陛下眼里,义父不忠,她难免要被往这上面猜忌。   何况自己还答应了安大哥,要全力以赴。   “君曦见什么反应?开始折腾了呗,朝丞相府跑,朝舅舅的御书房跑,哭着闹着要小清予,还叱责刑部和兵部都是废物,你说他一个五岁大的小屁孩儿,叱起人来竟还有模有样,不愧是以后要当皇帝来的。”   顾勰说完,手里的九连环也解完了,把两物随意往布篓里一丢,他接着道,“他贵为太子,这么折腾别人自然没有人敢说他,但是舅舅看不惯啊,下令不准他再跑出皇宫,更不准再来御书房烦他。”   “那后来呢?”锦笙忽然有些心疼君漓,那大概是太子爷最鲜活的一次罢,自打安清予不见后,他是不是再也没有如此鲜活地折腾过。   “后来,不折腾别人就开始折腾自己呗。不吃不喝把自己锁在东宫,每天的日常就是哭,那时候还小,怎么哭都不会有人骂他有失身份,于是他就大了胆子地哭,哭得昏天黑地,一阵阵头晕。”   “舅舅、舅母连同我娘都心疼,太医院的太医们合着御膳房一起变着花样儿给他做菜哄他吃,就连舅舅都放下架子去东宫见天儿地哄他,如此闹了好几个月。”   那时候顾勰还小,不记事,这些都是长公主以前常念叨他才晓得的,长公主常说安清予苦命,有太子妃的身份,却没有那个福气,又说安清予也算是福气,竟得太子爷如此欢喜记挂。   有时候长公主也会慨叹说苦了太子爷,不知道他现在究竟还记不记得儿时的这些事,究竟还难受不难受。   锦笙觉得,他难受。   只是再没有那个年纪赋予他尽情任性的权力罢了,他不能像以前那样折腾完别人又折腾自己,更不能像以前那样鲜活放肆,最不能的就是让别人知道他一个太子爷竟为了这点儿儿时情谊思痛至今。   “几个月之后,他不闹了?”锦笙挑眉,“怎么哄好的?”   顾勰想了想长公主说的话,“好像是自己想开的吧,老这么折腾下去于事无补,就不闹了,但从那时候起,他也就不喜欢说话了。”   儿时的情谊珍贵难得,锦笙就记得自己幼时在柳州和义父收留的一水儿孩子玩儿的情形,纵然那时候也就四五岁的年纪,记忆里却无比清晰,异常怀念。   想到这里锦笙又有些疑惑,义父算不上一个心肠顶好的人,一下子收养那么多孩子干什么?若是为了给天枢阁选拔下一任阁主,也不至于收养那么多,他钱太多了没处花?   而且按照义父所说,他是个嫌麻烦的人,大可以只挑一个孩子回来慢慢培养,他收养的那群孩子的年纪也都不过两三岁稚龄,一片空白,好培养得很,何必要大费周折地养一堆?   以及云书……锦笙一直觉得,云书才是义父一开始想要培养的下一任阁主。   自己被抱到柳州的时候才两岁,云书当时已经六七岁了,她被抱来的时候义父身边就只收养了云书这一个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在培养小云书接手天枢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来了之后,义父又收养了那么多孩子,且最后将她培养成了阁主?   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她以前也想过,但一直像她为什么非要女扮男装一样无解。   更想不明白的是,她来了几年之后,义父又将他收养的其他孩子都送走了,只留下了云书和她。收养一半又不养完,人家心里也是会留下阴影的好不好?这和被亲生父母丢弃有什么区别?   锦笙也留下了阴影,那群男孩子被送走的时候她也难受得大哭了一场,一直到现在都还恋恋不忘,只有一个男孩子因着是被送去了柳州知府家里做养子,还有联络,其他的都被送到天南地北,杳无音信。   “所以你现在该知道了,君曦见对这个小未婚妻还是很看重的,就算以后娶的不是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也非比寻常。”顾勰拍了拍她的肩,“如果你能把小清予找回来,哪怕只有一点线索,君曦见肯定会重谢你。”   锦笙心道并不会,找到了也只是做了分内的事,反而找不到还会被猜忌。   到现在为止陛下都没有告诉她究竟她义父哪里不忠?为什么他们猜忌义父不忠?安丞相又掌握了什么罪证?   义父他老人家如今又在哪里?   锦笙只觉得这些事情像是一团乱麻,随意绕成了解不开的结,却隐约有着什么关键的联系,只是这一条最关键的线头自己抓不住,或许因为这个线头太过于匪夷所思,根本让人想不到。   从屋子里出来后,锦笙就没再去想这些事情了,在她的观念里,只要不是逼得没法儿的事情,就都有的商量,慢慢来吧,该知道的总会知道,该解开的总会解开。   从小她就这样,总是在义父要回柳州的前一天晚上再补上课业,以至于现在养成一个泰山崩于前也镇定自若的性子。   两人正打算往棠雀轩走回去,路上一名小丫鬟小碎步跑过来,福身笑道,“世子,长公主让奴婢来邀你和锦公子一起去跑马场,几位姑娘正在那儿表演马术呢!可精彩了!”   听她说的这个意思,定然是刚从跑马场过来的,见识过几个姑娘马上的飒爽英姿。   “阿笙!走,咱们一起瞧瞧去!”顾勰拽了她的袖子就走,扭头还不忘问她,“我记得你的马术也是一等一的好,要不要也上马去玩玩儿?我上次跑马输了你正愁没机会同你再比回来呢!”   “这是百花争艳的时候,我一个大男人凑什么热闹,干脆你也别凑热闹了,大好的风头还是留给那些卯足了劲儿往太子妃位置上爬的牡丹花儿吧,咱俩在边儿上看看就好。”   锦笙说得是老实话,要不是为了瞅瞅这些千金们的斤两,找到个线头好追查安清予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愿意来什么赏花宴。   按她的惫懒性子,坐在天枢阁里查阅这些闺阁小姐的资料岂不来得更快?   只是很多东西都须得亲眼见着才有更好的判断,光看着资料里的东西,难免偏狭。   就好比她在资料上瞅着咱们大梁朝尊贵的太子殿下是个文能□□武能定国生得好看又很好相与的谦谦君子。   实际上呢?谦谦这两个字是随便拿来这么用的吗?很好相与是拿来这么误导人的吗?   归咎起来,资料上记载的都是天枢阁内部人员整理之后的东西,带着自己的感情|色彩。   锦笙就一直觉得整理太子爷相关资料的人多半是个年纪不是很大的怀|春少女,天下的好词基本上都被她给用尽了,唯恐这样依旧不能描绘出太子爷的动人之处,还要自己写几首情诗情词贴在附页,以表达她的深情款款与含情脉脉。   请问,你究竟是在整理资料还是在写小说话本儿?   锦笙几次翻到不同的资料典籍已经能从文风和词风判断出来哪些是出自同一名少女的手笔,哪些则是不同的少女写出来的,还有一些看上去词风就很狂放,狂放得没有边,夸太子爷夸上天,锦笙猜测……显然她天枢阁里沦陷的不止是少女。   爱慕太子爷的何其多,有才华的还真就不缺萧月华这几个。   太子爷和萧月华处了这么多年,今日看着似乎也没对她处出什么感情来,或许,太子爷喜欢的是那种能打能闹能折腾的?不晓得这次表演马术的千金里,会不会有佳人被君漓另眼相看?锦笙兀自沉吟。 第21章 绿酒红巾   有长公主坐镇的国公府,其特点就是大!   府中有花鸟池林、奇石假山算是寻常,但东边倚着竹林修建一处冬暖夏凉的温泉汤池、西边靠着半山扩出一片开阔宽敞的跑马场就有点儿过了吧?   陛下就这么一个姐姐,还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姐,为了让长公主在府中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皇帝陛下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什么东西都要给长公主最好的,要嫁的人也一定要是顶顶拔尖的人物才行,毕竟长公主自己就是一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涵养极好的姣姣明珠,国公爷当然要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品貌非凡才配得上。   当然,究竟为什么生出来的独子顾勰会成了如今这个歪瓜裂枣的模样,大梁朝的人也都很匪夷所思,你说他除了容貌上形似夫妻二人并胜过夫妻二人以外,究竟哪一点像是长公主和国公爷亲生的了?   就国公府的外形设备来说,可以想见顾勰的童年生活着实丰富多彩,这也是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十分费解顾世子打小就生活在这么花团锦簇的地方却为什么还一直致力于往府外跑的原因。   不过长公主这么受陛下待见,并不止是因为她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而已。   至少在锦笙所知道的故事里头,长公主曾为还是皇子的陛下挡过心口一刀,如今心口旁还留着一条匕首留下的几寸长的刀疤。   她正想着天枢阁中记载的那个故事,人已经随着顾勰走到了跑马场,却不知顾勰早就不在她的身边引路了,自己竟然还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走神,刚抬起头要张望,耳边传来一声破空的惊呼——   “啊——!!”   “锦公子!小心!!”   “阿笙!!”   “快快!快过去把马按住!!”   惊呼声伴随着混乱的马儿嘶鸣一起袭来,似乎将周围的风沙都卷起了一层,排山倒海般倾轧而来!   锦笙想都没想,双足点地腾身而起,余光瞥见那匹像疯了一样冲来的骏马,马上还有一名紧紧抱住马脖子惊呼不止的女子!   来不及看清那是谁的脸,锦笙眉心狠狠一蹙,利落地在空中转圈翻身,俯冲下去抄起拖曳在地的缰绳,顺着马肚子旋身背过,滑到马儿正背,修长的腿跨马而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令在场所有人叹为观止!   几乎来不及眨眼,锦笙顺势一手环住那名女子的腰,另一只手把缰绳在自己手中用力绞了两圈,而后死命一拉——   “吁——!!”   马儿长长惊嘶!前蹄朝天仰起!   两人在马上直接打横仰起,女子惊呼一声紧紧闭上双眼,双手抱住锦笙揽在她腰上的那只臂膀,整个人都靠在了锦笙身上!   锦笙强硬地把缰绳往左边带去,马儿被力道牵扯,身躯登时一歪,前蹄虽落下,但嘶鸣声未止,这马狂|躁得前后蹄不停踢踏,显然是不甘愿就这么停下来。   不得已间,锦笙双腿一夹马肚,又将马儿带得冲了出去!   她的视线往斜边觑了一眼,看准站在长公主等人前面好一段距离的的顾勰,“子渊!接住!”   话音刚落,不等身前的女子反应过来,更容不得她说拒绝,锦笙在疯跑的马儿背上将女子打了个调,双手将她横陈抱起,再往顾勰那方扔过去!   女子疾呼一声,周围的人也都心惊胆战,那些御马的人一时间都不敢轻举妄动,与此同时,顾勰飞身而出,离那匹飞奔的马不过一步之遥,几乎就是锦笙丢手的瞬间将那女子接了过来,旋身稳稳落地!   等他放下手中的女子抬眸望去的时候,锦笙已经驾着疯跑的马驰出老远,刚好绕到跑马场中转弯的地方。   她侧脸的弧度,如清风拂过春林时扬起的柳梢划出,又如被夜风吹散薄雾时明月上的乌云廓来,那一弯皎皎乍现,难以捕捉却意外地惊心动魄。   锦笙高高束起的青丝也在风中妖舞,长而窄细的白色束带夹杂在那一头青丝里,格外打眼,像是夜间漆黑的云雾中的一缕明月光,转瞬即逝,却又曼妙悠长。   顾勰的视线随着锦笙的身影而去,转头的时候余光恰好瞥到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君漓,他追随锦笙的目光也是如斯专注。   一群跑马场的御马官纷纷大笑鼓掌,“这少年怕是要将这匹汗血降服了!”   顾勰这才回过神,这匹马可是去年陛下赐下来的汗血,栓在马厩里一直没人能降服得了,本说是给他的,可他不耐烦去驯马,便任由其栓在马厩里没管过,今日竟然……   “阿笙!好样的!”他见锦笙已经绕场一周,再次朝他们这边飞奔而来,便忍不住大喊。   随着他的喊话,一群闺秀小姐们也一边鼓掌一边笑喊,锦笙挑起唇角,一夹马肚子喝道,“驾!!”   少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关键是她还生得很好看,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这个模样任凭哪个未出闺阁的少女看了都会心动几分、倾心几许,更别说方才被锦笙救下来的那名女子——程心燕。   程心燕刚从空中被放下来还有些发昏,愣愣地看着锦笙骑在马上神采飞扬的英姿,马速快得人都分出虚影来,几个姐妹看直了眼睛,也就没顾得上关心她。   长公主让人给她搬了凳子,又问了她几句,听她说没受到惊吓,也没有哪里不舒服,这才放了心。   程心燕望着策马奔腾的锦笙,攥紧被长公主放进手里的糕点,怔怔地想:太子殿下有那么多人喜欢了,似乎不缺她这一个罢……反正喜欢太子爷这么多年了也没得太子爷青睐……不晓得锦公子有没有心仪之人……锦公子是不是也该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这边还在马上放肆疯跑的锦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救下的人已经把自己给惦记上了,不晓得跑了多少圈,那马儿终于精疲力竭,顺从地跟着锦笙的指挥跑跑停停,最后一个飞跃,在一群兴奋望着它的人前刹住了蹄。   翻身下马,锦笙冲长公主抱了抱拳,笑道,“长公主受惊了!”   长公主确实惊得很,在顾勰和锦笙来之前她只是随意在众人面前提起了这匹去年陛下赐下来的汗血宝马。   主要是说到君漓也有一匹汗血,都说公马不易驯服,更何况是野|性十足的汗血,但去年那顽劣的马儿就被君漓驯得乖乖顺顺的不敢造次。   可国公府里的这匹却是因为顾勰懒怠,不想去驯,又见天往外跑,没空来驯,下人也不敢随意动御赐的马,因此到现在都是野的。   此话一出,一群闺秀自告奋勇要去驯服烈马,她们的心思长公主岂能不知道?无非就是听见君漓也有一匹汗血,想和君漓挣个成双成对的佳话罢了。   不过锦笙就不明白了,她钻马肚子下面的时候顺带着瞅了瞅,这马也是个公的啊,怎么就挣得了这个成双成对的佳话了呢?   大梁朝的断袖之风已经不限于人了吗?   话说回来,长公主一听见她们自告奋勇,刚好也想看看她们的马术究竟如何,于是让人去牵。   因为马儿顽劣,好几人一起去牵还很费了一番工夫,等拉来了一看居然是这么高大的一匹骏马,想驯服的闺秀登时怂了一大半。   不过这并不影响还有些胆子大的闺秀们跃跃欲试的心思,程心燕的性子急,仗着自己学过几天骑马就首当其冲,结果就是锦笙看到的那样。   长公主方才简直吓得去了魂儿,幸好锦笙马术精湛,这么一趟跑下来不过喘喘气,半点也没伤着,不仅没伤着,还救下了人。   “好孩子,你先坐下歇会儿。”长公主让人给锦笙赐了座,笑问道,“你这马术是自小练的吧?谁教你的?”   长公主给锦笙赐下的位置刚好就在君漓的下手,锦笙下意识瞅了一眼正一边喝茶一边淡淡瞥着她的君漓,选择了不坐,“回长公主,草民小时候就练着了,是义父教的。”   “我看你马术精湛,勰儿都未必及得上你。”长公主笑道,又指了指君漓,“倒是可以和曦见比上一比。”   锦笙垂眸挑高眉毛,心道她的马术在柳州城里认第二向来是没人敢认第一的好不好,再说了,自己打小就骑着马到处野,君漓却专攻于帝王之术,肯定兼顾不了,平时外出也是坐马车,宫内有步辇,就是会骑马也定然荒废了,未必就能比得过她。   “长公主说笑了,草民怎敢与殿下相比呢,方才那点儿不过是雕虫小技,草民无奈之下才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罢了,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自小就文武双全,莫说琴棋书画,就是骑射御数也无一不精,还请殿下不要笑话草民就是了。”   君漓耷拉着眼皮静静地看着她。方才她腹诽时的表情实在是太生动,想假装她嘴里溜须拍马出来的话是真的都不行。他的眸中难得地有那么丝儿笑意。看了片刻,他收眼抿茶道,“不会。”   “娘,这马是阿笙驯服的,依我看,要不你就把它送给阿笙吧!”顾勰生怕自家娘不同意,又道,“反正舅舅当时也是说赏给我的,我就做主了!阿笙,你给马儿取个名字,取得好听我就送你!”   锦笙赶忙推脱,“草民不敢,多谢世子爷抬爱,但这马既是陛下……”   “我说送你就送你!别跟我扯别的!我就喜欢看你骑马!我就觉得这匹马适合你骑!我就要送给你!你要是不收就是不把我当朋友!”顾勰的嘴跟连环炮似的,每说一句就拔高一个音,轰炸得锦笙毫无招架之力。   长公主也笑道,“既然勰儿愿意送给你,你就收下,搁这一年了,这马还没个名字,好孩子,你给取一个。”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长公主,多谢世子。”锦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转头打量着正迎风扬首的马儿,笑眯眯道,“这马一身血红,鬃毛绕颈,不如就叫红巾吧。刚好还应了我以前最喜欢的那首词!”   君漓的端茶的手一滞,连同着呼吸都滞了滞,抬眸看向她。   只听顾勰在一旁狐疑道,“嘿,巧了,君曦见,你那匹马是不是叫绿酒?你不是说也应了什么什么词吗?”   听到“绿酒”二字,锦笙猛地心中一抽。   只见君漓放下茶盏,淡淡地看着锦笙,字字清晰,“‘柳打花纇恼青春,更那堪、飞绿纷纷。一曲细丝清脆、倚朱唇,斟绿酒、掩红巾’。锦阁主也喜欢这首《凤衔杯》吗?” 第22章 太子爷,么么哒(修错字)   锦笙脑中一声惊雷炸响,背后瞬间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连带着她的亵衣都润了,全身上下却升起一股紧张局促的热意。   紧张越是来势汹汹,锦笙表现得就越是淡定,君漓的话刚落下,她几乎没有停顿地朝他笑了一笑,“殿下误会了,草民说的是《贺新郎·夏景》里那句‘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中的‘红巾’。至于殿下说的那首《凤衔杯》,草民幼时虽也读过,但还谈不上多喜欢。”   君漓的眉几不可见地微微蹙了一蹙,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捉摸不透。   她听见自己反问时的神情很寻常,先是一惊,似乎是因被陡然点到了名字问话而有一瞬间的惊讶紧张,这种正常范围内的惊讶一闪而逝过后,就是更加寻常到泛不起波澜的平静。   平静的回答,平静的反问,就连笑都那么平静。   君漓别开眸子,心中的涟漪散得有些沉重,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   他当然失落,若眼前人是那个人,却对他方才说的话没有一点儿动容,那该是把两年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者,屈于他的身份,不敢再与他相认了?   还是她根本就没有把两年前的意外放在心上,记得的只有自己而已?   不过,上天似乎没有给他这样失落的权力,因为,让他更失落的是,眼前人似乎不是那个人。   君漓微抬眼瞥了瞥她的脖颈,那里有喉结,纵然她的五官清秀如女子,可声音终究还是男子,不仅是声音,还有言行举止,性格气质,都没有半分女子的娇憨之态。   他认识的那个人,分明是个女孩子不是吗?   什么样的女子能和顾勰逛花楼逛得那么自然?什么女子能和顾勰一起肆无忌惮地狎|妓,当晚还豪放地睡在一张床?当然不可能是女子。   太子爷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觉得她就是那个人的想法很是荒诞。   锦笙也不管他究竟有没有相信自己说的话,兀自朝道,“不知道这个名字可还合了世子的口味?若是合了,草民一会儿可要牵走了?”   “牵走牵走!我批准了!”顾勰大手一挥,“你可要好好照料红巾,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会跟你生气的!”   锦笙拱手,“遵命。”   她情不自禁地觑了一眼君漓,又迅速收回眼,方才在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上去半天了也没见着下来,翻江倒海之间起落得无比刺激。   被义父追着打了这么多年才学会什么是涵养,久不爆粗的她还是忍不住抄起往回在柳州当街霸时满口的脏:这真他娘狗啃的缘分!   一会儿回去了一定要和云书吹一吹,当年一时不察,阴错阳差间夺得竟然是她大梁朝堂堂太子爷的香吻!   当时月黑风高,明珠遗光已经接近尾声,她和君漓一起往竹舍走。   因为四周黑漆漆地看不清路,那又是一段刚被剪了枝长起来的林子,锦笙只能保证路不走错,但抵不住被修剪过后的树枝尖利,她自然也不晓得自己的头发连同发带都已经被树枝缠住了。   她自己都不晓得,更不要指望君漓能看见。   “我都和你说了,跟着那人走绝对没有问题,我亲耳听到的,他们都找到好多个了……”   远处有声音传过来,锦笙和君漓都是习武之人,当然听得一清二楚,锦笙摇了摇手腕的红绸,轻声道,“你听见没有?有人知道我们找到夜明珠,跟过来了。”   “这竹林也不是很大,你每找到一个就兴奋得不得了,如此张扬,大家约莫都是闻声前来的吧。”君漓道。   这语气透着调侃的笑意,锦笙却满不在意,扬眉道,“都是文绉绉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来了也无妨。”   “你这么说,是看不起读书人?”君漓想了想,害怕自己这么问她会恼,于是轻声加了一句,“你不喜欢读书?”   锦笙摇头,想到他看不到自己摇头,便摇了摇手腕,一边摇一边很有节奏地道,“我不是看不起读书人,只是看不起这里来的读书人,他们普遍没有不读书的好玩儿。我不喜欢读书,但无可否认,我佩服那些真正读书厉害的,譬如容先生。要不然也不会说自己仰慕容先生才华,想要拜她为师了嘛。你难道很喜欢读书?”   君漓捏住她乱晃的手,“不喜欢。但没有选择。”   这句话说完,那些人已经离他们站得这处近了,锦笙拽着他,“走了,别让他们跟上来,懒得纠缠。”   话音未落,锦笙已经走出两步,由于出脚太猛,头上还了她一个同样猛的力道,将她拽得往后倾倒,她反应快,脚后跟稳了稳,动作虽流畅但很可惜的是没有能稳住……   “诶诶诶……?!”   她惊声叫道,反手想抓住树干稳住身体,反应虽机敏但很可惜的是没有能抓住……   君漓听见她叫的时候已经伸出手要去拉她,只是她的手都向后翻过去摸索着去抓树干了,他没有逮的地方,便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腰。   缘!   妙!不!可!言!   锦笙陡然被一个大男人摸了腰!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一个大男人摸小腰!她、她她她觉得好痒!!   “你别薅我腰啊我怕痒!”   条件反射之下,锦笙短促的惊呼中,猛地一个巴掌推向君漓!另一只手反抓住自己腰后的手臂狠狠一挠!抽身要逃开他的怀抱,整个人都要跳起来!   这一把又挠又推就算了还踩他一脚!君漓简直猝不及防!   让他更猝不及防的是,因着锦笙抽身要惊得跳起来的动作,头上的发带又是一个猛扯,这回她处于慌乱紧张中毫无防备,重心不稳之下径直朝他扑去!   下一刻,头上的发带被她下扑的力道带的在树枝上扯开,一头青丝倾泻开来!   原本君漓确信自己能够将她扶住站稳,但扑面而来的清香和柔顺的青丝让他整个人一怔,就因为这一怔愣,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锦笙扑倒在地!   青丝朝君漓迎面袭来,颈间酥|痒一片,他还没来得及蹙眉,唇角又被一个温凉柔软的东西狠狠一撞,直将他撞得闷哼了一声。   唇间闷哼的热气就喷洒在锦笙的唇边,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等反应过来那是女子的唇时,君漓也懵了!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然后怔愣地没有任何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   “诶,我听见声音就在这边的,怎么没了?不对啊……”   周围有人声渐近,两个人才倏然回神,锦笙第一反应就是紧紧抿住发热的唇,这么一抿,刚好将君漓的唇也紧紧夹在唇间抿住了。   原本只是单纯接触的唇瞬间变成了厮磨。   “唔嗯啊……!”锦笙羞窘难堪地哀嚎了一声,两颊红成一片,尽管本来就看不见,她还是迅速伸手蒙住了君漓的眼睛,“你、你别看!”   乌云似乎是被风吹散了,月光洒下来,锦笙这才发现自己蜿蜒在他颈间和侧脸上的长发被照得无比朦胧。   有光了?!   锦笙心里更加慌乱无措,她现在披头散发的样子,不是要被拆穿吗?!霎时间,她趴在君漓身上起来也不是继续趴着也不是!窘迫得满脸通红!   “我不看。衔杯…姑娘,你先起来……”   姑娘?!   他叫她姑娘?!   锦笙的脸红得滴血,如今有一大半原因是过于慌乱紧张!他知道她是女孩子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没有看见她的脸的吧?!要是以后遇见拆穿她的话义父一定会打死她的!!怎、怎么办??起、起还是不起啊??!   锦笙抬眸望了一眼皎洁的月亮,余光瞥见有好几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她咬了咬下唇,看准竹林另一边的方向,急匆匆地从君漓身上爬起来,几乎手脚并用,飞快地转头朝竹林里冲,也顾不得那倾泻开后飞舞的青丝,撩起衣摆落荒而逃……   如今锦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君漓当时说的是“曦见”而不是“溪涧”!人家一早报的就是真名!神他娘跟你“清溪曲折涧潭悠”?!   宴会接下来的娱乐活动锦笙都心不在焉地,有时候偷偷瞄两眼君漓,有时候盯着空中一点默默脸红,偶尔还咬着手指头回想当时她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姿态把他扑倒在地覆唇吻上,又是以怎样一种心态趴在他身上迟迟不知道起来……   要是让太子爷知道那个恬不知耻地占了他便宜后撒腿就跑的人就是自己,是不是会被剥皮抽筋?   要不然他后来……为什么要让人找她? 第23章 上车,送你回去   没有想明白的事情锦笙就暂且不去想它了,反正太子爷也没有再起疑问她什么问题。   赏花宴结束的时候顾勰让锦笙直接把马骑回去,锦笙却担心这匹马野性未除会在大街上撞伤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到了皇城后终究还是谨慎得多了。   顾勰也没反对,提出要送她回去。   然而话到嘴边还没有开口,就被另一人截了去。   马车慢慢悠悠地从一干千金闺秀们的身边驶过,最后停在顾勰和锦笙的面前,萦绕鼻尖的淡淡冷香让锦笙情不自禁地抬起头。   刚好看见太子爷正用他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不疾不徐地撩起帘子,然后直直地看向锦笙,“上来。”   锦笙心里一咯噔,终究还是要被拉过去单独刨根问底不成?   她望着君漓,君漓也睨着她,面无表情,见她半天没有动作,便难得地出声解释了一句,“顺路。送你回去。”   顶着周围一干美人的凝视,锦笙头皮发麻,双腿打抖,恍如窒息,好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我可以拒绝吗?”   一干看客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梁朝太子盛情邀请,妙龄少男冷血拒绝”锦笙觉得自己能上明天的大梁朝娱乐头条。   君漓睨了她良久,良久良久,挑起左眉,缓缓地咬重了字音道,“可、以。”   锦笙崩溃:可你那神情分明就是在说“不行不可以不能拒绝你敢拒绝你试试”!   鬼知道自从上次锦笙坐了他的马车之后就再也不想和他同处一室!   但是太子爷都别有深意到这个份儿上了,锦笙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语毕,她再次爬上了她极其不愿意坐的马车。   一进到马车内,锦笙就自觉地往马车边上靠,尽量离他以最远的距离,刚坐好,一抬眸就看见君漓正幽幽地看着她,她心里又是一个咯噔,假装没有看见。   “两年前柳州的明珠遗光,我要容青野宴请的所有宾客的名单和资料。”君漓盯着锦笙看了片刻,收眼淡声道。   锦笙莫名松了口气,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把她叫上马车的,还以为他要问她些什么奇怪的问题。   敛了思绪,她拱手道,“草民领命。不知这份名单太子爷什么时候要?”   她回答得坦坦荡荡,没有半分迟疑,这让君漓心中最后那点儿希望也尽数破灭,他把玩着手里的杯盏,“三天内。”   “是。”锦笙看了眼他手里的杯盏,“今日赏花宴中,草民已有些人选,只是初步拟定,还待查证排除。”   君漓“嗯”了一声。   这之后又是长久的静默,锦笙只好再次扭头撩起帘子去看窗外。   直到将锦笙送回了天枢阁,君漓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锦笙下了马车就把那些烦心的抛之脑后,先去了一趟密卷室,翻找今日这些有嫌疑的千金们的资料,然后又写了一封书信寄去柳州给容青野。   她不大记得当时都有哪些人在里面,但师父那里肯定有名单。   反正那份名单里肯定没有她的名字,她是明珠遗光开始的时候才背着师父偷偷跑过去的,就算后来师父把名字记上了,她呈给太子爷看的时候抹去就行。   思及此,她极其淡定地翻开这些闺秀们的资料,开始逐一排除。   从到国公府开始遇上的能划为嫌疑人的共有三位千金,分别是傅将军的小女儿傅轻音、成国公的女儿郭云襄、礼部尚书的女儿魏伊心。   还有一位是今日没有露面却依旧被划在嫌疑中的,吏部尚书霍奕的女儿霍连翘。   准确来说,嫌疑人不是这些千金闺秀,而是她们的父亲,她们只不过是被这些父亲拿去争夺|权力的工具而已。   如果能把她们捧上太子妃之位,将来母仪天下,作为父亲,其中利益自不必说。   纵然那位霍家千金没有露面,锦笙也毫不犹豫地将霍奕的嫌疑排在了首位。   其一,霍奕和安丞相面和心不合的事情整个大梁朝都知道了,别的人与安丞相不和顶多是发生过什么过节怀恨至今,在朝堂上又发生了什么口角,或者是在利益权力方面嫉妒罢了,但……   霍奕和安丞相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对盘,朝堂上最不对盘的两个人政见还不同,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要唱唱反调才甘心,同朝为官十多载,调子没有一天落下。   偏偏还都是笑面虎,面上半点风声不露,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背地里就专门挖坑致力于坑死对方。   再把霍奕的资料往细了看,这两人竟然在同窗的时候就有过节,而且过节还不小。   彼时安丞相年轻气盛,因为跟霍奕发生了些口角,就要和他打架,直接打断了他一条腿骨,到如今一到阴雨天气霍奕的腿还疼着的。   后来又是因为年轻气盛,打掉了霍奕一颗牙,幸好后来长出来了,不过不怎么齐整就是。   被人打了自然要还击,霍奕觉得自己武斗比不过他,那就采取了文攻的办法,写诗骂他,写词骂他,写文章骂他,写治国之道依旧骂他,句句不沾脏字,却足足将安丞相的祖宗十八代都讽刺咒骂了个遍,还曾说老安丞相的政见有问题,有弊端,有毛病。   这一下直接引燃了安、霍两家家族之间的战役:你骂我可以,不能上升到骂我爹,你骂我爹我忍了,不能上升到骂我爷爷,你骂我爷爷我也忍了,不能上升到骂我家辅政思路有问题。   这就不光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问题,这直接上升到朝堂格局的问题。   因为有人居然质疑老安丞相辅佐皇帝的能力,质疑他为一朝丞相的能力,更是质疑先皇的眼光。   这件事传到了先皇的耳朵里,先皇就很疑惑,难道这位霍奕小少年还有什么高见不成?   于是兴致来了招霍奕觐见,询问了他的想法,询问的结果如何想必大家都知道了,现在的霍奕已经拜为吏部尚书,先皇去了之后他还活跃在朝堂,两代为臣。   当霍奕因为这次觐见被先皇赏识后,安家终于明白自己是被人当了跳板,霍奕确实反对安家的政见,但他写书写词写文章指出这一点绝对不只是为了赌气骂少年时的安丞相。   他要的就是把事情闹大,他很清楚,先皇是个明君。   因为是明君,所以不会治罪于他,因为是明君,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性召见他听他的意见,他只要好好表现,就能得到先皇的赏识。   这件事安家耿耿于怀,因为一时大意居然成就了这么一个无耻小人。如今的霍奕终于从无耻小人成长为了老奸巨猾。   这就是安、霍不合的始末,这种深仇大恨,衍生至今,双方互相仇杀的可能性确实很高。   其二,那位霍家小姐今年十六,才情极佳,貌若天仙,至少锦笙在画里看见的是这样的。   虽然天枢阁的画师被太子爷批水平一般般,可好歹的摹状貌还不至于差到把丑女描摹成美人。   这些年来,这位霍家小姐几乎天天活跃在太子爷的眼前,不过今日为何没有来锦笙不得而知,同时也十分好奇。   总之,霍连翘为了夺取太子爷的欢心,已经很完美地用身体力行来诠释了何为恬不知耻。   太子爷也身体力行地阐明了何为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据说十五年前安清予失踪后,不少刚生了女孩儿或者女孩儿年岁不大的官宦人家都喜欢把自己闺女带到皇宫来回晃悠,为的就是博得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欢喜,最重要的是让太子爷欢喜,然后再促一桩姻缘也不是不可以。   第一个冲向皇宫的就是霍奕的夫人。   这么积极当然就注定了有妖。   其三,霍奕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想要权财两得,因此他既活跃于朝堂又活跃于江湖,寻常人可能不知道,但天枢阁对他在江湖上干的勾当可是门儿清。   不同于其他三位千金的父亲曾混迹江湖的名头众所皆知,霍奕藏得很深,他有许多家商铺都已经转成了洗钱的渠道,招揽了不少江湖势力为他做事,其中不乏江湖上大小帮派,还有一些甚至是寻常专门干抢劫勾当的黑寨。   在霍奕眼中,什么身份不重要,只要能办事就成。   因此,他要是想动用江湖势力去刺杀安夫人、劫走一个女婴,当然是轻而易举。   以上三点,都足以让锦笙相信,霍奕绝对是十五年前那桩事件里的头号嫌疑人。   “云书。”捋清思路后,锦笙将接下来的计划写到了一张纸上。   片刻后,云书便推门而进,接过她手里的几张折纸,“有任务了?”   锦笙点头,“把这四张折纸分配下去,圈了红的是霍家,这一个交给阁里最拔尖的去查。对了,我还写了一封信,寄到柳州去给我师父。”说着,她拿起搁置在一边的信封一道交给了云书。   “好。”云书点头,转身要走,又忽然转回来,冲她笑眯眯道,“我方才看见,又是太子爷送你回来的?太子爷他一天到晚的可真闲啊?” 第24章 深夜急召   锦笙觑了她一眼,“别提了,他送我回来是为了两年前的事情……唉,失策,若不是我反应快,若不是装傻的工夫我从小就练,今儿个就要彻底暴露了。”   “暴露什么?”云书想了想,恍然大悟,她捂住嘴倒吸了口气,蹲下身指着她,睁大眼睛问,“女儿身?”   锦笙点了点头。   “那这跟两年前有什么关系?”云书把信封和折纸放在一边,撑着下巴疑惑地看着她,“两年前咱们不都还在柳州吗?”   “唉。”话还没说出口,锦笙又叹了一口气,她把下巴搁在书案上,“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偷跑去参加师父举办的明珠遗光,最后狼狈跑回来的事情?”   云书点头,“嗯,记得,绝对忘不了,你回来还跟我说自己亲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那个男人还识破你的女……啊,那个男人不会是、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锦笙拿手蒙住发红发烫的脸,使劲点头,“是他,真的是他!”   云书的震惊难以言表,顿了顿,她的脑袋拐了个弯儿,又蹙眉问道,“那你为何说他送你回来是为了两年前明珠遗光的事情?你不是说今日没暴露身份吗?”   “这个也很难说,我感觉……他像是想要找我。”锦笙也费解地蹙起眉,“回来的时候,他问我要两年前参加明珠遗光的名单,哦,还有这些人的底细资料。”   云书张大了嘴巴,忽又给了她一记拳头,“你是不是傻啊,什么像是在找你,这明摆着就是在找你!你一定是惹他生疑了,他才故意问你要名单,一来想看看你什么反应,二来自然是为了在那些宾客中找到你了。”   她这么一说,锦笙心里忽然有些小鹿乱撞,毕竟那可是整个大梁朝的闺中少女都怀|春的对象,还是得容许她撞一撞的,但是撞着撞着,她又不撞了:撞有个屁用!你现在是个男人!太子爷又不是断袖!   再说了,只是找她而已,万一找她是为了要算当年亲完他就跑的那笔账呢?   想到这里,锦笙心里的小鹿果断不撞了。   三日后   容青野给她回了一封信,嘘寒问暖过后又给她讲了些在柳州的趣事,书信后附了一页名单。   锦笙先把名单放在一边,认认真真把信读完了,又给容青野回了一封信说自己在这边安好无虞,能适应气候,云书也很好,就是在皇城难免有些拘束,不如在柳州的时候好玩云云。   她走的时候去看过师父一次,说自己要去汜阳一段时间,不知道是多久,师父一直不晓得她来汜阳是干什么来了,但能猜到无比艰险,因此自己走的时候师父还叨叨着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   因此她才在写信的时候刻意说自己在这边拘束着性子,在这边不好玩,好让师父放心。   回了信后,她才将名单拿过来,这张纸细心地用特殊的药水涂过一遍,什么字都没有,锦笙打开抽屉,用另一种药水涂了一遍,上面的字才显现出来。   当她看见一个“萧”字时,下意识就盯紧了那处,等着后面的字慢慢全部显现,过了片刻,锦笙惆怅地叹了口气,“果然是萧月华。”   幸好,她们当时两不相识,纵然是都站在竹舍外,也不会记住对方的。   让锦笙心里担忧的是萧月华竟然见过她作假妆的模样,今日是没有认出来,万一哪天看着看着就想起来了,那可就大事不妙,而且这位太傅家的小姐似乎比别的女子更有能力争夺太子妃位一些,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看来以后要离这个萧千金远一些。   把整份名单看完,她惊奇地发现竟有不少眼熟的名字,除了萧月华以外,霍家那位小姐霍连翘也在名单之内,想来是为了太子爷才来到柳州,假意玩耍,实则追随。   还有一名叫做钟君澈的男子,锦笙记得,这是她小时候的玩伴,就是那个被抱去柳州知府家收养的那个男孩子,小时候他和自己玩儿得可好了,后来也一直有联络,刚被送到知府家的那几年还常约出来见面,到了后头就都是书信联络。   毕竟知府家离落雁河边还是很有一段距离,义父考虑到马车开销,也就辖制了她去找他玩的次数,而钟君澈要读书科举,知府大人自然也不会让他出来跟她野。   不晓得他考得如何,到如今有没有混个一官半职的。   让锦笙感到惊奇的是,通篇看完竟然没有看到太子爷的名字!   原来当时太子爷没有被师父邀请参加明珠遗光?怪不得他当时也没有系红绸,原来他不是来参加这个的。   也是,生得那么好看的人,跟谪仙似的人物,要是再竹舍外站过,她一定会注意到,周围的女孩子也一定会为之沸腾的。   锦笙将手里的名单以男女划分好,誊抄了一遍,方便太子殿下在名单里找“她”,师父已经帮她在名字后面概括好了这些人的家世,只需要让手下的人再按照密室内的分类找到这个人然后将详细的资料誊抄出来便是。   她这么想着,人已经往楼下走去,路过密卷室的时候顺着拐了进去,或爬在云梯上、或站在筑台上、或倚在墙边正整理着藏书的一干书奴、书婢全都转头笑着示意,“阁主好!”   锦笙点了点头,把手里的名单交给了一名书婢,笑道,“找到名单上的人,把详细的资料誊写下来。”   “是!”   天枢阁的办事效率高得锦笙自己都不相信,她刚把名单拿下去半个时辰不到,下面的人又让云书给她送了上来。   “喏,拿去。”云书将反馈回来的一小沓名单和资料放到她的桌案上,然后严肃说道,“方才我去了一趟通天室,收到陛下急召你今晚入宫的消息。”   刚伸手解了裹胸打算沐浴睡觉的锦笙只好又束好胸、穿好衣服去拜见陛下。   天枢阁内有通天室,是拿来收取从皇宫传来的消息的,一般陛下有什么不是很急或者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情,就直接通过消息传递过来,要是不能,就通传。   通天室内还有一条密道直通皇宫,不过锦笙不走那儿,因为里面又黑又冷,道路还长。她上次去皇宫就是深夜了坐马车去的,因着手中握有自由出入皇宫的令牌,侍卫不会看你是谁,又有陛下身边的公公抬着轿子来接,直接送到御书房,倒不用怕别人起疑,就是麻烦了点儿。   御书房乃是皇帝办公的地方,四处金碧辉煌、珠围翠绕,雕梁画栋之中又滚着一股子金贵的书卷气,翰墨芬芳、书简飘香。周围墙壁上雕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又挂有千百年的名士留下的文墨,独留下一面墙放置了两个雕有镂空花纹的龙首书柜,书柜两边落了一个插着画卷的偌大青花瓷瓶和一盆象征着高洁的君子兰。龙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摆放得整整齐齐。   等锦笙到的时候,陛下已经坐在御书房中等了她多时。   “草民叩见皇上!”锦笙赶忙跪下行礼。   “起来吧,路德忠,赐座。”   按照太子爷的长法儿,这位帝王也不会差,自然生得俊朗如玉、芝兰玉树。   不过太子爷的面相看上去更不食人间烟火一些,仿佛坠入尘世不与世俗为伍的谪仙,而他老子的面相则相反,很是温润和蔼,平易近人。   但帝王生起气来自是有一番不怒自威之感,这一点太子爷倒是遗传了他爹,面无表情间就把人看得心里毛毛的。   路德忠乃是皇帝的总管太监,自小就跟在皇帝身边服侍,见证了这位皇帝从幼时与人争食,长大与人夺嫡,到如今坐稳帝位的全部过程。   得路德忠看座,锦笙也是极有面子了。可惜的就是不能说出去。   “不知陛下深夜急召草民入宫所为何事?”锦笙恭敬地问道,直奔主题。   皇帝也没心思跟她拐弯抹角,这么晚了他也困着的,“朕得知皇儿将寻找安家丫头的事情全部交由你负责了?”   “是,草民近日正从朝中官员的亲眷入手,逐一排查,前几日有幸参加了长公主殿下举办的赏花宴,选出了四名最为可疑之人,刚派了人潜入四人府中调查。”   皇帝点了点头,沉吟道,“赏花宴你也去了,有什么感想?”   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问她这种问题,锦笙愣了一下才道,“公主殿下的花植养得很好,草民有幸能得见殿下真颜,倍感荣幸,只是可惜这次皇后娘娘没去……”   “朕是问你,觉得那些姑娘如何?”帝王换了一个姿势,斜倚在圈椅上,沉吟道,“以你义父培养你的眼光来看,这些女子中可有谁有母仪天下之风?”   锦笙咽了口唾沫,立马跪在地上,“这是太子殿下的终身大事,草民不敢妄言!”   不就和她聊聊参加这次赏花宴的心得吗?有必要吓成这样?帝王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看着明明很和善。   而且这问题他也不想问的,还不都是皇后,非要让除了那些千金以外来参加了赏花宴的人都说说自己的看法,连皇姐府中的下人和皇姐的亲儿子顾勰都没放过。   “没打算治你的罪,你起来,朕就随便问问,你随意说。”   锦笙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回去,然后抿了抿唇,说道,“草民觉得,各花入个眼,这些女子容貌不分上下,性情各有千秋,才艺……”   “就选最得体的。”   “那就……”锦笙想了想,按照得体来说,似乎也只有那一人了,“萧太傅家的千金,萧月华萧小姐?” 第25章 陈年旧事(修字)   九五之尊就露出了“果然又是她”的高深表情,看来萧千金在国公府里的表现确实极佳啊。   敛起高深莫测的表情,皇帝又问,“那你觉得,皇儿对她是个什么态度?可有为之侧目?”   这……   锦笙有些词穷,很明显,皇帝陛下很期待太子爷能够对女人产生些兴趣,但是照理说太子爷是个什么样的人陛下你应该很清楚啊。   他像是会对女人产生兴趣的人么。   当然,锦笙也并没有觉得他会对男人或其他什么人产生什么兴趣。   但是为了不让皇帝陛下失望甚至是绝望地认为他生的儿子对人这个类别统统没有兴趣,锦笙还是硬着头皮认真编了一下。   “太子爷生性内敛腼腆,赏花宴上却主动与萧小姐说了几句话,萧小姐跳舞时太子爷也看得极为认真,还称赞萧小姐才女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能把生性寡淡说成内敛腼腆,皇帝陛下很不好意思地觉得,真是难为你了。   “如此说来,皇儿确实是对她青眼有加?”   锦笙想了想,斟酌道,“草民不敢信口妄言,一切还需太子爷亲口承认,或许其中有些误解也说不定。”   她回答得模棱两可,皇帝也就不再跟她探讨这个问题,只想着明日下朝后把君漓叫过来问问,敛了思绪,他接着道,“朕今日找你来,是为了你义父的事情。”   “义父?!”锦笙低声惊呼,紧张地望向皇帝,脑中瞬间炸开无数种猜测,继而只汇成了一句话,“陛下请说。”   皇帝似是沉重地长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你来汜阳的时候,朕就与你说过,安丞相一直在追查你义父的下落,同时手里也掌握了不少他不忠的证据。如今朕来告诉你,他犯了什么罪。”   锦笙一怔,连忙撩袍跪下,蹙眉道,“草民愿闻其详,还请陛下准许草民伏地倾听,以表耿介忠心。”   “准了。”皇帝没有让她起身,锦笙已经料到,义父的罪名,担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道清的“不忠”二字了。   无法揣测陛下深更半夜召见她非要跟她拉这种让人心惊胆战的家常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天枢阁第一任阁主安丘,乃是如今的安丞相之父,亦是朕的恩师。多年前,朕的父皇一手建立天枢阁,提拔已身居丞相之位的安丘在幕后任天枢阁主,后来父皇去了,便将天枢阁的势力全权交于朕,在此之前,安丘为朕培养了两个人,一个是如今的安丞相,位居堂前,另一个是你的义父应天,位居幕后。”   锦笙了然,这些都是天枢阁主必背的阁史,幼时就已经滚瓜烂熟。   安丘培养了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义子,然后分别让两人以堂前丞相、幕后阁主的身份辅佐如今的皇帝,并起到相互监督勘察的作用,防止二人有异心。   “为了让这两人快速适应身份,相互配合,安丘从丞相和阁主这两个位置上退下来,甘愿担了个帝师的虚衔。如此相安无事了几年,安秉容安丞相和你的义父全然适应了自己的位置身份,各司其职,而朕也在他们的帮助下,迅速震住了父皇留下的一帮老臣,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这个锦笙很清楚,义父也曾在她面前慨叹过,陛下只有两个兄弟,一个姐姐,其中一位兄弟还很没有志气地不想争夺太子之位,如此一来陛下就只有一位竞争对手。   而这位与他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本人其实是个草包,他与陛下的势均力敌主要体现在他有一位很了不得的客卿。   客卿拖家带口的投靠陛下的兄弟瑞王,纵然他很有智慧,让瑞王扳赢了陛下很多回,但很不幸的是他站错了队,更不幸的是陛下的人知道了这位客卿的存在,结果就是,客卿被杀,客卿的家人也无一幸免。   这个客卿姓傅,具体叫什么却没听义父说过,因为每每说到这位客卿,义父就表现得很惆怅。   惆怅的程度是锦笙从未见过的,平时一顿吃两碗饭的义父惆怅到两天都不吃一顿。   一般那种时候,小锦笙都会用稚气未脱的小手端着一碗饭坐在义父旁边陪着他,虽然这只会让他更惆怅。   锦笙私心里以为,义父这大概是对智者的一种惺惺相惜的惋惜之情吧。   年少的锦笙也只能这么理解,并且这么理解到大。   这位客卿死了,瑞王也就歇菜了,陛下成功当上了太子,而后又成功登上了帝位,帝王之路顺风顺水得令人发指,简直到了一种仿佛人生开过光的地步。   “不过,就在朕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江山太平的时候,出事了。”皇帝的话锋一转,蹙起长眉,“朕的恩师安丘中毒身亡,无声无息,那毒|药是异域传过来的,十分罕见。朕最开始命令天枢阁追查凶手,应天查到凶手乃是一名异族男子。”   “那男子口述,多年前安丘任天枢阁主时与异族人打交道,生意场上闹了不愉快,后来那异族男子因妻子病重,需罕见药材治疗,上门求药,安丘给了他药,但他的妻子任就没有活过来,他便以为是安丘故意给错了药,间接害死了他的妻子,因此他怀恨在心,杀他报仇。”   “恩师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不说绝对的光明磊落,但这种明里答应,暗地小人的行径绝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因此朕和应天、安秉容皆以为这是一场阴错阳差的闹剧,不过是那异族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送了一条人命。”   “可后来安秉容却又觉得这个说法有纰漏。”皇帝顿了顿,“究竟是不是给错了药,那异族人为什么不去找到残余的药渣验一验呢?异族人给的说法是当时被仇恨蒙蔽双眼,哪里能想到这些。纵然这个理由很合理,安秉容还是觉得有问题。”   说到这里,锦笙的后背已经渗出些许冷汗,她似乎知道,陛下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因此,他开始背地里重新着手调查此事,但因为平时公务繁忙,此事能够追查的线索少之又少,安丘的遗体也已经封入土中,实在难以进展。”   “此事未平,朕、朕的皇后、朕的皇儿接连遭到一次暗杀,凶手虽未得逞,但也没有任何踪迹可寻。朕将此事丢给天枢阁去查,反馈回来的答案也差强人意。朕开始对应天产生怀疑。”   “与此同时,在应天失踪那日的半年前,安秉容终于查到,杀害安丘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与他一同长大,被安丘收为义子的应天。你说,朕如何不怀疑,当时来暗杀朕的人,也是他呢?”   锦笙皱紧眉头,下意识抬眸看向皇帝,脱口就道,“不可能……陛下,义父没有任何理由去杀他的养父和您,义父曾教导草民要知恩图报,他受老安丞相栽培、得陛下信任,自己又怎么可能不知恩情、以怨报恩,去杀他的义父和您呢?”   “杀安丘的证据确凿,朕难道还会诓骗你不成?”皇帝沉声道,“锦笙,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更要清楚,朕要你坐阁主之位,是何用的。”   锦笙抿紧唇,急忙磕头赔罪,“陛下恕罪,义父之于草民有教养之恩,方才一时情急口无遮拦。”   见她如此,皇帝的脸色才好看一些,“你觉得没有理由,朕也觉得没有理由。所以,朕要你给朕一个理由,查到应天做这些事的目的究竟为何。朕要你把他的身世给扒出来,明明白白地让朕知道,他和朕、和安丘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锦笙皱紧眉,咬了一把后槽牙,任由衣襟被冷汗打湿,她一头磕在地上,“草民领命。”   年轻的帝王似乎是长惋了一口气,任由御书房内沉沉静谧,如此过了良久。   “你回去吧,朕让路德忠送你。”皇帝拿起一直放在手边的茶盏,抿了几口茶后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明日皇儿要搬去宫外的太子府,你抽空去一趟,皇儿说你还有东西没给他。”   “……”他个缺心眼儿的就不能让人来取吗?   皇帝本来没想别的,他只是无意撞见君漓身边的近侍青崖出宫,随口问他去干什么,得知是去告知锦笙君漓明日在太子府等她送东西后,便说自己今晚要召见锦笙,直接帮他代传了。   如今这么一说出来,皇帝似乎也想到了这点,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样的东西,为何非要你亲自去送?”   既然是皇帝问了话,锦笙自然不能不答,自然也不能乱答,于是她硬着头皮如实道,“回陛下的话,是两年前容青野先生在柳州举办的明珠遗光的宾客名单。”   “他要这个做什么?”皇帝微微蹙眉思索,沉吟道。   锦笙面不改色,“草民不知。”   尊贵的皇帝陛下挑了下眉,暗暗决定明日亲自去问儿子,藏着掖着的,没准有什么幺蛾子。   此时的锦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无形之中把太子爷给坑了。 第26章 出卖太子爷的下场   次日清晨,一众官员下朝之后,好奇心异常重的皇帝陛下就专程把太子爷喊住,叫去了御花园。   花团锦簇,浓郁芬芳,石桥下一池碧潭正因鱼儿跃出水面而泛起圈圈涟漪,波纹荡漾,水光潋滟。御花园正中间有一方凉亭,汉白玉石筑成的桌凳,桌上铺了花纹繁复瑰丽的桌布,石凳上则团了与桌布花纹相同的坐垫。   此时的汉白玉桌上落了一叠奏章。   君漓正坐在凉亭内翻看其中的一则,等了一会儿,身边的近侍墨竹便低声提醒,“爷,陛下来了。”   皇帝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君漓不用起身行礼,他径直走到自家儿子对面坐下,然后摆出了一脸的高深莫测。   “父皇。”君漓放下奏章。   景元帝“嗯”了一声,却随手拈起他放下的那则奏章,垂眸浏览起来。   很诡异地,君漓挑了挑眉,直觉这个开场略有一点琢磨不透。   不过很快,太子爷就找到了治他老子一贯喜欢憋着不说的方法。他不急不慢地拿起桌上另一张折子,也垂眸浏览了起来。   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同样挑高了眉毛:你小子要跟朕比谁的耐心好是不是?朕憋着不说话,你就憋着不问,朕倒要看看你能憋多久。   太子爷无动于衷,奏折看得津津有味。   皇帝轻“哼”一声,也垂眸认真看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依旧淡定自如地翻看着奏折,谁都没有要先说话的势头。   身旁的宫女们把放凉的茶水换了一杯又一杯。   只见那石桌上的一摞奏折少了一张又一张。   终于在烈日当头、将近正午的时候,奏折没了。   没了!终于没了!皇帝陛下忍不住腹诽:你小子倒是真好的定力!这么憋着竟一点儿都不好奇?!这下该问了吧!该问了吧?!   君漓将手中的这一则奏章放下,状似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已经没有奏折了,于是,他语气淡淡地、面无表情地、眼都不带眨地对身边伺候的墨竹说,他说——   “去把父皇放在御书房里的奏折搬过来,再拿两支朱砂笔,一方砚台,一盒朱砂,一本……”   “诶行了,行了……”君漓这厢话还没说完,景元帝赶忙打断,怕了你了,他认输,认输还不行么,景元帝拿手捏住鼻梁,疲惫地开口,“你退下。”   前一句是对君漓说的,后一句则是对当真准备去御书房搬书的墨竹说的。   墨竹退至凉亭外,忍不住耸肩发笑。   君漓若无其事地抬眸看向景元帝,“父皇,晌午了,要先一起用个膳吗?”   “……”景元帝正在喝茶吃糕,险些哽着,他顿了顿,端着身份开口,“朕问你,那日赏花宴,是否对萧太傅的千金青眼有加?”   君漓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知萧太傅的千金是哪一位,父皇可有画像?容儿臣先回忆一番。”   这么回答的意思就是没有了。   毕竟不知道得要青眼有加到什么样子才能连模样都记不住。   景元帝蹙眉抬头,“锦笙说你在宴上主动和萧小姐聊了几句,后来又夸她舞姿不俗,若不是青眼有加,你独独夸她一人干什么?”   如果是别的男人随口表扬几句倒也没什么,但众所周知,太子爷是个生性冷淡的人,若不是入了眼,他轻易不会夸奖别人。   且这个赏花宴又是为了他选妃举办,他在宴上只夸了这一个女子,那不是让人白白误会是什么?   景元帝很不解。   君漓更不解,请问,他什么时候夸过那位萧千金了?   “许是儿臣信口胡说的,反正都到场了,总要抽个人随便说点什么。”唯恐自己敷衍的态度不明显,君漓又风轻云淡地加了一句,“给姑母一个面子,意思意思。”   “……”景元帝一度认为这个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他年轻的时候何至于如此不解风情?   默了片刻,景元帝又问,“此次赏花宴,当真没有一人可入眼?你姑母说你难得管了一回闲事,救下了成国公的女儿郭云襄?可有这回事?”   君漓手中的杯盏稍稍一滞,脑中浮现出一抹青影,顿了顿才轻声道,“没想救她的,意外。”   不过是因为彼时微微一晃神间,郭云襄那身芦苇乱飞缀流苏的青衣,像极了浅薄月光下她那身青色的云中仙鹤。   后来知道不是的时候,人已经往那边走过去了,眼看着郭云襄掉下来,他调头就走,身边的青崖却因为看见自己走过去,会错了意。   既然没想救别人,景元帝也就不打算问他为什么不想救还是救了,这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父皇可还有什么问题?”君漓眸中半分波澜也无,“若剩下的都是有关赏花宴上与哪位千金牵扯纠葛,那儿臣统一回答,没有,不可能,都是意外。”   景元帝一脸仿佛聊不下去了的模样。   为什么自从儿子长大以后,就这么难以沟通?   为什么自从儿子长大以后,就这么不近人情?   为什么自从儿子长大以后,就这么冷淡凉薄?   为什么感觉儿子五岁的时候就已经长大了……   景元帝作了最后的挣扎,“你让锦笙给你找两年前明珠遗光的名单做什么?找到了让人去取就是,为何要她亲自给你送去?”   这个问题陡一问出口,君漓一直冷淡自若的神情就变了。   他微一抬眸,盯着杯中倒映出的凉亭内顶,片刻后才恢复了神色,淡声道,“儿臣找她是为了清予的事,询问进展,只言片语说不清,才叫她过府的。”   没等景元帝再问出口,君漓又道,“若是父皇没有别的事,儿臣就先退下了,刚搬离皇宫,府中还有些许事宜需要儿臣处理。”   景元帝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摆摆手,“退下吧。”   在转头的一瞬间,君漓的嘴角微微提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一直到出了皇宫也没能消下去。   最后坐上马车放下帘子那一瞬间才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地吩咐了墨竹一句,“去把锦阁主请过来,就说本太子乔迁之喜,特地邀请她来参观太子府。”   *   锦笙被请到太子府的时候还很懵。   她这个觉睡着睡着,陈祁连一封求救信就砸了过来,说什么安怀袖还是不肯撤人,非要搞一个民意调查。   而这个调查结果,要么就是聪明如你肯定能猜到的不是什么能写到书面上的好话,要么就是无语凝噎无话可讲。   不是好话能理解,无话可讲……锦笙琢磨着是这样的。   大约就是官兵问到老百姓:你们觉得陈知府这个人如何?平时有何举措让你们不满?有没有什么委屈了你们的地方?   老百姓问:我可不可以骂脏话?官兵回:不行。老百姓说:那我也就没什么好讲的了。   锦笙正为安怀袖这个举措焦头烂额,太子爷忽然派人来请她去参观什么太子府,说什么乔迁之喜,要是不去贺喜太子爷记你一辈子云云。   “……”她一句近日天枢阁事务繁重,改日再去拜访就这么卡在喉咙里,最后咽了回去。   无奈之下,她就来了。   然而现在的气氛很诡异,那个说要记她一辈子的太子爷还没有出现,她也不敢坐,也不敢喝茶,也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参观他乔迁的新居。   趁着无聊,昨天为什么把他卖了的事情,锦笙在心里先过了三遍,两年前明珠遗光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五遍,乔迁的新居真是端庄大气恢弘万千云云夸上天的好话则在心里过了七遍。   终于,太子爷来了。   一个明黄色的人影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径直坐上正座。   锦笙觉得自己是有备而来,为什么把他卖了、两年前明珠遗光、乔迁的新居贺词她都准备得十分妥当,但……   一山更比一山高,很明显太子爷也是有备而来,三个问题他一个没沾,开头第一句便是,“锦阁主,本太子兴致到了,想看你作假妆的模样。” 第27章 兴致到了   锦笙:……我有一句滚犊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屋内瞬间静谧得只余下君漓把玩茶盖的声音,那茶盖在杯盏上磕碰出清脆的“砰砰”声,一如锦笙此时的心跳,每一下都踩在节奏上。   过了不知多久,锦笙定了定神,略一拱手,匪夷所思道,“草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   “兴致到了。”太子爷抿了口茶,“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诡异而又尴尬的气氛中,君漓端着从容而又淡定的神情睨着她,那个神情仿佛是在说“你敢讲一个‘不’字出来试试看”。   锦笙稍稍抬起眸子,刚好与他的视线衔接,脸上微微一热,锦笙又低下头:看看看,看个毛线你看,做你的红楼梦去吧你,要真给你看了女妆还了得。   “殿下,草民堂堂七尺男儿,是决计不会作这等不伦不类的女子装扮的。”锦笙一脸受了折辱的神情,义正言辞,“倘若是因为昨日草民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令您难堪的事情,草民甘愿受罚,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君漓随意将茶盏落在桌上,然后支着头,“我就要用这种方式。”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君漓依旧面无表情,“兴致到了。”   “可是……”锦笙连礼也不敬了,直起身子看着君漓,略见委屈,“我是男孩子……可是我是男孩子啊!那个妆不是给女孩子作的吗?为什么要我去作女孩子的装扮?”   “兴致到了。”君漓换了个手支头,“你可以换个问题,允许你问三个。”   “……”   锦笙微撅唇满脸委屈地望着他,一剪水眸里满是生生憋住的怒意,可怜巴巴的样子看得君漓心里莫名爽。   锦笙私心里以为,这是君漓在惩罚她昨日直接把他卖了的事情,不然也没有别的原因了。   总不会是因为突然觉得她长得这个模样作女孩子的装扮一定很好看,所以好奇得太子爷殿下心里痒痒,兴致到了想看看吧?   “我……草民……”锦笙咬了咬牙,“草民拒绝。”   “不能拒绝。”君漓伸出两根手指,“还有两个问题。”   锦笙:???   “我刚刚那句话算问题?”锦笙想大呼小叫,生生压了下来,憋得自己心里一阵抽痛。   君漓把伸出的两根手指收回一根,“算。还有一个问题。”   “殿下!”锦笙向他走近了一步,憋得脸色通红才憋出一句,“不要戏弄草民!”   君漓挑了下眉,似真似假,“我没有戏弄你,真是兴致到了。”   锦笙咬了一把后槽牙,那你这兴致未免也太别致了吧?!   “草民生作男儿身,以后、以后是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要是传出去了草民的颜面难存,就算是面对心仪的女子心里也会有三分羞愧……”   见君漓不仅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悠闲地拿起茶杯抿了口茶,锦笙干脆就在他脚边跪了下来,整个人趴伏在他面前,开始跟他可怜兮兮地扯。   “草民以后绝对不会再在陛下面前提及殿下的婚事,也不会告诉陛下您跟哪个女子亲近跟哪个女子疏远,更不会把殿下吩咐草民的事情告诉陛下,草民错了,草民认错,草民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   君漓倚在靠背里微微垂眸俯首睨她。   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仿佛漾着可爱的星子,让人不经意间就看了进去,深深看入黝黑色的旋涡中,无法自拔,难以抽身。   她嫩白的脸上因为焦急和羞臊而泛出淡淡的粉红色,如玉的两颊有可爱的绒毛,透着阳光才能看见。   像个女孩儿一样。   可是他知道不是。   君漓的视线落在锦笙因为望起头而露出的纤细脖颈上,那里的喉结和她整个人失了平衡,显得突兀又怪异,让他有一种想要把它抚平剜掉的冲动。   如果没有那个喉结,才是对的。她的长相不应该有那个东西,没有的话更好一些。   君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非要逼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作女子的妆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居然会用“可爱”来形容一个潇洒男子的容色。   只是看着她那张脸就有种想要端在手心里把玩揉捏的感觉。   安怀袖那日说得对,他第一次见到锦笙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莫名的亲切之感,仿佛似曾相识。   “说完了?”君漓忽然道,“说完了你就开始吧。”   锦笙险些就着跪在他面前的姿势扑过去咬他一口!   为什么?!   “殿下!”锦笙哭丧着脸,“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我不想弄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在脸上,娘里娘气的。”   君漓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他打量着锦笙,看见她一头高高束起的青丝后,静默了片刻,沉吟道,“把你头发散下来。我就看看。”   这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惩罚!?   锦笙险些都要以为君漓其实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了!   但他若是真的知道自己是两年前那个亲了他拔腿就跑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好言好语地跟她掰这么多?   打死她这种占尽便宜就溜的人保住他自己的声誉才是明智的吧。   “砰”地一声脆响,君漓的茶盖又落回了杯盏上,顺带将锦笙给拉回了现实。   把头发放下来这种事情,锦笙真的想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这个要求跟作假妆比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不放才更令人生疑。   她就跪在他的面前,低下头,单手去解头上的束带,扯了一会儿没能扯得开。   锦笙慢吞吞地抬头去看君漓,有些窃喜,愣是压住了,“解不开……”   千真万确,这个结不是她自己打的,是云书帮她打的,自从两年前那件事发生后,云书就专门学了很多打结的方法,怎么牢固怎么来,防止她的发带再因意外被扯开。   每次她自己都解不开来着。   然而君漓很有耐心,“我等你解,慢慢来,总能解开。”未免自己耐心告罄,太子爷又加了一句,“实在解不开还有上一个选择。”   锦笙的窃喜瞬间变成了颓丧。   她立即伸出两只手开始捯饬自己头上那一根束带,可无论怎么捯饬,她解不开就是解不开,不过一指宽的束带,材质却是一等一的好,简直愁煞人。   就在锦笙急得满脸通红,生出了拿把剪子剪了的想法时,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将她的手挤开了。   锦笙低着头,微微一愣,下一刻反应过来脸又涨得更红了些,她想要拒绝说不用,但想到要是解不开自己就真要去作假妆,那更不行,于是愣是憋着没说。   君漓就这么坐在座椅上,锦笙就这么跪在他面前,角度和位置都刚刚好。   因为解束带的缘故,锦笙抬不了头,也不敢抬头,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甚至有那么点儿窒息。   太奇怪了,难道太子爷没有发现这样很暧|昧吗?难道他不知道两个男人这个样子很别扭吗?难道他不知道这个屋子里还有别的下人在吗?   君漓的手在她发间解着那根雪白的束带,纤细的束带和修长的指尖莫名呼应,蜿蜒在他指尖的青丝化作绕指柔,触得君漓心里滑过些异样。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今天的一切都未免荒唐可笑,他这算是被美|色迷|惑了吗?   就因为她生得这般女子模样,所以好奇她要是女子装扮的样子?还是因为今天被父皇问起两年前的明珠遗光,所以把她找来?   可为什么被问起两年前,就想要把她找来?   君漓看着手里的青丝,鬼使神差地,在手心轻轻揉了一下。   只是这么一下,心底就立即有一个声音问自己,像不像那天晚上冒冒失失的那个女子?   她头发散下来的时候,就绕在自己颈边,铺了满身,也是这般柔顺,触着有微微痒意。   君漓觉得自己有点儿魔怔了,他拈起一束青丝,微微颔首凑近想去闻。   心底那个声音又在问: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那个冒失的女子?你是不是很想找到那个女子?   你在想什么呢,你面前的人是个少年……   “殿下……”锦笙忽然出声,打断了君漓想要去闻的动作,紧接着她抬起头,小心翼翼道,“解不开吧?”   君漓欲言又止。   锦笙偏了偏头,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手里拿回来,然后抬眸道,“……那个,殿下,束带你也试着解了,头发也给你玩儿过了,昨天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什么叫做“头发也给你玩儿过了”?   君漓挑起左眉,“你的头发这般稀罕,抵得了把本太子卖了的事情?”   锦笙一噎,她的意思不过是说,都搞了这么半天了,就别折腾了而已……   “从今天开始,每日晌午来府上。”君漓捻了捻指尖,淡声道,“给我端茶抵债。”   锦笙睁大了眼睛,心里一急就顾不上用敬语,“可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太子爷,我也是个大忙人的好不好?”   “什么事情等端完茶回去做。”君漓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或者……就在这里做。”   那她还是宁愿回去再做。   想了想锦笙又觉得不对,“太子爷,天枢阁阁主忽然每天往太子府里跑,好像不妥吧?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了皇室和天枢阁的关系该如何?”   “自己想办法。”君漓一脸这不管我事的表情。   锦笙觉得很委屈,凭什么啊?她是他的辅臣,又不是侍从!端茶倒水这种事情他府上人这么多,有必要专门整她吗?   是啊,君漓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就是一时兴起,也或许就是想把她弄身边来看看,她究竟会不会露出端倪,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尊贵的太子殿下就是觉得很有必要,特别有必要,非常有必要,就是想专门整她。 第28章 正中下怀   锦笙在君漓的目送下愤懑地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没忘了要把明珠遗光的名单回手递给送她出府的青崖。   当然,青崖也就只打算送她到门口,转过头就把名单给了君漓。   君漓拿到手过目后,心底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至于那个声音说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君漓的太子府比之皇宫离天枢阁近了许多,不过两刻钟的时间,锦笙就到了天枢阁门外。   刚从马车上下来,正准备朝阁内走去,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股腥甜的风,转瞬即逝间入了锦笙的鼻,她的耳梢微微一动,眸光轻敛。   有两人潜伏在周围,还是个高手。   锦笙看了一眼同样潜伏在天枢阁内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她下令就能准确出击的守卫。   “阁下为何而来,不如现身见上一面?虽说我天枢阁生来为了敛财,但一杯茶水还是不会吝啬你的。”   没有响应,锦笙轻蹙眉尖,天枢阁里的高手也已经发现了这个人,难道这人自己不知道已经被发现了吗?   “阁下若执意不见,那在下只好用我们阁里的规矩招待你了。”锦笙的右手缓缓举起。   就在要落下的时候,一阵无影的风径直朝着天枢阁内拂过。   “回去。”一个响指,天枢阁内的高手全都隐了回去。   三两步跨进阁中,锦笙径直朝着楼上而去,拐到四楼的时候,腥甜的味道愈发浓烈,她驻足,猛地转身,那两人就站在背光处,正用一双森冷的招子阴测测地盯着她。   两人身着黑衣,戴着面巾。   其中一人,眼角有很深的刀疤。   他们后方是一间茶室,“嘎吱”一声,茶室的门缓缓打开了,一名身着红衣面带纱巾的婀娜女子徐徐走出,右手提着一壶茶,左手用指缝夹着两个杯盏。   “两位壮士……”女子嫣然一笑,柔到骨子里的声音听得人浑身酥|软,她向前走了几步,一边低眉斟茶,一边用悦耳的声音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   锦笙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两人相觑了一眼,站在前面、眼角有刀疤的男子便出声道,“喝茶可以,坐就不必了。”   语毕,他伸手在红衣女子指缝间拿了一个斟满茶水的杯子,一饮而尽,“久闻天枢阁大名,我们来,是奉主子的令,给阁主送银子的。”   “这种方式送银子,你们怕是欺负我年纪小。”锦笙朝那两人走近几步,轻轻一嗅,笑道,“以后不要硬闯天枢阁了,这次能活着见到我,下次可不一定。”   红衣女子不知从哪里拈出第三个茶杯,斟满后递给锦笙,“壮士若不想被人发现,可以走后门。但若是为了试探我阁中戒备……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回是我们阁主大度,不想刨根究底,才饶你们一条狗命,让他识趣。”   刀疤男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掂了掂,“这位姑娘误会了,我们确实是来给阁主送银子的。”   他信手一抛,将钱袋朝锦笙甩去,后者接住,打开钱袋低头一看,都是金子,锦笙嘴角微勾,“说说看,有什么事情要办。”   站在后面的男子朝前走了一步,沉声道,“泯南知府陈祁连,我家主子要他下地狱。”   锦笙挑眉,“你们主子果然是白送钱来的不成?以两位的武功,可以直接去杀。”   刀疤男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如果争得过天枢阁,我们何必来这一趟。陈知府为了他那条贱命,往天枢阁砸了不少银子吧?我们这儿杀,你们那儿保,倒不如给你们砸钱让你们来杀。他出多少,我们双倍。”   锦笙长长地“哦”了一声,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倘若事情发展成这样,那么就好办得多了。   锦笙今早上刚为陈祁连发来的求救信焦头烂额,正想着该怎么救他,如今忽然有人说要出高价买他的命,这下好了,不用救了。   本来天枢阁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江湖组织,价高者赢,谁在天枢阁下的单子出的价高,天枢阁就帮谁也是天经地义。   倘若这两人真的要买陈祁连的命,暂且不管他们背后的主人是谁,也暂且不管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这一个单子,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她原本想的就是先把陈祁连的官位保住,安怀袖撤人,然后让陈祁连把单子的尾款结完,这之后再安排人爆出陈祁连贪污受贿的消息,且一定要捅到安怀袖那里。   因为安怀袖已经知道陈祁连干得那些腌臜事,但第一次去查的时候什么都没查出来,放过了他,安怀袖一定心有不甘,倘若这个时候有人把贪污的证据交给他,结果不言而喻。   可是整个计划出了岔子,安怀袖不愿意撤人,甚至大公无私到要在民间搞那么一个民意调查,这样一来,锦笙还得想别的办法先救陈祁连,让他把尾款结了。   现在情况有变,锦笙如果接了这一单,就可以直接安排人把陈祁连贪污的证据捅到安怀袖那里去,他也不用搞什么民意调查那么麻烦,即刻就能把陈祁连拉下台。   一旦陈祁连因为贪污受贿的事情下台了,那么……霍奕也就被牵扯进来了。   这才是锦笙最终的目的,当她第一次接到陈祁连的信时就对云书说过,要给霍奕一次迎头痛击。   陈祁连贪污受贿不假,可同时他也贿赂了别人,而这个被贿赂的人,就是霍奕。   只要接了这一单,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陈祁连搞下来,再加快痛击霍奕的进度……   “这是我家主子拟写的订单。”刀疤男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在袖中拿出一张淡黄色的书信,“如何,阁主考虑清楚了吗?”   锦笙勾唇一笑,“有钱为什么不赚?更何况是双倍。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陈祁连那个怂包钱出得可不少,你们就这么自信能出得起这个价?若是出不起,今日硬闯天枢阁和寻我们消遣的账我可就一起算了。”   怎么会出不起价?   锦笙当然知道他们不可能出不起。   既然找上了天枢阁,还有心试探深|浅,甚至连订单都拟好了,他们就不可能是楚卓这种单纯天真的人,更不会出不起价。   之所以这么说一句,锦笙只是想表现自己是为了钱财,而非为了别的什么目的。   刀疤男冷笑了一声,将书信弹指一飞,恰好甩到锦笙的面前,他道,“你当我们是来玩儿的吗?你手里的只是各位的辛苦费,你把单子拟好了,要多少钱,明日午时,会有人付给你。”   “等等,你们天枢阁……不会再问陈祁连要第二次价吧?”刀疤男身后的男子上前一步,冷漠地睨着锦笙,浑然是一脸警惕。   红衣女子掩唇一笑,“壮士说笑了,我们再如何敛财,也不是这等贪得无厌之人,天枢阁明文规定,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不可要价两次。陈祁连已经付过一次钱了,第二次就没他的份儿了。”   如此,那两人才稍稍放心。   锦笙把书信反手递给身边的红衣女子,“伺候笔墨。”   按照那两人给的书信,锦笙拟好了单子,写好了开价,盖上随身印章后才交给刀疤男,“三分之二是预款,事成之后结剩下的三分之一尾款。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明天正午结款之前尽管再来找我。”   语毕,她微微一笑,眉眼生光,“如果赖账,风里雨里,天枢阁也要弄死你。”   刀疤男接过书信揣好,朝锦笙略一拱手,便和身后的男子一起飞身掠出窗户。   锦笙朝窗边走了两步,倚在窗后远望,吹了一声口哨,“跟上去,我要知道他们是谁的人。”或者说,他们俩想让她以为他们是谁的人。   周围的树影之中有一阵风动,转瞬之间又静若无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风儿缠绵了一下树梢。   身边的红衣女子放下茶壶,敛起笑意,认真道,“阿笙,霍奕回来了。”   “拿着钱买几身好看的衣服。梧桐姐姐,上次我去风月楼也看见你穿这身,你下次还这身的话我会以为你在风月楼里过得不好。”锦笙把钱袋交给红衣女子,叠好手里的订单,“你在风月楼里见到霍奕了?”   梧桐是天枢阁的线人,一般潜伏在风月楼里,从客人嘴里搜集信息,再上报给天枢阁。   锦笙来汜阳的时间虽然不久,但已经去过两回风月楼,都是去见梧桐。据锦笙所知,光是在风雨楼,梧桐手下就管着十个人。   倘若有什么消息,她完全可以让手下的人来跑这一趟或者写信传过来,可这回她却是亲自来,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只是没想到竟然又是霍奕,他不是被太子爷留在云安操劳难民的事情了吗?这么快就办完了?   被逮过一次,居然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去狎|妓,也是了得。   “他点了我抚琴。”梧桐蹙起秀眉,“我隔着帘子隐约听见他说起了陈祁连的事情,有什么把柄之类的。”   把柄?   锦笙拢眉,“你说的是陈祁连手里有霍奕的把柄,还是霍奕手中握有陈祁连的把柄?他们两个不应该啊……”   一个是贿赂,一个是被贿赂,这种关系,不就相当于互相捏着把柄吗?只不过霍奕不容易拉下台,若真的翻出来,只有陈祁连遭殃罢了。   “若按照他们当时对话的内容和语气来说,我觉得是陈祁连知道了霍奕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清楚地听见,当时霍奕给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他该下地狱了。”   这句话……!   锦笙睁大双眸,猛地回头看向梧桐。   方才那两个人也说:“泯南知府陈祁连,我家主子要他下地狱。” 第29章 顾子渊你个坑货   锦笙向来不是个多疑的人,但这两句话的巧合,不得不让她心生疑窦。   如果要陈祁连死的人就是霍奕的话,那么这一切就显得很诡异了。   锦笙觉得,霍奕一定理解错了,他以为天枢阁是个实打实的江湖组织,所以他觉得天枢阁肯定会用暗杀的方式直接了结陈祁连的性命。   可是不是,锦笙的计划里,是想要利用贪污受贿这一点,直接让安怀袖通过这次审查把陈祁连拉下马,再把霍奕贪污受贿的事情抖落出来,给霍奕致命一击。   霍奕一定想不到,他花了钱求天枢阁办事,反倒还砸了自己的脚。   话说回来,陈祁连手里究竟掌握着霍奕什么把柄,让霍奕不惜花重金灭口?   锦笙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丝难以捉住的线索,只有那么一瞬间,转瞬即逝,消弭无踪,这种捉不住的感觉让她有些懊恼地“啧”了一声。   梧桐跟在锦笙的身后,径直走入茶室,“阿笙,现在怎么办?”   “目前来看,没什么大碍。相反,既然杀了陈祁连是霍奕的意思,那我们就不必担忧有人知道我们天枢阁毁了陈祁连的单子,如此就不算是砸了招牌。”   锦笙在茶室的桌案前坐下,提笔而书,边写边道,“等明天他们交了钱,我立刻安排人去一趟泯南,你吩咐下去,今日之内整理好陈祁连贪污受贿的所有证据,明天就送去给安怀袖过目。”   “那握在陈祁连手里的,霍奕的把柄呢?”梧桐为她磨墨,“听说太子爷在监察花月妍里官员狎|妓的情况,我估摸着霍奕这几日就只能来风月楼里快|活了,要不要我去套他的话?”   听到“太子爷”三个字,锦笙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瞬间在雪白的纸上杵了一个墨点,只一下,她又恢复如常。   “你觉得霍奕会把自己的致命点告诉你?如果告诉你了,那你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先不要打草惊蛇,霍奕是个老狐狸,少年时就知道踩着安丞相一家上位,你对付不来的。”   顿了一下,锦笙接着道,“罪名落实了后陈祁连也不会立刻死,等他入了狱,我会想办法安排人进狱中问个清楚。”   锦笙脑子转得极快,一边脑子里想手上要写的,一边回答梧桐的话,一边动笔书写,可怕的是这样一心三用的情况下,那一手楷书还写得又快又好,看得梧桐瞠目结舌。   眼见梧桐的眼睛都瞪直了,锦笙就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小时候顽皮,我的师父和义父都喜欢罚我抄书,抄多了练出来的。”   梧桐有些好奇,“应阁主我知道,确实很严厉,每天板着个脸。但我还从没听你说起过你的师父,阿笙,你师父是谁啊?”   “不是太出名,就是柳州那边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先生,迂腐顽固,一肚子墨水。”锦笙眼都不眨。   梧桐点点头,接着又疑惑道,“阿笙,我有件事想不明白。霍奕作为吏部尚书,想要整死陈祁连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他完全可以借由官员审查将陈祁连办了,何必要用暗杀这种方式?”   “怎么可能,第一,他的把柄在陈祁连手里,他若是将陈祁连查办,恐怕会惹怒陈祁连,把这个把柄抖出来。”   “第二,他是收了钱的,陈祁连在官场上出了什么事当然会找上他,如此一来他接受陈祁连贿赂的事也瞒不住。”   “第三,霍奕现在恨不得自己跟陈祁连撇的一干二净,怎么可能主动去审查他,白白把自己和陈祁连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只能选择用暗杀这种方式,让陈祁连永远闭嘴,陈祁连一死,霍奕的把柄就没人把握了。”   “刑部所有的调查也都会倾向于他是怎么死的,不会再关注他生前有没有贪污、有没有贿赂,如此一来,霍奕也就不用因为收了他的贿赂提心吊胆。”   “最聪明的是,霍奕原本想要自己找人暗杀,但是刑部里有安怀袖这么耿直正义的人在,要是查不出是谁杀了陈祁连,安怀袖不会善罢甘休,霍奕担心自己被查出来,因此把这件事推给了无所不能的天枢阁。”   锦笙说到这里,笔尖一顿,抬眸看向她道,“试问,如果是天枢阁杀了人,有多少人能查到这里?就算查到了,有多少人能查到我们是和霍奕做的交易?就算连这个也查到了,又有多少人敢上报?没有人敢得罪天枢阁。”   “更滴水不漏的是,今日来交易的两个人,并没有透露他们主子的名字。如果安怀袖真的查到天枢阁,真的敢上报,也不会从天枢阁这里知道我们是和他霍奕做的交易。因为在霍奕看来,我们天枢阁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和霍奕做交易。”   霍奕这个老奸巨猾的人,所思所想环环相扣,不得不说,如果他能戒掉好|色这一项,那就真是一个几乎找不到缺点的对手。   可惜的就是,人无完人,如果不是霍奕去了风月楼,让梧桐听见那句“他该下地狱了”,她也不会这么快将这件事联系起来。   过了片刻,锦笙手里已经写完了三页纸。   “泯南的兵还没撤,安怀袖的人也还在审查陈祁连,云安的难民怎么可能已经安顿好了,这件事一定有猫腻。”锦笙嘴角微勾,“马上传信给太子爷,告诉他霍奕回来了。顺便提一下,是在风月楼里发现的。”   梧桐了悟地笑笑。   把霍奕留在云安操劳难民的事是太子爷亲口吩咐的,如今霍奕回来了,就让太子爷自己去查查他究竟办得如何。   “叩叩叩——”   “阿笙,是我。”云书的声音。   “进来。”   梧桐冲云书点了点头微笑示意,便算是打过招呼了,“阿笙,那我先回风月楼了。”   “你去吧,记得帮我叫人去太子府递消息。”顿了一下,锦笙猛地想起来,“哦对了,呃……顺便跟太子爷请个假,就说明天中午天枢阁里有急事等着我处理,没空去他府上……”   梧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便转身出门了。   机智的云书却嗅出了一丝儿不寻常,她勾着嘴角笑得颇有些混不清,“怎么回事?你今天不才去了太子府吗?明天又要去?”   “他让我去给他端茶。我又不是他贴身侍从,端茶这种事情需要我做吗?”锦笙把手里的三页纸交给云书,“我才不去,我都想好了,以后每天给他请个假,混过去就成。”   云书点了点头,认真将这三页纸读完,“我正想跟你说霍奕的事情,你处理好了就成,我就按照你写的安排。”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一件事,你不在的时候,程小姐来找过你,说什么还有两个月陛下就要组织围猎了,她要先去练练马,邀请你一起,你去吗?我看她的神色是很想你答应的。”   “程心燕??”   锦笙有些莫名其妙,“不去。我最近的事情多着呢。”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直接拒绝了。但是……”   云书有些尴尬地道,“你似乎非去不可。她说是皇后娘娘听顾世子讲了你那日骑马救人,很惋惜自己没看见,才想的在围猎前举办一场跑马,专程看看你的飒爽英姿,地点就在皇宫的跑马场。”   “……”   顾子渊你个坑货!   坑货!坑货!坑货!!   “你先别气。”因为后面还有更气的,云书慢吞吞道,“程小姐说,皇后娘娘还邀请了长公主和许多适龄闺秀参加,意图来看……你懂了吧?所以,还会请谁,你懂了吧?” 第30章 这是一个坑与被坑的故事(修错字)   懂了,她完全懂了,这就是一个坑与被坑的故事。   锦笙很不想见到君漓,没有别的看法,只是单纯地害怕自己在他面前一不小心就露了马脚,或者说只要一见到君漓,自己莫名其妙就会被神坑一把。   这种坑和顾勰的坑是不一样的。   顾勰坑得没有水平,他的坑只讲究一个恰是时的机缘,换句话说就是猪队友,总是无意中就把你给坑了。   然而君漓就不一样了,他是挖好了坑等你跳,一边看你跳一边还要朝你笑,朝你笑就算了,他还要让你也跟着一起笑,性质及其恶劣。   譬如早上,他究竟是把她叫过去干什么的,锦笙到现在都没有捋清楚。   除了太子爷,还有一个人也让锦笙极其不想去跑什么劳什子马,也就是那位汜阳第一才女萧月华萧千金。   自从上次赏花宴回来,得知萧千金两年前有幸见过她作假妆的真容、听过她说话的真音,锦笙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辗转反侧……了一小下,当然,她的睡眠质量好,不存在睡不着这种情况。   她已经想好了这位萧千金要能避则避,没想到又要撞上。   锦笙现在只期望萧千金不是个百合,没有记住她彼时优美的音容笑貌,更没有缱绻在心头久久不能忘怀……   次日晌午时分,锦笙坐在天枢阁四楼的会客室中,等着那两人上门来送钱。   这次来的只有一个人,那名眼角有刀疤的黑衣男子,果然听取了梧桐的建议,走的后门。   锦笙开门见山,“钱带来了?”   刀疤男也不啰嗦,“在下面,你的人正在清点。”顿了顿,他的招子变得阴沉冷暗,“我们与阁主只有生意往来,别的请不要节外生枝,若下次阁主再让人跟踪我们……并不是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畏惧你们天枢阁。”   “既然你说只有生意往来,不要节外生枝,那我索性也把话说开了。”锦笙一脸无所谓,往后就着座椅一靠,笑道,“下次你们若再带人来试探我天枢阁的防卫,我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了。”   刀疤男神色一变。   “都还留着一口气,不过料想是走不回去了。”锦笙微微一笑,“你看是你们出钱,我们帮忙埋了,还是壮士想要自己拖回去?”   刀疤男长吸了一口气,本就沙哑阴冷的声音更加低沉,“扯平了,等这一单交易结束,我希望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什么时候能办成?”   “钱交了即刻就给你办,至于什么时候能办成,还需你耐心地静候佳音。”锦笙扬唇微笑,“若没有别的问题,慢走不送。”   刀疤男走之前深深地看了锦笙一眼,随即又是飞窗而出。   他前脚出了门,锦笙后脚就被云书揪住了耳朵,疼得她整张脸都扭了一下,“诶诶诶,好疼好疼好疼!”   云书松开手,坐在她面前,“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太子爷究竟怎么回事?”   锦笙一脸惊恐,“我们什么都没有啊!他是太子爷,我是他的辅臣,还是不露光的那种,能有什么?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太子爷身边的近侍,就是那个叫墨竹的,来我们天枢阁问话了。”云书叹了口气,“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太子府端茶,还说什么太子爷昨天下的令你今天就敢忘得一干二净是不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要是不去认罪太子爷记你一辈子云云。”   又是记你一辈子,锦笙愁眉苦脸地趴在桌上:我谢你百忙之中还抽个位置出来费心记挂。   “唉,我昨天不是让梧桐去给他带话请假了吗?”   “我也这么跟他说的,可是他非说以后有什么假要让你亲自去太子爷面前请。”   “……”请问,我是吃饱了撑的慌才会大老远去你那儿请个假又回来吗?   有这个空闲她不晓得把茶端了再走吗?   就是不想看见你,你自己心里没那点儿逼数的吗?!   锦笙很惆怅,惆怅得趴在桌上委屈巴巴:究竟为什么现在的太子爷这么难伺候?   是什么让他们养成了这等娇生惯养为所欲为的习性?   欲|望在喘息,灵魂在叫嚣?   大家就不能朴实无华一点儿吗?   你一个东宫太子,能不能不要表现得一天到晚都闲得发烫?   你就不能勤于政业好好做点儿实事吗?   业精于勤荒于嬉你知不知道?   仗着皇帝陛下就你一个儿子嘚瑟完了你!   眼见着云书瞅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怀疑,锦笙苦恼地抱住头转过去不看她,“别管了,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可能是一时起意吧,这几天先混过去,等忙过这一阵我抽个空跟他说清楚就好了。”   锦笙是这么想的,等这几天太子爷过了这个一时起意的劲儿,也就不会追究她前几天为什么没来给他端茶了。   语毕,在云书极为不信任的眼神下,锦笙转过头上楼。   然而有句俗话说得好,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一连着十天,锦笙都让人去给太子爷告假,请假的理由可谓花样百出,十天都不带一个重样儿的。   最开始用的还只是一些比较普遍的借口,诸如:“身体不适,需要休养”、“阁中有事,需要处理”、“舟车劳顿,需要调整”、“不幸重伤,需要修复”。   到了后来几天,借口已经偏向于玄幻与神话,连用的文字都深奥了许多,换句话说就是,完全把太子爷当智障来敷衍,通俗点儿说就是:瞎几把扯。   诸如:“伊人在水,见之不忘,辗转反侧,心不在焉,难以入眠,我心戚戚,早晚念念,恐害相思,诸事忘之,只盼再见,今夕何年。”   大概的意思就是——   我前几天在河畔遇见了一个美人儿,自从见到她后我整天整夜地睡不着,恐怕是害了相思病,因为每天都想她,所以我把别的什么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想再见她一面,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再如:“万籁俱寂,醉卧山野,以天作被,以地为铺,可摘星子,唾手把玩,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心无杂念,诸事忘之,醒来方悟,空空红尘,笑谈此间。”   大概的意思就是——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兴致忽然来了,去山村荒野中喝酒,大醉了一场,睡在地上看见天边可爱的星子,我就觉得可以拿在手里赏玩,随意作诗作词,无比快活,因为太快活了,什么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等我醒来的时候,就感觉自己顿悟了俗世忧愁。   这两段话别的都是废话,只有一句是锦笙想要表达的:诸事忘之。   不管是因为美人还是因为喝醉了,总之就是一句话,我什么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包括你让我来给你端茶。   生怕太子爷没看见这句话,锦笙还特意将这四个字写得大了不是一星半点。   生怕他还是看不见,锦笙还特意在一堆楷书字体中突出地用隶书字体来专程写这四个字。   生怕他看得见也装看不见,锦笙又假装打翻了墨水,在这四个字下头点了几个墨点。   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心思缜密。   十天后,皇后娘娘在皇宫内举办的跑马赛如期举行,锦笙被顾勰生拉硬拽地带进了皇宫。   有趣的是,那远远的一排人,锦笙一眼就看见了端端坐在皇后身边随意闲聊的君漓。   更有趣的是,那远远的一排马,君漓一眼就看见了端端骑在马上勒着缰绳往这边瞅的锦笙。   原本锦笙来得早,她来的时候皇后娘娘还没有来,顾勰就带着她一起先去跑马,顺便再和那些来得早的闺秀们一起比一程。尽管比试的结果毫无悬念是锦笙赢了。   现在皇后娘娘连同着太子殿下都已经来了,他们就必须全都过去拜会一番,问个好,顺便在皇后和太子面前刷个脸熟,最后经由皇后娘娘的指示再开始接着跑马。   于是,锦笙被顾勰指挥着纵马往那边跑去,刚下了马,脚刚沾地还没落踏实,随便一瞥间就看见君漓正带着墨竹不紧不慢的朝她走来。   眼神睥睨,面无表情。   锦笙深吸一口气,神色淡定地转过身,打算假装没看见,提步就走。   没有等她走出几步,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带着那么些许琢磨不透的笑意与调侃,他说,他放慢语速地说,他说,“锦阁主,真是好久不见啊。” 第31章 不准不情愿   如此咬重了“好久不见”四个字,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是聪明人。   锦笙略尴尬地笑了笑,和气地打着哈哈,“是有些日子没见了,太子爷近日身体如何?”   “托锦阁主的福,”君漓淡淡一顿,“茶……饭不思。”   “……”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锦笙摸着鼻子埋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她觉得匪夷所思,按照她本来的想法,这么十多天过去了,太子爷不应该已经完全失了跟她东掰西扯的兴致了吗?   端茶不就是为了喝,谁端有那么重要吗?   “锦阁主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君漓挑眉睨她。   没有。   但不能没有,“呃……眼下正入风光四月,冬雪烧尾之际,太子爷今日这身‘皑雪映红梅’配上羊脂白玉簪煞是好看,不光好看,还十分应景。”   君漓眼都不带眨地看着她瞎扯。   锦笙脸上有点热,不是她脸皮不够厚,而是太子爷生得实在是好看了些,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很没有出息地表示招架不住。   “说到‘皑雪映红梅’,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君漓顿了顿,毫无逻辑地衔接,“你前几日为什么没有来端茶?”   “……”   救命。   你究竟是怎么衔接过去的?   前后根本没有联系好吗?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把毫无逻辑的东西上下无缝衔接得这么顺畅?   “我……草民……”   锦笙正想说着什么,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人都看了过来,尤其是那些闺秀们,有些甚至还往这边走了过来。   无奈之下她叹了口气,“太子爷,要不借一步说话?”   君漓把玩手里的折扇,撩起眼帘,“不借。”   “……”锦笙一噎,“那些闺阁小姐们都走过来了,太子爷应该不想她们听见咱们议论的是什么吧?老实说,殿下让草民每日来端茶的这个要求在别人眼里很容易想歪的,恕草民冒昧,那些……”   话还没说完,君漓神色一变不变,“不恕。”   “……”锦笙再一噎,“那些闺秀都是冲着殿下您来的,听风就是雨,草民的名声倒是没什么,可太子爷要是被她们私下议论有……有断袖之癖,不仅爷的清誉被毁,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不会放过草民,太子爷,要不要为草民想一想呢……”   君漓很耿直,“不要。”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的态度还不够诚恳吗?她还不够低声下气吗?还不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吗?   就是让你换个地方咱们把话说清楚,就是让你别下什么端茶递水的指令,有那么难吗?!   锦笙气得双颊微微涨红,低下头咬紧牙,鼓了鼓腮帮子,暗自调息,再抬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用委屈的眼光看他,整个人可怜得就像被丢在路边没有人要的小奶猫。   这只小奶猫很野,眸子亮亮的,此时的神情看上去有点儿凶,可是不敢伸出小爪子挠他,憋着一股气呢。   搞得君漓很想伸手去顺一顺这只小奶猫的毛,把她捧在手心里揉一揉,逗弄两下,让她别生气了。   君漓敛了敛眸色,“绕来绕去,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没来端茶。”   锦笙有些恼,下意识就撅了下唇,低头抓了抓头发,略显烦躁和苦闷地支吾低喃,“不想来……”   这句话刚回完,一群闺秀们连同顾勰就已经走到了面前,锦笙瞟了一眼君漓,见他神色如常,也没有再看她,她才微微放下心来。   “阿笙,你们在这儿聊什么呢?怎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顾勰没心没肺地搂住锦笙的肩,笑嘻嘻地挑高眉毛睨着君漓,“君曦见,你是不是欺负我兄弟了?”   君漓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盯着顾勰圈在锦笙肩上的那只手,然后将视线平移至她的脸上。   竟然一点儿都不脸红。   仿佛这个动作他们之间已经习以为常。   既然和顾勰能如此融洽,为什么看见他就要避若蛇蝎?他难道没有也对她很温柔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太子爷自己都忍不住怔了一怔。   为什么会对一个少年有这种别扭的想法?   锦笙就着被顾勰圈在怀里的姿势,用倒拐撞了撞他的胸,笑道,“太子爷听说天枢阁无所不知,问了我二三事,我却没有答得上来,一时窘迫才这个样子的。这算不算欺负?”   少年的脸上还有淡淡的红晕,究竟是苦恼来的,还是他方才一直看着她,被他看得害羞来的?   君漓的视线再从她的脸上平移至她的眼睛,那一双潋滟生光的眸子里倒映的是正笑吟吟低头看她的顾勰。   “算,怎么不算!”顾勰不依不饶,“君曦见肯定是问了你一些偏狭的事情,故意教你答不上来,好让你下不来台,突显他自己懂得多,他这个人我最清楚了!”   君漓低眉,不咸不淡地呛声,“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那你问了阿笙什么?我看阿笙的脸都气红了!”   顾勰向来是个纨绔,最喜欢在人前吊儿郎当地说话,一吊儿郎当就没个正行,不知怎么地,他的一只手就捏上了锦笙的脸。   原本只是亲如兄弟的随手一捏,锦笙也没在意,但不捏什么都没有,这么一捏,顾勰忍不住心里一惊……好光滑好柔嫩……这、这这……一定是擦粉了吧……   仿佛被烫了一下,顾勰猛地缩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幕被君漓看进眼里,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轻蹙,很轻很轻,几乎没有人能看见他的不悦。别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尊贵的太子爷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她就不会躲一下吗?玩得好就可以随意给人摸脸?方才叫她来给他端茶都不肯的。   尊贵的太子爷把这些浅淡得没有泛起什么涟漪的思绪平息在心里没有说话。   他没说,不代表另一个人可以忍得了,下一刻,程心燕就从一群袅袅娉婷站在边儿上的闺秀们中间站了出来。   “小侯爷,我可是看见了!”程心燕挑高眉毛,“哪有你这样摸别人男孩子脸的啊?”   顾勰情不自禁摩挲了一下指尖,仿佛方才锦笙脸上的滑腻还留有余韵,难得地,纨绔的世子脸上微微红了红,片刻即逝。   “我和阿笙更亲的事情都做过,我们是好兄弟!阿笙都没说什么,只有你们姑娘家家的才在意这个!”   锦笙生怕他脱口把他们入汜阳前一晚上一起在花楼里睡了一觉的事情抖落出来,赶忙圆场笑道,“都是大男人,不兴在意这个的。”   “太子殿下、世子,皇后娘娘邀你们过去呢。”一名貌美的宫女莲步小跑过来,不急不缓地福身施礼,声音清脆好听。   锦笙忍不住多看了那宫女几眼,心里称赞陛下好定力,这么多年了,在美人如云的红墙之内依旧独爱皇后一人。   不晓得太子爷将来会不会也……锦笙略带好奇的视线微微一斜,落在君漓身上。   后者几乎一刻不差地与她对接了视线,锦笙急忙错开。   “我们这就过去了!”顾勰挥手示意那宫女退下,然后将锦笙一揽,“走走走,带你去拜见我舅母!”   不愧是神仙般的太子殿下的亲娘,一国之母。   远远骑在马上往这边看的时候,锦笙就觉得那种气场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若是形容皇后娘娘国色天香,未免有秦淮风月里艳|俗之感,但若是形容为清水芙蓉,又总觉得少了那么点儿尊贵的意思。   思来想去,锦笙觉得,说气度则雍容华贵,说容色则风华绝代,堪堪能配得上。   而非常明智地没有与一干闺秀们为伍的萧月华从方才就坐在皇后娘娘的身边,谈笑闲聊。她今日显然不准备跑马,衣裳都没换。   还有和萧月华同样明智的郭云襄也没有和一干闺秀为伍,她坐在长公主殿下身边,正在剥橘子。   锦笙跟着众人一起拜服过后,就被赐了座。   “母后。”君漓行礼示意,却没坐下。   皇后微一颔首,和蔼地笑道,“皇儿和锦阁主商议好了吗?”   “商议好了。”君漓眼都不眨。   陡然被点到名,锦笙略懵,她刚坐下来,嘴里还叼着一个糕点,抬眸看向君漓:商议什么?他不就跟我聊了半天端茶的事儿吗??他不就站那儿怼了我半天吗??   “锦阁主, ”君漓将折扇一收,放在桌上,声色毫无起伏,“走吧。”   上哪儿???   锦笙睁大眼睛看着自顾自往前走的君漓,然后委屈地蹙了蹙眉,迅速将糕点塞进嘴里跟了上去。   君漓的身形修长,重点长的地方都在腿上,他走得又快,锦笙只得小跑起来才追上了他。   顾不得嘴里的糕点没有嚼完,她焦急地边走边望君漓,吐字不清道,“太子爷,我们去哪儿?”   没有搭理她。   一直走到场内,两个人又回到了方才锦笙下马的位置,红巾还在那里吃草,乖顺得不像话。   “太子爷。”青崖正拉着另一匹与红巾一样高大的马儿朝这边走来。   可以看见,那马儿走得尥蹄子瞪眼的,很不情愿,野性都露在一双眼睛里,但是一看到君漓,静静站在这里凝视它的君漓,就乖顺下来了。   这马儿身上耷着的马鞍看着就知道是一等一的材质,上绘锦绣繁复的花纹,锦笙猜测,这应该是君漓的坐骑绿酒。   就是那个“斟绿酒、掩红巾”里的绿酒。   《凤衔杯》……锦笙的心蓦地一跳。   “上马。”君漓却从她面前经过,径直翻身上马,绿酒前蹄一起,长嘶了一声。   锦笙迅速回神,翻身骑上红巾,拍了拍跃跃欲起的马儿,她不解地回头看向与自己并排骑在马上的君漓,小心翼翼地舔了下唇,“爷……?”   “赢了我,前几天不来端茶的事就算了。”君漓头也没回,淡金色的阳光下,他的侧脸被勾勒出完美的线条。   锦笙挑高眉毛闭紧嘴巴,心道那你这不是找虐么。   想了想,她又觉得太子爷应该没这么蠢,于是斟酌地开口问道,“那要是输了呢?”   “每日来给我端茶。不准不来,不准请假。”顿了顿,君漓低声补充道,“不准不情愿。” 第32章 耽于美色   不准不情愿。   锦笙心中一动,这是在回应她开始说的那句“不想来”吧。   不过这种事情怎么能管得住自己想来不想来、情愿不情愿?   “准备好了?”君漓拉回锦笙的思绪。   锦笙看了他一眼,把缰绳在手心绕了两圈,点头道,“好了。”   君漓却顿住了,瞥了一眼她的手,低声道,“绕一圈就够了。拉绳的时候会磨出血。”   “啊?哦。”锦笙本来想说自己习惯了绕两圈,但想了想人家也是为自己好,也就没说。   君漓微微抬手,示意锦笙做好准备,他的余光瞥见她正极为认真地盯着前方,瞥了片刻,他启唇,一句“开始”的话音还没落下,耳边就传来一声疾呼:“驾——!”   锦笙已经冲了出去。   君漓一滞,却不恼她耍小聪明掐着点冲出去,不仅不恼,心下还有些好笑,望着她利落飒爽的背影,嘴角微微挽了个弧度,随即一夹马肚,“驾!”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飞奔驰骋,一起步就扬起漫天的尘土。   红巾是枣红色的,绿酒则是黑棕色的,同样高大的骏马上坐着同样容貌卓绝的一双妙人,同样都穿着银白的衣裳,衣袂飘摇乱飞,远远看着就般配。   锦笙以为君漓一定很久没有骑过马了,荒废不少,却不想自己先跑一步还被追上了,这就算了,如今竟然隐隐还有被反超的趋势。   她忍不住转头去看驰骋中的太子爷究竟是何等姿态,这么一转头,她微微怔愣住了。   太子爷一袭白衣犹如神祇,衣袂狂飞,与黑棕色的马儿呼应,青丝只用羊脂白玉簪束了几缕,大多都披散在肩后,此时被风扬起,拂过分明的下颚线,划出弧度,白玉簪在空中跌宕,起起落落,每一下都踩在锦笙心跳的鼓点上。   他的神情依旧从容不迫,冷淡疏离,泛不起任何涟漪,甚至连粗气儿都不喘一下,似乎那被风拂乱的青丝也只是平添了凌乱之美。   锦笙忍不住想,究竟要何等风姿的女子,才配得上如此尊贵的太子爷呢?究竟要什么模样的女子,才能入了尊贵的太子爷的眼呢?究竟要怎样一个妙人,才能既入他的眼,又入他的心呢?   但其实,究竟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让向来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太子爷失了仪态,乱了心绪,奋不顾身地冲动一回、两回、无数回……   “专心。”   君漓的声音在耳边拂过,不冷不淡的调,听得锦笙猛地回神,转头正视前方,花痴人家还被人家逮个正着儿,锦笙的脸上禁不住微微发热。   但没来得及让锦笙分心去想自己的窘迫,一道利落的白影从身旁掠过,君漓顺利将她反超!   这一下锦笙彻底清醒了,心里顺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什么时候了还花痴!   堕落了堕落了,居然这么轻易就耽于一个男人的美色!耽于美色就算了,居然还当着别人的面儿脸红!   她抛开杂念,蹙眉喝起,双腿一夹马肚,抽鞭追赶,“驾!”   不知道是不是锦笙的错觉,她似乎看见君漓有意控了一下马速,缓了几步等她,一追一赶间,两人又并排跑在一起。   这一次两匹马都不经意地往里面靠了一下,促使两人荡漾在空中的青丝交缠了片刻又分开。   “你骑马的时候坏习惯太多了。”就着两人并排的姿势,君漓轻声道,“若不是你马术好,很容易受伤。”   锦笙懵圈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虚心地点点头表示受教,抿了抿唇,她又很认真地轻声解释道,“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改过来,但因为从小到大没摔着过,所以就没注意那些,多谢殿下提……”   “包括总是喜欢往你的旁边看?”   “……”锦笙一噎,心道他一定不是真的在提醒她小心骑马别摔着吧。   明知道她刚刚看的是他……故意的吧。   明知道她刚刚朝他犯花痴……故意的吧。   明知道她刚刚羞得脸红……故意的吧。   眼瞅着身边的人一腔真心受教的话被自己噎住,君漓眸中泛出一点儿笑意,策马超过她。   轻飘飘落下一句,“有空我教你怎么改过来。”   锦笙倒是没空再去想他说的是真是假,就当是信口一诺。她看了看路程,应该还要跑三圈吧,要反超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远处,皇后正微笑着同一干闺秀遥望这边飞驰的景象。   “太子爷真是好骑术!去年围猎看见太子爷骑马的时候无不叹服其卓绝出尘,如今再赏,还是忍不住感慨!”   “‘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真真就是形容咱太子爷的风采!”   “应该是‘碧蹄新压步初成,玉色郎君弄影行’才对!”   一干千金小姐们搬来诗词,成功地取悦了好兴致的皇后娘娘。   尽管皇后娘娘老早就知道自己儿子优秀得不得了,惹得梁朝一干闺秀芳心暗许,但是被这么多人前一句后一句没玩没了地赞赏,脸上自然还是乐开了花儿。   坐在皇后身边的萧月华作为汜阳首屈一指的才女,当然不能吝啬一二句诗词,也当吟诵一句。   她抿了口茶,目光追随着孤傲高贵的太子爷,眸中潋滟生光,仿佛看出了神,“长风似离弦掠耳,惊嘶若霹雳溃天。绝尘千丈身已远,尘未落时万里还。来若疾风去如电,朝暮可至彩云边……”   萧月华的脸上还带着钦慕的笑意,淡淡的羞涩之感。她似乎不怎么会脸红,仪态端得很好,可眸底那份少女情怀总是不能藏住的。   她自小周游各地、四处漂泊,看起来无欲无求、潇洒恣意,尽管提亲者踏破门槛儿,她也无动于衷,所有人都以为她无心风月,熟不知是另有欢喜。   原本她藏得很好,锋芒在外,丝毫没有刻意露给皇室的人看,如果不是近日皇后娘娘急着要定下几个太子妃候选人,宴会开得太勤,根本无人晓得她心中所系。   她本可以不这么主动地和其他闺秀一样凑上来,把自己当作一棵白菜供人挑选。   可是她想当太子妃,她想得到君漓的人和心,就必须和别人争。   她清楚地知道,太子爷清心寡欲,很难主动去喜欢,更难主动去招惹。   程心燕说得对极了,明明和所有人一般心思,却非要端着捏着,难道以为太子爷心里最中意自己,端着捏着的,太子爷就会放下身份上门求娶不成?   根本不会。   国公府赏花宴一行,她吟诗作对、跳舞抚琴,真心是给太子爷的,作秀是给长公主的。她更多的机会,只能靠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来给。   “明明都是搬来的诗词,却高低立见,月华姐姐不愧是才女!”郭云襄笑眯眯道,“各位姐姐高才,我可不擅长诗词,还是等太子爷赢了我给他鼓掌好了!”   皇后正因为从萧月华的眼神中读懂了少女情思而心中恍然窃喜,此时听见郭云襄这么俏皮一说,她忍不住轻声一笑,拍了拍郭云襄的手。   “云襄怎么就肯定是你太子哥哥会赢?我看那锦阁主的骑术与皇儿不相上下……”   顾勰在这儿听多了恭维君漓的话,听到皇后这么说,也挑高眉毛,“就是,阿笙的骑术那日你们有目共睹,怎么就只夸君曦见一人?”   “世子自小和太子爷打打闹闹,自然要偏心自己的朋友了,其实世子也看得出来,太子爷刻意缓了几步让着锦阁主的。”郭云襄嘴角的梨涡微转,笑得清甜可人,“锦阁主骑术精湛,可惜遇到的是太子爷!”   郭云襄和萧月华最大的区别就是,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对君漓的爱慕之情。   喜欢就是喜欢,争就是争,讨好就是讨好,用了手段就要让所有人都看出来那是手段。   就譬如上次赏花宴,她看准太子爷走进国公府的时机,分毫不差地从树上掉下来,虽然没有得太子爷相救,但也算是让太子爷管了闲事。   而且所有人都能猜到那是她故意掐准时机掉下来的。   因为露|骨,所以一切反而不那么露|骨,看着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娇俏少女放肆地追逐自己的爱情,坦坦荡荡。   “驾——!”   “驾——!”   两声喝起紧紧相随,一前一后,铿锵有力。   “来了来了!”   “诶?!怎么锦阁主跑在前面?!”   所有人都露出讶异的表情,她们不过是晃了个神背了首诗词,怎么眨眼间就变天了?这让她们怎么下得来台?   不光她们诧异,锦笙也很诧异,明明在拐弯的时候君漓还在前面的,怎么就被自己反超了?   顾不得多想,锦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神贯注地盯紧他们出发的那一点,“驾——!!”   锦笙纵马一个猛起,看准了那个点飞跃而去:一定是赢了赢了,她才不要去给太子爷端茶!   就在马蹄落下即将沾地的那一刻,锦笙的心情也是一个猛起,岂料下一刻,身旁掠过一片雪白的玉影!   锦笙猛地甩头看去,瞬间呆滞,那匹棕黑色的马儿几乎是擦着她的红巾掠过,最后先她半步马蹄落地!   一片欢呼声霎时间弹起!   “太子爷赢了!”   “哈哈!我就说太子爷一定会赢!”   “好险!就差那么一点儿!”   锦笙一勒马缰,抿住唇憋紧了委屈,蹙起眉瞪他:你一定是故意的!   君漓同样是勒住马缰,停在她身前,风轻云淡地转过头睨她:我就是故意的。   两人双双翻身下马,君漓依旧掠过她走在前头,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轻声道了一句,“锦阁主,可不要忘了我们的赌约。” 第33章 猰貐貔貅   锦笙很想问一句:如果忘了的话会怎么样。   但考虑到把这样一句话问出口其本身的风险就很大,生生忍了。   锦笙紧跟在太子爷的身后走回座位,委屈得像个小媳妇儿,太子爷是故意耍她的吧,拐弯的时候明明跑的内道,怎么可能还落她一截?   分明就是故意落在后面,好在关键时刻让她白高兴一场。   深吸一口气,锦笙愣是挤出一个笑来,作出自愧不如却又输得心服口服的表情,朗声道,“太子爷骑术高超,草民输得心服口服,如果不是今日太子爷给草民开了眼界,草民还真是井底之蛙,将来也会贻笑大方。”   “锦阁主说哪里的话,应是我说承让了才对。”君漓坐回座椅,低眉把玩折扇,漫不经心地开口。   分明没有半点觉得她承让了的神情!   “……”太子爷你的客套话客套得太假了好不好?   “哪里哪里,太子爷凭的是真本事,草民已经全力以赴,可还是望尘莫及。”锦笙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尤其是最后快过出发点时那纵马一跃,所谓‘远望无影近无踪,影踪只有骋者明’,委实精彩。”   这是在怪怨他方才耍她,君漓就着偏头把玩折扇的姿势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抿出一点儿笑来。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耍她,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却非要给她折腾得心情一个跌宕起伏,然后让她满脸委屈地看着他,想瞪不敢瞪……这似乎有些恶劣。   “锦阁主也别谦虚了,勰儿说你的骑术精湛,我看也是,没几人能及得上你。”皇后眉眼俱笑,很显然,她其实正因为自己儿子赢了心里开心死了。   这也真是个很有童趣的皇后了,表面虽看着端庄优雅,内心却如孩童一般,自己儿子赢了骑术竟也能开心得这般毫不掩饰。   锦笙拱手施礼,赶忙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皇后娘娘,您看锦阁主这么卖力地表演骑术,是不是要赏她些什么东西才说得过去?”程心燕挑准时机,笑盈盈地插了句嘴。   “草民输给太子爷,心服口服,怎么还敢奢要赏赐,程小姐说笑了。”   “哪里就说笑了,我是认真的,太子爷就比你早了半步而已,按理说你们应该算是平手才对!”   她是出了名的性子急,又不怎么看重礼节,赏花宴时和几位小姐拌嘴就可以看出来。   而皇后宅心仁厚,早已习惯了她的无状,只当是没长大的孩子,也就没怪罪于她,反倒经她提醒后想起这么一回事。   “说的是,来人。”皇后上下打量锦笙的身形,笑道,“待字闺中时,先皇赠了我和猰貐各一件银红色的披风,说是男女穿着都不妨碍,如今我再穿也不适宜,就转赠给你,你可不要嫌弃。”   锦笙一怔,赶忙跪下谢赏,“多谢皇后娘娘赏赐,莫大荣誉,草民怎敢嫌弃!”   何止是不嫌弃,皇后娘娘是戴凤冠、披凤羽,母仪天下之人,赠她锦衣,只能是无上的荣耀,更何况这件披风是先皇所赐。   可是,嗯……就是有点儿怪怪的。   像婆婆送儿媳……   萌生这个想法,锦笙心中蓦地跳了跳,赶忙抛开杂念,埋头待命。   “别再谢了,你先起来坐下。”皇后将眸光定在锦笙身上,颇有些感慨,“我还在闺中的时候就和猰貐交好,常和她一起穿这件披风,跟亲姐妹似的,羡煞旁人,如今也没有机会再同穿了。”   朝中重臣的名字和经历锦笙都烂熟于心,有时候三八的兴致一上来,也会读一读各臣子和家中女眷的杂记,皇后娘娘方才在话中提到的“猰貐”二字更是熟的不能再熟。   安丞相的夫人,闺名林娴玉。   幼时和皇后娘娘交好,闺中密友,因顽劣不堪被先皇戏称“猰貐”,是说她凶得跟会吃人似的。   而皇后娘娘早被先皇看中要给他儿子当媳妇儿,因此要镇得住灾病祸乱,便取祥瑞意称其“貔貅”。   可是自从安清予不见了之后,这个当了娘的猰貐就天天诵经念佛,性子文静内敛了不少。   猰貐以为是自己早些年太过顽劣,冲撞神灵,逆了命数,才致使女儿被劫走。所以偶尔她也会有些……失心疯。   说到这段,大家都不敢吭声,只默默地低头,敛起眉间笑意。   “皇后娘娘,披风拿来了。”宫女莲步轻移,手捧一方红案,上面放置着一件银红色绣有金丝貔貅图案的披风。   皇后亲手拿起红案上的披风,朝锦笙招了招手,笑道,“好孩子,你过来,穿上试试。”   锦笙不敢忤命,赶忙起身过去了,从君漓身边过的时候,招起一阵微微的风动,青丝轻漾,君漓把玩折扇的手一滞。   他的目光下意识也看了过去。   锦笙接过披风,小心翼翼地穿戴好,系上颈间的红绳后,她垂眸打量自己,有些不能理解:皇后娘娘说男女穿着都不妨碍一定是诓她的吧?   这个还叫男女穿着都不妨碍?有哪个男孩子穿银红色这么鲜亮的颜色还要在围帽上加一圈兔绒毛的???   “我倒是忘了,早些年我嫌这件披风单调,女孩子穿上总没有那么娇俏,才特意让人加了一圈兔绒。”皇后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她光看着人家长得清丽可人,觉着十分适合这件银红色的披风,就想把这件披风赠给别人,却忘了人家是个男孩子。   不过……   “你抬起头来。”皇后专注地看着她,带着和蔼的笑意。   顾勰在一旁观摩锦笙穿了半天,手痒痒,捞起披风上的兜帽就给她戴上了,恰是时,锦笙抬眸看向皇后。   锦笙的脸被一圈兔绒围住,看着就可爱又暖和,雪白的脸蛋儿上两团粉红,那是因为穿着恰似女装的披风而生出的羞窘,一双水眸漾漾,左脸上靠近嘴角处一个梨涡轻轻旋起,红唇紧抿。   银红色的披风垂到她的脚腕处,将她整个人都笼在里面,衬得她娇小了不少,披风上金线绣的貔貅花纹将她清灵中透着的贵气也一并衬了出来。   皇后的指尖轻轻一颤,出神地盯紧锦笙的脸,轻声呢喃,“猰貐……你……”   生得好像猰貐!   应该是……生得好像少女时期的猰貐!   尤其是眉眼。眼波流转间的神|韵不像,大约还是男女之别的缘故,可是这双眸子和秋娘眉,分明就和年轻时候的猰貐像了七分!   锦笙见皇后如此神情,有些惊讶地望着她,一剪水眸瞧着更明亮了几分。   脖子上那个突兀的喉结被兔绒掩住了,君漓觉得甚好。瞧着终于赏心悦目了。以后就应该穿这种挡住颈子的。   皇后叹了口气,回过神来,“锦阁主,你穿这身,真像极了安丞相的夫人。”   “皇后娘娘千万莫同草民开这种玩笑!”锦笙一吓,慌忙把兜帽摘了,随即开始解颈间的系带,“草民是男孩子啊。”   她最怕的就是别人说她像个女孩子,至于像哪个女孩子她倒不是很关心,总之就是不能像个女孩子,也不能像特指的哪个女孩子。   “皇后舅母,我怎么没觉得阿笙和安伯母像?我看了阿笙这么久,也认识安伯母这么久了,没觉得像啊!”顾勰绕到锦笙正面,低头认真地打量她。   一干千金小姐们也忍不住拿一双美眸去瞅锦笙,尤其是程心燕,都要凑到锦笙跟前去了。   有时候安夫人林娴玉会出席皇后娘娘或者长公主办的宴会,她们也是经常见的,可这会儿瞧着也没有觉得相像。   “猰貐年轻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呢,哪里晓得相像?”皇后惊叹,“我却记得她年轻时候穿这件披风的模样,真是像。改天带到丞相府给猰貐看看,让她自己说像不像。”   锦笙脸上一哂,“皇后娘娘别取笑草民了,草民一个男孩子,老被人说像女孩子,以后都娶不了妻……”   “怎么会娶不到?”程心燕挑高眉毛,满目神采,“锦阁主生得唇红齿白,这么俊俏,还愁没人喜欢吗?!”   “就是啊,阿笙,要是娶不到别人,就来我们国公府!现下不是很流行断袖的吗?咱们可以搞一搞,我娶你当世子妃!”   顾勰很大方地揽住锦笙的肩,瞅着她那一张脸嫩得不像话,一阵手痒下又捏了一把。   “勰儿,胡说八道什么,小心你爹知道了后打你。”皇后佯装气急,“你都这么大了,别再惹你爹生气,早日成家,敛一敛性子。”   “我不急,君曦见都没成亲,我成什么亲?我要向君曦见看齐,他什么时候成亲了,我再选不迟!”   君漓看了他一眼,然后淡声道,“那你怕是三年都成不了亲了。”   言下之意,尊贵的太子爷未来三年都没有成亲的打算。   一干千金小姐的心碎了一地。   锦笙却觉得,太子爷这句话是在提醒她三年之期找到安清予之事,尤其是在太子爷说完这句话朝她看过来后,锦笙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太子爷真的是在提醒她!   顾勰笑眯眯地给皇后倒了一杯茶,“所以,皇后舅母就别操心啦,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儿孙自有儿孙福!”   皇后轻声一叹。   一场跑马赛开成了茶话会,锦笙走的时候皇后还跟她说两月后的围猎一定要跟着顾勰一起来,好让猰貐看看她们是不是很像,她会先跟陛下说好云云。   锦笙觉得这也没什么妨碍,就答应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围猎,竟会掀起一场不可言说的风波。 第34章 这是想要她的命   锦笙回天枢阁的路上发生了点儿插曲。   为了不再跟太子爷同乘一辆马车,锦笙选择了把红巾骑回去。   没有想到的是,躲过了太子爷,却没躲过程大小姐。   她刚爬上马,程心燕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一把拦在马前,板着指头说什么她带的贴身丫鬟不见了、小厮不见了、马夫不见了、连着马车也不见了。   锦笙拱了拱手,蹙着眉头,很同情很担忧地问她,“真可怜,那你该怎么办呢?”   程心燕先懊恼地表示锦阁主是个木脑袋,而后表示不介意锦阁主带着她同骑一匹马。   “程小姐,说来你可能会生气,我介意,毕竟……男女有别……”锦笙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是女孩子我都不怕,锦阁主怕什么?”   “……所以你作为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不怕?”你莫不是打的就是让我负责的主意?   程心燕理直气壮,“我相信锦阁主的为人!不会占我的便宜!”   锦笙尴尬而又不是礼貌地笑笑,“说来惭愧,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为人,程小姐还是趁着人没走完,和别的小姐同路吧。”语毕,她迅速一拉马首掉头就跑。   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被锦笙抛之脑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天枢阁,刚把马缰丢给下人,云书就拉着她上了楼,愁眉深锁。   一边上楼,云书一边禀报,“阿笙,我们慢了一步,陈祁连死了,什么都还没问出来,他就死了。”   “死了?”锦笙蹙紧眉,“死在哪儿?”   “泯南府衙的大牢里。”云书叹了口气,“原本我们的计划已经成了一半,好几天前书信就送到了安怀袖面前,罪状昭昭,安怀袖当即就把陈祁连拉下了狱,我们的人已经做好准备要潜入狱中逼问陈祁连关于霍奕的把柄,可是……”   “可是来晚了一步,到的时候陈祁连已经被人灭口了?”   “不,到的时候陈祁连还没死,十四和十七撞上了另外三个杀手,两方交手,我们竟然输了。”   结果可想而知,陈祁连被那三人杀了,十四和十七只得重伤逃走。   说话的空档两人已经到了锦笙的房间,云书把桌案上的信件递给她,“陈祁连死在五天前,本来这个消息当天就能传回天枢阁,可是生生晚了五天,我们传信的鸽子被人截了,纵马传信的人也被打成重伤。”   听到这里,锦笙不能再淡定了,天枢阁传信的路线,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都是特定的秘密路线,截信的人怎么知道?   内鬼?   截信无非是拖延时间,不让天枢阁知道陈祁连已死的消息,可是陈祁连已经死了,让不让她知道有什么妨碍吗?换句话说,这个人拖延时间干什么呢?   如今唯一可以下定论的是,暗杀陈祁连的是霍奕找的人。   第一,霍奕没想到天枢阁走的不是暗杀的路子,更没想到天枢阁居然用呈罪状的方法去把陈祁连拉下马。   这就相当于把霍奕也置于险境,毕竟罪状里的一条贪污贿赂和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陈祁连早点死了好。   第二,陈祁连手里还有霍奕的把柄,霍奕没有那个闲心等着陈祁连先被定罪再死,他要的是速战速决。   比较糟糕的是,这次十四和十七要去询问把柄的时候碰巧遇上那三个杀手,这就相当于告诉那三个杀手已经有人知道陈祁连手里有他霍奕的把柄。   至于霍奕能不能猜出来注意到他的那个人就是天枢阁阁主,另当别论。   就这两条,足以确定暗杀陈祁连的人是霍奕。   可是没有证据。   陈祁连死了,霍奕贪污受贿的证人也就没了,把柄一起没了,天枢阁里的交易单上落的也不是霍奕的名字。   根本就没法告诉陛下这都是霍奕的锅。   唯一可以让霍奕吃一堑的,就只有贪污一事。这件事,还要看安怀袖能不能查到霍奕头上。   如果不能……锦笙决定帮安怀袖一把。天枢阁这次吃的亏不能白吃,总要让霍奕也出点儿血。   可话说回来,究竟为什么霍奕要拖延时间,不让她迅速知道陈祁连已死的消息呢?   云书给她斟了杯茶,“还有一件事,陈祁连家里的账本不见了。”   原来如此。   锦笙懂了,为什么要拖延时间,稳住她这边不让她早知道陈祁连死的消息。   如果消息早传到锦笙耳朵里,她一定会派人去泯南拿到陈祁连家里的账本。   概因这个账本就是他贪污受贿的证据,一旦这个证据被安怀袖找出来,很可能就牵扯进霍奕本人。   所以霍奕不能让别人拿到账本,他不光要销毁账本,还要趁着账本不见了搬走陈祁连一部分家产。   天枢阁肯定会去拿账本,只不过霍奕以为天枢阁拿账本是为了找到陈祁连贪污的证据而已,熟不知锦笙是为了在账本里找到霍奕受贿的证据。   不过阴差阳错间,账本终究是到了霍奕手上,既没有陈祁连贪污的罪状,也没有霍奕受贿的证据。   “阿笙,陈祁连被灭口了,咱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禀告陛下?”   陛下……锦笙一边思忖一边缓缓摇头。   陛下肯定已经知道了,毕竟天枢阁的消息慢了三天,足够安怀袖把陈祁连已死的消息传给陛下。   如果安怀袖是个草率的人,那他一定会直接将罪状呈给陛下,然后说陈祁连是被自己就地正法的,如此一来陛下不会追究死因。   可惜安怀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告诉陛下,他本来想先请示陛下,再经由吏部核实罪状,最后定罪于陈祁连,却没想到陈祁连先死了。   那么陛下就会让他追查死因和事件原委。   锦笙很清楚,安怀袖查不到的,陈祁连是被江湖杀手一刀毙命,十四和十七都对付不了的那种高手,根本不会留下痕迹让人追查到他们身上。   不过,要是能找到别的证据证明霍奕和陈祁连原本沆瀣一气,贪污受贿,也算是查到原委。   如今该怎么办呢?她确实是把陈祁连的罪状送到了安怀袖手里,可那是走的天枢阁的渠道得到的罪状,根本没办法拿到明面上来。   如果有人问起安怀袖这个罪状怎么来的,难道要他说不认识的人送给他的?   账本被毁,没有明面上可以说的证据了,那该怎么才能帮安怀袖呢?   “要不要……找太子爷帮帮忙?”云书忽然道,“反正,太子爷和霍奕也不像是对盘的样子,而且他和安怀袖是多年的好友,你去问问太子爷,兴许他就帮你了呢?”   锦笙机械地缓缓抬起头看她,静默了片刻,道,“他要是不帮我,岂不是很尴尬?”   云书眨巴了两下眼,“我觉得太子爷没那么不近人情,不就是让他想想办法么?要不然……你跟他撒撒娇?”   “……”   这是想要她的命。 第35章 甜甜的端茶日常(撒糖撒狗粮)   顿了一下,锦笙突然反应过来了,瞬间恼羞成怒,憋得满脸通红,“我是男孩子!撒什么娇?!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男孩子就不能撒娇了?”云书随手指了指外面,“现在那么多断袖的,我看人家都撒得挺好的。”   锦笙一脸不敢置信。   云书“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开个玩笑逗你玩儿的,这不是看气氛不对,缓解缓解么。”   这个玩笑就这么梗在锦笙的心里头,成了一个突突,一直到次日去给太子爷端茶的时候都没平下去。   太子爷很满意她遵守赌约按时来端茶,但似乎不怎么满意她的穿着,尤其不满意她这件衣裳的领子。   喝着锦笙沏的茶,太子爷撩起眼皮随意道,“明天穿个能挡住你颈子的。”   显然,她沏的这茶略涩口,太子爷喝了一口就没喝了,但也没说什么,硬生生把“难喝”两个字忍了。   “现在是春天,哪有什么衣裳能挡住领子?穿多了我热……”你自己怎么不穿。   “还敢顶嘴了?”君漓挑起长眉。   锦笙觉得他无理取闹,可惜骂不得,只能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不敢。”   “热就把外衣脱了。”太子爷不咸不淡地落下一句,锦笙还以为自己可以走了,不成想他下一句就是,“过来。给我磨墨。”   太子爷的书房有淡淡的冷香,锦笙闻着就觉得提神醒脑,一醒脑,站在太子爷桌前给他磨墨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起云书说给他撒个娇,让他帮帮忙……   其实自己也不是没办法找到证据,只是现在陈祁连死了,只能从霍奕下手,霍奕手里有一股江湖势力,不好办啊,查起来太浪费时间了。   要不要求太子爷帮个小忙呢?   锦笙近距离低头凝视着君漓的侧颜,想得出了神,手中磨墨的弧度也小了许多。   弧度越来越小,终于在一刻钟后,“沙沙”的磨墨声在宁静的书房中骤然停了。   君漓百忙之中从一堆奏折里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打量了片刻,锦笙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她虽然是看着他的,但眼神却微微涣散,没有聚焦,像是想什么想出了神。   君漓眸中掠过一丝笑意。   两相对视,锦笙似乎潜意识里感受到手中的动作停了,忽然就回了神,没想到竟无缝衔接上了太子爷的视线。   君漓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没有墨了。”   “……”锦笙趁机错开视线,赶忙低头看了一眼砚台,脱口道,“这不是还有么?”   “又顶嘴。”君漓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看着她的视线都没错一下,“我说没有就没有了。”   “……”锦笙面带一丝无辜地看着他,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好的。”   于是,她低头勤勤恳恳地磨起墨来。   外面的太阳照进来,打在她的手上,白皙的手和墨色的砚台相映衬,很好看。   君漓看了片刻,转头继续批阅奏折。   过了半个时辰,锦笙那只磨墨的右手隐隐有些酸痛,她放下墨锭,揉了揉右手,小心翼翼地问她那尊贵无比的太子爷,“请问殿下,我可以走了吗?”   “还早。”君漓头也没回。   锦笙拎了拎右手给他看,“可是我手酸了。”   “左手。”   “……”锦笙指了指砚台,“太子殿下,我觉得这么多墨够你用两天了。”   “……”君漓抬眸,像看智障一样看她,“你不知道今天磨的墨明天就会干吗?”   “对啊,那你要我今天给你磨那么多墨作什么?”   “今天用。”君漓回答得理直气壮。   锦笙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皱眉道,“最近天枢阁的事情很多,我得回去了。云书还在等我吃饭。”   “什么事?”君漓丢开一本奏折,又拿过来另一本,低头浏览。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锦笙想了想,趴上桌子望着君漓,殷切地道,“我要是说了,太子爷会帮我吗?就看在我今天给你磨墨的份儿上!”   君漓微微侧首睨她,“你先说,我看你需要磨多少墨才能让我帮忙。”   这个意思……是在说会帮她的吧?大不了多给他磨会儿墨?   锦笙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善如流地把这件事的始末和盘托出。   坐在圈椅上一边看奏折一边听完整件事情的君漓睨了她一眼,“磨墨,什么时候磨到我满意了,就答应帮你。”   虽然这个要求很无礼,但锦笙还是想问,“您能不能先估一下大概什么时候满意?”   “建议你问题不要那么多。”   锦笙索性不说话了,往砚台里倒了墨汁,又开始磨。   只是从小习武,手腕的力气比较大,她又想着磨快点儿,因此那墨汁在砚台里一个飞溅,打出两点,恰好滴在太子爷的侧脸上。   锦笙一惊,猛地跪下来,“太子爷恕罪,草民不是有意的!那个墨汁它……我……倒多了,然后磨的时候手一抖……咳。”   这个解释十分苍白无力,锦笙自己也感觉出来了。   “我觉得你应该先去拿巾帕。”君漓睨着她,气定神闲道。   他这么一说,锦笙才反应过来,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就去找干净的巾帕。   片刻之后,她再次跑进书房,手中拿了一张干净湿润的帕子,没有多想,她抬手就去擦君漓的脸。   君漓也不躲不闪,就这么看着她。   似乎是吓着了,害怕他治罪,所以脸有些红,一双眸子因为焦急映得更亮了。她的神情很认真,还有点儿困惑,蹙着的眉头似乎是在好奇为什么这个墨擦半天擦不干净……   紧接着,她的神情一愣,对上了君漓的视线。终于反应过来她自己有多胆大妄为了。   君漓坦然地看着她。   锦笙吓得瞬间屏住了呼吸抿紧了唇,然后顺势跪了下来,埋头把帕子双手奉上,“方才一时情急,太子爷,还是您自己擦吧,我去给您打水来……”   君漓伸手接过巾帕,“锦阁主,你好大的胆子。”   锦笙把头埋得更低,她自己也知道,每次在君漓面前就仿佛没有智商,脑子一急,她抬眸欲辩,“我……”   话没说完,君漓径直打断,面无表情,神色平稳,“竟敢觊觎本太子的美貌,趁机占便宜。”   “……”   你说什么?   你有种再说一遍?   锦笙望着他,同样是面无表情,不过这种面无表情就显得比较无辜了,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太子爷说什么,草民似乎没听清,也没听懂……”   “我说,你竟敢觊觎本太子的美貌,趁机占本太子的便宜。”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   他居然真的再说了一遍?!   你有种再说一百遍?   锦笙要窒息了,她要回家……这不是她能面对的疾风,不是她能挑战的难度…… 第36章 傍上太子的好处(腹黑中的全黑)   太子殿下位高权重,锦笙不得不向黑暗势力低头,一句脏话她憋了又憋,最终还是咽下去了。   遵循着“太子爷您开心就好”的信条,锦笙硬是给他趴地上认了错,“草民知错,草民再也不敢了,太子爷天姿国色,还请爷看在草民一介江湖草莽,没有见过世面的份上,饶了草民这一次。”   君漓的嘴角微微抿起一丝笑意。   见她憋着委屈还如此乖巧的小模样,君漓也不逗她了,就这么规规矩矩地,锦笙给他磨了一下午的墨,从正午的艳阳高照,一直到傍晚青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一弯淡白色的月。   而君漓果然没有诓她,那么多墨,他当真用得七七八八。   原本批阅奏折的时候还不怎么用墨,后来他看完了奏折,就开始大篇大篇地写一些东西,具体什么内容锦笙也不敢伸长了脖子看,只晓得太子爷写的时候神情无比认真,且从容。   啧,真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天色已晚,再不让走就说不过去了,锦笙照例请示一番,这次君漓没有再为难她,径直点了头。   只不过走的时候太子爷还是特意从一堆文书中抬头问她,“锦阁主要留在太子府用个午膳吗?”   锦笙顿了一个大顿,慢吞吞地看向窗外,那一轮挂在青灰色穹庐中的明月已经有隐隐亮得扎眼的趋势。   “午膳……就不必了,云书已在家中备好多时。多谢太子爷盛邀。”   君漓依旧面无表情地半撩起眼皮,“太遗憾了,那便不送了,锦阁主慢走。”   “……”我觉得你压根儿就没有真心要留我吃饭的意思。   为了掩人耳目,锦笙来的时候就十分之鬼祟,这下走的时候恰逢天黑,一切就将显得更加鬼祟。   锦笙爬进停在太子府后门的马车时竟莫名生出一种跟人偷|情偷到现在的刺激感。   目送锦笙走出了门,君漓转身坐回书房的座位,沉默地凝视着砚台,右手食指下意识轻敲书桌,敲得很有节奏感。   敲了片刻,他的手一顿,拾起随意放置在桌边的巾帕在手心握了一把,随即用拇指捻过侧脸,那两滴浅淡的墨迹处。   “来人。”他随口唤道。   片刻间,青崖和墨竹便推门而进,隔着书桌俯首,“殿下。”   “我记得半个月前,天枢阁派人来说了霍奕回汜阳的事情。”   青崖颔首,“是,霍大人在风月楼吃花酒,被天枢阁的线人看见了,当时殿下就让墨竹去查了云安那边的难民近况。”   君漓的视线平移至墨竹。   后者心领神会,“属下已经查证,霍大人在云安呼吁富人和自己一起开设粥棚、布施粥米,还让出自己在云安的几座宅院来安顿难民和乞丐,缓解了皇城的难民数量。”   “不仅如此,后来霍大人得知云安正在大兴土木修建学堂,便也捐出了一部分银两,还捐出家中不少古董字画,说是为学堂润色。如今那边的人可都把霍大人当活菩萨供着。”   “做了这么多好事,他竟没有去跟父皇邀功。”君漓淡声低语,微有讽刺的意味。   霍奕回来十多天了,一直忙于吏部一年一度考核官员之事,因着殿试刚过,朝廷又添了一批意气风发的公务员,那些伸手向皇帝要钱却不怎么干事的官员就该下课了。   但为了让自己能多伸手要几年白食不那么早下课,诸君也开始忙着筹巴筹巴给霍奕塞钱了。   霍大人笑着推拒了一番后发现没有用,该来的钱还是该来,命中注定是你的钱,推都推不掉,于是也该忙着忙着收钱洗钱,以及雇人帮他收钱洗钱了。   后来锦笙知道这些的时候,严重怀疑霍奕捐钱、捐古董给学堂其实是为了给新到的一批贿赂腾个地方。   钱太多,家里要放不下了,管他的,先把那些存放太久、观赏太多遍生出眼茧、看着不大喜欢了的古董字画捐点出去再说罢。   总之,霍大人忙得晕头转向,泯南的事情就只字未提。   流寇那边据说已经被清缴得没有反击之力,难民数量也在减少,不少难民回到了泯南,如今陈祁连也死了,再查一批需要严惩以及罢免官职的官员出来吸引景元帝的注意力,霍奕简直高枕无忧。   君漓沉吟片刻,提笔而书,垂眸时瞥见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他的视线一顿,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而后淡声道,“磨墨。”   三天后。   随着第一缕青灰色的云丝飘绕于灰白的弯月,风月楼中的琵琶声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发,陡然弹起,继而带动整座高楼倏地红盏高悬,华灯初上。   作为皇城里名字最俗气的大型娱乐场所,风月楼走的却是阳春白雪的调调儿,喝酒吃茶、风花雪月,偶尔举办一两场诗词歌会,邀请汜阳的文人骚客在此处聚首,姑娘们歌舞助兴,把酒共话。   文人骚客们说不出地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众多娱乐场所中只有这一家充分给他们狎|妓找了一个正儿八经的理由。   文人骚客来得多了,久而久之,风月楼的名字都被衬得不那么俗了,甚至还磨出了一两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云云。   不过再怎么适合文人骚客,刑部侍郎被梁朝太子带到风月楼门口的时候还是懵了片刻。   懵过之后就只能笑着问,“太子爷,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太子爷说是请他喝酒吃饭犒劳他这一趟远去泯南,但是他私以为只有顾勰才会带他来这里喝酒吃饭。   “没走错。”   风月楼大堂正中间有一柱火红的鼓台,鼓面是娇|艳盛开的红莲,风月楼花魁正赤足踩在鼓面上跳着倾城的舞,红袖飘摇,媚|色天成。   台下的诗词佳句一声赛过一声,兴致一时高过一时,但凡肚子里有些文墨的都毫不吝啬地作诗赋词,作得好的花魁就会丢个媚|眼出去,羡煞一众。   霍奕这个人长得平平无奇,一双冒着精光的眼最为突出,黑发中已经有几缕白,但胜在刚过壮年时期,身体还没开始佝偻,穿得起墨绿色的华服锦裳,因此也衬托得贵气不少。   此时风月楼二楼,霍奕就正倚在栏杆边,一手揽着一位美人的小细腰,被摇着手臂撒娇劝酒,因为被美人簇拥,一杯又一杯地灌,霍奕的下巴和衣襟上酒渍成片。   太子爷已经神色淡淡地望着他那副猥|琐下|流的模样,很久,很久了。   安怀袖后知后觉,把一楼都打量了个遍才随着君漓的眼神看过去,一眼看见穿得最为花枝招展的霍奕,他忍不住低声惊呼,“是霍大人?!”   君漓将折扇一敲手心,从容地提步上楼,安怀袖紧跟在后,心中却忍不住泛起愠怒。   他在查陈祁连的事情时,不知道是谁送来了一份罪状,其中牵连霍奕甚广,且泯南难民的事情还没完全平息,殿试又刚过,正是吏部忙活的时候,霍奕本人竟然在这里狎|妓?!   正沉迷于美|色与酒|色中的霍大人显然不能感受到安怀袖藏在心里的这份愤慨,直到有一个声音在耳后幽幽地响起。   “霍大人,真是好巧啊,又遇到你了。”   “!!!”   显然,逮过一回的君漓有经验了许多,这回他不动声色地把“风月场所撞破朝中重臣狎|妓”生生搞成了“晚饭过后偶遇官员散步”。   显然,霍奕也有经验了,比起在云安那次,他这回稍稍淡定了一些,其中一大进步就体现在这次他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虽然呛得不轻。   “怎么,霍大人今日是来参加文人骚客齐聚一堂的诗词歌会?”君漓微微挑眉。   “这……这怎么说呢……”霍奕笑呵呵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这个,爷要不要雅间里坐坐?”   其实在看见太子爷的那一刻起霍奕就瞬间懂了,太子爷这是跟他来了一场早有预谋的偶遇。   三人坐进雅间,等风月楼的下人倒好茶水退出去之后,霍奕才开口笑道,“太子爷今日来此处是……?”   君漓抿了口茶,神情淡到眼都不眨一下,“与思蘅一起监察我朝官员狎|妓的情况。”   太直接了,简直是一刀致命。   连个开场白都不忽悠两下,霍奕表示从来没聊过这么不走套路的场面话。   尴尬得他半天没憋出一句下文。   倒是君漓很好心地补上了一句,“霍大人放心,一回生二回熟,逮过你一次了,这次就放过你。”   “……”到底是不是应该谢谢他,霍奕突然有点摸不清。   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冷笑着看自己的安怀袖,他还是笑了笑道,“多谢太子爷。”   “霍大人在云安赎罪的时候表现过分良好,和本太子认识的霍大人简直判若两人。”君漓风轻云淡,“若是平时也能如此善良可爱,少喝几杯酒,少狎几个妓,我大梁朝的风月场所也不至于这么有钱。”   “……”你怕是想要尴尬死我。   这风月场所大门常打开,往里头贡献钱的也不止他霍奕一人啊!顾世子不也常来的吗?   霍奕给君漓添茶,笑道,“太子爷是不了解老臣的为人罢了,毫不谦虚地说,这些善举老臣每年都会做。”   “是么。霍大人在云安兴修粥棚、广施粥米、捐献古董文玩,按市场价值来算合计用银三百二十两二十四钱七文,且还能搬出几座宅院供难民住宿,而大人每年的俸禄才四百多两。方才霍大人说这些善举每年都会什么?”   “……太子爷您要什么您开口。” 第37章 一本正经诓得他怀疑人生   安怀袖已经怒不可遏。   然而君漓的眼神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语调也是悠闲从容,“霍大人这就认了?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霍奕心中凛然,已然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不禁抹了一把额间再次渗出的虚汗。   “前几日为考察霍大人在云安的作为是否落实到位,我特意叫人去查验了一番,不查不知道,霍大人捐赠给学堂的古董字画哪里是什么市面上买的玩意。”   “两年前屏风楼里拍卖价为三万七千两的古玩,两万多两的文房四宝,一万多两的容青野先生真迹……别的我就不说了,我一个穿金戴银的太子都看不下去了,霍大人真是好大的手笔。”   安怀袖手中的杯盏捏得“咯咯”响,安丞相虽然是文臣,但武艺高超,安怀袖也是自小跟着习武,此时他心中怒意滔滔,睇着霍奕的目光已如火中烧。   霍奕微微觑了他一眼,又拱手朝君漓,轻咳一声后道,“太子爷今日找上老臣,所为何事,若有老臣能做的,必效犬马之劳!”   很上道。   “霍大人别急,喝杯茶听我慢慢道来。”君漓睨了他一眼,悠悠地抿了口茶,开门见山。   “前几日思蘅端了一个土匪寨,寨主说自己在朝中有人罩,名字叫什么思蘅没听清,顺手就把他给杀了,身旁的人这才说罩他的人是吏部尚书霍奕。霍大人,杀了你的人我很抱歉。”   “噗——!”霍奕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猛地喷出来,这算哪门子的慢慢道来?   幸而他反应快,那茶水全喷在了自己身上,随即他“噗通”跪下,埋头道,“太子爷恕罪,老臣有失仪态……”   “仪态这方面霍大人还是留着狎|妓的时候多想想罢。”君漓垂眸睨着他,“且说说您老的江湖势力。”   霍奕趴在地上,“……太子爷莫要折煞老臣,老臣怎敢与江湖势力勾结?”   “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敢。只不过今日就有人上折说霍大人与江湖势力狼狈为奸。”君漓轻轻拿指尖挑了一下茶盖,发出清脆的一声“砰”。   “绝无此事!太子爷,这是有人在污蔑老臣!”霍奕振振有词。   安怀袖冷笑一声,“霍大人六部之首,朝中官员巴结你还来不及,会无缘无故污蔑你?若是霍大人没有和江湖势力勾结,那么这些土匪为何会报上你的名字?”   “安侍郎此言差矣,你初入官场不知人心险恶,面前阿谀奉承、背地里污蔑构陷的事情多了去了,若不是污蔑,又为何那些土匪别的人不报,偏偏就晓得我霍奕的名姓?”   霍奕说得很有道理,安怀袖竟还真觉得自己受教了几分。   “别的不说。”君漓抿茶,气定神闲,“折子还在我手里,霍大人说该怎么办?”   这么问了无非就是两个选择:一个是把折子上交给景元帝,让他去猜猜你究竟是不是被污蔑。   猜你是被污蔑的还好办,顶多以防你真的有二心,让你带头去剿一波流寇、端几个匪寨就了事,但要是猜你勾结江湖势力狼狈为奸、为虎作伥、作威作福,再猜你是要敛财敛兵、自立门户、谋私造反,那可就……   另一个选择就是把折子私了,皆大欢喜。   然而太子爷是霍奕看着长大的,有这么好说话他也不用趴在这儿。   “老臣觉得太子爷可以不用在意这些扰乱朝纲的流言蜚语。”   “今日撞破霍大人狎|妓,本太子放你一马;查到霍大人贪污受贿,本太子放你一马;与江湖势力勾结,本太子再放你一马?”君漓轻挑长眉,“你当本太子是放马的不成?”   霍奕觉得很头疼,慈眉善目的景元帝和温柔娴淑的皇后娘娘为什么会生这么个冷性薄情的儿子?   话说回来,究竟是谁上的折子?这个人是冲着污蔑他来的却刚好歪打正着,还是真的知道他私底下与江湖势力勾结?   最重要的是,这张折子上面把他和那股江湖势力写到了什么程度?如果编出一些无中生有的话故意想惹陛下猜忌,该如何是好?   “老臣不敢。”   “霍大人也不用抵赖了,这批江湖势力是用来干什么的、分布在何处,折子上都已经写得清清楚楚。”   霍奕的身形几不可见地晃了晃。   君漓接着道,“敬你是两朝元老,如若你在我清剿之前自己把人收拾了,我就不予追究,可若是你没收拾干净,我见到父皇的时候说辞可能就偏向于夸张的手法了。”   这个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他交出那批江湖势力,该清剿的清剿、该杀的杀、该断了联系的早断干净。   “至于您老贪污受贿的事情会不会被揭穿……”君漓看了一眼安怀袖,“那要看思蘅的心情。”   语毕,两人便推门离去。   一直到上了马车,安怀袖的怒气还没消下去,“太子爷,既然有人上折弹劾霍大人,为何不直接将折子交给陛下来处理?”   “可是没有人上折。寨主被你杀的事都是我编的了,能有谁上折弹劾他?”君漓抬眸看他,“我诓他的。”   “……”   安怀袖的神情瞬间从怒气冲天转变为狐疑不解,“那殿下怎么知道他私自勾结了一批江湖势力?”   君漓答得理所当然,“我不知道,只是猜他洗钱会用到那种江湖人士,诈他的。”   和太子爷一起骗了霍奕,安怀袖表示自己不仅毫无愧疚之心甚至还想笑。   安怀袖拱手施礼,“还请殿下将方才所说的罪证交于思蘅!”   “什么罪证?”   “就是……殿下说的古董文玩,字画真迹,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都是霍奕贪污受贿的有力罪证啊。”   安怀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君漓就毫不在意地说,“哦,那些东西我忘记让青崖他们拿回来了,如今还在云安。”   “……”所以殿下你方才在里面端着一派从容淡定的神色,敢情都是在忽悠他。   “不过你也用不上的。”君漓低眉把玩折扇,“等不到明早上朝,今晚霍奕就能跪在御书房抱着父皇的腿哭一晚上。”   这个说法十分形象生动,安怀袖大概也能想出来那令人窒息的画面。   霍奕是个非常狡诈且不要脸面的权臣,他深得先皇和陛下看重的原因不止是他的办事能力,更重要的是任何关键时刻他都狗得一手好腿子。   位高权重的人总是格外喜欢别人的恭维,尤其是像霍奕这种文化水平很高的文臣给予的恭维。   那就给人一种“虽然不晓得你文绉绉地在夸我什么但我还是轻飘飘地仿佛被捧上了天”的感觉。   且他又是两朝元老,曾为先皇效过力,为陛下尽过忠,为梁朝的发展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皇帝再怎么也不会忍心削了他的官,更不忍心要了他的命。   “既然知道霍奕早有办法保身,贪污受贿一事也无法撼动他的根基,那殿下为何要……?”   “首先,无法撼动根基并不代表父皇会任由他为所欲为。其次,让霍奕亲手把那批江湖人士清剿干净也是此行目的之一。”   安怀袖点头恍然,随即又不解道,“说起来,殿下为何会突然来此处与霍大人计较这个?”上次不是还教育自己说贪污这种事情每年每月每个官员都有,叫他看开些的么?   执起马车案几上的玉杯,君漓抿了口茶,淡淡道,“为了写字的时候不缺墨用。” 第38章 我认怂   太子爷神机妙算。   经此一事,霍奕果然没能在风月楼里坐得住,被他亲点的花魁红莲也不要了,连夜就穿着官服赶去了皇宫,说什么也要看望一下他大梁朝忧国忧民的景元帝。   别人跟他说天色晚了不让他进,他就开始哭。   哭得撕心裂肺。   景元帝正坐在御花园里和皇后娘娘摆谈君漓的婚事,听闻爱臣吏部尚书霍大人跪在宫门外哭天抢地,说什么都不肯走,便起了好奇的心思,将他召进宫内,想问个清楚。   大梁朝年度戏精冠军吏部尚书霍奕开始了他的表演。   霍大人虽然是文臣,但梁朝只分文武不分文理,很明显霍大人就是个逻辑思维清晰、条理叙述清楚的理科生。   他先表明自己对我朝的忠心,继而表明追随陛下的决心,进而表明辅佐朝纲的诚心,循序渐进,掷地有声。   文采好的人说得话就是格外熨帖人,景元帝听得一阵心情舒畅,露出和蔼的笑容,正准备将霍奕从地上扶起时,霍奕话锋一转。   先鞭笞朝中普遍贪污的现象,再批贬诸位大臣受贿的可耻行径,然后痛心疾首地表示自己每年都被诸君们硬塞钱是多么多么地良心不安兼且愧疚自责,日思夜寐而又辗转反侧。   不给景元帝一丝一毫发怒的机会,他开始打回忆牌:陛下儿时,老臣教你读书识字,教导你为人处世之道,告诉你将来要做个明君,您还记不记得?   紧接着是君臣牌,陛下初入朝堂摸不着门,都是老臣为你铺路、为你背锅、为你树立良好形象,如今天下太平老臣功德圆满是也不是?   再之后是友情牌,上次赠您的绘有七十二幅江山风景图的波斯地毯价值两万多两,如今还铺在皇后娘娘的寝宫否?被誉为鲛人垂泪天下仅此一颗的夜明珠价值四万多年,如今还在您的御书房里观赏否?   所以说霍奕是个文化人,这么一大段话听下来,景元帝觉得自己划分断句都要成问题了,但却意外地听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我虽然贪污受贿了但不代表我不是个忠心耿耿的良臣。   陛下您要是还顾念先皇在时我教你读书写字的情谊,顾念我为你尽职尽责办事的态度,顾念每次有什么锅都是我背的情分,顾念我贪污来的大部分宝物总是第一个想到送给你的诚意,你就放过我吧,我给你磕头了,我认怂服了你儿子了还不行么。   没有给景元帝说话的机会,霍奕扯着嗓门儿又开始哭。   景元帝很冒火,想要吼他,还要担心自己吼的声音有没有霍奕哭的声音大,要是没有的话岂不是很尴尬。   想要叫他先起来回话,但很明显霍奕现在哭得正是动容之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听不见。   想要安慰他先别哭,但态度上就差了一截儿,难道就让他以为这件事不了了之不成?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景元帝裹紧了衣服回寝宫睡觉,任由霍奕在外头哭了一晚上,嗓子咳得出血了,眼睛熬得猩红肿痛,头昏脑涨,最后冷风一吹,风寒高热,就这么直接告病没去上朝。   安怀袖告状的时候找不到人,告完状景元帝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果然如太子爷所料。   最后的结果就是,念在霍奕曾辅佐先皇,多年为朝廷效力,两代元老,劳苦功高,死罪可免。   活罪便是罚两年俸禄,贪污受贿所得钱财古玩全数充盈国库,从吏部尚书贬为吏部侍郎,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一同监察三年,若有任何违法乱纪行径,上报重处,严惩不贷。   这个处置安怀袖丝毫不意外,因为昨晚在马车上的时候太子爷已经说过了,霍奕得景元帝看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古以来,讨好天下百姓的臣子大多死得最快,而讨好皇帝的臣子反而能活得长久。   霍奕就是这么一个能讨好皇帝的人。   可惜的是太子爷如今是太子爷,还不是皇帝,所以贪污受贿一事毕了,霍奕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清剿那些所谓的江湖势力。   其实霍奕本来不怎么相信君漓手里会有那样一张叙述详尽的折子,可是他实在猜不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太子爷看到了折子,还会因为什么来管他有没有江湖势力这档子闲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霍奕还是选择了小心行事。   这两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天枢阁。   “阿笙,咱们这回可欠了太子爷一个大人情,你今日去奉茶的时候要好好感谢一下,知道吗?”云书正在给她裹胸。   锦笙一边忍受胸闷气短的窒息之感,一边回道,“我要是感谢他,他肯定要问我怎么感谢。”   “那当然是他想要你怎么感谢你就怎么感谢了。”云书系上结,“经此一事,我算是看出来了,太子爷真的挺好说话的。”   锦笙不敢苟同。却换上了一件挡住颈子的衣裳。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圆滑而又巧妙,锦笙到太子府的时候,太子爷外出有事,不在。   他的近侍青崖特意出来告诉她的。   其实锦笙有些疑惑,太子爷出门,为什么不带着青崖一起呢?平时出门不都是两个侍卫一起带着的么。   怎么今日只带了一个出门,专门留一个看家么。   一阵清风拂过,青崖稳稳落在她面前,“锦阁主今日可有带什么东西来?”   “没有。”锦笙有些莫名,“我就把自己带来了。”   “那么,锦阁主今日来得有些晚,为何?”青崖抱着剑问她。   锦笙指了指天,“没注意时辰,一不小心就过了午时。”   青崖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明日请早些来,莫让太子爷久等。”   锦笙有些迷,狐疑地蹙起眉,“太子爷不是出门了吗?出门了还久等什么。”   青崖却没有回答她,关上后门走人。   锦笙也没在意,君漓不在,她算是放了一天的假,霍奕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她似乎好久没有见到顾勰了,如此一想,她径直朝国公府而去。   果然顾勰才是亲生的狐朋狗友,有呼必应。   “阿笙,我跟你讲,前几天我和几个公子哥儿一起逛秦淮楼的时候发现了人间绝色!”顾勰洋洋得意地说着,“那小|倌儿首卖呢,最后小爷我略施小计买得头筹!”   锦笙猜他口中所谓的略施小计也砸了不少银子,“怎么个绝色了,你给形容形容。”   “怎么说呢,少年郎眉清目秀,玉骨冰肌,难得的玲珑温润,还有不谙世事的天真,会抚琴会吟诗,骨子里也有不愿意沦为俗妓的傲气,但……”   顾勰顿了顿,沉吟思索,“穿得却是艳|红的霓裳,露了肩和腿,看着就和女人似的,且又确实是在卖。这么一来二去,摸不清他到底是清是妖,吊得人心里痒痒,感觉就很与众不同了。”   “是么。”锦笙也来了兴趣,好奇道,“叫什么名字?”   “秦淮风月,人如衣轻。叫做秦衣。” 第39章 喉结   烟花柳巷, 阜盛之地。   秦淮楼依水而建, 皎皎明月倒映在湖面, 偶尔有路过的顽劣孩童投下一颗石子, 砸碎那蓝白的琉璃, 然后再拍手叫好, 以此为乐。   全汜阳乃至全梁朝最大的小倌儿楼便是此处。   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在美|色与酒|色面前总会原形毕露,当然,太子爷他约莫是个意外, 总之,这个时候想要探听消息就格外容易。   所谓色令智昏便是如此。   因此,但凡是风月场所, 总有天枢阁的眼线在此, 秦淮楼也不例外。   不过锦笙入了汜阳之后还没来得及逛秦淮楼。   听顾勰这么说起,她才想起那个诚心邀请她去秦淮楼听曲子的秦衣。   “阿笙, 这间天字号是我的, 以后你来秦淮楼, 直接报我的名字到这间就行了, 吃喝|嫖|赌都算我账上!”顾勰随手拈了一串葡萄, 抬手仰头咬下两颗。   两人自相识起, 顾勰一直表现出的面目都是喜欢可爱乖巧的女孩子,今日才知道,这人居然还好男风, 且瞧这样子还有待发展为秦淮楼常客的意思。   怎么的, 开始培养自己体内快要抑制不住破土而出的断袖之力了?   锦笙在茶案边盘腿坐下,撑着下巴抬眸觑他,“那个秦衣,你真的把人家给……?”   “没有,你想哪儿去了,你以为我真断袖啦?”顾勰凑到她身边坐下,“我就是跟他们几个争一争好玩儿的,那日买下来后我就让他给我抚琴唱曲儿,顺带倒茶斟酒罢了。”   “不过,听说被卖了首夜的小倌儿都会开始接客,所以如今肯定不是新鲜的无疑了。”   他这句话刚说完,门扉轻开,一连三、四名身形高挑清瘦的小倌儿率先踏入,锦笙隔着一道珠帘瞧去,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难以分辨,直到一根白皙的指尖挑开翠玉珠帘——   垂首掀帘的男子走在最前,其次是手执玉笛的,后面是洞箫,随即是抱着古琴的。   四人身着淡青色的素裳在珠帘前排开,那青衣瞧着简单干净,却别有玄机,随着四人一分为二往两边退却,照得满室通明的烛火将青衣上的花纹折射出点点光芒。   锦笙正被那花纹引得入神,珠帘再次被掀起,珠玉相鸣,叮铃作响,惹得她抬眸看去——   来人左手抱着琵琶,一身淡紫色的长衫,下摆后垂,青丝披肩,随意在尾端系了与衣色相同的系带,同衣袂轻飞。   他原本微微带笑的脸,在看见锦笙的一刹那瞬间凝固。   锦笙早有预料,秦衣大概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形下再次见面。   她还记得自己刚来汜阳的那天,秦衣腼腆却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虽然是商户出身,低贱得很,但也是读过诗书的人,不愿意接客,宁愿端茶倒水。   可是如今,到底还是形势所迫。   顾勰没发现异状,朝他招了招手,“秦衣,过来喝茶!今日带了什么曲子?”   说起来两人的关系不错,毕竟秦衣曾是个很有风骨的人,首夜被卖的时候肯定心存悲怆,而顾勰那晚没有动他,后来有没有人动他不得而知,但至少顾勰不是第一个欺辱他的人。   换句话说,从卖了首夜开始到如今,大概只有顾勰尊重他。   听得顾世子召唤,秦衣迅速回神,再次抿唇微笑,回头看了一眼那四人,朝他们吩咐道,“你们开始。”   语毕,他踏着满室的光辉与旋律朝他们走来,径直跪坐在茶桌前,放下琵琶,素手添茶,“这首曲子是前几天楼中一位客人为了赊账作的。”   “好听。”锦笙毫不吝啬地赞叹。   “锦阁主觉得好听就行。”秦衣浅浅一笑,赶忙回道。   顾勰挑眉,“你们认识?”   锦笙还没有说话,秦衣抢先一步说道,“锦阁主是秦衣的救命恩人。”   他是生怕自己把他们在天枢阁会面的事情说出来吧,锦笙想着,他肯定很不愿意再回忆起当时他信誓旦旦说了什么话。   其实锦笙觉得没什么,完全可以理解秦衣的屈服,天天被呼来喝去掺茶倒水,看着身边欺负自己的人什么都没做却动辄上千两的身价,大概也没几个人会选择孤傲地留存风骨。   若不是迫不得已,谁骨子里没有点儿傲气呢。   当然,这仅仅代表着锦笙自己的想法,毕竟她自己就是个轻易屈服于黑暗势力的狗腿子。   毋庸置疑,这个黑暗势力就是太子爷。   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太子爷,锦笙可能还活在以为自己很有风骨的世界里。   “还有这层渊源,阿笙你都没和我说过!”顾勰的手情不自禁又捏上锦笙的脸,这回没有人会说他,他干脆放肆地捏了好几下,直到锦笙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一把将他的手打开。   真的跟擦了粉似的,如果没有脖子上那个突兀的喉结,顾勰觉得,这粉扑扑的脸蛋儿分明就是女孩子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的手就从锦笙的脸向下移,朝喉结摸去。   刚触碰到一丁点儿,锦笙一惊,这回直接将他推开了,“顾勰!你这袖子断得方向不对啊,怎么还从兄弟身上下手了?”语毕,她顺势坐到了茶桌另一边。   这一摸顾勰就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他蹙紧了眉头,伸手摸上自己的喉结,而后又伸手要去摸锦笙的,“不对,阿笙,你再给我摸一次!”   都这么说了,锦笙更不能给他摸了,更何况她这个本来就是假的,要让他摸出什么不一样来,那简直糟了个大糕。   思及此,锦笙又往秦衣的方向挪了挪,“喉结有什么好摸的,摸你自己的,我怕痒!”   见她躲远了,顾勰也就没再深究,但那种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的念头就这么在心里生了根。   哪里不对呢?那一摸究竟觉得哪里违和了呢?   有一念思绪从脑海中一晃而过,他险些就要恍然知道是哪里不对,可那思绪来得太快,又去得太快,最终没有抓住就消散在茫茫思海,最终消散于无形。   锦笙见顾勰蹙起的眉头缓缓抚平,这才放下了心,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几人因着这么一闹,都放轻松不少,该斟酒的斟酒,该痛饮的痛饮,畅快聊起天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   锦笙喝高了,顾勰也喝高了,两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脸颊生起酡红的晕,双眸迷离间又明亮无比。   只有秦衣十分无奈地清醒着,而原本一干抚琴吹笛的人都撤了下去。   见锦笙醉了,顾勰歪歪扭扭地撑着桌子爬起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打横抱起,然后傻笑说,“走了走了,阿笙,回家了回家了!小秦衣,咱们明天再约……”   秦衣满目担忧地看着被顾勰抱在怀里东摇西晃的锦笙,然后拉住顾勰的衣袖道,“世子,你喝醉了,这么带着锦阁主回去不妥……”   “我没醉,小爷我千杯不倒!这么点儿小酒岂能喝醉我?”顾勰笑着伸手拍了拍秦衣的脸。   顾世子一只手抱在锦笙的肩颈处,另一只手抱在她的膝弯处,哪里来别的手拍他的脸?   秦衣只愣了一瞬间,倏地伸手将头部呈直线下落的锦笙抱住了!   而她的一双腿还耷在顾勰的手肘。   “哈哈哈……”这么被两个人拖着,本来眯眼自顾躺着的锦笙忽然大笑起来,“好好玩儿……再来一次!我要再来一次!”   因是眼疾手快接住的,秦衣也顾不了姿势,恰好一手就环在锦笙的双肩,另一只手则是抱住了她的脖子。   她脖颈处的喉结就触在秦衣的手腕上,冰冰凉凉的,和她此时微热的体温不符。   而且……这个触感,似乎哪里不对。   秦衣心生疑惑,暂时压下,垂眸看了一眼锦笙,怯生生地道,“锦阁主,要不然你先睡一会儿,我马上派人传话到天枢阁,叫人来接你?”   很明显,如今的锦笙没有办法正常回话,她笑着抬手拍了拍秦衣的脸,“你看看你细皮嫩肉的,多招人喜欢,来,给爷跳个舞!”   “锦阁主……你别动了,我快扶不住你了。”秦衣本就生得清瘦,力气也不算大,没准儿力气还没锦笙大,看着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喝醉之人总是格外重些,尤其是在顾勰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的情况下,秦衣相当于一个人拖着两个人。   秦衣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人拖回茶案趴下,喝得烂醉如泥的两个人一沾到茶案就开始呼呼大睡。   秦衣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又落在锦笙的脖颈上。   刚刚顾世子摸了一下就说觉得哪里不对,想要再摸一下,可是锦阁主怎么都不肯再让顾世子碰了。   这么趁着别人睡过去了直接摸是不是不好?   有些怯怯地,秦衣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我一时好奇,就摸一下下,应该不会怪我吧……反正,咱们都是男……”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已经凑到喉结上了。   那一块儿突突坚硬冰冷,和她本身的体温不一样,和她脖颈处的柔软也不一样。她的脖颈摸起来细腻柔滑,而这个喉结摸起来却十分粗糙,这……根本不是同一种皮。   所以,这个喉结是……假的?!!   脑子拐了好大一个弯儿,秦衣猛地一吓,惊得从茶案边跳了起来,结结巴巴低声喊道,“对、对、对不起!你……你你……你是……个女……孩子啊!!”   断句零分,听起来十分怪异,然而幸好也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顾勰毫无知觉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堪堪将锦笙压在身下。 第40章 何为屈服   无知无觉地过了一夜, 次日的阳光亮得刺眼时, 锦笙终于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她摸着发昏发胀的头, 有些不知所措。   空气中胭脂水粉的味道颇浓, 还掺杂得有酒和茶的味道……她还在秦淮楼?   昨晚太放肆了, 竟然敢在皇城内喝那么多酒, 还喝到人事不省,什么谨慎行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赶忙低头看了一眼,这才舒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被扒衣服,不然什么都完了。   脑子里混沌了片刻,她恍惚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 还没能想得起来, 门就被推开了。   来人端着一方木案,上面有一碗鸡丝粥, 几碟精致小巧的糕点, 是秦衣, 他的脸……唱戏呢这是。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锦笙盘腿坐在床边望着他。   不说还好, 这么一说, 他的脸更红了, 那红晕一直烧到了耳根,好片刻,才磕磕绊绊地说道, “锦阁主, 你……你醒了?”   这很难看出来么。   秉着人家也是好心的信条,锦笙点了点头,而后便是死一样的沉寂。   “……”   为了不让气氛如此尴尬,锦笙主动接过他手中的木案,“这是给我吃的?”   “对。”秦衣微微一笑,“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糕点,我就让厨房多做了几种。像你们女……呃,像你们这种人,起床后一定要吃得好,每天的气色才会好。”   “……谢谢。”我有一个疑问:请问,什么叫做像我们这种人?   “顾勰呢?”锦笙喝了一口粥,咬了一口金丝脆皮糕,落了满身的屑。   “世子睡在隔壁房间,你们不能睡一起。”秦衣老老实实回答完,赶忙给她拿巾帕拂身上的糕点屑,又小心翼翼地把干净的巾帕递给她,“擦擦吧。”   奇怪,锦笙挑眉看了他几眼,虽然照顾得十分周到,态度也很和蔼,但还是觉得哪里奇怪,“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锦笙想到昨晚秦衣见到她的时候那个表情,以为他就是因为在天枢阁时跟自己说的那件事,如今约莫有些尴尬?   抬眸觑了他一眼,见他的脸色愈加绯红,锦笙干脆就同他说清楚。   “秦衣,其实你不用觉得尴尬,我没有觉得你接客了就低人一等,也不会歧视你。实不相瞒,我以前的梦想就是能靠脸吃饭。”   见秦衣顾不上尴尬脸热,有些疑惑地看过来,锦笙就刨了一大口粥,接着说。   “待在风月场所里,你说这吃喝玩乐都有了,琴棋书画样样都教给你,供你吃穿用度,什么都不愁还拿着那么高的月钱,这不就是标准的混吃等死么,我从小就有觉悟,这个活儿,简直太适合我了。”   秦衣:“……”   “小时候我经常蹲人贩子面前,瞅准他们要拐卖哪个小孩儿我就凑上去,巴不得他们把我卖到窑|子里,我甚至都和人贩子谈好了,卖我的钱要分我一半,可惜计划每每进行到最后一步的时候都会被义父掐着领子拎回来。”   “拐卖无知少女的事每年都会发生,我每年都能找到机会去践行我的计划,就因为此,我足足救了三十多个险些被拐卖的小孩子,《礼义廉耻信》我也抄足了整整一百遍。”   秦衣:“……”   万万没有想到,堂堂天枢阁的阁主还有这种高雅的志向。   或者说,还有这种拎不清的癖好。   万万没有想到,志存高远它有一天会是一个贬义词。   秦衣一时语塞,除了感叹活久见以外竟找不到别的话来回答,但看锦笙说得那么认真,他还是想辩解一下,“我不是觉得你会歧视我,我先前信誓旦旦地和你说的那些话……”   “我都明白,如果是我天天被人呼来喝去、被人欺负打骂,拿的钱还不够自己温饱,那我也宁愿屈服于淫威之下,然后收拾那帮欺负我的人。”锦笙喝下最后一口粥,喂进最后一块糕点,“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屈服才是最长命的办法。”   讲了一堆评书似的废话,只有最后一句真正落到了秦衣的心头上。   他怔愣地凝视了锦笙片刻,忽然低声叹了一口气,“我屈服的不是那些欺辱我的人,我屈服给了权势和钱财。”   像太子爷这种既有权势又有钱财的,世间有几人能越过去,锦笙只想说,太巧了,我恰好也是屈服给了权势和钱财。   “上次在天枢阁的时候,锦阁主说想杀霍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秦衣的手握紧成拳,字字如雷,“我昨日才知道,究竟有多么不容易。”   “我家中因霍奕而惨变的事情就不说了,听闻他昨日被查出贪污受贿,数额竟有上百万两之多?”   锦笙点了点头。   秦衣清秀如水的面庞瞬间仿佛烧了起来,“那是多少穷人家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不,说什么穷人家,就是富人也没有他这般阔绰,是搜刮的民脂民膏,还是克扣的粮饷军饷?不管是哪一样,不都是死罪?可是最后呢?他却只得了个被贬为吏部侍郎、罚俸两年的结果!”   “罚俸两年对于霍奕来说根本没有损失,被贬为吏部侍郎更是可笑,他主宰六部这么多年,被贬了难道会有人对他落井下石?还不是把主权交在他的手中。”   “揭发霍奕的人尚且是安丞相之子,这样的背景都不能把霍奕如何,走朝堂这条路根本行不通,只能用你们天枢阁的方法,只能靠……暗杀。”   “我很庆幸前几日我选择了屈服于世俗,既然随便笑一笑就能多挣很多很多钱,那我为什么不屈服?我要杀了霍奕,锦阁主,你开个价吧。”   一段时间不见,秦衣也是长进了。   锦笙的第一感想就是如此。   果然世俗是个磨砺人的东西,秦衣竟也能有这些考量了。   与世俗为伍的好处在于让自己的身体活得畅快,不与世俗为伍的好处则在于让自己的精神活得畅快。   但其实,身体不畅快了,精神也不会有多畅快。   所以这个世间所有的人才被统称为世俗中人。   没有任何人被幸免于这个称呼之外。   “还是那句话,霍奕的命你买不起。”锦笙跳下床,把木格放到桌上,“你的屈服,和霍奕的屈服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秦衣蹙眉,朝她走近了几步,“霍奕?屈服?他需要屈服什么?”   “屈服于皇上,屈服于权势,屈服于黎明百姓。我不妨告诉你,霍奕被告发的前一天晚上,先一步跑到皇宫抱着陛下的腿哭了整整一夜。这件事整个皇室乃至朝廷都知道,不难打听。”   “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种程度的屈服,跪一跪,拜一拜,最后哭一哭,吹个凉风病倒了,这只是身体上的屈服,我要说的是精神上的屈服。”   “这些话我只说一次,出了门就当我从来没说过。秦衣,你不会天真到以为皇帝的每一个决策都是对的吧?你不会觉得皇帝说的话就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广纳谏言后才出口的吧?你不会认为皇帝就是从来都不会犯错的存在吧?”   秦衣愣愣地看着她,轻轻摇头,“不是……”   “如果细想,大家当然会觉得不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如果不细想,是不是潜意识就会认同皇帝的话,不敢反驳?因为他是九五之尊。可是当陛下真的犯错了,该怎么办?难道任由百姓私下唾弃吗?”   “你知道霍奕为何在外名声扫地?很多事情他只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去做罢了,结果,事实证明陛下的决策是错的,可是登基之初,皇帝犯了错,整个朝野都会动荡不安,这个时候,谁来背锅?是做这件事的人,霍奕。”   “这件事就会变成,不是皇帝的决策错了,而是你霍奕根本没有按照皇帝的意思做好这件事。错的人是霍奕。两朝元老,可想而知,这种锅,霍奕背了不说百个,也有好几十了。”   “你说霍奕贪污受贿是死罪,可是他贪污来的大部分宝物,都献给了陛下。试问,你收到礼物的时候是在意这个礼物合不合自己心意,还是在意这个礼物价值多少?”   “陛下不会在意这些进献给他的宝物价值几何,那么日积月累,他收的宝物越来越多,霍奕越来越讨他欢心。”   “这样一个能辅佐皇帝当政,能为皇帝背锅,能帮皇帝挡住天下人的唾弃谩骂,还能讨皇帝欢心的臣子,你觉得皇帝会杀他,会治他重罪?”   秦衣双手因握得太紧而微微颤抖,他轻摇了摇头,“不会。”   锦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何时能忍受黎民百姓的憎恨怨怼,何时就能买得起霍奕的命了。”   语毕,她眯着眼朝秦衣笑了笑,嘴角挽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恰是时,一道温暖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的长睫投影在雪白的脸上。   秦衣这才发现,她笑的时候,有梨涡,但只有左脸上有一个,不对称,但很好看。一瞬间恍惚,看得有些痴了,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色又不可预兆地红了。   他有些懊恼地低头不敢看她。   锦笙站的那个位置忽然被阳光照到,她还愣了一下,睁开眼朝外面望了望,有些疑惑地蹙眉,“为什么太阳这么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啊?”秦衣回神,想了一下道,“我记得晌午的时候街上会敲钟,你醒过来之前,那钟就敲了三下了。现在,应该过了午时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   锦笙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屏住呼吸抿紧唇,感受这种仿佛窒息的错觉。   救命,屈服于权势与钱财的她又没注意时间,忘了去给太子爷端茶这回事了! 第41章 太子爷教你做人要守时   也顾不得再去隔壁找顾勰, 锦笙拔腿就往外面冲, “秦衣, 你帮我给顾勰说一声, 我有急事先走了!”   秦衣惶惑地点了点头, “啊, 好……”话音落下的时候, 人影子都没有了。   秦淮楼和太子府相距较远,锦笙找了匹马一路在街上狂奔,偏找小巷子抄近路, 还是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照例绕到太子府后门,锦笙一边敲门一边在心中感慨自己为了给太子爷端个茶也是颇费心神。   太子府的后门一直有人把守,今日也不例外, 敲了两下, 便有人开了门。   简单方便却一等一质地的佩刀劲装,矫健的身姿, 青崖大人又给她开了一次门。   锦笙很疑惑, 像御赐给太子爷的贴身侍卫这种人物, 如今都兴拿来守门了么?   “陛下传召, 太子爷去了皇宫。这几日都会住在皇宫内。”青崖再次开门见山。   很明显, 这个意思就是接下来的几天她都不用来给太子爷端茶了。   至于具体是几天, 那就要看太子爷什么时候再传她去,他老人家要是忘了传,她就浑当不知道。   锦笙心中窃喜, 面上愁苦, “那真是太遗憾了,多谢青崖大人告知。”   语毕,她正准备转身,青崖又补了一句,“不用遗憾,太子爷特意让我转告锦阁主,就算爷不在府中,锦阁主也需要每日晌午准时来府上把茶泡好备着。”   此时的青崖满脸都写着:你主子终究还是你主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锦笙的笑意瞬间凝固,“我能不能请问一下这是为什么?”   早有预料锦笙会有此问,青崖一板一眼地转告,“以防太子爷突然回来了却没有茶喝。”   “……”我信了你的邪。   请问你偌大的太子府,别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么。   锦笙憋了又憋,还是没有憋住,“实不相瞒,青崖大人,我泡的茶很难喝的。”   “太子爷说了,重在心意。”   “……”都是被逼的,鬼个心意。   她堂堂天枢阁一阁之主,被逼着每天掐饭点儿来端茶,还能有什么格外的心意么?   “我瞧着府上挺多下人的,随时都能给太子爷泡茶啊,反正这几天太子爷也不在,我就不用来了吧?”锦笙抓了抓头发,苦恼地道。   青崖低头看她,神色端得就是学他主子的,“太子爷说了,你要是不来,他记你一辈子。”   “……”这令人窒息的操作。   你这句话究竟能拿来用几遍?!   无奈之下,锦笙只得又一次妥协于黑暗势力。   次日晌午,她难得很准时地来到太子府,在青崖的指引下,先到茶房沏茶,端到书房后,又被吩咐打了一盆水,拿了一张巾帕。   这个开场锦笙就觉得没对,果然,下一刻青崖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双手环胸抱着剑,道,“太子爷吩咐我转告锦阁主,今日之内须得将书房打扫干净。”   “这不归我管啊,我不是来沏茶端茶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打扫书房?”   早预料到她会问出口,青崖再次照搬君漓的话,“太子爷说了,锦阁主前日竟敢端茶迟到,视殿下的命令为无物,令殿下的尊严受到巨大的折辱,心灵受到毁灭性的伤害,面子也受到了……”   “我扫,我扫还不行么?”锦笙径直打断他的话,不用说了,她已经能自己补全这组排比了。   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锦笙撸起袖子蹲下身来开始洗帕子准备擦灰。   青崖显然是被君漓派来监察的,倚在门口闭目冥神,便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个时辰,锦笙忽然“咦”了一声,抽出书柜最下方放置的大箱子,木箱没有盖子,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她顿了顿,然后回头问道,“青崖大人,这个箱子里面的东西要不要擦?”   里面放着的不过都是些小孩子的玩具,凑巧的是几乎都是锦笙小时候也喜欢玩儿的,她小时候看见喜欢的玩意就走不动道,几乎要躺在地上哭,云书无奈,全都帮她买回来,因此柳州那边的宅院里落了几大箱。   不过存放在太子爷这里的这箱,必然是那位安家小姐的,所以锦笙才有此一问。   青崖走过来俯身看了一眼,蹙眉斟酌了片刻道,“擦吧。”反正书房都让她随意动了。   语毕,他又走回门口凹造型。   锦笙将目光落在箱子中的一个陶瓷娃娃上,那小娃娃头上总了两个角,咧嘴笑得十分开心。不晓得为什么,她下意识就拖着底端将娃娃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地上。   她直觉这里面还有四个模样相同、大小不一的小娃娃。   伸手揭开陶瓷娃娃,果然,里面有一个更小一些的,再揭开,还有更小的,一直揭到最后一个……里面忽然掉出了很多张小纸条。   每一张大概都只有一根手指的长宽。   如今散落了一地。   锦笙看了一眼青崖,幸好没发现,她赶忙开始捡。   不过是无意中的匆匆一瞥,纸条里的内容却将她的视线深深吸引。   “今日随母后去了灵安寺,大家都说在灵安寺里祈愿很灵。不过好像说,花的钱越多,才越灵验。呿,一定是骗子,我才不相信。——景元七年九月二十一”   时间是景元七年。   锦笙粗略算了算,大概就是君漓六岁的时候,彼时安清予已经失踪一年了。   她将这张纸条捡入陶瓷娃娃里,然后去捡下一张。   “今日去了一趟灵安寺,用我母后送我的那只貔貅玉佩祈愿:愿小予一生平安无虞,清澈明朗。还要快快回来。——景元七年十月十五”   锦笙忍不住笑了笑:不是上一张纸条还说自己不信的么,怎么才隔了二十多天又巴巴地跑去灵安寺祈愿?   “大家都说灵安寺里那个留着头发的大师是神仙,料事如神。我虽然不相信,但还是去抽了一签。他说的,等你看到我写的这些话,你就回来了。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写的这些话?他却不肯说。假神仙。——景元七年十二月初一”   锦笙撑着下巴,有些心疼太子爷。因为如今除了安清予的亲人,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你的小予都已经回不来了。   “今天开始写素笺,就藏在你最喜欢的陶瓷娃娃里。以后回来了,我拿给你慢慢看。——景元六年十一月二十七”   从时间上看,这应该才是太子爷写的第一张。彼时太子爷五岁,安清予失踪几月尔尔。   “安伯母整日坐在佛堂里念经,今日是你的生辰,她却不念了。她宴请了好多人,说要为你庆生。她的掌上明珠三岁了。我也去看了。大家都不怎么开心。你回来过生辰的话,大家就开心了。——景元七年九月初九”   锦笙羡慕啊,就是不见了还有人记得你的生辰,不像她自己,从来没过过生辰。   “今日看见安伯父,我和他打招呼了。他这一年来竟丝毫悲伤也无,活跃于朝堂,每日神色如常。小予,你父亲怎么这么狠心。你回来后别回丞相府了,来我这里。——景元七年十二月初三”   “我今日去丞相府找思蘅的时候,看见安伯父待在你的屋子里玩你的九连环,解开的时候蹲在地上哭了。我只能假装不知道。但是你回来以后,还是可以回丞相府的。——景元八年二月十三”   “汜阳刚过完冬,下了最后一场雪,青崖把我去年埋的酒挖出来了。本来想埋到你回来的时候再挖出来的,可我想了想,女孩子还是不要喝酒了。——景元八年三月初四”   “听说容青野先生收徒弟了,是个四岁的小童,被容先生夸玉雪可爱、天资聪颖。墨竹问我才四岁就能看出天资聪颖吗?我告诉他,为什么不能?比如小予你两岁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天资愚笨了。——景元八年十二月三十”   锦笙笑眯眯地换了个姿势撑着下巴,原来师父还这么夸过她的。   “你是不是不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要把你的玩具都扔了,腾地方给我的太子妃。——景元十三年一月二十”   这个时间,应该是太子爷第一次被陛下和皇后娘娘告知,可能要重新选太子妃吧。   “今天拜访了容先生,遇见了一个很像你的女子。其实这么久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像你,就是挺亲切的。但是她跑了。系在手腕上的红绸留在了我这里,我先存着,你回来的时候看看,是不是你落下的,是不是你亲了我就跑了。——景元十九年三月初七”   锦笙恍然大悟,怪不得太子爷当时对她那么温柔,原来是误把她和小清予联系到一块儿了。   看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惊觉自己一不小心居然窥了她大梁朝太子爷的秘密。   咳了一声,她赶忙把剩下的百来张小素笺全部捡进陶瓷娃娃里,然后勤勤恳恳地继续擦灰洒扫。   日头西斜,尊贵的太子爷那金贵的书房终于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打道回府,青崖却忽然睁开眼,“太子爷说了,以后若是再不守时,就去收拾卧房。”   锦笙:“我……一个男人,这不太好吧?”   青崖:“若是还不守时,洗衣叠被,铺床做饭,锦阁主任选。”   锦笙:“……你们没有买婢女么。”   青崖:“要是这样依然不守时,锦阁主,你就去伺候我家爷沐浴吧。”   锦笙:“这句话我必须要讲,我觉得你们家太子爷可能对我的性别有一点误解。” 第42章 什么关系?你别乱想啊   然而不管你说什么, 总之,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无月之夜, 锦笙刚从后门走出来, 就下起了细如蚕丝的春雨。   看来不能骑马了。   正打算回去问青崖借一把伞, 抬眸一瞥, 她顿住了脚步, 惊得登时屏住了呼吸,那一股气呛回胸口,生生咳出来。   那人着的还是那身淡青色的长衫, 清秀单薄的身姿仿佛一杆即将被萧瑟的风吹得漫天飞散的芦苇,他正撑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静静立在雨中, 满目担忧地凝视她。   “锦、锦阁主, 我等你好久了,你……”   锦笙觉得, 秦衣的脑子里现在一定发散性地想出了一整本荡气回肠的狗血话本。   且从他担忧而又愤懑的表情可以充分看出来, 剧情应该是已经进行到自己被太子爷强行断袖的地步了。   欲言又止了三次, 锦笙终于慢吞吞吐出一句,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秦衣愣了愣, 随后舒展了眉头, 这才迟钝地发现锦笙还淋着雨,于是三两步走近她,将伞打在她的头上, 然后压低声音小心道, “你没事就好……你和太子爷是什么关系我不会问的。我也不会说出去。”   锦笙懵圈地盯紧他:所以你其实还是误会了对吗?!   还想要解释,秦衣已经径直打断了她的话,急于错开话题,“我在路上看见你,想跟你打招呼,你跑太快了,我只好一路跟着你来。太子府我进不去,只能在这里等你。你前晚醉得不省人事,把这个东西落下了,还没来得及还给你。”   他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月白色的金鱼玉佩。   “谢谢。”锦笙拿回玉佩系在腰上,“你是怎么跟上我的?我跑那么快。”   “你虽然跑得快,但是汜阳的路你却不如我熟,绕了这么多大街小巷,弯弯道道的,其实都是冲着一个方向去,而我恰好知道一条路更近些,所以你到前面那个路口的时候我就已经追上了,只是没想到……你来的是太子府。”   “……”锦笙再次欲言又止,片刻后试图扯开话题,“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怎么知道会下雨的?”   “一直等着的。因为看见你进去了好久都没出来,有些担心,可是我又进不去,只好待在门口等你。”秦衣说着指了一指后方,“这里过去有个卖杂货的小摊子,我瞧着天有些暗,像是要下雨了,去买刀的时候就顺便买了一把伞。”   去……买刀……的时候……顺便……买了一把伞。   锦笙觉得自己隐隐猜中了些了不得的东西,但有些不确定,于是斟酌着问道,“我能不能问下,你买刀干什么?”   秦衣面色一红,紧紧捏了一下伞柄,然后轻声道,“你那么久不出来,我……”   “……”少年,你的天真无邪真令人感到窒息,锦笙轻声咳了一下,“你要是真拿刀闯了太子府,现在就该在大牢里蹲着了。”   “是啊,我也想到这点了,所以没有莽撞行事。”秦衣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句已经细如蚊呐,“如果你是自愿的,我岂不是坏了事……”   “……”锦笙憋不住了,她觉得必须要解释一下,“秦衣,你想多了。太子爷近日遇到了难题,所以借用天枢阁的势力帮他做些事,我就是去谈交易的,不过太子爷今日不在,所以就和青崖大人谈了谈。”   对于借口这个东西,锦笙从小就半点草稿都不需要打,脸不红心不跳眼都不带眨地信手拈来。   锦笙看见,秦衣那双原本晦涩失落的眸子瞬间明亮了起来,他抬起头讷讷地望着她,好半晌,抬起手来将自己的额头捂住了。   随即抹开一个笑容,轻声道,“那就好。”顿了顿,他又笑着补了一句,“你没事就好……”   心中微微一动,锦笙回了他一个笑容,“走吧。”   一把伞,两人并肩而行。   因着是太子府后门出去的,他们走的这条路平时没什么人会走,此时又恰逢下雨,天色也晚了,除了他们以外再看不见别的人。   周遭雨声渐响,淅淅沥沥的声音打在心头,在无话的两人之间格外清晰。   走了不知道多久,锦笙才发现,秦衣一直尽可能地将伞都往自己这方移,而他右边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大片。   “前面就是岔口了,我们再去买一把伞,或者租两辆马车,各回各家。”锦笙开始打量周围,看看哪里能弄来马车。   秦衣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急忙道,“我没事的,我送你回家,你一个人晚上很危……”   “嗖——”   “小心!”   一个“险”字还没出口,锦笙一把拉住秦衣,将他往自己身后带去,两个人眨眼间就调换了方向!   穿云破空的叫嚣声越来越近,锦笙看准时机,腾身斜空一翻,再落地时口中赫然咬紧了一支长箭。   随手将长箭扔在地上,锦笙飞身朝长箭射来的地方而去,树梢一阵强烈的风动,一个黑色的人影破出重重绿障,与此同时,锦笙已至!   空中反身一脚将黑衣人踹到地上,后者虽猝不及防,但好在落下的时候稳住了身形,紧接着他迅速拔出腰间软剑,攻向同样落地的锦笙。   锦笙一手抽出别在腰间的玉笛,恰是时,黑衣人腾身而起,挥剑朝她正面砍来,锦笙指尖一挑,玉笛在空中一弹,堪堪弹在剑背上。   “叮——”地一声脆响,软剑被打偏了一个角度,在空中剧烈地左右摇摆。   锦笙侧身躲过,左脚将正在下坠的玉笛踢上来,只见玉笛一个起落间被锦笙接回手中,她以长笛作剑,在掌心挽了个剑花,直指黑衣人的脖颈,“江湖规矩,你输了。”   她手中的玉笛不是剑,杀不了人,但她以玉笛作武器,此时便是她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黑衣人的声音闷在面具之下,“我得到的指令不是杀你。”   “我知道,送消息。”锦笙挑眉,她方才咬住长箭的时候余光瞥见上面的信了。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追上来抓我?”黑衣人的眼色愈发阴沉。   锦笙侧首,“秦衣,箭给我。”   秦衣赶忙从惊吓中回神,捡起地上的长箭递给锦笙。   锦笙用力捏紧长箭,直到骨节泛白,她才猛地伸手将箭头凑到黑衣人面前,咬牙切齿道,“他在哪里?!”   谁?秦衣似乎听见锦笙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听不懂。”黑衣人沉声,“放我走。”   锦笙丝毫不退步,“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放你走!”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那就不要怪我不遵守江湖规矩了。”   语毕,他手中软剑再次攻上,锦笙反应极快,偏身躲过,可黑衣人明显不是真的为了杀她,见她偏身躲过,他趁机飞身离去!   锦笙还想要再追,可惜这次那人飞得极快,瞬间就隐匿在了夜色之中,淅沥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掩埋了最后一丝可以追寻的痕迹。   哑然望着一切归于平静的周遭,锦笙抿紧唇,很多东西顷刻间就变得难以言喻。   这支箭的箭头是钝的,根本伤不了人。   尽管知道以她现在的武功,一定能够准确无误地接住这支箭。但箭头还是钝的。   锦笙小时候练习射箭曾经把自己误伤过,血流不止,义父给她包扎的时候,一边听她嚎啕大哭,一边数落她蠢到家了。从此之后,她用来练习的箭头全都是钝圆的。   尽管后来她长大了,知道她肯定不会再蠢到误伤自己。箭头也还是钝的。   “锦阁主……”秦衣将伞打在她头上,“你没事吧?”   锦笙惆怅地叹了口气,“没事。”她取下箭头上的信封,贴身放进怀里,“你还是赶紧回秦淮楼,织娘一下午没看见你,会扣你月钱的。”   然而月钱对于今天的秦衣来说分外没有吸引力,好说歹说,就是坚持要把她给送回天枢阁,执着得锦笙都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莫不是天枢阁欠了他什么钱。   秦衣给出的理由是:你一个人走夜路太危险了,方才那种事不晓得还会不会发生,如果发生了没有人帮你怎么办,万一有歹人贪图你的美貌轻|薄你该怎么办云云。   “……”少年,你还记不记得在云安的时候究竟是谁被歹人轻|薄,谁救了谁。   没办法,锦笙只好随着他去。   一路无话,两人各怀心事,到天枢阁的时候夜已深,春雨也变得更加连绵。   站在天枢阁门口,秦衣忽然开口道,“锦阁主,明日你还会去太子府谈事情吗?”   “嗯,今日还未谈妥,可能要连着谈好几日,汇报汇报进程什么的。”锦笙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秦衣就低声道,“那,以后我都会来接你的。哦,你别误会,其实就是……当作还你人情,你救过我,又这么照顾我,我觉得我也应该多照顾照顾你。”   “不用了,秦衣……”你这是强行照顾啊少年!   秦衣鼓起极大的勇气看了一眼锦笙,然后红着脸急促说道,“你别拒绝我,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还你人情了。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来接你,就在太子府后门等你。”   语毕,他迅速转身跑了。 第43章 傅德,围猎,刺杀,李承运   “来人。”锦笙低声施令。   即刻就有一名天枢阁守卫出现在她面前, “阁主。”   “跟着方才送我回来那个人, 把他平安送回秦淮楼。小心点儿, 别让他发现了。”   “是!”   语毕, 锦笙顾不得再去想别的, 一边转头往楼上走, 一边摸出怀里的信。   拆开信封后, 她犹豫了片刻,才打开信纸。   信纸是以前义父最喜欢用的澄心堂纸,底纹是两只姑获鸟。但是这个字迹却不是义父的。   在看到信的内容后, 锦笙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不是什么关怀问候的家信,准确来说,连信都算不上, 只是一张纸笺, 上面也只有一句话,拢共九个字——   “傅德, 围猎, 刺杀, 李承运。”   傅德, 三品安南将军。他的掌上明珠就是那个深得长公主殿下欢心的娇娇小姐傅轻音。   而李承运, 乃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   围猎刺杀……   云书正坐在三楼翻阅资料, 余光瞥见正在上楼梯的锦笙,赶忙走了过去,她摸了摸锦笙的衣服, “又淋湿了?以后出门记得带把伞, 这几日雨多。我去把饭菜热一热,你赶紧沐浴去。”   锦笙乖巧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的信给了云书,“这是义父派人送来的信。你先把傅德和李承运的资料调出来咱们再说。”   云书一怔,下意识将锦笙的衣服捏紧了,“义父?”顿了顿,她轻轻点头,敛了思绪转身去调资料。   沐浴的时候,锦笙忽然想到一件事,隐约觉得这件事和信笺内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一切只凭直觉,没有任何依据。   她带着疑惑径直走到桌案坐下,冥思片刻后提笔而书。   云书刚好开门走进来,将一摞资料放在桌上,急声道,“阿笙,我查到了一件以前我们从来没注意过的事,你快看!”   她翻开一页折痕,指着上面的字,声音微沉,“‘傅’这个姓氏,以前义父讲君王史的时候,我们就听到过的。你还记不记得,瑞王身边有一位能人,帮助瑞王在夺嫡之争中扳赢陛下多回?就是那个人称智囊的客卿,同样姓傅!“   “我查到傅德还有一位兄长,比他大了十岁。也就是说傅家原本有两子,次子就是如今的安南将军傅德,而长子名叫傅智,傅德从武,傅智从文。”   “傅智远游求学后就不知所踪,天枢阁也没有再记载下去,截止记载的时间是先皇当政的第二十七年。而瑞王身边这位客卿出现的时间是先皇当政二十八年,前后不过差了一年而已!”   这种巧合,这位客卿姓甚名谁,已经很明显了。   锦笙犹如醍醐灌顶,细密的冷针刺得她从足底沿着脊背上蹿起一股酥|麻,“因为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押错了人,这位姓傅的客卿,全家人都被陛下使法子暗杀了,连他的稚子都未曾放过。那傅德是怎么……?”   “傅德那个时候不过是军营里的一个小人物而已,没有人知道他和傅智的关系。”云书翻到另一页示意她看,“如果陛下知道自己多年前暗杀的人和傅德还有这等关系,那他绝对不会放过傅德。”   虽然整个暗杀计划是当时作为第一任天枢阁阁主的安丘提出来的,也是由他一手策划,但终究受了陛下的命令。   其实夺嫡之争中互相来点儿阴损的招数都无可厚非,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决计不能说出来,更不能让别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阴损的招数。   傅德作为傅智的弟弟,肯定知道兄长带着妻儿去投靠瑞王这件事,也就能知道在兄长的帮助下,瑞王和陛下势均力敌,那么自然而然地也能猜到,兄长是怎么死的。   因此,要是陛下知道傅德是傅智的亲生弟弟,傅德必死。   可是这和李承运有什么关系呢?傅德刺杀李承运,难道恰好就和这件事有关?   “傅智一家死的时候,傅德还只是军中小人物,李承运也不过是个小人物,莫非李承运发现了傅德的秘密?”锦笙盘腿在软垫上坐好,撑着下巴思索道,“义父失踪后一直消息全无,今日突然给了我一个这么重要的暗示……”   “为了查安清予的事情,我们也派了人潜伏在傅家,至今还没有任何异常反馈回来。可是义父却能知道围猎刺杀这等隐秘的事情,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义父一直关注着傅家?比我们关注得还要密切?”   云书怔愣了片刻,缓缓点头,“你是觉得,义父和傅家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奇怪。”锦笙狐疑地蹙起眉,又撇开思绪道,“不管怎么说,围猎刺杀是大事,必须先告诉陛下,天枢阁也需要暗中布置一番,这几天派人守着李承运,保证他的安全。”   云书合上书,“我马上去安排。”   因着天色已晚,料想当皇帝的也应该睡了,锦笙便寻了次日晚膳之后才入的宫。   这次来接她的人依旧是路德忠,走的也是上次那条道,最后直接到了御书房。   令锦笙觉得欣慰的是,这么晚了陛下还在御书房里勤勉于政务,批改奏折,忧国忧民;令锦笙觉得绝望的是,这么晚了太子爷也在御书房里勤勉于政务,和陛下一起批改奏折,忧国忧民。   自打她跨进御书房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脑袋上头有两道很有力度的视线,试图将她怼穿。   锦笙很惆怅,自从在陛下面前卖了太子爷一次,太子爷是看她越来越不顺眼了。   “你的信朕已经看了。”对于自己手下一个臣子要刺杀另一个臣子这件事,皇帝陛下很淡定,“天枢阁有何举措?”   锦笙跪伏在地上,俯首恭顺道,“草民以为,要想知道事情始末,不如将计就计。若傅将军真有胆子在陛下围猎的时候行刺杀之事,那必然是勾结了江湖中人,这一股势力不除,也是一大忧患,将计就计的话,正好可以一网打尽。”   “况且,天枢阁暂时无法查清傅将军刺杀李大人的缘由。信中所言也只是草民的猜想罢了。”   她在信中猜测李承运多半是知道了傅德的身世,傅德才会杀他。   可这一切并没有依据,只是锦笙的猜测。   “要是直接问李大人,未免打草惊蛇。最好的办法便是围猎时抓住刺杀之人,交由天枢阁秘密拷问,验证刺杀是否真的是由傅将军组织,以及傅将军刺杀李大人的目的。”   御书房中静谧得能够听见九五之尊沉吟时的呼吸声,极其轻微。   不知道过了多久,锦笙跪得膝盖生疼,便轻轻挪了挪位置。   片刻后,锦笙听见茶盖与杯盏之间“砰”的一声脆响,有些涣散的神思瞬间被拉了回来,她向右边转头,稍抬头看向声源处,入目的首先是太子爷那一双干净修长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正凝睇着她,见她转头看过来后,轻挑动了长眉。   锦笙微微睁大双眼盯着他,蹙眉狐疑:?   君漓淡淡地收回眼。   又过了片刻,“没茶了。”   清冷的声音在空荡的御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偏生某人却状若无事,仿佛方才说“没茶了”三个字就只是自己顾影自怜时的一声自艾感慨而已。   不要说锦笙,就是景元帝都怔了一怔,有些讶然地转头去看尊贵的太子爷。   为了方便谈事,御书房中太监宫女都退避了,路德忠也不在。   也就是说偌大的御书房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而很明显,这句话就是说给……但其实作为一个父亲给自己儿子倒个茶怎么了???   不都说父爱无疆的么。   锦笙从地上爬起来,驾轻就熟地提起茶壶走到君漓面前,乖顺地给他倒茶。那个模样简直只能用低眉顺眼来形容。   倒完茶之后,锦笙照例问了一句,“太子爷,倒这么多可以吗?”陡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因为紧接着太子爷瞥了一眼茶杯,轻飘飘就接了一句,“再倒。”   锦笙乖巧地点点头,又给茶盏中多倒了一丁点。   “再倒。”   又是一丁点。   “再倒。”   还是一丁点。   “再倒。”   再倒就溢出来了,锦笙犹豫了片刻,正准备倒,君漓忽然开口,“多了。”   “……”我还没倒。   “罢了,去那边坐着,笨手笨脚的。”   锦笙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道,“……是。”   她便麻溜儿地坐下了。   刚坐下,景元帝便清嗓子咳了一声,接着方才的话题道,“照你说的办。距离围猎尚有将近两月的时间,天枢阁那边好好部署,不要出什么岔子。”   “是。”锦笙长舒了一口气。   景元帝接着说,“朕方才听皇儿说了,霍奕一案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锦笙只懵了片刻便懂了,太子爷这是把功劳都算在了她的头上。   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状若无事淡淡喝茶的君漓,她才拱手施礼道,“此事多亏了殿下帮衬,草民不敢再要什么赏赐。”   “哦?那便更要赏你了。能让皇儿帮忙,也是你的本事。”景元帝笑,“你便说说想要什么,朕绝不吝啬。”   既然如此,锦笙也就不推脱了,但她还真不知道想要什么,光这么空想谁知道你们家有什么。要是能把国库的清单给她看着来,那不就好选多了吗。   君漓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眸子里不禁滑过一丝捉摸不到的笑意。   景元帝捏了捏鼻梁,挥手呼退,“回去慢慢想,此事既是皇儿负责的,要什么赏赐便问皇儿要吧。”   这是景元帝困了要送客的意思,锦笙明白,立马起身施礼告退。   君漓与她一同退出御书房。   脱离御书房一段距离后,锦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轻声道,“多谢太子爷。”   “谢我什么。”君漓头也没回,走在她前面淡声道。   “一是谢殿下在陛下面前为草民累功;二是谢殿下帮草民解决了霍奕贪污受贿一案;三是谢殿下方才赐座。”   “很好,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君漓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睨着她,挑眉淡声道,“那你要怎么谢?”   “……”   话还没有组织好,君漓又再次悠悠开口道,“锦阁主,你有胆子端茶迟到,还有胆子来谢我,嗯?”   “……” 第44章 恶劣的男人   宫墙之下, 明月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同样清透明亮的眸子, 倒映着光和对方。   锦笙望着他, 凉风一吹, 她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 随即错开了眼神, 低声反抗了一句,“后来殿下不是罚了草民清扫书房么。”   “那是你第一日迟到的惩罚,满不满意都还另说, 你就妄图用来将第二日继续迟到的罪名抵消了?”   锦笙一脸生无可恋又不想去死的表情很好地取悦了太子爷。   太子爷低眉把玩手中折扇,忽然抬眸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会捏肩么?”   锦笙有一种十分敏锐的直觉, 如果说会的话, 她将为自己的多才多艺付出血淋淋的代价,“不会。”   然而天真的她还是忽略了一点, 太子爷是个十分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那就从明天端茶的时候开始慢慢摸索吧。”   想她堂堂天枢阁阁主, 要才华有才华, 要武功有武功, 要本事也有本事, 沦落到端茶倒水已经很心酸了,居然还想要她捏肩捶腿。   再怎么说她也是富贵堆里长大的,家中仆从侍者何其之多, 不要说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 从小到大她就是想在路边儿小摊上吃碗阳春面都无比艰难。   捏肩捶腿这么过分的事情,简直滑他个天下之大稽,这是尊严问题,锦笙想都不想,义正言辞,“草民拒绝。”   君漓一脸早就知道你要拒绝的表情,耷拉着眸子漫不经心地把玩折扇,“你说什么。”   “草民没空……”   “那就这么说定了。”君漓转身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气定神闲地问她,“锦阁主想好要什么赏赐了吗?”   锦笙抿起唇,小心地试探道,“呃……可以……把这个赏赐换成不来端茶吗?”说完这句话后,她的整个世界都亮起了希望的曙光。   太子爷很爽快,掐灭了她眼睛里最后一丝火星,“可以。但你可要想好,不来端茶你还要来捏肩,这么浪费一个赏赐的机会,我觉得不划算。”   “……”真羡慕你年纪轻轻头脑如此豁达灵光的同时套路也这么迂回深沉。   君漓走在前面,自己都忍不住,嘴角抿起一丝弧度,眸中映出的月光也更加明亮璀璨。   片刻后,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的人内心的失落和委屈,君漓难得地温柔轻问,“锦阁主想要什么赏赐,允许你说三个。”   此时此刻十分忧郁的锦阁主不想跟你说话并低下了她沉重的头颅。   因为她知道太子爷就算是允许她说十个,她也逃不过要端茶递水、捏肩捶腿的宿命。   纵横柳州一方多年一直稳操胜券的街霸头一回觉得人生和世道竟如此艰难。   走了不知道多久,身后的人依旧没有回响,君漓渐渐缓了步伐。   步撵已经追了上来,一起跟随而来的还有路德忠,以及几名年纪轻轻的貌美宫女。   “太子爷,外面风大,您还是坐步撵出宫吧,老奴已经安排好了。”路德忠恭敬而又慈爱地说道。   君漓用折扇撩起步撵上挡风的帘子,提步坐了上去,透过帘影看向依旧神游天外的锦笙。   路德忠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锦笙,低声吩咐道,“锦阁主,请跟老奴走这边。”   锦笙回过神,一阵凉风吹来,她下意识将自己的衣裳裹紧了些,能不跟太子爷走一条道真是千恩万谢,她的眼神瞬间亮堂多了,“好,多谢路公公!”   看着某人忽然激昂的神情,君漓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方才还说感谢他,这会儿就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是不是除了在他面前是这幅小心翼翼伏低做小的样子,在别人面前都活泼放肆得很。   比如,在顾勰面前。   他耷拉着眼皮轻轻眯了眯眸子,语调比之方才意外的温柔已经冷了几个度,“跟着。”   静谧得只剩下风声的夜晚。   路德忠望着远去的步辇以及步辇旁边瑟缩跟着的锦笙,悠悠叹了口气,“这运气,是怎么着就得罪太子爷了呢。”   ***   锦笙也惆怅,怎么就得罪太子爷了呢。   因着最喜欢说话的锦笙也犯了困不愿意跟太子爷闲聊攀谈,所以两人一路无话,直到步辇停了,接下来的路要换成坐马车。   连绵的春雨细细地抚过锦笙的脸,在两颊留住一小串儿水珠,她打了个哈欠,困倦的双眸沾染了点儿雾气,又被她用手揉掉。   君漓下步辇的时候瞧见她这模样,仿佛心口被软绵绵的东西嚯嚯地戳了一戳,不自觉就在眸子里染上了一丝笑意。   “上来。”   太子爷大发慈悲,坐上马车后没有立刻关门,而是睨着在春雨中傻傻发愣的锦笙。   有马车不坐是傻的,麻溜儿地爬上去后,锦笙道了声谢。   刚坐稳,马车便起步而行,君漓抬眸看向她,忽然道,“说吧,你是如何知道傅德会在围猎时刺杀李承运的?”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让正处于困倦混沌之中的锦笙瞬间清醒了。   她在信中对陛下隐瞒了不少讯息。其中最为模糊的概念便是傅德刺杀李承运的这个消息究竟是从什么渠道得来的。   在别人看来,天枢阁想要查到这个消息不是难事,所以一般不会有人怀疑消息得来的途径。   她确实是起了一点儿私心,不想将义父暴|露出来。刚来皇城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义父究竟犯了什么事,所以觉得公是公,私是私,要是义父犯了事她肯定不会包庇姑息。   可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义父做的事情牵扯到很多,刺杀皇室、反叛君主、谋弑丞相,如今还逃匿得不知所踪。目前看来,条条都是死罪。   并不是说她现在就会包庇应天。只是她发现,比起先查清事实再将义父缉拿击毙看来,陛下更倾向于先将义父击毙再说别的。   如果锦笙是皇帝,那么她肯定也会这么做。   因为应天很危险,他曾握过天枢阁的势力,因此能左右逢源;又曾窥视过天枢阁内天下苍生的秘密,因此几乎无所不知;还曾帮陛下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最后一条才是重点,义父知道陛下曾经做过的所有腌臜事,却又不忠于陛下。换做是谁都会选择先把这种能威胁到自己的人杀了再说别的。   因此,锦笙想要将一切真相揭开之后再慢慢将义父暴|露于人前。万一那些刺杀暗杀、阴谋阳谋都是诬陷义父的,那岂不白白让义父背了锅?   安丘一手将义父培养长大,又一手将他送至权力的中心,最接近皇权的位置,得陛下重用多年。锦笙不相信从小教导自己孔孟圣贤的义父会是这等弑君弑父的人。   然而令人绝望的是,如今太子爷一眼就看出了信中端倪所在。   锦笙镇定了心神,恭顺道,“草民记得曾经向太子爷禀报过,赏花宴后草民选出了三位可能与安小姐失踪有关系的可疑人物,加上霍家,拢共四位。后来草民就派了人潜伏在这四人家中调查。潜伏过程中无意发现了傅家的秘密。”   蹲点儿蹲出点儿什么也无可厚非,但太子爷就是不信。   君漓挑起长眉,盯着她冷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第45章 她长本事了   说了实话不就相当于承认方才是在撒谎了么。   锦笙决定装傻充愣到底, “太子爷在说什么, 草民不明白。”   “长本事了。”君漓俯身, 随意将手搭在膝上, 挑眉睨她。   本不本事的这怎么说, 在您面前不都没什么用么。   下着春雨的夜晚冷风总是格外地多, 不晓得哪里吹来的风, 趁着马车因轻微颠簸而抖开的帘子进了车内。   那风将帘子缝隙扯拉得愈发大。   整个车内呼呼地灌着冷风,锦笙一个激灵,睫毛也不由地颤了颤, 随即她不满地抿紧唇眯着眼躲避冷风。   刚从困意中清醒过来,一双眸子还尚带着迷蒙,这么紧紧地眯起来, 又紧紧地蹙起眉、紧紧地抿唇, 甚至屏住了呼吸,雪白的小脸儿憋得晕开了红, 君漓看着就觉得很可爱。   这个小表情他以前经常在那小肉丸脸上看见。他甚至还会很恶趣味地朝小肉丸子脸上吹风, 然后看她紧紧把脸皱在一起的小模样, 或是看她被戏弄后严肃瞪着自己的样子。   每次他都想要端在手里把玩。   端在手里……   冷风呼啸而过, 帘子也终于合上, 锦笙缓缓睁开眼睛, 正想揉揉被冷意浸得有些发酸的鼻子,一只修长的手便朝她的脸边伸了过来。   君漓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她的下巴,单手掌心拖住她的下颌, 面无表情地端在手里, 漫不经心地打量起来。   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怕不是大晚上的在跟她耍流|氓吧?!   锦笙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噗通噗通,心中乱撞的小鹿已经头破血流,她惊得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刷白,不晓得是不是脑子抽了,竟然还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现在是一巴掌呼拉过去然后直接锒铛入狱的好,还是就这么先静止了时间杵会儿的好?   关键是……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太子爷,锦笙很没有出息地咽了一口带着猥|琐和垂涎的唾沫。   而对于捏住一个男孩子的脸这种事,太子爷表现得很淡定,清冷得仿佛面前的不是个人,只是个好看的物件,被自己端起来把玩观赏罢了。   他眼神中的疏离淡薄也将他的漫不经心体现得恰到好处。   只见他抬眸垂眸间已将她的脸不动声色地揉捏把玩了个遍,最后还能挑着眉毛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脸这么白,可冷着了?”   那毫不在意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跟她说——天色已晚,可吃饭了?   呼吸屏了太久,锦笙脑子一抽就答了一句,“吃了……”   君漓撩起耷拉的眼皮,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漾着片刻的讶然,以及一句大写的“你担怕不是个智障”。   但很离奇地,君漓一边捏住她的下巴,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手肘抵在车壁上,借力轻轻撑住太阳穴,顺着她问,“吃的什么?”   这种问候就像是官场上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脸从容地问你——公干完了?   锦笙:“嗯,完了……”   君漓:“……你究竟在想什么?”   锦笙:“顾勰还欠我一坛酒……”   君漓:“想喝酒了?”   锦笙:“想跟顾勰出去玩儿……”   对视了片刻,君漓忽然放轻声音,紧紧捏了她的下巴一把,“我问你是不是冷着了。”   这一句话的温度明显比上一句低了不止一个冬天。   下巴上一疼,“嘶疼——刚才是有些冷……!”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后,锦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回答了些什么玩意儿。   君漓松开她的下巴,撩起车帘看向外边,再不去看她。   凉风陡然灌了进来,冷得锦笙缩了缩脖子,抬眸悄悄瞅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太子爷。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让仅穿了两件单薄春衣的她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且太子爷此时侧脸上推测出的神情便是,继方才问了她冷不冷之后,仿佛在说:冷你就多吹着冻会儿罢。   果然又是在整她玩儿的,锦笙裹紧衣裳讪讪地缩成一团,心中那头撞得头破血流的小鹿也在嘲笑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心念一动。   此时微妙尴尬的气氛仿佛回到了她第一次坐太子爷马车那时候。   不晓得马车走了多久,迷迷糊糊间锦笙靠着车壁就睡着了,外面的人忽然“吁”了一声,刹住了马,紧接着就传来青崖的声音,“殿下,天枢阁到了。”   君漓一边抿茶一边看了一眼倚在车壁边把自己裹成一堆、睡意正浓的锦笙。   帘子早就放了下来,马车内很暖和。   某人睡得也很安稳,君漓睨着锦笙,迟疑了片刻后,伸手揪住她的下巴,“起来了。”   锦笙在外面睡觉的时候睡得较浅,这么一捏,她就立即苏醒过来,然后用手揉下巴。   君漓撩起眼皮,“到了。”   锦笙拱手,“多谢太子爷相送。”   “要什么赏赐,想好了吗?”   锦笙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傅德刺杀李承运的事情,殿下若是猜到了什么,但求不要追究,也不要告诉陛下。草民自会处理得当。这便是草民想要的赏赐。”   居然跟他耍心眼,君漓看她的眼神里又多了那么一丝儿的笑意,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用力揪住抬起,淡声吓她,“这么说,方才果然是在撒谎?”   “既然已经赏赐了草民,那么太子爷已经不能过问了。”锦笙一本正经地回道,“还有,殿下在皇宫内说允许草民要三个赏赐的话还算不算数?”   怎么的,睡了一觉起来脑子灵光了不说,敲诈他的思路也通顺了?   他轻挑起左眉,示意她说。   “若是草民说了赏赐,殿下不愿意给的话……”锦笙拖长了声音,就着被捏住下巴的姿势抬眸去瞅君漓。   后者嘴角勾了勾,松开了她的下巴,瞬间逆反套路,“你待要如何?”   果然这一套对太子爷来说没用。   “那草民还是不说了。”锦笙讪讪地揉着发痛的下巴,转身就要下马车。   君漓倒是被勾起了好奇,“说。”   锦笙停住下马车的动作,转身的一瞬间没有忍住笑了出来,一把捏住君漓的下巴,狠狠揪了一下,趁君漓愣住的空隙,猛地冲出马车跳下地,撒欢似的就往天枢阁内跑,一边跑还一边大笑道,“哈哈哈,多谢太子殿下赏赐!”   站在马车外一边敞着风一边目睹了这一切的青崖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满脸惊恐道,“殿下……她……?!”   时间和气氛一起静止了好半晌之后——   君漓淡定从容地自马车上走了下来,径直往天枢阁缓缓提步走去,“她长本事了。” 第46章 一不小心撞破了你的女儿身我很抱歉(一)   万万没有想到, 他居然能冒着绵绵小雨追过来;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居然玩儿脱了。   虽说这里不是柳州, 她也不再是街霸, 什么欺负了人撒腿就跑的习性不能往这里搬, 但在锦笙知道的所有戏文话本子里, 同样没有哪个太子爷是这种款式的。   打人她是能承受的, 骂人她是能接受的,捏下巴捏回来也是可以的,但说什么要在天枢阁睡下让她伺候梳洗外加床脚守夜的这种傻话是不是就过分了?   锦笙私心里以为, 这不大符合他作为一个太子爷该有的人设;更私心里以为,这不是上级下属之间该有的相处模式;通俗一点就是以为……太子爷你一定是对我的性别有什么误会。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天枢阁里养着的那一干春|心荡漾得没有边儿的少女们床都已经给他铺好了。   不要说什么铺床, 锦笙瞧着暖|床的都有了。   梳洗用的热水巾帕、崭新的床单被褥、沐浴用的香精膏胰, 简直一应俱全。   都是些不知道皇室和天枢阁关系的小婢们,能得见太子爷真颜, 都以为太子爷和自家阁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因此伺候得更加用心, 思虑得也愈加周全。   什么都被她们抢着做完了, 锦笙闲得只能跪在君漓脚边思索着是不是应该把天枢阁内二八少女们的名册端过来让他睡前翻个牌子。   君漓站在锦笙的书案边, 抬眸观赏墙上高挂起的书画, 看见其中一幅画时,他的目光顿住了,画上只是曲折幽静的溪流清潭, 落款是重澈。   他沉吟了片刻, 开口问道,“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锦笙随意看了一眼,瞬间惊醒,强压住心中轰隆隆的惊雷,她低声回道,“草民也不太清楚,这是旧友在多年前赠与草民的画,瞧着好看便挂上了。”   君漓没有说话,也分不清脸上是什么神情。   但是锦笙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看见这幅画,不难想到那句诗词——清溪曲折涧潭幽。   这幅画是锦笙儿时的玩伴钟君澈所作,听说他近年来有将自己写的诗词编订为书籍,用的名字便是重澈。   两年前她和钟君澈互通书信,钟君澈说自己正在干一件大事,要离开柳州一段时间,于是问她要不要留个什么东西作纪念。   她画了一幅幼时与他一起在落雁河边爬树的画像寄去,并说让他还一幅画来即可。   明珠遗光过去不久,当时她脑子里莫名浮现的便是“清溪曲折涧潭幽”这句诗,便让他以此画了一幅。   好在钟君澈没有把诗也批写在画上。   锦笙松了一口气。   思绪正飘远,君漓忽然提步往隔壁走去,一边走一边轻飘飘道,“过来,帮我更衣。”   青崖这个时候正蹲在天枢阁外楼的墙角,而云书还在三楼密室整理傅家的资料,此时此刻这个房间内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叫的确实是自己。   锦笙无奈地跟过去,君漓已经站在床边张开双手等她了。   他的眼神一度令人琢磨不透,总觉着有些睥睨乖张的意思,但分明清冷得似乎整个人都没有温度。   站定在君漓面前,锦笙忽然手足无措,这是……要先……解腰带……还是……怎么的?   可是解腰带这种事情,岂不是要先摸……万一手一偏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这怎么说得清楚?万一太子爷再趁机治她个心存歹念贪图美貌企图猥|亵皇室的罪名可怎么办?   更何况这么便宜就让她吃了豆腐,是不是太没有原则了,像腰这么有料的地方,是能随便给人摸的么。   “没脱过衣服不成?”君漓睨着她。   锦笙抬头,一张脸已经生生憋红,她舔了下嘴角,轻咳一声,“脱过。”   君漓:“那你在想什么?”   锦笙:“没……”   这么一俯看下去,君漓才发现她确实挺矮的,平时没注意,且站得比较远,现在站得近了才知道,锦笙才到他胸口的位置而已。   他这么角度看下去,刚好能将她的脑袋顶看得清清楚楚。   仿佛知道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太子爷盯着她发际线的小旋儿,嘴角挽了个弧度。   下一刻,他忽然倾身,顺着身后灯光打下来的人影将锦笙整个人都笼罩住,锦笙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没料到身后是书桌,她径直被抵在了书桌和君漓中间。   锦笙瞪大了眼睛:不不不不就是不给你脱衣服吗这么下去你是想要干什么??!!   “脱脱脱!我我我我脱!我给你脱!!”锦笙缩起脖子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能感受到她已经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君漓看着她惊恐慌乱又猝不及防的表情就觉得无比好玩儿,他的脸没有绷住,头一回如此光明正大地露出了笑,“嗤,出息。”   锦笙微微一愣。   这个笑和以前看得都不一样,不是讥讽,不是揶揄,也不是礼貌,就是三岁小孩子恶作剧整蛊别人得逞后的顽劣。   此时此刻锦笙的心情真可谓跌宕起伏,太子爷这一笑还真把她的心给撩了那么一小下,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对你笑,任谁也要心花怒放的吧,何况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寸。   太子爷的笑很吝啬,转瞬即逝,大概是因为发现某人正痴愣地看着自己,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毫无顾忌地笑了。   两相对视了良久,屋内静谧的只听得见外面稀稀疏疏的雨声,还有风扑在窗牖上发出的声音。   君漓凝视着满脸通红的她,微微蹙起了眉,鬼使神差地往前逼近了些。   随着他的靠近,锦笙也将脖子后倾,试图拉开距离。她的双手反撑在书桌边上,这么不经意间的后倾,让她下意识移动了手的位置。   就是这么刚好地覆在了太子爷的手背上。   “对不起!”锦笙吓得仿佛被火燎了似的赶忙拿开向后一撑,没成想竟一把按在书桌上摆放的砚台中!   “啪”的一声墨汁四溅,冰凉的触|感促使锦笙慌张地侧头去看,入目便是满手的墨黑。   这还不算完,就因为她侧头的动作,高高束起的一束青丝顺着肩膀滑下,刚好落进砚台。   锦笙迟钝地停了片刻,下一刻她傻傻地用手把青丝从砚台理捞起来,沾了墨汁的青丝便将她另一只原本干净的手也染得漆黑。   首度遇上这么尴尬的事情,锦笙略懵地摊开两只手,蹙眉看着掌中墨汁,已经全然忘了自己还被圈在太子爷两臂之间。   君漓不禁挽唇轻笑,低头瞧她,心慌意乱的时候竟是蠢成这样的么。   他就想看看还能不能蠢得更厉害些,于是俯身再靠近了几寸,锦笙退无可退,柔韧的身体促使她几乎抵着桌子下了个腰。   已经不能再弯了,再弯就要整个人蹚进墨汁里了!!   锦笙心生恐慌,急急喊了一声,“太子爷……阿嚏!”然而一阵冷风灌入,她打了个喷嚏。   幸运的是在打喷嚏的一瞬间她反应迅捷地捂住了口鼻,没把唾沫星子飞到君漓身上。   不幸的是她的手上沾满了墨汁,一把在自己脸上盖了个五指印。   她忽而反应过来,整个人陡然涨红了脸,破罐子破摔一般皱紧眉用袖子狠狠蹭了两下,彻底在脸上抹匀了墨汁。   抹完她就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还圈着她看笑话的肇事者,整个人都呆住了。   太子爷这个时候眸中的笑意更甚,挑眉睨着她那无辜又懊恼的样子,她现在就像只焦急抓狂的小花猫。   看见君漓眼中的笑意,锦笙耳根都红了,一把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脸,不让他看。   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君漓抬起手将她的手臂拉下来,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垂眸观赏她的脸。   然后,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托在掌心里。   与此同时,他的心也“砰”地跳乱了一拍。   毫无预兆的跳动让他松开了她的下巴,眸光更沉,眉间更皱,握在桌案边的手也更紧。   他从来没想过,会为一个少年而心跳悸动。   悸动……他在心中所思所想罢了,竟用了“悸动”二字。   面前的只是一个少年,他究竟在想什么呢?是因为在她身上寻到了酷似和小予玩耍时的亲切感,还是觉得她的神情莫名像两年前那名落荒而逃的青衣少女?   或者只是想要逗她好玩儿?可为什么只觉得逗她好玩儿呢。   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不过不怎么愿意承认,也不敢置信。   梁朝盛传的趣闻他不是没听过,他知道如今盛行断袖之风。所以他这么多年来对投怀送抱的女子不感兴趣到了一种清心寡欲的地步,只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女子?   可面前这个少年又是有什么神通广大?   君漓缓缓放开将她圈在书桌边的手,深深凝视了她一眼,转身便往门外走。   这么一言不发地忽然正经,锦笙一时之间还没缓过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连忙追了过去,一个不小心语气里那兴奋的意思就没憋住,“太子爷不住啦?”   最后一个“啦”字那上扬的音调实在太嚣张了,蹲墙边儿的青崖没忍住看了她一眼,随即跟上了太子爷的步伐,撑开伞挡雨。   直到走到了马车前,君漓才顿住脚步,停了片刻,他侧首回头,低声问道,“锦阁主,你我相识多久了?”   锦笙算了算,“也就几个月,草民是三月份来的汜阳。”   三月份,如今不过五月。   稀疏的雨声中,锦笙没有听得太清楚,君漓似乎是说了一句,“竟这样容易……”   等她从恍惚中回神,马车已经消失在雨幕中了。   锦笙没管别的,转身回阁中洗脸睡觉。   不晓得还要多久她才能晓得大梁朝高不可攀的太子爷被天枢阁阁主俘获芳心,竟这样容易。   ***   第二天锦笙就听到了消息,太子爷一大早就回了皇宫,并会在宫内住上整整一个月。   而比较神奇的是,府中的人说太子爷并没有留下话让她继续去端茶,也没有留下青崖守门,给她开门的是太子府中一个小厮。   不用去给太子爷端茶倒水简直是人间极|乐之事,一瞬间的诧异过后,锦笙便没再搭理此事。   不过对她和太子爷的关系一直很八卦的云书却觉得不大对劲,整日猜测太子爷的心思,揣度太子爷的想法,总莫名其妙地和她说太子爷怕不是在故意隔绝她。   锦笙觉得,倘若幸福真的能来得如此突然,那剩下的日子将会以一种四仰八叉的姿态美妙下去。   然而你主子永远是你主子,一个月后,太子府再次传话来叫她次日晌午记得去端茶,过了时辰太子爷就记你一辈子。   “……”所以太子爷隔绝了她一个月之后发现生活太无聊了决定继续回来折磨她是么。   距离皇家围猎只剩下一个多月,锦笙终于忙活完了布防的人选问题,决定研究研究围猎场地,好提前布置好,以免发生意外。   御林军上阵杀敌、保卫皇城是有用,但要真和江湖势力打起来还差很大一截,而且御林军在明,刺客杀手在暗,论找人的本事也还是天枢阁更在行。   最重要的是,抓到的刺客杀手肯定不能交由明面儿上的刑部和大理寺去审查。   毕竟有很大可能,刺杀的原因就是李承运知道了傅家的秘密,万一问的时候暴|露了当年陛下下暗手谋害傅客卿一家的腌臜事岂不要完蛋。   所以这次围猎真正的布防只能由天枢阁在暗中做主导。   由于形势开始严峻了起来,锦笙必须要合理安排时间,不能再在太子府里浪费一下午光阴,因此她次日去端茶的时候直接向太子爷申请了一张书桌和椅子。   太子爷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依了她。   这张书桌就是他书房里那张,椅子另外搬了一把,就给她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就是书桌另一边。   由于形势的严峻,锦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对面就对面吧,眼皮子底下就眼皮子底下吧。   她抽出围猎场的地图,借了一支兔毫,开始认认真真地办公。   围猎场四面里有三面都环山,树林茂密,重岩叠嶂,举目望去时只有苍翠的一片。锦笙不禁感慨此地真是为刺杀皇室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不仅如此,最后一面的河水还彻底堵死了被刺杀之人最后的退路。   以前义父讲山河地理的时候就讲到过这种地形。   三面环山,一面绕水,刺杀者一般就潜伏在山山水水里面没跑了,山在高处,可以俯瞰全局,水在低处,潜藏最深,往往让人猝不及防。当真是围攻里最有利的地形。   但李承运只有一人,要杀他一个不需要围攻这么大的阵仗。   人越少越好,十来二十人最适宜,不至于因为太多造成不便打草惊蛇,又不至于因为太少以卵击石无法全身而退。   对方人少的坏处在于,他们目标小,想要在李承运遇害前找到他们就会十分困难;对方人少的好处在于,不会傻到往山中水中藏匿,就算真的往那里藏了,也敌不过天枢阁人多。   所以,得天独厚的两个地方天枢阁必须安排人手。   锦笙在高山和流水处做了标记,并写上批注。   既然是围猎,场内必定也是树林丛生,一草一木皆可为兵,刺杀的十来人很有可能就藏身在树林中,伺机而动。   这周围有御林军防守,又有军队提前检查场地,他们肯定没办法先埋伏在树林,最大可能就是用什么办法混入围猎场地后再进行埋伏。   只要能在比树林更高的地方,就能知道他们埋伏的具体位置。   四周的山太高了,虽可以观测全局,却不是最好的窥视点,而整个猎场中当得起制高点的地方就是场中央的这棵梧桐。   这里也要埋伏人手,锦笙在梧桐处画了记号,写上批注。为防被参与围猎的人当作刺客误伤,所有天枢阁众都需要有特殊标记,且要让大家知道是自己人才行。   而那些不参与围猎只坐在帐内的文官和女眷们,有御林军保护,刺客重点刺杀的对象也不在此处,危险不大。   唯一害怕的就是这些文官和女眷出了帐子玩耍会落单,要是身边没有会武的婢女仆从随侍,很有可能被刺客当作全身而退的人质。   “会武的婢女仆从……?”锦笙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转而一双眸子都亮了。   君漓已经把她看了好一会儿了,陡然见她的视线从地图上移开,他也错开了目光,落回手中已然拿了小半个时辰的奏折上。   他寻常批阅奏折哪有这么慢的。太子爷打从生下来就天赋异禀,看书背书都奇快无比,堪称一目十行,今日一张奏折竟看了半个时辰,重点果然不是字,是对面坐着的人。   自那晚回去后,他想了整整一个月。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那方面不良的癖好……为了试探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甚至搬回了皇宫。   每天对着萧索的红墙黛瓦,寂静的金砖玉砌,一想到她约莫和顾勰去了花楼里热闹,就觉得自己清冷得不似在人间。   辗转反侧、思来想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断袖,可是看见她就欢喜,看不见就想念,接触就想亲近,疏远就会难过……谁敢说这不是心悦。   她又的的确确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心悦少年就是断袖。   逃无可逃的结论。   “太子爷,”锦笙忽然撑着下巴看他,笑问道,“如果给你一个肤白貌美会端茶会倒水会捏肩会捶腿会武功会暖|床的婢女随侍左右,你会不会要?”   君漓面无表情地撩起眼帘,“不会。”谁让他喜欢的是男的。   “不会吗?”锦笙蹙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后恍然,这个问题问太子爷这种清心寡欲的人是没有用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会欣然接受吧?   她不再纠结,继续低头研究布防。   时间飞快流逝,一晃眼就到了傍晚,锦笙将做好标记和批注的地图收起来后拱手告辞。   送她出府的人是青崖。   推开后门,第一眼锦笙就看见了站在树下捧卷细读的秦衣。   这个时候她才恍惚想起一个月前的晚上秦衣说的话,她挠了挠后脑勺,走到秦衣面前蹲下。   他借太子府后门上挂着的灯笼光阅读,这时被挡住了光,秦衣抬眸一看,欣喜道,“锦阁主,是要回家了吗?”   “是啊,很晚了。”锦笙先站起,冲他伸手,“起来吧。”   秦衣愣愣地望着她伸出的手,那白皙纤细的手正向他伸来,仿佛是在做梦,背着光的锦笙就是梦中的神祇。   他抓住锦笙的手站了起来,绕过锦笙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青崖。   后者露出的不知是什么表情,嘴角下垂,眼眸微眯,面部线条生冷,反正挺僵硬的。锦笙没多想,冲青崖拱手告辞,便和秦衣一道赶紧走了。   片刻之后,青崖回到书房,斟酌了一下用词,“太子爷,锦阁主走了。”   君漓:“嗯。”手中杂书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   青崖:“门口有人一直等着锦阁主,他们一起走的。”   君漓:“嗯。”又翻了一页。   青崖:“那人不是天枢阁的。”   君漓:“嗯。”又翻了一页。   青崖:“是个年轻清秀的男人,名叫秦衣。”   君漓手中的书就合上了……   就……合上了。   尊贵的太子殿下私心里以为,这个秦衣,他多半也是个断袖。   正垂眸思忖着锦笙这小子怎么这么招惹断袖,青崖忽然出声道,“殿下,要不要卑职去警告那小子?”   君漓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禁恍然,原来连青崖都一早看出自己的心思了。   沉吟了片刻后,他道,“不必了。”中间稍做一顿,他又风轻云淡道,“明日请进来坐坐。”   青崖:请进来坐???   太子爷真是皇室风范,大度得完全没有把人家放在眼里。   因此,次日晌午,锦笙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君漓正在认认真真地批改奏折,秦衣则是战战兢兢地在一旁磨墨。   阳光打下来,恍惚中给了锦笙一种岁月静好,琴瑟和鸣的错觉。   看见锦笙,秦衣仿佛看见了救星,嘴角抿出一个笑来,“锦阁主!”   “你怎么会在……”话没有说完,锦笙发现君漓已抬起眸子看她,她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太子爷!”   君漓点了点头,撩起眼皮,“坐。”   这个开场有点儿不对劲,锦笙看了一眼君漓,又看了一眼秦衣,选择了乖乖坐下,“太子爷,为什么秦衣会在这里?”   “外面太阳大,怕他晒着。”君漓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秦衣赶忙道,“没事的……后门那里有棵树可以乘凉,不过还是多谢太子爷。”   君漓睨他,“不客气,阿笙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阿啥?!   你刚刚说啥???   谁的朋友??阿笙的什么???   这突如其来又让人猝不及防的善意昵称冲击性略大啊!!!   锦笙一脸懵了个大圈,手脚同时一个哆嗦,想想还是站了起来:这一波不能坐,有诈!   秦衣一阵恍惚,显然还没有弄清楚情况,磨墨的手顿住后,他迟疑地问道,“太子爷和锦阁主……是朋友?”   谁敢跟太子爷攀交情,锦笙赶忙摆手,尴尬笑道,“不过是因着顾世子的关系,认识而已,不过近日与太子爷商谈交易细节,还算……”   话还没有说完,君漓淡淡地看她一眼,低声道,“有些关系,确实不能三言两语说道清楚。”   锦笙瞪大了眼睛看他:你在说什么?你怕是活在梦里还没睡醒??你怕不是失了智???   君漓撩眼皮气定神闲地看她,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愣是把锦笙给看得浑身难受。   她难受,秦衣也难受。秦衣能够感觉得到太子爷话里的别有深意,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这么简单的,更能感受到自己似乎很难插足于他们眼神中就隐隐流传的默契。   说不失落是假的,可分明别人什么都没做。   三人各怀心思,气氛尴尬又诡异。   太子爷那些话说个一次两次还受得了,三次四次锦笙就有点儿毛毛的了,五次六次的时候锦笙开始怀疑太子爷是不是对她一个月前捏了他脸的事情依旧怀恨在心……   鬼晓得她经历了什么。   诸如,端茶的时候太子爷忽然一句,“阿笙,这茶重不重?你受累了。”吓得她手一哆嗦,险些把杯子砸他脸上。   又如,拿书的时候太子爷又忽然一句,“阿笙,够不够得着?我抱你吧。”明明够不着的地方她愣是被逼的跳起来一个抢杀。   再如,写字的时候太子爷再忽然一句,“阿笙,这笔好不好写?用我的吧。”瞧着他那支金色笔杆子上的龙纹,她镇定地咽了一大口唾沫。   锦笙怕了他了,愣是生出了跑到茅厕里躲他个把时辰的想法,谁承想门都没出,太子爷的声音再次淡淡飘来,“阿笙,腰带解得来吗?我帮你吧。”   这一定是在暗示她一个月前帮他更衣却不敢解他腰带的事情!总之害得她硬生生憋了一下午。   而纯真无害小白花儿似的秦衣一边磨墨一边面露担忧地看了一下午猴戏。   一整个下午锦笙都活在心惊胆战之中,跌宕起伏的心情让她明白了何为人生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明白了仇这个东西,太子爷是当真能记你一辈子。   于是傍晚从后门回去的时候,她就跟秦衣讲了,“我以前得罪过太子爷,他现下还看我不爽着,你以后千万千万别来等我了,免得殃及池鱼。今日你也看见了,太子爷一天不怼上我一怼就神特么浑身不舒服。”   秦衣蹙着秀气的眉,他也摸不准太子爷是什么意思,可是他隐隐觉得……锦阁主你似乎误会了太子爷对你的态度,而且是误会大发了。   好半晌,他才点了点头,一双眸子里没有神采,颇有些失落,“那……你要记得多来秦淮楼,我给你弹曲子。啊还有,我以后可以到天枢阁里来找你吗?我保证!没有歹心的……”   锦笙点了点头,拍他的肩膀笑道,“都是兄弟,当然可以了。”   见她冲自己笑,嘴角左边的梨涡又实在温暖好看,他心中郁结登时一扫而光。   ***   一年一度的围猎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来临,万物复苏完毕,热闹的夏日就是拿来给人折腾的。   远山被雾气缭绕,朦胧得好似仙境,但一轮新出的骄阳又将人拉入烟火气儿十足的俗世,举目可见,重岩叠嶂间绿意早已盎然,群山荟萃,枝繁叶茂,落往九天银河的瀑布欢快奔腾,不知尽头,最后在河水中旋转成涡。   浓墨重彩的山水中便是肃杀的万里猎场,郁郁葱葱的树和狂傲疯长的野草挺立在排空的热风中。周围是金黄、银白二色的帐篷,上绘古朴而繁复的花纹,精细结识,巧夺天工。   “轰隆隆——”   “驾——!!”   “驾——!!”   “……”   树林中的猎物被倾轧而来的马蹄声惊醒,旌旗飘摇,马蹄轰隆,爽朗的笑声势要穿透苍穹,这浩大的声势吓得林中群鸟惊飞,一瞬间尖啸的鸟鸣声也要刺破人的鼓膜。   锦笙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开阔的场地了,纵马驰骋,放肆豪情,一箭夺命的快意也甚是久违,但她还记得今儿个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因此拍了拍红巾的脑袋,惆怅道,“没得跑了,你就跟着我吃吃草吧。”   红巾不满地偏了头不让她摸,目光却放在了不远处飞驰而来的绿酒身上,然后兴奋地甩起前蹄朝绿酒疯跑而去,锦笙猝不及防,赶忙绕紧缰绳。   两匹马撒欢似的交颈奔跳,互相逐尾,锦笙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太子爷。”   红巾果然是个有脑子的,小小年纪就知道要讨好尊贵的太子爷那尊贵的坐骑,怎么的,讨好了他就能把绿酒赏给你配个好点儿的种还是怎么?   “这身衣服,挺好看的。”君漓的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淡声道。   锦笙低头看了一眼。她今日穿的是马装,因为红巾是枣红色的,云书一早给她配衣裳的时候就说穿个红色的,既显眼又好看。   显眼当然是为了那些埋伏在猎场中的手下能够看见她。   至于好看么,其实就是胸前类似于凤凰的织金青鸾很有特色。梁朝有规定,龙凤纹饰只能皇室用,但是鸾鸟一类的无妨碍。   “多谢太子爷夸奖。”锦笙照例赞扬一番道,“太子爷今日这身也很好看。”   大概是没懂他说的是什么吧,君漓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可差了那么点意思,若胸前这只是凤凰,就完美了。”   语毕,他扯了缰绳往帐篷那方走去,“跟着我。”   锦笙连忙跟上。   尊贵的皇帝陛下正骑着马在帐篷外声情并茂地背诵一年一度的围猎开场致辞。   其实没有什么意趣,为官多年的大臣们表示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两朝为官的大臣们更是表示你老子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句子,都不晓得改几个字。   其内容,先是赞扬大梁朝的大好河山,再赞扬在座诸君不论文武都忠肝义胆,最后谦虚含蓄地说自己治理国家得当,拥有一群一级优秀人才,为彰显我朝男女皆强,边境不敢来犯,为鼓励我朝男女重视锻炼,保重身体,特设围猎并希望传承。此地山河齐聚,此时良辰美景,围猎正式开始。   就在大家以为也如往常一样可以开始围猎时,皇帝陛下竟然意外地加了一句台词,“朕思来想去,每年让你们这些老滑头这么容易得了赏赐,心里就不是滋味,此次围猎,须得给你们加些难度才行。”   听致辞要听睡着的文官都清醒了,纷纷表示这不是去年的台词,换花样了?   锦笙的嘴角微微抿起,眸中有光彩潋滟。   “路德忠。”皇帝陛下拈着高深莫测的笑,拍掌吩咐道,“去把人都带上来。”   路德忠微笑应是。   不消片刻,在众人诧异惊讶的目光中和疑惑不解的窃窃私语下,皇帝陛下身后帐篷内有序地走出一溜儿肤白貌美的婀娜女子。   “今日但凡狩猎者,身边皆随侍一名婢女。”景元帝笑得深不可测,“宫中女子身娇体贵,若是磕了碰了,受了什么伤,弄丢了,朕可要治你们的重罪!”   “这……?”一干大臣暗暗揣测,这是在给他们此次围猎加难度吧?   毕竟有些人骑射本就不好,还要带上一名碍手碍脚的女子,那还有什么赚头?   皇帝就是皇帝,什么便宜都不让他们多占了去,偏生又不容反驳。   毕竟到手的这么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岂有不要之理?   很快大家就看开了,各自带了一名婢女出发。   整个猎场中的角逐游戏也正式拉开序幕,锦笙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驰马冲进树林中的景元帝,手中的缰绳握得更紧,但愿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李承运走的那边。”君漓轻声道,“走吧。”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的帐篷里就冲出一个人来,笑吟吟地看向锦笙道,“锦阁主!我们又见面了!皇后娘娘让我来问你是不是也要进树林中围猎?”   锦笙低头一看,是程心燕,“是啊,我和太子爷一起。上次输了太子爷骑马,这次想赢回来。”   程心燕惊喜笑道,“那锦阁主可否带上我一起去?我……我就坐在你前面,保证不吵你狩猎!”   这……   君漓平静如水的眸子缓缓移了过来,径直看向程心燕,然后抿了抿唇。   气氛忽然就有一些微妙的尴尬。   锦笙咳了一声,觉得难以摆脱,“我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程小姐若是有心围猎,倒不如自己去找一匹马,要能拔得头筹的话还有不少赏金!”   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程心燕赌气似的哼了一声,顿了一下又道,“我不想骑马,就想坐你的马,而且以我的骑术,怎么可能拔得头筹?锦阁主,你就带我一起玩儿,我不会打扰你的!”   “……”这孩子,怎么就说不听呢。   就在两人僵持不定之时,远处的帐篷内忽然跑出来一个婢女,莲步轻移,小跑了过来,她笑着先问了太子爷安好,随即看向锦笙道,“锦阁主,皇后娘娘让奴婢问你现在要不要去围猎?如果不去的话,要不要去娘娘的帐篷里坐坐,大家都在那里,世子也在那里。”   “我?”锦笙蹙眉,“娘娘为何会邀请我过去坐?”   那婢女轻声一笑,道,“锦阁主忘了吗?皇后娘娘说要让你见见安丞相的夫人,让安夫人看看阁主你生得是不是像她年轻的时候。” 第47章 一不小心撞破了你的女儿身我很抱歉(二)   这么一说锦笙就想起来了。上次在皇宫跑马场, 皇后娘娘指着穿红色斗篷的她说像按安丞相的夫人。   本来也是冲着见安夫人来的, 只不过半路出了刺杀之事, 这才把这些玩笑都抛之脑后。   围猎刺杀和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比起来, 自然前者重要些, 可偏生这是皇后娘娘的邀请, 若直言拒绝, 怕是不大好。   锦笙挠了挠头,正想找个正儿八经的理由推脱,还没开口, 太子爷就帮了腔,“回去禀报母后,我和锦阁主已约好了一同围猎, 结束后再去拜见。”   婢女也不多话, 盈盈福身应是,而后告退。   丝毫没有自觉性与廉耻心的程心燕依旧笑吟吟地望着锦笙, 伸出手作势要锦笙拉她上马, “锦阁主, 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 身旁突然有一阵风动, 紧接着一声长长的马嘶, 绿酒前蹄高起,起落间几乎是擦着程心燕的后背疯跑而过!   “哇啊——!”程心燕一声惊呼,瞬间朝两边退开, 刚好就与锦笙的马拉离了一段距离。   锦笙再转头的时候太子爷已经朝着树林深处飞奔而去, 还轻飘飘落下了一句,“限你七弹指内跟上来,否则后果自负。”   “好嘞!”锦笙开心地应了一声,而后急急忙忙地冲程心燕致歉,“程小姐你也看到了,太子爷这个脾性,不得不从啊!你还是快回帐内休憩吧!”   语毕,没有等程心燕说话,锦笙迅速拉转马头,一夹马肚,朝君漓驰骋的方向跟去。   “诶?!锦阁主——!”程心燕急声大喊,蹙眉跳脚。   红巾在树林中肆意穿行,不消片刻就脱离了程心燕的视线,与此同时,锦笙也看见了刻意停住等她的君漓。   她在君漓前面刹住马,笑着拱手,“多谢太子爷!”   “用了八个弹指。”君漓睨她,不假思索道。   “难道不是为了帮……”锦笙指了指脑后的方向,又在君漓的眼神下悻悻地收回手,讪讪地道,“……那超了一个弹指会怎样?”   君漓拉起缰绳,御马而行,边走边道,“今日还算乖顺,深得我心,放过你了。”   “……”锦笙也拉起缰绳,顺着他的意,“谢太子殿下高抬贵手。”   “青崖已经先跟过去了。”君漓示意她,“朝这条道走,跟上去就能找到李承运。”   锦笙点了点头,“傅德那边草民也派了人盯着。”   距离这句话毕,好半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锦笙就是这种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要是没人跟她说话,她就觉得耳根子清静得浑身不舒坦,尤其身边走的还是君漓,太子爷不说话的时候更是让人尴尬到了极致。   当然,除了谈正事以外,太子爷大多数说话的时候也让人尴尬到了极致,锦笙作为常常被他怼得哑口无言的诸君之一对此深有感悟。   君漓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打破沉寂,“李承运身边安排的人是谁?”   锦笙愣了一下,赶忙回道,“是草民的姐姐,名叫云书。殿下放心,云书亦是天枢阁内少有的高手,有她在,李承运的命算是保住了。”   至少对付预估中那十来个杀手是没有问题的,且这附近还有御林军和天枢阁的人,就算打不过,撑到有人来救援的本事还是有的。   君漓挑眉,“姐姐?”   “是。”锦笙点头,为了不让话题就断在这里,她愣是多补上了一句,“义父收养过很多孤儿,不过大多数都被送走了,在柳州那么多年,只有云书是同草民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所以草民唤她一声姐姐。”   君漓忽而想到什么,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地“唔”了一声,表示自己晓得了。   “……”不想跟着太子爷一起走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没意思,太子爷都不喜欢跟人说话的。   锦笙叹了口气,垂眸时忽而想到今日还没有看见顾勰,方才似乎听见那名婢女说他正和一干女眷在帐内打堆,一时好奇便问了一句,“殿下?”   君漓头也没回,“嗯。”   “今日这么好的天气,顾世子为什么不出来围猎?按他那个性子,应该没办法在帐内坐得住才是。”锦笙蹙眉狐疑道,“更奇怪的是,近日我都不见他上街来玩儿了,也没有来找我,嘶……世子是不是生病了?”   君漓抿紧唇,眸子里滑过片刻的不悦,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清冷寡淡的声音,“好着呢。”   不过是在誊抄书籍上又有了新的境界,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灵魂和思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知识与智慧与时俱进地提高,并为梁朝的历史编撰做出了伟大的贡献,为未来历史文化完整传承不间断略尽了一丝绵薄之力。   通俗点儿说就是,顾世子他不晓得招谁惹谁了,人在家中吃喝享乐,祸从天上七零八落。   那是君漓搬进皇宫的第三天,天朗气清,和风送闲,因得知君漓去了皇宫而心情大好的顾世子起了个大早,拾掇拾掇自己就准备照例出门找上他的阿笙一起去狎几个妓。   心中还想着这下总不会遇见君曦见了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点儿头头,他连门都还没跨出去,宫中就传来消息:今日天朗气清,和风送闲,心情大好的皇帝陛下诚邀顾世子前去御书房里抄点文献史记。   怎么的呢。   怎么的呢??   怎么的呢??!!   他门都还没出!脚后跟儿都还没落地!又是犯了哪一出?!   猝不及防的风雪使得顾世子的心灵受到了重创,在御书房中看见君曦见那一瞬间,风雪又成了暴风雪,得知桌上一摞……对,一摞,得知那一摞书籍都是由君曦见精心挑选的,暴风雪瞬间成了雪崩。   为什么???   招你惹你了?!吃你家大米了?!抢你的女人了?!   面对抓狂暴跳的顾世子,君曦见给予的意见是,先抄完,再细谈。   景元帝也对此事十分费解。   在此之前,君漓回皇宫的第一天,景元帝于御花园召见了君漓。   不晓得自家儿子在想什么,神情低迷,跟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地,有时候还会露出较之寻常更为冷若冰霜的表情。   问他怎么了,他说,“见不到顾勰的第一天,想念。”   “……”皇帝被噎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不成想皇儿与子渊的感情竟如此要好。”   第二天,景元帝在御书房中召见了君漓,就更不晓得自己儿子在想些什么了,常常是家国大事谈着谈着他就开始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诸如,“母后若是和闺中好友出去玩耍不带上您,您心里难受么?”   “……”   或如,“母后若是和闺中好友的感情甚好,您完全无法插足,该怎么办?”   “……?”   又如,“母后若是和闺中好友趁您不在去逛花楼,您会惆怅吗?”   “……!”   问他怎么了,他说,“见不到顾勰的第二天,想念。”   第三天,九五之尊表示打从安清予不见之后,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皇儿露出这么难受的表情,那真是憋在心里闷得疼,虽然面上还是冷若冰霜故作平静,可是总有些什么情绪隐隐泄了出来,藏匿不得。   问他怎么了,他说,“见不到顾勰的第三天,想念。”   “来人,去把顾世子召进宫……”景元帝蹙眉,沉吟片刻,不晓得该寻个什么由头,“就说……”   君漓在一旁面不改色地提出建议,“近日御史台正在整理文献史记。”   一拍即合,“就说朕诚邀顾世子来宫内抄写些文献史记。”   就这样,顾勰被拉到皇宫抄了整整一个月的历史文献,手还是那双手,就是不听使唤了。   如今他是连马缰都拉不动的人了,更遑论射箭狩猎。顺理成章地,他也就只能待在帐篷内和一干女眷插科打诨。   锦笙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便也没多想,只说,“方才来的时候看见猎场中有好多猎物,要是烤来吃一定美味,世子不亲自来猎几只当真可惜。”   想了想,她抽出马鞍边的弓箭,随手一提在指间搭好,冲着不远处一只被他们说话声惊扰而飞奔想逃的小鹿射去,“嗖”地一声呼啸,一击命中!   锦笙咧嘴笑开,一夹马肚朝那只鹿奔去,弯腰提起,一气呵成,“开门红!这只就给顾世子拿去好了。”   君漓抿紧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沉了眸子,骑着绿酒从她身边走过,“锦阁主今日来究竟是干什么的,不去追李大人,竟还有时间狩猎。”   方才不是还说青崖已经先跟过去了吗?   锦笙讪讪地将还在流血挣扎的鹿放入马鞍边的篓中,然后打马跟上君漓。   ***   围猎场四周一片静谧,入耳的风声轻细,流过耳畔时刮出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莫名的酥|麻让埋伏在此地的天枢阁众都屏住了呼吸,身上不禁汗毛倒立。   他们身处高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被包围的猎场中整体呈现的形势,可在此处蹲了这么久了,却没有发现任何地方有异常。   就算这一批刺杀李承运的十来个杀手全都伏击在树林中,还没有开始动作,也不该如此平静。   按照常理,大多数人都只是意思意思骑马跑个几圈,真的围猎的实际上没有多少人,因此,这些杀手要是不趁现在大家全都分散开来的时候动手,后面越来越多的人道上相逢结伴而行,或是跑完圈子回去了,全都集中在帐外,再想要动手可就难了。   太平静了,这平静得让人联想到暴风雨的前奏。   “不对劲……”   作为天枢阁内经验丰富的杀人老手,三七蹙紧了眉头,他已经嗅到了这次任务的不寻常。   三七身边一名蒙面杀手小六凑过来,拧眉道,“头儿,我觉得这座山上有古怪。”   三七侧首,示意他继续说。   “每次有风的时候,总是从山脚传来摇晃树枝和树叶的声音,山顶那个方向声音却比山脚小了很多。”小六摇头,“常识来说,从侧边吹来的风,不应该山上受风更大吗?”   换句话说,山上树枝摇晃的声音理应比山脚的要大一些才对。   如今却相反……   “还有一件事,我们上来的时候天正黑着,如今天已大亮,到现在为止,竟没有遇到一个上山砍柴或是狩猎的农户,不觉得奇怪吗?”   景元帝开明,并没有规定只要他狩猎周围的路就统统不允许过人的法令,尤其是这四周还有农户猎户,要是围猎三天,三天都不准人从山上过,那别人吃什么?   只是为了皇帝的人身安全,猎场四周有御林军把守,不会随便允许山上的人进入猎场而已。   第二点三七也早已注意到了,也派了人在山中打探,只是那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三七心中蓦地发紧,对了……第一点!!   一瞬间的醍醐灌顶让他整个人仿佛被闪电贯穿,一股细密的酥|麻和凉意从脚底升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声音都有些发抖,“第三组所有人听令!马上下山进入猎场!刻不容缓!”   山上有人!不止他们天枢阁的人!   而且现在的形势是,他们被这群人包围了!   小六所言第一点,风是从侧边吹来的,这个看树拂动的方向就能知道,侧边吹来这么大一阵疾风,为什么在山顶的树摇晃程度还要比山脚更小?   因为靠近山顶的那一片树上都有人!   天枢阁的人能潜伏在这座山中,其他人自然也能潜伏在此处,为了方便进入猎场救援,天枢阁的人所在之处靠近山脚,正好给了那群人包围他们的空隙!   想要压住风动,这群人必然在多不在少,实力也不甚清楚,如果正面冲突起来,谁输谁赢都不一定!   三七的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真的只是单单刺杀一个李承运,何至于要埋伏在山上?又何至于要这么多人?!   这群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容不得多想,这个时候赶紧进入猎场中摆脱这群人,找到阁主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一切早就已经算计好了,他刚下令片刻,山顶便传来毫不掩饰的脚步声,显然是那群人已经逼近!   三七带头拔剑,侧首对小六低声说道,“你带一队人进猎场找到阁主禀报此事,其他人留在这里为你们争取时间。”   小六没有犹豫,即刻拔出腰间长剑,点头应是。   不晓得一队人马跑了多久,身后远处刀光剑影交织相错,只听见纵横捭阖之间瞬间响成一片的声音,嘶吼声和杀戮声听得人心惊,但都强忍住了没有回头去看!   越是不知对方底细,下手就越是凶残,人都有这种保护自我的天性,恨不得将对方杀尽,尽快结束这一切。   三七心知阁主怕是中了哪个高人的计策,被摆了一道,只盼望小六他们快些找到阁主,派人来救援。   “嗤——!”   背后一刀划开三七的胳膊,大片鲜血瞬间浸出,滴落在地,三七顾不得疼痛,利落转身扫腿将身后的人击倒,随即手中长剑迅速将其刺穿!   可是对方人实在是太多了,杀完一批又来一批,根本就没有喘息的时间,更遑论要杀出一条道来突围。   三七握紧剑,如鹰隼般的利眸扫荡在对方身上。   重重包围之下,一个修长的身影忽然自树梢翩然而至,优雅得不似凡人,他身着素黑的锦衣,修长的指尖绕弄着一支玉笛,绸缎一般的青丝蜿蜒至腰间,与风痴缠温存。   只是他的腰间系了个绣得极其丑陋的鸭子荷包,让他整个人的俊美颇有些尴尬地失了平衡。   他缓缓从中间走入包围,颔首一笑,瞳清如水。   三七握紧手中长剑,鲜血自袖中流出,他狠厉的目光猛地落在那名从中间走出的男子身上,目眦欲裂,“是你……!呵!你还有脸回来?!半年前不辞而别!弃我们于不顾!如今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火气真大啊……”男子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邪气一笑,“小三七,好久不见。” 第48章 一不小心撞破了你的女儿身我很抱歉(三)   当真是好久不见。   三七还记得应天消失之前, 他们的最后一次交心谈话。   有酒有风, 两人坐在房梁上, 就着朦胧的月光, 说一些只是为了倾诉给别人, 却又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话。   酒醒之后, 就再也分不清那那些话是真是假, 更分不清究竟是何意,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说过那些话。   “仇这个东西,还是要拎远一些好。养在身边是最痛苦的, 越是生出了感情,就越是下不了手,最后难受的是自己, 释怀不了的, 也是自己。”   这是应天的原话。   酒醉的三七总觉得自己懂得他的苦痛,甚至可以安慰一二, “养在眼皮子底下多好啊, 你自己总是心里有数的那一个。下不了手就更好了, 下不了手才能说明你已经没有那么痛苦了。”   可酒醒后的三七就不懂应天说了些什么, 更不懂自己后来说了些什么。   说到底他们这些天枢阁的杀手和应天本没有什么关系, 在应天当阁主之前, 他们就已经是誓死为天枢阁效命的人,有些资历较老的人甚至是第一任阁主安丘那个时期选拔进来的。   应天于他们来说只是主仆之情。   不过应天在任天枢阁主的时候对他们极好,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无父无母的杀手, 他常常说自己和他们一样, 只能在有天涯沦落人的时候相互依偎取暖,最后孤独死去。   因为他说的这些话,天枢阁的杀手都把他当骨肉兄弟一般。   可他走的时候是多么洒脱,谁都没有告诉,置偌大的天枢阁不顾,惹得龙颜大怒。   那段时间知道内幕的天枢阁高层人人自危,害怕被陛下迁怒,整日辗转反侧,找他都快找疯了。低层的人虽不知道天枢阁和皇室的关系,但也因着这种仿佛被扼住咽喉的气氛每日战战兢兢。   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据说在消失之前只回了一趟柳州,向锦阁主交代传位事宜。   原本他们这些跟过应天的人都很不服年仅十七岁的锦阁主,但锦阁主上任的第一天,就平息了皇帝的怒火,救了他们这些被应天拉下水的人。   顺理成章地,他们也再无异议。   三七冷笑一声,“应天,别套近乎了,我誓死效忠于天枢阁,如今你已不再是天枢阁的阁主,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啧,何至于如此呢?”应天用玉笛指了指他的手臂,笑道,“今日这个架,打到这里就算结束了,我留你一条命,包扎好伤口,找到阿笙,今日可能有些乱,你可要保护好她。”   “有什么乱不都是你搞出来的!?”话陡一出口,三七自己也猛地恍然大悟,捂住手臂的刀口,忍不住向前一步,咬牙切齿,“你早算好了我会派人下去……你是故意放走小六他们的!”   这个时候明白已经晚了。   如果应天真的只是为了潜伏在山中劫杀他们这些人,肯定不会任由小六他们被放下山去找锦笙通风报信。他伪装出这个表象,就是故意放小六那一队人下山。   难怪到现在为止,猎场中还没有任何动静!   原来他们根本就没在猎场中埋伏人,他们原本的计划就是先从四周潜伏的天枢阁众人下手,然后借助小六那一队人马,让真正的刺客进入猎场。   阁主一早和陛下商议好,御林军严守猎场四周,天枢阁的人自会从秘密入口进入,那里的御林军防守最为薄弱,那个地方也极为隐秘。   应天当然找不到,所以放了小六下山。   一旦刺客进入猎场刺杀李承运成功,整个猎场都会产生混乱,到时候这一批埋伏在山中的刺客也就都能趁乱进入。   “现在反应过来有点儿晚了。”应天勾着嘴角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刀,“刺客应该已经顺利进入猎场了吧。”   三七暴怒,“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杀一个李承运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你的目标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应天笑了笑,他自己都不知道,似乎都挺恨的。   ***   李承运不是好|色之徒,一路上眼里盯的都只有猎物,云书乐得清静,心中庆幸李承运不是霍奕之流,坐这么近也不会闹她。   经过云书的观察,李承运的骑射不错,就算今日自己不来,他应该也没那么容易被杀。   不过云书依旧不敢放松警惕,毕竟目前为止,任何异常的迹象都没有,没有异常才是最异常的地方。   锦笙也有相同的感觉,都快晌午了,这个时候还不动手,还想先吃个午饭怎么的?   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更诡异的是,锦笙发现今日太子爷的耐心极好,这么陪着她跟在李承运身后打转,竟一点儿都不恼。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来,只听“嗖”的一声,长箭破空。   “这一箭力道好足!这个猎物怕是……”锦笙的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又有好几道“嗖嗖”声接踵而至,破风的长音尚未断绝,一声声尖叫蓦地弹起一片!   “嗖嗖嗖——!!”   又是好几声长啸,这下锦笙彻底听清楚了弓箭破风而呼和尖叫声的方向。   不是树林!是从帐篷那方传来的!   而帐篷那方除了一干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以外,便只有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景元帝!   可是傅德为什么会刺杀景元帝?这说不通!   君漓的眸色虽然微微沉淀,但却出奇地自若,“在这里等我,哪儿都不许去。”语毕,他一手拽了缰绳调头就跑,一手拔出马鞍边的长剑,朝着帐篷的方向冲去。   随着他的移动,整片树林以一种双眼可观的状态风动树摇,黑影飞掠,紧跟在他的身后。   待在这里?怎么可能!   被刺杀的对象不是李承运,却是景元帝!倘若她这个阁主真的在这里坐以待毙,天枢阁上下多少人都会被赐死!   她单手抽出腰间玉笛,随意吹了几声,不消片刻便有几名潜伏在树林中的黑衣人出现在她面前,“阁主!”   “立刻传令下去,分成三路人马,一路先去帷帐,务必保护好陛下和皇后娘娘,一路马上支援猎场周围的御林军,但凡可疑人物,只管协助御林军统统抓起来,还有一路人从密道上山,查探山上出了什么情况。”   “是!”瞬息之间,黑衣人全数消失在树林之中。   锦笙拽紧缰绳,“红巾,走!”   一夹马肚,红巾似乎也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危机,瞬间在树林中疯狂驰骋起来。   就在方才,她也想通了这件事的始末。   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毫无疑问的是,她是被义父利用了。   傅德究竟会不会刺杀李承运她不知道,但这批江湖势力中必然有一部分是义父的,要杀陛下的人有极大可能就是义父。   他先是利用磨成钝圆的箭头明确告诉自己,送信之人就是他的人,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她下意识就会降低警惕,把重心落在傅德刺杀李承运这件事上。   其次,义父料到她会查到傅德和傅客卿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会将这件事情禀报给景元帝,景元帝得知后肯定会对和傅客卿有此关系的傅德心生嫌隙,继而也将重心放在了傅德刺杀李承运的事情上。   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后,不成想义父刺杀的人却是景元帝。   或者说,义父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傅德,不是李承运。   因为刺杀皇帝这件事要真正得逞的几率很小,所以他不是冲着必杀景元帝去的,而是借助杀景元帝,让景元帝以为是傅德要杀他。   景元帝本就对傅德心生嫌隙,若是傅德再被扣上一条刺杀皇室的罪名,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必死无疑了。   所以义父的目标人物有三个——李承运,傅德,景元帝。这三个人,在整个计划中总会死一个的。   不过这只是锦笙的猜测,因为她觉得傅德没有那个胆子,更没有那个势力来刺杀景元帝。   至于义父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她暂时想不明白。   一阵诡异的疾风冲着面门而来,锦笙眼都不眨,将玉笛在手心挽了个圈,玉笛弹开长箭的一刹那,一名黑衣人也陡然出现在眼前。   锦笙紧紧拽起缰绳,红巾抬起前蹄,直接从黑衣人的头顶跨了过去,没有料到黑衣人穷追不舍,一个转身欲从她背后突袭!   锦笙弯腰躲过一击,顺势捡起不知是谁在打斗时遗落在地的软剑,腾空翻身横劈,软剑缠上弯刀,“噼啪”的声响过后,锦笙从马上跳起,就着软剑在腰间缠绕的动作旋转,最后于后背处弹起剑尖,柔韧的软剑弹至黑衣人的面门,力道将他猛地弹了出去。   没有片刻的耽搁,锦笙再次转身跨马飞奔,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黑衣人不甘地从地上爬起来,飞出弯刀想要再次偷袭,疾速旋转的弯刀被人当空用长剑一截,“叮”的一声后,弯刀改变轨迹飞向黑衣人,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逃,黑衣人的双手瞬间涌出鲜血,痛得在地上哀嚎起来。   和弯刀相撞后也被弹飞的长剑最后被三七接住。   他提气运起轻功,跟着锦笙追了过去。   锦笙去的是帷帐,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到的这里是谁的帷帐,外面竟然不似别的地方有众多御林军把守,大约只有十来个,而帷帐里面也没有女眷的惊呼。   她有些疑惑地翻身下马,还没从树林中走出,她就看见四、五个黑衣人掠过自己头顶,手执弯刀冲帷帐而去。   “谁!?”帷帐外的御林军反应够快,倏地挥舞起长矛作防御状,而那五个黑衣人也不躲藏,大喝一声后便与御林军缠斗在你一起。   这些人武功高强,以五敌十,不消片刻就将御林军放倒在地。   锦笙微微眯了眯眸子,正要飞身而上,想了想又退回来,为了防止意外,她捋着红巾的马鬃,轻声道,“红巾,快去搬救兵,你可千万找个能罩我的过来,别坑我啊。”   语毕,她一拍马身,红巾径直冲了出去!   马儿长嘶的声音瞬间吸引了黑衣人的注意力,恰是时,锦笙从树林中腾身飞出,一脚踹在最近的黑衣人身上,翻身落地时抽出笛子堪堪挡过横来的一刀。   刀尖插在笛孔处,锦笙单手翻转,径直将弯刀折断。   紧接着一脚飞起踢上黑衣人的头,再于空中转身岔开腿踢向两边攻过来的黑衣人,五人都被来了那么一脚,不禁眼神发狠,瞪着锦笙,“少管闲事!”   就在此时,帷帐被一名妇人挑起,她似是才发现外面的情形有变,便走出来看看,没想到入目的竟是横陈的尸体和横流的鲜血。   “啊!”妇人捂住口惊呼一声,吓得倒退了几步,抬眸扫过黑衣人,却没扫到刚好被黑衣人挡住的锦笙,“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你们……你们……”   她一滞,这个情形和记忆中的某个场景蓦地重叠在一起!妇人忽然激动地上前了两步,颤抖着声音,“我、我的女儿……是不是被你们……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别过来!他们手里有刀!”锦笙焦急低喊!   这些人的手里都有刀,锦笙如今不能轻举妄动了,否则这位夫人的性命堪虞!   妇人全然不顾,只望着凶神恶煞的黑衣人一步步靠近,焦急地询问,她就是有很强烈的预感!这些人一定和她女儿有关!!   她也从未像现在一样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女儿一定还活着!!   站在妇人身侧的黑衣人和妇人正对面的黑衣人打了个眼色,锦笙察觉到不对劲,拧了下眉,果然下一刻妇人身边的黑衣人就拔出袖中匕首冲她刺了过去!   “躲开!”   锦笙一边喊,一边迅疾掠去,快得人眼花缭乱,几乎就是眨眼之间,就到了妇人身边。   而那把刀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刺进锦笙的胸口!   刺进去的一刹那,锦笙自己也睁大了眼睛。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成这样,实际上就在刚刚那一刹那,她的脑子没有身体反应得快,当她看见那位面容祥和的夫人被黑衣人偷袭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冲了过去!   妇人被突然冲过来的锦笙挡在身后,迷惘地看着少年单薄清瘦的背影,看着少年那高高束起的青丝在空中一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知为何,妇人的眼眶就泛红了。   锦笙一把拖住刺她那人的手,连着匕首一起紧握在手中,又猛地一个起身斜踢,扫腿时将另外两名试图靠近的黑衣人踹开,咬紧牙,“你倒是……快去找人来救我啊!”   妇人猛地回神,抹了眼泪,“好!”一边迅速点头一边朝另一方跑去。   被她紧抓住手制得无法松开的黑衣人气急,将匕首在她体内捻转了些弧度,“臭小子!多管闲事!”   “啊…”锦笙疼得蹙紧眉低吟了一声,握住刀刃的双手也开始发颤,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滴落在地。   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身边的黑衣人又开始了进一步攻势,锦笙咬牙踹开眼前执刀的黑衣人,顺势将匕首从胸口抽出,在掌心调转方向后朝黑衣人刺去。   黑衣人纷纷握紧弯刀正面迎上,横劈竖砍而来,锦笙腾身而起,旋身踹开两人,又反手一刀刺进一人体内,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她已经气喘吁吁,头晕眼花,被刺穿的肩膀疼得发麻,血流不止。   身边的黑衣人眼看着机会大好,正待要攻上,忽然,一阵婉转悠扬的笛音传来,与锦笙的笛音不同的是,这支玉笛的音色更沉一些,气息也稳得多。   听见笛音的一瞬间,几名黑衣人没有再纠缠片刻,立即飞身朝着笛音的方向飞去。   “义父……”锦笙心中隐隐激动起来,撑着身体提气运功,同样是跟着笛音飞去。   穿林拂叶,御风而行,不知道过了多久,锦笙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可是那笛音似乎还很遥远,就像是回荡在整个树林中一样,没有尽头,空灵而悠长。   锦笙痛得厉害,脑袋也越发昏沉,轻功飞着飞着,忽然就从一棵树上摔了下来,摔得全身淤青一片,不知何时,就彻底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毫无知觉。   幸而红巾灵性十足,不多时,果真带了个能罩她的来。   它嗅着气味寻到了帷帐处,而锦笙身受重伤也没能飞得太远,因此红巾便又循着气味闻到了这里。   这个能罩她的人骑的绿酒就跟在红巾身后,紧随而至。   此时的红巾护在锦笙前面,颇有些不知所措。   君漓抿紧薄唇,沉着一张寒霜般的脸迅速翻身下马,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在看见她胸口处流血的伤口时,一张脸沉得更厉害,眸子里闪过片刻的慌乱。   他想也没想,撕下里衣的袖口,准备先给她简单地包扎一下,至少要在回帷帐之前止住血。   说不生气是假的,都让她别乱跑在原地等他了,居然不听他的话。   “你真是长本事了!”   心里既生气又焦急,手上的动作就难免快了许多,利落地扯开锦笙的系带,向来优雅冷静的太子殿下近乎粗|暴地一把拉开了她的衣襟!   然后……就……愣住……了……   那个白色的……应该是叫裹……裹、裹、裹胸布吧。 第49章 甜甜哒喂药   君漓那双要为她包扎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往前也不是, 往后也不是,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气氛尴尬诡异, 而又透着莫名的刺激。   他听见自己胸腔中强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地提醒自己……别再看了。   忽地, 身后传来极其轻细的沙沙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君漓微微蹙眉,急忙回神,迅速将锦笙的衣襟拉上了, 而后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的身体,再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护在怀里。   转身的一瞬间,那人也已经到了面前。   “太子殿下……?”来的人正是三七, 他木讷地望着将自家阁主紧紧护在怀里的君漓,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下跪, “草民天枢阁兵奴, 排号三七, 见过太子殿下!”   他的话音刚落, 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也愈发近了, 三七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长剑, 却听见脚步声停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紧接着是铿锵有力的男音,“参见殿下!陛下和娘娘平安无事, 傅德已被……”   “等会再说。”君漓垂眸看向锦笙, 方才她似乎用极轻的奶音嘤咛了一声,是疼着了吧,“三七,去李承运的帷帐,把云书找来,你们阁主受伤了。”   三七一怔,随即应是,刻不容缓地飞身掠出。   语毕,君漓抱着锦笙飞身上马,一手拉着马缰,一手将她绕在臂弯中,尽量捡着平缓的路走,放慢速度,减轻颠簸。   跪在地上禀报事务尚未完毕的御林军统领只好号令御林军一起紧跟上君漓,而后也上马追去。   跑着跑着,他终于觉出不对的味儿来了。   堂堂梁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爷怀里抱着个男人,这么堂而皇之地往自己的帷帐去,不是明着让人乱想么。   思及此,他委婉道,“太子爷,把这位公子交给我们来治伤吧,何太医也在,不会出什么事的。”   君漓一眼都没分给他,只是时而看两眼路,时而低头看怀里的人有没有不舒服,若是锦笙蹙了下眉,他就会再放慢些速度,“去找薛行风,让他在帷帐内等我。”   作为太医院三大翘楚中最为年轻俊朗的薛行风很惆怅,他今早上起来就只是想吃一碗面,面刚从药锅里捞出来,他一口都没尝,皇帝陛下忽然派人来告知围猎需要他随行。   到了猎场,激情昂扬的九五之尊光是念白就背了足足半个时辰,他饿得不行,终于偷摸出来找了口锅下面吃,可惜那面刚下进去,他又被皇后娘娘叫去给安丞相的夫人看病。   其实就是个多年郁结在心的毛病,大家都知道的,都不放心罢了,他只开了些滋养气血的药,完事后原来那口锅里的面也成了糊糊,他只好重新再下,这次刚捞进碗里,一口都没吃上,一击穿云箭就将他的碗打翻了。   随后便是混乱和尖叫,他当时蹲在地上真恨不得把面捡起来洗洗干净还能吃,但保命要紧,他望着面叹了口气,即刻走出帷帐拉了几个御林军小哥哥保护他。   在这期间,他一会儿听说那个什么安南将军傅德惹得龙颜大怒,已被扣押,一会儿听说兵部侍郎李承运身受重伤,却依旧被关在某处审问,又一会儿得知皇帝陛下身边忽然多了一堆江湖高手保护,再一会儿晓得今儿个赏出去随侍的婢女个个身手不俗。   总归这些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一心只想吃碗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乱终于结束了,他再回到帐内烧火煮面,柴火刚烧上,太子爷又派了人来传唤。   你们一家怕不是想玩儿死我,要知道这整件事情的最初,他只是想吃碗面而已。   现在太子爷被窝里躺着的这个又是谁?   不让他把脉,又不让他看伤口,只准他察言观色地看看严不严重。   幸好他于面相看病这上面钻研颇深,这么看起来伤势不算重。   君漓坐在床边给锦笙掩了掩被子,淡声道,“把你那瓶药给我。”   薛行风不干,“不要嘛,这伤很普通的,休养个把月就痊……”话没说完,君漓已经淡淡地撩起眼帘看了过来。   薛行风掏出自家独门秘药,很不情愿地递给了君漓,“你要省着点用,我一年就提炼出来这么一瓶粉末子。”   “青崖,伺候笔墨。”君漓道,“药开了再走。今日你来看病的事,谁都不许说,就当自己没来过。”   薛行风很惆怅,做好事还不准留名。   云书候在帐外,方才三七来找她的时候已经跟她说了,如今她既担心锦笙的伤势,又担心太子爷发现锦笙的女儿身,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直接闯进帷帐。   等了不知多久,从帐内走出来一名年轻俊朗的男子,看了她一眼,然后挑了挑眉,便离开了,他刚离开,自己就被太子爷身边的贴身侍卫青崖请了进去。   那么几步,她走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腿脚发软,跪下去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太子殿下……”   君漓淡淡地睨着云书,“这里的事我来处理,把她带回天枢阁治伤。”   “带回天枢阁?”云书不解地蹙起眉。   君漓坐在茶桌边,垂眸添茶间一派闲适从容,“方才有要事需要处理,耽搁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传召太医,你要再不将她带回去,怕是要有性命之虞了。”   云书愣了一下,这意思是……太子爷还没有给阿笙治伤吗?那他究竟知不知道阿笙是女儿身?   顾不了别的,云书连忙起身走到床榻边,掀开被子时,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衣服还未解。   紧接着,她的视线又落在伤口处的白色粉末上,有些疑惑,“殿下,这个是……?”   “止血的。”君漓将桌上的瓷瓶随手丢给她,“形势紧急,来不及包扎,便随意处理了一番。”   所谓随意,就是指隔着衣料将药粉倒在伤处的这个举动了。   云书彻底放下了心。   ***   次日晌午,或许是每到此时必定心中一颤拔腿往太子府跑的良好作息习惯刺激得锦笙心口一疼,便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云书。   见她醒了,云书终于长舒出一口气,将刚从热水中捞起来的帕子揪干,擦了擦她额间的汗,笑道,“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看来太子爷给的药效果不错。”   锦笙想坐起来,胸口靠近肩膀的位置忽然拉扯着疼,她倒嘶了一声,云书赶忙伸手扶她坐起来。   “那边什么情况了?陛下可有发火?”锦笙坐起来后反倒觉得胸口没有那么疼了,一边试着活动,一边担忧地问道。   云书摇头,“没有,太子殿下说……让你放心好好养伤就是了。”   锦笙正沉吟思索太子爷为何说这个,还没想明白,鼻尖就闻到了一股子清苦的药味儿,苦得呛人,她下意识皱眉,“这什么药,闻着好苦。”   “太子爷让人送来的,说治疗刀伤剑伤什么的都挺有用。”云书用调羹舀起一勺,“你伤在胸口,动手不方便,我喂你。”   这药已经苦得锦笙直接忽视了是谁送来的,她皱紧眉,“先搁那儿,我待会儿再喝,嘴巴里没有味道,我想吃点东西再喝药。”   云书想了想,偏头一笑,“也行!”   “不行。”太子爷那一向淡得没有起伏的声音忽然传来,锦笙吓了一跳。   随即转头看向门口,果然下一刻就是君漓随意推开门走了进来,他一身浅金色锦衣,身姿欣长,眉目如画,正迎着窗口打进来的光,犹如神祇。   锦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视线几乎是跟着他的脚步一直到了自己床边。   生成这样,既可以垂涎于他的美貌,又可以垂涎于他的家世,锦笙觉得自己多看两眼都是赚的。   君漓坐在她床边,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却对云书道,“把药留下,你出去。”   云书的目光在他们之间徘徊了片刻,很识趣地出去了,顺带着贴心地带上了门。   锦笙跪坐在床榻上望着坐在她床边的君漓,两人面对着面视线交汇了良久,锦笙忍不住打破寂静,轻声道,“难道今日还要端茶吗……”   “不用了。”君漓端起床边的药碗,用调羹搅动了几下,然后舀起一勺棕黑色的药,垂眸吹凉,再递到她唇畔,柔声道,“今日我伺候你。”   锦笙受宠若惊,连忙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来!”   “坐好。”没等她抬手,君漓就淡声止住了她的动作,耷着眼皮睨她,然后将调羹凑到她的唇畔,挑眉示意。   锦笙惆怅地抓了抓凌乱的青丝,叹了口气道,“闻着就苦得很,我待会儿吃点甜的自己喝。”   君漓忍不住嘴角溢出了一丝笑意,转瞬间又消失不见,他满目温柔,吹凉了勺子里的药,然后哄她,“乖,啊—”   锦笙愣愣地望着他,下意识张开嘴将整个勺子头都包进嘴里,然后就紧紧包着不动了,然后……然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君漓挑眉,“咽下去,然后张嘴把勺子还来。”   他这么一说,锦笙窘迫地两颊涨红,然后咽下口中的苦药,张嘴吐出勺子头,君漓收回手再舀第二口。   如此反复,终于到了最后一口。   锦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张口要结束这一切,只见君漓神情自如地舀起碗中最后一口药,递到她唇畔时手腕拐了个弯儿,径直喂进了自己嘴里。   而锦笙原本张嘴跟着勺子走的脑袋也随着他手的一个拐弯,凑到了君漓面前,眼帘微微一抬,正好对上他的眸子。   两人的唇不过寸余。   锦笙的眼睛骤然瞪大,垂眸将视线落在了此时已经喂进君漓口中的调羹上,良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你……那个是我……”   君漓垂眸凝视着她,喉结微微滚动,咽下那一口药,气定神闲道,“倒也不是很苦。”   锦笙猛地抬头看向他,却没想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这么近了,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便往后倾倒,君漓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的腰。   视线就落在了她紧抿起的唇上。 第50章 么么哒,蒙头杀   锦笙惊讶地望着他, 然后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颈子上的假喉结也跟着轻轻一动, 显得滑稽又可爱。   君漓的视线被带着往她的脖子上移去, 忍不住被逗得嘴角勾起些弧度。   他臂弯里轻松揽着的小腰纤细得不盈一握, 柔软得好似没有骨头, 温热温热的, 一直传递到他的心口, 却激得他血液倒流,全身都过了一层别样的酥|痒滋味,让他的脑中莫名想到四个字——温香软玉。   君漓放开她, 顺带着也将另一只手上端的碗放在椅子上,而后便一边捞着榻上的被子开始裹她,一边垂眸温柔地问, “冷吗?”   因着用被子裹她的动作, 君漓的脸几乎和她交颈而对,双手也绕在她的颈间, 偶尔不小心轻轻触碰一下她的脸, 偶尔不小心面孔和她只有寸余, 偏生还状若无事, 面无表情。   长这么大没几回和人凑这么近, 锦笙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生怕自己的吐出的气息洒在太子爷脸上,她憋了又憋,只得轻声道, “还好……”   君漓一本正经且又坦荡正直的神色让锦笙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地方不妥, 但就是心里虚虚的,落不踏实。   修长的手指拈着被子在她颈边绕来绕去,最后活活把她团成了一个肉丸子,君漓的眸子里就溢出几不可见的笑意,只可惜从锦笙这个仰望的角度完全无法看见。   君漓手在锦笙的脸侧一顿,然后垂眸看她。   入目的还是那张紧紧抿起的少女唇。   就在锦笙感觉到头顶炙热的视线后,也朝他看过去的那一瞬间,太子爷从容地手臂一伸,将被角翻了上去,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的头并在脑袋顶上绕了一大圈。   这一波攻击简直猝不及防,直接破坏了方才那诡异迷乱的气氛,锦笙毫无防备,被他用被子兜头罩下后眼前一片漆黑,“诶诶诶??太子爷?你干什么?!”   趁着她看不见,君漓神色淡淡地伸出一只手在她脸部那块儿摩挲……这里,是眼睛,这里,应该是鼻子,那这里应该是……   他轻轻俯身,隔着被子在那里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退身抿唇,他松手放开被子,锦笙便扒了出来,满目无辜又气急的模样,想瞪他又不敢瞪,生生憋得自己打了个喷嚏。   身为梁朝将来继承帝王之位的太子爷一天到晚游手好闲、闲得发烫,整日里逗她好玩儿……她要是他老子早一巴掌……!   可惜人家的正经老子觉得自家儿子很出众,就算是整日里闲得发烫也很出众。   遥想自己当年,不也是在柳州一天到晚游手好闲,闲得发烫,发烫到膨胀,膨胀之后当了街霸,整日给义父和师父惹事,下场就是抄书、抄书、抄书,大梁朝的书都要被她翻着遍儿地抄尽了……终究不是一个等级的游手好闲。   思及此,锦笙消了气。   人家逗她怎么了?人家是尊贵的太子爷,逗她玩儿怎么了?人家再游手好闲也顶顶优秀,逗她玩会儿怎么了?   锦笙别的没有,就是心态好。   再回过神的时候,君漓正望着墙上那幅“清溪曲折涧潭幽”沉吟出神,看了片刻,他移开视线,又凝视着她道,“李承运身受重伤,傅德已被剥削兵权,押入大牢,罪名是勾结江湖势力刺杀皇室宗亲。他没认,严刑逼认的。”   锦笙晓得,太子爷总是最通透的那一个。   特意加一句“严刑逼认”的意思就是……傅德没有计划刺杀景元帝,但是这个罪名他必须坐实了。   就像锦笙想的那样,义父利用她对付了三个目标:景元帝、傅德、李承运。   要刺杀景元帝是最难的,几乎没有可能,所以重头就落在了傅德和李承运身上,如今傅德必死无疑,李承运身受重伤,这个计划也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傅德被杀完全是利用了皇帝的通病,多疑。如果她不告诉景元帝傅德和傅客卿的关系,不告诉景元帝傅德会在围猎时刺杀李承运,那么刺杀陛下的事情发生后,陛下也不会第一个联系到傅德。   更何况,早在赏花宴后查傅轻音的时候,锦笙就知道傅德和江湖势力有所联系,更是把这件事告诉了陛下,安南将军傅德手握兵权多年,权力愈发大了,人际也愈发广了,还与江湖势力牵扯不清,不死不能维持朝野平衡。   想起傅轻音,锦笙的眉头忽然一蹙,涉及到安清予一事的四个关键家族中便有傅家,不如趁此时机去天牢里逼问一番,人之将死,如果十五年前傅德当真让人劫了安清予,也没必然在死之前隐瞒什么了吧?   “太子爷,在傅德死之前,我想派人去牢中询问安小姐的事情。”锦笙望着他。   “我已经帮你问过了。”君漓拿起她放在床头的书,随意翻了一两页,“不是,可以排除嫌疑了。”   锦笙皱着眉点点头,心中不禁思忖着还是要私自找个机会摸进大牢见上傅德一面,她觉得义父和傅德之间一定有什么关系是她不知道的。   否则义父为何去注意傅家的动向?又为何偏要置傅德于死地?   不,义父不仅仅是置傅德于死地,刺杀皇室那可是抄九族的大罪,准确来说,整个傅家都活不成,就连什么都不知情的傅轻音也逃不了厄运。   锦笙叹了口气,赏花宴时她就发现长公主殿下很是喜爱傅轻音,原本以为傅轻音能和萧月华争一争太子妃之位的,一夕之间从天到地,什么荣华富贵举世无双都没了。   如今在皇亲国戚的眼中,能当得起太子妃这个位置的人,除了郭云襄,就是萧月华。   程心燕肯定没戏了,还有一位她至今没有见过的霍连翘,不晓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李承运那边,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了,并没有勾出什么秘密来。”君漓伸手将她脸侧的青丝拂下来,神色自若地继续说道。   锦笙忍不住狐疑地看了一眼君漓,心想太子爷近日果然是闲了,什么都抢在她前头帮她做得顺顺当当的,那她做什么?   话锋一转,君漓又接着道,“如此可见,这整个计划和傅德、李承运两人都没有什么关系。操纵这件事的人,就是告诉你傅德会在围猎时刺杀李承运的人,可对?”   锦笙的呼吸一滞,连带着看他的表情都严肃恭谨了许多,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君漓睨着她突然拘束防备起来的表情,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轻声道,“笑一个。”   锦笙一怔,“……啊?”   “笑一个,”君漓柔声道,“我就不追究了。”   这么便宜的么,锦笙赶忙咧嘴露出八颗白白的牙齿,冲他笑了一下。   这么一笑,左边嘴角的梨涡微旋,整张脸仿佛一瞬间褪去了青涩和清秀,有些平日里没有发现的惊艳就露了出来,脸上可爱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更显得温暖,粉|嫩的脸蛋儿上不经意间沾了药渍,稚气得就像个孩子一样。   君漓垂眸,掩饰眸中一闪而逝的笑意,复又抬起眸,“过来。”   锦笙很听话地跪着爬了两步,又坐到了他面前。   君漓叹了口气,“太远了。”   锦笙又挪了一小步。   君漓轻声哄诱,“再近点。”   再近就撞怀里了,又想骗我得个什么觊觎你的美貌主动投怀送抱的罪。   心里是这么说的,面儿上还是不能表现出来,锦笙低头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然后小小地挪了一步,抬头的时候不慎轻轻撞到了他的下巴。   锦笙无辜地抬头仰望他,“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觊觎你的美貌主动投怀送抱占你便宜。”   “嗯。”这个距离刚刚好,君漓嘴角抿着一丝笑,抬手托住她的下巴,用指腹为她擦去嘴角的药渍。   君漓的拇指从她嘴角的梨涡上滑过时,无可否认,她心里也泛起一丝道不明白的情绪,酥酥|痒痒的,还有带着一股子无法描述的清甜。   这些感觉转瞬即逝后,就是铺天盖地的震惊——逗她玩儿到这个份儿上,就该叫调|戏和耍流|氓了吧?!   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想别的,君漓已经放开了她,“锦阁主,给你用的药可贵着呢。”   “……”这突转的画风是个什么意思,要债么,“那,多谢殿下。”   君漓神色从容:“为你奔走两日收拾残局,颇费了些心神。”   锦笙一板一眼:“谢谢殿下。”   君漓气定神闲:“父皇那边若不是我在,没这么容易消气。”   锦笙正儿八经:“感谢殿下。”   “口口声声说谢我,你拿什么谢?”君漓睨着她。   锦笙环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东西,“这里您看上了什么,随便要……当作谢礼?”   “我看上了什么,都可以要?我想要,你就给吗?”君漓忽然放轻声音,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你若是不给,我拿你怎么办?”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跟她要讲的意思似乎变了些味儿,但字面上似乎是说的同一件事……吧。   除了义父送给她的玉笛不能转送别人,难道她屋子里还能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不成?   为了慎重起见,锦笙又环望了一圈,确定自己屋子里没什么东西舍不得送人后才大方说道,“殿下尽管挑,只要您不嫌弃草民的东西粗鄙简陋,您可以想拿几个拿几个。”   君漓凝视着她认真的表情好半晌,随即眸子微微转向墙上,随口道,“就那幅画吧,送给我。”   是“清溪曲折涧潭幽”。   小澈的画,送给太子爷还一个恩情,也算是救了她一条命了。   锦笙爽快地点头,“好。就只要那幅画吗?我这里还有很多宝贝的,那些瓷器花瓶……”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君漓径直打断,他的语气委实别具深意,“先放在你这里保管,我要的时候,你得给我。”   “……哦,好。”   话聊到这里,门忽然敲响了,锦笙应了声进来之后,只见云书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水盆上一个红木的案台,上面放了一瓶青花瓷瓶和一碗深绿色膏药,以及干净的纱布。   “阿笙,时辰差不多,你该换药了。”云书轻声道,说完之后她看了一眼太子爷。   锦笙点点头,顺理成章地冲君漓道,“今日多谢太子爷前来看望,等草民伤好之后必定登门拜访,端茶倒水磕头致谢。现下草民该换药了,血腥脏污怕冲撞了太子爷,所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都觉得是极其委婉的逐客令。   偏生君漓亦是一脸的顺理成章,神色淡然地睨着云书道,“你换你的就是了,谁还没见过点儿血。”   “……”什么情况?!   发展方向不对啊!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以你那聪明灵光的脑子看不出来吗?!   这么俗套的借口你都不顺坡儿下吗?!   锦笙瞪大了双眼,“我……草民……太子爷……您尊贵……”   “锦阁主为救安夫人身受重伤,此时焉能与锦阁主分什么俗不可耐的贵贱。”君漓面无表情地道,“都是男人,怕什么,你脱你的就是了。” 第51章 溪涧,蔻丹,重要伏笔   锦笙懵了好片刻, 慢吞吞地道, “草民觉得这似乎有失体统。就算都是男人, 若要让太子殿下当着草民的面脱衣, 太子殿下也会觉得羞怯的吧?”   守在门口听力极好的青崖表示:那你真是低估了太子爷的厚颜无耻。   君漓耷拉着眼帘睨她, 神色一派从容淡然, “若是在你面前脱的话, 并不会。”他微微偏头,眸中有一闪而逝的笑。   锦笙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很想再逗逗她,加一句“我若是毫不羞怯地在你面前脱了, 你便也要在我面前脱干净才算公平”之类的话吓唬吓唬她。   但一想到昨日扯开她的衣服时看到的素白裹|胸,以及被束缚住的雪白起伏,他话到嘴边却也说不出口了。   羞怯吗?彼时形势紧急, 女儿身的揭露又猝不及防, 他倒也不觉得看了羞怯。   昨晚上回去后倒是翻来覆去羞怯了一整夜。   竟然是个女孩子,是个生得好看、性子也生得好玩儿的女孩子。这么可爱, 那还是别欺负太狠了吧。   思及此, 君漓起身, 将墙上那幅画取了下来, 不急不缓地往门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驻足侧首, “锦阁主,送你这幅画的人,是男是女?”   锦笙想都没想, 信口胡说, “女的。”   君漓似乎沉吟着顿了一下,这才提步出门。   君漓一走,云书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她方才只在旁边听太子爷说了这么一句话,却隐隐觉出了不对味儿来,或许是她心思太敏|感,总觉得太子爷跟阿笙说话,怎么透着一股子挑|逗的意思?   轻声一叹后,她只当自己平日里拿太子爷的事情和锦笙开玩笑开惯了,所以才胡思乱想,便压下心中的疑惑,什么都没说。   “云书,”锦笙一边解自己的衣裳,一边徐徐道,“今晚派信得过的人找机会潜入天牢见傅德一面,他那边还有很多秘密可挖,上次我同你说傅家和义父之间必定有什么关系,此番便是询问的最好时机。”   “好。”云书帮她脱下衣裳,解开胸前束带和缠绕在伤口处的纱布,心疼地道,“你若不用当男孩子,也不用受这种苦。本来就伤在胸口,还要缠这劳什子束带。”   要是不用当男孩子,她就可以穿漂亮的女装,她家阿笙生得这么好看,穿女装一定可人,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她,上门求娶。   可怜她长这么大了一次都没穿过,不要说穿女装,就是每每看见别的女孩子指甲上涂了好看的蔻丹,她都能羡慕一个月。   那一个月内,她总是能一想起来就开始念叨,“云书啊,今日我看见一个姐姐指甲上抹了粉|色的蔻丹,偏桃红一些,你知不知道是什么花汁染的?”   “云书啊,那个姐姐小指上还贴了像花钿一样的东西,瞧着挺好看的,可指甲那么小,她用什么黏的呢?这门技艺一定很精巧吧。”   “云书啊,我要是能涂蔻丹就好了,好好看……涂一点儿颜色浅些的就好了,太艳的不喜欢。”   直到有一次她自己偷偷去摘了花回来研汁,因为不熟悉流程,弄了一整个下午,那花汁还没抹到指甲上,被义父发现后让人全部倒了,连着研磨花汁的器具都一块儿丢了。   彼时十岁,后来就再也没听她说过什么蔻丹什么小姐姐的手指甲了。   话说回来,究竟为什么,义父非要阿笙扮成男孩子,他究竟想要掩饰什么呢?如果是男孩子,模糊了性别,是不是更不容易被人发现真实身份……?   云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转而摇头叹了口气,用木片挑起碗中绿色的药膏,开始涂抹伤处。   “傅德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要躲过太子爷。”锦笙还在兀自沉吟,“我料想太子爷已经怀疑到了义父的头上,不过是没同我追究包庇之罪罢了。”   “太子爷知道了?”云书吃了一惊。   锦笙苦着脸点了点头,“从今日他跟我说的话来看,怕是一早就猜出来了,昨日能那么快收拾了残局,也一定早有布防准备。”   云书反倒一笑,“那不是挺好的,要不是太子爷猜出来了,你现下就不是在这里躺着的,而是去陛下面前跪着的了。”   这句话说得倒是,太子爷既没有追究她的责任,更没有治她的罪,这么大的一件事,他只是让她笑一个,就算过去了。   锦笙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围猎刺杀布防不力,险些让陛下被置于刀口之下,他却如此就算了事。老实说,这整个梁朝的未来着实值得担忧啊。   而且太子爷既然已经猜出来事有反常,为何昨日还要跟着她在树林里转悠?后来又在百忙之中找到她,甚至把她救了回去。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锦笙干脆也不去想了。   入夜,一抹黑影疾速掠过,在皎白的明月下晃过一片虚影,仿佛是人错了目,不过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重兵看守的天牢之中,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要犯被锁链拴在石墙上,双手双脚都有不同程度的勒痕,琵琶骨被穿,整个身体仅仅靠锁链支撑起来,皮裂肉绽、血|肉模糊。   他赤足踩在满是草垛的地上,干裂的嘴唇发出低低的呜咽,“冤枉……臣冤枉……”   这个人,正是傅德。   受过严刑威逼的他此时目光空洞,神情恍惚,但还存有强烈的意识——冤枉。   他是冤枉的!   但是他同样知道,如果陛下不是存心治他死罪,怎么有人敢对他施以如此严刑。   他不禁冷嗤了一声。   一阵黑影将他笼罩,他虚弱地抬起眼皮看了过去,来人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慑人的精光。   “你是谁……?”不过是说了三个字,他的喉咙就破了音,涌出一股血腥,硬生生咽了血丝,他的气息若有若无,“怎么进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黑衣人摸出火折子,“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   傅德轻笑,气息重了一些,“你要我回答,我便听你的话?”   “得到了我想知道的,我便满足你死前的一个遗愿。”黑影点亮火折子,摸出怀里一页黄纸,“你的妻子和女儿受你牵连,难道你不想救出他们?”   傅德神情一阵恍惚,他的妻子和女儿……果然是因果报应,当年兄长一家也是这般不留活口。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有本事救出我的妻女?”   黑衣人似乎是轻蔑地笑了,“傅将军,你没有选择。回答我的问题,尚有一丝机会,不回答,可就什么机会都没有。”语毕,他展开手中那页纸,凑到他面前,“可认识此人?”   画上的人长眉高挑,俊美雅致,只是一双眸子用墨过重,显得邪戾无比。   傅德微微隆起眉,虚着眼睛看了好片刻,“不认识。”   黑衣人蹙了一下眉,厉声道,“你仔细看看,相像也不要放过。”为了防止画像和真人差异过大,阁主特意让天枢阁内画工最好最擅长描摹的人画出这一张应天的画像。   如果是认识的人,怎么也得有些印象。   “当真不认识。”傅德的眉也皱起来,这么仰头看画,已然颇费气力,何况他被穿了琵琶骨,动一下头都难,这么看了片刻画,他已经累得开始喘起粗气来。   黑衣人将信将疑,暂时把画收了起来,然后迅速问道,“你可认识应天?”   “大名鼎鼎的天枢阁第二任阁主……听过名号,未曾见过真容……”傅德垂着头低喃,“你是天枢阁的人?”   黑衣人没有搭理他的问题,事实上回不回答都无所谓,“你的兄长傅智因何外出游历?因何游历时失踪不见?又是因何带着一家三口做了王府幕僚?”   “为求学游历罢了,他多年不回家,断了联系,自然杳无音信,兄长瞒着家人娶妻生子,许是害怕妻儿不受家人待见,这才没有回家,又为了生计甘愿去做王府幕僚。只是没想到郊外那一场大火会烧起来,他们一家就此殒命。”   这个说法和阁主预料得一模一样,黑衣人嘴角上扬,忽然压着森寒的语气问道,“既然如此,他离家多年,你是如何知道他做了王府幕僚?如何知道他娶妻生子?又如何知道他的死讯?以及……如何知道当年郊外发生大火,烧死的三人正好是自己的兄长一家?傅将军,你的兄长亡逝之前,你偷偷效忠的人也是瑞王爷,而非当今圣上吧?” 第52章 躺一个被窝!!!   暗无天日的牢狱忽然静得吓人。   黑衣人还在等他回话, 虽一直皱着眉, 但分明耐心得很。   傅德的指尖轻轻一颤, 下意识就握紧了, 他垂头紧紧盯着地上一点, 教人看不清神色, 刺鼻的血腥气不断使他的大脑混沌, 然而当年那场烧毁一切的熊熊大火,又不断让他清明。   良久,他才突然笑了出来, 笑声又轻又冷,和他此时的神情一样,他抬起头, 深深看着黑衣人, “这么久了,竟然还有人在意这件事……我都要死了, 倒也没什么不敢认的。你猜的不错, 夺嫡之争中, 我原本效忠的, 是瑞王。”   “我们傅家一早被瑞王收归麾下, 兄长外出游历求学之前就在为瑞王做事, 为了我能更好地潜伏在当时还是明王的陛下身边,他求学归来后甘愿埋名做瑞王的幕僚。”   这很好解释,如果傅德在陛下身边做事, 却有一个哥哥在为瑞王效命, 那么依照陛下多疑的性子,当然不会提携他,更不会让他出头,不在陛下面前出头,就不能得知陛下这边更重要的机密。   因此,为了瑞王大业,傅智甘愿在傅家族谱中除名,自立门户,带着一家三口光明正大地来到瑞王府做幕僚。   “兄长认为瑞王虽不及陛下智勇,却重情重义,知人善用,极善于听取谏言,不能做一个神武明智的皇帝,却可以做一个仁义道德的君主。所以他一心辅佐瑞王,从未动摇,可我……”   说到这里,他有些浑浊的双眼中映出明亮的光。如今还能让他的双眸有神采的东西,大约是泪吧。   “可我叛变了。”   极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听得黑衣人心中一沉,这句话背后的故事,太沉。   “天下百姓要的是仁德的君主,可我深知,一位明智的君主可以蒙上仁德的伪|装,但仁德的君主却无法伪|装得明智,不管怎样,陛下都比瑞王好太多。”   “当然,不为己谋私利之人活该天诛地灭,我没有什么大义,考虑的也不是天下苍生,我只是想……如果瑞王做了皇帝,比起潜伏在陛下身边一直在军营中煎熬却未曾出过头的我来说,甘愿被家族除名做王府幕僚出谋划策的兄长才是丰功伟绩的功臣。”   “我算得了什么。世人只知兄长善文,我尚武,谁知道兄长其实文武双全,武艺比之我好了不知多少倍。从小到大,我都算不了什么。”   “要扳倒瑞王,最扎眼的人,不就是我的兄长么。要想在陛下面前出头,最关键的,不就是契机么。我深知,我的兄长就是我的契机……”   “恰好那天,曾经的安丘安丞相也提出了刺杀兄长的想法,我当时在陛下身旁做侍卫,附议。安丘负责部署暗杀计划,后来又刚好点了我想办法将兄长一家引至郊外,最后放火的那个人,当然也是我。”   他的嗓音嘶哑沉闷,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是飘荡在空中的灵魂。   他就用这样的嗓音,说出一句“最后放火的那个人,当然也是我”。   仿佛始终漂浮在水面上的什么东西,猛地沉下了深海,八千里不寻。   一簇火苗在他眼中燃烧,星火倏地连成一片,占据了他整个记忆,是火,全是火,那一隅房屋早被湮没在郊外的火海,而挣扎在火海中的人一个个浮现在他的眼前,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救,一次次痛不欲生的呐喊,最后随着尸骨一起在他眼中化为灰烬,一切又归于平静。   “点我去的时候,我就知道,安丘一定知道我和兄长的关系,他为了试探我的忠心,才让我去的。我虽不晓得他是如何得知,但很感激他没有禀明陛下,还让我去完成这个任务。”   “因为那场火过后,安丘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并举荐了我,甚至为我圆了谎,原本兄长是被家族除名,竟变成了我傅家从来没有傅智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终究是保了我。”   他不知道,黑衣人却清楚得很。安丘乃是天枢阁第一任阁主,不过是除个名字伪造一份族谱,有何难。安丘知道他和傅智的关系,又有何难。   当陛下问起傅德是如何将傅客卿这样聪明的人引至郊外时,安丘甚至已经帮他想好了说辞,彰显出他傅德文韬武略,有勇有谋。   “狗|屁的有勇有谋……不过是儿时才会唤他的一句‘兄长’,一句久违的,‘兄长,好久不曾相聚,不如带着大嫂和文卓一起,我们去郊外看看吧……’”傅德的声音带着嘲讽和冷嗤。   不清楚他究竟是在嘲讽自己利用了兄长对他的信任,还是嘲讽傅智这么容易就上了当。   兄长是多么疼爱他,一句久违的“兄长”,便让他喜笑颜开,全然相信了。   黑衣人也沉默下来。   锦笙原本猜测傅德不晓得当年刺杀的计划,是傅智死了后他才猜出来的,所以她写信告诉了陛下傅德和傅智的关系。却没想到,陛下原本就清楚傅德是知道刺杀计划的,且那把火还是他亲手放的。   这才有后来陛下得知傅德和傅智是亲兄弟时的叹息。   就像夺嫡之争,兄弟手足相残。   可傅德终究是要死的,虽然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把陛下暗杀傅客卿一家的腌臜事说出去,但说到底还是一大祸患,是陛下心头的塞子,在围猎刺杀事件之后,受了惊吓的景元帝彻底无法用这个塞子了。   手握兵权多年又人脉四通八达的朝廷重臣呵,你的命数尽了。   “哈哈……”傅德忽然呜咽地笑起来,明明该是呜咽的哭泣,此时发出一阵笑声,有些莫名的滑稽,却在整间牢狱中透着凄惨的悲凉。   大约把这件事说出来后,他也明白了为何,陛下非要置他于死地。   随着他的动作,牵动身上的伤疤,血腥气愈发浓重。   黑衣人的心底也升起一股莫名的凉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李承运呢?和当年的事情,有何关系?”   “李承运……不知道。”傅德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哭笑的回声在牢狱中渐歇,随之而来的是讥讽,“我只知……此事不久过后,他的官运也亨通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黑衣人一声叹息,轻道,“多谢你了,保家卫国的安南将军。”语毕,他转身要走,却又忽然顿住脚步,用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那是天明之前最后的一盏油灯了,除却明日能灼了眼的太阳,他生命中最后的明亮,竟是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给的。   黑衣人一边转身离去,一边徐徐轻喃道,“今当赴死,且以此烛,怀纠过往,告慰亡灵。”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黑衣人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牢狱上方,一名男子身着玄色锦裳坐在房顶上,望着皎洁的明月深深闭上了眼,他眼角的晶莹被凉风吹落,在俊朗的侧颜划出浅淡的湿痕。   他的腰间系了一颗普通的石头,上面刻有两字:文卓。   他轻轻地勾起一抹笑,猛地睁眼,语气是说不尽的冷嘲热讽,“且以此烛,告慰亡灵……你拿命去告慰吧。”   如被丹青手不慎泼多了墨,他的眸子深得邪气四溢。   而在傅德被关押的牢狱隔壁,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接过身旁侍卫递来的茶,抿过一口后便随意放在桌上,转而用折扇敲了一下掌心,沉吟了片刻后,起身离去。   两名侍卫急忙跟上。   一直到出了死牢,其中一名侍卫才沉声皱眉道,“太子爷,锦阁主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阳奉阴违!背着您派人夜闯天牢,还随意许诺去救死犯的妻女,倘若不是您今日早有预料来这一趟,锦阁主这是打算连您都瞒过去了!”   青崖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墨竹怕是个傻子吧,没看见太子爷心情正好着呢么。没看见太子爷又找着理由去找锦阁主麻烦了么。没看见太子爷又有由头跟锦阁主算账了么。   围猎刺杀布防不力的事情都不和锦阁主计较,还会计较她隐瞒了这些?   当了这么多年的侍卫,这点儿眼力劲都没有。   君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眸中却分明溢出了笑意,“的确是好大的胆子,瞒着父皇也就算了,竟敢瞒我。”   墨竹:“……”太子爷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这厢说完,君漓忽然脚步一顿,驻了足,转身朝房顶看去。   那里空无一人。   他没有片刻犹豫,低声吩咐道,“追上去,我在天枢阁等你们。”   青崖脚下一个趔趄,心说太子爷您后面那句才是重点吧。   ***   一天之内被太子爷看望两次,锦笙觉得心情很沉重,连带着胸前的伤口也一并隐隐作痛。   她刚从三七那里听完了今晚夜访天牢的收获,正趴在桌上画多年前傅客卿一家遇害事件和围猎刺杀事件的人物关系图,想着能不能将两件事从义父的角度联系起来,这边刚画完,就迎来了一脸意味深长的君漓。   顾勰曾形容自己每次被君漓用这种眼神看着的时候,心里就如同被猫爪子挠,一方面是心里痒痒,概因好奇他的企图,另一方面是担心下一刻猫爪变得锋利,猛地将他划拉出血。   此时此刻,锦笙就有这种感觉。   她坐在桌案后面,君漓就坐在桌案前面,手肘撑着桌面瞧她,一言不发,偶尔露出一种令人匪夷所思而又毛骨悚然的神情,她看得心里害怕,干脆就低头写字。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做主子的都没发话,锦笙自然也就闭口不言,只是那一手好字终究是受了太子爷的影响,写得歪歪扭扭。   她不禁觉得,如今自己和太子爷相处的气氛是愈发诡异了。   终于,锦笙败下阵来,比耐心的话谁都比不上太子爷,再不说话就该睡觉了,她轻咳了一声,恭谨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探望,天色已晚,您该歇息了。”   话陡一出口,锦笙就觉得哪里不对。   “好啊。”果然,下一刻君漓就气定神闲地顺水推舟道,“叫云书多抱一床被子进来。”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有听清楚你给我再说一遍!!!   锦笙猛地睁大双眼,急忙跪下来道,“不、不、不行!草民的意思是……您该回府上歇息了!太子爷您是千金之躯!草民的房屋简陋粗鄙不说入了夜凉风习习把您给冻坏了怎么办?!况且这在礼数上也不合规矩啊!”   “我不介意,毕竟我亲民。”君漓撩起眼帘,一把折扇轻敲于掌心,轻描淡写道,“更何况,咱们之间有些账,今儿个算一晚上都算不完,床|上算,慢慢算。” 第53章 太子爷吃醋了!!!   “算什么账……?”锦笙一头雾水, 只能小心翼翼地问着, 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寻思着自己又怎么惹着他了。   想了一圈未果, 她只能将目光投放在君漓的脸上, 想先揣摩揣摩他的神色。   但想也想得到, 梁朝的太子爷清冷薄情是出了名的, 要是能从他的面容上于何人何事看出分毫端倪,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了朝中无一人摸得清太子爷的喜好。   不要说朝中臣子那么远的,就是景元帝和皇后娘娘等一应皇亲国戚也没哪个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喜好。   要说君漓长这么大, 做过唯一出格的事情,也是唯一让所有人明明白白知道他的喜怒的事情,就只有安清予失踪后那次, 他叱责六部全都是废物, 把自己关在东宫闭门不出,哭得昏天黑地 , 还要人去哄。   这就不像是太子爷会做的事情。   “你先把被子抱来, 我们慢慢说。”君漓一句毫不经意的话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经过一通胡思, 锦笙也稍稍冷静了些, 太子爷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 怎么可能真要跟她抵足而眠, 充其量也就是又在逗她好玩儿罢了。   思及此,她垂眸周旋道,“太子爷, 劳驾您亲自来此一趟, 草民愿意就跪在这里听您教诲。”   “你愿意有什么用,我不愿意。”君漓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微微虚着眼瞧她,“风大,冷得慌,我偏要被窝里说。”   “……”锦笙一噎,怎么的,如今给了坡儿也不愿意下了么?   她还待要再说,君漓淡淡地睨了她一眼,接着发话道,“你若是再不去拿被子,我也不介意和你睡一条。”   大多数时候,太子爷都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且推拒了两次未果,锦笙觉得太子爷这回可能铁了心要跟她玩儿个大的。   断袖,刺激。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太子殿下第一条袖子是自己断的,传出去还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就是不晓得这一遭睡了过后还能看几次太阳。   毕竟景元帝要是知道她一个见不得光的辅臣把他顶顶尊贵的儿子睡了,刺激的可就不止是断袖了。   远的不说,万一睡着睡着一个翻身间暴|露了女儿身,那不是让有断袖趋势的太子爷很尴尬吗。   可为难的是,现在太子爷的态度很强硬,容不得她拒绝。   睡在两条被子里,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吧。   锦笙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了君漓一眼,后者一直瞧着她,神色淡淡间是一派清风明月从容淡定,反倒衬得是她自己想太多。   锦笙走出去后不久,因为自小习武耳力极好的君漓就听见走廊不远处传来这样一段对话。   “什么?!”云书的表情已经精彩纷呈到了一种绝了的地步,什么主仆的礼仪也不顾了,她就记住自己是阿笙的姐姐,随即一把揪住锦笙的耳朵,“你答应了?!”   “诶疼疼疼!”锦笙一边儿掰她的手,一边儿压低声音道,“我也不想的!你小声一点儿行不行!”   云书松开手,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皱眉轻声道,“太子爷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你究竟犯什么事惹着他了?啧你怎么见天儿地惹他?”   锦笙满脸委屈,张口就辩,“我没惹他!明明是他……”是他招惹我。   后面那句话,不知怎么地,锦笙说不出口。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这句话的不真实,不仅不真实,甚至可笑,尊贵的太子爷招惹她?   说出去谁也不会信,锦笙自己都不信。   太子爷的心思她也摸出来了一点儿,大概就是觉得她的性子好玩儿,所以喜欢逗她,等他什么时候玩儿腻了就不会天天在她面前晃悠了。   “好了好了,既然已经这样了,你自己小心一点儿,我去找被子。”云书见锦笙忽然沉默,便也不同她说这些,只叹了口气,将心中的疑惑藏得更深了些。   方才阿笙想说,是他先招惹她的。   云书何尝不是觉得,其实是太子爷在招惹阿笙呢?   顾不得想那么多,只得暂且将这些事搁一搁,毕竟眼下不让太子爷发现阿笙的女儿身才是最重要的,两个人睡这么近,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太子爷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要是阿笙极力反对同样会惹他生疑,所以云书也很无奈,她知道锦笙是迫不得已才同意的。   她只是心疼才会那么激动。如果阿笙真的是男孩子,睡一睡也无妨,毕竟是太子爷自己提出的,可……阿笙是个女孩子啊,这便宜,太子爷占大发了。   后来她想到,就算太子爷和阿笙一个被窝睡了似乎也不怎么,因为阿笙怕是一辈子都得顶着男子的身份过活,清白名誉对她来说……有什么重要的,她又不用嫁人。   这才是云书觉得更心疼的地方。   她看着阿笙长大,身边的人连同义父在内都把阿笙当男孩子,只有她一直把阿笙当作妹妹呵护。   所以阿笙所有娇娇的地方,只有她知道,所有小心思也只有她明白,阿笙是多么想找到自己的父母,甩手不当天枢阁的阁主,去做一个女孩儿家。   照太子爷这么招惹下去,阿笙若动心了才最是要命。   平日里调侃归调侃,玩笑归玩笑,但云书很清楚地知道,前有一个失踪的安清予,后有一群重臣千金,若是阿笙真的对太子爷动心了,太子爷一不可能给她名分,二不可能予她尊贵,三不可能对她负责。   说到底,阿笙只是他的辅臣,见不得光,作为辅臣尚且见不得光,作为被太子爷一时兴起逗弄的玩意就更见不得。太子爷每日这么招惹阿笙,到底有没有想过未来呢。   想到这里,云书又闭上眼捏了捏鼻梁,似乎是想得太远太多了。   说不定太子爷真的只是图个好玩儿逗逗阿笙,过几天就没了新鲜,阿笙也不见得就会喜欢太子爷这样的男人,可能阿笙喜欢憨厚正直的呢。   ***   可能喜欢憨厚正直那类男人的阿笙一时之间心情极为复杂,她抱着被子进来看到的一幕就是……太子爷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脱衣。   脱衣!!!   可能喜欢憨厚正直那类男人的阿笙表示自己应付不来这么狡诈奸险的。   她下意识想躲闪目光,但考虑到自己是男人,硬是淡定地走过去把被子铺在了榻上。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在云安的时候,顾勰光着身子自己都无动于衷地看光了,甚至还能谈笑自如地跟顾勰打趣几句,太子爷不过是脱了外衣,有什么好羞的?   熟不知自己的脸已经红得没边儿,一股莫名的烫意一路从脚底烧到天灵盖。   “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君漓坐在床边看着她,“不许反问。”   锦笙正在他旁边给他铺床,闻言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嗯。”   “为何派人夜闯天牢?”   第一个问题锦笙就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惊和慌乱,反问出声,“太子爷怎么知道?”顿了一下,在君漓挑眉示意中反应过来自己无权反问,便道,“察觉傅家还有消息可挖……”   君漓径直将腿放上榻,双腿极为优雅地交叠,“消息和你的义父有关?”   “太子爷不都知道了么……”   “再反问一句,我可要罚你了。”君漓眸中一丝笑意掠过,随即又淡声道,“可查出你义父为何策划这场刺杀了?”   因着他上一句惩罚的恐吓,锦笙靠在床榻另一边,讪讪地道,“没有,初见眉目而已,只晓得义父怕是和傅家有仇,连同着和李承运也有仇。”   君漓看着她害羞窘迫的表情忽地变成疏距无奈,一瞬间心里不是滋味,语气也就冷了一些,“为什么瞒我?说实话。”   不晓得为什么太子爷一下就严肃了,锦笙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小心翼翼道,“害怕殿下责怪……”   “哦?”君漓挑起眉,眸色更清冷了些,“怕我责怪?我们自相识以来,我责怪过你什么?”   气氛隐隐有一些不对劲,锦笙敏锐地察觉到了,立马使出从小到大屡试不爽的招数,一脸阿谀奉承地抿出微笑,“是草民原先想岔了,如今却觉得殿下从来都和善宽容、胸有丘壑,此时知道了实情也温柔和煦如三月春风般温暖,所以是决计不会责怪草民的。”   面前少年模样的女孩儿正小心翼翼地溜须拍马,虽然她在自己面前时刻小心谨慎着,生怕惹自己不高兴的作态让君漓心里有些郁结,但好歹还算是被她的一番话取悦了。   瞧她的眼神回暖了一些,顿了一下,他忽然道,“你在子渊面前是什么样子的?私底下唤他什么?”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很让人摸不着头脑,和上一个问题的跳跃性过大,锦笙一时之间脑子没转过来,待反应过来后,她满脑子都是:   顾勰除了打架惹事什么都不会,刚好我除了打架惹事也就琴棋书画都有涉猎,勉强算得上互通互补,因此我和顾勰赤诚相交,性情相投,志趣相同,这辈子有妓一起狎,有楼一起逛,有福一起享,有祸一起当。   私底下当然是唤他大名顾勰,从不来那些殿下世子贵人爷之类虚的东西。   但说肯定不能这么说,锦笙义正言辞地微笑道,“草民在世子面前些许活泼,但终究不敢逾越,毕竟尊卑还是要分的。至于私底下唤世子什么……那要看世子心情了,世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尊称世子,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叫顾勰,一起狎……玩耍的时候唤一声子渊他也不会说什么。”   她这厢刚说完,觉得一切都很妥当,不成想话音落下的瞬间,君漓就淡声道,“不过称呼罢了,锦阁主竟研究得如此透彻。那么……锦阁主平日唤我什么?”   “……”锦笙顿道,“太子爷。”   君漓神情淡淡,眸底划过一丝危险,“为何唤我就简单多了?莫不是不知道我的字是什么?”   “……”锦笙缓缓抬起眼皮,慎重地看向他,斟酌道,“略有耳闻。”   君漓双手悠悠撑在身后,睨着仍旧坐在床角的她,“睡前唤一声给我听。”   “……”不!我拒绝!这有诈! 第54章 相拥而眠到天明   片刻的沉默过后, 烛火忽然灭了。   锦笙一怔, 只感觉额前的碎发随着袖风轻轻一动, 腰间一软, 就被人给捞进了被窝, 她惊慌道, “太子爷?!”   腋下的手温凉温凉的, 有力地托着她,强行将她拎到身边,然后将被子随手盖在她的头上。   黑暗中, 君漓抵住曲起的膝盖,撑着下颚看她翻被子企图把自己扒拉出来的模样,淡声道, “叫我的字。”   锦笙的手明显一顿, 继而躺下来,任由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挡住, 迟疑了好久, 才细如蚊喃道, “曦……曦见……”   君漓嘴角微微勾起, 躺身下来, 侧首凝视着被一团被子拢住的她, “没听见。”   “曦见……”锦笙的脸又红又烫,难为情地抬手,偷偷在被子下面捂住自己的脸, “我念的曦见。”   “哦……念的曦见。”君漓刻意柔声重复了一遍, 又问道,“会写么?”   这有什么不会的,锦笙点点头,“会。”   君漓温柔地给她身侧掩了掩被,“以后还敢不敢欺瞒我什么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锦笙哭丧着脸,心道你搞这么一出玩儿得果然是心理战术。   “那今日欺瞒我的账该怎么算?”太子爷嘴角抿着笑。   锦笙转了个身,背对着君漓那边,愁眉哭脸道,“您罚我吧。”   “嗯,好啊。”君漓的语调波澜不惊,“就罚你明日起早,把我的字默写一百遍,字迹工整,书面整洁,写错了重来。”   锦笙猛地从被子里扒拉出来转过身,借着窗外的月光望着他,“一百遍?!”   “就两个字罢了。”君漓冷声道,“一百遍并不多。况且又不是什么难写的字。”   “曦”字还不够难写的么。锦笙愤愤地把头埋在被子里,整个人又缩回了被窝。   君漓一把给她拎出来,“你以前睡觉都这么睡的,不闷吗?”   “这么睡热和啊。”锦笙理直气壮。   沉默了一会儿,君漓伸手连人带被一把裹起来塞到了自己的被窝,在锦笙震惊的眼神中合眸安然睡去,“不许说话,睡。”   这还怎么睡。   锦笙如今被自己的一床被子包裹成团子,然后又被君漓裹在他自己的被子里,整个人和君漓只有一床被子之隔,她的头就抵在他的胸口,甚至能感受到头顶传来的太子爷的浅浅呼吸和他胸腔内强有力的心跳声。   太子爷身上有股子冷香,这个味道让她的心跳不断加速,整个人不断升温,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现在就不闷了,她窒息。   室内一片宁静,外面却诚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青崖和墨竹蹲在天枢阁外一颗梧桐树上,震惊恐惧不亚于锦笙本人,他们刚准备从窗口飞进去,便见君漓挥手熄了灯,紧接着里面就传来两人说悄悄话的声音。   那声音虽不大,但凭他们的耳力,足以听得一清二楚。   “曦见……我念的曦见。”   “哦……你念的曦见。”   青崖和墨竹纷纷表示自己受到了万钧雷霆般的暴击。   太子爷说好的在天枢阁等他们……敢情是在锦阁主被窝里等啊!   可怜他们还没有汇报消息,现在贸然进去无疑是没有智商的做法,但人没有追到他们也不好意思进天枢阁腆着脸睡一晚上,为今之计,怕是只能在树上或者墙角蹲一晚上了。   墨竹心中有些担忧,“锦阁主可是个男子,咱爷将来还要继承大统,这件事瞒着陛下是不是不好……”   青崖幽幽道,“诚然瞒着陛下好不了,但你要出卖咱爷可就活不成了。”   墨竹正义凛然:“你说的是,太子爷今日在府中安安稳稳的睡着,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月光轻洒,薄雾笼罩,偌大的天枢阁此时安详得只剩下更漏声,嘀嗒的水珠轻灵悦耳,催人入眠。   次日清晨时分,云书在门外走廊来来回回踱步,最后一个小拳头敲在掌心,终于敲响了房门,声音极轻,生怕吵着里面的人。   但等了片刻,竟是无人给她开门,她又敲得大声了些。   这回听见了脚步声,门一打开,来的竟是锦笙,云书看着她完好的衣衫微微松了口气,往里面看了一眼,“太子爷呢?”   “不知道,大概是一早就走了吧。”锦笙挠了挠头,说来她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太子爷什么时候走的她竟丝毫不知。   “我没瞧着太子爷从正门出来啊。”云书也奇怪,但猜不透也只好挥手罢了,却将捏在手中的信交给她,“这是项城那边来的信,没寄到这儿,去的是柳州,压了好几个月了。”   项城来的?   锦笙自打出生起,就没出过柳州,也就只有来汜阳的时候途径了不少地方。柳州和汜阳属于南方,项城却在遥远的北方,她去都没去过,怎么会有人给她寄信?   白白的信封上描绘了一枝相思树枝,血红的相思子下几片深绿的叶子,栩栩如生。   她有些好奇地拆开信件,兀自看了起来。   入目第一句,她就了然地笑了。   是小澈。   “见信如晤,别后五载有余,两年前余行至项城,春深已至……”   对于锦笙来说,这算是一封家信,自从钟君澈两年前给她寄了那幅“清溪曲折涧潭幽”回来之后就遥无音讯,她写到柳州知府家中的信也全都打了水漂,没有回音。   这是他们没见面的第五个年头了,他说自己两年前到的项城,而两年前的明珠遗光宾客名单中是有他的名字的,但是自己偷摸着去参加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想来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柳州了。   后来给她寄的信中却说什么要去干一件大事,不晓得事情做得如何。   因着胸口的伤还没好,现在抬个手都有些困难,锦笙走到桌案边,将信置于桌上细读。   钟君澈说自己在项城那边待了两年后终于要回来了,给她寄完信的第二天就会从项城出发,只不过不能直接回柳州看望父母,也不能去落雁河边看她,要先到汜阳去复命。   锦笙算了算时日,两个月前从项城走,悠哉悠哉的话大约就是这几天会到汜阳。他一定以为自己还在柳州那边吃喝玩乐,熟不知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天枢阁主了。   不过他说的复命指的是什么?   不得其解,锦笙只好继续读下去。   后面他说到自己在项城的所见所闻,都是一些比较琐碎的事情了,诸如给她买了很多小玩意儿,不知道她现在长大了还喜欢不喜欢,又如北方的风光普遍比南方的大气一些,山河壮阔,一马平川,南方这边要婉约雅致许多。   还说信封中有一小串相思子做成的手链,红彤彤地很衬她的肤色,要她戴上,锦笙便从信封中掏出来戴上了。   通篇看完,大约表达的就是背井离乡两年的思念之情。   云书也坐在一旁伸着脑袋看,摇头笑道,“许久不联络,你们的感情没见着淡就好。前几年小澈喜欢学那些文人墨客写一些附庸风雅的东西,还拿到市井上卖出了名堂,以为他会走考取功名的路子。”   锦笙不觉得那些东西附庸风雅,相反,她觉得钟君澈是个很有才华和野心的人。   她仔细品过小澈的字画,虽然字里行间都透着懒散浮躁,甚至用词用句常常华而不实,空惹一些豆蔻少女喜爱罢了,给人感觉是没什么货真价实的墨水。   可锦笙就是能看出他隐藏于这些华丽辞藻之下的蛰伏和隐忍,能看出小澈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那些浮于表面的浮夸,都是伪|装。   所以她也觉得很奇怪,小澈的书画其实有透露出他对功名利禄的向往,从写山水景致侧面分析朝廷局势,到写百姓生活深度剖析天下苍生,他就应该是冲着朝中重臣的位置去的才对。   “我一直相信他有能力混个一官半职……”锦笙轻轻抿唇,想得入了神。   “没几个人觉得他有真才实学,也就你觉得他会有出息。”云书想了想,“我勉强跟着你这么觉得吧。”   这句话说完,锦笙的神思又飘到了别的地方。   是啊,好像这世上很多看起来差劲的人,她总是能看出些与众不同来,譬如钟君澈,又譬如顾勰。   她以前说过,顾勰虽然至今没有什么出息,人家在朝堂中混得如鱼得水的时候,他在花楼窑|子里逛得如鱼得水,整日里浑浑噩噩、纸醉金迷,可是她却觉得和顾勰一见如故。   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只有她敢听,那些出言不逊只有她能理解,那些独特见解也只有她敢附和。   她就是觉得顾勰的想法不一般。   她觉得顾勰只是需要一个契机,金窝银窝使他痴迷沉|沦、无法自拔,所以他抽|身不出,但只要有一个让他甘愿抛弃一身荣华富贵,转而去拼搏的契机和动力,他就能功成名就,大约也能生出些“鲲鹏展翅恨天低”的想法。   可不知这个契机动力是什么,什么时候才会有。   正这么想着,外面忽然有人唤了一声,“阁主,有生意来了,点明了要见您。”   “你伤势不便,我先去看看。”云书起身,又嘱咐她,“好好休息,再睡会儿我来给你换药。”   锦笙明面上点了头,心里还记得自己要默写一百遍太子爷的字——“曦见”。   她挑选了一张有红梅底纹的澄心堂纸,带着点儿雪中梅花的冷香,铺开的一瞬间,香气蓦地萦绕鼻尖,锦笙一愣,不禁想起昨晚同样萦绕在她鼻尖的冷香。   那是一种不同于梅花的冷香,似乎要更冷、更沉一些。   不晓得怎么的,提笔写第一个字的时候,她就莫名脸红了。怎么搞得像是暗恋哪家多情风|流少年郎的闺阁小姐,偷偷写少年的名字,寄托相思之苦?   她深知不能这么想,越是这么想,越是没法正常写下去。偏生这个惩罚就是不由自主地让人往那方面想,似乎每写一笔,心尖就蓦地一跳,这节奏踩得真真切切,像极了情窦初开的样子。   写完一百遍的时候,锦笙已经满脸通红。   “阿笙。”云书推门进来,肃然道,“出大事了,咱们八成摊上了一笔会掉脑袋的生意……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锦笙愣愣地抬头,回过神的时候桌上的澄心堂纸已经被云书拿在了手中,她一吓,赶忙惊呼,“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云书傻眼地看着她,昨夜想的那些东西一瞬间涌上脑中,她一时也愣住了,“你……你不会真的喜欢……”   “没有!”锦笙抢回纸迅速叠好搁在书本下压住,叹了口气道,“那是太子爷让我写的,说是惩罚我欺瞒他……”   “哪有这么罚人的?”云书将信将疑,毕竟锦笙如今满脸绯红快要滴出血来的模样就像是少女情窦初开。   锦笙揉了揉滚烫的脸颊,垂眸抿了抿唇,岔开话题道,“不是说生意吗?发生什么事了?”   知道她有心不提这茬,云书便也没揪着问,压下些情绪后才道,“刚刚来了一路人,说有一批货要我们帮忙押送出城,给出的定金是这个数。”   云书伸出五根手指头。   押送货物不是什么难事,锦笙便往靠谱的猜,“五百两?”   云书摇头,“五千两。”   “什么样的货?”锦笙虽有惊讶,但片刻间又恢复了镇定,毕竟来天枢阁办的事,不会是什么鸡毛蒜皮。   “盐。”云书严肃地看着她,“是私盐。”   锦笙拢眉凝神,贩卖私盐被抓到的话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这些人多半也是害怕在运输这一环节上面出了差错,所以才找到天枢阁帮忙。   不得不说先皇创立天枢阁真是明智的决定,那些找上天枢阁的人,自以为天衣无缝地避过了王法的制裁,熟不知找上天枢阁才是撞上了刀口。   光是个定金就给了五千两,出手真算得上阔绰,毕竟在天枢阁给不给定金都无所谓,只当意思意思而已,真正的预款尾款才是买卖里赚的地方。   锦笙沉吟道,“他们要送到什么地方?”   “项城。”云书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天枢阁在项城那边查出了十多个地下黑市?”   锦笙当然记得,项城虽远离皇城,却十分富庶,其富饶程度甚至可与汜阳匹敌,就是因为有这十多个黑市的缘故。   项城的黑市藏得极为隐秘,想要找到入口十分困难,且黑市混乱,没有章法,往来之人皆藐视王法,走私贩卖、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等无恶不作,却能屹立于王土多年,可见其背后的势力庞大。   这么个地方一出来,最不高兴的当然是皇帝了,皇帝心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然有人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撒野就罢了还不服管教?   这就好比养了一个败家子儿,花家里的钱、吃家里的饭却见天儿地惹事生非气他家老子,总归都是三个字――欠收拾。   当年查出十多个黑市之后,朝廷立即派兵清剿,本来以为当时的黑市老巢已经被一锅端了,不成想……   如此看来,项城黑市的具体数目也有待商榷,当年只查出来了十多个,必然还有没查出来的。   “那些人想把私盐运至项城黑市,担心路途遥远会生什么变故,需要官府庇佑,这才找上了天枢阁。”   ***   太子府中,一名紫衣男子揭开披风兜帽,朝君漓径直跪下,缓缓笑道,“太子爷,别来无恙。项城潜伏两年,臣幸不辱命。”   紫衣男子的手腕上,有一串火红的相思子。 第55章 这幅画是……!!   君漓的视线这才从奏折上移开, 转而落到他的身上, 瞥了青崖一眼, 示意赐座。   站在一旁的墨竹很会看眼色, 不消提醒便亲自往茶房走去。   紫衣男子姓钟, 名君澈, 字望舒。   三年前, 太子爷为招贤纳士,以文人墨客聚首的名头在汜阳曲湖边举办流觞曲水宴。   赶得碰巧,一手诗词玩儿得很转的钟望舒被匿在宾客中的君漓看中了, 宴会结束后,派人将他请到紫玉楼谈话。   彼时太子爷端端坐在高位,神色淡然地问了钟望舒一个很诡异的问题, “予你一官半职, 日日为我杀人,可愿否?”   钟望舒想都没想, “愿。”   君漓:“释义。”   钟望舒眼都不带眨:“既为官, 岂有不杀人的道理。既要我日日杀人, 我不为官谁为官?草民钟君澈——叩谢太子爷!”   正三品东宫属官太子宾客, 就这么三两句到手了。   两年不见, 钟大人已然意气风发, 一袭紫色衬得他桀骜贵气,仿佛刀刻般的墨眉和眉上一点黑痣与白皙的肤色形成对比,一双凤眸总带着微微笑意, 瞳中星光明亮得令人炫目, 如女子般娇红的唇色使得他整张脸不切实地明艳。   墨竹亲自将茶奉上,心中却惊觉他的变化。两年前的钟望舒并没有这么明艳夺目,果然如太子爷所料,这个人适合潜藏蛰伏,但不适合这样一辈子,给他两年,褪去一身铁锈,锋芒必出。   因此,太子爷于两年前派遣钟望舒前往项城,潜伏查探城下多处黑市据点。   两年已到,如今归来,确实不一样了。   “如何?”君漓神色淡淡地抿了口茶,一如三年前初见时般看着他。   钟望舒从袖中掏出一卷手札,青崖上前接过后再递交给君漓,见君漓将手札打开,他才缓缓道,“偌大的项城地下通道纵横往来、百折千回、错综复杂,黑市就在此处。项城正经的街道还比不上黑市热闹,其繁华程度堪比汜阳正街。”   “真是在地下?”青崖忍不住插嘴,“如此庞大的街道如何在地下建成而不惊动官府?”   墨竹也皱着眉疑惑道,“就算能避开官府,该如何避开活水?地下水流可不是那么容易躲得了的,他们将黑市建在地下,不是等着被水冲吗?”   君漓淡声道,“涨落,机关。”   “太子爷说对了,就是涨落和机关术。”钟望舒点了点头,解释道,“我刚混进内部的时候听说黑市建在地下也十分困惑,后来细想一番才想通关键。”   “项城靠水,那里的人为了能物尽其用,在项城地下挖了纵横交错的下水道,将河水引进,再由小河道或者沟渠引出,供百家使用。也就是说,不用那些人刻意躲着官府去挖地道建黑市,官府已经替他们挖好了。”   “有了摆摊的地方,又要如何让下水道里没有水呢?我朝能人众多,精通机关术者更是数不胜数,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利用机关术控制闸门。”   “涨潮时打开闸门,河水引进下水道,流入溪流沟渠,封闭黑市;落潮时关闭闸门,下水道无水,黑市大开,此时的溪流和沟渠中已有充沛的水供百姓使用,百姓自然不晓得闸门究竟是开是关,也就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劲。”   说到这里,钟望舒顿了顿,“官兵来的时候,只要打开闸门,地下黑市成了下水道,自然什么也查不到。”   “原来如此。”墨竹蹙眉,“多年前的项城黑市还摆在明面上,被端了十多窝后,倒是收敛了不少,也知道往地下藏了。”   钟望舒付之一笑,“收敛?并非如此,当年查出来的只是一部分,实际上早在多年前他们就用这个法子躲过了搜查。如今不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   “在黑市里杀了人不需要负责,血溅当场也没有人管,水一冲就什么都没了;贩卖稚童幼女供人取乐,不晓得从哪里拐来的,但只要这些被卖的稚儿入了黑市就会被剜去双眼,只因害怕他们被卖出去之后暴|露黑市信息。”   “走私运货,但凡赚钱的生意他们都敢接,没哪个说什么怕掉脑袋的话;朝廷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杀人犯、死刑犯时不时汇聚在此,说躲避风头也好,说继续为非作歹也罢,总归是乱得很。”   “且微臣还听说他们近日派出了不少恶徒走往各地,明目张胆地拐人回项城。微臣来汜阳的途中经过多处,似乎都引起了不小的混乱,弄得人心惶惶,拐卖人口的事情年年发生,各地知府自然都按普通事件处理了。”   青崖凛眉,“岂有此理!”   君漓却无动于衷,神情淡然地道了句,“进行到哪一步了?”   “微臣用两年的时间将地道走了个遍,手札上附有地图,主要据点也已标出。不过黑市背后的势力尚未查清,微臣虽潜伏其中,却从未听他们说起过背后之人,料想只有核心人物才有资格知晓,未免打草惊蛇,便没再多问。”   见他还待要再说,君漓体恤他刚回汜阳就风尘仆仆,便开口道,“今日公事便说到此处,寻个时间下次再禀。”   正合心意,钟望舒笑了笑,说到这里口已经有些干了,他执起杯盏抿了一口茶,笑道,“太子爷近日在忙什么?”他执杯时袖子微微滑开,手腕上红得夺目的相思子便不经意露了出来。   青崖看了钟望舒一眼,险些想抢答一个追男人。   “往常一样。”君漓稍一抬眸,那相思子红得夺目,他的视线下意识就滑到钟望舒的手腕上,挑眉道,“相思?”   钟望舒的手摸到腕处,笑着道,“哦哈哈,这个啊……嗯,青梅竹马,心仪之人,是相思。”   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信条,君漓垂眸批阅奏折,漫不经心且毫无歉意地道,“不曾知道你还有心仪之人,活活拆散了你们两年真是抱歉。”   “两年罢了,”钟望舒用手指捻着相思子,勾唇轻声道,“还有一辈子。”   这个令人心肝儿一颤的语气就十分值得抬起头来看两眼了,钟望舒那一脸深情的模样难道还当自己是什么年方十五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不成?   君漓淡淡睨他,这神情让他的眸中不自禁滑过一丝兴味,“哪家的姑娘,需不需要帮你做媒?”   钟望舒一愣,心中却想如今尚不清楚她要什么时候才肯脱下男装,这媒要怎么做?   抿了抿唇,钟望舒十分肯定地道,“需要。”   “甚是意外,竟真需要做媒。”君漓挑眉,“人家不愿意?”   在尊贵的太子爷心里,需要做媒的意思就是自己搞不定那姑娘,只能用皇家天权帮个忙强行搞定,显然,太子爷很乐意帮这个忙。   毕竟太子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强人所难。   “也不是……”钟望舒皱了皱眉,实际上他也不晓得她愿意不愿意,但她一直穿着男装,除了他之外应该没哪个男人会要,就算要了她也不会肯嫁给一个断袖吧,“只是害怕……上门求娶会太突兀……她一时接受不了的话……”   君漓耷着眼帘正儿八经道,“下道旨强行让人接受真是一点儿都不突兀。”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钟望舒摩挲着相思子,忽而敛神道,“恳请太子爷先答应下来,等真需要的时候再帮微臣这个忙可好?”   君漓挑眉。   青崖忍不住玩笑道,“钟大人为了个女人竟这样绞尽脑汁,姑娘家喜不喜欢你、会不会答应求亲,难道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吗?”   钟望舒的眉皱得更深,俊气的脸显得忧虑重重,见三人都盯着自己,他只顿了一瞬,面不改色心不跳,翘起唇角道,“这个我心里有数,她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我去了知府家,她还因舍不得我,常常偷摸着来看我,与我写信往来,当然是喜欢极了我,我也自当不负她情深。”   一向不喜欢管人闲事却很乐意看人不如意的太子爷听闻他情路十分顺畅,便意兴阑珊不再多问,垂眸看奏折。   钟望舒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告退,君漓眼都没抬地点头,他转身还没跨出门,正好撞上一名婢女。   那婢女手中抱的一卷画堪堪被撞落在地,散开一角,婢女惊呼一声便跪了下来,“太子爷恕罪!”青崖大人说了,这幅画很重要,不能出任何差错。   钟望舒见她跪下来,赶忙蹲身帮她捡画,“抱歉,是我撞的你,应该是我认错才……嗯?这幅画……这幅画……!太子爷,这幅画你哪里得来的?” 第56章 掉了一个马甲   他问得急, 三两步就抱着画走到了君漓的桌前, 本就明亮的眸子愈发璀璨生光。   君漓睨了一眼被他抱在怀里的画, 微微敛神, 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东西, 进而云淡风轻地从他手中把画拿了过来, 一边用袖子擦拭上面沾惹的尘埃, 一边淡淡道,“这是我的。”   “怎么可……”钟望舒还想说什么,察觉到君漓眸中的不悦, 便拱手施礼道,“敢问太子爷,这幅画是如何得来?”   君漓虽不解他为何如此追问, 但莫名有些不悦, 语气也就凉了些,“别人送的。”   钟望舒皱紧眉, “谁送的?”   “与你无关。”君漓的手刚好擦拭到画卷角落的署名:重澈。瞬间的思考过后, 他的眸色更深了些, “怎么, 你见过这画?”   “何止是见过?太子爷, 这就是我画的!”钟望舒指着落款, “‘云浪千重,唱澈柳风’,‘重澈’是我给自己取的雅号。这幅画是我两年前画给……一位故人的。”   本想说“心上人”, 但君漓此时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让他话到嘴边下意识打了个突突, 便成了“一位故人”。   片刻过后,君漓忽然挑眉问道,“既是你画的,那你可知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钟望舒顿了一下,这幅画是阿笙拟题让他画的,似乎是叫……“清溪曲折涧潭幽。”   “哦?”尊贵的太子爷神情向来令人捉摸不透,好比现在,不知怎么的就愉悦了起来,连着嘴角都勾起了一抹莫名的弧度,“为何要以此题为画?”   钟望舒摇头,“不知,故人之言,微臣见意境不错,便遵循她的意思画了出来。”   “清溪曲折涧潭幽……意境确实不错。”君漓忍不住轻声呢喃,其中兴烈而又故意抑制的语调尤为值得人深思揣摩,“真是好巧……”   锦阁主,果然是你。   尚未摸得清头脑,钟望舒还惦念着为什么自己送给阿笙的画落到了太子爷手里。   青崖却在一旁看透了一切,心道锦阁主本尊这回八成是又落到了太子爷手里。   “怎么就好巧了?”钟望舒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说不上来,搞得他心里痒痒,又不敢直接说出名字询问,“太子爷,这幅画究竟是谁送给你的?”   君漓抿起嘴角,不动声色地将画卷起,“这你就不必管了,不关你的事。墨竹,送客。”   钟望舒还待要再说,墨竹已经将他拦住,朝门外伸手,“钟大人,请吧。”   容不得再说一个字,人已经被打发走了。   忽然沉静下来的书房中,只有青崖斟茶时轻灵的哗啦声,君漓的思绪也在轻灵声中渐渐飘回三月初七那晚。   清风吹不散云翳,明月照不到竹林,一片清凉的黑暗之中,因为踩滑了青苔,她那双柔夷一般温凉滑嫩的小手与他交握在一起,溪水泠泠作响,她赤足踩在水中,笑语晏晏。   他承认自己极想窥她容颜。   后来她险些绊倒,他便扶了一把,哪里晓得她竟不识好歹,在他手臂上挠出了几条血痕来,像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再后来,她的青丝散下,铺了满身。   一吻。   云开雾散时有月光漏出,他再抬眼去看时,她徒留了一袭青衣背影,笔走丹青间,如墨在纸上浸染,水中蔓延,又似入他的心田。   不晓得她是如何那么快解开红绸的,最后红绸一端空落落地拴在他的手腕,另一端蜿蜒垂在地上,他竟觉得整个俗世霎时间寂寥无比,失去了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明珠遗光之后,他还曾专门派人找过她,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动乱,他没有大动干戈,这才让她逃掉了。   恰是时,宫中又传来懿旨,要他回宫参加芙蓉春绘,于是两人彻底成了过客。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没有下文的邂逅大多也没什么意趣。   太子爷自认不是个多情的人,也不是容易动情的人,如果因为几次跳错拍子的心悸就翻天覆地死去活来,倒也不像他的作风。   因此,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就像是荒芜已久的野草中生了一抹绿意,虽不影响全局,却无法在观赏野草时自动将其剔除在外。   如今不一样了。   这抹绿生得愈发盎然,已经到了太子爷想视而不见也不得的地步。当时是她先跑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凑合凑合结伴而行,因此,是她先招惹的,不是他。   太子爷嘴角微微一勾,心中盖棺定论就是:锦阁主身为本太子的辅臣,竟然意图勾|引本太子,且还让她勾|引到手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要亲一口作补偿。   锦阁主隐瞒两年前柳州邂逅实情,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要给他亲一口消气。   锦阁主亲了本太子占了个天大的便宜后撒腿就跑,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要亲回来。   思及此,君漓敛起神色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似乎是晌午,时辰正好。   他垂眸轻拂衣摆,起身往外走去,“去天枢阁。”   墨竹一愣,“太子爷早晨刚从那里回来……”   君漓面不改色,“三个时辰没见到阿笙,本太子想了。”   青崖:太子爷您自打认识锦阁主之后,日子清闲了,时间宽裕了,奏折也已经不重要了。   ***   天枢阁沉浸在严肃沉静的气氛中。   被太子爷想念的阿笙被云书勒令不准下床好好休息,因此只得坐在床榻上,用小桌子办公务,她一边随手拨弄手腕上的相思子,一边思索方才那笔生意。   黑市一直都是朝廷的心头大患,如果接了这笔生意,派遣合适的人押送货物,趁机潜入黑市,或许还能想法子将背后势力给套出来。   如果以天枢阁的名义请黑市幕后操纵者出来见一面,想必不难。   可相应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若是先禀明陛下,派朝廷军马随天枢阁兵奴前去围剿这股势力,无非就是两种结果:第一,此举成功,黑市被完全瓦解,为江湖和朝廷两大巨头一齐除了祸患,虽然这很值得欢喜庆贺,但同时也暴|露了天枢阁和皇室的关系。   倘若天枢阁刚把货送到黑市,黑市就被官兵包抄,这……   锦笙想过,可以对外说皇室与天枢阁签了单子,只是一时联手对付黑市。但考虑到皇室镶了金的面子,考虑到景元帝尊贵的脸皮,这个法子只得作罢。   毕竟在外人看来,天枢阁并不是什么道上的好鸟,黑白通吃都是小事,关键上它也是个杀人放火后可以罔顾王法的地方,某种意义上和项城黑市没有区别,甚至因为坐落皇城汜阳且占地面积十分广阔显得更为嚣张。   皇室要真和天枢阁联手对付黑市,那么景元帝一定能够成为数十年来小老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再由天桥下说书人胡诌几句,历史典籍之中定能为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锦笙也想过,或许可以直接由天枢阁的人对阵黑市背后势力,虽然会牺牲一个单子,但换取了百姓安居乐业,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听之人心惶惶、闻风色变的地方,天枢阁功不可没。   但万一这个背后势力极其庞大,天枢阁打不过怎么办?那不仅毁了一个单子,毁了天枢阁的名声,也没有让百姓安居乐业。这就会十分尴尬,连同着景元帝私底下都会很尴尬。   第二种结果,和朝廷联手清剿黑市势力却失败了。失败也分很多种,完全失败,靠近成功的失败。   前者的几率很小,毕竟黑市的背后势力再大不可能大过朝廷去,否则他们就不会躲着官府,而是自立为王谋朝篡位了。   话又说回来,后者的几率更大,留下的祸患也更深。   比如说,官兵漏了几个黑市据点,漏了几个黑市背后势力,今儿个官兵以为自己大胜而归就得意忘形,明儿个这些漏网之鱼就可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甚至因为有了血泪的教训,他们还能将黑市的勾|当做的更加滴水不漏,黑市的据点藏得更天衣无缝。   漏网之鱼不可小觑,若是没有斩草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不是白来的。   锦笙想了无数种方法,始终都逃不开两点:要么天枢阁和皇室的关系会暴|露于人前,要么清剿势力失败,留下更深的祸|根。   归根到底,其实就是一点,黑市的背后势力没有摸清楚,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这么空想,怎么都行不通。   锦笙摩挲相思子的手顿住,决定先将此事写下来存个档,再禀报上去,摸出一杆兔毫,她认真捋思路,提笔书写,将此事来龙去脉和自己想要借机铲除黑市背后势力的想法一同记下。   与此同时,又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以及这些可能性的后果等用另一张纸记录。   这边还没写完,房门便被人敲响,她头也没抬,以为是云书,“进来。”   直到来人身上清冷的香气萦绕鼻尖,锦笙才蓦地吓了一跳,怔怔地抬眸,赶忙改坐为跪,就着床榻见礼,“参见太子爷!您怎么……”又来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是好事,但像您这么总去偷约莫也不大对……   君漓唇畔抿着淡淡的笑,丝毫不掩饰,看得锦笙心里一阵发毛,直到她错开了眼神,他才轻声道,“我怎么?”   锦笙坐在榻上,抬眸看了他一眼,试探道,“您怎么,又有空来探望草民?草民记得……您一直挺忙的。”   “本太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头郁结,需要锦阁主开导。”君漓挑眉,勾着嘴角睨她,声音意外地温柔,“过来,把手伸出来。”   斟酌了片刻,锦笙缓缓伸手,“做什么?”   君漓悠悠接过她的手,在掌心轻轻捏了一下,才向腕处滑去,“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曾经系过……”   话还没说完,他垂落的视线幽幽盯紧了锦笙皓白的手腕。   那里,系着一串火红的相思子。 第57章 吻她和咬脸   红得扎眼。   君漓嘴角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 修长有力的手不自禁将锦笙的腕处捏紧, 随着捏紧的动作, 他的眸色愈来愈深沉, 晦暗难分的眸底仿佛蕴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直到锦笙隆起眉呼了一声痛, “太子爷……?”   君漓缓缓将视线从相思子上移开, 抬眸看向锦笙, 满脸寒霜,声音清冷压抑,“这是什么?”   锦笙原本想用力把挨痛的手缩回来, 对上君漓的眸子时,她却愣愣地不敢轻举妄动了,任由他抓着手腕, 小心翼翼道, “相思……子?”   明明是一个陈述句,但锦笙陡一吐出“相思”二字的时候, 太子爷的神情就更冷了些, 可谓冰冻三尺, 于是话到嘴边她愣是在吐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加了个上扬的语调, 硬生生变成不确定的问句。   “相思?”君漓面无表情地盯紧她的双眸, 挑眉冷道, “相思谁?”三个字,极缓。   相思谁?   “五年未见,甚是想念。”小澈随信附来一串相思子, 自然是因为想她了, 毫无疑问,她也自然是想他的。   斟酌了片刻,锦笙老老实实道,“一位故人。”   故人?怎么的,竟连彼此称呼都一模一样?   “她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我去了知府家,她还因舍不得我,常常偷摸着来看我,与我写信往来,当然是喜欢极了我,我也自当不负她情深。”   所谓故人,钟望舒口中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钟望舒情深义重到想方设法私下幽会、书信往来之人,钟望舒的心上人。   他还想恳请自己下旨赐婚促成一桩姻缘?笑话,做梦去吧。   此时的太子爷完完全全忘了这个建议其实是自己提出来的。   君漓抿紧唇盯着她,手却始终没有放开,直把锦笙盯得瑟缩了一下,他才微微眯眸,神情危险地轻声呢喃,“我看上了,就是我的了。”   尚且来不及想话里的深意,锦笙只觉得腕上的束缚一松,亮红色的相思子手串被解了下来,顺着腕骨滑到太子爷的手中。   “诶那个不能……”锦笙张口疾呼,却因太子爷过于冰冷的眼神很没出息地咽下了未出口的话。   君漓捻着一颗相思子,微微眯眼,“不能怎么?”   锦笙很头疼,她揉着发胀的脑袋,拢眉道,“那是别人千里迢迢寄给我的,有特殊意义,不能送给太子爷……”   还敢跟她灌输什么特殊意义,钟望舒是不是不想活了。   “锦阁主说过的,你的东西就是我的。”君漓一脸坦坦荡荡,面无表情地挑眉道,“我可以随便挑。”   锦笙都要气笑了,“太子殿下的国文岂非骑射先生教的?草民明明说的是‘这间房间里,太子爷若看上了什么可以随意……’”   尚未说完,锦笙一愣,竟也意外地觉得这两句话似乎没有多大的区别。   不!这不可能!不能被太子爷带偏了!这两句话决计不能划等号!   “无甚区别。总归都是我的。”君漓淡淡一句,盖棺定论。   锦笙崩溃,捂着脑袋紧盯着君漓手中的相思子发懵,她觉得自己被阴险狡诈的太子爷绕进去了,但是说不出哪里不对。   小澈送给她的东西又被太子爷拿走了……她懵了。   “怎么,很喜欢这串相思子?”君漓睨着她,淡声发问。   锦笙硬生生把视线从他手上移到他的脸上,思忖了片刻后慎重点头,随即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很显然,锦笙还是没能摸清太子爷顽劣的本性,下一刻,君漓慢条斯理地将手串绕在自己手腕上,“让我消气了,就考虑还给你。”   他生什么气?!   他还有理由生气?!   他白顺一串儿颜色纯正颗粒均匀的相思子他还生气?!   究竟谁亏了谁赚了谁伏低做小的他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么?!   锦笙委屈巴巴地瞪着君漓,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气得胸口的伤拉扯着疼,对上君漓清冷无谓的眸子却又怂得把气憋了回去。   气成这样,是想告诉他这串相思子于她来说重要得很么。   君漓伸手捏住锦笙的下颌,一边于她对视,一边托在掌心轻揉,斟酌了许久,才淡声道,“以后不能和别人私相授受,这是规定。”   锦笙一怔,脱口反驳,“可送我相思子的不是别人啊。”   虽然很好地利用了太子爷话中的漏洞,但陡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爷似乎被她机智的抢答给气笑了,“你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锦笙已然怂得没边儿,立马正色地抿紧唇。   君漓追着不放,“我与你之间,除了我和你,其他的都是别人。”   锦笙再次脱口抢答,且神情十分地正儿八经,“那我和送我相思子的人之间,除了我和他,太子爷也是别人。”   语毕,锦笙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平时没见得这么会捡漏,这回你那令人钦佩的机智成功地惹怒了尊贵的太子殿下。   “很好,很会举一反三。”君漓神情淡淡地,撩着眼帘睨她,“过来,近一些。”   因着她是跪坐在床塌上,而君漓是坐在床边的,因此两人几乎平视。君漓让她过去,又让她凑近些,锦笙便以为他要跟她说什么悄悄话,十分乖顺地低头附耳过去。   下一刻,君漓微微俯身,偏头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极轻极柔,带着微微的温热,就像是羽毛滑过般,挠得脸颊痒痒地,心里也痒痒地。   一时间,周遭的一切都恍若静止。   倏地,锦笙清亮的瞳孔微缩,震惊得屏住了呼吸,被吻住的侧脸像是烧着了一般猝地发烫起火,红得要滴血,那羞怯的热意从心底蔓延至肌肤,一直传递到君漓的唇上。   君漓垂眸,她的侧脸,红霞一片。   不晓得维持了这个动作多久,锦笙终于大喘了一口气,惊慌地要脱身躲开,却感觉脸侧的温凉离开,转而耳边传来一声警告般的呢喃,“别动。”   两个字毕,君漓再次吻上她的侧脸,微微张口咬住她的脸颊,稍用力,如同在惩戒。但只有一下,便移开了。   君漓坐正身子,面不改色地凝视她,“好了。”   锦笙快要哭出来了,缓缓抬头去看他,震惊得张着嘴,满脸血红色,左侧脸颊上还有浅浅的一点牙印,这个惊慌失措而又怔愣发懵的神情显得她更可爱了些。   君漓的眸中滑过一丝笑意,也不说话,只看着她的反应。   她什么反应?她该有什么反应?太子爷断袖了闺秀们都赶紧趁早嫁人吧别等了?这么多年的清心寡欲都是伪|装其实太子爷喜欢男人?要找安清予实际上是个幌子太子爷就是不想和女的成亲才找借口推脱?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这个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大梁朝尊贵的太子爷果真的是个断袖”?!   为什么她满脑子都是“这一口把她咬了她却不能咬回来是不是略亏”?!   “太、太子爷……”锦笙战战兢兢地抖着嗓子,她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说:太子爷,你似乎……故意暴|露了什么……她好像有所顿悟,但却又不敢悟。   “嗯。”君漓气定神闲,“还敢不敢跟我顶嘴了?”   “太子爷……”锦笙吓得眼眶瞬间深红,猛地变坐为趴,跪伏在君漓面前,险些要抱着他的腿哭,“不、不敢了……!”   打死她都不敢了!   君漓稍一蹙眉,轻声问,“还没怎么你,就要哭了?抬头。”   锦笙稍抬起头,哆嗦着凝望他。   “出息,不许哭。”君漓伸手拂过她的眼角,些许湿润让他的眸色略深,固然声线依旧清冷,语气却温柔了许多,“不就是一条相思子手串?”   锦笙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充满希冀道,“那这么说,可以还给我了?”   “不可以。”君漓嘴角微抿出一个淡笑,柔声道,“但可以赔给你,赔你更好的。”   太子爷一言九鼎,虽然顺走了她的手串,但刚入夜不久,便差青崖送了他口中更好的东西过来。   檀木制成的小匣子里,静静躺着一个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手镯,玉镯的四分之一用银子斜镶了繁复花纹,羊脂白玉雍容大气,上面的花纹又婉约雅致,仔细看那花纹,竟是“曦”字的草书写法,延伸入画,刻得毫厘不差,巧夺天工,精致绝伦,上上品。   站在一旁的青崖心道何止是上上品,这个镯子可是殿下请宫中资历最老的玉雕师打磨雕刻的,皇室中多少印章都是这位老先生一手雕刻。   “锦阁主,太子爷吩咐了,从阁主收到玉镯起,以后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都必须戴着。”青崖波澜不惊的神情真像极了他主子,“若是弄丢了,锦阁主就等着受罚吧。”   听闻受罚,锦笙的脸蹭地红了,牙印虽消退,但她还是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脸颊,看了一眼隔桌沏茶的云书,然后清了清嗓子,“草民身为男子,戴这些女人家的玩意儿做什么?况且此物贵重,草民承受不起,青崖大人还是……”   “太子爷说了,从东宫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锦阁主想做个例外?”心知她肯定不敢做这个例外,青崖躬身施礼后便径直离去。   “……”   不是锦笙不敢做这个例外,而是她能想到太子爷既然已经放了话不准她不收,那再如何推脱都没有用。   然而她又不是娇娇的闺阁小姐,送镯子给她,戴在手上万一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为什么偏要送镯子呢?   锦笙摩挲着白玉镯,思绪不禁回到两年前,因为作了假妆回来被义父一顿毒打的事情。她想不想要女儿家的玩意儿呢?是想的。   微微抿唇浅笑,锦笙把玉镯戴在手上,对着窗外的月光反复摩挲把玩,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云书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这么两天她就看出来了,太子爷过于会撩,且照太子爷这么个攻入心房的路子走,哪有女子不心动的?   平日里太子爷从不对哪个女子主动招惹尚且引得一堆闺秀前赴后继,如今主动招惹了……也就阿笙这种没心没肺一门心思在吃吃玩玩不在男欢女爱上的能撑这么久。   也算是不容易。   她将一封红帖拍在锦笙的桌上,“下个月底,安夫人邀你去丞相府,说是要当面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就我一个去吗?”锦笙打开帖子,“我是外客,要去拜谒也是去见安丞相才对,若是去见安夫人,主动拜谒似乎更好一些,怎么会让安夫人给我下帖子?”   云书沉吟道,“帖子是安夫人让安怀袖大人给你下的,安夫人本想到天枢阁探望你,被丞相拦住了,只说下个月月底是安清予的生辰,安夫人每年都要办宴,这次便邀你一起来。”   “原来如此。”锦笙恍然大悟,“正好,可以从安丞相那里得知一些关于义父的消息。”   “总归是下个月的事情了,在此之前,黑市的单子你还没处理。”云书凝神道,“你写的信通天室已经上交给陛下了,陛下说太子爷很早之前就安排了人去项城调查黑市底细,这件事你可以和太子爷商量着来。”   锦笙沉吟点头,“可知道去项城的那人是谁?什么时候能和我们接洽?”   “这个陛下也不清楚,让咱们明日直接去问太子爷,陛下会告知太子爷将那人也一早传唤至太子府。”云书有些担忧地蹙眉,“既然是太子爷的亲信,知晓天枢阁和皇室的关系应该无事,你要跟人家打好关系,这一单还得靠着人家。” 第58章 坐等太子爷打脸   次日清晨, 锦笙就早早地起了。   纵然锦笙有伤在身, 近一个月内乖乖躺在天枢阁里休养为宜, 但九五之尊发了话, 她只能从命。   不过云书到底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带着伤出门, 这回说什么都要跟着, 顺带着把太子爷给的那瓶伤药也捎上了, 以备不时之需。   “这么久了,我还是头一回来太子府。”云书回头冲锦笙一笑,好奇问道, “太子府有多大?景致如何?”   锦笙鼓了鼓腮帮子,“不知道,我来那么多次也没机会走完这儿, 无非就走了三个地方, 茶房、书房、正堂而已。至于景致,反正不是我喜欢的, 穿堂过的时候没见着有多少花草, 太清冷了些, 不像咱们在柳州的院子。”   锦笙喜欢热闹而富有生机的地方, 譬如花街柳巷。   她说的随意, 语气也就显得兴致缺缺, 这么乍一听起来颇像是有多嫌弃太子府的景致似的。   听见门外两人对话的声音,等候多时的青崖绷着一张脸抢在她们敲门之前开了门,“背后妄议太子府, 锦阁主的胆子日复一日地见长。”   没有料到侍卫大人就在门后守着, 锦笙吓了一跳,与云书相觑一眼后便不再说话。   两人默不作声地跟着青崖朝正堂走去,锦笙倒是没什么好奇的,低着头不说话,有些意兴阑珊,云书却觉得新鲜,偶尔瞥几眼周遭的景色。   穿过凉亭时,云书不经意地一瞥,刚好看见一名白衣男子背着小箱子从正堂走出,脚步恣意,拐过回廊时还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彻底消失在拐角。   这个人的侧颜……有些眼熟。   云书微微蹙眉,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一定见过。   究竟是谁呢?她见过,又出现在了太子府。   还没来得及细想,两人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正堂,撇开思绪,云书垂首,径直跟着锦笙拱手拜见,“草民叩见太子爷!”   可见声音刚起的时候,背身站在书柜边慢悠悠翻阅书籍的钟望舒便嚯地转过头,满脸兴奋,“……阿笙?!”   这一喊,两人同时转头看向紫衣男子,怔怔地一顿,锦笙的眸子登时亮了,“你、你是小澈!小澈!”   一股热意上头,也顾不得是在谁的地盘上,她激动跑过去一把跳起来,被钟望舒抱了个满怀顺带转了好几圈,交颈相拥,她大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这几天刚到汜阳啊!”钟望舒在她颈边蹭了一下,满心喜悦,“你为什么不在柳州?!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到了没有?喜欢不喜欢?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好多小玩意儿,待会儿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啧,五年未见,你小子长高了不少嘛!”   君漓随意倚着身后的靠背,冷眼睨他们,手中不经意地摩挲着一个小青釉瓶子,仿佛在摩挲人的脖子。   “咳。”青崖握拳在唇畔轻咳了一声。   云书也敛了笑意,恭敬地站好,低声唤了一句,“阿笙,小澈……咳。”她们在这里遇见了小澈,已经很容易猜到,小澈就是陛下口中那个被太子爷派去项城黑市的人。   也就是说,小澈其实是太子爷的人。不管有没有到亲信的程度,总归是要听太子爷的令,不能越过去。而太子爷对阿笙又……这一幕在太子看来应当无比扎眼吧。   钟望舒将锦笙放下来,稍稍敛起兴奋的神色,脑中滤过昨日在太子府发生的事,顷刻间恍然。   难怪他送给阿笙的画会在太子爷手里,本以为是阿笙将画辗转出去才落到了太子爷手里,却没想到,天枢阁的阁主竟然就是阿笙,他们本来就是认识的。   锦笙自知失礼,敛了笑意,心中暗叫了声糟,“太子爷……”   “墨竹,给锦阁主赐座。”君漓盯着她的脸,不肯放过任何表情,顿了片刻后才丝毫不惊奇地淡声道,“二位竟是认识的么,真是出乎意料。”   纵然他的神情更像是在说“二位再在本太子的地盘上放|纵一些,岂非不想活了”,但在柳州闯荡多年挨惯了冷嘲热讽的锦笙选择了自动忽视话外音,硬生生挤出一个贴切的笑,迎合道,“故人之谊。”   故人,又是这个称谓。   若说“青梅竹马”也就罢了,虽然一听就知道是幼时玩伴两小无猜,但好歹保留了三分天真无邪,不容易想到男欢女爱上来。   然而“故人”二字,总让作为国文佼佼者的太子爷自己洋洋洒洒想出一篇羡煞旁人的万字文章,继而联想出一溜串儿朝思暮想眷恋长情。   听到这两个字,君漓浑身都不舒服。   好在被锦笙誉为就是冲着朝中重臣位置去的钟君澈确实很会看人眼色,笑着道,“微臣失礼,与阿笙一别五年,一时难抑思念之情,还望太子爷体谅。”   一直深得太子爷的心、很能揣测太子爷心思的青崖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他:你担怕是个傻子吧,这个时候说什么思念之情难以自抑,是嫌活得太长了么。   然而君漓眼都没移,只盯着锦笙,缓缓开口,别有深意道,“本太子并非不近人情之人,怎么会责怪钟大人呢。”   完了完了完了……锦笙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避开君漓的视线,垂眸盯着脚尖,君漓这句话译过来分明就是:本太子并非通情达理之人,锦阁主,你就等着吧。   “既然认识,就好办了。”君漓抿了口茶,敛了些外露的情绪,“望舒,你且接着说项城黑市的情况。”   见太子爷陡然转了话题,脸色也好看了些,云书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方才锦笙顾着和钟君澈说话,没有注意到太子爷的神情,她可是完完全全地收入眼底。   太子爷就这么绷着脸盯紧阿笙,活像是要吃了她,看得人心尖尖儿狠狠一颤,偏生那边两人心都大,聊得热|火朝天也就罢了,还抱得那么紧,交颈之间堪称耳鬓厮磨。   云书一个局外人都要看不下去了,更不要说太子爷。云书很能理解太子爷的心情,试想他一个金贵的天之骄子,长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等气。   纵然在云书的眼里,太子爷只是把阿笙当成一个玩意儿时不时逗弄两下罢了,可人都是有占有欲的,自己的东西,哪怕就是个玩意儿也容不得别人染指。   更莫说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谈笑风生,还敢把太子爷本人晾在一边……这个玩意儿怕不是想翻天了。   钟望舒倒没去想那么多,只是心里不大开心自己送给阿笙的画落到了太子爷手里。他坐回位置,敛起别的情绪,徐徐地开始叙述。   君漓将昨日钟望舒交给他的手札递给锦笙,方便她了解一遍昨日已经汇报过的事情,免得跟不上他们交流的节奏。   锦笙这个人别的没有,就是一心两用的本事十分到家,说到底还是归功于她幼时一边和小伙伴聊天玩耍、一边眼不落纸地抄书。   因此,一边听钟望舒讲解项城黑市的情况,另一边看手札对她来说当真一点儿难度都没有。   “微臣在项城的这两年里也结识了不少黑市中人,虽说关系不错,但他们的嘴巴实在太严,至今也没能套出有关背后势力的信息。不过,这其中有一人,倒是让我知道了不少事。”   “他的名号是黑老六,像是个能管事的,黑市里的人也都唤他一声六当家。许多货都须得先给他过目,经由他手下的人检查过后才能运进黑市里去。若是货物在他手里检查出什么岔子,送货的人基本上都逃不过一死。”   云书蹙眉肃然,“为何?货有问题,关送货的人什么事?他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云书不明白,锦笙却觉得这很好想通,如果她是黑老六,大概也会这么做。   “云书姐姐有所不知,”钟望舒微微一笑,耐心地解释道,“第一,像黑市这种地方的买卖,若是货物出了差错,不小心露出马脚让官府有迹可循,那可就是整个黑市遭殃。既然货物已经出了错,那么就必须有人承担责任。很显然,黑老六不会让自己承担。”   “第二,货物出错,有极大可能是送货的人做了手脚,可大多数的送货人都是黑市自己人,自己人在货上面做手脚的几率小之又小,为了提防黑市以外的人混在送货人中给黑市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杀了是最稳妥的办法。”   “第三……”钟望舒看了一眼锦笙,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这么恶心的事情要不要在她面前说出来,但想到她如今已是天枢阁主,这些黑暗的东西怕是见怪不怪,这才斟酌着用词娓娓道来。   “第三,黑老六此人奸|淫无比,黑市的货有活物也有死物,倘若是运了貌美的姑娘或者……娈|童进来,必定少不了先被他折腾亵|玩一番,折腾致死的不占少数,若是被上头知道了,他怕是不会被轻饶,而这些被掳来的姑娘究竟有多少个,又因出了岔子死了多少个,只有押送货物的人知道。”   “倘若送进来的是死物,黑老六也可以从中捞到油水,但这件事被上头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好下场,而恰好,送货的人最清楚送了些什么东西进来,有哪些东西值钱,所以……”   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这么说来,黑市是不允许黑市以外的人进去的?那如何买卖交易?”锦笙看完了手札,狐疑地抬起头。   钟望舒一侧身,咧嘴冲她笑了笑,但还没说话,君漓已经开口截去了,“早些年黑市还没有这么严苛,黑市以外的人也是能凭着令信或者黑市中人介绍进入的,毕竟能知道黑市这个地方的人都不是什么普通老百姓。”   “如今官府查得严,大概每一个进入的人都会被蒙上双眼,说明想要买的货,进入黑市指定地点后才能解开蒙眼布,这个时候已经身在黑市之内,不会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他们只能进行看货、验货、交易等流程,最后定下交货日期和地点,再蒙眼出去即可。”   “若是有人敢在进去或者出来的时候睁开双眼,必死无疑。”君漓淡声说完,视线一直没离开过锦笙。   钟望舒点头,“确实如此,我混入黑市这些时日倒也接送过一些来黑市购货的客人,其中有一名小厮似乎是替上头办事,第一次来,实在太过好奇,便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松开蒙眼布看了一眼,被藏匿在暗处的人发现了,一箭穿心而死。”   “这样不会得罪那些大主顾吗?”云书想的是,若是自家小厮丫鬟死在别人手里,再怎么都会让黑市的客人心生隔阂。   “自然不会。”钟望舒摇头,“知道黑市的人定然也知道黑市的规矩,黑市连杀人都无所畏惧,还会畏惧得罪人不成?且不说黑市背后的势力必然大过这些所谓的主顾,就单说黑市本身,从未缺过客人光顾。”   “世上有多少人能避得开金银之俗?想要挣钱的大有人在,黑市提供的就是挣钱的法子,他们不得罪黑市就要烧高香了,何谈黑市去得罪他们?”   就拿贩卖私盐来说,商人从黑市这里进货,进的价格比官盐低了不知多少,本就占了便宜,商人进货后再转手卖出,从中获取暴利。或者是从黑市用低价买来美人,转手高价卖给秦楼楚馆,又能狠狠赚上一笔。   而对于黑市来说,卖出的价虽低,但合约中有一条规定是对方获得的暴利分成。比如黑市分得一成暴利,卖私盐的人就需要将赚得的银钱的十分之一交给黑市。   “除了直接买卖交易以外,黑市还有一个作用,那便是充当双方交易的中间人。”   “比如说,如果有人拐了年轻女子,但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将这女子卖出,或者和烟花柳巷没有交易往来,担心卖出的价格不高,他们就会找到黑市,而黑市就负责联系刚好有意愿高价买下年轻女子的老|鸨或者私宅,双方交易。黑市从中抽取中间人应得的银两。”   “买者和卖者都需要付钱给黑市,一般来说,这个价格只高不低。如此一来,黑市只是收集收集情报,不消成本便能狠赚一笔。”   倒是个挣钱的好行当。所谓管中窥豹,从这也能看出,黑市能将生意做到这个地步,让来往客人闻风丧胆、有意向买卖交易的客人第一个想到的中间平台就是黑市,也并非一朝一夕之间能完成的。   这说明,黑市在项城的根基很深,同理,据点很多,背后势力也颇大,想要挖出整个脉络,很费一番工夫。   “我走时听黑老六说,近期,上面派出了不少人分散到各个城镇州县抓虏年轻女子和幼小孩童,汜阳这边也派出了人手。”钟望舒沉吟道,“一方面是为了进货,另一方面……似乎是有人找到黑市,出高价买天南地北各色美人,隐约听了几句,说是上头有人要养在私宅之中。”   锦笙蹙眉,“富商吗?”   “这就不清楚了。”钟望舒微微一笑,道,“黑老六说这些美人最后都要运到云安,阿笙不若在汜阳和云安都查一查可疑的宅院,找到这个客人。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君漓的眸色微深。   “哦,好啊。我今晚先去一趟风月楼找梧桐探听消息,既然是拐卖年轻女子,她那边应该会有些线索。”锦笙笑了笑,忽然道,“说起来,咱们好久没有坐在一起聚过了,不如今晚一道去风月楼小聚一番?我介绍顾世子给你认识!”   钟望舒一愣,然后笑开,“好!”   锦笙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呃……太子爷您要不要一起去?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狎|妓,只是那里有歌舞助兴,美人倒酒,气氛总要好上几分!您可以借着监察我朝官员狎|妓的名头一起去也没人敢说您什么……”   尾音已经被太子爷的眼神吓得只剩下如蚊般心虚害怕的呢喃。   她每多说一个字,太子爷的眼神就多冷了一分,最后冷眼如刀睨着她谄媚的脸,“不去。” 第59章 打脸,接吻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好接茬的了, 锦笙识趣地转了话头, 几人将黑市找上天枢阁押送货物的利弊分析了一番后便相继告辞。   原本锦笙和云书一起告退之后钟望舒自然也是坐不住的, 只是迫于太子爷半天没有发话让他也退下, 他就只好憋着不动。   不晓得太子爷出于什么心理, 生生拖了他小半柱香的时间才准他走。等他出门之后, 锦笙和云书两人早就看不见人影了。   华灯初上, 风月楼外灯火摇曳,轻|薄的绸纱如游丝般袅袅缥缈,美人倚着栏杆红袖招摇, 吸引来来往往的风流过客回头一顾。   风月楼二楼春江苑中,一群锦衣华袍的公子哥儿围坐在只到人膝盖那么高的酒桌边举杯相邀,开怀大笑, 偶尔附庸风雅两句不知道哪儿听来的诗词, 竟还能引来在座诸君满堂喝彩。   锦笙的左边坐着顾勰,右边坐着钟望舒, 周围还有一群寻常与顾勰交好的狐朋狗友, 锦笙打量了一番, 大多都是达官贵人家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 和顾勰同属于镶金败家子儿。   钟望舒虽然是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的人, 和他们不属于一窝, 但他能说会道,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谈天说地没有问题, 很快就与众人打成一片。   “来来来, 喝酒喝酒!”顾勰举杯示意大家举杯,又放下自己的酒杯,给锦笙倒了一杯茶,“阿笙你就别喝酒了,你身上还有伤,乖乖喝点茶就好!”   锦笙没有拒绝,虽说太子爷给的药十分管用,且伤口不深,如今已无大碍,但她担心自己一会儿喝醉了会在一干男人面前玩儿脱线。   “子渊,你最近跟人间蒸发似的,怎么都找不着人,干什么去了?”一名蓝袍公子倜笑道,“不会又被关在家里抄书去了吧?”   另一名着绿衣的公子便惊奇道,“不会吧?我瞧着近日咱们顾世子挺收敛的啊,也没犯什么事儿,这罚的又是哪一出?”   “我哪儿知道我又怎么碍着君曦见了?还不就是他,非把我弄皇宫里去跟御史台的人誊写什么史书典籍!”顾勰一脸烦躁,“若不是我给我娘写信说想她了,我现在能搁这儿跟你们喝酒吗?”   那蓝袍公子一笑,“普天之下,除了长辈以外,怕也就只有你敢唤太子殿下的小字了。”   又一贵公子笑着接茬儿道,“哪有,除了咱顾世子以外,明明夫妻之间也能唤小字的嘛!”   “噗咳!”他的话音刚落,锦笙一口茶呛在喉咙里,猛地咳出声来,抬眸时见一干人都看着自己,她便抹了下巴上的茶水笑道,“其实好友之间也能唤的吧。”   还是那个蓝袍公子,笑着拈了几颗瓜子磕着,“我们寻常人当然是无所谓了,好友之间什么都能叫,可太子爷怎么可能和我们这等纨绔公子哥儿一样,思蘅他和太子爷关系那么好,也不敢叫太子的小字啊。”   “这话说对了,君曦见和我们可不一样。”顾勰敲了敲酒桌,爽气一笑,“本质就不一样,咱们活得多潇洒,秦楼楚馆想来就来,可他呢?除开为了公务,他可不会来这种地方。”   他这厢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一干纨绔子弟同时一怔,静了下来。   来这儿玩的人应当都知道雅间春江苑里坐的都是些什么人,寻常人是连路过都不敢路过,今日竟然还有人敢来敲门打扰?   这么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了老|鸨那油得发腻的声音,那声音中带着赔笑和无奈,“扰了诸位爷高兴,是小的不是,可……今日不知怎么地,太子爷忽然有空来咱们这里监察朝廷官员狎|妓的情况……诸位公子虽不是官员,但家中脱不了有官老爷,所以……”   老|鸨的话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一瞬间,一干人都炸了,蓝袍公子迅速起身,一把折扇敲在掌心,急道,“太子爷怎么抽今日来?!监察的时间不是定在双日吗?”   钟望舒不禁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看了锦笙一眼,而后便陷入了沉思。   锦笙略懵,但还不至于像他们一样慌了手脚,毕竟她来的时候是给太子爷报备过的,尽管挨了一记冷冽的眼刀,可总归是不用担惊受怕。   “怕什么?!”顾勰岿然不动地坐在原位上倒酒,指着板凳皱眉道,“诶坐下来坐下来,有我在你们怕什么?!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会罚你们什么,顶多就是我多抄几本书呗!”   几人连忙摆手,一人拱手道,“顾世子大义,你不怕太子爷,我们可是没那个胆儿,听说但凡和权贵有关的嫖客都会被记上名册抽个群臣都在的时候唱念出来,这个人我们可丢不起,我爹要是知道我给他丢人,他还不打死我?”   语毕,一干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皆是一脸惶恐,正起衣冠往门外走去,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伸手要去开门,尚未够得着门边,“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   太子爷一身银衣织锦,长身玉立。   一干纨绔子弟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太、太、太子爷?!”   君漓淡淡睨着他们,“嗯。”他跨过门槛向屋内走去,双眸扫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了锦笙的身上。   钟望舒一愣,赶忙和锦笙一起随了平民礼,“参见太子爷!”   “起来吧。”君漓随意坐到锦笙旁边,刚好将她和钟望舒隔开,睨着就在自己手边叩首行礼的锦笙,顿了顿,又错开眼神道,“将人都叫回来。”   门口的人听见这话,赶忙簇拥着走了过来,顾勰一脸不可思议,“太子哥哥,你……这是要和我们一起玩儿?”   君漓将折扇随手放在锦笙面前,睨着一干大眼瞪小眼的纨绔,“都玩儿些什么?”   玩儿些什么?   既然是在秦楼楚馆里,当然是玩儿女人了。但……这显然是不能这么说的。   可要说在这等烟花之地只玩儿一些喝酒吟诗的事情,未免太假了些,不是忽悠人家太子爷的智商么。   蓝袍公子一贯是个有主意的,周遭的气氛只沉默了片刻,他便笑着道,“我这里有个好玩儿的,还是前几日遇见个外族美人给出的点子。”   他一开口,一干人便都看了过去。   蓝袍公子起身在桌上拿了一页澄心堂纸,笑道,“规则很简单,用嘴传纸,传的时候也需要用嘴把纸给撕下来。这个游戏越到后面才越好玩儿,每用嘴传一次纸,就必然会把纸撕下一小部分,到了后面纸越来越少,接不了的人就得受到惩罚。”   “咱们就罚罚酒好了。”介绍完毕,他嘴角一勾,倜笑道,“怎么样?敢不敢玩儿?”   这个游戏锦笙不是第一次听了。   在云安的时候玩儿过,头一次听的时候锦笙只觉得富贵人家的孩子就是花样多,柳州那种乡下地方真不如你们会玩儿,这种娱乐方式发展下去你们就不怕断袖之风风靡全朝最后导致梁朝绝后么。   看着在座清一色的男人,再瞟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太子爷,锦笙惆怅地叹了口气,从太子爷嘴里接纸,她敢吗?   这个游戏就是拿来坑她的。   “诸位兄台,锦某身上有伤,实在不宜喝酒,这个游戏锦某就不参加了,看着你们玩儿即……”   她的话没说完,一名公子哥儿取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受点儿伤就不能喝酒了?哪有这个道理,今日太子爷也在,说好了一起玩儿,你可不能搞什么特立独行!”   “就是!锦兄你若是不能喝酒,咱们还可以换别的惩罚嘛!比如回答我们的问题?天枢阁的消息随便说一条就价值千金!再说了,也不一定回回都是你接不上啊!”   众人一道起哄,锦笙再说不行就是不识趣了,拒绝得太过也影响大家的兄弟感情不是?   她看了一眼身旁我自岿然不动的太子爷,后者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彻底让锦笙妥协了。   “既然决定好了,咱们可就开始了?”蓝袍男子哈哈一笑,迅速将澄心堂纸咬在嘴里,然后凑到下一个人唇边。   很明显在座诸君对这个游戏都熟得不能再熟,技巧十分灵活,接上了立刻传给下一个,不消片刻就传到了钟望舒嘴边。   钟望舒这个人,锦笙从小对他的认识就是,很会随众,即使是自己不喜欢的,他也能将厌恶的情绪藏得很好。   从他去黑市潜伏两年都没有暴|露真实身份还和那里的人打好了关系这件事看来,他确实是一个会随众的人。   因此,锦笙丝毫不惊奇他能淡定自若地用嘴接过来然后再传给太子爷。   她惊奇的是太子爷居然也能如此淡定地用嘴接下来然后……传给她。   那张纸在钟望舒口中传递时还是挺大的,但……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传到她这儿的时候,太子爷咬住的部分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儿了?!   君漓的薄唇轻轻抿起,唇珠按在纸上,微微翻出深色。他用嘴衔纸的动作在别人做来本该十分不雅,他做起来却优雅无比,从容淡然。   可他口中的纸大约只剩下了大拇指一半的大小!这究竟要她怎么接?!这是正常人不碰唇就能接到的吗?!   为什么?明明小澈传给太子爷的时候很大一张啊!怎么就被太子爷用嘴撕成这么一丁点儿?能撕成这样也是需要技巧的吧?!   君漓眸中一片清明,眸底有一闪而逝的笑意,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她,耐心十足的模样。   锦笙张开唇,稍稍凑近了些,不经意抬眸间又刚好对上了君漓意味不明的眸子,她脸上一热又缩了回来,“接不了,我喝酒!”   “锦兄身上有伤就别喝酒了!不若我们一人问你一个问题,你告诉我们,解我们心中疑惑,就算是罚过了,诸位意下如何?”蓝袍公子嘴角撇着笑,浑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一说,立马就有人附和起哄,纷纷说就这么办,顾勰和钟望舒盘算着锦笙身上有伤,也觉得可行。   但对于锦笙来说,天枢阁的机密自然是比她受伤后喝个小酒重要得多,若是在座诸君都白套一个消息过去,天枢阁亏大发了都是小事,若陛下怪罪下来,整个天枢阁都有危险。   思及此,锦笙连忙笑着摆手,“咳……我再试试、再试试……”   淡定自若的太子爷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仍旧抿着纸等她凑过来,眼神中的别有深意丝毫没有收敛,依旧看得锦笙一阵脸热。   以蓝袍公子为首的一众公子哥儿都等着锦笙缴械投降,毕竟她面对的是太子爷,再如何不介意唇与唇的触碰,也应当不敢冲撞了太子去。   可反过来说,太子爷是为什么如此淡定地等着?他就不担心被平民玷|污冲撞?   这边还没想完,锦笙的唇已经凑到君漓面前寸余不到,她的视线下垂,紧紧盯住那张纸,其实如果距离得当,还是可以接下的。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微微张开唇,看准角度,轻轻抿住纸的小小一角,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此时两人的唇之间不过缝隙之距。   还没等她庆幸完,只感觉面前的人似乎往自己这边晃了一下身,及其轻微,但足以……让两人的唇贴在一起。   带着微微凉意的、温温软软的触|感让锦笙猛地一怔,继而睁大了双眼。   心,狂跳不止。 第60章 锦笙失踪   一瞬间的接触, 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太子爷这一下不避不闪还倒贴上去真是打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站在他们的视角, 太子爷就是自己俯身贴上去的!自己贴的!   尽管那俯身的弧度几不可见, 但他们还是捕捉到了, 难怪太子爷方才不躲不闪, 就等着锦笙凑过去的时候迎上?   年度最为振奋人心且猝不及防的惊悚爆料——太子爷真的断袖了。   对于一干看热闹丝毫不嫌弃事大的人来说, 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惊悚了!   不过,太子爷故意在他们面前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挑|逗一番阿笙而已吗?为何更像是在宣誓主权?   钟望舒的心头莫名剧烈跳动起来, 几近觉得,太子爷就是亲给他看的。   与他不同的是,顾勰已经一把上手将呆若木鸡的锦笙拉开了, 皱眉怒道, “君曦见,你……!”   话没有说完, 被君漓随意瞥过去的一记眼刀吓退。   这么一记冰冷如霜的眼刀过去, 一干看客才猛地醒悟, 面前的人是梁朝太子, 看太子爷的戚头还一脸意犹未尽, 岂非是不想活了?!   了悟了这一点, 众人慌忙敛了神色改坐为跪。   趁此时机,锦笙涨红着脸急忙从坐垫上爬起来,一边脚下使劲哆嗦, 一边踉跄着往后疾退, 终于在退到好几步远时口齿不清地。“太、太子爷……草民告退!!”不知道说什么,她心急火燎地拔腿就跑。   仿佛脚下生了风一般,君漓眸色一黯,起身的时候竟瞥到窗外她已经跑出了风月楼的身影,他不知所措地愣了愣,随即沉下脸提步追了出去:不就是亲她一下,会中毒不成?   两年前被她亲,是她撒腿就跑,如今主动亲她,还是她撒腿就跑。   他的嘴是有毒怎么的?   有毒,就是有毒!   锦笙被毒得全身如遭雷劈,电流乱窜,嘴唇也烫得吓人,两颊滚烫得快要烧起来似的,热意还在不断蔓延,背后却汗湿一片,冷意凛然。   就在昨天,太子爷咬了她的脸,她其实已经顿悟了什么,可是这种事情怎么敢去想明白,稀里糊涂最好不过了,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寻常相处也可。   可是今天……这、这这就过分了吧?!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摆在那么多人面前来呢?为什么非要揭穿、非要摆在明面上、非要让她去把一切都搞明白?   锦笙埋头好一阵疯跑,不晓得停在了何处,似乎是一个深巷中,她停下来扶着墙壁喘气,红得滴血的脸在月光映衬下柔和微暖,小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她不曾注意到的是,两名蒙面黑衣人正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麻袋被扭扯变形,左一拽,右一拉,不时发出“唔唔”的声音。   里面是个活人。此时却像极了被困在深渊中穷尽气力挣扎的小兽。   那两名蒙面人陡一看见基本上无人问津的深巷里竟然冲进来一人,也吓了一跳,迅速拔出长刀,摸出了腰包里的迷|香。   两人的脚步声落得很轻,一看就是专程练过。   锦笙的脑中浆糊一片,什么防备都没有,却能听见不远处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唔唔”声,她耳梢轻轻一动,随即皱起眉头敛了杂乱的思绪。   凛然专注,她很快听清了身后越发逼近的脚步声,缓缓摸向腰间的玉笛,正准备抽出玉笛先干|他个一架再说,还没碰到腰间,她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极淡得香气。   吸入口鼻中的味道十分怪异,像是迷|香,但在迷香中又掺杂了许多奇怪的味道,混杂的味道如同清凉的水银一般被强行灌入身体,充斥着四肢百骸。   可以预料得到,若是吸入过多,除了晕厥之外,很快就会使身体透骨冰凉。   让锦笙顿住摸笛子这个动作的原因是——这种稀有的香气她曾闻过。   且就在昨天,那群黑市的人来天枢阁下单时,云书接待完回来,衣服上就沾染了这种味道。虽然极淡,但抵不过她的嗅觉灵敏。   这两名歹徒必然和黑市有关,在此处拐人,是想要送到哪里去?怎么送?难道是小澈今日说的,从各地拐走美人送到私宅之中?   锦笙屏住鼻息,忽然计上心来。她状若惊慌地转头,“你们是谁?!你们要……”   刚一开口,话还没说完,两名歹徒毫不掩饰地露出凶狠的眼神,手中的迷|香往锦笙面前迅速一洒,三两步上前用沾惹了不知名粉末的抹布掩住她的口鼻。   不消片刻,锦笙眯着眸子缓缓下滑,径直晕了过去。   一名蒙面人冲另一名使了个眼色,示意道,“这小子生得细皮嫩肉的,长得不错,一起掳了。”   另一名便也没有一句啰嗦,照做。   ***   君漓是顺着锦笙跑的方向跟过来的,但是在拐角处没见了人影,他走进一条深巷胡同,微微蹙眉打量周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香味,有使人迷|幻和麻木的效果,空中飘散粉|末十分冰凉,不过在味道中心站了这么一会儿,手脚的温度都开始降低。   君漓用指背掩在鼻下,视线在深巷里徘徊,眸色渐深。   这个时候,青崖和墨竹才姗姗来迟。是太子爷叫他们不用跟着,他们体贴地想到太子爷多半要和锦阁主单独相处讲些见不得人的话,自然顺从。   “拿我的令信,调派兵马挨家挨户搜查,就说太子府被歹人袭击,歹人掳走了我的亲信,负伤逃脱。务必把人给我完好无损地找回来。此外,封锁城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扣下所有马车,一一检查,车底都不能放过。”   君漓冷声说完,将腰间一枚刻有“曦”字的墨玉丢给青崖。   “不知城门要封锁到几时?”青崖担忧地问。   君漓冷眼看他,“什么时候找到人,什么时候放行。”   墨竹皱眉,“太子爷三思!若是让陛下知晓您私自封锁城门……”   “半刻钟内,我要听到城门封锁的消息。”君漓不作解释,转头就走,“派人去天枢阁把云书找来。” 第61章 萧月华失踪   周围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   锦笙缓缓睁开双眼, 从她装晕到被人装进麻袋, 再到被甩上板车, 她的脑子一直保持着清醒。   迷|香的味道已经消散了, 转而吸入鼻中的是一股子腐烂的尸臭味。方才下坡路的时候, 锦笙故意趁着颠簸往左边自然倾倒, 摸到了人的骨骼。   锦笙确信,靠近自己左手边的,要么是冰凉的尸骨, 要么就是中了特制秘药四肢百骸被冻僵的活人。   不管是哪一种,这些歹徒的思路都很清晰了:为了掩人耳目,将中了迷|药浑身冰冷的活人掩在同样冰冷且还发腐发臭的死尸中间, 连夜运往指定地方。   寻常人闻到死尸的味道, 定会避而远之,就算是官兵搜查, 也会为了少受些苦随意看几眼敷衍了事。这些人, 倒是很会想办法。   锦笙用手臂掩住口鼻, 尽量放慢呼吸。她能感觉到, 现在经过的是不怎么平坦的小路, 弯弯绕绕的, 像迷宫一样,且周围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料想离正街已经很远了。   就在她思绪飘远之际, 板车突然停了。“砰”地一声响动, 似乎是板车撞在了门上,紧接着就是一声轻叱,“手脚放慢点!人磕坏了怎么办?!毛毛躁躁的!”   就听另一人也急道,“你跟我吼什么?!这条路我又不熟!寻常都是直接送出城了,今儿怎么还绕来绕去的到这儿来?”   “情况临时有变,打探的人还没回来,先把这些货整进屋子里再说。”那人说完,板车便又开始走了起来。   走了有一段距离后,似乎是从屋子里出来了好几个人,一言不发开始从板车上卸货。   因着是单脚板车,锦笙左手边的人被卸下后,板车自然往重的一方栽下去,最后“砰”地一声,她随着板车的倾倒一头砸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硬是咬住下唇没发出声来,只能在心里杀千刀的骂泼天。   “给老子轻点儿行不行?!这里面的哪一个送过去了弄不好都是飞上枝头的命!”还是开始教训人的那名男子,一边说一边赶忙将套住锦笙的麻袋解开查看。   幸好锦笙左右两边的人都浑身冰冷,连带着她的周身也是冰的,倒是不怕被人摸出不对劲来。   “娘的都出血了!”那人惊呼一声,摸了一块儿布给锦笙擦了血,又倒了些药|粉在她头上,草草收拾了一番后又将麻袋系上。   手头的绳子刚拴紧,不远处就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叫骂声,渐渐近了,“快点儿,先把人都弄进暗室里去!”   “打探到什么了?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声音急切地追问。   另一个声音便愤愤道,“全城戒严,城门都封锁了,说是太子府上丢了人,太子爷的人被劫走,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出动了,如今正挨家挨户地搜查!非要把人给找出来!”   锦笙一愣:太子府丢了人?太、太子爷的人?   明明他们分开的时候,太子爷还在风月楼里占了她的便宜,府中的事情哪有那么快知道的。他说丢了人,难道是在说她?   五城兵马司……封锁城门……挨家挨户搜查……   锦笙的心尖上滑过一丝酥酥软软的异样感觉,抿住忽然发起烫来的红唇,眸中竟有一丝羞怯的笑意。   顾不得头上鲜血直流,锦笙凝神继续听。   “哪儿来的消息?可靠不可靠?”那人搓了一下脑袋,恼火道,“不是我说,哪个王|八羔子早不劫晚不劫,偏偏这个时候闯太子府劫人?!劫的什么人,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的吗?!”   另一个人也上|火,一边指挥人将麻袋都搬进暗室,一边解释道,“说是太子爷的亲信,呿,瞧这架势,劫的是太子妃还差不多!别说了,先撑过搜查再说,今晚是出不了城了。你们搬着,我去找人通知大人。”   叮——   锦笙脑中一声脆响,瞳孔微微紧缩:大人?!   江湖上可没有管上面的头目叫大人的说法。她知道黑市要经营运行,定然需要朝中有人照应,但在这种情形下证实,心中难免唏嘘。   “噼——轰——!”   天空一道闪电惊雷,倾盆大雨骤然落下,那道闪电将黑压压的屋子瞬间照亮,而大雨落下的一瞬间,他们手中火把又被浇得熄了不少。   呼啸的狂风一把摔开了门,“砰”地一声巨响,所有人警戒地拔出长刀迅速进入备战状态,却见门后出来的是一辆板车,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的男人正匆忙推着板车往屋里走,看见众人拔刀相对时还吓了一跳,“你们干什么?!”   察觉是自己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合上刀上前去帮忙卸货,“你怎么又弄了人来?”   “两个,都是上等货。”着麻布衣的人拍着身上的雨水迅速说道,“外边正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城门,先放在暗室里,我去请示大人开密道,连夜送出去。”   一干人不敢耽搁,纷纷将麻袋抬起,向暗室搬去。   锦笙的心中反倒舒了一口气,她本就是来探虎穴狼窝的,要是被扣在汜阳出不去,还怎么找到豢养美人的私宅之所?能走密道出城最好不过,等事件结束,还能将密道也一块儿封了。   汜阳城内竟然有他们的密道,看来到天子脚下坑蒙拐骗肆意妄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只不过,这些人不走城门,太子爷也就不能找到她,会不会……会不会很担心她?要不要想办法给太子爷传递消息让他放心?   正苦苦思索该如何留下线索,锦笙忽然觉得周身又凉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气息,应该是到了地下密室。   “这里又湿又闷,还是把麻袋上的绳子解开,免得人闷死了上头怪罪下来。”一名男子冷静地说着,手上就开始解绳子,“来几个人解麻袋,另外的人把他们的手脚绑起来。”   锦笙是先几个被解开的,陡然出了麻袋,她就被用绳子绑住了手脚。   “娘的!这女的谁弄来的?!不要命了?!”一声惊呼,瞬间吸引了包括锦笙在内的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听见周遭好几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这……这这不是汜阳才女萧太傅的千金吗?!”   萧月华?!   锦笙的胸腔中“咚”地一声心跳,仿佛被惊雷砸中,如同一颗巨石砸入水中,水浪翻涌。   “你怎么知道这是萧太傅家的千金?!”一人狐疑问道。   那人便解释道,“废话!好几次太子爷出行她都跟着一起,你说我怎么知道?!早见过无数回了!”   “难怪要出动五城兵马司挨家挨户的找!你们还当真把未来的太子妃给劫了啊!”原先说话那人抓着头发咬牙,“这下难办了!太子爷的女人你们都敢劫!长没长眼睛?!”   锦笙心中一怔,顿时没了再听他们说什么的兴趣。   “难办?!送回去不就成了!”   “说得倒是轻巧,你给送哪儿去?你站上头看看,哪家门前不是灯火通明?整条街都是官兵……!”   “那你说怎么办?!反正劫都劫了,还不如先一起藏这儿,连夜送出城去?”   “目前看来只能这样了。”男子招了人手,指挥他们赶忙把人往密道抬,“有萧月华在这些人里面,怕是不能等他们来搜查完了再送出城,来不及等大人回复了,先从密道送出城去!”   众人齐声赞同,不消片刻就推来了板车,也来不及把人套上麻袋,直接甩上去,立刻从连通着密道的暗室中启程。   锦笙抛开杂念,专心地想着该怎么跟萧月华打好商量。   太子爷如今这个阵仗可以说是很轰动了,如果不把萧月华给送回去,太子爷多半一路穷追不舍。   现在尚且只是连同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在汜阳之内找萧月华,等一晚上过去,萧月华已经被送出了城,太子爷可能会连同兵部的人一路出城找人,到时候若是打草惊蛇可就糟了。   也就是说,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要么想办法在出城之前或者刚出城的时候送萧月华逃出去,好让太子爷收回兵马,她就可以顺利进入私宅,挖到据点。   这条路难就难在,既想要不让人发现自己和萧月华是一伙儿的,又想要帮萧月华逃出去,在这么多人的看管之下,几乎没有可能。   或者,想办法和萧月华串通一气,一同进入私宅之中,反其道而行之,专门留下暗号引太子爷带人来此处,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至于功劳这个问题,锦笙倒不是很在意,如果真能和萧月华串通好,届时功劳还可以对半分……咳。   第二条路冒险的地方就在于,如果太子爷来的速度不够快,打草惊蛇了,到时候私宅中人去楼空,谁也抓不到都是小事,若是萧月华或者她被……。   目前看来,第一条路更难做到,第二条路更冒险,那么究竟要走第一条路还是走第二条路?   不若……找机会问问萧月华自己的想法? 第62章 坐等太子爷表白   想了许多, 锦笙渐渐有些困了, 加上脑袋上被撞出血的那一下, 实在是晕得厉害, 且就这么闭上眼睛躺在板车上被人推着走, 想要保持清醒委实困难。   但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也不敢睡过去, 生怕错过一点儿讯息。   最后依靠她惊人的毅力强撑了一个多时辰, 终于顶不住了,刚觉得意识渐渐涣散,板车忽然停了。   “快点儿!换马车!”   这一声低叱让锦笙又清醒了过来, 她凝神细听,竟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显然这马儿是经过特殊训练的, 脚步声放得很轻, 也不啼鸣,安安静静地靠近。   周围的温度骤然变冷, 很明显是从密道辗转了出来, 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儿清香, 可一个半时辰的时间, 怎么也不可能已经出了城。   锦笙猜测, 那条密道并不能直接通往城外, 而是通向偏僻的后山,他们打算抄后山小道出城。   从板车上被卸下,锦笙又被扔进了马车中, 马车门紧紧一关, 整片天地都安静了。   感觉周围没有能活动的人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眯着一条缝打量周围,偌大的马车内,被塞了有十个人左右,有貌美的年轻女子,也有幼小的孩童,都处于暂时昏迷的状态。   眼神一瞥,自然而然也看见了身旁的萧月华。   她心中一喜,不禁松了一口气。同在一个马车,就方便得多了。   锦笙低头用牙齿咬着手腕上的绳子,庆幸这群人为了赶时间,直接把绳子系在前面,而不是背后。   咬了好一阵,锦笙嘴唇都被磨破了皮,终于将绳子解开了,她迅速给自己打了个活扣系在腕上,松松的,一拉就紧,防止突然有人进来。   这些准备工作做好了,她才摸出怀中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塞后凑到萧月华的鼻下让她自然吸入。那只是锦笙用来醒神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不知道闻了多久,萧月华的眉尖微微蹙起,眼珠也开始缓缓转动,片刻之后,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锦笙眼疾手快,在她开口叫出来之前猛地捂住她的嘴,“嘘——”   萧月华震惊地盯着她,皱紧眉反应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眶深红,才使劲点头。   这个模样怕是要哭,锦笙放开她,然后拱了拱手算是赔礼,一脸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待萧月华看明白后才凑过去,在她耳边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只是省去了自己一开始自作多情以为太子爷是为了自己才出动五城兵马司的心理活动。   “你说……”萧月华凑近她,不可置信却又有些羞怯地道,“太子殿下他……连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在找我?城门都被……?”   锦笙点了点头,又蹙眉道,“不过我们现在并没有脱困,这群人是想把我们连夜送出汜阳,走的是后山。可我还有任务在身,你却可以选择,要么我帮你逃出去找太子爷,要么你与我一同被送到他们的私宅之中等人来救。”   说着,锦笙又将这两条路的利害分析给她听,连带着将自己原本的计划也说了一遍,告诉她这个原定计划中虽然没有她,但是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总归会尽力不让她受伤就是了。   不过瞧着萧月华的神情,此时应当是沉浸在“太子爷为了我封锁城门带领五城兵马司的人挨家挨户搜查”中无疑了。   等她做决定等了片刻,锦笙看见萧月华的眸底掠过一丝不经意察觉的光芒,而后她轻声道,“既然与锦阁主认识,自当帮锦阁主的忙……且我也知道要想送我一人逃出去实在不易。”   一向看人神准的锦笙一眼就能看穿她在想些什么。   很简单,她若是这个时候回去了,那么汜阳被太子爷挑起的风浪便会很快平息,为了女儿家的清誉,皇家也会守口如瓶,不会将她不见的消息传出去,大家也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私以为真的是太子爷府上丢了人,根本就不会知道丢的是她萧月华,更不会知道太子爷冲冠一怒为的红颜是她萧月华。   但她若是和自己一起入了龙潭虎穴,情况就大不相同。因为最后的结果肯定是太子爷赶到私宅救下她,而那个时候她不见了的消息也藏不住了,老百姓自然联想到太子爷这么大动干戈为的是谁,也就很自然地认定她是未来太子妃。   不过这些事情,自己虽然看破,却应当憋着不说破,毕竟女孩子家家的,被一个大男人戳破小心思,肯定是羞愤难当两相尴尬,这么一来,十分不利于接下来的计划发展。   况且自己要是当面拆穿了萧月华,弄得面子上难看,届时萧月华还不得在太子爷面前说两句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的话。   萧月华的官腔打得极好,话也圆得漂亮,锦笙也不遑多让,十分配合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萧小姐了。其实这件事本就是天枢阁的私事,将你牵扯进来实在不应该,幸好萧小姐大度。”   萧月华淡淡一笑,“锦阁主想要怎么做?”   “想借小姐的贴身信物一用。”锦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簪子即可,或者手镯、吊坠、玉佩,呃……只要是能让太子爷认出来是你的东西就行了。”   她这么一说,萧月华的神色便变了几变,太子爷认出她的东西……她清楚地知道,太子爷并不能认出自己的东西,可又觉得太子爷既然能为她这样大动干戈,那么应该也是注意着她的,万一她的东西太子爷其实都认得?   神色几变之后,她又风轻云淡地别过头,“这根栀子花串发钗如何?”这根发钗乃是陛下赏赐,不管怎样,皇家的东西,太子爷不可能不认得。   锦笙点头,拔下发钗在自己指间转动把玩,手中一顿,她缓缓半跪起来,趁着风吹开马车两边帘子的时候往外看——马车后面没有人,而马儿踩的是草地。   也就是说,现在扔个什么东西下去,既不会被人看见,又不会因为声音使前面的人察觉。   思及此,她摸出怀里的小瓶子倒了点粉末出来,抹在发钗上,然后将发钗丢了出去。   见萧月华看着自己,锦笙解释道,“不保证太子爷能看到,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不过萧小姐不用担心,等到了私宅后,在下有的是办法传消息给太子爷。”   鬼的办法,既然是连天枢阁都没查到过的私宅,必然是偏僻得冒烟儿的地方,锦笙心中叹气,这话也就暂时安抚安抚她,只求她抗打击能力足够强。   刚才用板车来的路上,锦笙用袖子掩着散了些粉|末,是上次太子爷给她抹伤的药,有特殊气味,如果太子爷一夜搜查未果,定然会想到后山,倘若能带上个嗅觉灵敏的狼犬之类的,很容易就跟来了。   顺着路往这个方向走,应该也能闻到发钗上粉|末的味道,走到这个地方,看见了萧月华的发钗,太子爷就能确定这一路上的特殊味道确实是萧月华留下的,也应该能猜出来具体要往那座城去了。   等进了城,锦笙再将另一个瓶子里的油每隔一段距离洒出去一滴。这个油就是方才为萧月华醒神用的东西,同样是有特殊味道,且她经常用,但愿太子爷能闻出来是她身上的。   这么一瓶子油,不知道能滴多少滴出来,只希望撑得久一点,至少要离私宅的位置近一些,这样太子爷也能快些找到这里来。   折腾了这么久,锦笙实在是撑不住了,看着清醒过来的萧月华打了个哈欠,然后揉着眸子问道,“萧小姐,我撑不了了,先睡一会儿,等你困了再叫我起来,咱们轮流注意着外边的动静。一会儿你感觉进城了就叫醒我。”   萧月华被迷晕了这么久,自然是不困的,点头应了声好便任由她眯眼睡去了。   只是在看见锦笙不经意垂眸而嘟起的粉唇时愣了愣,又在看见锦笙揉眼睛的动作时脑中一瞬间滑过些什么东西,没来得及抓住,只能疑惑地盯紧她的脸看。   锦笙倚着车壁闭上眼睡了过去,脸却朝着另一边,没再给萧月华打量的机会,萧月华也只得作罢。   她这么一睡,就一直睡到了鸡鸣,耳边渐渐传来小贩叫卖的声音,她才猛地睁眼坐起来。   刚好萧月华也正准备叫她,见她醒了,便道,“进城了,不过走的不是正门,是从山道上下来的,下来之后走了一截密道,应该是利用密道进城门口,出了密道就到这里来了。”   锦笙皱紧眉,一边掏出装了凉油的瓶子往外面倒了一滴,一边心中叫糟:中间断了这么一大截路没有味道可寻,太子爷能追过来吗?   “萧小姐,一会儿不管他们让你做什么,除非是辱你清白的事情,其他的事你只要听话就行了,千万不要试图反抗,顶嘴也不行。”锦笙轻声叮嘱了一番。   这个道理萧月华自然明白,只是她向来高傲,要她丝毫不反抗,甚至不能还嘴,未免太难了。叹了口气,她郑重点头。   马车大概走了有一个时辰,锦笙瓶中的凉油已经一滴不剩,她将手腕上的活扣系紧,而后倚着车壁闭上眼。   大概是因为到了自己的地盘上,赶马车的人开始肆无忌惮地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娘的,终于到了!这一路给爷爷我紧张得,生怕太子爷带着人追过来!”   “可不是?汗都给我吓出来了!”另一人啐了一口道,“太子爷真不给人留活路,要不是有密道,今儿怕是要蹲进大牢了!”   “你还指着能蹲几顿大牢?!被掳的可是太子妃!直接把你五马分尸扔后山喂野狼还差不多!”   锦笙就看见,萧月华的脸渐渐地红了,那一层薄红就像是天刚刚放亮时的朝霞,她微微抿着唇角浅笑,颔首娇羞的模样娇|艳得不可方物。   谁不动心呢,被太子爷如此相待,哪怕是个男人也该动一动这种心思吧。   这大概就是梁朝盛行断袖之风的原因。   这一趟已然闹得是满城风雨,回去之后,太子妃的人选也该定下了吧。   “吁——”赶马车的人吁了一声,马儿长嘶过后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马车门被人推开,不知名的粉|末洒了进来,一股清凉的味道扑鼻而来,锦笙听见身旁的人此起彼伏地发出低低的呻|吟,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也霎时间响起。   料想他们现在洒的粉|末是解药。   锦笙便也悠悠睁开了双眼,跟着惶恐无措的众人一起被赶下马车。她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萧月华,她的眸中虽恐慌害怕,但也有一种坚定和决绝。   因为她知道,大概这一关过了,回去就当以太子妃位授之。   萧太傅的千金,太子爷的青梅竹马,才貌双全的佳人,被太子爷如此看顾,不惜使得陛下恼怒也要封锁城门带领兵马搜查下落的人,不容任何别的女人置喙。   她当之无愧。   锦笙垂眸看着地面,跟萧月华想的却不是一件事,她在想,按照赶路的时辰算来,这里应该是云安无疑,在云安有私宅的臣子数不胜数,要如何才能知道此处究竟是谁的府邸?   她们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看见路线,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太子爷不能找来的话,她们要如何脱身?又要如何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还没等她想清楚这些问题,她们一行人已经被带到了一间热气蒸腾的浴池,锦笙一愣,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带领他们一行人来到此处的婆子就嚷嚷道,“到了这儿,甭管什么身份,谁要是不听话一律剁了喂狗!都给我进去把自己收拾干净!换洗的衣物待会儿自会有人送来!都听到了没?!你,跟我过来!”   她指的是萧月华。   萧月华走时心慌地看了锦笙一眼,后者蹙眉朝她点了点头。这些人既然知道萧月华的真实身份,也知道太子爷此番大动干戈为的就是她,那么必然不会碰她分毫。   不仅不会碰她,还会把她好吃好喝地供起来,找个合适的时机送出去还给太子爷,这样这些歹徒才能安全。   所以此时约莫还是担心自己更妥帖一些。   语毕,那婆子带着萧月华转身嗤鼻走了,她身后跟着一众腰间佩刀的壮汉,走在后面关上浴池的门,然后把守在了门口。   锦笙看了眼浴池,又打量了一番周围,靠窗的那边有一个小房间,此时木门大开,里面有浴桶。这里就只有她一个男人,其他的不是十岁稚龄的幼小男孩,就是女子。   虽然是幼童,但这些女子也会顾忌几分,不会脱光,这样洗幼童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但她就不一样了,她是男人。   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去那边洗,打定主意,她也不做解释,转身朝窗边走去。见她转身走了,在场的女子放心不少,都松了一口气,只是对于陌生环境的害怕无可避免,有些甚至小声地哭泣起来。   锦笙充耳不闻,走进小房间后便关死了门,浴桶中有热水,也有巾帕,一应俱全,她没有脱衣,而是先打量周围的环境。有窗户……她足尖点地飞身而起,径直落到了窗口处,朝外面打望了几眼,确定没有人之后才一跃而出。   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扯到了胸口的伤,微微有些刺疼,明明已经结疤了,只是睡在板车上的时候淋了一夜的雨,伤疤被雨水泡融,此时动作弧度太大,一个拉扯间就裂开了。   额头上被撞出血的地方也淋了一晚上的雨水,刺痛得都麻木了。   锦笙叹了口气,想想萧太傅的千金,再想想自己,当真是同人不同命。抛开思绪,锦笙撕下一截袖子,简单地将脑袋包了起来,也不知道包成了什么样子,只能先凑合凑合了。   估算了一番时间,此时应该是临近晌午的样子。毕竟每到晌午的时候锦笙总记着要去给太子爷端茶,一般晌午的时刻她都不会估错。   锦笙一脚蹬地飞上房梁,俯瞰宅院的全貌。   意外地发现这处宅子被树木环绕,身处树林之中,且背倚高山,并不在云安城内,应该属于郊外。虽然处在郊外,但放眼望去能看见热闹的街市,来来往往的人,只是隔得太远,什么声音都被层层树林隔绝了。   打量完了外围,锦笙又开始打量宅院内部,用心将路线记了好几遍,又飞了几处不太明白用处的屋子,她才飞下房顶,寻了一间没有人的房间偷了纸笔,将路线图画了下来。   揣好路线图,她折回浴池,脱下衣物匆忙洗了身子,咬牙忍着胸口伤处的疼痛束好胸,又裹了一层白布在身上,等送衣物的人来了后,她穿好衣裳等着外边的女子和幼童先走。   她刚踏出门,就看见一个女子猛地哭了出来,扑到一名壮汉的脚边痛哭流涕失声大喊,“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家中还有年迈的阿婆要养活!你放了我吧!”其撕心裂肺程度使得在场人皆为之震颤。   可惜,最应该为之震颤的人不仅不震颤,还将她一脚抖开,凶神恶煞道,“闭嘴!来了这儿就别想回去!再敢瞎叫唤一句就等着被剁了喂狗!”   话音未落,那名女子狠了心拔腿要跑,闷头闷脑往一个方向狠冲,还没冲出两步,那名壮汉拔出长刀将她刺穿!鲜血飞了五步远!那女子倒地时一双杏眸瞪得顶大,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   周围登时哭声更大,吓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锦笙也是一惊,她知道这些人说杀人不是说着玩儿,但也没想到竟这样草率!甚至没有任何触怒到他的地方,就被他一刀致命!   所谓杀鸡儆猴,剩下的人顿时乖了,哭声都收敛了,不敢放声,只敢低声抽噎。只有不懂事的幼童被血|腥吓得哇哇大叫,但被身边好心的姐姐一把捂住嘴。   一行人被押往宅院一隅的屋子里,一骨碌全都锁了进去,临关门的时候那名婆子又出现了,在那几名幼小男童身上打量了好几眼,最后摇了摇头,伸手指了锦笙,“你,跟我过来。”   锦笙眉尖一蹙,低头走了出去。那婆子在她身上流连的眼神过于猥|琐,锦笙偏过头不忍看。她大概能猜到自己要被带去干什么,毕竟方才这婆子的目光只在雄性身上扫过。   她怕不是要第一个被拉去伺候个断袖?   正想着,那婆子还当真点头赞道,“骨骼清瘦,在男子里面算是瘦弱的了,生得也是眉清目秀,的确适合今儿个这行当。”   没有等锦笙说话,婆子又兀自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心中定然是又怕又恨又怒,但你的人已经被拐来这儿了,叫天天也不会应你,乖乖地做个玩意儿供主子亵|玩,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大人面前的红人,你说是不是?”   玩意儿?!亵|玩?!   锦笙头一回被人用这种词说道,竟还觉得新鲜,不禁笑了一下,顿了顿,她又垂眸想到了太子爷,昨天去风月楼之前,云书也跟她说,太子爷或许也是把她当作一个玩意儿而已,劝她不要陷进去了。 第63章 我喜欢   如果真的像云书说的那样, 太子爷只把她当成个玩意儿看待, 却在风月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她, 前天还咬她的脸, 说什么不准她和别人私相授受……这样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喜欢就是喜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怎么还能当成个玩意儿来戏耍, 有意思么。   虽然她并不喜欢太子爷这种清冷狡诈类型的男人,但也容不得他如此轻贱了去。   其实在风月楼的时候,锦笙也有一瞬间的错觉, 认为太子爷其实很深情,并没有在戏弄她。她当时甚至觉得自己从太子爷的眼神中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情绪来。   可没有等她认定太子爷的深情是对她的深情,她就想到了太子爷书房中那一堆写给小清予的纸笺。   似乎那样的太子爷才是深情的太子爷, 自己所以为的从太子爷眼中见到的深情都不过尔尔。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对小清予这么多年的情深记挂比起来, 轻浮太多了。   继而锦笙又想到了太子爷将来的三宫六院,现在的蜂蝶环绕, 还有从前的, 他最不能忘记的小清予。   或许太子爷真的对她有一点儿情意, 可也没有什么结果了。   他既不可能对她负责, 也不可能娶她一个世人眼中的男子, 却又要这么招惹于她, 以后等娶了太子妃,她再去府上端茶的时候见面不尴尬的吗?   想到这里,锦笙的思绪又顿了顿, 着实佩服自己都这样儿了还能想到去太子府上端茶这一出, 不免唏嘘了一番。   私以为这个不能怪她没有出息,实在是出自被“你要是不来的话太子爷记你一辈子”这个梗支配的恐惧。   锦笙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见着太子爷,千万不能怂了。尽管这个想法在几个时辰之后就被扼杀于摇篮。   胡思乱想间,那婆子已将她带离了那一隅房间,转而穿过花树翠竹,绕过凉亭荷塘,到了另一方名为“娇玉妍”的院子。   这个院子的名儿一听就不是什么正常男人住的,锦笙心里暗自揣度住这里的男人多半是风情万种百媚千娇,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怕不是个红衣粉袖娘娘腔?   在锦笙的记忆中,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整个宅院的中心,也就是说,这是正院,她要伺候的人,是宅子的主人。   “不用紧张,这天还没黑呢,还不到伺候人的点儿。”   婆子掩唇一笑,继续道,“不过等你体会了伺候人的快活,再来想现在,就会谢我了。婆子我在窑儿里当了多少年的鸨|母,看过多少一开头推拒说不要,后来巴着巴着去爬客人床的?”   锦笙心下好笑,心道这个婆子还是个话痨,说得听着竟还甚有几分道理,她眯眼笑着,尽量把态度放低,“既然不是去伺候人的,那……我们现在是要干什么去?”   婆子瞥了她一眼,“自然是带你去打扮一番,候着这间院子的主子,也就是你今晚要伺候的人。我可告诉你,主子看人的眼光一向挑剔,能不能活下来是你自己的本事,别惹怒主子,到时候被折腾得死在榻上,我可救不了你。”   锦笙连忙道谢,又十分乖巧地表示大丈夫能屈能伸,定会努力迎合主子喜好积极奋进云云。说完又婉转地问了些关于这位主子的讯息。   见她乖巧,婆子又多了几句嘴,“行了,干这一行这么久了,难得遇上个这么乖顺的,今日不妨多告诉你几句,咱们主子与大人是至交好友,这个私宅虽是挂在主子名下,但大人与主子从来不分彼此,你伺候好了主子,也就是伺候好了大人。”   锦笙心中了然,这位大人将私宅挂在别人的名下,就算宅子被人发现后查封,也不会追查到他的头上。   “跟我进来吧。”婆子推开房门,带锦笙径直走到了床边,然后用手指拈起榻上铺落的淡粉色细纱披帛,“把自己脱干净,再将这个缠在手臂上,就够了。”   锦笙伸出去的手僵直地收了回来,扯着嘴角笑道,“咱主子还有这等爱好……?”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跟婆子我见过的男客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婆子上下打量她,迟疑地问道,“怎么,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锦笙挑眉,赶忙点头,“幼时不慎被开水烫伤了胸和腿,疤痕丑陋不堪,一直羞于见人,所以……”   “呵,又是一个不愿意脱的找的借口,方才还说什么定会乖巧听话?”婆子轻蔑地瞥了她一眼,“都到这儿来了,还有什么高风亮节可言不成?我可先告诉你了,到了这里,你就只能指望着攀上这个高枝儿,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见锦笙有些动摇的样子,婆子再次诱哄道,“不怕你知道,方才那个单独被接走的女子,你可晓得她是什么人?”   锦笙摇头,作出一脸好奇的模样。   “那可是和太子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萧太傅家千金,汜阳才女萧月华!太子爷罩着的人,就算是劫了,咱们也得好好地给人家送回去,还不就因为她是未来的太子妃?”   婆子蔑她一眼,轻笑道,“你若是也想像她那般仗别人的势,就给我把今儿这高枝攀好了,不说如未来太子妃一般风光,至少也不需看我们这些下等人的眼色,你说是不是?”   不愧是干这一行当做惯了的,锦笙自认险些就要被她给说得动摇了,幸好三分理智还告诉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顺带着也告诉自己,天枢阁是皇帝的,自己攀上的高枝岂不比萧月华还要让人风光一些?   虽说这些话在心里其实就起个安慰的作用,毕竟皇帝从不管她吃喝拉撒睡,只管她差事办没办好,而萧月华一出事就有太子爷撑腰,究竟谁更风光自己心里是有逼数的,但锦笙到底没有被说动。   她听过一些龙阳之好的人会有些奇怪的癖好,但要她照做,她只能说……您先睡会儿吧。   一个手刀劈落在婆子的后颈,婆子毫无防备,翻着白眼晕了过去,锦笙将她放到榻上,让她倚着床沿,随意找了一本书放在她的膝盖上。又在她身上搜出一个刻有“徐”的令牌。   为了不让人生疑,锦笙将粉纱披在衣服上,对站在门口的人扬了扬手中的令牌笑说道,“两位兄台,婆婆说要传授我一些房中之术,晚些再过去,劳烦你先在那边说一声。”   她说的内容合乎情理,两个守门人想到婆子确实是这种多管闲事的人,只往里面看了一眼,确认婆子正坐在床边看什么东西后便点头走了。   锦笙在他们走后,渐渐敛起笑容,开始在房中翻箱倒箧,一阵搜查摸索,细致得连带着房梁都翻上去看了。   最后分别在三个地方找到了账簿、拐卖幼童和女子的名册,以及一本无字书。   婆子睡得沉,一直到她搜完整间屋子都没醒过来,外面的天也渐渐黑了。锦笙将三样东西揣在怀中,然后藏在了床垫下,又将婆子拖入床底,这才坐下来歇了口气。   刚坐下不久,院子里就传来了一阵哄闹的声音。   紧接着,房间门被人猛地推开,冲鼻的酒气随着冷气一起袭来,锦笙下意识握紧了拳,紧紧盯住门口进来的人。   来人穿得花红柳绿,头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发青的眼袋和猥|琐的双目都在诉说他的……纵|欲|过度,他脚步虚浮,如同花蝴蝶似的一把扑到了锦笙面前张开双臂想抱住她,“今儿这个身上真香啊……”   锦笙侧身躲开,嘴角慢悠悠勾起一抹嗤笑,“按照寻常的规矩,不是要玩儿个游戏先?”   “诶嘿嘿……小子很懂啊!”花蝴蝶一边解衣袍一边歪歪斜斜地追着锦笙的步伐,“你说!玩儿什么?我奉陪!”   锦笙一边往门口退去,一边笑说,“公子来追在下,追到了任你所为,倘若没有追上……那便罚公子与在下痛饮至天明,如何?”   “好!那咱们可一言为定了?”花蝴蝶再次猛扑过来,猥|琐笑说,“你可不要抵赖……”   在他说好的时候,锦笙已经笑语嫣然地退出了门,又在他扑过来时,转身躲开,紧接着撒开脚丫子朝小跨院疯跑而去。   她记得萧月华是被带向小跨院的方向,而在她记忆中,那边大约有五间屋子。   萧月华这个人喜静不喜闹,也不是能容忍被束缚看守的人,既然这里所有人都要迁就她的意愿,那她的门口必然无人把守,只有院口有几人护她安危。   锦笙飞上房顶,俯瞰小跨院,最后找定萧月华所在,掠身急去,纵身跳进窗户,一手从怀里掏东西,一手迅速捂住了萧月华的嘴。   萧月华正坐在桌边发愣,不禁被突然破窗进来的锦笙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她之后才渐渐平复急速跳动的心,“你吓坏我了!你怎么来了!?”   锦笙将怀里掏出的三样东西交给她,认真叮嘱道,“他们要送你出去。如果太子爷今晚没有赶到救你,你便安心被他们送出去,看到太子爷后记得把这三个东西交给他。”   顿了顿,见萧月华眸中微有疑惑,锦笙接着解释道,“这里面有一些重要罪证,似乎与朝臣有关,反正我已经到了这里,便顺手帮刑部一个忙,安大哥也算是我的朋友。不过我还走不了,这东西放我身上也不安全,所以只能托你交给太子爷,他知道交给安大哥。”   萧月华这才点了点头,“我会贴身放好,一定交到太子爷手上。”   她的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了花蝴蝶呼唤美人儿的鸭叫声,锦笙无奈地叹了口气,夺窗而出。   萧月华凝望着她夺窗的背影兀自沉思,总觉得她披上这粉色披帛之后换了容色,这般模样,像她以前见过的哪个人。   一心吊着花蝴蝶玩儿的锦笙自然不知道这点,她故意在花蝴蝶面前晃了一下,又转瞬消失不让他抓到,绕着整个私宅,将他耍得团团转。   夜渐渐深了,雨停风未止。竹林外灯火通明,无数火把连成一片,将整条街映得如同白昼,士兵身上冰冷的盔甲也被火光照得发烫。   院内,花蝴蝶似是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不少,终于反应过来锦笙是故意逗着他玩儿,他不仅不气,反而嚣张地笑得更大声,挥手朝天一招。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去!把那小子给我抓过来!这么晚了!总要让爷我吃上肉才行!”   他的话音刚落,周遭的风猛地吹起。锦笙心中暗叫了声糟,这花蝴蝶竟还有贴身暗卫?且自己丝毫未觉,恐怕都是高手。   她皱起眉,深知此时不能反抗,功夫暴露了不说,绝对死得很惨。   刚这么想着,锦笙就感觉到刺骨的凉风朝自己脸上狠拍过来,她下意识想躲,却被一群人先缚住了手脚。   “小兄弟,我家主子陪你玩儿够了,该你陪我家主子玩儿了。你放心,我家主子温柔得很,哥哥是过来人,都知道的。”   这个声音……是阉|人!   这花蝴蝶的癖好……真够低俗的!   被带回娇玉妍的路上,锦笙忍不住去想花蝴蝶那恶劣低俗的手段,想到最后,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恶心,几欲作呕。   “小美人儿,你小子跑得够快的?啊?”花蝴蝶笑着摸了一把锦笙的脸,“跟爷爷我玩儿游戏,你还嫩着点儿!来来来,笑一个,这有个小涡儿,笑起来多好看!”   他说的是锦笙左边嘴角的梨涡。   锦笙扯了扯嘴角,眸子不经意地扫着在场的人,倘若他们被花蝴蝶赶出了门,那就好办多了。   花蝴蝶伸手在她嘴角的梨涡处摸来摸去,眯着双眼猖狂道,“把她按床|上!给老子按紧了!”   锦笙一惊,当真没料到这种事情花蝴蝶丝毫不避外人!可怕的是,她并不觉得此时说自己是女子,花蝴蝶就会放过她!   眉心一阵狂跳,锦笙猛地左脚后踢,踹在身后那人腹部,旋身飞起右脚踢开站在自己正面的花蝴蝶,“哎哟!来人!把她给我抓回来!”   僻出一条路后她三两步跑向门口,还没有碰到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几名黑衣暗卫,从他们袖中飞出的绳索倏地缠住了锦笙的全身。   一把被按在床榻,耳边是花蝴蝶的奸|笑,眼前是五张几欲让人呕吐的脸,可她双手双脚被岔开按住,挣扎不得!   因着挣扎和怒气的缘故,她的胸口起伏不定,虽因束了胸看不出什么究竟,但实在是引人攀摘。   粗鲁地撕开粉色披帛和锦笙的外衣,满身酒气和纵|欲之气的花蝴蝶得意又猖狂,笑声几乎要传到宅院外边去。   可惜没有等他再多撕下一件里衣窥到半分凝脂,院外就传来了“轰隆”的脚步声和众人惊慌失措的呐喊。   兵马指挥使铿锵洪亮的下令声也格外震耳。   “轰”的一声!房门猛地大开!众人连头都来不及回,几道剑光闪过,鲜血顷刻间飚红了雪白的墙!方才锦笙心中的高手仿佛都被狗吃了。   手脚腕上陡然没了束缚,锦笙刚想要坐起,身体却再次受重,手腕也再次被人高高举在头顶,用力压在榻上!   她慌乱抬眸,对上的是太子爷的眸子,一双很好看的眸子。莫名地,心中渐渐安静了。   对视了好半晌,君漓忽然温柔地道,“吓着了?”   锦笙愣愣地摇头,又轻点了下头,“有……一点。”   “明明昨晚在风月楼的时候,就知道我喜欢你了……”君漓紧紧盯住她的眼睛,轻声发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   “铮”地一声,锦笙感觉心口有一根弦,被弹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用力皱紧眉,抖着嗓子很没出息地哑声道,“不、不知道……好像不会……我、我没学过这么跟别人说啊……”   君漓不禁失笑,抿着嘴角的弧度,松开一只手,轻抚她嘴角的梨涡,温柔地道,“那就学啊。学会仗势欺人。以后仗我的势,欺天下人。” 第64章 心生疑惑   仗我的势, 欺天下人。   锦笙陡然涨红了脸, 垂眸不敢与他对视:讲道理, 天天这么撩她, 搞得她一个大男人日日在他面前娇羞得不成样子, 万一把她给撩到手了, 以后处起来多尴尬啊。   “阿笙, 男人滥起情来什么情话都能说,太子爷固然对你很有些意思,你也不能陷进去。他喜欢你是真, 不能娶你也是真,他对你好是真,不能对你负责也是真。”   “太子爷身居高位, 这辈子不可能只对你一个女子好, 更何况在他眼里你是个男子。你不要听他说那些撩人心弦的话,他若是同你说那些, 你须得心平气和地对待, 不要抱有任何多余的幻想。”   云书说的这些话还犹在耳边, 字字如警钟。   她说得对, 不管太子爷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们两人都没有结果, 不管太子爷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他喜欢的都是男子身份的锦笙。   以后他会娶的也是别人,那还是不要这么没出息且大意地被他三言两语感动了吧。   锦笙清了清嗓子, 干咳一声, 然后抬眸看向他,“我……”   话还没抖清楚,君漓蹙眉摸着她的额头,打断道,“这儿怎么伤了?”   “不小心磕在地上了。”锦笙下意识跟着他的话走。   君漓忍不住观察她拿一小截袖子包扎的脑袋,柔声失笑道,“疼的?”   锦笙点点头。   “我给你吹吹,等回去再重新包扎。”君漓说着就解开了她蹩脚的包扎,在她额前的伤处轻轻呼气。   轻柔的呼气像羽毛一样抚在她的额间,温乎乎的,怪舒服的。   锦笙在心中对不住云书了一千遍。现在她轻飘飘的只感觉自己能上天,什么叮嘱忠告都忘得一干二净,几乎要全然沦陷在太子爷的温柔里。   虽然没有很没出息且大意地被太子爷的三言两语感动,但她很没出息且大意地被太子爷的温柔攻势触得心肝儿直颤。   “太子爷……”锦笙的指尖颤了颤,连带着她的声音也跟着颤,“你……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顺其自然地就……”攻、攻略我……   君漓面无表情,毫不在意地给她揉着额头,很自然地挑眉,“我对自己喜欢的人好,有什么不妥的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手一顿,垂眸凝视她,“还是你不相信我会喜欢如此蠢笨无知的你?没事,我都不介意。”   “……”我就问你敢不敢把修饰词去掉?   见她沉默不语,君漓便接着道,“在想什么?”   锦笙皱紧眉,在他幽深的目光注视下,憋出一句,“太子爷今日说了三次喜欢,可是,我是男的……”   言下之意,您老当真是个断袖吗?   “原来是这样。”君漓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她嘴角的梨涡,眸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是男的,我就喜欢男的,你是女的,我就喜欢女的,性别随你,你开心就好。”   锦笙震惊得张开唇,怔怔地盯住他,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她不说话,君漓也不说话,认真地凝视她,观察她的神色,以及她眸底闪过的所有情绪。   她能有什么情绪?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真对不住云书,难为她细心叮嘱自己那么久,一到太子爷面前就怂得什么都忘了。   因为这样的太子爷好温柔。锦笙觉得自己虽然不喜欢清冷狡诈的男人,但是……好像挺喜欢温柔深情的男人。虽然不及他对小清予那般的温柔深情。   恰是时,外边传来了指挥使粗犷有力的声音,“殿下,方圆五里搜寻完毕,共抓获嫌犯五十三人,全数扣押待审。还请殿下指示!”   锦笙被拽回神,拍了拍床板,看着君漓道,“床底下还有一个,把她捆回去,应该能问出不少消息。”顿了一下,她又急忙问道,“还有,萧月华呢?账簿和名册还在她手上。”   “还有心思管别人,看来没受什么惊吓。”君漓捏紧她的下巴,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来救她的?”   事到如今锦笙当然不这么以为了,但在君漓面前她也不好意思说晓得他是来救自己的,这么说的话未免显得脸太厚了一些,折中了一番,她正经道,“总归也是要救的。”   谁知君漓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出门,面无表情,“不,我不救她。我又不知道她被劫了。”   锦笙震惊地望着他:大哥你这么对待你的青梅竹马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   “这里已经安全了,萧先生向父皇借了兵,正赶过来。”君漓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平稳得一个重音的字都没有,“她被自己的父亲救回去,总比被我救回去少了许多闲言碎语。”   锦笙心说你怕是不明白人家就是为了闲言碎语才跟她一起来这一趟的,不然早走了。这么一想,锦笙又恍然,自己都能想明白的事,太子爷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他就是不想和萧月华传出半句闲言碎语。   他宁愿带着一个男人回去,被人说成是断袖。   就在她思索的空档,君漓已经抱着她几步走出了房间,径直上马,十分自然地将她的手圈在自己的腰间,然后面无表情道,“院子查封,把这些人押回汜阳,大刑伺候。西北角的屋子里还有人,先扣押起来,问清楚身份和被拐的地点后再放。”   “是!”指挥使毫不迟疑地应答后又迟疑地问道,“那,萧小姐呢……?”   不是他多嘴,实在是太子爷这个骑马要走的架势怕不是压根儿没考虑萧小姐该作何处置。可毕竟是太子爷启蒙师者的掌上明珠,这么直接不管不顾,是不是不妥当?   然而太子爷并不是那等总是觉得不妥当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情,他一般都觉得妥当得很。   因此,太子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五城兵马司是不是该换指挥使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要请示?”   语毕,没有给出任何暗示与指示,君漓拉了马缰打马走人。   一名士兵挠着头,“大人,太子爷这……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让我们在这儿等萧太傅来救自己闺女,太子爷要带着怀里那个先走了。”指挥使大人心领神会,目送君漓骑马远去。   院中一隅,萧月华端高下巴,挺直腰背,沉默地立在窗边,眺望满园灯火,同样是目送君漓远去,她的眸光却灼灼熠熠,亮得吓人。   白皙修长的五指狠狠掐在木制的窗框上,萧月华不断收紧双手,最后“咔”地一声轻响,涂了淡粉色蔻丹的指甲断了一截。   她亲眼看着太子爷带着人进来,亲眼看着太子爷神情前所未有的慌乱,也亲眼看着太子爷从自己的面前掠过,亲眼看着他面如寒霜拔剑杀人,最后又亲眼看着他抱着锦笙从房间里出来,绝尘而去。   可是太子爷至始至终没有往她这边看一眼。   倘若是输给一个女人,她绝对不至于如此挫败无力,但如今要她接受的事实是自己输给了一个男子。   萧月华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践踏。   可是,太子爷为什么会和天枢阁的阁主相熟?萧月华微微蹙了蹙眉。除了在长公主举办的赏花宴上见过,他们还能有何交集?   锦笙说自己和刑部侍郎安怀袖是朋友,可他们之间也不该有什么交集才对。   在马车上的时候,她就觉得锦笙的模样很面善,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且她隐隐觉得这个记忆在脑中十分深刻,也隐隐觉得锦笙的脸上少了些什么,似乎在记忆中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当时锦笙低头揉眼睛那一瞬间,她一个女子都被惊艳了片刻,说惹人怜爱也不为过。她的记忆中,锦笙就应该是这样的,给人以惊艳的。   究竟是哪里见过?哪里不对劲?   萧月华的眸色渐渐变深,看来,有必要查一查这位锦阁主的底细了。   明月高悬,奔驰的马儿惊飞林中栖息的鸟雀。   “太子爷,我不见了之后你有没有通知子渊和小澈他们?云书呢?她是不是担心坏了?他们知不知道你来救我了?”   由于马儿跑得太快,锦笙只能紧紧抱住君漓的腰,贴着他的胸膛,整个人被他圈在前面,又用他的外衣埋在怀里,舒适了,暖和了,气氛也尴尬怪异了。   锦笙只能随意扯些别的来缓解缓解。   君漓垂眸扫了她一眼,见她乖乖地把他抱得很紧,粉团一样的脸缩在自己怀里,一双映着皓月的眸子也正盈盈望着他,他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她,“全汜阳都知道我来救你了。”   “……”然而如今看来,这个气氛是越缓解越尴尬。   锦笙有些脸热地埋下头,抱住君漓的手也就顺势松了一些,因着是随意扯开话题,她话都没过脑子,随便问了句,“小澈为什么没有来?”话一出口,锦笙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光。   她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小澈作为太子爷的亲信,为何不一起来……太子爷对不住,真不是故意扎你心的。   锦笙小心翼翼地抬眸瞟了君漓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正想开口解释一下,君漓径直打断了她,“我走的时候他正和一位姑娘相谈甚欢,我脸皮薄,不好意思打扰。”   “??”纵然是无心一问,但这个回答还是让锦笙猝不及防地懵了,以及……你再说一遍你脸皮什么?   “锦阁主问了我这么多问题,轮到我来问你了。告诉我,你一再绕来话题,究竟在躲什么?”君漓平视前方,忽然纵马狂奔,速度又比方才翻了个翻,在狂啸的疾风之中,他平静却肯定地道,“你还没有正面回复我,回复我的心意。” 第65章 太子爷被拒绝了!!!   这个时候装作头太痛晕过去是不是过分忽悠太子爷的智商?   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他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还是装作风太大没有听清楚他在讲什么吧。   默了好半晌, 君漓忽然问, “你抖什么。”   “我没抖啊。”锦笙下意识回答, 刚出口就知道中计了。   君漓耷着眼帘风轻云淡, “试音, 看来听得见我说话。”   “……”为什么她要和太子爷这种人斗智斗勇。   她也不是故意避而不谈, 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想要扪心叩问自己喜不喜欢太子爷呢, 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太子爷经常对她做一些十分亲密的动作,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当然免不了被这些举动撩得小鹿乱撞,所以很容易让她错以为自己是喜欢太子爷的。   可等太子爷走了之后, 她又能清楚且理智地控制自己平静下来,不会有任何阶跃的想法,有也是一瞬间, 很快很快就没有了。   所以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到底是心动了,还是没有心动。   然而这一切都是妄谈, 就如云书所说, 不管心不心动, 他们都没有结果。   将来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和天枢阁里见不得光的辅臣, 没有什么结果。   他君临天下的时候, 她在天枢阁里处理单子;他娶皇后娶妃子的时候, 她在天枢阁里处理单子;他创下繁荣盛世,她在天枢阁里处理单子;后来他有龙子凤女,还封其为太子公主, 她还在天枢阁里处理单子。   他会睥睨苍生坐享繁华, 而她会在天枢阁里一身男装穿到死。   除非她能有机会脱下男装,不以天枢阁第三任阁主锦笙的身份,而是以别的身份过活,一切或许会有所不同。   这些远的就先不说了,就说近的。事到如今,她甚至连太子爷对她是不是真心都分不清楚。因为太子爷总是撩她、撩她、撩她,在她面前可以说是很轻佻了。   再加上云书和她分析的那些话:太子爷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来要娶妻生子,还偏要来招惹于她,分明就只是贪图一时快意,因为她好玩儿,所以想要与她多玩玩儿,却根本没有考虑他们两个人的未来,至少他没有考虑将来她该怎么办。   “或许太子爷是真心,是真心对你好,说不定也是真心喜欢你,但也确实是把你捧在手心里当成一个解闷的玩意儿。”   “除非太子爷为你考虑了以后,为你想过将来他娶妻生子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否则,他就该把自己的心思藏着,不该来惹你,不该为了让你对他动心如此撩拨于你。”   可她如何能知道太子爷有没有为她想过这些?难道她还有那个胆子质问不成?   云书和她讲这些的时候,她还不以为意,因为那时候她并没有如在那一吻后那样强烈地知道太子爷的心意。如今想来,云书其实早就看出了很多东西。   如今只能庆幸他们之间并没有结果,要是能有结果,她还得好好琢磨一番太子爷究竟是不是真心,着实麻烦。   想到这里,锦笙怅然地叹了口气,一脸老成持重,苦口婆心,“太子爷,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结果?”君漓面不改色,“你是指孩子么?”   锦笙尴尬地口胡,“……抱、抱歉我不是指孩子。”   “那是指什么?”君漓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声音近乎低喃。好像很失落的样子。连同着绿酒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指什么?   这个问题还真把锦笙给问住了。   她为难地咳了一声,“讲道理,话说到这儿了,太子爷应该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君漓脸皮很厚,“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太笨了,教不了,你退下吧。锦笙懊恼地“啧”了一声,心中顺势再给自己一耳光,什么时候了,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锦笙私心里以为,太子爷这是因为跟人剖明心意却被无情拒绝,所以尊严面子上过不去,才强行装作听不懂的。   只要给他一点点时间,他应该能自己慢慢走出被人拒绝的阴霾。大家都是经历过一定风浪的人了,不可能这般不堪坎坷折磨,这也算是给他过分顺心的人生一点适当的挫折教育。   顿了顿,锦笙忽然问道,“太子爷以前有喜欢过谁吗?”天枢阁内的典籍资料写的是没有,但锦笙觉得,把不准有什么藏在心底的小心思。   “有。”君漓缓缓道,“两年前,三月初的一晚,在柳州落雁河边的竹林中参加容青野先生举办的明珠遗光,遇见了一个女子。”欢喜至今。   锦笙微微一怔,愣了好久。   沉默一路,一直到回到汜阳两人都再没有说一句话。开始是锦笙陷于两年前的回忆中无法自拔,不知开口说什么,后来也是她犯了困,在君漓的怀里安心睡过去。   他们回到汜阳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锦笙被君漓抱回天枢阁,一直抱到她的卧房,唤了云书前来。   拿了包扎的东西,又打了一盆热水进来,见君漓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云书只能轻声道,“太子爷,您回去吧,奴婢来就可以了。”   君漓接过打湿的巾帕,轻柔地给锦笙擦脸,清理额头上的伤口,又给她上完药,掩好被子,在她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后才离去。   走的时候看了一眼她的书桌,那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澄心堂纸,上书一百遍小字——“曦见”。   君漓嘴角微微挽起,伸手拿了去。   或许是撞了头的缘故,锦笙这一觉睡得很沉。迷迷糊糊地好像回到了柳州的落雁河边,凉风习习,拂过师父的竹舍,两盏火红的灯笼高高悬在屋檐,映出满院的文人墨客。   拍手叫好声一阵压过一阵,锦笙着了一身青衣站在中间,如观赏走马灯一般笑看周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一群人如鬼影般一哄而散,她的手腕上多了一根红色的绸带。   她焦急地奔跑,找寻着什么东西,“砰”地一声撞上一人,跌倒在地。抬眸望去,一身明黄色锦衣的君漓正负手立在身前,疑惑地俯视着她。   他将红绸另一边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朝她微微一笑。   他们谈天说地,肆意畅快,他垂眸的时候笑了许多次,眸中一闪而逝的笑意,这次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不觉间总是上扬的嘴角,也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师父曾说“欢喜乎、风月乎、心悦乎、情爱乎”,这些都是世间最难的东西,好在上天有德,赋予世间每个人一颗完整的心,指引他们去明白何为风花雪月,何为情爱欢喜。   师父说自己教不了她这个,但好在她不需要学,以后自然会有人教。   后来清风明月,晓歌唱别,她没有匆匆逃掉,而是在云开雾散时回头予他一笑,他也没有愣在原地,而是眼尾上挑眸中的带笑朝她走来,两人的衣袂痴缠在一起。身影也交织在一起。   柔软的唇,跳动的心,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可是画风陡变,轰隆隆的雷声后倾盆大雨紧随而下,义父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如来自十八层地狱中的恶灵,狠毒低沉的怒吼,“我说你叫锦笙!你就只能叫锦笙!不想死的话这辈子就只能叫锦笙!!”   “是谁让你打扮成这样的?!再让我看见你这副鬼样子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义父……”锦笙蹙紧眉,眼角的晶莹流入青丝,她急急地轻声低喃,“义父……那个姐姐手上的蔻丹好漂亮……义父……我想要裙子……义父,义父……!”   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有谁轻声叹了一口气,修长的指尖拂去锦笙眼角的泪水,“我在。”   “义父,义父……义父……”   梦中一袭烟雨笼罩住了落雁河,应天站在河边冷眼睨着一身罗裙的她,低声叱道,“锦笙,我落得今日下场,全都是你害的!”他纵身跳入河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溅在她的身上,如坠冰窖!   “不要!义父……!!”锦笙在嘶声惊吼中猛然坐起,惊恐地抓紧被角,额间冷汗直流,泪痕在惨白的脸上显得尤为明显。   天边大亮,门吱呀一声打开,云书紧张地跑进房间坐到她的床边,“阿笙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锦笙皱紧眉,憋着一股没由来的委屈,抱紧被子道,“云书……”   “怎么了?”云书用巾帕给她擦额头的汗,肃然问道,“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你别去想就好了,那些都是假的。如果不开心,就和我说一说。”   锦笙捂住脸,把头埋在被子里,过了好久,才闷声轻道,“我是真的要一身男装穿到死了。”义父的罪行没有查清,小清予没有找到,就连项城的事都尚未解决,她竟在想那些并不能和她一个男子有好结果的儿女情长。   云书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谁说的,以后阿笙不当天枢阁主了,陛下总管不了你脱离朝廷之后的身份。”   沉默了许久,锦笙抱着被子把自己堆起来,吸了吸鼻子,“云安私宅那边是什么情况了?萧月华有没有把账簿和名册交给太子爷?”   “不清楚。”云书摇头,“太子爷没有让我们天枢阁插手。但前日你不见之后,太子爷让我接了项城黑市运货的那一单,如今黑市所有资料都搬到太子府了。”   既然没有让天枢阁插手这件事,那这一单暂时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她去太子府的了,甚好,能躲一躲也好。锦笙心中想着,太子爷要管黑市这件事,她便有空闲时间腾出来查义父和小清予的事了。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从柳州的住宅下手查过,其实最应该留下痕迹的,应该是义父住了这么多年的屋子才对。因为以前义父经常回柳州来,很多公事都是在柳州完成的,顺其自然地,很多私物也会留在那里。   虽然过了这么久,义父可能已经想办法将有用的罪证拿走了,但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纰漏,不可能面面俱到,或许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给她线索。   思及此,锦笙下床走到书桌前,提笔给容青野写信。   她打算派天枢阁的人去柳州,可直接闯入民宅翻找罪证也不太好,况且那是她的家,这么由着人胡来她是不情愿的,因此,此事还须得麻烦师父一趟。   锦笙并不想告诉师父关于天枢阁的事情,这么高风险的职业,师父知道了一定会为她担心。她便以宅院空置许久,请师父帮忙打理为由,将天枢阁的人也安插在打理宅院的人中间。   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云书给她端了糕点,看着她吃了几块儿后才道,“顾世子傍晚的时候让人来传话,约你明日在秦淮楼小聚。”   “他有毛病吗?前几日不刚在风月楼聚完?”锦笙怪异地看她。   云书笑了笑,“顾世子不就好这一口?他好不容易从宫中脱身,这几日应当是想把少逛的窑|子都补回来。”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我料想,他是想知道你身体如何了,你失踪后,他得知太子爷封锁城门又带兵出城是为救你,本想和太子爷一起来,不知为何反正最后没有如愿,而今日他又被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叫着陪同出行,所以也没能来看你。”   “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一起出行?”这算是一件稀罕事,要知道皇后一般是不会出宫的,除非是什么大型活动。她今日在天枢阁内坐了一天,倒是有些闭目塞听了。   云书点头,怅然道,“是陪安夫人去灵安寺上香。因为小清予的生辰将近了,所以……总之,每年这个时候,安夫人都会去的。今天在街上还发生了一件事,直教人唏嘘。”   “什么事?”锦笙觉得,每次听安夫人和她女儿的故事,都情不自禁地正襟危坐,也情不自禁地入迷。   云书压低声音,蹙着眉,眸中隐隐现出些同情,“去完灵安寺回来的路上,安夫人失心疯犯了,说什么看见拐走自己女儿的凶手了,嚷嚷着停马车,皇后娘娘就坐在她身边,被她突然的惊呼吓了一大跳,想要拉住她的手安慰她的情绪,却被安夫人一把推开,紧接着……”   锦笙听得认真,“紧接着如何了?”   云书眼眶微微泛红,接着道,“紧接着安夫人等不及马车停下来,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幸好车夫训练有素,在她掀开帘子出来的时候就勒马及时,才没出什么事。她跳下马车后一直痛哭流涕地喊自己看到了拐走女儿的那群人,还想追过去,幸好被皇后娘娘抱住了。”   锦笙的喉咙发涩,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安夫人嗓子都喊哑了,一直说自己真的看见了劫走小清予的那群人,还求皇后娘娘帮帮她,她说如果追过去就能找到小清予了……”云书说到这里,声音打了个腾,不自觉就成了哭腔,“后来太子爷来了,拉住安夫人的手说,‘安伯母,我现在就去追,外面风大,您先回马车,好不好?’”   “那安夫人……?”   “安夫人的嗓子哭哑了,就紧紧抓着太子爷,只说了一句话,‘曦见,你一定要去追,不要骗我,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还抱过她的……’” 第66章 你一定对我有意思   锦笙心中一刺, 突然有些为太子爷感到难过。他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才能面不改色地站在安夫人面前听她说这些。   “你小时候还抱过她的。”   岂止是抱过, 太子爷身上别样的深情全都给了小清予, 那是一种和儿女情长全然不同的脉脉柔情。   就像是看着刚出生的小清予, 糯糯软软的一小团, 心顿时化成柔水一般。   那么顺势想到作为太子爷一时欢喜不断轻浮挑逗的自己, 和失踪了十五年仍在太子爷心中不可抹去的小清予比起来,岂非一文不值?   太子爷给小清予写的那些情真意切的纸笺,字字深情;太子爷对自己说的那些撩人心弦的话, 句句轻佻。   “那后来太子爷有没有追过去?”锦笙抬眸问道。   云书点点头,“太子爷的人从午时巡查到现在还没回来,想来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安夫人患有失心疯, 说的话可信度并不高。”   ***   次日傍晚, 在云书的陪同下,锦笙来到秦淮楼赴约。   看到顾勰的时候, 锦笙近日来心中的郁结顿时一扫而光。   他着了一身金粉色的锦衣, 正抱着琵琶随手拨弄, 脸上挂着放肆恣意的笑, 他的左边站着秦衣服侍倒酒, 右边坐着美人服侍喂菜, 整个场景可以说是很流油了。   作为一名资深嫖|客,顾勰在独乐乐的同时还不忘将安怀袖也一起拉过来众乐乐,将这份文化发扬光大, 可以说是很有职业操守了。   可显然, 安怀袖的面色并没有顾勰想象的那么乐乐,反而铁青,甚至铁黑。半年不到,一向年终都会得个优秀作风奖的他已经进了三回秦楼楚馆。 第一回 顾勰带他走了一趟花月妍,第二回太子爷带他上了一次风月楼,第三回顾勰带他来了秦淮楼。汜阳三大高级娱乐场所他在短短几月间竟都见识了一遍。   顾勰揽住他的肩,把酒喂到他的嘴边,笑道,“来来来,安大人喝酒,这可是秦淮楼的秦衣公子亲手倒的,干了干了。诶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想喝?不行不行必须喝!”   他话音刚落,银杯就被人一把拿走,抬眸看去,是锦笙拈着杯子一饮而尽,笑道,“安大哥不想喝,就归我了!”   “阿笙来了,身体如何?”安怀袖微微一笑,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秦衣俯身问了一句好,有些担忧,“好久不见锦阁主了,似乎瘦了一些?面色也憔悴了许多,世子说你受伤了,现在可好?”   “阿笙来,先坐下!”顾勰拍了拍自己身边,顺便将身边的美人赶了出去。   锦笙一边坐一边解释道,“是受了些伤,但我觉着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额头上用了药,纱布暂时不能拆罢了,多谢诸位挂心。”   “那胸口的伤呢?来我看看,”顾勰伸手就要扒锦笙的衣服,被躲开之后皱眉道,“你躲什么?我这儿有上好的伤药,专程带出来给你涂点儿,你过来,我看几眼怎么了?你……”   锦笙不动声色地往安怀袖那边挪了点位置,刚要开口,秦衣先帮忙笑着圆了场,“世子,哪有您这么大庭广众去扒别人的衣服的?云书姑娘还在这里呢。”   安怀袖也笑着摇了摇头。   顾勰却只看着锦笙,忽然问了句,“阿笙,上次在风月楼里我就想问了,你和君曦见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他混账调戏你?还是你们其实早就暗地里要好得可以……总之,你跟他好了,就跟我生分了是不是?”   没有料到向来心大的顾勰会问出这种话,锦笙一时之间竟还生出一种觉得顾世子长大了的欣慰感。   风月楼那不偏不倚的一吻,直接坐实了太子爷断袖的消息,可彼时在场的诸君除了顾勰之外都是怂包,而顾勰在君漓面前毫无疑问也是怂包,因此并没有人敢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   前日太子爷骑马踏花带她回汜阳时正是晚上,到的时候天刚放亮,故而也没有人知道太子爷究竟带了谁回来。只是后来听说萧家的千金是被萧太傅救回来的,太子爷一番大动干戈救的是自己的……亲信。   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起的头,小老百姓们歌颂了太子爷为人领袖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下属的高尚品德,表扬了他的行为作风,称赞了他的无私精神,这件事也就这么被压下去了。   可小老百姓被带偏思路,皇家人自己当然是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的,譬如顾勰,他当然对此事门儿清。   锦笙失踪的第二天,君漓在带兵去后山之前,顾勰不顾家中阻拦,非要跟去,君漓当时送了他几句话,“倘若不跟着我,你觉得你能救她?你跟过去,不过是借了我的势,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一句话,一个冷眼,顾勰能迈出家门,却不能再多迈出一步。   那时候他忽然看到了自己和君漓的差距,纵然从小他都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天囊之别,但从未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差别带来的无力感。   就像这么多年来,他顾勰吊儿郎当玩世不恭,却能如众星拱月般被人仰望,其实借的不也是国公府的势、整个天家的势吗?   好不容易忧愁的顾世子想要找个朋友谈一发心,十个手指头数了个遍才发现这些年交的都是一些狐朋狗友,竟没有一人是能拎出来关键时候用的。   除了阿笙。   可现在阿笙似乎也要与他生分了?   “怎么的,在宫里呆傻了?位高权重之人心思都敏感成这般的吗?”锦笙笑着给他倒酒,“不过是不想被你扒了衣服,你就觉得我是与你生分了,那我脱光给你看,便是真心的了?你是拿狎|妓的那一套在忽悠我吧?”   她看见顾勰的眼神渐渐地亮了,随即展颜一笑,接过她倒的酒一饮而尽。   “阿笙,我今日和子渊一起来,是想要问问你,找舍妹的事情,进展得如何了?”安怀袖叹了口气,“昨日家母病发之事,你应该也有耳闻。”   锦笙放下酒杯,看了一眼云书,然后点头道,“我已经听说,今日也将探子召回来问过话了。傅将军被处决之后,傅家就排除了可疑性。”   “因着前段时间霍奕贪污之事,我受人之托深|入查找了他过往二十年间发生的所有大小事宜,意外发现十五年前霍大人因被一位御史大人陷害,有过一次身陷狱中的经历,而他在狱中那半月,刚好与令妹被劫走的时间重叠,当时他自身都难保,想来不太可能再去谋划一场劫杀。”   “因此,四个嫌疑人已去其二,如今还剩下郭家和魏家。魏伊心那边无甚动静,郭云襄近日却……”锦笙忽然打住了话头。   郭云襄近日在忙着什么?她正想办法策划一场让生米尽快煮成熟饭的好戏。   安夫人宴请名门闺秀来丞相府中给失踪的小清予过生辰,别的盛宴太子爷或许不会去,但这个莫须有的生辰宴太子爷却一定会去。   郭云襄对自己的贴身婢女说想要趁此机会,将太子妃的位置落实。至于要怎么落实,锦笙暂时还不得而知。   想来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大家年幼轻狂的时候都是看过天桥底下十文钱卖三本的戏文话本子的,无非都是些下三滥的招数,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效果一般出奇的好。   不过郭云襄怕是忘了自己的竞争对手中还有一个萧月华。   两女相争,为了不坑太子爷,锦笙今日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还是派人去了一趟太子府。   “郭云襄近日怎么?”顾勰挑眉问道,“说一半怎么就不说了?”   锦笙摇摇头,“她父母近日在为她选夫。总归和找小清予的事情无关。”   郭云襄的父母为她选夫的事情也是属实,想来应该是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太子妃之位已有内定人选,知道自己女儿没戏了,这才赶忙要给闺女选个夫婿,免得拖得越久,再好看再有才也没人要。   听着秦衣抚琴,几人饮酒畅聊,但今儿个有云书盯着,锦笙不敢贪杯,夜色渐深,是时候回去了。   安怀袖与他们并不同路,走的是另一边。告别之后,顾勰又有意要和锦笙说些悄悄话,锦笙便叫云书先走一步。   漫步在繁华热闹的街头,顾勰想要问话,不经意地偏头去看锦笙,这一看就愣住了。   月光下勾勒出的是一张清秀灵气的脸,因为喝了点酒染上淡淡的红,一双水眸清亮动人,漾着明明灭灭的灯火,像是映了一片星辰,今夜的唇色格外红,润润的,惹人咬。她最近瘦了,那一点点肉看着直教人心疼。   看了好半晌,顾勰怔怔地说,“阿笙,你就是说自己是个女孩子我也是信的……你生得真好看。”   锦笙尴尬地扯着嘴角,“你不是有话要问我?”   “哦,对,我想问你一件事。”顾勰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没有出息?”   锦笙点头,“这不是都知道的事儿吗?你整日里花天酒地,招蜂引蝶,一身好武艺都被过于浮夸的表象给掩盖了,一点儿可取的精华都没有,怎么,今儿个难道还有人夸你有出息看得到前途?”   顾勰听得心中滴血,好好的煽情氛围被她三言两语打得稀巴烂,什么人艰不拆都是骗人的,什么玲珑剔透解语花也是骗人的。   “你近日和君曦见走得够近的,被他带得嘴巴毒了不少。”顾勰瞥她一眼,“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了?我觉得不正常。”   他的话音刚落,锦笙忽然拉住他的手往墙角处一拐,贴住墙后被她紧紧捂住了嘴,“嘘——”   淡淡的清香传入鼻尖,顾勰一愣,情不自禁用鼻尖轻轻摩挲了一下,鼻翼微微一动,闻到是锦笙手上的味道,他转动眼珠去看她。   锦笙在拐角处探出一点儿头,又赶忙缩回来,咳了一声后松开手躲到了顾勰后面,“太子爷在那边……”   “你不想看见他?”顾勰回头,好奇地问她,见她有些低落窘迫,便道,“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帮你去把他引开。”   锦笙点点头,随即扒在墙边探出一点脑袋去看。   远远看去,君漓正和一人交谈着什么,目光刚好落在这个方向,而一身金粉亮得扎眼的顾勰就迎着他的目光走了过去,由于那身衣服实在是过于扎眼,太子爷耷拉着的眸子便从地上平移至顾勰。   两边隔得较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好在锦笙眼睛挺尖,只看见顾勰嬉皮笑脸地拉着太子爷的袖子,模样像是插科打诨,而太子爷则是一脸无动于衷,模样像是想要打人。   不知道顾勰突然说错了什么,说完就一脸说漏了的样子捂住嘴,紧接着,太子爷的视线就别有深意地落在了拐角的墙根处,锦笙一惊,赶忙转身背过墙,心中砰砰跳个不停。   懊恼地蹙了下眉,她决定先跑了再说。   说起溜窜逃跑,锦笙长这么大还未逢敌手,这也都归功于她的顽劣,幼时常常因为犯了错又不肯受罚被义父追着打,故而练出了一手好腿子。   除却轻功不谈,光着脚丫让旁人十多步,她都未必会输。   只是汜阳的路不太好走,绕来绕去她自己也不晓得跑到了哪里,横冲直撞进了一条巷子,为防前几天的事情再次上演,她只好停下脚步顾盼四周。   倚着墙壁微微喘气,她蹙眉窘迫地抓了两下头发,准备施展轻功飞上房顶,刚垫脚要跳,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还没看清楚是谁,那人轻而易举缚住她的双手,十分从容地换成一只手扣住,再轻轻松松地压在墙上。   “跑什么,嗯?”   锦笙瞪大双眼:练、练练练了这么多年的好腿子就被人给追上了??   顿了顿,她猛地反应过来,涨红了脸偏头,“太子爷……!你离太近了!”   君漓用空闲的那只手托住她的下巴,长眉一挑,“又和顾勰出来鬼混,都聊了些什么?怎么单独和他出来了?”   “我和云书一起出来的,还有安大哥,后来喝完酒了就跟世子一起逛着玩儿。”锦笙说完就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没出息,这么老实巴交的干什么,年终的时候能评个诚实信用奖还是怎么的?   君漓盯着她发红的脸,平静地道,“为什么送消息来说郭云襄的事,怎么,你怕我中她的计?还是怕她当上太子妃?”   这是一道送命题,锦笙心中腹诽,面上依旧小心翼翼地道,“我只是怕太子殿下贞洁不保。”   “我的贞洁与你何干?”君漓凑得更近了些,“如果她当上太子妃,你吃醋?”   锦笙咳了一声,偏头躲开他的气息,“您是天龙之子,您的贞洁就是天下人的贞洁。至于吃醋,并不会。”   “一点儿也不在乎吗?”君漓说着说着就露出了伤心欲绝的模样,伸手强硬地掰过她的脸,让她抬眸看自己,“那你脸红什么?你分明就是也对我有意思,还不承认。”   锦笙一股气提上来,抬眸羞愤地看了他一眼,“草民脸红是因为殿下你离得太近了!这个距离,任凭谁都会脸红的吧!”   “不知道,我从不靠别人这么近。”君漓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本正经道,“你分明就是觊觎我的美貌,垂涎许久又不敢开口。”   锦笙都要哭了,他怕不是要在这里把她给办了吧?!   她没有说话,君漓却要继续添柴加火,“说中了心思,脸更红了一些。锦阁主,这么久了,就算是光看着我这张脸,敢说自己没有一点儿对我有意思?”   为什么他说这种话的时候可以完全面无表情?!   君漓眸中染上了笑意,只是锦笙太过于害羞,一直偏头想躲开视线,因此并没有看见。   等了片刻,太子爷淡声提醒她,“说话。”   说什么?说“你的美貌绝非浪得虚名”?   “锦阁主,究竟有没有,是有的吧,嗯?”   锦笙气急,涨红了脸想要吼他,压不住气又不敢在他面前大胆放肆,最后憋得声音不自觉带上了愤怒的哭腔,委屈巴巴地低叱,“因为你老是这么撩我!是个人都会有点儿感觉的啊!”   君漓挑眉,一边揉着她发红的眼角,一边眸中带笑地气定神闲道,“胆子不小,仗着我喜欢你,竟敢跟我大吼大叫?”   锦笙苦恼地抓着头发,几乎要炸毛,“太子爷不要再说喜欢我这种话,不要老是撩我!我……我……”我特么把持不住啊!   君漓嘴角翘得更厉害,手指从她的眼角转到唇角,轻轻摩挲,“好,我偶尔撩一下就是了。”   明明语调还是一般轻佻的模样,可他的眼神却无比深情,究竟是她的错觉,还是事实如此?   “你……”锦笙憋着委屈望他,一些话憋得越久,越想知道,“你不是天性凉薄、冷若冰霜的吗?你不是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吗?你不是冷性薄情、寡淡无趣的吗?你不是任由多少闺秀蓄意接近刻意撩拨也无动于衷的吗?一贯清心寡欲的太子爷说喜欢我,究竟为什么喜欢我?是不是……真的喜欢?”   说到最后已经怂得听不清声音了。   君漓渐渐敛起笑,认真地凝视她,用指尖摩挲着她的唇,轻声道,“我天性凉薄冷若冰霜没错,我高高在上不容侵犯没错,我冷性薄情寡淡无趣没错,我清心寡欲也没错,但……”   君漓忽然倾身,凑近她的唇,在一寸之隔处停了下来,清浅又急促的呼吸可以听闻,他垂眸凝着那红唇,哑声道,“你是我的绕指柔。” 第67章 两情相悦??   站在锦笙的角度分析, 太子爷说除了两年前在明珠遗光遇见的那名女子外, 就没喜欢过旁人, 说来说去, 那名女子也是她, 也就是说太子爷长这么大还是初涉情场。   显然她是不相信的。   这么会撩, 像是没喜欢过别人的样子?情话顺手拈来, 像是没喜欢过别人的样子?脸不红心不跳勾得人心痒痒,像是没喜欢过别人的样子?   “嗯?”君漓眉尖一蹙,“砰”地一声轻响, 抵住她的额头,得她一声痛呼后才轻声问道,“不相信?”   这样近得只有一寸缝隙的距离, 君漓每说一句话, 唇就会从她的唇间擦过,酥酥|痒痒的, 带着淡淡冷香的气息全都洒在她的脸上, 蒸得她脸色绯红。   他说话会这样, 她要是说话自然也会这样。锦笙选择抿紧了唇闭口不言, 免得便宜了他。   她不说话, 君漓也不急, 总归夜还长,他就这么端着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 仔细端详她。越看越觉得顺眼, 越看越觉得好捏。   视线刚好能落在她的唇上,他不疾不徐地将她的红唇用视线勾勒出来,描绘个遍。红唇被她紧紧抿着,变成淡粉色。   被他托在掌心中的白皙的下巴和红唇成了鲜明对比,他松开她的下巴,转而捧在她的颈边,然后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侧脸,“为什么不相信?不说我就亲下去了。”   他其实想的是,你这个时候可以不说了。   锦笙一脸不可置信,情不自禁露出被欺负压榨的可怜模样,委屈地吸了下鼻子,然后低声道,“太子爷轻佻……随随便便占人便宜。”   “我从来不占别人便宜,你是第一个。”君漓挑起眉,撩起眼帘与她的视线相接,“也从来不对别人轻佻,你也是第一个。”   他的话刚说完,幽深的巷子中忽然传来一声遥远的呐喊,“阿笙——”   是顾勰!   锦笙心中一惊,慌忙抬眸对上君漓的视线。   她的手早就已经被君漓松开了一只,此时正用力撑着他的肩,想要推开,但这幅姿势要是落在别人眼中,更像是两人靠着墙拥吻。   她并不想让顾勰看见自己和太子爷的……奸|情???   然而君漓却像是抓到了她的尾巴,眸底滑过一丝狡黠,他维持压住她的姿势,漫不经心地淡声道,“承认对我有意思,我就松手。否则我就让他看到些更了不得的。”   锦笙眉头一皱,“殿下分明是趁火打……”   君漓:“听声音再有个十多弹指应该就到了。”语调浑不在意。   锦笙委屈得整张脸都皱巴巴:“你先说是什么了不得的,我权衡一下利弊……”   君漓:“十。”   锦笙:“?!”   君漓:“九。”   锦笙羞愤地咬住后槽牙:“有……一点儿……”声音细如蚊呐。   君漓:“听不见,七。”   锦笙气急:“你明明已经听见了。”   君漓:“五。”   锦笙抓了一把青丝,烦躁而急切:“有一点儿,可是……”   君漓挑眉:“可是?三。”   锦笙几乎要哭给他看,你特么腹黑中的全黑吧:“有,有有有!我说有可以了吧!”   君漓唔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沉吟道:“唔,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两情相悦了。”   神特么历经千难万险两情相悦!你除了数了几个数还经历了什么?!   锦笙的思绪正疾速漂移,情绪正疯狂浮动,君漓忽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在顾勰拐进巷子的一瞬间,飞身而起,带着她消失在了原地。   穿过深巷,再次来到灯火璀璨的街市,锦笙的心情十分复杂。她就这么……屈服于淫威了?   可是她感觉自己真的只对太子爷有那么一点点欢喜。这么想来,太子爷不是很亏吗?但她已经明明白白说了对他只有一点儿意思,他似乎并不在乎吃亏。   还有就是,就算承认有意思,又能怎么样?   锦笙冥思苦想,都觉得承认与不承认没有区别,他们之间没结果还是没结果,那何必要争这个名头?   如果太子爷对她做一些撩拨人心跨越界限的事情,她是该义正言辞地反抗,还是乖乖受着任他撩拨?   似乎反抗是不可能的了,然而要她受着,倘若以后她越陷越深,他转头娶了太子妃,她又该怎么办?   关键是,如今该不该告诉太子爷,她其实不是男孩子呢?   果然风花雪月世间最难,她不过是沾了一丁点儿,就已然苦恼成这般模样。   她陷入沉思之间,全然没有注意到,已经被太子爷一路抱回了府。等回过神的时候,震惊地发现自己坐在君漓的床榻上,而君漓正坐在床边,一手拿着小瓷瓶,往手帕上倒药|粉。   “该换药了。”君漓随手将瓷瓶放在桌上,解下她头上的纱布,先用浸了热水的巾帕给她清理药渍和一点血污,然后用手帕一点一点将药|粉蘸上去,“疼的话就告诉我。”   锦笙默然,君漓的手一顿,凝视她,她才后知后觉地点头,“哦,知道了。多谢太子爷。”   君漓这才继续擦药,“我会叫人给云书说一声,你今晚就睡在这儿。”   “这不太好……的。”锦笙本想说“这不太好吧”,太子爷一个眼神悠悠甩过来,她愣是把最后一个字改成了“的”。   擦完额头,君漓忽然想到了什么,淡声道,“我记得你的胸口上边也有一处伤,那日淋了雨,是不是脓了?衣服脱了,我给你擦。”   锦笙睁大双眼,拉了下衣襟,低头清了清嗓子,“咳,不用了。”   君漓挑眉,说实话,他还没想到那儿去,只是忽然想起前几天落雨,她肩膀下面、胸口上面那一处刀伤还没痊愈,沾了水之后应是化脓了,这才提出这么一茬。   原本没有带丝毫情|欲的真切关心,被她这么一拒绝,就带上了不可言说的暧|昧。原本打算单纯上个药然后抱着她睡觉的太子爷此时也起了逗弄的心思。   “要我伺候你脱?”君漓眸底蕴着笑,声音却格外地平淡。   锦笙脸色微微一红,强自镇定道,“不用。伤口好的差不多了,实在是没有必要罢了……”   君漓垂眸掩住笑意,拾起瓷瓶继续往手帕上倒药|粉,漫不经心道,“脱给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的差不多了,我才能放心。”   “……”锦笙的脸慢慢热起来,不管太子爷是有意逗她还是真切关心,她都无所适从。紧张、害怕,在心底升起,渐渐地,强烈的慌乱情绪占据了整个心房!   欺君之罪,她担不起,如果太子爷知道她不是男子,继而怒了怎么办?太子爷说男女不论性别随她,可万一太子爷就是个实打实的断袖怎么办?   如果太子爷追根究底,问她为何要女扮男装,她该怎么说?他又会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倘若以后他有了更喜欢的女子,他会不会把这件事当作笑谈随意告诉别人去?   这么多不确定性归咎在一起,锦笙的心越跳越快,脑子越想越糟,最后成了一团乱麻。不能脱!   锦笙红着脸,羞愤道,“太子殿下,您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又不尊重我!你咬我脸的时候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亲我的时候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把我抱回太子府还是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现在又来强迫我脱衣?”   “您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是不必事事经过我的同意,但您要是打算什么都用强的,就不要说什么心意不心意的,就不要说您有多深情,就不要逼我承认也对您有意思,您不如从现在开始直接命令我做什么,我配合就是了。”   演起戏来自己都服了。   锦笙在心中甩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胡诌。但愿太子爷听完能忽略她嚣张的气焰,明白她实际的意思,不要强迫她脱衣服……   太子爷岂止是明白她实际的意思:羞愤之情再演得决绝一点儿他就全然信了。   他耷拉着眼帘气定神闲地凝视她,而她就这么拉着衣襟一脸被折辱了的凛然正义。   守房梁上不小心听到墙根儿的青崖和墨竹纷纷表示从没见过如此蹬鼻子上脸厚颜无耻之人,竟敢跟太子爷说什么尊重不尊重,怕不是个傻子。   屋内,烛火跳动,灯光幽黄。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过了好半晌,室内的气氛可以说是诡异得可怕。   终于,君漓叹了口气,微微俯身,凑到她的耳边,用了一种生怕吓着她的、十分小心翼翼的、轻柔到没有半点脾气的语调和声音,缓缓道,“我……都知道。”   “!!!”   锦笙震惊得张开嘴,瞳孔骤然紧缩:他……他说什么?!知道什么???   君漓一边缓缓退开她的耳畔,一边伸手在她腰间……解了系带。 第68章 太子爷害羞了   一件外衣, 一件里衣。   柔软的系带绕在指尖, 轻轻一扯就散了, 君漓端详着她的脸, 视线游移至她的锁骨, 然后松开捏着系带的那只手, 转而捏住她的衣襟, 将锁骨处那一块儿拉开。   入目是一片几乎毫无瑕疵的雪白。与雪白的滑腻不同的是那清晰分明的锁骨,正中间一个小小的骨窝,顺着骨窝向下, 是——   被素白色裹|胸带束住的玲珑的起伏,中间有淡淡的一条沟渠。只是因为被紧紧束住,并不明显, 但也正因被束住, 可想而知那雪白有多柔软。   君漓的眸色逐渐变深。   这个时候,感受到胸前忽然变凉, 锦笙才从震惊中猛地回神, 只低头看了一眼, 脸上的血色便褪得干干净净, 额间冷汗顿生。   她突然握住了君漓捏在她衣襟上的那只手, 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眸中满是害怕和无措,“太子爷……”   她的脸色惨白,眼神无助又可怜, 眸底想要使劲压住的恐慌还是抑制不住如泉眼处的泉水般冒出来, 委屈和羞愤一起席卷而来,连带着她的眼眶也红了一圈。   她握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柔胰温凉柔软,此时正几不可见地颤抖,那是一种无地自容和惊慌失措的颤抖。   虽然只喊出了“太子爷”这三个字,但足以听出她语气中的乞求。   不晓得她想到哪里去了,君漓挑眉,眸中含笑,嘴角也微微一挽,“嗯,怎么?”瞧把她给吓得,委屈成这样。   “我、草民……不……”锦笙抖得更厉害,她已经顾不得去想他为什么会知道,此时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办,她方才想的很糟糕的一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知道!他真的知道!   君漓见她神色愈加慌张,抖得话都说不清楚,想要逗她的心思又敛了回来,生怕吓着她,他翻过手,想要反过来抓住那只柔胰。   被抓住的那一刻锦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主动伸爪子去抓君漓的行为有多么大不敬!   她倏地缩回手,往床榻后疾退了好几步,然后跪在榻上颤声道,“太、太子爷在上!草民……草民知错!欺君罔上其罪当诛!草民甘愿受罚但是……但是……”   “但是”了好久,锦笙急得满头大汗,什么也说不出来,平日里插科打诨、伶牙俐齿的劲儿全都被狗吃了。   君漓却极有耐心,坐在床边凝视着埋头求饶的锦笙,在她说不下去的时候,插了一句,“你要不要先喝点儿水再说?”   锦笙心中打腾儿,什么都听不进去,涨红着脸硬生生接上方才的话,“但求太子爷不要……不要……上报陛下!”   “嗯。”君漓转身,果真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又坐回来,见她离自己的距离略远,便自己先抿了一口水,继而不疾不徐地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上报他这些做什么。”   锦笙依旧听不进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顺着依稀可以称为思路的一团乱麻接着抖道:   “倘若以后太子爷有了别的心仪之人,娶了太子妃,对草民没有半点情谊了,也恳请太子爷……不是……求求太子爷,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问草民为何要如此……草民感激不尽!以后做牛做马任劳任怨!不敢有半点……有半点……”   一时词穷,锦笙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君漓静默了三个弹指,“推辞。”   “……是、是!绝对不敢有半点推辞!太子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草民必然、必然……不、不会有半句怨言!”   锦笙终于磕磕绊绊说完一整段话,已然抖如筛糠,全身都是冷汗,浸透了敞开的衣衫。   原本君漓还不曾注意,她这么跪在他面前,身子前倾,衣衫大敞,雪白起伏间那浅浅的沟壑也就毕露无疑。   他一时间觉得口有些干,移开视线低眸抿了一口水。   君漓好半晌没有说话,锦笙也不敢起来,就这么跪着,同样未曾意识到自己露了便宜。   直到她实在忍不住,抬眸战战兢兢地去望君漓,正好对上了君漓的视线。   气氛沉默了几个弹指过后,尊贵的太子爷站起身,单膝跪上榻,微微旋身在她身边坐下,然后侧身两手绕过她的腋下,将她拎起来,抱在自己怀里。   锦笙既羞窘又恐慌,一边抖一边挣扎,“太子爷!”   “方才还说做什么都不推辞。”君漓淡淡抬眸看她。   她便怂得只敢在他怀里抖。   如今的姿势便是,君漓坐在床中央,长腿微曲,抵住床框,一手绕过锦笙的腰,让她稳当地侧坐在他腿上。由于她坐在他身上的缘故,他的视线只需稍稍垂下一点便刚好能看见她被束住的雪白起伏。   下一刻,假装自己是正人君子的太子爷不为所动地将视线移开,转而落到了锦笙的脸上,面无表情地问道,“束得这么紧,勒着不疼吗?”   锦笙脑中“轰”地一声炸响,脸色瞬间爆红,下意识绕在君漓颈间下方的手捏紧了他的衣服,另一只手抬起来掩住了脸,她带着哭腔继续抖,“习惯了就好了……”   难为她怕成这样还能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的问题,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太子爷能面不改色地问出这种问题?!   显然她是低估了太子爷的无耻程度,太子爷不光能面无表情地问出这种问题,还能面无表情地用一指掰开她的裹|胸带在边缘摩挲,“以后束得松些吧,看着挺勒人的。”   虽说他的手摩挲的是裹|胸带的边缘,而不是她的身体,虽说他的手指并没有将裹|胸带挑开,而是伸进裹|胸带中让她的白软软和勒得过于紧的带子隔出一指的距离,但……   还是很羞|耻!   锦笙哭丧着脸,抱紧自己的双臂,“太子爷……不要……”   听她那语调浑然要哭给他看的样子,君漓只好哄她,哄她的话到了嘴边,他又情不自禁想逗她,“不要什么?”   不要什么?锦笙一时间怔愣住,她的潜意识里,竟然觉得太子爷会对她一个一时的玩意儿做那种事?   见她没说话,他便起了顽劣的心思。   手指的指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白软,感觉到她瑟缩了一下,他好奇地垂眸顺着束带缝隙看了一眼,仅窥得三分,太子爷的耳尖竟然红了。   他松开手,还不忘哄她,“只是想给你的伤处擦药而已,别怕了。”顿了一下,生怕她不信,他又补了一句,“你看我像是那种为所欲为的人么。”   “……”锦笙抱着双臂,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可不就是么。   但太子爷的声音具有天生的蛊惑力,清冷疏离时拒人于千里,温柔低磁时直攻人心防,教谁也无法抵抗,也极为安抚人心。   说着,他就拿起床边沾了药|粉的手帕,垂眸给她的伤处擦药。   整个上药的过程中,太子爷一直保持着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但……究竟有没有斜视,只有他自己知道。   锦笙还是忍不住地抖,尽管情绪已经平息不少,可还是免不了浑身发抖,君漓看在眼里,深知她是被吓得不轻。   不过是碰了她的白软软一下,就怕成这幅样子,以后要她的时候岂不是会留下阴影?   这个问题很有建设性,太子爷一时好奇,就气定神闲地问出了口,“倘若让你今晚服侍我,你肯不肯?”   逛过无数花街柳巷的锦笙自然不会单纯到以为这里的“服侍”就是伺候他擦把脸洗个澡,然后铺好床被哄他睡觉。   但这个时候懂也要装作不懂,“草民从小到大没做过几回家务,不会伺候人。”   那就是不肯的意思了。大家都是聪明人。   君漓别有深意地耍流氓,“我教你。”   锦笙便抖得更厉害了,悬泪未泣的一双眸子就这么委屈巴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不敢劳烦太子爷千金之躯行如此劳神之事,府中不是有下人么?”   君漓耷拉着眼帘睨她,神色端得是一片淡然。   看了片刻,他忽然轻声道,“小气。”   擦完药,君漓让人打了热水来,她有伤便不能沐浴,只能擦一擦身子。   梳洗毕了,两人躺在榻上,君漓侧身看她,“你睡觉的时候也不拆束带吗?”   “……今晚就不了。”锦笙闭上眼,转过身背对着君漓。   沉默了片刻,君漓道,“拆了吧,勒着睡不舒服。我不看。”   锦笙没有再应声,只当自己睡着了。   君漓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揽回来,容不得她惊呼反抗,一手绕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衣襟里,勾起束带的结,轻轻扯了。   锦笙羞|耻地感觉到束缚松开,再次吓得浑身抖了起来,她的双手捏紧了君漓的衣服,直把上好的丝绸揉皱,她缩着身体,把头往被子里埋。   君漓的手却扶在她的腰上,将她拎了起来,“冷的话,靠我近一些。”   害怕的时候锦笙的乖巧程度总是难以让人置信,她一边抖一边靠着君漓近了些许,直到身体相贴。   感受到什么软软的贴在自己的胸膛,君漓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懵,紧接着,他忽然反应过来,耳尖开始,滚烫且诡异的红色一直蔓延到了他的侧脸。   纵然坐怀已乱,他依旧面无表情,甚至不忘耍流|氓,“阿笙好软。” 第69章 看似稳如狗   自从尝到了为她解开束带抱着她睡的甜头, 太子爷恬不知耻地流氓了她一个多月, 锦笙则是战战兢兢地被流氓了一个多月。   兴致好了, 太子爷亲自上天枢阁来, 死乞白赖与她同枕而眠;兴致不好, 太子爷差人去天枢阁唤她来府上, 威逼利诱与她同枕而眠。   长这么大, 除开喝醉酒了和顾勰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就算是小时候,锦笙也只和云书睡过那么几次, 何曾这么亲近地跟什么男人相拥而眠。   尚未拆穿女儿身的时候,锦笙或许还能心大地睡过去,拆穿女儿身之后, 锦笙睡起来就不踏实了, 失眠,多梦, 头昏, 脑胀。   时常深更半夜醒过来, 想要坐起来惆怅一会儿都不行, 太子爷的手把她圈得太紧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 她再次深更半夜醒来, 因为太热想要掀被子,手绕不开太子爷的怀抱,只得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钻来钻去, 头顶竟幽幽传来一声略带沉重的喘息。   太子爷眼皮都没掀,哑声问她,“怎么了,动什么?”   锦笙老实地低声回他,“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这么睡太热了,我睡不着。”   沉默了片刻,太子爷道,“总要习惯的。”   “可是现在没有习惯啊。”锦笙下意识顶嘴。   君漓再次眼皮都没掀,将她的腰搂紧,直到她的大腿贴上他的下|腹,在她感受到滚烫的热意之后,他哑声说道,“现在睡得着了么,睡不着我们就来做点别的。”   “……”锦笙看似稳如老狗,其实慌得一逼,“睡得着了。”   她心说大哥你这样真的没问题、真的能睡得着么???   太子爷无下限无节操,锦笙只有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既要防天枢阁众人的泱泱之口,又要防着被天天往太子府里奔的钟望舒、隔三差五往太子府里奔的顾勰撞见。   好在小澈每日来找太子爷都是在书房,并不敢私闯卧室。   然而缘总是如此妙不可言,太子爷的卧室与书房竟然只有一门之隔,每日抱着被子躺在床榻上竖起耳朵还能听见小澈和太子爷谈话的内容,这让锦笙的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刺激感。   谁能想到此时衣冠楚楚的太子爷半个时辰前还衣衫不整地与她相拥而眠。和小澈谈话时清冷的语调简直跟他在床|上时判若两人。   话说回来,也正因为她每日都有得墙角听,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锦笙已将项城的进展了解得清清楚楚。   那日被太子爷包围封锁的私宅牵连出的不是朝中某一位官员,而是一众官员。原本锦笙以为勘察的目标是一个人,因此勘察范围缩小至了朝中所有猥|琐多金的官员。   如今却是一群人,那么勘察范围自然要扩大,毕竟一座宅院分摊下来还是挺便宜的。   根据小澈连续十天的审问结果来看,这群凑银子买私宅的官员们与黑市背后势力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委托了黑市中人帮他们拐凑美人和幼童。   重点是,如今并没有查出来究竟是谁当了中间人,这群官员是如何联系到远在项城的黑市的?   那些被缉拿的私宅下人们并不知道内幕,这个锦笙很相信。毕竟没什么给他们说的必要。后来小澈将那名徐婆子押出来单独审问,却问出了一些东西。   据说,这个私宅已经建成五年,五年前,私宅的主人是一名大约三十岁的年轻男子,特点是有钱,每隔一个月、间或两个月才来这里住一次,却雇了一大堆人打理此处。   那时候徐婆子还是云安春风阁的老|鸨,每次男子回云安,都会派人去春风阁里挑些姑娘去伺候。那些伺候过男子的姑娘都被杀了,而徐婆子每次也只是把人送过去后就回阁中,门都不会让她进,因此对他的长相并不清楚。   这座宅子处在竹林之中,依山傍水,清雅幽静,不少达官贵人来询问过,最后却无功而返。想来这名男子并非什么普通人,不畏权势、不缺金银。   一直到一年多前,年轻男子自己将私宅卖了出去,买的人便是如今这群朝中官员。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名男子与黑市中间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可是在这件事上,徐婆子也无能为力,只说那名男子将私宅卖出去之前,将春风阁的人唤来,杀了几乎所有春风阁中伺候过他的姑娘。自己因为害怕,也急忙将春风阁盘给了别人。   后来因着和一位大人有些交情,便去了私宅中当差。倒是没有怕过什么,毕竟花街柳巷中干的也是这种勾当。   小澈回禀时说,他当时问了徐婆子,为何说那名男子“杀了几乎所有”春风阁中伺候过他的姑娘?还有活下来的?   徐婆子便说隐约记得有一个叫做银月的姑娘,深得那名男子欢心,从发现银月这位姑娘后,每次回云安私宅都会点她去伺候,最后也只放过了她一人。   不过,银月那张俏生生的脸是被男子亲手毁了后才被放走的。   徐婆子不曾看见那一幕,她当时迫于势将这些姑娘送到私宅后便站在大门口待命。   听见里面尖叫声此起彼伏,徐婆子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后来又听说所有送来的姑娘还有银月活着,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见人说,银月已经被人从后门送走了,送走的时候已经疯了,脸上拢共挨了二十多刀,。   令人印象最深的是,银月嘴角那一块儿几乎被刺穿,血肉模糊。   小澈暂时不能找到这名男子与黑市的联系,只能将这些事记下来禀告君漓,再做定夺。   再来说黑市那张单子,太子爷替她接下这个押送任务后,便将他手底下一等一的高手也一起安插在了送货人之中。   既然是运送货物,那么必然免不了被搜查,黑市的人知道天枢阁能操纵不少朝中大臣,想要过个城门搜检简直再简单不过,因此找上了天枢阁帮忙。   太子爷派手底下的人去和黑市之人谈条件时,明确在单子上协议,每平安通过一次搜检,就要立刻叫人奉上两万两雪花银,拢共五次,共十万两,等过了项城的城门槛儿时,尾款必须结完。   原本锦笙不是很明白为何非要如此协议。   但在过了第一次搜检后不到半个时辰天枢阁就收到了万两白银的那一刻,锦笙才知道,太子爷真是英明。   她专门跑去问过太子爷这么做的深刻用意,太子爷却说这么协议的英明之处并不在此,让她等着收钱和陛下的赏赐就是。   锦笙承认,那一瞬间,她有一种傍上太子爷就抱了金大腿的感觉。不过理智和云书告诉她,这些并不长久,只当是与太子爷相好一场的好处罢了,万万不要太过当真计较,更不要沉沦进去了。   话说回来。太子爷是个做事情讲究一针见血的人。锦笙原本想利用这次押送货物的机会将计就计直捣黄龙,可是纠结于事情的可行性,一直犹疑不决。   太子爷便换了策略。在将计就计和直捣黄龙中加了一项扼杀反攻,具体计划锦笙还未可知,不过从小澈和太子爷的交谈中能听出来,目前进展得不错。   要等结果出来,多半得再过两个多月。   一个多月过去,太子爷怕是琢磨着她这墙角也听得差不多了,去参加小清予生辰宴的前一天晚上还特意询问了一番她于朝中官员私自买下宅院豢养良家子一事上的看法。   锦笙表示,原本朝中大臣三两结队聚众喝酒、厮混玩耍并没有什么,她甚至可以理解这群官员私下豢养美人娈|童,一起亵|玩取乐的无耻行径。   毕竟朝廷为了整治风气,将官员狎|妓一事看管得十分严格,一经发现,要么被罚款,钱归了朝廷;要么被勒索,钱归了监察官员。   已娶妻且有一定经济能力的官员尚且挨得过去,但要那些初入官场既没捞到几分油水又没娶妻的单身官员可怎么办?   一干穷得只剩下一块儿刻有“公正廉明”牌匾的单身官员们痛心疾首地表示他们能怎么办?   嫖,就纯等于钱。   并不是人人都像顾世子那般有大把的金钱挥霍,还不用怕被太子爷和监察官员给逮住。   因此,已经成家的官员为了帮助没有成家的官员体会世间美好,没有成家的官员为了感谢已经成家的官员仗义出手,两边一合计,借用友人的名义,平摊价钱买下一座隐蔽的宅院,养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酒肉池林,风花雪月,逍遥无比。   逻辑通顺,合乎情理,完全可以理解。   凑巧的是,太子爷也表示自己和她睡了一个多月之后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作为,尤其能够理解那些没有尝过滋味的男子想要一开先河的想法。   生怕话题跑偏,锦笙咳了一声,话锋一转。   纵然私下取乐的行径可以理解,但拐卖良家女子和幼小男童的行为却不容饶恕。这群官员千不该万不该的是沾惹了良家子,还与黑市的人勾结在一起。   倘若和他们把酒风月的人是风|尘女子,那么这个行为顶多被称为狎|妓,可如今扯上黑市这桩大案,又扯上拐卖人口、私养良家子、亵|玩幼童……朝中如霍奕一般深得帝心的人能有几个?他们怕是性命堪虞。   “那么,那名年轻男子,你如何看?”太子爷询问她的意见。   锦笙撇了撇唇,嘴角的梨涡微旋,“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这名男子确实是最可疑的对象。可是想要知道他是谁并找到他的几率怕是微乎其微。”   她顿了顿,抿唇时嘴角的梨窝更明显了些,“毕竟是心狠手辣到伺候过自己的女人都不放过的人,那些见过他真面目的人料想已经被杀干净了吧。如果能找到银月就好了,就算是疯了,慢慢引导,也会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主要是得知那名男子的样貌与特征。”   君漓的目光从她开始说话起便一直落在她嘴角的梨涡上,越看越觉得可爱,等她说完后,他伸手摸上她的嘴角,俯身在她唇角的梨涡处落下一吻,“听你的。” 第70章 生辰宴   次日是安小姐的生辰宴, 丞相府中大摆筵席, 热闹不已。   据说天不亮的时候, 整个丞相府就已经灯火通明。后厨忙活着捯饬新鲜美味的午膳, 丫鬟嬷嬷忙活着拾掇桌椅板凳, 小厮忙活着清扫后院凉亭。   安夫人今日起得格外早, 穿了一身芙蓉色的锦裳, 肘腕处一袭银色浪纹披帛,端庄却俏丽的妆容也精致得恰到好处。平日里诵经念佛的冷清安详全都消失不见,今日的林娴玉, 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明媚鲜活的猰貐。   到底来说,她也不过三十五岁,不是什么年老色衰的妇人, 只应当比出嫁之前待字闺中时多了几分成熟风|韵罢了。   不该像是已经历经沧桑, 年华至末那般,每日吃斋念佛, 青灯木鱼。林娴玉身边伺候的尹嬷嬷如是感慨。   她还记得小姐出嫁前活泼好动、聪慧机敏的样子, 以往的模样记得越清楚, 如今这个郁郁寡欢、沉默寡言的模样就越是惹她心疼。   好在每年小清予的生辰日, 安夫人都会一改寻常作风, 放肆张扬, 甚至大摆筵席宴请官家女眷前来赴宴。安夫人的人缘极好,夫人小姐们都愿意前来,且都会惯例随上一份生辰礼。   不过大家都知道, 这份礼只会落在小清予的房间内生灰, 并不会被拆开。   年复一年的堆积,小清予的房间里几乎被这些生辰礼占满,有些存在安夫人为她准备的小仓库里,拿一把小金锁锁住。说是等小清予回来了后一件一件地拆开。   今日的阳光温和动人,和煦的风吹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安夫人站在正院的台阶上指挥着来往的丫鬟小厮,脸上难得现出笑容。   安丞相上完朝回到家看到的便是爱妻笑语晏晏地和尹嬷嬷交谈的样子,她手中捏着一张图纸,是她一早就画好的整个院子的布局。   似乎正因为某个地方和她原定的布局产生了分歧,她皱着眉一边低头看图纸,一边叮嘱尹嬷嬷要如何如何解决。   安丞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也露出笑容来。爱妻这副可爱的模样也是一年一度。   他走上前去握住安夫人的手,“不必心急,如今还早,不是正午才开席吗?”   安夫人点了点头,想起一件事,“夫君,上次我同你说的那位救了我性命的锦阁主,你有没有嘱咐思蘅去接人家?”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思蘅已经给天枢阁送了请帖,汜阳就这么大,她还能不知道怎么来吗?”安丞相说着,抿了口小厮递上来的茶,“谢礼我都备好了,你就放心吧。”   安夫人又懵懂地点了点头,然后抓住自家夫君的手腕,“夫君,那日貔貅和我说,曦见这个孩子到现在还拖着自己的婚事,半点也不上心。”   安丞相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同你说过多少回了,以后不要再唤太子的小字。以前还小唤一唤没什么,如今不可了。太子的婚事自有陛下与皇后娘娘操持,他拖不了多久的。”   他没有说的是,不是因为以前年龄小,仗着她和皇后娘娘的关系唤一唤没关系,而是以前太子爷和清予的婚约并没有解除,她能持着岳母的身份唤小辈一声小字。   可是安丞相也知道,自己说多少遍都没有用。爱妻刚失去清予的时候,太子爷常来府中安慰她、开解她,猰貐姨姨、猰貐姨姨地叫,甚至在她情绪激动的时候用稚嫩的声音为她念经诵佛,得心中一隅宁静。   安夫人已把太子爷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经久不变。   果然,安夫人又自动忽略了安丞相前一句话,兀自说道,“貔貅说她和陛下都中意萧太傅家的千金。那个姑娘我见过,是挺不错的,年纪也正合适。”   安丞相轻轻摇头,沉吟道,“太子对萧家姑娘并无意。”他知道一个多月前太子爷关闭城门,全城搜查的事情。   自然也知道这件事的结果。   令他唏嘘的是,太子爷这反骨长得真是一如既往的彻底。一个多月前,萧月华是内定太子妃的消息私底下传得沸沸扬扬,太子爷明明都到了私宅,救下萧月华不过是顺手的事情,他却刻意不救。   这一方面是表态给天下人看,证明自己对萧月华没有那点儿子风花雪月的意思;一方面是表态给萧太傅看,说明自己对你闺女没有那点儿子花前月下的意思;另一方面是表态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看,挑明自己坚决不娶。   陛下便问他想要娶谁。   太子爷很有心机地道,“娶一位才能学识容貌气度皆能与母后媲美的。”   “……”陛下表示这个话他接不了。他总不能说萧月华的才能学识气度就能与你母后媲美吧。   彼时安丞相正在御书房中与陛下促膝长谈,听及此处,唏嘘之极。   两人聊着聊着,便见儿子儿媳一同上前来请安。   安怀袖今日着了一身黛蓝色的锦裳,青丝高束,芝兰玉树中透着英气。而他的发妻,御史大人江陵的掌上明珠江婧如,着了一身淡蓝色撒烟望仙裙。   御史大人江陵在任御史之前,是汜阳有名的才子,爱好书籍,以编撰史本为乐,著作无数。   如此介绍,大概不太能让人明了。   这么说罢,顾世子从小到大抄的所有被太子爷称为颇有文学造诣十分值得一抄的书籍,十有八|九都是江陵所著。前些日子住在宫中誊抄史料典籍,帮的亦是这位御史大人。   因此,江婧如从小就与顾勰相识,经常能看见他带着小厮来家中搬书,或者在她家中抄书,亦或者在她家对着她爹背书。顾世子简直是他们家的常客。   江婧如颔首一笑,“爹娘起得这般早,可有用早膳?”   “用过了。”安夫人微微笑道,“早晨冷得慌,不是让你多睡一会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娘在这里忙活,岂有我们歇息的道理。”江婧如转头从贴身婢女手中拿过一个小盒子,笑道,“今年送给妹妹的生辰礼。”   安夫人的眼神一柔再柔,伸手接过,嘴角抿出祥和的笑,“你有心了,我知你每年都是精心准备了的。”   “娘可偏心了,我每年不也是精心准备了的?都已经拿进妹妹的房间里了。”安怀袖佯装不满,随即又轻声道,“竟不知已过了十五个年头。妹妹今日也十七了……”   气氛忽然忧伤起来,几人选择了闭口不谈,江婧如瞪了安怀袖一眼,笑着转移了话题。   时辰走得快,院子里的女眷逐渐多了起来,安丞相注重礼仪,一早就回避了,安怀袖便也离开院子去前门迎客。   他刚走出门,便正面迎来了太子爷,以及不久前他才知晓的东宫属官钟君澈。   太子爷来了,在场众人自然是大大小小跪了一地,安怀袖也赶忙迎上去施礼。   “起吧。”君漓一身明黄朝服,上映鎏金暗纹,外罩一件织金薄纱外衫,平日里散在肩后的青丝今日却以紫金冠束起,合抱垂至腰间。   太子爷出手阔绰,身后跟着的青崖、墨竹手中各抱着一摞礼盒。   但凡收过太子爷赏赐或是赠礼的都知道,随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每年太子爷往丞相家送的礼不知几何。   钟望舒虽然并不认识这位安小姐,但既然跟着太子爷来了,还是随了一份礼。他一路走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只关心着今早看到的那一幕和太子爷对阿笙说的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   太子爷昨晚让人给他传信,要他今日一早来府中汇报计划进程。   他将进程梳理好,一早来到府中,却没想到竟在书房门口看见阿笙坐在太子爷的位置上,被棉被团成了一个球,只露出了脸蛋儿和一点儿领口,从领口看出来,似乎……并没有穿外衣。   而太子爷就坐在她身边,一勺一勺喂她吃早膳,似乎是她最喜欢的糯米元宵。   撞破这一幕,他如遭雷劈,赶忙背身站在门边,倚门平息心中的震惊与慌乱,还有猝不及防的痛意。   他怔愣地靠着门背,明亮的眸子猝然晦暗,眸底的情绪千变万化,最后被搅乱成泥,一沉再沉,堕入深渊。   书房内传来阿笙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和沙哑,“太子爷,我吃不下了……”   “最后两个了。”太子爷温柔得不可思议,“是谁昨晚吵着要吃的?不吃完可不行。”   听到这句,钟望舒才是真正地如临冰窖。昨晚……   他抱着一丝侥幸,阿笙或许是来府中的时候摔了跤?落了水?才将外衣脱了抱着被子。   可是太子爷说的“昨晚”是什么意思?他们……?   房内又传来阿笙的声音,她似乎有些不满,却憋着气,尽量轻声细语地反抗,“我是说了,可是一次性吃这么多会腻的,我肚皮也吃撑了啊。”   “这么快就撑了?还以为你食量有多大。”君漓的声音十足地别有深意,“昨晚那么贪。”   这句话的深意与太子爷低沉而蛊惑人心的声音结合起来,足够令人面红耳赤,遐想连篇。   锦笙却很快反驳,“哪里贪了……最后一个我真的吃不下了。”   “还敢顶嘴。”君漓面不改色,“昨晚三更半夜折腾那么久,以为你今日会饿得狠了,哪晓得才吃了十几个就说撑了。”   后面的话钟望舒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自己都没发现,早已经不堪打击蹲了下来,背后出了一身冷汗,额间也是汗湿如雨,他的眼眶泛红,不知所措地挪动双脚,先是踉跄了几步,随后拔腿跑开了。   等他后面再回去的时候,太子爷已经坐在书房正座,阿笙不知道去了哪儿。   如今随着太子爷来到丞相府,他兴致全无,脑中翻来覆去还是那一幕,还是那些话。   太子爷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没那么蠢,倘若不是为了让他故意撞见,太子爷绝对不会提前一晚让他一大早来府上。   太子爷有没有想过自己娶了太子妃之后阿笙要怎么办?!他凭什么?凭什么私自将阿笙占为己有?!   难道阿笙自己是愿意的?   可是、可是他也是想要……娶阿笙的啊。   他可以不在乎阿笙的身子给了谁,他还是想娶她,但肯定会介意,会难受,会心痛。而且,如果阿笙自己是愿意和太子爷行鱼水之欢的,那么他又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太子爷能在知道他的心思之后如此利落地泼了他一盆凉水、捅了他一刀?为什么太子爷能在捅了他一刀后如此坦然自若地与他说话相处?   阿笙又该怎么办?她不是不能脱下男装的吗?难道要做一辈子太子爷在外面的情|妇?   他绝对不允许阿笙被太子爷这般玩|弄。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猛地将钟望舒拽出思绪。不知觉中,他已经跟着太子爷到了安丞相的书房,谈起项城黑市的事情。   他敛了情绪,稳住心神,尽量平静地和太子爷交谈。   过了半柱香的时辰,锦笙才姗姗来迟。   她一大早被太子爷抱到书房中,强行灌了一大碗糯米汤圆,原本这种程度她是能吃下的,但无奈前一夜她三更半夜饿了,太子爷直接抱她去了后厨,问她想吃什么。   她说想吃糯米汤圆,可惜太子爷说那个东西太黏糊太甜了,半夜吃不太好。锦笙当时心道反正都这个时候了吃什么能好?   后来太子爷让人给她做了许多清淡管饱的吃食,她饿得狠,吃得也多,撑得不行了又被抱回去睡觉。次日太子爷就记着要补偿她昨晚没吃成的糯米汤圆。   一碗下肚,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又听说宴席什么的去早了就是被女眷灌茶、男子灌酒、老人塞饼、小孩塞糖的份儿,等到了吃午膳哪里还有肚子?她这才回天枢阁硬生生躲到晌午才来。   出门的时候听闻顾世子也懒得应付宴席上的各路妖怪,生生躲到现在才出发,锦笙便和他同去。   安怀袖站在门口远远看见他们,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们不来,正想差人去问呢。”   “安大哥费心了。”锦笙将礼盒递给他身后的小厮,然后笑道,“那个小一些的盒子里是安小姐的生辰礼,大一些的是给安夫人的。”   顾勰拍了拍安怀袖的胸口,笑道,“我就不送什么贵重的礼了,我把自己小时候用竹篾编的一套小玩意儿给带来了,什么麻雀儿、蚂蚱、蜻蜓的。小清予那么喜欢玩儿,这些应该会感兴趣吧!”   安怀袖知道他如此随性惯了,笑着应是。   “啊对了,阿笙,我还给你留了一个。”顾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篾编的麻雀,“这是我编的最差的一个,但也是我编的第一个。”   锦笙十分感兴趣地接过来,点头称赞,“就算是最差的一个,也很栩栩如生了。我小时候在街上看见有卖的,很喜欢,可是义父不给我买,说这么糙的玩意怕划伤我的手。我当时难过了好久,特别想要。”   顾勰咧齿一笑。   三人一同往书房的方向走去。后院里都是女眷,他们寥寥几名男客去了似乎也插不上话,且太子爷和安丞相还在书房之中,他们理应先去见过太子,再与府中主人打过照面才可。   锦笙一边把玩竹编的麻雀儿,一边与顾勰有说有笑,起兴了还当即发挥才华讲了几个荤段子,顾勰就回了她一个,后面越聊越偏,不知怎么就扯到那天晚上一起去狎的妓身上了。   顾勰一说起狎|妓根本刹不住话头,越说越兴起,关于女子的身体各个部位的各类描述,他讲得是眉飞色舞。   其中讲到女子的那两片白软软时,锦笙的脸倏地红了。她想到那天晚上被太子爷掰开束带用手触碰的事情。   直到跨进屋内,锦笙的脸上那开怀的笑意和可爱的红晕都还没有退却。下一刻,却在看见太子爷时瞬间敛了,然后端正规矩地俯首行礼。   “草民锦笙叩见太子爷,拜见安丞相、钟大人!”   君漓的视线落在她尚未消散的红晕上,心中升起一股不悦,这么一个多月过去,自以为与她亲近了,却不想还是不如她与顾勰。   看见顾勰时笑得开怀放肆,他隔着门都听到她的笑声;看见他时就瞬间敛了笑意,叩拜行礼,甚至是一个眼神的交流都不给他。   更别谈什么盈盈娇羞地凝望。   “嗯。”太子爷十分不爽地板着脸,冷道。   钟望舒的眉头微微蹙起。毫无疑问,他心中是恼怒的,果真把阿笙当成个私养的情|妇还是个玩意儿来使?见不到外人的时候千依百顺柔情蜜意,怎么哄都可以;如今在外人面前,便是这般对待。   他的手缓缓捏紧,隐约有青筋暴起。   锦笙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只埋头等着安丞相说起,就可以起了。   安丞相对这位天枢阁主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很想让她多跪会儿。   一是因为方才他在屋内听见了她与顾世子的聊天,下的定义便是顾世子的狐朋狗友,整日里花天酒地之人,竟当上天枢阁主。天枢阁可是他父亲安丘的心血。   二是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应天对陛下不忠,白瞎了父亲的栽培,而应天是眼前这位锦阁主的义父。他对她并没有完全信任。   三是因为围猎那次的布防是她一手操持,如此重要的防守她竟然出了岔子。若不是救了爱妻,今日他定然没什么好脸色。   安丞相沉声道,“锦阁主不必多礼,来者是客。更何况你是内子的救命恩人。请坐。”   这语气,锦笙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笑道,“多谢安丞相赐座。”   她抬起头的一瞬间,安丞相如被惊雷击中,猛地捏紧桌角,整条手臂都绷紧了,“你长得……” 第71章 清予!!!   长得好像猰貐!   安秉容一时间看她的目光极其复杂。她的眉眼分明就是猰貐当年的样子, 笑起来更是像了七分, 可猰貐家中并无别的姊妹, 就算是远方表亲也没有,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如此神似的两个人?!   他的眸光愈加不可置信, 愈是疑惑难解, 就愈是炯炯有神, 这种带着别样思绪的打量就成了逼视。   锦笙不解地挑起眉毛,随即想到在皇宫跑马的时候皇后娘娘曾说她长得像极了安丞相的夫人少女时的模样,便恍然大悟, 有些紧张地搓了下指尖,她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太子爷。   见太子爷没打算开口说什么,甚至也微微蹙眉打量着她, 似是在沉吟。   锦笙赶忙解释道, “草民自知容貌与安夫人有几分相似,但生来便如此, 无可逆转。草民也常因为长相酷似女子而忧愁烦恼, 相爷无需……”   “生来如此……”安秉容径直打断她的话, 反复咀嚼这句话, 目光从她的脸上, 移到她脖颈的喉结上, 他忽然有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在心底不断滋生,占据他的四肢百骸, 最后连心尖都开始发颤滴血。   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他有多希望这就是真的!!   可是都过了十五年了, 他不是妻子那般执着柔情的妇人,时间和世事都告诉他必须要承认清予已经死了!眼前的人只是个顽劣风|流的少年不是吗?!眼前的人能和顾世子花天酒地不是吗?!眼前的人当上了天枢阁主一朝为臣辅佐的是君王不是吗?!   为什么他会有这么荒诞的想法?!   可是他就是希望,所谓荒唐,即是真相。   安秉容朝她走近几步,想要伸手握紧她,又怯如稚儿,手足无措。   一个荒诞无稽的想法需要无数个更荒诞无稽的问题来佐证,他想问,却问不出口。   他凭什么要求别人回答他那些荒诞无稽的问题?凭什么要求别人在这么多人面前透露这么多年都不愿意透露的讯息?凭什么去质疑别人这么多年来已经根深蒂固的东西又妄图去推翻?   仅仅因为长得像?   可是不问清楚,又教他如何甘心?   他是个男人,是丞相府的顶梁柱,他不能像妻子一样悲伤难受就放声大哭,思念痛苦就找人倾诉,看到街上哪家姑娘像自家女儿就穷追不舍刨根问底,更不能央求天家人帮一帮忙,不能说我好想念清予,求求你们帮我找一找她吧……   整整十五年,他年复一年的处理朝政、辅佐君王、应付大臣,吃饭睡觉照常不误,甚至还有精力去哄伤心欲绝的妻子,在别人眼中他一丝一毫的悲伤也无。   可他作为一个父亲,看着那么小小的温暖的一团从此远离身边消失不见,想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肉丸子落在那样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刀客手中,想着原本应该在自己的庇护下过着金枝玉叶般生活的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在哪里受罪受苦,他怎么能不肝肠寸断?   想着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当时来晚了一步,他怎么能不肝肠寸断?那是他该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儿。   如果眼前的少年并不是,如果他所有的荒唐想法都只是一场谬论,那又何必让他见到这名少年,勾起他潜藏在心底的悲伤。   “父亲,你怎么了?”安怀袖上前,伸手扶住安秉容。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锦笙也有些忧虑地开口道,“相爷?你没事罢?”   安秉容凝视着正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锦笙,酸涩敛了又敛的眼眶还是泛红了,他摆了摆手,正待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小厮焦急的声音,“老爷,不好了!国公爷家的郭小姐和萧太傅的千金一起落下水!夫人她急得晕倒了!”   安秉容向来宠妻如命,听闻夫人晕倒,顾不得向太子爷告退,径直向前院奔去。安怀袖也急忙施礼告退。   顾勰转头就对锦笙道,“阿笙,我们也去看看罢。”   锦笙捏着下巴沉吟,郭云襄不是想要施计把生米煮成熟饭吗?怎么还没见到太子爷就落水里去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太子爷,却发现太子爷也正凝视着她。   那神情让她不由自主地一怔。   是她眼花了么,她似乎看见太子爷的眼眶红了。他沉默地望着她,如同一只被困在沼泽泥潭中挣扎的小兽陡然看见路过的她,悲痛、无助、可怜、欣喜。   一时间他眸底的神情太过复杂,蕴藏了多少说道不清的深意。这种沉默,好比山雨欲来前的宁静,显得寂寥又沧桑。   他的手紧紧握住座椅的扶手,似乎是在极力抑制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似悲痛欲绝,似肝肠寸断,似撕心裂肺,又似狂喜而泣。   可是向来清冷的太子爷,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呢。   不知何故,锦笙看着他的双眸,怎么都移不开眼。   君漓缓缓站起,脊背笔直,朝她走来,迎着光时锦笙才看清楚,他的眼眶是真的红了。   站定在她面前,君漓抑制不住喉头的酸涩,将声音放轻、再放轻,“你们都出去。”   说的自然是钟望舒和顾勰。   顾勰还想说什么,刚张口,就被钟望舒拽了拽袖子,摇头示意。   待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君漓才伸手为她拂开脸侧的青丝,垂首认真端详她的脸,这张他端详过无数遍的脸,越是端详,他的眼眶越是深红。   那些安秉容不敢确认的荒唐,他来确认;那些安秉容不敢问出口的话,他来问;那些安秉容不敢承受的悲痛,也由他第一个承受。   他端详了好半晌,喉结滚动,咽下涩然,缓缓地哑声道,“你怎么知道,自己今年十七?”   锦笙一怔,心道这个还有怎么知道,生辰不都是一年一度的么。但此时太子爷的神情很不对劲,她只好硬生生憋住自己哪一腔想要吐槽的话,换了种说法道,“过年的时候就长一岁。”   “我记得自己答应过你不过问这件事,但现在我反悔了,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要扮成男人?”君漓微微蹙着眉。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   江湖险恶,扮成男人总比女人更能守住贞操。这个理由是万万不能用的,如今断袖之风当道,这么说简直是糊弄太子爷的智商。锦笙想了想,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从小穿,习惯了。”   “你就没有问过应天为什么吗?他是不是……从来都不告诉你?”   他这么问,原本插科打诨的锦笙忽然升起一股不安之感,她脑中闪过支离破碎的片段:义父对她的态度、安丞相方才见到她时的态度、太子爷此时的态度,她的心口开始疾跳,隐约觉得自己窥破了几分不可对外人道的天机,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可笑。   最后怔愣在原地,眼神无焦地盯着空中一点,灵台一片混沌不清,惊慌失措的恐惧感瞬间席卷全身,蔓延至四肢百骸,如毒浸入骨髓,穿心裂肺,再被万千虫蚁咬噬,从足底一直灌到头顶,疼痒不止,背上已然冷汗淋漓。   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有的事情,傅德在斩首前交代的秘辛、十多年来皇宫发生的大小刺杀、父皇登基前的恩怨,还有她女扮男装的原因、应天出逃失踪,一桩桩、一件件,终于在这一瞬间全部连成一线,再无质疑!   君漓的嘴角忽然挽起一个笑,在满目的酸涩晦然下,洋溢着不一样的温柔与动容,他缓缓伸出手臂抱住锦笙,在她耳边轻泣道,“小予,欢迎回家。”   锦笙的脑子“轰”的一声,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发,思绪一片狼藉!   ***   外院中,鸟语花香殷勤,清风扫过树梢,送来斑驳的光影。   安秉容和安怀袖到的时候,两个落水的千金都被送到了厢房沐浴换衣,惊呼的众人也渐渐平息了下来,只不过梁朝的女眷向来爱搬弄些口舌,此时还七嘴八舌地谈论此事。   林娴玉坚持不回去休息,说这是她的清予十七岁生辰的宴席,她不能离席。安秉容拗不过她,只好扶着她坐在席间,听一干女眷说起当时情形。   听了一会儿,也捋出了这件事的始末。   萧月华和郭云襄本坐在同一张席上,郭云襄先找上萧月华搭话,开始还姐姐长妹妹短的,后来话题不知怎么地就扯到了太子爷身上,两人说话的模式就变得敏|感起来。   声音虽不大,但互相明朝暗讽的意思甚浓,连隔席向来没什么脑子的程夫人都听明白了。   萧月华是个恃才傲物的性子,懒得与郭云襄这么活蹦心眼子又多的人说些废话,便兀自离席去到塘边散步。   后来有萧月华身边的丫鬟跑到郭云襄的身边说了什么,郭云襄的脸色就变了,直接起身到河边找上萧月华,不知道说了什么,隐约听见什么“这种药”、“不要脸”之类的字眼,总之,两人又争执起来。   口舌之争,萧月华自然不输于郭云襄,三两句就将她气得头脑发昏,脑子一热,仗着自己会些功夫,伸手就去推萧月华,萧月华身边的丫鬟看见了,自然帮着萧月华对付郭云襄,却不想扭打之间,两人齐齐掉落水中。   这种药……   安秉容见过大风大浪,这点儿弯弯绕绕他还是能反应过来的,不过这里人多,他选择了忽略这个细节闭口不问。   话说回来,郭允这个女儿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这等下三滥的招数都敢拿出来在他丞相府中招摇,下|药的对象也不言而喻,搏个锦绣前程可以理解,但这个搏法,未免太低劣了。   还有萧太傅的千金萧月华又是如何发现这药的?她一个女孩子家,竟能认出这种药,或者说她没有认出来,只是为了诈郭云襄,故意这么说的?   他摇了摇头,都说官场险恶,却没想到十多岁的女子心眼也这么多。   这件事还是私下来告诉太子爷,让他提防些的好,万一郭云襄贼心不死,一次不成再来一次,或是哪家姑娘从中受到启发,依样画葫,这回是被萧月华挡了回去,下次就未必了。   后院厢房中,郭云襄将换下的衣物狠狠撕开,“刺啦”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声紧随一声,直到她用尽力气,最后一把将衣服摔在地上,捏紧窗框让自己站稳,“萧月华!竟然敢阴我!”   “小姐,你先喝口水吧,别气坏自己了。”她的贴身丫鬟递上一杯水,顺着她的话说道,“还以为她萧家才女是个多傲气的人!竟然也使这些卑鄙的手段!”   郭云襄一把将杯子摔在地上,一股委屈生生憋红了眼眶。并不是她先将萧月华先推下水,也不是她们在扭打撕扯中无意落水,而是萧月华自己先故意落水的!   幸好她反应快,跟着一起跳入水中!否则在外界看来,就是她企图给太子爷下|药被萧月华拆穿后恼羞成怒,才将一向端庄清高好脾气的萧月华推下了水!   萧月华故意将说话的声音提高,又故意落水,不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好让太子爷知道是她萧月华帮了忙才让他免遭算计?   她知道自己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不会再有人相信她的话。   郭云襄羞愤地咬紧牙关,长长的指甲已经掐入手心。   而另一边厢房中,萧月华的嘴角却抿起淡淡的笑,她凝视着对面的屋檐,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丫鬟递上来的茶。   窗外忽然跑过一人,伴随着哽咽压抑的啜泣声,萧月华手中的动作随即滞住,视线也是一顿,她看得清清楚楚,跑过去的是锦笙。   她只垂眸沉吟了一下,便迅速起身开门,朝着锦笙跑的方向跟了过去。   锦笙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推开太子爷就往外跑,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往什么地方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太过于措手不及,令她难以面对,仿佛将她的咽喉扼住,让她只能张牙舞爪地在逐渐窒息中挣扎。   她不敢想,如果自己就是安清予,那义父是谁?   是当年光天化日之下血洗佛门劫走她的那一伙人的头目;是陛下口中杀了第一任阁主安丘的杀人凶手;是与安丞相有泼天仇恨的敌人;是多年来刺杀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幕后主使!   如果她真的是安清予!义父所有的罪名就会在顷刻间全部坐实!!   那可是……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的死罪啊!   但是她不想义父死。一手拉扯她长大的是义父,教导她孔孟圣贤的是义父,传授她一身武艺的是义父,教她写字念书的是义父,会勾唇笑着罚她抄书的是义父,小时候为了哄她不哭亲自下厨的是义父,带她到处跑到处跳的是义父,背她上街玩耍的是义父,拿着竹竿佯装怒意追着她打的是义父,从小到大都宠着她的都是义父!   大家都说义父脾气不好,暴躁易怒,可除了在女妆这件事上他对她发过脾气,他从来在她面前展现的都是最柔软的一面。云书说,她刚被抱来柳州的时候哭啼不止,义父每天晚上都守在她身边哄她睡觉,那么没有耐心的一个人,居然这般温柔。   如果……如果她认了自己是安清予!不就是亲手将义父送入地狱万劫不复吗?!   可如果她不认!又让自己的亲生父母怎么办?!那些痛到无法呼吸的故事,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他们又是怎么度过的?!   安夫人有失心疯,十五年了,她思念她十五年了!思念她的女儿整整十五年!!   “啊……!!”锦笙抱住头痛不欲生地嘶吼,几欲疯狂,最后一头扎进荷花盛开的池塘!将自己全部浸没在水中!   她在水中疯狂挣扎,又猛地从水中冒出头,疾速喘气,泪水和池水混杂在一起,她满脸憋得通红,与她眼眶的猩红混为一体,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哭了还是只是被水淹得窒息了。   那一头青丝在水中时全部散开,此时凌乱地披在肩头,被水黏成一片,她自己又狼狈地从池塘中爬上来,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自言自语,“义父……我好想穿裙子……”   拖着满身的水,她一边哭,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用湿润的袖子揩眼泪鼻涕,抽抽噎噎地声音回荡在荷塘,她委屈自己将自己搞得全身冰凉,浑身难受。   “这位……请留步。怎么身上都湿了?”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妇人的声音。   锦笙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入目所见的……是安夫人。   她的喉头一松,忽然放声哭了一嗓子,又立即捂住唇让自己憋住了,她慌忙退后好几步,落荒而逃!   安夫人也在她转过头的那一瞬间睁大了双眼,全身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嘴唇更是颤得发紫,“你……你是、是我的清予吗……清、清予……!!清予!你别走!!”   身边陪着出来散心的尹嬷嬷一把将安夫人拉住,却被她猛力挣脱,尹嬷嬷焦急地追上去想拉住她,“夫人!”   安夫人却不管不顾地朝锦笙落荒逃走的方向跑去,“清予!!”   锦笙陷入挣扎恐惧之中,埋头一阵疯跑,听见身后一声痛呼与哭喊,她又停下脚步踯躅不前,她咬紧牙关,转身往回跑,刚踏出一步,忽然身体一轻,被人拦腰抱起,破空飞出了丞相府!   安夫人不顾摔倒后被擦破的手掌,依旧朝锦笙跑去的方向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前院宴席处,也没有看见锦笙的身影!   “清予!!清予?!你在哪儿啊?!”她不管旁人的眼光和议论,撕心裂肺地哭喊。   正在不远处和安怀袖交代落水处理事宜的安秉容听见动静,迅速朝林娴玉疾步走来,见她还想继续朝外面追,他便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夫人!!”   林娴玉不顾掉落的披帛和出血的手掌,在安秉容怀中不断挣扎,浑身上下都在失控,绷紧了十五年的琴弦突然断裂,连同着这十五年来所有压抑在心底的情绪轰然爆裂炸开,她不顾形象想从安秉容的怀中挣脱,朝锦笙消失的方向挣扎!   “夫君!我看见我们的女儿了!!我真的看见了!你相信我!那真的是我的清予!我认得的!!我看见我的清予了!!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她!!我看见她往那边跑了!!你放开我啊——!!”   安秉容当然知道她口中说的是谁,可他要思虑的永远比她更多,这不仅仅是她想认回来就认得回来的!如果是街上普通女子他一定二话不说把人拐进来!可现在……那个人是天枢阁的阁主!是皇帝的直属辅臣!是他的杀父仇人应天的义女!   这其中牵扯得实在太多,如今大庭广众之下怎么可能让她真的追过去?!   安秉容只能紧紧抱住她,“猰貐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你冷静一下!”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去追清予!她还活着!!我看见了!!你放开我!安秉容你放开我!!我就知道我女儿还活着!!你放开我!!”哭声撕心裂肺,回荡在整座丞相府,每一句都仿佛在吞咽鲜血和眼泪,最后随着激烈的情绪一齐迸发而出放声嘶吼。   江婧如试图握紧林娴玉的手,红着眼圈恳切道,“娘!爹一定会去追的!我相信您,我相信妹妹还会回来!您先冷静下来好不好?咱们先把手上的伤包扎了……”   她温柔的声音湮没在林娴玉的嘶吼之中,显得羸弱无用。   纵然在林娴玉自己眼中,是失而复得、得后再失的悲痛疮痍。可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场疯癫的闹剧罢了。安丞相的夫人林娴玉,十五年前就患了失心疯。时不时会发作,她大概是又发作了。   宾客还在陆陆续续地离席,不少人传来或怜惜或心疼的眼神,有人摇头叹息,有人感同身受,有人事不关己,还有些人唏嘘不已,但大家都认定的是,安丞相的夫人,今日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疯了一次。 第72章 被义父一手宠大   从锦笙哭着从窗外跑过, 到一头扎进荷塘疯狂挣扎, 再到她满身狼狈偶遇安夫人, 后来安夫人嘴里喊着“清予”追出……这一切尽数落进萧月华的眼中。   她背倚回廊, 躲在拐角处, 耳边是外院客人嘈杂的离席声, 以及林娴玉撕心裂肺的哭吼声。她不为此所动, 而是陷入了另一种思绪中,   天枢阁主锦笙……丞相府千金安清予……   萧月华盯紧地上一点,专注深思的模样仿佛是要把这一点给盯穿。   方才锦笙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 从荷塘中爬出来的时候曾哭着喊了一句:“义父,我想穿裙子……”这句话她绝对不会听错。   她忽然想起那晚自己和锦笙一起在马车上时,锦笙困倦得想要睡觉的模样, 她当时心中想到一个词, 叫做“我见犹怜”,后来又觉得锦笙的模样无比熟悉, 像是在哪里见过。   如今她终于想起来了——两年前柳州的胭脂, 那个说“随便抹的, 作假的好玩儿罢了”的女子!   一刹那的醍醐灌顶, 萧月华全身上下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狠狠盯着地面, 惊悚与苍凉相互交错,让她头皮发麻:十五年了,太子爷的未婚妻、丞相府的千金安清予竟然真的还活着!   太子爷对她那么好, 是因为早就知道?萧月华更宁愿相信是太子爷早就知道, 否则……锦笙未免也太让人嫉妒了些。   ***   锦笙刚被拦腰抱起的时候还惊呼了一声,尚且来不及去看抱住她的人是谁,一件绒绒的披风就将她的身体连带着头一起紧紧包裹在怀里,下一刻,扑鼻而来的淡淡沉香味让她怔住,而后瞬间抱紧那人放声大哭,“义父……!!”   抱着她的人手臂紧了紧,像是在安慰,却没有说话。   但因她抱紧他的动作,被牵扯的披风便被吹开一角,冷风趁机轰隆隆灌入,锦笙浑身湿透,再被凉风一吹,冷得打了个寒颤,然后边哭边打喷嚏,鼻涕眼泪全都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揩在应天的衣服上。   锦笙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哭得如此裂心浸骨、绝望嚎啕过,应天憋了好几天的一腔怒火也不知道怎么撒,他来的时候甚至想过要掐死她!   此时她把鼻涕揩在自己身上,且还是用手抹下来揩他身上,他想掐死她的欲望不减反增:她以为自己还小么?!   锦笙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印象中第一次被义父带着在天上飞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心中激荡难平却又觉得格外安全,所有的危险难挡都有依仗。   无需畏惧,尽情委屈。   不知道飞了多久,锦笙的哭声一直就没有断过,嚎啕的声音就在应天的耳边呜呜回响,风都吹不散,哭得应天心烦意乱——哭哭哭!养这么大了从不知道她这么能哭!   她哭什么?!她委屈什么?!被发现女儿身之后还跟那臭小子睡了一个多月她还好意思哭?!他真恨不得掐死她!!   应天看准一片竹林,几步点上竹枝,落在一座竹舍前,将拦腰抱起的锦笙调换方向成了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竹舍屋内走去,一手扛着她,一手扯了腰间的鸭子荷包,应天用荷包使劲擦衣襟上她留下的鼻涕,满脸暴怒与寒霜。   这么被扛着,锦笙只感觉自己气血全部朝头上涌,哭狠了就累极,但她还是止不住,幽静的竹林回荡的都是她放肆的哭声,一声回应着一声,催得她哭意更浓,越来越响亮!   应天一脚踹开竹舍的门,将锦笙扔在床|上,“闭嘴!不准哭!”   锦笙被吓得抽噎了一下,硬生生憋住了哭意,可哭意这种东西怎么憋得住,她憋了一下后又猛地放声哭出来,涕泗横流。   应天翻了个白眼,坐在床边一把揪住她的耳朵,“哭什么!?皮痒了是不是?!从小到大挨打都不哭现在被那臭小子惯得娇气起来了?!一言不合就发疯往水里跳是跟谁学的?!我教过你吗?!”   “义父……!”锦笙抽噎哇哇哭叫却说不出话,她一想说话就忍不住放声大哭,喉头哽塞难咽,眼眶热意翻涌,心绪杂乱无章,什么话都听不进去,陷入无尽的恐慌与悲痛中挣扎沉浮。   所有的难平意、离别苦、罚与罪、亲疏别,全都激烈地冲荡着全身上下所有血脉,冲击着濒临窒息的咽喉,扫荡着喷张疾跳的心房,一寸一寸不能控制的绝望全都在咬噬她的灵魂,让她几乎崩溃。   应天的手猛地掐上她的脖子,真想一把给她捏死!   红眼冷看她满脸泪痕痛苦嚎啕的模样,他的手又颤抖地松开,改为一把掐住她的后脑勺,然后用方才他擦过衣襟的鸭子荷包给她擦泪,动作不知轻重又蛮横粗鲁。   感觉到鸭子荷包上面有黏糊糊的东西,好像是方才她自己揩在应天身上的鼻涕,锦笙的头往后瑟缩了一下,却被应天死死摁住,她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喊道,“鼻涕……上面有鼻涕……!”   应天都要被她气笑了,怒斥道,“自己的鼻涕还嫌恶心?!往我身上抹的时候怎么不嫌恶心?!恶心也憋着!”   本来想要说句话就得憋着哭意才说得出来,这么憋已经够辛苦了,现在还得憋着恶心,锦笙觉得自己简直太委屈了!一把辛酸泪涌出来,她哭得更大声!   听见她哭声更大,应天手上一顿,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捏紧荷包改用干净的袖子给她擦泪。   许是他手下不知轻重弄痛了她,这眼泪越擦越多,他放柔动作,嘴上却咬牙切齿,“老子遇上你真是作了孽!”   不晓得擦了多久,锦笙才稍稍平息了一点儿情绪,她抬头望着应天,口齿不清地哭道,“义父……我想穿裙子,我想涂蔻丹,我想戴好看的花……我想当安清予……我不想当天枢阁主!不想当男人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可是、可是……!”   应天的胸口激烈地起伏,“可是什么?!你能不能把眼泪憋回去了再说话?!有什么好哭的?!是我杀了安丘又不是你杀的!是我行刺皇帝皇后又不是你行刺!……你他|妈别哭了!背心经!气顺了再跟我说话!”   锦笙拿湿哒哒的袖子蒙住眼,抽抽噎噎地朗声道,“观、观自在菩、菩萨……行深般若、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度一切苦厄……”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   应天冷声一嗤。天度他没有?这么多年了,天度他了吗?他想要复仇,可该死的人死了几个?该血债血偿的人活得好好的,该天诛地灭之人都坐享着荣华富贵,独独他被苦厄折磨了这么多年。   天不度他,只度了别人。   唯不度他,却度别人。   “……以无、无所得故,菩提、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故,无有、无有恐怖,远、远离颠倒、颠倒梦想,究竟涅、涅槃……”   “停。”应天把她的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冷眼瞪着她,“想吃什么?”   锦笙眼眶再一热,抽噎道,“酒糟汤圆……和、和鸡腿……”   该父债子偿的人在他面前哭着跟他说想吃鸡腿!   应天鄙夷地瞥了她一眼,起身时将她的手按回眼睛,“接着背!”说完便大步走出门。   随着他出门的脚步声一路踏响,幽静的竹林中惊飞了一片鸟雀,当他走到后院时,一个黑影迅速从竹林深处闪出,俯首跪在他脚下。   “舵主,既然太子已经知道内|幕,这件事迟早都会被揭露,要不要现在就动手?”   应天摩挲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静静思忖沉吟了片刻后摇头,“暂时不必。黑市那边如何了?”   “一切都还在舵主的预料之中。锦阁主似乎并不清楚太子的真实计划,亦不知道我们和黑市的关系,天枢阁这一单是毁定了,届时皇帝一定会罪责锦阁主的……”   应天的眸底滑过一丝不明的意味,最后蔓延到了嘴边,便成了冷嘲与讥讽,“君漓那小子不是喜欢阿笙喜欢得紧么,有什么罪,他会帮阿笙担着的。”   “是。”黑衣人颔首示意告退。   “回来。”在黑衣人疑问的目光下,应天顿了顿,道,“去买几只鸡,丢给后厨。只要鸡腿。”   “……是。”黑衣人慢吞吞地插了句嘴,“厨房似乎没有酒糟汤圆了……方才不慎听见锦阁主说想……”   “去买。”应天隔空扔给他一袋银子,“顺便去天枢阁,把她的合身衣物拿一套来。找个女的去。”   黑衣人明显是个很上道的,紧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那要不要……买几个丫鬟来?属下觉得……方便伺候……锦阁主……”   应天给了他一记玩味的眼刀,气得发笑,“她这么大人了洗个澡还要人伺候?”   黑衣人把头埋下去了一些,“所以……”   “找两个机灵的。”语毕,应天揉着鼻梁挥手让他赶紧滚。   黑衣人迅速消失在竹林深处,丝毫不怠慢。   应天独自站在后院中,思绪一时有些繁杂。   若不是两年前阿笙在他面前作了假妆,他不会发现自己竟将这件事拖了这么久了:他早就该去谋划如果阿笙的身份曝光,他该怎么自保的事情。   可是直到两年前他才怒然清醒,自己居然已经习惯了将自己的性命和阿笙的身份连在一起,习惯了将一切平静的现状都依赖于阿笙的男子身份。   也是从她作了假妆的第二天起,他开始谋划很多事。与其当天枢阁主只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不如离开这个位置放手去复仇。   可他若是复仇,阿笙该怎么办?他若是复仇得逞,安秉容死了,阿笙该怎么办?他若是复仇不得逞,自己死了,阿笙又该怎么办?   他想要和阿笙划清界限,最好她去站在安秉容那一边,他就好把她也当作仇人一起手刃。然而他害怕自己真的把她给手刃了。   他想要阿笙能背弃安秉容,站在自己这一边,他就好放手去复仇。然而他害怕自己败了,阿笙也会死。   所以,他把计划一拖再拖,拖了又拖,告诉自己等阿笙的身份被人识破了再说吧,到时候就不得不施行计划了。   现在被人识破了,他心中又告诉自己,还可以再拖一拖,因为阿笙不想他死、不想他的罪名坐实,所以阿笙不会将她的身份大白天下。   曾经他想的是,只要阿笙扮成男子跟在自己身边,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复仇,复仇前把她送出汜阳去,让她过平稳的日子。   可她小时候回答过这个问题。   他借着遣送走别的养子养女的机会,也骗她说要把她送给别人,她居然抱着他哭了一晚上,说什么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一顿吃两碗饭了,打死也不走云云。   送不走,就只能留在身边,然后不告诉她她的生身父母是谁。   然而他要是复仇失败了、死了,连自己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阿笙多可怜啊,她就连义父都没有了,没有父母的阿笙该多难过?   他让阿笙当天枢阁主,大概也知道她迟早会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私心里是想要告诉她,她的生身父母是谁的吧。   或者是为了知道,在阿笙心中究竟是生身父母重要,还是他这个义父重要?   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应天是个很讨厌纠结的人,不让自己纠结的最好办法就是杀了阿笙。   他很后悔自己究竟为什么不在十五年前杀了她,拖到现在,别说杀了,骂哭了还要给她擦眼泪。   想多了实在头疼,应天抛开思绪,吩咐下人烧热水,然后回到屋内。   锦笙已经把心经背了很多遍,勉强算顺了气,只是一想到安丞相看她的眼神,一想到太子爷说“小予,欢迎回家”,一想到安夫人在身后不顾形象追着她跑……她还是忍不住捂住发胀发疼的脑袋慢慢吞咽悲伤。   抬眸一抽一噎地看见应天走进来,她险些又要放声哭出来,“义父……”   “还哭?”应天勾唇冷笑,邪气自成,颇有威慑作用。见她把哭意憋回去了,他才板着脸坐到她身边,将被子拢起来给她裹好,“你的鸡腿在路上,酒糟汤圆在路上,换洗衣物也在路上。”   锦笙抱紧疼痛欲裂的头,额头上的青筋都隐隐可见,哑声道,“义父,我想回柳州,我想回到小时候,我们都在柳州的时候。”   “我还想再打你一顿呢。”应天邪气一笑,挑眉冷道。那一身玄衣早被她哭着揩鼻涕的时候揉皱,他便脱了外衣,用衣服给她擦头上的水,“你就姑且当这里是柳州,你师父的竹舍吧。”   叮——   锦笙的瞳孔微微紧缩,一瞬间,她醍醐灌顶。   “义父,云安那处建在竹林深处的私宅,前一任主人,是不是你?!” 第73章 洗脚这种事,自己来   同样是建在竹林深处, 同样是依山傍水, 云安私宅周围的环境和他们在柳州的宅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锦笙从来没有把小澈口中调查到的那名残无人道的年轻男子和义父联系起来罢了。   如果不是方才义父说让她把这里当作柳州的竹舍, 她还不至于一瞬间想到那里去。   义父喜爱竹子, 原来不是因为他品性高洁、修身养性, 而是因为, 他冷血残忍, 只想要在幽静深远的竹林中深埋那些杀戮与血腥,得一隅虚假的安宁。   锦笙认真地凝视着应天,脑中闪过的是小澈与太子爷的谈话。   服侍过他的那些花楼女子, 尽数惨死,那名叫做银月的姑娘侥幸得他欢心,留下一命, 却被他亲手划了二十多刀, 嘴角处几乎要被戳穿,血肉模糊。   那些与他缠绵悱恻过的女子在他眼中其实只如草芥, 可打可杀。那位银月姑娘或许有些不同, 但到了最后却是最惨的一个, 不如直接杀了痛快。   倘若因为心中曾经欢喜, 有意要放过银月, 为何又要将她毁容逼疯?   锦笙看得越是认真, 竟越是觉得心中平静。她觉得这些事情颠覆了她从小到大对义父的认知,她觉得义父忽然变得很陌生,可是, 她一点儿也不害怕。   因为眼前的这一个, 还是她的义父。   两相沉默了许久,应天眸中毫无波澜地继续为她擦发,只是视线垂下时总能瞥到她的嘴角,那里的梨涡因为她抿起的唇而微微显现,他看了一会儿,就淡淡地移开了。   下人端水进来,脚步声和清泠的水声划破了宁静,应天将衣服扔进她怀里,下人把热水放到床边后,他便很自然地蹲了下来,一手撩起袖子,一手逮住她的脚,随意脱了鞋子往旁边一甩,然后将她的脚往水里灌。   用手撩起水往她的脚上浇了两下,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这大概是十五年前到七、八年前他才会为她做的事了。被她气糊涂了,以为还在柳州,还是她小时候么。   他松开手站起来,掏出一张巾帕擦拭手上的水渍,“自己洗。洗热和了焐被子里,等着一会儿衣服到了就沐浴,再吃饭。”   锦笙没有说话。她盯着木盆和盆中摇晃的水,萌生了一个想法。   云安私宅原本是义父的,义父转手卖给了朝廷官员,朝廷官员通过黑市买进一批供人玩乐的女子幼童,与此同时,黑市也在各地不断拐卖良家子。这是前景。   小澈说他在黑市打探到的情报是,他离开项城的时候,黑市才刚决定要去城镇州县抓获女子和幼童,一方面是为了进货,另一方面是上头要养,而这些各地拐卖来的女子最后都会被送往同一个地方。   小澈口中所说的“上头”,要么是黑市的上头,要么是朝中重臣。而云安私宅的那些官员并非朝中重臣,作为黑市的背后势力,他们也不太像,当然也不排除是的可能性。   只是这个几率对于这么一干穷得清汤寡水还要凑钱买宅子私下取乐的人来说,小之又小。   而小澈口中的这些女子被送往的“同一个地方”,是在汜阳、云安这一带。所以当锦笙发现云安私宅后的第一时间,直接误以为云安私宅就是这个地方。   如今想来,云安私宅其实是个幌子,就是专门有恃无恐地拿给朝廷去查封的。各地拐来的女子和幼童另有去处。这些官员大概也是被黑市的人当成了挡箭牌。   话再说回来,义父今日看起来,也像是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一个人,那么他肯定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群朝廷官员买宅子来做什么,或者说根本就是义父先联络的这些人?   再或者,义父得知他们的意图之后,不仅乐意将住了这么久不肯卖的宅子卖给他们,还很乐意帮他们找到一个能提供美人娈|童的江湖组织,也就是黑市。   这将意味着,义父和黑市之间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倘若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另一件事就值得匪夷所思。项城黑市和天枢阁第二任阁主应天有关系,却还找上天枢阁帮他们押送货物?   换句话说,黑市找上天枢阁下单这件事,义父肯定知道。义父像缺人手的样子吗?依他当了这么多年阁主的人脉,像是会连搜检都过不去的人吗?   倘若上述假设在排除个别逻辑或应有出入的情况下都成立,这整件事,就成了义父刻意为之,刻意找上天枢阁下单,刻意诱天枢阁的人去项城。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现在单子也接了,货物也送走了,再过一月就能到项城。倘若出了纰漏……什么纰漏是最坏的结果?   不对……义父想要对付的永远不可能是自己,他应该知道太子爷在其中横插了一杠,运货的队伍中有太子爷的人。   义父想要给太子爷一记痛击?怕是也没这么无聊。给太子爷一记痛击,倒不如直接派人暗杀来得爽快。   锦笙盯着木盆中的水,一动不动地出神,见她不动,应天只好又蹲下身抬眸看她,低声道,“想什么,水要凉了。”   锦笙点了点头,随意将脚在水中淌来淌去,淌了一会儿差不多热乎了,她便一缩双腿捞起来藏在被子里,抱住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这之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满室寂静。   寂静得应天心中生出些苍凉,忽然希望她像方才一样闹起来。他缓缓起身坐在床边,与此时正以一种难以揣测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锦笙对视。   他伸手给她把眼角未干的泪痕擦了,“知道自己回去要做些什么吗?”   锦笙垂眸蹙了下眉,“义父把我带过来,不就是为了要嘱咐我要做些什么吗?”   应天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心中陡然刺了一下,嘴上勾起被她气笑的一抹弧度,“白眼狼。跟那小子睡了一个多月胆子也大了,你以为自己真的有依仗了?他除了能供你吃供你喝还能供你什么?”   “义父你……都知道?”锦笙微惊。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他不是你的良配,你这辈子什么太子妃位十五年前就被我搅黄了,就算你选择回去把身份大白于天下,你也嫁不了他。”应天凝眉看着她,说得眼睛都不眨一下,“趁着没陷进去,早断了干净。”   锦笙当然知道他说得没错,就算自己是安清予,也不是太子妃了。倘若安清予是在别家找到的,那么还有一些可能。   但安清予是应天的义女,应天是刺杀皇室的人,应天是十恶不赦之人。皇室,不就好那一张面子么。就算皇室和安家关系好到这些都不计较,安秉容也没这么不懂事。   太子爷既不能娶她,又非要撩她,这不是在耍流氓是在什么?既然会娶别人,又占尽她的便宜,这不是在玩弄她是什么?   自己何时这么轻|贱了,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太子爷眼里什么身份,还一点儿也不反抗拒绝他的撩拨。   难道觉得这情谊断了可惜?可这根本就不是真心,她又何必觉得断了可惜。   锦笙苦恼地抱着被子:为什么每次自己想的时候就知道这不是真心,面对太子爷的时候却觉得那就是真心?   “有这么难吗?你就记住自己是个不能断袖的男人,什么都迎刃而解了。”应天摩挲着白玉扳指,“这世上之事,都没什么可纠结的……会纠结的都是自己作出来的。”比如你,比如我。   锦笙慢慢拢起眉,“义父,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应天抿着唇角,心情不错的样子,“问吧。”   锦笙认真看着应天,“你杀春风阁那些姑娘的时候,有纠结过吗?你对银月姑娘是真心喜欢的吗?你毁她容貌的时候,纠结过吗?”   她就看见,应天脸上恣意邪气的笑容渐渐消失,眸底像是藏了一种晦涩难懂的东西,那种晦涩中还有难以抑制的疯狂、恐慌、紧张……但她窥见的,似乎只是这东西的冰山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应天才将眸底的东西完全藏了下去,然后毫不在意地道,“不曾纠结。不曾真心。以后,别再打听这种事了。你义父上了年纪,羞于对你们年轻人说这些风|流往事。”   锦笙撇了撇嘴角,梨涡微转,“义父今年也才三十多,哪里就是上了年纪了。”   应天随意扫了她一眼,袖中半遮掩住的手却握紧了。   他还记得刚收养云书的时候,云书叫他哥哥,他心中郁卒,总觉得大了十二岁以上叫哥哥委实让人难以应答,便要她叫了义父。   后来把锦笙带回汜阳,云书教小丫头说话,说要叫自己义父,他却挑眉觉得十分别扭,甚至有一种把自己喊老了的想法,便让云书教她喊哥哥。小丫头当面学得好好的,转过头就在下人面前叫他义父哥哥。若不是看她年纪小…… 第74章 太子爷受伤了   若不是看她年纪小, 必定以掌诓之。   自他的生命里有了锦笙, 似乎天天都要在“血性男儿气方刚”的暴跳如雷和“我是人间一过客”的心平气和之间徘徊。   后来随着她的年纪渐长, 血气方刚所占比重不知不觉就重了许多。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暂且不提。   没过多久, 锦笙的酒糟汤圆和鸡腿回来了, 两个瞧着就很机灵的丫鬟服侍她沐浴更衣, 锦笙把自己给收拾干净后便端着碗去找在竹林中练剑的应天。   那时候已经快要入夜,竹舍高高挂起了灯笼,勾勒出义父矫健的身姿和凌厉的剑影。   洗个澡, 脑子里面通了水,锦笙的心中反倒痛快了不少,且如今身处竹林之中, 举目望去一片清幽, 锦笙也大概了解了义父为何会喜欢住在竹林深处,真是埋葬血腥诓骗自己的好地方。   锦笙想到, 只要她自己还没表态, 太子爷和安丞相都不会轻举妄动, 那么一切决定权都在自己手上。满打满算她现在无非也就是两个选择。   回去将身世大白于天下, 等着义父被通缉, 坐实十恶不赦的大罪, 遭受世人唾弃,立刻深化两方矛盾,逼得义父迅速反抗, 届时总有一方的下场会成为她不愿意看到的模样。   锦笙更相信, 义父输得血本无归的可能性大一些。   或是,回去矢口否认身份。只要她面对太子爷和安丞相时坦白自己并不想要恢复身份,他们都应当有分寸,也应当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是苦了安夫人,她并不知道今日看见的女儿清予去了哪里。   她想……如果可以的话,能让安丞相和安夫人沟通好的话,不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的话,或许能够私下相认。   不过,这条路虽然不会提前激化矛盾,却给了义父更宽裕的时间来准备一场谋划,给了义父更多机会来暗害皇室和所有他想要报复的人。   锦笙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明显第二条路比第一条更具有缓冲性。   这样的话,就让一切照旧。独独不该的是,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又不让她拿回自己的身份,那些对女儿家的期待又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就像是心系了许久的东西,随着年月的增长,一直没有到手,变得越来越想要得到,如今有一个契机让她唾手可得,却在这个契机后勾她心上,又退她千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真让人想感慨一句什么窝囊玩意儿的人生。   一道剑光反照到她的双眼,将她刺得猛然回神,抬眸望向义父,“怎么了?”她的问句刚落,一溜儿好似鸟叫的哨声便在竹林中回响,来得颇有些远。   应天将长剑一横,锦笙清楚地看见一片叶子擦着剑身飞过,却没有被锋利的刀刃削成两半,亦没有被义父的内力震碎,只是在擦过剑身时被气流震得上下一阵浮动,最后“咻”地插|入竹身!   锦笙心中暗忖:摘叶飞花,来者内力之强!   她这厢在心里刚忖完,竹林深处便在火光之下勾勒出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是缓步走来的没错,手握长剑血染锦袍没错,面色清冷无常没错,穿的还是清晨那件没错。   此时正看着她,没错;是太子爷,没错。   外面兵戈相接的声音,随着君漓的身影在火光下徐徐显现,也逐渐放大。   “留下线索让我找到这里,就给我看那些废物?”君漓凝视的是她,说话的对象却是义父,“还是你亲自来,我才值这一趟。”   锦笙知道,此话一出,他们之间干一架是肯定免不了的了。虽然不管打不打,她都是要跟着太子爷回去的。   锦笙认为放狠话这种事对于太子爷这等怼人不需要打草稿的人来说,他认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但她记得自家义父在放狠话一事上也一直颇有造诣与心得。   果不其然,下一刻应天就翘起唇角,漫不经心道,“给你留下线索,是怕你找不到这里。给你看那些废物,是怕你找到了杀不进来。一路为你铺垫,可不就是为了我亲自来?”   放在没认识太子爷之前,锦笙肯定会不怕死地吆喝一句“义父嘴炮溜得一痞”之类的话助兴,但放在现在,她只敢在心里吆喝“太子爷赶快回击”!   正儿八经的讲,锦笙现在放着不劝架就算了,竟然还有一种终于可以见识见识她从小就听闻被众人遥吹的太子爷和一直崇拜的义父究竟孰强孰弱的感觉。   不劝架大概是因为,劝了也没用。还有就是,总觉得他们互相会有些分寸的……大概吧。   不过义父仗着上了年纪欺负比自己小十多岁的人似乎不大公平,思及此,锦笙很想让义父手下留些情,但如此一来委实让太子爷人还没输就输了阵。于是她选择了闭口不言。   太子爷本尊这厢都没想得多,究竟是不是欺负,还不是要手上见真章?   他的人已如离弦之箭掠身而来,长剑上的血也因他的速度和强风逆上而飞溅,剑刃破空之音“铮铮”发响,剑气如虹,势如破竹!   应天毫无惊骇之色,手中剑花一挽,背身将君漓的剑扼在剑柄之间,旋身要折,却被君漓先行一步撇过压弯,而后迅速飞身从上至下,抡剑下砍。   应天手中横剑也不遑多让,当头抵住,剑气破开一道气流,照着君漓的面门弹去,下一刻,君漓手中的剑却在掌心旋转回了过来,刚好挡住剑气。   横劈纵砍,手起剑落,两人分分合合,从地上打到房顶,再从房顶打到竹梢,最后又回到宽敞的房顶,速度快得令人咋舌,皆是耍得一手好剑。   剑在较量,人在较量,他们周身的内力也在较量。无形的气流暗波涌动,卷起周身翠色竹叶,绕成旋涡,明明全都是实用的剑法,不带一丝一毫花招,看起来却漂亮之极。   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的动作,流畅迅疾得让人眼花缭乱又赏心悦目。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铁蹄踏步的声音,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锦笙心中一惊,她以为太子爷只是带了暗卫心腹过来,没成想将他的歃血军也带来了?!   有了军队的加入,火光霎时间冲天而起,将整片竹林包围在内,风驰电挚间,锦笙遥望过去,净是铁甲穿行的身影,而方才的惨叫声也有了回应,鲜血的腥气瞬间蔓延在整片竹林!   外面死的人是哪一方的已经很明了了,但义父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沉浸在与太子爷的交手之中,只是他挥剑时用的力道和速度和方才有些不一样,一提再提,似乎是想要速战速决。   锦笙飞身而起,远目眺望,只见那火光沿着竹林外围将此处拢成一片,竹林外有黑影穿行,但数目自然不如歃血军,焉敢靠近?   若是放在平时,义父早能脱身飞出,但谁能想得到太子爷从小文武双全一打冠军名头并不是遥吹,谁能想到他们的主子应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会棋逢对手,黑衣人自然以为义父身陷囹圄。   这么以为过后,当然是传信号出去找更多的人来营救了。太子爷的歃血军以神出鬼没出名,他们找更多的人来,或许义父这方会死得更多!   但或许!这也是义父所想,吊的就是太子爷的歃血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看谁在最后!   可以确定的是,太子爷并不是因为担心才来找她的,他是想顺着义父留下的线索,摸到这里把义父拿下!趁此机会大好,为何不用?!   锦笙心中忽然有些失落,但时间等不及她想别的,她飞身而起,随手拈了一片空中飞舞的竹叶放在唇畔吹响。   带着内力的曲音传出竹林,是一曲逆风调,暗喻疾退。这大概只有义父的人能够听懂,而义父的人以为只有义父会吹。   谁是黄雀谁是螳螂不重要,她只知道义父不能因为她被算计!太子爷……最好也不要有事。   调子吹得很急,内力与气浪又将其推出百米之外。感觉到计划要被破坏,几乎是一瞬间,歃血军手中的长箭全数架上弯弓朝她看齐!   锦笙早有预料自己会被当成靶子,这么远的距离,脸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且在歃血军看来,自己完全是个不认识的人,且还是和义父站在一边的。可这不影响她吹调子,也不能影响。   应天与君漓依旧在缠斗,不过君漓的思绪明显已经不在这边了,他欲疾退抽身,却被应天穷追不舍,甚至气定神闲地调侃,“方才是谁非要和我分出个胜负?分心了还打什么架?”   君漓神色不变,手中却狠落一剑,掠身疾攻,“她为了你当靶子,你却算计她。”   “可是……”应天邪气一笑,“她以为是你在算计我。”   语毕,他的攻势更猛,莫说让君漓抽个空闲发号施令,就是喘口气的机会也不给,君漓虽能得心应手地应对,但他的心终究不在这边了。他想要施令,却没有半分机会!   从搭弓备射,到万箭齐发一般只有寥寥几个弹指的准备时间。锦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远处一道霹雳惊雷,是信号,歃血军外围的黑衣人终于有疾退的趋势!   就在万箭齐开的前一刻,锦笙从竹梢掠至房顶,距离君漓和应天缠斗的位置不远不近,她口中的调子却从未停止过。   歃血军统领瞬间抬手止住众人射箭的动作,射程太远,锦笙的站位又极容易让他们误伤太子爷。   那统领反手抽出一支箭,对准锦笙。锦笙侧身躲过,没成想那箭竟是直直朝着应天而去的!   应天既不躲也不闪,甚至嘴角还冲着君漓勾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轻声道,“小子功夫不错,就是不太了解她。在她心里,义父最重要。”   下一刻,锦笙果然飞身来追箭,背过身的一瞬间,那统领又射出三支箭,三箭齐发,君漓片刻都没犹豫,直接抽身退出缠斗,将手中的剑飞了出去!堪堪挡下三支飞箭!   他知道,锦笙未必不能躲开,实际上他将剑扔出去的时候,锦笙已经感知到了身后箭啸。可是他还是担心她受伤。万一她没有躲过怎么办?   没了剑,又专注在锦笙身上,应天那一记横剑劈来,纵然被君漓躲开些许,却还是划破了他的手臂。君漓没有顾别的,躲剑时顺势掠过去将锦笙拦腰抱起。   与此同时,剑也回到了他的手里。   君漓眸色冰冷,一手将锦笙抱在胳膊上坐好,另一只手将长剑在掌心挽了个剑花,朝上略抛,长剑呈竖立状态,他两指在剑身上轻弹,长剑倏地被内力簇得拥起,气浪在剑尾排空一片,最后一个猛起,径直朝应天飞去!   那一弹指究竟带着多少力道?无形的压迫感在君漓飞出那一剑的瞬间将自己笼罩,锦笙看见长剑过处,一片坚韧的翠竹皆被剑风拦腰折断。   她知道,太子爷怒了!   锦笙急忙抬眸看向应天,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或许是想试试这一剑的内力究竟何如,他不躲不闪,抬手挥剑等着,微微眯眼。   “义父!”   电光火石之间,两剑对垒,内力相撞,生生在两把剑周围折出巨大的气流弧,最后一声轰然闷响,一截断发被气浪冲出。   君漓的剑与应天的剑两相错开,由于内力阻隔在中间,两把剑甚至没有直接接触。   但再抬眼看去的时候,气浪之后,应天的玉冠被划开一道裂口,一头青丝全数披散开来,在残余的气浪中飞舞。他只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锦笙,勾唇一笑,似乎是示意她别担心,而后运气退身,朝竹林深处飞去。   “义父!”锦笙惊呼,随即环视周围,半数歃血军全都朝应天飞走的方向追去,与此同时,竹林深处掠过一道道黑影,紧跟在歃血军后面,是太子爷的人。   锦笙咬牙,从君漓的臂弯处跃下,皱紧眉眺望蜿蜒的火光。她看见了,义父的嘴角有一道极浅的血丝。   君漓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他以为她心中不快,便垂首在她耳边轻道,“我保证,放他走。”   锦笙一怔,抬眸看他,视线这才顺着血渍落到他的手臂上,正想开口聊几句以表关切之情,但一想到自己总是被他迷惑得失了心智,一想到很快他娶了别人她就什么也不是,一想到自己绝对不是那块儿当人家小妇人的料,她的关切生生咽了下去。   她慢吞吞地冲他施了一礼,斟酌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极为标准的拜谢礼。   君漓脸上温柔的淡笑随即褪得干干净净,以为自己没有听清,轻声反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75章 步步沦陷   锦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转而指了指他的手臂, “殿下的伤要不要紧, 不如先包扎一下打个好看的蝴蝶……”   “要紧。”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君漓打断, 他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正色道, “你来包。别人我信不过。”   谁都知道话一出口就覆水难收, 有时候不动声色地疏远比之明明白白地断义来得更伤人。   君漓不可能当作没有听到完全揭过,但是这些微妙到只能意会的转变,他亦不可能去计较什么。   幸好锦笙也没有非要与他作出个什么结果出来, 只点头应了声好。   歃血军分头行动,一方去追捕应天,但君漓在上马之前特意吩咐过, 不必较真。四个字, 他们便懂了。追过去是本分,是来此一趟的理由, 是给皇帝的一个交代。不较真, 是对锦笙的承诺。   另一路乃是暗军, 也就是传说中神出鬼没的那一队, 隐匿周围, 一路跟随君漓和锦笙。   君漓上马后并没有给锦笙选择要不要和他同乘一匹的机会, 直接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拎起来落在身前,然后将马缰交给她,“手疼, 使不上力气, 你来骑。”   明明方才抱她也是用的这只手,怎么没见使不上力气?锦笙心中腹诽,面儿上却不敢违抗,接过马缰后一骑绝尘。   太子爷脱下外衣,很自然地抱住她的腰,将她连着外衣一起裹在怀里,然后侧过头垂眸看她骑马时专注的神情。   锦笙不动声色地微微往前俯身,将背部和太子爷的胸膛隔开。这个细微的举动让君漓的眸色微沉,纵然心中念叨着长本事了,面色上却依旧无可奈何地忍了。   虽然太子爷天资聪颖,但再如何聪颖,奈何情爱上走的是头一遭,锦笙这般莫名其妙地就给他甩了脸子,他也是看不明白的。   好在他也没有打算看明白,从头到尾撩得锦笙毫无招架之力的一水儿门道全都是尊贵的太子爷靠自己的路数摸索出来的,这次也不例外。   从竹舍回到太子府并不需要多少时辰,尤其是在有歃血军在暗处指路,锦笙一心又只想快些与太子爷分开的情况下,不消多时便到了。   绿酒是太子爷的,锦笙先他一步翻身下马告辞,一气呵成,转身的时候却被太子爷弯腰一把拉住,“急什么,进去坐坐,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已经预料到会被施以撩巧无法全身而退的锦笙缩了缩脖子,“夜色已深,太子爷知晓草民女子身份,也当以男女授受不亲来约束行事。太子爷有什么事情可否明日再说?”   “情话我只喜欢深更半夜说。”君漓神色不变,睨着她,别有深意地道,“至于男女授受不亲……我与你亲不亲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太子爷的话总是能在不经意间透出令人心悸的撩拨之意。还偏生言辞凿凿甚是有理。   她与他究竟亲不亲?宽衣解带睡了一个多月,虽然什么都没做,但两具身体相贴时的心神荡漾羞怯欢喜她不是没有的。亲近是何意?大约就是亲之心神荡漾,近之羞怯欢喜。   就算只说小时候,她还是清予的时候,亦是不同于男女之情的别样亲近。   见她没有要松口的迹象,君漓干脆抬起手臂,“况且,我挨了你义父一剑,你还没有替我包扎完。你义父一剑有多厉害,你也是知道的。可疼了。”   怎么着的苦肉计还用上了。不晓得的是,锦笙自己还偏就吃这一套。   她松了口。   太子爷便松了口气。   一路将她领进家门,君漓给她找来伤药、纱布,又吩咐人打来热水、拿了巾帕,他自己则坐在床边,一切给她备了个齐全。   锦笙看了一眼床边,他给自己留的宽敞位置,选择了不坐,八字半蹲在床边,专心包扎。在竹舍的时候走得匆忙,为了止血锦笙草草包扎了一番,现下看起来这番包扎果然惨不忍睹,难为太子爷憋着什么都没说。   她在认真包扎,他便在认真看她。   从光洁的额头到清晰的下颚,从似水的眉眼到柔软的红唇,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声喊,“清予……”   纵然自己还没熟悉这个称呼,但手中的动作已经因着他喊出口的称谓而停住了,脑中一阵琴音无端散开,她的思绪随着琴音扩散又一个疾调收回,不知怎么地,她“嗯”了一声。   听见锦笙回应,君漓的嘴角勾了勾,轻声道,“闲来无事,给清予取个乳名。从今以后“阿笙”任由别人去喊,我要独一无二的名讳,我要唤你……软软。”   锦笙的脸蹭的红了。这一个多月睡过来,太子爷每每在床|上抱着她腰肢的时候,说的最多的便是——“阿笙好软。”   为什么太子爷总是能这么自然地和她暧|昧不清?一个称谓她本来不想计较,但是听到这种像是夫妻之间互称小字的亲昵称谓,锦笙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十分不舒服。   明明彼此心照不宣地知道是一时的相互慰藉,明明他自己也知道如今再如何喜欢日后也是一拍两散,凭什么要与她这般轻浮挑逗?   取乳名专称这种事,不晓得的还以为他要娶自己,其实娶不了也没什么,但他这么勾得她心里痒痒了、动心动得狠了就不对了,是想唆使她在他娶太子妃的时候横插一杠还是直接提刀抢亲?   锦笙想起自己在云安和顾勰结识的时候,彼时顾勰一副放荡不羁的败家子模样,若非后来的排场大,她还真没把他和画像上丰神俊朗的世子联想到一块儿去。   她和顾勰的友情是潜移默化中水到渠成的,不消刻意,两颗心自然就靠拢了。   后来她也想过,为何自己能这般自然地将顾勰引为知己,又真切地感受到他与自己相交是真心诚意,没有半分仗着身份。全是因为眼神。   一个人究竟对你什么感情,光凭眼神就能看出来。   她一直以为情爱亦是如此。直到遇见太子爷。   有时候她觉得太子爷的眼中有皓月映江海,明亮得摄人心魄;有时候又觉得他眼中是冽风缠霜雪,冷得让人捉摸不透;还有时候觉得他眼中是春风戏柳梢,端的是过客多情意。   从眼神中看不出端倪便罢了,偏生太子爷的行径又着实轻佻无状,撩得她心中小鹿砰砰乱撞,情话亦是信手拈来,让她真的难以相信太子爷是认真的。   锦笙将手中的结打好,很好脾气地与他客气道,“太子爷以后不要和草民开这种玩笑了。若真这么唤草民,草民是不会回应的。”   君漓敛起唇畔的笑,紧盯着她。   葳蕤的灯火将她的眉眼揉皱,君漓伸手想为她抚平,她却往后退了退脑袋。   这是今晚上她第三次躲他的亲近。不动声色却又让他明明白白。   他可以明白,但是明白了也不会任由她就此疏远。   “唔,对新名字不满?”太子爷悠哉悠哉地蹲下身,与她齐平,偏要去抚她皱起的眉梢,认输服软地挑眉道,“还是对我不满?”   这会儿距离拉近了,锦笙没得退,也退不了,因为太子爷一只手将她的后脑勺在掌心中托住了。明显就是不让她退开。   没有被理会的太子爷只能自己揣测,纵然他现在依旧是清冷的神色,但眼神和语气俱是温柔,“是……这个称呼太亲热了,你害羞?你放心,我们自己在私下喊就是了,不让旁人晓得。”   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不会,锦笙也会,她一本正经地抬头,“是殿下取的名字不好听。”   “那好办,我来取,你来选。”君漓挑起眉,眸中带笑,“既然在我面前这么娇气,不若叫你娇娇?”   锦笙的眉又是一蹙。抬眸发憷地盯了他一眼。   “看来不喜欢。”君漓毫不在意,将视线下移,大掌也随着视线一起下移,揽住她纤细的腰掂了掂,轻声道,“唔,婀娜得不盈一握,唤你窈窈怎么样?”   锦笙的脸色更红,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紧张地捏紧了衣服。   他们此时的姿势很奇怪,太子爷漫不经心地蹲在她身旁,姿容随意,手臂却绕在她的腰上,将她整个人圈在手里,可她分明是蹲在地上的。看起来就像是太子爷要将她端起来似的。   太讨厌了,明明是想和他划清界限,不过听了三两句,又被撩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怎么还是这个表情,我取的名字有这么差吗?”君漓忽然垂首凑近她,鼻尖与她的相抵,道,“那叫卿卿好不好?”   不好,太亲密了。他们没有那么亲密。也不能有那么亲密。   可是情不自禁就如鼓点般砰砰直跳的心是怎么回事?   把人哄到这个份儿上,被哄的若是还能不为所动,简直是质疑太子爷于情爱上仿佛开过光般无师自通的聪明才智。   锦笙垂下的睫毛颤了颤,感受到鼻尖传来的温凉以及可闻的鼻息,她抬眸与他对视,蹙眉耿直道,“不好听。”   猝不及防,太子爷的脸被打得啪啪作响,下一刻他左眉上挑,耷着眼皮睨她。   锦笙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溢出一丝笑意,随即低头掩饰。   地上凉,君漓把她抱起来坐在床边,然后起身去了一趟书房,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的是她上次清扫书房发现的陶瓷娃娃。   原本锦笙一直为自己私自偷窥了他的秘密而感到愧疚,但如今得知那些纸笺就是写给她看的,她也就心安理得了。   “我,一直没有忘记要给你写纸条。”君漓将陶瓷娃娃一个一个取出来,最后摊开手倒出一些纸笺来,仿佛珍宝般放在她的手心,“你随意看看就是。”   锦笙的视线先游移到君漓身上,见他神情坦然,她便低头看向手心。随意打开一张纸笺,刚好是她上次看过的一条内容。   “安伯母整日坐在佛堂里念经,今日是你的生辰,她却不念了。她宴请了好多人,说要为你庆生。她的掌上明珠三岁了。我也去看了。大家都不怎么开心。你回来过生辰的话,大家就开心了。”   锦笙的鼻头忽然一酸。   君漓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纸条内容,然后思忖道,“险些忘了,今日最重要的是要为你过生辰。”   “过生辰?”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说要为自己过生辰,锦笙的心里登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连带着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明亮异常,眸底漾着无法遮掩的期待。   十五年来她和云书都是看着年份算大致岁数,过年权当过生,过年的时候吃的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不过义父会给她压岁钱就是,去师父那里拜年的话倒是能蹭上一碗长寿面。   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生辰,但也有所慰藉。   如今有人说要给她过生辰。虽然现下是八月底,她的生辰其实是九月初九。安夫人特意将她的生辰宴提前了几日,似乎是应了什么习俗,能让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一生无虞。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君漓沉吟道,“你先坐在这里等着我。”   语毕,他转身出门,似乎是在外面吩咐人办了什么事,片刻又归。   没有给她问的机会,君漓给她裹上披风,一把将她抱起,出门飞身上马,干脆利落,打马就走。   “太子爷,要去哪儿?”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君漓一只大掌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胸膛前挡着风。   不知道骑了多久,锦笙窝得十分暖和,不知不觉中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周围的景色将她一个激灵抖清醒了。   渐入眼帘的是红黄相映的火光,星星点点的火星子如萤火虫般悠悠飞舞于空中,偶尔风大,将火星吹得一阵飘摇,有些光点便消失无踪。   在火光的笼罩下,漫山遍野的凤仙花随风招摇,娇俏得仿佛要引得人折枝方才不负这番好颜色。举目望去,凤仙如潮,或许在阳光下还会稍显花哨,但如今火光肆意点亮花蕊,为其蒙上一层淡淡的轻纱,斑斓得别样单薄,清风明月,皎兮撩兮。   远处山中禅寺深夜的撞钟声明明应该使人灵台一片清明,但锦笙怔怔地望着周遭景色,心尖儿都发起烫来。   君漓将马骑到一堆篝火边,单手揽住她的腰抱她下马,轻落于地。   锦笙嗅到了空气中飘来的酒香,鼻翼微微一动,她的视线轻扫,只见一坛尚未开封的女儿红滚在火堆边上,正汲取温度酝出酒香。   “还有酒……”锦笙改坐为跪,爬了两步将酒坛子从火堆边上滚过来,“太子爷,这是给我的生辰礼吗?”她隐约记得在那一堆纸笺中太子爷有写过他曾埋下几坛女儿红,等她回来喝。   哪知君漓却道,“不是。”他并挨着她坐在地上,毫无拘束,随性得很,伸手绕过她的腰,在她侧方的花丛中拈了一方锦盒出来。   在锦笙好奇的目光下,君漓吩咐她,“把衣服脱了。”   “?!”锦笙震惊地望着他,一双手扣着腰间的系带,紧紧捏住,“不是……过生辰么?”   君漓眸底闪过一丝笑,“是过生辰,暂时没想别的。你脱外衣就是了,只穿着亵衣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说的也是。反正坐在火边也不是很冷,锦笙便从善如流地将外衣脱了,“然后呢?”   君漓打开锦盒,“把胸前束带解了,穿上。”   锦笙垂眸看向锦盒,登时睁大双眼惊呼了一声,“裙子?!”   君漓的手已经伸过去帮她拈起了罗裙,服侍她穿衣,“以后,我负责给你买好看的裙子,你负责穿给我看。”   “可、可是……!”锦笙蹙紧眉,唇齿发颤,手却不由自主伸进袖子里,迫切地想要穿上了。   “没有可是,没有别人,只有我看,我一个人看。”君漓轻声诺道,“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你偷偷穿了裙子,也不会告诉别人你穿裙子的模样。”   隐隐有一颗烙石坠入心湖,不仅让她的心中荡起无法平息的涟漪,还让她被烙石焦灼得心尖滚烫,几乎是岩浆的温度,烧得她满脸绯红,鼻头喉头好一阵酸涩,一股热流从心底蔓延开来,四肢百骸都灌入了激昂与活力。   那是一套刻丝泥如意云纹缎裳,如意云纹如海浪般滔滔翻滚,因着是银蓝色的丝线绣的,又让那层大气的云浪带着婉约雅致,如她般既洒脱恣意又娇俏可人。下拢云纹绉纱裙,好似缱绻在明月上的一缕薄雾云烟,清风起得巧,将一把绉纱撒开,点点冰凉的火星子扑棱在纱裙上,带起一片璀璨的惊艳。   惊艳得动人心魄,动他心魄。   绸带裹素腰,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胸前的起伏将上裳拢得刚刚好。   锦笙生涩地揪紧袖子,低头打量自己,呢喃自语,“裙子……很好看的裙子……”   君漓将她头上细绳扯了,待她一头青丝如绸缎般散开,凝视着她,温柔道,“刻丝泥如意云纹缎裳绉纱裙。”   “刻丝泥云纹……纱裙……”锦笙不管,怔怔地凝视君漓片刻,忽然兴奋地跳了起来,“裙子!啊――!裙子!!”   她发现跳起来能将一袭裙摆全都散开,她又兴奋地跳了几跳,迎着火光临着清风,踩着漫山的凤仙把转圈当作翩翩起舞,让一头青丝也恣意起雾,“裙子!裙子裙子裙子!!!”   好看死了。锦笙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里,一边转一边放声大笑,还晓得要抱起酒坛子灌几口,甘冽辣口的女儿红还没上头她就已经晕乎乎的了,一把栽下去,被坐着凝视她的君漓顺势伸手接个满怀。   她栽下来带着冲力,一把将君漓扑倒在地,君漓干脆扼住她的腰,心满意足地道,“别转了,睡吧。”   火光中,被花海簇拥,天为被地为铺,可以唾手把玩的漫天星子,锦笙躺在君漓身上,双手不自主地环上他的腰,试探性地将脑袋放在他胸膛上,听着耳畔强有力的心跳声,随即在嘴角抿起清甜的笑,合上眸睡去,步步沦陷。   君漓微微垂首,吻她发心。 第76章 爹爹   醒来时人已经回了天枢阁, 锦笙并不惊奇自己睁开眼看到的是云书而不是太子爷。   实际上他们回来的时候她是有感觉的, 迷迷糊糊间还看见了天边的朝霞和太子爷的下颚线。   下颚线再往下, 就是突起的喉结, 飞驰的马儿将她扑腾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 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指戳了戳喉结, 看见喉结微微滑动, 她才又合眸睡过去。   “醒了?”云书难得地没有调侃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只是给她端了一杯茶,深深看着她, “漱漱口,安丞相等你许久了。”   锦笙一怔,没有即刻下床, 而是恍惚记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义父因为陛下吩咐, 在汜阳一连待了大半年,临着过年前, 她与义父通信说次日若是能看见他, 就要给他一个拥抱。   结果次日醒来时, 云书也是这般坐在她的床边, 温柔地说, “漱漱口, 义父等你许久了。”   锦笙惊奇地发现,那时候的心情竟与此时一模一样。   昨日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却又雾雾朦胧,仿佛才做了一个悠久绵长的梦。   刚醒来, 还能感受到梦中她的绝望与无助, 还能看到自己癫狂嚎啕的样子,还能听见安夫人在身后撕心裂肺的呼唤,体会义父那潜藏于内心深处的一抹温柔,也能看见云纹裙上被风吹凉的璀璨星火,闻到掩在凤仙花中的酒香,以及……摄人心魄的太子爷和朝阳。   她曾在义父那本写满荒唐言辞的书简中看过一篇不一样的,满篇留白,唯有四字:奈人生何。   文墨斋的澄心堂纸总是喜欢在纸角拓上梅兰竹菊四君子,那一张刚好是令百花却输一段香的冬梅。冰冷的风雪堆砌在梅枝上,红梅毫无血色。四字写尽苍凉,不为人道。   听者伤心闻者流泪的安家故事毫无预兆地成了自家故事,故事里每每令人唏嘘动容的安夫人成了自己的娘亲,这些其实就像小时候义父不准她吃多了糖一样简单,无可奈何,奈人生何?   而如今亲生父亲满心忐忑纠结找上门,又与当年义父冒着风雪连夜从汜阳赶回柳州时没什么不同。   奈何不了还能怎么办?   就像太子爷昨日说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给你过生辰。”如此而已。   当锦笙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时,人已经到了二楼的会客室门口。她没有踏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隔着屏风凝望安秉容。   他很刻意地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想往后靠住椅背,无奈背脊绷得笔直,中规中矩地端端坐好,带着一种生涩的僵硬感。或许是等得太焦灼,他偶尔会张望一下周围,偶尔又会低头看手中的东西,拇指摩挲两下,局促得手足无措。   锦笙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只见他的一只大掌中紧紧握着一柄玉质九连环,另一只手则撑开大掌捏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   像是手心出汗,安秉容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低头仔细用衣袖为匣子和九连环擦干湿意。   天枢阁内有一纸将他描摹得最为传神的画卷:眉如山眼如波,丰神俊朗、芝兰玉树。画上题他年少成名、官拜丞相之事。他在人前多少光鲜耀人的样子,都不及他此时笨拙局促的样子。   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竟是她的父亲。她竟然……找到了她的父亲。   锦笙的眼眶蓦地一红,喉头被一股冲上头的酸涩烧得肿疼异常,奈人生何、奈人生何……她在心中默念多遍,深深吞吐气息后,才提步踏进门。   极轻的脚步声,却依旧没有逃过安秉容的耳朵。一瞬间好似被揪紧着抑制了跳动的心终于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他觉得自己转头去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站起来不是,依旧坐着也不是。怎么都不对。   这么轻的脚步声,她该有多瘦?安大丞相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看过去了。   这原本是他该捧在手心里从小宠到大的娇娇女,应该是不输于任何千金小姐的闺门娇客,应该是这大梁朝最惹人羡慕嫉妒的天之骄女。   可是如今,竟只能在他面前着一身男装相见。   她清瘦得只有脸上那一团还有嘟嘟的浅肉,和小时候一样煞是可爱。可其他别的地方,分明没有一点儿这个年纪里珠圆玉润的女儿家该有的娇憨之态。   不知道她长这么大有没有穿过女孩儿该穿的裙子?有没有绾过好看的女孩儿发髻?她这个身量在男子中比,也太过单薄,不知道她以前有没有被人欺负过?应天对她好不好?这么多年可有受过委屈?   一来就问这些的话,是不是太突兀了?   他还在思索间,锦笙已经走到他的身边坐下了。气氛瞬间陷入无形的沉重之中。   安秉容到现在都记得十五年前她刚被劫走的时候,坊间开始疯狂谣传,传他铁石心肠,亲生女儿被人劫走,生死未卜,他竟然毫不在意,每日上朝下朝,吃饭睡觉,仿佛没有这个女儿。   有很长一段时间,年幼的太子爷也觉得他可恶至极。   他的神思还在过往游荡,身边的人已经开口说话,带着几分谨慎与踯躅,“昨日……事发突然,草民有失妥贴,不该留下安夫人独自跑了。不知道安夫人有没有受伤?精神状态……可还、好?”   昨日她听见身后安夫人一声惊呼,似是摔倒了,本想跑回去,却被义父拦腰抱走,后来在竹舍时愧疚之极,继而想到安夫人患有失心疯,这么一折腾,定然精神崩溃、憔悴不堪。   安秉容害怕她自责,赶忙道,“只是掌心蹭破了皮,已有御医上药包扎了。你不必担忧。”至于精神好不好,他没说。   他听尹嬷嬷说了,看见锦笙的时候,她刚从池塘中爬起来,浑身湿透,形容狼狈,沿着荷塘一边走一边哭,嘴上念叨着什么“我想穿裙子”。他就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   锦笙只怔了片刻,便在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这个是在灵山仙药岛薛老神医的住处寻来的宁心静气丸,他的药一向管用。可惜薛老神医后来移居,天枢阁暂时没有找到踪迹,药丸也唯有这三粒了。您拿回去……给安夫人用。”   薛老神医的真名未可知,天枢阁花了三年才找到其故居仙药岛,义父带着人抄家伙连夜赶赴仙药岛把他给狠狠讹了一顿。义父这个人锦笙是知道的。一旦出手讹人,不讹到对方倾家荡产绝不收手。   薛神医他拼尽全力也没有留住一辈子研究出来的瓶瓶罐罐,最后不堪义父勒索,趁着夜黑风高赶忙搬了家,从此销声匿迹。   但锦笙也清楚,这个锅不能给义父背,义父他是替皇帝讹的。用景元帝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瞻仰先生医名已久,诚聘先生入住皇宫任太医院使,主宰天下医道,弘扬盛世医德。”   而用义父的话说就是:“天下大才,物尽其用,景元帝于君王之道上颇有建树。”   用云书的话讲就是:“致力于榨干可用之才身上最后一点儿血丝儿。”   后来锦笙用自己的话说就是:“讹人讹得大义凛然清新脱俗。”   可惜向来世间奇才都免不了有一身傲骨铮铮,景元帝终究没有得手。坊间传这位神医在哪里开了家医馆,收了徒弟传承医术,生活倒也清闲自在。   话说回来,锦笙手中的宁心静气丸还是义父将阁主之位传她的时候一并给她的,说是万一以后受了什么刺激,拿出来吃两粒……   安秉容将瓷瓶收好,想要说谢谢,又觉得显得生疏客气,最终轻声道了句,“你费心了。”他的手摩挲了一下木匣子,“礼尚往来。这个……”   他将木匣子推过去,语调刻意压得很低,让锦笙有一瞬间以为他已经热泪盈眶,“这个是……是你母亲在你十五岁生辰宴前亲手做的银簪,那年,你应是及笄了,这是要……赠与你的及笄礼。”   锦笙那只放在桌上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随即缓缓收紧,指甲便在木桌上划出一道痕迹,木屑也翻入指缝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哽咽着说不出来。   她兀自镇定,接过木匣子打开。纤细的银簪杆子顶端是一串儿含苞待放的白玉银桂,小朵小朵的桂花边是银制的镂空叶子,簇拥着一点水玉制成的晶莹雨露。家好月圆,银桂飘香。   安秉容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生怕自己的唐突惹恼了她,毕竟分别十五年,养她的人与安家是死敌,她就算对安家心生排斥厌恶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见她没有半分厌色,安秉容心中松了一口气,一直绷紧的弦这才松下来,他接着将九连环递出去,带着局促紧张的笑,“还有这个,你小时候挺喜欢这玩意儿的,殿下送过你好多个,但好几年前我去边城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柄用青玉制成的九连环,甚是惊奇,便买下了,想着以后定要送给你。”   他曾在许多人默认清予不会回来了,也曾为了让安夫人脱离魔障,明明白白告诉过她清予也许不会回来了,还曾为了劝说景元帝不必再为清予费心劳力而承认自己也觉得清予回不来了。   可是,他还是那个看到九连环就想着要买回去以后好送给小清予的父亲。   他不知道那是她小时候才会喜欢的小玩意儿,现在笨拙地用双手捧着来送给她,真是……惹红了她的眼。   明明已经平静的心绪再次翻起波浪,让她整个人都被浪花湮没,她想起太子爷在纸笺上写过的一段话——   “我今日去丞相府找思蘅的时候,看见安伯父待在你的屋子里玩你的九连环,解开的时候蹲在地上哭了。我只能假装不知道。但是你回来以后,还是可以回丞相府的。——景元八年二月十三”   可是回来以后,还是不能回丞相府啊。   “我暂时没有办法回到你们身边,我要担起天枢阁的责任继续做阁主扮成个男人,我不能让陛下知道我的身份,我有很多事要做,我想救我的义父,也想揭穿他的阴谋不让你们受伤害,我、我……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把这些事都做完,等我想到义父该怎么办的时候,再回来陪你们……”锦笙低声喃喃了一会儿,缓缓抬眸看向他,哑然道,“爹爹,好不好?”   爹爹。她向来只念过“义父”,从来没有念过“爹爹”。   咬在唇间脱口而出的时候,明明生涩得险些叫她觉得拗口,却又让她恍惚以为自己真是丞相府的闺阁中长大的千金小姐,能跑能跳,娇纵任性,受了欺负时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唤一声“爹爹”,自有人为她出头。   就像是撒娇一样,爹爹、爹爹……亲切得很。   “你、你……你叫我什么?”他听见了,想再听一遍。激动得唇齿打颤。   她被劫走的时候才两岁,牙牙学语那么久开口第一个叫得却是太子爷,真便宜了那小子,他那么可爱的宝贝闺女。没叫过几次爹就不见了,他想听想了十五年。   见锦笙傻愣着眼红却没动静,安秉容又恳切道,“当年你还小,就知道缠着太子爷玩儿,一点都不爱搭理……搭理你爹爹我……”他还没有熟悉这个自称,也从来不会用这种自称和身为男子的安怀袖说话。   “当年你们初定娃娃亲的时候我是不听的,猰貐她却觉得好,若非你那两年也那么喜欢粘着殿下,我肯定要去把婚退了,否则便宜了他小子,我的女儿明明是全天下最好的,怎么能说嫁给谁就嫁?”   还有嫌弃太子爷配不上她的吗?   锦笙破涕为笑,用手臂遮住眼,“爹爹……爹爹、爹爹……”   一声催着一声。声声悦耳。   安秉容不晓得现在要说些什么来应她一声,单字太简短,长了又复杂,中规中矩地又太死板,兴高采烈地未免显傻。他明明是个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文臣,居然词穷。   好不容易催了一句“爹爹在”出来,还没说出口锦笙就把话题转到了正题。他只好咽下去。   “今晨下了早朝后,殿下专程与我交代诸多,其中有提到你于此事的态度。我并非为应天考虑,但也觉得,瞒下此事、暂不上报为好。”   安秉容确实没有那个兴致去为应天考虑,他只是害怕自己的女儿会受到牵连,同时也担心应天与皇室、安家之间的矛盾会因为锦笙身份的揭露而激化。   景元帝一旦知道锦笙的身份,直接就是掀桌暴怒,并不会听谁劝告,更不会先忍气吞声等他们慢慢查清应天的阴谋,身为君王,他只会觉得应天劫走清予还一手放在身边养大、最后送回来当天枢阁主为帝王办事,简直就是在挑衅天家尊严。   以前只是怀疑皇宫内几番刺杀之事乃应天所为,对他杀害安丘之事也是信一半存疑一半,也只吩咐了人在暗中追捕;要是清予的身份上报,就是直接把条条杠杠全都坐实之余还添了一条新罪,景元帝怎么可能忍得了?忍不了的结果就是大白天下,各地通缉。   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最难以想象的是陛下会对清予持以什么态度?杀还是留?就算是作为丞相的他也无法揣测。   应天落网也不是、不落网也不是,落网了陛下杀之而后快,清予要怎么做才能保住她的义父?一旦这么做了,她是不是也会被陛下一道赐死?不落网的话应天还会做出多少报复皇室的事?   这些考量锦笙也想过了,不过她更大一些的是私心,是想要包庇义父罢了。   “还有件事,今晨殿下找我的时候我就开始疑惑了。”安秉容蹙紧眉,有些不解,但多少又觉得自己猜到一点。   锦笙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太子爷与我坦白他昨日在竹舍中找回你的经过,也说了陛下将调查应天一事的任务交给了你,不过太子爷说他会帮你……”   其实太子爷哪里只说了这些,他基本上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和锦笙见面相识的过程全都交代了。   尤其令他纳闷儿的是当他问太子爷围猎那次锦笙受伤可还有大碍时,太子爷说“安伯父不必担忧,围猎后我已经给她送过药了,无甚大碍。”   彼时他想着怎么也得说声谢谢,毕竟是自家闺女不是他家的,但又莫名觉得说谢谢竟然跟太子爷有点儿见外?   怎么就会觉得见外了呢这无亲无故的?   “我其实觉得,就算因为小时候的情谊,也不至于让殿下管到这个份儿上,又是亲自带人找你又是帮你调查应天,甚至他一早就知道你是女儿身……你方不方便跟爹说实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锦笙:“……”实不相瞒,不方便。 第77章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翅楞楞地顿住不说, 堪堪就坐实了安秉容心中猜想。   且看这模样不像是自家闺女先对太子殿下死缠烂打, 倒像是反过来的。   安秉容心中暗呼了一声糟。他是看着君曦见长大的, 这种看着长大和猰貐眼中看着的不同, 在眼中, 太子爷一直秉性纯良、品学兼优、有情有义。   不管他给猰貐说了多少遍, 秉性纯良的那些鬼话都是骗人的, 猰貐依旧深信不疑。   有情有义他不否认,毕竟这么多年,太子确实对安家如故;品学兼优他暂时也不否认, 毕竟在非官场人士看来,太子爷确实是个好人。   但说君曦见秉性纯良是不是就吹得有点儿过了?太子爷究竟是个什么人官场上一干深受其害的大臣都心明眼亮心中有数。   就连他老子景元帝也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什么善茬儿。   在安秉容的眼中,太子爷的秉性其实和顾勰差不多, 只不过顾勰将顽劣的本性放肆在外, 太子爷喜欢敛在骨子里罢了。顾勰还尚且有人治得住,太子爷却是没人治得住。   太子爷这个人, 又浑又清冷。   安秉容现在别的都不想管, 就想知道那向来胆大妄为的浑小子占没占自家闺女的便宜, 但是这种事情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问得出口?   斟酌了片刻, 安秉容还是选择了问出口, 只不过措辞上收敛不少, 听起来就委婉多了,“你爹是过来人,儿女情长上, 再怎么都有经验些, 你且说说……殿下他对你好不好?尊不尊重你?”   虽然锦笙不是过来人,但凭她的聪明才智也能听出安秉容这话里究竟想问的是什么。   脸上不禁微微一红,锦笙鼓着腮帮子轻轻点头,“太子爷对我很好,昨晚还带我去郊外看花,偷偷送我裙子穿,带我喝女儿红……”   她还没说完,安秉容眉头一皱,“他把你骗到郊外,还灌你酒?你穿裙子是当着他的面换的?”   “……”锦笙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不对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么听起来太子爷是不是有点儿其心可昭?   正想着替太子爷辩解几句,好歹不能让亲爹以为自己被占了莫大的便宜,话到嘴边锦笙又觉得:这么几个月下来自己确实是被占了莫大的便宜啊!   摸她小手、咬她小脸、亲她小嘴,威逼利诱哄她一起睡觉,自己被占了便宜还特么傻乐?!就算、就算她心里对太子爷也有感觉,可没有说有点儿感觉就要这么把自己供给他,自己还是被占了便宜啊!   眼见着锦笙脸上的红晕渐渐消失,最后怔怔地愣住,安秉容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果然占了不少便宜还骗得他闺女团团转!   带她到郊外喝酒就不说了,裙子当面换是什么意思?那浑小子还看过身子了?   安秉容怒的不仅是这个,他考量得更多的是现实的东西。   不管是从前不知道锦笙的身份,还是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君漓那小子都不该去惹她,明知道不管是哪种身份,都不可能在一起,明知道自己终究会娶别人,还毁她清誉、占尽她的便宜。未免太不负责了!   他如今倒是兴起喜欢了,能把清予宠上天,不久之后陛下将萧月华、霍连翘赐婚于他,清予怎么办?!   对,他险些就忘了,太子爷是知道自己即将要迎来圣旨娶萧月华和霍连翘进东宫门槛儿的!而照着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他自己也知道娶不了清予,别说什么娶为正妻,就是做个妾都不可能!   怎么,想让他一朝丞相的千金给他当外面的情|妇?!   安秉容觉得男女之情无可厚非,两情相悦时有些逾越也可以理解,可太子爷这分明是赤|裸裸地诱哄拐骗!又不娶又要占尽便宜,耍流氓呢他?!   或许清予并没有喜欢他,一直都是被太子爷牵着鼻子走,毕竟那小子那张脸长得确实很能惹女孩子动心,天天在他女儿面前说些乌七八糟的话勾|引着,哪个女子还不心里起点儿磕?   安秉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急于知道实情,问得又快又急,“清予,爹问你,你对太子爷是什么心思?”她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件事就有着本质的区别。   陡然被问到自己对太子爷的心意,锦笙措手不及,上次直面这个问题还是太子爷亲口问的,她想想她是怎么回答的——因为你老是这么撩我,是个人都会有点儿感觉的。   这是喜欢的意思,还是不喜欢的意思?   一方面是喜欢,因为被太子爷撩得难以招架,另一方面是不喜欢,因为一切心痒痒都只是太子爷撩的罢了。   锦笙惊叹,情爱这种事竟还真叫她折腾出个既喜欢又不喜欢来?   琢磨了一会儿,锦笙笃定道,“折中吧。”   安秉容在心里强硬地将她的回答扭曲:只要没说喜欢,那就是不喜欢。毕竟他并不想自己闺女喜欢上这样不负责任的人,不想她喜欢一个不能娶她还占尽她便宜的人,不想她喜欢将来要当皇帝要三宫六院的太子爷。   “既然如此,清予,往后尽可能不要再与殿下有私下往来了。倘若他非要强迫于你,你便告诉爹,爹来处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安秉容严肃地道,“我并非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只是不想你以后难过。这么同你说,要不了多久,陛下就要将萧家和霍家两位一并赐给太子爷,而太子爷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你该晓得霍家在朝堂上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太子有本事能拒绝恩师萧家,却不一定有本事拒绝得了霍家。陛下留下霍奕有用,为了不让霍奕有二心,便用他女儿霍连翘和太子牵线,将霍奕拢在手中,而霍奕罪状昭昭,为了不让皇帝对自己忍无可忍,甘愿把自己的女儿交出去让他拢在手中,一拍即合。”   “长公主府的赏花宴定下了一个萧月华,一是因为她容貌才能确实配得上太子,二则是因为……她是个不动声色就能踢翻别人的狠角色。为了不让霍连翘成了太子妃后无法无天在东宫后院独大,也为了不让霍家越发为所欲为,陛下偏将萧月华定为太子妃,压上霍连翘一头。”   “除此之外,那位心机颇重的郭家小姐也有很大可能被抬入东宫,不过时间应是在萧、霍之后。郭云襄乃是国公爷郭允之女,你该知道陛下何意。两名侧妃,霍连翘坐定一个,另一个不是郭云襄,就是异族某位公主。”   “近年来,我们与异族人关系友好,可要稳固这层友谊,和亲自然是最好的方法。等一切尘埃落定,太子爷的东宫就有一位正妃、两位侧妃,看着不多,可都是狠角色,背后势力又都不容小觑……”   “太子他年轻气盛,情不自禁一时冲动我可以理解,但他要让我的女儿去做见不得光的外室,让我女儿和别的女人一起乞讨情意,玩|弄我女儿的感情,就算他是太子,爹也不会任他为所欲为。”   “霍奕、郭允、异族人都愿意拿自己的女儿获得利益,但是爹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拿去做这种事,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和一群女子争情夺爱,分享同一个男人。”   锦笙第一反应却不是为这个消息多难过,而是感动于安秉容说“倘若他非要强迫于你,你便告诉爹,爹来处理”、“但是爹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拿去做这种事,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和一群女子争情夺爱,分享同一个男人”。   有所依仗的感觉真让人沉溺。比起太子爷说以后可以仗他的势随意欺人,她觉得亲爹说的话更让她觉得真实一些。太子爷太过遥不可及,给出的情意也摸不透真假。   见锦笙没说话,安秉怀以为自己说太多她懵了,或者是太强势吓到她了,更害怕她其实心里很喜欢太子爷,这番话打击到她了,于是赶忙补救道,“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失去过一次就……很想保护你,担心你被骗了受伤害。”   “若是你与太子两情相悦,方才那些话你就当耳边风忘了,爹爹一定用尽心机帮你,不会让你去和别的女子争抢一个男人,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锦笙摇头,心中虽然失魂落魄,一时间对太子爷的感觉异常难以琢磨,对他晓得自己要娶那么多女子还来占她便宜的事感到憋屈心慌,但这些失意又被另一种感情填满。   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亲情,是内心深处的柔软,是所有难过悲伤的吞噬地,也是她血流涌动的根源。她忽然很想看看,娘亲对她的爱又是什么样的。   锦笙没有接着谈论令她失魂落魄的太子爷,转而却说,“爹,我想见娘。” 第78章 开虐???或许……   话题转得安秉容猝不及防, 他还没回过神来, 就听锦笙兀自道, “这件事我已经深思熟虑很多遍了, 不是非要现在见, 我也知道现在见并不是上策, 毕竟……安夫人不是您, 承受不了这许多。”   仿佛方才喊了一句“娘”的人不是她。安秉容心中波澜。   锦笙确实深思熟虑过,也知道现在相见并非上策。   一是因为,安夫人已经经不起打击了。昨日的晤面简直是在安夫人的心上砍刀子, 将她摧残得不成人形,如今再与她相见,她精神上定然受不住。   更不要说见面后还要与她交代如今形势, 她要是晓得自己的女儿一直被安家的仇人、皇室的公敌一手养大, 岂非要悲痛得吐血。   二是因为,女子和男子比起来, 天生就更为敏感多思一些, 但凡沾惹感情的事情, 女子总是更难抑制情绪, 常常外露于人。   锦笙相信患有偶发性失心疯的安夫人也不是那等做得来戏的人, 倘若相认以后不经意间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了对她的关心呵护, 被有心人拿去推敲揣测,很容易就发现端倪。   “那你的意思是……?”安秉容眉尖蹙起。   “我的意思是,我见她, 不要她看见我。”锦笙叹了口气, 指了指他手中的瓷瓶,“您先与安夫人旁敲侧击地通通气,慢慢来,不需要急于求成,只求不要刺激到她,等她把一切事情都搞明白了,我再与她相见。”   她口中的一切事情是要从陛下争夺皇位开始讲起,并非一朝一夕之间能成。安秉容稍微松了口气,“你若是这般思虑的,我自然应你。只是猰貐这个人,说是冥顽不灵也不为过,要想等着她坦然接受这一切,不在陛下面前闹,需要耐着性子磨一磨。”   锦笙抿唇微微一笑。酷爱他满面无奈迁就地说“猰貐这个人……”、“冥顽不灵”云云。神态语气中如是宠溺。一点儿也不像太子爷那般轻佻,花言巧语顺口就出,甜言蜜语信手拈来。   锦笙记得师父的婢女花官漂泊四方时爱慕过一位乐师,彼时年少轻狂无所不为,为得到乐师,她曾厚颜无耻地在乐师面前宽衣解带,意图勾|引。   可那乐师说是正人君子也好,说是无心风月也罢,终究不为所动。一腔爱意被当头凉水浇熄,花官死缠烂打了七年,从豆蔻年华到桃李之期,终于心灰意冷,被师父捡了回去。   花官曾说,一个男人连花言巧语都不会同你说,骗你一下都不愿意,脱干净了让他白占便宜他都不要,那便是真的没什么情意在,不仅没什么情意,还连你的容貌、你的身子统统看不上。   倘若有男人愿意同你花言巧语,愿意同你柔情蜜意,至少是真心想撩你的。   这话年幼无知还扮成个假小子的锦笙没法儿接,不过现在懂一点儿了。想不想娶、真不真心另说,至少太子爷是真想撩她,真想和她来个那么一晚上,很真。   很难相信,这些事都是花官亲口告诉她的。一朝风轻云淡,自如笑谈,当如刀凌迟。   很多年后锦笙却知道,不是这样的,那乐师曾在一位友人面前说:她那个人……真是冥顽不灵,怎么就看上我了呢,傻乎乎的。   可惜乐师说完这句话后就发现,那个傻乎乎的姑娘,离他而去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花官会从此消失在他面前,告辞都无。   后来他们如何,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于是花官教导她:倘若以后有女孩儿喜欢你,你记得不要伤她的心,你一定要做个好男人。这让女扮男装的锦笙哭笑不得,只能点头应是。   后来花官知道她是女儿身,又教导她说:倘若你以后喜欢上哪个男子,莫要像我一样傻,什么把自己献出去搏他欢情都是骗人的,那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卑微。卑微的样子真的很丑,摇尾乞怜的样子也很丑,哭的样子最丑。   女子一旦丑起来,男子就更不会动心了。   锦笙一直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只可惜她天生反骨,深信不疑的东西基本上都没有做到。   如今倒也不说别的,她只想着自己身边的人如云书、义父,都说要让她离太子爷远远地,如今连亲爹都这么说了。   当面会被太子爷撩得五迷三道的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态度不够坚决不够强硬?太子爷就是找准了她的软肋使劲儿戳,而自己在他面前就是怂,又怂又没有经验。   但凡自己曾被别人撩过也不会这么不知所措任由他牵着鼻子走。   可昨晚自己主动投怀送抱的娇羞模样,又难以分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被牵着鼻子走的?自己心里究竟愿意不愿意?   一直到安秉容离开,锦笙也没有想明白。一时想不明白,她就不想再去想明白了。   只不过晚上太子爷再来找她的时候,她以身体不适不想见客回拒之。第二天晚上太子爷让青崖来传她去府上,她气势颇足地退下手腕上的镯子,让青崖带了回去。   气势颇足的下场就是锦笙前脚把镯子送回去,后脚太子爷就杀上门。锦笙头一次活得这么刺激,竟直接让人把门栓插上把门给堵死,然后又唤云书去传了一句“天枢阁已经打烊了”。   这句话传完锦笙就缩紧被子假装睡去,不闻不问。   站在门口吹冷风的太子爷脸色不太好看,身后跟着的青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抬眸看了好几次,只是不敢出声儿。   其实他方才把玉镯拿回去给太子爷看的时候,太子爷的脸色就已经难看至极。那是太子爷找了宫中最好的玉雕师刻了小字“曦”的玉镯,是太子爷第一次送出心意的东西。   锦阁主说还就还了。   就连一向直肠子的墨竹也难得地开了一回窍,问他说太子爷是不是慌了。   可不是。若非存了心要和太子爷划清界限,就凭锦阁主在太子爷面前的那个胆子,敢做出这些事?也正是因为太子爷清楚锦阁主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知晓她这么做是要和他划清界限,才不管不顾从太子府杀过来。   唏嘘的是,锦阁主这回铁了心要标明态度,不仅把玉镯还了,还闭门不出。   敢把梁朝太子挡在门外吹冷风,锦阁主也真是个妙人,青崖心中一叹,轻声劝道,“太子爷不若明日再……”   话还没说完,君漓转头就往天枢阁另一边走去,那是一面光滑垂直的墙,两边各有一根圆柱,正上方有四角飞翘,再上面是一扇迎着月光的窗牖。   青崖:“……”殿下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墨竹:“……”这样会不会有失仪态呢殿下?   天枢阁众暗卫:“……”能不能不要老是給天枢阁出这种不知道该不该射箭攻击的难题?   锦笙裹在被子里,将自己埋入被窝。睡了一会儿还没有睡着,她觉得有些闷,想起太子爷曾将她揽入怀中,说要是冷的话就靠他近一些,不要闷在被窝里。她鬼使神差地将被子从头顶翻下来。   外面传来呼啸的风声,锦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撑起身子起来,摸到桌子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整整喝完一壶后,她才注意到洒落在屋内的月光。   淡淡的月光穿透窗牖,被窗花一剪,疏影散漫落地,抖了一室清辉,被风吹得微微浮动,光纹漫漫,让锦笙以为自己置身水中,只差一把船上木浆,撩这月光星河,做一晚清梦。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想起这句诗,心中微微荡漾,便顺着月光看向那光影散漫的窗,沉吟了片刻后,披起一件外衫,赤足走了过去。   她在茶桌边上拉来一把椅子,刚坐下,推开窗的一瞬间,又惊得站起来疾呼了一声。   银色的衣袂在月光下被风撩得来回翻转,飘摇的衣带正与一枚玉佩痴缠。太子殿下着了一袭银裳,素靴白玉,紫玉冠将青丝束起,缕缕招摇在风中,他的背后是一轮明月高高悬着,踏月走来时,清亮的银辉勾勒出他俊美无俦的轮廓,修长高挑的身姿,就连满身清贵的气质也尽数被勾勒,如梦似幻,绝世独立。   锦笙震惊地遥望他,君漓毫无怯意地正面迎上。目光深处是一抹难以察觉的张惶,随着他从容不迫地踏着红瓦款步走来,两人的目光直视交接,从未中断。   “你……”锦笙捏紧窗框,张口欲言,欲言却又止。   君漓几步走到窗前,隔着窗面无表情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姿容洒脱地提步跃身翻过,随手掸了掸衣角,最后气定神闲地抬眸,站定在她面前。 第79章 再亲下去就不得了了   果然羡慕这等风华绝代的人, 就连翻个墙跳个窗都这么风华绝代。   锦笙一边在脑子里迷迷糊糊想着花官说过的话, 一边望着他喃喃, “不知……太子爷驾临, 有何吩咐?”   君漓摊开手, “你的东西, 落在我这里了。”他的手心静静躺着那只被她退回去的玉镯。   他这么说的意思锦笙完全懂, 给她一个坡,让她顺着下。倘若她识趣地把玉镯拿回去还顺口道了声谢谢,这件事便当作没有发生。   可锦笙这回并不想识趣, 便望着他客客气气道,“草民没有落下东西,殿下, 那就是草民还给你的。”她就看见, 君漓的左眉几不可见地挑起。   仿佛是在夸她今日很有胆量。   而锦笙则更加客气地俯首施礼,仿佛在说谢太子爷夸奖。   君漓收回手握住玉镯, 朝她走了几步, 直逼眼前, “长本事了, 以前都是背后拆台, 现在是当面拆。”   被撩了这么多回, 锦笙再如何也能总结出一两条规律来,一般太子爷靠这么近的时候,就是要开撩了, 而一般被攻略到这个距离, 自己是拒绝不了被撩的。   换句话说,这么近去瞧他那张脸,她压根儿就招架不住。   因此,绝对不能让太子爷离她这么近。锦笙一边想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步,谁知还没退开,一只大掌迅速揽过了她的腰,“不准躲。”   锦笙的手下意识撑在君漓的肩上,抬眸的时候恰好视线相接,君漓的视线扫过她的唇,俯身就要亲,锦笙狠狠咬了一把后槽牙,“我不要!”说完就用双手捂紧了嘴。   这一吻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她的手背,君漓垂眸看了一眼,又抬眸看她,气定神闲地用另一只空闲的手为她拂开额上的一缕青丝,正儿八经地挑眉道,“我哪儿惹到软软了,和我闹小脾气?”   锦笙难为情地皱紧眉:请你不要在咱们划清界限的时候用这种攻克人心理防线的语气说话好吗?   毫无廉耻之心的太子爷抵住她的额头,“娇娇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   说什么说,说出来不就成跟你撒娇了吗?撒娇这种事情她一个男孩子这么好说出口的吗?   她红着脸不说话,君漓便故作沉吟道,“窈窈真奇怪,昨晚还好好的,趁我睡着还偷亲我。”   锦笙义正言辞,“你不要以为我昨晚上头了就好骗,我明明没有偷亲……”   “是我偷亲你。”君漓抢答,“但是卿卿也回应我了。”   “……”好罢,锦笙承认,昨晚她被太子爷迷得厉害。是她主动去抱了君漓,躺在他身上睡觉,后来感觉被人轻轻吻了脸颊,她睁开眼逮个正着。   太子爷的眼睛摄人心魄,她就着火光看了一会儿,被迷得不行,鬼使神差地就勾着他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他的眼睛,还抿着唇无比乖巧地说了一声,“谢谢。”   彼时太子爷被她的乖巧以及无厘头反搞得措手不及,但这么多年我自岿然不动的气质不是白来,就算什么都没摸清楚,他依旧顺势回,“不用客气。”   锦笙这个人,有时候喜欢跟人讲道理,既然要讲,就要讲得理直气壮,“是因为你先亲了我,所以我才亲你的。可太子爷每次都很过分,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就亲我。”   “你第一次亲我的时候,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君漓这个人就不一样了,他喜欢跟人讲歪理,且最后还能把歪理讲成正儿八经的道理,“你忘了吗?”   你忘了吗?   锦笙一怔,她第一次亲他?她何时主动亲过……明珠遗光?!难道太子爷他……!他都知道?!   她的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紧空中一点,瞳孔紧缩,心下震惊。   “看样子是想起来了。”君漓面色无波,揽住她腰肢的手却紧了紧,将她拉到怀里,“你不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还亲了我就跑了,嗯?”   “我、我……”锦笙皱紧眉,脑中一时千回百转,嘴上也忍不住打结,繁杂的思绪绕成一团被猫儿抓过的线团,最后她叹了口气,竟蹦出极为诚恳的一句,“对不起。”   君漓险些笑出声。   饶是他多年我自岿然不动,也经不住她这般无意中的撩拨心弦,好在他浑身都是戏,敛了笑意转头就道,“所以我后来亲你,也是因为你先亲我的。你先勾|引我,勾|引得我心里痒痒了又转身就跑,后来看到你,总觉得不亲回来很吃亏。”   “太子爷当我是小孩儿哄吗?我不小心才亲到的,你后来却故意占了我那么多便宜……”   对,占便宜。锦笙总算被自己点醒,没有忘了要和太子爷划清界限。倘若现在不说,她就会渐渐沉沦,说不出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抬眸认真道,“以前,太子爷占我便宜的事情就算了,以后就请太子爷注意言行。我不想和太子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纠葛,也不想摊上个见不得人的身份,不想太子爷再与我有诸多亲近。说句实在的,既然我找回了家,找回了爹娘,那我以后肯定是会正经嫁人的。”   “我不知道殿下对我究竟是不是真心,也无从验证,可我也没有太想知道,巧的是,殿下也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到底对你动心几何,这说明殿下也并不在乎我是否真心,并不在乎我究竟对你有多少心悦欢喜。”   锦笙的话顿了顿,皱紧眉祈求道,“既然如此,我们能不能趁一切还早,不要再这么下去了?”   休想。   正经嫁人。她就没有想过可以嫁给他吗?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那她想的是什么?   见不得的身份。是外室无疑了。她以为自己那个受不得委屈得模样能当得了外室?   不要这么下去。这,又是指的什么?难道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玩儿她吗?   这一段话听下来,想了个通透的君漓上火地承认,很想把她要了再说!想的还很强烈,强烈到他的双眸已经猩红,凝视她的目光渐渐发狠!   君漓掐紧她的腰肢,死死盯紧她,直到看得她的目光从一开始地迎难而上到后面逐渐委屈闪躲,他便一把将她抱起来朝床榻走去,声音低沉得发狠,每个字都是重音,“不能,你休想。”   这个举动当真将锦笙吓得不轻,吓得她才刚沾到床就朝里边滚去,顺势裹紧被子坐起来,紧紧皱着眉头,“我不过是说了心里话……”   “礼尚往来,我也想同你说心里话。”君漓连人带着被子一起拖过来,面无表情却格外上火地道,“可惜不善言辞,只能用行动传达。”   话音未落时,太子爷已经连人带被把锦笙拖到了自己面前,然后一把压在床榻,猝不及防对上她委屈得泛出水光的眸子,原本俯身要强吻下去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的火气转了几转,在喉咙里疼得发烫,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压她的唇,柔声道,“我问你,这里,我拢共亲过多少次?”   锦笙难堪地撇过头,“很多,数不清。”   君漓耷拉着眼皮,“你再好好数数,那么少,怎么可能数不清。”见她眼眶更红,甚至别过眼不愿意看他,他又轻声哄道,“算了,别数了。我只是想问你,我亲你的时候,你究竟心动不心动?”   他的语气很轻,仿佛方才狠着语气说“不能,你休想”的是别人。那一腔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莫名其妙地,对她总是很温柔。   后来君漓发现,自己在哄她的时候,脾气一直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不论生得什么气都软在了她的一双眸子里。   心动不心动?说完全不心动是假的,但要说就这么心动了也没那么真,锦笙慢吞吞地道,“折中吧。”   “心动就是心动,不心动就是不心动,你有没有想过,但凡有心动在里头,便不能算是折中了。”君漓轻声给她解释,见她愣愣地似懂非懂,他又问,“那么,现在再来问一次。我吻你的时候,你究竟心动不心动?”   锦笙怔住,望着他的眸子里水光潋滟了几转。这样解释太狡猾了。可他说的有什么不对?   就像是喜欢与不喜欢一样,但凡有喜欢在里头,便不能说自己既喜欢又不喜欢。这种事情,并没有中立的说法。   “可是……唔!”她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君漓就已经俯身吻了下去。从来都是蜻蜓点水,这次不一样。   到底担心她介意唇舌相濡,没有在她的唇上深吻。   轻轻吻过唇角,向下落在她的脖颈,在白皙纤细的颈上用力啃咬,又轻轻吸吮,一边吻一边伸手将那一团他看着碍眼许久的喉结撕下来随意往身后扔。   从深吻白皙的脖颈,到君漓解了她的外衣、掀开衣襟处、轻啃她的肩膀,然后是精致的锁骨……   长这么大了她也就敢在窑里跟窑姐儿这么瞎闹腾一会儿,都是女的,别说亲亲小脸了,就是脱|光了也根本煽不起任何情|欲。   可太子爷是男人,她没有尝过这种滋味,被吻得难受极了,脸上泛起朝霞似的红晕,从颧骨红到耳尖,连成一片。   然而此时的她一点儿也不想反抗,只紧紧抓住君漓的肩,紧张地捏紧十指,不知所措。   她从未如此清楚地知道,被吻的时候。自己也心动。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鼓隆咚,听见自己拼命抑制的急促呼吸声在幽静的夜晚暧|昧莫名,听见自己咬住唇也压不住的撒娇似的轻吟。   只缠绵地吻了一会儿,君漓便松唇放过了她,睁开眼时发现锦笙羞赧地咬紧了唇,不知所措的模样仿佛在等待着凌迟,他失笑,哑声道,“好了,别怕。不亲了,再亲下去就不得了了。”   再亲下去,就一发不可收拾。   此话一出,锦笙的脸登时又红上了三分,她咬唇挑起眉,“不得了?”   “嗯。”君漓轻声应她,凝视她的眸子里尽是情|欲,他伸手抚摸她的脸,柔软滑腻的凝脂被他轻捏了一会儿,一股燥|热便不停席卷满身,顿了几顿,他哑声道,“不如……你换个方法帮我?” 第80章 义父他要干票大的   太子爷的套路锦笙基本已算熟知, 什么不如换另一种法子都是骗人的, 换着换着你就会发现最终还是回归到了本真。   而一旦被霸王硬上弓, 锦笙深知自己决计应付不了, 因此她没有给太子爷留一点儿忽悠她的余地:拒绝, 直接拒绝。   念在她今日又被自己占尽了便宜的份儿上, 太子爷也大发慈悲没有多作为难, 只在走的时候将玉镯放在了桌上。   料想太子爷今日事务繁忙,一开始才会唤她去太子府,如今也没有空留在她这里情浓意浓。锦笙在他走之后, 拿起玉镯琢磨了好一会儿,最终也只是用檀木匣子把它装起来,锁进柜中。   被搅和得睡意全无, 干脆就穿好衣裳起来做事。   次日云书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锦笙系着披风端端坐在桌案前执笔而书, 而她那张书案上已经散乱地铺满了不知多少封书信。   锦笙的真实身份她已经知晓,没有人比她更懂阿笙心中的两难抉择, 她明白就算阿笙不顾一切只遵从内心去过相府千金的生活也没有什么错。但能再看见阿笙静静地端坐于书桌前提笔写字的模样, 云书心中大感欣慰。   她瞅了一眼烛台, 蜡油燃尽, 只有灯芯还有一点火光, “熬一夜不困吗?”她将早膳放在桌上顺手推过去。   “睡不着才写的。”锦笙将碗拖到面前, 喝了一口道,“不过效率不错。”   云书瞥了一眼锦笙的脖子,又顺着脖子不动声色地滑到她露出的半截儿锁骨上, 仿佛早有预料。虽然知道阿笙会有分寸, 不会做那种荒唐事,可这痕迹看着也还是让人忧心。   最终她只能低眉摇头,叹了口气道,“今日出门吗?我那里有脂粉,把颈子上的痕迹遮一遮吧。”   锦笙一怔,瞬间涨红脸,倏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整整一晚上,她都在处理正儿八经的事,哪里有闲工夫去管这个?   也没有那个经验能想到这些。   略带窘迫地脸红片刻之后,锦笙又甩手继续喝粥,“算了算了,就说是昨夜逛窑子喝高了有点儿飘,最难消受美人恩才成了这幅放荡的鬼样子。”   她在外一向花天酒地不修边幅,睡在温柔乡躺卧芙蓉地,被一干猴急的美人献媚,逻辑意外地合理,这么讲出去也没什么不妥,就是在说法上太子爷可能吃点儿亏。   “这些信是什么?”云书随手拈了一封,却发现封口已经用蜡粘好了,甚至已经盖好了锦笙的私印。   锦笙喝完粥准备出门,一边儿随手拢头发,一边儿回她,“有件事情我昨晚思来想去不太对劲。不过在告诉你之前,要说清另一件事。”   云书点头,示意她说。   “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安清予后,很多东西就在一瞬间连成一线。你还记不记得傅德临死前在牢中对三七说的那番话?”   “记得。他交代了当年他放火杀害自己兄长一家的全部过程。只可怜傅智的儿子,尚且年幼,无辜之极,却也死在火中。”   “不,他没死。”锦笙摇头,“当年傅智一家惨死火中,是陛下背后主使、安丘策划部署、傅德一手承办。”   “后来义父将安丘手刃;我被义父劫走;陛下、皇后、太子殿下几次遭到义父刺杀;傅德一家被义父暗中监视;义父谋划围猎刺杀构陷傅德,将其置于死地。”   “为什么义父寻仇的对象刚好也是皇室、相府、傅家?义父他寻了这么些年的仇,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锦笙笃定道,“傅智只有一子,名为傅文卓。”   她们的义父应天,就是傅文卓。   纵然云书在知晓锦笙身份时也猜到了几分,可一切还未来得及想得透彻,那么多的理由也还没有轰然砸在她的面前,如今却被锦笙直白地剖开道来,她忍不住心中惊颤。   义父以前因提起傅客卿一事怅惘迷茫,坐在台阶上望着偌大的夕阳不说话,锦笙每次都会乖巧地端着碗坐在他身边,每每都让义父更惆怅。   自己的父母火中惨死,凶手是至亲叔伯,叔伯早已没了骨肉亲情,他却还可笑地留着一丝温情,一手抚养仇人的子女。   看着她纤细的脖子,在杀与不杀之间徘徊纠结,好像满心都被刺进冰渣,冷痛交织。   可惜锦笙如今才知道这些,早一些知道,她也当在义父惆怅时离得远些,好让他体会什么叫做“眼不见为净”,也让自己体会什么叫做“生命诚可贵。”   “义父将我劫走,不论是为了让安家也尝尝骨肉分离生离死别之痛,还是为了阻扰皇室与相府联姻,或是为了拿我作要挟谋划一场更大的阴谋,总归他最后没有忍心杀我。”   “而我平平安安在柳州长大的这些年,安家也风平浪静,没有受到义父发难。我恬不知耻地揣测了又揣测,说来惭愧,最后我更恬不知耻地得出的结论是:义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不与安家动手,义父便把矛头指向了皇室。不过几次刺杀都以失败告终,且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这证明义父的每次刺杀,要么是一时冲动闯进皇宫就想和仇人对砍那么几下,要么……他就根本不是在刺杀,而是有别的目的。”   “前者可能性不大,义父虽然暴躁,却绝对不是冲动之人。”云书笃定地道。   锦笙接着道,“除开围猎,他行刺三次左右,分别在陛下的寝殿、皇后的寝宫、太子的东宫。”   “难道义父在找什么东西?”云书皱眉思忖。   “没错。”锦笙点头,“且这样东西,他已经拿到手了。”   其实这很好猜,什么东西会既可能在陛下和太子那里,又可能在皇后娘娘那里?后宫不得干政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明文规定,可能送到皇后那里的东西自然不会与政治相关。   猜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是镶华珠。”锦笙嘴角一勾,漫不经心道,“上次承了太子爷的情被陛下赏赐,彼时想看一看国库里有什么,好伸手要赏,有幸得太子应承,当真让我看了国库的册子。镶华珠被发现丢失的时间就在义父第三次行刺后不久。”   “这一个巧合原本说明不了什么,我也没有在意。”锦笙抿了口茶,“直到被义父带到竹舍,亲眼看见了他的若干下属,他们能听懂义父教我的曲子所暗喻的东西,说明他们也是义父一手栽培的。”   “而昨晚我又忽然想起,镶华珠,乃是蜃楼十三舵传承于舵主的令信。”   镶华珠对蜃楼十三舵的意义几乎等同于玉玺对于梁朝的意义。   多年前蜃楼十三舵被朝廷围剿,镶华珠被迫上缴国库,十三舵的舵主也被士兵刺死。十三舵残党却凭借惊人的毅力存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残党之间为争夺舵主之位相互厮杀,死了一批人,再后来为了争抢十三舵所有家当大打出手,死了一批人,所剩无几的寥寥数者成了一盘散沙。   义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些人面前的。锦笙揣测,义父当时已经开始谋划离开天枢阁,他一边计划离开朝廷,一边紧密联系江湖组织,为自己找好退路,也就是江湖中分散于各个城的蜃楼十三舵。   用天枢阁的基层力量重组蜃楼十三舵、从皇宫将镶华珠盗走、号令十三舵、最后彻底离开朝廷。   “刺杀帝后只是个幌子,义父要做的何止是一场刺杀?他费心重组十三舵为自己所用,注定了整个谋划不简单。义父他是想要干票大的,类似于围猎构陷和毒杀这等小动作……”锦笙沉吟道,“只为杀傅德与安丘二人罢了。”   不论是仇恨滋长成了野心,还是野心一直主导着仇恨的滋长,义父如今想要对抗的,都是皇室。   只不过锦笙并没有告诉云书,义父除了将蜃楼十三舵划为自己的势力以外,还与项城黑市有不少瓜葛。   “也得感谢义父施了幌子潜入皇宫盗走镶华珠,否则我又如何能得知义父手下的势力乃是蜃楼十三舵?”锦笙在云书恍然而又震惊的眼神下,将一摞书信推到她面前——   “走天枢阁密线传我亲笔手信,各城密使听我号令,调动所有密探、杀手暗中搜捕十三舵踪迹,扣押密室,严刑拷问,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她的声音平静,眼神坚定。清澈的眸子在一瞬间深幽得仿佛千年古井。   云书尚在愣神之际,锦笙已经转身出门,“今日有什么单子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你只需要做好这一件事就够了。”   她的步调恣意从容了起来,恍惚间,云书还以为她又回到了柳州街头称霸。 第81章 太子殿下的姘头?   锦笙是出门见人的。   准确来说, 她是去赴约的。   昨夜子时, 一份密报直达她的书案, 说是有薛老神医后代主动向天枢阁递信, 强烈要求天枢阁停止对仙药岛如狂风过境般的无情扫荡, 并狠狠鞭笞了他们圈地为王的可耻行径。   确实如此, 在薛老神医连夜出走后, 天枢阁受陛下之令将仙药岛和整片灵山都划为自己的范围,为了得到稀罕珍贵的药材常常滥采滥伐,隐隐有将整座灵山榨干的趋势。   这么多年,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如此糟蹋,自己亲手辛苦种植的珍贵药材被不断掠夺,薛家的终于看不下去了。   说来也巧, 昨日清晨她才将宁心静气丸交给了安丞相, 没成想夜里就有了仙药岛薛神医的消息。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位自称为薛神医后代的人竟然能亲自找上天枢阁, 又约在紫玉楼会晤, 很有可能一直隐于汜阳。   深思熟虑之后, 锦笙决定自己亲自前往会晤。   这位薛家后人十分接地气, 不仅丝毫不畏惧天枢阁的势力, 对天枢阁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 还在信中言明——请务必派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前来会晤。   锦笙揣测这位后人应当是个男子:怎么的,要入赘来天枢阁,当自己物色相亲呢?   最接地气的是, 信开头说约在紫玉楼, 信末尾临了临了儿他还特意说明一下虽然约的是紫玉楼,但并不代表他很有钱。   不过听说天枢阁是很有钱的,若是天枢阁不愿意出这个钱一起约紫玉楼,那么他搭建在曲水旁的小草庐也别有一番风趣,届时他们可以孤舟垂钓、曲湖饮风,绿石土灶煮清茶、红泥火炉焙浊酒……最后他表示自己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把茶和酒买来。   说来说去就是:没钱,约一趟不容易,你且看着办。   锦笙就看着办了,想吃紫玉楼还想让她掏钱?想当年她在柳州也是和地痞无赖处惯了的,神色不动提笔回了他:请务必砸锅卖铁把茶和酒买来,我们一起孤舟垂钓、曲湖饮风,草庐见。   寥寥几字,又有一位穷得叮当响的神医失去了他的梦想。   不过锦笙这个人向来义气,纵然回信是这么说的,可毕竟占了仙药岛这么多年便宜,她来的时候还是提了几壶上品好酒,带来了新鲜的雨前龙井。   草庐搭建在曲湖边儿上,与傍着曲湖的天枢阁不同,草庐离正街十万八千,偏僻得杳无人烟。因着远离船舫聚集处,从这里看去,曲湖的水面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苍茫一片,湖上有直烟笼罩,为宁静婉约的湖面挡风遮雨。   她看见一名身着白衣的男子戴着斗笠正湖边垂钓,似乎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白衣男子头也不回,悠哉悠哉地反手递了杯茶过去,“在下灵山仙药岛后人薛行风。”   薛行风……锦笙挑眉,沉吟片刻后伸手接过茶,恣意一笑道,“难怪这么多年都找不到薛老神医及其后人的踪迹,原来是躲进了太医院。太医院第一妙手薛神医,你好啊。”   “听名字就知道我的身份,天枢阁果然名不虚传。”实际上听及“太医院”三个字的时候,薛行风就已经转头看了过来,继而惊讶地指着她道,“是你?!”   太子殿下的……姘头吧算是?   “认识我?”锦笙蹙眉,“我们似乎不曾见过。”   “哦,上次围猎见过你,一面之缘。”薛行风还记得太子爷吩咐过,他给她治过伤的事情不可外传。   一想到自己提炼了两年才提炼出来的两小瓶治伤药|粉全都给了面前这位,他全身心都痛得窒息。   薛家世代为医,家传秘药他从不打算献给皇宫,因此都是自己掏钱私下制来备着,有次被太子爷发现了,好一顿威逼利诱,从此他那儿的灵丹妙药都逃不开被太子爷勒索的命运。   所以说他穷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今市面上卖的普通药材都贵得让人怀疑人生。   上下打量了锦笙几眼,最后,薛行风的视线滑到她的脖颈上,微微挑眉作恍然大悟状: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咳——太子爷果真是个既顽劣又恶趣的人,亲还要亲成个两边儿对称的。   他心中惊叹,眼前人竟能拿下大梁朝若干春闺少女的梦中人,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锦笙此时心里想的却是当年薛老神医不堪义父勒索出逃仙药岛之事。天枢阁受陛下令去找薛老神医,本就是为了让灵山仙药岛和薛家医术一并归了皇室。   薛老神医却不知道这层关系,一心以为天枢阁是想要榨干他毕生心血,才匆忙逃了。误打误撞,薛氏子弟最后还是入了太医院。   只不过薛行风并非是以薛老神医后人的身份入职的,自然也没有将薛家秘术传给外人,更没有将薛家独有的秘药交给别人。   这个结果,也算是达到了各自目的。   锦笙回过神,将茶酒放在地上,学他一样盘腿坐下,“在下天枢阁主锦笙。薛神医要的美人没有,但这个身份足以对得起你出宫这一趟了吧。”   “你竟是天枢阁的阁主?”薛行风错开视线,转而去打量她的脸,“看起来也就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锦笙付之一笑,捅开一坛酒递与他,“现在你可以谈一谈,究竟是何想法了。”   今晨收到回信时,薛行风痛心疾首地按住胸口,掏出包里仅剩的几个铜板买来了酒和茶,一分钱一分货,自然比不得锦笙带来的酒水,光是闻着就沁人心脾。   “世人皆知,仙药岛乃是我们薛家的地盘。你们天枢阁将我们驱逐后圈地霸占,滥采滥用灵山的珍稀药材。占山为王便罢了,竟还坐山吃空,将灵山药材引进商户,进献至皇宫,获取暴利。”   薛行风怅惘地叹了口气,“前几年不是太穷,我勉强能忍,如今穷得揭不开锅了,却要看着你们拿自家东西一本万利,你说这教我如何忍?”   “天枢阁并不愿意坐山吃空,只是你们将薛家医术保护得太好,并未留下关于如何种植这些珍稀药材的书籍,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取,不能产,便成了坐山吃空。”锦笙抿了口酒,眼都不眨,“不若你献出薛家医术,我便还你一片灵山。”   薛行风摘了斗笠,“薛家医术誓死不献。你还我灵山仙药岛,我可以答应你别的条件。”   意料之中。锦笙很早就从义父口中听闻,薛家是个很奇怪的神医世家,世世代代都拥有绝顶医术,却并不打算造福世间,相反,他们传承医术就像是在传承一门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罢了。   说是暴殄天物也好,说是清心寡欲也罢,他们就是没有这等利用医术发家致富的觉悟,也没有那等扬名立万的野心。   义父说,这就是所谓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揣着上好的医术却落得个被他讹得倾家荡产只得连夜逃窜的下场。   “安丞相的夫人林娴玉患有失心疯多年,近日有人要买她平安,我寻遍医者皆束手无策。”锦笙看向他,“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只是不愿意露于人前。我便要你为天枢阁效命,直到安丞相的夫人心病痊愈。”   救一人性命,换整片灵山仙药岛,似乎不亏。但救这一人,意味着暴露他薛家医术,这违背了他的底线。   实际上安夫人的病他被太子爷叫去看过无数次了,心病难治,十多年的失心疯更难治,想要完全根治不是件容易事。倒不如就这么任她下去,除了偶尔会有的情绪失控精力脱竭,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怕就怕心病积郁成疾,以后随意伤个风寒也能致命。   固然他有办法,却也是薛家的办法。而他并不愿意违背父亲意愿,招惹世人觊觎。   思及此,他叹了口气道,“这不还是等同于将薛家医术献出去?锦阁主,恕我不能答应。”   锦笙挑眉:“人命关天。”   薛行风耸肩:“但不关我。”   锦笙蹙起眉头,“你是医者。”   薛行风更是嗤笑道,“有仁心的才叫医者,在下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在太医院任职,专程为贵人们看病的而已。”   他随手掸了掸衣袍,薛家医术是他的底线,谈崩了无可厚非,他长叹一声,“既然谈不拢,那便算了。咱们吃吃鱼喝喝酒,今日就全当是朋友间小聚。”   想走迂回路线打友情牌,最后空手套一溜儿好处?这种无赖招数锦笙向来一眼看破。   锦笙微微一笑,“你以为和天枢阁谈生意这么儿戏?”她的语音未落,不远处的树林中便有黑衣人露出半截身,呈合围之势将草庐包围在内,他们腰间的长刀登时寒芒乍现。   “锦阁主这是要做什么?”薛行风一顿,虚着眼睛警惕地看着她道,“我可是太医院的人,若到日暮时尚未还宫……”   “我天枢阁杀人,向来不留痕迹。”锦笙径直打断他的话,摩挲着指尖淡淡道,“你以为他们查得到我头上?”   “……”薛行风一滞,眨巴两下眼后又忽地一笑,“锦阁主,有话好好说嘛。有什么谈崩了不满意的地方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第82章 这事不能让太子知道(绿了绿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薛神医日后一定大有出息。”锦笙揶揄道。   可惜受人掣肘, 薛行风全当这是在夸自己, “多谢锦阁主金玉良言。”   锦笙屈指放在唇畔, 哨声响起, 树林中的黑衣人便又合上刀鞘隐了回去。并未扰乱树枝发出一丝声响。   薛行风长舒了一口气, 心中盘算着这笔生意究竟要怎么谈。   灵山经不起他们这么乱采滥摘, 也受不住那么多人在山中开道辟径,踩的人多了会伤了土壤,还会伤了埋于地底的稀罕药材。   他们这样贪婪无度地采撷, 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可这些稀罕草药的种子和植养典籍也是薛家医术的一部分,他不能献出去。   人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   “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你们薛家的祖训。”锦笙遥望一片苍茫的曲湖水, “我能理解你们不想将薛家医术献出去, 毕竟没有义务,但我不理解你们为何如此执着地不愿。在我眼里, 人的贪婪无度也给予了人许多好处。”   薛行风沉吟道, “你说说看。”   “正如春光贪婪无度地捕捉清风, 是为了让春日更加欣荣一般。人想要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便衍出诗词歌赋秦楼楚馆;人想要有物代步, 便有了马车轿子;人想要有东西挡风遮雨还要住得舒适, 便有了雕梁画栋的房屋;人想要病有可医,就必须有更高超的医术和更珍稀的药石。”   “欲望在滋长的同时,整个梁朝也变得更加繁荣, 因为有想要的东西, 因为贪婪无度,永不知足,人才会进步。所谓济世,不就是惠及万民,普度众生?倘若这么说下来,贪婪无错,想要薛家医术也无可厚非。”   忽而曲湖上的横烟被风吹散,锦笙心下有感,执起玉笛置于唇畔。清歌弄长烟,扰乱曲湖水。   薛行风就侧眸看了她一眼,继而远眺曲湖,思忖道,“锦阁主如今闲来无事,可以随意吹一吹笛、赏一赏湖,任由笛声悠扬,诗酒好兴。但若有一天被人压着头强迫吹笛,或是被人圈禁起来贩卖笛声,此等风雅之事沦为商利,你可还愿意吹笛?”   锦笙眉尖微蹙。   薛行风接着道,“我薛家以前也曾开馆行医,也曾不吝奉出珍稀药材兼济天下,也曾不计回报行善积德。后来医名远扬,我们虽不求回报,却也没有想过要引来贪婪之徒的觊觎掠夺。”   “在天枢阁之前,还有不少人找到过薛家,对祖上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医者仁心兼济天下。可他们所谓的医者仁心兼济天下,就是在得到稀罕药材后高价卖给药铺,一手不怎么样的医术也能得一句妙手回春悬壶济世。”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找上门,有要买我薛家药材的,有要买我薛家典籍的,还有要买我薛家医术的,可耻的是他们一口一句医者仁心,却在谈不拢后将我家砸得天翻地覆,掠取家中稀罕药材,顺走几瓶灵丹妙药也是常事。”   “这些便罢了,竟还有直接带着人来挖山中草药,理直气壮地说官府批了文书,这片山头原本是荒山,如今已归他们所有。”   “祖上曾找官府理论,我家世代在此,这片山也是世代由我们垦土播种,怎么就成了无主荒山?官府给了我们一本册子,那片山头竟真的没有记录在册。”   锦笙隐约记得一些,历朝历代制度会有所不同,很多年前,山啊、田啊,还没有施行分配制度,基本上就是谁开了垦就归谁,周围一致默认,改朝换代后再登记造册,疆土如此广阔,登记遗漏是常有之事。   “虽然不甘心,可似乎是不争的事实。这是我们第一次被驱逐。祖上只得带着薛家搬离那片山,后来几经辗转,相中了另一片山头,他用多年积蓄将此山买了下来。”   “为其取名灵山,山后那一片世外桃源,取名为仙药岛。”   可惜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锦笙的眉头蹙得更深,动容之中笛声也渐渐不稳。   “当时的灵山哪里是你们天枢阁初来时看见的那个样子?你们所见到的峥嵘蓬勃,全都是祖祖辈辈不分昼夜亲手开垦,你们掠夺的一分一毫,全都是由我们经年累月辛苦种植。”   “多年前带头来仙药岛的那名男子比之第一次驱逐我们的人来得更没有章法。我们买下山头的文书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也根本不惧于我们去告官府,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官府不仅不帮我们,还各赏了我们二十大板。”   锦笙心中叹息,义父就是这么一个胡作非为的人,在他眼中,他就是章法。至于官府,天枢阁何曾怕什么官府?   “斗不过还能怎么办?我们只能再次搬家。那便是我们第二次被驱逐。”薛行风语气轻松,“锦阁主,他们的贪婪无度,和你所理解的不一样,你理解的贪婪无度,仅仅是有所求时的需要,他们的贪婪无度,是有所求后的需要。不知多年前带头来我家的男子是你何人?”   锦笙沉吟道,“是收养我的义父。”   “那看来你义父对你很好,至少他不想把你给养岔了。”薛行风抱起酒坛子灌了口酒,慢悠悠地笑道,“他教你的东西,和他自己亲手做的事,完全不是同一个道理呢。”   这一点锦笙很清楚,倘若不是自己的身世揭露,她根本想不到,义父在外面其实是一个杀人成性、恶贯满盈的人。她以为,义父是个偶尔邪戾暴躁,但其实性子温润柔和的人。   虽说锦笙清楚地知道薛行风是同自己打了一发回忆牌,施了一出苦肉计,归咎起来纯属是流氓性质,还是想要空手套一溜儿好处,可他所讲的又是事实。   薛行风收回鱼竿,果然没有钓到,“锦阁主有为了天下万民的大义,我却是个俗人,只想守住薛家医术典籍,守住灵山仙药岛,再赚点儿钱混口饭吃,娶妻生子,把医术传给我的下一代,得以善终就好了。”   锦笙自认也没什么兼济天下的大义,她完全理解薛行风不愿意献出薛家医术的想法,因为她若是薛家人,也会这么做。可是,她想要安夫人如意。   锦笙:“想要守住薛家医术容易,我为你着手安排,你只管医好安夫人。”   薛行风不为所动。   锦笙:“想要守住灵山仙药岛怕是不容易,如今那里已经成了你们太医院的进药渠道,我只能收回天枢阁派去掠夺的人,但我们这等江湖组织并不能去和皇帝抢地盘儿。”   事实上是,天枢阁派去掠夺药材的人就是为皇帝进货的。   锦笙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赔你一处世外桃源,任你植养珍稀花草,任你摆弄灵丹妙药,如何?”   薛行风心念微动。   锦笙:“想要赚钱吃饭,我便给你金银钱财。”   薛行风握拳在唇畔咳了一声:请不要无耻地用金银来动摇我的原则信念好么。   锦笙将玉笛在掌心挽了个花,随意一拂衣摆:“想要娶妻生子,我便替你物色人选。”   薛行风抬眸,双眼亮得仿佛能发光。   “想要得以善终,我便……”锦笙站起身,居高临下睨着他挑眉,“护你一世无虞。”   薛行风:这件事……可千万别让太子爷知道了……   “薛神医意下如何?”锦笙抿唇一笑,“这些对我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亏不了我,似乎也亏不着你,不过是用一用薛家医术罢了,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除了天枢阁,谁也不会知道。”   “就看神医你能不能突破心中那层屏障,相信天枢阁,相信我,与我交易这一回?”   薛行风抿唇,沉吟片刻后抬眸问道,“冒昧地问一句,若是突破不了心中那层屏障的话,又当如何?”   锦笙微微一笑,身后树林被风吹起“沙沙”的声响,如同寒刃在磨石上滚磨,她站直身子,喝了口酒,用手背抹去嘴角酒渍,阴测测道,“那问题便简单多了。”   薛行风抿紧唇,神正色端。   磨刀的意思他懂了,喝酒的意思他也懂了,笑的意思大约是……薛神医你一路走好?   “那就劳烦您为在下的终身大事忧心人选了,不知咱们什么时候能签字?”薛行风温和有礼地问道。   锦笙掏出随身带的纸笔,就着曲湖的水沾润笔尖,提笔就书。   薛行风签完字才恍然醒悟,自己今日最主要的目的是灵山仙药岛,如今结果竟成了被随意搪塞一座山一处地就默认将灵山拱手相让?重要的哪里是山头,重要的是山上的草药啊!   他有了山头有什么用?就算可以随意种植草药,不用担心别人的掠夺,可不晓得要多少年才种得出灵山那么一大片?   啧,防不胜防,这小小年纪的,和谁学的忽悠人的法子?   薛行风莫名有一种回到了当年被太子爷发现私自炼药后日日被忽悠勒索的时候。   锦阁主这一手忽悠人的法子……莫不是被太子爷耳濡目染的吧。   如今字也签了,人也被鱼肉了,薛行风甩鱼竿丢了饵子下去,认命地道,“你打算怎么安排我去给安夫人看病?先说好,宫中有规矩,太医不可私自出宫,一个月最多也就出来两三次,不能再多了。”   “等我安排好了会找人进宫通知你,你只管治病就是。”锦笙将单子折好,又笑道,“放心,在安夫人病好期间,你就是为天枢阁效命的人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薛行风哼了一声。   “对了,还有一事。义父曾在你们那里掠过一种名为宁心静气丸的丹药,似乎只有你们能炼,不知道炼成一颗需要多少时日,你还能不能再炼些出来?对安夫人病发时稳定心神用处可大?”   薛行风凝神细想,“用处自然大,药如其名,本就是宁心静气用的。要炼制也不难,不过……你似乎很关怀这位安夫人啊,你们天枢阁一张单子这么值钱?值得你这般费尽心机,又是予我家财万贯、又是许我一生平安?” 第83章 紫玉楼背后金主   锦笙面不改色, 捋了捋袖口的褶皱, 把玩着玉笛道, “自天枢阁建成以来, 就没有毁过单子, 我身为天枢阁的阁主, 自然要遵循规矩行事。”   睨了薛行风一眼, 锦笙又补充道,“且安夫人的故事我自幼便有耳闻,委实令人唏嘘, 每每听之感伤,心恸之时只恨不能助她得偿所愿,我也是有血有肉之人, 如今有这个机会, 便尽力而为,能帮则帮。况且你的那些条件, 对天枢阁来说, 算不得什么。”   她的话毕, 薛行风刚好一挑长竿, 一条肥美的草鱼跃出水面, 带起清冷的水声, 鱼尾扫出一长串儿水珠。   “啊,锦阁主你真是个福星,以前我在这儿从来钓不到鱼的, 咱们有鱼吃了!”薛行风笑道, “劳烦阁主大人生个火,我来剔鱼鳞你看如何?”   锦笙见他没再追着问安夫人的事情,心中暗自松了口气,随即露出笑,“行啊,那我先多谢薛神医盛情款待。”   她兀自盘腿坐下,不消片刻树林中便有兵奴抱来一堆树枝当柴火,又拾来了树叶作引子,火折子一吹便燃。   锦笙摸出随身带着的匕首,丢给薛行风,“那边的草庐是你搭起来的?瞧着不错,不过我听说曲湖这一块儿是有主的。”   “不是我搭的,”薛行风接过匕首,边剔鱼鳞边道,“我刚来汜阳的时候,身无分文,当时又下大雨,我便躲到这儿来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个能挡雨的地方。”   锦笙奇了怪了,用木棍挑动柴火,“这么说,你不是跟着你父亲那些人一起移居到这里来的?可是凭借着你一手医术,也不至于身无分文吧?”   “怎么不至于?锦阁主,你一看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没受过人间疾苦。”薛行风挑唇一笑,“我越来越觉得,你义父这么多年来就压根儿没让你受过什么苦。你是怎么当上这阁主的?少年人,不经世事,需要磨砺。”   锦笙一怔,沉默了。她在柳州的十五年,除了因为自己顽劣被义父和师父教训过以外,哪个敢说道她?哪个敢在她面前摆谱?哪个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   受过挫折吗?没有;受过欺负吗?没有;受过外人的冷眼吗?也没有。   义父是绝对不容别人说她二三闲话的人,更不允许谁欺负她。   义父曾说过,“除了我以外,谁敢打你,就弄死谁。”曾说过,“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就是比他们尊贵。”曾说过,“身为男子,不可以做出这副受不得委屈的样子。好了,宽容一些,在我面前可以受不得委屈。”   明明说是在他面前才能受不得委屈,可每次有什么事情义父还是会护她。   很久以后,锦笙才知道,她十岁的时候还发生过这么一桩事。   不晓得从哪里听说街上有混混背后嘲笑她没爹没娘,义父竟亲自带着一堆杀手去堵,先温柔和煦地嘘寒问暖一番,笑容不达眼底,直吓得一干没见过世面的混混屁滚尿流。   据云书说,嘘寒问暖后的义父满脸阴霾,把人堵在死胡同里,二大爷似的坐在手下拉来的椅子上,翘脚喝茶,只扔了句,“老子养她这么多年,脸是老子洗,脚是老子洗,觉都是老子哄着睡,说她没爹的是不是眼睛瞎了?”说完这句忽觉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动手。”此后落雁河中多了几具被掏了眼珠的无名尸体。   不过现在的锦笙不得而知,记忆里的义父,在无愁的岁月中从来都很温柔,暴躁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被她气的。就算知道义父是当年劫她那人,记忆里也还是义父的温润款笑。   她就是被义父一手惯大的,才成了这副欺软怕硬的嚣张样儿。   那么她是怎么当上阁主的?没有受过任何考核,义父把所有景元帝可能问到的问题全都写了下来,要她用一个晚上背完,交代了所有事宜,为她铺好了所有路,也早在多年前就将她的名字报了上去。   这么多年,传授的也是天枢阁的东西,培养的也是天枢阁主,她根本没有后顾之忧。唯一要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女儿身不让人发现,可如今就算是被发现了,义父也没有责怪她。   说什么人间疾苦,就是一般的苦她也没吃过,哪怕就是茶苦了义父都不会要她喝。   薛行风说她少年人心性,需要磨砺,锦笙也这么觉得,她就是活得太过放肆,没有正儿八经把天枢阁当一回事,在她手里的天枢阁也没有发挥到最大作用。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薛行风刮完了鱼鳞,将鱼用细木棍串了放在火上烤,“锦阁主,我呢,是个没什么心眼子的人,倘若无心时说中了你的心思,你可别放在心上。你年纪尚轻,何必困扰这许多?”   没有什么心眼子?那可未必。方才自己不过是想套他家里人的信息以及他来汜阳的经历,却被他四两拨千斤拽开了话题,不仅没有回答问题,反倒把话扯到自己身上,最后引得自己一阵沉思,倒教他看出了几分猫腻。   锦笙付之一笑,别有深意道,“薛神医大智若愚。”   “在宫里过活嘛,该有些脑子才不会掉脑袋。”薛行风顿了一顿,忽又道,“看在咱们一同吃鱼喝酒的份儿上,我给你讲些宫里的秘密,就当是解闷儿了,你可不要说出去啊。”   锦笙察觉他并非只是与她解闷儿那么简单,便笑道,“你说就是,我肯定不会说出去。”   薛行风将鱼翻了个面,缓缓道,“太子妃人选已经下来了,定的是萧家小姐为正妃,霍家小姐为侧妃,年底批圣旨,这是那日我照例去为皇后娘娘把脉请安的时候听到的。”   听到这里锦笙有些疑惑,这件事她知道,安丞相已经说过了,可是薛行风故意在她面前说此事是何意?她并不认为薛行风会拿这种事与她解闷儿。   她这厢还没想明白,薛行风又接着叹道,“哎呀,太子爷这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也要娶妃了,真真是碎尽梁朝一干少男少女的心。不晓得太子爷在外面有没有姘头,他今年也二十了,说没有我是不信的,可听说那位萧小姐不是好惹的。啧啧,太子爷这张脸真是害人不浅,锦阁主,你说是不是?”   她明白了——锦笙的瞳孔微微紧缩——薛行风知道!   他知道,自己和太子爷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她强自压下惊疑,面上不露声色,只有指尖不自然地摩挲了起来。   薛行风不至于那么神通广大地晓得她的身份,但他这么说,一定是晓得了太子爷和她之间的不寻常。而他故意在她面前说这件事,甚至把圣旨批下来的时间告诉她,有两个目的。   一是好意,提点她在圣旨下来前早日抽身,和未来的皇帝、即将有妻室的男人斩不断理还乱并不是什么光鲜的事,至少在他看来,她就是个姘头。   什么是姘头?在太子爷成亲前,姘头就是和太子爷的关系不清不楚的浪人;在太子爷成亲后,姘头无异于情|妇或说外室。而在薛行风眼中,她以男子身份与太子爷这般,大约更糟心些。   二是威胁,侧面告诉她,他手里握有她的把柄,他并非是处于劣势的人。既然灵山仙药岛被忽悠过去了咱们没有谈拢,那么剩下的,锦阁主你自己看着办。   “啊,闻到香了,差不多能吃了。”薛行风递过去,勾唇道,“锦阁主,喏。”   锦笙倒也不同他客气,接过来闻了闻,倒是烤得挺香,她咬了一口,“味道好淡,不过还是挺香的。多谢你了。”   谢的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薛行风唇角翘起,还没开口,锦笙又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不过灵山仙药岛我是真的没辙。以后我会好好对你,有好玩意儿稀罕玩意儿不忘分你,吃香的喝辣的不会忘了你,你就算是在宫中我也让人给你捎进去,以此弥补吧。”   “……”耍无赖吗。   “除此之外我会派人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把你给盯死了,没得机会给你和萧月华独处交流,也没得机会让你越过太子爷直接将此事报给陛下,更没机会让你折腾出个什么了不得的幺蛾子。既然薛神医有把柄,那么就好好给我捏着,别想着放出去。”   “……”你可能曲解了把柄的意思。   “不是我瞧不起薛神医,我只想说,神医你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你看我一个大男人,像是那种害怕你把这些事抖落出去的人吗?只有女人才会在意背后被人说道成什么样,我是男人,太子爷都不怕,我怕什么?不信的话你抖出去试试,看一看我究竟怕不怕,看一看是你更怕还是我更怕。”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当然是我更怕了,“锦阁主说的什么,薛某不太明白。”   “会装傻就好,薛神医是个大智若愚的人。”锦笙又把鱼递回去,“家里有人等我吃饭,我先走一步。”   “诶诶,一起走啊。”薛行风也不在乎是锦笙吃过的,囫囵咬了几口便跟着起身,“吃不饱啊吃不饱,想念紫玉楼的饭菜……锦阁主何必回家去吃?”   锦笙经不起人念叨,斜睨了他一眼,随了他的愿。   紫玉楼近日被整修了一番,与从前相比,装扮得更奢华了些。   锦笙在大堂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随意点了两盘菜,“小二,你们这里怎么瞧着变了个样子?以前不是挺好的吗?为何要翻修?”   “哦,不瞒客人您说,咱们这楼换了个老板,没办法的事儿,新老板他对咱们楼里以前的装扮不满意,专门誊了几天来翻修,不过也没有太大的变动,动静不大。”小二笑着解释道。   “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老板?”薛行风拈了一颗花生,打望四周几眼,“嘶,跑堂的也换了一批,啧,厨子没换吧?”   “厨子当然没有!”小二立刻道,“这厨子可是咱们紫玉楼的招牌,哪儿能这么轻易换了的?跑堂打杂的也不是都换了,不过是进行了一番考核,有些考核不过关的就被上面打发走了。不过咱新老板出手打发,打发走的每个人还给了一百两银子。”   锦笙微微蹙眉,兀自沉吟。   “厨子没换就好,我再来个酒酿鸭,快点儿啊。”薛行风摆摆手,挥退了小二,然后转头对锦笙道,“锦阁主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吃个饭还想这么多。”   “我只是好奇这位新老板的身份。”锦笙用筷子在桌上打转,“紫玉楼日进斗金,又处在汜阳繁华地带,天子脚下最大的酒楼,连太子爷都常来光顾,什么人能把这座酒楼买走?除了有钱之外,没权没势怕是不行的。”   “汜阳的有钱人很多,有权有势的就更多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薛行风又拈了两颗花生米,边嚼边道,“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好奇,倘若没钱,买不下紫玉楼,倘若有钱到能买下紫玉楼的地步,又为何要买下紫玉楼?”   锦笙也是这个意思,她点了点头,实在是好奇得心里痒痒,锦笙伸手又招了个小二来,“这紫玉楼我看上了,想见见你们老板和他谈谈,他人在哪儿?”   薛行风完全没有料到她这人竟真的这般说一不二,一颗花生噎在喉咙里,哽得他好一阵咳嗽。   小二却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客官说笑了,小的也不知道老板去哪儿了,说实话,小的还没见过咱们老板呢,至于客官说要买下紫玉楼……这得先和我们这儿管事儿的说,不过料想咱们老板刚把紫玉楼买到手,是不卖的。”   “我开出的条件不一般。”锦笙睨了薛行风一眼,道,“跟你们管事儿的说,就说天枢阁主前来拜访,有意盘下紫玉楼。快去。”   “天枢……”那小二想要惊呼,又忍住了,思忖片刻后为难地看了锦笙和旁边吃花生噎着的薛行风好几眼,挠了挠后脑勺,这才往楼上去了。   薛行风好不容易将花生咽下去,望着小二上楼的背影,摇头叹道,“你这人,少年心气,顽劣不堪,这么折腾人家。”   锦笙却抿了口茶不言,凝视着墙角正徐徐燃烧在香炉中的冷凝香,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在紫玉楼三楼的雅间内,四周站着几名蒙面黑衣人,簇拥着坐在座位上的几名男子。其中以身着玄色衣裳的男子最为突出,他倚着靠背,边喝茶边听身旁几人恭谨地说话。   身旁有两名年轻些的男子,一手局促地端着茶,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桌沿,俱是满脸焦急,大汗淋漓。   玄衣男子的对面还坐着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倒是沉稳不少,心中虽焦躁不安,但面上不显,只不过额间隐隐渗出些薄汗,时不时会吐出一口浊气,平复心绪。   如此一对比,那靠着椅背喝茶的玄衣男子便显得从容不迫多了。他的身后站着一名中年男子,穿着长褂,站得笔直,偶尔眸中会折出精明的光来,但他一直保持着低眉顺眼,仿佛没有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状若充耳不闻。   年轻的男子“砰”地放下茶盏,心急火燎地坐直了身子,向前倾了些,“大人!如今事情败露,大牢里那几个顶不了几天就要把我们供出来,这眼看着要查到我们头上,您说这可怎么办?!都要火烧眉毛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另一名年轻男子赶忙附和道,“是啊大人,当初我们可都是听您的建议才走的这个路子,要是您不帮我们,我们可就只有死路一条!再怎么说咱们也是被您给拉上船的,您可一定要救救我们呐!”   玄衣男子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把手放在桌上轻轻敲打着,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眉眼间温润如玉,“诸位大人们不要心急,我今日既然肯来见你们,自然是为了救你们。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晓……”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玄衣男子稍作一顿,侧眸看向身后的中年人,“陆伯,不是说了,别让人来打扰我们?”   被唤作“陆伯”的中年人赶忙道,“确实吩咐下去了,恐怕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属下这就出去处理。”   他说完便颔首一点,转身走了出去。   玄衣男子正待要继续说,还没开口,便听见门口传来中年人刻意压低却依旧抑制不住的惊呼,“天枢阁?”   玄衣男子眉头微微一蹙,止住了要开口的话,也不管面前的人有多心急火燎,只侧首吩咐道,“陆伯,把人叫进来回话。”   陆伯得了令,将那小二赶进屋里去,小二也不晓得进来是这么个阵仗,顿时吓了一跳,赶忙朝坐在上位的玄衣男子跪了下来,“小的……”   “行了。你方才在外面说……天枢阁?”玄衣男子睨着他,“天枢阁怎么了?”   那小二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唇角,局促地道,“外面有位白衣公子,本来是来吃饭的,吃着吃着就把小的给叫住了,自称是天枢阁的阁主,说有意盘下紫玉楼,开得条件不一般,非要让小的去叫管事儿的出来,说是要见咱们老板……”   一名年轻男子实在是心急,忍不住侧眸看了玄衣男子一眼,然后低声呵斥那小二道,“胡闹!天枢阁的阁主岂会是这么无聊之人?”   “一个人来的?”玄衣男子却问道,“来了多久了?”   小二如实道,“旁边还有一位公子,也是着的白衣,那公子看起来有些眼熟,以前应该也来过紫玉楼。他们来了刚一会儿。”   男子摩挲了下拇指上的扳指,沉吟道,“点的什么菜,送过去了没有?你去回,这顿请她的,等她吃完了,楼上细谈。让她一人来。” 第84章 你的生死,全凭我兴致   连紫玉楼掌柜陆伯都要卑躬屈膝的人, 小二自然猜得到几分身份, 当下不敢忤逆, 赶忙点头应是, 爬起来朝外去了。   脚还没踏出门槛儿, 又听身后的玄衣男子低声道, “坐哪里的?”   “坐在大堂。”小二还算机灵, 转头接了话。   玄衣男子看了一眼陆伯,后者会意走上前来倒茶,男子一边执杯一边道, “换到雅间去,大堂那么多人,她也不嫌吃饭吵得慌……”   小二不敢多言, 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脚再次于半空中止住,还没踏出门, 又被喊了回来。   玄衣男子顿道, “你退下, 陆伯, 换个人去回话。”   陆伯心领神会, 主子怕是觉得这小二毛毛躁躁的做事不够稳妥, 要找个稳重机灵些的,他心里这么想着,却只用眼神示意小二下去即可。   他这方风轻云淡, 与他原本坐在一起商讨活路的几人却纷纷急了, “大人,那天枢阁主刚上任不久,怕是门儿都没摸清,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要紫玉楼说不定也是一时兴起,就是不见也罢!咱们这边可等不得啊!孰轻孰重,大人请一定慎重掂量!”   陆伯抿紧唇,抬眸轻看了一眼玄衣男子,见他神情中显露出不虞之色,心中也急跳了一拍。他们这位大人,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天枢阁现任阁主如何。好坏都不允论。孰轻孰重,他自己心里早有掂量。   “曹大人的意思是说傅某不知轻重?”神情明明还是方才那个神情,温润的笑意和上挑的长眉,只是眉下不经意间就露出邪气的眸此时正熠熠生光,竟显得有些渗人。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小人怎敢语大人的是非对错,小人说的是那……”   没有等那人说完,玄衣男子轻声一笑打断了他,垂首睨着手中把玩的茶盏,他摩挲着扳指,轻声道,“说的是那天枢阁刚上任的新任阁主锦笙?”   “是是是……小人只是觉得那小子年纪尚轻,磨砺太少,听说天枢阁只手遮天,她不过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如何能当得这个阁主?这天枢阁在她手里怕是半分也显不出在上任阁主手里时的威风凌厉来。”   “江湖传闻中天枢阁就占了大半,可想而知,当年有多么血雨腥。可这位锦阁主上任半年以来,怎么就没掀起什么风浪?说这天枢阁在她手里无为平庸也不为过。这锦阁主还年幼,应当不懂得那些手腕,遥想当年应阁主是如何调遣天枢兵奴浴血大战的?”   “坊间传言,多年前那位私养暗卫的华章大人就是应阁主杀的,原因不论,大概是冲撞了应阁主,才被阁主设计从朝中重臣的位置拉下马,没有了朝廷庇佑,应阁主就坐在一边儿翘腿喝茶勾勾手指,暗地里潜伏的天枢阁杀手便将那华章的鹰犬走狗全灭,且不留半点痕迹。所以你们说这如今的天枢阁主……”   很不巧,这位曹大人从前落魄之时于天桥下讲过评书,陡一说起来就忍不住眉飞色舞,自己的兴致高昂便罢了,还善于调动听客们的兴致,一个话匣子甩出去又收回来,一套说学逗唱的工夫实打实。   评书说到这里,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天桥底下惊堂木一拍折扇一打张口就能唾沫星子满天飞的神吹曹,而是一名正儿八经身居官位此时身陷囹圄尚且需要求人救命的曹大人。   回神看了一眼玄衣男子,硬生生被男子似笑非笑的阴狠脸色吓得将剩下的评头论足都给压了下去,只剩下一阵急促的心跳声回荡在偌大的房间中。   多数情况下,玄衣男子的神色都是温润亲和的,从不至于这般露骨地表现出他的不悦。   虽然替他们引荐这位大人的那个人早就提点过,说这位大人的脾气不好,说话要慎重,不关他们的事就不要多问多说,但他们相处了几年后不怕死地觉得大人的脾气其实还可以,于是早已忘了当初那人的告诫。   谁料到今日不过是借着这位天枢阁新任阁主锦笙漏了一手评书就栽了。   大人喜欢嘴角带笑,但不带这么似笑非笑的,看得几人心尖俱是一阵一阵地抽。   “所以说,这如今的天枢阁主……”男子接过方才曹大人没有说完的话,轻缓仔细地摩挲着扳指,一字一顿,“如、何、啊?”   曹大人心口一通剧烈颤抖,额间冷汗涔涔,他抹了一把汗,拱手赔罪,“小人多嘴……”   “有这个功夫与我多嘴,看来性命之虞不是很急,既然如此,三位今日先回去吧。”不容人拒绝,玄衣男子挥手让滚,顺带了一句,“明日也别来烦我,就不救你们,全凭我兴致。”   紫玉楼的照顾十分周到,在正菜没有上来之前,往往会送一些瓜果点心或者酱卤小菜开胃,薛行风一个人干掉了一碟水晶糕、一盘桃花蜜饯糕、两盘玉带糕,还有两小碟干拌的凉菜。   正经来说,锦笙并不是那等贪吃渴睡之人,但薛行风吃饭很喜欢吧唧嘴,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食欲大增,不过桌上的小菜都被吃得所剩无几,碟中不是残渣剩屑,就是空空如也,锦笙无从下手。   她袖手撑着下巴,斜睨薛行风,“神医当真不客气。”   薛行风将最后一块点心慢悠悠放进嘴里,“在夫人病好之前都不会亏待我,这可是锦阁主自己说的。”   正要反驳,一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锦笙下意识回头,便见另有一名小二疾行而来,他脸上带着笑,和方才那名小二脸上尴尬为难的态度截然不同。   小二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恭敬地哈腰,笑眯眯道,“阁主,管事的特意吩咐小的来请您移身至雅间内用膳,还说这顿饭随意吃,不用付账,是他请您的。房间已经选好了,阁主请?”   “然后呢?”锦笙抿了口茶,心道原来是换了个机灵些会说话的来,“你们管事的打算用一顿饭将我打发走?”   “自然不是,我们紫玉楼待客有方,没有这样四两拨千斤忽悠人的道理。”小二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些,“小的名唤三宝,阁主用完膳可以随意点个人传唤小的,小的带您上楼去见咱们管事。不过管事吩咐过了,要您先吃了饭再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锦笙也不再推脱,顺水推舟,起身跟着三宝往雅间走去。   薛行风微微挑了下眉,几不可见的弧度没有任何人在意,转瞬即逝。他也跟着锦笙一道走向雅间,一边走一边问道,“你们管事的可说了一会儿用完膳我该如何去?跟着她一起?”   “管事并未吩咐您到何处,只说了阁主需要自己一个人上楼去面谈,您只要不到楼上相扰,去哪里都可以。”三宝不卑不亢道。   薛行风心明眼亮,瞬间听懂了话外音:请你识时务些,哪里凉快哪里待着,不要上楼碍眼。   好在他今日就只是来吃顿饭的,好在他对旁的事情都恨不得置身事外,好在他不是那等喜欢管闲事的人,好在他很明白何谓好奇心害死猫。   三人一道走进雅间,方才锦笙点的菜已经在桌上备好了,正有一名紫玉楼的契女在倒茶布菜。   所谓紫玉楼的契女,就是指签了卖|身契在紫玉楼,和卖|身给秦楼楚馆的性质不同,但略有相似。   契女和妓子一样不得自由身,除非有人愿意出足够的价钱买下她,买回去的用途紫玉楼管不着,他们只负责数钱,钱够了,人就带走。   或许买下的人是看中这契女手脚勤快,买回去接着当婢女,也或许是看中契女貌美如花,买回去做多少房的小妾。   但据锦笙观察,紫玉楼的契女都貌若天仙,看中手脚勤快买回去当个婢女的几率小之又小,恕她直言,真买回去当婢女的人,担怕不是有钱烧得慌,就是脑子烧得慌,暴殄天物,丧尽天良。   试想那如花似玉的活生生的女人,你会就拿来铺个炕?   况且紫玉楼虽不是什么烟花之地,契女的身价却可与妓子匹敌,都是雷打不动万年如一日地贵得要死,且还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要买手脚勤快能干活的婢女市面上一捞一大把,何必在这里来挑。   因此,大多数能被买回去的都飞上枝头变了凤凰,虽说也就是个小妇人,不过总比在这里端茶递水要好得多。也有例外的,锦笙听说紫玉以前就有一位契女与客人相识相恋,那客人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买下她带回家,没几年就成亲,低贱的契女成了富贵人家的正牌夫人。   这种情况也是少之又少,倘若不是锦笙幼时受过天桥下几文钱一本儿的小说话本儿的熏陶,也决计不会相信真有此事。   锦笙一边神思飘荡着,一边下手夹菜,不消多时,酒足饭饱,她看了一眼同样魇足的薛行风,“你是要回宫,还是要再给你来点儿什么?”   薛行风摆摆手,掸了掸衣角站起身,“不吃了不吃了,我便在宫中等着锦阁主的传唤,劳烦阁主遣人送我回宫。”   辞别了薛行风,锦笙找到三宝,让他带路。   三宝一直恭候在房间不远处,没有离得太近,以免不小心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不够尊重,也没有离得太远,以免让锦笙吃完饭后一顿好找,浪费精力。总的来说,紫玉楼这位管事很上道,对她很客气。   锦笙跟着三宝一路上楼,刚到二楼的楼梯拐口,她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锦笙这厢脸都还没看清,便先听得耳边传来一声惊呼,“啧,哟,这不是锦阁主吗?可有撞疼?”   “没有。”锦笙抬眸,眉尾一挑,“是你,曾金越。”   曾金越,就是那位和顾勰交情不错、常常一道出来喝酒狎妓的败家子儿。也就是上次教唆一伙人一起玩儿什么传纸游戏,最后坑得她被太子爷占了便宜的蓝袍公子。   锦笙看见他就想到顾勰,便问了一句,“子渊和你一起的?”   “世子若是约我,一般都去的都是烟花柳巷,从不来这么正儿八经的地方。”曾金越顿了顿,又解释道,“出来玩的时候遇上我爹,为了不被骂,只好卖乖主动跟着他,结果就来了这里,还以为我爹在外头养了外室呢,原来是吃饭。”   少年人,你的思想很危险,你这神情看上去颇为遗憾呐。   锦笙想起上回在风月楼的事,曾金越就是这种好看热闹的性子,便也不觉奇怪了。   在她与曾金越交谈的过程中,三宝一直保持着淡笑,一言不发,似乎连他们交谈的内容也是过耳不闻,静静等着。锦笙不好让他久等,只同曾金越说了两句就道了别。   走出没几步,曾金越忽然回头拉住了她的袖子,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阿笙,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件事儿,心头搁了许久了,想求你帮忙……”   这神情看上去就比方才以为他自家老子养了外室正儿八经得多了,进步一说,他此时的神情更像是得知自己的女人花着他的钱偷了个汉子。   锦笙秉着看戏的心态拍了拍他的肩,“你若是着急的话,今晚就可以来天枢阁找我。”   “那便多谢你了。”曾金越道了声谢,不再耽搁她的时间,转身告辞了,折扇一打,又是风度翩翩的败家子儿。   等锦笙到三楼的时候,雅间内已经空无一人。   三宝没有多言,只是按照吩咐将她带到房间,颔首示意后径自退下了。   锦笙打量四周,疑惑地蹙起眉,她呼吸之间能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味儿,味道极为纤细,若有若无地,但是这里没有焚香,想来方才这屋子里是有人的。   她看见桌上有一碟玉色糕、一碟酒酿丸子、一碟桂香糯米团,还有一壶正袅袅升起滚烫白雾的果片茶。   倒是挺合她的胃口。   正想着,被三宝关上的门忽然“吱嘎”一声,开了。 第85章 她的梨涡   门开的时候锦笙正拈起一块儿玉色糕轻嗅, 这么直接被撞破, 倒是有些尴尬。   她抬眸看过去, 却见只是个长相精明矍铄的中年人, 此时他正微微带着笑, 尽量对锦笙表现出他的和蔼可亲来, 神色中有一丝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恭敬。他穿着上品锦缎做的长衫, 掺了白丝的头发就在头顶用一根青玉挽起来,简单干练。   锦笙心中那点儿隐约冒出头的揣测被压了下去,放下手中的糕点, 她拍了拍指尖上黏着的糕点屑,“紫玉楼的管事,还以为会穿金戴银。”   “锦阁主高看了, 老夫也不过是为别人效命的, 拿的是上面发下来的工钱,转过手打点一番就所剩无几了, 哪里能穿金戴银呢。倒是锦阁主, 万贯家财, 却穿得毛头小子模样。”中年人的身后跟着一名小厮, 进来后便为他们带上了门, 而后兀自站在一旁。   “我年纪不大, 经验也不足,本就是毛头小子。”锦笙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老伯贵姓?”   那小厮上前几步, 站在桌边倒茶。   中年人不疾不徐道, “姓陆,唤我陆管事就好。锦阁主并非冲着紫玉楼来的吧。”   “既然陆管事知道我来此究竟为何,那咱们就别拐弯抹角了,我对你们紫玉楼没什么兴趣,但对你们紫玉楼背后的那位新老板很有兴趣。”锦笙并不在意自己的想法被看穿,反倒觉得这么开门见山地说来得更爽快。   陆管事很客气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看起来竟有些慈和,“你知道我可以随意说个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你。”   “但你不会。”锦笙也笑,“你也知道我转过头就能差人将这里调查得清清楚楚。何必这样呢,我不过是一时好奇,既然陆管事愿意好生招待我,那让我知道些我想要知道的,也该在意料之中。”   锦笙观察紫玉楼对她的态度就知道,陆管事已经做好了被她提问的准备,他不是那等不知分寸不识好歹的人,她的到来没有恶意,但也不保证绝对的善意,可一旦紫玉楼以防范之姿对她,必然加深她对紫玉楼背后那个人的猜疑,加深她对紫玉楼的恶意。   当然,锦笙也没有无聊到真的是为了知道究竟是哪个人出手这么阔绰买下了紫玉楼的地步,她对紫玉楼背后那人的好奇点在于……身份,她要知道紫玉楼是不是他买下的,她要知道紫玉楼在他手中用来作何。   他的势力已经从沿海地域慢慢延伸至汜阳周围,如果紫玉楼真的是他盘下的,那么可以理解为,他已经将那只看不见的魔爪伸入皇城内部,如将无色无味的鸩毒灌入四肢百骸,一步一步吞噬汜阳最为重要的五脏六腑,再侵蚀掉支离破碎的躯干。   她要验证的是这些。可是却不知道如果真的得到了心中那个答案,她该怎么做。所以她选择了亲自来问,而不是回去动用天枢阁的势力,让别人也知道这件事。   “意料之中吗?”陆管事抿起唇,神色颇为复杂,他没有顺着锦笙的思路走,而是另辟话题,“老夫却没有料到锦阁主会亲自来向紫玉楼提问,而不是回去动用天枢阁的势力将我们查得清清楚楚。”   “这样岂不更省时间?”锦笙随意捏了个借口,“若是陆管事不愿意告诉我,我再走第二条路也不迟。”   陆管事却摇头,似是叹了口气,“那样的话,锦阁主心里是不愿意的……锦阁主心肠太软,总是在大义和私情之间,偏向于私情。”   锦笙一怔,心底有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仿佛真的在心上戳出一个洞,汩汩地冒起血珠来。好半晌之后,她才凝视着陆管事,轻声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真的是我想的那样,对不对?”   “老夫不知道你所思所想,一切都只是代为转答。”陆管事在她面前打开一直紧握着的手,掌心摊着一颗没有化完的糖。   在锦笙疑惑的目光下,他徐徐道,“锦阁主就像这颗糖一样,想在所有人面前装得坚不可摧,熟不知一点点热意就能将你焐化,更可怕的是,只不过予你了一点热意,你就对予你热意的那个人百般黏腻,不知危险为何物,亲近得一丝防备之心也无。却不知将你攥在手中的那人其实是想要……”   说到这里,陆管事又握紧了手,随着他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暴起,再摊开手时,那颗糖已经化为彘粉。陆管事毫不留情地翻手将掌中彘粉挥洒在地,“将你粉身碎骨,再弃如敝履。”   没给锦笙说话的机会,陆管事逼视着她,又补了一刀,“更或者,在你粉身碎骨之前,利用你这颗甘甜的糖引|诱别的人上钩,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用的是易化粘手的雪片糖,只要一点热就能全部化在掌心里,把玩得越久,越在掌中黏腻,看起来就像是与手掌缠绵悱恻,纠缠不休。   可雪片糖并没有它看起来那么坚硬,稍微用点力就会碎,再用点力就会碎成渣滓,用力成陆管事那个样子,就被碾成了晶莹的粉末。   而雪片糖也是出了名地甜腻,拿来哄诱人最合适不过,可吃多了这种甜得发腻的糖对牙齿并不好,无异于饮鸩止渴。   果然是义父。从小就喜欢给她讲这样别有深意的故事,让她自己去悟故事里暗比的深意。这次说得这般露骨,她又如何不知。   义父或许是想要借陆管事的口,告诫她不必再包庇他了,不必再惦念着养育之恩,以后的每一次交锋都不必再为他手下留情,最好是把他放在对立面,以置他于死地为最终目的,否则,最后粉身碎骨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他连面都不愿意露,是决意要与已经被识破身份的她划清界限?   在她的身份揭露的那一刻,就该知道自己被逼上了难以抉择的道路,身为暗臣的大义和身为人子的私情,父母的生身之恩与义父的教养之恩,弑亲的血仇与抚育的恩德。   如今义父逼得她舍弃自己,逼得她选了一条成全大义、偿还生恩、手刃血仇的道路,头也不回地孤独转身,只留下一句,“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阿笙,不要再心软了。”   大概她走上这条道路后,对她是解脱,对他自己也是一种解脱。只要她在他的对立面了,从今以后,他亦不必再心慈手软。   锦笙浑浑噩噩地走出紫玉楼,手中捏的是没有吃完的玉色糕,她就这么垂肩往天枢阁走,糕点屑粘黏在她的手和素白的衣摆上,摩挲出一片黏腻与狼藉。   似乎是感觉到玉色糕与掌心的缠绵,锦笙停住脚步,抬起手将玉色糕端在掌心,面无表情地打量着。   心思回到了八年前的冬夜。   玉色糕是柳州的特色,其实就是绿豆糕,因为颜色翠绿如青玉翡翠而得名。她幼时很喜欢吃玉色糕,大概说起来,约莫也没有什么小吃她不爱吃,有一段时间尤其喜欢玉色糕罢了。   义父从来不喜欢这些甜得发腻的吃食,可是锦笙总是喜欢给义父吃这些,她一直以为义父是喜欢的。十五年里,有十三年她都这么以为。   八年前的除夕夜里,彼时尚且很矮的锦笙问厨房学了手艺,亲手做了一份简单易上手的玉色糕,捂在怀里等义父从汜阳赶回来。   风雪交加的夜晚,锦笙穿得暖暖乎乎地抱着一屉玉色糕坐在落雁河边,柳州院子里的下人害怕她着凉,给她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厚棉袄,又包了一床被子。   她的身边放了一个自己画的走马灯,拢共有八面,一面是义父和她,一面是她和云书,一面是义父和云书,一面是他们三个,剩下的四面是曾被义父收养、如今已经离开柳州院子好几年的小伙伴们。   那时候年幼,画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笔法幼稚可笑,倘若定要夸一夸的话,倒是有几分可爱。   锦笙就这么望着河上一盏盏莲灯,等着义父策马回来,经过落雁河上的石桥,最后跑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抱起来,尝她做的玉色糕,再夸一夸她。   可是等了好久义父都没有回来,走马灯里的烛火燃尽了,落雁河也隐隐有结冰的趋势,莲灯渐渐地被白雪覆盖,全部熄灭。锦笙怀里的玉色糕早已冷透,她人也撑不住长夜,倚着一棵树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迷迷糊糊间看见床边坐着正为她掩被的义父,还有在她床前晃悠来晃悠去的云书,不晓得她在忙活什么,锦笙张口想要喊她,却听见义父的声音,“醒了?头晕不晕?”   这么一说锦笙才觉得自己晕,于是点了点头,如实道,“晕乎乎的……”   “你受凉了,没有太严重。”义父的手很暖和,放在她的脑袋上,含笑看她,“幸好知道把自己裹成个肉丸子。还晓得怀里抱些吃的不让自己挨饿。”   锦笙奋起反驳,“那不是给我吃的,那是给你吃的,义父你尝过没有?好不好吃?”   “都冷透了,尝了要得病,我让人给扔了。”她这么一激动就掀了被子,义父赶忙又给她盖上,顺手拿起床边的暖壶给她塞进被子里,“又想骗我吃甜食。”   “扔了吗?”那时候的锦笙只是个九岁的孩童,难过失落的神色半分也敛不起来,她抽着鼻子,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凝望着他,眼巴巴地,“义父你真的一块也没尝吗?”   她吩咐了厨房不能告诉义父这是她做的,她要亲自说,可是谁想得到义父直接给扔了。   “一块也没尝。”   锦笙小小年纪就知道了何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那时候心里的感觉就像是彼时饥寒交迫中眼睁睁看着莲灯一盏一盏在自己面前被风雪覆盖,最后完全熄灭。   要让她第二天就恢复兴致再给义父做一屉玉色糕是不可能的了,她气得在床上躺完了整个年,这期间和义父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直到义父要走的时候,锦笙才不情不愿地早起去送他,对义父坦白说那屉玉色糕其实是她自己做的。   却换来了义父满含笑意的一句,“幸好没吃,怕是不怎么好吃。”说完就打马走了。   锦笙小小年纪就知道了何为撕心裂肺、暴跳如雷,气得她最后上厨房一把柴火将辛辛苦苦画的走马灯烧了个干净。   这么多年过去了,锦笙已经不再纠结,可看到玉色糕还是忍不住想起往事,当年义父扔掉的是她的一片赤诚,如今义父让她扔掉的亦是她的一片赤诚。卸下满身温情,好好地做对方的仇敌。   紫玉楼中,三楼的雅间内,原来跟着陆管事一起进来的那名小厮早已撕了脸上的面皮,坐在锦笙方才坐过的椅子上,一点点咬着翠绿的玉色糕。   咬了一会儿,思绪就回到了那年冬天,他策马归来时已是深夜,看见风雪之中小肉丸子倚着树睡得香甜,身上积的雪不厚,也没有人抱她回去,应当才睡着一会儿。   他一把将她抱起,却从她身上滑落了一屉糕点。那时候急着将她抱回去放进被窝,没有在意。   第二天小肉丸子一脸快哭了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问他有没有尝玉色糕。那当然是没有尝,那个时候想必风雪已经将掉落在地的玉色糕深埋了。   可是后来小肉丸子不理他了,他大概猜到那不是厨房做的,是她做的。想到小肉丸子搭着个板凳站在灶台前面捏小面团儿的样子,甚是有趣。   于是他去落雁河边挖了一晚上的雪,将几乎冻成冰块儿的玉带糕刨了出来。只咬了一口,不好吃就算了,牙还疼了七天。   可是这些话,他再也没有办法告诉锦笙了。   “吱嘎”一声,陆管事领着一名身着素白缎衣、约莫二八芳龄的女子走了进来,“大人,蝉衣姑娘来了。”陆管事说完,便退出去关上了门。女子熟稔地走近他,微微一笑,嘴角的梨涡微转。   他的目光微抬,落在女子嘴角的梨涡上,眸色渐深。   直到眸底猩红,有什么潜藏的情绪快要溢出来,他才一把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掐住她的腰,凶狠地咬在她嘴边的梨涡上,“我尝了,嗤,可是,难吃死了……” 第86章 对我不公平   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外边忽然下起了雨, 锦笙的思绪埋在回忆之中, 就这么任由自己在雨中穿行, 往天枢阁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 手中的玉色糕已经被水润湿, 她叹了一口气, 正想要丢, 旁边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把她的手腕握住了,紧接着, 头顶一片阴影拢过,将雨水隔绝。   锦笙顺着头顶的油纸伞看下去,正对上了钟望舒的双眸, “小澈?你怎么在这里?”   “我奉命来紫玉楼调查, 从后院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你。跟了有一会儿了。”钟望舒微微一笑,转了转油纸伞, 伞骨处抖落一串水珠,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 每到了下雨天就喜欢拿着一把伞跑到院子里这么玩儿。”   锦笙咧齿一笑, “还在落雁河边用伞舀水, 打水仗!你每次都打不赢我!”   “我那明明是让你的。”钟望舒也咧齿一笑, 在袖子上撕下一片布条来,然后把玉色糕从她手中夺过去用布条包好,再塞进她的手心, “走了这么长一截路也没见你扔, 既然有特殊意义,那就留着吧。不吃看看也好。”   锦笙没有推脱,将用布条包好的玉色糕收进怀里。   “好像雨下得更大了一些,前面有我的马车,跟着我一起,我送你回天枢阁。”两人一起并肩往他指的那个方向走着,“前些天我一直在忙,没时间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   “我前段时间也忙,没时间来怪你。”锦笙开玩笑道。   钟望舒嘴角弯了弯,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的目光落在锦笙的脖颈上,那里印着猩红的吻|痕,通过印记,可以想见两人昨晚有多缠绵悱恻。   ……太子爷还是这般为所欲为。   “阿笙,你昨晚去哪里浪了,这儿……”钟望舒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颈子,带着调侃地打趣道,“还留着美人恩?”   锦笙下意识伸手,准确无误地摸到颈子上的痕迹,猩红的地方一瞬间变得有些滚烫,温度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脸颊,两片红霞不期然飞了上去。   她笑着把话题岔开,“你方才说你是来紫玉楼调查的,是奉太子爷的命令吗?”   见她急于划过这个话题,钟望舒心中有些自嘲地苦笑了一番,也没有刻意逮着不放,只顺应她的问话说道,“嗯,我直属于东宫,当然是奉太子爷的命令。”   锦笙忽而想到自己方才在紫玉楼里的一番经历,不禁对太子爷要调查的事感到一丝好奇与不安,她拢了拢眉,状若不经意地道,“怎么了,紫玉楼里有什么不对劲吗?要不要我派天枢阁的人帮你?反正都是太子爷的事情。”   “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分心这边了。我都会办好的。”他看着锦笙皱起的眉头,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这么担心我办不好太子爷吩咐的事情吗,非要亲自来?”   锦笙一愣,没有吃惊于他有些不似寻常相处的亲昵动作,反倒是吃惊于他说的话——连小澈都觉得她和太子爷之间有些不一样吗?他觉得她对太子爷上心?   他们之间有这么明显吗?云书这种天天和她相处的人知道就罢了,义父也知道,薛行风也看得出,还说她是太子爷的姘头,现如今连小澈都觉得他们之间有猫腻……   来到汜阳这么久了,她最担心的辅臣身份没被揭穿,难道是多亏了她和太子爷之间人人都看得出来的奸|情在遮掩?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她,她就带着这些问题回到了天枢阁。   华灯初上,锦笙迎来了这些日子天天都要来看望她一番的太子爷。   要是问他究竟为什么天天都来,一定会被他以“害怕你过于想念我,导致忧思成疾”、“我来了你只会叨两句,我不来你会惦记一晚上”、“不抱着你睡,我怕你睡不着”云云一本正经地忽悠过去。   反正就是从来没有说过,他想见她。   “在做什么?”   锦笙正趴在茶案上盯着窗外,心里琢磨的是太子爷让小澈去调查紫玉楼一事,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太子爷,才起身行礼。   “我在发呆。”锦笙抿了抿唇,觉得这么回答不妥,又添了一句,“月色太好,我在看窗外风景。”   君漓挑眉,他记得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月亮,却也没有拆穿她,只走过去坐在她一开始坐的位置上。   锦笙则是转身走到茶炕对面坐下,与他隔着一张小茶案。   茶案上有一个红泥小火炉,正靠银丝炭燃着火,没有煮茶,只落了一个小火架,上面摊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包摊得很开,微微润湿的玉色糕鲜艳欲滴。   君漓的目光被垫着玉色糕的布条所吸引,布条是紫色的面料,貔貅戏火的底纹,泛着点点金光,是编了金线的上等料子。他记得,今早上钟望舒来太子府的时候,穿的也是这样面料的锦衣。   视线从布条上收回,君漓用方才锦笙用过的茶杯抿了口茶,神情淡淡的,什么也瞧不出。   他不说话,锦笙也不知道说什么,毕竟不管自己说什么,太子爷都喜欢怼回来,说不了几句就要掰。   看了一会儿窗外,锦笙却发现太子爷的视线落在她的脖颈上很久了,她一怔,下意识捂住他留下的痕迹,然后轻咳了一声,再次看向窗外。   君漓的嘴角抿起一点儿似笑非笑的弧度,抬眸看见她两颊上生出的红晕,在金黄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旖旎柔和,这么看着,他莫名愉悦了一些。   “你对小时候的感情看得重吗?”寂静的房间中,太子爷先开口打破沉寂。   锦笙认为太子爷即将要说的是自己和义父之间的事情,大概会谈到立场问题,她想了想,点头如实道,“重。但是……”   太子爷没等她继续说下去,打断道,“对钟望舒的感情重吗?”   “……”啥玩意儿?以为你要和我谈家国大事,结果你特么怎么又关心这种私人问题?锦笙摸了摸鼻尖,“这种青梅竹马的感情,谈不上重不重吧,我觉得用珍贵难得来形容,似乎更贴切。”   “那么,我也一样。”君漓抿紧唇,顿了一下才道,“小予,我也一样。小时候的感情,对我很重要,你对我来说,很珍贵。可你那时候还小,对我们之间的感情,统统都没有印象。所以,你如今觉得珍贵重要的,是你在柳州的时光,在柳州认识的人。可这样,对我不公平。”   锦笙一时语塞,顿了一会儿,就听太子爷接着道,“过来,让我抱一下。” 第87章 我要你的心完全屈服于我   难得太子爷想要抱她之前跟她讲究了一回循序渐进, 虽说不是在问她的意见, 但好歹说了一声, 还特意讲了一些情话来动她心听, 对他来说算得上是纡尊降贵。   锦笙吸了吸鼻子, 就当是奖励他今日进步了, 抱一下就抱一下吧,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活生生看了一大半了,该亲的不该亲的都啃过了,还有什么不能抱的, 瞎讲究。   她摸着茶案,从茶灶上爬了过去,跪坐在君漓面前, 视线相接, 她又吸了吸鼻子,愣愣地伸出手敞开双臂, 见君漓没有接她入怀的意思, 便自己抱住他的腰, 扑在他的怀里。   扑了一会儿, 锦笙又抬头睁开一只眼睛往上瞄, “就一下吗?”   “怎么可能。”君漓嘴角勾了勾, 将手穿过锦笙的腋窝,揽住她往上轻提,将她的位置变换为坐在自己腿上。   这个角度, 两人刚好能衔接上视线, 锦笙看着他,再次吸了吸鼻子,有些难受地皱起眉。   “生病了。”君漓把手搁在她的脑袋上试了下温度,然后偏头看了眼窗外,“今天外边下了雨,你是淋着回来的吗?有没有喝药?”   “药已经喝了。我没带伞,但是遇见小澈了,没怎么淋着。”锦笙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跳入了一个话里的圈套,继而她抿唇看向正直勾勾盯紧自己的君漓。   太子爷故意问自己是不是淋着回来的,就是想勾出小澈,而小澈明确告诉自己,是太子爷派他去紫玉楼调查的,也就是说,她今日也去了紫玉楼。   去紫玉楼无非就是吃饭,一般都是掐着晌午的点儿去,但小澈从紫玉楼出去的时候已经接近申时,她能够在路上遇到小澈,说明她也是差不多时辰离开紫玉楼的。由此可以推出,她从正午进去吃饭,再到离开,用了大约一个多时辰。   而太子爷套的就是这个时间段。   君漓神色不变,解开披风上的纽扣,想要将她团起来罩在自己怀里,于是一边用披风去拢她,一边状若无事地问道,“在紫玉楼发现了什么?”   “……”懊丧的锦阁主不想和你说话并低下了她沉重的头颅。   “不想说的话,那便好猜了。”君漓一手揽着她,一手解开她的发绳,任由她的青丝铺了自己满身,然后温柔地去抚摸她靠在自己胸膛的脑袋,淡淡道,“是关于你的义父。”   “……”辛酸的锦阁主不想接你的话并打算保持沉默。   君漓面无表情地维持着为她用手梳发的动作,慢条斯理地挖下一个个不落俗套的坑,“软软想要包庇你的义父,就对我亲近一些,吹吹枕边风,我就帮你一起包庇。”   “……”这句话锦笙自己翻译过来就是:有了夫妻之实的话,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君漓极有耐心地同她讲一些越听越惊悚的道理,“你知道你义父为什么要盘下紫玉楼吗?你回汜阳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紫玉楼里,连当朝太子都会选的地方,只说明那里本就是达官贵人汇聚之处。你的义父正逐渐把他的势力从沿海地域融入汜阳内部。他要做的,和已经做了的,都是万剑诛心刮骨割皮也难解父皇之恨的死罪。”   “……”道理我都懂。   “但是,”君漓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我可以帮你包庇他。我不会告诉父皇,只要他不做到最后那致命的一步,我就……”   他说到这里,忽然凑近锦笙,用自己的鼻尖抵住她的鼻尖,让两人微暖的呼吸交融在一起,直到无言的暧|昧散了满屋,他才轻声道,“让他全身而退。”   “……”锦笙的心正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声隆咚隆咚地悸动着,她的眼眸被君漓的倒影尽数占据,连满室的灯辉也容纳不下。   两人无声地视线交汇良久后,锦笙没出息地咽了口唾沫,用腰部支撑着上身往后退了一点距离,打破旖旎气氛,“太子爷不是这种会吃亏的人。”   君漓微一挑左眉,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要你的身体完全屈服于我。”   “……”锦笙的脑子里顿时发散性地想到昨晚他把自己压住身下、吻自己脖颈和锁骨的情形,脸上顷刻间染上一层如血滴渲染似的红霞,她清了清嗓子,“拒绝,下一个。”   锦笙抬眸去瞄了太子爷一眼,果然看见他的眸中含了些笑意,眸底那一抹撩逗她得逞后的揶揄还未来得及散尽,而他正别有深意地盯着她发烫的脸,兴味愈浓。   ……就问你皮这一下开心吗?   等了片刻,君漓渐渐又敛了笑意,认真地道,“我要你的心完全屈服于我。”   完全?太子爷,你自己究竟用了几分真心尚且未知,为什么就要要求她完全把心交出去?   锦笙不打算再纠结她和太子爷之间一直存在的这个问题。经过这些天,被身边人劝分,又被太子爷撩合,她自己也有了一些想法。   不如就这样吧,她对太子爷有动心,太子爷也对她有意思,那么彼此搀几分真心处着就好,不必奉出太多,也不必划清界限,权当是一场即时风月,情是真的,只是已经做好了不长久的准备,于是心有提防,时刻警醒自己不用深陷沉沦。   毕竟太子爷要的只是这一时在她这里可以拥有的温情,而她也只是被太子爷这一时的温情撩动了尘心,等他将要娶妃,没那个闲工夫来撩拨于她,他和她就抽|身而退,皆大欢喜。   这样等他被下旨迎娶正妃侧妃的时候,大家好歹可以做到好聚好散,不哭不闹。   锦笙脑子里这么打算着,忽然觉得一连这么多天来与太子爷之间的矛盾都释然了许多。只是心底一根无名刺到底还是扎着有些疼,没有由来,她也不想去管。大概是潜意识里想到自己目前还是在做个姘头,有些难以接受。   “嗯?”君漓见她一直盯着空中一点愣愣出神,便伸出手揪了揪她的下巴,“要你把心交给我,就这么难吗?”   锦笙被他捏得疼了,回神瞅了他一眼,“可以暂时……给你一部分。”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是暂时,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是一部分。   她以为君漓会懂她是什么意思,她以为君漓心中也是盘算好了要这样对她的:给她一部分真心,暂时给她,等不得不迎娶妃子和她划清界限时,再收回去就是。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错得很离谱。   如今的君漓也没有过问所谓暂时、所谓一部分,他只是在心里觉得,有一部分总比没有要好,他很开心,嘴角不自觉就上扬了起来,温柔地看着她,一双眸子仿佛可以掐出水,“我会好好保管的,我的娇娇。”   “叩叩叩——”   适时截止旖旎气氛的敲门声响起,锦笙赶忙撇开君漓抓在她下巴上的手,从他的怀里钻出来后才道,“进来。”   一名书婢朝太子爷施了一礼,转而对锦笙道,“阁主,太常寺卿曾舜家的公子曾金越说与你约好了今晚相见,商谈要事。”   “知道了,你把他带到茶室里去,我马上就来。”锦笙这才想起在紫玉楼里偶遇曾金越的事情,她拂了拂袖,从茶灶上爬下来,规整自己凌乱的衣襟。   君漓将披风抱开,站起身帮她整理领子,“我记得茶室后面有一道隔墙,另有一扇门可以进入。我和你一起去。”   听闻太子爷想要听墙根儿,锦笙抬眸稀奇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这位顾勰的酒肉好友曾金越,其父名为曾舜,如今任正三品太常寺卿。众所周知,太常寺就是掌管礼乐的政治机构,那么太常寺卿就是掌管礼仪乐器的高端职业。   根据天枢阁资料记载,二十年前的曾舜只任个七品上太常寺主簿,为人刚直严谨、风清气正。悲伤的是,后来,他去了花月妍。   曾舜起先也只是以追求艺术灵感为由才勉强同意跟着同僚们到风月场所的。   初时他的眼里只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就变成了“温香软玉杯中酒,轻解罗裳弄细腰。”再后来堕落得深了,就变成了“小美人儿,这几天想不想爷啊?”   来嫖的人有千千万,整天活在梦里醉生梦死的姑娘们自然更欣赏曾舜这样有文化、有情操的人,这就造就了曾舜这个人在情场上的膨胀,熟不知他这一时的膨胀,直接为他未来二十年在花楼里砸了数以万计的银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他升官发财娶了妻,安稳过了几年日子后,就有了个儿子,也就是曾金越小公子。   要说曾舜这个人的特点,唯有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吃喝嫖赌条条在行尔。   曾金越小公子显然没有很好地继承作为太常寺卿的曾舜大人关于吹拉弹唱这方面的任意一门工夫。所有礼乐启蒙先生都遗憾地表示,曾金越小公子关于吹拉弹唱方面没有一门有天赋,没有一科学得会。   有很长一段时间曾舜大人都怀疑这个儿子不是亲生的,直到曾金越十三岁那年去逛花楼被他爹撞了个正着,曾舜大人发现他儿子很好地继承了吃喝嫖赌条条在行等特点这才放下了心。   亲生儿子就是要娇生惯养,于是从十三岁开始,曾金越小公子就过上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爹是太常寺卿”、“有种你下学后别走”的纨绔子弟生活。   直到十五岁认识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爹是驸马爷”、“有种你别出家门”的纨绔子弟顾勰,真可谓天雷勾动地火,两人一拍即合,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紧跟着,曾舜大人听闻自家儿子和皇亲国戚攀上了交情,为了使这层酒肉情谊根深蒂固,他愈加纵容曾金越,放他和顾勰随意出去鬼混,以至于曾金越小小年纪在花窑子里的开销比他老子还要多。   话说回来,花销这么大,他那点儿俸禄怎么够用呢?于是,曾舜大人从此就走上了贪污受贿的不归路。   当然,如今的曾舜大人终于发现自家养的儿子越混越偏,除了长得还可以以外一无是处,已经离儿子中的模范、也就是根正苗红的太子殿下差了十万八千里,拍马莫及。   锦笙端端坐在椅子上,瞅着面前正叼起桂花糕东张西望、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曾金越,又想着隔墙后头根正苗红的太子爷,忍不住两相比较,心中登时慨叹万千。   她拉回思绪,拈起一抹笑,“不知曾兄究竟是何事找我帮忙,这么晚了还冒着风雨前来?”   曾金越咬住桂花糕,两口囫囵吞了,喝了一大口茶后才低声道,“锦兄弟,这件事儿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你了,我信你才和你说的。”   见他神色张惶,完全没有那日一起吃饭时的玩世不恭与潇洒作态,锦笙也作出几分紧张严肃的神情来,以附和他此时悲凉而又焦急的心境。   “曾兄请说,我若是能帮到你,绝不会吝啬出手。”锦笙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此事复杂难办,牵扯甚广,那我必然要按阁中流程走。”   这个意思,曾金越再公子哥儿也不会听不懂,更何况他算是公子哥儿里聪明的。   “这个是当然,我今日来本就带着不少银两,就是签单子用的。”曾金越咽了口唾沫,跟着就道,“锦兄这里消息灵通,可知道项城黑市这个地方?”   锦笙心底恍然,面儿上却不动声色地凝神看他,“我知道。”   “前些日子,有黑市的人掳了貌美女子和幼童到云安一处种有大片竹林的私宅中,被掳去的人中还有太子爷的亲信,这个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曾金越顿了一下,似乎还在考量这件事究竟要怎么说出口。   锦笙没有催他,否则会显得自己心急,她只是安安静静地为曾金越再倒满了一杯茶,然后推过去,淡淡地看着他,等他说下文。   曾金越深吸了一口气,皱起眉道,“云安私宅被查封之后,我听说不少掺和此案的官员都被逮捕,刑部连同着大理寺一并严刑拷问,那些被逮捕的人供了一大批名字,所以如今,牵扯进来的官员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这个自然,我这里也收到了消息,据说这个私宅是朝中多数官员们搭伙买下的,哪个官员和哪个官员要好,哪个又和哪个不合,就都成了拷问时供出的对象。”锦笙一声轻笑,调侃道,“不过,曾兄,你何时是这么忸怩的人了,小弟怎么听不太懂你究竟要说什么呢?曾兄不如开门见山,这里没有别人,但说无妨。”   “那我就直说了……”曾金越的喉结上下一阵滑动后,终于道,“我爹,也就是太常寺卿曾舜,他也是买下私宅的官员之一。”   锦笙已经猜到,仍是装作惊讶地反问他,“曾舜大人?那他倒是藏得不错,据我所知,目前并没有哪个官员供他出来。”   曾金越抓着脑袋,狠狠挠了一把,“他哪儿是藏得好!是那些官员忌惮他,才不敢将他供出来。实不相瞒,我爹他……就是他先与黑市联系上的,别的官员一直以为我爹和黑市有什么不俗的交情,生怕还没上刑场就先被黑市的人在牢里暗杀了,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人供出他来。”   “你说你爹就是联系上黑市的人?”锦笙故作沉吟道,“他如何才能联系上远在项城的黑市?”   “也不算是我爹先找的他们,是黑市的人先找上我爹和另外两位大人,黑市的人说听闻他们在看风水买宅子,还在想办法掳走良家子豢养亵|玩,就以低价和他们达成了协议,紧接着黑市那人就把自己的私宅卖给了他们,又让黑市的喽啰帮他们劫人。”   曾金越皱紧了眉,“可是谁能想到那晚黑市的人阴差阳错掳走了太子府的亲信,为了那个亲信,太子爷直接杀到私宅去了,这下私宅被查封,他们跟着也都遭殃了一大批……”   锦笙没有说话,她上次在猜中义父就是云安私宅上一任主人后,就跟着猜测是黑市那边有人先作为中间人联络上朝中官员,后来又猜测这个中间人就是义父,如今经过曾金越的口,算是证实了这一猜测。   也就是说,当时锦笙的所有猜测顺着这条思路下去就应该全都成立。   义父和黑市有关系,和黑市的背后势力有关系,是义父故意让黑市的人到天枢阁下单押送私盐,故意要引朝廷兵马将计就计前往项城清剿黑市,熟不知,义父一定在项城早有埋伏。   而太子爷之前告诉过她,会在将计就计与直捣黄龙之间来一记扼杀反攻。   她当时并不明白这个计划中扼杀反攻是什么意思。扼杀谁?先攻过来的是谁?太子爷要反攻的又是谁?   如今想来,意思就是,将计就计带着朝廷兵马前往项城之后,直捣黑市这条土黄龙之前,将会有一场反攻的恶战。   先攻过来的是黑市,黑市攻的是将计就计前来项城的朝廷兵马,那么太子爷要反攻的自然就是黑市。   太子爷要扼杀的对象,就是黑市一早的埋伏。   也就是说,太子爷早就猜到黑市那里会有埋伏等着他们!早就猜到项城黑市和云安私宅的前任主人有莫大的关系!早就猜到是义父故意让人去天枢阁下单!早就猜到义父此举的真正目的是要对抗朝廷的兵马!   但是刚才在房间里,太子爷还是承诺她,“我可以帮你包庇他。我不会告诉父皇,只要他不做到最后那致命的一步,我就让他全身而退……我只要你的心完全屈服于我。”   锦笙心中的湖泊微微一漾,水光潋滟。   她抿紧唇,拉扯回自己的思绪,“所以,曾兄想要我帮的是?”   “牢中的那些官员们一时没供出我爹来,不代表以后都会憋着不说,我想让锦兄你想个办法,要么让他们永远闭嘴,要么制造个假象证明我爹是清白的!”终于把该说的说出来了,曾金越灌了一大口茶。   锦笙劝他不必心急,于是又给他空荡荡的杯子添满了茶,然后悠悠道,“我想先问问曾兄,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依照小弟愚见,曾舜大人似乎不大可能把这些事直接告诉你。”   这才是她的疑惑所在。其实今日她在紫玉楼遇上曾金越,被他拉住说有急事要求她帮忙的时候,她就猜到了多半与这次云安私宅的大案有关。   这个不难猜,朝中好|色之徒几乎都被请到大牢里吃了几顿牢饭,曾舜大人这等窑龄上了二十年的老油条居然一直挂着没去吃过,怎么也说不通。   她一直等着曾金越说完,就是想知道,他怎么会晓得这些对于曾舜来说堪称机密的东西?   “云安私宅被查封后,我爹就心神不宁的,我作为他亲儿子,自然也能看出几分不对劲儿来,我本来只是图一时好奇,才在他每次急匆匆出门的时候假意去玩儿跟在他屁股后面。”   曾金越面露张惶,“我经常看见我爹跟当时和他一起签协议的两位年轻官员碰面,从他们交谈中听到不少信息。今中午我也不是被我爹逮着了才去的紫玉楼,我是专程跟着他,结果他上楼去了一间屋子里,周围有小厮一直守着,我没法靠近只好下来了,结果就撞上了你。”   锦笙怔怔地盯着空中一点沉吟,她终于把这件事串了起来。   当时在紫玉楼上面的人是义父,虽然义父并未露面,但是锦笙知道义父肯定在,所以曾舜和那两位年轻官员去见的就是一年前低价把云安私宅卖给他们三人、又承诺为他们找寻女子幼童的中间人,也就是义父。   如今云安私宅被查封,买他宅子的官员们纷纷遭难,曾舜三人作为当时签订协议的人,当然要找到黑市中间人求个活路。   那么,义父究竟有没有给他们活路呢?义父又会怎么帮他们?难道会直接入狱杀人,像曾金越所说那样,不如直接让跟此事有牵扯的官员们永远闭嘴?这的确像是义父的作风。   “锦兄,你考虑好了没有?到底要如何帮我?”曾金越焦急地催促着,一边摸怀里的银票,一边道,“你要多少银子,你开个价!咱们先把单子签了!”   锦笙睨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票,嘴角微微一勾,笑道,“你别心急。这件事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中,不必签单,我帮你。不过,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以作酬劳。” 第88章 出卖   曾金越万万没有想到, 这句话的话音还没落, 自己就被背后一闷棍砸晕五花大绑了, 倒下去的最后一眼, 看到的是他锦兄弟嘴角那一抹和善的微笑。   从十三岁开始混迹汜阳各大娱乐场所、十五岁跟着皇室镶金败家子儿顾勰鬼混, 人模狗样的曾金越小公子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月黑风高朗朗乾坤, 他这位锦兄弟那是压根儿没给他留一点儿半夜三更清醒过来施计遁走的余地。   这一棍子下得绝对是狠手,后劲儿十足,他醒来的时候仍旧痛得全身抽搐。   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茶室, 具体在什么地方也未可知。从面前烧尽的烛火来看,外边应该是天大亮了。   曾金越观其自身,足有婴孩手臂那么粗的麻绳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绕的匝数不多, 重要的是他们捆得很有技巧,净捡着身体屈伸关节的地方死勒, 导致他想要弯个腰伸个腿活动两下筋骨都没办法, 更遑论逃跑。   他想不通前些日子两人还一起把酒言欢插科打诨, 瞧着十分和善的锦兄弟为什么突然就同他搞了这一出, 但他此时被抹布封口, 此处也只有他一个人, 并不能问。   恰是时,外边传来了两人对话的声音,曾金越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你们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房间外, 曾舜寒霜满面, 沉着脸咬牙咆哮。   曾金越登时睁大了双眼:他老子昨儿个不是温在美人乡里吗?这么一大早的居然来救他了?他拼死哼哼,想要引起外边的注意,哼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绑架的理解过于幼稚,哼下去都是徒劳,便不哼了。   “曾大人别着急,请坐。”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曾金越虽然不认识,但据说天枢阁将男男**按照事务类别分为书奴书婢、兵奴兵婢、金奴金婢等,这大概是个负责接待主顾签单敛财的金奴。   “首先,在下代表阁主对您的到来表示欢迎,对您的配合表示感谢。”金奴口中说的配合,指的是曾舜独自前来,没有带任何侍卫。   当然,就算他带了侍卫来,唯一的作用也只是帮助天枢阁内的洒扫婢女们多添一点活碌。   曾舜听了这话后却险些拍案而起。信里面张口闭口就是撕票的人现在文绉绉地和他说什么对他的配合表示感谢。   “其次,开门见山地说,今日邀请曾大人前来,是为了这样一件事。”金奴推过去一个极其普通的檀木盒,方方正正,大约是普通妆奁匣的大小,“大人可要坐稳了。”   如此单刀直入,曾舜瞬间敛起了怒意,谨慎地看了一眼檀木盒,视线又游移到了金奴的脸上,一边揣摩金奴的神情,一边伸手去扣动盒盖。   金奴脸上只露着标准的亲和微笑,半点别的神色也琢磨不出,曾舜便不再看他,朝着檀木盒中之物看去——   “啊……!”他一吓,下意识往后疾退,却忘了自己还坐在椅子上,导致他整个人险些从背后翻下去。最后仅靠着座椅把手撑住整个躯干,尤其撑住了那双酸软发胀的腿。   曾舜的额上惊汗涔涔,双目瞪如铜铃,惊恐万状,忽而望着金奴脸上淡然的笑意,不寒而栗,忽而又将视线徘徊至盒中景象,汗毛倒起。   盒中别无他物,只有一颗项上人头。准确地说,是曾舜的昔日同窗好友,今日朝中同僚,陈某人的项上人头。   陈某人的这颗脑袋除了眼底惊恐之状与此时的曾舜大人神似以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特色,无非就是颈项处断得整整齐齐,足见挥刀人十拿九稳、娴熟高超的技艺。   彼时挥刀人手起刀落,速如闪电,才得以让陈某人惊恐的神情至今活灵活现,不禁神情到位,陈某人死得还干干净净,一丝儿血浆都没有迸溅沾惹。   “你们……你们……!”曾舜长这么大何曾见识过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技巧,他少年时追求艺术,搞得都是阳春白雪,青年时追求名利,学得都是礼仪教化,总之,高雅的工作性质让他没受过几回如此具有冲击性的刺激。   一时间,他青筋暴起,激动得唇齿发颤,考虑到自己再如何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三品官员,场子输了不要紧,面子不能输,硬生生镇定下来,坐稳了,“你们想干什么?”   金奴并不急着解释自己想干什么。   “这位死了不过几个时辰的陈大人,昨日清晨还赏着云霄雨霁,晌午就被好友供出牵涉私宅一案,规规矩矩入了大理寺,到了晚上,有人专程到天枢阁买他的命,于是他如今死得只剩下一颗凉透了的脑袋。”   曾舜的瞳孔几不可见地紧缩,“买他的命?为何?是谁?”   金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接着道,“云安私宅的主人们接连入狱,当朝太子派去自己的亲信,用尽手段严刑拷问,如今一大批官员的名字已经一撇一捺写在了密卷之中,可此事牵扯之广,仍有漏网之鱼。”   说到这里,金奴特意停下来看了一眼曾舜的神色。他的眸底已经被诱出几分清明与恍然。   “曾大人作为漏网之鱼中最大的头目,不自危就罢了,昨晚还仰躺于花月妍,搂着一干美人困觉。是否可以理解为有恃无恐?”   “云安私宅无甚,美人幼童也无甚,可牵扯上黑市的贼手,就值得往密谋造反上猜疑。陛下盛怒,下令十日后午时三刻将卷宗上的人一同处决。”   “但他不知,卷宗上的人其实与黑市并无交集,真正与黑市有交集的,却偏偏是此案中剩下的三条漏网之鱼。曾大人有恃于黑市,无恐于朝廷,胆量过人。”   曾舜仿佛顷刻间被人扼住咽喉。金奴的话字字如刀,尽管自己在看见这颗冰冷的脑袋时已经猜出几分,只等着他说出最后这句话一锤定音,但最后被盖棺定论时仍旧措手不及。   “你今日是冲着要回你儿子来的,我们把你约来,自然也是冲着送走你儿子去的。”金奴丢给他一杆兔毫,又拿出一张早已拟好的单子,两指推去,“这一单,换的是你们曾家的香火,稳赚不赔啊曾大人。”   曾舜顾不得去擦脸上的冷汗,定睛看字,才看了一行就拍案大喊,“你们阁主这分明就是土匪头子流氓做派!”   “误会了,我们阁主从来都是规矩办事。”金奴微笑,“曾大人不要害怕,阁主说了,单子上哪条哪行你做不到的话,咱们可以讨论一下令公子能除去的身体部位,并酌情在订单上删减条款。”   隔墙后面稀里糊涂听了半天的曾金越猛地睁大了双眼,“嗯嗯嗯哼哼!”他并没有小小年纪就往残疾方面发展的志向。   曾舜捏紧双拳,咬牙切齿地瞪着金奴,后者却依旧颔首带笑,温和得犹如春风化雨。   “此事终究和你们无关!为何要想方设法从我这里得到这些消息?!”若不是天枢阁从来藐视王法、为所欲为,曾舜险些以为他们与朝廷也签了一单,否则何必要知道这些只于朝廷有益的讯息。   金奴不慌不忙,拈唇笑着,“拿人钱财而已,我们怎么知道那位来下单的客人究竟是如何算计的。”   他这话说得四两拨千斤,没有刻意解释许多,免得引起怀疑,也没有完全不解释,任由他心生疑惑,而是直接将问题抛给了天枢阁的单子,抛给了别人。   曾舜一定会去猜,究竟是谁要得到这些讯息,至于他最终结果猜的是谁,那就和天枢阁无关了,毕竟这个人并不存在,随便他猜的是谁,都是错的。   “那个人要了私宅主人的名单后还说了什么?!莫非……是想让你们依照名单杀了我们?!”曾舜脑中闪过千万种可能,顿时大惊失色,骇得冷汗直流。   “恕在下无可奉告。不过……”金奴轻笑一声,忽然道,“令公子找上天枢阁时,已经为大人你求得阁主庇佑了。”   “你说什么?是那个小兔崽子先找上你们天枢阁的!?”曾舜额上青筋暴跳,气急败坏地咬住后槽牙反问道。   金奴点头,并毫无人性地补了一刀,“若非令公子坦诚,我们还一直不晓得曾大人你竟是一条如此重要的漏网之鱼。也多亏了令公子送上门,我们才能从大人身上下手,获得这些消息。”   他的视线从曾舜手中的单子上掠过。   听完这句话,曾舜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左手紧攥着单子,右手狠捏着笔杆,爆出的青筋也跟着剧烈颤抖,心口好似被血潮闷住,堵得窒息,“他娘的……混账!!”   世态炎凉,世风日下,眼睁睁逼得一个赏玩阳春白雪的文化人爆了粗,金奴也十分感慨。   他心中多少还是为曾金越小公子默哀了几个弹指,冲着他爹这架势,回去之后一顿往死里去的毒打是跑不了了。   作为外人的金奴能想到这一点,作为十分了解亲爹的曾金越自然也能想到一点,心口巨震过后,他尝试着安慰自己:我凭本事被人绑的,为什么要打我。这么想了一会儿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曾舜凭借着二十年当官的作战经验强自平复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摊开揉皱的纸,他颤抖着右手写下三个名字:曾舜、张之照、曹禺。这是直接与黑市交易联系的三人。   紧接着,他又写下了一行名字,写这一行名字的时候显然就比写方才那三个名字顺畅得多。   这一行写完,他又洋洋洒洒交代了一大篇,很明显,这一大篇比之写方才那三个名字还要刺激,一只手不够抖,那就两只手一起抖。   金奴将单子收来,细细看过,面上虽纹丝不动,神情半分不变,心中却犹如连绵的山脉跌宕起伏。他没有想到,曾舜这里竟有这么多内|情可挖。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可以把我儿子放了吧?!”曾舜情绪已然过激,一把折断了笔杆,将断裂的兔毫一掌拍到书桌上。   金奴忍不住在心底默哀,这位曾金越小公子好歹也二十了,当真是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再承受的痛。   “纸上所书内容,我们还需要验证一番,若确认无误,今晚便会将令公子送至曾大人府中。”   金奴将单子折好,又道,“善意地提醒曾大人一番,如今正当风雨交加之时,尽早逃离诡谲云翳,省得被水淹了全身。尤其是在大人交代了这些消息之后,出卖与死亡,一般都会同时到来。”   曾舜瞳孔紧紧缩至一点,凝住金奴的脸,恐慌与气愤使他鲜少的肌肉全都贲张起来,鼻孔抽气出气间净是急喘,扼住心脏的剧痛与窒息,溺水一般侵入四肢百骸的恐惧,使得他的双手肌肉由于过度紧张,热疼得毫无知觉,双腿也由酸软开始抽搐,坐定了片刻后终于爬起来,落荒而逃。   尚在隔墙之后的曾金越木讷地盯紧空中一点,良久之后,他忽颤动了一下眼皮,脑中“嗡”地一声炸响了一片。   尽管他听得的字句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随着金奴的最后一句话落,他全都明白了——锦笙阴了他。   她没有签单,只是口头说帮忙保住他们,是因为她一早就算好了,他爹会说不该说的,会出卖黑市的人和另外两位大人,没有签单就什么都不算,天枢阁不必保他们。   又或者,锦笙本来就想置他们曾家于死地,因为在他爹之前,金奴说有人买了所有牵扯云安私宅一案官员们的性命。那么天枢阁完全可以借刀杀人,将这份名单想办法呈到官府去,让朝廷杀了这些人。   等着他们曾家的,要么,是黑市派出的杀手,要么,就是大理寺派出的官兵。 第89章 顾小哥哥发现重大秘密   入夜, 房檐上叮咚敲打窗台的雨帘将屋内和屋外相隔绝, 窗外的另一番天地正下着瓢泼大雨。   近日来沿海地区的雨水愈发猖獗, 竟从北边一路席卷到汜阳, 且看这个架势, 还待要多下几个回合才作数。   雨不疏风也骤, 锦笙受不了冷, 早早地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粽子,裹在被窝里,一边听几名兵婢摆谈说道, 一边打瞌睡吃瓜子。   她们纷纷表示一年一度的灯会都没有曾舜追着打曾金越的场面精彩,求生欲使他险些平地起飞。锦笙对此意兴阑珊,她觉得相比于曾金越挨打来说, 曾家接下来逃亡的日子才堪称精彩。   曾舜从她这里回去就收拾好了干粮行囊, 只等着曾金越被送回来就立即出城,锦笙能破例帮一把的就是等着把曾金越送回曾家之后再将名单上报给景元帝, 能不能逃得掉官兵追捕, 就看曾舜自己的本事了。   不过, 官兵并不是重头, 被他出卖的那一支势力的追杀才是他未来日子里的阴影。   对于被曾舜出卖的曹禺和张之照来说, 灭顶之灾来得猝不及防, 他们毫无准备,甚至晚膳过后还准备出去溜溜弯儿,前脚刚踏出一步, 后脚就被堵了回来, 年轻热血的官兵抄起家来得心应手,因为牵扯黑市,景元帝还特意指派了安丞相监察,这一顿抄得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一同被抄的还有两、三条漏网的小鱼,与项城一案没有直接联系,但考虑到官兵出这么大一趟不容易,便也顺道一起抄了。   除此之外,官兵还在曹、张二人家中搜出了上万两的赃物,而跟他俩一同被抄的几位大人十分对得起“清正廉洁”中的“廉洁”二字,抄完了和抄之前几乎一个样,屋子里没多少家产,想捞些便宜的官兵们面如菜色,纷纷败兴而归。   诸位大人们官场上被人踩上一头就罢了,抄个家都被人比成这样,可以说是很气人了。   而远在皇宫御书房的景元帝肺都要气炸了,手底下净养着一群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项城黑市无疑是他心头大患之一,这群白眼狼不顾着端了匪窝就罢了,竟还敢两相勾结做些烧杀抢掠的勾当?贪污受贿徇私枉法那是样样没落下!   景元帝一连砸了七八个能碎出声儿的,随意往旁边一瞟,刚好瞟到一脸谄笑的霍奕,气更大了。   奴颜媚骨的霍奕霍大人却状若无知,在一旁端茶递水连声附和,且义正言辞地怒怼这群人面兽心的狗官,控诉这群丧尽天良的败类,说什么梁朝有此等人为官简直是朝廷不幸、百姓不幸,平生最看不起肆意奸|淫掳掠、贪赃枉法之人云云。   据说太子爷当时就坐在旁边,全程耷拉着眼帘面无表情,听着整个大梁朝的贪霸淫|魔霍大人为大梁朝拥有这等贪赃枉法、勾结江湖势力联手对抗朝廷之人痛心疾首、扼腕叹息,悲恸之意渲染了整个御书房。   太子爷手里的一碗茶喝了凉、凉了喝,就想听听他怎么掰扯。最后景元帝实在听不下去了,直让霍奕滚了才清净片刻。   刚滚出御书房的霍大人脸上还凝着谄媚的笑,一层层的褶子衬得她竟还有几分慈眉善目,只可惜这笑意在他出了宫门掀帘入轿时荡然无存,只剩阴沉与凝重,“曾舜啊曾舜,你倒是跑得快……卖了这么多人,你以为你还活得成么。”那个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他的人。   他的声音随着轿子一起融入无边夜色,狂风暴雨中,一声空远的“起轿——”扩散于天地之间,最后消失无觅。   夜深人静,曾府外一道欣长的身影怔怔地伫立在雨中,望着这扇他进出过无数次的大门,脑中尖锐的刺痛,一下一下撞击着他已经被暴雨浸泡得发酸的思绪,企图将他耳边一直挥之不散的话语撞得支离破碎。   “救救我!救救我们家!世子,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被官兵包围时已经人去楼空的曾家出城之迅疾,未免得到内部消息先行逃匿,官兵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可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曾家就像是早有预感一般,快得咋舌。但是谁也想不到,曾家在逃出汜阳之前,曾金越还专程去见了他。   见了他顾勰,皇室中最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   曾金越是向来不要脸面的,说跪就跪,果断利索;说求就求,半分不忸怩;说哭就哭,男儿有泪随便弹。   但是跪下来哭着求他有什么用?他顾勰是皇室的人没错,是世子没错,他是爹娘护着的、是舅舅舅母宠着的、是无所不能的君曦见的弟弟,他混天混地没人敢陷害他,他出了事有一水儿人罩着总能独善其身。   但……他手里没权呐。   这么大的事情难道要他去跪在景元帝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吗?顾勰没这么天真,也自认没那个本事。就算是他爹,长公主的驸马爷,定国公,手里也没有什么实权,他就算继承这份世家之位,手里同样没有权。   别的世家公子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小有成就,可他远播在外的名声唯有吃喝嫖赌尔。   他一直这么安慰自己的,功名利禄、争权夺利这种事情,像他们这种皇亲国戚一定要少沾惹,否则会被没事就喜欢有奖竞猜的舅舅拿出来琢磨一番是不是有造反的心思……   可当曾金越找到自己,拖着血淋淋的、鞭痕遍布的身体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空有俯视他的资格,却根本没有被他仰望的资本。   最后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救不了你。   “对不起?你不用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不是你,是她……你知道我们家是被谁害的吗?!狗屁天枢阁!都是她害的!!枉我那么相信她!我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可是她却利用我!在她眼里,我们不过是她认识的狐朋狗友,你以为她把我们当朋友吗?!我自认……就算是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我也是仗义的,我也是真心对待的!”   “我那么相信她,也那么相信你,可是她害了我,你救不了我……”   彼时的顾勰木然地,听见自己机械地反问,“阿笙?……金越,对不起,我真的救不了你。”   自己唯一能帮到他的,大概就是给了他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然后装作并没有提前知道这件事,做到不检举、不揭发,让他赶快随他爹一起出城。   曾金越落荒而逃的时候苦笑着丢出一句,“为什么……窝囊得像个废物?!”顾勰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曾金越究竟是在骂他自己,还是在骂他顾勰。   只是曾金越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脑海中莫名将君曦见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重叠了,“倘若不跟着我,你觉得你能救她?你跟过去,不过是借了我的势,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是君曦见出发去云安私宅救阿笙时对他说的,他想跟去,被君曦见用这句话堵回来了。   想到这里,顾勰的手猛地握紧,重重一拳砸在曾府被贴了封条的大门上,“砰”地一声巨响,像是砸开了云霆一角,雨落得更猛,他却浑然不顾,拔腿朝天枢阁跑去。   他不相信阿笙只把他当作随意厮混的狐朋狗友,也不相信阿笙不是真心待他。   明明阿笙一直都很向着他,云安初逢,他说的话如何大逆不道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做的事有多颓丧颓靡他自己也知道,可是阿笙从没有因为这些疏距他。   “大概,世子如今这般过活,是为了拥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以后在不平凡里更不平凡。”   阿笙待他和待别的浪|荡公子是不同的,她一直都不觉得他是个窝囊平庸的人。他待阿笙也是不同的,他心里萌芽的不只是一段简单的友谊,是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遇到的唯一的知己。   他不相信,就连在阿笙心里,自己也比不上君曦见半分。   天枢阁从来都是灯火通明,一般只有锦笙睡的地方会熄灯,其他阁楼都亮着金黄的灯,方便有人着急找上门下单子。然而此时已经将近亥时,锦笙那层楼中也尚未熄灯。准确的说,是熄了后又被某人挑亮的。   锦笙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迷茫地抱着就在一刻钟前愣是把自己从被窝里闹醒的君漓,然后掀开君漓胸口的亵|衣衣领,把自己的头贴身埋进他热和的胸膛,吸了吸鼻子,拖着重重的鼻音,“太子爷,你好闹人……”   从皇宫出来后都这么晚了,就不能例外一下,今天独立坚强一点,自己回太子府去睡么。   君漓的双臂揽着她的腰一起窝在被窝里,正打算问一问她为什么安丞相近日对他的态度十分疏离淡漠,还没开口就被她温软的脸蛋儿袭击了心口,“……你比我闹人。”   垂眸看了一眼,锦笙把他身上唯一一件亵|衣拉扯得大开,衣领被她拽得几乎走形,而她就兀自把头钻进衣服里,然后把手也钻进他衣服里,从他腰身两侧紧贴绕过,抱住就开始睡,像是困得不行。   君漓微微一挑左眉,又用他取暖,这个程度基本上就是在勾|引他无疑了……   太子爷像抱幼童那般双手绕过锦笙两腋,把她从自己衣服里拎了出来,一改锦笙趴在他身上的姿势,他翻身将她压下,然后用一只手端起她的脸,对着她的脸轻轻吹风。   一晚上睡觉却被同一个人接连闹醒了两次,锦笙要有小脾气了,难受地哼哼了两声后,撒气似的,双腿一捞紧紧缠住君漓的腰,双臂紧紧抱住君漓的肩膀,几乎是整个人挂在君漓身上,却依旧困得没有睁开眼,“困……睡……”   “……”这个姿势略让男人难以承受,太子爷的呼吸有些几不可见地重,在寂静的房间中显了几分旖旎。   太子爷微一侧首,看到那双紧紧缠在自己腰上的腿,因为她的姿势,那素白的亵裤一直顺着她的脚踝滑到了腿根,白皙修长的一双腿就这么露在空气中,如白瓷般无暇,昏黄的灯光为其映上一层光晕,显得更加温暖柔软。   他忽然想起一些事。十三岁那年,按照宫中规矩,要由有经验的嬷嬷挑选貌美的宫女或者刚进宫的才人等,以身教导他房中事。   然而他彼时对女人毫无兴趣,不仅没有兴趣,甚至有些厌恶,所以就打发了那些以身教导的宫女才人。   后来那位嬷嬷因为此事被母后罚,他也不想为难这些宫人,但实在越不过心里那道屏障,为了能让那些嬷嬷交差,也为了她们不再来烦他,他看了不少教导此事的……书籍图册,天资聪颖的他学得又精又快,小小年纪就通悟了何为房中事。   之后的几年里,睡觉时也会和天下所有这个阶段的男子一样,但是醒来后也始终冷静自持。   然而如今她无意中的一捞腿缠腰,他脑中不自觉就想起图册中那些不可言说的姿势,如今呈现在眼中的景致,使他第一次真切明白何为“温香软玉,雪肤凝脂”,也是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何为——“腹如火烧,焚心燎身”。   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君漓逼自己错开眼,看回浑然不知情的锦笙,轻声道,“究竟是你闹人还是我闹人……现在怎么办,你又不肯,小气死了……”声音中已然带上了浓厚的情|欲,显得格外低沉喑哑。   “唔咿……嗯……”锦笙嘟囔了一声,皱着眉似乎在不满什么。   君漓伸出一只手,轻柔地为她抚平眉头,好似轻叹了一口气,“娇娇。”   抚了一会儿,君漓正打算挥手灭了烛火,却听见“叩叩”两声门响,他先轻轻蹙起眉,揉了揉眉心,缓平了异常的声音后才道,“你们阁主已经睡了,怎么了?”   云书没有想到回她的人竟然是太子爷,听到太子爷声音中略有的一丝没有完全摒除的不寻常,她忍不住浮想联翩,脸色淡淡一红,最后有些担忧地蹙了蹙眉,叹了口气后道,“顾世子来了天枢阁,说要找阁主。”   “……”此时被情丝占满整个脑子,有些不清醒的太子爷眸中浮起了淡淡的不悦,只顿了一瞬,他利落地挥手灭了烛火,“睡下了,没空。”声音明显比方才凉了几多。   “……”云书思虑了片刻,觉得锦笙应该确实是睡下了,便应了声是,转身下楼。   冰冷的雨湿哒哒地沾在身上,被冷风不停地吹,顾勰固执地站在门口不肯进去,他一直望着锦笙那层阁楼,盯紧那金黄的光,好像盯紧了就不会冷了似的。   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亮着的灯在他来到后不久就熄了。眸中有什么熠熠生光的东西也跟着一起熄了,他咬紧牙,盯着天枢阁的大门,希望阿笙能从这里出来……   可是等了一会儿,只有撑着一把伞、拿着一把伞的云书缓缓走出来,她将伞递给顾勰,劝道,“世子不要淋着了。不若进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或者在这里住下。我方才上去看过了,阁主确实睡下了,世子不然明日再来?或是我明日一早告诉阁主世子你来过,她一定会来找你的。”   “我刚才明明看见她屋里的灯还是亮着的!”顾勰咬紧牙关,胸口莫名闷得他有些窒息,“她近日疏远我,和君曦见走那么近是为什么?”   云书心中也是啧地一声,倒是忘了,方才阿笙房间的灯还亮着……太子爷肯定是故意的。她叹了口气,轻声道,“阿笙并没有疏远世子,只是近日事务繁忙。至于那灯,阿笙睡觉常忘了熄灯,我上去的时候发现了,便帮她吹了。”   避而不谈亲近君曦见的原因,顾勰一眼看穿云书的话,显然不信了几分,但是不信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闯入天枢阁亲自去看一眼她睡没睡吗?   顾勰握紧了拳,没有接伞,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嘴角抿出一个如寻常般恣意的笑来,“那劳烦云书姐姐明日告诉阿笙我来过,让她记得早点来秦淮楼找我。”   有些惊讶于顾勰的转变,云书敛起神色,也颔首微笑,将手中的伞递给他,“我会告诉阿笙的。世子,那边为你备了马车,伞给你,别再淋着了。”   顾勰点了点头,接过伞朝马车的方向走去,拖着一身水坐上马车后,他不想回家,想快点和阿笙见面,想了下,他令道,“去秦淮楼。”   与外边的幽静冷肃截然不同,秦淮楼通宵都是嬉闹玩乐的声音,灯火阑珊,热闹不已。   顾勰径直去了自己常来的那间雅间。秦衣如今早就习惯了昼夜颠倒,晚上也是不怎么睡的,正在大堂内弹曲儿的他打眼看见顾勰来了,跟着就搜寻他身后有没有另一抹白影,发现没有后,才觉出顾勰的神情不大对劲,衣裳也湿漉漉的,像是冲着雨过来的,便收了琴主动去雅间里伺候他。   秦衣推门进来,没有和坐在茶桌前出神的顾勰说话,只兀自摆放好古琴,燃了些清心安神的香,这才福身坐下,起手刚弹了一个音,就听得一向清朗恣意的少年传来闷闷的声音,“秦衣,陪我喝酒吧……”   “铮——”一声长音在琴弦的颤抖下持续着,秦衣有些愣愣地抬起头,“可是世子,你的酒量并不好,喝醉了的话……秦衣没办法把你送回去。若是像上次一样宿在这里,怕是长公主殿下也不会高兴。”   “我也没什么能让她高兴的。”顾勰淡淡地说了句,然后又叹了口气,“我有好几天没见到阿笙了,人生少了好些意趣。秦衣,你就陪我喝吧,一个人喝酒挺无聊的。”   秦衣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却起身出了雅间。顾勰有些懵然地想:如今一个烟花柳巷的小倌儿都看不起他了吗?不愿意陪他喝酒就罢了,居然甩脸子给他?   还没等他想通透,门又自己打开了,只见秦衣一个人抱了六个用红布封住口的坛子,刚入雅间就能闻到味道,是上等的陈酿。   两人相对而坐,听着刷刷的雨声,吹着冰冷的风,抱着坛子猛灌,那酒挺辣的,就像是锦帛被撕裂一般烈着喉咙。   顾勰虽然声色犬马多年,但其实酒量并不好,谁灌都能醉,而秦衣也是刚接触陪客应酬不久,更谈不上酒量这个东西,何况是这么烈的酒,喝了两个坛子,两人就晕了,脸色酡红,眼神迷离,看到的东西皆是一层朦胧,趴在桌上指着对方醉红的脸哈哈大笑。似乎是在嘲笑对方不胜酒力。   “秦衣啊你已经醉了……你的酒量没有我的好,我还能再来五坛!阿笙来,干了这坛烧刀子!”   秦衣也醉哈哈地笑,“世子你才是醉了……锦阁主她,嗝,她根本没和你一起来……我特意看了、看了好久……没来……又没来……好久都不来了……”   “没有来吗?”顾勰哈哈笑了几声,拍桌大喊,“阿笙!你为什么不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窝囊啊?是不是不愿意和我玩儿啦?什么?你没有?那你怎么不来啊!……哈哈,你喝了这坛酒,咱们还是好朋友……一辈子的……一辈子的……”   “世子你喝多了……”秦衣笑话他,“啊……锦阁主也喝不得酒……她喝了酒也什么都不晓得了……傻乎乎的……姑娘、姑娘家的身份都叫我晓得了……哈哈哈……”   “啊哈哈,这么蠢的吗?阿笙哈哈哈,好蠢……姑娘家的身份,嗝,都叫他晓得了……哈哈哈……”俩人笑着笑着,顾世子顶着脸上酡红的晕忽然清醒了,他倏地敛起笑,愣了一瞬,继而粗鲁地一把揪住秦衣的衣领,“你说的甚?” 第90章 大型屠狗现场   秦衣浑然不觉, 依旧抱着酒坛子醉哈哈的笑, 只不过猛地被人揪住领口, 他整个人仄歪了一下, “我说的甚?说的甚来着……?”   仿佛与世隔绝, 周遭一切皆不入耳, 只见余温的茶酒上, 有烟丝袅袅。   他说的甚?他在说甚?!他说那个整天胡言乱语插科打诨、与自己一道在秦楼楚馆进进出出、浑作出一副登徒子般浪|荡模样的阿笙是个……是个……个姑娘家?   顾勰直愣愣地盯着秦衣,活要将他盯出一个洞,顿了好久, 他又就着揪紧秦衣领口的姿势站起来,将他也从椅子上拎起,急急舔了下唇, “是你喝多了胡说, 还是我喝多了听错?你说阿笙是个姑娘家……你是不是说她是个姑娘家?!她是女儿身?是不是?!”   秦衣本就头昏脑涨,被顾勰这么逮着衣领摇来晃去, 没几下子就开始恶心反胃, 俯身哇哇作呕, “她、她本来就是个姑娘家……喝、喝没喝多我都晓得……呕……”   “你是说真的?……你别不是喝多了酒自己臆想出来的吧?”顾勰还是不敢相信, 他就没见过逛花楼比他还得劲的姑娘家, 调戏头牌?搂姑娘小腰?斗鸡走马?阿笙是个啥玩意儿的姑娘家?   秦衣傻笑, 拉起他的手摸自己的喉咙,又让他摸他的喉咙,最后神秘兮兮地笑道, “她的……这个……是, 嗝,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摸,我都、都摸过了……”   “……”   顾勰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想吐出来没那劲儿,想咽下去看着秦衣干呕也咽不下去,迷迷糊糊地闷了好半晌,最后冷风从窗口灌进来,才把他给吹顺畅了。   难怪阿笙那小子那么细皮嫩肉的,那么、那么小只,那么软乎乎、白乎乎……   他张着嘴正愣愣发神,不晓得从哪儿伸出一只手来,高举起叮当响的酒杯在他面前晃荡来晃荡去,厚积薄发着一股气,喊道,“世子来……接、接着喝啊……!喝!接着喝……!”   还喝个毛啊喝,顾勰的眸中漾出如初晴后水光潋滟般的神采,他忽然伸出舌舔着嘴角轻笑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单掌捞起额前被雨水冲贴在一起的几缕青丝卡进发里,顺势撑住脑袋凹起造型。   他闭着眼笑,用力闭了一下,又睁开,一切如故,不是置身梦中,这一切都是真的,阿笙真是个姑娘家,活的姑娘家。   于是他又闭上眼勾唇笑,一只手捂住双眼,一只手抚住脑袋,埋头自己暗笑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看向秦衣,拿起筷子指向他,以一种严刑逼供的姿态勾唇笑道,“嘶…你小子肯定早就对我家阿笙芳心暗许了是不是?”   秦衣趴在桌上咂了咂嘴,显然是酒醉完了要睡去的趋势。   “算了,谅你也不敢跟我抢。”顾勰自顾自说着,随手甩了筷子,勾唇露齿,笑得春|光满面,他的手指在桌上打着愉悦的节奏,打了一会儿后戛然而止,“不过,她为什么要隐藏女儿身呢?居然连我都要瞒着……”   想着,他拍了两下秦衣的脸,“诶,你知不知道?”   秦衣显然已经睡死过去了。   “啧,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顾勰舔着唇角,笑了一会儿后拍案起身,忽觉心情大好,一连几日阿笙不理他、不找他、感情是不是淡了尽了的阴霾全都一扫而光。   他觉得当务之急是回家沐个浴、编个发、换身好看的衣裳,收拾打整一番,天一亮就去见阿笙。   然而天没亮就打整完自己的顾世子到底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摸黑杀出了国公府。   于是,天枢阁内外一干藏匿在暗处的守卫天不亮就瞅准了策马扬鞭朝这边奔来的顾世子——顾世子坐在马上,意气之风发;那匹马在顾世子的□□,走位之风|骚。   一身嫩得发嗲的香妃色,竟还被他顶好的皮囊穿出莫名的清俊飒爽来,微微卷翘的青丝用一根金粉色的钗子拢合,披散在肩后,细小的辫子从青丝里抽出来甩在胸前,发尾用几颗碧血珠子结好,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焕然新生。   他来得实在太早,黑漆漆的天边,一抹朦胧的淡白,月亮都还瞧得见,太子爷自然也还躺在上头搂着他的娇娇。   “叩叩叩——”   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君漓的眉率先蹙起来,搂紧怀里的锦笙,后者嘤咛了一声,却没有醒,而是蹭了两下君漓热和的胸膛,无意识往他的亵衣里钻。   “……”君漓被蹭得有些躁,稳住浮动的心绪,哑着嗓子唤她,“娇娇,要醒了吗?”   锦笙皱皱眉头,睡得酣,呜咽了句,也不知在说什么,柔软的唇搁在了君漓的锁骨处,“唔……”   “叩叩!”又是两声叩门,云书的声音透着丝焦急,“太子爷,顾世子来了。您……您……”   “……”君漓一瞬间怔忪,轻抿起唇,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眼,黑漆黑漆地,只有一轮淡淡的弯月高挂着,就着天枢阁不熄的金烛倒是可以看清室内之景。这么早……顾勰要干什么,起早约嫖么。   他默了默,看了眼仍紧紧抱着自己熟睡的锦笙,低声回,“知道了,把他带到茶室去,等着。”   云书应声,几步离开门外,迅速下楼。   听到门外没了动静,君漓的五指抚住锦笙的后脑勺,拇指在她耳后轻轻摩挲,“娇娇?”   “嗯……?”锦笙的声音带着半梦半醒间的软糯,还上扬了个调子,似是在询问。过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听到回应,皱了下眉头,便恍惚睁开眼,抬头望去。   君漓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像是在思考问题,见她困惑地看了过来,他的眸中便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待捕捉到这一丝几不可见的淡笑,锦笙清醒了不少,从君漓的怀里爬起来,不自觉间,坐起后两人的姿势就变成了锦笙岔开腿骑在他身上,而她自己还惺忪着一双眼望向君漓,不晓得他笑什么。   “你笑什么?”锦笙揉了揉眼睛,刚睡醒,有些奶声奶气。   怕不是不晓得男子早上晨起时身体都会有异状,何况是在他火气正盛的年岁,欲|望分外强烈些,她竟然敢就这么坐在他身上,还用这么嗲的声音和他说话。   君漓的喉结微微滚动,俯身凑到她的耳畔,哑声低语了几句,“……”   再微微垂眸看过去,锦笙的脸颊连着耳根烧红了一片,他拈了唇角轻笑,咬了咬她那烧得火燎似的耳垂。   “柳州街头小霸王,烧清醒了吗?”君漓语调中带着淡淡的笑意,退开一些距离,整了整被锦笙拉扯了一晚上的衣领,随手拈起一件外衣,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锦笙正捂着脸羞臊不已,听到称呼还愣了一下,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昨晚做春|梦说的。”君漓面不改色地撩起眼帘,挑眉,淡笑道,“柳州街头小霸王?春闺梦里人?花街柳巷杀手锦?立志要睡遍秦楼楚馆一条街的锦少爷?”   “……”锦笙鼓着脸,拧起两弯眉,一双眸子怨怼又羞臊,紧紧盯着他。   君漓嘴角挽了个更深的弧度,他捏住锦笙的下巴,张开虎口将她鼓起的脸捏下去,端在手里打量了片刻后,暧|昧不清道,“我很好奇,软软,你拿什么睡她们,嗯?”   “……”锦笙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红着脸强撑气场。   “软软要起来吗?”君漓捏了捏她的脸,“我要去上朝了。”   锦笙看了一眼窗外,惊讶道,“这么早?”   “嗯。”君漓把她的脑袋扭回来,气定神闲道,“舍不得我走,还想和我睡一会儿吗?乖,今晚再来。”   “……”还能不能要点儿脸了,锦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张口往他手上咬,最后逮着他的手腕,叼住了他的食指,像只不好糊弄的小兽。   然而被咬住的人比之她还要面无表情,就着被她咬住的姿势,另一只手揽上她的腰,轻轻往怀里一带。锦笙显然没有抵抗能力,径直从他的腿骑到他的腰腹,整个人扑在了他身上。   君漓的手指在她柔软的口中轻轻蜷起,明显感受到她温热潮湿的小舌瑟缩了一下,他缓缓地用手指撩逗着她的舌,感受从指尖蔓延开来的丝丝湿暖,心猿意马间,有些无言的旖旎在周遭散开,惹得他一阵口干舌燥,腹如火烧。   锦笙被逗得齿根发痒,牙关不自觉就松了一些,君漓这才不疾不徐地拿出手指,还在她的贝齿上轻轻摩了一下,继而抬眸,将视线从她的唇移到她的眸,目光中带着揶揄暧|昧的笑。   锦笙有些羞窘地看着君漓,那双眸子里的笑意璀璨夺目,她移不开眼,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手指取出来了,依旧微张着口。   两相对视了一会儿,她的口中就积了些唾液,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羞愤地低下头,抬手要去擦嘴角的哈喇子,却被君漓握住了手腕,一把拉倒在卧,只听他哑声道,“我帮你擦。”   语毕,唇就贴了上来,不似前几次那般浅尝辄止,这回的吻带着些力道,锦笙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捏得有点儿疼,便嘤咛了一声,于是被捏得更疼。   她皱起眉,感受唇上被吸吮、碾压、啃咬,唇角的唾液被他吮了去,可他好似意犹未尽,依旧流连在她唇上,片刻之后,又游移到了她的耳畔,咬了咬她滚烫的耳,喑哑着嗓子轻道,“可不可以……吻得再,得寸进尺一些?”   “……”怎么个得寸进尺法呢?锦笙的神思忍不住飘飘乎,抬眸刚好撞进君漓明亮的招子里,他的眸底有一潭潋滟的情|欲正波动着,眸光似乎有温度,微微发烫,侵略感极强,看得人不自觉紧张地瑟缩起来,深深陷入其中。   她望着那双勾魂摄魄的眸,脑子发昏,囫囵地点了点头。   头都还没点完,唇角就被狠狠一撞,牙齿磕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紧接着,锦笙觉得口中有别的什么温热的东西侵入,顿了一下,她微微睁大双眼——他说的得寸进尺是……伸进来么?   锦笙口中的津|液被深吮,舌根、齿根被他湿热的舌摩挲得发痒,天旋地转,攻城掠池,她屏住呼吸,双颊逐渐酡红,青涩得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迷迷糊糊地勾住君漓的颈子。   君漓一只手抚着她的脑后,另一只手揽在她的腰间,紧紧将她扣在怀里,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燥|热感,浮动的情丝盘于心口,又缭绕在腹部,一时间,心跳如鼓。   他忍了又忍,终于松开唇,细密地吻在锦笙的唇角,喑哑征求道,“窈窈……我想……”   “叩叩叩——!”   君漓:“……”   急促的敲门声忽然传来,打破一室旖旎,锦笙的睫毛一颤,倏地睁开双眼,入目是君漓蹙起的眉,她将君漓推开,见他神色有些不虞,她默了一默,小心地反问道,“……你想怎么?”   君漓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眸中情|欲显然不减,只是眸底多了几分不曾见的戾气。   “叩叩叩——”云书也晓得扰人好事颇为不道德,但顾世子今儿个不晓得抽什么风,每走个来回就问阿笙怎么还不下来,再不下来就上去亲自叫她起床云云。   她现在别的不管,就想知道太子爷走了没有……   “阿笙,太子爷他……走了吗?”云书闭了闭眼,压低声音道,“那个,顾世子等候你多时了。”   “顾勰?!天都没亮呢,他这么早来干什么?”锦笙心中一惊,倏地看向君漓,见他丝毫不惊讶,便恍然蹙起眉——他刚才居然没有告诉她!   君漓依旧紧盯着锦笙,显然没有要应答的意思,看懂锦笙眸中的嗔怪后,淡淡的不悦便晕满了他整张脸。   “我也不晓得,看他兴致倒是挺好,像是来找你玩儿的。”云书叹了口气,“总之你快起吧,太子爷也快些……那个……”   这话若是说出口将会十分不中听,强烈的求生欲使云书咽下了后面半句。她总不能说为了避免撞上打了鸡血的世子,趁着天色尚早,太子爷你赶紧翻窗跑罢?   “……”锦笙能意会,她轻咳了一声,抬眸去看君漓,后者显然没有起身的打算,只静静地看着她,神情淡漠,眸底还有尚未褪尽的情|潮。   两相对视,锦笙到底还是先败下阵来,她心里着急,生怕顾勰那个性子待会儿惹急了就硬闯上来,思及此,她抿了抿唇,拽着君漓的衣角,“你方才说,你想怎么?”   君漓不答,抿紧了唇,生怕自己不悦得不够明显,还要挑起眉露出眉宇间的戾色。   “你要是不回答,那就当你没事了。”锦笙故作不知,一心只想着赶快把太子爷赶走,她从君漓的身上爬起来,然后指了指窗,“你……嗯,太子爷,委屈你了……”   敢让梁朝太子爷跳窗出门的,迄今为止还真只有锦笙一个,她自知不妥,但想着前段时间他上门来哄她的时候,走的也是窗子,便又觉得宽心不少。万事讲究个开头难而已,他头都开了,现下应该不难了……吧。   就是这脸怎么就,越看越黑。   锦笙自认,要是现在是在太子府上,有谁杀到他房间里来找他,那么自己肯定是会立马跳窗走人的。但她明白,自己是自己,太子爷还是尊贵的太子爷,让他跳窗作出这等奸|夫的行为,确实委屈了他。   这么耗下去也是枉然,锦笙想了想,越过君漓,拿起自己的衣服和束带,抱在胸前,“子渊这个人,你让他在下面等着是不行的,他肯定会乱转悠……要不然,我先下去见他,把他稳在茶室,你再出去?”   君漓依旧盯紧她不说话,锦笙心以为他同意了,便抱着衣服转头往床下爬。   双足刚落地,还没起身,身后的人就将她紧紧拥住了,而后,颈边传来一阵酸麻的刺痛,带着湿软和温热,留下一个鲜红的痕迹,烧灼感沿着颈子向四肢百骸蔓延,最后耳垂一疼,她倒嘶了一口凉气,惊呼道,“咬疼了……”   “下不为例。”君漓哑声在她耳边呢喃,语毕,又勾身在她锁骨处吮出一枚痕迹,因着是坐在她身后,从背后俯身下去的,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锁骨中间那道半深不浅的沟壑。   好不容易忍下去的邪火又烧了起来,他默了一默,面不改色地挑眉道,“我帮你束了胸再走。”   “不要。”锦笙抱紧衣服遮住自己胸口,果断拒绝,“你快走吧。”   “那我现在跳窗走了,卿卿有没有什么奖赏?”君漓绕着她的青丝,悠哉悠哉地道。   “叩叩叩——!”拍门声毫无预兆震天响,“阿笙!你怎么还不起来?!我来找你玩儿啦!阿笙?!”   “!!!”锦笙瞪大了眼睛,顿时手足无措——顾勰这个坑货!当真闯上门来了!怎么也没个人拦着他?!   云书倒是想拦,但顾勰别的不说,这身手倒是行云流水,少有的高手,拦他的都是些没受过训练的书奴书婢,想着他好歹是出身皇室,因此也不敢出动杀手兵奴跟他动真格的,只能出些奴婢们半拦半就。   没成想他来过几回锦笙的房间,倒是不需要带路自己就上来了。   云书急得跳脚,“顾世子!阁主尚在更衣,你还是下去等吧!”   “什么更衣,三刻钟前就和我说在更衣,现在还在更衣?”顾勰吃错了药,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亢奋,“阿笙!阿笙你在不在?阿笙?”   “顾勰!你别进来!”锦笙焦躁地挠了挠头,转头望向君漓,简直要哭给他看。   谁知君漓一脸事不关己,单手将她的青丝绕在指尖,睨着她挑了挑长眉。   锦笙崩溃,也顾不得自己穿衣了,丢了手里的一团,反而拿起他的外衣,手忙脚乱地帮他穿,但他不配合,锦笙再怎么都穿不好,不由地有些着急,“太子爷你动一动……我不想让他知道、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君漓慢悠悠地拿开她胡乱套在自己身上的外衣,一手撑着床榻,一手端起她的脸,倾身凑到她面前,眸中带着淡淡的笑,“你告诉我,我就走。”   他没穿好的衣裳被扔在了一边,穿好的衣裳被锦笙弄得松松垮垮,露出精致的锁骨和紧实的腹肌,几根系带从腰间随意耷拉下来,被他撑在床榻上的手压住。他的青丝倾在肩膀一侧,流泻而下,与她的青丝交|缠。   他就静静望着她,认真地等她回答。   “啪啪啪!”拍门声、吵嚷声和劝导声乱作一团,房门随着一群人挤在一起的动作晃晃悠悠。   “就是……”锦笙绞尽脑汁,险些脱口借了薛行风的说法,说自己是他的姘头,最后想了想又觉得这么说出来他可能不会太高兴,毕竟在外边有个姘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于是话到嘴边她咽了下去,斟酌道,“就是……互相爱慕的关系……”   “对……”说完她又觉得不妥,他们之间哪里就谈得上爱慕二字,啧了一声,焦急道,“不、不对……”   “对,互相爱慕。”君漓打断她,眸光潋滟,眼尾都带着笑,俯身吻住她嘴角的梨涡,君漓呢喃道,“不对,我是深深爱慕。”   话音刚落,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阿笙!” 第91章 这是一道送命题   锦笙的瞳孔紧缩, 没有留意到鼻尖的泠泠冷香骤然消散, 她第一反应就是推开君漓, 手下意识推出去, 却推了个空, 她慌忙抬眸, 空阔的房间中只剩下轻轻摇晃的窗牖和缱绻的清风。   刚才还坐在自己身前, 跟自己调|情的太子爷,竟然顷刻间就不见踪影。   锦笙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方才身前掠过了一抹残影, 她抬头看向门口,却意外地发现顾勰虽冲了进来,身前却还挡着一个云书, 她挤着顾勰一道进来, 挡在身前好言相劝,“顾世子, 都说了阁主在更衣, 男人之间也当避嫌才对。”   “避什么嫌, 我跟你们阁主上辈子穿一条裤衩儿的亲兄弟, 用得着避嫌吗?”顾勰伸着脖子隔空喊话, “阿笙, 我说的对不对?”   云书那么一挡,方才太子爷疾掠出窗的残影就堪堪掩过。   锦笙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终于稳稳落下,逐渐和缓, 她倏地捂紧自己的胸口, 皱眉羞恼道,“谁跟你穿一条裤衩儿,你最近抄书抄得日渐抽风了罢。”   上辈子和顾勰穿一条裤衩的锦阁主丝毫不讲情面,顺手拿起铺上散乱的外衣披在身上,掩住自己没束的胸,轻飘飘落下一句,“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茶室等着。”   顾小哥哥没皮没脸,半分没被影响,“诶!我这就下去等着!你快点儿来啊!”兴致之昂扬。   看着顾勰下楼的背影,云书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惊魂未定地打量了一眼锦笙的房间,又不放心地关上门,凑到锦笙面前,紧紧盯着她,“太子爷人呢?”   锦笙鼓了鼓脸,爬下床几步小跑到窗边往下看。   君漓已经走到了空旷的正街,天枢阁的灯火洒落一地金辉,一道带着明黄色光晕的背影静静行远,他的左手微屈起,落在左腰间,骨节明晰的手指正系着外衫,没有半分刚从窗口跃下的张惶,步子极其从容,青丝被风拂起时还滔出了些弧度。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背后窥看,欣长的身姿顿了顿,转过身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窗边的锦笙,眸中便染上了些笑意,璀璨的眸子星星点点地,如水般潋滟。   两相遥望了片刻,君漓张口,薄唇微动,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身边的青崖和墨竹离得近,又是习武之人,听得一清二楚,听完不动声色地互相觑了一眼,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装一下没听见罢,不然可能会死。   锦笙虽隔得远,但根据太子爷清晰的吐字口型和对待她时的人品秉性琢磨了一下,还是明白了。他在回答刚才她问的问题:你方才说,你想怎么?   ——窈窈,我想要你,心要,身也想要。   锦笙的耳根登时红得滴血,迅速瞥了一眼身旁的云书,然后“砰”地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云书靠着窗,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锦笙下意识抿住了唇,刚被啃咬吸吮过,唇瓣红肿得厉害,她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   云书恨铁不成钢地冷笑,“抿疼了?”   锦笙眼都不眨,规规矩矩道,“……还行。”   “还行呢?你被吃的死死的我的亲妹子!”云书用力戳了一下她的脑袋,凝视着锁骨和脖颈上的痕迹,一边叹气,一边从袖中拿出一个陶瓷小盒,她打开盖子,用指甲挑了点脂粉块,抹在她的脖颈上,后来想到什么,深觉不堪入目,松手道,“自个儿抹。”   锦笙咳了咳,听话地用手按住脂粉块,很快就在颈子上匀散了,她低声解释道,“我们也没做别的,我有分寸,信我。”   “我信你,就是不信太子爷。”云书认真道,“这么下去,再过几天我是不是都能当姨了?”   “……”锦笙低头,又抬头,正儿八经道,“你别这么说,你一说我就来劲儿。”   云书险些一巴掌扣她脑袋上,又忍不住被她逗笑,最后只戳着她的肩,苦口婆心道,“你啊,不要学戏本子里的人那么傻,清醒点。”   锦笙点点头,又凑近云书,挑眉道,“你这么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让我很怀疑你是不是几年前就开始在外面养了个野男人?”   “呿。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我是该找个男人,省得天天操心你的事。”云书把一盒脂粉都递给她,“喏,拿着自己涂,我下去了。”   锦笙笑,忽然就想起一桩事,又赶忙拉住她,“对了,我昨晚写信和薛行风约好了,五天后把他从宫里弄出来为安夫人治病,你记得接他去丞相府。”   “我?”云书皱了皱鼻子。   “你晓得的,为安夫人治病的内|情,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派别人我总觉得不放心。”锦笙叹了口气,“我又不能去见安夫人,所以……”   云书没等她说完,便点了头,“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看着薛行风的,安夫人什么情况我也会及时告诉你。”   说定后,锦笙赶紧束好胸,换好衣裳,去见顾勰。   顾勰在茶室里等得很是毛躁,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趟,地毯都被他踩热了,旁边的奴婢看不下去,给他端了盏雨前龙井让他歇会儿,他象征性地坐下来把茶当酒一口闷进肚子里,闷得太快也没尝出个什么味儿。   “你们阁主平常更衣都这么慢的吗?”顾勰匪夷所思地问起身边的婢女。   婢女摇头称不知,而后又道,“世子要不要再来一杯茶?”   顾勰用舌尖抵了抵腮帮子,一边起身继续来回转悠,一边随口应付说,“别来了,我不喜欢喝茶,尤其不喜欢雨前龙井,君曦见那厮才会喝得这么陶冶情操,阿笙这里怎么也备这么多?”   身边的婢女顿时哑了言:世子你一语险些道破天机。   顾勰正打算再上楼催一催,刚打开门,还没踏出去就看见从楼梯口拐下来的锦笙,他面色一喜,“阿笙!”   “你久等了。”锦笙揉了揉鼻尖,绕着他打转,打量了片刻后调侃道,“世子今儿个满脸都写着春|心荡漾,昨晚哪个姑娘伺候的,伺候得这么好?”   “我昨晚……”顾勰嘴角勾了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舔着唇角道,“我现在对那些姑娘没兴趣了,我只想和你一起玩儿,她们哪有我家阿笙有意思。诶,阿笙,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锦笙下意识抿了抿唇,感受到丝丝疼意,她又松开唇,瞥了眼他闪闪发光的一身香妃色,轻笑了下,“骚到无以复加。”   “……”顾勰打直腰板,拿手肘碰了碰她,“我说认真的。”说完一挑眉,似乎对她方才的回答不满。   锦笙微笑,“你这个人挺好的。”   顾勰垮了脸,“还有呢?”   锦笙面不改色:“骚里骚气。”   顾勰:“我说内在。”   锦笙接腔:“风情万种。”   顾勰啧了一声,挠着头继续引导:“我是说,内涵底蕴,就像……就像君曦见那样的,看不见的那种沉淀,我身上也有啊,你想想看?”   “……”锦笙默了一瞬,想了一圈愣是没想出来,但为了不伤他自尊,硬生生掰扯了点,迁就他道:“抄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你下笔有神。”   顾勰前些天刚抄了三遍《君子四十四经》的右手忽然隐隐作痛。   他咳了一声,神情极其不自然地把手搭在锦笙的肩膀上,想像以前那般状若无事,他凝睇着锦笙的侧脸,低声问道,“除了这方面,你觉得……我要是娶妻生子,怎么样?”   锦笙狐疑地蹙起眉,思忖了片刻后实在想不通,便问他,“这种事,还有个怎么样?”   “嗯啊。”顾勰挑高眉,直视她,视线不禁落在了她的唇上,今日似乎格外鲜艳欲滴了些……看了片刻后,顾勰的耳尖不由自主地滚烫起来,他舔了舔唇,“你就随意说说,我娶妻生子的话……怎么样?”   睨着他微微羞红的脸颊,锦笙恍然,摸了摸鼻子由衷道,“根据你多年浸|淫的战绩,你一年生两个我觉得没有问题。”   “……”顾勰绯红的脸色生生被掐断,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一声,“我的意思是……爱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底蕴,或者你就说说我的内在涵养?”   “……”锦笙挑眉,“你到底想要什么答案,你这浑样儿还要我捯饬个‘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不成?”   顾勰想点头,但看着锦笙抨击性的眼神,他愣是忍住了。   稍作一顿,他措了会儿辞,“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你说我这个人虽然不修边幅,却难得地至情至义,为人真挚诚恳,过得恣意洒脱、无拘无束,最是羡煞人,你还说,若是有女子让我心生欢喜,我比之高高在上的君曦见更像是会钟情于一人、为一人欢喜的男子……”   “……”锦笙抚着额,听他自己吹自己花里胡哨海夸了一堆后,拍了拍他的肩,“世子,你飘太高了,你先下来。”   她自认当时确实是捧着他夸了一堆有的没的,初次见面就是嘴贱,锦笙当时不晓得是喝上了头还是怎么的,狠了姥姥劲儿地恭维,难为她这个夸的人都记不太清了,他这个被夸的还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顾勰没停,继续飘,“你当时还不认识君曦见,但你就是跟我说,你觉得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你觉得我比之君曦见,自成风华,你还说你向来不喜欢高高在上的人,对君曦见嗤之以鼻,但是你近日和君曦见走得愈发近了,咱们兄弟情谊还要不要了?我有点儿吃味儿,所以我就想知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是个女孩子,是个马上要嫁人的女孩子,我和君曦见,你选哪个?” 第92章 请殿下选妃   “……”一刻钟之前还与太子爷耳鬓厮磨温存在床榻上的锦笙愣是没敢吭声。   顾勰默然地瞅着她, 瞅着瞅着, 就挑高了眉毛, “你也觉得, 还是选君曦见好?”这说话的调调儿, 似乎是委屈得紧。   锦笙笑了两声, 抬手揽过顾勰的肩膀, “我是男人,我们又是兄弟,这种要我硬生生分桃断袖的问题, 还是不要在意了罢。琢磨不明白的。”   听她这么说了,顾勰心里更不是滋味。要是换作从前,不晓得她是女子的时候, 他就信她是真的琢磨不明白, 但现在用这种说辞,分明就是在哄自己而已。   思及此, 他挠了挠后脑勺, 有些焦躁地开始说教, “君曦见有什么好的?他以后当了皇帝, 后宫三千佳丽每天变着法子在他面前搔首弄姿, 看也看得眼花缭乱了。”   这话从顾勰一个浪荡公子哥的口中吐出来, 锦笙险些笑出声,“咱俩还见天儿地往花街柳巷里钻呢?我不是帮太子爷说话,但他洁身自好这么多年, 纵使以后称帝, 后宫也没那么多人。”   顾勰指着自己的心口,非要较这个劲儿,“我虽然没那么洁身自好,但我心里干净啊,我也没有打算以后娶个十七八个,我只会娶一个自己中意的,还保证不纳妾!”   “……”莫名其妙被袒露了这些,锦笙只得讪讪一笑,表扬他道,“那我替你爹娘和未来嫂子感到开心,顾勰,你长大了。”   “……我也不是想说这个。”顾勰咳了一声,自知方才的模样浑然有些傻,还平白得个表扬,显得更傻。   锦笙拍着他的肩,宽慰地笑道,“其实你没有必要计较这些,毕竟我又不是女孩子,也不会嫁人,所以我的看法根本无关紧要。你今儿个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有人拿你和太子爷作比较了?”   正愁着没理由解释自己的异常,顾勰听她如是一说,当即顺坡下,“曾家的事我知道了。曾金越逃出城之前来找过我,跟我说了一些话,我难免想得有点儿多……”   原来如此。曾金越定是把他被自己坑了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给了顾勰,祈求顾勰救他,但显然未果,强弩之末已然口无遮拦,把顾勰这个样样比不得君漓的纨绔子弟骂了一通也是说得过去的。   骂的话里定然还有牵扯到她这个罪魁祸首的地方,因此顾勰就问上门来了。   “那么,世子,你怪我吗?”   曾金越和顾勰有近五年的交情,几乎天天混在一处,虽说事态最初,她觉得曾金越在顾勰心里的比重并不大,毕竟没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但现在顾勰亲自上门来,没准儿他珍视这段狐朋狗友的情谊也说不定。   “怪你?怪倒是不怪,但就是心里不舒服。”顾勰闷闷道,“一半是因为曾家,一多半却是因为你。我们曾经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谈天说地,你与他称兄道弟,就像我们之间称兄道弟一样,你今日能为了你们天枢阁的单子诓他害他,改日是不是也能这般诓我害我?阿笙,你与我称兄道弟是随口说的,还是真心的?”   得来如此回复,锦笙一时之间还有些怔愣。她万万没有想到,顾勰在意的是这个。   她以为顾勰会怪她对曾金越这般不留情面,以为顾勰会怪她心狠手辣,起码也得怪她没有提前知会他一声就下如此狠手。   没成想,他纠结的是,他自己在她心里是不是也如曾金越一般的地位。   “我随口说你顾勰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里最性情相投的?还是随口说与世子你一见如故?我一个江湖流客故意和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人攀上交情有什么好处吗?”   顾勰愣住了,他缓缓摇头:自然是半分好处也无。   见顾勰怔然,锦笙置之一笑,“你无权无势,我与你亲近,曾金越无权无势,我却从不与他亲近,倘若只是喝酒吃饭的交情,半分没有亲近过,我动起手来自然利落。唯一不大利落顺畅的地方,就是动手时想过,如果顾勰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话说到这里,她抬眸,静静地凝视顾勰,瞳清如水。   只这寥寥几句话,只这相视的一瞬间,没有什么再牵怀缠绕,亦没有什么愁绪难消,顾勰觉得视线都开阔明朗了起来。   “我、我我……”顾勰莫名有些想笑,又想把话说清楚,没有打过腹稿,一时间磕磕绊绊地,“我、我不会怪你,总是不会怪你的,以后都不会……曾家被抄,是曾大人和黑市勾结,咎由自取,就算怪,也是怪我救不了他们,如果金越求的是君曦见,或许就有救了。”   曾金越若真的有那个胆子去求太子爷,岂不死得更快?更何况,曾金越若能求得到太子爷,也不会是这般一个浑浑噩噩的窝囊废。锦笙心里暗忖着,笑了一笑,倒也没怎么在意。   “不说这些了,阿笙,我是来找你玩儿的。”顾勰伸手想要牵住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牵了,他笑道,“我带你去逛街,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买!”   锦笙下意识挣脱他的手,没挣得掉,抬眼看见从门口假意路过的云书,匆忙叫住,“云书!你方才是不是说今日是各地密使前来述职之日,要我别乱跑?”   云书站住脚,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眼都不眨地回道,“没错。”   “你听到了,我这里暂时走不开,什么逛街买买买,你还是找风月楼里的花魁姑娘罢?”锦笙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抽出手,“这些日子阁中事务繁重,没及时与你联系感情是我的不对,你莫要恼,体谅体谅我。”   “行行行,我不恼你,我体谅你就是了。”顾勰也晓得这是十分刻意而又留痕迹的搪塞之词,但她不愿意,他也没法强扭着她出去,“那我五日后来找你,那天晚上有灯会,我们去放河灯和烟火。”   锦笙迟疑了片刻,还是应承了下来。玩儿的话,她是愿意的,她一开始以为顾勰今日是要找她出去吃花酒,没成想是要拉着她的小手逛街?怎么说呢,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不太合适吧。   云书侧身,“世子请随我一道下楼。”   “我要阿笙送我。”顾勰用舌尖盯着腮帮子,笑得十分明澈。   锦笙随了他的愿望,一路把他送出天枢阁,顺带着看他跨上马一骑绝尘,这之后才又回到阁中。   折腾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云书贴心地端来早膳,“顾世子这么早来找你,不像是只为了玩儿。”   “他是为了曾家被抄的事情,郁结在心,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害怕我以后也会在背后给他来那么一手。”锦笙一边啃着热乎乎的金丝糕,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说白了就是,他担心我没把他当朋友。”   “那你究竟有没有?”云书撑着下巴,笑道,“你不是一直诩他是你的狐朋狗友?”   锦笙也勾着唇笑,“亲生的狐朋狗友还不够他嘚瑟的?”   “难得,也不晓得顾世子又是哪里入了你的眼。”似乎是想到了先前被自己认为无甚出路的钟君澈,云书便没再追问此事,转而叹了口气道,“他脑子聪明,身手不凡,这么浑噩过日,当真可惜之极。可若是出挑了,又免不了陛下猜疑。”   “那不晓得要出挑成什么样子,才能让陛下猜疑。太子爷珠玉在前,顾勰也得先比得过太子爷再说。”锦笙忽而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   “陛下与瑞王相争时,长公主曾舍命相救,功勋在身,顾勰的**本就比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之人高了不知几等;国公爷尚公主后不得入仕,无甚实权,这又为顾勰顺利入仕拔高了几阶。你说得对,是挺可惜的。”   可惜在于,所有人都为他顾勰铺好了路,他本可以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再倚着血亲这一层关系,成为陛下亲信,和太子爷、朝中重臣共事,他自己却没有那颗上进的心,熟识的不是正直端方的安怀袖,却是曾金越那等随意就可以被搞得家破人亡的公子哥。   平日里说顾勰不学无术、吊儿郎当,其实不然,他和曾金越那种人有本质区别。   顾勰精通骑射、喜好兵法,“抄破万卷书,下笔如有神”也并非信口说来,他确实从小被罚抄书罚到大,算得上是博览群书、见识广阔,再加上他通达明智,脑子灵光,谋个一官半职的简直易如反掌。   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上进的那股劲儿,才是最可惜的。   “顾世子就是活得太舒服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论是什么都能轻易到手,才会这样毫无进取之心。”云书思忖道,“若是能有让他伸手得不到、努力也追不上、穷尽心思还是抓不住的出现,或许他就能看到自己和太子爷之间的差别,继而激励他从红尘中脱身。”   锦笙嗤笑,“他向来知道自己和太子爷的差别,但还是不思进取,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俩聊至此处,仿佛一番说辞只为了分析出“顾世子自甘堕落烂泥扶不上墙确实是没救了”这一结论,忽觉有些尴尬,还有些背后语人是非的意思,便不再继续,转而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就是这几天,他们要到项城了。”云书撑着下巴,望向窗边,“……又要下大雨。”   锦笙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喝粥。   “忘了告诉你了,昨晚得到的消息,小澈昨日清晨被太子爷派出汜阳,太子爷这指令下得匆忙,要他即刻启程,他来不及与你道别。”云书没有回头,只挑起眉看了锦笙一眼,刚好瞅见锦笙怔愣的神色,她笑道,“看来太子爷昨晚只顾着与你温存,并未把此事告诉你。”   锦笙皱起眉。这调侃的语调,连云书都懂了其中道理,她又岂会不懂?   头天晚上太子爷得知她从紫玉楼出来后遇见了小澈,便问她儿时情谊于她来说重不重,从她这里得了珍贵二字后,当时还状若无事,岂料第二天早上就把小澈调离汜阳……其中心思,简直九曲回肠、令人发指。   “太子爷果真是个醋坛子,你前脚与他说儿时情谊如何如何珍贵,他后脚就把小澈从你身边调走……”云书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日子以后不好过啊。”   锦笙在心里头讪讪地补了一句:我们哪有什么以后。   “你可知道太子爷把小澈派到哪里去了?”   云书笑睨着她,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直言道,“你是不是还想着问清楚了地方就可以寄信?你放心罢,太子爷那是一点儿后路都没给你们留。”   见她神情揶揄,锦笙不禁狐疑,“难道太子爷还让小澈隐了行踪不成?没查到?就算隐去行踪,也不应该连个去的方向都不晓得吧?”   云书摇摇头,又不禁流露出些许担忧,“小澈去的方向是项城,骑的是汗血,怕是要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赶上押送私盐的那一行人,没时间与你通信往来。等他到了项城,再慢悠悠地回来,至少也得好几个月后去了。”   既然说是要追上押送私盐的那一行人,那自然会参与到杀入黑市的计划中去,两相厮杀血拼,生死未卜,回不回得来都不一定,还说什么与他私信往来?!   “或许此事中唯有小澈知晓全局,他非去不可也说不定。”锦笙想到宿在太子府的那段时间,常常听到太子爷早晨与小澈谈话,说的便是有关项城的事。   “若真是非去不可,为何不在队伍出发的时候就让他跟着走了?”云书对这个说辞嗤之以鼻,她幽幽叹气,“况且你也说了,那日太子爷还差他去紫玉楼勘察,明显原本就是有新的任务给他的,倘若他真的非去项城不可,太子爷手下那么多人,又何必非得派了他去紫玉楼?”   锦笙抬手撑着脸,把自己一张白嫩的脸皱巴巴地揉成了一团:真的就只是因为她那一句珍贵?太子爷会为她吃这种不着边儿的醋?明明她也说清楚了,小澈是她儿时的玩伴而已,太子爷像是这么……这么幼稚的人吗?   刚下了朝的君漓坐上回程的马车,正低头浏览手里松松握着的卷宗,神情冷漠,眸底有几不可察的凝重。   这是方才下朝后,从父皇书房中拿走的,异族人请求和亲的书信,附上异族几位公主的画像与出身、性情、才艺等,合成卷宗。   他看得很快,几乎都是扫一眼便罢,十分简略,能跳则跳。   都是异族中罕见的美人,是多少异族男子的心上人,却并不是他的心上人。   似乎是看得有些累了,君漓合上眼眸,冥神歇了片刻,又睁开眼,将卷宗随意丢在马车内的茶案上,也不管它因为被轻抛出去,最后落下时折出的一大半压痕。   君漓撩起马车内的帘子,神情淡淡地看向街道,纷乱的思绪涌了上来,他忽然想到方才在大殿之上,数名朝臣联名催选太子妃的情景。   他今年双十,他等得,朝中有千金的大臣们可等不得了。   他们早就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女儿往他面前塞,想方设法凑到他身边,可过了这么久了,他还是耐着不动。前段时间皇后与长公主私下为他选妃,但一直到如今还没有圣旨定下人选。   有传出一些风声,说是萧、霍两家的千金。可选拔太子妃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没有摆在明面上来过,就这么私下定好了,他们这些养了个女儿的朝臣自然也不甘心,所以他们尽可能地想要再争一争名额,把这件事闹到明面上来,私下没选中,不代表明面上选也选不中。   万一就走运,在选拔时被太子爷看上了呢?   况且在云安私宅一案中,太子爷宁可救下一名与萧家千金一同被掠走的亲信,都不肯顺手将萧千金一同救了,这得有多排斥萧家这位小姐?从幼时开始,霍家千金就爱粘着太子爷,太子爷却从来不给她面子,公众场合说无情就无情,好脸色都不给,这得有多排斥霍家这位小姐?   于是,大家一合计,陛下选的人太子爷都看不上,不如我们把这件事闹上台面来,再撺掇陛下和皇后娘娘,明着按照宫中选妃的标准,让太子爷亲自来选一次?自家闺女捯饬捯饬不也很有可能了吗?   终于,这群大臣一起联名上书,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堆为皇家开枝散叶乃皇室子弟义不容辞云云的肺腑之言。   想到这些,他又难以避免地想到了自始至终没有出声发表意见的安丞相,以及下朝后安丞相意味深长的那一眼。 第93章 气到吻岔气   马车一路行驶, 快要走到天枢阁的时候, 坐在马车外边的青崖迟疑了片刻, 放缓了马车前行的速度, 轻声问道, “太子爷, 直接回府吗?”   身旁的墨竹忍不住转头看了青崖一眼, 神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他们跟着君漓一起去的御书房,清楚地晓得发生了些什么,说来也许可笑——太子爷他又被亲爹亲娘逼婚了。   被群臣联名上折催婚, 若是还绷着不娶,那实在说不过去。其次就是,柔然可汗早在一年前就提出和亲, 有意要献出自己年轻貌美的小女儿茹公主, 一同被进献的还有三十余名异族中难得一见的美人,如今已然整理成册, 到了太子爷的手中。   和亲, 无非就是求一隅安宁, 景元帝没有理由不应, 何况是娶进, 又不是嫁出, 柔然诚意十足。   听说不日后,柔然王子将带着使臣来访梁朝,陛下必定大摆筵席友好款待, 不出意外的话, 这场宴席上,和亲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然而古往今来,大多数要些脸面的王朝,都不会允许继承大统的人血统不纯正,比如这位茹公主,她若嫁来梁朝,以后和太子爷生的孩子该不该继承大统,将会十分烧脑,烧脑的过程也使得两方十分尴尬。   这就造就了和亲的一般定律都是中原的公主嫁去外族,而不是外族公主嫁入中原,如此一来,就把血统问题丢给了外族人。   但这次不同,柔然可汗主动请求和亲,献上的是自己爱若珍宝的小女儿茹公主,可以说是很大方了,为了两方友好的关系能够维持,可汗他费劲儿巴拉地下了血本。   倘若长得不好看,景元帝可以挥手不要,大多数被拒绝的异族公主也是因为生性剽悍难以驾驭不说关键也长得不好看,可这位公主长得很是好看,不光她好看,进献的三十多名美人都很好看,这就没什么好拒绝的了。   绕回到血统问题上该怎么解决呢?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先立嫡长子为储君,只要不发生谋朝篡位的事,只要这位储君他不是个傻子,那么皇位就会十分稳妥地落到嫡长子身上。   这就意味着,异族这位茹公主娶进门来也只能是个侧妃,当妾不至于,总归不会是正妃,为了保证她生的儿子不能继承大统。   可是,在太子爷没有正妃的情况下,直接册封柔然公主为侧妃,两方见面时脸色也不会那么好看,于是,为了双方的脸色都能好看一些,进一步推下来的结果就是——   柔然王子到来之前,太子爷得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正妃。   或许陛下并不是为了柔然人的面子,更可能为的是自己的面子:太子爷今年已经二十了,将来继承皇位的人二十了连个红绡帐暖翻云覆雨的都没有,去年柔然来使时没有,今年如果依旧没有,这种尴尬陛下表示不想再受第二次。   皇后娘娘甚至怀疑柔然可汗请求和亲是不是因为去年来了一趟后变相地可怜他儿子娶不到媳妇儿?   虽然皇后娘娘她知道原因,一方面是她儿子清心寡欲、洁身自好,另一方面是心系安家那丫头,心里有解不开的结,但一想到柔然人八成这么揣测自己儿子,她还是很气,很气很气。   “去天枢阁。”君漓收回视线,淡声道。   青崖:“是。”他已然料到,太子爷下朝后是不可能直接回太子府的,尽管今天发生的事不太能够使得太子爷专下心来和锦阁主谈情说爱。   照例为了掩人耳目走了小道,青崖和墨竹都已经轻车熟路。   锦笙刚从手下那里知晓了今日早朝时发生的事情,还没回过味儿来,趴在桌边,怔怔地盯着手腕上的玉镯发愣,心里像是被削下了一块,好像有些难受,但又没有立场说自己难受。   她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有想到这姘头的日子结束得还挺快,她是要步入情|妇的行列了,还是要与太子爷断干净了?她……她当时怎么想的来着?   “吱嘎——”   听到轻微的推门声,锦笙没有回头,继续盯着白玉镯子,她以为是云书,便自顾自地说着,“你帮我想一想,我现在是应该主动去找太子爷,还是等着太子爷上门来?”   “主动来找我会如何,等着我上门来又会如何?”   以为是云书,却蓦地听到了君漓的声音,锦笙忍不住心中讶然,她转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直到君漓走到了她身边,正对着她。   锦笙抿了抿唇,默然不晓得说甚。   “如果是你主动来找我的,想要对我说什么?”君漓的声音低沉而,咬字清晰,如气浪排空后徐徐吹来的清冽的风,不自觉就诱着人。   锦笙默了默,有些尴尬地轻声道,“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些气人。”   “我保证不生气。”君漓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你说给我听听。”温柔的语调中,透着相逼的意味,像是极力压制着不成调的音。   “……”锦笙脸上那一丝硬挤出来的笑收敛了,她顿了片刻,抬眸看向君漓,用平静的腔调开始说着。   “草民早就想得很清楚了,无论是萧家千金,还是霍家小姐,亦或是异族公主,草民都没什么兴趣与她们争宠献媚。草民也不是那等偏好纠缠不清之人,也不是没有殿下就会要死要活,更不是离了殿下就难以生存。不日便有赐婚圣旨下来,殿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特意拈着清冷的调子说话,深以为自己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洒脱利落有骨气,却不自觉地在君漓越发威慑有力的眼神下,声音急转变弱,最后几个字眼几乎成了呢喃,快要听不见了,剩下的一肚子腹稿也不敢再吐出口。   君漓的眼神带着温度和力度,墨玉般的瞳底有一片潋滟的水光,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微微猩红的眼角似乎在昭示着他逼视她时心中一腔热血有多炙|热,眸底潜藏的疯狂和慌乱,还有一个沉溺在他眸底星河中,等着救赎的人。   锦笙迎上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   两相对视了许久,锦笙明显感觉太子爷的气场是压倒性的,她最风光的时候也就是个嚣张猖狂的街霸,论气势,怎么也比不过自小养尊处优坐怀天子气度的君漓。   她的眉不经意地微微一蹙,长睫颤了颤,先一步败下阵来,躲开了视线。   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君漓若无其事地轻笑了一声,然后便感觉腰间和膝弯有温热的手臂穿过,是他勾身揽过了她的腰,将她一把打横抱入怀中,一起坐拥在小榻上。   君漓稍颔首,直视着她的双眸,凝视了片刻后,勾起唇角淡淡一笑后,认真道,“那么,幸好不是你主动来找我的,不然就要听到娇娇亲口对我说这些话,我大概承受不了。一点也承受不了。幸好我先找上门来了……不是吗?”   比之她方才错开眼神败下阵来时的神情,更像是在示弱。   太子爷的一只手臂绕在她的腰间,紧紧掐住,揽得很紧,锦笙甚至可以隔着衣服感受到他手臂上绷住的肌肉,他的另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腋下,绕到背后,两相接触,微微发烫。   当真一点也承受不了吗?锦笙半分也不敢相信太子爷的话,她晓得太子爷的喜欢是真的,可是害怕信了这些话,自己就会心软。   蹙了蹙眉,锦笙不想和他装傻,她对上君漓的双眸,沉吟了片刻,道,“你开始问我,我主动来找你会如何,等着你来又会如何。我现在告诉你,不管是你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我都会说这话的,你承受不了我也会说。太子爷你已经听见了。我们就这样罢。”   君漓看她的眼神愈来愈沉,仿佛黑云压摧着一座荒芜的城,山雨欲来般势不可挡。   他的眼睛,看久了真让人沉沦,锦笙兀自想着,不禁错开眼神,抠着自己的指甲,嘀咕道,“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大概就是咱们好聚好散。说真的,就你从撩我开始,一直都是我在被占便宜,殿下根本就是赚了,又不吃亏,也没什么损……唔。”   那张嘴,今日说出来的东西实在不中听,君漓干脆俯身亲自堵上了。他不想听她说这些,他情愿今日来的时候看到她在为自己吃醋,冲他发脾气也好。他会告诉她,别担心,他只会娶她一人。   在唇上用力捻转、吸吮,将她口中的津|液尽数吞入腹中,勾着她的小舌摩挲纠缠,在她口中攻城掠池,他想发狠去咬她,却又舍不得。   诚然,一直是他在占便宜,确实是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不晓得过了多久,锦笙这一把气憋得自己满脸通红,长这么大还尚且不晓得接吻竟是有技巧的。   君漓那颗疾跳的心惹得他自己呼吸粗重,一想到她决绝地划清界限的模样,他险些吻到岔气,唇上缠绵缱绻得异常激|烈。   锦笙感觉到两唇在互相碾压含弄,他的舌尖偶尔拨弄着唇,可就这么简单地被吻着,她也觉得全身酥|软,瘫倒在君漓怀里,她的手推拒在君漓的胸口,后来就没了力气。   感觉到怀里的人没有再反抗,君漓渐渐平缓了气息,松唇放开了她,专注地凝视她泛红的脸颊和烧红的耳廓,他忽然想着,如果先占为己有,是不是就容不得她胡思乱想着要逃开了?   “我以为,你知道后会很难受,会和我闹,对我发脾气……”君漓拧着眉,哑声道,“你却和我说了这些……?”   锦笙紧紧抿了下唇,不想要理他,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紧绷的后背径直抵上了柔软的床铺,她愣了一下,“你、你干什么?”   “怕吗?”君漓面无表情,神色不晓得何时就如常了,甚至有些平日里极淡的笑意,他一手将锦笙两只手都握住压在她的头顶,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轻挑左眉,“你猜我要干什么?” 第94章 感情得到升华   锦笙抬眼凝望着君漓, 拥吻过后的羞怯还没有褪去, 心跳一声催着一声, 手心已经微微出汗, 她愣是咽了口唾沫, 坚强道, “不猜……”   君漓充耳不闻, 用拇指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面色从容地道,“我就喜欢你故作镇定的样子。”语毕, 轻抚她脸颊的那只手已经落到了颈边。   有意无意的摩挲,就像是在挠痒,但沾惹上了情|欲, 薄薄的痒意中又黏了一层酥|麻, 温热修长的手指来回撩拨着她的锁骨和脖颈,撩得她心神荡漾, 颧骨处红得艳气起来。   撩着撩着, 君漓的呼吸也不禁粗重低沉, 他俯身吻住她白皙的颈子, 慢慢吸吮轻啃, 落下一尾玫色痕迹, 再缓缓吻到锁骨边,细密地啄咬着。   与此同时,在她颈边的那只手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背缓缓向下, 移到了她的腰间, 不急不缓地揉|捏着她不盈一握的小腰,指尖勾起素束,毫不犹豫地拽落。   君漓的手顺着摊开的衣襟向内延展,一层一层扯开,最后辗转到毫无遮掩的柔软腰肢,顺着脊背向上攀抚。   锦笙被吻得七晕八素,混沌之间只觉得自己的衣裳开了,细密的吻还一直在身上蔓延,从脸颊、到唇角、从颈子、到锁骨,再一点点向下……   热意升腾,酥|痒难忍,锦笙嘤咛了一声,陡一开口就不成语调,更像是在承|欢时的娇嗔,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刚才想要说什么来着……?   向来都招架不住太子爷的攻势,锦笙毫不意外地败下阵来,浑身软趴趴地,这个时候,君漓松开了那只钳制她的手,显然是感觉到了她已然没有反抗之力,且他一只手不够用了。   原本在她衣襟里的手攀至束胸边缘,试探着寻找系结,而松开她的那只手已经隔着衣料覆在她胸前的柔软上,锦笙睁开惺忪的眼,迷糊地挣扎起来,有气无力道,“别、别别别……停、停下……”   君漓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尖微微蹙起,他凝视着锦笙,俯身吻她的唇角,哑声道,“……别停下?”他的手穿过紧勒在柔软上的束带,和柔软亲密无间地接触。   “别……不要不要……我不……”从未被人触碰过的地方突然传来异常的热度,锦笙慌乱地抓住他的手,想要拨开,却没有力气,一层酡红在她脸上蔓延,撩人心烧。   君漓凝视着凝视着,不自禁又吻了上去,一只大掌轻柔地拢着她的柔软,另一只则将她的衣襟拉得大开,露出如雪的肌肤和素白的裹胸带。   可以看见,自己的手正被压在裹胸带下,在她的柔软和束胸带之间轻拢,视觉的刺激让他双目猩红,俯身低头含住系口,咬开束带的绳结。   正用手将碍事的束带拉开,还未全然扯下,也没窥见什么,锦笙的手就遮掩了上去,拽着束带挡在胸口,也顾不得他的手还在自己胸前,锦笙的手臂压住了他的手,羞臊不已,有气无力,“我不……你马上就要选妃了,你这样会让我……反正你不能碰我……我不要当情|妇……”   君漓的手发狠地用力揉捻,他想伸手拉开她的手臂,却见她一脸泪盈余睫的模样望着他,“?”   锦笙咬了下唇,“不许看……不能看……”   好罢,他才是败下阵来的人,不看就不看罢……君漓也有些晕乎乎地想着,随即又俯身去吻她,另一只手却将自己的外衣脱了随意丢在床边,他拉开衣襟倾身而上,然后顺着她身体的曲线伸手向下试探。   两人的呼吸声愈来愈缱绻,君漓克制了一下,又忍不住低声喘息,他凑到锦笙的耳畔,“窈窈,别装傻了……我要了你,好不好?”   “……不是我装傻,是你……是你装傻……你就想把我骗到手……然后让我当你的姘|头……”锦笙浑身气力半分都使不上来,她只能喃喃地反抗,“不行……不要……我、我不想当姘|头……他们都说不行的……我也觉得不行、不行不行……”   因着君漓温柔的触碰,她的心房毫无意外地被扰乱,磕磕绊绊地说着笨拙的话。   君漓含住她的耳垂,揉捏着她的身体,没有停下,只喑哑着嗓音无声问道,“谁说你是我的姘|头了?”   “薛行风说的……”锦笙神志不清,无意识地就把人给卖了,还毫不自知。   薛行风……君漓的动作顿了一下。   天凉了,薛行风怕是不想活了。   “你是我的卿卿,不是姘|头……”君漓垂眸凝视着锦笙,越看越难以控制,实在抑制不住自己,急急低|喘着,听得锦笙身子酥了半截儿。   不曾注意到,君漓已经褪去衣裳,就这么与她赤|身相对,只她胸前还缠着半松的束带、身下还有松松的遮掩。   “……”锦笙顿时惊慌失措:什么时候的事?!   她想蜷起身体抱紧自己不让他看,君漓却用膝弯压住她的腿,将她完全拢在自己身下,一边吻她,一边轻道,“窈窈,我忍不了了……”   “不行!你、你千万忍住……”锦笙已经感觉到了顶在自己小|腹的滚烫,她气势不足,颤着声音打断他,“我不想当姘|头、也不想当情|妇,我都不想……不想、不要、不行……我不要你碰……万一我怀孕了怎么办……唔。”   君漓堵住她的嘴,细细吻着,他拉上被子将两人盖住,滚烫的身体互相给予着热度,像是搅乱了一池温泉,满室的旖旎与暧|昧都蒸腾在空中。   君漓揉着她的身体,松开唇,在她唇畔喘息着,无奈地服从道,“好,我不碰你,但是……”他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好不好?”   “……”锦笙本就红得滴血的脸愈发娇艳,她把头埋在君漓的颈边,咬住他的肩膀,内心挣扎了好久,好久好久,才闭着眼抱紧他,十分不好意思地闷声道,“那……你注意点……不许偷偷蹭进去了……”   君漓自喉咙中滚出一声清浅的笑,敛了笑在她耳边嗯了一声。   他早就说了,终究败下阵来的人不会是她,明明从来都是他而已。   这场未落巫山的云|雨结束得不容易,门外常有人走来走去,云书还来敲过两次门,一次是知晓了早朝的事特地来关怀关怀,一次是为了各地密使述职的要事前来询问。   彼时锦笙正被太子爷抚|弄得娇|喘吁吁,心里怕得要死,还得拿捏着若无其事的腔调回应,生怕云书听出不寻常,一股脑儿地闯进来。   偏生每到这个时候,太子爷就很不高兴她分心,揉得她忍不住地想要吟|哦出声。   提心吊胆地,心里总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比之幼时逛窑|子被义父揪着领子逮回来还要羞愧难当。   她一会儿要他把门锁了,一会儿要他把被子遮严一些,时不时还要闷着羞红的脸提醒他,“你、你别蹭进去了……”   提醒到后来,君漓干脆托起她的腰肢,合着眼,微蹙着眉去咬她雪白的脊背,口中还喃喃喘息道,“小气死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才结束了这场刺激的旖旎。   自始至终,她都不愿意把束带完全拆下来给他看到,也不愿意他看到身下的景色,君漓也没有强迫她,只是结束时抱她在怀,面无表情地问,“你是在保持神秘感么。”   “……”我是在坚守贞操。   君漓紧紧揽着她,伸手勾去她额前的一缕青丝,气定神闲道,“不好看我又不会嫌弃。”   “……”你在说甚,莫要带坏我。   见她不语,君漓又哑声道,“触碰过,我就大概已经晓得是什么样子了。”   “……”锦笙把自己身上的遮掩下意识又抱得紧了一些,像是护小鸡仔一样护住自己的节操。   “娇娇,舒服么。”君漓垂眸凝视着她,看着她又渐渐红起的面颊,无声道,“以后常来。”   “……”锦笙慢吞吞地推开他,不想要再窝他怀里,转而坐起身,拉过自己散落在床角的衣服,一言不发地开始穿。   君漓也缓缓坐起来,一动不动地撑着床凝视她穿衣,直到看得她脸上薄红扩散开,他的眸中才渗出淡淡的笑意。   他就这么看着她束胸,而为了不让他看到一星半点,她束得十分谨慎,生怕束带掉下来被他不小心看见,动作显得十分笨拙。   “要我帮忙吗?”   锦笙用力勒紧,再一圈一圈地绕着,摇了摇头。   “勒那么紧,不疼吗?”   锦笙系好绳结,又开始系身下松松遮掩着的小裤,摇了摇头。   “……”君漓顿了顿,凑过去,“怎么了,不想和我说话了?”   锦笙系好小裤,正想再摇头,冷不防被君漓拽进怀里,鼻尖相点,抬眸刚好可以看见他深幽的瞳,看着看着,不禁想到方才两人交缠在榻上时的疯狂,她脸色猝然血红。   他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道,“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其实是不好意思了?”   锦笙的脸色更红,就着被他揽在怀里的姿势抱住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羞愤道,“你下次、不可以这么久了……外面有很多人,我害怕被他们看见……”   君漓含笑嗯了一声,低头咬住她的耳垂,音调平稳地道,“下次到我府上去,就不怕了。”   锦笙想了想,正要点头。   又听他面不改色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来下次?”   “……”这才反应过来被调|戏了,她打了君漓一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我觉得云书都听出来了……她知道你来了的。”   “反正她都晓得,听出来就听出来了。”君漓神色淡淡地,用手为她捋发,顿了一下,他又道,“你不要听薛行风胡说,他是不想活了才和你说那些。”   锦笙没有回答,是不是胡说,她心里也有数。可她还是愿意和太子爷这样,怕也是傻乎乎地没救了。 第95章 太子爷有小情绪了   她把问题分析得再怎么透彻, 也还是抵不过太子爷三言两语的撩拨。这其实就是出息与不出息的问题。   守身如玉这档子事, 她大概只能勉强撑一撑, 撑不长久, 这就是没出息。再比如, 得寸进尺这档子事, 太子爷只能勉强忍一忍, 忍不长久,这就是出息。   锦笙心下叹息完毕,遂暂时不再想这些, 转而挣开君漓的手臂,爬到床边把他随意扔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抱成团后又爬回来交给他。   也没说话, 只跪坐那里, 抬头望着他,神色惹人怜爱, 眼中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我希望你能先把衣服穿上, 然后走出那扇门。   只盖着一床薄被松松掩住下身、坐姿却依旧从容潇洒的太子殿下微微挑起了眉, 很不满她事后立即赶人的态度。   柳州街头小霸王, 当自己是在他身上嫖了一通么。   “这么急着赶我走做什么。”太子爷到底还是脸厚, 不动声色地拈着衣服重新扔到了床下, 凝视着她,面无表情道,“我若是走了, 你一个人免不了会情不自禁地回味方才的荒唐, 倒不如我留在这里陪你说说话,你脑子里还能正经些。”   “……”锦笙咬住肿痛发烫的下唇,羞愤道,“你再这么说,我以后不与你这样了!”   “不与我哪样?”君漓面不改色心不跳,挑着左眉继续逗她。   “……”锦笙把唇咬得更紧了些,忽觉有些刺疼,她又松开,蒙住自己红得快要滴血的脸,“不知道……反正不与你这样了!”   “那我不问了。”君漓淡声道,“不问的话,可否现在奖励我再这样一次?”   “……!!!”锦笙脸红得发烫,往枕上一扑,把羞臊不已的老脸埋在枕中,闷声道,“我义父和我爹都叫我离你远一些,我应该听他们的……我后悔了,我不该与你这样的……”   “……”君漓唇线紧紧一抿,把她从枕上捞起来,“好了,我不说了。”他稍作一顿,呢喃道,“你……不要后悔。”   锦笙揣摩不清太子爷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深意,像是在教她不要退缩,但她也不敢奢望太子爷真是这么想的,不要退缩是什么意思,她也没打算和他走下去啊。   揣摩不清的,最后锦笙就归咎为,太子爷大概是想提醒她,现在就后悔可能后悔早了,毕竟他还没做什么实事儿,就蹭了个尽兴而已。毕竟,迟早她会被撩得心甘情愿被他拆吃入腹。   锦笙恍然地,“哦,晓得了。”   “嗯。”君漓似乎是叹惋了一声,那一声极轻,“娇娇,你晓得你在我面前有多小气么。”   小气?锦笙又狐疑地蹙起眉,片刻之后再次恍然。   太子爷觉得她小气,因为她不给他看身子,关键的地方一点儿也没给他看,一点儿也没。   就这个程度她还觉得和他来这么一次后悔,当真是小气极了。   反过来说,他觉得自己就很大方了,关键的不关键的,脱给她看了个够,浑然不计较利弊得失。   “你觉得不公平?”锦笙抬眸望他。   君漓抿了下唇,一本正经地问,“若我觉得不公平,会如何?”   “若你觉得不公平,那咱们以后都穿着衣服好好说话,不就很公平了吗?”锦笙再次爬到床边捡起他的衣服,递给他,“喏。”   君漓将衣服接过来,又随意丢在床角,随即向后仰躺在床榻上,柔声道,“卿卿,五日后有灯会,我记得柳州落雁河那边每年都会举办灯会,你小时候应该常去吧。你喜欢看灯会吗?我陪你去。”   这个话题转得太露痕迹,锦笙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被绕过去,但她听见太子爷用那种温柔到骨子里的声音同她讲话,还是控制不住地跟着他的思路走了。   五日后?灯会?似曾相识的字眼,锦笙稍稍反应了一下,想起来今早上顾勰临走前也特意说了五日后要跟她去看灯会。   锦笙思忖了片刻后,心底不免啧地叹了一声。   倘若今早顾勰问的不是他和太子爷之间她会选谁,而是他和太子爷之间她更喜欢跟谁玩儿,那她肯定毫不犹豫地就选顾勰了啊。   虽然如今和太子爷已经是这么个结果,但她还是觉得相处起来有些别扭拘束,不如和顾勰在一起玩儿的时候来得痛快放得开。   且自己答应顾勰在先,他本就已经对太子爷很不满、很有意见了,倘若自己再为了太子爷出尔反尔回拒他,届时必然会闹得很难看。   况且,太子爷带她去看灯会目的不是单纯地看灯会,而是同她卿卿我我,有太子爷在,她还看个毛的灯会……   且他生得出众招摇,简直就是梁朝闺中少女的毕生春|梦,走到哪里都惹眼,倘若要和太子爷明目张胆地腻歪,她还是怂遁好了,“……不去。”   以为她会一口答应,没成想犹豫了这么久不说,竟还给他拒绝了。   长这么大难得吃几回瘪的太子殿下抿紧唇,神色有些不虞,他睁开眼,缓缓坐起,凝视着她,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玩意儿被拒绝了之后还有为什么?   锦笙一时语塞,求生欲告诉她坚决不能说自己舍弃他是因为要去约见别的男人,而强烈的直觉也告诉她坚决不能说同他走在一起不自在不好玩甚是无趣。   可他本来就无趣还不乐意人说么,平日里哪回不是她一直强行尬聊找话题,他随意敷衍着附和几句。   除非太子爷看出她不高兴待见他了、不想理他了,才会主动来同她讲话,但她不能总是不高兴待见他罢?   锦笙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苦恼,但为了不太那么伤太子爷的自尊心,她还是认真地编了一下,“没有为什么了,就是小时候去的次数太多了,不大想去。”   君漓有些不解地凝睇着她,看了一会儿后,揉着她的头发,妥协道,“好吧,不想去灯会,我们就去别的地方,我带你出城玩。”   “也不想去……咳。”锦笙清了清嗓子,生怕他尴尬,赶忙看着他的眼睛道,“其实是有别的原因,不过具体什么原因你就别问了,反正你不会愿意听的,听了反倒惹大家心里不痛快。”   “……”君漓表示他现在心里就已经有些不痛快了,他的眸色渐渐黯下来,启唇想要说什么,最后却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究没有问出口。   见锦笙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发表意见,他抿了抿唇,问道,“你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吗?那便不去玩了,有什么事,我陪你做。若是有什么难办,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我不是有事……”锦笙蹙着眉,抬眸见他神色不虞,便讪讪地改口道,“你还是别问了。”   不过是一日灯会罢了,君漓深知自己不应与她计较这么多,想到她方才说自己很后悔与他那般亲密过一阵,他再次妥协,“好,不问了。”   锦笙忽而想起件事,又蹙起眉接着道,“还有这几天你也最好不要来找我,今日起各地密使就陆陆续续来天枢阁述职了,万一我们的事情被他们晓得了去……反正,他们不是我常接触的人,有些东西还是瞒着比较好。”   “……”君漓认真盯着她,也没说话,不晓得在忍什么,好片刻之后才在她疑惑的眼神询问下“嗯”了一声。   锦笙见他神色已然极其不悦,她也不敢再在他面前晃悠,拿起床角的衣服塞他手里,“你快穿衣服吧,我先出去了。”   还没爬下床,君漓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在这等着我,送我出门。”   锦笙这回没有拒绝,坐在他身边,视线却飘在别处,她实在不敢去看什么都没穿的君漓,看见就会想到方才他们在床榻上滚的羞耻。   片刻之后,君漓穿戴好衣裳,锦笙将他送出了门,亲眼看着他坐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到阁中。   君漓坐在马车上,掀起帘子看着锦笙离去的背影,低声呢喃,“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回答他的就只剩下风声了。   他想问这个,却又害怕这么问了会在无形之中引导她也这么去想,往后就真的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因此忍住了,没有问出口。   他的视线落在那本被他随意丢在一边的异族美人图册上,难得地,心里甚是烦躁。 第96章 年年都有等待义父的灯会   五日后的傍晚酉时, 云书乘马车离开天枢阁, 准备于紫玉楼会晤薛行风。   临着她出门的时候, 刚好遇见顾世子骑着骏马前来, 她稍一侧身, 行礼道, “世子安好。”   顾勰一边翻身下马, 一边挥手让她起了,“云书姐姐,阿笙呢?她应该晓得我要来吧?”   “阿笙记着今日要和世子去玩儿, 一早就把事情丢给下面的人了,我出来的时候看她正在换衣服,世子等上片刻吧。”   云书转身招手, 叫了两人来, 吩咐道,“带世子去茶室。上楼通知阁主, 就说世子来了。”   她吩咐完毕, 再次对顾勰行了一礼, 颔首退下, 坐上了一旁的马车。   等到了紫玉楼的时候,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云书一边静静抿茶,一边瞧着门外。   因着灯会的缘故,街道上灯火如昼, 铺排在头顶的灯笼普遍是红纸银纹, 留着一截赤金流苏正随风招摇,供人观赏的走马灯则挂于街道两旁,斑斓绚丽,奇光异彩,不时有才子佳人停驻于前,巧解灯谜,谈笑二三,相觑一眼,一眼万年。   云书撑着下巴,心中无端生出几分寂寥。   有时候还是挺羡慕阿笙的,尽管她和太子爷并无未来可言,可太子爷至少是真心爱慕于她,这般短暂的温情都能将阿笙宠上天。阿笙明知道自己和太子爷不可能,仍旧义无反顾。   反观自己,今年也已经是二十二的人了,连一朵烂桃花都没有,不晓得是因为自己活得太过中规中矩,还是因为时运不济。   云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紫玉楼门外,那方方正正的一隅天地,可以窥见璀璨绚烂的烟火,她看得入了神,眼也不眨,不晓得过了多久,暖意融融的光芒忽而勾勒出了一道挺拔的男子身影。   这身影高挑欣长,逆光看去,隐约可见他着了一身不染纤尘的素衣,足上浪纹白靴,一根鱼戏莲叶镂空玉簪松松绾起青丝,几缕碎发耷拉在肩上,稍显凌乱。   与这恣意潇洒的姿态格格不入的是,男子手中拄着一根约莫稚童手腕般粗细的拐杖,自跨入门槛后,踩在地上的步子就一深一浅。   云书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确定与画像中的薛行风相差无几后,便敛起惊愕迎了上去,站定在薛行风面前,稍一点头道,“薛神医,天枢阁云书奉阁主之命……”   话还没说完,薛行风就哼哼唧唧地吆喝了起来,“别说了,自己人,快快快,扶我一把,我要站不稳了……”   “?”云书好奇地伸手扶住他,垂眸打量他的双腿,“神医这是怎么了?”   “无事,挨了些莫须有的打。”薛行风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拄着云书,试探性地坐下,刚沾到椅面,他又猛地站起来,趴在桌上吆喝,“哎哟哎哟!疼疼、疼死我了……!”   “倒是不难猜出来,神医是被宫里哪位贵人叱令杖责了?”听阿笙说这位神医为人有趣,云书瞧着他这模样心下倒也真生出几分好笑来,“听闻薛神医主侍太子殿下,莫非……”   薛行风恹恹地,长吁了口气,“太子爷他近日心情不好,就想抽个人出气,思来想去唯有本太医能容忍他的小脾气,于是接二连三将我传去府上为他看病,稍有几处不合他心意便要治我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云书为他倒了杯茶,“你如何大不敬了?”   “我如何都没有大不敬,他就是看我忽然不顺眼罢了。”薛行风惆怅地苦笑一声,“你说他罚就罚罢,理由能不能认真编一下?信手拈些莫须有的罪名我都不想同他计较了,可往太医身上罚军棍是否过分了些?”   一记军棍可抵得上三记重板,第一棍下去的时候薛行风就恨不能原地去世,第二棍还没落下去他已经不省人事,晚上做梦都疼得龇牙。   “苦了薛神医了,这般模样还前来赴约,真可谓身残志坚,我先代阁主谢过。”云书福身施礼,起身后道,“我们现在要到丞相府上去,恐怕还需要再委屈神医一番。”   薛行风不好说自己其实是为了避开太子爷的传召才选择来赴约的,只摸了摸鼻尖,“无碍,我的药箱还在马车内,你随我一起坐马车去便是。”   两人乘上马车,薛行风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头朝下背朝上,趴得驾轻就熟,云书则坐在他脚后的位置,撩起一侧的车帘观赏灯会。   在柳州的时候常常会期待义父从汜阳赶回来带她和阿笙去看灯会,倘若义父实在有事不能回来,就会提前写信嘱咐宅院里的老管家带她们去。   在她印象中,义父每次灯会前都有给管家写信,但只有两次没能赶回来。还有一次是管家已经带着她们上街了,义父刚巧赶着回来,和她们在街上碰上了。   她记得很清楚,彼时阿笙吵着要吃糖油果子,管家说她出来前吃得太多了,最近都吃圆了,不给买,义父骑着马,远远就瞧见了她们,驾马奔来时飞了一锭银子,径直飞入卖糖油果子的小贩怀里。   阿笙脆脆地喊了一声义父,撒手不要管家抱了,闹着要骑义父的马,义父随她的意,亲自帮她牵马,阿笙便坐在马上吃糖油果子,神气得很。   谁都晓得义父的坐骑向来桀骜,从不要人碰,不论是否有歹心,但凡想要靠近的人,都难免被踢伤。   幼时阿笙不懂,曾妄图背着义父爬上马背撒欢,毫无疑问摔了下来磕得头破血流。令宅内所有人震惊的是,就因为这事,义父将那匹伴了他多年的坐骑亲自手刃。   自那匹马死后,义父的坐骑阿笙都可以随意亲近。   后来云书才晓得的,在柳州的那些年里,义父总是拿阿笙的东西给他的坐骑熟悉味道。义父总是很疼爱阿笙。   似乎这是今年最后一场灯会了,不再期盼义父回柳州的一场灯会。   与此同时,紫玉楼最高层,竹字笺雅间内,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正赤|身承欢,平日里清灵的眉眼此时却因汹涌的情|浪变得如乱缠一处的情丝般妩媚动人。   女子口中喃喃喊着两个字,似是在唤身上的这个男人,她喊得嗔痴,极尽天真女子的娇憨之态,每喊一次,痛楚就更深一分。   身上的男人青丝微乱,全数披散于左肩,衣衫半解,露出精致的锁骨与清晰的肌线,滚烫的身体酝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将素白的亵衣沾得半湿。   不晓得持续了多久,女子终于禁受不住,开始撒娇求饶,男人安慰似的吻了吻她的唇角,随了她的愿。   旖旎方毕,男人搂紧怀里的女子,意犹未尽地吻她的唇角,忍不住又作弄起来,女子嘤咛了一声,很快被他勾起欲念。   忽然,原本只有喘息的房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叩叩叩——”   男人的动作停住,顿时邪念全消,紧接着,他抽身坐了起来,微微蹙了蹙长眉。   女子痴痴然地还没缓过神,只贴着男人的身体坐了起来,从背后将他抱住,眸底情丝缠绕,“义父……”   刚喊出口,女子的脖颈就被一只大掌狠狠掐住了,方才还与她柔情缱绻的男人冷漠地睨着她,唇线紧抿。   “大、大人……!”窒息感涌袭,女子当即从方才的温柔中脱身清醒过来,赶忙改口疾呼,“咳、咳!大人饶命!”   应天的大掌在女子纤细的脖颈上紧紧收握,直到女子清秀的脸从那事后的酡红变成酱紫,眸底的水泽漾漾地,嘴角的梨涡也绽开,他才蹙起眉,松开手。   “咳咳咳!多、多谢大人……”女子一边扯过被子掩住自己的身体,一边趴在床榻上一阵猛咳。   应天却面无表情地起身,随手将身上半耷着的长衫兜起,继而在胸前胡乱一叠,单手系好腰绳,如此穿法,那衣衫依旧松松垮垮地,只堪堪能掩住腹部以下。   他浑然不在意,赤足走到房门口,抽了抵门的栓,打开门后不经意扫了一眼,便转身往茶桌边走,站定后随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何事?”   见有外人出现,女子下意识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拉紧了些。   深知床榻上有别致风景的黑衣人却目不斜视,颔首道,“金岭那头与我们的人已经接洽,朝廷的人马昨晚已入项城,预计不出五日攻入黑市。柔然那边,也准备好了。”   应天将茶饮尽,杯盏落桌后,他才道,“嗯,知道了。”   黑衣人来去如风,没有半句废话,亦没有半分停留,“属下告退。”语毕,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口,雅间的门也被关上。   应天走到窗边,推开窗后双手环胸倚着窗柩,睨着外边熙熙攘攘的街道,目光停留在街边一家卖糖油果子的小摊上,凝睇了许久。   他眉眼愈深,喃喃地轻问,“阿笙,想不想吃糖油果子……”   几乎能想象到幼时她乖巧点头的模样,他勾唇哈地笑了下。   床榻上的女子咳喘声渐渐变小,不敢惊扰了他。   应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油腻腻的小摊子,哑声道,“来人,去给我买几个糖油果子。”门口的人还没应声,又听他道,“算了,我自己去。”   语毕的瞬间,卖糖油果子的小摊上“咚”地一声,落了一锭银子。   他勾身拿起床榻上散乱的衣裳,看都没看那女子一眼,转身出了门。 第97章 莲灯   华灯如昼, 笙歌处处, 鱼龙翻身猛跃而起, 划破夜幕, 拢住熙攘的长街, 折出斑驳光影, 揉碎皓月清辉。走马灯上彩绘屏, 微风拂过朱漆廊,花灯上的流苏徐徐弄影,檐角下的风铃声声悦耳。   小贩沿街叫卖, 酒醇飘十里,油香入饥肠,冰泠泠的糖葫芦映着城楼上的烟火, 那烟火劲儿猛, 一下又一下,冲散了氤氤的薄云, 最后化为缕缕烟丝。喧天的锣鼓融入男女老少的晏晏欢笑, 一时间吵吵扰扰, 热闹不已。   摩肩擦踵的正街上, 因为人流过大, 顾勰怕锦笙和自己走散, 强行握紧她的手腕拉着走了一路,两人嬉笑打闹,不乏意趣, 且都是爱玩爱说的年纪, 一路走过来话语声竟也没中断过。   “诶诶,阿笙你快看!”顾勰拽了拽她的手腕,指着水中一片璀璨的星子,道,“这些莲灯飘得好远!”   锦笙用手反复压着头顶一小撮不听话的卷毛,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似被这绚烂的繁星惊住,顿了顿才道,“今夜风好。”   她脑袋上的毛是今早起床抛出来的,昨晚沐浴过后头发没有绞干就睡了,起床后炸了一脑袋的毛,打整了许久才勉强梳成这般模样。   那根被她昨夜睡觉压弯的卷发立在脑侧,像女孩儿小时候会扎的小揪揪,十分瞩目。   顾勰刚看到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好久,笑得前仰后合,锦笙不与他计较,默默地捋了一路,致力于将这一撮卷毛压进发中。   此时锦笙凝视着飘摇在水中的莲灯,却慢慢停住手边的动作。   汜阳有曲湖,柳州有落雁河,每年灯会上,义父都会给她买莲灯,有两次他没能赶回来,后面也会补上。   莲灯放入落雁河中,看着一船清梦乘风远去,她像只猴子上蹿下跳,别家的小男孩都不带她这样兴奋的。   今年没有义父陪着,也没有义父送的莲灯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走走走,我们也去放莲灯!”顾勰将她一拽,一颗石子刚巧“咕咚”一声被踢入水中,漾起波纹。   锦笙跟着他往曲湖边儿上挤,也忘了自己脑袋上的卷毛,就任由它那么扎眼地立着,“不是那边,这边近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挤到湖畔,乍见一群人围拥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边,闹嚷嚷地,不晓得正为什么而起哄。   锦笙和顾勰都是喜欢看戚头的人,不需要说,便不约而同地往那个方向去了。   他们刚靠近人群,便见两道人影飞窜而出,身形交错,内劲暗涌,周遭劲风乍起,树叶捭阖波澜,花灯陡转,喝彩声此起彼伏。   定睛一看,竟是两名气质不俗的女子。   其中一人身着白衣,纤腰束素,两袭白绸自她袖中飞出,裹着浑厚的内劲击向对面那人,秋水之韵,冰肌玉骨,猎猎长风掠水打来,灌了她满袖,恍若遗世谪仙。   而她对面的女子动若脱兔,一身黛蓝嵌着桃粉,上绣万紫千红,乱色缤纷相撞,却丝毫不显花哨,她束着百根纤细的长辫,缠着彩色绸带,满身银饰因她打斗的动作而泠泠作响,与她颈上的璎珞项圈相映,清脆悦耳。   锦笙凝视着彩衣女子,微蹙起眉沉吟,义父曾教她认过各异族服饰,看这女子身上的装扮,像是个柔然人。   这两人身手相当,行云流水之姿教人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一盏莲灯被她们抛起抛落,好半晌也落不了地。   “兄弟,这两人是在抢莲灯吗?”顾勰拍了拍身边一位看客的肩膀,笑问道。   看客也笑了声,“可不是,你看那穿彩衣服的,是打从柔然来的姑娘,不知怎么就看中了白衣姑娘手里的莲灯,两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谁都不愿意相让,后来争执不下,就打起来了。”   “既然莲灯是白衣姑娘的,为何要相让?是我的话,我也不让。”顾勰用下巴指了指那名柔然少女,嗤笑道,“这人才有毛病罢,抢人家的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   顾勰这方话音未落,一道慑人的视线便穿过人群落在他们身上,锦笙警觉地朝着对面的人浪看去,毫不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深邃的黑瞳,这双瞳,带着戾气与杀意,仿佛要噬骨吞血。   黑瞳的主人是一名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子,准确的说,男子穿着打扮与那名彩衣女子相差无几,同样缠了彩色绸带的数根长辫,同样花色斑驳的衣裳,同样绣着万紫千红。   男子棱角分明,面如刀刻,鼻梁挺直,眼窝深邃,颧骨也稍稍偏高,古铜色泛着淡淡光泽的皮肤,标准的异族样貌。   柔然人,大概和正在打架的这名柔然女子是一道来的,听不得别人说她坏话。锦笙心下了然。   “嗖嗖——”   忽然,两声尖啸破风穿刺,一眨眼后,白衣女子捂住左肩发出一声吃痛的惊呼,“你……!”   柔然少女翘起唇角娇俏一笑,翻身掠坐于树枝,方才还抛在空中的莲灯已然稳稳落入她的手中,她左手捧着莲灯,右手玩儿着胸前的辫子,眉眼飞扬,“我?我怎么啦?没说不能用暗器啊!”   她一开口足以惊艳,流畅标准的汉语,吐字咬字都极为清晰,声音清脆明亮,犹如莺啼燕啭,配上她活泼灵动的神情,又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瞧着便觉得娇俏可人。   白衣女子直起背,拂了拂肩上血渍,抬眼去看树上摆着脚丫的她,语气竟柔和下来,“姑娘不知,你手中的莲灯于我而言意义不凡,还请归还。方才情急之下大打出手,多有得罪,万望姑娘不予计较。”   “哦?”柔然少女一边掏出火折子将莲灯点亮,一边笑意盈盈地道,“倘若我偏不归还、偏要计较,你又能怎么样?再和我打一架吗?”   “如若姑娘当真执意不肯归还,小女子也只好如此。”白衣女子神色一凛,肃然道。   锦笙将视线从柔然少女的身上拉扯下来,转而看向白衣女子,这女子的声音偏灵秀,清脆干净,有少女的天真娇憨,也有游侠的洒脱恣意,最重要的是,她似乎将声音刻意在往男子的声线上压。   因为锦笙自己常年男装就是如此,因此对这种刻意压粗声音的方法再熟悉不过。不论这女子如今说话再如何不露痕迹,她也能听出不同寻常来。   “别了吧,你都受伤了,我再和你打就是胜之不武!”柔然少女将莲灯托在掌心赏玩,“方才让你卖给我你都不卖,我倒要看看这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   从锦笙的角度看去,那莲灯也无甚特别之处。   柔然少女显然也觉得除了花纹比别的莲灯更好看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嘴角一撇,她翻手就要拆开来看。   “还给我!”白衣女子看出她的意图,也顾不得身上有伤,飞身要夺,“有本事不用暗器重新打过?”   “你要和我打,我却不想和你打,我都赢了,这莲灯已经是我的了,为什么还要给你机会重新得到它?你虽然身手不错,可惜反应太慢,连暗器都接不了!怪得了谁?”柔然少女明媚一笑,纵身跃下梧桐,“我不打,我要去放莲灯!”   语毕,她的人已经掠出人群三步之外,白衣女子眉头一皱,执意去追,肩膀处的疼痛已教她额间冷汗涔涔。   锦笙随手拈下腰带上的一颗珠子,弹指打出,柔然少女手腕一阵剧痛,莲灯翻落,锦笙点地飞出,顺势接住,旋身落地,一袭动作行云流水。   她转身看向同样落地的柔然少女,勾唇笑道,“身手不错,可惜反应太慢,连颗珠子都接不了,怪得了谁?如今这莲灯是我的了。”   “你……!”柔然少女秀眉皱起,“大胆!你又是何人?敢同我抢东西?!”   锦笙挑起眉,还没开口,便听顾勰揣着吊儿郎当的语调悠悠道,“小爷乃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当朝陛下的亲外甥,怎么就不敢同你抢东西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周遭看客这才将顾勰的眉眼看细了,惊觉还真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柔然少女拔出腰间匕首,“我管你是谁!”   “茹茹!”她还没冲上来,方才一直看戏的柔然男子突然大喝,几步上前将她拉住了,神色肃穆地同她说着柔然语,时不时会侧首看几眼顾勰。   被称为茹茹的少女猛地甩开男子的手,似乎权衡了一番,最后还是气呼呼地将匕首扣回腰间,大概是在发脾气,她的眼神戾气十足,倏地转头指着锦笙和顾勰,吐出几个音。   虽然说的是柔然语,听不懂,但两人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话。   “哼!”茹茹又转头深深地看了白衣女子一眼,便被男子拉走了。   在场诸君见没有好戏可看了,也挥袖散去。   “两位公子……”白衣女子的眉眼被温和葳蕤的灯火揉皱,她稍稍思忖了下,对两人略一福身,抬眸时眉眼已经舒展开来,她抿唇浅笑道,“小女子蝉衣,多谢两位公子解围。”   锦笙微微蹙起眉,视线落在她左边唇角的梨涡上,看了片刻后,又落在手中把玩的莲灯上,“蝉衣姑娘的武功与江湖上蜃楼十三舵的路数极其相似。”   “蝉衣不明白公子在讲什么。”蝉衣淡淡一笑。   “不明白就算了。”锦笙停住把玩莲灯的动作,挑眉看她,“不如蝉衣姑娘告诉我这莲灯于你有何意义?你告诉我,我便将它归还。”   蝉衣一怔,凝视着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涩然,最终她也只是抿唇浅浅一笑,“不必还了。莲灯赠与你,于我的意义便不重要了。”   语毕,她又福了福身,敛起唇畔的笑,转身离开。   锦笙捧着莲灯沉吟了片刻,仍旧不解其意,直到顾勰拉着她去湖畔放灯,她才将思绪敛起。   这一边,蝉衣从卖莲灯的小贩间穿过,走回正街,刚在一条深巷拐弯,就撞上了正好杀完人的应天。   他满脸寒霜,眸色阴沉,却勾着唇角,鲜血溅了几滴在他脸上,衬得他愈发邪戾,他的左手轻握匕首,右手拿着巾帕擦拭匕首上的血迹。   蝉衣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见他,眸底瞬间浮起一丝惊慌,她愣了下,赶忙迎上去,“大人……”   “谁让你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应天虚起眸子睨她,一把匕首抵上她受伤的肩膀,声音低沉缓钝。   匕首一寸寸地推送着方才柔然少女刺入她肩膀里的暗器,蝉衣不敢妄动,咬紧唇急促地呼吸。   应天将匕首推入蝉衣的肩,又缓缓抽出,再徐徐滑至她的唇角,偏头挑眉道,“还是你想和银月一个下场?”   “大人,蝉衣知错……”她额间冒着冷汗,却兀自定神,不敢惊慌乱动,因为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把匕首即将要划破她的唇角。   应天敛起笑,静静地睨着她,良久。   直到她额间一滴汗顺着她的鬓发流至下颚,他才温柔地抬手用拇指为她拂去。就在她心下松了一口气之时,应天猛地将匕首插在她的肩骨处,不动声色。   鲜血汩汩,蝉衣疼得抽气,泪水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这次饶你。”应天漠然转身,却没有立刻迈步。   蝉衣怯弱地抬眸去看他,只见他蹲下身,悉心地将脚边不知何时被谁打翻的糖油果子一一捡入油纸中,而后仔细地折起来,一片片地将油纸按照折痕重新包好。   灯火葳蕤的深巷中,昏黄的光洒在他的侧脸,垂于左肩的青丝蜿蜒蜷在血泊中,光影散乱,却勾勒出他柔和的下颚线,这个男人,此时此刻,温柔得摄人心魄。 第98章 大型捉奸现场   这厢, 锦笙一边低头把玩莲灯, 一边沿着河岸走, 揣摩了片刻后, 若有所思道, “顾勰, 其实你方才不该搬出世子的身份压她。据我所知, 柔然的公主,也叫茹茹。”   “我管她是不是公主,如此刁钻, 瞧着就让人不喜,我就拿身份压她了,她能怎么我?”顾勰甩手不屑道, “不是我说, 就那个脾气,以后她要嫁给君曦见了够她在后宫里受的!不, 光是东宫的后院就够她受的了。”   锦笙面无表情地转了转手里的莲灯, “今日一见, 我倒觉得, 她是不愿意就这么嫁给太子爷的。距离柔然使者正式觐见还有几天, 他们姐弟两个若是真这么听话, 就不会提前进城。”   顾勰提唇笑,吹燃了手中把玩的火折子,“她不愿嫁, 君曦见也未必愿意娶啊。”   “你是这么想的?”锦笙挑起眉, 忽然笑道,“他不愿意娶,你竟然这么高兴?”   顾勰没明白她话中深意,愣了愣,“什么意思啊?我惯是看他不顺眼的,他要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为妻,我为何不能高兴高兴?我不光高兴,我还要在他面前嘚瑟呢。”   往伤口上撒盐一直是顾勰的特长之一,他就愿意看着一向顺风顺水顺命理的君曦见吃个瘪什么的。   “没什么,你先高兴着罢。别太得意了,小心他一气之下又哄得你娘关你抄书什么的。”锦笙不作解释,接过他手里的火折子,仔细将莲灯的花蕊点燃,蹲在岸边将莲灯推了出去。   那莲灯花纹较之其他莲灯的都精致些,十分引人注目,泊着水漾着风顺顺当当地往河央飘去,是最明亮别致的一盏。   “那白衣女子和你认识吗?”顾勰与她并肩蹲着,单手撑着下巴回看她,看仔细了发现,她的眼睛里有小星星。   “不认识。但我大概猜出来她的身份了。”那人的武功路数和蜃楼十三舵如出一辙,又愿意把费劲争抢了半晌的莲灯给她。是义父身边的人罢。   顾勰侧蹲着,微微颔首凝视着她,也不继续追问下去,只轻轻地“喔”了一声,便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看了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就被锦笙头发里那一撮引人出戏的毛给吸引了,这撮他笑了一晚上的毛,此时在烂漫的灯火下瞧着竟分外可爱。   没有听到顾勰回话的声音,锦笙把眉心挑高了些,狐疑地转过头去回看他,恰好两相对上了视线。   周围的风声带着喧嚣飘远,两个爱闹腾的人一下子静下来,都觉得颇有些不适应。   两人就蹲在岸边对视,一个认真,一个懵圈,身前是绚烂的烟火莲灯,身后是宽敞的河道和熙攘的人群,以及循着人流步步走近的……   顾勰忽然露齿一笑,一把伸手按在了锦笙脑袋顶的呆毛上,使劲碾揉了一番,手指不自觉就钻进了她的发丝中,“阿笙,你这个真的好好笑。”   人流之中,那原本毫不迟疑的脚步停滞了下,在他们不远处顿住了。   似乎二人余光都有感应,同时回头往人流之中看去。   周遭绿野遍地,青草味甚浓,锦笙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口就被自己的唾沫呛住,“太、太子爷……!”   君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好似能发烫,盯得她面红耳赤,顿时生出一种被人抓了奸的错觉。想了想,她又惊恐地发现,好似不算错觉……自己今天确实骗他来着,确实背着他跟别的男人出来幽会来着。   “子渊弟弟,才从御史台被放出来,手抬这么高不痛么。”君漓缓缓走近,站定在他们面前,紧紧盯着锦笙,一把折扇却不动声色地拿开了顾勰的手,他声音极淡,永远也分辨不出情绪的淡,“举这么久可累坏了罢。”   “……”顾勰撇了撇唇,犟嘴道,“我就才出来玩儿了这么一会儿,你又要告诉我娘我不务正业?我可跟你说,五天前我就和娘说好了要来找阿笙玩的,你威胁我也没用。”   君漓微挑左眉,别有深意地看着锦笙,道,“五天前……就约好了?”   “是啊。”见锦笙莫名蒙起脸不说话,顾勰索性帮她回答了,“我早就和阿笙说好了的,阿笙最愿意和我一起玩啦,是不是?”   锦笙心底只想一巴掌把顾勰拍地上:你少说两句罢大哥,求你了!!   君漓手中的折扇轻开,“锦阁主不是同我说幼时看了许多回灯会,已然觉得甚是无趣了吗?既不喜欢来看灯会了,却还要如此强求自己,看来子渊这个朋友很重要。”   她能明显感受到,那“重要”二字,咬重了令人窒息的字音。   “……”锦笙抿了抿唇,登时噌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无地自容地抬眸瞟了他一眼,却不敢与他直接对视,便赶忙又低下头,心虚地捋了捋呆毛,“太子爷……来、来散步看灯会的吗?”   话题转得太过明显,好在她跟太子爷的聊天本就是从来都不需要逻辑的。   果然,君漓微垂眸凝视她,接话道,“我来找我家那只不太乖的猫。”   锦笙的脸烧得更红,红得几乎要和一池莲灯连成一片。她低着头,心砰砰地如同被捉了奸一样地跳。   “太子府什么时候养了猫?”顾勰挑眉,缓缓站起来,双手环胸睨着君漓。   他知道他们在打哑谜,只不过不想总是他们两个说话,就把他晾在一边,所以才存心问出口的。   自君漓出现以来,就一直没看过顾勰,此时竟然破天荒地瞥过去看了他一眼,声音极其冷淡,而又富含深意,“早得很,你不知道罢了。”   稍作一顿,君漓又转过头看向锦笙,却依旧是对着顾勰道,“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   锦笙尬笑了几声,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敢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故作关切地问道,“那猫找到了吗?”   “你说呢。”君漓睨着她,声音带了一丝不明显的浮动,把反问硬生生压成了陈述。   还没等锦笙开口,顾勰便抓住了锦笙的手腕,头一回如此厉色道,“不就是一只猫吗?我送你一只更好的,你便不要再挂念从前那只了。你说我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我还说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呢。”   这句话说出来有点儿没底气,他私心里觉得,君曦见是不可能知道阿笙是女子的,但又觉得君曦见打的哑谜其实就在暗示他,他知道,知道很多……   阿笙瞒了他很多东西,可他感觉阿笙瞒他的东西,都告诉给了君曦见。   锦笙下意识把手腕从顾勰的手中抽了出来,低声急道,“你先别说话了大哥。”   “锦阁主,猫可是你弄丢的。”君漓不打算接顾勰的话,只看着锦笙,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别人赔的,我都不要。”   “……”锦笙抓着脑袋上的罪魁祸首,那根令人心烦的呆毛,险些哭出来,脑子一抽,她居然道,“太子爷,猫不是我弄丢的……那猫它、它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是自己走丢的……不能怨我……”   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锦笙已经后悔了:神特么那猫可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是个杠精吗?!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凉吗?!就赔个礼道个歉说就是自己骗了他又能怎么样?!   果然,这句“猫有它自己的想法”很有想法,委实把从小没受过什么气的尊贵的太子殿下气得不轻。   君漓盯着她的脸,缓缓深吸了一口气,轻收起折扇,又漫不经心地摊开,道,“那现在你且要如何?”   锦笙抿了抿唇,看了眼站在一边明显有些失落的顾勰,思忖了片刻后,小心翼翼道,“我和子渊逛完灯会之后,就帮你找猫去……找到了我直接给你送回太子府。”   君漓垂眸凝视着她,静默不言。   周遭的风好似都凉了几个度。片刻后,一池的莲灯被风吹灭了一大片。   锦笙心惊肉跳,实在被看得越发心虚,她躲闪着目光,瞧了眼顾勰,然后嗫嚅道,“那我还是现在就去找猫罢……世子,你今天先回府,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玩儿?”   “不,我就不!”顾勰挑眉,“凭什么不管什么事都要将就君曦见!?”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君漓身旁不知何时窜出了青崖、墨竹两人。两人上前一步,拱手给顾勰行了一礼,青崖一本正经道,“世子,长公主殿下让世子立即回府见客。”   顾勰冷笑,“真的假的?”   锦笙默默看了一眼君漓:同问,真的假的?   君漓轻开折扇,不冷不热地睨了他一眼,凉声道,“柔然王族上门拜访。子渊若是不信哥哥这一遭,放任不管继续玩便是,且看看回去是个什么下场。”   顾勰皱紧眉,“柔然?!”他狠狠咬住后槽牙,终于明白了锦笙方才说的那句“他不愿意娶,你竟然这么高兴”是何意,他握紧拳,瞪着君漓,“君曦见!你、你要是真敢把婚事推给我,我就……!!”   “世子,快走罢,别让长公主等急了。”墨竹适时插了一句嘴,恭恭敬敬地催促道。   顾勰咽下了没出口的话,转身疾步离去。青崖和墨竹便也匿去了。   锦笙鼓了鼓脸,盯着脚尖,心底拔凉,“太子爷,我……” 第99章 项城覆灭   周遭的静谧将君漓浮动的气息衬得格外明显, 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 心气得紧, 睨着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谦顺卑躬的神情, 气得更紧。   好半晌, 受不得窝囊气的太子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尊贵, 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不能回头, 这回说什么也要等着她先老老实实地来认错长个教训才好。   锦笙盯着脚尖没反应过来,察觉到眼前的人影消失不见,才慢了一拍抬眸望去。她跟了两小步, “殿下,你等……”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两道人影窜出, 俯首禀道, “阁主,项城生变, 请阁主立即回天枢阁与诸位长老会晤!”   锦笙的脚步猛地顿住, 每天狠狠一皱:项城生变?诸位长老都介入了?!   她记得长老们上一次插手天枢阁的事宜, 出面收拾残局, 还是在义父撒手丢下天枢阁的时候。如今项城究竟是生出了什么变数, 才会让天枢阁的长老都介入其中?   刻不容缓, 锦笙望了一眼君漓远去的背影,咬咬牙,背向他朝着天枢阁的方向去了, “走。”   诸事分个轻重缓急, 既然项城之事牵连至此,太子爷回府后必然也会知晓,应当能够理解她的无奈。   ***   此时此刻的项城正下着瓢泼大雨,天枢阁的高座也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踏入天枢阁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阴霾将她笼罩,沉重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预感到事情将会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她的一颗心不禁跳得隆冬作响,如鼓声般震着她的耳膜,嗡嗡地延绵着、渲染着。   三七眼中带着可怖的血丝,正站在房间门口等候她,她上楼的声音一步步踩得他眼皮微跳,当看见她的时候,神情就变得颇为伤感。那是一种无言的悲伤,夹带着刚烈的恨意,不知道对谁的恨意。   “阁主放心,”三七缓了缓心绪,用沙哑的声音同她说着,前四个字才说完,他的喉头就哽咽起来,“你的计划很顺利。只是,你做不到像他那样狠心。谁都不会怪你的……”   好似被插了温柔一刀,莫名,却又觉得应得,痛意正绵延地席卷着,包裹着心口,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跟着难受起来。   不难想到,三七口中的“他”,就是义父。   “是阁主回来了吗?”长老年岁已高,先帝在世时便伴君左右,向来稳重,声音也秉持着端庄,“回来了就进来吧。”   三七向她稍一颔首,为她开门。   门内毫不意外地背身站着五位长老,意外的是跪在他们下首的还有两名兵奴。   “几位长老安好。”锦笙拱手施礼,无论如何,礼数须得周全。   为首的老人便是方才说话的那位,依旧是他带着几人起手回礼。   随后几人落座,锦笙才看向跪在地上一直保持着卑躬姿势的兵奴,她平静地问,“项城发生了何事,悉数道来。”   “回禀阁主,阁主手书中的计划很顺利,兵奴已助朝廷军马将项城黑市剿灭,天枢阁的叛徒也已经找到。”兵奴的声音听着有些机械,并无半分喜悦。   尽管有了确切的战报,锦笙的心却依旧不敢松懈,吊在喉头,没由来地发紧发痛。   数日前她写了百份手书,亲自打蜡密封后才交给云书,叫她送至各城密使手中。彼时她告诉云书,所有信中的内容几乎一致,其实不然。   上次天枢阁的秘密路线被暴露,她就怀疑天枢阁出了内鬼,随即派人调查,终于将内鬼所统辖的区域缩小至金岭、槐郡、东阳,这三座城的天枢密使中,必有一人是内鬼。巧的是,这三座城都毗邻项城,毫无疑问,内鬼和项城黑市的联系甚密。   因此,她在给这三座城的天枢密使的信中做了手脚。原本她信中内容无非就是两条指令:其一,搜捕蜃楼十三舵党羽踪迹;其二,在朝廷兵马和项城黑市开战时,联手朝廷在项城毗邻的各城城口布下埋伏,若是发现有可疑人物或者可疑队伍逃匿,直接拿下,以免此次围剿有漏网之鱼。   但她给金岭密使的信中却是金岭不必布防,若生变故,届时朝廷兵马可从金岭退军,亦可从金岭借兵;给槐郡的是,槐郡不必布防,若生变故,届时朝廷兵马可从槐郡退军,亦可从槐郡借兵;给东阳的亦然。   所有人的信末,她都嘱咐一句此事属机密,不可外泄,各城布防须得秘密进行。   很明显,朝廷以压倒之势清剿黑市,来势汹汹,失败退军的可能性不大,那么黑市失败的可能性便大了,失败了,就会想方设法寻找退路。内鬼会将信中内容提前告知黑市,若是黑市战败,便可从内鬼所管辖的城口逃匿。   黑市势力走的哪个城,自然那座城的密使便是内鬼。   锦笙微皱眉,低声问道,“既然黑市已被破,叛徒也已经找到,那为何……”   “此次行动,天枢阁派去的兵奴或葬身火海,或命丧洪流,或死于蛮族刀下,几乎无一幸存。”兵奴的声音强烈地抖动,气息都勾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颤音,他忍了许久的悲怆终于无法再抑制住,“名单在此,请阁主过目。”   他再如何杀人如麻,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些死去的同宗,都是与他同甘共苦的兄弟呵。   最让人难受的是,布下天罗地网的,曾经也是他们奉为至亲的兄弟呵。   锦笙听见,随着兵奴的话音落下,室内有人发出了一声沉重愤懑的叹息,她已经无法分辨这是别人的叹息,还是自己的了。   好半晌,她才皱起眉,惶惑地问,“蛮族?洪流?项城一战,为何会有蛮族介入?洪流又是如何而来?项城黑市的势力既用火攻对付朝廷兵马,又怎会引来洪流?你且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兵奴几乎是咬紧了牙关才没让激烈的情绪倾泻出来,他缓了缓气,解答道,“整座项城、项城黑市都早已被一股势力操控,朝廷兵马到达之前,项城内就已经被埋下了大量□□,守城者已不知去向,这股势力罔顾人命,在与朝廷兵马对战时直接放火烧了整座城……”   锦笙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空中一点,脑中嗡嗡作响,好像被蚁虫充脑,啃得头皮麻痒,险些缺氧晕厥,她深吸了一口气,紧捏住桌角,“那、项城的百姓……”   兵奴哑声道,“烧伤者过半。原本天赐转机,这几日沿海一带接连暴雨,河水决堤竟灭了一大半火势,局势反败为胜,逼得黑市势力不得不往内鬼所在的城内逃匿,但这股背后势力不惜牺牲黑市也要致我们于死地,他们大开黑市下水道的阀门……”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再次哽咽,“阁主知道这个阀门乃是城内河道的关键所在,阀门大开,致使洪流横贯项城。项城百姓……项城百姓……朝廷已经派兵前去救援,但只怕是凶多吉少,无多少人存活了。”   心头好似钉入了锥头被撇弯的铆钉,不能再进一寸,也拔不出来,稍微一动就难受得全身疼痛异常,锦笙的骨头被酸涩泡得软了,没有力气,却又能紧捏着桌角,松不开手,仿佛一松手自己就会从椅子上摔下去,狼狈不堪。   “属下得到线报,所有消息都将主导项城被灭的这股势力指向了近年新起的蜃楼十三舵,而他们的舵主……”兵奴咽下喉头的酸涩,一字一顿缓缓道,“已经查实,乃天枢阁前任阁主,应天。”   锦笙听见了自己反问的声音,苍白无力的狡辩,“长老,义父他……应天他是否真与蜃楼十三舵有关,是否真是黑市的背后势力之一,待我查证后……”   “砰”地一声,久久不作声的长老放下了茶盏,磕碰声使得众人心尖一颤,历经沧桑的声音却让锦笙愈发涩然,他说出的话,就像是一口闷进口中呛喉的烈酒,“待你查证?你明明早已查证!你以为烧毁所有密卷就能瞒下他的身份?若非项城一事爆发,你还想包庇他到何时?!你包庇得了一时,难道还能包庇一世?!他现在要干的事情是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脾气暴躁,为首的长老拦下他,缓缓道,“你可知,你义父如今不仅仅是背主叛君的乱党,他如今已是谋朝叛国之人。公然勾结柔然蛮族叛乱者攻我梁朝,乱我朝纲,你若是不亲手将他缉拿归案,将他的人头献给陛下,先死的就是你。天枢阁从来不缺能当阁主之人,就如同朝堂从来不缺臣子一般,须得知向来都是铁打的朝廷,流水的朝臣。”   长老的声音厚重沉稳,似有安抚人心的作用,锦笙深深闭眼,长慨一口气,睁开眼,她的声音苍凉又平静,夹杂着难以排遣的疑惑,“柔然怎会被应天煽动,柔然王族不是已经上书联姻了吗?今日柔然王子和公主也已经上门拜访……”   ***   与此同时,庄严伟岸的皇宫之中,御书房外,六部刚被大发雷霆的景元帝遣散。   霍奕绷着脸走出御书房的时候遇上了被急召入宫的太子爷,他一愣,赶忙又笑脸相迎,“殿下这么晚了还忙于国事,真乃朝廷之福啊。”   君漓冷眸睨他一眼,“霍大人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真乃朝廷不幸。”语毕,他负手进了御书房。   被甩了脸色的霍奕不悦地眯了眯眸,沉声吐出一口心头浊气。实际上他确实笑不出来,他知道项城黑市迟早遭殃,本来已经找到了独身起身的法子,没成想,整个项城都遭殃了,竟还牵扯上了外族?黑市这帮龟孙儿竟给他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倘若此事查到自己头上……他想得头疼,甩袖离开了皇宫。   御书房内,景元帝震怒,“路德忠,传锦笙入宫,朕倒要看看,她有几个脑袋!!” 第100章 终于站在了义父的对立面   锦笙被迫从长老的会晤中抽身面圣, 她知道此劫难逃, 也知道必然来得很快, 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做好准备, 被传召的时候心中仍是一惊。   皇宫的气氛向来沉郁, 她很是不喜, 今日尤其不喜。   她以为走到御书房外就会听到陛下震怒的声音, 却不料室内竟一片宁静,连几丝絮语声都无,不想这般才将她的前路衬得更加可怕。   “太子爷和安丞相还在里面。”路德忠轻声说了句, 而后便推开门,施礼,毕恭毕敬地道, “陛下, 锦阁主带到。”   语毕,他恭敬地退了出去。   锦笙跪伏行宫中拜礼, “草民叩见陛……”她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出, 猝不及防地, 谁都没有料到, 一块黑色的物什照着她的额头砸来, 几乎痛得她要晕厥过去, 随即有什么腥黏的东西流下来糊住了她的眼角,她微垂眸看见,巨响声后掉落在地的是一方砚台。   她咬紧牙关没有喊痛, 坚持将拜礼行完, “草民叩见陛下,叩见太子爷,叩见安大人。”   景元帝这一砸,疼的不仅是锦笙,还有就站在旁边君漓和安秉容,砚台被甩出去的时候他们的心尖儿也跟着一颤,任他们谁的身手想接下这一方砚台都不是难事,但任他们谁接都会将景元帝的怒火推得更盛,其次是,他们谁也想不到,上一刻还冥神静默的景元帝,会在看见锦笙的下一刻按捺不住怒意,打得人措手不及。   诚然,景元帝将对应天的很大一部分怒火都加在了锦笙的身上,他恨不得将应天碎尸万段,但而今捉不住应天,自然看他的养女不顺眼。   “草民知错,请陛下息怒。”锦笙平静地道。   “知错?!你倒认得爽快!”景元帝咬牙切齿,“那你倒是说说自己何罪!”   锦笙双膝跪地,腰杆挺得笔直,“罪不该欺上瞒下,知情不报。”   “好一个欺上瞒下!好一个知情不报!朕把你从柳州调来汜阳就是为了让你和朕作对,让你以权谋私去包庇应天为虎作伥?!”景元帝怒目圆睁,眯眸沉声,“若非项城事发,你还想瞒朕到何时!?等着他攻入皇宫坐上朕的皇位了你再上报吗!?你想跟着应天一起谋反不成?!你有几个脑袋!”   “请陛下息怒,草民绝无谋逆之心……!”锦笙微拧起眉,她第一次见景元帝发这么大的火。   她大概明白义父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了,他想借此次机会将她一厢情愿的包庇完完全全地摊开在人前,她自己做不了决定,左右为难,他就帮她做决定,逼得她没有退路,只能与他针锋相对。   “呵,你倒是敢?!朕看你也是不想活了!”景元帝甩袖冷笑,平日里的平和近人荡然无存,俨然,他心气平和得太久,大家都忘了,这才是君王主宰天下苍生该有的轻蔑,“朕限你两月之内彻底清剿蜃楼叛党、抓捕应天归案,天枢阁若连抓人的本事都没有,留你还有何用!两个月之后,朕要看到应天的项上人头,若看不到,就拿你的项上人头来顶!”   君漓疾跳的心被猛地揪紧,他眼神一凛,站出一步,刚好将锦笙挡在身后,隔断了景元帝的视线,他面若平静地道,“父皇,项城一事本由东宫……”   “草民,遵旨。”锦笙喉头微哽,却莫名地落下了心头巨石,抢在君漓之前,叩头回道。   她猜得到君漓要做什么,可是她不愿。她一直狠不下心、下不了手,他纵容她多时,如今害人害己,两个月之后,就算是死,也是她应得的,他不该如今站出来为她洗罪,她不想永远活在他的庇佑之下。   项城黑市一直由东宫着手处理,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灾祸殃及百姓,应是东宫有罪,似乎没错;运押私盐去往项城的那一单是东宫接手的,如今这单被毁,还害得朝廷兵马落入陷阱,损失惨重,应是东宫有罪,似乎也没错;这么久以来天枢阁都是东宫在管理,天枢阁主欺上瞒下他竟也毫不知情,应治东宫失职之罪,似乎更是没错。   可项城黑市如今被破,多亏东宫拿到了黑市地图,官兵才有得清剿余地,黑市背后势力也是太子爷一手拔除,理应功不可没;运押私盐本就是清剿黑市的契机,毁单无可厚非,若非太子爷一早便施巧计与下单之人定下“每过一城便收一金”的协议,天枢阁这一单才是真的分文未赚;至于欺上瞒下毫不知情,她将密卷都烧了,他要如何知?   太子爷想要为她诡辩的这三条其实根本就不成立,但她明白他的想法。   趁陛下气头上思绪不明,混淆两者概念,把罪名揽在他自己身上,把他做的事都归功于她,还有爹在,他们自然可以为她求情减轻罪行,他或许想的是好歹他是太子,景元帝的亲骨肉,再如何也不会死,但他大概想不到,她不愿意这样。   其次便是,这样做太冒险了。今日的景元帝与往常的景元帝大有不同,如今他又正在气头上,倘若真教太子爷将那些话说出口,或许非但不能为她洗罪,还要陪她一起被治罪。她不愿意。   她能想到,君漓自然也能想到,可他方才还是想为她求情,哪怕与她一同被治罪。   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你这一回,未免也太冲动了。   君漓的手微微回握,想握紧,却又克制着松开,他侧过头,垂眸睨向她。锦笙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只一眼,两人同时错开。   纵然不动声色,但依旧没有瞒过安秉容的眼睛,他微抿唇,嘴角耷拉下来,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原状。   似乎所有人都在平息情绪,一瞬间,御书房中静谧得听得见景元帝震怒的出气声,那怒意与压迫感沉甸甸地笼罩在她身上,闷得透不过气。   “陛下!”原本退出了御书房的路德忠忽然高声疾呼,打破了满室静默,“陛下,长公主府遭遇刺客袭击!顾世子为护柔然王子受了伤……”   顾勰!?锦笙蹙起眉,压下心中微惊。   “滚进来回话!”景元帝怒声叱道。   路德忠进门便伏地跪下,“陛下!”   “柔然王族可有受惊?如今是何情形,悉数道来!”   “是。”路德忠简明扼要,“今日柔然王子与公主进城,老奴按照陛下的意思将两位客人安排在公主府中,不知让何人得了消息,竟埋伏在公主府周围伺机而动。”   “那歹徒首领似乎也是柔然人,他竟对王子说柔然有叛党已被大梁拿下,为劫持人质,大梁会将王子二人扣留在此,还说他们等人乃奉柔然使者之命前来营救。幸亏锦阁主入宫之前早有安排,派来一位会柔然语的能者,拆穿歹徒诡计。”   义父如今定是控制了柔然的叛乱者,想要挑拨柔然正统与大梁的关系。方才锦笙在天枢阁与长老会晤时便想至此处,料到义父不会放过柔然王子和柔然公主这么大好的时机,必然想从他们身上下手,掳走二人,或者,在大梁皇城杀了二人。   “那帮歹徒一计不成,大开杀戒,欲夺柔然王族性命,以此达到瓦解大梁与柔然之间睦邻关系的目的。顾世子明白其中深意,为护柔然王子,右肩中箭,如今太医已经赶去。只是……那群歹徒已吞毒自尽。”   景元帝向前几步疾行,眉间褶皱立起,如鹰隼般的招子犹如深渊,他怒声沉沉,“如今一个个都不把皇家天权放在眼里,此事究竟何人所为?!”   路德忠几不可察地看了一眼锦笙,“驸马说,似乎与项城作案者隶属于同一个组织。”   “蜃楼……”景元帝的视线缓缓落到锦笙身上,挑眉冷笑,“又是你义父干得好事……朕让你查应天的身份,如今还没有头绪吗?!是没有查到,还是你蓄意隐瞒!?”   纵然义父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将她逼到与他对立的如此境地,她还是情愿这个问题来得再晚一些。一旦她将实情说出口,就真的站在了义父的对立面,从此不论情义,只有生杀。   额间被砚台一角砸破的地方疼得钻脑钻心,干涸的血黏在眼角。周围的一切都陌生得苍凉,像是有人坐在那里轻轻拨着最孤寂苍凉的琴弦,带着凄怆的靡靡之音就在房间里泛起涟漪,一阵阵地填满整个屋子。   已经由不得她选择和犹豫了,她深深闭目,叩头在地,平静地道,“应天原名傅文卓,原瑞王府客卿傅智的独子,天枢阁密卷上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录。”   她不宜将傅家当年被陛下设计杀害之事说出来,但陛下应该明白了:傅文卓是谁,为何要与皇室作对,又为何要报复皇室……   义父想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罢。他要告诉所有人,修罗返世。他不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要么篡位成功,他坐拥江山天下;要么密谋失败,他死无葬身之地。   而她,也终于没有退路地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无须纠结烦忧,只能狠下心与他作对。   “他竟没死……!”景元帝咬紧后牙喃声一语,仿佛回到了当年与瑞王党争时,仿佛还是那个心狠手辣被权势簇拥着杀红了眼的皇子,咬牙切齿地饮血啖肉,“他不死,李承运就别想活了……天枢阁听令,明日早朝,朕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锦笙心底巨震,李承运!又是这个人!他在傅家斗争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何?!   微抿唇敛息,她压住浮动的心绪,“草民领命。”   不知过了多久,景元帝才深闭目吐出心中郁结的浊气,睁眼睥睨,“锦阁主,天亮之前,朕要知道关于傅文卓的所有消息,若有欺瞒,你也不用等两个月后了。”一顿,他脸上的阴鸷又散了去,“路德忠,摆驾公主府。” 第101章 我的猫呢   景元帝怒气冲冲甩袖离开。与此同时, 路德忠不敢有片刻歇缓耽搁, 立即应是, 一边倒退, 一边朝君漓施礼, 退出了御书房。   安秉容作为丞相, 公主府遇刺的事情又涉及朝政, 重要的是柔然王族还在那里,诸事尽需善后,他自然得跟随离开。   走之前, 他在锦笙面前缓缓蹲下身,伸手想要为她擦去眼角已经干涸的血渍,也想慈爱地抚摸她的头, 像她小时候那样, 揉一揉她的小脑袋来宽慰她,也想用掌心蹭一蹭她的脸, 将手掌的温度传递给她。   但是这短短的几个弹指间, 他什么都没做, 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抬起手又放下了。   他只是深深看了锦笙一眼, 那经过岁月沉淀、世事炼化的双眸中饱含太多复杂的情绪, 最终又不得不闭目化为无奈与平静。   安秉容站起身,看向君漓,眸光渐凝, 俨然端着一位丞相该有的腔调, “太子殿下,不论对何人何事,都须得三思后行。”   君漓微垂眸,视线落在锦笙的发心,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复又抬眸颔首,“多谢安伯父教诲。”   安秉容转身朝门外走去,走至门口时顿住,低声道,“殿下,明日酉时,臣当上门拜访,有要事相谈,还请殿下为臣空出些时辰来,容臣叨扰几时。”   君漓眸光微黯,他已料到,安秉容想和他聊什么了。他刻意表现得面无波澜,只施晚辈礼道,“安伯父要来,曦见自然恭候。”   语毕时,安秉容已经走出了御书房。   偌大的御书房中,便只剩下了君漓与锦笙两人。   早在景元帝离开之时,整间御书房的气氛就缓和了下来,但直到安秉容也远去,她脑中一直绷着的弦才渐渐放松,这时忽一松懈才觉得自己的额头疼得厉害,若换作平时,她当要冲着云书嚎两嗓子的,今日却硬生生撑到了现在。   方才的形势逼得她必须时刻清醒着脑子,此时压迫感骤然消失,她便昏沉沉地,挺得笔直的身子开始摇摇晃晃。   她无措地抬头,求救似的,睁着一双飘忽起来的眸看向就站在自己身旁,却不与自己说话的君漓,她抓住他的衣角,一下、又一下,轻轻拽着。   君漓冷眸睨着她,心中想的是方才她铁骨铮铮打断他说话的样子,一句“草民领命”将自己推向绝境,也险些将他气死。不是不要他救、不要他庇佑、不要他帮忙吗?如今又是这般小心翼翼的求救模样做什么?   倒又让他瞧着可怜……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侧的砚台上,心蓦地发紧。父皇那一下,砸得可真狠。   锦笙以为他还在为自己诓骗他后与顾勰出来逛灯会的事情置气,想着还欠他一个解释和认错,万一两个月之后自己真的活不成了,还憋着几句没吐出来的话,死也死不瞑目。   她胡思乱想着,也就开口了,“殿下……”   哪知尚未说出正言,身子便轻盈地飘了起来,她一怔,哦,原是君漓将她一把抱起来了。   还叫什么殿下,殿下在你面前当真是毫无身为太子爷的脾气与自觉。   为防多生是非,君漓专程吩咐青崖将步辇直接安排在御书房外,以免有不必要的人看到她,下了步辇之后,他又将锦笙抱上自己的马车,径直往太子府驶去。   整个途中,除了必要的吩咐之外,君漓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若是换做平时,锦笙或许会受不了主动找话,但今日她也没有心思说话。   一来她还有一封书信要在天亮之前呈给陛下,须得存些精力,总不能真的就这么睡过去了;二来她此时还犯着晕,实在想不出什么能勾起君漓说话欲|望的事来;三来她心存愧疚,不敢和太子爷说话,也知道太子爷还在生她的闷气。   这种沉默一直保持到太子爷将她抱进自己的房间,叫来刚从丞相府为安夫人诊治完准备回皇宫的薛行风。   命苦的薛神医认了这苦命,拖着残躯来到太子府。看见锦笙的那一刻,他了然地挑了两下眉,一切尽在不言中。   锦笙抱着膝盖坐在贵妃榻上,薛行风为她上药包扎,趁机低声与她搭话,“你怎么是这副表情?出什么事儿了?头上伤得不轻啊。”   “听说顾世子受伤了,有些担心。走路时心不在焉,便一头磕到墙上去了。”   真是毫不走心甚至连敷衍都算不上的回答。薛行风正经点头,“那以后走路小心点。”   砚台有棱角,砸出来的伤痕理应与撞在石墙上的不同,锦笙知道薛行风一听便晓得她在撒谎,不过正是因为他听得出来她不想说实话,才不会继续追问。   果然,薛行风是聪明人,不仅不会追问,心里还祈求着千万别告诉他,免得惹祸上身。   今日委实不太寻常,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方才在丞相府时云书也急匆匆地回了天枢阁,还叮嘱他回宫后小心行事,想必是朝廷中出了什么乱子。而这个乱子,与天枢阁和朝廷都有关系。   至于天枢阁和朝廷为什么会沾上关系,他并不是很想知道。因为他觉得这件事他要是整明白了,狗命也就玩儿脱了。   纵观历史,大多知道得太多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薛行风并不想以后自己也被添入“你知道得太多了”这一行列。他宁愿做个傻子。   包扎完伤口,薛行风识趣地施礼退了出去,他直觉留在这里将会很不妙,这个气氛不是他一个普通凡人能受得住的。   薛行风一走,跟着走的还有青崖、墨竹等人。很显然,大家的求生欲不相上下。   房内的气氛又再次沉寂下来,锦笙觉得头脑清醒一些了,不仅直接坐去了君漓的书桌,抽出一张裁好的信纸,写了几行字,还直接越过太子爷唤来门外守卫的青崖,叮嘱他立刻送至天枢阁。   求生欲极强的青崖愣是连太子爷的脸色都不敢看,便照着锦笙说的话往天枢阁去了。   等着锦笙主动认错服软却被忽视至此的太子爷面色不虞地盯了她一会儿,便抿紧唇,不作声,翻开奏折看了起来。   两人同处一室,却只字不言,各做各的,时间打发得很快。   快到明明踌躇着不知如何下笔的一封信也已经写成多时,那是关于义父的罪状,锦笙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一遍,秀眉蹙得越发紧,扯着额角隐隐作痛,她拿着笔,轻轻划去一行字,又缓缓停住,兔毫沾了墨,一滴又一滴地打在纸面上,晕出痕迹。   她拧起眉深吸气,又缓缓吐出。事到如今,多一条少一条,又有何干系?何必如此。她垂眸,静默了片刻后,又拿了一张干净的纸,重新誊抄书写。   片刻之后,装入信封,亲自用蜡封好,置于一边后,锦笙便盯着跳动的烛火默不作声。   刚下过雨,空气潮湿,怪异的气氛中更让人受不了,她起身往窗边走去,想要将窗户打开。   君漓就坐在窗边翻阅奏折,说是翻阅,其实也就是翻来做个样子。   如今她从自己身前走过去,又擦着他的衣摆走回来,却没想着和他搭上一两句话。霎时间,手里面翻来做做样子的奏折连翻也翻不下去了,单指合上,随意丢在一边,起身跟着她,朝书桌走去。   心不在焉多时的锦笙回到座位才发现身后还跟着太子爷,且此时已堪堪停在书桌前,正凝眸俯视她。   莫名地,万籁俱寂,心跳如鼓。   远处有人在唱昆曲儿,戏声悠悠地传来,随着风飘,随着静谧扩散,好似是时下坊间人最喜爱的《春日宴》。如此寂静。   锦笙也望着他,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莫说而今所思所想,她自己都成了一团乱麻,也不知道同他再说些什么好。   尊贵的太子爷眼神微冷,心中却盘算着如何给彼此都找个台阶下,只不过一时困住了。   良久,那一曲《春日宴》已经被拖着嗓子的人唱到了“岁岁常相见”,余音绕梁,落字犹如一把小钩子,上翘着,勾得人心里痒痒地、慌慌地。   君漓面无表情地转身,拂衣坐在贵妃榻上,垂眸慢条斯理地整理起微压起褶皱的袖口,低声道,“过来。”   锦笙抿了抿唇,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垂眸万般羞愧地看向他。   “我今日……”君漓带着微责备的语气,挑眉问道,“让你给我找的猫呢?”   锦笙一怔,下意识地鼓了鼓腮帮子,蹙起秀眉,“喵……” 第102章 强行拉拢岳父大人(高能)   这颗小脑袋上缠着的白纱布有点儿滑稽, 配上她此时窘迫又羞愧的神情, 还有欲说还休的一剪水眸, 太子爷想了片刻, 称之为蠢色撩人。   喵呜。   恰是时, 窗外也有一只猫糯糯地低喵了一声, 但是显然没有眼前的这只喵得可爱。   就像是被刚出生不久的奶猫用粉粉的、软软的小爪子在心底轻轻挠了挠, 霎时酥痒难耐,呼喳喳乱滔滔。   他忽然想起冯延巳写的那句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涟漪腾腾不平子, 浑然就是为了挠他的心。   君漓凝望着她低垂着小脑袋认认真真给他台阶下的小模样,面上表现得毫无波澜,心口却已然酸胀胀地, 还落不到实处, 一点点酥麻从这里泛开,成晕状向四肢百骸扩散, 心跳还胡乱踩着拍子, 激荡难平意难平。   自己真是读过的史书里最差的一届太子, 太没有面子了。她一个字就想把他打发, 自己还稳稳中招, 就连心里都承认自己分明情愿如此。   情愿如此, 因为他是不想与她置气的。   无声叹了口气,君漓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软垫,“坐过来。”   锦笙听话地坐下了, 双手撑在两腿边, 把在贵妃榻的边沿,她默了片刻后,侧过头去看向君漓,低声道,“殿下今日不抱我么。”语毕,她自己慢吞吞、却毫不犹豫地弯腰趴在了君漓的腿上。伸手成圈状,将他的双腿抱住。   “嗯,抱。”君漓的回应简短有力,随即扒开她的猫爪子,单手将她拦腰翻转,顺着她的姿势捞起来,打横夹在腋下,一直走到床边才放下,“明早再走。”   锦笙盘腿坐在床边,撑着下巴看他脱衣,“听说我来之前,六部也刚面见过陛下。如今是什么局面了?”   她相信就凭陛下今晚这个火气,在她来之前,六部已经折了不少人。或者说,不光是六部,朝臣们近日都需得谨慎行事。   “项城一案牵连甚广,刑部办事不利,他们的尚书大人已被革职查办,连思蘅在内的所有刑部官员各罚了三十大板;项城太守已被下了追捕令,限期五日,五日后缉拿归案当即处决;项城当官的跑了,吏部自然脱不了干系,再加上前些日子供出的与黑市有所牵连的官员多是吏部中人。因此无论与此事是否有牵扯,官员各罚五十大板以儆效尤。如今的吏部尚书原是霍奕的左膀右臂,这只臂膀也算是折在这儿了……我一直在想何人会顶上这个空缺,想来想去,竟觉得父皇仍旧中意霍奕……”   说到这里,君漓的眸色略微深了些。   “哥哥也被牵连了……明日带伤上朝的恐怕占了多数吧。”锦笙脱去外衣,趴在床上沉思,“被处决的官员们想必甚是头痛。”   “头痛的人岂止被处决的。兵部、工部受命救项城援百姓、施工修缮河堤,礼部忙着策划一场祭天仪式,以告慰项城百姓亡灵。如此重要关头,多事之秋,恰逢柔然使者来朝,谈论的还是和亲这等要事,又是受人挑拨睦邻关系的敏感时期,一场声势浩大的接风宴必不可少。除此之外,户部也需跟进项城遗氏的清点盘查。没有谁能清闲,若是做不好项城的差事,他们只会比刑部和吏部更惨。”   君漓坐在床边,准备放下帷帐,手滞了滞,他问道,“你今晚的事办完了吗?你的义父……”   锦笙翻过身来,盯着上方的床帐点头,“办完了。我的义父早就希望我这样了,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帮他,也不知到底帮上了些什么,总之他是不稀罕的。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我也觉得没有必要了,想来他的命和我的命之间,还是我的更重要一些。”   忽而觉得额角泛起了疼,疼得她双眼也有些酸涩。   “卿卿,睡一觉就好了。”君漓静静地凝视着她,柔声说道。片刻之后,他挥手熄了蜡烛,放下了帷帐,今日风凉,带着潮湿的腥气,他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却觉得她手脚冰凉一片,“你很冷?”   锦笙蹭着他的胸口点头,将自己的头发用他的衣襟揉乱,顺便也揉乱了他的衣襟,然后将头钻入他的衣襟里取暖,磕磕巴巴地说,“柔然来的那位公主我今日也见过了,我、我觉得……”   话语蓦地停住,像是悬崖边勒住马一样,收势快,似乎有些急。   过了半晌,房屋内没有一丝声响,能听到外面呼噜的风声。   “觉得什么?”君漓垂眸看她,下巴刚好能蹭着她的发心。   想到今晚爹在御书房里同太子爷说的话,锦笙深吸气,喉头竟泛起酸涩感,她知道爹是什么意思,教导太子爷三思后行,只是为了提点他:和亲在即,太子殿下请谨慎行事。   倘若没有今晚项城发生的一切,没有长公主府发生的挑拨,太子爷想把婚事推给顾勰只需要略施巧计,然而现在……   锦笙的喉咙似堵塞的管道骤然被拔除了塞子,流水倾泻而出一般——   “我觉得,她不适合你……”   这样的腔调着实有点儿委屈,轻声呢喃着,就带出了别扭的小奶音。   君漓微微怔住,不太相信这话会是从锦笙的口中说出来的。自他与她强行两情相悦以来,她从来都是求他好好和亲、好好去娶哪家哪家的小姐,从来都是当自己是个一时的姘头所以随意把他拱手相让。   如今却说,“我觉得,她不适合你。”   眸底滑过难以掩饰的欣喜若狂后,君漓淡淡地“嗯”了一声,搓揉着她的头发,“我也觉得。你后面的,不管是谁,都是后来的,我不再纳入考虑范围。只有你适合我。”   ***   次日清晨,尚未至上朝的时辰,李承运于上朝途中遭遇截杀,死相异常凶残,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后又被抛尸河道,喂了鱼虾。消息尚未散播出去,曲湖中已有渔夫打捞起了尸|体。   汜阳城的小老百姓们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有凶徒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杀人,杀得还是朝廷官员,完全没有身为专业杀手应当潜伏行动的自觉。敢与官府横向叫板,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确认过眼神,是惹不起的人。歹徒靠山很硬,就算官府来了也没用。   很快,毫无用处的官府派了官差来调查。根据各位官差闲暇时的统计,李承运的脸上拢共被划了至少五十刀以上,身体又因为被扔进水中泡得异常浮肿,实在看不清相貌特征,只能凭借穿着打扮、大致身高等基本特征辨别。   最后的结论是,这具尸体确实是朝廷官员李承运本人。   景元帝将此事全权交予大理寺负责,大理寺很想表示自己不愿意负责,概因此案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凶手乃是江湖客,行动干脆利索,受过专业训练,还有朝廷官员罩着,再怎么查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关键得罪人的就是走的这个过场,朝廷里但凡有这个能力买凶杀人不怕被查上门的,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而三品以上的重臣,大理寺又怎么好意思怀疑到他们头上,更遑论在没有确切罪证时找上门得罪人?   如今又在风口浪尖上,六部已经废了一批人了,景元帝还没消气,办不好差事都知道什么下场。大理寺丞表示自己还想多活几年,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把案子推给刑部,才能独善其身……恰巧刑部那位侍郎大人是安丞相之子,本又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不怕得罪人——推给他再好不过。   ***   酉时正,太子府迎来了安丞相。   一早君漓就吩咐府中擅茶艺的侍女在庭中烹茶候着,此时时辰正好。   两人在庭中落座后,君漓亲自为安秉容倒茶。   安秉容半句废话都不多说,开门见山,“若不是昨夜长公主遇袭,我不会来找你。早前便有柔然叛党在边域蠢蠢欲动,全凭朝廷与柔然王族镇压,才一直不敢嚣张作为,如今应天激化叛党谋逆之心,意在破坏和亲,彻底逼反柔然。殿下向来聪颖,想来不需要我点破此言何意。”   何须点破,一朝丞相在太子面前自称“我”,本就不是来找他谈国事的。今日他只是一位父亲罢了。   君漓双手将茶递给安秉容,待他接过后才道,“事在人为。”   “所言极是,事在人为。”安秉容并没有碰茶,只端正坐着,道,“事,当务之急是和亲;人,只能是你和柔然公主。使者将至,还请殿下谨言慎行。”   “我若不护她,安伯父也会护她,可正是因为安伯父一向谨言慎行,曦见身为晚辈,只能不那么谨言慎行,挺身而出。”   安秉容唇角微耷拉下来,“可殿下并无此义务。”   君漓别有深意地道,“安伯父有能力让我有这个义务。”   “想让我助你?呵,就算撇开和亲不谈,还有两位难缠的侧妃,萧、霍二人是陛下已为你定好的人选,你若不娶,百官异议,让萧大人、霍大人怎么想?让陛下怎么想?”   “我若娶了,她怎么想?安伯父又怎么想?”   安秉容拧眉,“这便不是殿下如今的身份责任应考虑的了。和亲在即,殿下若要做什么手脚节外生枝,必然会让应天有机可乘,如果阿笙为此事分心,失掉缉拿应天的机会,后果不堪设想。捉拿应天的期限只有两月,阿笙耽搁不起。我劝太子爷即刻定下和亲事宜,以及昭告天下侧妃人选。”   “恕曦见不敬,难以从命。”君漓面无波澜,“伯父以为,我若真与柔然公主完婚,阿笙会无动于衷?”   “纵使这样,也并无他法。殿下优异出众,可身份特殊,以后身居高位注定心思叵测、难以思猜。身为人父,阿笙的夫婿若是如此,我不喜欢。比起宫中尔虞我诈的日子,我倒宁愿将她嫁与顾世子。”   两人一句接上一句,毫不断歇,追字逐句间周遭气氛已悄然剑拔弩张。   至此一句“我倒宁愿将她嫁与顾世子”。君漓竟没有接上。   在气氛颇为匪夷所思之时,君漓忽地微微挽了挽唇,缓缓执杯抿了口茶,随即侧头唤道,“来人。”   不远处一名婢女碎步小跑了过来,施礼问道,“太子爷有何吩咐?”   君漓面无表情地错着茶盖,垂眸静静道,“去看看,阿笙还没起么,都睡了一天了。”   “!!!”安秉容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瞪着君漓,咬牙切齿,“什么?!你们……?!”   君漓淡淡道,“她常宿在我这里,我亦常去天枢阁宿在她那里,安伯父不知么。”   气氛由剑拔弩张到安丞相想单方面持刀砍人,他震惊地顿住,向来见识过大风大浪遇事不慌不忙的安丞相头一回觉得大脑回血,甚至有些头晕眼花,眼珠楞起可怖的血丝。   “安伯父稍安。曦见是个有担当的人,会负责的,就看……”君漓淡声恭敬地道,“安伯父要不要曦见负责了。”   “你……!!”安秉容握紧拳,咬紧后槽牙,忍住气自我平息。   片刻之后,锦笙皱着眉从房间走出来,她的脑子尚且有些不清醒,只隐约记得昨晚睡前和太子爷聊了一会儿,然后被渡了一口茶,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竟睡到了现在……   她随着唤她的丫鬟一路走至庭中,远远抬眸看见安秉容的一瞬间吓得心跳一个打疾转身就跑,可右面是一堵墙,她慌乱之中一头撞上去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要命!她竟一觉睡到了酉时?!完了完了被爹发现了……低头蹉气之时她又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披着君漓的外衣!   不远处目睹全过程的安秉容气得磨牙,“君曦见!你……!”深吸一口气,他稳着气息唤道,“阿笙,过来。”   锦笙的脸腾得蹿红,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慢吞吞地朝他们那方走去,站定在两步之外,想着这是内院,他都直唤阿笙了,说明周围都是可靠的人,便不叩头了,直接唤道,“爹……”   太子爷伸手将她拉近了些,轻揉着她的额头,柔声问,“睡得好么。”   锦笙的脸红得滴血,却不知如何回答。   这一幕落在安秉容的眼中便成了敲锤定音的关键,安秉容深深闭目,冥神自己静了一会儿后才睁眼,沉声道,“殿下方才说的,臣自当认真思虑。”   语毕,他拍桌站起,转身拂袖离去。   君漓神色不动,眉尾却泛起淡淡的笑意,“多谢安伯父。” 第103章 清醒,迷惘   锦笙怔愣地, 反应过来什么, 她抿紧唇看向君漓, 三个弹指之后, 刚消下去些颜色的脸瞬间又爆红。   她咬紧牙, 羞臊得在太子爷胸口打了一拳, “你居然给我喝下了药的茶!你个大骗子!你骗我就算了还骗我爹!让他误会我们有……肌肤之……亲……”   没把太子爷说得面色惭愧, 自己却先羞愧得低下了头,只觉得字眼陌生,让人难以启齿。   太子爷倒是气定神闲, 任由她的小粉拳落在胸口,面不改色地握住,抿唇瞧她, 静默地看了良久之后忽然状若不解地冒出一句, “难道那天早上我们做的事情还不算肌肤之亲么。”他一顿,稍凑近锦笙, 哑声反问, “不算吗, 软软?”   那天……锦笙的脸霎时红得滴血:几天前在天枢阁, 她允他做了些过分亲密难以描述的事情。   而此时太子爷骤然低哑的嗓音让他本就撩人的声线变得愈发具有迷惑性。   锦笙扛不住了, 将他推开一些, 十分没有底气地回应,“不算。”   “那要怎么才算?”太子爷过于流氓,竟还能再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他微上挑着左眉, 嘴角抿成微弯的弧度。   要怎么才算?   锦笙倒还真的反应了一下, 随即睁大双眸心底惊呼:流氓!   倘若不说,谁相信这是从尊贵的太子爷口中说出来的?还说什么皇权贵胄出世避俗养出来的根正苗红,岂非街头调戏良家女子的混混做派?   不想与他说话了。   锦笙闷着头不回答,君漓便点到为止不再逗她,拉着她回房换衣。   刚跨入房间,青崖便闪身出现在了门外,禀报道,“太子爷,陛下急召入宫。此外,钟大人负伤回来了,现在外间等候,看起来有要事上报,很急。”   “小澈?”锦笙皱起眉,她记得在项城之战前,太子爷把小澈也派过去了,云书说是太子爷拈酸吃醋,为了把她和小澈隔开才这般作为,但如今去项城的人大半折在了那里,小澈却平安归来,虽负伤,却捡回一条命,看起来应该不是去了项城。难怪当时要行踪保密。   君漓看了一眼锦笙,见她深思沉吟,他才道,“可知父皇找我大概是因何事?”   青崖斟酌着点了点头,迟疑道,“来传召的公公说,似是与柔然王族有关。柔然使者尚未入城,但昨晚长公主府上发生的事情他们已经知晓,陛下方收到来信便派人来传召了。”   锦笙一边听着,一边思索。那些使者为何会这么快知道行刺的消息,想必与义父脱不了干系。   柔然使者给出的信中所言多半对陛下的看法进行了一番小心翼翼的试探,虽试探的态度较为诚恳,但这么一试探,终究让陛下心中生出嫌隙。   义父本就是冲着挑拨梁朝与柔然的关系才着手安排的行刺这一出,一计“解救王族免受梁朝扣押”不成,又生一计“刺杀柔然王族”,刺杀不成,又来一计“夜送消息诱发使者猜疑试探”。   使者写信只想确定柔然王族的安全以及昨夜歹徒刺杀行动的始末动机,为什么会这么试探,当然是因为义父故意派人前去使者阵营将昨夜的事情说得模棱两可,使者也不清楚情况,只能稍作试探,但这么一试探,势必引得刚刚经历项城之事火气上头的景元帝心中不悦。   无疑,义父比她高明得多,做一件事,必然要有三条路可以达到目的才行。   如今嫌隙已生,若柔然王族再在皇城地界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她心里盘算着,一时也忘了更衣,站定在那里,拧眉思索。   “你先下去,通知钟望舒,让他与我一同入宫。”君漓很快做了决定,开始更换衣物,准备进宫。   “殿下究竟吩咐小澈去了哪里?不是项城对不对?”锦笙望着他,盯住他的双眸,用软趴趴的语气问道,“可以告诉我吗?”   君漓垂眸看着她,心念一动,在她眉间轻点了下,“那你便别回天枢阁了,今晚也待在这里等我,我回来就告诉你。”   “……好。不对,不好。”锦笙思考了一瞬,“我昨晚没有见到云书,心里总有些不安,得回去看看。”   昨晚她见到了薛行风,那么云书也该从丞相府中回来了。如今都酉时了,向来都是云书在管顾自己的日常,若是平日里这么晚没有消息,应该早叫人来传话了,可怎么到现在还没派人来问过她?   “太子爷下了朝来找我好了,我等着你。”说出来有些别扭,锦笙的耳根红了些,神色故作自然。   君漓点头,笑了下。   ***   自昨日起,天枢阁的气氛就压抑沉闷,人人自危,所有阁中当差的都如同栽入沼泽地般扎进文案书堆里,唯恐被巡视的长老揪出来收拾一顿。   锦笙觉得不太对劲,随意拉了一人问道,“阁中出什么事了?”   “阁主,你可回来了,快去看看云书姐姐罢,她挨了长老的罚,现在还躺在榻上不能动弹。”婢女拧着眉道。   “挨的什么罚?上药了没?谁罚的?为何不找人来通知我?”锦笙一连发问,神情冷肃。   那婢女如实回道,“只知道昨日阁主走了之后,几位长老将云书姐姐拉去言谈说教了一番,也不知说教了什么,我们在外面也不敢凑过去听,只看见云书姐姐出来后便自己去到兵奴处领罚了。足足打了三十大板,又受了五鞭。药已经上了。昨晚云书姐姐受了罚后特意叮嘱奴婢们不许告诉你,说要让你缓一晚上再说,免得惹得你更心烦。”   锦笙听完后抿紧唇,眉头拧得更紧。   既然是长老罚的,为何罚,她心中已经有数了。云书是替她受过,她身为阁主,长老治罪不得,但兹事体大,她欺上瞒下知情不报,枉顾天枢阁上下,只顾一己私欲,不是个合格的阁主。   他们总想要给她些教训的,便找了云书来,她知情不报,云书亦是知情不报。看似是在罚云书,却是在警醒她罢了。   锦笙被人捏着心脏一样难受,没有时间给她矫情哀伤了,她想起薛行风给她的那些上好的药,拿了纱布取了药就往云书的房间去。   敲门应声后,锦笙端着药走了进去,见云书将用薄被挡住了身子,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压根儿没等云书开口说话,锦笙便猛地一把掀开了被子,顿时目眦欲裂。   这是十鞭?这是三十大板?!   兵奴是下等的差人,在天枢阁阳奉阴违之人一般会是下等差人,那便是长老的吩咐了。对外称是三十大板、十鞭,到底是多少外人也不会知道。若真的是十鞭,他们会觉得不足以震慑她。   实在太过惨不忍睹。   锦笙别过视线,盯着云书的脸,静静地,两人对视了良久,她道,“是我一直行事不妥,这次酿成大祸,诸位长老借机给我警告,牵连到你,对不起。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义父是义父,不是傅文卓。”   “得你清醒,挨打也值了。”云书血色全无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她温柔地道,“一开始是你劝我清醒,越到后面越不清醒的却是你自己。我从来都知道,你想得比别人清楚,但心肠却比别人软得多,只有自己多跌倒几次,才硬得下心。如今你是天枢阁主,不管这个位置是谁给你的,既然你坐上去了,就得担起责任,至少,不要让自己受伤害。”   说着,她伸手抚上锦笙额头的包扎,轻轻吹了吹,“昨夜宿在太子府的吗?”   锦笙羞愧地点头,随即问她,“是我又不清醒了吗?你曾劝过我多次,父亲、义父,甚至薛行风都劝过我,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陷进去了。”   “感情的事情,没有清醒不清醒,你若是真的觉得自己喜欢了,我们拦你也没用。结果究竟如何,是你的造化。”云书摇头,“我们其实都只是希望你别伤害到自己。薛行风怎么知道你们之间的事?”   锦笙红着脸,如实道,“上次围猎受伤,是太子爷叫他来救得我。他被太子爷威胁着把他家祖传的两瓶药沫子都给了我。太子爷这样还不够明显的吗。”   “那看来,薛神医是太子殿下的亲信。”云书分析道,随即一笑,“他这么不正经的人,竟然是太子殿下的亲信,我以为只有小澈那种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才会和殿下走得拢,他么……嘁。”   锦笙有些奇怪,她从未见过云书这幅佯装轻蔑实则调侃的神情,说不出来的违和。   但她也没有多想,为云书上了药便回去了。   ***   去往皇宫的马车上,太子爷侧坐着看向窗外,神情凝重,钟望舒坐在一旁,低声叙述着。   “微臣跟着曾家的马车穿过了项城,以为他们会在那处汇合,后来才知马车中的人不知何时已被掉包,不仅没有找到柔然叛党的落脚据点,还不幸身中埋伏,想来是柔然叛党已经料到殿下会派人跟踪,布好了陷阱……微臣未完成使命,罪该万死。”   “无事,接下来一个月你好好养伤便是。”君漓淡声回应,却望着马车外浮动的景色,长眉微蹙。   跟丢了……那如今的曾家,是生,还是死呢?   曾金越跟着他父亲跑的是项城的方向,绝对不会错。可如今项城被水淹没,他们若是尚未完全穿过项城时就被掉包了,那一定是死;可若是穿过了项城才被掉包,那便是落到了应天和柔然叛党的手上。   柔然叛党的据点理应就在项城附近,如今跟丢了,必然已经打草惊蛇,搬离了那处,要找,就更不容易了。 第104章 手撕情敌(太子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过了午夜子时, 太子爷才从皇宫出来, 坐上马车, 他单手撑在侧壁上, 抵住额, 阖着眼休息, 睡前也不忘吩咐, “去天枢阁。”   语毕,马车缓缓驶动,钟望舒坐在一旁, 欲言又止。   片刻后,君漓又缓缓睁开眼看向他,淡声道, “想说什么?”   犹豫了下, 钟望舒拱手道,“方才在宫内, 多谢殿下袒护。”   “你要说的, 真的就是这个?”太子爷眉眼上挑了些, 他稍偏头, 缓缓道, “倘若你现在不问, 以后可就永远也别问了。”   夜间的风掀开了马车侧帘的一角,将凉意送至车内,氛围陡然变得冷肃, 沉默, 匪夷所思。   迟疑了半晌,钟望舒颔首,又抬眸,炯炯有神的一双招子紧盯着君漓,“殿下与茹公主和亲在即,却还要去招惹阿笙;明知道阿笙其实是女子,却还要与她同床共枕;明知道微臣对她有特殊情谊,却还要在微臣面前故意玩|弄她的感情……殿下是不是真的只顾自己开心,全然不顾阿笙是怎么想的?”   纵然刻意压制了自己的怒意,语气还是隔着颤抖的声线透出了激烈。想来,他必然也是将这番话忍了很久了罢。   然而他的语气再激烈昂扬,遇上的人都是冷若冰霜的太子爷,顷刻间,一个我自岿然不动的眼神便将火气缭绕的氛围化为了冰雪。   太子爷气定神闲地瞥着他,只风轻云淡地回了一句话,“是阿笙让我来天枢阁找她的,诚然,我招惹她,幸好,她也招惹我。”   尽管语调听着似乎平淡无波甚至是毫无起伏,但是太子爷眼里漾着的星子,分明就是赤|裸裸不带任何修饰的得意,故意、却又不是故意,不经意间透露给钟望舒看的。   他怔愣住,哑口无言。他确信,太子爷就只说了这一句话,可这一句话,他也确信,对他来说是迎头暴击。且将他方才那么长一段昂扬冲动的话都衬得可笑至极。   自己以为是太子爷强迫、玩|弄阿笙,一直惦念纠结了这么久,心心念念都是阿笙迫于权势、陷于太子爷把玩人心的手段才会如此。没想到……   无疑,太子爷一句话直接挑明了阿笙的态度:心甘情愿。一句话也说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互相爱慕。   是自己自作多情,以为……   这么些时日以来的认知遭到推翻,钟望舒竟觉得自己一瞬间气血逆行。   他将眉头拧紧,“可是,殿下你终究是要和亲的人,萧家有萧月华、霍家还有个霍连翘!项城事发之后,陛下不是正最后敲定这正妃的人选了吗?不管最后究竟是茹公主,还是萧月华,殿下都推脱不掉的。使者约莫五日后抵达汜阳,届时陛下必将大摆宴席盛情款待,顺便昭告天下和亲事宜。届时你让阿笙怎么办?”   他激动的甚至忘了要用敬语,只知道反驳。   太子爷不与他计较这点儿礼数,只睨着他,面无表情地道,“我姑且就当你是阿笙的娘家人,所以才这般为她着想的。你可明白……是何意?”   此言一出,钟望舒心口剧震。   他皱紧眉,咬紧牙关,双目亮得摄人心魄,可惜他无可奈何,最后却只能倚着侧壁,揪住自己的头发懊恼。   太子爷此话何意,他作为为太子做事多年的直系下属,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从来都知道太子爷喜欢话中有话,也从来不曾曲解过太子爷的意思。   太子爷秉性如何他最清楚不过了。正因为清楚,所以生出一股子无力感。   这番话的深长意味再简单不过:他曾在太子爷面前说过以后待阿笙恢复女儿身要求娶的话,太子爷当时不知道他要娶的是阿笙,所以承诺可以为他赐婚。但是如今,知道了他想娶的是阿笙,所以太子爷食言而肥。理直气壮地食言而肥。   他现在作为一个和阿笙毫无关系的人,不是未婚夫,更不是丈夫,最多算是青梅竹马,凭什么冲太子爷说这些话、为阿笙考虑这么多呢?说白了,还不是想娶,所以看不惯太子爷。   因此,太子爷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便是:我姑且当你是她娘家人,所以才恕你管这么宽、口无遮拦之罪。但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你不是,也该清楚是因为什么心思才来管这么宽的,你若是和我抢,那我便恕不得你口无遮拦之罪了。   总结就是,太子爷威胁他——别和我抢,你不仅抢不过,还会倒搭性命。   这也是为何义父以前常常感慨,人生所有痛苦的事情不过都是这四个字而已:无可奈何。   马车内一阵寂静,马车外听着二人对话的青崖和墨竹都装聋作哑着,待到马车驶至天枢阁,他们才开口道,“太子爷,天枢阁到了。”   君漓撩起帘子,神情淡漠地下马车,头也不回地道,“送钟大人回府邸。”   想要跟着一起下马车的钟望舒愣在那里,神色低迷地又坐了回来。   青崖和墨竹齐齐摇头叹气:太子爷真是一点退路都不给别人留,实在是太心疼钟大人了。   ***   将情敌虐得死去活来的太子爷心满意足地来到了天枢阁,却被人通知,锦笙去了长公主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长公主府里固然除了顾勰之外还有别人,但除了顾勰之外别人都没什么好找的,再加上昨晚顾勰受了伤,她去干什么、看谁就再明显不过了。   原本挂在尊贵的太子殿下脸上的得意神色瞬间灭了,他端着从容的神色,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晓,随即走进锦笙的房间,顺手拿了她桌上的两本书,自己看了起来。   翻开时他才发现,这本书介绍的是柔然。上述:“柔然王子名斛律穆,公主名斛律茹。穆,于柔然语中乃贤明聪颖之意,茹则为’柔然‘别译……”   而书的一侧有些用小字写的批注,尤其是对“茹”字之解:“‘茹’字本作‘蠕’字,数年前以汉语流入柔然,分明解为贪婪龌龊之意,柔然不知汉话博大精深,竟作公主之名,委实可笑。”   说着可笑,旁边还画了一个吐着舌的少女鬼脸。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爷看到那与某软相似了七分的鬼脸,忍俊不禁,勾起唇角微微一抿,眸中也有浅浅的笑意,溺色十足。   “吱嘎”一声,门被利落推开,他抬眸看去,还带着些笑。   锦笙正拿小手握着茶杯,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看见君漓,她也不发愣,径直走过去,将杯子给他,“喝吗?我专程从长公主府上带回来的,顾勰非要我尝尝,说是柔然那边儿的,我闻着也挺香甜,他便给我泡了一壶叫我提回来。”   说完她又觉得,太子爷应该不似她这等乡下长大的粗野小百姓,柔然每年都要进贡些物什,他大概屡见不鲜。   “好啊。”君漓很给面子,虽说确实屡见不鲜,但媳妇儿喂到嘴边的,自然要喝,他就着锦笙拿杯子的动作,俯身抿了一小口。   “你觉得如何?你肯定喝过很多次了罢?我是觉得,闻着香甜,但喝着有些腻。”锦笙微微蹙眉,咂咂嘴如实说道。   太子爷赶忙附和,“我也觉得有些腻。”   锦笙便将茶杯放下不再碰了。   她看向太子爷手里正拿着的书,稍一低头,堪堪盯住了那个鬼脸,她尴尬地道,“随意写的……没有要挑起民族战争的意思……咳。”   太子爷眉眼含笑,垂眸睨着正趴在自己腿上抬眸望着自己的锦笙,他低声道,“随意写的言辞就这么有攻击力,为何偏写柔然公主而非柔然王子?卿卿是不是吃醋了,嗯?”   锦笙微微睁大眼,“没有,这是我很早以前写的了。最近才翻出来看而已。”她辩解道。   “那为何不醋?”君漓话锋一转,低头抚着她的脑袋,凝视她,“窈窈这么晚了还去找子渊,不是说好乖乖在天枢阁等我的吗?” 第105章 你难道不想嫁给我?   “顾勰受伤了, 我本就打算去看看他的, 正好, 傍晚回来的时候就收到他的传话, 要我过去陪他, 我便去了。”锦笙起身, 微蹙眉, “我原以为凭他的身手应该没什么大碍,没成想伤得那么严重,那一箭都快把他的胳膊给怼穿了, 抬都抬不起来,为了让我放心,还同我嬉皮笑脸地。”   太子爷神色地淡淡地抿了一口清茶, 心里捉摸着究竟是不是真的抬不起来、是抬不起来还是喝药的时候非要人喂。   他明明记得今天下午去公主府的时候, 某世子还拈着葡萄听着时下最风靡的《春日宴》。   彼时看见他来,抬手就吆喝要他坐下一起听, 这会儿怎么又抬不起来了?想必那一箭怼得也不是很穿。   随手搓着茶盖, 他道, “应天下了狠手, 打的就是一举将斛律穆、斛律茹置于死地的算盘, 箭上涂了毒, 幸好子渊有脑子,挡得及时,也恰巧避开了致命部位。若是那一箭伤在奇经八脉, 你看看他还没有兴致唤你过去喝茶。”   说起应天, 锦笙脸上松散的神色渐渐凝住了,她放下杯子,倚着窗,看向外面的景色,道,“殿下派小澈去的不是项城,只是刚好和项城一个方向。殿下是想要查找柔然叛党的藏匿点罢。”   君漓毫不犹豫地承认,“没错。”神色却有些刻意外显的不开心。   “应该是我和薛行风去紫玉楼、后来出门遇见小澈的那次……殿下早就发现自打紫玉楼翻修开始,就有柔然人进出,所以才派小澈查紫玉楼的底细,发现应天就是紫玉楼的新主,于是怀疑应天与柔然之间有什么关联。”   锦笙顿了顿,接着道,“但是柔然王族分明安分守己,不大可能和应天有关系,唯一可能的就是柔然的叛乱者。于是殿下就想到了“结盟”——应天已经和柔然叛党结盟。就在殿下正不知如何找到柔然叛党的藏匿据点之时,曾金越送上了门……”   她说到这里,有些奇怪地偏头,“不过,殿下怎么知道曾家会往柔然叛党的藏匿点逃?前一天晚上曾金越也只是对我说他父亲才是与应天联络的三个关键人物之一罢了,殿下能猜出他们将被朝廷和义父追杀倒是容易,可要如何猜出他们一定会往柔然叛党那里逃?”   且还一早就吩咐小澈往项城的方向去,提前在项城前面等着。太子爷未免也太神机妙算了些。   兀自想着,锦笙沉吟了片刻,却没有得到太子爷的回应,她有些好奇地看过去。   太子爷等这一眼已经等了很久了,他不是太高兴,自己分明神色不虞得这么明显了,她竟然注意不到。这就让他更不太高兴了。   “怎么了?”锦笙意识到自己这个态度浑然早已不把太子爷当太子爷,这会儿想起的时候觉得通身应有的求生欲又回来了,她走过去,蹲下身,望着君漓,“殿下,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君漓垂眸看她,缓缓道,“我知道不该,也知道很幼稚。但我难得幼稚一次,因为我很介意。”   向来清贵端凝的太子爷竟先同她自认幼稚,锦笙微微睁大双眼仰望他,好奇问,“介意什么?”   “我不喜欢……你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也唤我殿下。”果然,太子爷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幼稚,似乎赌气,“方才你一句一个殿下,我听着不舒服。以前也不舒服,但今晚忍不了了。”   因为他发现锦笙将她身边其他的男人都唤得甚是亲切。   顾勰不必说,她向来是随意叫的,顾勰、子渊胡乱切换,钟君澈亦是唤的小澈。   曾经在云安私宅,因为应天,她生过他的气,应天自己也说,“在她心里,义父最重要。”   他比不上应天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认了,毕竟是养育她的长辈,但他连其他男人也比不上,心里就难免蔫酸。   锦笙却不知道,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竟是称呼而已,她顺口便解释,“你若没什么身份,我自然唤得亲切。可你是太子啊,大梁朝的太子爷,我叫声殿下也是为了屈服于权势……”   这个理由本该没什么问题,可在太子爷这里逻辑就不是那么顺畅了。   比如,“那却为何不唤子渊为世子,不唤望舒为钟大人?”君漓盯着她的双眸淡淡道,“我们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逾越且亲密的事情,为何你还要唤得这么生分?”   听他提及亲密的事情,锦笙下意识耳根一红,垂眸没脸看他。   沉吟了一会儿,她一直低着头,忽然闷闷地答道,“是殿下以前,老是拿身份来压我,我若是不这样不那样,你就会用身份吓唬我,太子爷聪明,要治我总是有很多办法。就连让我承认对你有好感也是逼迫我的,所以我怕高估了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唤得太亲密,自讨人笑话。如今我也改不过来了,在你面前气势下意识就短了一截儿,不敢唤你别的,怕我自己哪一天忘了你其实是位太子爷……本该是我惹不起的。”   她越说越小声,倒应了她说的,气势下意识就短了一截儿。   君漓一瞬间怔忪,垂眸凝神看着她的发心,入了神,他下意识动了动自己的指头,心口竟有些疼。   他万万没有想到,难得一回幼稚,与她计较了一番称呼,收到的是这个答案。   好似失去了言语,他顿了好久,才伸手将她的掌心包裹住,握紧,斟酌良久后,低声喃语道,“……我随意说说罢了,你想怎么唤都好。别放在心上。”   可说到了此处,两人都没办法当做随意说说、不放在心上。   气氛霎时低迷,急转而下,静谧得仿佛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   锦笙站起身,又坐回了窗边,望着窗外阑珊的灯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脑袋里空荡荡的,却入了神。   好半晌,太子爷错开了话题,道,“应天是黑市和我朝官员的牵线人,曾家也是依靠应天才和黑市做上交易,但黑市背后的势力绝不是蜃楼十三舵,因为黑市一早就存在,而蜃楼十三舵是近年才又揭起的。应天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取代原本幕后势力的地位。这股势力必然已经潜伏很久,他们庞大、混乱、毫无章法又自成一脉、有首领、与朝廷对抗、熟悉交易流程、有一定的人脉和进货渠道……附和所有条件的,只有一个。”   锦笙听着,缓缓转过头看他,沉吟道,“是柔然人……所以,你猜测黑市背后主导势力是柔然叛党?”   君漓点头,“项城本就是南北货物往来的交易点,聚集不少柔然人并不奇怪,但地下黑市摆在那儿,这群柔然人的存在就值得揣摩了。既然黑市在项城,那柔然叛党的藏匿点在其附近也很有可能。”   说到这个份儿上,曾家为何会去往项城、为何找柔然叛党寻求庇佑对于锦笙来说其实已经很好想通了。   但太子爷还是解释道,“至于你问为何我会猜到曾家会去找柔然叛党寻求庇佑,自然是因为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他们出卖了同伙,被应天追杀、又被朝廷追捕,万般无奈之下,想到的就是和天枢阁性质相似的黑市。纵然柔然叛党已经与应天结盟,但本质来说,花钱买命对黑市照样试用。”   黑市是个不需要章法只看重钱财的地方,只要曾家出得起钱,要保命又有何难?   剩下的就更好理解了:作为直接和应天接洽的官员,曾家很可能已经从谁的口中得知了柔然叛党的据点,因此他们不需要去地下黑市,完全可以去柔然叛党的藏匿点,省去其中曲折繁琐的流程,直接花钱寻求照应。   所以,太子爷让小澈一早就在项城前面等着,料到曾家十有八|九会来项城找柔然叛党,届时只需要在邻城借兵,直捣黄龙。   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只可惜如今……   稍作一顿,锦笙又不解的问道,“按理说,曾家不太可能会知道柔然叛党的藏匿点,他们固然会来寻求黑市的庇佑,也想过要直接去找柔然叛党的藏匿点省去麻烦。可是,曾家直接对接的是应天,据我所知,义父是个十分小心谨慎的人,不可能把叛党据点暴|露给曾家,那曾家是如何知道柔然叛党藏匿何处的呢?殿下又是如何晓得曾家肯定知道藏匿点在何处?”   “我并不晓得。”君漓摇头,“都是揣测罢了。”   锦笙不解。   “我只能靠猜来占得先机,如果猜对了,那么就能跟踪曾家找到据点,如果猜错了,也能抓住曾家人,并没有什么损失。”   君漓解释道,“彼时我将小澈派去的时候尚且是清晨,那时候曾父还没来天枢阁赎回他儿子曾金越,所以我并不知道曾父来天枢阁后出卖了谁。后来看了曾父写下的供述,我越发确定,他们会知道藏匿点在何处。且就在他出卖了同伙之后,很快就能知道柔然叛党藏匿点在何处了。”   锦笙似有所顿悟,但有些不敢确定,“你的意思是说,曾父虽然出卖了另外两个和应天见过面的同伙,但是还有一个直接与柔然叛党有所关联的人,曾父并没有出卖,所以在他出事之后,那个人便将柔然叛党的藏匿点告诉了曾父,让曾父去那里寻求庇佑?”   君漓点头,“曾舜敢出卖的,是他接触到的另外两个直接与应天接洽的人,不敢出卖的那个人,才是他保命的关键。儿子要救,后路也要留。曾舜为官多年,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能给他留一条后路他自然清清楚楚。至于这位给曾家提供柔然叛党藏匿据点的人究竟是谁,我还没有查清。不过,也有些数了。”   意思就是,没有证据。   “这个人既然能知道柔然叛党藏匿据点,肯定已经和黑市来往多年;又能在云安私宅、项城黑市两大事件之后独善其身,必定是朝中大官,权势滔天。”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与黑市和柔然叛党也有关系,锦笙蹙起了眉。   室内恢复了寂静,两人无话。   良久,锦笙意识到气氛不合宜,也不想矫情地和太子爷接着一开始的尴尬氛围,便主动搭话,“这次去往项城,小澈伤得严重吗?”   君漓微垂眸,抿了口茶,“还好,无甚大碍。我让他休养一个月,暂时不必管这些事了。”   锦笙点点头,不知接什么话好,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她干脆看着窗外,任由气氛冷凝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锦笙有些犯困,捂着唇打了个哈欠,她睁开眼转过头才发现君漓一直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   她从来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面色上也看不太出,想的也大都不告诉她,倘若她不问,他就不会说。真如父亲所说,未来的君王,心思叵测、难以思猜。   倘若以后总是要这样相处,大抵两人都会挺累的罢。锦笙与他对视,怔怔地想着。   太子爷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视线衔接着,依旧是静默。   过了许久许久,锦笙的余光感觉窗外的灯火都熄了一大半,她的困倦也渐渐深袭,太子爷启唇。   他低声问道,似乎是真的困惑,微拧着眉,“和我在一起,是被我逼迫的……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我从来都拿身份压你,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包括和我在一起,你真是这样觉得的?”   或许太子爷想的是,所有的矛盾与无端潜藏在两人之间的隔阂,只要说开了就好了。但锦笙觉得,在太子爷问出口的时候,能说开的就说不开了。   因为有些回答很残酷,本来可以避免,如今问出口,就逃无可逃。   锦笙垂眸与他错开视线,斟酌着如何回答,她不想骗他,也不想表现得自己好似不情愿和他在一起似的,因为她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多不情愿,但被逼迫也是事实。   斟酌了许久,她才低声道,“我给殿下举个例子罢。像是今日酉时,殿下见到我爹的时候,骗他误会我与你有了夫妻之实,想让爹帮你推掉和亲,继而达到自己的目的。殿下和往常一样,和逼迫我说喜欢殿下那时一样,没有问过我情不情愿,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但是我没有怪你,也不敢怪你,因为其一,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情不情愿让殿下达到这个目的,其二,我已经习惯了殿下这样,其三,我也没有反抗的资格啊。”   君漓的眉微微蹙动,凝视着锦笙,眸中的困惑更甚,还多了几分悲色,他想了好久要如何说,但他真的不明白锦笙的意思,最终也只能无声地问,“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想要我娶别的女人?”   锦笙就知道,这样的问题说是说不清楚的,一旦说开了,就说不开了。   她拧着眉,不敢看太子爷的眼睛,“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是,她不是这个意思,也不知道。到底愿不愿意嫁给太子爷,她真的不知道。所有人劝她不要,她自己也发现了与他在一起的弊端,可她同时也发现自己对殿下动了真心。   说好的只交给他一半真心,她现在就要全部交出去了。太没有出息。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局势,她怎么嫁、如何嫁?早已不是自己情不情愿可以说得清的。他们之间太复杂了。   “不是这个意思?”君漓端着她的下颚,将她的头抬起来,让她看着自己,“难道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从来没想过……要和我在一起的吗?”   锦笙怔愣,她头一回听君漓这般说话,眼神悲恸,明明惹人怜悯,但莫名地,她的心里发憷,有些害怕,眸光不自然地潋滟了下,瑟缩着,低声如实回道,“……我不知道。”   其实她真的,没有想过。在不久之前,她还一直觉得,他们并没有什么未来可言。如今呢?她若是拿不下义父,就更遑论儿女情长。   满室静谧,窗牖被风打得一下一下撞在壁上,发出“砰砰”地响声,将气氛拉得幽郁沉寂。   尊贵的太子爷觉得凄惶。然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张了张口,又抿住,一时间无话可说。喉咙酸哽得难受。   “殿下回府睡罢,我想自己静一静。”锦笙撇开他的手,垂着头平静地道,“……最好,能多静些时日。”   对站许久,君漓静默地凝视着她,眼眶起了淡淡的猩红色,依旧没有失态,挺身站着,沉吟多时,他终于妥协,转身往门口走去,落下一字。   “好。” 第106章 哥哥找上门   次日开始, 锦笙正式着手于缉拿应天和清剿蜃楼十三舵的案件中, 闭门不出。   各地密使一封封密报接连不断地往天枢阁送, 每隔一个时辰送一次, 汇报各处有关于蜃楼十三舵的疑迹行踪, 锦笙将自己浸在公务中, 茶饭不思。   云书的伤势恢复很快, 柔然使者进汜阳的这天,她勉强能够下地,只是走路还有些抻着疼。   刚下地, 就听说锦笙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五天,除了有关应天和蜃楼十三舵的密报能往她的房间里送之外,没有哪个单子能够撼动她, 也没有谁能劝她多沾些茶饭。   每天固定只吃一顿, 一壶雨前龙井从早上喝到晚上都不带换的,若不是每晚能透过外间看到阁主是按时熄灯就寝的, 都以为她要成仙。   夜间, 云书筛了一遍这五天来的单子, 留下一张帖子, 揣在怀里, 端上饭菜和茶汤, 没给锦笙选择的余地,直接拍开了门。   “你这五天都没挪过窝儿的?”云书将饭菜放到她面前,剔开她桌案上的密报, 冷凝看她, 开口就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何突然这么急着要清剿蜃楼的势力?还有你额上的伤,那日我没问,想来是在陛下那里受的气,如今我倒想问问了,拿什么将你打得这么体面,整整五六天过去了还拆不了纱?”   锦笙慢吞吞地抬眸,下意识摸了下额,“哦,这个……我忘记换药了,所以还没好。”稍一顿,她揉着鼻尖浅笑,“不似你,听说薛行风每日都来天枢阁给你送药,当然好得快。”   云书一噎,羞愤过后拧眉拍桌,“我在和你说正事。你今日休想扯开话题。”   “我也在和你说正事啊。”锦笙一边搭腔,一边把饭菜挪到自己面前,闷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含糊不清问,“他为何见过你一面之后就对你这么好?”   云书拧着眉瞪她,却不言。   锦笙便笑笑,闷头继续吃,“我曾对他承诺过要包办他的婚姻大事的,这事关乎他是否长期且持久地为安夫人看病。我自然要关心关心,也自然是我的正事。”   心知自己说不过她,云书脸侧微红,“不过是聊得投机,如今可称作知心好友罢了,你不要胡说。”   锦笙见话题被带开,便也不再揪着不放,只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么一提,云书恍然,将手中的信拍到她的桌面儿上,“是安怀袖安大人给你下的帖子,别的单子你可以不管,你亲哥约你出来晤面你总是要去的吧?帖子我还没看,你自己看罢。”   安怀袖?锦笙想不出他为何突然约自己见面,按理说,爹不可能这么早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他,既然不是以亲属关系见面,那就是摆谈公事了。   锦笙一边拆帖子,一边想着,打开一看,果然上面没有写任何目的,只是约她明日午时在紫玉楼见面。   “云书,你去将刑部近日入的案宗拿给我看看。”锦笙蹙着眉,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李承运被杀不久,现在刑部的侍郎要和自己摆谈公事……怎么想都不是好兆头。   她想了想,回了一帖,告知安怀袖她将会晤的地点由“紫玉楼”改成了“风月楼”。紫玉楼都是应天的人,人多眼杂,要谈事不太妥当。   待她写好回帖,云书也将近日记入阁中的案宗拿过来了,锦笙翻开最近的一页,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大理寺卿倒是躲得快,看中李承运被杀的这个案子背后不简单,便给推得干干净净。   如今刑部尚书折了,新的尚书刚落定,不敢揽祸上身,定然会把案子丢给安怀袖,打得当然也是哥哥是个官二代轻易不会被陛下治罪的心思。   她那哥哥偏生又是个钻牛角尖儿的,案子拿到手自然会好好审、好好查,一点儿水分都不掺,且不说他想挖出李承运为何被杀、被谁杀,说不定连死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李承运都怀疑上了。   锦笙颇为头痛,一个义父已经让她很头痛了,如今又要卷入一个安怀袖。   锦笙撑着脑袋低叹了口气,问道,“李承运还没松口?”   云书摇头,“他一家老小已经被杀,根本没有可以威胁他的东西,且如今所有人都以为李承运已死,他自己也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密室里能用的刑具我们都用过了,又不敢下太重的手,以免误杀,届时线索可就断了。”   是,李承运没死。   那天晚上在御书房中,陛下的话里隐约透露出了些讯息,当年的事,应天能活下来绝对和李承运脱不了关系。   当那晚陛下察觉到李承运其实在多年前没有按照他的指示做事,而是放过了傅文卓之后,气头上的帝王多疑多思,当然会怀疑李承运这些年是不是还和傅文卓保持着联系?他们是敌人,还是已经联手成了共同想要谋权篡位的盟友?   就算不怀疑这一点,景元帝身为帝王,好面子,当年为了夺嫡做出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也绝对不允许被知道内情的人揭开。   李承运就是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参照傅智的下场也该知道,景元帝很担心自己的丑事会被人揭晓。   倘若李承运没有忤逆他的命令放过傅文卓,那么李承运就是自己人,是帝王的心腹,景元帝当然不用担心。   可如今他知道傅文卓还活着,就免不了猜疑李承运的忠诚度,免不了担忧李承运会和傅文卓联手最后给他致命一击,也免不了想以最快的速度将李承运杀了了事,除去隐患。   而锦笙很想证实这一点,想知道当年李承运为何会放过傅文卓,也想知道李承运现在是不是真的还和义父有所联系,如果有,那么他一定知道柔然叛党的藏身之处。   那晚在太子府里写信的时候锦笙就想到了这点,为了深挖此事的因果,她刻意安排了一场假杀,找来与李承运身形相差无几之人,在其脸上划了五十多刀,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不过这个办法实在太过冒险,倘若让陛下知道她将李承运的命留了下来,她这个两个多月的限期恐怕也要提前了。   所以才说,如今突然窜出来的安怀袖,为了李承运这个案子找上门,实在令她头痛。   安怀袖既然当面找上门,那必定是发现了端倪,猜到这场暗杀是天枢阁所为,捉摸到了她的头上。又觉得两人有些交情,所以想要直言相问,于是下了帖子约她见面。   她倒是不怕被怀疑是暗杀的主导人,因为没有证据就算是刑部又奈她何?   她怕的是,在大家都认认真真玩儿决斗的时候,安怀袖认认真真在玩儿查案,看出了尸体不是李承运,跑来问她真的李承运到哪儿去了。   到时候她该怎么搪塞过去?   今日柔然使者进城,明日景元帝就大摆筵席,届时四品以上官员纷纷出席,安怀袖却独独告了病假来见她?   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见面,摆明了是不想让别的官员知道他来见她,不想留下话柄免得有心人也将他手里正处置的案子怀疑到她的头上,与此同时,也不想让她就这么搪塞过去。   怎么办?锦笙拧眉,看着自己手中的回帖,陷入了沉思。   “阿笙,不如你将此事禀知太子爷或者是安丞相,让他们来帮你管好安大人?”云书建议道。   锦笙一怔,竟觉得“太子爷”这三个字好久没有听到了。   此时她才恍然,她竟真的将自己关在门里整整五日,而这五日,太子爷也没有来找过她。当真从了她的愿,让她多静几天。   她无声吁了口气,缓缓摇头,“不必了,明日大宴,爹一定顾不上别的事。哥哥选在明日就是为了避开别的官员。且若是让爹来说教,哥哥一定更加疑惑,更想要刨根究底。”   “那……”云书觉得有些奇怪,“太子爷呢?你为何不说太子爷?”   锦笙将回帖拿给她,“让人送去丞相府罢。我大概知道怎么应对了。”   云书斟酌着接下回帖,匪夷所思她竟一个字不提太子爷,思忖了片刻,她咽下了想要关切询问的话。   也好,再也绝口不提也好。 第107章 锦·忽悠·机智得一痞·笙   景元帝大摆筵席款待柔然使臣这日, 刑部侍郎特意告了个病假, 锦笙也早早地在风月楼里定好了雅间, 摆好了酒菜。   安怀袖敲了门后, 见锦笙正倚着窗边, 一只手闲闲地抓着一壶酒, 对着嘴小口小口地灌着, 他稍一拱手施礼,“锦兄久等了,刚回了趟家, 将朝服换了,耽搁了些时间。”   “不久,我也是刚到。你来得时辰刚好。”锦笙放下酒壶, 也冲他回了一个拱手礼, 微笑道,“坐罢, 这里都是自己人。”   安怀袖与她对坐, 思忖了下, 拿起桌案边的酒壶, 给自己倒了一杯, 再给她斟满一杯, 然后举杯道,“今日我要问的,或许会唐突了锦兄, 先在此赔罪, 还望锦兄配合,勿要怪我。”   锦笙赶忙举杯,“能帮上安兄的忙是我的荣幸……”这么文绉绉地她实在膈应,一顿,她偏头道,“咱们也不必这么你来我往地问候礼数了,有什么要说的,这杯酒之后,敞开了说罢。”   语毕,她先一饮而尽,安怀袖亦是随着她一饮而尽。   安怀袖果然不再拖沓客套,放下酒杯后,开门见山,“我这次约阿笙见面,是想问问关于前兵部侍郎李承运的案子。阿笙应该也听说了,前几日李承运在官道上无故被杀之事?”   “满大街都在传,我当然知道。”锦笙笑道。   “那阿笙可知道,”安怀袖凝眸看她,“那具尸体,并不是李承运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锦笙笑得更灿烂,“既然不是李承运,那这个人是谁?为何要顶替李承运去死?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个人不是李承运?真正的李承运又到哪里去了?”   她一口气问完了他所有想问的,倒让他怔了一怔,随即恢复神色,仔细揣摩着她的表情,道,“这个人是谁,刑部还在调查之中。想来是有人要保下李承运的命,才刻意找了个替死鬼想要蒙混过关。尸体的脸部被划伤数道,又被扔进水中浸泡过,面目全非,歹徒想要混淆视听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安大哥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找到真正的李承运?”锦笙故作不解。   安怀袖墨眉微蹙,“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这件事,是不是天枢阁做的?我当你是好友,所以才直言相问,希望你不要骗我。”   果然不是按照常理混官场的主儿,过于清廉正直,过于赤诚忠心,没有点防人之心。   锦笙摇头,已经料到他撑不过三句就会坦言相问,叹了口气,她反其道而行之,问道,“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安怀袖凝视着她,缓缓点头。   “一,你们刑部为什么会接手大理寺的案子?这么大的案子到了刑部,为何这新来的尚书大人不亲自受理?”锦笙从容地将桌上所有的杯子都翻起来,挨个儿斟满酒。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安怀袖看着她斟酒的动作,“这个案子是个麻烦,别人推脱不及。”   “知道是麻烦还接,我夸你一句缺心眼儿不过分罢。”锦笙笑,“你知道麻烦在何处吗?”   “李承运已经官拜三品还遭人官道截杀,杀他的人必定大有来头,若是真的查清了真相,或许不仅不能将此人缉拿归案,还会得罪此人,自身难保。但若是查不清真相,这么大的案子没有个水落石出,陛下定会怪罪。”安怀袖眉间皱得更紧。   锦笙将酒杯依次排开,递给他一杯,示意他喝,而后道,“错了。”   她拿手指点上第一杯酒,“或许大理寺卿是这么想的,”又点上第二杯酒,“刑部尚书也是这么想的,”继而点上第三杯酒,“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的,等着看你的笑话。”   她拿回安怀袖的杯子,指着他的空杯子道,“但你不能这么想。因为——别人的杯子里都有酒,你的杯子里却没酒。”   “什么意思?”安怀袖皱紧眉头,不太明白。   锦笙从容一笑道,“是你买.凶在官道截杀的李承运吗?”   安怀袖当即摇头,“当然不是!难道不是你派……”   没等他说完,锦笙便将空杯子翻过来给他看,“对啊,人不是你杀的,你不必心虚。你的杯子里又没有酒,清清白白,可等着看你笑话的人杯子里都有酒啊。”   安怀袖似有所顿悟,恍然明白过来,却又蹙眉,“你是在暗示我,是他们买通天枢阁杀的李承运?是谁?”   他恍惚想通了些,锦笙是在用杯子里的酒比喻买.凶杀人这件事。没有酒,就是没有买.凶。   锦笙却摇头,纠正他,“不,你先牢牢记住,天枢阁和这件事没有关系。”顿了顿,她继续道,“你不管买.凶杀人的是谁,总之,这些人的杯子里都有酒,杯子里有酒的人把案子推给了你,然后抄着手在一边儿看你的笑话,作壁上观。”   “可是,就算这群想看我笑话的人是买.凶杀人的歹徒,也不可能全都是啊。”安怀袖狐疑地凝视她,眸中透出迷惘。   锦笙毫不在意地用手从一排酒杯上滑过,气定神闲道,“现在你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你说他们是,他们不就是了?自打他们把案子的受理权从自己的手上推给你,他们的杯子里就斟满酒了。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嫌疑人,都可能买.凶杀人,你说谁可能是,谁就有可能是。”   安怀袖终于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心中微有轻蔑和愤懑,他别过眼,“我为何要玩弄权术?又为何要构陷他们?”   “因为他们都等着看你的笑话啊。”锦笙不疾不徐地道,“这并非构陷,因为不是你说谁是买.凶杀人的作案者,谁就一定是。只是可能是。”   安怀袖沉吟思索,想通了她的意图。   锦笙不管他想没想明白,接着解释,“你把矛头对准他们,他们一定会说不是自己杀的人,让你拿出证据来,证据怎么找?现场既然毫无痕迹,那你便只有闯入‘这些买.凶者’的府邸搜查,天翻地覆一顿好搅,总能搜出点儿什么龌龊事儿来,哪怕与你受理的案子无关,也够这些人提心吊胆的。”   她指着那排斟满酒水的杯子,事不关己地道,“最好搜查的时候能带上一两个御史言官,找到点儿什么就往大了说,你看看哪个被搜的不哭着跪着求你放过他们?这种完全不留痕迹根本无从查起的案子,就得拿来这么玩儿。”   “可若是他们反咬一口?”安怀袖虽然不赞成这种歪门邪道,但对她说的这种玩法倒有几分好奇,便挑眉问。   锦笙将第一杯酒推出去一小步,“你是安丞相嫡长子,又是独子,你看哪个不想活的还敢反咬一口?他们不也就是想着你是安丞相之子,才心安理得地把这个案子推给你的吗?你放心,没等你真正带人闯入府邸,他们就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想要主动把案子接回来。刑部尚书你还是不要得罪了,毕竟是直接上司,直接推回给大理寺。烫手山芋一扔,你独善其身。”   安怀袖低头一笑,缓了缓神,静静地抬眸看向锦笙,沉声道,“可……我为何要将案子推回去?我身为刑部侍郎,既然接手了这个案子,就一定会将它查得清清楚楚,就算得罪人,也绝不姑息。”   果然啊果然,锦笙暗叹自己真是把亲哥的心思摸得门儿清,不按照常理闯荡官场的人,就得要逆着来。   她笑了笑,接着道,“我方才只说了第一个问题,还没问完,你稍安勿躁。”   安怀袖沉着气,拧眉看她,静等着她再发问。   “二,你方才猜测说是朝中重臣雇凶杀人,于官道截杀李承运,对吧?”锦笙挑眉笑问。   安怀袖沉吟点头,推测她要说什么,先她一步道,“锦兄不必劝我了,这其中利害关系我已经捉摸得很清楚了,就算背后这个人再如何权势滔天,我也要把他揪出来,绳之以法。我宁可得罪小人,也不会去做小人。”   锦笙闭眼故作高深地摇头,又睁开一只眼偏头看他,笑意盈盈,“错了。”   她将所有杯中的酒水都倒掉,只留了一满杯,继而拿出茶壶,打开茶壶盖。   她指着斟满酒的杯子,“这是李承运,”继而将一个空杯子丢进茶壶,“这是被抛入江河的尸体,”接着又指着另一个空杯子,“这是雇凶杀人的幕后主顾。”   一顿,她抬眸看向安怀袖,“假如你找出了这个幕后主顾,指着江河里捞起来的这具尸体说他买杀手截杀朝中重臣李承运……?”   这次,不需要她解释,安怀袖就已经明白了,他瞳孔微缩,盯着茶壶里的“尸体”,又盯着茶壶外面完好无损的“李承运”。   “明白了吧?”锦笙笑着将那杯“李承运”端起来抿了一口,然后道,“你可以发现这具尸体不是李承运,人家也可以啊。你当场告了他,他当场就可以辩驳,买.凶是买.凶了,可又没杀人,人家有钱买着玩儿不行啊?反正死的又不是李承运,你告他什么?”   “可是,那具尸体也是一条人命,不管他的目的是杀掉李承运还是别的,总归他枉害一条人命,就不能姑息。”安怀袖的眉头越拧越紧,说完之后大灌了一口水。   锦笙点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他可以说是从乱葬岗拉来的一具尸体,本就已经死了,只是拉来顶一下,你又能奈何?只要死的不是李承运,以一位大臣在朝中的能力,杀个普通人然后洗罪不过是托个人情而已。”   安怀袖握紧拳,怒目而视,“难道就让他这么逍遥法外?”   “是不是逍遥法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若是能让这个人伏法,纵使你被他使小人手段惦念上,我也不会多劝你。但如今可想而知,你根本奈何不了他,既然奈何不了,还要去揭开这个真相,你这不是得罪人、等着被人收拾吗?”锦笙笑得灿烂,从容不迫。 第108章 扎心了阿笙(本集阿笙高帅)   反观安怀袖, 他捏紧拳, 敲在桌上, 冥神深思着。   锦笙就这么安静地抿酒等着, 不扰他, 清闲着。   好片刻之后, 安怀袖才睁开双眸, 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我知道,说到这个份儿上还不懂变通, 实在太迂腐,但我若这般轻易就改变了主意,想来阿笙也会看轻我。所以, 就算最后的结果只是我平白得罪了人, 我也要知道真相。不为讨回公道,只为真相大白罢了。”   他的话音刚落, 锦笙便是一脸早有预料的表情, 也不接他的话, 自顾自笑道, “三, 你说李承运还活着, 那么活着的李承运去了哪儿?又是谁要找人顶尸劫走他呢?”   安怀袖镇定不少后,思路也明晰了些,他直视锦笙, 道, “三个推测:一、李承运自己买凶来杀自己,就是为了制造自己已经死了的假象,脱离朝堂;二、幕后主顾想要制造李承运已死的假象,于是故意买.凶杀人,再将李承运劫走;三、杀手杀人时偷梁换柱,违背主顾意愿,私自用假尸顶替李承运。后两者或许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消息,将他囚禁起来了也说不定。”   锦笙微一挑眉,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第三个倒是猜对了,不过他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猜到这位主顾是谁。   轻笑一声,锦笙点头,“没错,想来也就这三个可能。无可否认的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指向一点——这位兵部侍郎的身上,藏着足以让他致命的秘密。”   她不再解释,因为这个对于安怀袖来说很好想通。   因为诈死本身就带有迷惑性,李承运不管是自己诈死、还是被动诈死,脱离朝堂,目的都绝对不是混迹官场太久想要告老还乡这么简单,这个人设个局让所有人包括皇帝都以为他死了,说明他本身是一种威胁,只有他死,这个威胁才能不存在。   不论是李承运本人,还是别人,只要设局让李承运诈死,就说明这个人想要让觉得李承运是个威胁的人放心,然后自己带着这个秘密隐去。   安怀袖想通了这一点,不禁皱起眉,“李承运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呢……竟然会有人为了这个秘密,不惜让他诈死。”   “错了。”锦笙笑吟吟地将茶壶里的杯子捞出来,然后与其他杯子一字排开。   “又错了?”安怀袖凝神看她,“错在哪儿?”   “你的重点搞错了。”锦笙将第一个杯子里斟满酒,“这是已经死了的‘李承运’,”手指点上茶壶,“这是幕后主雇,”又点上一个空杯子,“这是现在的你,”继而为另一个空杯子倒满酒,“这是未来查清了事实真相的你。”   安怀袖紧盯着她的手指,看着她用手指一一抚过那些亦有酒亦无酒的杯子,惶惑不解,“这回,又是何意?”   锦笙将“已经死了的‘李承运’”推出一小步,又将“未来查清事实真相的安怀袖”推出一小步,淡声笑道,“原本你的杯子里没有酒,所以你现在安好无虞地在我面前说着毫无畏惧的话,但等你查清了事实真相,你的杯子里就有了酒,然后……就和已经死去的李承运一样了。”   她口中的一样,是杯子里都装满了酒,亦是说,他也会和李承运一样,被人雇凶暗杀。   安怀袖如醍醐灌顶,瞬间汗毛立起,他捏着鼻梁冥神,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失态。   锦笙顺势再给他来上一击,“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李承运是因为背负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被杀,那你也应该知道,等你查清真相知道了这个秘密,你也一定活不成。这就不是得罪不得罪人的问题了,而是……既然你知道了秘密,你就必须死。”   她稍作一顿,拿起杯子稍用力敲在茶壶上,待玉质的杯子碎裂成渣,她才道,“他在暗,你在明,你若是硬碰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小人伎俩和官场手段你或许无所畏惧,毕竟安丞相还摆在那儿的,但江湖杀手、持刀刺客你却是防不胜防,就算再给你多十倍的侍卫随从,你也未必躲得过暗杀这一劫。”   她语调轻快,神色恬淡,一只手撑在下颚,偏头望着她这位哥哥,等着他作出选择。   外间传来歌姬们吊嗓子练唱的婉转声音,此时却膈应得人心里发慌。   安怀袖睁眼,怒目而视,一掌拍在桌上,“无可否认,你说得很对,但是你说得这些也恰好证明了一点——天枢阁和幕后雇主有关系,李承运就是你派人杀的,可对?”   本以为能在锦笙从容的脸色上看到一丝变化,却不想她听了这句话之后,只是低头轻声一笑,将腿屈起,一如那些世家中的纨绔公子做派,勾唇看着他,“对,李承运的确是我派人杀的。我本就没打算瞒你,也不想骗你,但向你坦白之前,我必须要将利害分析给你听。你若仍执意要一意孤行,那……”   她的话还没说完,安怀袖便愤懑地拍桌站起身,瞪了她一眼,一脸“我就是要一意孤行揭发你哪怕你是我的朋友我也绝不姑息”的表情,提步要走。   没等他跨出第一步,雅间的门“砰砰砰”地被挨个撞开,紧接着,一群身着黑衣腕扎弩.箭的蒙面人齐刷刷出现在门口,将已经架好的弩.箭箭头全数对准了他!   安怀袖震惊之余目眦欲裂,环视一圈后,猛转头瞪向锦笙,满眸的不可置信,“你什么意思?!”   “方才你一进门我就提醒过你了,”锦笙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酒,意在重复他进门时的动作,“这里都是自己人。”   安怀袖气极反笑,“我当你是朋友是兄弟,你却原是有备而来?”   锦笙不作解释,将酒壶放下,用手肘抵住膝撑在下颚,“既然让你知道了是天枢阁杀的人,若不将你在此处一箭结果了性命,难道等着你回去派兵?你如今落在我手里,我将你杀了,再把这里收拾得了无痕迹,然后拍屁股走人,又有何妨?”   安怀袖深吸一口气,似是冷静了些许,“杀人偿命,你本就该为你做的事付出代价。你以为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来风月楼与你晤面?你今日在此处杀了我,明日就有人找上门。”   锦笙笑得十分无害,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偏头看他,“好啊,那我们换个方法。我随便将我们今日晤面谈论的有关李承运被杀的事情添油加醋报给朝堂上的线人,再让这位大臣早朝时参你一本,诬蔑你就是幕后雇主,来风月楼与我会晤就是为了李承运被杀这一单付清尾款,你会怎么样?”   “身正不怕影子斜。”安怀袖抬起下颚,朗声道,“你也说了,父亲是当朝丞相,你以为胡乱编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将我处置了?”   锦笙拍手称赞,笑着夸道,“可喜可贺,来这一趟你总算学到了点儿什么。官官相护确实好用,可你不能就指着这一招。因为,物证可以是捏造的,但我这个人证……却不能捏造。”   语毕,她右臂反手抽出身后那蒙面人手腕上的弩.箭,猛地一把扎进她自己的左肩,愣是眉毛也没皱一下。   在安怀袖猝不及防的震惊之下,她接着笑道,“你在天枢阁雇凶杀人,事后赖账,我争辩不过被你反插一箭,你说我若是顶着伤去作人证,你杀人未遂,安丞相还能保得了你吗?”   “锦笙……你?!”安怀袖既担忧她正汩汩冒着血的伤势,又恨她竟如此卑鄙,还无耻地将奸计在他面前理所当然地说出来,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被她的言行堵得心口直泛疼。   锦笙盯紧他,“你瞧不上阴损手段,我也没有多喜欢,但你混迹官场,一味地刚正耿介,只会遭到他人构陷。你说的不错,身正不怕影子斜,无愧于心就好。可世间那么多小人,你无愧于心之余,也要懂得保全自身,免得落个凄惨下场!”   话至此,安怀袖怔愣住,似乎明白过来她方才的那两招,是在呼应前面她说过的第二、三个问题的结果。   倘若他继续追查下去,他最后必然不是如第三个问题结果那样被人暗杀了事,就是如第二个问题的结果那样,得罪小人被小人构陷。   正如锦笙方才威胁他,说要诬蔑他就是幕后雇主,或将他就在此处私杀了事。   一样的都是他一身正骨枉作黄土,不仅不能将歹徒绳之以法,还会倒搭进自己。他们会逍遥法外,而他却已经身死殒命。   “这一箭,是我为我的卑鄙向你道歉,我并不想杀你,也不想骗你,但也不想看着你去送死。”锦笙抬手,示意蒙面人退下,而后自己也转身离去,“你若是想得明白第二、三个问题,就该按照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那样做,把这个烫手山芋扔了。身在官场,使一点阴谋诡计没什么不好,自保也没什么错,如你所说,凡事无愧于心就好。”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整个雅间内就只剩下了安怀袖一人,空荡荡地,寂寥得可怕。   ***   出了风月楼的锦笙坐上马车立刻往天枢阁去了,她顶着箭伤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她一早吩咐云书拿上薛行风的药箱在马车里等着她,此时撩开帘子,一把被云书揪住了耳朵,“疼疼疼!!我有伤、有伤有伤!!”   云书这才松开手,气急败坏,“我以为你要如何对付他,却不想是扎自己一箭,你还嫌自己最近受的伤不够多是不是?”   锦笙长吁一口气,坐上马车,吩咐往天枢阁去后才解释道,“依照安大哥的性子,不会那么容易被洗脑去做那些他向来最不屑的龌龊事儿的,必须软硬兼施。且我这一箭是当向他道歉,对不起让他做了包庇咱们天枢阁的小人,当然要插狠点儿了,万一没把他给感动着儿,我们天枢阁可就玩儿完了!嘶……好疼……”   “你真是……”云书虽嘴上嫌她,但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一招确实厉害。阿笙连安怀袖的退路都给想好了,不会要他亲自包庇天枢阁,而是让他把这个祸事儿丢给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不算太为难他。   直到回了天枢阁,进了房间,云书还在絮絮叨叨,锦笙无奈安慰她,“这箭上又没毒,我自己下手还是知道几分轻重的,养养就好了。”   “阁主,你吩咐盯着今日宫中动向的探子传消息回来了。”门外有心腹书婢敲门询问,还待要再叮嘱几句的云书缄了口。   “进来吧。”锦笙将衣襟撩起,低头系着绳结。她是安排了兵奴潜伏在宫宴上,以保护帝后以及柔然王族和使者的安全,以免被义父的人行刺杀之事有机可乘。   书婢将手中卷起的纸笺呈上,锦笙接过来,挥手让她下去。   书婢颔首,而后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思量了片刻后道,“阁主……奴婢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既然开了口,就说啊。”锦笙抬眸,挑眉看她。   书婢皱起眉,道,“今日宴席上,太子殿下和……萧太傅家的千金……定下亲事了……陛下圣旨,封萧家小姐为太子正妃……”   一语未尽,满室皆静。   云书缓缓低头,看向锦笙,想说什么,顿了顿,又不知该如何说。   好片刻,锦笙才点头,垂眸看向手中的纸笺,“……那柔然公主和霍家那位呢?”   书婢拧眉,轻声回道,“茹公主封侧妃,许以平妻之位。霍家那位,倒是未被提及……” 第109章 义父总是阴狠中透露着骚操作   云书拧眉, 握住锦笙的手, 想了好半晌, 挤出一句, “阿、阿笙……要不你先休息一会儿罢……有伤在身不宜操劳……”   锦笙抚着额闭目冥神了一会儿, 抬眸示意书婢退下, “你先下去, 我有事要和云书说。”   书婢颔首,不再多说就退出了房间。   云书在她面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道, “阿笙,你若是难受的话……”   话还没说完,锦笙便淡声开了口,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为何一直对太子妃位势在必得的霍连翘连提都未被提起?”   “你……”云书尴尬地抽出自己的手, 匪夷所思地问,“你想到的就只有这个?关心的就只有霍连翘?”   她把锦笙方才听到消息时一瞬间的神情收入眼底, 险些都以为她要哭出来了。   那一瞬的沉默和眸底忽然就涌起来的潋滟水光不是作假, 后来闭上双目扶额冥神也不是装出来的, 可是睁开眼的她, 此时却问了个如此……如此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霍连翘?她去关心霍连翘干什么?此时关心关心自己那糟心遭罪的终身大事才最重要罢?   云书抿唇,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等她解释解释自己的问题。   锦笙面无表情,一边低头褪下自己的衣襟, 将裹胸布松了松, 一边平静地道,“听说霍奕是老来得女,一直对霍连翘宠爱有加,霍连翘更是起过非太子爷不嫁的誓言,如今萧月华和茹公主成了定数,她却没个着落,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我认为,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云书听她一说,这才先将顾不得的哀伤放在一边,沉吟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破坏了霍家与皇室的联姻,将霍连翘的侧妃之位划去了?”   “不一定是别人,或许是霍奕自己放弃了与皇室的联姻。”锦笙微微眯眸,“不过也不一定,倘若霍奕如今的想法是中立的,那便是有人为了报复他,刻意搅黄了霍连翘的亲事。”   “为何这么说?”云书被她东一句西一句的搞得越发疑惑,只能抬眸问道。   锦笙盯着空中一点,双目无神,思路却格外清晰,一瞬间,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最后只轻喟了一声,“难怪……难怪一开始在选太子妃的宴会上,霍连翘都没有出现过。原来是这样。”   留下云里雾里的一段话,锦笙系好束带起身出了房间,往三楼收藏卷宗的密室去了。   ***   深夜,瓢泼大雨不知怎么地就下了起来,风雨飘摇之际还有电闪雷鸣,那闪电当着一名车夫的面劈倒了一棵陈年老树,吓破车夫的胆,好一阵驱马狂奔。   霍府上,霍奕顶着轰隆的雷声亲自为眼前这位从来不走正门、为数不多几次走正门便直接拆了门板子的二大爷奉上了一杯上等好茶。   他客气地笑道,“舵主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应天斜靠着椅背,一腿撬在椅面,一腿伸直蹬在地上,坐得活脱脱一副二世祖的痞样。   只见他一只手肘撑在扶手上,抵住下颚,另一只手的掌心托着茶盏,三根指头稳住茶杯,剩下两根拇指和食指错着茶盖,错了两下后,他凑唇抿了一口,不疾不徐。   这位二世祖的坐姿霍奕已经见过无数次,见怪不怪,但如此单手托茶取茶的技能倒引得饶是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的霍奕大人多看了好几眼。   应天放下茶盏,勾唇笑得恣意,“霍大人可知道,为何今日宴席上,你女儿那铁板钉钉的婚事一个字都未被提及?”   霍奕只一顿,便敛起笑意,摩挲着指尖,虚着眸子淡声道,“原来是你……”   应天挑起眉,反手一挽,不知从何处挽出一把匕首,绕在指尖把玩,笑道,“你故意将藏匿点告诉曾家,是料到了君漓那小子会派人跟踪他们,想要引狼入室把那群蠕蠕一锅给端了……我说的可对?”   蠕蠕……这两个字从口中说出来,应天顿了一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中隐约浮现些笑意,继而又敛去。   霍奕缄默不言,只睨着他,一顿,淡笑着装傻,“我为何要这样做?舵主若是不说清楚,便是在平白诬陷我。”   “告诉曾家藏匿点的位置,等着那群蠕蠕的藏匿点被端,你再站出来向那个狗皇帝坦白,随便编造两句,就说这么多年自己其实是潜伏在黑市里,就等着这一天,如今不负圣望云云,以此来邀功。”   霍奕也是见识过场面的人,纵然心里起了些波澜,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舵主所言,不知何意。”   “不知道?”应天低头一声嗤笑,阴狠邪气溢出了眸,“捞得到钱的时候,你霍大人凑得比谁都近,如今黑市被我一把火烧了,眼看着捞不到钱,您老跑得又比谁都快……什么好处都被你占尽,那可不行。你与黑市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如今才想到要撇干净,是不是晚了点儿啊?”   “你想要怎么样?”霍奕吁了一口气,睨着他沉声道,“原本我们之间的联系也不过就是黑市的买卖,如今黑市一倒,我们各走各路,你们今后要做的事,与我无关。今日我就坐在你面前,若被伤了分毫,你以为你走得出这个院门?”   应天扭着脖子斜睨他,勾唇道,“你称我一声舵主,却不知道我干的就是杀人的行当,那些侍卫与我的手下比,也就是一干废物罢了。今夜这么大的雨,连痕迹都不会留,霍大人,你说呢?”   霍奕心下微惊,已从他的语句中料到几分,院子里的侍卫怕是已经……他凝眸端看着应天,不动声色。   应天却是一派闲适从容的神情,随意将匕首在桌上一落,拈了颗葡萄吃,“霍大人是聪明人,前几个月得知我们十三舵与那些个鞑子早有往来,便锁了自己的女儿在家,不让她去凑选太子妃那几场赏花宴的热闹,表个中立的态度,险些就把我们给骗了,放过了你。”   他一顿,转头蔑着霍奕略惨白得脸,偏头挑眉,“直到前几日,我的线人才得知你女儿被纳入太子侧妃的行列已是铁板钉钉……厉害啊霍大人,想凭借着与皇室的联姻和我们彻底分道扬镳?”   霍奕一笑,满脸的褶子,越发显得老谋深算,“舵主岂非更厉害,搅黄了小女的婚事,又在藏匿处反设陷阱,险些让跟踪曾家的人有去无回,老身两个局全然毁在舵主的手上,真是甘拜下风。老身倒是好奇,舵主是如何将这桩婚事搅黄的?”   以他的角度来看,这桩婚事确实已经铁板钉钉,景元帝多次有意无意地透露,市井也揣测颇多,他实在想不出,要如何才能将这个已经握在手里的侧妃之位给划去……?   应天却是讥讽一笑,随手剥了颗葡萄扔嘴里,“霍大人是举朝上下皆知的淫|棍,秦楼楚馆的常客,老来得女,说不定这一个其实是你与青楼女子生下的孽种……妄想嫁入东宫,传出去岂不笑掉旁人大牙?”   霍奕目眦欲裂,拍桌怒视,登时咬紧后槽牙,“那是我与我夫人嫡亲的……!”   他的话没说完,应天便笑了,把玩着匕首睨着他,“谁知道?您老流连淫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与青楼女子留了种生下个女儿再接回府也是极有可能啊。我让人到跟前随口一说的,信不信是那狗皇帝的事情,谣言可畏啊,他怎么就信了呢?你们君臣之间多年的感情,让他儿子娶个青楼孽种又怎么了?”   他笑得邪气肆意,分明眉目间净是得意之色,却偏还要说些膈应话,听得霍奕想打人。   千算万算,万万没有料到应天居然来的是这一手,什么局他都想过了,独独没有想到应天居然会利用谣言生事,还是这么低俗的谣言……!   果然是市井流|氓的做派,通身匪气,他娘的……真让人防不胜防!   霍奕气得险些咳血,握紧拳砸在桌上,憋着一股闷劲,瞪着他,“卑鄙小人!”   “我本是没打算告诉你这桩婚事怎么黄了的,你非要问我,现在被气着了又来骂我……嗤,霍大人,咱们还是说回正事罢。”应天缓缓扭着脖子起身,抬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俯身凑近霍奕,一把将匕首插在茶桌上,抬眸时已然换上了阴狠的神色,“这一次只是给你个警告,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倘若再有下一次,就不只是你女儿的婚事这么简单了。”   语毕,也不管霍奕神情有多惶恐,只盯了他那张血色全无的脸一眼,便留下了匕首,抬腿就往外走。   走至门口时,又顿住,侧眸勾唇,“对了,我来的时候遇上了你的某位姨太,她太吵,我便顺手让她闭了嘴。霍大人得空,就找人把尸体收拾了罢。”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随着一道闪电后完全看不见踪影,霍奕才瘫软下来,跌坐在座位上,握紧拳撑着桌深吸气平息着。   ***   出了府,应天接过手下递上来的巾帕,擦拭着沾了葡萄渍的手,咬牙狠声道,“东宫那小子是不是太舒服了最近,占完阿笙的便宜转头就应下了别家的亲事……”他眸中掠过浮躁与气闷,最后化为阴狠,“明日去把斛律茹解决了。”   那手下一顿,埋着头尴尬地问,“……舵主,东宫和锦阁主亲近了您不高兴,他不亲近了您也不高兴,您……到底要哪样儿啊?”   应天神色一滞,顿住脚步望着远处闪烁着点点灯火的高楼,那是汜阳的一大指标,天枢阁的所在。   他望着那方,望着最高那楼明灭的灯火,静静地立在雨中。是啊,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高兴得起来啊?   他把阿笙逼得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彻底推开了她,帮她作出了选择。那自己呢,自己到底要怎么样?是要对她好,还是不好?   “舵主,雨太大了,咱们回去吧?”那下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轻声转移话题,提醒道。   应天抬手,“你先回去罢。”他提步,往天枢阁的方向走去,背影伶仃。 第110章 顾小哥哥要抢阿笙   那下属没敢耽搁, 还是跟上了应天的步子, 为他打伞, 眼瞧着他一步一步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 低声道, “舵主, 近日锦阁主在各城秘密追踪咱们的人……杀的越发厉害了。”   应天身形微微一僵,停住了脚步,视线却依旧落在天枢阁的灯火上。   他知道手下这么说是何意。   一是为了提醒他, 如今天枢阁已经彻彻底底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阿笙也已经做出了选择,从她毫不留情地在各地追杀蜃楼的人就可以看出来, 她这回是没打算再心慈手软。   二是想要告诉他, 现在去天枢阁晃悠就是在给阿笙机会与他对峙,或许以现在阿笙的心思, 会下狠手抓了他。   他似是低声吁了一口气, 回道, “不知为何, 我总觉得她突然把蜃楼逼得这么狠, 是出了什么事……”   项城被他闹出这么大的祸, 景元帝应该已经从各方面得知了此事是他掀起的,再加上前几日李承运被天枢阁派出的杀手截杀,他知道是诈死, 也知道人就是被阿笙劫走的, 可是杀掉李承运这个命令肯定是景元帝下的。   因此,景元帝肯定是知道了他当年被李承运心软放过存活于世的消息,既然知道傅家没死干净,那么肯定会逼着阿笙将他尽快逮捕归案。   究竟是以什么相逼,阿笙才会如此迅速地清剿他的势力?以一种决绝的态度,杀得越来越急?   “舵主的意思是……锦阁主若是不能抓你归案,便自身难保?”那下属轻声絮着,揣测道。   应天的手下意识握紧,微皱起眉,回头看他一眼,他本觉得不太可能的……因为他一早的计划里,君漓既然掺和了这件事,最后就一定会站出来为阿笙担罪,可是现在被手下人一说,他又觉得,许是阿笙那倔脾气又犯了,不会让君漓帮她担责任。   思及此,他沉下眸,瞳色微深。   “明日派个人去太子府,把这件事打听清楚。”应天一边说,一边转身,往背离天枢阁的方向走去,“回来的时候,别再被人跟踪了。”   “是。”下属眉间微蹙,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轻声劝道,“舵主,难道为了保住锦阁主,您还真要给她抓一回不成?”   “不关你的事,我自有打算。”应天冷声喃着。   下属颔首,“咱们的人过去,东宫会把实话告诉咱们吗?”   应天冷嗤,“他巴不得我落网……”   下属默默颔首捉摸着明日要派遣的差事,两人不再说话。   ***   此时的天枢阁灯火通明,锦笙正站在自己房间里,倚着窗想事情,远远瞧见了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她微眯了下眸,认出那是顾勰的马车,跑得有些急。   吩咐了婢女前去迎接,锦笙自己转身将桌案上摆着的卷宗和没写完的密信都收拾了起来,又叫人上了壶好茶,想到顾勰并不喜欢喝茶,她正准备把茶换下,便听见了顾勰的声音。   天枢阁向来安静,就算是说话也都是细声絮叨,他一来救粗着嗓门儿叫,“阿笙!阿笙!”   锦笙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耳朵,“我在,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不好好在家里养伤,半夜三更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语毕时,顾勰已经冲到了眼前,一把将她拉进房间,然后反手关上门,一边弯腰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道,“阿笙、出事了阿笙……秦衣、秦衣他在秦淮楼被霍奕的二公子打得重伤昏迷,神志不清的时候跟我说、说想要见你……立刻见……”   “叮——”   脑海中仿佛有一滴被狂风吹散的墨,瞬间开枝曲折,绕成密密麻麻的一团黑,轰然冲击着她的思绪。   霍奕之子,她大概知道秦衣为何要立刻见她了……   她拧起眉,来不及过多思考,随手拿起外衣,往门外走,“走吧,去见他。”   两人冲出天枢阁的时候连伞都没来得及打,冒着雨往马车跑,陡一坐上马车,锦笙便按住顾勰的手臂,“跟我讲讲事情经过,为什么秦衣会被霍家二公子打?你为何没能拦住?”   “我去的时候刚好看见霍斐带着一帮公子哥儿离开,那群公子哥儿许是知道我和秦衣有些交情,看见我就大惊失色,我觉得不对劲,差小厮盘下了几个人问了才知道。”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长眉皱起,“霍斐来的时候点了秦衣唱曲儿伺候,秦衣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忽然就置气不肯去,霍斐给的银子多,老|鸨便劝说了好一阵,最后秦衣勉强去了,但没给霍斐好脸色看,惹怒了霍斐,点了名要他侍……”   说到这里,他一顿,忽然觉得这么说不太对,便越过了这一段,接着道,“……秦衣也不知突然哪儿来的情绪,宁死不屈就算了,还将霍斐臭骂了一顿,他冲,霍斐更冲,找来一帮公子哥儿制住他,又砸了银子让老|鸨别管这事儿,生生强要他伺候了,想来那些公子哥儿也都是些禽|兽不如的……”   锦笙的眉头皱得更紧,以秦衣对霍家的恨意,还被霍家的人如此羞辱,怕是此时想要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罢。   外间的雨越发大了,顾勰听着心烦,啧叹了一声,“秦衣也是,侍候都侍候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事后来找我,我再给他出气也好啊,非要在霍斐快活完走人的时候骂上他祖宗三代,一个没落,这下霍斐彻底被他气得火冒三丈,叫上外边等着的府卫,将他一顿好打,打得浑身是伤,被抬回房的时候险些断了气。”   锦笙默然,深吸了口气,撩起帘子看外面的雨景。大约是为秦衣感到不值,被霍家害了的何止他一家呢,想要霍奕死的人何止他一个呢,远的不说,就说他那妹妹,不也认了命,在秦楼楚馆内落脚了吗?却只有他如此执念,非要拼个死活。   说到底,秦衣和义父是同一种人。但又有所不同。   “那霍斐呢?”锦笙望着雨幕沉吟着,“你去的时候不是看见他了吗?”   顾勰偏头,用舌尖顶着唇角,颇为懊恼,“当时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就是他的主谋,他看见我自然是溜了,我叫手下盘人的时候也没瞧见他。”   锦笙轻声叹气,“倘若他被你扣在秦淮楼里了还好说,直接送官府,先来一顿毒打,打得只剩一口气再送回去霍奕也说不出个什么。但如今他一回家,仰仗了霍奕……除非秦衣被打死了,否则想要什么公道都是妄谈。”   “我后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惜……”顾勰啧叹,“如今秦衣只能先吃这个哑巴亏,待小爷几日后在萧家的宴上把那个龟孙儿收拾了给他出出气。”   锦笙本沉吟着想问题,听他提及萧家的宴会,她愣了愣,回头看他,“萧家的宴会?什么宴?你去做什么?”   顾勰莫名,挑眉瞧着她,“你不知道吗?说是去赏月。萧月华被定为太子妃,萧家当然要办个宴显摆显摆了,历代传统么,都是这样的。”   确实有这样的传统,定下妃位后要办贺宴,锦笙点头,“那茹公主呢?”   “一并请来呗,萧月华这个人我算是看清了,瞧着大度,实则是个小心眼,往日和她一起赏花宴里座谈争艳的闺阁小姐她一个没落下,就是为了显摆然后手撕呗。”顾勰笑,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她,问道,“阿笙准备哪个点儿去,我们一起啊。”   “我?”锦笙挑眉,“我为何要去?”   顾勰道,“我出门的时候萧月华就在我家,和我娘坐着吃茶,我看见我娘帮着写请帖来着,萧月华和我提了一句,说一定把你也请来,她这么说了我才赏脸答应去的,不然我才不想去,省得看见君曦见!”   锦笙一默,心道萧月华当真记下了那次太子爷专程来救自己却把她丢在私宅的仇,显摆也不忘拎上她。   她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我不去,你也不去了罢。”是啊,省得看见君曦见。   “你不去啊?”顾勰一怔,想通了什么,然后下意识弯了弯手指,轻声道,“原来是真的……”稍作一顿,他又倜笑道,“好啊,那我们去哪儿玩儿?”   “我近日没时间玩儿了,你手上还有伤,玩儿什么都不太好。”锦笙见他蔫儿下来的神色,又道,“我请你吃太湖楼的鱼罢,听说那里隔几日就会放烟火,看我们到时候赶不赶得上。”   顾勰这才恢复了神采,“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奕奕神采之下,他耳畔回响的是萧月华来找他时与他的对话——   “原来世子也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那便好办多了。想来世子很珍惜这个朋友,不想她的女儿身暴露于人吧?”   “你可知道她心有所属,并不会中意于你?你倒不如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世子不信的话大可以将我方才说的那番话转告她,她若是敢来赴宴,便是心中磊落坦荡,对太子爷并无他意,若是不敢来……世子觉得是为何?” 第111章 追妻路漫漫   马车飞驰, 很快到了秦淮楼。   如今子时已过, 秦淮楼内却依旧是一片笙歌曼舞, 热闹不消。想来秦衣被打的事情并没有对整座秦淮楼今晚的夜营造成什么影响。这么想又不禁为秦衣感到悲哀。   说到底, 如今也只是个卖笑挣钱的妓子罢了。休息好、养好伤, 能不能继续接客才是织娘关心的。   这件事情在秦衣心里留下碗大个疤, 在别人那里只是过眼云烟, 如此活得一丝尊严都无,过后还要讨好卖笑,究竟何苦来哉。   锦笙迈进门槛儿, 通身清贵的气质被老|鸨织娘一眼盯准,巴巴地凑上前来。   “世子原是去接了朋友来,看这一趟跑的, 这么急。”织娘含笑拉扯锦笙, 却被后者不动声色地拂开,她脸上笑意一凝, 随即又讨好道, “这位小公子瞧着眼熟, 像是来过我们这里几次的。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府上的……?”   能跟顾勰混在一块儿的狐朋狗友必定身家不俗, 且方才顾勰在楼中盘下几位府中少爷闹出些动静, 这会儿又专程带了个人回来, 织娘自是要先将锦笙的来路打听清楚。   锦笙觑她一眼,并不理会,径自和顾勰朝着秦衣的房间走去。织娘看明白他们的去处, 赶忙跟了上去。   秦衣的床榻就设在正对门, 锦笙推开门便看到他奄奄一息地趴伏在榻上,正伸手去够床柜上的茶杯,那手颤颤巍巍地,指尖发抖,抻直了也没摸到那杯子。他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开门的声响惊动了秦衣,他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又曲着手指窘迫地握回来,垂眸盯着枕上一点,默然不语。   锦笙赶忙上前去,给他倒了一杯茶,握在手心里却发现是凉的,她回头睨了一眼织娘,后者便唤身后婢女去换了一壶热茶过来。   拿起茶杯递到秦衣唇畔,锦笙问道,“看过大夫了吗?”   半晌,秦衣才启唇凑到她手边低头喝水,轻轻点了下头,却没有说话。   “我叫人给他看过了,药也上了。虽说只是些皮肉伤,但他身子本就虚弱,又流了不少血,恐怕得休养一两个月。”顾勰帮他答道。   织娘笑着凑过来,“两位爷放心,秦衣呀也算我们这儿的头牌,我肯定会好好找个婢女看顾着,看大夫用药的钱我也给他掏了,保准儿不久之后就能活蹦乱跳的。”   “这儿没你的事,你先出去。”似是嫌她太吵,顾勰不耐地挥手。   向来脸皮子厚的织娘并不觉得十分尴尬,只笑着应是,然后抬手叫上婢女一起退了出去,走时吩咐婢女再去端了一壶热茶来,给锦笙和顾勰两人倒上。   她们一走,房间内的气氛立刻怪异下来,过于清净,反倒有些不适应。   “顾勰,你也先出去罢,我有些话要和秦衣单独聊聊。”锦笙将秦衣方才喝完的那杯茶再次倒满,放到他手边,示意他自己拿着。   纵然顾勰不太情愿他们有什么事还要瞒着自己说,但终究是个看场合的人,“那我出去了,就在隔壁,说完了就来找我。”   她一边点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倚着窗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抬眸对上秦衣的视线。   后者垂下眸躲闪着目光。   他以前还是大户人家少爷的时候没受过皮肉之苦,养得身娇体贵,后来被卖进秦淮楼也只是跑跑腿、端端茶水,纵然当了小倌儿,毕竟还有顾勰这个交情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接的,因此他在秦淮楼里尚且算得半个淸倌儿人,怎么都没吃过这种苦、受过这等虐待羞辱。   霍斐倒也不算顾勰那等为所欲为的纨绔公子哥儿,只跟他老子一个毛病,平日里没事就爱逛逛青楼,别的方面也算是出类拔萃,脾气也算温和。   能把霍斐给惹怒,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秦衣究竟要说得多么难听、表现得多么桀骜抗拒,才能把霍斐惹到不顾一切地做个流|氓土匪的派头?   像霍斐这等受过礼教的人,竟能做出找一群人欺辱一个小倌儿这等有辱门风、伤风败俗之事。秦衣啊秦衣,你究竟有多忍不得,说了多难听的话?   此时瞧着,秦衣的脸上血色全无,本就白皙的肤色此时好像是一层可以透见光的纸,唇上艳红也褪得干干净净,额上冷汗涔涔,想来正忍受着身体和内心的双重煎熬,纵是这样,他偏还是一副清高懵懂的神情,垂着头不说话。   他原本一身傲骨。一身傲骨呵。   锦笙已经分不清他当这小倌儿究竟是因为他放不下一身傲骨,想要高人一等;还是因为他一身傲骨被磋磨干净了,只能认命。   某种意义上来说,秦衣和义父真是像。始终让人分不清,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本身活着就是个矛盾体。   “你想要见我的原因,我大概猜到了。”锦笙抿了口茶,缓缓摇头,“不行。我还是那句话,你何时学会忍受,何时才能买得起霍奕的命。”   她看见秦衣本就没剩下多少的神采彻底黯淡下来,眸底有什么东西撕破了光亮,渲染出一片浑浊,朦胧的雾气将他从来熠熠的双眸笼罩住,锦笙瞧不清他的眼神了。   好半晌,整间屋子都没有一点儿声响,锦笙分明从他欲启的口中,听到了他在静默中嘶吼,溢出喉头的酸涩染红了他的双眸和鼻头。   他哑声,惶惑地偏头,强忍住心口的闷痛,“为何?”既想要买霍奕的命,又如何能忍受?等他能忍受了,又怎会还想买霍奕的命?他不明白。   这两个字将他喉咙里的焦灼酸胀都带了出来,颤抖的拐音听得人气闷难受。   “今日你所受之苦,不是你的错,却是你咎由自取。”锦笙没有多作解释,她知道,如果秦衣不能自己明白,她再如何解释也是枉然。   顿了顿,她平静地道,“倘若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二话不说,拿钱办事,毕竟暗杀一个人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可你是我的朋友,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不够格,也没必要为了已成定数的过往倾家荡产。”   秦衣捏紧杯子,手臂上的青筋隐隐盘起,砸在床榻上,一下又一下,“我不杀霍奕,杀了霍斐,亦或是他别的子女……总要让他心里不痛快,我才痛快。”   “要一个人不痛快,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他。”锦笙走到他床前,蹲下身,直视着他,一双招子熠熠生光,声音轻细,异常平静,“霍奕没得商量,但如果你想要报今日之仇,我倒是可以帮你。”   秦衣仰着脖子望她,握紧杯子的手渐渐松了些,又猛地一个握紧,“怎么帮?”   “花钱买他一块肉。”锦笙垂眸淡声道。   秦衣咬紧牙关,眼眶猩红,不甘心地捞起自己的衣袖,滑过一片淤青红痕,又掀起被子示意自己浑身上下仍渗着血珠的鞭伤,脸色有一瞬的扭曲狰狞,“我被他羞辱至此,被那群人羞辱至此……却只便宜他掉下一块肉?锦阁主……我原本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是富商家养大的公子哥,我也曾衣食无忧、身娇体贵,从未像他那般为非作歹过,却要被一群豺狼凌|辱磋磨,我今日失掉的不仅是这点儿血肉,还有我最后的尊严……却就那般便宜他?”   “便宜吗?”锦笙盯着他背上大片的血渍,挑起眉,轻声呢喃,“那要看是哪里的一块肉了。”   秦衣尚且懵懂不明所以,锦笙已经找来纸笔,提笔而书。他望着她垂眸认真书写的模样,那样祥和平静,眸底漾着她清贵的气质,还有初见时灵动的神|韵,握紧茶杯的手不自觉也松开来。   一则书成,她又从衣襟中拉出随身携带的印章,在单子下方印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笔递给他,果断道,“给我一百两银子,我切他一块儿肉。签字。”   纵然他不知晓天枢阁是怎么报价的,但也知道一百两银子太少,他接过笔,踌躇了片刻,问道,“一百两足矣?”   锦笙偏头,吊儿郎当地挑眉笑道,“我当猪肉卖的。”   秦衣望着她的笑容一怔,她背着光,脸上细软的绒丝勾出她的轮廓,又看到了她唇畔的梨涡。他忽然哽咽了下,垂下头将脸埋在纸上,任由眼泪浸透纸被。   如果他还是富商家的少爷公子,她也就不会这么遥不可及。   “你不必感动了,一块肉而已,一百两足矣。天枢阁的价本就是我报的,多多少少都由我来定。况且,我做这事也有自己的私心和盘算。”锦笙觑着他握得青筋都盘错起来的笔杆子,“签字罢,你不就图个痛快么。”   她这话倒也不算是安慰他,一百两只去割一块儿肉,在价钱上是合理的,巧妙就巧妙在,主要看割在哪儿。   听她话音落下,秦衣也缓缓平复了心绪,抬眸将视线落在纸上,沉吟了片刻后,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楚卓。   他以前也是学过写字的,准确说来,他曾经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只是来了着秦淮楼,只捡回了抚琴,好久不曾握笔书写,手法生疏,字有些歪。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嗟了口气。   锦笙将他签好的单子折起来收入袖中,一边收,一边说道,“这些天你先好好把伤养着,若是闷了就寻人去长公主府找顾勰来陪你说话罢,他日日都清闲着的。”   秦衣欲言又止,好片刻后才垂眸低哑着嗓子问道,“你不来吗?”   “我近日忙,大概鲜少有空了。”锦笙折好了单子,准备离开,“隔几日我让顾勰带好消息给你,好好养伤,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阿笙……”在她要跨出门的那刻,秦衣叫住她,纵然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忍不住问,“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锦笙回头,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是我来汜阳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念旧的人总是会一直把第一个放在心上,无论过去多久。且你秉性纯良,没有道理对这样的朋友不好。若换作顾勰,也是一样。”   最后一句,是两层意思:若换作顾勰是你,我也会对他这么好;若换作顾勰是我,他也会对你这么好的。   语毕,她转身为他关上门,走到隔壁将顾勰叫上了。   临着要出秦淮楼的时候,织娘给他们两人送了两把伞,专程命人为他们打着,一路送上马车。   雨势不减,顾勰将锦笙送回天枢阁后,跟着她一起下的马车,两人打着伞,却眼睁睁看着那雨水浸湿衣袍,再加上从天枢阁出来时他们是冒雨淋着的,本就湿透了,还没完全干,黏腻在身上不太舒服。   顾勰皱起眉,瞟了锦笙一眼,趁机道,“啊,这么大的雨,我浑身都湿透了,这会儿回去要是把我爹娘吵醒了少不得又是一顿臭骂,诶,阿笙,干脆今晚我就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锦笙十分体谅他日夜狎|妓生活不易,一边往阁中走,一边道,“可以,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房出来,你先沐浴更衣,阁中有成衣你先将就着穿。”   顾勰腆着脸笑,舌尖顶在唇畔,活脱脱纨绔二世祖的痞气模样,他跟在她身后,兴奋道,“啊,好,听你的安排!”   两人一道上楼,锦笙差婢女给他收拾房间,又吩咐人去送热茶、打热水,“你等一会儿罢,若要人伺候你自己吩咐就是。”说完她就回了自己的房。   待沐浴完毕、换好衣裳,已经是深夜,窗外看不到几家灯火还亮着了,锦笙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系好束带,倚在小榻上一边翻书,一边用巾帕绞着湿漉漉的头发。   “啪啪啪——”   料到是顾勰,他敲门的声音向来都是三响,节奏明快。锦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才起身开门,“怎么了?”   “折腾了一宿,我反倒有些睡不着,见你房中的灯也没熄,就来找你聊天。”顾勰笑眯眯地,捧上两碗香甜的酒糟汤圆,“我让你的婢女煮了宵夜,她说你喜欢吃这个?”   锦笙点头接过一碗,侧身让他进来了,“本就睡不着,再吃下这碗宵夜更睡不着了。”   “那便不睡了,我们聊一个晚上,在云安的时候,我们不就这样的吗?”顾勰毫不客气地躺在她的小榻上,霸占了她方才的位置,逼得她只能去坐书桌后的椅子。   锦笙咬了一口汤圆,含糊不清地道,“聊什么,我如今忙得连逛窑子的时间都没了,生怕和你没什么话题。”   顾勰失笑,辩解道,“我这些日子也不怎么逛了啊,去也是和秦衣一起打打闹闹,你看我几时还去风月楼和花月妍?近日坊间里我的风评都出奇的好……连我娘都说,我如今这般倒是有个准备成家的样子了。”   他把“成家”两个字咬得格外轻,小心翼翼地看着锦笙,手中的汤匙也搁置在碗里不动了。   “你确实该成家了,不过在成家之前,你好歹也得有个职务在身吧?不然那些个姑娘还不都得是冲着你世袭的爵位去的,传出去多难听。”锦笙边吃边随意说着,那汤圆糯口,被她咬得粘黏出一个尖尖的小三角,瞧着甚是可爱。   顾勰瞧着她,“那你说,我该谋个什么差事才能讨姑娘家的欢心?”他一顿,又刻意补充道,“有君曦见珠玉在前,我怎样才能比得上?”   听到太子爷的名讳,锦笙下意识怔了怔,只是片刻就恢复如常,她当真仔细想了下顾勰的问题,沉吟了会儿,道,“太子殿下如今都已经定亲了,正妃、侧妃的位置占了个齐全,你还和他瞎比什么?不管比不比得上,有心思嫁给皇权贵胄的姑娘们在东宫都讨不到什么位份,如你所说,萧月华气量小容不下人,东宫已经没位置给她们了。”   “你说的是,他已经定亲了。”顾勰的话听着别有深意,“不必再和他比了。以前是比不过,如今是没必要。”说完,他自己又低头抿唇一笑,嘴角勾起的模样有些孩子气。   锦笙没听出他话外之意,只顺着他方才的问题继续答道,“至于你说要谋个什么差事……自古君王最忌惮的就是权臣,王侯将相只能占一个,你已经占了一个世袭的侯位,别的就不必想了。你文武双全,还愁没差事做吗?”   “愁倒是不愁,只不过我要当官便是直接靠关系横插一杠进去的,就怕自己做得不好,被人闲话,我爹娘脸上也不好看。”顾勰思索她方才的话,搓着下巴道,“武官都是为将的路子,既然不能为将,就只能走文官了。文官中哪个适合我,我倒是真想不出来。”   锦笙默了:说实话,她也想不出来。   难以想象顾勰穿着官服坐堂办公的模样,更想象不来他提笔认真书写奏折、为民请命、高谈阔论……不行,辣脑子。   她将脸憋成绛紫色,包在口中的汤圆也嚼不动了,顾勰挑眉,“喂,你这样很伤我自尊啊。”   锦笙低声笑了下,摸着鼻子敛住,咽下汤圆认真道,“你若真有心要谋官,问问太子殿下罢,他能治得住你自是因为对你了如指掌,且他三岁便习朝事,对文武百官的职责一清二楚,你去问他,最好不过。”   “他……?”顾勰默然,捧起碗喝了一大口酒糟汤,舔着嘴角的甜渍,“他会以为我在胡闹,没空搭理我。”   没毛病,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锦笙也以为他就是在胡闹,随意与她聊聊的,毕竟让顾勰突然这么来劲儿的事情从来都是狎|妓,怎么会是做官?   不过,看他这神情,又觉得有几分认真。   她实在想不出来,为何他会突然萌生这个想法。绝对不是因为方才她让他去谋个差事,看样子,他像是认真思考过的,不是一时起兴。   难道是太子殿下娶亲给他造成的刺激太大了,担忧自己以后娶不到媳妇儿?   锦笙尚在匪夷所思不得其解中,顾勰已经开始絮絮着解释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突然想通要去做官了。换作我以前,也是想不通的。皇室最窝囊的那个败家子儿想要去做官,朝堂上的人笑都要笑倒一大片,我自己也笑过,可是笑着笑着,又难免觉得悲哀。悲哀之处就在于,我想做官这件事,竟这样惹人发笑。”   “顾勰……”莫名地,锦笙觉得很心疼他。浑了这么多年,幡然醒悟,追忆自己以前做过的荒唐事、留下的浑噩名,心里该有多难受。   “倘使倒回去个五六年,我还可以努把力考取功名,不是我自傲,论天资,我也不比君曦见差多少,若我愿意,官拜三品简直轻而易举,总比思蘅那样不懂变通的做得好得多。”他神色如常,甚至笑着,几口吃完碗里的汤圆,一边吃一边道,“可如今我被逼着要娶亲了才想要谋个官儿做,考取功名是不可能了,既然有别的法子,我自然会拿来用。只是希望我娶亲时……我喜欢的人不会瞧不起我,不会觉得我不如君曦见。”   锦笙有点儿想不明白,觉得他有些执拗了,“你为何定要和太子比?他还没生下来就是储君,从小那些翰林院的学士都以帝王的标准教他,本就不是一个路子的,如何好比。”   “是啊,如何好比?可偏偏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人都把我和他拉扯到一起比。”顾勰皱眉,回忆着幼时的事情,“我一直贪玩闹腾,他却根正苗红。府里的教习先生夸我聪明,也要顺带着提他一句,他们越是如此,我就越是不想学,因为知道自己再怎么都比不过君曦见。从前我有心时可以过目不忘,后来荒废了这本事,也渐渐觉得没什么,反正再怎么样都不如他。”   “所以你后来也觉得自己不如他,日日斗鸡走马、寻花问柳?”锦笙也吃完了汤圆,将碗搁置在一边,继续绞着头发。   顾勰转头看着她绞头发的模样,湿哒哒的一头青丝垂在她右肩,被她拿手揽动着,用白色的巾帕包裹起一些,抖啊抖、绞啊绞,实在可爱,他看得入神,不忘笑道,“倘使我以后做了官,也还是会时不时斗鸡走马胡闹一番,这么多年的喜好,改也改不过来了。不过,若是我未来的妻子不想我这样,那我也就不这样了。”   “那就找个懂你的姑娘,不教她管着你这些,你也能自在一些。”锦笙垂眸发愁地看着自己绞得半干的头发,道,“今日你说了这许多,我听着也像是真心实意,只要态度如你今晚一般诚恳,不会有人觉得你是胡闹的。”   顾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看着她费劲儿巴拉地搂着头发的模样,舔起嘴角来了兴趣,“我看你后面的头发都没绞到,我帮你罢?”   说着,他的人已经来到了锦笙的身后,不顾她拒绝的话,将她的头发揽在自己手中,“你放心好了,我在家常给我娘绞头发的,保准不会扯掉你一根,更不会拽疼你。诶呀都是兄弟有什么的,我头发也没干,还指望着你一会儿帮我绞呢?”   他这么说约莫也没什么不对,锦笙心中磊落,便随他去了,反正他美好的躯体她都睁眼明明白白地看过,绞个头发而已。她散着头发耍酒疯他也不是没看过。   顾勰用的劲儿轻,手法熟练,确实像是在家常做。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一只轻柔地按在脑袋上,另一只将她的头发都揽住,用巾帕时而搓揉摩挲,时而慢绞轻抖,有些痒酥酥地,很舒服。   “阿笙,你把头发散下来的样子真好看,若是在秦淮楼里,定是不输秦衣的头牌。”顾勰以一种调侃的调调儿揶揄道。   锦笙尴尬地红了脸,立马将头发揽过来撩起,然后拿过他手里的巾帕,“还是我自己来……”   夸她好看还害羞了,顾勰便不逗她,坐回小榻。锦笙自己坐到床边去,离他远远地。   两人又随意摆谈了一会儿,锦笙便打着哈欠倒在床上,躺在小榻上的顾勰同样打了个哈欠,两人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都睡了过去。   次日晌午,锦笙起来时顾勰已经不见了,桌上留了张字条,说他先回府了,上次她拿走的茶壶他拿回去描个花,并让她记得起来后要吃粥。   正疑惑着,婢女敲响了门,“阁主,这是世子走的时候吩咐厨房准备的,说头发没绞干就睡会头疼,这个可以缓解缓解。”   锦笙震惊得平白无故呛了口唾沫:顾勰什么时候从风流浪子转变成了深情暖男?   昨晚提出帮她绞头发并亲自上手力求好评已经很让人匪夷所思了,没成想一大早还有善后服务?   她接过粥,三两口喝下肚,再将空碗交给婢女,挥手示意她下去。   已经五天不曾青天白日里出门,她今日瞧着外面日头不错,竟有点儿想出去转转透透气。前几日的烦闷忧愁被顾勰这一搅和,倒扫去不少。   思索了片刻,她又回到书案前,拿出昨夜秦衣签下的单子,出神地看了片刻,眉头轻锁。   只纠结了须臾,她便按照心中所想提笔下了指令。   ***   此时的长公主府,顾勰一手在背,另一手甩着从锦笙那里拿回来的茶壶,慢慢悠悠地在长廊上走着,一边东张西望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一边笑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想些什么。   总归,样子十分欠打。   几位奴仆路过,向他施礼,“世子,长公主吩咐,世子回来了就去茶室,太子殿下和萧家小姐也在那里。”   顾勰的笑意敛了起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接着抬腿往茶室走去,那茶壶依旧甩得飞起。   “娘,找我做什么?我还没吃午饭,正饿着呢。”他进门就嚷嚷,往太子爷的旁边一坐,侧眸看向君曦见,又随意将茶壶落在桌案上压住,状若不知般挑眉道,“你也在啊。”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萧月华,她起身朝顾勰施了一礼,而后道,“世子臂下那只茶壶的花色真好看,只是磨损掉了些金边,想来世子很喜欢这个茶壶,平日里常用罢?”   顾勰看她一眼,“你倒是观察得仔细。”又自己心里盘算着:怎么阿笙就没看出来,他这么大方地把自己心爱的茶壶拎给了她。   君漓垂眸喝茶,视线不自觉被那只茶壶吸引,动作滞了滞,落在杯沿处的指尖微微僵硬,他缓缓抬眸看向顾勰,神色冷凝。   这只茶壶的花色他见过,很清楚地记得自己见过。   那是几天前锦笙从顾勰这里拎到天枢阁的,她说是去长公主府的时候,顾勰专程给她沏了一壶柔然特制的茶,让她提回来。   眼前这只茶壶分明和她上次喂到他嘴边那个茶杯的花色一模一样。   如今顾勰彻夜未归,却带回了她放在天枢阁的茶壶。   “你又上哪儿去玩了?我一早就听人说秦淮楼那边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闹的?刚夸你这段时日乖顺不少,你便又给我惹是生非?”长公主暗里说教他,蹙起眉摇头。   “不是我,我近日确实乖顺了不少,秦淮楼的事情和我无关,是霍家的人闹的。阿笙知道的,我昨晚和她在一起,娘你不信就去问她。”顾勰随口解释道。   长公主沉吟,又蹙眉道,“可我怎么听说,你昨夜去了秦淮楼?”   “去是去了,是和阿笙一起去看朋友的,除此之外没别的。”顾勰喝了口茶,悠哉悠哉道,“皇表兄都要成亲了,也该轮到我选妃了不是?我近日是真心实意要收收心上进上进的。阿笙知道,我昨晚和她说了!”   他一口一个阿笙,阿笙长阿笙短,长公主多看了他几眼,又斟酌着问,“那你昨晚宿在哪儿的?若还是花街柳巷,便给我房中抄书去。”   顾勰洋洋得意,扭着脖子慵懒道,“昨夜我们淋了雨,想着回来也是扰你们休息,便直接宿在阿笙那里了。”说完,他转头睨向君漓。   巧的是,君漓也正看着他,神情淡漠,眸底冷意如刀,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恍若凌迟。   顾勰却勾唇一笑,“怎么,这么看着我……想让我抄书没得逞?”   君漓收眼,垂眸将情绪收敛,淡声道,“子渊上进了是好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萧月华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却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神情。   “是啊,昨夜我和阿笙谈了一宿,经她点拨,我决定谋个一官半职。”顾勰把玩着茶壶,抬眸对长公主笑意盈盈道,“娘,你觉得如何?”   长公主殿下近日听他提过几次,初次当他是在胡闹,后来他提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放在了心上,如今倒是不再惊讶,只略微责怪地说教,“人家锦阁主日夜繁忙,你还拉着她说一宿,若是耽搁了别人的正事儿怎么办?还说谋个一官半职,你这点轻重都不知?改日记得上门谢过别人。”   “诶呀,放心罢娘,我和她向来不分彼此的,昨晚我还帮她绞头发呢。今早上我给她煮了粥,就当是报答她听我絮絮叨叨一晚上了。”顾勰看了眼君漓,勾唇道,“太子哥哥知道的,我和阿笙关系很好,从来不计较这些。”   君漓将茶杯放下,面无表情地起身,瞧不出有什么异样情绪,只朝长公主施了个晚辈礼,道,“曦见忽而想起府中还有奏折没有批阅完,就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与姑姑探讨茶艺。至于子渊谋官之事,曦见自会在父皇面前帮衬着,还请姑姑放心。”   他说完,转身要走,却被顾勰喝止住,“君曦见,不必你从中掺和!”是掺和还是作梗,大家心知肚明。君曦见若是真在景元帝面前帮衬他,他岂会放心?还不被他整死?   君漓站定,抬眸看向他,眸底的冷硬和锋利彻底溢了出来,宛若冰棱过血,让人不寒而栗,他淡声道,“子渊弟弟,不必同我客气。”   语毕,他不再多言,离开了长公主府。萧月华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抬眸看了眼他离去的背影,收眼垂眸,指尖敲打着座椅,沉吟思索。   青崖驾着马车停在府门,见到君漓出来赶忙行礼,“殿下。”   他瞧见,太子爷此时神情不虞。很不虞。   “殿下……是否回府?”青崖小心谨慎地问道。   却没有得到回应。   君漓坐上马车,所有故作矜持冷硬的神色瞬间瓦解,他迷惘地倚在窗边扶住额,眸底浮起惶惑无措,好半晌没有说话,静默地回想方才顾勰说的一字一句,又想到锦笙对他说的那些话,头有些涨疼,额上青筋盘绕起来,让他生出如麻绳绞作一团般的凌乱与烦躁。   他有自己的盘算,可是如今被顾勰这个不定因素扰乱了些许。他大概猜得到,顾勰是什么心思了,或许顾勰知道锦笙是女儿身,亦或许不在乎她究竟是男是女。   总之,他现在怕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及地想要知道锦笙究竟是怎么想的,等不及地想要她完全属于自己。   可如今他亲事已定,走了这一步棋,他要以什么身份去见她,问出这些话?她又凭什么再把真实想法告诉他?   本来,他以为他可以等、可以忍的。   好半晌,他启唇,“……去天枢阁。”   青崖握住缰绳的手微微一僵,迟疑了一下,“殿下,您如今已有婚约在身,还是不要再……和锦阁主来往了……”   “我让你去天枢阁。”君漓的声音已经有狠重之意。   “……是。”青崖只得听令。   ***   锦笙下了指令之后,便瞧着好日头和云书说了声,自己出天枢阁散心去了。   想来想去,她竟不知该去找谁玩儿。薛行风和小澈罢,都是东宫的人,她如今不想再招惹东宫,也就理应与他们也保持些距离,而女眷中也没有她要好的,所以说论紧要关头还是亲生的狐朋狗友最可靠。   她寻人给长公主府递了个信儿,约顾勰去曲湖旁边新开的茶楼里喝茶钓鱼,自己便弯儿不带拐地往曲湖去了。   在骑马和坐马车之间,她选择了骑马。在马厩前看着那匹正嚼着上等粮草朝她龇牙的“红巾”,她沉默了良久,吩咐身边的马奴道,“等我回来给它改个名字,马铃上要重新刻,你先吩咐人把槽换成新的,这上面就不必再刻字了。”   那马奴应是,又问道,“阁主出门要骑这匹马吗?奴给你牵出来。”   “不用,牵旁边那匹白色的就好了。”锦笙指着她从柳州来汜阳时骑的那匹踏雪,那是她幼时养到大的良驹,感情颇深,却自从有了红巾之后,鲜少再骑这一匹了。   如今想来,还有点儿对不住,颇有些见色忘义的感觉。   想来踏雪觉得她有些良心,还记得起它,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臂,惹得锦笙发笑,想起幼时给它喂草料的趣事,拍了拍它的头,“对不住啊,以后我会多带你出去溜溜儿的。”   她捋了捋踏雪的鬃毛,归置好马鞍辔头一类的东西,翻身上马,朝曲湖奔去。   曲湖离天枢阁很近,就在天枢阁南边儿傍着,她不消片刻的工夫就到了,选了个茶楼高座,雅间四面通风,倚着窗刚好能看见天枢阁,另一扇窗打开又能遥望曲湖美景,甚是惬意。   小二上来时她下意识点了雨前龙井,顿了下又改成了果茶,“一会儿长公主府的顾世子来了,便直接带他上来。”   小二机灵地应是,退出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撑着下巴望着窗外,还没有等来顾勰,却先远远地看到了天枢阁北门处停着的马车,那是太子爷的马车。   锦笙盯着那马车怔住,指尖无意识微屈,好半晌才错开眸。   沉吟了片刻,她唤来小二,递给他一块令信和一锭银子,低声吩咐,“麻烦小哥帮我跑一趟,拿着这个令信去对面的天枢阁前门,告诉守卫,让他报备云书,就说阁主今日不回来了。” 第112章 小虐太子一下   那小二听到天枢阁三个字, 还匪夷所思地瞅了她几眼, 他们的茶楼新开在天枢阁对面, 听说过天枢阁的名声, 只是没料到眼前这么个少年竟是阁主。   小二总归是机灵的人, 不敢怠慢, 拿着东西赶忙去了。   锦笙就倚在窗边看着他往天枢阁去, 原本一大早明澈了的心情再次阴郁。   此时的天枢阁,云书本在锦笙的房中替她收拾东西,应锦笙的要求, 房间里的茶具、被褥都要扔了换上新的。她大概明白锦笙的意思,心里替阿笙想的是:这样也好。   正收拾着,却听手下人说几天未见已有婚约的太子爷竟又到访了, 且不像是因为正事来的。不是因为正事, 那还能是像从前一样,若无其事来找阿笙的不成?她心以为是下面的人搞错了, 不禁诧异了一番, 才赶忙出去迎接。   等她推开锦笙房间的门出去的时候, 刚好与走到门口的太子爷相遇, 她看见太子爷的眸中原本黯淡无光, 却在她推开门的一瞬明亮起来, 当看到是她,不是阿笙时,又怔了怔, 神情有些无措。   倒是头一回见太子爷这般……这般惶惑。   云书先回头将房间的门关上, 这才不慌不忙地恭敬施礼,“太子爷……不知造访天枢阁,有何贵干?”   她关门的动作落在君漓眼中,无端地刺眼,君漓启唇,又抿住,欲言又止后便径直向前走,想要进锦笙的房间。   没有丝毫犹豫,云书反应极快地挡在门前,张开双手拦住,恭敬道,“太子殿下,阁主今日不在。”   似是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拦住,君漓负在背的手下意识蜷曲起来,稍握紧,垂眸冷然睨着她,“怎么,她不在我就进不得?”   察觉太子爷语气中的冷漠狠重之意,云书深埋下头不敢回答,却也没有让开的意思。   两人僵持半晌,君漓的手因为紧握的缘故,腕上已楞起青筋,他忽而放软了语气,轻声问,“是真的不在,还是不愿见我?”   纵然云书心下慨叹,也不作让步,只毕恭毕敬地回答,“愿不愿见太子爷云书不清楚,但今日阁主是真的不在。”   君漓的喉结微动,想来是喉中酸涩难受,他向来持重,情绪从不在人前外露,不管心中如何波澜起伏,神色也不会让人瞧得出端倪,此时却无端生出挫败之色。   他宁愿她现在是躲着不见他,好歹是坐在房中的,那样的话他至少可以见到她。已经有六天没有见到她了。   君漓想要避开云书推门,一探究竟,云书眉头一蹙,平静道,“阁主前几日吩咐过,以后没有她的命令,谁都不能进她房中。请太子爷体谅奴婢,奴婢是依照阁主指令办事的。”   进她的房间向来是太子爷随心所欲的事情,且不说整个天枢阁都是他家的,他只想到,她竟会对他设防限制……   君漓的眸底漾起了淡淡的愠怒和狠戾,他垂眸觑她,挑眉反问,“她的吩咐,对我有效?”   被太子爷这般神情反问,云书难免心中发憷,一时哑言。   其实太子爷和阿笙之间,究竟孰是孰非她也说不清楚,怎么就走到这一步的她也搞不明白。   只是觉得,太子爷从前就未曾许诺过阿笙什么,心里怎么想的也从不对阿笙说,呼来喝去占尽便宜之后又转头答应了别家的亲事,自始至终都没有给阿笙一个承诺。或许太子爷以为阿笙能明白,能信任他,可在阿笙眼里,这就是负了她,因为他什么都不曾说。所以也不怪阿笙要决绝地与他斩断情丝。   默了须臾,云书淡声道,“自然是对太子爷无效的。不过,也再没有别人会像太子爷这般,对阿笙说了什么并不在意,什么感受也并不紧要,只想着达到自己想要的即可。阿笙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遇见能把她治得这么服帖还让她心甘情愿为之神魂颠倒的人。”   最后一句话带着些许讥讽,她神情却自在寻常,只像是陈述了一个事实罢了。   君漓恍惚了一瞬,竟不知该承认,还是该反驳。不是这样的……他明明觉得不是这样,但细想来,她说的也并无不妥。难道在阿笙的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想起那晚阿笙说:“殿下以前,老是拿身份来压我,我若是不这样不那样,你就会用身份吓唬我,太子爷聪明,要治我总是有很多办法。如今我在你面前气势下意识就短了一截,不敢唤你别的,怕我自己哪一天忘了你其实是位太子爷……本该是我惹不起的。”   他思绪尚且浑噩着,云书已经侧身让开,推开门道,“太子爷请进罢。阿笙不在,怕是要劳烦太子爷等上一会。奴婢也不知她要何时回来。”   君漓指尖微僵,缓了须臾,才抬眸朝着大开的房门走去,外边天光大亮,从窗口透进的光照出漂泊在空中的细小灰尘,一瞬间让人生出恍若隔世之感,他静默着,步子也缓了下来。   这里陈设几乎未变,他也不过是几日没来,竟觉空荡得陌生。   他视线微移,逡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最后落到了书桌边,那里静躺着被摔得粉碎的茶具,散落的雨前龙井的茶饼茶叶,旁边有巾帕、扫帚和簸箕,似是在打扫。   与碎裂的茶具丢在一块儿的,还有被换下来的枕面被褥,以及他曾经用过的笔墨纸砚,还有一个未曾见过的小木匣子。   他想到了什么,眸中露出怔忪不安,几步上前将它捡了起来。   那匣子上凿刻着“曦见”二字,想来雕刻的人只是闲来无事随意刻来玩罢了。她的字迹清瘦,很好认。   “曦”字笔画多,难写,她却刻得漂亮流畅,想来写过多次。上次写他一百遍小字时还不曾将这个字写得这般流畅,想来后面她自己又写过多次,许多许多次。   她说不敢唤他小字。   如今教他看见这两个字,压抑许久的酸胀涌上喉头,他喉结轻滚,想要咽下与之俱来的惶恐,却不能如愿。   她不曾说出口的心思和叫不出口的他的字,都被封存在这一匣天地里了。   大概猜到这里面是什么,他险些站不住,倚在桌边,抬起手臂捂住紧闭的双眸,将小木匣子在掌中捏紧。   冥神缓了神,君漓用手摩挲着匣面凿刻的字迹,淡声道,“打开它。”   云书摇头,道,“钥匙已经被阁主扔了。太子爷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奴婢告诉你:只不过是一只镯子,和十多张废纸罢了。”   果真,有他送的玉镯。   怔然片刻,他走过书桌,坐在她的椅子上,打量她桌案上新换的笔墨砚台,“……纸上写的什么?”   有婢女奉茶上来,云书接过,为君漓递上,恭顺地回答道,“再也不得而知。”   再也不得而知了。   君漓将这寥寥几字放在心中反复磋磨咀嚼,最后只能紧握着匣子深深闭目,妄图平复心中烦躁不安的情绪。   “她什么时候回来?”再询问时,他的声音已经因酸涩而低哑了,约莫是为了克制情绪,他将声音放轻,几乎要散在这光晕下的灰尘中,听不到,“我就坐在这里等她。”   云书正要回答不知,身旁的婢女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并将一枚令信交给了她。   “你先下去罢。”她轻声吩咐完,待婢女离开了房间,才上前一步回答君漓,“阁主唤小厮传话,今日不会回来了。”   “哪里的小厮?”君漓抬眸觑她,以一种窥见端倪的冷凝神情,逼问道,“她去哪儿了?”   云书一愣,心下诧异片刻,兀自镇定后才道,“阁主离开时说去找顾世子散心,想来是长公主府的小厮。”   顾世子……君漓神色未变,眸底酝起寒霜。   “太子爷若无其他要事,不若今日先回,明日再来也不迟。待阁主回来,奴婢定将太子爷上门造访之事详实尽述,届时阁主自会前往太子府拜访。”说完之后云书自己都觉得劝词生硬,且不太可信,便又加了句,“阁主走时吩咐奴婢收拾房间的,太子爷坐在这里……”   她的话没说完,君漓便抬眸睨了她一眼,教她不敢再言。   那一眼看得人如坠冰窖,云书自觉闭嘴,嗟了口气,施礼告辞,退出了房间。   要等便等罢,耽搁的也是太子爷自己的时间。想来他不走,阿笙也不会回来。   ***   坐在茶楼里心不在焉抿着茶的锦笙时不时往天枢阁后门瞟去几眼,她以为自己传了话回去之后太子爷就会离开,可如今那小二都复命回来了,太子爷的马车还停在后门,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恰是时,房门被敲响,“阿笙!”是顾勰的声音。   没等锦笙给他开门,他已经笑眯眯地进来了,见他双手背在身后,藏着什么东西,锦笙问道,“带了什么好东西?”   顾勰抬腿一跨,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眨眼道,“是你喜欢吃的,你先猜猜。”   对于顾勰总是有着不符合自身年纪的幼稚这件事,锦笙不仅见怪不怪,还很配合地猜了一下,“冰糖葫芦?玉色糕?糯米团子?灌汤包子?糖油果子?鸡蛋灌饼?”   她一口气说出好几个,还没说完就已经咽了两口唾沫,顾勰嗤地一声笑了,嚯嚯着一个巴掌大的花瓣状的盒子,得逞似的勾唇挑眉,“原来你都喜欢吃这些啊,好,我都记住了!”   说完,不顾锦笙惊诧的眼神,他将盒子打开,里面并不是吃的。   盒子内部被分成五格,每个格子里有不同颜色的胶状液体,瞧得出来,这些液体很有粘稠感,盒盖子上嵌着一根刷子似的小细棍。   “这是什么?”锦笙心中隐约有个答案,但不太确定。   顾勰拿起小细棍,撑着下颚瞧她的手,“蔻丹啊。这是我自己磨的花粉,准备……给我娘用的,想着先不让府里的人知道,给她一个惊喜。你帮我试试颜色呗。”   “我?”锦笙抬眸,举起两只手自己先琢磨着瞧了瞧,迟疑着看他,“我一个男的,试这个不太好罢?”   “这有什么,阿笙的手好看就行了。”顾勰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手,“且我都带来了,你若不喜欢,我便只涂一根小指甲试试,趁着没干的时候还可以洗掉。”   锦笙搓着自己的指甲,抬眸瞟他,“你自己怎么不涂?”   “没人给我涂啊,我自己给自己涂没办法上好色。”顾勰偏头辩解道。   锦笙仍是不太相信,蹙起眉问,“你该不会是想要整我罢?”   顾勰叹了口气,哄她道,“那这样,不如我给你涂一只,也让你给我涂一只,这样就公平了?”   心里正想象着本就是男生女相的顾勰若是涂了蔻丹该是个什么不阴不阳的鬼样子,此时听得他提出这个建议,锦笙欣然应允,“那好。”她指了指那盒中几乎与指甲盖本色无二的颜色,伸出手,“涂罢。”   她指的是浅桃色。顾勰露齿一笑,用小细棍裹上一层胶液,一手托起她的手心,另一手拿着小细棍,在她小指淡粉的指甲盖上轻染着。   被他托起手心的时候,锦笙感觉到了他大掌的温度,还有些不习惯,下意识瑟缩了下,顾勰倒是没有在意,稳稳握住她,认真涂着。   锦笙抬眸,刚好能看见他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与他平日里闹腾的性子极其相符,此时他温顺且认真,甚至有点儿乖巧,竟给她生出一种见了鬼的岁月静好。   莫不是近日为了义父的事情日夜操劳、又为了太子爷的事情忧愁烦恼,因此连看顾勰都能看出个可爱顺心来?   果然,人与人之间是要相互衬托的。锦笙心里暗自总结道。   她垂眸,将视线落在快要染完色的小指甲上,回忆起幼时因为私自涂抹蔻丹而被义父责骂、想到几次午夜梦醒时对蔻丹和女装除不去的执念……顾勰这般,也算是圆了她的心愿。   时隔多年,她的指甲上又染上了凤仙花汁液。这一次没有谁会说教她。   她这厢沉吟着,顾勰那厢已经涂好了一根手指头,“你看。还挺好看的,主要是阿笙的手指头生得纤细,又嫩又白,我涂上就没那么好看了。”   锦笙撑开五指,打量着那根小指头。原本还只是胶液的时候颜色很浅的,这会儿涂上去过后又觉得颜色有些深,浅桃色变成了胭脂色,不过也还算嫩气,并不艳。   她听了顾勰的话后,反应了一下,抬眸狐疑地看他,“你说这话,该不会是想反悔不涂了罢?”   “嗤,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喏,你涂。”顾勰笑吟吟地伸出右手,“给我选个好看的颜色呗。”   锦笙接过小细棍,已经有了捉弄他的心思,选了个五格之中颜色最艳的朱红。顾勰早料到她会选这个颜色,只撑着脑袋偏头看她,和她一起笑。   为了不把刚涂好的指甲抹花,锦笙将左手抻开晾在桌上,单手给他涂抹,也是涂的小指。顾勰很配合地张开指头放在桌上方便她涂。   他的视线落在锦笙的脸上,又落在她唇上,发现她认真做事的时候嘴唇不自觉就有些嘟嘟地弧度,他莞尔,一边笑一边移开眸子,视线四处乱转,很快便看到了窗外。   为了不让锦笙发现他在偷笑,他转过头假装看后方的风景,却在看到天枢阁时一下子敛起了笑意。   天枢阁后门处停着君漓的马车。   他心中忖着,方才君曦见离开长公主府,原是去了天枢阁……那么阿笙知不知道君漓去找她了呢?她是为了躲开君漓才找他喝茶的,还是本就打算找他玩儿?她坐在这里这么久,有没有看到那辆马车?   “好了!”锦笙笑着抬头,挑眉夸他道,“子渊的手白皙修长,涂上也不差我什么。”   顾勰自己抬起手来瞅了几眼,又瞅了几眼她的,一边笑一边在心底暗自沉吟道:管他呢,反正君曦见都定亲了,阿笙现在也和自己坐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   “想来还是能管个十天半个月不褪色罢,你可不能背着我把它洗了?丢人也不能我一个人丢。”顾勰扇动手掌想让它快些干以免碰花。   锦笙还担心他觉得颜色太艳偷偷去洗了,听及此,点头依了他。   两人喝喝茶聊聊天,时间打发得很快,临近傍晚的时候,顾勰见那马车还没离开,他舔了下唇角,犹豫着问道,“你今晚……有什么打算没有?咱们去哪儿吃饭?还有……你近日不是忙得很吗?准备什么时候回天枢阁?”   锦笙抿着茶,神色淡淡地,瞧不出情绪,她将茶杯移开唇,“我今晚不回天枢阁。随意去个酒楼吃饭都成,我还有点儿想吃巷子后面的小吃,吃完之后我们逛一逛,然后……”   然后呢,她不回天枢阁,却去住客栈?顾勰大概会觉得费解罢。   正想着怎么说,顾勰先开口了,“然后我们去秦淮楼里玩儿上一晚上,怎么样?”他满眼期待,眸子熠熠生光,说不清楚究竟是看到了哪门子的希望之光,瞧着有点傻,还有些可爱。   倒是解决了她的难题。   “好,去秦淮楼玩儿上一晚。”整整一个下午过去,秦衣也应该已经听到关于霍斐的好消息了。锦笙垂眸,敛住了眸底的寒意。   ***   华灯初上,秦淮楼里笙歌曼舞,喋喋娇声此起彼伏,温言软语徐徐不断,所有的放浪形骸都细铺着柔情蜜意。   “砰”地一声茶杯落地粉碎的脆响,湮没在浪言娇息之中,却回响在静谧空荡的房间里。   秦衣愣愣地望着眼前与他闲话吃茶的杂役,不敢置信地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他的声音轻微颤抖着,轻细到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问出口了。   那杂役一半带着爽快、一半带着激动,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昨儿个欺负你的那位霍家二公子下午在长街上被一群蒙面人拉到巷子里‘咔嚓’了一刀,找到的时候早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那一刀切得真是地方,他以后再也不能人|道了!若不是霍家还有个大公子,这一刀下去还不直接断了霍家香火?”   快意铺天盖地袭来,秦衣盯着空中一点,手缓缓握紧成拳,忍不住挽起唇角,咬牙冷笑,呢喃着,“要真断了香火才好……”   他终于明白昨夜他愤懑不甘时,锦笙说的“那要看是哪里的一块肉”究竟是何意了。   想到锦笙,他又担忧地追问道,“如今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知道啊,近日坊间有个组织风头正盛,最先是从项城那边起的,如今汜阳也被这群人侵袭了,这个组织叫蜃楼十三舵,好多年前叱咤风云的组织,本以为散了,谁晓得这些年又起来了。说那领头的是朝廷缉拿的反贼,专门来对付朝中大臣……”那杂役压低声音道,“这回霍家二公子遭这罪,就是蜃楼干的。”   没有听到天枢阁三个字,秦衣揪紧的心稍微放松了些,他又试探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坊间都这么传的,也不知是谁散布的消息。反正现在官府也都把矛头对准了蜃楼,说是会尽快抓到歹徒,给霍家一个交代。”说到这里杂役又笑了,“你说命|根子断都断了,怎么交代啊?霍斐还没做上官儿,怕是只能进宫去当太监了,混得好点儿还能当个大内总管,哈哈。”   他说得兴起,秦衣也听得放心,他虽不知道为何锦笙会把此事嫁祸给蜃楼,但只要不怀疑到天枢阁的头上就好,不怀疑到她就好。   “如今霍家怎么样了?”秦衣忽而想到霍奕,总担心他没这么好糊弄。   杂役摸着下巴笑,“还能怎么样,急疯了都要,我远远瞧着宫里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往霍府去,大概是叫了御医和宫里专门阉|人的刽子手。听说他一整个下午就没出过府,守着昏迷不醒的霍斐,生怕他儿子挺不过去这一遭。”   秦衣哪里是要听这些,不过他也知道,他想听的杂役也都不可能知道,只笑着谢过他前来告知。   “不必言谢,昨晚霍斐砸场子的时候我也瞧他不顺眼,他遭了这罪是因果报应,我听到消息之后第一个就想到来告诉你,但是下午跑腿儿的事太多,给耽搁了。”杂役话挺多,陪着他聊倒也解闷儿,“以后他是不能来找你麻烦了,你好好养伤,虽说还是个小倌儿,却总比他活得体面些。”   秦衣一愣,感激地冲他笑笑,低头道,“其实我从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还不都是事在人为。不过,他能有此下场,确实令我痛快。”   是啊,事在人为,若非有阿笙,霍斐日后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什么因果报应,霍奕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也不曾有过报应。若非阿笙为他筹谋,他又怎能有现在的痛快?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阿笙,纵然每次她都说杀人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官府也不可能抓到证据,他还是担忧会牵连她,如果有人将矛头指向了天枢阁,她要如何自保呢?   杂役见他沉吟着,以为他又想起了昨晚那群豺狼对他做的腌臜事,便宽慰他道,“我听说霍斐现在都还没醒过来,你说他要是醒过来了,知道自己下半生都享不了男人的福,该恨成什么样子?哈哈哈,我现在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发笑!”   确实,霍斐到现在都还没醒,大概就算醒过来了知道真相也会再次晕过去。   这件事在坊间造成的骚动不小,彼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霍斐悠哉悠哉地在大街上走着,本想指挥着身旁两个小厮去把后方那个生得很好看的良家女拉来增进增进感情,手一挥腿一抬,什么都还没说一群蒙面人就给他撂倒在地,直接拖进了巷子。   一群禽|兽愣是秉着“说是哪块儿肉就是哪块儿肉绝不多伤他一处”的信条,上来就扒他裤子,就没见过这么有原则的杀手,速如闪电出手利落,霍斐连疼都没来得及叫,血迸溅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晕过去了。   身旁两个小厮都看傻眼儿了,吓得屁滚尿流,爬起来要跑,被人逮住脖子拎起来,恐吓道,“带个话给你家老爷,若是还有下次,我们舵主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两个小厮除了以头抢地哭跪求饶之外,什么都不敢多说,一个跑回去叫人来抬少爷,另一个留在原地守着血流不止晕过去的霍斐,一边儿要饭的都没他们惨。   虽说是在巷子里,但好歹也是青天白日,蒙面人将霍斐拐进去的时候周围并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只不过不敢多事跟过去看罢了,有些听墙根儿的难免听见蒙面人对小厮说的话。   但凡注意到了“舵主”两个字,岂会联想不到近期兴起来的蜃楼十三舵?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这帮歹徒是蜃楼的人就被坐定吃死。   而他们让小厮带给霍奕的那句话太过模棱两可,不说普通老百姓,就连霍奕本人,都对这帮人其实就是应天的人这个消息深信不疑。   这当然是锦笙打的如意算盘,她知道霍奕是项城黑市在朝中的帮凶,也知道上次给曾家透露柔然叛党据点的就是霍奕。   霍奕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站清立场,想和蜃楼划开距离,或者说,他以为柔然以及蜃楼不会知道自己出卖了据点,然后等着看最后谁赢谁输,再去当个墙头草站定一方。   可后来小澈负伤回来,说明蜃楼知道霍奕出卖了柔然人,那么,依照义父的性格,给霍奕一点警告或者报应也是顺理成章的。   所以,霍奕一定会对“霍斐被袭击之事是蜃楼干的”这个消息深信不疑。   就算义父猜到是她从中作梗,也不会去解释。一来,义父从来不屑和任何人解释,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不在乎别人误会不误会;二来,义父不会舍得让官府把矛头对准她。   嫁祸给蜃楼之前,锦笙也曾犹豫纠结过,可最后还是这样做了。谁让义父也曾利用她对他的感情行过围猎刺杀一事?谁让他们如今已站在了对立面?谁让她如今和他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呢?   她就是要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最好来个窝里反,让霍奕那只老狐狸去和义父斗法,说不定能激起柔然人行动,继而达到她的目的。   锦笙在秦淮楼前停下,翻身跃下踏雪,回看向顾勰,“你的马术进步不少啊。”   “还不是因为你最近鲜少跑马,没得进步,而我天天无事便去马场跑着玩儿。”顾勰也跳下马,笑道,“还有,你这匹踏雪太久没骑了罢,它也会生疏的。”   锦笙笑,“嗯,前段时间都是骑的你送我那匹马。”   “红巾吗?”顾勰稍加思索,“说起来,晌午用饭的时候,萧月华还提到了你那匹马,明里暗里表示自己很喜欢,想托我问你能不能卖给她?”   锦笙一怔,反应片刻后顿时笑了,一边往秦淮楼里走着,一边道,“她这醋性不小啊,想和太子殿下凑个双好的寓意无可厚非,但这匹马虽取名红巾,却是你送我的,关太子爷何干?我又为何要松口给她?且,这匹马已经不叫红巾了,还劳烦你回去传话给她,我不卖。”   “看不出来你这么珍视我送你的马啊,宁可改名也要留着……”顾勰调侃着同她开玩笑,“你生气了?好好好,我回去给她传话,就说是我送的,不用问过你也知道不会卖给她的。”   语毕,他一把揽住锦笙的肩,哥们儿似的把她搂过来些,笑道,“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来问你了吗?”   锦笙睨他一眼,轻声一哼,又不解地问道,“昨日你说萧月华在你家是为了让长公主殿下帮忙写请帖,尚可理解,为何今日又到你家来?”   “今日是君曦见来拜访我娘,她便跟着一起来了。”顾勰顿了顿,又看向她道,“想来是因为成了太子妃之后,要多与皇室的人走动走动,增进感情罢。”   他这么一说,锦笙又想到了茹公主,自打发生了长公主府的刺杀事件之后,她就在柔然王族身边放了些一流高手,随时保护他们安全,昨日使者来到汜阳,她也加派了人手,免得给义父有可乘之机。   她知道斛律穆和斛律茹两人近期都会在皇宫里,有御林军护着,想来是没什么危险。   “你肩上的伤好了吗?”锦笙想起他为斛律穆挡下的那一箭,“我看你上蹿下跳,方才骑马也没什么问题,不像是伤得很重。”   顾勰笑,“本来就伤得不重,加上御医来得及时,用药昂贵,我没两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昨日的宴席上我还和斛律穆舞剑来着。”   两人有说有笑,走到秦衣房前时惊动了里面聊天的人,秦衣认出他们的声音,赶忙让杂役开门。   “阿笙……”秦衣望着她的眼神中满是激动,好半晌却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只缓缓扯出一个笑,“我听说……霍家二公子今日被人给暗|害了,正聊着这件事。”   “什么!?”顾勰惊了一跳,他一下午都和锦笙待在茶楼里,傍晚才出来,就吃了个饭便来秦淮楼了,外界发生什么他是一点儿都不清楚,这下子听到秦衣说什么暗|害,顿时来劲儿,凑过去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被害了?你心里一定乐坏了罢?诶诶,快给我讲讲!让我也乐乐!”   他神情焦急,十足的幸灾乐祸。   秦衣微抿唇,有点儿说不出口,那杂役便抢先着说了起来,顾勰听得入神,拉着他说,两人都是话痨,摆得兴起,秦衣却望着锦笙,感激之情不言而喻,那情绪眼中满载不得,直溢出来。   两人对视好半晌,杂役那头也说完了,顾勰捧腹大笑,“霍斐这也太衰了,蜃楼不是说好的针对朝中大臣?这飞来横祸跳过他爹也就算了,怎么连他大哥也都一并跳过了?等他醒了不得气到瘫痪?不行不行,我明日就要提着补品上门拜访,我要去看看那龟孙儿的惨样儿!”   同样都是幸灾乐祸,顾勰怎么就能做到这么没品没德?锦笙一时间无比惭愧:比个幸灾乐祸都比不过他。惭愧得她仿佛忘记这一刀就是自己吩咐手下去砍的。   听了顾勰的话,原本一直忍着没笑的秦衣也忍俊不禁。   垂眸低笑时瞧见了锦笙手指甲上的蔻丹,他愣了下,问道,“阿笙……你涂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手受伤了吗?”他隐约记得有些药酒也像是蔻丹一样,涂在指甲上的。   锦笙尴尬地笑了笑,顾勰却抓着她的手一起抬起来,转悠着给他看,一边转一边舔着嘴角笑,“我们涂着好玩儿的,好看吗?”   秦衣失笑,却觉得有些奇怪。他时常看见一些佳侣喜欢佩戴相似或者相同的东西在身上,顾世子和阿笙一起涂成这样,一个颜色深,一个颜色浅,同在小指,倒有些像是那些佳侣成对的样子。不过他只这么想了一瞬,便没再深想。   杂役给他们端了茶点来,又备了酒水,几人就这么喝酒说笑,织娘专程在秦衣的隔壁准备了两间房,好方便他们晚上宿在这里。   次日清晨,锦笙醒得很早,她没有急着回去,而是看准了群臣早朝的时间段,唯有这个时间段她能放心地回去,想来太子爷已经离开天枢阁,转而上朝去了。   她走的时候没有叫顾勰,想着他们昨日玩得太乏,有心要他多睡一会,便自行骑马往天枢阁去。   快要到天枢阁的时候,她心思一转,又绕到了那座茶楼,还是原来那个位置,看了一眼天枢阁后门,马车已经走了。   但她还是打发了小厮几两银子,让他先去天枢阁探听清楚。毕竟太子爷也是聪明人,马车走了,人走没走另说。   锦笙坐在茶楼里一边用早点一边等着,不消多时那小厮便回来了,“公子,人还没走。”   虽然她先叫人去探听一下是为了保险,但听到结果时还是觉得出人意料,不禁怔了怔。   一边庆幸自己多留了心,一边又忍不住想——为什么?太子爷宁可不去上早朝,也要等着见她一面?   莫非是有什么要紧的正事要找她?这个想法一萌生出来,她又自我否决了。毕竟如果真的有正事,云书一定会派人来告知。且太子爷找她从来不会是因为有什么正事。向来不都是他忽然想起她来了,便自觉过来的么。   想到这里,她一双眸子黯然失色。如今也是真的不想再见他、不想听他说好话然后被哄得跟没脑子似的了。她忽觉心烦,点了壶茶后便让小厮随时留意着那方,若是有人出来了,就叫醒她。   吩咐完,自己便趴在桌上睡起了回笼觉。   天枢阁中的气氛很微妙,不仅远在茶楼的锦笙觉得太子爷这个时间应该去上朝,云书也这样觉得。可偏偏事情出乎她的预料。   太子爷说的“就坐在这里等她回来”还真的是就坐在阿笙的椅子上等了一个晚上,昨晚深夜之时云书知道他会待在天枢阁,还专程叫人给他收拾了房间,可……   他不仅没去隔壁,也没有在椅子上睡过去,甚至还找来了阿笙寻常喜爱看的书翻了起来,书定然都是太子爷不知多早前就看过的,但她记得书上有阿笙写的批注,他大概是在看阿笙写的批注。   他不睡,云书却要去睡了,想着早上他会去上朝,自己就会离开,便没再管。   谁能料到,尊贵的太子爷如今不仅在这里坐着看了一晚上书,还旷了他从未迟到过的早朝?云书震惊得给他递上了早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太子爷这个架势颇有一种“我就不信她不回来了”的感觉。   这个样子的太子爷让云书很惆怅很纠结,她既不能赶太子爷走,也不能派人去叫阿笙回来,更不能在太子爷面前清扫房间。毕竟清扫得都是他们之间的过往。   后来她听说太子爷的马车不在门口了,心里反应过来后还有些不是滋味——凭什么总是对阿笙耍这些手段?   若说他在这里坐了一晚上让她有些心软,如今对阿笙耍手段便让她只剩下赌气,赌气地期望阿笙机灵一些,不要真的以为太子爷已经离开了。   她正想着,得知又有一个小厮来了天枢阁,还是对面茶楼那个,她就晓得阿笙也是长了心眼儿。   从楼下回来,她犹豫再三,还是斟酌着开了口,“太子殿下,恕奴婢直言,只要您还坐在这里,阿笙就不会回来。太子殿下心里应该有数,阿笙并不想见您。您坐在这里也是耽搁您的时间而已。”   君漓把视线从书中的批注和旁边一贯留下的鬼脸上移开,她说的他分明都知道,却还是不知所措,半晌,才低声问,“……她让人传了话回来吗?” 第113章 我会娶你   问出这话, 他应当也瞧出了些许端倪。这端倪让他本就沉下去的一颗心如坠深渊。   云书却故意避而不答, 只回道, “总归对太子爷没什么好说的。”   言外之意, 不管锦笙有没有让人带话回来, 都与你无关。就算带了话, 也只是为了说明一点:倘若你一直在, 她就不会回来。   君漓的手稍握紧,捏得那干净整洁的书面起了褶子。他垂眸,书面上那滑稽的鬼脸生动得就好似在嘲弄他的自作孽。他敛住苦涩, 忽然挽起唇,笑了。   竟是想到了她曾说,可以把一部分真心交给他。他也曾说自己会好好保管。那时候不解她言“一部分”是何意, 如今明白了。她早盘算好了, 待他娶妃,就抽身而退。如此决绝, 半点解释和余地都不给他。   她不知道他还履行着“好好保管”四个字, 他却知她已经将真心收回。所以笑:到底是他自作孽, 还是她本就没给他地老天荒的机会?   一直是他在盘算他们的未来以后, 只是他不曾说。一直是她在盘算着何时收回真心, 也不曾说。   君漓的手在书面上握得越来越紧, 想要把所有露于人的情绪都握在手心似的。   云书瞧着他这般模样,心里难免嗟叹。早知如此,何苦去招惹阿笙?既然招惹了, 又何必吝啬于一个承诺?既然说阿笙不是姘头, 却又为何要与萧月华定下亲事?如此这般,不仅负了阿笙,也负了安清予。   思忖须臾,云书终是劝道,“殿下还是离开罢。世上只有一个太子爷,却有千千万万个对太子爷趋之若鹜的女子,太子爷不必执着于这一段已成往说的情爱,也不必执着于见阿笙这一面,想来,只要阿笙还是这天枢阁主,太子爷还是太子爷,总归可以见到。对于阿笙来说,当务之急是如何清剿蜃楼,不是谈情说爱,也没必要再与太子爷谈情说爱。”   世上只有太子爷,却有千千万万个对太子爷趋之若鹜的女子?   可这世上千千万万对他趋之若鹜的女子,都不及阿笙一个来得重要。这世上也只有一个让他趋之若鹜的阿笙啊。   静默好半晌,君漓起身了,许是太久没有挪动,他倚着桌案才站稳。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从未这样苦等过一个人,又无疾而终。   云书神色未变,淡声吩咐婢女去准备马车,她回头时看见太子爷将她本将要扔掉的匣子握得很紧,像要拿走,默了片刻,云书轻声道,“殿下,阁主吩咐过,她房间里的东西不能动,更不能被人拿走……这个匣子,也是要扔掉的。”   宁可扔掉,都不肯给他?   君漓睨着她,那眼神分明无比苍凉淡漠,却似是在她身上剜了一刀。他收眼,冷倔道,“她说过,她房中的东西,我看上的,都可以随意拿。包括她,她的人也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心以为自己方才那一番决绝的言辞已经让太子爷打消不少念头的云书愣住了,此时此刻的太子爷,冷倔的模样好似赌气,执着而幼稚。他将最后一句话,说的那样坚定,反倒动摇了她的坚持。   默然,云书退让了两步,没有再出声阻拦。   一刻钟后,云书站在天枢阁门外目送太子爷的马车远去,思绪还落在那一句“她的人也是我的”上面。   就在方才,太子爷走出天枢阁的那一刻,他抬眸,深深看了一眼对面的茶楼。那一眼毫无掩饰地涌出悲恸与脆弱,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想要去牵救赎他的那只手。   这附近,既有能跑腿的小二,又能清楚看到天枢阁的地方,唯有那座茶楼了。   正在茶楼里浅眠的锦笙被小二拍了拍,轻声叫醒,“小公子,那边有人出来了,如今已经坐着马车往另个方向走了。门里好多人送呢。”   锦笙揉着惺忪的双眸,还愣神了片刻,才迷糊地想起自己在哪,她点点头,神色无异,“多谢你了。”说完便起身准备下楼离开。   站起来时,她一阵天旋地转,脑袋忽然涨疼得厉害,疼痛顶上脑,愣冲出眩晕感,晃悠了几步险些没栽下去,身旁的小二赶忙扶住她,“公子,这是怎么了?”   锦笙捂住自己的额头,果然滚烫得吓人,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肩上的伤处撕扯着有些疼,终于反应过来是因为前晚淋了雨,又连着两晚没有换药,伤口感染发烧了。   这个时候,外面平白无故起了一阵喧闹,锦笙蹙眉,以为是自己晕得耳鸣了,因为她隐约间,好像听到了青崖的声音。   她并不觉得云书会把自己所在的位置告诉太子爷,反应了须臾,想通了自己露出的端倪。他那么聪明,倒也好猜。   见,或是不见?没有非要憋着不见的理由,但又确实不想看见,锦笙揉着太阳穴,一时间心神俱疲。   见一见,说清楚?说不清楚的,他们之间便是,不见面才是最清楚的,一旦见了面,阿笙就成了卿卿软软、成了娇娇窈窈,被太子爷迷得神魂颠倒。可现在的她不能被太子爷迷得神魂颠倒。因为,他已经定亲了。   那小二也是个机灵的,看出她神色为难,想着她这一连两日都像是在躲着什么人,兴许外面的就是她要躲的那人找上门来了。   小公子出手大方,这两日他就帮忙跑了两次腿便得了十两银子,这在普通人家够吃上个几年了,如今他倒也乐意帮个小忙,思及此,他拍了拍锦笙的胳膊,“小公子若是想躲,我可以把衣帽借给你。”   锦笙怔然看了他一眼,心底不禁想到,既然上天都帮她做了选择,那便不见罢。   身着黑衣劲装的青崖在一群阻拦他随意乱闯乱看的小二之间穿梭着,他得了太子爷的令,从三楼以上的雅间找起,任何一间都不能放过,房间内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看错眼。   却忽略了身旁阻拦他的这一群小二。   锦笙混在一群小二的最末尾,趁着青崖上楼的时候转身往楼下亦走亦跑,走到二楼,唯恐太子爷坐在正门大堂里等她,她特意拐去了后门,要出门的时候,脚步又顿了下来。   被太子爷套路过多次的她留了心眼,让小二先去后门看了看,果然……太子爷就坐在后门的茶室中,静静喝茶等着。   听到小二传回的消息,锦笙嗟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这声叹息是在庆幸,还是因为心神疲惫,她不再深想,抬腿往正门走去。   回到天枢阁的时候,云书才开始收拾她的房间,但那些她让清理的物什,已经被扔得干干净净。   灰尘漂浮在空中,被阳光照出来,落在人眼里,无所遁形。就好像她此时站在房中,情绪心境都被人一览无遗般,怎么也遮挡不住。   整齐的被褥枕面,崭新的墨宝茶具,空荡的房间衬得她此时寂寥无比。昨夜声色犬马,回忆起来也像是一场大梦,纸醉金迷是别人的,光怪陆离也是别人的,欢颜笑语是别人的,孑然一身才是自己的。   为什么明明她该是人人艳羡的太子妃,明明她该是和太子爷在一起,明明是她先来的,明明她该是被安秉容在手心里捧着长大,为什么都是别人的?   她做不了相府无忧无虑的千金,做不成亲生母亲的掌上明珠,做不好这天枢阁主,做不到义父那样叱咤风云也罢了,却也再做不成他的义女。   做不成太子爷堂堂正正的心上人。   可他说她不是姘头的……   自他定亲,接连两日收住了没有迸发的情绪,忽然就有些压抑不住。锦笙的眼眶泛起红,脑袋越发地昏沉,盯着空中一点看出了神。   目光所落之处,是一粒随着风和光飘起的轻细灰尘,慢悠悠地,飞得很高,再也落不下来,像她的心那样,抵住了喉头。   云书见她神色不太对劲,赶忙停下手中收拾的动作走过去,走近才发现她双颊连着眼眶都是猩红的,用手背探了下她的额,顿时惊慌道,“怎的烧成这样?!……阿笙?”   云书的声音是轻细温柔的,锦笙听着像是回到小时候,不肯吃药的时候。没有忍住那溢满眼眶的泪珠,落了一颗下来。   “……阿笙?”云书一怔,伸手给她拂去,又不禁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灼热,她蹙眉,将锦笙拉到床边,强迫着眼中已空洞无神的她躺下来,“你等着我,我叫人打冷水来。”   锦笙望着床帐顶上那被太子爷赞过雅致的花纹,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尾落了下来,她有意识地拉住了云书的手,委屈别扭地低声道,“……我不要像小时候那样,没有家人陪着。”   云书的手微僵,马上在床边坐下,握紧了她的手,摸着她的脸,“我陪着的。”   锦笙侧身和着被子蜷缩起来,抱住她的手臂,一边默默落泪,一边小老太婆似的喃喃道,“你和薛行风好上之后,要住得离我近一些……”   “我不和他好,会一直陪着你。”云书垂眸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心疼地摸摸她的脸,双眸里也泛起水光,她想起小时候哄阿笙时说的话,便又说了出来,“等阿笙长大了,我们骑着大马,一起去汜阳玩儿。”   花窗上映着一圈一圈的光晕,满室静谧。   这句话顿下的半刻钟内,锦笙都没有说话。   忽然,她紧紧抱住云书,嚎啕大哭,忍了好多天、好多好多天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啼哭声中嵌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轻哑得直教人撕心裂肺,她说:“云书,我再也不要来汜阳了……”   云书一颗泪打在她的手背上,默然了。   是啊,她为什么要来汜阳啊?她在汜阳失去了义父、失去了在柳州时的恣意潇洒、知道了令她崩溃痛苦的真相、又再一次失去了明明就在身边却遥不可及的亲生父母,她在汜阳认识了太子爷、又失去了太子爷。   她被困在汜阳这个牢笼出不去,被景元帝禁锢在天枢阁,不死不休。她当不好天枢阁主,却又松手不得。她做不回相府千金,却又日夜煎熬着。   年少时阿笙多想来一趟汜阳,看义父口中最繁华的地方,最热闹的灯会,最重要的是,在汜阳就可以和义父一直在一起。如今她需要满心算计,只为将曾经最亲近的义父打入死牢。   太子爷问那匣子里的十多张纸上写着什么。云书默,是阿笙曾经写过的千千万万遍,你的小字。可这样深情的话,须得阿笙自己来说,如今说不成,他又何必看到。   “他既然和别人定了亲,那你以后便不要再和他来往了。”云书搓揉着她的头发,发现锦笙已渐渐要入睡了,眼泪却还挂着,额头烫得发滚,她轻声地说着,“阿笙,从头来过罢。”   她不知此时已经闭上眼睡去的锦笙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能看着窗边兀自愣神。   约莫过了半刻钟,她听到明明渐渐缓歇的啜泣声又起,不禁低头看去。   “云书……”锦笙忽然喉头一松,烧得迷糊了,半梦半醒地放声大哭,哽咽地拽紧了她的手,对她哑声说,“可我还是好喜欢他……真的好喜欢他……”   为什么呢,她自己也匪夷所思,不是说好了只把一部分真心交给他吗。她一直盘算着的,一直提防着只能交出一部分的,为什么如今狼狈的却是她。   对她来说,怎么什么事情都这么不公平。   也不知她哭了多久,云书听她嗓子都嘶哑了,有些发不出声,脸上的热意愈发汹涌,担心她烧得更严重,却又不敢轻易离开,只能等着她自己哭累了睡下。   日头渐歇,室内的光影散了,云书给她掖好被子,试了试额上的温度,眉头蹙得更紧,她打来冷水让婢女给她擦汗,然后去拿药。   锦笙这一觉睡到晚夜还没有醒来,云书担忧她一整天没进食身体会受不住,化了颗药丸在水里给她服下才放心些,后来她身上发的汗越来越多,云书遣散了人,将她的衣服褪去,用湿冷的巾帕一遍又一遍地擦着。   她越擦越多,汗在不停地流,一遍一遍糊了涂在她伤口处的药,汗水浸在伤处本就化了脓的伤势只会更严重。   这么热也不吵,伤口化脓了那么疼也没有闹一下,甚至没有出声嘤咛,云书有些担心她在自己忍着,只能不厌其烦地给她换药。心里将太子爷骂了千八百遍。   皎洁的月爬上梢头,已经是深夜了。   后来阿笙醒过来一次,或许是脑子烧得太疼,加上哭那么久头晕得厉害,醒来就直接弯腰吐了,可是她一整天什么食物都没吃,吐的也只能是酸水,吐不出来又晕着,胃里面还翻江倒海……   这样下去不行。   云书也想找大夫,但是阿笙扮男装这事儿搁在那儿能找哪个大夫啊,天枢阁里就只有她知道阿笙是女儿身,寻常受了伤也都是她在换药,阿笙长这么大就没看过什么大夫,都是她在大夫那里说情况,拿药给阿笙吃,或者是义父来。   想来想去,云书想到的也只能是薛行风,想到了他,云书才忆起几天前就约好和薛行风今日在宫外见面,经此耽搁,她倒是误了时间。   真的要找薛行风来看阿笙吗?阿笙应该是被薛行风诊治过的罢?那薛行风知不知道阿笙是女儿身呢?太子爷和阿笙那一段薛行风都一清二楚,按理说也该知道阿笙是女子了?   她来不及多加思考,锦笙又吐了,这回吐得更厉害,冷汗滴答在地上,潮红的脸泛成白色,云书将一早熬好温着的米粥端到她面前,急声道,“阿笙,你把这碗粥喝了,我在里面掺了药,还有白糖,不会苦的。只有把粥喝了你才有得东西吐啊!不然一直这样吐又吐不出来,难受得紧。不如……不如……我去把薛行风叫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哭了将近一天,又吐了这么久,锦笙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趴在床边撑住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把脑袋放在床沿,她脑子晕乎乎地极想睡觉,眼前也冒出怪异的星子,有些耳鸣,听不清云书对自己说了什么,大致晓得她说的是要自己喝粥。   喝粥……喝粥……锦笙点点头,然后便趴在床上喘气不动了。   云书得了她的同意,心下松了口气,她先将粥一口一口喂到锦笙嘴边,哄着她吃进去,锦笙配合地张开嘴,刚抿进去两口,闻着粥里的药味儿她又吐了出来,云书给她拍背不及,却见她伸手往自己口中嵌着,又是好一阵呕,尽是酸水。再这么吐下去便是胆汁都要给她吐出来了。   云书将碗一扔,出门吩咐手下人去巷口找薛行风,想来他应该还等在那里。她特意嘱咐,快去快回,能有多快就有多快。若是薛行风不在那里,便找个医馆大夫来。   大不了,用完杀了就是。   吩咐完后,她又回到房间帮锦笙把衣服给穿上了,只一件薄薄的寝衣,刚穿上便全数汗湿,她听见锦笙轻声唤她,声音嘶哑着,眉头紧皱,“云书,我好难受……”   “待会儿就不难受了,你现在得忍着别吐,把粥喝了,填饱肚子,然后乖乖地吃药?”云书伸手给她拂开汗,又擦干净她唇边的脏污,看见她伤处的药又被汗水打湿浸出衣物,她道,“我让人准备了洗澡水,你泡一会儿发发汗罢,会好些。”   感觉锦笙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简直就是个火炉,云书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也只能把锦笙扶到浴桶中,用布包好冰块压在她额头上,一边给身体发汗,一边给脑袋降温。   那屏风后热气氤氲着,人也云里雾里,锦笙闷得难受,趴在桶沿边,这回连酸水都吐不出了,呕得眼眶鼻头都是猩红的,眼泪也是禁不住自觉流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有多难受,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心里难受,还是身体难受。   事实上,她现在烧得有些糊涂,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整个人好似身旁的热气升腾着,雾蒙蒙的。   不知过了多久,锦笙被再次扶上床时,已经连一丝出声的力气都无。云书在扶她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重量其实都压在了自己身上,她的腿根本落不到实处,好似浮游着,一脚一脚踩空,支撑不住。   “叩叩叩——”   “云书?”是薛行风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讨巧的调调。   云书应了一声,将锦笙的衣服穿上,才去开了门。   陡一开门,她看见薛行风正勾着唇看着她笑,她顿时觉得自己的难受终于有人可以倾诉,便哭了出来,没给薛行风问的机会,拉住他一把带到床前,拽紧他的衣襟哽咽着道,“你今日若是不能让阿笙退烧,以后就别跟我说话了!”   被她见面就哭得梨花带雨的神情吓得还没缓过劲儿来的薛行风又见床榻上躺着太子爷的小姘头,且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他又是一吓,一边让云书别急,一边皱起眉头给锦笙把脉,嘴上还不忘安抚道,“发个烧而已,有我在你就……卧|槽?!”   云书被他吓住,“怎么了??很严重是不是?!”   薛行风愣神,缓和了下心态,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他惊奇的是,这个坑了他的小姘头居然是个女的?!吓了他一跳!!   太子爷什么情况,若这姘头是个男人他转头成亲倒也算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他还转头和别人成亲??   虽然他很不相信太子爷的人品,毕竟太子爷腹黑狡诈是朝堂皆知的,且还总是坑他的药,但感情这方面的品行他还是很相信的,毕竟这么多年了太子爷就床上这么一个小姘头。可撇下小姘头转头就定亲这事儿嘛……他也委实猜不出来太子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暂时收敛了震惊,薛行风用手贴了下锦笙的侧脸,神色顿时严肃起来,紧接着他又用手贴上锦笙的额头,眉头蹙得越发紧。   云书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都揪紧了。   薛行风看到锦笙肩膀处似乎缠了纱布,他没作多想,将锦笙的衣物褪去一些,露出肩膀,继而又拆了包扎在伤处的白纱,看着正淌脓水的伤口,一颗心也揪紧了。   这个姘头当得也太惨了。薛行风在心中暗自可怜她:你是我见过的姘头里最惨的一个。   “她吐多久了?”薛行风拧着眉头,掏出随身带着的银针,“有没有吃东西?先给她多喝点水!”   “吐了有一晚上了,可除了酸水以外也没吐什么出来……”云书焦急端来温水,将已经昏睡过去的锦笙给扶起来,掐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嘴喝水,她皮子软,掐了一会儿就肿了,云书心疼她这么遭罪,望着正给锦笙扎针的薛行风,“不喝了罢?”   薛行风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接着扎针,“都烧得神志不清晕过去了,你掐她她也是没感觉的,肿一肿明天就好了,总比身体里烧着火那么难受着好。”   云书听他的,接着给锦笙喂水,然后如实说道,“方才给她喂粥,一喂进去就吐……是不是应该先喂她吃东西进去?自她回来,一整天都没吃什么。”   “等我扎完针,重新给她处理好伤口再喂,你这样包扎是不行的,容易糊药。”薛行风说完,又顿了下,问道,“不过,你怎么喂啊?熬得再糜的粥,也是需要她自己嚼两下才能喝的,粥又不是水。且她还得喝药呢,那些药的味儿大,你喂进去她保管给你吐出来。”   云书皱眉,“那怎么办?阿笙本来就讨厌喝药,醒着都未必喝,如今神智不清地又晕又吐的,本能就会抗拒……”   “嗯……”薛行风思忖片刻,一边瞧着她的脸色,一边斟酌着问道,“我那里有种药丸,是我们薛家的药方,想来是比你手里这些有效个十倍,化在水里给她喝了就成。只不过……”   他吞吞吐吐地不肯说,云书更急,“你快说啊?!……你不会是不愿意拿来给阿笙用罢?!”   “怎么可能,她算我半个东家呢,说好我下半辈子幸福都拴在她手里的,她要是烧坏了脑子那还不得赖账啊。”薛行风咳了声,道,“我是想说,只不过那药很久之前就被太子爷坑去了,如今在太子府里存着呢。”   云书焦急的神情登时敛了起来,幽幽地睨他一眼,又垂眸看向面色苍白的锦笙,低声反问,“你该不会不知道你们主子做的好事罢?”   “我知道啊,我就是知道所以方才不好说出口……”薛行风沉吟片刻,问道,“不如我亲自去取一趟药,保证不告诉他是你们阁主要救命用的,你觉得怎么样?”   云书斟酌着,不太信得过薛行风会和她一样站在阿笙这一边,沉吟了片刻之后,她擦去锦笙嘴角的水渍,十分纠结地道,“阿笙不会愿意见到他的。今日阿笙这副模样……还不都是他害的?”   薛行风笑,哄她道,“我又不跟太子爷说是她要用的,也不会把他招来,再说了,锦阁主现在昏迷不醒的样子大概要睡到明天下午去了,太子爷来了她也看不到啊。”   他越是哄她,她越是觉得薛行风不可靠。总隐约感觉他是想要去太子府把这一切告诉太子爷。   凭什么呢?她受尽了罪,如今昏迷不醒、神志不清了他又想来充好人,捡走阿笙最脆弱时候的信任,然后这回便是心甘情愿地当他养在外面的情|妇?   一想到阿笙哭得撕心裂肺地说“我再也不要来汜阳了”,云书喉头一哽咽,仍旧硬下心肠,“不,我不想让阿笙醒来后再难过再伤心了。她只要不伤心流泪,比吃什么都管用许多。”   “那这药……怎么办?”薛行风试探地问道,“她烧成这样不喂药可不行啊。”   云书眉一横,吼他,“不就是喝粥喝药吗?!大不了我嘴对嘴给她渡!她还能吐我嘴里了?!”   “不……你说什么?!”薛行风心下震惊,他都还没亲到嘴上过呢怎么能便宜了这个坑他的小姘头?!一个“不”字正要脱口而出,想想小姘头也是个女的,他又愣是给憋了回去,最后只发出了一个单音,紧接着又连问了一句。   云书狠狠剜了他一眼,泪眼婆娑,“我说,我宁可阿笙不吃你那药慢慢养着,也不会让太子爷知道这件事!凭什么要告诉他?凭什么要给他机会来亲近阿笙?我绝不会让阿笙看见太子爷!!”   此时此刻,薛行风在心中不禁对着太子爷叹道: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我确实冒着后半辈子打光棍儿的危险尽力了,奈何你在她们这里口碑太差,人家小姐妹宁可嘴对嘴喂药都不想让你知道,这神仙救法儿也不行啊!   思及此,他赔笑道,“好好好,不吃就不吃,你生什么气呀。帮我煮碗面罢,我饿了……我等了你一晚上,也还什么都没吃呢。”   云书冷笑,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放下手里喂水的碗,给锦笙掖了掖被角,好歹要盖住胸腹,这才转身去吩咐厨房。   将近子时的寂夜,天枢阁仍旧是灯火通明,外面的人只看得到窗口有亮光,揣测里面的人还没睡下。至少已经回来了。   果不其然,他一离开,她就会回来。如今怕是已经吩咐了天枢阁上下,不让他进了罢。他打量着上次跃上去的那堵墙和翻进去的窗,自嘲地笑了。   “殿下……”青崖将马车停下后便径直去了门口,本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去推门,却没想到并没有人站出来对他说阁主吩咐云云,他如实禀报。   反而惹得君漓微蹙眉,他迷惘了一瞬,心中忐忑不安着,提步进门,却真的无人阻拦。   想起窗口仍旧亮着的光,他的一颗心忽然疾跳起来,手也逐渐握紧。就像是近乡情怯罢。他昨日找她不见、夜间等她一整晚、今日去茶楼堵她都无果,如今却……   如今却,立即能见到她了。   今晨他不信她真的逃掉了,不相信她就这么不想见他,连他堵上门了也不愿意一见,因为不相信,所以在茶楼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看到那小二才知道,她是真的走了。   料到她逃掉之后定会回天枢阁,他又立时去了天枢阁,还没进去就被父皇传召,想来是因为早朝的事,他本不想管的,但身边人都知道他来了哪里……如今阿笙在父皇那里本就处于风口浪尖,若是被父皇知道他是因为来了天枢阁才未去早朝,她怕是不太会好过。   未免节外生枝,他转头去了皇宫,一去就留到了深夜。   君漓一步一步上楼,心情复杂。等他来的消息传到云书耳朵里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锦笙的房门口,云书咬牙,夺身拦在门口,“……阁主已经睡了,太子爷请回罢。”话没说完的时候,眼泪就已经掉下来了。   君漓虽惶惑她这般神情,也知她约莫是为阿笙才这般,但眸中寒意却并不消减,“让开。”   他要她让开是多简单能做到的事情,可他敬她为阿笙落泪,也敬她是阿笙曾说过的最好的亲人。   “阿笙不想见你。”云书难得下过狠话,咬牙切齿,“太子爷,这是阁主的房间,你自重。”   “啊……”   青崖本想将云书拉开,还没动手,便听见房内传来一声女子呼痛的呻|吟,极其轻微,似沉睡时下意识的嘤咛。尽管轻细到几乎听不见,可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不难。   三人俱是一愣,云书怔慌中,君漓蹙眉,没再给她阻拦的余地,径直推门而入。青崖自觉守在了屋外。   云书跟着君漓冲了进去,抢先一步来到床边,“阿笙?!”却发现锦笙并没有醒,她瞪向薛行风,“你做了什么?!”   “我不小心扎错穴位了,疼着她了她就嘤了下。”薛行风无辜地摸着鼻子,抬眸看了君漓一眼,尴尬地笑,“太子爷,哈,真巧啊。”   君漓站在床边,视线胶着在锦笙身上,满心满眼里溢出的都是心疼,他伸手想去抚摸她的脸……却在看到她头顶被扎的那些银针时顿住。   不过几天时间不见,他竟觉得她消瘦了许多,此时更是憔悴得面无血色,她的脸上遍布泪痕,哭过。涔涔冷汗也虚脱了般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床边还有糊了脓血和草药的纱布,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腥气。   他的身形微僵,感觉到心那个地方,像被攥紧了那样疼,吊得他此时连呼吸都止住了。   他当然知道,谁都有可能扎错穴位,薛行风却永远不可能扎错。   “啊对了!”薛行风状若不经意般地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正好太子爷你也来了。那个,我上次放在你府里那瓶紫红色的药丸还在不在?快派人去拿来给她保个命罢!锦阁主这烧了一整天了,脑子都快烧坏了,肩膀上的箭伤刺得本来不深,但似是沾了雨水化脓了,你知道的,雨水本来就在脏,一化脓肯定发烧,一发烧肯定发晕,一晕就想吐,加上她一整天什么都没吃,这会儿也吐了一个晚上酸水,精疲力竭晕过去了。嗯……我们还缺个人喂药不如太子爷你来代劳一下?”   他看似是随口说来,却将锦笙的病情交代得一清二楚,刻意为之再明显不过。云书狠狠剜着他,却也在听他重述了一遍病情后忍不住哽咽。   君漓好半晌才握紧手,任由青筋在他手臂上、脖颈上、额间盘起,狰狞可怖,神情已不能自持,瞬间涌上眼眶的猩红也在心底蔓延着,积累成血滴滴浸骨,薛行风的话,让他此时此刻的揪心与悲恸、几天来所受的相思折磨,再如何翻来覆去都变成了活该。   他真是活该。   满室的凉风与静谧交融着,浸骨裂心的冷意,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一阵寒风卷来,君漓的手微颤,不知究竟是风冷,还是心冷,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语言,“……青崖在门外,现在就去。”   薛行风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拽起云书想将她拉出房间,云书剜他,咬牙不走,薛行风用祈求的眼神半拖半拽,又劝她先将熬好的药端来给阿笙吃了,她才暂时妥协。   走到门口时薛行风望了眼云书往楼下后厨走去的背影,才吩咐青崖快去太子府取药,转过背将房间门关上了。   他本来也后悔帮了太子爷那个常坑他的主儿,更后悔的是如今云书生了气不知要怎么哄好,但就在方才,所有人都没有看见……   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呵,一滴泪珠落下来时,烫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抬眸望去的时候,太子爷的眼眶还猩红着,溢满了心疼与怜惜。   那他姑且就先不那么后悔了罢,若是哄不好云书,再来坑他一把也不是不可以。   他这么想着,询问了楼道的婢女,便往厨房去了。   如此,室内唯有他们两人了。   君漓坐在床边,先将锦笙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依偎着自己,他的视线落在床头的小桌上,那里落着一碗米粥和一杯白水。   伸手试了试温度,他将茶杯拿起来微抿了一口,确定不热不凉后才把被子喂到锦笙唇边,绕过她颈后的那只手本想捏住她的两腮给她喂水,摸到两腮后又盯着她唇畔处的掐痕怔住了。   那掐痕肿得猩红,刚好掐在她左唇边的梨涡处,红得惹人心疼。   只静默了一瞬,他移开茶杯自己抿了一口,轻捏她的下巴,俯身吻住了她,将那温水渡入她的口中。   湿|软的舌不经意间触碰着,她在睡梦中微蹙眉尖,他睁开眼看见了,眸中便渐渐起了雾,淡淡地一片朦胧。   如此反复,一杯水渡完时,他却不舍离开她的唇畔。君漓轻轻抵住她的额,鼻尖相点,他轻声地、哑声地,甚至是哽咽着,对她说道,“我来给你承诺了,明日你醒来,我会再承诺一次……我会娶你,只娶你一个,从来都没想过要娶别人,你相信我。”   微一顿,他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发,呢喃着,“……不相信也没关系,我会证明给你看。但是,你不可以再生气了。” 第114章 虐太子虐得身心舒爽   午夜梦回, 锦笙回到了柳州落雁河旁的那棵垂柳边, 拿着柳枝朝不远处骑马踏花归来时落了满身斑驳光影的义父招招手。   师父的竹舍旁有大片大片的紫竹, 她会在里面嬉戏玩耍, 柳州私宅里的所有人都站在竹舍旁望着竹林深处, 等她回家。   师父会责备她贪玩好耍忘了功课, 也会怨她总在溪边把自己滚得满身是泥。   云书和花官带她去街上看坊间时新的戏, 背着义父掏钱给她买街边不干不净她却喜爱极了的小吃。   茶馆里的说书人总是谈起远在汜阳皇宫里那位能文能武的小太子爷,她也跟着满堂一起喝彩,那时却并不真正懂什么叫做天之骄子、高高在上。   幼时被义父遣送走的玩伴们都回来了, 站在私宅门口那两头大狮子前面,临着夕阳的余晖,笑着对她说:阿笙, 独缺你一人了。   他们伸出手, 她就提起了不知怎么会穿在身上的裙子,笑着朝他们跑去。   后来, 她看见竹林深处立着一人, 犹如一颗遗光的明珠, 他转过身来, 朝她伸出手, 温柔地说:我会娶你, 只娶你一人。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句,但那个人的眼里流淌出的脉脉柔情让她的心为之一颤,她好像很渴望听到这句话, 朝思暮想那般的渴望。   无数个夜晚她都告诉自己, 如果他认真说出这句话,不,要说三次,要说三次她才相信,像她幼时吃药那样,第三次哄她吃药时会见到义父,所以如果他说三次,那么她就义无反顾地朝他跑去,抱住他。   可这里是柳州,不是汜阳,阿笙是柳州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阿笙,不是汜阳那个险些就要一无所有的锦阁主。   柳州的玩伴们还在门口等她,说独缺她一人。   她不应该抱住他,她应该去找她的柳州,带上云书一起去她心目中的柳州。   这个梦很绵长,只需要付出一滴眼泪的代价就好,离说书人口中那位天之骄子远一些,把这滴泪淌出来就没关系了。时间会抚平一切。   夜越发深,屋内烛火隔着绘有垂柳的灯罩,涂抹着一层又一层的温柔,像静谧的余晖,映在锦笙的脸上,让那滴泪愈发璀璨晶莹。   君漓伸手为她轻轻拭去,指尖摩挲起她的眉,感受到她额间的滚烫逐渐散去,他稍松了口气,将药碗端起来,这里面放了糖,想来不会让她本就苦涩的心更苦了。   他俯身渡药给她,一口一口,这药很苦,加了糖之后也还是苦,她却没有抗拒,更没有吐出来,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容色乖巧安详。   君漓就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端详着她,时而喂喂水,时而擦擦额上的汗,时而轻声与她絮语,低柔而缱绻。   喂完药,没过多久她就出了一身汗,薄薄的寝衣再次被打湿,君漓脱掉她的衣服,用冷水给她擦拭。她浑身脱力,柔弱无骨,只能依靠在他身上,也沾湿了他的衣裳,他便直接用衣袖给她擦鼻头上的汗,轻柔好似羽毛滑过,生怕弄醒了她。   君漓一手抱着她,一手握住她的手轻揉着穴位,他不知她的头还晕不晕、疼不疼,这样按着要放心些,不疼的话,做的梦也是香甜的美梦。如果现实太痛苦,那么在梦里,就不要再这般难受了。   感觉她不再出汗之后手脚意外地冰凉,君漓思忖片刻,稍合上一半的窗,给她盖上被子,又放下床帐,用暖手炉暖着她的双手,然后坐到床角,用双手焐着她的双足,好片刻后还是一片冰凉,他解开衣裳,将她的双足贴住自己侧腹,再用衣服包裹住,轻轻揉着穴位。   天边逐渐泛出鱼肚白,约莫是要去上朝是时辰了,青崖思忖了片刻,终于轻轻敲响房门,君漓皱眉,不敢开口吵她休息,便没有理会。   青崖领悟其意,叹了口气,抱着剑继续站门。   一边站门,另一边却思考着真的不去上朝的话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太子爷昨日就没去,寻了个生病休息的由头,却被陛下得知他并不在府中,传进宫批到深夜才放出来,今日又不去的话,陛下难免会再次深究原因。   思及此,青崖直接推门而入,站定在距离床帐三步远的地方,垂首轻声道,“太子爷,这几日还是莫要惹怒陛下了罢……锦阁主这里自有人照料着,不必过多担忧,倒是陛下那边,若您今日依旧不去上朝,文武百官必起非议,届时让陛下知道了您是因为锦阁主……后果不堪设想。”   君漓怎么会想不到这些呢,但他只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好歹等到阿笙醒过来,他想跟她说些话,想和她说清楚,想……和她认错道歉。不想要她再不开心了。   可是上朝的时辰就要到了,如果再不动身的话,被父皇追究起来,当真不堪设想。   他心口郁结,缓缓地抚摸过她的脸,轻声对青崖道,“知道了,你先去备马。”   青崖这才舒了一口气,俯身告退,有顺带着将门给关上。   云书端着粥进门,薛行风跟在身后讨好地笑,昨晚好不容易哄好了的,生怕又给得罪了。   云书进门后也不想给君漓什么好脸色,将粥放在桌上,冷声道,“太子爷看顾了一夜当真辛苦了,趁着阿笙没醒之前快走罢,阿笙醒来想看见的不会是你。如今她有我照顾,她醒来也有我陪着,太子爷没有正事之前都不必再来了,天枢阁也不会再让你这般随意出入,阿笙的房间也不会再让你进了。”   薛行风默默为云书突然上来的脾气心中一赞,又担心太子爷怪罪,便笑着圆场道,“别说了,免得吵着你家阿笙睡觉。我来给她把个脉,太子爷便请先去上朝罢。”   语毕,他示意云书先入帐中,云书杵着不动,他也不好往帐子那方看,片刻后,君漓将锦笙穿戴好才撩起帐帘走了出来。   他没有回应云书的话,因为她说的并无不妥,阿笙想看见的不会是他,天枢阁不让他进也是应该的,纵然被她一番话搅得心口骤痛,却也觉得,都是应该的,是他活该。   是他矜骄自负、妄作痴情,是他一味地想要她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信任自己盘算好了一切一定会娶她,他曾无数次地因她不相信他而失望挫败,也曾数次因为她的胆怯退缩而羞恼气闷,更因她总是在他面前做小伏低而嫉妒和她要好的顾勰。   他说她不是姘头,却忘了承诺她自己会娶她;也说要她唤自己小字,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却忘了她对他的一切依偎本就是他强取豪夺来的;也问她为何在顾勰面前就这般开怀大笑恣意畅快,却忘了自己问她的时候都是那般咄咄逼人的态度,不似顾勰……   纵然他对她百般温柔,也都是他自以为是的,她如今不想见他,也都是他咎由自取。   一想到这些,他的头就疼得好似要裂开,冥思苦想了一夜要怎么做、该怎么说,如今也还是不知所措,因为不知所措,所以惶恐不安。   出门前,他对薛行风低声吩咐道,“……把完脉去府中候着,我有事要问你。”   薛行风下意识看了云书一眼,见她面无表情,他才敢应了声是。   待君漓离开,云书才撩起帐子让薛行风过来把脉,薛行风先探了探锦笙的额,转头对云书道,“不烧了。”打量锦笙的面色后,这才握住她的手腕,端正坐着,片刻后松了口气,对云书点点头。   云书放下心,又见薛行风将锦笙的衣物褪去些,再次为她换药,她便也俯身过去瞧着他是如何包扎的,昨晚他包扎时她本想学,却为了给他煮面错过了。后来太子爷一来,她愣是连房间都进不去,青崖守在门口仿佛一座山,她因着这件事一直气到了现在。   “青崖那个人,唯太子爷之令是从,他在太子爷身边儿能混这么久也不容易,你就别跟他计较了。”薛行风一边包扎,一边轻声对云书道,“你家阁主这一箭看起来不像是被射中的啊,力道不像,瞧着倒像是拿在手里怼进去的,且这怼进去的角度……”   他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伸出右手自己往自己的左肩作出刺的模样试了试,恍然回头,“她没事儿自己拿箭捅自己做什么?”   云书看他一眼,佯装嫌弃的神情,“你包扎你的就是了,管那么宽?”   说完,因着薛行风这么一提,她又不禁想到了安怀袖那块儿大义凛然的铁板,心下叹息着摇了摇头。人家的哥哥都是千好万好地宠着妹妹的,怎么到了阿笙这里却要反过来哄着她那冥顽不灵的哥哥?   阿笙生了这么一场大病,想来还是需要有亲人来探望探望,至少解开她心中郁结。   且太子爷并不像是这么容易妥协放过阿笙、不再上门打扰的人,要和太子爷斗智斗勇她自己也没那本事……云书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安丞相,想来作为亲爹是要靠谱一些?   这么想着,她的人已经往锦笙的书桌走去了,端身坐下后,她铺开一张印有天枢阁徽纹的信纸,自己给自己磨墨,须臾,提笔而书,详实尽述。   薛行风换完药包扎后之后想要凑过来看看她在写什么,一眼都还没瞅到,就被云书抓着耳朵迫使背过身去了,他倒嘶一口气,放弃了偷窥。   一则书成,云书将信用蜡封好,交给了专程跑腿的奴婢,嘱咐一定要等在安府附近,亲自交到安丞相手中。   “云书,我先去太子府上候着了,她若是醒了你记得让她吃药,嘱咐她多喝水什么的,好生将养着,晚上我再来给她重新换一道我自己配的药。”薛行风说完,看云书点头沉吟,就倜笑着凑过去在她脸边上啄了一下,没待云书反应一手将他揪回来,他便撒腿赶紧逃离了犯罪现场。   ***   朝事散罢,安秉容与安怀袖一道从宫中乘马车回来。   一路上,那日锦笙拔箭自伤的画面还回荡在安怀袖的脑子里,他心事重重,关于李承运的那个案子他已经按照锦笙说的那样推了回去,可如今依旧觉得心中不安,日夜辗转反侧。   倒不是因为担忧得罪大理寺,只是为家中着想。父亲曾数次教导他,一家中有两人同朝为官就已经很让人忌惮了,若是两人还都是心思叵测之人,必受其害。所以他在朝中行事定要堂堂正正,这不仅因为没有皇帝会喜欢太过奸猾的臣子,还因为一家中绝不能出两个都是玩弄手段的臣子。他与父亲不同,父亲是权臣,本就要玩弄手段,若他不知收敛,也跟着玩弄这些龌龊的手段,定会惹得陛下忌惮。   李承运一案他这般按照锦笙所说做了,是否不妥?   安秉容连着几日都看出他心不在焉,大致也知道他在刑部做了什么事,料想他是为此事惴惴不安愧对良心,便安抚他道,“已成定数又无愧于心,便没必要再怀疚了。”   “父亲说的是,只是……”安怀袖迟疑半晌,终是道,“只是此事,我本知道真相的。不过那人是我好友,我不知该不该出卖她……且她那日拔箭自伤,我确实被她镇住了。”   安秉容愣了下,皱紧眉反问,“你说什么?拔箭自伤?”他知道李承运的死是天枢阁动的手,当然也就知道皇宫设宴那日安怀袖是去见了锦笙,他当时已经料到安怀袖会被锦笙说服,便没管这许多。   却不知……其中竟还有拔箭自伤一环?!   “是。”安怀袖见安秉容以一种逼问的态度看着自己,思忖了片刻后恳切道,“此事我未曾答应过替她保密,但我希望我今日告诉了父亲之后,父亲能为她保密。毕竟,她确实是把我当真心朋友来对待的,我能看出来。”   安秉容匪夷所思,心中暗自忖着,看来此事不仅仅是天枢阁杀了李承运这么简单。   “其实那日我未去皇宫宴会,是去见了天枢阁主。因为我认为,李承运之死与天枢阁脱不了干系,想要去找天枢阁阁主锦笙当面对峙,却没想到她不仅承认了李承运之死是天枢阁动的手,还承认了如今躺在验|尸房里的那具尸体确实不是李承运的。她虽没有承认李承运是被天枢阁劫走,但我想来想去,她当时那般自信的神态,嘴上又说着不愿意骗我、隐瞒我事实真相的那些话,应该……确实是被天枢阁劫走了。”   听及此,安秉容倒吸了一口气,事情出乎他的预料。阿笙竟然违背景元帝的命令,私自救下了李承运,想来是打算通过李承运的嘴拗些消息出来,可这么做……也太胆大了。   若是今日怀袖不是把这件事告诉的他,而是归了档呈上去交给了景元帝,阿笙还有的活吗?   难怪怀袖说感觉阿笙确实是把他当真心朋友来对待的。废话,这般信任你,你亲妹妹是把命都交到你手上了,只因相信,才会把真相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安秉容沉声道,“这件事,你当作没发生,别再揪着了。李承运没死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就这么烂在肚子里。至于刺杀李承运的‘凶手’,我自会安排。”   安怀袖的内心几乎是震惊的,从小教育他要为人刚正不阿的父亲居然是这种人?居然能干得出这种勾当?他只说是要帮忙给阿笙保守秘密,却没说要帮她洗脱罪名并把后事都给她完完本本地安排好啊。   这是不是有点儿对她太好了?安怀袖都怀疑面前的人不是自己从小认识的那个严苛板正的亲生父亲。   “父亲,这样是不是有违道义?”安怀袖迟疑着,还是提醒道,“纵然我不希望她被缉拿,但也不希望您为了我说的‘帮她保密’和‘真心好友’几个字就包庇她至斯……”   安秉容抬眸,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垂眸没有多做解释。心里却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   见安秉容不说话,且那一眼仿佛是在冷嘲他自作多情,安怀袖仔细想了想,也觉得他父亲不会对他这么宠爱。   他从小到大都是被安秉容板着脸教育到大的,父亲鲜少因为他而流露出喜怒哀乐来。不要说帮他包庇一个朋友了,就是他犯了事,父亲都绝对不会包庇。   幼时父亲曾兼任过太子太傅,太子爷又常来他们家,他也就和太子爷一起听过父亲教习。他有一次摔碎了太子爷一块玉佩,太子爷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父亲就已经把他给拎出去了。   父亲自幼习武,把他拎出去做什么不言而喻。   完事之后还主动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提起此事,得知那玉佩是皇后娘娘赠给太子爷的寿礼,他再一次被父亲拎了出来。   更让人后怕的是,父亲拎完了后要他自食其力给太子爷把玉佩钱赔上,他彼时十一岁,不太懂如何能自食其力到赔上那么贵重的一块玉佩,于是又被父亲拎了出去。   后来太子爷看他实在太惨,再到他家来的时候身上愣是连一块佩饰都没敢戴,父亲见他将太子爷逼至如此,好一顿沉吟过后,若非太子爷先父亲动作一步,开口求情,他险些又被父亲拎了出去。   这些幼时为了教导他不可莽撞、不可无礼、不可骄奢淫逸、不可对皇室不敬的小事也就罢了,等他到了适当的年龄,父亲给他选妻的时候那才是真的让他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父亲和御史台江陵大人是知交好友,于是喝酒时为他定下了和江陵大人家中小女江婧如的亲事。   若非他和婧如确实情投意合,他险些离家出走。   思及此,他忍不住追问道,“既然不是因为我,那父亲为何要包庇她?”   “我自有打算,暂时不宜告诉你。”安秉容一句话给他搪塞过去,又沉吟着嘱咐道,“以后天枢阁和你有什么往来都须得第一时间告诉我,阁主与你有什么交集、说了什么话,你也须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若她有什么难办纠结之处向你吐露,你回来之后规矩记下来拿给我看。”   “……”安怀袖端端正正了二十多年的神情,适时扭曲了,他匪夷所思甚至惊悚地看了安秉容多时,才回答道,“是……儿子晓得了。”   安秉容也抬眸觑了他一眼,又道,“围猎时她曾救过你娘一命,投桃报李,这回她的事情我便做主帮你办好。且我听太子爷和世子也时常说起她,想来是个人物,须得注意几分。”   安怀袖这才恍然想起她对自己家中还有救命之恩,赶忙点头称是,“锦阁主有情有义,虽做的是不义之事,但她能一人经营偌大个天枢阁,想来确实不容易。”   他语毕,安秉容却似乎嗟了口气,沉默地垂首,少顷,抬眸对安怀袖郑重地道,“你若是觉得她不容易,便对她好一些,与她多走动走动,还有你说她受伤的事情,若得空了,派人送些补品和药物过去,她虽然不缺,却不一定会时常用,你送过去也是提醒她一二,这也算是为你娘还她恩情。”   听及此言,安怀袖怔愣了下,才恭谨道,“是,孩儿知道。”   “她寻常爱吃些什么、爱玩些什么,打听清楚,没事的时候送些过去,如果她愿意来家里玩儿……算了,这个就不必了。”想了想安秉容又不甘心,继续道,“你娘过些时间会去寺里烧香,你让婧如陪着你娘一起去,那时候可以把锦阁主请到家里来吃个饭。”   “……”安怀袖深深怀疑,其实锦阁主才是你亲生儿子罢,他大概是捡来的?不过想到父亲深爱母亲,约莫是因着这层关系才对母亲的救命恩人这么好,也就释然了。   他点头都一一应下。   很快两人到了丞相府,安秉容先下的马车,一名稚儿吃着糖葫芦将手里的信递上去后迅速跑掉了,墙后有个身影刻意露出半边身,冲他点了点头,这才在人群中隐去。   安秉容皱起眉亟不可待拆开信,嘴角还微扬着,只看了一半,那扬着的嘴角便垮下来了,继而神色变得沉重,眸底酝酿着山雨欲来。   待他看完信,已然怒火滔天。   站在一旁等待着的安怀袖不禁蹙了下眉,连忙追问道,“父亲,出了何事?”他就没见过几次父亲将喜怒哀乐流溢于外,至少对他的事情从没有过。   若非真的是出了急事,父亲不至于露出这般愤懑的神色。   安秉容咬牙,扭头又坐上了马车,“无事,你先回去陪你母亲,商量去寺里上香的时日。”他吩咐马车沿着曲湖边走,却不说是去何处。   锦笙已经醒了,正自己乖巧地坐在床边端着碗吃饭,她被云书勒令只能吃些清淡的粥啊青菜之类的东西,因此,有点儿惆怅。   安秉容来的时候她已经吃完了粥,就看见她晃着脚丫子坐在床边儿上,头发乱哄哄地像个小疯子,手心里捧着一碗药,就这么干看着,迟迟狠不下心去喝。旁边还放了一个糖碗,里面的白糖基本上已经被掏干净了。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闺女真可爱。   锦笙抬眸,看见他的时候诧异地张开了嘴,又讪讪地合上,待他走近才低声喊了句,“爹……”   安秉容沉吟了下,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比如今不想吃药还被抓包的锦笙更局促,他默了好一会,端过她手里的药碗,然后在袖子里摸出方才在路上买的雪片糖,丢了两颗到碗里去,用勺子搅了搅。   他见锦笙怔忪地望着他,越发觉得局促,手脚都被她看得不知道怎么放了,须臾,琢磨着雪片糖应该都化了,他慢吞吞地递给锦笙,“……一口喝下去,比较不苦。”   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像是在对待一个闺女,他又慢吞吞地把碗收回来,思忖少倾,执起勺子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小心翼翼地和她打商量,“喝三口吃一颗糖?”   锦笙心念一动,纵然还是不太情愿吃,却无暇顾及那许多了,她看着安秉容,张口喝了他喂到嘴边的药,然后直接拿过了那只碗,一鼓作气全吞了进去。   做闺女的就是要这么给当爹的面子。锦笙心里如是想着。   紧接着,她伸出手摊开,眸中带笑,“糖?”   安秉容掏出袖子里所有的雪片糖,约莫有三板,全部捧到她的手心,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发现她眸中含着笑,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她调侃了,调侃他是把她当小孩子哄。   禁不住也是一笑,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若是喜欢吃这个,我下次还给你带?或者,你喜欢吃什么?我让人备些放在家里。过不久你……你娘她要去寺里烧香,你可以来家里吃顿饭,爹、爹给你做。你可以去你房间里拆拆这些年积存的寿辰礼,若有喜欢的直接带回去。到时候你哥哥也会在,前几天你受伤的事情还是他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他眸中有些许黯然,声音也低落了些,“你也不和我说这些,我到今天才知道……”   “我不是故意不和您说。”锦笙赶忙道,“……事实上我谁都没告诉,只是云书为我上药所以她知道。哥哥把这个告诉您,那您也应该知道李承运的事情了?”   安秉容点点头,怕她多想,便安抚她道,“没关系,爹来处理。现在李承运在什么地方?可有招供柔然那边的事情?”   锦笙摇头,蹙眉,“我都要放弃他了,还不如直接杀了。”   安秉容想着她大病未愈,不想让再她操劳这些,于是同她说起了别的事,既算是闲聊,也算是旁敲侧击地验证一番云书在信中提到的事情。   日头渐过了晌午,安秉容要从天枢阁离开时,又对锦笙提道,“过几日,你可愿意来家里吃饭?”生怕她不愿意,他加了一句,“爹很久没下厨了,你来我才做给你吃,若是做的不好吃,你也不要介意。”   锦笙点点头,懵然抬眸,“方才不是说好了吗?爹已经说了四次了。”   “爹年纪大了……”安秉容说完,又是一笑,如实道,“爹害怕你不来。”   待他从天枢阁中出来,一张脸却仿若阴云密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怒气,最后闭上眼冥神少倾,睁眼时镇定下来。   坐上马车,他沉声吩咐车夫,“去太子府。”   ***   薛行风还在太子府里坐着向太子爷交代锦笙的身体状况,守门的小厮忽然来报备说安丞相前来拜访,他自觉起身,“太子爷,臣告退了?”   君漓的眸微一凝,只琢磨须臾就想明白了安丞相前来所为何事。他点头,示意薛行风离开,然后吩咐小厮请安秉容进来。   随后,他垂眸嗟了声气,揉了揉皱起的眉心。   安秉容负手站在正堂外院内,望着枝头的嫩叶,似乎出了神。   奉茶的婢女将茶水沏好,摆放在汉白玉桌上,退至一旁。君漓上前来,却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了,“青崖,墨竹,去府门外候着。”   两人不解其意,相觑一眼,才迟疑着退至院外。   “安伯父。”君漓躬身行礼。   安秉容抿唇,收紧掌心,却没打算给他施臣下礼,“今日臣来,是有要事想要请教太子爷。”   君漓颔首,“但说无妨。”   “太子爷年幼时,臣曾兼任教习太傅一职,不知殿下还记得否?”安秉容看了他一眼,挑眉问。   君漓再次颔首,“安伯父教导期间,曦见受益颇多,终身不忘。”   “终身不忘?”安秉容冷声一笑,“好,那今日臣便来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的没忘。”   君漓垂眸,对他方才的冷笑抛之脑后,依旧恭顺道:“伯父请讲。”   “臣教过你,朝堂上尔虞我诈,你将来若是称帝,应如何对付?”安秉容神色沉稳,负手立在他面前,却背过身看向了虚空一边。   君漓浅颔首,“安伯父说,尔虞我诈实乃常事,唯有朝臣如此才可以维持朝局平衡,一朝盛世并非一味地两袖清风、正直刚毅可以成,只要朝局无腐朽之气,枢纽正常,便不可多加干涉,也不可坐视不理。”   “说得好。”安秉容转身,逼视着他,“那若是遇上了跳头,该如何克化?”   “对待阴险谨慎之人,当以手段拉拢克化;对待胆大妄为之人,当以权术打压克化。万变不离其宗,拉拢与压制并济,方为帝王之道。”君漓的手微握,道。   安秉容点头,笑得有些讥讽,冷声问道,“那若是遇上既阴险,又胆大之人,该当如何?”   君漓垂眸,深知他意,却依旧恭谨地回答道,“安伯父如是说:君子之仪不可不要,城府手段无可避免。当为帝者拉拢,为辅者打压,先纵其猖狂妄为,再设局将其引入,联合辅臣当机立断,一举拿下。”   “好,殿下都还记得,想必将来会是个好皇帝。但也请殿下记得,这些都只是朝堂上的龌龊手段。”安秉容故作一顿,一双手已经紧握成拳,臂上青筋好似要爆开,他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一句,“我现在再教你,若身边真有阴狠狡诈还胆大妄为的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你的君子之仪便可以不要!若此人还仗势欺人、妄自尊大,教人子女痛不欲生,那便连城府手段都可以免了,不如直接上手打来得最痛快!”   语毕,他一拳揍了过去。他知道君漓不会避开,所以这一拳他下了狠手,极重。   “你骗我你与阿笙有了肌肤之亲,我这才顺了阿笙的心意同意你娶她,你骗我倒也罢了,我谅你是真心喜欢她,可你为何从未对她说过求娶之言?!”安秉容说着来气又打了一拳,这一拳砸在君漓的嘴角,顿时磕破出血,他睨着那血冷笑,“明明是你百般算计着要娶她,却弄得到头来好像是我女儿自作多情?!”   被连揍了两拳,君漓没有闪避,甚至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任由嘴角的血渍滴落,直到听见安秉容说“到头来好像是我女儿自作多情”,他的眉才微蹙起,抹掉唇角的血渍,“伯父,未对她言说此事,是我误了,可我的确是真心想娶。宴会前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也句句发自肺腑。她如今身份作阻,我只能按兵不动,且那日柔然使者在场,并不宜节外生枝,否则她必定受到牵连。”   安秉容咬牙冷笑,“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若非我知道你是认真考量过的,就凭你占完便宜转头定亲这条,今日落在你身上的就不是老子的拳头,而是老子的刀了!”   说完他又是一拳砸在君漓嘴角,仿佛瞧着他嘴角出血就真的畅快淋漓似的,他捏紧拳恨声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别的我都可以不管!只一条,你答应定亲前专程跑来与我商量,却为何不与阿笙商量?!你为何不告诉阿笙你要娶她?!就因为你不说,她便到现在都以为自己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倘若今日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要等到娶进洞房了才跟她坦白一切?!她昨日、昨日哭着和云书说不想再来汜阳了,想回柳州。老子今天知道的时候恨不得弄死你……”想到这里安秉容眼眶都气得猩红,双眸熠熠间潋滟着光芒,他哽咽着,“我自己刚到手的女儿自己还没揣热和,你就已经把便宜都给占尽了……?行啊你君曦见,老子教了你这么多年的龌龊手段你全拿来用我女儿身上了?”   说完一长段,安秉容气得愈发厉害,手都打起颤,怒不可遏间又冲过去揍了一拳,这一拳揍在他眼角,他只闭上眼,仍旧没有躲避,退了几步站定。   想起今晨从锦笙房间走时云书说的那些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此,果真是他活该。   她想回到柳州去,那个没有他的柳州。眼不见为净。   不知如何辩驳,他以为自己可以解释。因为他也是在情爱上走的头一遭,不知道一个承诺有多重要?还是解释他高高在上惯了,不经意就伤透了她?或是解释说,他其实也只是气她没有想过他们的以后,气她从不信任他,所以故意不说出口?   可这些理由都在安秉容那一句“她哭着和云书说不想再来汜阳了,想要回柳州去”脱口时烟消云散。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格辩驳和解释,一切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身上的疼远不及心脏骤然涌出的疼,蔓延四肢百骸,浸透了失去了血与肉的残躯枯骨,还是在疼。   倘若安秉容揍他一顿能让阿笙好过些,他也宁愿直接用刀来得痛快。   从前他不说,以为她懂,她拿所有的耐心与他耗,如今他想说了,想亲口给她一个承诺,让她知道自己从前并不是没有想,而是以为她没有想过,所以自己气了她,也不愿意说出口,他想亲口解释,亲口对她承诺的时候,阿笙却并不想给他机会了。   明明是他活该的,可又如此不甘心。   “那日你故意让我撞见她留宿在你府中,我纵然气得发狂,但我也欣赏你算计好了一切,只为将她娶到手。阿笙的性子和她娘年轻的时候一样,若非真心喜欢、也不管你有多喜欢,只要她喜欢了就会义无反顾,所以我顺了她的心意答应让你娶她。”   安秉容顺了些气,眯着眸看他,“你让她伤心不假,是真心也不假,你算计一切要娶她不假,诱她为你肝肠寸断也不假,林林总总算起来倒也姑且让你两相抵消。可……”   他话锋一顿,厉声斥道,“可我今日偏就是要揍你一顿!你可服气?!”   君漓拭去嘴角淌下来的血渍,点头恭谨道,“服气。”   他一个“气”字还没完全落下,又是一拳打来,这一拳砸在肩上,安秉容片刻未停,一手掐住他刚被砸出淤青的肩膀,另一手抡拳狠砸,基本是往死里揍。 第115章 给你认错来了(末尾高能)   安秉容从太子府出来的时候, 并没有因为将太子爷揍了一顿而神清气爽, 他依旧阴沉着脸。   驾马车的车夫看见安秉容双拳猩红, 感到匪夷所思, 但瞧着安秉容这板正的神情也不敢多问, 只依照着安秉容的吩咐, 驾马离开。   君漓坐在汉白玉桌前, 一只手不疾不徐地在给另一只手的腕上缠着一圈圈地白色布条,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虚空一点上,神情淡然从容, 好似方才被揍的不是自己,现在也不是在给自己包扎似的。   待到目送安秉容离去的青崖和墨竹从府外走回来看到嘴角的淤青和血渍时,纷纷惊慌地跪下了, 墨竹低声惊呼, “太子爷,您这是……?!”   青崖拽了他一下, 截断他的话, 冲他打了个眼色, 才道, “属下失职。”   “无碍。墨竹, 去拿药来。”君漓抿了口茶, 待墨竹离开后,才对青崖吩咐道,“今日之事, 谁也不准说出去, 下面的人也不可多言,若是让我听到谁乱嚼舌根胡言乱语,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是。只是……”青崖蹙紧眉,“陛下那边,该作何托词?”   因着君漓的嘴角淤青尤为严重,眼角的痕迹倒是轻,想来安秉容也是注意了他的仪容,没有照着脸上招呼,基本上是往身上揍,怕不是想着给他来些内伤。   只是光嘴角和眼角这两处就难以向陛下解释清楚。   毕竟太子爷长这么大就没挨过打,从来都是从容地站在一旁看别人挨打以及打别人。关键是,除了陛下和皇后娘娘以外,也没人敢打他啊,再说陛下和皇后娘娘那也向来是以太子爷为傲,太子爷这二十年以来顺得不可思议,头一回被人揍到挂彩,青崖表示自己有点儿承受不来。   不是说好安丞相为人忠诚,向来稳重得体的吗?究竟为何会如此胆大包天?   “明日上朝时抹些细粉遮住便是。”君漓不以为然,思忖片刻后,为保证万无一失,又嘱咐道,“若是不慎被察觉,你便直言请罪。”   “???”青崖猛地抬眸,向来聪颖的他也领悟不了太子爷的深意,反应须臾,试探着问道,“属下……该如何请罪?”   “与我比武切磋,不幸失手。”君漓淡声道,“明白了吗。”   “……”青崖有一点儿不愿意,青崖还想多活几年……他颔首,“属下明白。”   君漓神情淡漠,试着活动肩膀,似是觉出疼意,他微蹙了蹙眉,“不必担忧,我会保你无恙。”   青崖颔首应是,抬眸见他活动不便,又急忙起身脱衣察看,顿时惊得脑袋犯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太子爷,怎么会……”下手这么重?!   他本以为太子爷受伤的程度顶天了也就是嘴角淤青那般无二,却不想他褪去衣物一瞧——安丞相根本就是往死里打。   淤青遍布倒也罢了,这被生生砸到渗出来的血意是不是就太过分了?若只是拳脚倒也还好,不至于如此,可这样子,分明就是动了棍棒。   青崖不知道的是,安秉容没拿刀来都算好的了。   太子爷这是得罪了安丞相什么,才能挨打至斯还要倒给安丞相遮掩罪行?   待到墨竹拿了上等的伤药,涂抹过身上的淤青和血痕后,君漓穿好衣物,“拿些细粉来,然后备马车,去天枢阁。”   都被打成这副模样了,还去天枢阁?墨竹瞠目结舌。   青崖却暗自腹诽,太子爷怕不是高招,趁着被打得遍体鳞伤尚未愈合,去锦阁主面前博取一下同情……?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青崖大人能在太子爷面前混得风生水起的原因了。   天枢阁内,顾勰正在给锦笙削苹果,一边削得起劲,一边和她摆谈昨日带着一帮公子哥儿去霍府上看望霍斐的事情。   “你就别给我削苹果了,我吃这些东西从来不削皮的。”锦笙趴在床榻上,一边摇晃着脚丫子,一边啃上一个顾勰给削好的苹果,包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诶你接着说,霍斐如今怎么样了?”   顾勰闻言仍是认真削着手里的苹果,他笑道,“本来呢,霍家人为了避免外面说闲话是不准我们进去的,可我顾勰是谁啊,我要进去他还敢拦着不成?最后我们从侧门进去,没看见霍斐,只听到他在里面摔碗砸瓶的声音,听府里婢女说他如今脾气暴躁,且不肯吃饭,生生瘦了一大圈,想来,差不多就是每天卧在床榻上吊着等死的样子。得知我们来看望他,他还一连砸了十多个上好的瓷器,怕是给他气得不轻,哈哈哈你说解不解气?”   “解气。”锦笙啃完最后一口,将苹果核丢进已经吃干净了的空碗里,笑眯眯道,“这种上赶着人家痛处还带一帮摸爬在花街柳巷里的公子哥儿探望的事情,也就只有你做得出来了。”   摸爬在花街柳巷里的公子哥儿自然是日夜享受女人福泽,环肥燕瘦、温香软玉,霍斐再也享受不到这些,自然气急攻心。顾勰可谓是将这个痛楚,戳得不露痕迹又甚是走心。   他们正笑着,一名婢女敲门进来,支吾道,“阁主,太子爷他……求、求见你。”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别扭——求见?太子爷说求见?滑天下之大稽的求见?   然而彼时太子爷的原话的的确确就是——君漓求见锦阁主。   顾勰削苹果的动作凝滞住,回头看了眼锦笙,后者只迟疑了下,便轻声道,“不见,你就说我在休息。”   他这才放心地转过头来继续削苹果。   “是。”那婢女退身要走,又被锦笙喊住,“阁主还有什么吩咐?”   锦笙斟酌着,“若是太子殿下有要事非见不可,你便让云书走一趟。”   婢女退身应是。   顾勰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中,在她床边坐下,佯装不知情般关切地问道,“你和我哥怎么啦?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儿的吗?”   “没什么,他这不是要成亲了吗,怎能还带着他稀里糊涂地鬼混?想来他如今荒废奏折公务之类的恶习都是我给他带的,所以我须得避嫌才是。”锦笙随口解释。   虽不是实话,但也差不离了。   知道她不想和盘托出,顾勰不多做勉强,只低声一笑道,“你若是想打发他走,何必那么麻烦?我还不了解君曦见么,你就算说了,他也会站在楼底下一直等着,打着‘不信你不出来’的心思。我出去说一声,保准让他立刻走。”   没等锦笙说话,他已经起身往门口去了,回过头咧嘴一笑,给她眨了个眼,投以放心的眼神。   他人生得俊俏,这一眨眼直教锦笙看得愣住了。倘若说太子爷是清风来时云开雾散遗出的明月光,那么顾勰就是拨开树叶时那一片最灿烂的烈日艳阳。   分明都是一脉相承的皇室子弟,怎么就能生养出这般不同来?   倘若她喜欢的不是明月光,而是艳阳就好了。   她诧异自己竟有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诧异一瞬后也抛之脑后,垂眸乖巧地啃苹果。   这厢顾勰悠哉悠哉地下楼,步调轻快,手里还抛着一个没洗没削的苹果,走至门口时他将苹果在衣服上随意揩拭了两下,张口就啃。   听到声响,君漓抬眸时注意到了他,神色未变,眸底倒漾起不易察觉的冷凝,他轻轻摩挲着指尖,气息有些颤动。   “你别这个眼神看着我啊,我只是被派来传些话的。”顾勰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烂一笑,啃了一大口苹果,含糊不清道,“阿笙说她要开窗户看风景,可是她那窗户正对着后门,而你又刚好站在后门,她又不想看见你……太子哥哥,她大病初愈,你是不是应该让着她点儿?”   君漓面无表情,声音也无波无澜,“她不可能这么说话。你编得太离谱了,子渊弟弟。”   顾勰的笑意敛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屑道,“你知道?”   君漓稍偏头,侧眸,挑眉看他,几乎是一字一顿,“我比你了解她。”   纵然仗着自己是已经得了阿笙的令下来驱他走,听到这里,顾勰难免底气不足,眸光黯然了片刻,又冷声一笑。   “笑话,你若是真的了解她,怎会不清楚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想不想见你还需要动嘴说吗?”顾勰双手环胸,“你既然了解她内心想法,就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因他环胸时抬手的动作,指甲上那一抹嫣红在青衣上格外被突显,君漓的视线落在他的小指,手上摩挲的动作狠重了些。   他昨夜给阿笙擦拭身上冷汗时,自然也看见了阿笙小指上的蔻丹,是胭脂色的,比顾勰小指的颜色浅一些。他彼时还有些许疑惑,阿笙怎么会涂抹蔻丹,如今……   君漓微眯眸,波澜不惊的面容逐渐阴冷,眉宇间好似缭绕起无形的阴霾般,一层寒霜在他眸底蔓延,最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在顾勰的侧边停住,用唯他一人听得见的声音轻道,“我说的了解,除了心,还有身。”   语毕时,太子爷的眸中浮出讥讽之意。不知是讥讽顾勰的无知,还是讥讽自己。   讥讽自己居然能被顾勰激怒,也讥讽自己竟然会因为顾勰的插足而慌得要命。   他本觉得顾勰的介入不值一提,甚至还不如钟君澈那样青梅竹马的故人情谊让他提防警戒,可当他看见顾勰从天枢阁走出来的那一刻、当他看到顾勰小指上也染着和阿笙几乎一样的蔻丹的那一刻,他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嫉妒。   偏生在他看不到阿笙的时候,顾勰和她亲密至斯。   此时才恍惚想起,自遇见阿笙以来,他自始至终,最嫉妒的人不就是顾勰吗?   嫉妒顾勰总是能引得阿笙开怀大笑,而自己总是要百般哄着才能让阿笙露出不那么拘束恭顺的神情;嫉妒阿笙总是在顾勰面前恣意洒脱,而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嫉妒阿笙唤顾勰唤得随意又亲切,却只唤自己太子爷或者殿下;嫉妒顾勰不学无术却教阿笙欣赏亲近,自己却总无端被她疏距远离。   他其实一直以来最嫉妒的,都是顾勰。那些引得他憋屈烦闷的细枝末节早就埋下了祸根,如今已泛滥成灾,教他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侧眸,伪装起冷傲的姿态,睨着惊怒的顾勰,君漓的心里异常快意。   顾勰咬牙,握拳要打他,他这一拳出的极快,基本上是猝不及防,却仍是被君漓轻松捏住手腕阻下,他淡声道,“官书已批,子渊不日就要御史台上任,行事怎还如此鲁莽?”   “御史台!?”本就怒火滔天的顾勰濒临崩溃——君漓竟然将他弄到御史大夫江陵的手下做事?!那个从小到大押着他抄书背书读书的人?!   此时此刻,顾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活撕了君曦见!!   “你是故意的!”顾勰怒目而视,想挥拳,手却还被钳制得紧紧的,他咬紧牙关,“你明知道江陵那老头儿有多讨厌我!”   “江陵大人只不过瞧不起不学无术之人,如今子渊不是要重新做人奋发上进吗?”君漓将他的手松开,理了理袖口压出的褶子,从容道,“想来江大人会对你有所改观,继而悉心教导的。”   “你!你卑鄙无耻!”顾勰转动腕骨,他要上进不假,可江陵未必会对他改观,是上进又不是转了性,江陵那般看他不顺眼,还不知道要如何磋磨他!   “我劝子渊回家候着,圣旨今日之内必到府上,若接圣旨领官书时姑母看不见你人影,想来并不会太高兴。”语毕,君漓不再理会,只默然站在门口,望向紧闭的窗,等着。   顾勰抿紧唇,后槽牙咬得两腮微鼓起来,他斟酌着,好片刻之后终是冷声一笑道,“想把我支走,那我走便是,总归……你根本就进不去。”   话音落下,他迅速上楼去和锦笙道别,并承诺今夜和她一起游湖,锦笙已经料到他不是太子爷的对手,于是一边啜着葡萄一边点头让他快回家去。   临走前,顾勰踌躇再三,终是问出了口,他拿捏着语调、小心地措辞,“阿笙你……你有没有……你和君曦见有没有……有没有……不,是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他这般一问三折,又含糊其辞,锦笙不太明白意思,只能按照顾勰的思路想了下,倘若说是对顾勰来说作为哥们儿的太子爷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约莫是觉得这个思路不太好想象,她想了许久。   顾勰看在眼里,就觉得她是羞于启齿煞有介事,所以故作无事,想着插科打诨搪塞他,心里的火气和惊怒更重了些,但还是走过去拉住锦笙的手,道,“阿笙,你不必说了,反正你就记住一点,不管你是什么样儿的,我都不会嫌弃你,我会一直对你这么好。”   锦笙来不及将他说的这堆云里雾里的话捋清楚,再等反应过来要回应些什么的时候,顾勰已经摔门离去。   她自己默然在床榻上趴了一会儿,忽觉百无聊赖,站起身走到窗边想着透透气,刚打开窗,便不经意瞥到了就正对着自己窗,站在楼下望着她这方向的君漓,她一吓,赶忙又猛地关上。   她因抗拒惊吓而关窗的动作落在君漓眼中,异常扎心,绵长密集的针戳在心尖上,只汩汩地渗出血珠子,教你刺疼难当,只悬着你的命,让你没有着落,倒不如一剑穿透疼得痛快些。   夜幕当至,锦笙倚着枕头随意翻书打发时间,屋内烛火轻微地跳动着,将她的影子布在床帐上,也轻微晃动着,忽然觉得坐久了有些累,她轻动了下,那影子便随着烛光晃悠得厉害了些,顿时惊着了她,她从书中醒神,下意识朝窗口看了一眼。   因着是要睡觉的时辰,她也只是借着点儿光看书,所以只燃了一盏烛台,放在不远处的茶桌上。   锦笙迫使自己把视线从窗户上移开,落在了茶桌上,那里除了有烛台,还有顾勰削下的苹果皮,此时静静躺着。   她刻意地游移目光,不想放在窗户上,却越是刻意越是不经意去留意。   太子爷真的还会在楼下等着她吗?他对她说求见,是什么意思呢?   只是这么想着,她就鬼使神差地,穿上鞋子走到了窗边,那盏烛台在她身后,将她的影子又投映在了窗纸上,她浑然未觉,只抬手踌躇着要不要推开窗看上一眼……   君漓的余光感觉到窗纸上有什么摇曳了下,抬眸看去,堪堪瞧见锦笙抬起手想要开窗又犹豫不决的动作。   他微启唇,怔愣住。好半晌后,他才见锦笙在那扇窗户后放下手,失落之意未起,她又抬起手想要推,推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是不想让别人发现……   君漓嘴角微挽,眸中映着那点子微弱的光,如湖面的水波,潋滟着。   可是刚推开一点儿,他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脸,她又将窗户紧紧拉上,然后从窗边迅速抛开。   想来,是发现自己的影子就投映在窗纸上了罢。   君漓也能想象到她在窗后发现这一事实时惊慌失措的羞怯模样,以及转头迅速跑掉时窘迫得宛如被他平日里挑逗的神情。   像只被惊扰的小鹿,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你,教你抓心挠肝,呵斥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爱若珍宝。   他不信锦笙真的一点儿都不想他。更不会相信锦笙一点儿都不愿意看见他。   或许在方才她小心翼翼推窗要偷看他之前,他还有点儿相信,如今他却一点儿都不会相信了。   君漓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跑掉的小鹿锦笙把自己埋进被褥中,捂住脸缩成一团。倘若太子爷还在楼下,那她方才想要偷窥的动作岂非被他一览无余?倘若他不在楼下,那自己推窗时踌躇再三的模样未免太尴尬太傻?   锦笙的脸红成了要熟透的虾仁儿,一时间又气又恼,窘迫不已。   她果断地起身,吹灭了房中的烛火,大被朝天一蒙,闭上眼想要睡去。   可记挂着楼下或许还站着一人,她如何也睡不着。   幼时她读《毛诗》,读到“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时不解其意,长大些后师傅教了意思,她自以为懂了,能用常言解释得一字不差。   如今她才晓得,所有情诗情词,苦恨相思都是不能用言语尽叙的,而那些诉尽衷肠的诗词如何也不能表达诗人彼时翻来覆去的煎熬之心。   为什么情爱中的人,总是喜欢作践自己呢?   师傅没有教导她的那些东西,都神秘得让她发狂。   锦笙默默掀开被子,木然地静坐了会儿,赤着足走到茶桌边喝水,那茶水冰凉,让她的脑子和心肺都静了不少,饶是这样,她还是痴痴地望着窗口,撑起自己的下颚,借助清冷的月光默然瞧着。   就这样罢。倘若你在楼下,那你一夜不睡,我也一夜不睡,就这样抵平了,谁也不欠谁。倘若你不在楼下,那我一夜不睡,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屋内烛火灭的那一刹那,君漓的心也跟着凉了一大半。   他连着三夜未眠,心神俱疲,烛火尚且明着时,他的眸中还盈满希冀,待烛火熄灭时,他眼底只剩下血丝,一丝勾缠着一丝,织起一片迷惘的情网。   吹了一夜冷风,他的身体已逐渐支撑不住,马车接他去上朝时,他鲜少地咳嗽起来,但此时也顾不上休憩,只能倚着车壁小睡一会儿。   天亮时,锦笙发现自己还是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约莫是睡的姿势不恰当,醒来时脖颈有些疼,她一边揉捏,一边往窗边走去,不知怎么地,似乎睡得太久,忘记了自己昨晚有多犹豫踌躇,抬手间果断推开了。   推开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蓦地揪住,提得高高地,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楼下根本空无一人,街道上也只有寥寥几个小贩晨起摆摊,她那颗吊得高高的心又跌落下去,神情有些复杂。   有时候人真的很奇怪,明明嘴上说着不想见,在真的见不到的时候,心里又难受得厉害。明明心里想着要离开,却也确实逼不了自己那般果决。说到底,还是需要时间来冲淡一切。   倚着窗,锦笙想起昨日顾勰说的,今夜曲湖边也有烟火,比太湖楼放的烟火还要盛大,想来彼时人多眼杂……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   酉时过后,曲湖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顾勰和她约好游湖,两人在拥挤的河道边散步,顾勰上蹿下跳,兴奋异常地同他讲自己如今官拜五品,在御史台跟着做事,今日去了一趟御史台除了看见江陵那个老头儿让他颇为糟心之外别的都不错云云。   他每说一句话就停下来看看锦笙,等着她回应,锦笙心里捏着事,随时都在注意紫玉楼那方的动静,心里也估测着时间,因此顾勰这边她只大致听了一耳朵,颇不走心地笑笑以作回应。   顾勰把脸一拉,伸出手肘撞她的胳膊,待她回神看过来时,才极其不高兴地挑眉道,“诶,除了我家里人知道这些事之外,别的我都没告诉,我当官之后第一个跑来告诉你,你居然就这副表情?说好和我一起游湖,你若心不在焉,那不如我们直接回去?”   他以为锦笙在想君曦见,毕竟明日就是萧家举办赏月夜宴的日子,她惆怅一些也是应该的。但和他走在一起还想着这些子惆怅的事儿,且还是在他分享天大喜事的时候,尤其还想着君曦见的话,他就不是很高兴了。   锦笙抬眸,赔笑道,“这位大哥,倘若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做官的这件事一晚上已经讲了三遍了,我坐在画舫里也是认认真真听你说了的,那时候不也有为你高兴的吗?你知道我近日诸事繁多,顾大人,体谅一下啦。”   说着,她也用手肘撞了撞顾勰,冲他挑眉一眨眼,有那么一丝哄他的意味。   顾勰嘴角别过去,似是在笑,他垂眸看了眼她眨眼哄他的模样,又回味着她喊的那句“顾大人”,为什么她喊出来就这么甜这么好听?   顾大人不禁用舌尖抵住唇角,抬头望天,笑意愈深,他挑高眉毛,“小刁民,本官若是不体谅,你是不是应该送我点什么东西给我赔罪?”   “可是小刁民身无分文,能送什么给大人赔罪呀?”锦笙佯装苦恼。   顾勰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趁她不备,伸手拽下她腰间挂着的香囊,嬉皮笑脸地撒腿跑开,“诶?这是哪个姑娘送给小刁民的香囊啊?”   “顾勰!还给我!”锦笙神色一凝:那香囊里面藏着一张纸笺,是方才在画舫上时,手底下的人趁势塞给她的,顾勰一直待在她身旁,她还没来得及看。   她也只是焦急了一瞬,便想到顾勰这人就是你越跟他上头、他越会跟你犯倔,思及此,她压住冷肃的神情,追着他跑了去。   “你追到我就还给你啊!”顾勰唇红齿白,这么一笑,又敞亮地一喊,身旁的男男女女都朝他看了过去,随即又顺着他的目光朝锦笙看了过去。   瞧着顾勰只是一根手指将香囊甩得飞起,并没有要随意拆开的意思,锦笙的心稍微放下来些,但身边的人都将她瞧着,好几个姑娘瞧得羞红了脸,她一时又觉得窘迫,羞恼地笑骂,“顾勰!你脑子有毛病啊快还给我!”   她紧盯着那香囊跑,顾勰也就在她前面一两步的距离背身跑,步子虽大,但因着周遭人多,他又是倒着跑的,不及锦笙的速度,只见她跨了个大步,一把冲过去,一手将顾勰的腰紧紧抓住,踮起脚尖用另一只手去薅他举得高高的香囊,“行了别闹了!快还给我!”   顾勰一边笑她上手就抱,一边也踮起脚尖把手举得更高,有意要她多抱一会儿,他这厢阴谋还没得逞,锦笙一只手就薅起他的痒来,他躬身大笑,手中不忘甩着的香囊下意识飞了出去。   锦笙赶忙跑过去捡,蹲下身时才瞧见,穿着织金的深紫色云纹锦靴的一双足停在了香囊后,她要伸手去捡的时候,已经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先她一步将香囊捡了起来,她以为这人会递给她,于是伸手去拿,那人没动,静静地凝视着她。   锦笙眉尖微蹙,抬眸看清来人,猛然怔住,方才与顾勰打闹时挂在脸上的笑容刹那便收敛起来,霎时间,心跳如鼓。   君漓的眸底瞬间爬满血丝,眼眶猩起红晕,好似要在他眼尾处散开,他就这么紧紧盯着她,一眼不眨,气息就急促沉重起来,胸腔里的苦意酸涩冲上喉头,教他欲言又止,说不出一句话。   锦笙惊慌,想要抽手却不得,被他握得紧紧地,好似嵌在手心里那般,她皱起眉,抬眸望着他。自己也不曾知道,无形之中,她在梦中的选择尽数支离破碎,望着他的眼神亦是欲语还休。   “我终于见到你了。”君漓低哑着声音,轻细得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我很想你……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现在,得空了吗?”   顾勰站在距离他们两步之外的地方,没等锦笙回答,便一把拽起她的胳膊,皱眉道,“阿笙,我们该走了。”   方才他们嬉闹得那样张扬,太子爷自是在好几步远之外就看见了,那些无间的亲密和恣意的笑容灼心烈肺,刺激得他心口骤然收紧,仿佛窒息。可如今将她握在手心里,又无暇顾及那许多了。   没有管顾勰的言语,君漓只紧紧盯着锦笙,双眸愈发明亮,酝起翻覆着浪涛的激烈,压制住了,只留给她溢出眼角的温柔,认真地等她回答,轻声又问了一遍,“得空了吗?”   锦笙张口欲言,又抿唇,错开眸子回避他过于炽|热的眼神。   “嗤,我看是你还没空罢?喏,阿笙你看,倘若我猜得不错……”顾勰双手环胸,睨着不远处站着把玩匕首的斛律茹,讥笑道,“这位未来的太子侧妃茹公主,是和太子哥哥一起出来的罢。”   锦笙这才迟钝地看向站在一边的斛律茹,后者像是不明白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只因见过锦笙,与她结过抢河灯的怨,便挑衅般挑了挑眉。   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被他连同香囊一起握在了掌心,有些泛红,但也不痛。似乎还是心更痛一些。   “不得空。”锦笙挣扎着要抽出手,他静静看着她,没有放手,似乎想要对她说什么,她气急,又不想听,低声道,“我还有事,等我有空了再来太子府拜访罢。”   终是担忧自己握疼了她,君漓松开收得很紧的掌心,待她抽出手后,他却紧捏住了她的香囊,藏在自己袖中。紧得指甲都泛起白。   没再多作纠缠,锦笙被松开后就被顾勰拉着远去。   曲湖的风凉,吹得他一阵又一阵地眩晕,扶在垂柳边喘息,似是想要将心口的窒息感与逼仄感都排除殆尽,他难得失态,落在斛律茹眼中竟有些可怜。   “你没事罢?”斛律茹那一口标准的中原话脆生生的,此时带着怜悯,“那小公子是你什么人啊?你看她的眼神若是让那个叫萧什么什么的知道了,有点不妙。”   君漓深吸气,喉结微滚着,想咽下涩然,缓了好半晌才低声道,“……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做好明日宴会上我让你做的事就好,别的不需要管。”   “我也没有很想管你的闲事。”斛律茹双手环胸,“刚刚你也说了,你对我无意,我也对你无意,我们之间协作本就是互帮互助各取所需而已。我记得那个小公子,上次她为了一个姑娘和我抢河灯,所以我刚刚横了她几眼,她大概是误会了。”   君漓抿唇,缓缓握紧自己的手,思忖须臾,他道,“没谈完的事,明日我会再来找你。时辰和地点我会另外叫人通知。”语毕,他转身往天枢阁的方向去了。   “诶!你不管我了?你现在要跟她去解释清楚吗?那我怎么办?你把保护我的侍卫都弄走了,我万一出什么危险……”她朝着君漓的背影大吼大叫,还没说完,身前便出现了两道人影。   “公主,属下送您回去。”青崖和墨竹颔首,前者接着道,“殿下已经安排好了,您的侍卫会在指定的地方等您。”   斛律茹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镇静下来后才拍着胸口问道,“这还差不多……”她晚间出来时身边所有的人都被君漓遣散了,包括一些藏在暗处保护她但她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近日有人要刺杀她,她若真的自己回去,不晓得会死得有多惨。   ***   锦笙心不在焉地被顾勰拽着往前走,不知自己的手已经被牵住了,有点儿恍惚。   突然,顾勰站定转身,锦笙没注意刹住脚,脑袋一下磕在了顾勰的胸膛上,她蹙了蹙眉,抬眸望向顾勰,“怎么不走了?”   顾勰拧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郑重地对她道,“阿笙,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河边的烟火冲上天,勾出长长的弧线,轰然炸响,锦笙睁眼木然望着他,只觉得……这烟火也在自己的脑袋里闷声炸了。   她张了张颤抖的唇,忽觉此时竟什么情绪都没有,酝酿不出喜怒哀乐,脑中空白一片,只有接连不断的炸响声,震耳欲聋。   其中一道烟火轰然炸开的声音格外响亮,不像是在曲湖边的,锦笙眉心一跳,朝紫玉楼望去,那里烟火方歇,一阵可见的烟雾在层层火把的照耀下向两方排空。   锦笙虚眸眺望着,紫玉楼中,灯火如昼,每一层都有火把晃动着,诡异而绚丽。   她没顾得上回答顾勰的话,只急忙挣脱他的手,一边往天枢阁跑一边对他道,“我今日还有急事,先回天枢阁了。”   顾勰拧眉想追,追了两步后又站定,想到什么似的,朝紫玉楼那方望去,在看见那从顶楼蜿蜒而下盘成形状的火把时,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这厢锦笙从曲湖一路回到天枢阁,因着回来的那条道是在天枢阁侧边,她远远地就瞧见,君漓站在侧门,她窗下的位置静等着。   那位茹公主已不在他身边。   锦笙刻意绕了绕路,从另一边的侧门进去。也就在她转身绕路时,君漓垂眸,嗟了口气,想叫住她,却又纵着她去绕了。   若是在天枢阁门前与她掰扯,想来她脸上会不太好看。   锦笙坐在书桌前抿着茶,静等紫玉楼那方传消息来。   没等来紫玉楼的探子,先等来了递话的心腹婢女,她局促地施礼,“阁主,太子爷再次求见。已经在下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不见。”锦笙眸光忽而黯然,想到河道边他身旁亭亭玉立的茹公主,心里一阵火起,“你直接让他走,就说我不会见他的,若是他执意等在那里,你便把这张纸拿给他!”   说着,她拿出一张空白的纸,随意用毛笔在上面画了个偌大的“叉”,将毛笔狠狠砸在书桌上,她把纸递给婢女,“你就问他懂不懂什么叫叉?!就是不见!不见!再等就让人下狠手的意思!”   婢女应是,退身出去。   锦笙咬住后槽牙坐下来平复怒火,盯着桌上沾得到处都是的墨星子,她想起在太子府给他磨墨时沾到他脸上那两点,又想起他步步紧逼将她圈在桌前,她两手按进墨池的事……深吸了一口气,她愣是憋紧了眼泪,望向窗口,任由冷风吹进来。   不知吹了多久的凉风,她恍惚间好像看见,窗外檐角处,再一次站了一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爷。   这一回不一样的是,他手中多捏紧了一张满是墨水的纸,猎猎晚风依旧拂起他的衣角,他哀伤悲恸的眼神和着月光一起照入她的心里。   皎皎明月,她没有忘记上次是如何沦陷在太子爷的眼神里的。   她只愣了片刻,便咬牙涨红了眼,冲过去,“砰”地一声,一把关上了窗!   似乎没有料到锦笙会做出这个举措,君漓也愣住了,须臾,他看向锦笙旁边那间空荡荡、黑漆漆却开着窗的房间,径直走了过去。   “叩叩叩——”   半晌,锦笙房间的门被敲响了,她抽噎了下鼻子,先将书桌拖到窗下,再抱着椅子往桌上一放,死死地抵住窗户后,才去开门。   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就傻眼了,转头望了一眼窗户,自己反应了好片刻才想通隔壁还有间开着窗户的空房……   她眸中起了火,两手翻转,“砰”地一声要关门,一只修长的手极快地卡在门间,抵住了。   可她施力太重,纵然看见他的手卡进来,依旧没有心软,“砰”地撞去那刻,两扇门就这样狠狠地将君漓的手夹住。   锦笙用力抵着两扇门,仿佛是在撒气,拼命挤压门缝,双眸猩红,不消片刻,便起了雾气,婆娑了。   手被压得那样狠,君漓不曾皱一下眉,只在看到她雾蒙蒙的双眸变得猩红时,蹙起了眉。   他透过那指宽的门缝,凝视着她,万般柔情地哑声道,“娇娇,君漓给你认错来了。” 第116章 高甜高能高糖一大把狗粮   他说的是君漓, 不是太子爷。他说的是认错, 不是解释。   锦笙施力关门的动作顿住, 抬眸看向他, 眼角挂着的泪珠子, 因她抬首的动作颤巍巍地顺着脸颊滑下来, 教君漓眉间又蹙紧了几分。   被太子爷过于温柔的眼神看得心尖儿几颤, 锦笙拧紧眉错开衔接的视线,转而落在太子爷被压住的那只手上,缝隙挤压处已经起了深凿的棱痕, 猩红的印子在他白皙的手上尤为明显。   她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哽咽,一边哽咽, 一边又于心不忍, 最后只能狠狠剜了太子爷一眼,放松关门的力道, 不想让他太疼。   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 眼泪掉下来之前自己还和自己说好了的, 输什么都不能输阵。又不是自己的错, 为什么自己要哭?明明对他娶妃之事早有准备的, 为什么自己还要哭?   偏生就是这样, 因为那个明月光他还在自己眉间心上。所以一看见太子爷,锦笙就觉得自己好委屈。   她想着输人不输阵,憋住一大口抽噎的气, 挺直了身板儿, 语调却再次哽咽,“太子爷高高在上,太子爷是天之骄子,太子爷没必要花费心思在一个姘头身上,太子爷不日就可以左拥右抱……”   “太子爷知道错了。”君漓也如她一般自称,截断了她的话,望着她的眸子里仿佛可以溢出水,他顺着道,“太子爷在你面前再也不敢高高在上了;太子爷也不是天之骄子;太子爷喜欢你喜欢得余生只想与你一人共度;太子爷承诺会娶你为妻,只拥你一人,抱你一人。”   他接上她所有的怨怼,反倒教她木讷地抽噎着,脑子里顿时被灌满了浆糊般,搅啊搅。她抽抽搭搭地,故作不理睬,实际却是在心里兀自捋着他方才说的话。   好半晌,她才抬眸望向他,一剪水灵灵的眸子里嵌着委屈,蒙着烛光,眼底还有不易察觉的惊慌与瑟缩,她喃喃地,磕磕绊绊地反问,“你、你……方才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话音落下前,锦笙的眼神已经躲闪地避开了。   君漓郑重地凝视她,字字清晰,“我会娶你为妻,只拥你一人,抱你一人。”   锦笙听第一遍的时候,以为自己听错了;听第二遍的时候,也不太敢以为自己没听错。   她皱着鼻子,把脸撇过一边去,揪住门上的镂空雕花,“骗子,不可能……我如今的身份……你又和萧月华……反正不可能……”说着,她声音又抽搭了一下。   “在你恢复身份之前,我不会和任何人成亲。在你恢复身份之后,我只会和你成亲。”君漓声音微凝,“至于萧月华,明日她就构不成阻碍了。在我心里,她也一直不算阻碍。”   锦笙微怔,连抽噎都霎时顿住了。   “这样的话……”君漓微偏头看她侧过去的脸,问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她,“我可以先进来了吗?”   满室静谧,唯有微风拂过窗牖时发出了一点儿声音,惹得烛火轻跳动了下。   锦笙被跳跃的烛火惊扰到,下意识扑闪了下眼,徐徐抬起头看向君漓,迟疑着松开手,又垂眸不去看他,往后退了一步。   君漓进门后便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反过背将门轻关上了。   他站定在锦笙面前,微颔首凝视着她,缓缓将被压出棱痕的手抬起,轻抚她的脸,为她揩去眼角的湿意和脸侧的泪痕,他轻声软语哄她,“软软气鼓鼓的样子虽然可爱,但真的生气了我也会怕哄不好……我把自己赔给你,什么都赔给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这厢他话音刚落,锦笙的委屈瞬间崩开了一条裂缝,那眼泪就好似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停,她愤懑哀恸,紧紧抓住君漓为她擦泪的手,也是方才被她压在门缝中的手,凑到自己唇边一口咬住,意外地狠。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咬他,君漓微讶,却没有抽回手,只静静垂眸看她,等着她随意将气撒完。   锦笙就像是一只初长了獠牙的小兽,恨不得饮他的血、啖他的肉,尖利的虎牙在他手臂上好一阵磋磨,好像要在他身上戳个孔打个洞,剜下一块肉那般。   此时此刻,月好风清,窗外有曲湖畔飘来的烟火燃尽的味道,随着风飘入房中,那味道引|诱着今晚本打算看烟火却被君漓搅了好心情的锦笙泪水涌得更厉害,她咬得更狠,哭得也更狠。   君漓嗟了口气,另一只手忙不迭给她擦眼角的泪,柔声喃喃道,“你是想要我的命……”   血腥气渐渐侵入口中,锦笙牙齿微松,听见他的话时冷哼了一声,兴师问罪般望他,“痛吗?”   “嗯。”君漓眉眼如水,一只手给她擦泪,另一只轻握住她的小手,落在自己的心口,“我说的这里。”   他的掌心热乎,指尖却是微凉的,落在她的侧脸上很舒服。他的胸膛很暖,心砰砰地为她疾跳着。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住想要太子爷哄。   太子爷情话说得漂亮,全部都是她爱听的。   锦笙承认,自己确如云书所说,被他吃得死死的,挣脱不得。   “可是…!”锦笙忍不住地抽噎啜泣,拿一双漾了水的眸含情脉脉地又怪责怨怼地望着他,可怜得让人心痛,“可是你那天怪我不爱叫你的小字?!”   “我的错。”君漓双手捧着她的脸,哑声道,“以后再也不怪了,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掀起的眼泪花儿又不争气地流出来,锦笙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双眸亮晶晶地,“可是你还总是欺负我,你老是拿身份吓唬我…?!”   “我的错。”君漓将她一只手从自己衣襟取下,转而放在自己腰上环住,一直低头注视着她,“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是你要我给你端茶……”锦笙抽泣,委屈得不得了,“我不会沏茶你非要我给你端……?!”   这等过去不知多久的陈年旧事也被她翻出来,君漓忍俊不禁,眸中却还是漾着心疼,他毫不犹豫的道,“也是我的错。以后我给你端,我教你沏茶。”   “可是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你会娶我…你从来都只是试探我想不想要嫁给你……”锦笙把心一横,近乎无理取闹地哭道,“我若是不想嫁,你就不打算娶了吗!?”   君漓俯身与她额间相点,几乎无声地轻道,“都是我的错,我回去就面壁,把要娶你默念一百遍。你若是不想嫁,我就算用强的也把你绑到洞房……卿卿,可是你是想嫁的,对不对?”   锦笙吸气抽噎着,被他一问脸上登时涨红,她横眼望他,眉头一拧,像他以前说过的那句,凶巴巴道,“现在是我问你问题!你只能回答,不准反问!”   “嗯。”君漓嘴角微挽,明眸凝视着她。   “那、那你现在把我抱起来……”锦笙低头嗫嚅着,吸了吸鼻子。   君漓遵令,一把将她举高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锦笙没想到是这样的抱法儿,措手不及只能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两腿耷在他的腰间。   他怕她这样屈腿耷拉着会累,径直走到床边坐下,直接让她骑在自己身上,双腿屈起沿着他两腰侧落在床上。   她依旧勾着他的颈子,盈盈望着他,委屈巴巴地咬住唇,几乎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别扭声音,“你只能娶我一个……你是我的,太子妃位也是我的。而且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是不是?……你必须说是!”   “是。”君漓认真地道,“从来都是你的。”   锦笙不满地又抽搭了两下,拷问道,“那你答应定亲的时候为什么不来跟我说!?”   君漓微蹙起眉,态度诚恳地道,“那时候你说要自己静几日,想来是生我的气,我心中也有些生气,所以想诱你吃醋……总之,很复杂,是我想岔了……让你这么难过。”   “我说要自己静,你就真的让我自己静?!我喜欢口是心非你不是知道的吗?!”锦笙深吸了好大一口气,觉得自己受了泼天的委屈,“以后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哄我…!你居然还想诱我吃醋……可是我真的吃醋了,好没用……你随意诱一诱我就醋得大病了一场,吃醋的感觉好难受……太子爷,我再也不想吃醋了。”   君漓喉头一哽,抚着她的脸,轻点了下头,哑声道,“再也不会了,也再也不敢了。”随即,无声无言,俯身紧紧吻住她。   锦笙一边止不住地抽噎着,一边勾紧他的颈,张开口回应他,让他的舌进来,轻轻交缠着。   唇齿相抵的那一刻,锦笙只觉心口一阵悸动,如站在巍峨高山上俯仰天地,一边对足下的万丈深渊感到好奇,想要探究无往的神秘,一边又被周身的棉云缱绻缠绵着,涤净心灵,一扫郁结。   那阵悸动随着血液绵延肺腑,侵入四肢百骸,让她浑身沸腾起来,一股烧灼感从心口迸发,以她措手不及的速度冲上脑,搅得她头昏脑涨,神魂颠倒。   正细密地轻啄着她的唇、轻吮她的舌的这个人,总是让她神魂颠倒。   她感觉出他的气息越发滚烫,也感觉到他的手游移在她的腰上,握着她的侧腰,轻揉慢捻,在他的手想要从外衣一侧进入、与她无物相贴时,他又立即结束了这个吻,将手克制地握紧了。   “锦笙……”好似是怕她不清醒,君漓认真地唤她名字,沾惹了欲的眸子像氤氲热气的水一样,他声音微嘶,“愿意吗?”   刚被吻得意乱情迷的锦笙抬起头来望着他,瞧见他唇畔被她舔得湿了的那处露出些青红,她还有些迷迷糊糊地,只下意识地反问,“嗯?”   “你愿意……”君漓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唇,为她轻柔地抹掉她唇上蹭上的细粉,他抬眸望着她,欲意更深,“被我独占么?”   独占。   好似有什么轻柔的东西抚了一下她的心,她有些清醒过来,与君漓相视。   她看懂了他眸底几近崩溃瓦解的隐忍与克制,也看懂了他眸中漾着的欲。   她自己在唇畔细嚼着“独占”二字,微微拧起眉,双腿爬到他的腿上跪住,直起身来,这样比他高出一大截后,她的水眸俯视着他,轻声反问,“被你独占之后……我也能独占你了吗?我也想要独占你。”   君漓微怔。   又听她拧着眉问,“如果让你独占了我,那我也要独占你。所以,如果我们这样……我是不是也就可以独占你、独占太子妃的位置了?你是不是从此以后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好似一根疾弦铮铮发响,撩拨着他的心,他眸中隐约潋滟生光,隐约有水色波动着。   君漓郑重点头,凝视背着烛光的她,看进她的双眸中,哑声道,“是。我是你的,太子妃位是你的,全部都是你的。你想要的身份、想要的生活,我都会一一捧到你面前。做不到,我就陪你一起下地狱。”   他话音落下,像是一把小钩子,锦笙心念一动,心跳得很快,她鼓了鼓腮帮,又抿了抿唇,轻轻点头,脸上红晕渐起,“我肩上还有伤……但是你可以、可以注意一些就行……”   君漓的眸子微眯,声音喑哑,“好。”语毕,他翻身调转,将她压倒在床。   ……   两人衣衫褪尽时,锦笙已被他揉得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她微蹙起眉注意到他身上的淤青和血意,微喘着气问,“你、你身上的伤是……”   “别管了……”没待她问完,君漓俯身堵住她的唇,片刻也等不得,更遑论停下给她解释。   直到独占她的那一刻前,他才定定地凝视着她,“值得。”   月夜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第117章 羞羞哒   翌日巳时。   锦笙被身下隐隐蔓延的钝痛激醒, 蹙了蹙眉, 愈渐清明的脑袋让她强烈感受到了身体的酸软胀疼, 想张口说话, 又顿觉自己此时口干|舌|燥。   她许久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间察觉自己被什么禁锢着, 脸似乎贴在热乎乎的壁上, 压住了缕缕发丝,有些不舒服,她下意识想要挪动身体, 刚有推拒的趋势,也不过挪了寸余,腰就被修长紧实的手臂温柔地禁锢得更紧了些。   这般动作虽然轻柔, 但她身子本就发酸, 一推一揽间锦笙只觉得身下痛得她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不禁嘤咛了一声, 徐徐睁开双眸, 歇缓着轻喘。   “怎么了?”太子爷柔声问她, 凝视她的眸中盈满水泽, 好似一潭映着明月的清泉。   锦笙软若无骨的小手推他, 他思忖了下就势松开, 就见她翻身仰躺,缓缓抱住被子挡在胸口,睁着一双懵懂的眼, 木讷地瞪着床帐。   好半晌两人都静默无言。   君漓微蹙了下眉, 似是想到什么,他眸子闪动了下,掠过惊慌,迟疑着哑声问,“卿卿……难道后悔了吗?”   锦笙仍旧痴痴地盯着床帐,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我不后悔。”纵然她说不后悔,但有气无力的呆滞模样并没有让太子爷放下多少心。   他专注地凝视她,静静等待她说下文。   “太子爷……”锦笙眼都不眨地盯住帐顶,顿了好一下,才无措又麻木地轻道,“好痛……”痛得她都快要不相信爱情了。   明明觉得太子爷昨晚待她好温柔的,前面时她还巴巴地贴上去,愿意也喜欢被他翻来覆去,直到他进入的那一刻,她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我现在不玩儿了还能不能行了……   那一刻,险些痛得没缓过气来的经历,她应当是毕生难忘。   本以为就那刻痛痛便也过了,没想到后来驰骋时除了有潮水般的欢喜之外,疼痛也会跟着床帐一起晃,更没想到的是都次日了还有后劲儿……锦笙的表情愈发生无可恋,她可怜见的抱住被子背过身,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而这个缩球的动作也让她痛得面如死灰。   此时此刻,昨晚所有的荒唐痴狂都一一涌入脑海中,锦笙俏脸红得像要滴出血。   她咬住被子遮住脸,茫然地想着:好羞人……为什么太子爷平日里那般清冷的人,可以这么……欲。   君漓从身后抱住这个球,闻着她身上沾惹着的两人的气味,在她耳畔轻声道,“抱歉,是我没有拿捏好分寸。”稍一侧眸,发现她的耳尖烧红一片,他眼尾不禁流露出一丝笑。   好罢,其实也不是他的错,锦笙也晓得,的确是该疼一疼的,只是以前没有切身感受过,再如何听闻也只是有个大致概念罢了。   只不过是自己想要撒撒娇,想要太子爷哄。   太子爷却说是他没有拿捏好分寸……这个也能自己拿捏好的吗?   锦笙抿着唇,侧首过去,稍抬起眸对上君漓的视线,看了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扭着脖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凑到君漓耳边,偷偷问他道,“以前……有宫女教过你这些吗?”   君漓嘴角微挽,稍一挑眉,逗她道,“你说的是哪种教?”   脸上才歇下来的羞红又被他挑燃了,锦笙暗戳戳地离他的耳朵更近了些,压低声音同他悄悄话,“就是,以身教导。”   因着她仰头凑到他耳畔的动作,露出了一截弧线完美、白皙滑|嫩的美颈,君漓微颔首轻吻,深|吮他昨日留下的痕迹,吻了一会儿声音便喑|哑了,“像我们昨晚那样教吗?”   锦笙被他吻得有些痒酥酥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将他推开些,正经盯着他,眸中还带着询问。   君漓被她过于清醒正经的眼神逼得摒除掉一大早上就不正经的想法,他无奈,搂住她道,“没有,窈窈是第一个亲身教我的。”   “真、真的…?”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体谅他身为太子,觉得就算早些年不懂事时被教导过也无可厚非,但听到他说没有,锦笙心底还是有些窃喜。   君漓听出她反问时语调的上扬,他轻笑了声,“嗯,真的。”   锦笙颇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悄声告诉他道,“你也是……第一个教我的。”说完她就觉得,解释这么一句不仅多此一举,还显得自己蠢笨无知……   好歹她也混迹过风月场所多年,面不红心不跳地翻完一整本春|宫都不在话下,如今怎么跟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一般天真。   君漓垂眸凝视着她说错话后娇憨的小模样,嘴角挽起,轻声回应道,“嗯,我知道。”   啊,你当然知道了……锦笙异常丢脸地想着。   继而,她想到了一个更丢脸地事情,几欲抓狂:倘若她记得不错,自己昨晚吟哦出声,不晓得让多少人听见了……   天枢阁从来不缺碎嘴闲话的奴婢,一传十、十传百……   “该不会……今日整个天枢阁都知道我们……”锦笙心中发慌,皱紧眉喃喃自语。   君漓淡声道,“昨晚在你抑制不住之前,我隐约听见云书将这层楼的人都唤了下去。大概,云书是知道得明明白白了。”   锦笙机械地抬起头看他——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淡定?丢脸不也应该两人都一起丢的吗?   气氛有些怪异,锦笙的脸愈发红艳,她垂眸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落到他们二人未着片缕的身体。   顿了下,她敛起了娇羞的神情,盯着他身上的淤青,不解地拧紧眉,低声问,“太子爷……你为什么会受伤?谁会敢伤你?”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被子挡住胸前,凑稍凌乱的青丝顺着肩膀滑下来,铺了满身。   君漓也跟着坐了起来,双手随意撑着身后,任由青丝垂下,和锦笙的交缠在一起。他垂眸扫了一眼自己上身隐约渗出血意的淤青红|痕,抬眸看向她,柔声陈述,“我被你爹打了一顿,差不多是往死里安排的。”   锦笙瞠目望着他,反应了片刻后才恍然明白是为何,她眸中同情之色一扫而光,又抱着被子往旁边挪开了些,背对他嗫嚅道,“活该,谁教太子爷欺负我。”   因着那被子只被她抱成团挡住了前面,大片雪白的美背就这么露在君漓面前,白皙如瓷的背上或有柔顺如瀑的缕缕青丝遮掩着,或有赭红色的痕迹隐约露出来,君漓稍抬颔,饶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便将手连人带被一起拖了过来抱在怀里,面色无波地反问,“那卿卿喜不喜欢我欺负你?”   被他反过来一问,锦笙的脑袋转得很快,羞红着脸,“我说的不是这个欺负!”   君漓指尖把玩搓弄着她的青丝,“也就是说,这个欺负还是很喜欢的?”   被他噎住的锦笙不回答,伸手去拿床角的衣服。   她心里想着昨晚他是如何欺负她的,总结就是:一开始还很正常,后来各方面都被他探索出了花样。太子爷于此道中似乎有种无师自通的下|流。   锦笙红着脸,一边捡衣服,一边转移话题道,“现下都这么晚了,你今日不用上朝吗?”   按照常理来说,寻常这个时候,他都该下朝了。   “不用,今晚要去萧家赴宴,父皇特意批准不必上朝。”君漓再次将她拖了回来,从背后抱住她,把她锁在怀里,侧头看她,“收到帖子了吗?和我一起去,带你看场好戏。”   锦笙微怔,继而拧眉,“你怎么知道萧月华也给我下了帖子?”   “她写好的帖子须得交给我过目,我看见你的那张了,怕你不来,便在上面添了些字解释。”君漓挑眉,“你没看?”   她若是看了,哪怕就扫了一眼,便能认出他的字迹,知道是他写的。   锦笙点头,“在我拿到帖子之前顾勰就跟我讲过萧月华邀请我去赴宴的事情了,所以拿到帖子之后我便搁置到一边,也没打算去。”   “那现在打算去了吗?”君漓认真的为她捋头发,漫不经心地问,“和我一起。”   锦笙思忖了一小会儿,“我本来和顾勰约好了去太湖楼请他吃饭的……”她面露纠结。   倘若这话是说在昨天的,气量小的太子爷说不准还会醋上一醋。毕竟君漓昨日刚弄明白自己最醋的人就是顾勰。   但发生在今日就大不相同了。   如今有些容人之量的太子爷只不虞了片刻,便大度地道,“那你和他一起来,我在府中等你。”   锦笙颇为稀奇地看了他一眼,转而道,“我还以为你会……”   君漓在她脖颈间轻吻,低声道,“身心我都得到了,还同他计较这些做什么。”   “……”说的也是。   锦笙伸手想去捞床下自己的衣服,无意摸到了君漓的,还抖出了一个香囊。她想起这是昨晚暗探递给她的,还没来得及看,便自顾自打开了。   上面写的是君漓昨晚和斛律茹出来时将天枢阁派在她身边的兵奴都暂时遣散一事。   她还以为是有关紫玉楼的事情。   君漓猜到她所思所想,便放开她,任由她穿衣起身,“昨晚紫玉楼被刑部查封,十三舵放的那支烟火满城都看见了。倘若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那就快起罢。”   锦笙点点头,顿了一下,将束带递给君漓,红着脸道,“帮我……”   君漓挽起嘴角,接过了束带,一边为她束胸,一边轻声在她耳边道,“不是害羞吗?”   “身心你都得到了,我还害羞什么……”锦笙学他方才的话反唇相讥,纵然这么说,脸却仍是红得像只煮熟的虾。   他牵着笑不言,忽而想到了几日前蜃楼的人来太子府询问阿笙是否被父皇罪责下了限令之事。   “锦笙……”想到那人后来对他说的话,君漓不禁轻声问,“这个名字,是你义父取的吗?”   锦笙一边低头纠正束带,一边回道,“是啊。”   “你可知道为何会是这个名字?”君漓为她系好束带后,又为她穿衣。   锦笙细想了片刻,“义父说,就是他年轻时在锦绣繁华处听到笙箫乐起,随意想的。所以,他说的时候又送了我一支玉萧,让我好好保存。”   君漓淡笑,轻道,“倒也是个解释。”   谁能想到呢,应天这解释也不算骗她,只是不喜欢文绉绉地罢了。   不忍锦绣年华暗成辙,将之付与笙箫再一歌。   锦绣繁华不是他所在的锦绣繁华,是赠你的未来无限可能的锦绣繁华,笙箫乐起也不是他听到的笙箫乐起,是笙歌起时便知你应安好无虞。 第118章 萧月华准备掉线   送走君漓之后, 锦笙特意去楼下寻了云书, 并对云书昨夜将人都召下去的做法表示真挚的感谢, 换来了云书一个鄙夷的白眼。   云书表示你吃了亏不长记性便算了, 连着昨晚有关紫玉楼的行动也忘得干干净净未免太过分?   锦笙脸厚地替自己辩解了一番:昨夜实在不好意思, 春|宵一刻值千金, 当她想起紫玉楼的时候人已经被太子爷捯饬得疲倦不堪, 手都抬不起来了何况下床。   生米已成熟饭,云书没什么好多说的,只劝她自己珍重, 劝完之后给她丢了一盒适宜于消肿止痛、活血化瘀、愈合止血的药膏。   锦笙鼓着腮帮红着脸,佯装淡定地收下伤药,准备沐浴。   她一边泡着药浴, 一边听云书叙述。   为了昨晚的行动, 她布局好几日,先是密信通报景元帝, 说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霍大人来了天枢阁, 举报紫玉楼与蜃楼十三舵有关, 要天枢阁立即将紫玉楼铲除, 他愿意出资出力倾情赞助。   实际上, 霍奕当然不可能来天枢阁, 更不可能在出卖了柔然叛党一次之后再出卖蜃楼一次。   锦笙这样说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景元帝注意到霍奕,怀疑霍奕为何会知道这个消息, 又为何会想要通过天枢阁去铲除紫玉楼。   景元帝并不会去私下询问霍奕究竟有没有去过天枢阁, 也没有必要,霍奕也不会知道天枢阁拿他的名义举报了紫玉楼,毕竟他并不知道天枢阁这个机构是个国产。   紧接着,锦笙设局引刑部的人看见紫玉楼日日去进菜的采买和可疑人物说话,让刑部怀疑上紫玉楼,这个可疑人物当然不是蜃楼的人,义父做事稳妥,并不会轻易让人抓到把柄,这个人只能是她找来扮成可疑人物的。目的就是引得刑部盯上紫玉楼。   刑部一旦盯上紫玉楼,她便只需要给个契机,让刑部按捺不住,直接出动官兵前往紫玉楼。做暗事的人听到风声后,心里只会是一场兵荒马乱,紫玉楼的人会以为自己真的被刑部看出了什么端倪,继而组织撤退并放出烟火信号求救。   当他们放出信号的那一刻,在官兵眼里,没有端倪也成了有端倪了。   那支烟火令被点燃之前,官兵在天枢阁的推助下来得很快,烟火令放出的那一刻,官兵已经包围了紫玉楼,大到管事、小到跑堂统统被官兵缉拿入了狱。   烟火令点燃后,义父在紫玉楼附近出现过,天枢阁早已等候多时,一路穷追不舍,最后应天却消失在了霍府附近。   不偏不倚,他在哪里消失不好,非要在霍奕这个“告发”紫玉楼之人的府邸附近消失。等景元帝知道了这个消息,霍奕就会被彻彻底底地盯上,彻彻底底地被追究些难以活命的责任。   想来,义父要么是故意的,觉得是时候借机舍掉霍奕这颗游走于朝堂的棋子,毕竟如今霍奕因着霍斐的事情对他恨之入骨,倘若还留着霍奕,恐会坏事,于是将计就计,顺着锦笙的思路走,一起把霍奕搞死。   要么,义父就是真的中了计,以为霍奕再次出卖了他们,于是对霍奕彻底失去耐心,准备下狠手。   以锦笙对应天的了解,似乎第一种更有可能。   一切还在她预料之中,从她将霍斐之事嫁祸给义父开始,就已经成了一个回环局,霍奕对应天恨之入骨,引发应天对霍奕的杀心,而这次的紫玉楼,也只不过是个契机。   “只是紫玉楼被抓回去的那些人嘴巴太严实,刑部并没有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严刑拷打一整夜,如今都只是吊着一口气了。”云书蹙眉,“义父是拿了天枢阁这一套去训练十三舵的人,把嘴管的这么严实。”   天枢阁里不缺碎嘴之人的原因大概就是如此,阁中的秘密只能烂在肚子里、留在阁中,绝不对外开口。这也就造就了他们憋闷得慌,于是只能互相碎嘴闲话找些乐子。   “撬不开他们的嘴,我哥肯定愁坏了。”锦笙思忖了片刻,风轻云淡地道,“想法子把这个案子丢给咱们的霍大人监察,让他来撬这些人的嘴。若是撬不开,陛下寻个由头便能治他的罪;若是撬开了,吐出霍大人和柔然叛党之间了不得的事情,陛下依旧不会放过他。若是霍奕有本事,既能保住自己,又能撬出些于我们来说有用的消息,义父也不会放过他的。”   云书眸中微明,抬眸看向她,缓缓笑开了,“那咱们且先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是不是渔翁还不好说,霍奕两代为臣,要想扳倒他还须得有张底牌加筹码才行。”锦笙的脑袋倚着浴桶,望着虚空一点凝神思忖。   沐浴完毕后,锦笙想着今晚赴宴的事,心中有些异样的情绪涌上来,她没急着穿衣,只是束了胸,便一阵翻箱倒柜。   挑来选去也都是些男装,再如何打扮也不会比萧月华着女装来的娇妍好看……锦笙鼓着腮帮子噘嘴不满。   也不知这时间是怎么过的,锦笙从来没有过女儿家晨起时挑选衣裳搭配首饰的烦恼,所以对于自己选套男装竟能选一个下午这件事,尤感惊奇。   最后,她专程差了个人去太子府问太子爷赴宴时会穿什么颜色的衣裳,然后自己一边静心等候着回话,一边把柜子里各色衣裳都选了一套出来。   后来跑腿的回话说太子爷会穿青色,她这才选定一身艾青色的长衫。   她刚用细粉抹了脖颈处的痕迹,顾勰便来找她了。晌午时她给顾勰递了话,说明了自己会去赴赏月宴,宴上留着肚子,赴完宴之后再跟他去太湖楼好吃好喝。   一路上,她反复询问顾勰,“我今日这么穿,你觉得如何?”   顾勰为了昨日他说出口却没有得到回应的话感到不是滋味,听她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聊天,莫名生出些烦躁来,不太高兴地反问她,“你还没跟我交代,为何你又要去赴宴了?说好请我吃饭看烟火的……昨晚看烟火的时候跑了,今天又……”   锦笙怔然抬眸,看向他。   忽然想起昨晚在漫天璀璨的烟火下,他郑重对自己说:“阿笙,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彼时只觉得有些微妙,神情恍恍惚惚地,所以没有深想,此时再回忆,竟悟出了些不同寻常来。   他说的“照顾”,是哪门子的“照顾”?   锦笙一直觉得他们之间就是清清白白的狐朋狗友,云书也觉得他们之间性子合拍,所以她向来很愿意和顾勰走在一起,太子爷有几次吃味儿了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是太子爷误会,自己心里也还算坦荡。   可如今……   他的“照顾”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不是经常把你撂那儿就走的吗?你也撂过我几次,还以为你都习惯了我们之间这样……昨晚是我的不对。可是今日我没打算爽你的约,等宴会结束,就请你去太湖楼吃饭看烟火可还行?”锦笙哄他道。   顾勰轻哼了声,把头撇过去了。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回答他昨晚对她说的话。   锦笙哄他不住,只好随他去,低头自顾自地抿茶。   萧家的赏月宴面子史无前例的大,从酉时开始,就有官员带着家眷陆陆续续拜访,光是马车就从府门排到了远巷,横跨好几条街,将汜阳堵得水泄不通。   但凡萧家发帖邀请了的,就没几个敢撂脸子不来。   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一早就坐进了茶室,由萧夫人和萧月华一同陪着闲聊。   前几日刚定亲的时候,皇后娘娘对萧月华很是热络,常邀着她到后宫来陪着吃茶,今日的态度却明显疏远许多,并非冷漠,只是对待萧月华和对待其他闺秀无甚区别,端庄矜贵得恰到好处。   萧夫人原有些疑惑,也不好问出口,只能在心底暗自揣摩着,寻思是否因为今日宴会,朝臣及其家眷都在的缘故。   从这间茶室可以看到院内的景象,皇后今日神情有些恍惚,时不时会往窗外望上一眼,纵然不动声色,但望的次数多了,难免惹得萧月华不解。   酉时三刻,太子爷终于到了,小厮为他引路至茶室。   各自施过礼后,皇后抬眸看他,眸光微亮,无声中带些询问的意味。   君漓轻点头,她便稍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来迟,皇后娘娘在这里等了多时了,适才月华瞧见,娘娘眼巴巴地盼着殿下呢。”萧月华轻声笑道。   她今日着的是贵气雅致的淡紫色,端正又不失娇俏,那一线束素勾勒出她紧致纤细的腰身,紫、白间色裙微撒开,露出银珠铃囊,她的青丝也用淡紫色的绸带盘绕着,一支银珠步摇点缀,娇妍华贵。   可太子爷着的是青色锦裳,并未着紫衣。在她的记忆中,但凡是庄重的场合,太子爷都贯是着的紫衣。   皇后听见她说的话,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移了回来,淡笑道,“窗外花好,倒也不是为了等漓儿。”   “既然娘娘觉得外间花好,那不如去凉亭坐着赏花?”萧夫人笑问。   皇后思忖片刻,颔首笑。   他们刚在凉亭内落座,便听得顾勰扯着嗓子嚷嚷的声音,“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生气了!阿笙?阿笙?你理一下我啊,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生气了,真的不生气了!你别走那么快嘛!”   锦笙回头觑他一眼,停下来等他,笑道,“真的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顾勰追到她面前,余光扫到不远处的凉亭,以及凉亭里坐着的几人,他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勰儿,过来。”长公主殿下便唤他。   顾勰拽着锦笙的胳膊,将她一道带了过去。   锦笙抬眸,一眼看见了太子爷,心道果然是青色,嘴角便微微挽了起来。视线稍斜,她又看见了就坐在君漓身旁的皇后娘娘。   微一怔,锦笙的脚步下意识放慢了。   此时此刻,皇后娘娘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眸底是绵密如绸的温柔、极力抑制的心疼,仿佛下一刻就要热泪盈眶。 第119章 暗戳戳秀恩爱   这般神情, 她在安秉容和太子爷的脸上都看见过, 那是生辰宴上, 他们得知自己是安清予的时候。   想来, 皇后娘娘也已经知道了。   锦笙下意识看向太子爷, 他轻颔首, 示意她不用惊慌, 也不必担忧。   她倒是不怎么惊慌,也并不担忧,既然太子爷对皇后娘娘坦白了她的身份, 就说明娘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会帮她。再如何,貔貅总是会顾及猰貐的感受。   想到不久前的跑马场上, 她还着起皇后娘娘赐给她的一身银红色披风, 被娘娘说生得像猰貐。如今想着竟也觉得似是恍如隔世。   时过境迁,她像猰貐这件事, 她再也不必在心底反驳了。   瞧着没几步的距离, 走得却有些漫长, 当她站定在皇后面前时, 皇后已经敛起了眼角的泪意, 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顾勰拉着她一起向皇后和长公主施礼。   “快起来……”皇后娘娘一手虚扶了一把顾勰, 另一只手端握住了锦笙的手臂,将她稳稳扶起。   能感觉得到皇后娘娘的手臂正细微的颤抖。   锦笙稍抬眸看向她,低声道谢, “多谢娘娘。”   皇后定定地端凝着她, 用目光描出她的眉眼,不动声色地松开握住她的手,淡笑道,“坐罢。”她的所有眼神和动作都微不可察,掩饰得很好。   端坐在萧夫人身旁的萧月华举起茶杯,轻声道,“顾世子前日与我说锦阁主你诸事繁多,我本还以为锦阁主今日不会来了……在云安私宅的时候,阁主对月华多有照拂,今日月华以茶代酒,谢过锦阁主。”   她的目光轻扫过锦笙的长衫,笑得越发矜贵。   锦笙举起茶杯笑回,“在下可从未去过什么云安私宅,萧小姐怕是贵人多忘事,将人记岔了罢?在下就当这杯茶是谢过在下今日抽身赴宴。”语毕,她将一杯茶喝尽。   彼时太子爷对外宣称的是去救助太子府亲信,并没有指名道姓,萧月华这么说,自然是想将矛头指向她。   纵然她不承认,也难免引得长公主和萧夫人端详着她,若有所思。   “这宴会还没开始吗?我和阿笙就从筵席边儿走过来的,光闻着味儿就都饿了。”顾勰随口抱怨,打断了萧月华还想继续接下去的话,“是不是,阿笙?”   “是啊,有些饿了。”锦笙不敢像他那般放肆说话,她握住茶杯端坐着,抬眸看天,“既然是赏月宴,应是要等月亮出来了才会开宴罢。”   皇后娘娘微侧眸,目光几不可见地拂过她,便对着几人颔首笑道,“月华不是备了曲子要弹吗?倒不如现在教大家入席,共赏琴曲?”   皇后发话,自然无人敢反对,萧夫人笑着应是,随即吩咐身边的婢女去安排众人入席。紧接着,萧夫人也起身邀皇后和长公主往筵席的方向去。   而萧月华也抿唇嫣然一笑,由着丫鬟往闺房退去,准备换衣弹曲。   “锦阁主既和勰儿交好,便跟着与我们一道入席。”皇后娘娘状似不经意地回首吩咐了一句,便径直往前走着。   顾勰是皇权贵胄,自是和皇后娘娘等同席。   锦笙微愣,心底浮上些暖意,轻声回了句是。   落座之后,几人又三三两两地闲聊起来。   君漓坐在锦笙的右边,散去了身边侍奉倒茶的婢女,自己随手倒着,静静地,也不和锦笙说话。   坐在锦笙左边的是顾勰,正和她摆谈今晚这筵席上的大闸蟹是从多远的地方运过来的、运来那刻还是活蹦新鲜的云云。   锦笙一边听他讲话,一边兀自去拿桌上的糕点,一块精致好看的玫瑰糕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捏起来尝了一口,觉得好吃,又拿了好几块,到第五块的时候,嘴里却有些甜得腻了。   她看了眼被自己咬了一个缺的玫瑰糕,又悄悄看了眼坐在右边的太子爷,他正垂眸抿茶,另一只手随意耷在桌边,是空的。   嗯……思忖了下,锦笙看向顾勰,与他谈笑,背过手从桌下将玫瑰糕递到太子爷的面前,反手摊开,五指抻着的模样就像个要糖的小娃娃。   君漓很配合地从她手心里接过玫瑰糕,嘴角轻挽,将自己面前倒满的一杯茶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她的桌前,又将她喝空的杯子拿了过来,一边面无表情地咬着糕点,一边往杯中倒茶。   “你说那个茹公主怎么今日没来啊?”顾勰喝着茶,随意问。   他这厢话音刚落,一阵琴声从筵席中间的空地处传过来,如空谷中的潺潺流水,呈现别样温婉柔情。   锦笙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茶,险些要将一句“大概是见不得小人得志”脱口而出,舌尖打了个转,瞄了一眼隔壁不远处端坐着的皇后娘娘和长公主,以及陪在两人身边的萧夫人,默默把话咽下了。   她抿着唇,侧眸去偷瞄太子爷,见他正咬着她方才没吃完的糕点,目光就落在桌面的茶杯上,那是她的杯子,他什么时候换过去的?   啊……那杯口上还沾着她方才吃过糕点喝茶时留下的糕点屑。   太子爷执杯抿茶,并不介意,饮罢,侧过眸觑她,眸中含笑,似是在调侃她。   两人无声间眼神交汇,一声“铮”响,锦笙又连忙错开了,唇角挽起浅笑,低头喝茶。   这般佳侣之间的小动作和偷摸摸地羞怯欢喜在顾勰眼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实在再明显不过,他意识到什么,手不自觉握紧,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收敛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君漓的耳下,侧颈处有深红色的痕迹,隐约有细粉遮掩住一些,但还是显露出来。他不信那是君漓因为不小心才露出来的。   君漓抬眸,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就好似在说,就是刻意露出痕迹,让你知道的。   说自己得到了身心就不会同顾勰计较的话不算假,可他不保证,能忍住不显摆给顾勰看。   与此同时,萧月华指尖最后一个琴音落下,换来满堂喝彩。   那喝彩声明明就在耳畔,又好像离得很远,顾勰以为自己置身梦境。   “萧小姐的琴弹得真好。”娇俏清亮的女声回荡在喝彩的余音中,在偌大的筵席上,显得蛮横无礼,“可是很遗憾,现在我要打扰各位的好兴致了。”   这声音洪亮,将顾勰拉回了现实,他微蹙眉,随着众人抬眸看去。   目之所及,斛律茹正带着一干柔然侍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她虽张扬,倒也没有全然忘了礼数,先隔着几桌席给皇后和长公主请了安,这才巧笑道,“皇后娘娘容秉,我今日乃是以我族可汗的名义,前来缉拿嫌犯的。”   她一语毕,顿时激起千层浪,在梁朝的地盘上,柔然王族能管的无非就是如今轰动汜阳的柔然叛党,斛律茹直言是以可汗的名义,就是直接挑明了是要前来捉拿叛党同伙。   在座众人议论声起,皆惊疑不定。皇后下意识将目光轻拂过君漓,后者正从容地摩挲着茶杯,静候着事态发展。   皇后心中有了底,收眼,回道,“茹公主说是以可汗的名义,可有信物?若是没有信物,便不算以可汗的名义。且今日是准太子妃的贺喜宴,茹公主身为侧妃,应秉承东宫规矩,以礼待姊。”   “娘娘说教得是。”斛律茹俯身施礼,稍侧首示意身后的贴身侍从拿出一块令牌来,她才道,“这是领走前,可汗交予茹茹的令信,还请娘娘过目。”   她说着,便吩咐身边的人将令信呈上。   待皇后过目时,斛律茹接着道,“倘若萧小姐真能做成这太子妃,茹茹再赔礼道歉便是。只不过茹茹不日前寻到嫌犯罪证,今日是非要将其逮捕归案不可,此事茹茹已上报陛下,得陛下准允。如有得罪,还请各位见谅。”   如今正在特殊时期,柔然两位来到汜阳的王族都是被陛下特许可以随身携带侍卫出入各处的,因此斛律茹进来时并没有被萧府外面看护皇室的一等一大内侍卫阻拦,而一旦进入到家宴的席间,就只有萧府内院的府卫围守。   且如今形势未明,茹公主又自称已上报陛下,妄自出动侍卫对待这位柔然公主的话,牵连甚广。   萧太傅放下手中茶杯,赶忙走出几步,“茹公主莫冲动,今日宴请来的不是皇权贵胄,便是我朝官员,皆是身清气正之人,何须动用可汗名义生出是非?不若移步书房一叙,待我先了解清楚情况再言其他?”   斛律茹背手冷笑,“等萧太傅把我诓骗至书房那等无人之地了解清楚情况,本公主怕就不太好作为了。自柔然叛党在项城生出是非以来,我柔然王族便对这群叛党恨之入骨,势必要将其铲除,连根拔起,可惜叛党在朝中有势力仰仗,若是不铲除这座靠山,叛党依旧会猖狂妄为。”   她说到这里,故作一顿,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定在萧太傅身上:“太傅大人精通柔然语,又与我柔然素有往来,便成了茹茹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两日前,我族中有人亲眼看见太傅与柔然人晤面,这个柔然人既不是我身边的大臣,也没有柔然侍卫的烙印,想来……身份可疑。”   “胡言乱语!仅凭这一点,就想定我的罪?!”萧太傅惊怒道,“我身为翰林院学士,精通柔然语有何不妥?茹公主若是来贺喜的,我必以礼相待,若是来存心闹事,我也绝不会姑息!”   “太傅怒什么?我不过只说了其中一条,是不是我胡言乱语,你们跟我走一趟,待查清事实,是非黑白自会给大家公道。”斛律茹抬手,“愣着干什么?抓人!”   “住手!”一位中年官员起身呵斥,“放肆!皇室面前,岂容你这般为所欲为?!”   周遭争论声愈大,听见皇室二字,纷纷压下去些转头去看皇后娘娘和太子爷,却发现两人皆只是从容瞧着,并没有要发声的意思。各位都是朝堂上走过来的精明人,这个态度是什么意思,心里总也有些底。   “此事陛下已经应允!我看谁敢阻拦?!”斛律茹抬起下巴挑眉,“我奉陛下之命,又以可汗的名义前来办事,若谁不服,便上前一步,咱们理论到陛下那里去!萧府的人有没有罪,待抓回去审问一番,呈上罪状,陛下自有定夺!若是萧太傅真有勾结乱党,那便是诛九族的大罪,谁此时帮衬,我便一概视为同伙,你们是想被连坐?动手!”   距离斛律茹最近的萧月华无疑成了斛律茹率先盯上的对象。   只见斛律茹抬手,对身后的柔然侍卫迅速说了句柔软语,她面色冷肃,声音铿锵,像是在发号施令。   没等萧月华有所动作,两名魁梧的侍卫便上前将她反手扣押,萧月华惊呼一声,一双纤纤玉手登时起了红印。她一个娇娇女哪儿受过这等痛楚,疼得眼眶瞬间盈满泪水。   斛律茹一动手,萧府所有侍卫都有了拔刀的理由,冷芒和着火光翻覆成影。   而这一切都只在眨眼之间。   “萧太傅,今日之事多有得罪,如今你是要带着夫人,自己跟我们走这一趟力证清白,还是要我吩咐侍卫将你们也一道缉拿?”斛律茹平心静气道,“茹茹不想为难你们,但我族乱党一直是可汗的心头刺,项城一难更是加固了可汗尽快拔除这根刺的决心,若让乱党继续逍遥法外,时间长了,不仅会引起百姓骚乱,更重要的是会影响我族与梁朝皇室之间的友好。”   此时此刻,坐在皇后身边的萧夫人已然脸色煞白,面露惊慌,她扑通跪下,惊泣道,“皇后娘娘,萧家是清白的……!”   皇后垂眸凝视跪在脚边的萧夫人,沉吟一瞬后,示意身后贴身婢女将她扶起。   锦笙眉尖微蹙,如今的局势有点儿迷啊……斛律茹口口声声说陛下准允,振振有词的模样不像是胡编乱造,可陛下怎么可能准她直接来萧府贺喜宴上拿人呢?   且不说今日这宴是贺萧月华成为太子妃,就说皇后娘娘和太子爷还端坐在这里,陛下怎么可能让斛律茹这个柔然公主来驳他们的面子?陛下若真准允斛律茹来缉拿萧家人,岂不是在说自己的眼光不行,竟然给自己找了个通敌叛国的亲家?还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儿?   毫无疑问,这是太子爷和斛律茹串通好的,可再如何串通好,陛下的意思也不能乱传。那么,太子爷时如何做到让斛律茹真的拿到陛下的口谕的呢?   她稍侧眸,望着太子爷,用眼神询问。   太子爷也侧过眸看她,挑眉轻声问,“卿卿还想吃糕吗?”   就在他们不远处,几名萧太傅的好友还在与斛律茹争锋相对,周遭议论与争辩声也是一片一片地弹起,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太子爷竟问她要不要吃糕……   锦笙没回答,却见他伸手拈了一块玉色糕放在她掌心,她一愣,还以为他说的是方才那甜得粘牙的玫瑰糕……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愣,恍然大悟——他只问她还想不想吃糕,没说是什么糕。同理,斛律茹只用对陛下说是要缉拿他们发现的柔然叛党的同伙,可以不说是谁啊!只要得个陛下同意缉拿的口谕、让她可以冠冕堂皇地来萧府借口拿人不就成了?   她塞了一口玉色糕,侧眸悄悄去看太子爷……太子爷好狡猾啊……   当她将视线重新转到前方时,萧太傅已经朝斛律茹走去了,想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哪怕是信了你们鬼扯的邪。   但萧太傅有所不知,这件事可能邪就邪在,太子爷为他老人家准备的罪状多,不怕事情闹不大。 第120章 发糖   此时此刻, 有人觉得端端坐在这里的太子爷和皇后娘娘定然颜面扫尽, 后宫不得干政倒也罢了, 太子爷却是今晚这场宴席的主角之一, 斛律茹这般不懂事, 当着太子爷的面儿就把岳丈带走了, 是否在打皇室的脸?   可还有人觉得, 自始至终除了皇后娘娘说了句场面话之外,两人几乎全程都秉承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作了把壁上观, 显然,这件事皇室是提前就知道的,到底是谁打了谁的脸, 不妨拭目以待。   甚至有的人觉得, 太子爷和他身旁坐着的那位锦阁主似乎整个宴席上都眉来眼去,太子爷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萧月华身上, 没准太子爷是个断袖也说不准。   有关太子爷是不是断袖这件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 大家的重点完全跑偏, 让现场的氛围更混乱了几分。   萧太傅跟着柔然侍卫走了, 走之前嘱咐官场好友将前来赴宴的宾客都送走。萧夫人也被斛律茹强制带走, 她的想法很简单: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好好的赏月宴不欢而散,诸位宾客纷纷拜别皇后等人,待他们先离去了, 才敢依次离开。   长公主是与皇后一道走出门的, 皇后回头看了一眼锦笙,她正被顾勰拉着说话,并没有注意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皇后的目光微移,与站在庭院中接受众人拜别叩礼的太子爷衔接上,后者轻点头,她才放心地离开。   长公主深谙顾勰的脾性,走时只叮嘱他早些回来。   “这个宴结束得也太快了,虽说我不是冲着他家的饭来的,但什么都没吃就这么散席未免可惜。”顾勰扭着脖子,拉住锦笙,窃窃私语道,“这件事奇怪得很,我怀疑是君曦见授意的,那晚我们在河道边看见他和斛律茹走在一起,肯定就是为了密谋这事儿……阿笙,你觉得呢?”   他故意反问,略带着试探的意味,锦笙听得出来,她将手里的玉色糕三两口咬了囫囵道,“大概是罢,反正这个时候也不关我们的事。萧太傅若是清白的,不过也就是跟着走了一趟罢了,若不是清白的,太子爷密不密谋他都活不长。”   听见这话,顾勰的猜疑变成了确定,冷凝了一瞬,他若无其事地拉住锦笙,笑道,“也对,不关我们的事情,反正这宴也被搞砸了,我们去太湖楼罢?”   “好啊。”锦笙拍了拍掌心的糕屑,起身时佯装不经意地找寻某人的身影,目光逡巡微转,一眼望到了人群中最为耀眼的太子爷。   巧的是,太子爷也正看着她,他默然不语,只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兀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她来时查看过萧府的地形图,太子爷走的那条曲径通的似是萧府后门的深巷。   锦笙心领神会,和顾勰走出正门后,对他道,“你先去马车上等我,我想更衣,去去便回!”   顾勰微一愣,意识到什么后,他僵硬地提起唇淡笑了下,“好,你快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锦笙已经转头跑了,他的神情她也半分没有看见,只是兴冲冲地往后门深巷跑去。   后门朱红色的灯笼下,太子爷正负手而立,身后颔首站着青崖和墨竹,后者为太子爷提着一盏宫灯,是金黄色的,在夜色衬托下,灯色格外柔和明亮。   锦笙跑过墙壁拐角,停在那里,望着深巷尽头的太子爷,咧嘴一笑,呼哧呼哧地小喘几口气,然后跑向他。   少女情怀总是诗,诗里的情怀是一曲无声的温柔,撩拨着彼此的心。   她也只是在长长的、昏暗的深巷中,朝自己喜欢的人跑去罢了。   一把扑上去将太子爷抱住,锦笙脚底的趔趄刹住了,她转头四下看看,似乎除了青崖和墨竹之外没有别人了,于是她踮起脚尖,在君漓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身后站着的青崖和墨竹默默地把自己的脸埋得更深,眼观鼻、鼻观心,佯装看不见听不见。   只是蜻蜓点水的颊吻,锦笙却羞红了脸,君漓眉眼温柔,眸中含笑凝睇着她。   她以为太子爷在这儿等着就是为了要亲亲的,她现在亲完,准备跑了,刚转过头,君漓又轻拉住她的手腕,将她重新带回怀里,低头吻住她的唇,辗转厮磨。   片刻后,君漓放开她,就着灯火细看她的眉眼。   锦笙舔舔嘴角,咂咂嘴,明眸望着他,“席上倒的是什么茶?”   “水仙。”君漓回道,“你喜欢?”   锦笙点头,“好像比你惯爱喝的龙井好喝。”   “我记下了。”君漓拂开她眉间飘起的青丝,“今晚别玩太久,来府上找我。”   锦笙眼神乱飘,“我还要看烟火的,烟火要亥时正才有。”   “我陪窈窈看不好吗?”君漓挑眉。   他说这话的时候,余光轻瞥过巷子前面的拐角,别有深意地微微一凝。   锦笙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轻巧落下一声“好”,踮起脚尖在他另一边脸上也吻了下,然后转身跑掉。   也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君漓的视线往前移了些,落在拐角处,冷凝了一瞬,转身往身后的方向走去。   太子爷很无耻地在心底承认,就算得到了阿笙的身和心,还是不喜欢别人觊觎阿笙,尤其是顾勰。   他抬手,用拇指,准确无误地轻拂过脖颈上已经掉了些细粉的那处吻|痕,想到席间顾勰震惊隐怒的神情,他难得,恶劣地勾起唇角,敛起眸光。 第121章 母后同意这门婚事√   太湖楼上, 兰字雅间内。   锦笙见顾勰一直闷闷不乐地, 时而望着窗外, 时而盯着饭菜发呆, 她用筷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今日怎么了?为何总是心不在焉?”   顾勰回过神, 用筷子随意戳了戳米饭, 垂眸嗟了口气,他抬眸看向锦笙,满脑子都是她方才兴冲冲地朝着君漓跑过去, 踮起脚尖献上颊吻的情景。   她自己知不知道,那般样子男人看了有多心动。   可偏偏被吻的人不是他,他心动又有什么用呢?徒增苦恼。   君曦见颈上的痕迹也是阿笙留下的, 阿笙竟然该有多喜欢君曦见, 才愿意交付自己的身心。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阿笙和他认识的完全不同。她的所有娇羞活泼、楚楚动人, 所有小女儿家的姿态全都给了君曦见。   “我……”顾勰垂首, 将脑袋放在桌上, 闭着眼道, “我觉得不舒服, 不想吃了, 但是又舍不得……”   他的声音忽然细如蚊呐,锦笙听清楚了些,玩笑道, “顾大人做了官之后的确是不一样了, 竟然舍不得浪费粮食了?”   “是啊,做了官之后,好像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顾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一会儿,你还会去跟我看烟火吗?”   “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吃完饭我还有别的事,嗯……亥时之前我就要走。”锦笙沉吟了下,又道,“下次咱们再约?”   是啊,做了官之后,好像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但唯一有一样经久未变的就是,他还是不如君曦见。   顾勰当然知道她会走,也不为难她,“嗯,你若是有事就先走罢,我自己待会儿。”   “可是你这个样子,我有点儿不放心啊。”锦笙挠了挠后脑勺,“不如我把你送回府再走?反正现在还早,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不用了,你走罢。我想自己在这儿待着。”顾勰趴在桌上,望着窗外就没动过,他这样背对着锦笙,脸上的喜怒哀乐她都瞧不到,只是声音放得很轻,让人听着就觉得有气无力。   沉吟须臾,锦笙迟疑着道,“那我走了?账我已经结了。你记得早点儿回去啊,明日还得上早朝。”   “嗯。”顾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听着锦笙开门离去,又轻轻关上门的声音,他的眼角莫名湿润。   她走出门之后,室内就剩下他一个人,寂静得让他忽觉落寞,那凉风从窗口一阵阵灌进来,他无端回忆起这么多年来深一脚浅一脚走的荒唐路,不外乎是让他更觉落寞的声色犬马。   ***   锦笙下楼之后先吩咐了小厮随时注意着雅间里的动静,叮嘱好一切后给了小厮一锭银子,这才骑马往太子府上去。   她骑上马,抬眸望了一眼雅间的窗,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就是一片漆黑空荡,只有一丝亮光呈线形打在天花板上。   她隐约窥见了那仿佛从缝隙中漏出来似的光亮,就像是破茧的蝶,在自己黑漆漆的小房子里钻出了一个洞。   想到这里,锦笙的心中总有些异样的情绪浮动着。   她轻声打马,赶往太子府。   她打算从后门进去,路过正门的时候看见了一辆奢华的马车,不像是太子爷寻常那辆,也没放在心上,一路欢快跳脱地奔向太子爷的书房。   还没走近便发现书房的门没关,满室烛光,一圈圈地黄晕从花窗漏出来,又从半敞开的门中洒了一地,暖意融融地。   想来太子爷正在房间里看书等着她,锦笙抿唇一笑,蹦蹦跳跳地朝房门冲过去,“轰”地推开门,“君曦见!”   吓,锦笙抬眸第一眼却对上的是皇后娘娘的眸子。   她进门太猛,被门槛儿绊了下,脚底的趔趄又被皇后娘娘吓得没来得及收住,径直朝前面扑过去,站在一旁的太子爷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拦腰把她扶住了。   她的脑袋朝下,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倒把茄子,歪在太子爷的手臂里。   顿时,因她险些摔跤而绷紧的气氛被搅得很是滑稽。   恰是时,她的脑袋顶上还传来一声太子爷的轻笑。   锦笙窘迫得满脸通红,讪讪地站稳,嗔怪地瞪了太子爷一眼,心里怨他为何不早告诉她皇后娘娘在府中。   她向前走了两步,抿唇,深吸了口气,准备施礼,“皇……”   “不必多礼了。”皇后先她一步拉住她,温柔地细声道,“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过来……今夜在宴上,姨母还没好好看看你。”   她那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颤音渐起。锦笙知道她浅吸了一口气,似是哽咽。   面前这个身着鸾凤织金锦裳的端庄妇人忍了一晚上的情绪,就在轻抚到她的脸时,愈渐浮动。   “曦见和我说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可思议……”皇后拉着锦笙坐到自己身边,凝视她这张和林娴玉少女时像了七分的脸,轻啜道,“我以为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但我是希望你平安的,只是没有想到,你会成现在这样……小时候你没有这么瘦的,我抱你的时候,你也是圆滚滚的一小团儿,怎么会……”   她难得语无伦次,锦笙却全都听得明白。   锦笙沉吟着,轻声安慰她道,“姨母,长大了女孩儿身上的肉都会掉的,我这些年,没有受苦,我过得很好。我义父真的对我很好。”   “……可是,以后呢?”皇后喃喃地,轻抚她的脸,“你以后要怎么办呢?你要怎么回家?你娘她……她这些年……”   她像是说不下去,哽咽得厉害,锦笙接过她的话,轻声道,“我爹已经知道了。我爹会帮我,太子爷说,他也会帮我。至于安夫人……我不敢告诉她,怕她承受不住。”   想到安夫人,锦笙的微红的眼圈也泛起点星子,招人怜爱。   皇后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斟酌着,抬眸看了一眼君漓,微蹙起眉,眸中带了些许疑惑和担忧,她凝视着锦笙,“你和曦见……你们……你是自愿的吗?”   彼时君漓和自己说“锦笙就是安清予”这件事的时候,自己还忧心着锦笙如今的身份以后该怎么过日子,也懊恼早了那么一步,将萧月华和茹公主定下来了,思来想去,反正一定不能委屈了锦笙,所以和君漓商量,要帮她物色最好的、最适合她的夫婿。   没成想……   彼时君漓递了一杯茶给自己,面无表情地对自己说,“母后,她已经是儿臣的人了。”   她听到这句话,手中的茶杯一个没拿稳,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很清楚自己儿子的秉性,所以担忧锦笙并非完全心甘情愿,担忧是君漓欺负了她。   皇后这句话问得有些许磕绊,锦笙听出了深意,想必是太子爷告诉皇后娘娘的,想到这里,她一时有些脸热,但还是毫不迟疑地点头,嗫嚅道,“嗯,姨母,我是自愿的。”   “你真的是自愿?”皇后生怕委屈了她,再三确认。   “嗯……我真的是自愿的。”锦笙理解皇后担忧自己的心情,但这么再三确认,自己反倒像是在跟太子爷表明心意,还一次不行表两次。   她不好意思去瞟太子爷,却也晓得太子爷此时一定正满面揶揄地瞧着她。   皇后松了口气,莫名地,原本眼眶敛了几分的猩红又泛深了些,她沉吟片刻,任由眼眶湿红,淡笑着道,“兜兜转转,你们……竟还是走到了一起。”   她说这话仿佛是在感慨。感慨当年为他们牵了线的自己,也感慨辗转多年,这根线还牵连着。   定下亲事的时候她没想过那么多,只因着陛下和安丞相的情谊、自己和猰貐的情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下姻缘。   她唯一担忧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反倒是安家的女儿,女孩儿若是嫁给不喜欢的人是要苦一辈子的,若是她喜欢了,曦见不喜欢,女孩儿也是要苦一辈子的。   后来见他们相处得很好,两家人才稍微放下心。   再到今天下午,君漓神色从容地对她说,“母后,她已经是儿臣的人了。”她当时的心直接吊到了嗓子眼儿,生怕是君漓强迫的,这样锦笙也还是要苦一辈子。   如今,放心了。   自锦笙蹦蹦跳跳地进屋喊出“君曦见”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放心许多。   夜逐渐深了,皇后拉着锦笙的手聊了好久,一会儿把自己腕上的镯子脱下来送给她,一会儿又把头上的金簪拔下来给她戴上,再过一会儿又把随身携带的安神驱蚊的香囊系在她的腰间,还和她约好过几日天气好些了就在太子府上见面,给她带以前她和猰貐一套的衣物首饰,还要给她量身裁衣,送她裙子,告诉她不必担忧,就在这里穿一穿也没什么。   锦笙就给皇后讲自己幼时在柳州的事情,那时候顽皮,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气得义父和师傅跳脚,拿着竹条想抽她,她跑得快经常都打不着。皇后听着也觉得她顽劣,好似猰貐小时候那般,便和她说起了安夫人幼时犯的浑。   两个人聊得兴味正浓,把太子爷晾在一边根本插不进话,太子爷干脆帮她们倒茶,就这么听着两人絮语,竟也觉得甚是有趣。   实在不能再聊了,皇后起身拉着她的手,“我要回宫了,你坐我的马车,我把你也送回天枢阁去。”   太子爷:“……”   锦笙还在啃糕,赶忙放下了,囫囵点着头,还没应声,太子爷就先一步道,“儿臣与阿笙还有些正事要说,母后不必担忧,儿臣一会送她回去便是。”   皇后沉吟着点头,君漓便拉着锦笙将她送至府门口,那里早有御林军和婢女等候着了,君漓嘱咐青崖跟墨竹也一同护送,待皇后上了马车,他才牵着锦笙回房。   方才聊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只剩他们两人了,锦笙反倒有点儿困,她倚着书桌,打了个哈欠,捂住唇,手腕上的镯子向手肘处滑了些,温润舒适的触感。   垂眸看向手镯,君漓摩挲着,视线不经意落在了她的小指的蔻丹上,微一顿,又状若无事地挪开,“我送你的镯子,以后也得戴上。”   “那你把小澈给我的手串还来,我就戴。”锦笙抬眸望着他,摊开手。   太子爷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掌心,十指交握,挑眉问,“你确定要和我把这件事的首尾扯清楚,嗯?”   锦笙鼓鼓腮帮,岔开话题,“你方才说有什么正事要和我说?”   太子爷再一挑眉,有些诧异,顿了顿他才轻声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跟母后这么说吗?我以为你明白的……母后都明白了。”   锦笙愣了下,恍然,登时脸红,“原来你……”   没说完,人就被一把抱起来了。   太子爷抱着她回卧房,面不改色,“沐浴,我们床上去说。” 第122章 神仙早朝(七夕狗粮)   斛律茹把萧太傅带走并将其一家扣押在牢中一夜的消息, 在次日还没上朝的时候, 就已经在朝臣中传得沸沸扬扬。   昨晚差不多请了小半个朝臣, 茹公主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的, 一传十、十传百, 早就传遍了文武百官。   萧太傅为人向来清高桀骜, 从不结党营私, 仗着学富五车且持有太子太傅一衔,十分看不起在站诸位大臣,因此与昔日同窗及如今同僚们之间的摩擦略大, 这也就造就了这样一个现象:当众人听说萧太傅涉嫌勾结柔然乱党被柔然公主私自扣押之后,皆抱着看戏的心态,起了个大早。   经过一夜的审讯, 萧太傅已然形容狼狈, 身心俱疲,饶是他身清气正, 也受不住斛律茹强词夺理般的逻辑推理, 这些无中生有的罪证甩在他的面前就像是无形的巨山, 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若非三更半夜的时候太子爷不知是睡醒了还是怎么地, 派人传话到狱中特意叮嘱了一番, 这群蛮人险些就要对他行刑逼供。   不过萧太傅对斛律茹蛮横的审讯方式不满的同时也注意到了, 从带人上门捣乱宴会,到雷厉风行将他囚禁,再到如今列出条条款款逼他认罪, 这种咄咄逼人的强势感觉, 和太子爷的气场形神俱合。   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事情远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对劲。   首先,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他的人都已经在狱中待了大半夜了,景元帝不可能还睡得着觉,或者说,不可能不对此事进行表态。陛下没有表态只能有两个原因,要么他已经很清楚关在狱中的是他,并且也认为他与柔然叛党有关,要么就是,陛下根本就不清楚斛律茹抓走的人是他。   前者若成立,也不会是斛律茹亲自带人以破坏宴会的形式抓他,因为这样无疑是打了皇室这场定亲的脸,根据萧太傅多年的经验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能在陛下跟前做到瞒天过海的,除了太子爷,萧太傅不做他想。   也就是说,这件事,这个罪,甚至这些罪状,都是太子爷亲手谋划。萧太傅的背脊生出一股寒意,迅速窜上脖颈,逼得他在寒风凛冽中打了个寒颤。   如今到了次日,他的心反而平静了。因为他完全清楚,太子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只要太子爷有目的,那么他就不会有事,太子爷只想要达到这个目的罢了,别的罪名也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铺路。   只是太子爷的心肠太狠,不惜毁他名声来达到目的,毁他这个曾经的太子太傅的名声,丝毫不顾念昔日师生情谊……   这一场朝会活生生成了明争暗斗、硝烟四起的战地,曾经被萧太傅瞧不起的斯文败类秩序井然地上折子踩上一脚,其中落井下石得最为明显的便是郭云襄的父亲郭允,郭允是个实诚人,落井下石的理由很简单:对萧家抢走东宫正妃的位置怀恨在心。   当然,他们究竟是被谁的人带头煽动的,不言而喻。   而萧太傅的几位至交好友已经被大型路转黑现场吓得不敢说话,默默将准备了一晚上的好话咽回了肚子里,坚决贯彻落实不添油加醋即可。   向来正直刚毅的萧太傅被贬斥得一无是处,时机恰到好处,郭允站出来道,“陛下容秉,臣以为,不论勾结柔然叛党之罪是否成立,如今看来,萧大人桀骜乖张、恃才傲物,与朝中上下结怨颇多,品行若此,萧家女又如何堪任东宫正妃?”   听他们悬空吹扯了这么久,太子爷这才觉得落到实处,垂眸间神色不动:终于点题了。   而郭允这一番话,无疑又点燃了在站诸位大臣们心中的未来国舅爷之火。俗话说的好,不想当国舅的臣子不是个好父亲,诸位大臣思及此,纷纷不要脸地附议了。   附议之后又觉得这样是否驳了陛下的面子?毕竟萧家人是皇帝皇后挑的。于是大家又信口推了萧太傅一个莫须有的“惑主”罪名,企图掩饰景元帝的眼瞎。   这一场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神仙朝会就在景元帝不动声色的怒火中结束。   朝会结束,景元帝很自然地把太子爷叫去了御书房。   知子莫若父,景元帝再年纪大了修身养性,今儿这一场神仙朝会他还是看得明白的。   准确来说,昨日斛律茹带着柔然使臣来要缉拿口谕的时候,他就已初见端倪。   景元帝负手走到御书房门前,还没进门,路德忠便上前一步走到他身旁笑说,“陛下,皇后娘娘为您熬了金燕玉露羹,一早就亲自端过来了,已在御书房等候您多时。”   他语毕,景元帝冷笑了下,转头去看神色淡定的君漓,微眯着眸道,“你倒是把什么都算准了。”   君漓从容道,“儿臣的心思,逃不过父皇的眼。”竟作出这般乖巧的模样。   景元帝不言,转身进了御书房。看见端端坐在位置上边喝茶边等着他的皇后那刻,果然眉梢眼角的怒意都消了大半,渲上些蜜意柔情。   有这个把柄在手上,太子爷从小到大也是少挨了些责怨。   只见景元帝走过去便握住了皇后的手,蹙眉道,“昨晚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吗?今晨为何不多睡会儿?”   “习惯早起了。”皇后娘娘脱开手,为他舀了一碗羹汤,又为太子爷舀了一碗,递给他道,“你们父子俩有什么要说的便说罢,我坐这儿听一会儿,也不打扰你们。”   景元帝喝了羹汤,怒气又消了大半,他近些年修身养性惯了,既然消下去了,也没打算把这火再翻上来。   只是这件事的首尾不得不追究,终身大事上,君漓到底怎么想的,他也必须了解清楚,沉吟片刻,他沉声问道,“郭允提出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君漓一本正经道,“萧太傅品行端正,高风亮节,磊落光明,萧家千金贤良淑德,才华横溢,宜室宜家,又与儿臣青梅竹马,待儿臣查清萧家涉嫌勾结柔然叛党一案后,再作判断。”   上述成语皆是当天赐婚时景元帝亲手御笔,亲口赠言。如今太子爷原封不动搬过来,仿佛是在挑衅。   景元帝撩起眼帘,凉凉地盯他一眼,冷笑,“朕是问你这个吗,你是想气死朕好继承皇位不成?朕只给你一次机会,就这一次——你到底想娶谁?”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真费劲。   君漓放下手中的羹碗,拂衣起身,再撩袍跪下,抬眸郑重道,“儿臣今生今世,非安清予不娶。”   此言落,没等处在震惊和愠怒中的景元帝缓过来,他又立即叩首堵住任何反对,“多谢父皇成全。”   景元帝:“……”   皇后娘娘眼尾隐约浮起些看戏一般的淡笑。   如此,接下来要说的一切,就显得尤为水到渠成。   ***   太子府上。   锦笙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她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昨晚她被折腾了许久,也不知几更睡的,一醒来就饿得慌。   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爷还没有回来。仿佛自己这些日子都只需要陪他睡觉似的。   她无聊地戳他的枕头玩儿,嗅到帐中还残有淡淡的男|性的味道,便想起自己昨晚昏昏欲睡时还依旧被摧枯拉朽般地作弄,不觉已满脸通红。   他喜欢咬她的侧腰,她就喜欢啃他的侧颈,不过她还没碰几下他的颈子,他就已经揽起她的腰肢开始轻啄,每每弄得她很痒,忍不住嘤咛出声时,太子爷就会很坏心地说……软软这里好敏|感……   就很好奇,他仿佛是在她身上不停探索,每发现能引起她酥|痒的地方,就会调侃她,并闹她闹得更厉害。   都说男人在没有尝试欲之前就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沟渠,一旦沾惹了欲,就仿佛洪水开了闸……反正她经历两个晚上之后,已经要对床产生阴影了。   发现自己趁着太子爷不在,竟想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锦笙狠狠鄙视了自己,又怪怨都是太子爷把她带坏的……   缓缓坐起来,锦笙觉得小腹还是有些酸痛,不过没有昨天早上那么疼了,她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穿衣准备起床。   桌上有一张丞相府送来的帖子,亲启人是她。锦笙有些郁卒,虽说奸|情已经在安爹那里很明显了,但送帖子不送天枢阁,直接送到太子府上来,还是让她有种自己在偷……咳,然后还被亲爹抓包的感觉。   打开帖子看了眼,是上次爹和她说的来府上吃饭的事情,如今已经定下了时间,也就在后日晌午,爹的意思是希望她提前来,也不必等到晌午那么晚,可以去府里转着玩玩儿。   锦笙琢磨着后日早些去刚好能问问爹近些年有没有什么难破到背景几乎空白的大案。她思来想去许久,既然暂时找不出对付霍奕要留的底牌,那干脆为他量身制造一个好了。案子背景空白,那便由霍奕来填罢。   本想吩咐天枢阁的人去找的,这些小事倒也易如反掌,思忖了下又觉得,自己跟爹和哥哥他们能聊的本就不多,不如就拿这个当话题,免得届时尴尬。   正自己沉思着,有人敲响了门,锦笙从投在门上的影子看出来,是太子爷,且只有他一个人。   她一笑,赤足跑过去,一开门就跳起来抱住他,“我饿了!”   君漓眉眼都是笑意,看起来心情很愉悦,“嗯,我已经吩咐了。”   “嗯……萧家的事情怎么样了?”锦笙挑眉问他。   “我会让他们平安出狱的,只不过在取消萧家婚约的圣旨下来之前,要先在牢里为难一段时间了。”君漓低声道。   锦笙摇头,“出狱之后的日子,会更为难些罢?想来届时退婚的圣旨大概会在萧月华身上随意找个错处,如此一来,萧家被赐婚又被退婚,岂不是成了笑柄?”   君漓抿唇,沉吟了下,轻声问道,“娇娇会怪我狠心吗?”   锦笙挑眉,理所当然地搂紧他的脖颈,嗫嚅道,“我又不喜欢萧家的人……若是我来做这事,一定不比你手软。”   “嗯……”君漓眼尾带笑,垂眸凝视着她,捧场道,“真让人害怕。”   锦笙窘得脸红:“……” 第123章 娘,清予再也不敢跑了   两日后, 萧月华退婚的圣旨下来了, 说辞婉转, 稍有难听。   对于她这太子正妃的身份当了不足十日这件事, 汜阳城的百姓们给予的态度先是震惊。   惊过之后就是同情:毕竟, 至今音讯全无的上一任太子妃都能将这个头衔蝉联十多年, 而萧月华一个活生生的京城第一才女, 连十天都保持不了。   竟连个两岁的女婴都不如。   不光如此,被皇室退婚的下场只会使得名声受损,以后再想要嫁个什么好人家, 怕是会有些困难。   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在坊间掀起的热|潮不小,除开成为大街小巷的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之外,汜阳小老百姓也纷纷将思维发散, 他们根据这件事的不完整始末进一步猜测——那位柔然公主还能把侧妃的位置撑多久?   有的人说再给她十天保准也滚蛋, 有的人说撑过五天算他输,也有的人说柔然公主乃是和亲岂有说退就退的道理……各大赌坊为此专程开了个庄, 大家买定离手坐等一夜暴富。   毕竟是皇室的事, 岂容人过度消费至此, 大理寺派人剿了好几次才消停些。   锦笙在坐着马车去丞相府的路上看见街边有缩在墙根处微此事押注的, 好像是附近哪家赌坊的人。   她面无表情地沉吟了下, 掏出钱袋, 又放了块玉佩和一根玉簪进去,让身旁的小厮拿去,整个押在了“不出一月”上, 足足上千两银子。   赌徒们震惊于小厮的阔绰, 小厮照着锦笙的原话传达:“一个月之后,把我赢的钱送到天枢阁。”   恍然眼前这小厮竟是天枢阁的人,天枢阁向来料事如神,小道消息灵通,众人听及此,纷纷跟着押了!   丞相府寻常时候从不开府门,侧门也是不开的,因为安丞相并不喜欢被路人窥探到里面的景致,继而对府内发生的事情说三道四。   今日,十多年来非进出不开府门的丞相府却破天荒地正门大敞,过路的人皆好奇地往里头张望,但终究不敢放肆,只路过时会与身旁的人稀奇几句。   锦笙本是打算走后门的,因怕自己的身份给相府带来些非议,可细想之下,这也算是自己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回自己家……她思量许久,没个主意,到的时候却见正门已经为她敞开了,她一怔,也不再纠结,走了正门。   门口的守卫被嘱咐过,平日夫人回家怎么进来的,就依样画葫芦。   四五个小厮鞍前马后,一路跟着锦笙,众星拱月一般把她送到了后院。其实锦笙想说自己来的时候研究过路,说不准比你们都要熟悉,密室的位置都一清二楚,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客气?   这样搞得她原本放松的心情还生出了点儿紧张。   她来到后院,先看到的是安怀袖,他正坐在凉亭内翻阅案宗,手边摆着一壶热茶,还有几只精巧的茶杯。   好似阅得太入神,并没有看到她来,直到身边的小厮走过去低声提醒,“少爷,客人到了。”   安怀袖手一顿,大概是想到了被她那一箭支配的恐惧,他抬眸起身,浅浅一笑,“锦兄请坐,家父正在后厨,嘱咐在下好生招待锦兄。”   锦笙被他这谦逊有礼的开场弄得更尴尬了几分,她也回了个浅笑,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来,为了缓和气氛,她随意找话,“你在看案宗?可否也给我看看?可以相互探讨探讨。”   因着上回李承运的案子,安怀袖清楚了天枢阁做事的秉性,听她这么说,下意识就将案宗握紧了些,又思及父亲在马车里对他说的话,他犹豫了下,才将案宗推过去,笑道,“好。对了,你……肩上的伤如何了?上次……”   “已无大碍。”锦笙见他方才稍有犹豫,便没有翻看案宗,而是拿起茶杯抿茶,笑说,“这茶好像是水仙。”   “没错,是父亲着人准备的。”他眉眼温和了些,“看得出来,父亲今日心情甚好,下朝之后就进了后厨。也许是因为萧家罢。”   锦笙乖巧地端坐着吹茶,听到萧家二字,她抬眸看向他。   安怀袖抿唇一笑,解释道,“今日萧家的婚约被退,还没等下朝坊间四处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虽然这样不太好,但我也觉得心里舒坦。”   “为什么?”锦笙眸光奕奕地望着他。   安怀袖低笑一声,踌躇了下,才道,“因为……我觉得不管东宫娶了谁,对我妹妹都不公平。本来不该有这样不成熟的想法,可是没有办法,我就是抑制不住会这样想。因为,倘若我妹妹还活着,回家了,看到是这样让她尴尬的局面,不知会有多难受。”   锦笙怔然,捧着茶杯的手握紧了。她的心被揪了下,又被一股暖流包裹住,热意汩汩地冒出来。   缓了片刻,她双手托腮,望着她的哥哥,“那若是你的妹妹回来,你要怎么对她呢?你会和她抢东西吗?我听很多人说,哥哥都喜欢欺负妹妹、和妹妹抢东西的。”   没有料到自己会被追问这样的问题,安怀袖怔了下,转头缓缓看向她,然后失笑,“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幼时应该没有抢过她的东西,现在也大了,怎么可能欺负她,倘若她回来……我们疼爱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谁若是欺负她,我也不会放过那个人……可是……她要先回来啊。”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低落下去,轻得几乎听不见。   人在哽咽的时候,喉头酸涩,几乎是发不出声音的。   锦笙本只是好奇他这个哥哥准备怎么当,却被他惹得眼红,她缩着头没有看他,沉吟道,“天枢阁寻得有些线索了,我可以保证,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安怀袖手边的案宗被他猛伸过来的手臂扫下桌,他急切地捏住锦笙的手腕,震惊且慌乱地问,“真的?你没有骗我?!她真的活着?!”   他是习武之人,这一把猛拽,直将她的手腕抓得生疼,一种骨头被徒手捏碎的错觉油然而生,锦笙瞬间痛得悲伤全无,倒嘶了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安秉容不知何时过来的,没等安怀袖反应,一掌拍在他脑后,打得他险些把脑门儿磕在石桌上,安秉容低斥道,“放手!”   锦笙这才逃脱魔掌,她揉捏着自己的手腕,抬眸看向安秉容,起身颔首,“相爷好。”   安秉容对她笑,正要说什么,安怀袖噌地站起身,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完全忘记礼数,拿手指向锦笙,对安秉容道,“父亲!她说……!她说妹妹还活着!!”   安秉容幽幽盯他一眼,伸手将他十分不敬的手指撇下去了,“我知道。”   “?您知道?!”安怀袖一怔,又反应过来,许是父亲早已和天枢阁联络过,从锦笙那里了解到了这些情况,所以才对锦笙这么好。   顿了下,他又急急地道,“那为何您不告诉孩儿?!既然、既然有了确切消息,那还等什么?为何知道妹妹活着还不把她接回来!?这件事要不要先告诉母亲?!”   安秉容全程和锦笙嘘寒问暖着,没有听他说话,“我们先进屋去,给你擦些药酒。饭做好了……你、你若是吃不惯也不要勉强,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如果有喜欢的你就告诉我。”   “???”安怀袖焦急地跟着他们,显然也是听不进去他们的谈话,他只想知道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是怎么打算的,他现在很急啊。   安秉容带着锦笙往膳堂走去,根本没有把身后的亲生儿子当儿子。   膳堂内摆放的是圆桌,安秉容安排她坐在自己身旁,占了安怀袖寻常的位置,安怀袖也不恼,只憋着心中的焦急,在锦笙旁边坐下。   安怀袖一边吃饭,一边抓心似的挠,他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转头准备换个人问,他皱起眉,“锦兄……”   尚未问出口,他便被眼前的情形噎住了。   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正一筷子一筷子地给锦兄弟夹菜,几乎是没打算给他这个旁人留活路剩几口的那种夹法儿。   今日父亲亲自下厨已经很让人咋舌了,如今这算是什么意思?是想换个儿子养了吗?   锦兄弟的碗里活生生堆成了一座小山,全都是他爱吃的,他就这么拿眼珠子随着安秉容的筷子,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反反复复……   “父亲……?”安怀袖实在没有忍住,皱眉出声,“锦兄食量小,这么多恐怕吃不下……”我食量大,就想吃口菜……   锦笙转眼去看他的碗,然后点点头,“别夹了,我吃不了这么多……给安大哥吃罢。”   安秉容幽幽看向安怀袖。   后者一怔,赶忙低声咳了下,转口道,“锦兄别客气,你第一次来家中做客,又帮了我们这么大忙,理应多吃些。上次家母被锦兄所救,还未答谢。”   “你着人送来天枢阁的礼我都收到了,不必再挂怀。”锦笙见两人不说话,自己低头默默夹了口碗里的菜,是鱼香肉丝,她看向安秉容,笑道,“相爷厨艺很好啊。”   安怀袖也笑了下,“是啊,我也想不到父亲的厨艺这么好,父亲以前从不会给我做饭的。”   他这厢话音刚落,安秉容便接着锦笙方才的话,满眼期待地看着她,“那你常来府上做客,我常做给你吃?”   安怀袖的笑容渐渐消失:“……”   父亲不喜欢下厨,只有母亲想要吃父亲做的饭时,父亲才会亲自去厨房做,他当然是从来没有这个口福的,因此父亲盛情邀请锦兄弟来府中做客并承诺她来就给她做饭。这对他的心灵造成了一点创伤。   曾经父亲教导他要“食不言寝不语”,在饭桌上说话是会挨手板的,但是他依稀记得锦兄弟基本可以算个话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会憋死,于是,父亲和她边吃边聊,谈笑风生了许久。这也对他的心灵造成了一点创伤。   吃完饭后,父亲带着锦兄弟去了西厢,锦兄弟提出想进妹妹的房间,妹妹的房间一般都上着锁,不会轻易让人进去,至少他要进去须得先述清理由,从父亲那里拿到钥匙才可以,但对于锦兄弟的好奇,父亲二话不说就给她开了门。这更是对他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锦笙在相府中玩到申时三刻,捉摸着时辰不早了,便同安秉容和安怀袖告辞。   安怀袖本在房间里看书,被安秉容身旁的小厮传了话后,赶着去送,才走出房门,身后就有一名小厮着急忙慌地从他旁边掠过,他微皱起眉,一把拉住那小厮,温训道,“府中不可疾驰,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指着正门的方向,气喘吁吁道,“夫人、夫人回来了!走的侧门!”   “回来了就回来了,这么慌张做什么?”安怀袖皱紧眉,心里总有种特殊的预感,一瞬间将他的心吊起,但又说不清楚为何。   小厮挠着头,也皱起眉,“老爷吩咐,夫人若是回来了就立刻通知他,去晚了要挨罚!少爷,那小的就先走了!”语毕,他依旧不顾府中条例,跑了起来。   安怀袖的眉蹙得更紧,也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前院,锦笙还拿着一柄精致的玉如意反复看着,她不敢拆房间里的礼物,生怕安夫人发现之后会追问父亲,她只拆了一两个,在盛情之下拿走了这柄玉如意。   她站在前院的小鱼塘边上一边喂鱼一边等着安怀袖,安秉容站在她旁边陪她。   “老爷!老爷!”小厮气喘如牛,俯身哈赤哈赤地喘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他道,“老爷,夫人和少夫人回来了!从侧门进来的!”   “!”锦笙一怔,进而抬眸看向安秉容。   “你先走罢,我去迎。”安秉容镇定地冲锦笙道,“你哥那里,我去和他解释。”   锦笙点点头,正要转身,安秉容又皱皱眉头拉住她,“你方才说的案子……我忽然想起来一宗。多年前失踪了一名朝中大臣,乃是三品御史,颇得陛下重用,后来不知怎么就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如同人间蒸发。”   被他这么一提,锦笙也猛然想起这桩案子。   她刚来汜阳和哥哥在花月妍相聚时,哥哥不就谈到了这桩旧案吗?时隔九年的旧案,尸骨不存,背景空白,且死者还是景元帝跟前的重臣,她只需要安插个证人,便可以把人命顺势推到霍奕的身上。   锦笙沉吟着点点头,随即又回过神,转身要走。   刚踏上正门口的台阶,便听见了脚步声,紧接着身后传来了安怀袖的声音,“锦兄不和我告别就要走了吗?”   问话里,有一丝不易捕捉的颤音。   锦笙的脚步停住。   “为何锦兄会害怕见到家母?”安怀袖望着锦笙,觉得有个自己想不到却又应该很明显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目前为止,他是匪夷所思的,只是莫名地就不愿意她现在这么溜了。   锦笙垂眸轻嗟了口气,转过身来,“安兄告辞,小弟下次再来拜访。”   “等等!”安怀袖急切地喊道,“锦兄还没告诉我,为何害怕见到家母?!”   “思蘅!”安秉容皱眉呵斥他。   安怀袖怔住,垂眸嗟了口气,他收敛住些情绪,有些苦恼地扶住自己的额头,低声道,“我不明白,但是我总觉得,我要是就这么不明白下去……好像会错过些什么。”   锦笙微微拧起眉,没有回头,“下次,下次小弟就告诉你。”   “为何不是这次!?我现在就要知道!”   “思蘅!你给我住嘴!”   身后有渐近的脚步声,没有注意到。   “……站住。”   这一声轻得像是在讲悄悄话。   陷在僵局中的三人皆是一震。   早些年林娴玉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刚嫁人那会儿,她还是个活泼灵动的妇人,与人说话总有嚣张娇蛮的气势。   经年累月,被寺庙的香火熏衍得温柔了。   “站住……站着别动……你别跑……”一声催着一声,就像是一个疯子在嗔痴地诱哄一个半梦半醒的孩子那样,旁人招惹不得,唯恐惊了她,惊了她正哄睡着的孩子,她就会发了疯地咬人嗜血。   那种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逐渐离锦笙近了。   她依旧低喃着,不敢间断,不敢惊扰睡着的孩子,“你别跑……我不会喊别人了,你别跑……”   一步步像是踩在锦笙心头的刀刃上,一边汩汩冒着血,一边温柔地疼起来,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才真正有那种……诗人说的近乡情怯。   她可以抵挡安怀袖的逼问,却抵挡不了林娴玉的温柔。   “你那天,在荷塘边跑得很快……”林娴玉站在锦笙身后,偏着头想去看她,又不敢妄动。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回忆着那日的慌乱,便张惶无措地摆起手来,好着急好着急,她轻轻摇头,“我怎么也追不上你……我跟他们说我看见你了他们都不相信……我就在你后面喊,囡囡啊,你转头看娘一眼好不好啊……你别跑了啊……”   “后来我做噩梦,再也不会认错你,哪怕是背影,梦里你也从我面前跑了,清予从我面前跑了,就和十五年前一样……”林娴玉惊慌地睁大双眼,“每次醒过来我就会想、我就想……好想死啊。”   好像是被密集的光点扎到了眼睛,锦笙觉得隐有痛色,她伸手去揉,摸到了一脸的泪。   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可惜好多东西都被压抑沉淀太久,她还没缓好气开口就碎了音,再深呼吸时,破碎的音都哽在喉咙里,一阵阵抵得她头晕发慌。   林娴玉眼都不眨一下,站在她身后紧盯着她,已然张惶到语无伦次,张惶到声音好像断了气般嘶哑,她说得很慢,“你跑什么啊,到底跑什么啊……你一跑,娘以为又要等另一个十五年……娘生你的时候是难产、难产啊,很难受的,难产的时候都没有看见你就从眼前跑掉那么绝望……你到底跑什么啊……?你可真能折腾你娘啊……”   锦笙浑身冷得发颤,她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止不住地颤抖,都用来堵住被酸涩撕裂的喉咙,双腿已支撑不住,她单膝跪下来,将五指嵌进发中,咿咿唔唔地哭着,想说话说不出来,喉头像被剪子硬生生剪开了一个口,痛得快要窒息。   有一双妇人的手,轻柔又温暖,从她的头发缓缓摸到她的脸,锦笙偏着脑袋去蹭那双手,好像要在那双手的手心钻个洞,她哭了一会儿又抱住那双手,捧在自己脸边,抬头望向跪在自己面前的林娴玉,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实在太温柔太沧桑了,锦笙皱着眉唔啊唔啊地想要说话,什么都说不出来,急得额间的青丝都被汗湿,或者,是被乱捂的泪水濡湿。   “对不起……”好半晌,锦笙把头埋进林娴玉的怀里,萦绕在鼻尖的味道催促着她将泪水倒尽,她张开嘴呜咽,像个小孩子一样,唾液和鼻涕泪水一起流出来,断断续续地哑声道,“娘,对不起……清予现在才回家,清予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啊,囡囡错了……囡囡再也不敢跑了……” 第124章 霍奕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临近傍晚, 外面下起大雨。   锦笙披散着头发坐在梳妆台前, 林娴玉站在她身后, 拿着一把木梳, 轻轻给她梳头, 长发拂过林娴玉的掌沿, 一下一下地, 也顺着抚平了她的心绪。   “清予,你觉得这个房间布置得好看不好看?”林娴玉柔声问着,眉眼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锦笙从镜子里望着她笑, “好看,我很喜欢。我不大知道闺房该是什么样子的,但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很像。”   “是像?”似乎成为妇人之后就会更细致一些, 林娴玉揉揉她的脑袋, “有哪里觉得缺了什么吗?”   锦笙抬头,迷茫地张嘴, “啊?”   站在旁边为锦笙挑选衣裙的江婧如忍不住笑了, 就连坐在茶桌边喝茶的安秉容和安怀袖都忍不住低声一笑。   江婧如走过去, 扶住锦笙的肩膀, 凑到她身边, “娘是觉得, 妹妹说的是‘像’,不是‘完全一样’,担心你觉得哪里缺了什么。这间房是娘和我一起布置的, 妹妹若还想添置些什么就开口, 嫂子都给你办妥。”   锦笙实在不懂后宅女人的心思,江婧如这么一解释她才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谢谢嫂子!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什么都有呢。”说着,她拿起梳妆台上的一盒胭脂,好奇地闻了闻,“好香啊。”   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转身将胭脂捧到林娴玉和江婧如面前,“你们闻,这是什么味道,比我寻常闻的那些女子身上的脂粉要香许多!”   林娴玉微俯身闻了闻,嫣然一笑,“这是玫瑰花磨成的,其实很常见。”   锦笙恍然,用手指抹了点出来,擦在手背上看颜色,许是觉得好玩,又打开了桌上另一个胭脂盒。   “你手边的妆奁里还有不少胭脂,都是不一样的味道。”江婧如将妆奁打开,拿了一盒出来给她玩,“这个青叶锦鲤花纹的瓷盒里装的是牡丹花磨成的。小妹喜欢哪样,就告诉嫂子,明儿个添置物什的时候嫂子就着人多买些回来。对了,你哥哥一月前送了我两盒玉妍斋的胭脂,说是一月才出两盒,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是用着不错,一会儿我拿一盒给你。”   锦笙赶忙摆手,“不用了嫂子,我现在……暂时用不上。”   江婧如一笑,用眼神示意她玩来手背上涂成片的嫣红,“喏,拿着玩儿也行。”   锦笙两腮微红,抿唇笑。   “妹妹生得好颜色,我看不用也成。”安怀袖抿了口茶笑道。   江婧如转身去选衣裙,觑了他一眼,佯装不高兴,“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好看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安怀袖赶忙解释。   安秉容缓缓喝茶,“不会说话便少说几句,你看我插她们话了吗?”   锦笙再次抿唇一笑。   “清予啊,你来看看你嫂子给你选的这几件衣裳。”林娴玉给她编了好多小辫子,最后好像要绾起来,只不过怕她换衣的时候弄乱了,才先搁在一边。   衣裳都是顶漂亮的衣裳:红梅映雪红白间色裙、绿染春枝八面玲珑裙、并蒂牡丹云缎裙、冷月出云绉纱裙、紫烟凌波雪绢裙、雨卷梨白望仙裙……   幸福来得太突然,锦笙惊讶地张开嘴,她表示自己头一回看见这么多裙子,全都是自己的……她觉得都好好看都想穿……   “清予,先选一件穿给娘看看合不合身,等你空了再给你量身做些,还要打些珠钗首饰。我女儿就是生得好颜色,该配些金银啊珍珠啊美玉啊什么的。”林娴玉偏着头上下打量锦笙,笑道,“你看看头发上的珠子喜不喜欢?”   锦笙摸了摸垂在自己胸前的小辫子,那辫尾上系了一小串碧玺珠子,一个小辫子尾巴上一颗,若是转头将几个辫子碰在一起,就会叮铃作响,“甚是有趣,我很喜欢。”   最后她选了那件雨卷梨白望仙裙,因为太子爷平日里似乎更喜爱穿青色,这件裙子也是淡青色的,上面梨花刺绣用的是白色,花蕊点了些淡黄色,下裙拢共三层,底层是鹅黄色,与花蕊相映,上面一层是绉纱,也绣上了几枝梨白,最上面那层亦是撒烟绉纱,不过没有绣梨花,只作烟雨雾蒙之意。   她换衣的时候安秉容和安怀袖坐到了院中,林娴玉想帮她穿衣,锦笙正想点头,忽然又忆起前几天太子爷在她身上留下的狼藉,她庆幸自己想起来了,赶忙推说自己来就好。   说完就躲到屏风后面,开始换衣。   那裙子倒是不难穿,让她觉得有些尴尬的是肚|兜,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摸到肚|兜……更别说自己穿。在她潜意识里,那是另一个性别才能有的东西。   肚|兜是淡黄色,上面绣着梨花,和裙子倒是映衬。   锦笙穿好后,自己先打量了一番,竟无端心生艳羡……过去的自己,艳羡如今的自己。   她被拉着在梳妆台前将青丝绾好,是闺中女子常挽的流苏髻,林娴玉给她插上一支珠钗和碧玺玉簪,配上一对明月珰,又戴好结有双色珍珠的璎珞圈,江婧如正想给她再戴一只玉镯子,却发现她手腕上已有一只羊脂白玉的了。   江婧如一笑,又有些疑惑,“妹妹寻常戴着镯子?”   锦笙下意识捂住手腕,是太子爷送给她的那只……她不好直说,就道,“是…一位朋友送的。”   江婧如点点头,林娴玉抬起她的手打量一番后点头道,“这朋友待你真心不错。你手上这镯子用的羊脂玉白净得没有一点瑕疵,就算是在宫中也很难找到这样完美的玉,可以说是可遇不可求了。而这上面镶着的银光泽炫目,多半也下了工夫,更不说镶银之前在这玉上凿刻的凹痕,竟不留一丝痕迹,不是几十年的老匠人未必敢下手。”   锦笙有些讶异,她知道这镯子肯定价值不菲,却也没想到价值不菲成这样。   “你这位朋友,多半是借着镯子倾诉生死至交之意罢。”江婧如琢磨道,“是说你在他心里完美无瑕,独一无二。”   “……”被隔空再次表明心意,锦笙两腮微红,幸好方才给她上了妆,此时看不太出来,只有耳根烧得慌。   林娴玉端详着那镯子,“咦?”她微微蹙眉,用手指描摹着银边,“这像是一个字。”   江婧如也垂眸去看,她从小博览群书,文采过人,各式书法都不在话下,尽管那“曦”字已经绕得很草了,她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是个草书写的‘曦’字。小妹那位朋友的名字吗?”   “……”锦笙的脸更红了,天呐,为什么要让她独自面对这么尴尬的时刻?   林娴玉有些狐疑地端详着这个字,正当时,敲门声起,“夫人,太子殿下来府上了,正在院中的凉亭里和老爷喝茶。”   锦笙眸光一亮,转头望向门口,又沉吟着皱起眉:这么大的雨,太子爷来这里做什么?   她想着自己今日穿的是裙子,若太子爷看见了一定会被吓一跳,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就笑了起来,几步蹦跳,率先过去开门。   林娴玉和江婧如也跟着走了出去,有婢女在一旁撑伞,锦笙站在屋檐下,一眼看见负手立在亭边的太子爷。   她心头一喜,没等那婢女把伞放在她脑袋上,她便不顾形象地跳了起来,挥着手,一时间得意忘形,竟直接喊道,“太子爷!”   君漓的嘴角微抿起一个浅笑,接过青崖手里的伞,转身看去——然后一怔。   锦笙就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帘子,眉眼弯弯朝他笑,屋檐下的灯笼将她的侧颊映得红彤彤地,细看些才知道,她点了梨花妆。   那身雨卷梨白绉纱望仙裙,将她清雅脱俗的气质衬得愈发出众,屋檐上的雨滴落在她的额上,从眉心的梨瓣上滑下,她眨了眨眼,用纤细的手指拂去。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起,辫子尾的碧玺相鸣,泠泠作响,身侧轻盈的绉纱也被风带起,如一层朦胧的烟顷刻间在她周身撒开。   此情此景,雨卷梨白,相映成趣。   君漓撑起伞,朝她走过去,锦笙没等他走到身前,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挡在自己头上,朝他跑过去,然后躲进他的伞下抱住他,抬眸笑,“你来这里干什么?”   君漓为她拂去肩上的雨水,“下雨了,我回来时没看见你,来接你的。”   “曦见?”林娴玉眉尖微蹙,喊出口后,又一凝神。   君漓侧身,施晚辈礼,“安伯母。”   婢女为林娴玉撑起伞,跟着她走到两人身前,她点点头,看向锦笙,又看向君漓,垂眸看向他们握住的手,不禁抿唇一笑,慈爱地看着锦笙,“原来,是‘曦见’的‘曦’。”   锦笙鼓了鼓腮帮,抿着唇笃定地点头,“嗯!”   两人乘马车离开丞相府,锦笙躺在君漓的腿上,望着他,迟疑了好片刻,“你看见我穿女装,怎么都不惊讶?你觉得不好看吗?”   “好看。”君漓的手在她辫子上绕着玩。   “那你看见我的时候,神情也太平淡了罢……”锦笙自己也玩着辫子,“我还以为会吓你一跳,再不济,你当时夸我两句、问两句怎么回事,也好过就那么走过来给我打把伞……太子爷好无趣。”   她嘟嘟囔囔地,浑然不知自己这一身女装卧躺在他怀中的娇俏小模样有多勾|人挠心,君漓凝视着她,什么也没说。   于是,第二天早晨锦笙就没能下得来床。   她望着某人从容穿衣的背影,咬牙立下血誓,成亲之前再也不让他碰了!   等太子爷去上朝了,她就自己仰躺着想问题,睁开眼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唤来云书,着令她去找秦衣。   “倘若他不愿意,你也不必勉强,换个人就是。”锦笙隔着一层帐子,自己给自己束胸,手举了一会儿又觉得疲惫不堪,干脆躺下不起了,她的声音甚是清明,“项城一事过后,霍奕本就在劫难逃,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如今他接手了审问从紫玉楼抓来的十三舵叛贼一事,已是腹背受敌,别想再有活路。”   “我看他如今倒还稳得住。探子传来消息,霍奕已经准备派人潜入牢房,直接将那群叛贼给……”云书颔首看她,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锦笙一笑,“果然是个老狐狸,做什么都不如杀人灭口来得直截了当,到时候人一死,就不会有人吐露他和蜃楼的关系,陛下也只会以为这件事是蜃楼的人为了不泄露机密专程派人来暗杀的。可惜的是,他这么做正中下怀,加快了自取灭亡的速度。”   云书见她笑,便知道应是在她预料之中,她转而换了个话题,道,“昨天半夜里……你睡着之后,太子爷去了一趟密室,见了李承运。然后今天早晨,李承运就招供了。”   “啊,什么?”锦笙微惊,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昨晚上她太累了,根本不知道太子爷还出去过,她顿了一下才道,“李承运都招了些什么?”   云书:“他说出了两个地方,我料想是叛党窝藏的据点,已经通知了兵奴,随时准备前往。”   锦笙摇头,现在不是时候,“太子爷怎么说的?”   “太子爷说,等你醒了就把这件事告诉你,你知道怎么拿主意。”云书道。   锦笙这下就放心了,料想太子爷和她应当是一个意思,她道,“不急,李承运招供了,霍奕却还没招供。先暗中派人盯着这两个地方,叛党潜伏多年,势力浑厚,就算是要清剿,也该朝廷派兵,李承运的供词只能让我们行动,朝廷暂且行动不了,我们须得等到霍奕招供,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最重要的是,狡兔三窟,希望霍奕明日能说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那李承运还需要留着吗?”   锦笙沉吟片刻,“不必了,杀了罢,清理得干净些。通知哥哥,今晚刑部大牢里多加派些可靠的人手,暗中潜伏着,一有异动,直接拿人。”   云书恍然明白她方才为何说霍奕是自取灭亡。   入夜,刑部大牢中,三四个狱卒围坐在放置了一盏烛台的桌前喝酒吃菜,佩刀随意扔在桌边地上,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身旁的人也跟着打了一个,皆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灭了桌上的烛火,狱卒不以为然,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刚吹燃,那冷风刮得邪门儿,又将他手中的火折子扑灭。   一般狱门关着的时候,是不会有这么大的风的。几名狱卒警惕了些,纷纷捡起地上的刀,“诶,你们俩,去看看!”   说话这人推搡了下左右手边的狱卒。   左手边的狱卒抱着刀瑟瑟发抖,走出一步后噌地拔出长刀,脚步顿了下,突然转身挥刀一划,与此同时,右手边的狱卒也朝另一名准备惊声呼救的狱卒砍去,两人功夫利索,一刀致命,死去的狱卒连一声呜咽也没有。   他们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朝拐角处掠去,尽头处的一间牢房中,十来个被穿了琵琶骨的血淋淋的人挂在墙上,个个皆是蓬头垢面,两人步伐轻盈,开锁进门,丝毫不耽搁。   纵然被穿了琵琶骨,但他们自小习武,听见异常的脚步声后,有人皱起眉醒过来,虚弱地抬眸看去,一把锃亮地闪着寒芒的刀正迎头袭来!   目眦欲裂间,被劈的人下意识想喊,过于嘶哑的声音让他发不出声,只能惊恐地张大嘴,在他发出声音之前,那把刀已经将他的脖子划开了口,一刀封喉。   身旁的人被惊动,未免招来更多狱卒和官差,两人只得速战速决,一刀解决一人,连杀了三人之后,牢房中的烛火幽幽燃了起来。   两人背对着灯火,察觉到这幽微的变化与古怪的氛围,手中的动作滞住了。   “两位,我在这里等了你们许久了。”安怀袖从阴影处走出,来到烛光笼罩的地方。随着他的声音渐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牢狱通道口传来,越来越近。   官差一字排开,呈合围之势堵住牢房,纷纷拔出寒刀作防备状。   那两人几不可察地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他们缓缓握紧手中的刀,猛地转身劈开半开的牢门,欲从中突围。   没等他们进一步动作,分明被穿了琵琶骨的几个人几乎同时从挣脱墙上束缚,飞身掠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两人后方反刀袭击,两人的长刀毫不意外地被径直折断。   下一刻,袭击的人一把扼住两人的虎口,从他们舌下抠出了毒。   与此同时,官差飞快上前将两人围压在刀下。   “多谢几位。”安怀袖致意。   几人稍一颔首,随意将身上的铁索扔到一边,“阁主特意叮嘱,这是扳倒霍奕的好机会,大人不可心慈手软,就算是严刑逼供也须得让他们画押。切记,一定要让这些被穿了琵琶骨的叛贼也知道,究竟是谁派人来杀他们的。”   语毕,几人飞身掠出牢门,消弭无踪。   风凉彻骨,今夜几处煎熬几处忧愁,渐近的北风在酝酿一场诡谲的动荡,血色长夜不期而至。   群臣早朝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沉闷压迫的感觉在众人心头恣意蔓延,那种没由来的恐惧慌乱逐渐占据了心口,如黑云压城般让人喘不过气。   殿上好似已经被黑云笼罩住了。   老一辈的臣子都看得出来,今日景元帝的神情,带上了些多年不见的冷厉。他的视线最先落在霍奕的身上,又淡淡地移开,扫视着每一个人,哪些臣子也无端染上了惊惧,哪些臣子眼观鼻、鼻观心装模作样,哪些又神色端凝唯恐祸及自身,一一落入他的眼中。   他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笑不达眼底,眼底泛出的是更深一层的冷意。   距离他说“有事起奏”四个字,已经过了有半刻钟的时间,场下无人贸然出头。   霍奕的额间有一滴汗顺着侧颊流进衣襟。这样的沉默无疑是令人绝望的。   “无事……”景元帝拖长了字音,睨着文武百官。   不等他说完“退朝”两个字,安怀袖站出一步,“陛下,臣有事起奏。”   牵一发而动全身。   景元帝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霍奕的身上,却对安怀袖道,“讲。”   安怀袖:“因此事牵扯吏部官员,臣斗胆于早朝谏言,还请陛下恕罪。昨夜丑时,有歹徒二人私自潜入刑部大牢,杀害十三舵反贼三名,臣带领刑部官差将其活捉,经一夜审查证实,两名歹徒乃是受吏部侍郎霍奕霍大人之命。臣若是记得不差,此次审讯反贼已由霍大人接手,目前为止反贼尚未招供,霍大人便急着安排杀手入狱灭口,实在不知意图何在。”   霍奕额上的汗再次落下一滴,赶忙站出一步辩驳,“老臣对此事并不知情,安大人何故诬蔑老臣?空口无凭,本官在朝佐政多年,岂容你颠倒黑白随意指责?且说那歹徒的主使人极有可能与老臣有过过节,因此故意陷害,安大人不急着查明真相,却先无端臆测,是何居心?再说安大人自己,天牢重地,歹徒竟能随意出入,杀害蜃楼案的关键人物,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安大人是否应该先一步担责?”   安怀袖不紧不慢地呈上手中折子,不与他争论是非,只对景元帝道,“臣这里有两张罪状书,一张乃是由歹徒二人亲手画押招认,另一张则是叛贼血书而成。请陛下先行过目。”   景元帝看了一眼路德忠,后者步下台阶,将罪状书从安怀袖手中接过,再呈给景元帝。   霎时间,霍奕满头大汗。倘若他派去的人已将牢中叛贼杀尽,此事倒是好办得多;或者他派去的人还未杀一人,也好办得多;但……如今的局面是,死者只有三人,剩下还有十人左右并未被灭口。   这意味着,那些原本死守秘密的叛贼会知道昨夜是他派人前来灭口,因此,为了报复,一定也会把他拉下水!   如同应天所说,“我容忍你背叛这一次,再有下一次,就不是你女儿的婚事那么简单了。”想必蜃楼的人都知道,在他身上,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如今他派人灭口,触怒了他们严防死守的底线,已打算和他鱼死网破。   但是让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以安怀袖的气节,竟会为了让他的人画押而严刑逼供?!以安怀袖平日的作为,能想到让他派去的杀手先杀三人再借叛贼之口置他于死地?!他不信这只是安怀袖一手安排的!   危机当头,如今他要怎么办?!   霍奕急得满脸血色褪尽,唇齿也忍不住打颤,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景元帝未必会完全不顾多年情分……   “砰!”   随着成摞的奏折轰然被推翻的巨响,景元帝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拍在龙椅上,“大胆霍奕!!”   方才想到的“情分”二字顿时烟消云散,霍奕猛地扑跪在地,“陛下!老臣冤枉啊!”   “你还敢说你冤枉!?”景元帝冷笑,“枉朕这般信任于你,却不想你竟与柔然叛党勾结多年?身为梁朝重臣却与黑市往来,贪污受贿在前,朕还没追究你的过错,如今又来一条勾结叛贼?你背地里究竟瞒着朕做了多少勾当?!项城一案也有你参与的份儿罢?!果然是乱臣贼子蛇鼠一窝!你还敢说冤枉?罪状昭昭,难道还要朕找人给你念出来吗?!”   “陛下!请陛下息怒!臣与项城一案绝无干系!”霍奕迫切地叩头自述,“老臣为官几十年!对我朝是忠心耿耿啊陛下!柔然叛贼无非是想挑拨是非,陛下万万不要中了小人的奸计!”   “好啊,你给朕说你是清白的,那你如何解释昨夜潜入狱中杀人灭口的歹徒!?”没等霍奕开口,景元帝紧接着就眯起眸,咬牙低声叱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外边养了些不三不四的走狗?你们都当朕修身养性见不得血光不成!?”   随着“不三不四的走狗”这几个几乎从景元帝牙缝里挤出来的字落下,霍奕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他忽然想到了项城覆灭之前,他按照应天的指示派了人去天枢阁下单,要天枢阁押送私盐,不久之后,项城便起了一场混战,是朝廷的军马带的头……   而在这更早之前,太子爷说知道他在江湖中有势力依仗,当时只说是有人上折举报,并未说这个举报的人是谁,他彼时害怕,便和蜃楼断了一段时间的联系,可是至今他也没觉得朝中有谁知道他在外有多少江湖势力……   天枢阁?天枢?   霍奕目眦欲裂,猛地抬头看向景元帝,后者一双招子已然怒火冲天,瞪着他,逼视着他,好似在看一只被自己捏在手中却还想翻了天的蝼蚁!   景元帝在暗示他!暗示的意图很明显:他再如何挣扎再如何说自己是清白的也没有任何用处!   “陛下!老臣绝无反叛之心!!”霍奕双目不断扩张,紧紧盯着景元帝,此时此刻,他不敢再说自己清白,他唯一能说的就是,他虽与柔然叛党有势力来往,却当真不敢有反叛之心!   “你若没有反叛之心!这么多年却为何与叛贼为伍!?简直胆大包天任意妄为!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景元帝一脚踹了龙椅前的龙案,那龙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下阶梯,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老臣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老臣绝无反叛之心啊陛下!这么多年老臣为您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霍奕一头磕在地上,几乎是在拿这条命赌一把,每一下都砸得极狠。   景元帝闭目,胸腔起伏着,像是在平息冷静。   一直站着看戏的君漓捻了捻指尖,琢磨着时机差不多了,稍侧眸看了刑部尚书一眼。   后者顷刻间领悟,也不管霍奕还在磕头,径直道,“陛下,臣还有事要禀……”   他们之间的互动落在后方的顾勰眼中,他稍一沉吟,默不作声。   “讲!”景元帝咬牙吐出一个字,仍旧没有睁开眼。   刑部尚书施礼:“至今九年未破的前御史失踪案,不久前有了眉目。”   压在众臣心口的紧迫顿时被疑惑代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按理说,现在这个情形,讲这件事是不是有点不知轻重?   刑部尚书接着道,“几日前,臣在御史台查阅书籍,翻到了前御史多年前的一本手札,书里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酉时三刻见’,落款乃是吏部侍郎的名字。臣思来想去,隐觉蹊跷,斗胆在霍家安插了线人作暗探,本也不指望发现什么,却不想竟意外看见了与那张纸条底纹相同的一摞信纸。”   说到这里,霍奕的磕头停滞住了,他缓缓回头看向刑部尚书,满脸震惊,眸底夹杂着不可思议和难以掩饰的怒意。这一次,真的是诬陷,可他知道,他再如何说也没有人相信,就算相信了,也扳不回局势了。   但冲了脑的怒意还是让他忍不住叫嚣,“仅凭一张底纹相同的纸你就敢诬告于我?这种纸又不是只有霍府才有!”   “那霍大人要如何狡辩在前御史大人的手札里看见有您落款的字条这件事呢?”刑部尚书看向他,“这个世上有相同底纹的纸不计其数,但您府中的纸,刚好与前御史手札中写有您名姓的纸一模一样,是否就过于巧合了呢?且不说夹着字条的那一篇记录的时日正好就是前御史消失的时日,这又如何解释?霍大人稍安勿躁,除了这张纸以外,还有别的证据会一一奉上。”   景元帝睁开双眼,显然,本想消下去的怒火在听完刑部尚书的话之后,根本消不下去,“什么证据给朕一并拿来!”   刑部尚书皱眉,肃然道,“还请陛下准允臣将线人带上大殿,当面作证。”   景元帝看了路德忠一眼,后者朗声:“传——”   就在后方的顾勰微微蹙眉,忍不住稍回了些头看去。一名宦官走在前面,遮住了后面那人的容貌,先进入顾勰眼帘的是随风拂起的素净衣摆,然后是微荡漾着的青丝。   直到宦官走到离他一定近的距离时,顾勰才避开盲区,看见了来的那人——秦衣!竟是秦衣?!   他紧紧盯住秦衣,后者有些感应,转头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怔,继而不敢多言,转过头来继续走。   秦衣撩起衣摆跪下,声音还有些微弱,“草民楚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是你发现的?”景元帝沉声问,“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草民本是秦淮楼小倌,前不久,霍家二公子带着人来楼中作乐,是草民陪的,霍二公子喝多了酒还打了草民,这件事秦淮楼当时在的人都知道,打了草民之后还非要草民作陪,后来不知怎么就与草民说起霍大人在家中与柔然人通信一事,虽未明说,但言语中被草民察觉出些怪异,草民联想到近期闹得人心惶惶的柔然叛党,心觉不妥,便直接报了官,刑部尚书亲自见的草民,草民对尚书大人说了此事。”   他稍作一顿,看了正狠瞪着他的霍奕一眼,接着道,“尚书大人得知霍大人竟与柔然叛党有关之后,似乎怀疑了些什么,便说要找个平民百姓去往霍府中查找些东西,草民自告奋勇,尚书大人便将字条的事告诉了草民,这个时候草民才知道,尚书大人是怀疑,前御史大人消弭无踪很有可能是霍大人请柔然叛党下的手,那些叛贼的势力盘根错节,要做到这个想必不难。”   霍奕瞪着他的眼中仿佛下一刻就要渗出血,这让秦衣心里无比快意,他接着道,“草民才不过扮作小厮潜入府中一刻钟,就发现了霍家一直以来用的信纸底纹与字条底纹完全一致。草民没敢再多留,立即出府将此事告知了尚书大人。此外,草民了解到,霍大人经常不在府中,不知是不是在与柔然叛党联络。”   最后一句实在添得巧妙。   谁都知道,霍奕不在府中时多半都是去了秦楼楚馆等烟花之地,这一句是引得景元帝想起这位重臣还有这么个“淫贼”的作为,也是让景元帝怀疑这么多年他去烟花之地究竟是不是为联络柔然叛党作伪装。   虽是说的前御史之案,却句句都往霍奕勾结柔然叛党上面引,旁观者有些明白了。   景元帝纵然在气头上,但也不是老糊涂,他很清楚这个案子出现在此时此刻究竟是为什么,然而就算知道,他也依然气得发狂。   他睨着霍奕,一拍龙椅猛地站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勾结柔然叛贼谋害朝廷重臣,这就是你霍奕几十年的忠心!?”   “陛下!陛下您不能听他一人妄言啊!”霍奕指着秦衣,怒目而视,几乎是嘶吼着,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抗,他此时脸红脖子粗,说话也忍不住喷出唾沫星子,“你说你自告奋勇来我府上做个线人?!我就问你!你不过是个烟花之地的小倌儿,如何有那个勇气和胆量潜入我的府上!?”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君漓的嘴角微勾起。   哪怕是顾勰,也明白了,阿笙设这个局的最后一个目的,也是给霍奕的致命一击究竟是什么。接下来秦衣这些年辗转的苦楚,他想要说的一切,终于可以说出口,也终于如他所愿成了扳倒霍奕的终章。   秦衣的胸腔忍不住起伏,激动与紧张同时撬开了他的心口,汩汩冒着鲜血的同时,也给他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一头磕在地上,朗声道,“陛下明鉴,因为草民本就与霍奕有不共戴天之仇!比起家破人亡、比起辗转经年所受的苦,潜入霍府中做个线人又有何惧?!若能将霍奕绳之以法,莫说是去他府中做线人揭穿他的罪行,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草民也在所不惜!”   他此言一出,霍奕猛然回神,瘫坐在地上。是了,他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这最后一个致命的陷阱,早就给他挖好了,步步为营。   景元帝捏紧龙椅扶手,手臂上的青筋盘根暴起,忽然就扼制住了暴怒,转而冷笑起来,一种不听尽霍奕的罪行誓不罢朝的冲动,让他睨着殿中的少年,咬牙问,“你与他有何仇,讲!”   如今已是深秋,枝头的鸟儿不再喜爱欢快地鸣叫,只“咕咕”地啼着,仿佛在泣血一般悲凉。   乌云已经卷盖住了整座汜阳,又要下雨了,这次是雷霆暴雨。   锦笙还坐在天枢阁,盘腿坐在床上,一张小案几架在她面前,上面落着两盒棋,她一手拈着黑色的棋子,在棋盒中闲敲,一手撑着下颚,让自己专注地发呆。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卷得没有来得及关的窗牖一下一下打在墙壁上。   临近晌午时,云书才推门走进来,看见窗子没关,她笑着摇头,走过去帮她关上,一边关一边道,“你今日是连床都懒得下了?”   “别关呀,风这么大……舒坦。”锦笙一语双关,望着窗边浅笑,“如何了?”   云书走到她面前,看了眼她一颗棋子都没摆的棋盘,微微一笑,看向她,点头。   锦笙这才舒了一口气,笑着把小案几连着棋盘一块儿端走,放在床下,然后往后一躺,轻快地道,“成了。”   “你不吃饭?”云书挑眉,坐在她床边要催促她起床。   锦笙皱眉捂着肚子,“我难受,腿也酸,起不来,不起了。”   “饿坏了更难受。”云书眨眼道。   锦笙推着她,“你放心罢,好不容易一件事完了,你去找你的薛神医亲热亲热,我要等着太子爷,他会来找我的,啊,他说会给我带回香楼的包子和水晶虾饺!”   现在一天到晚把“太子爷”三个字挂在嘴边,云书翻了个白眼,临着出门之前还补了把刀,“活该你疼得连床都下不来!” 第125章 终章   霍奕被判以极刑, 景元帝下令将其五马分尸之后挂在城头示众, 受尽千万人唾弃, 遗臭万年。而霍府上下包括家丁奴婢在内, 接近百人, 皆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行刑的时日定在立冬。   安怀袖带人抄家, 安秉容从旁监察, 身后跟着的是多多少少有受过霍奕戕害的无名百姓,纷纷看热闹般地围过来,看着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从霍府密室中搬出来, 还有些箱子落地的时候因为受不住重,散落出满地的珠宝。   连同房屋、店铺、田地在内的所有家产,粗略计数可达上亿两, 全数充盈了国库。景元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锦笙塞了天枢阁的人在抄家的队伍里, 协助搜查关于霍奕和柔然叛党之间联络的书信,没成想那老狐狸心思缜密, 愣是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怕是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了。   入了夜, 锦笙亲自去见了被关押在死牢中的霍奕。   重兵看守之下, 他也作不了什么妖, 颓丧地坐在地上, 因为从皇宫到监狱时他是被囚车拉过来的,受尽了百姓的唾骂,暴|乱之下, 被砸得蓬头垢面, 额上还有因磕头留下的血迹。   他感受到有一丝过于明亮的光线直直闪入眼中,佝偻的身躯侧过去躲避了下,然后才抬起头看去。   锦笙站在牢房外面,并不打算踏足里面的脏污血腥之地,她的身后有一人为她掌着灯,而她睨着霍奕,默然片刻之后,笑了。   霍奕抬起头,眯着那双浑浊的眼,认出了她,“天枢阁主……”   “错。今日来看你的,是应天的义子。”锦笙蹲下身,与他的视线齐平,“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天枢阁是朝廷的,朝廷要杀我,却还想从我这里知道那群叛贼的藏匿点,我反正都要死了,凭什么要帮你们呢?”霍奕说得十分轻巧,带着看穿一切的笑意,“我就等着那群叛贼攻进皇宫来,让你们狗咬狗,两败俱伤不好吗?叛贼马上就要到皇城了,你义父是个疯子,等我死了,你们就准备迎接屠城的快意罢!”   锦笙一愣,不为别的,只因那句“你义父是个疯子……你们就准备迎接屠城的快意”,义父是个疯子,竟会想要屠城。义父真的会做这么残忍的事吗。   她凝神,摒弃杂念,顿了顿,才缓缓笑起来,“看来霍大人已经没打算再给你自己一条生路了。”   “生路?”霍奕笑起来,像是从他那烟嗓中冒出来的泡,有些凄惨,“你说生路?哈,我还有生路?”   锦笙睨着他,低声道,“我说了,今日来看你的,是应天的义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可以背叛朝廷,我虽不敢,但也不是没做过忤逆陛下的事情。天枢阁隶属于皇帝没错,可它终究是江湖门派,既然是江湖门派,就要遵守江湖的规矩,你给天枢阁有价值的东西,我就给你生路,正经的买卖,童叟无欺。”   霍奕微眯着眸,敛起了笑,却没有说话。   “我以为这个买卖很划算,你会欣然答应?”锦笙挑眉,“难道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霍大人不相信天枢阁的信誉?”   “说来说去,你也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叛贼的藏匿之处……”霍奕冷笑,“你要得到这个消息,本就是为了朝廷,却和我说什么江湖规矩,你当我老糊涂不成?”   锦笙欣然,“不错,我要得到这个消息确实是为了朝廷,但这和我做一笔江湖买卖有什么关系?我欣赏霍大人为陛下背了这么多年的锅,觉得霍大人也算得上是个忠臣,可霍大人为朝廷谋事多年,不也一样和江湖有所勾连,换句话说,有些朝廷上的事情不动用江湖手段的话根本就办不成。本质上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她说得有理有据,甚至拿他这么多年的行为举例,霍奕暂默,只紧盯着她。   “你应该恨的想来只有我的义父,和景元帝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如今有这个下场,陛下只是审判人,我义父才是背后推手,他无情,冷漠,自私,丝毫不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在你面前总是露出一副‘碾死你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的神情……”锦笙稍作一顿,声音愈发轻缓,哄诱与迷惑交织着,在黑暗的牢房中显得尤为可怕。   她紧盯着霍奕的眼睛,缓缓地说,“他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随意杀害你的家人,以此来威胁你,他警告过你,背叛的下场只有死,却从来没有给你想过活路……所以,你现在才会蹲在大牢里,成为阶下囚,等着你的不是任何救赎,而是令人闻之胆寒的五马分尸,你死的时候,只会听见马儿长嘶的声音,那些马踏着烈阳奋力疾驰,是你死时最后能看见的景象,你想要叫,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和身体分了家……漫天都是你的血,染红了整个刑场,兴奋的是那些百姓……你此时有多恨应天?你难道不想报复他?”   “倘若你说出有利的消息,让他做的一切变成一场无用的挣扎,让他在火海之中化为灰烬,让他和那些柔然人一起命丧九泉,你却得救了,天枢阁给你安排好了活路,从这里走出去,不必受五马分尸之苦,苦的是从前你不屑却又不得不遵从他们指令的人……想想这么多年,他们仰仗着你在朝中的势力,还随意给你惹是生非,每一个提心吊胆的夜晚,都是因为他们,你只是想要钱而已,他们却拉着你步步走向深渊,他们想造反,你不肯,因为你是忠臣,是忠臣啊……那么,你此时又有多恨他们呢?你很想报复他们。”   锦笙的声音轻细又清晰,咬得极缓,她盯着从烛光中映出的袅袅烟丝,看见霍奕的眼神已有几分浑浊,她嘴角微勾起一个弧度,像是在对他礼貌地示意,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动声色,又恰到好处。   “你既能报复他们,又能活命,还能做一个忠臣,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霍奕虚着浑浊的眸子,紧盯着那盏烛台,他现在样子,就像是着了怪力乱神之说的迷,十分滑稽。   “我是应天的义子,但是他也没想给我留活路,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你可以、也只能相信我。”锦笙直起身,忽然提了些音量,摒除所有诱哄与迷惑的意味,一片清明,“大人一定认识前任兵部侍郎李承运罢,不瞒你说,杀他的人是我派去的,救他的人也是我派去的,如今他已经招供了,大人,你只有一次机会,要么说、要么不说,倘若说了……便祝愿大人和李侍郎心有灵犀,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否则……大人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牢中的烛火突然扑闪了下,继而被风吹灭,幽暗的牢房中,只有锦笙的一双明亮眼睛映在他的瞳孔中,阴森恐怖。   牢房外的风不停地喧嚣,青崖为君漓撑着伞挡风。   锦笙从大牢中走出来,感受到了凉风带来的寒意,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搓了搓手臂,君漓一边朝她走去,一边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来给她披上。   他不问结果,她也不必说,只冲他笑了笑,脸蛋儿红彤彤地。   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锦笙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望着枝头那片摇摇欲坠的枯黄的叶子,沉默了片刻后,哑声道,“……我想亲自来。曦见,成全我,好不好?”   君漓听懂了她的意思,也懂了她的心思。   他回握住她的手,“好。”   她不愿意看见那个人死在别人的手里,但自己又怎么能下得了手。   她心里期盼着那一日慢一点来,或者不要来,但,人总是要过冬的,要去经历一个漫长的冬天。   立冬这日,霍奕还是死在了刑场,或许是在那一夜之后即刻就反应了过来,他死的时候很平静,那冒着血的彘棍如锦笙所说,染红了刑场,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放肆的快意。   也就在这一天,景元帝下令出兵清剿柔然叛党。   浩浩荡荡的大军出城之后,义父也终于来了。   一切都和锦笙预想的那样,所有人都陷入了紧迫与慌乱,只有她自己在悲伤,很平静的一种悲伤。   义父和朝廷玩了一出调虎离山,朝廷就和他玩了一场瓮中捉鳖。   直到很多年以后锦笙也始终没有想清楚,义父究竟知不知道朝廷和天枢阁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为什么想不清楚呢?大概是因为,他带着柔然反贼和朝廷叛军走进那个陷阱的样子,是那么地从容。   那个时候,站在宫墙之上握着长弓的锦笙并不知道义父究竟是因为早有预料而从容,还是因为……已经没有把他自己的命当作是命了?   义父提着刀,步步踏进宫门,柔然人凶狠野蛮,进不去的门就用炸的,攻不破的防守就用火烧,以至于义父踏入宫门时,背后已是滔天的火光和肆意的厮杀,鲜血溅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他还在轻笑。   那嚣张几乎已经从他的眸中溢了出来,他望着千级阶梯之上的景元帝,眼尾的邪气恣意扩张,像是缭绕着一缕墨色。   而就在他身后的宫墙之上,一根长绳吊起了一个人,细看才知道那是斛律茹。斛律茹的身边一直有天枢阁的人保护着。如此便知道,天枢阁也有人在今日叛变,归于他。   后来锦笙才晓得,领头叛变的是那个曾经和义父称兄道弟,后来又骂他狼子野心的三七。   原来三七大醉一场之后,又想起了曾经和义父喝酒之后自己说的那些胡话,义父说:“仇这个东西,还是要拎远一些好。”三七说:“杀了最好。死掉了就没那么痛苦了。别过得太苦,兄弟们都会帮你。”   三七有段时间记不得自己说过了什么,但知道义父过得很苦。两人都是念旧之人,总会有想起来的这天。   斛律茹被长绳紧缚着,周围都是火,义父勾着唇笑,伸手夺来一把弓箭,对准了绑着斛律茹的绳,那一箭极快,极准,穿透麻绳之后,斛律茹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是射给景元帝看的,也是射给就潜伏在暗处的柔然军队看的。如今他给那些柔然王族的选择已经很明显了:要么跟着我造反,救下你们的公主;要么让公主命丧火海,不管我最后是赢是输,你们回了柔然都活不成。   柔然使臣带着军队在宫外,望着如残叶在风中摇晃的斛律茹,踌躇不决。   景元帝一声令下,埋伏在宫墙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应天将自己沉在厮杀之中,步步朝着景元帝逼去,他的周身有叛军和天枢阁叛贼的掩护,那些弓箭手他都不放在眼里,挥刀斩开一条血路,势如破竹。   交织的箭网中,只有一根长箭带着尖啸险从他的眼角掠过去,这一根箭在空中有细微的偏斜,并不是完全直的,这种射箭的方法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自创的法子。   他平生,也只教过一个人。   几乎是在那箭掠过眼前的一瞬间,他侧头躲过,反手将箭矢握住了。   与此同时,他踏上台阶的动作也骤然停止。   应天低头看手中的箭,那箭头,是钝圆的。这让他怔愣了下,陷入了些此时想来不太好、但待在过去又过于美好的回忆,一瞬间,周遭的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离了,直到一根躲过掩护的长箭从他的左臂擦过,带出了汩汩热血,才将他拉回了神。   他抬头朝这支钝圆的箭来路看去。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见锦笙站在墙头,手中紧紧握着弓箭,那箭头就对准了他的额,可迟迟没有下手,不知道是因为将那长弓握得太久、太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立冬的寒气太冷、太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眼眶鼻头一片猩红。   身旁的人远眺宫外,叛军的厮杀逼得越来越狠,随着斛律茹周身的火势越来越大,柔然的军队也逐渐动摇着可笑的忠心,眼看压倒性的优势就快要变成势均力敌,身旁的人皱眉,“阁主,你还在等什么?!”   对啊,她还在等什么,若是你射出的箭,他便总会有躲不掉的一支。   锦笙狠狠将弓弦拉满,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一声压过一声,声声催得她濒临崩溃,她忽然流出眼泪来,悲伤变得不再平静,她张开嘴呜咽了一声,也不知是说的什么,哽咽到喉口无声。   他望着她,听不见,却能从她的口型中看出,她说的是,“我下不了手……”   原来不是因为将长弓握得太久、太紧,不是因为寒气太冷、太冽,而是因为她下不了手。应天像是嗟了一口气,皱紧眉望着她,眸中溢满哀恸。   你怎么就记不住,我们之间本该不是这样的。   “阁主,你来的时候是怎么和我们说的!?是你让我们下死手的!你现在又在干什么?!”身旁的人一边催促她一边砍杀她周围的敌军为她争取时间。   她现在在干什么?在与敌军厮杀之际,她拿着箭对准了她的义父。   那她的义父又在干什么呢?在与敌军厮杀之际,他竟停下一切动作,就这么望着她。   斑驳的光影下,他的眼神像极了她幼时跑步摔倒后,他把她扶起来后责备、又心疼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眼神,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义父,而不是朝廷要缉拿的反贼应天,她下不去手,她不想他死啊。   军队一批又一批地赶来支援,一片混战,好像快要分不清敌我似的胡乱砍杀,为义父掩护的人逐渐倒下,他却还站在原地不动,只随意挥刀挡住那些飞舞的箭,眼看着周围朝廷的官兵越来越多,宫墙上的箭也越射越准,他的形势越来越不利。   一支箭射向他的肩膀,划出极深的血口。   锦笙咬牙,怒意涌上的同时眼泪也终于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手中拉满多时的弓箭终于射出!   ——却不是朝他去的。   那长箭一偏,朝他射箭的那人猝然从宫墙上翻了下来。   “阁主,你在干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在她耳边叫嚣嘶吼,她却哽咽着,一意孤行地握住了一大把箭,迅速搭在弓上毫不犹豫地射出,围攻在他身边的朝廷军队中箭倒地的那一刻,景元帝也怒目嘶吼,“锦笙!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仿佛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不断地拿箭射出,哭得像个执拗着要糖的孩子。   是了,应天望着她红了眼:这么大的人,每每面对他的时候,还是孩子的心气。   “给朕把她拿下!!”   “是!”天枢阁众终究听得是皇令,不是她锦笙的令。   “我看谁敢!”君漓拔剑将锦笙挡在身后,咬字狠重。   “反了你们了!?”景元帝暴怒,“动手!把太子一起拿下!”   锦笙手中的长箭用尽,她不想连累太子爷,却也不想义父死,咬紧牙关,她一把夺过身旁那人手中的剑,迅速爬上宫墙一跃而下,冲到应天身旁砍杀了朝廷的人!   几刀过后,也不知是因为身体支撑不了,还是心脏那里支撑不了,她仿佛气力用尽,单膝跪在地上,跪的是应天的方向,她用剑撑住身体,忍不住哭道,“义父,你走罢……求求你走罢……我撑不下去了!我不想你死……!”   “为什么不下手?”应天揪住她的衣领,咬牙怒目,“为什么不下手?!锦笙!你他|妈是傻子吗!?我杀了安丘杀了他的夫人!那个才是你的亲人!!我是你的敌人我是你最应该恨的人!你这辈子都是被我给毁的!刚才为什么不下手!?你脑子进水了吗?我上次怎么和你说的?!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你姓安!姓安!听不明白吗?!”   他的怒火带着哽咽,所有的咆哮与崩溃都因她接下来的一句话,顷刻间成了绕指柔。   她用沾了血的手一把把地擦着脸上的泪,把自己搞得无比狼狈,她望着应天说,“义父……我去姓安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呀……”   应天额上的青筋盘起,他终于抑制不住,滚烫的泪砸了一滴在她手背上,他捧着她的脸,嗟叹道,“你……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会回头,也回不了头了。阿笙,这么多年,佛都没有度我,我只能自己度自己,我今日的下场最多就是个死字,我回不了头,但你还可以。”   “不要……不要……义父,你走罢……我帮你逃出这里,以后天南地北,山高水长,你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再回来……对你来说你最多就是死,可我只想要你活着啊!”   应天凝视着她,垂下头嗟叹之时,泪水滑落下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锦笙愣愣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心底无端升起一丝恐惧,急切地抓紧应天的手臂,“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义父……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吗?义父……你不要做哪些傻事了,趁现在来得及,你快走好不好?我觉得心里好疼,最近真的好累,我快要撑不住了……”   说到底,她也才刚满十七岁呵。她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大悲之苦?佛没有度义父,究竟有没有度她呢?   “来不及了。”应天冷凝起神色,拂开她的手。   他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柔然使臣的军队终于一哄而起,朝皇宫攻进,不知是敌是友,但随着他们的攻入,嘈杂的厮杀声愈演愈烈,与此同时,紧跟其后的是朝廷本派出去清剿反贼的军队,他们出城之外根本就没走远,直杀了回来。   这是景元帝要看到的结果,也是锦笙一早的安排,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   朝廷的军队临着踏入汜阳城的那一刻,爆破声突然在一片惊慌中涌起。此起彼伏的“轰隆”声,如九天雷动。   锦笙木讷地站在原地,睁大双眸,瞳孔骤然缩紧,她没有转头去看,仿佛能感受到隔着百里地之外的城门口那阵带着军队血肉的气浪排空似的涌来。   经营过黑市的人,还会愁炸|药么。锦笙自嘲地笑起来,苦涩的笑中带着泪。   “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一片慌乱暴动之中,锦笙如同与世隔绝,义父方才的话轰然袭入脑海之中,让她浑身战栗。她已经陷入了无间之境。   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选择了从宫墙上跳下来帮他,求他离开这里,现在已是死罪,可如今得知他……她不会想要义父活着了吗?   谁来告诉她,她现在要怎么办呢?   亲自来罢,不是已经答应了太子爷了吗?难道要为了一个毫无人性的仇人、一个杀人放火的魔鬼,去连累太子爷、连累天枢阁、连累自己的性命吗?   她现在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凭什么呢?一个声音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另一个声音又说:因为他是养育你十五年的义父啊。   她大概能体会义父这么多年来是如何身受无间之苦的了。炼狱煎熬,来回往复,是为无间。   对面宫墙有弓箭手将箭矢对准了她,君漓眯眼,挽剑飞身跃下,朝她掠身而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眼前忽然红了一片。   极其诡异的安静。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君漓的动作凝滞住了,不敢置信地紧盯着面前这一幕——   锦笙握紧手中的剑,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的眼中空洞无神,而那把剑还滴着血。   是义父的血。   义父的血就溅在她的身上,他只是认真地凝视着她。   他刚刚用刀帮她挡下了三支飞箭,就在从她面前错身而过、唤她“小心”的时候,她将手中的剑准确无误地插在了他的心口。   鲜血从他的心口喷涌而出的时候,她没有眨眼,而是抬眸缓缓看向他,溢满眼眶的泪水流了下来,没有啜泣,只有她嘶哑的声音,“在云安的时候,那三支箭追着我的背后跑,我没有回头,只想着你的安危,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要你出事,因为当时在我心里,义父最重要。如今义父也在混战之中为我挡掉三支箭,是不是因为,在义父心中,阿笙也最重要?”   应天面色很平静,“是。”他一张口,就涌出鲜血。   锦笙泪流满面,却不动声色,“佛不度你,阿笙想度你。义父太苦了,阿笙一直都想让你活着,可是,义父活着太苦了……与其让别人来,不如我来。阿笙亲手度你……”   应天凝视着她,丢了刀,动作滞缓地给她擦泪,“好。”这回,那血从口中涌出来,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锦笙看着他的衣襟,又望着他的脸,静谧了片刻后,忽然崩溃大哭,呜哇的哭声带着滚烫的止不住的泪水一起冲击着他的心,他看见她从手开始,浑身都在颤栗。   又哭。他最不喜欢看到她哭了,和她很小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他拔刀要杀她,两岁大的孩子,就只会哭,哭得他下不了手。   如今被杀的是他,疼的也是他,是他受痛煎熬,却又是她哭。   渐渐地,周遭好像是静止了。只剩下他的哭声,哭得他没办法责怪,没办法责怪她那致命的一剑。   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   他一直在流血,还能撑多久呢?能撑到为她擦干眼泪吗?撑不到的,那便不擦了罢,就这样看着为他流泪的小阿笙,让阿笙的眼泪度他。   “义父……我不愿意你死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我想要活下去,更想要的是我的家人、我喜欢的所有人都活下去……阿笙可以为你犯死罪,赴汤蹈火,但是阿笙也好想他们也都好好的……您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啊?您不是这样教阿笙的啊……”   锦笙哭得再也支撑不住,跪坐下来,应天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伸手倚着她的肩,他嗟叹着,已不知今日叹了第多少声,抬眼望着她,唇色苍白,却又被血染红,“我不怪你。是义父自己……义父是个坏人,就是那种,人人憎恶的坏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锦笙摇头,哭得说不出话,她用额头抵住应天的下巴,那血蹭在她的头上,灼热的、粘稠的,她哭得更厉害,“不是,在阿笙心里,义父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没有人喜欢义父,阿笙很喜欢义父……云书也喜欢义父……义父不是人人憎恶的坏人,义父是对阿笙最好的人……”   应天一怔,忽然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表达不出的感情,他的眼泪矜贵,这么多年也只流那么一两次,这次流下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他伸手抚了下锦笙的梨涡,虚弱地无声道,“嗯,义父也……很喜欢阿笙……”   他再也不说话的时候,锦笙悲痛得快要昏死过去,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明明是她亲自下的手,现在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的人也是她。   她就这么抱着应天哭了好久,顺不了气时总想起应天曾对她说的话:“背《心经》,气顺了再说话。”   后来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反复复地背着那一段滚瓜烂熟的字句。   她说,“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君漓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忽然想起今日辰时,一切发生之前,云书对他说的话:“如果是阿笙下手的话,一切都容易多了。”   他又想起那天来到太子府的那个蜃楼的人。倘若再给应天多两个月的时间去布局,一切是否将会翻天覆地?可惜的是,他不敢多耽搁那两个月的时间。   云安私宅那次,应天对他说:“在她心里,义父最重要。”彼时他神情间尽是得意与嚣张,让人嫉妒得发狂。   如今牵绊阿笙的东西越来越多,阿笙的心里,义父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但也很重要。可是今天君漓才晓得,那句话应该是反过来的。在应天的心里,阿笙最重要罢。   因为阿笙虽远离着汜阳,却一直什么都有。而应天这一生,是真正的只有阿笙。   柔然叛党头领死于其义子长剑之下,叛贼大败。   同一日,天枢阁主锦笙以欺君罔上、违背圣令的罪名被赐毒|酒一杯,于殿中饮下,身亡。   一个月后,坊间皆知的是,安丞相家中那位失踪了十五年的小姐被找回来了,如今待嫁东宫,羡煞众人。   紫玉楼也在一个月之后重新开张,新任的老板是程大人家的千金程心燕姑娘。   她专程下了帖子去丞相府,锦笙受邀前来为她剪彩。   话说当程心燕得知锦笙是女孩儿的时候,恍若挨了一道晴天霹雳,她捶胸顿足了好半晌,庆幸自己中的情|毒不深,也庆幸自己狩猎之后没有想不开和太子爷抢人,痛定思痛一阵,她决定自己开门做生意,反正嫁不出去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程心燕小姐就成了锦笙当回千金小姐之后的第一位闺中好友。   这日风好,许多人前来围观,轿子抬到紫玉楼门前,婢女撩起帘子,“小姐,到了。”她伸手去接,锦笙自己已经钻了出来,回头看婢女的手伸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没有按照流程来。   若非婢女机灵反应快,扭身扶住她的手臂顺势往紫玉楼走去,她险些琢磨着要不要坐回去重来一遍。   顾勰一早就到了,坐在大堂里喝茶等着,旁边儿坐着十分碍眼的斛律茹,他斜睨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   斛律茹挑眉,用标准的汉话和他理论,“奇怪了,大道人人走得,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你?你们中原人不是说‘滴水之恩当以身相许’吗?你那日从火中把我救下来,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跟着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顾勰瞥过眼,伸长脖子一瞄,看见了锦笙的轿子,面上一喜,立即起身朝她挥手。   锦笙剪了彩,程心燕就带着他们几人往楼上的雅间去。   他们倚着窗坐,正好能看见正门的风景,刚添上茶,锦笙就看见了太子爷的马车已经驶到了门口。   “爷,钟大人已经出城了。”墨竹在他耳边低声道。   “嗯。”君漓将折扇在指间随意把玩着,沉吟道,“给他递个信罢,若他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东宫属官的位置还给他空着。”   墨竹颔首,“是。”随即翻身上马,往城口的方向奔去。   君漓抬眸,看见了半个身子都要伸出窗外的锦笙,她穿了一身浅桃掐金丝夹袄,雪色的斗篷还没来得及摘,戴着斗篷的兜帽,上面的绒毛边儿将她的玉雪可爱衬得刚好,她正拿着一个空杯子朝他挥手,“太子爷!”   他浅笑了下,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他先是愣了下,看了眼周围的布景,反应过来些什么,只微抿唇浅浅一笑,走到锦笙旁边坐下了。   君漓帮她把斗篷取下来放在一边,抬眸扫了眼顾勰和斛律茹,以及坐在一边只知道吃糕点的程心燕。   锦笙撑着下巴看顾勰和斛律茹两人斗嘴,正看得有趣,却见顾勰越斗火气越大,她心觉不妙,赶忙圆场转移话题道,“顾勰,那些书你看得怎么样了?”   顾勰这才撇开斛律茹,勾唇一笑,吊儿郎当地道,“你就放心罢,我可是从小抄书背书到大的,天枢阁的那点儿存货跟君曦见以前冤我背的那些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了,我可真适合当这个阁主,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位置。”   君漓抿茶,“不客气。”   顾勰脸上笑意一收,“我又没打算谢你。”顿了顿,他随意拈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十分刻意地道,“阿笙啊,你用过的枕头被面儿连同着那整间屋子都好香啊,我到现在都睡的你的床,舍不得扔,真香,我每天早上闻着都不愿意起来,能在上面赖一天。”   君漓幽幽地盯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到了晚间顾勰回去的时候才震惊地发现房间被人搬了个空。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只有锦笙面红耳赤地捂着头,心道你要是知道她和太子爷都在那张床上做过什么好事就不会这么想了……   “清予,你什么时候成亲啊?我都已经准备好贺礼了。现在想来,幸好当时我没和你抢太子爷,也幸好没和太子爷抢你,原来哪个我都惹不起啊。”程心燕撑着下巴,点头道,“我都已经准备好贺礼了,特别隆重,主要是因为你们作为我唯二喜欢过的人,居然能够走到一起喜结连理,对我的意义也挺大的。”   她说得有些悲催,锦笙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看了君漓一眼,询问道,“对啊,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来着?”   “……”君漓抿了抿唇,“明年开春,二月初头。娇娇,以后这样重要的事情,可否上点心?”   锦笙险些问他什么点心,愣是吃着糕才把话咽下去。   君漓拿她无法,默默咽下这口闷。   后来大婚那夜,锦笙问起君漓为何当时在紫玉楼一进门就愣了下,他凝视着她,沉吟了下,回答说,“那个房间,是你来汜阳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卿卿,以后这样重要的地点,可否上点心?”   锦笙愣愣地看着他,心觉不妙。   果然,新仇旧账一起算,第二日给父皇公公和母后婆婆敬茶,她竟没起得来…… 第126章 番外   五年后, 君漓和锦笙有了两子一女。   长子君璟和次子君珝四岁, 是双胞胎, 长得有些相像;小女儿君婳, 小名粉粉, 今年刚过一岁半, 已经能够自己穿个小鞋子迈着小短腿儿到处跑。   雨后初晴的一天, 君漓正在院中倚着美人榻看折子。   那美人榻摆在树下,旁边置了张檀木小桌,桌上有鲜果茶点, 还有清晨露水煮沸后沏好的龙井。   君漓修长白皙的手握住折子,挡住了些从树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阳光在黄色的折子上描出斑驳的影。   粉粉爬到自家爹爹的身上, 君漓伸出一只手扶好她, 以免她摔下去,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折子上, 粉粉和他就隔着一张折子, 坐在他的肚子上抬头看那折子背面的光影。   她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捏着她最喜爱的玫瑰糕, 慢吞吞地啃着, 另一只小手伸出去抓那折子上的光影, 没能抓住, 她皱了皱眉头。   她是个爱思考的小姑娘:为什么抓不到呢?她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啃着糕,糕点屑沾得她满手都是, 落了些在君漓的衣服上, 她低头看见了,就伸出小肉爪轻轻拍干净。   因着这一低头,她很自然地就看见折子和君漓的衣服之间有个缝隙,好像可以从那里钻过去,钻过去之后吓爹爹一跳。   粉粉她张开四个爪子,呈大字型趴在君漓的腹部,叼着玫瑰糕,企图从那两指宽的缝隙中不动声色地钻过去,钻到爹爹的怀里。   以为自己这一团粉球能不动声色地从两指宽的缝隙钻过去并给爹爹一个惊喜的粉粉小姑娘显然低估了自己造成的动静。   君漓垂眸看着手中折子下面露出的头发丝儿,感受到粉粉正卖力地在他身上匍匐前进,他抬手,把缝隙开得大了些,注视着那颗嘿咻嘿咻钻过来的小脑袋。   一早就背手站在院中对着君漓朗声背书的君璟和君珝小哥哥同时停了下来,瞅着自家妹妹滑稽的爬行,憋住笑。   君漓抬眸,幽幽盯了他们一眼。   两位小哥哥敛起笑意,再次齐声开口——   “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沛’而死者之比比乎……”   “何怪乎遭风雨霜‘雪’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   两人同时出口,鲜有地背出了歧义,于是又同时将音量降了下去,停住了。   他们背的是一篇关于“治平”的文章,什么治国之道啊天下苍生啊,有关于这方面的文章父亲都要求得十分严格。   君珝先忍不住,转过头看了君璟一眼,轻声说,“哥哥,你背错了罢……”   君璟面无表情,稍抬起颔,“是你错了。”   “我没有,分明是你背错了。”君珝皱起眉,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自家父亲。   此时,粉粉已经成功地从缝隙中爬了过去,叼着糕点的嘴巴不自觉漏出了口水,她却还在朝着君漓傻笑,“嘚嘚……”   “嗯,粉粉。”君漓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他知道她叫的“嘚嘚”是“爹爹”,因为年纪太小,还唤不清楚字,所以自开口学语就一直是这么叫的。   “嘚嘚,抱……”粉粉还趴着就已经张开了双手,要君漓抱她坐起来。   君漓得令,将折子放在一边,伸手将她抱了起来,顺势也稍直起身,让她落在自己怀中,然后接过身旁奴仆递过来的巾帕,给粉粉擦嘴边的口水渍,“粉粉还吃吗?”他拿出小姑娘嘴里叼着的糕点,询问道。   “粉粉,吃!”粉粉点头,张开两只小肉手去接捏住糕点,君漓把玫瑰糕放进她的左手,她分辨不清左右,同时作出了一个抓捏的动作,左手抓住了糕点,右手什么都没有,她看向空空的掌心,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抓空的光,她皱起眉,严肃地说,“粉粉,抓……嘚嘚,抓!”   她用右手捏住君漓的大掌,示意他拿折子。   君漓从善如流地拿起来,看着上面斑驳的光点,温声问她,“抓这个?”   粉粉点点小脑袋,伸出两根手指,企图把光点像捉虫子一样捉起来,没能捉起来,她就抬头看向自家爹爹,“嘚嘚,抓!”   她才一岁半,已经觉得自家爹爹是无所不能的了。   因为她想要什么爹爹都会惯着她。   两位被晾在一边的小哥哥相觑一眼,君珝弱弱地开口,“父亲……”   “究竟是背错了?半刻钟,想清楚。”君漓一边淡声说着,一边用修长的手指拈起茶盖,用另一只手指的指尖划过茶盖上因为热气氤氲而留下的小水珠,小水珠凝结成稍大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流淌下来,静静躺在掌心。   光点照射在水珠上,折射出耀眼的星子,绚烂夺目。   君漓稍握掌,作出“抓”的动作,将水珠收在掌中,又抻开五指,那水珠依旧在他掌心。他浅笑着,“抓住了,给粉粉好不好?”   “嗯!”粉粉睁大水灵灵的眼睛,露出一副“这么难抓你都抓住了还要把它送给我我特别感动”的表情。   她格外珍惜地把小手蜷起,作捧状,认真地盯着那颗水珠。   于是君漓就把水珠倒入了她的掌中。   见她独自玩起水珠来,才抬眸看向君璟和君珝,挑眉问,“想好了吗?”   两位小哥哥依旧一口咬定是对方背错了,自己没错。   君璟的性子清冷些,不喜欢多说,君珝就道,“‘何怪乎遭风雨霜雪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的意思就是,那些因为饥寒交迫、颠沛流离而死的人到处都是的现象,又有什么好奇的?父亲,孩儿没背错。”   他的声音稚气又欢脱,有些咬字也不是很标准。   “释义正确。”君璟皱眉,“但你就是背错了。”   两人一言不合就争论起来,君漓极有耐心地等着他们争出个正确答案,玩小水珠的粉粉听见两位哥哥的争吵,木讷地转过头看他们。   君漓轻道,“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各错一个字,你们说怎么罚?”   两人想了想,寻常若是背错或者写错字,都是罚端正抄写《治国策》和《君臣论》二则,但今日娘亲说好上完香回来就带他们出去玩的,若是留在府中抄书,岂不是又便宜父亲和娘亲单独相处了……   想到这里,二人忽然想通了为什么今天一大早父亲就让他们背这么难的篇目,怕不就是打这个主意?   为了不让父亲得逞,两人同时伸出手,“请父亲责罚。”是要主动求挨手板的意思。   君漓垂眸睨了那小手板一眼,他是从来不打他们手心的,打手心还不如罚背书练武。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怀里的粉粉有了新的动作。   她看着哥哥伸出的手和手心的光点,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然后不舍地、很不舍地、十分不舍地捏紧自己手里的宝贝水珠,又皱起眉,心一横,张开手指,将水珠轻轻滴在了离她稍近的君珝的掌心。   君珝:“……???”   君璟的手有些僵硬,他看了眼君珝手中的水珠,又幽幽地看了眼小妹。   粉粉很可怜地望着他,想了想,手心手背都是哥哥,为了做到公平公正,她咬咬牙,忍痛将自己吃剩下且敷上了口水的糕点拿了出去,放在君璟哥哥的手心。   君璟:“……???”   君漓面无表情地淡声吩咐道,“说谢谢。”   君璟:“……谢谢小妹。”   君珝:“……谢谢小妹。”   粉粉很快又拿起了新的一块糕点,边啃边望着他们,然后抬头看向自家爹爹,把手中那块喂到君漓嘴边,“嘚嘚……吃!”   太子爷从善如流地低头咬了一小口,“粉粉吃罢。”   语毕,他拿起折子,重新开了起来,一边看一边吩咐,“继续背。”   两位小哥哥只得继续背了起来。   粉粉发现哥哥背书、爹爹看折子,忽然没有人和她玩了,她从自家爹爹身上慢慢摸索着爬下来,身旁有婢女和嬷嬷跟着她,她在庭院中跑着撒欢。   抓抓泥土扯扯草,不消片刻的时间就把自己弄成了小花猫,浑身脏兮兮的,小肉爪成了小黑爪,小姑娘有点儿与生俱来的洁癖,玩的时候没有注意,等玩耍得尽兴了,看到脏乎乎的小手之后就皱起了眉。   她爬回太子爷的身上,带着泥土蹭了亲爹一身,把带她的嬷嬷和婢女都吓了一大跳,赶忙要去把她抱下来,君漓抬手示意不用,然后单手将小泥人抱在怀里,“粉粉脏了,要去洗洗干净吗?”   粉粉听懂了他说的话,讷讷地点头,“粉粉……洗!”   她一把抓过君漓手中的折子,想要丢开这个跟她抢爹爹拥抱的东西,浑然忘了自己的手还有泥渍,一把抓过时,只见那雪白的折子上顿时印上了粉粉的小黑掌。   这个操作看愣了所有人,唯有太子爷本人十分淡定,完全没有把那折子当一回事。   他两手抱起粉粉往屋子里走去,走出两步后又回过头,“跟上,进屋来背。”   最后,那张被搁置在一边的折子同着一堆批阅好的折子一起献给了景元帝过目——小黑巴掌印十分醒眼。 第127章 番外二   “呜哇——呜哇——”   应天睨着怀里哭个不停的小仇人, 高冷桀骜的人设实在绷不住了, 他满脸扭曲, 咬牙切齿道, “别、哭、了!”   两岁的小阿笙被他的凶神恶煞吓得停下呜咽抽抽了两下, 然后哭得愈发大声, “呜哇啊啊——嘚嘚……亲亲……呜哇啊——”   她叫的是“爹爹”和“娘亲”。   应天把手掐在她的脖子上, 缓缓收紧,“再哭?再哭我就弄死你。”   小阿笙痛得小脸一白,木讷地望着他, 片刻后,小小地、低声地、试探性地:“呜哇……”   应天:“……”   满屋子跪着的仆婢皆忍俊不禁,埋下头窃笑。   管家走进门来, 手里牵着小云书, “爷,您吩咐做的玉色糕好了。”他身后的婢女捧着一碟码得整整齐齐的玉色糕, 走上前去。   小阿笙的啼哭声被刚出炉热气腾腾的玉色糕止住了, 那味道闻着就觉得绵软可口, 带着绿豆子的清香, 十分好吃的样子。   她伸出小肉手来, 想去抓碟子里的玉色糕, 被应天一手端走并举高。   小阿笙的小肉手落空在婢女面前,她愣住了,就在眼前香喷喷的玉色糕怎么找不见了, 抬眼看去, 发现应天正高举着玉色糕冷脸睨着她。   她的脸色瞬间从欢喜、到颓丧、再到悲伤、最后大哭,“呜哇啊——吃吃、吃吃……”   “还哭,就不给你吃。”应天先自己拿了一块咬着,冷眼睨她。   小阿笙是个很会想办法的小姑娘,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踩着应天的腰部,把着他的肩膀和手臂往上爬,伸出小肉手去薅玉色糕,“啊呀…”   应天瞧着她那短胳膊短腿儿,俊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随手把玉色糕放在旁边的茶桌上,然后将打算翻过他的手臂爬上茶桌的小阿笙一把抱起来举高,“你拿啊,你再翻啊,再爬啊?”   小阿笙满脸憋着泪的辛酸表情,正要哭,忽然低头看见自己离地面很远,因为低头而掉下去的口水像银丝一样勾落,最后滴在了应天的衣襟上,她动了动四只爪子,像是飞在天上张牙舞爪,很好玩,她忽然哇哇笑了,咯咯地声音,笑得两眼弯弯,月牙一样。   应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满脸嫌弃地咬紧牙,随手就把她丢了,甩到一边的小榻上去,拿过巾帕揩自己的衣襟,等揩好了转过头,小阿笙已经踩着小榻爬到了茶桌上,一只小肉爪费劲儿巴拉地伸长了去拿玉色糕。   好像感觉到了应天瞪着她那凶狠的眼神,生怕应天抢她的糕点,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爬了一大步,也来不及用手了,她“咚”地将整张脸都埋到碟子里,张开嘴巴“嗷呜”一声咬住糕点不松口,就着这个趴着的姿势埋头啃着。   应天拎着她的衣领想把她提起来,她的小手就抓紧了桌布,应天倒嘶了一口气不信这个邪,改换成抓她的两条小腿儿,倒把提起来。   小阿笙的头使劲往碟子里抻,只觉得吃个糕怎么这么费劲……   她饿坏了。   应天叹了口气,坐下来把碟子放在茶桌边沿,然后拿了一块儿放到她手里,“吃罢。”   小阿笙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姑娘,她抱着玉色糕,很珍贵地咬了一小口,然后抬头举起手塞到应天的嘴边,“吃、吃……”   应天睨着她,又睨着那糕点上的口水,别过嘴。   小阿笙更感动了,宁愿自己一口都不吃也要让给她吃,好感动……她很坚定地伸长了手,势必把糕点塞进他的嘴里,强烈要求他咬一口。   应天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然后勾着唇角,邪气一笑,张开嘴整个儿咬了。她一个小拳头那么大的糕点活生生只剩下了她一个指甲盖的大小。   小阿笙恍若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她可怜兮兮地抱着那一点点糕屑,想起自己嘴上还挂着胡乱点缀着的糕点屑,她赶紧伸出小舌头舔了,顺带着将手掌中的也舔了,然后转头看向茶桌,伸手想要再拿一块大的,这次就不给他吃了。他吃太多了。   应天察觉她的想法,直接抬手,示意婢女将糕点拿下去。   小阿笙愣愣地望着离她远去的玉色糕,她又机械地转过头望着应天,弱弱道,“吃吃……”   “你看你这身肉,吃什么吃。”应天捏了捏她的脸蛋儿,小孩子都会有婴儿肥,只是小阿笙在丞相府中是金枝玉叶,被喂得格外圆滚滚,他也晓得小女孩儿一般到了十一二岁就会抽条,但还是忍不住捏她的肉攻击她,“真丑。”   小阿笙再次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她低下头捏自己小肚子上的肉,然后抬头看向应天,哭兮兮地道,“肉肉丑……”   “是啊,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姑娘中年纪最小还长得最丑的。”应天挑眉,恶意满满地发起人身攻击。   小云书随着他的话盯紧小阿笙并眨眼,心想着:明明长得很粉很可爱呀!   小阿笙吸了吸鼻子,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给他看的模样,顿了一下,她又破罐子破摔,“肉肉丑,肚肚咕咕,要吃吃……”   “你就知道吃。”应天睨着她,不动。   小阿笙觉得他对自己太凶了罢,委屈地张开双臂,“要抱抱……”   “自己坐着,不想坐就去站着。”应天睨着她,依旧不动。   小阿笙果真在他身上站了起来,扶着他的肩膀,然后,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猝不及防,她嗫嚅着,很可怜的小模样,“不生气……亲亲就不生气……”   应天滞住了,低头看向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望向自己的小仇人,这个小仇人刚刚在哄他。   这么个小粉团儿,要不要这么萌,心都快化给她了。还杀什么杀,从汜阳到柳州,都带了一路了。   小阿笙扯着他的衣袖,“飞飞……要飞飞!吃糕糕飞飞!”   应天忽然笑了,将她抱起来一下子举高,让她飞了几圈之后抱着她往膳厅去,吩咐身后的奴仆道,“去弄些糕来,还有甜汤甜粥之类的,小孩子喜欢什么看着弄罢。问问云书。”   小阿笙抱着应天的脖子,指着门外的那颗柳树,“骑马!”   “那是树,笨蛋。”他朝那棵树走过去,回头又吩咐,“去把我的马牵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揣着小阿笙飞身上了树,将她放在枝丫上,让她骑着玩,自己就斜倚着树干,“以后叫我义父,不,叫哥哥。”   小阿笙抬头看他,“咿乎……”   “是哥哥。”应天坐起来,认真教她,“我今年也才十多岁,你要叫哥哥。”   “咿乎……”小阿笙一手抓了一把柳树枝条,假装是翅膀,边用两臂飞着边笑着叫,“咿乎咿乎……!”   “……”好罢,随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