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公主的宫斗指南 作者:千金裘 文案: 穿成金枝玉叶的公主,还需要宫斗吗? 当然要! 一句话简介:不想谋朝篡位的公主,不是合格的富贵闲人。 导读: 1、架空古言,宫斗文 2、一不小心就当女帝了 3、不开后宫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主角:周瑛 ┃ 配角:皇帝、徐贵妃、和妃 ┃ 其它:一大堆公主、皇子、世家子弟、幽淑女 ================== ☆、第1章 王美人的死 徐贵妃很不开心。 新进宫的秀女一个个妖精似的,勾得皇上乐不思蜀,皇上已经好几天没来她的明熹宫了。 虽说她凤印在手,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下头的妃嫔们一个个蠢蠢欲动,恨不得立马拿着她的错处,好让她彻底失了圣心。偏在这时候秀玉宫的王美人没了,虽则王美人早就失宠,但名下到底有个公主,若有人借此生事情,闹到皇上跟前…… 徐贵妃揉了揉眉心,看向对面的和妃。 和妃是秀玉宫的主位,进宫也有六七年了,到如今一月还有一两日的宠幸,人美又和气,最是个滑不溜手,拿不到一丝错处的十全人。 徐贵妃打点起精神,问道:“王美人是怎么没的?” “她自生了七公主,就坏了底子,这些年一直喝着药,却总不见好。”说话间和妃眼圈就红了,她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哽咽道,“昨儿院里白梅花开了,她还说要摘了花,淘胭脂顽,谁想才一晚上没见,人就没了……” 虽然和妃哀痛之情溢于言表,但徐贵妃可没把和妃当善茬。 瞧这短短几句话,和妃就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首先,王美人是身患宿疾,和妃是一没短她医,二没缺她药,身为一宫主位,对这么个早就失宠的小小美人可谓仁至义尽。 其次,点出了王美人大冬天,不安分在屋里呆着,非弄幺蛾子摘梅花。所为何事,还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所以,这冻着了,病重了,人没了,也是她自己作死,与人无忧。 这要是碰上徐贵妃刚入宫,脾气爆的时候,碰到这等勾引皇上的小妖精,就算人已经死了,也少不得要把她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一通,再把骨头剁碎了喂狗。 可现在时移世易,徐贵妃也能情真意切叹口气,四平八稳和稀泥,“我知道妹妹的心,一向是再周到慈悲不过的,这人冷不丁没了,是个人都要心痛,妹妹且宽心则个。王美人苦熬许久,如今也算解脱了,只可怜七公主才一点点,娘就没了……” 这话音可不妙,和妃悬起心。 徐贵妃是想用七公主来拿捏她?她膝下确实无一子息,若非要说,她为谋夺七公主,下手害了王美人,这说法也未必不能忽悠两个糊涂虫。 尤其她是秀玉宫主位,若要动个手脚,实在再方便不过。也同样因为她是秀玉宫主位,等王美人死了,由她接管七公主更是顺理成章。可她现在也就二十出头,有身有宠,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何必抢别人的孩子?若是个皇子也罢了,一个不值钱的公主要来何用? 可这话不能明说,和妃心思电转,“小七一向懂事,我……” 话说了一半,竹木帘子被撩起来,宫女芳兰踏进殿来,虽行礼时裙摆不动,珠钗不摇,但神色间却难掩慌张。 这规矩,该打回去重学了。和妃正要发作,却瞥见芳兰右手藏在袖里,悄悄比了个七的手势。 是七公主? 芳兰当二等宫女也有一年多了,按说不是个不经事的毛燥性子,今日有外客在,还失态至此,恐怕七公主还真闹出不小的事。正好她嫌这山芋烫手…… 和妃心下有了计较,嗔道:“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说吧,出了什么事?” 芳兰吞吞吐吐道:“回禀娘娘,太医刚走,该给王美人净身穿寿衣了,可七公主她……” 果然是那丫头在闹事,和妃心中称意,面上却一派为难,“请灵入棺的时辰都有定候,若让王妹妹最后一程有得不安生,那可是我的罪过了。” 和妃正要顺水推舟,给那丫头安个母亲刚死,就淘气胡闹的不孝罪名,徐贵妃却开了尊口,“这亲娘刚没,孩子还小,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正当和妃以为徐贵妃要借机生事,却听徐贵妃续道:“不过祖宗定的规矩,确实不该坏。” 听了这善解人意的话,和妃反而不敢妄动,“姐姐以为,当如何处置?” 徐贵妃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和妃,指点宫女芳兰道:“她到底还小,只管让奶嬷嬷把她哄走就是,也值得你这样为难。”这话却是暗指芳兰无事生非,故意刁难主子了。 芳兰吓得跪了下来,哆嗦道:“七公主威严日重,奴婢们实在不敢冒犯。” “妹妹的宫女果然懂规矩,”徐贵妃意有所指赞了一句,起身道,“罢了,也不好让这懂事的奴才为难,我正好去看看。” 眼见事情发展如自己所愿,和妃心中称意,面上却一派气急,瞪了一眼芳兰,匆匆跟上前去。 王美人住在后院的西配殿,几步路就到了地头。徐贵妃率先进了门,一进屋,就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这内室怎么比屋外还阴冷?徐贵妃四下一看,窗户倒是关得严实,可炉子显然没生火,一丝温火气都没有,黑簇簇跟个冰疙瘩一样。 就算主子没了,下人们也不该失职至此。 徐贵妃眉心一皱,正要发作,抬脚绕过屏风,却见宫女嬷嬷已经跪了一地。 宫女嬷嬷都朝着床跪,头挨着地,恭敬无比,床上躺着刚咽气的王美人。徐贵妃心中难免诧异,王美人还有这手段,身无宠爱,手边无财,还能笼络得下人们有这份忠心? 和妃看徐贵妃在走神,只得上前来。虽然沾了死人晦气,但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这一步。 和妃强忍着不适,小步挨到床前,正要说两句美人薄命的场面话,抬眸一看,却被眼前场景唬了一跳,心都几乎要从嗓子跳出来。 只见王美人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青白,嘴唇发乌,显然死透了,可被子下却明显突出一小块,在缓慢而有规律地动着。 和妃死死掐住宫女芳兰的手,才没有尖叫出声,厉声道:“谁在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徐贵妃环视一圈,回过神正好听到这一句,不由轻嗤一声,像是在嘲笑和妃的色厉内荏。她也不避讳,上前撩起床被,露出一握鸦羽似的青丝,再下面是一张白嫩嫩的团子脸。 只见一个不丁点的小女孩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里衣,紧紧搂着王美人的胳膊,睡得正香。 徐贵妃失笑,“这不是小七吗?” 七公主周瑛被吵醒,抬起小短手,呆呆地揉了揉眼睛,嗓音软软的,“咦,徐母妃来了?” 徐贵妃不由放柔了声音,“小七怎么不回屋睡?” 一听“睡”字,七公主周瑛眼中一亮,顿时清醒了几分,欠起身子,趴到徐贵妃耳朵边,说悄悄话,“母妃身子凉凉的,梦里头肯定不舒服,小七是母妃的小火炉,要给母妃暖身子。” 这乖巧的话,让徐贵妃心生触动,眼底一湿。 按说徐贵妃在宫中数年,盛宠加身,凤印在手,杀伐决断,这些年什么花样的讨好奉承没见过,如何会被小儿女一点孝心触动?这却是缘于宫中一段旧事。 别看现在徐贵妃身边没一个子嗣傍身,其实刚入宫那一年,却是有过身孕,甚至生下过一个壮壮实实小皇子。只可怜那小皇子无福,不满周岁就夭折了,最后连序齿都没排。虽然有无数人陪葬,那幕后黑手也没落了好,但毕竟人没了,活着的人再折腾也是枉然。 若非那小皇子祭日在即,徐贵妃也不会轻易被勾动一腔慈母心肠。 原先徐贵妃对七公主也只是寻常,除了年节家宴上见过几次,私下里再无交集,不想今儿个迫于身份来走个过场,竟被触动心事,一时心中大恸,恨不得抱着七公主痛哭一场。 七公主周瑛看到徐贵妃眼圈微红,不由愣住了,“徐母妃也怕冷吗?”她歪了歪头,伸出两只小短手,努力圈住徐贵妃的三根手指,呵气道:“乖乖不哭,小七给徐母妃暖手手。” 徐贵妃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到底忍住泪,摸摸七公主的头,“果然不冷了,小七好厉害。” 和妃适才失态惊叫,在徐贵妃跟前丢了面子,心下暗恼,幸好她素有城府,此刻对徐贵妃和七公主母女情深,也能笑得一脸欣慰,“小七能投了姐姐的缘,也是她的福分。” 徐贵妃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场,一听和妃的话,不由皱起了眉。 和妃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宫里大多恨人有笑人无,徐贵妃今个儿多维护了七公主两句,别人万不会说七公主机灵可爱投了贵妃的缘分,只会说王美人尸骨未寒,亲生女儿就改换门庭,巴结贵妃……这要是小小年纪就被传出媚颜屈膝、不孝无德的名声,七公主怕是一辈子都再无出头之日了。 七公主周瑛起初并未多想,见徐贵妃颦眉,忙低头细思一番,才品过味来,不由倏然心惊。 ☆、第2章 不被待见的公主 周瑛早就见识过和妃的面慈心苦,原还碍于王美人病重,需要托庇于和妃麾下才能请医延药,只能按下不表,现在王美人没了,她自然巴不得下一秒就逃出秀玉宫。 所以周瑛在得知王美人去世后,就第一时间向宫女芳兰递消息,提醒芳兰一年前的人情,让她把和妃引来,上演这样一出戏。 一来显得她孝心虔诚,最后刷一遍孝顺值,二来暗示她早就长大,已经养不熟了。 和妃内里是个最不肯委屈自己的,面上却一直以善良和气的形象示人,这么多宫女嬷嬷看着,即使和妃对她不喜,碍于颜面,也顶多把她打包扔到乾西四所。 乾西四所原就是公主们满六岁,进学后要搬去的宫殿。当然,公主们到底矜贵,既不用考科举,也不用学仕途经济学问,只随便学学,不堕了皇家威严就行。照着这种上学模式,那乾西四所就是个偶尔歇脚、小聚解闷的地儿,正经坐卧起居还是要回自个儿母妃的宫里。 周瑛本就不是小孩,能搬去乾西四所自己住,才是求之不得。上无管辖,下无拖累,就算没有亲娘撑腰,内务府克扣一二,清苦些也就罢了,待她长大些,再图后计。 她连由头都给和妃想好了,谁知徐贵妃会横插一杠子…… 徐贵妃摩挲着周瑛的发顶,不咸不淡道:“到底是妹妹教导得当,小七才如此可人疼。” 和妃可不肯沾浑水,打太极道:“不怕姐姐笑话,我自己都是个不学无术的,哪里敢插手教诲龙子凤孙呢?小七还未入学,就如此机敏,怕是天生早慧,我可不敢厚颜揽功。” 这口气,还真是看戏不怕台高。 七公主这样一个生母没了的,传出早慧的名头,可不是出头的椽子吗?徐贵妃眉心微皱,“不过是懂事乖巧,咱们自家人得意两句罢了,哪至于说是早慧,若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徐贵妃一片慈母之心,周瑛当然能看到,但是徐贵妃的到来,却让这桩事平添了波澜。 原本周瑛的去留只是秀玉宫的内务,尚有周瑛转圜的余地。可现在徐贵妃来了,但凡和妃有点上进心,都不会坐失良机。这一下上升成高位妃子间的博弈,哪还容周瑛置喙。 如果徐贵妃入彀,朝周瑛稍微伸伸手,少不得要被扣上谋夺人子的屎盆子,说不定王美人的死也要被推到她头上,哪怕拿不出证据,也要溅她一身骚,消磨掉皇上的宠爱信任更好。就算徐贵妃不上钩,周瑛被扣了不孝恶名,等和妃甩掉这个拖油瓶时,也不会背上半点骂名。 仓促间就能想出这样进可攻退可守的法子,此等急智,周瑛真要赞一声女诸葛了。 可就算周瑛再欣赏和妃,也不会拿自己的白骨铺就和妃的青云路。 周瑛不由咬住下唇,和妃那里已经得罪了大半,容不得她回头。徐贵妃只几面之缘,一点子恻隐之心,怕是未必能让徐贵妃跟和妃撕破脸,在此关键时候平添一位大敌。 也罢,局势已不容她全身而退,少不得要赌一把了。 周瑛这一番心思转圜,徐贵妃与和妃早就几番刺探,交手数回了。 周瑛小心翼翼从徐贵妃怀中探出头,一张小脸不安极了。她看看徐贵妃,又瞅瞅和妃,像是生怕两人吵起来,怯生生拉住徐贵妃一角衣袖,“徐母妃,咱们到外边喝茶好不好?” 徐贵妃忙不迭停了跟和妃的嘴仗,低头柔声道:“小七渴了吗?” 周瑛摇头,乖巧地给王美人掖好被子,生怕吵醒王美人,小声道:“母妃还在睡觉呢。” 徐贵妃登时一阵心疼,也不知怎么告诉这孩子真相,左右为难,想想还是先离了这伤心地好,遂顺着周瑛的话道:“好,咱们不吵你母妃,去外面坐着去。” 周瑛乖巧笑了,挪到床沿边,探下腰,要自己穿绣鞋。 只见周瑛小小一只,取鞋子时伸直手臂才能勉强拿指尖够到,还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床,偏这满地宫女嬷嬷竟都习以为常,没一个上前伺候。 徐贵妃忙伸手扶住,不满向一地奴才斥道:“一个个眼睛都瞎了吗?还不过来伺候!” 眼见贵妃动怒,一个枣红比甲的宫女慌忙上前,从徐贵妃手里接过周瑛。也不知顶着徐贵妃的视线压力太大,还是怠慢主子日久,规矩生疏,就伺候穿个鞋,把个周瑛摇来晃去的。 下人如此上不得台面,和妃有些脸红,正待发作,却被眼前场景唬得一跳。 枣红比甲的宫女伺候完周瑛穿鞋,毛手毛脚去够屏风架子上的外衫,也不知怎么一带,带得周瑛一咕噜翻下床。周瑛一个倒栽葱,摔在脚踏边,不动了。 屋中一片死寂。 徐贵妃率先反应过来,嗓门尖得破了音,“太医,快召太医!” 说着,一把推开吓得浑身哆嗦的枣红比甲宫女,徐贵妃小心抱起周瑛,把她搁在一旁的矮榻上,小声喊道:“小七,你醒醒……” 周瑛小脸煞白,人事不醒。 和妃跳到嗓子眼儿的心缓和过来,等回过魂来,也就生了疑。哪有这么巧,她刚准备拿周瑛当诱饵做局,就被徐贵妃撞到下人谋害主子,这丫头不是装的吧。 小小年纪就敢给她上眼药,使绊子……和妃冷笑,看太医来了,这丫头再怎么演下去。 有贵妃下令,不一会儿功夫,太医院的太医令就亲自拎着小药箱,气喘吁吁赶来了。不及下跪请安,太医令就被徐贵妃喝止,“无须多礼,快上来给小七看看。” 因周瑛年纪尚小,太医令又是个白胡子的老头,两厢也不用避讳。 太医令诊了脉,看了眼球,查了舌苔,又避到外间,令宫女验过周瑛全身有无伤口,待得知只颈侧有一铜钱大小的红肿。他再次仔细探过,方才悄悄松口气。 不等贵妃垂问,太医令就主动道:“七公主是撞到了颈部,气滞血瘀,血行不畅,才晕倒的,待臣施针驱散瘀血,顶多一日,七公主就会醒来。” 和妃失口喊道:“怎么可能!” 徐贵妃正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听到和妃这话,登时被气笑了,“妹妹这话实在太怪,小七侥幸没出大事,合该是天大的喜事才对,怎么妹妹不但不喜,反倒恼了?” 和妃怀疑太医令得了徐贵妃授意,但此刻拿不到实据,也不好撕破脸,只好憋屈认错,“听到小七要昏迷一天,我这颗心跟在油锅里煎过一样,几乎疼晕过去……失态至此,让姐姐见笑了。” 徐贵妃冷笑,和妃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一流。 瞧瞧这屋里,怠慢主子的宫女嬷嬷,只知争宠的死人娘亲,满腹算计的主位母妃……就连唯一动了恻隐之心的徐贵妃,也只是触景伤情,拿七公主寄予那份无处释放的怜子之情。 七公主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还不失赤子之心,也算难得了。 也罢,皇儿祭日在即,就当是为皇儿积福了。徐贵妃不再跟和妃绕圈子,直接道:“妹妹身子不适,就好生歇着吧。小七就在我宫里养病,也省得给妹妹添乱了。” 不用徐贵妃吩咐,自有掌事宫女派人抬来春凳,将周瑛抱到春凳上,又把被子四角细细掖住,再令四个壮实嬷嬷将春凳抬到辇车上。 看到周瑛已经被安置妥当,徐贵妃正要上轿,瞥见门边跪着的枣红比甲宫女,讽笑道:“至于这谋害主子的宫女,就留给妹妹处置吧。我就不越俎代庖了,相信妹妹会给小七一个公道的。” 不知会一声,就直接带走她宫里的公主,这也叫“不越俎代庖”? 和妃勉强按下怒火,自己到底得了实惠,何必跟她争一时意气,于是道:“姐姐尽管放心,只管安心照顾好小七,我秀玉宫断不能容这种背主的杀才。” 太医令能熬到这位置,当然是个老于世故的,此时直面后宫是非,也只当自己没带耳朵,认认真真给七公主写下药方,就被徐贵妃一道打包回了明熹宫。 等周瑛醒来时,人已在明熹宫了。 待知道自己昏迷了一天一夜,周瑛缩回被窝,心有余悸摸摸颈侧。 以一定力度按压颈动脉窦,会使大脑供血不足,造成一分钟左右的昏迷。她原想着拿捏好力度,昏迷上一会儿,一来显得逼真,免得被太医戳穿;二来被欺负惨了,才好邀怜惜。可第一次干这种自残的事,到底失了轻重,幸好她还是醒过来了,不然这乐子可就大了。 ☆、第3章 好像弄巧成拙了 既然这一次赌赢了,那么不管徐贵妃是真善良,还是假慈悲,周瑛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现在周瑛只是在明熹宫养病小住,接下来就该趁热打铁把徐贵妃对她的一时怜惜,转化为一种更持久的感情投资。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弄明白徐贵妃一向心硬,怎么会突然对她起了恻隐之心。 明熹宫的宫女个个轻声细语,温柔如水,体贴细致,这水准绝非原先伺候周瑛的那些个三脚猫,因此套话难度蹭蹭蹭上了好几个台阶。 她们虽然被拨来伺候周瑛,但正经主子到底是徐贵妃,周瑛试探未果,就不敢再造次了。 正当周瑛失望之际,有一个人的到来,为她解了疑惑。 这人是周瑛的奶娘李嬷嬷,是原主身边唯一忠心顶用的一个。不过李嬷嬷对王美人的忠心更甚于对她,利用王美人之死来脱身一计,李嬷嬷定不会同意,所以周瑛就提前把李嬷嬷遣开了。现在王美人的丧事办完,李嬷嬷才回到周瑛身边。 李嬷嬷见了周瑛,少不得红了眼圈。 以前王美人一系在宫中是隐形人,上至王美人,下至扫地婆子,个个惫懒也就罢了,现在可是在手握凤印的贵妃宫里,贵为公主的周瑛都要夹起尾巴做人,周瑛可不敢让李嬷嬷在明熹宫面露哀色。万一折了李嬷嬷,她可真是孤家寡人了。 周瑛上前握紧李嬷嬷的手,歪头笑道:“嬷嬷也来了,我还正想嬷嬷呢。这里吃的顽的都不缺,徐母妃对我可好了,每日闲了就会来瞧我,喂我吃药,陪我解九连环。” 李嬷嬷到底是宫中老人,立刻反应过来,说起琐事,“病可好了?九连环能解几个……” 明熹宫的宫女到底有眼色,不待周瑛吩咐,就陆续退下,留地方供这对主仆说心腹话。 待最后一个宫女离开,主仆俩同时松口气,对视一眼,不由笑了。 周瑛问过王美人后事,待李嬷嬷交代完,又将当日之事添添减减说了,忐忑问道:“不瞒嬷嬷,贵妃娘娘对我时时垂问,怜惜备至,我虽心中欢喜,却也有自知之明。宫里比我嘴甜心巧的皇子皇女大有人在,我何德何能,能得贵妃娘娘青眼……” 李嬷嬷虽然看自己奶大的孩子是千伶百俐,无人能及,但也知道徐贵妃素来目高于顶,出手相助一个不得宠的公主,确实不像徐贵妃一贯的作风。 李嬷嬷突然想起桩旧事,忙掐指算了算,了然叹道:“怪道呢,也是赶巧了。” 周瑛忙洗耳恭听,就听李嬷嬷压低嗓门,娓娓道来一桩旧事。 “那是今上在潜邸时候的事了。徐贵妃当年是以侧妃之礼进的门,一进王府就得了今上的爱重。就连贵妃有了身孕,今上也不避讳,二人同卧同寝,怀胎十月,别人竟是一丝雨露都没沾上。后来贵妃十月分娩,诞下皇子,今上更是喜极,抱着襁褓就要请封世子。还是贵妃怕孩子小折了福气,才好赖劝下。可惜小皇子福薄,一场风寒人就没了。”李嬷嬷叹气。 “真是风寒吗?”周瑛喃喃道。 “我当时只是个扫地丫鬟,是不是风寒不知道,但那之后,整个王府几乎空了一半,王妃也告了病,就连后来今上登基都没露面,凤印更是直接授给了贵妃。”李嬷嬷意味深长道。 其中深意,不点即明。 周瑛心中骇然,下死力掐了掐手心,才定下神来,问道:“这与我又有何相干?” 李嬷嬷看出周瑛害怕,忙上前把她搂在怀里,暗怪自己没个分寸,下次定不可被公主一求又心软了,“别怕别怕,过几日是那位小皇子的祭日,估计贵妃也是触景伤情了。” 周瑛也不辩解,伏在李嬷嬷软绵绵的怀里,慢慢盘算起来。 晚间,徐贵妃来看望周瑛,进了屋,却听宫女回话,说周瑛已经睡下了。徐贵妃诧异,现在天刚擦黑,周瑛可一向没这么早睡过,“公主吃药没?怎么睡这么早,是不舒服吗?” 宫女绿袖细声回道:“殿下已经吃了药,不过下午就闷闷的,像是有心事……” 徐贵妃闻言蹙眉,放轻脚步,进了内室。 屋中只一灯如豆,光线晕黄。周瑛朝里躺着,身体小小,在被子下蜷成一小团,孤单伶仃一个躺在偌大的架子床上,显得格外可怜。 徐贵妃心生怜意,坐到床边,想给她整整被子,免得被子捂住口鼻,呼吸不畅。她手刚一放在被子上,就听床上呼吸声变了,这孩子显然是在装睡。 徐贵妃失笑,故意道:“小七这么早就睡了,怕是不想见我,被小七讨厌了,好难过啊。” 周瑛急了,一咕噜翻过身,“才没有,小七最喜欢徐母妃了!” 徐贵妃被这脱口而出的表白取悦,正要再哄着周瑛说几句,却见周瑛眼睛鼻头都是红的,眼球都哭出血丝,连眼皮都肿得快睁不开了,登时色变,“怎么哭了?” 周瑛忙捂住脸,拽过被子,扭着小短身子就往里头钻,“我没哭,你看错了!” 徐贵妃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快出来,捂着也不嫌难受。” 周瑛还是不动,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不难受,捂着暖和。天都黑了,徐母妃也该回去休息……”话说了一半,就被徐贵妃掀了龟壳。 周瑛小乌龟一样,呆呆蹲在床上,等反应过来,小嘴一扁,委屈得都要哭了。 徐贵妃忙扔了被子,搂着周瑛哄了半天,才又旧话重提,“跟徐母妃说说,是谁惹你不开心了?说出来,徐母妃给你做主,好不好?” 周瑛才被哄得露出的一点笑模样,这会儿又没了,低声道,“我想给母妃请安,行吗?” 是哪个在七公主跟前嚼舌根!徐贵妃心中怒极,脸上却愈发和蔼,拍了拍她的头,“你乖乖的,养好了病再去看你母妃不迟,不然折腾得病重了,岂不是让你母妃担心?” 周瑛抬起头,咬着下唇,“徐母妃不用哄我,我知道,母妃再也不会醒来了,对不对?” 听了这话,徐贵妃仿佛又看到自己那皇儿小小一团,躺在大红色的襁褓里,任凭她怎么哄逗都再醒不过来的场景。一时间,徐贵妃心口疼得心神俱裂,竟跟皇儿又没了一遍一样,死死搂住周瑛,哭得肝肠寸断,“我苦命的孩儿啊……” 周瑛听了更忍不住,一边喊娘,一边痛哭起来。 两个主子哭成这样,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们吓得跪了一地,几个大宫女忙上前劝解,却没半点效用,几个胆子小的宫女直接吓哭了。 明熹宫悲声一片,把摆驾至此的皇帝都哭懵了。 皇帝还以为徐贵妃出事,都不等太监通报,就箭步流星奔入明熹宫,顺着宫女太监们跪的方向,直接进了西配殿,正看到徐贵妃和七公主抱头痛哭。 看到徐贵妃无事,皇帝暗自松口气,“怎么哭成这样,是谁给你气受了?” 徐贵妃这才看到皇帝,忙拭了泪想要给皇帝请安,却哭得狠了,一时还抽搭着。皇帝按住徐贵妃的肩膀,示意她不用多礼。周瑛却没这个面子,规规矩矩请了安。 因前些天徐贵妃已禀过此事,皇帝此时见到周瑛也不意外,抬手叫起。 徐贵妃缓过来一点,“这满宫里哪个敢给我气受,不过是我怜惜小七这孩子命苦罢了。” 皇帝狐疑看向周瑛,徐氏可不容易讨好,宫里这么多公主皇子,也没见徐氏多看过一眼。忽然他心中一动,算了算时间,才想起是皇儿祭日到了,顿时怀疑尽去,长声一叹。 徐贵妃心中痛煞,拭了泪,“当年皇儿满月时,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踩平了,收的贺仪多得库房都堆不下……现在皇儿才没了几年,却只有你我当父母的,能记挂他一二了。” 皇帝有些心虚。 这几日皇帝新纳了几个美人,体态婀娜,容貌娇美,正是得了意趣的时候,若非今日心血来潮摆驾明熹宫,撞见徐贵妃失态痛哭,怕是连他自己都忘掉早年深得他心意的皇儿了。 皇帝摸了摸鼻子,坐到贵妃身旁,“那起子跟红顶白的小人,不必理会。倒是护国寺的玄苦大师云游回来了,待朕托玄苦大师给皇儿做一场法会,也是咱们为人父母的心意。” 徐贵妃再三确认了,喜极而泣。 皇帝怜意更甚,搂着徐贵妃,少不得施出一番手段,哄得美人破涕为笑。 一旁装壁花的周瑛眼看这场景朝着少儿不宜的方向发展,恨不得戳瞎双眼。屋里的宫女们早就十分有眼色退出门去了,周瑛深恨这些人不仗义,却也只能踮起脚尖,悄悄往外挪。 可惜周瑛才挪了不到半米,就被徐贵妃发现了。 徐贵妃满面羞色,推开皇帝。 皇帝这会儿也想起周瑛了,被亲生女儿撞见自己与爱妃伏小作低、闺房之乐,虽则跟这个女儿不太熟,但到底老脸微红,恼羞成怒,“既要养病还不早早去睡,可见是个不省事的。你的病养得也差不多了,明天收拾一下就回秀玉宫去罢。” 周瑛如遭雷击,脑海只有四个大字——前功尽弃! ☆、第4章 装可怜要选对人 周瑛飞快瞥了一眼徐贵妃,发现她也是一脸错愕,显然之前毫不知情。 虽说皇帝金口玉言,令旨既出,再无更改,但身边没起居注官跟着,说话地点还是在闺阁内室,甚至皇帝还坐在床上,怀里搂着爱妾,堂下站的亲女,想必还有一定转圜的余地。 周瑛稍一酝酿,眼里就汪出了一包泪,“徐母妃不要我了吗?” 徐贵妃嗔怪地推了皇帝一把,将周瑛搂在怀里,“小七不怕,你父皇吓唬你呢。小七这么乖巧懂事,徐母妃疼你还来不及,哪舍得把你送回去?” 周瑛破涕为笑,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上,拉着徐贵妃的衣袖,语气里有种孩子气的认真,“我会一直都这么乖的,徐母妃也一直都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徐贵妃心中一动,应了下来,“好,母妃答应你。” 皇帝原是被女儿撞见与爱妃亲近,觉得失了面子,才下令周瑛搬宫。他也是想描补一二,彰显为父为君的威严,可惜这一大一小都不领情,倒好似他成了拆散人母女的恶棍。 皇帝正自尴尬,却听到徐贵妃换了自称,不由一惊。 周瑛原只当是徐贵妃一时口误,但看到徐贵妃和皇帝交换的眼神,也顿时紧张起来。 徐贵妃一手托着周瑛的小下巴,温柔地擦掉她的眼泪,语气诱哄一样,像是认真,又像是逗孩子玩,“小七既要长长久久住在明熹宫,以后就该叫我母妃了。” 周瑛歪着头,有点懵,“那我就有两个母妃了?” 徐贵妃倒是一点不恼,周瑛若是一句不提王美人,徐贵妃才要忌惮她有心机呢。徐贵妃煞有介事道:“小七这么乖,才比别人多一个母妃来疼你,怎么样,开不开心啊?” 周瑛害羞笑了,左腮边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开心。” 皇帝虽觉徐贵妃草率,但周瑛本就没入过他眼,现在生母也没了,让徐贵妃抱去养也没什么,不过……皇帝像是漫不经心一样问道:“难得你有这个想法,一早就相中的?” 徐贵妃宫斗经验多丰富啊,一听皇帝这话音就不对。 她往宫里一扒拉,就猜到是哪个上的眼药。徐贵妃也不绕弯子,直接摔手冷笑道:“我就说今个儿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鲜灵灵的美人不去找,反而找我这年老色衰的昨日黄花。原来皇上不是来看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皇帝不想自己一句话就掉了底,忙陪笑道:“朕可没这个意思,不过白问一句……” 这边厢皇帝又是作揖,又是捶肩的,又说了十几箩筐的好话,才哄得徐贵妃回转过来。徐贵妃再问是谁在背后进谗言时,皇帝只和稀泥,“哪里就称得上谗言了,不过是和妃顺嘴提了一句,她也是羡慕你和小七虽非亲生,却对小七维护颇多,实在母女情深。” 徐贵妃知道和妃在皇帝心中一向善良,就算她此时说破,皇帝也不会信,说不定还会觉得她气量狭小,不能容人,索性咽下不提,只拿七公主的事旁敲侧击。 “你还不知道我,最是个惫懒不过的,哪有闲心哄孩子?不过是瞧不过眼罢了。”徐贵妃作势长叹一声,“主子刚没了,下人们没了主心骨,一时慌乱也是有的。可是再怎么慌乱失神,也不该把小主子推倒摔伤啊。若是个粗使宫女,近身伺候的规矩不懂倒也罢了,偏这一个竟还是伺候小七的贴身宫女!贴身宫女规矩都如此疏漏,真真是……” “也是我失察,竟让这等人近身伺候公主。”徐贵妃满脸愧疚。 皇帝虽然没把周瑛当回事,但堂堂公主被怠慢至此,踩得到底是他的面子,他正要发作,就见徐贵妃先一步请了罪,只好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管着宫务向来尽心,小七原不该你管,论亲有生母王美人疼宠,论疏也该由主位和妃管辖……” 这话说了一半,皇帝倒是哑了。 王美人已经没了,就算有错也没处理论去;就剩下和妃,这管教不利的罪名可是非她莫属。 对皇帝的为难,徐贵妃看在眼里,不由心中撇嘴。 其实皇帝的心思不难猜,一边是伴驾多年,温柔解语的宠妃,一边是常年不见,连样貌都记不清的女儿,这天平往哪边偏,还不是一目了然? 当然,徐贵妃也不指望这一桩小事,就能把和妃踢出局。但和妃不是自诩慈悲善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吗?现在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奴大欺主的事,而且这种事显然不是第一次,徐贵妃倒要看看,和妃还怎么在皇上面前显摆她的慈悲善良。 既然已经在皇上心里种下这一根刺,徐贵妃善解人意接过话来,“和妹妹也恼了那奴大欺主的宫女,不过碍着王妹妹头七,不好造杀孽,先打了几十板子,余下的日后补上。” 皇帝一腔怒火总算有了发泄之处,“还顾忌什么,这等奴才早该一棍打死,以儆效尤!” 徐贵妃忙上前劝皇上息怒,却并阻拦这道命令。她当然不会出言劝阻,和妃前脚说要网开一面,彰显仁慈,皇帝后脚说要将之仗毙……这可是皇上亲自打和妃的脸。 徐贵妃目送大太监乔荣领旨去往秀玉宫,眼神嘲讽:和妃,回敬你的这杯酒,滋味可好? 周瑛一开始围观宫斗,还看得有趣。没想到一转眼间,一条性命就这么轻描淡写被决定了去向。本来内室温暖如春,周瑛竟觉得如坠冰窟,全身发寒。 徐贵妃眼尖,看到周瑛冷得打哆嗦,忙把她拉过来,一试她小手果然冰凉,赶紧把她塞回床上,“今儿个怎么成锯嘴葫芦了,冷了也不知道吱声。” 周瑛感受着徐贵妃无微不至的关怀,张了张嘴,想要为那名宫女求情,可最终她还是咽下了,往被子里缩了缩,微阖上眼,“母妃,我困了。” 徐贵妃温柔地给周瑛掖了掖被角,嘱咐宫女好生值夜,才与皇帝相携离开。 周瑛悄悄翻了个身。那个宫女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采薇。采薇的模样在宫女里算拔尖了,王美人怕她分宠,才把她撵到女儿身边伺候。采薇上进心不小,自然不肯守着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熬日子,每天钻营着往和妃跟前凑,镇日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当然,有这想法的不止采薇一个。 当日周瑛被徐贵妃乱了计划,断了后路,才破釜沉舟,借采薇之手弄伤自己。和妃早就看周瑛碍眼,如今采薇重伤周瑛,致其昏迷,岂不正如了和妃的意。 采薇能拿周瑛的伤势当和妃的敲门砖,周瑛也借她之手施展苦肉计,正好两不相欠。 事情发展也确如周瑛所料,伤了皇嗣的罪名,和妃不过让采薇受了点皮肉伤,就拿王美人丧事做借口,要将此事搁置再议。等过了七七,一切尘埃落定,谁还会记挂一个不起眼的宫女? 可惜徐贵妃跟和妃之间高手过招,采薇成了这条可怜的池鱼。 如今周瑛自身难保,若她不自量力向徐贵妃求情,坏了徐贵妃的事,那她难保不是下一个采薇。 ☆、第5章 这年头没人是傻子 采薇的死,连朵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悄无声息淹没在后宫中。 至于徐贵妃真正想要敲山震虎的那一位,也确实低调了不少。就连李嬷嬷在奉命去秀玉宫给周瑛搬家移宫,和妃都没露面,只让人送了程仪,传了话让周瑛好生孝顺贵妃娘娘。 徐贵妃因爱子祭日将至,不时垂泪,哀痛不已,皇帝心甚怜之,不单亲自驾临护国寺请玄苦大师做法事,还日日留宿明熹宫,极尽开解之能事。 因着近水楼台,周瑛也亲眼见证了徐贵妃的复宠。 这份母爱掺杂了太多利益算计,若小皇子地下有知,也不知是否甘愿当亲娘的垫脚石。 不过,不管徐贵妃怎么利用自己早夭的儿子,那份丧子之痛也是确确实实,做不得假。否则周瑛也不会因着徐贵妃一点移情心理,就搭上了徐贵妃的大船。 周瑛扬起小脸,朝守在小佛堂门外的田嬷嬷甜甜一笑。田嬷嬷严肃地垂下眼角,默默地行了个礼,让到一边。周瑛进了小佛堂,熟门熟路地点上三炷香,朝着佛龛里的檀木观音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炉里,随后跪在垫子上,安静地捡起佛豆来。 护国寺的法会毕竟在宫外,就连徐贵妃都去不了,更别提周瑛这一介养女。 徐贵妃利用完亲生儿子,想必多少会有些内疚。周瑛既然想刷徐贵妃的好感度,少不得要从这方面着手,护国寺去不了,幸好明熹宫就有一座小佛堂。 周瑛自打听到小佛堂,就天天过来刷日常,碰运气。 小佛堂常年烧香的气味挥之不散,阳光从窗格间洒进来,让人觉得宁谧安详。周瑛看着盆子里的佛豆慢慢见了底,心中无奈,看来今天又白耗了。 忽然,门吱呀一声响了起来。 周瑛心中一动,就见徐贵妃一身青衣素服,头上一件首饰也无,静静走进门来。 徐贵妃看到周瑛也不意外,只朝着周瑛轻一点头,示意她不用起来请安,就缓步走到供案边,亲自点了三柱香供上,双手合十跪在佛前,闭目祷告起来。 等周瑛的佛豆都捡完了,徐贵妃才睁开眼,抬手招呼周瑛跟上。 出了门,徐贵妃也不回屋,只带着周瑛在小花园散步,宫女们都远远缀在后面。 徐贵妃转了两圈,在小亭子里坐下,摸了摸周瑛头顶,漫不经心问道:“你身体不是才好吗?怎么想起来去小佛堂拜佛了?” 周瑛绞着手指,小脸上有点不安,小声道:“我听嬷嬷说,再不赶紧跟我母妃说说话,等过了七七她就再也听不到了。” 周瑛到底是王美人亲女,也不好直言让李嬷嬷识时务些,来了明熹宫就少提王美人。李嬷嬷心念旧主一事,早晚会传到徐贵妃耳朵里,索性由周瑛亲口说,总比被人背后告状强。 徐贵妃先是皱眉,那李嬷嬷成日在七公主耳边提王美人,实在不懂规矩,继而一叹,这老奴倒是有几分忠心,且小七到底大了,贸然把李嬷嬷调开,只怕会让小七跟她离心……罢了,李嬷嬷年纪不算小,再过几年让她荣养出宫,至于现在,等回头把小七跟前伺候的宫女叫来,叮嘱上几句,让她们引开小七的注意就是。 “你有这份孝心,王妹妹在下头也会开心……”话说了一半,徐贵妃心口忽的一窒。若人死后泉下有知,那她那皇儿在看到亲生母亲拿自己的死来算计邀宠,又会作何想呢? 周瑛半跪在徐贵妃跟前的脚踏上,仰头看她,“母妃别难过,小七以后也会孝顺母妃的。” 徐贵妃忽然看向周瑛,斜过来的眼神有一刹那锋利如刀芒。 周瑛心脏一瞬间抽紧,后背顷刻间爬满冷汗,但她搭在徐贵妃膝盖上的手却纹丝不动,保持着小儿女的姿势仰视着徐贵妃,漆黑的眼瞳里映着徐贵妃的倒影,一派纯真信赖。 “好孩子……”徐贵妃温柔笑了,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锋芒毕露只是周瑛的错觉。 但周瑛不敢再妄动,只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些童言稚语,逗徐贵妃开心。 一直到日过午时,有宫女上来请用午食,徐贵妃才停了笑,准备回去。一旁极力奉承的周瑛早就心力交瘁,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怠色,只乖乖目送徐贵妃回主殿。 徐贵妃走下台阶,又忽的回头,“我记得,小七你是四月的生辰,对不对?” 周瑛挺了挺小胸脯,自豪道:“是啊,再有三个月,我就满六岁啦!” 徐贵妃忍俊不禁,忙清咳两声止住笑,煞有介事点点头道:“嗯,小七长成大姑娘,也该是时候入学了。”不待周瑛欢喜地跳起来,又问道,“小七可启蒙了?” 周瑛垂下小脑袋,不好意思对手指,“只会背,不会写。” 徐贵妃倒是有了几分兴趣,“会背什么?” 周瑛害羞道:“《增广贤文》都能背下来了,《幼学琼林》只背到了‘岁时’篇。” “看来是新学的《幼学琼林》吧。”徐贵妃故意逗她道,“可别把前头学的忘了,来给母妃背一段听听,若是背得好,母妃就奖励你一套文房四宝,好不好?” “才不会忘呢。”周瑛哼唧了一声,就背着一双小手,摇头晃脑背了起来,“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徐贵妃听了笑着鼓掌,“小七好样的,真真一字不差。” 周瑛害羞笑了,不好意思遮住发烫的脸蛋。 徐贵妃让宫女把库房的一套错金蟠龙文房四宝取出来,送到周瑛屋里,又谆谆道:“既然准备进学,少不得要把字练起来。你身边的素枝就有一手好字,有不会的只管问她。” 周瑛自然点头应下。 原先在秀玉宫没办法练字,一来是给她启蒙的李嬷嬷本身不识字,教她的《幼学琼林》和《增广贤文》还是李嬷嬷幼时上进,伺候主子时死记硬背下来的;二来周瑛份例有限,还大半都被王美人拿去花用,剩下一点要打点吃穿,哪有闲钱让她买纸笔。 现在徐贵妃既然肯培养她,周瑛当然要抓紧机会,尽快摆脱文盲的帽子。 周瑛回到自己的配殿,那套文房四宝已经摆在她书案上了。 徐贵妃口中能写一笔好字的素枝就侍立在一旁,正是这几日贴身伺候周瑛起居的宫女。 素枝有一双淡淡的柳叶眉,不用勾勒,就已极美,她轻声禀报道:“除了这套错金蟠龙文房四宝之外,娘娘还送来一个林下青松笔洗,四刀宣纸,两方端砚,十二枝湖笔,大楷、寸楷、中楷、小楷各三枝,一套十三经……” 周瑛越往后听,眼睛睁得越大,“这么多东西,哪里搁得下。” 素枝抿嘴一笑,“等殿下进学了,这些东西只会越来越多。”见周瑛还是皱着小脸的发愁样子,又道,“右稍间还空着,不妨归置出来当书房,日后殿下读书练字总归会用到。” 周瑛小大人一样,严肃点点头,“就劳烦素枝姐姐了。” 素枝恭声应是,唤来一个宫女供周瑛近身使唤,才亲自往右稍间去整理屋子。不一时,正殿派人来问候,知道是周瑛要整理个书房出来,又特地开了库房送来屏风字画等物。 周瑛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本《幼学琼林》,透过窗格看向窗外,右稍间那边进进出出,却井然有序,鸦雀无声,一点都打扰不到数墙之隔的周瑛,这份本事也是了得。 周瑛垂下头,慢慢翻了一页书。 这后宫里,上至宠冠六宫的贵妃,下至为人奴仆的宫女,真真一个都小瞧不得。 ☆、第6章 入学御书房 虽说还有三个月,才是周瑛可以正式入学的时候,但徐贵妃手掌宫权,像这种小事都不用特意去向皇帝请示,稍一抬眉毛,下头就有人给周瑛办了插班手续,安排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分着内书房和外书房,顾名思义,公主进学是在内书房,皇子进学在外书房。 在内书房上学的,包括周瑛在内,一共有四位公主。 为首的是二公主周珂,皇后嫡出,样貌在美人辈出的宫中稍显不足,只能算中人之姿,但好在端庄大气,地位尊崇,自有一股雍容气度,让人不敢小觑。 现下周珂正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看到周瑛也不惊讶,只端庄一笑,就低头临帖去了。 行二的是三公主周瑶,生母是潜邸旧人宁嫔,空有位份,早已无宠。周瑶瞧着像个不食烟火的飞仙,内里却是个最不肯饶人的,这满宫里除了皇帝,还真没有她不敢得罪的人。 周瑶坐在第二排靠窗,漫不经心瞟了周瑛一眼,就转头望向窗外出神去了。 行三的五公主周玫是个熟人,她的生母魏嫔是和妃的亲妹妹,这两姐妹感情一般,但周玫倒是颇得和妃青眼,常来秀玉宫玩,因此跟周瑛也不算陌生。 但这位五公主总跟周瑛过不去,瞧这眼刀子飞的,恨不得把她全身都扎成窟窿眼了。 程夫子就在上首坐着,周瑛当然不能跟她对上,于是朝周玫甜甜一笑,随手找座坐下。 程夫子是个白胡子老头,眼角下垂,眼皮耷拉下来,鼻子两边是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总是绷着一张脸,看起来一点都不好亲近。程夫子看到周玫和新来的七公主打眼仗,倒是没发作,只抬手敲了敲书案,沉声道:“把昨天写的大字都拿出来。” 这声令一下,别个还尤可,只周玫顿时苦了脸。 二公主周珂年岁最长,求学态度也最好,一手卫公楷已经有模有样。程夫子拿起周珂写的大字,伸手一摸厚度,就知道这位又悄悄给自己加了量,他心中叹气,却缓和了语气,“二公主用心了,不过练字本是一桩修身养性的雅事,公主年岁尚小,着实不用辛苦至此。” 周珂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领训道:“学生记下了。” 这位二公主虽然尊师重道,但内里却最是个死倔的。程夫子一看周珂这模样,就知道她定然没听进心去,只得心中摇头一叹,由她去了。 程夫子踱到三公主周瑶跟前,拿起她的大字一看,不由赞了声好。 周瑶是程夫子教的学生里最有灵气的一个。不管是作诗联对,还是策论杂文,这一位只要入得门径,那绝对无人能出其右。 瞧瞧二公主周珂被逼成那样,就知道三公主周瑶这一身才华给周围人多大压力了。 不过学生太聪明了,夫子也不好当。三公主周瑶虽不恃才傲物,课上却不太认真,偏她被叫起来时还能对答如流,让程夫子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随她去了。 如今这大字也一样。 从笔势就能看出执笔人的漫不经心,偏偏满纸灵气像能溢出来一样。虽然三公主周瑶这个学生也是个不听话的,但程夫子一腔惜才之心,谆谆劝道:“三公主这字已经初见风骨,假以时日,必能自成一派,还望你勤加练习,不要蹉跎了天分。” 周瑶漫然一笑,“夫子好意,学生明白。” 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也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学生们一个两个都不听话……程夫子实在心累,摆摆手让周瑶坐下,抬脚走到五公主周玫跟前。 周玫这会儿也顾不上她看不顺眼的周瑛了,坐立不安的,就跟屁股底下坐了钉子一样,不停地扭来扭去。程夫子一走到她书案前,周玫立马不敢动了,缩着脖子,头都不敢抬。 程夫子略翻了翻周玫的大字,都要气笑了,“一共才十张大字,就有三种笔迹,五公主越发长进了!”程夫子抽出竹板子,铁面无情,“伸出手来。” 周玫不敢求饶,咬牙伸出左手。 程夫子一点不留情面,结结实实给了周玫十记板子。 隔着一条过道的周瑛看得心惊胆颤,程夫子可是一点没含糊,瞧那十板子下去,周玫的手掌心又红又亮,肿得跟猪蹄膀一样。周瑛暗自发誓,以后绝对不能犯在这老夫子手里。 “回去把昨天的大字再写二十张,若让我发现有人代笔……”程夫子晃了晃竹板子。 “我回去一定自己写!”周玫眼泪都吓回去了,忙喊道。 程夫子这才走到周瑛跟前,问了问她的进度,又让她现写了几个字。周瑛忙正襟写了,不过因着才练了没几天,那字丑得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周玫伸长脖子一瞄,竟是忘了手心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程夫子垂下眼皮,回头淡淡斜了周玫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让她收了幸灾乐祸,缩回脖子当鹌鹑去了。程夫子才转回头,温和道:“七公主刚入此门,无须心急,日后勤加练习就是。” 观其行事,这位程夫子倒是个因材施教的。周瑛心下稍安,忙敛衽应了。 因四位公主年纪不同,进度也不同。周珂和周瑶学到《大学》,算第一坡度,周玫只入学一年,堪堪学到《幼学琼林》,算第二坡度,周瑛才第一天报到,当然垫底。 所以,程夫子也就分三批次讲课,没轮到的就自习,或练字,或看书……并不干预。 周瑛不知深浅,倒也不好说皇帝小气——坐拥四海,却不肯给亲闺女请几个一对一的私人讲师。周瑛一边练字,一边竖起耳朵听程夫子讲《大学》,正讲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程夫子并没有枯燥地释文解义,而是旁征博引,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僧道商贾,从正反两方面,充分辩证地说明了君子慎独的意义。 其知识之渊博,言语之风趣,思维之周密,让周瑛实在叹为观止。 因着一上午受益匪浅,周瑛听得入神,竟没注意到日行中天,转眼就是午饭时候。程夫子倒没有拖堂的习惯,给她们各留了几篇大字,就出宫走人了。 因为下午还有琴棋书画等课,公主们并不回宫,就近在乾西四所用饭小憩。 周瑛也不例外。 待程夫子走了,几位伺候公主笔墨的宫女才进得书房,素枝也在其中。她收拾好笔墨书本,领着周瑛往乾西四所去了。有贵妃作后台,分给周瑛的宫室自不会差,面阔五间,陈设精美。 周瑛少不得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盛赞了一番,再表一表对徐贵妃的孺慕感恩。 正当周瑛词穷时候,有小太监送来午饭,素枝亲自接了食盒摆在桌上,周瑛才如释重负停了嘴,由素枝伺候更衣净手,坐到八仙桌前准备开吃。 素枝才布了两筷子菜,就有人不经通报闯进门来。 来人正是五公主周玫。 周瑛垂目搁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刚放学时周玫被宫女劝走,周瑛还以为她当真认清了形势。不过现在看来,这位五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耿直暴烈,不听劝告。 这可真是瞌睡碰上枕头,周瑛甜甜一笑,正愁找不到人立威呢。 ☆、第7章 送上门来的下马威 周玫气势汹汹推开门,阳光跟着她洒进来,照在堂中正座的周瑛身上,杏仁眼又黑又亮,皮肤细嫩得跟白瓷一样,歪头一笑,就露出一个甜甜的梨涡,讨喜极了。 周玫瞅着焕然一新的周瑛,恼意先消了一半,巨大的危机感浮上心头! 这宫中的公主们,最常在皇帝跟前露脸,最敢跟皇帝肆意撒娇的,不是既嫡又长的二公主周珂,也不是惊才绝艳的三公主周瑶,而是生母姨母都颇得帝心的五公主周玫! 周玫长得可爱,嘴又甜,还得宠,宫里谁见了都要奉承一句,可她偏觉得不足,只有一堆宫女太监跟着不够气派。周玫到姨母宫中散心,正好瞧见周瑛,心想公主当跟班才配她的身份。谁想周瑛不识抬举,竟然拒绝了周玫的好意,甚至还跟躲瘟疫一样躲着她。 可现在周瑛抱上了徐贵妃的大腿,记在了徐贵妃的名下。一向宠她的生母魏嫔,竟然厉声说周玫不懂事,不但要她低声下气向周瑛赔不是,还要她厚着脸皮给周瑛当跟班儿。 周玫委委屈屈应了,可明熹宫没有贵妃传唤没人能进。 周玫等啊等,终于等到周瑛进御书房,没等她忍辱负重讨好敌人,就看到周瑛一身锦衣华服,明珠环佩,米分雕玉琢,浑然像换了人一样。周玫自恃的美貌竟被衬得泥土瓦砾一般,她一腔邪火越烧越旺,魏嫔一番谆谆教诲悉数抛在脑后,恨不得撕烂周瑛那张装腔作势的画皮脸。 下了课,周玫好容易在宫女的劝慰下找回理智,没去道歉,也没去找麻烦,闷头回了乾西四所。 可周玫发现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但她一直想住进去的宫室被周瑛抢去,就连御膳房的太监也狗眼看人低,她都回宫小半刻钟了,去提膳的宫女还没提回膳盒来,可周瑛前脚一进门,后脚就有御膳房的太监亲自提了膳盒,送上门去奉承。 周玫咬牙切齿,她要再退一步,这起子小人就敢在她头上做窝了! 可周玫得了父皇这么多年宠爱,到底不是只凭任性娇蛮,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一腔妒意,提裙跨进门,“七妹妹一直在养病,我不好打扰,直到今日才能道一声喜,七妹妹千万勿怪。” 周瑛前嫌尽去一样,甜甜笑道:“五姐姐亲自上门,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怪你。” 两人亲亲密密手牵手坐回座,周玫膈应得要死,偏脸上还要做出亲密的笑模样,到底没忍住刺了一句,“你往日里只爱待在屋里,等闲不肯出门,最怕事多,没想到我一觉睡起来,五妹妹就成了贵妃娘娘的养女,到底是心里有成算的,我可真是自愧不如。” 周瑛亲手给周玫倒了茶,对她话中嘲讽只做不知,“是我运气好。” 见周瑛这般避让,周玫只当她果然泥腿子出身,就算得了贵人青眼,也一样窝窝囊囊扶不上墙,周玫越发来了劲,含酸带讽道:“七妹妹也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攀上了贵妃娘娘。虽则我是个鲁笨不堪的,学不得一二,但好歹也让我开开眼,长长见识。” 周瑛为难地看了周玫一眼,“母妃是可怜我年幼失母,这一样,凭谁也是不愿学的。” 本想取取经的周玫听了这话,不由一噎。打死周玫都不信徐贵妃会看谁可怜就发善心。可周瑛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周玫要再追问,岂不是咒自己生母早死? 周玫到底年纪还小,修炼不到家,没忍住瞪了周瑛一眼。 周瑛茫然回望过去,一张小脸无辜极了,心里却盘算着再怎么激她失态才好。 另一边周玫总算反应过来,忙生硬地转了话题,“七妹妹今日初到御书房,若有什么不会不懂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周瑛含笑应了,“多谢五姐姐惦记,我记下了。” 周玫推心置腹道:“你原先不爱出门也就罢了,可既然进了学,日后少不得要跟二姐姐和三姐姐打交道,趁着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好好请一回客,姐妹们亲香亲香,不就熟了。” 这番话说出来,周瑛不由对这位娇蛮任性的五公主另眼相看。 凭谁听到这话,都挑不出刺来。谁听了都要觉得,这是善良细致的姐姐担心妹妹,怕素来不爱跟人打交道的妹妹融不到新环境里,才体贴地出了这个主意。 倘若周瑛真是个两耳不听窗外事的,定要感动于周玫一番谆谆教诲,把前嫌都抛了去。 可如今周瑛得了徐贵妃欢心,宫女们个顶个有眼色,早把御书房众人脾性打听来,好让周瑛心中有数,毕竟就算有贵妃作依仗,也不好茫茫然就踩了忌讳,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二公主性情生性端方,三公主素来散漫,若周瑛当真听了周玫的意见,只怕两位公主都不会出席不说,一个嫌弃她钻于小道,另一个嫌弃她无事生非…… “除了五姐姐,再没有人这样为我着想了。”周瑛感动极了,泪花直闪。 “咱们姐俩可不用外道。”眼看周瑛上钩,周玫拍拍周瑛的手背,几乎藏不住嘴角的笑。 周瑛侧过身子,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调整了一下呼吸,才重又抬头,“可我一没提前下帖子,二没提早跟御膳房订席面,这样冒然相请,只怕会失礼……” 眼看事成了一半,周玫可不愿计划夭折,忙道:“外人登门拜访,下帖子倒也罢了,咱们自家姐妹哪用弄这虚套。再说席面……”周玫话中不由带出几分酸味,“御膳房不是格外奉承七妹妹吗,让他们再整治出一桌席面就是,哪儿值得你这样为难。” “这话从何说来?”周瑛惊讶道。 “我知道你一向不爱张扬,但咱们就住在一道门里,你又何必跟我遮掩。”周玫见周瑛还是一脸困惑,只道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由心中暗火,“别家早早去御膳房都且等不上,只七妹妹这里,有御膳房的太监亲自送上门来,这份面子,怕是乾东四所的几位皇兄都没有。” 听了这话,周瑛又是尴尬,又是害羞,“五姐姐误会了,这些膳食并非御膳房送来。是母妃担心我第一天来,吃不惯御膳房的饭菜,才特意让小厨房做了午膳。” 周玫顿时一噎,艰难问道:“这是贵妃娘娘送来的?” 周瑛一脸幸福地眯起眼,笑眯眯点头。 一想到自己刚才的尖酸模样,周玫只觉浑身的血都涌上头,又是羞,又是臊,脸蛋烧得都快冒烟了,她挺直了腰背,强自镇定道:“这不是正好,有贵妃娘娘赐宴,岂不是更加体面?” 周瑛像是生怕惹周玫生气一样,小心翼翼瞄了她一眼,“可是这些饭菜我都动过了,就算母妃的赏赐再体面,我也不能拿些残羹冷炙待客啊。” 闻言周玫一愣,一种莫大的耻辱感冲上心头,激得脖子根都红得快滴血了。搁在平时周玫是怎么都不会失礼至此,提出这种小家子气的建议。 周瑛赔小心道:“若五姐姐不嫌弃,不妨跟我一道用点?” 这把火彻底把周玫点爆了,她霍然站起来,怒吼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怎么二姐姐三姐姐就个顶个体面高贵,只我是个不如人的,合该吃别人不要的冷菜剩饭?” 被人当面这么吼,周瑛当然不能一点脾气没有,冷下脸道:“明明是你刚才说咱们两姐妹不用见外,我才特意留你用饭。既然你这样不愿意,只怕刚才的话也是哄我的。” 刚才话说得太满,打了自个儿的脸,周玫顿觉脸上火辣辣的。 虽然周玫没反驳,也没承认,但这番形容简直不打自招。 周瑛心中道了声恼,垂下鸦羽一样的睫毛,终于如愿把周玫扫地出门,“我这里陋屋贱地,招待不起五姐姐这等贵客。素枝,送客。” ☆、第8章 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五公主周玫被七公主周瑛扫地出门的消息,几乎是顷刻间就传遍了乾西四所。 宫女太监们作何反应,周瑛并不清楚,但素枝更加恭敬的伺候,上课时周玫退避三舍的表现,魏嫔假借贺入学而送来的贺仪,徐贵妃特地送来压惊的玉佩…… 这些都让周瑛知道,这一番立威算是成了。 魏嫔送来的无非是些绫罗绸缎,文房四宝,周瑛只让素枝送回明熹宫,却独独把徐贵妃送来的玉佩留下来把玩。周玫把玉佩对准阳光,只见它色泽莹白,质地清透,触手生温,就算周瑛对奢侈品没研究,也能看出它价值不菲。 徐贵妃的意思,是赞赏她这一次发作周玫了? 周瑛把玉佩收回绣囊,贴身藏在内衫里,待素枝收拾好书本笔墨,一道回了明熹宫。 明熹宫依旧富丽堂皇,只一白天没回,就仿佛隔了一世一样。周瑛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因为一日没在徐贵妃手底下混而松散了的皮绷紧,先进正殿给徐贵妃请安。 徐贵妃穿着缂丝泥金牡丹罗裙,发髻上插着金累丝镶红宝石分心,鬓边簪着金嵌玉垂珠步摇,慵懒地歪在美人榻上,朝周瑛招手,“小七放学了,来,过来坐。” 周瑛依着规矩行了礼,才乳燕投林一样飞到徐贵妃怀里,“一天不见,我好想母妃啊。” 徐贵妃不由笑了,摩挲着周瑛的脸蛋,“母妃也很想小七,小七这一天都干什么了?夫子讲的课能不能听懂?乾西四所住得合不合心?其他公主待你和不和气?” 周瑛奶声奶气把这一天遇到的人和事都夸了个遍,说到最后声气越来越低,“我中午跟五姐姐吵了一架,把五姐姐赶走了。下午见五姐姐时,我也没跟她打招呼,只装看不见。” 徐贵妃柔声道:“没事,吵就吵了,母妃给你撑腰。” 见周瑛安心笑了,徐贵妃又说了无数抚慰的话,才又问起两姐妹因何吵起来。周瑛皱起小眉头,说了来龙去脉,“五姐姐把我当傻子哄呢,我再也不跟她好了。” 其实事情经过素枝已禀报过,不过徐贵妃当然还要听当事人怎么说。 周瑛这一番话倒是与徐贵妃所想相差不离,徐贵妃又问:“你以前跟你五姐姐要好?” “不算好,以前五姐姐常去秀玉宫,每回不捉弄我一两次就不算完,说要降服了我给她当跟班,我觉得不好就躲开了。这次五姐姐没提这话,还对我好和气,我以为……”周瑛沮丧地垂下头,“我知道,她是看我成了母妃的女儿,才对我好的。” “乖,咱们不稀罕她。那种前倨后恭的小人,不要也罢。”徐贵妃心疼摸摸周瑛的发顶。 “嗯,我听母妃的。”周瑛用力点头,“我现在有母妃疼我,才不稀罕她们呢。” 周瑛把徐贵妃赐下来的玉佩拿出来,一番孺慕感激自不用提。徐贵妃看周瑛贴身存放,当然心中满意,周瑛又请教道:“母妃,魏嫔娘娘送了礼来,我该回些什么?” “你小孩子家家,能有多少东西,这些人情往来只管交给母妃就是。”徐贵妃笑道。 “谢谢母妃。”周瑛甜甜笑道。 母女俩又是好一顿腻歪,临到太阳下山,皇帝驾临明熹宫,周瑛本想识趣离开,徐贵妃偏把周瑛留下,三人一道用饭。 皇帝用饭规矩当然大,不但有宫女布菜,还要有太监试毒,明明只有三个人在用饭,里外伺候的人却有近二十个,偏屋里这么多人,除了衣料摩擦声,竟是一点旁的声音也无。 这一顿饭吃下来,周瑛差点胃疼。 待用完饭,漱完口,三人移到偏厅小坐,徐贵妃把周瑛抱在怀里,好一通显摆周瑛这一天上学的情形,又让素枝取出周瑛的大字,“瞧,夫子还夸小七写得好呢。” 饶是周瑛脸皮不薄,这会儿也不禁脸红,“写得不好,母妃不要看了。” 徐贵妃抬高手,生怕被周瑛抢走,笑道:“你才学了十来天,就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母妃觉得你写得好,还可能是偏心,但连夫子都夸你,那就一定是好,不信问你父皇去。” 周瑛握住红透的脸蛋,歪头看向皇帝,“父皇怎么说?” 皇帝也乐得在饭后跟宠妃爱女打发时间,共享天伦之乐,于是煞有介事接过周瑛的大字,认真翻看一番。这些大字歪歪扭扭,墨迹斑斑,实在不堪入目,不过鉴于这孩子还是初学,且正在旁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又是期待,又是孺慕地瞅着…… 皇帝怀着满满一腔为父的骄傲,也不好直言说差,于是绞尽脑汁寻摸出一处夸奖的地方,“能顺顺畅畅写这么多页大字,的确是不错。这些字可都认得了?” 周瑛开心笑了,“都认得,父皇不信可以考我。” 皇帝从善如流接受了意见,准备考校一番。 早有宫女摆好文房四宝,徐贵妃亲自磨砚,周瑛上前试了试笔,把今日新学的几段默写下来。皇帝在一旁瞅着实在伤眼,没忍住转到周瑛身后,把着她的小手写了一段。 待停下来周瑛再看,果然比自己写得强上许多,不由沉思起来。 宫女端上一盆热水,皇帝一边净手,一边指点道:“你握笔的姿势是对的,但在运笔时无需太过用力,有所谓‘力在笔尖’,不能把力停在小臂或手指上,而要学会将力传递到笔尖。” 周瑛若有所思点着头,“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眼见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周瑛索性道:“我回去再试一试父皇说的法子。”说着,她抱起刚才写的大字,匆匆朝皇帝和徐贵妃行了个礼,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冲出门去了。 皇帝和徐贵妃相视一笑,歇下不提。 周瑛回到自己的书房,先写了程夫子留下的十篇大字,又拨了拨琴弦,涂鸦几笔算作了画,才算是完成了下午庄夫子留的作业,她又用皇帝教的法子,练了半个时辰的字,才梳洗睡下。 渐渐的,周瑛习惯了凌晨四点起床去上学,也习惯了两位夫子有趣独到的授课方式。 学堂里,周玫后来还想再贴上来,周瑛不想再跟小孩斗心眼,索性也跟徐贵妃报备了,直接敬而远之。二公主周珂大概也听到风声,趁着一次休沐,做主请了在内外书房读书的皇子皇女们,算作周瑛的接风宴,宾主尽欢。 经了这一次宴饮,周瑛才算认齐异母的哥哥姐姐们。 因为有徐贵妃在背后撑腰,没人当面给周瑛难堪,也因为有周玫前车之鉴,所以同样没有人把她当傻子糊弄。一场宴饮下来,周瑛倒也真真假假结了不少善缘。 眼看着小日子一点点步入正轨,周瑛心中惬意,午休之后,头一个来到内书房。 庄夫子是一位女夫子,少时就是名满京都的才女,嫁人后夫唱妇随,俨然一对神仙眷侣。可惜夫君早逝,不容于夫家,娘家又是兄嫂当家,庄夫子不想寄人篱下,索性拿嫁妆开了一家书院。本是作消遣之意,没想到名声越来越大,连皇帝都特地请她为公主讲学。 如今庄夫子年过不惑,却只三十如许,娴静雅致,望之可亲,最得几位公主的敬爱。 周瑛虽然自觉不是才女的料子,但每天陶冶着,学学这些个琴棋书画,说不定有朝一日也能有一身贞静娴雅的气质,所以日日来得最勤。 这一日,周瑛依旧来得最早,取了画笔,作起画来。 没过多久,三位公主陆续都来了,周瑛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二公主周珂素来端方,一坐上座儿就不会随意乱动,可今天周珂却回头看了周瑛三次。三公主周瑶素来散漫,不爱跟人打交道,可今天周瑶却取了她的画笔,给她的画添了处妙笔。五公主周玫在数次示好却碰壁后,也开始无视周瑛,可今天周玫却再三对她笑得诡异。 这三人的动静,弄得周瑛有点不安。 周瑛搁下画笔,放下袖子离开书房,来到耳房前叫出素枝,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素枝为难半天,才道:“贵妃娘娘有喜了。” ☆、第9章 危机也是转机 听到这消息,周瑛愣了片刻,竟然笑了。 怪不得有句话说,“丈夫偷情|事,妻子最后知”,虽然不太对证,但意思却相差不离。 虽然之前徐贵妃待周瑛亲如母女,可一旦有了自己的亲生子女,周瑛这个收养来的肯定要排在后头。只排在后头还是好的,万一徐贵妃看她碍眼,挡了亲生子女的位置,从而对她生了嫌恶,那她的日子怕是比在和妃手底下还要难熬。 周瑛也不愿以恶意揣测徐贵妃的心思,尽管寄人篱下每每要注意分寸,生怕行差踏错引来是非,但徐贵妃实实在在给了她关心庇护,这一点周瑛一直铭刻在心。 可是人心易变,更遑论这是最易消磨真情的宫中。 周瑛天真地歪歪头,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来,“可是真的?我就要有弟弟了?” 素枝忙垂下头,掩去眼中不合时宜的同情和不安,“是的,公主殿下。中午陛下在明熹宫用膳,贵妃娘娘闻了鱼汤欲呕,陛下关切,特地召来太医,太医诊脉后说贵妃娘娘有喜。” 周瑛越发笑得开心,“这可是大喜事,快帮我向庄夫子告假,我要回去看母妃。” 素枝自去找庄夫子告假不提,周瑛返回屋内,略收拾一下随身带的东西,准备回明熹宫。 周玫慢条斯理调着琴弦,笑骂琴不好,“早就跟母妃说了,换一架好些的琴,瞧瞧,这才多长时间就原形毕露了。次品到底是次品,就算再精心养着护着,也终究上不得台面。” 这指桑骂槐,实在再明显不过。周玫尤嫌不足,逼问道:“七妹妹,你说是不是?” 二公主周珂蹙起眉头,嫌周玫落井下石,实在有些卑劣。三公主周瑶却一点没分心给小人得志的周玫,只转头静静看向周瑛,等她作何反应。 周瑛半点没动怒,轻描淡写道:“琴是庄夫子亲手所斫,为尊者讳,请恕我不能置喙。”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不用提这里是规矩大于天的皇宫。若是被扣上了忤逆先生的帽子……周玫脸皮红了又白,强辩道:“你别瞎说,我可没有诟言夫子的意思!” 周瑛没穷追猛打,方才偷换命题,也是趁周玫一时没防备。 周瑛漫然走到周玫面前,拨了拨琴弦,琴声铮然作响,意有所指道:“五姐姐方才如何作想,没人比五姐姐更有话语权,正如这琴或好或歹,也没人比庄夫子更名正言顺,决定它是毁是留。” 这一番话,就差指着周玫的鼻子,骂她闲操萝卜淡操心了。 且不说徐贵妃只是刚有了身孕,周瑛日后好歹还是两说,就算是周瑛见弃于徐贵妃,也是她们母女间的家务事,轮不到周玫一介外人插嘴置喙。 周玫脸色越发难堪,忽听门外有人扬声赞了一声好。 众人转头看去,来人正是姗姗来迟的庄夫子,旁边还跟着被周瑛派去告假的素枝。 四位公主都起身迎庄夫子进门,周瑛抬眼看去,见素枝使了个眼色,就知道庄夫子已经站了一会儿,怕是刚才的话都听全了。周瑛先是有些担心,后来想想装出来的天真无害,到底不能糊弄人一辈子,刚才跟周玫针锋相对,借此表露心机,倒是个再恰当不过的时机。 庄夫子先与四位弟子见礼,才对周玫道:“既然这琴入不得五公主的眼,就还给我罢,五公主让令堂自备一架琴就是。” 周玫通红了一张脸,想要解释,庄夫子眼神淡然掠过周玫,对周瑛道:“既有私事就先去吧,回头我让宫女把你的功课给你送去。不可偷懒,明日我会检查。” 虽然有些不厚道,周瑛眼底还是浮起一星半点的笑,“学生谨记。” 素枝上前提好东西,周瑛向庄夫子拜别,起身往门外走,经过三公主周瑶时,听见周瑶压低了声音,打趣道:“好个巾帼英雄,我果然没看错你。” 周瑛转头望去,正看到周瑶含笑的眉眼,不由回之一笑,才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周瑛就回到明熹宫,从守门的小太监,到浇花的嬷嬷,再到打帘的宫女,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恨不得把牙花子都露出来,周瑛也挂上笑,进了殿中。 徐贵妃正众星捧月坐在当中,穿着家居的襦裙,头上只松松挽了个髻,插支碧玉簪了事,就连妆容也不复往日秾艳,只淡扫蛾眉,唇上涂了一点淡色的口脂。 不难猜出徐贵妃对这个姗姗来迟的孩子,看得有多重。 甚至不止徐贵妃,就连早就有了不少子嗣的皇帝,此刻也是一脸放光,高兴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亲亲密密跟徐贵妃咬耳朵,还亲手剥葡萄喂徐贵妃吃。 这下周瑛知道自己来得不巧了,刚才打帘的宫女一句话都没说,这见风使舵也是够快。 周瑛笑得眉眼弯弯,“母妃,听说我有小弟弟了?” 徐贵妃正是看谁都开心的时候,这会儿听周瑛张口就叫弟弟,不由更是心喜,她笑嗔道:“哪个耳报神告诉你的?我都说了,不让她们打扰你上学。” 周瑛笑眯眯道:“这可怪不得她们,这样大的喜事满宫都传遍了,我若听不到才稀罕呢。” 惊喜之下倒是忘了这茬,这些好姐妹们怕是要不安分了。徐贵妃眉心微不可见一皱,皇帝却没看见,端着严父的架子,沉声问道:“这会儿正是上课的时候,你可是逃学了?” 这架势以前周瑛或许还能被吓到,但接触多了她也知道,皇帝对子女虽然表面上严肃吓人,实际上和气得很。顾及到皇帝为父的威严,周瑛垂下手,认真解释道:“我跟庄夫子告假了,功课我不会拉下,明天庄夫子还会检查的。” 瞥见皇帝脸色缓和点,周瑛小声嘟哝,“这不是母妃有喜嘛,我能记住告假已经不错了。” 皇帝看见周瑛嘟着的脸蛋,不由失笑,“你还挺有理的。” 周瑛挺起小胸脯,神气极了。 在内殿好一番奉承后,周瑛才告罪退下。素枝伺候周瑛净手更衣,周瑛到书房去写上午程夫子留的大字,素枝磨了墨,奉了茶,周瑛挥手让她下去。 周瑛才写了不过一刻,就有人来打扰。 在这种微妙时候还能凑上来,多少也有几分真心。周瑛心中不免生出期待,扬声喊进,见推门来的果然是李嬷嬷,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这段时间徐贵妃虽然没明着让李嬷嬷荣养,却只让李嬷嬷守着周瑛的内库,等闲不得近身,贴身跟着周瑛的只有素枝一系的宫女。 可素枝除了一开始跟周瑛说贵妃有孕时,有几分欲言又止,之后跟着周瑛出出进进几次,却是对此事只字未提。周瑛虽然早有预料,但此刻见了,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李嬷嬷见周瑛不在状态的模样,更着急了,“我的小祖宗,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情笑。” 周瑛嘘了一声,让李嬷嬷小声点,才轻声道:“我知道嬷嬷为我心急,可急也没用,这事的处置权不在我手里。不管母妃对我是留是逐,我都只能受着。” 李嬷嬷被周瑛说得愣住,神色灰了一半,“是啊,那可是贵妃娘娘。” 周瑛看得有些不忍,但跟贵妃相抗实在是以卵击石。她是公主,被发现了顶多被发配到冷宫,但李嬷嬷只是奴仆,一旦事发恐怕只能落个填井的下场…… 李嬷嬷勉强打点起精神,笑道:“瞧我,都老糊涂了。公主别听我这老货瞎说,贵妃娘娘待你比对亲闺女都好,你尽管跟贵妃娘娘亲近,千万别听外人的挑拨,跟贵妃娘娘生分。” 周瑛点头应下。 其实徐贵妃有喜,对周瑛未必是件坏事。 当日周瑛怕和妃报复,才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徐贵妃。其实在明熹宫待得日久,周瑛才知道自己对和妃畏惧过甚了。可能是一穿过来,就在秀玉宫耳濡目染,只当和妃每月能分一两天的雨露,就是了不得的人物,弄死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但实际上,和妃也就能在秀玉宫那一亩三分地抖抖威风。皇家注重子嗣传承,住在东西两所的皇子皇女,一饮一食都由皇帝亲手安排。除此之后,皇后管一管名正言顺,手握凤印的徐贵妃也能过问一二。可这两位一个潜心养病,一个专心养胎,其余妃嫔加起来都没这个脸面。 和妃的威胁不过尔尔,徐贵妃此次怀孕可谓天赐良机……周瑛望向乾西四所,老天都在帮她。 ☆、第10章 都当她软柿子捏了 徐贵妃精心养胎,连手中的宫务都交出去大半。虽然徐贵妃看似势弱,但也没一个人敢怠慢,因为皇帝每天都会来明熹宫陪徐贵妃用午膳,还会不时留宿。 也因此,满宫的目光都集中在徐贵妃的肚子上。 徐贵妃近十年没再开怀,对这一胎当然慎之又慎,原先明熹宫就已经被徐贵妃整治得铁桶一般,现在徐贵妃更是连宫门都不出了,生怕被人下毒手出意外。 在这种氛围中,周瑛当然也要夹紧尾巴做人。 可喜的是,徐贵妃待周瑛一如往日,每日中午都会给周瑛开小灶,下午放学回来也会抽出一段时间陪她,或问些书房趣事,或陪她做功课。 李嬷嬷见状,又是惊喜,又是庆幸,不知告了多少句佛。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这样想。这些人或许碍于周瑛尚未失宠,而没做得太明显,但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却让周瑛清晰地意识到,有多少人不看好她。 周瑛午觉醒来,梳洗后看时候尚早,就坐到窗边的美人榻上,拿了本书消磨时间。 素枝照例沏了一壶新茶,又端来几盘点心,放在矮几上,供周瑛取用。周瑛没多注意,只随手拈来一块点心,咬了一口,这一口顿时让周瑛从书上回神。 周瑛扫了一眼桌上的点心,远不如往日精致,只一些家常的绿豆糕,豌豆黄。 素枝手里还拿着托盘,侍立在一旁,莫名有些紧张。 周瑛放下点心,看到素枝一副生怕她发作的样子,甜甜一笑,“姐姐过来坐,姐姐到我身边也有半年多了,咱们还没好好谈过天呢。” 素枝知道周瑛不是个在小事上拿捏人的,于是坐在脚踏上。 周瑛也不赘言,坦然道:“当初姐姐被母妃分给我,虽然提了一等,但到底算是下放。就算这样姐姐还能毫无怨言,对我尽心伺候。这份心意,我一直记在心里。” 借素枝百八十个胆子,素枝也不敢应下这话,“娘娘和公主都是九天的贵人,奴婢尘泥一样,有幸近前伺候,已经是祖上冒青烟。再不尽心,老天爷都得下道雷劈了奴婢。” “罢了,不该提这个,倒引来你姐姐发这毒誓。”周瑛靠在引枕上,遥遥一指那盘子点心,“姐姐是个明白人,我也不兜圈子了。如今我朝不保夕,也不怪下头人起心思。” “那起子逢高踩低的小人,早该教训了。”素枝道。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这灶头冷了,不能怪人家另寻热灶去。”周瑛理解笑笑,转而认真道,“咱们宫里不少人另谋出路,只姐姐一个岿然不动。别人也倒罢了,姐姐待我最为用心,我实在不忍姐姐跟我遭罪。趁我在母妃跟前还有几分薄脸面,给姐姐寻个正经出路吧。” 听了这话,素枝竟一时呆住了。 当初素枝被分派给周瑛时,从二等一跃成为一等,但盛宠贵妃和失母公主,哪个更有前途一目了然,跟素枝交好的姐妹都为她惋惜,素枝面上没当回事,但心里到底有些难过。 可这桩差事若出了差错,以后就更没可能调回贵妃身边,素枝只能尽心伺候。素枝亲眼看着五公主在周瑛面前折戟,徐贵妃待周瑛越发亲如母女,甚至连皇帝也不时问起周瑛的起居功课……素枝心知这位主子不是个毫无心机,任人摆弄的,自然收了轻视,不敢怠慢。 也因此,自徐贵妃有孕,众人变了脸色,素枝却一直犹豫,既没像李嬷嬷一样上赶着表忠心,也没像其他人一样托关系调走,就这么含混应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什么。 可今日周瑛这一番推心置腹,素枝犹豫良久,却还是不敢付诸信任,“公主这话,真真叫奴婢无容身之地了。这天底下再没有奴婢比主子更珍贵的道理。再说了,外人不知内情胡乱猜测,奴婢却是亲眼见娘娘对公主的好,公主千万莫要灰心,不然反倒遭了小人的算计。退一万步讲,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公主身边总该有个人端水做饭,奴婢哪能一走了之。” 这番漂亮话一出来,周瑛就知道没打动素枝。她也知道素枝没那么好攻略,不过是想着试一试又不要钱,再说,她还要借素枝之口向徐贵妃卖可怜。 毕竟周围动静越来越大,周瑛若一味装无知,不是太蠢,就是心机太深沉。 周瑛叹道:“罢了,随姐姐心意了。” 见周瑛不再纠缠这话题,素枝心里反倒空荡荡的,也不知道刚才的决定是对是错。素枝犹豫着不想走,随手指了一事,“公主,这些点心怎么处置?” 周瑛重又翻开书,取出书签,“退回去。” 素枝眼皮一跳,磨磨蹭蹭收拾点心,不确定该不该劝周瑛识时务些,息事宁人。 周瑛抬头笑道:“姐姐说得对,是我当局者迷了。母妃对我的好一直都没变过,我若是一味缩手缩脚,岂不是坐实了流言,不但辜负母妃对我的心意,还平白跟母妃生嫌隙。” 素枝被噎得不轻。 周瑛单手托腮,一双杏仁眼弯成了月牙,笑眯眯道:“问问御膳房是谁管事,下人吃的点心呈到我桌子上,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我进学晚,宫规学得不好,想请教程夫子,又怕程夫子生气我不学无术,更怕程夫子气急了找父皇告状。我这儿两厢为难,想跟这位管事讨个主意。” 素枝倒抽了口气,这可是打蛇打七寸,有点狠啊。 想到这儿,素枝不敢拖延,飞快把点心装进食盒,深深一福,跟狼撵一样跑没影了。 其实周瑛对吃食并不挑嘴,毕竟半年前她还经常填不饱肚子,哪会真心挑剔这些点心。可在这种微妙的时机,御膳房送来粗制点心,却由不得她不作为。 周瑛如果闷声咽了委屈,旁人不会觉得她大度好性,只会以为她软弱好欺。什么地方欺上瞒下、欺软怕硬的人都不会少,她可不会以为,乾西四所有皇帝罩着就高枕无忧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东西两所的皇子皇女十几多个,皇帝哪能挨个过问。 原先有徐贵妃带着周瑛在皇帝面前露脸,周瑛吃住都是最好的,当然没受过怠慢。如今周瑛是想顺水推舟离开明熹宫,但就算没了徐贵妃庇护,也不能让他们骑到她头上。 更何况若周瑛一味示弱,勾得徐贵妃的怜惜大甚,反倒不利于她日后搬出明熹宫。 周瑛看时候差不多,起身去御书房,刚抬脚跨出门槛,就看到素枝急得满头汗,一路快走几乎小跑地冲过来。周瑛不免惊讶,御膳房这么胆大妄为吗,把皇帝搬出来都不管用? 素枝附在周瑛耳边,嗓音都在颤,“娘娘动了胎气,怕是不好……” ☆、第11章 祸事临头 “什么!”周瑛万想不到是徐贵妃出事,来不及分析利害关系,急匆匆一壁走,一壁吩咐,“你去跟庄夫子告假,说我有事……罢了,姐姐跟我回宫,另派个人告假。” “是,公主。”素枝唤来守门的小宫女,如是吩咐一番,小跑几步缀上周瑛。 “究竟怎么回事,烦姐姐跟我细说清楚。”周瑛紧皱眉心。 “只知道娘娘早上还好,跟陛下一道用了膳。送走陛下后,娘娘突然起了兴致,去后花园赏花。没过多久,明熹宫就传了太医,紧接着陛下去了,太医令去了,连同十来个专精妇儿病症的太医也都去了。再后来,就没消息传出来了。”素枝低声道。 “后花园。”周瑛轻轻咬住下唇,“若我没记错,花园这两天只开了山茶花。” “是啊,昨儿公主还摘了几枝山茶花,献给了娘娘,娘娘高兴得亲手插好瓶,摆在月窗前的琉璃案上,还赏了公主一匹软绛罗……”素枝声音越来越低,“娘娘不会是……” “若真是那几枝山茶花坏事,那我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周瑛白了脸。 两人不再说话,只闷头赶路,不一会儿就来到明熹宫。 此时明熹宫的宫门前不但有御林军驻守,守门的也换成两个陌生太监。这是皇帝封了明熹宫吗?事态这么严重?周瑛和素枝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相似的惊惧。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皇帝震怒,别管是新近崛起的公主,还是两头卖好的宫女,都难逃池鱼之祸。 这种时候由不得周瑛后退,不管是论情分,还是论孝道,周瑛都不能明哲保身缩回乾西四所去。更何况这件事牵扯到她,若她不在场,被胡乱安上罪名都无从辩解。 周瑛给素枝递了个眼色,素枝会意,上前一步,浅浅一福,对着为首的御林军道:“这位是我家七公主,正要回宫探望贵妃娘娘,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这位御林军四十如许,鹰钩鼻,目光利如鹰隼,看铠甲佩刀异于余者,至少是统领级别。对于貌美宫女的软语求肯,中年将领不为所动,“陛下下令封宫,外人无召不得进出。” 素枝分辩道:“我家公主可不是外人,就住在明熹宫的西配殿。” 中年将领一丝眉梢都不动。 素枝急了,上前一步恳求道:“大人若不信,只管去派人打听,谁不知道贵妃娘娘把七公主记在名下,宠爱非常。” 中年将领被缠得不耐烦,“别说只是……”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按在中年将领的肩上,语调轻快,“出了什么事,这么热闹。” 那位中年将领语气中的不肖,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来,这人来得倒巧。 周瑛仰头望去。 来人是一个娃娃脸的御林军将领,脸蛋嘟嘟着,眼仁黑而亮,一笑就是两个可爱的月牙,光看脸的话,俨然是个可亲调皮的邻家少年。偏偏一身银甲白袍,身长八尺,猿背蜂腰,那通身气势比经年老将还要胜上三分,让人望之心惊。 更何况,就凭着中年将领一脸桀骜,娃娃脸将领一个暗示,就能让他令行禁止,周瑛就知道自己和素枝恐怕都认错了人。 果然,就听娃娃脸将领自报家门,“在下丁唐,忝领御林军右卫,这位殿下是?” 周瑛不好再让素枝应对,上前见礼,“我家中行七,见过丁统领。” 对着个头都没他腰高的七公主周瑛,丁唐倒是没因她年纪小就怠慢,煞有介事拱了拱手,“原来是七公主殿下,失敬失敬。”丁唐又善解人意道:“殿下在此,是想要回明熹宫?” 中年将领站在丁唐半步之后,虽然没说话,但存在感十足。周瑛犹豫地瞥了中年将领一眼,孩子气地咬了下嘴,稚声道:“我知道父皇有旨,但母妃出了事,我身为人女,断不能坐视不理。还请丁统领行个方便,若有差错,我一力承担后果,绝不会牵连大人。” 丁唐笑眯眯,“殿下何须此言,明熹宫原就是殿下的家,进出自己家哪还需要别人同意?” 周瑛万想不到丁唐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才忙敛衽一礼,“多谢丁统领。” 丁唐摆摆手,下令让御林军让至两边。 眼看主仆二人就要消失在宫门里,中年将领再忍不住,凑上前耳语道:“统领,这不合规矩。” 丁唐摇一摇手指,“不要枉做恶人。” 中年统领再问,丁唐却不再解释,背着手,一晃又没影儿了。中年统领无奈回头,正望见又有一群华服丽人结伴遥遥而来,不由黑了脸。 另一边周瑛直到绕过照壁,还没被御林军反悔叫住,终于偷偷松口气。 周瑛走向明熹宫正殿,一直走到殿门口,才看到一个熟人,正是徐贵妃的掌事宫女樱桃。因樱桃十分受徐贵妃器重,比一二般的美人嫔御都有体面,从来半点粗活都不沾,这会儿却沦落到站门打帘的地步,周瑛不由暗自心惊。 不远处还有陌生宫女守着,周瑛不敢多说,只小声唤了一声,“樱桃姐姐……” 樱桃眼圈顿时红了,忙垂头拭了泪,又因被这一声唤起往日情分,悄声告诫,“陛下大怒,除了我和荔枝,其他人都被锁走了,公主千万小心些。” 周瑛会意点头,领了这一份心意。 绕过屏风就是正殿,连着左右侧殿的门口各有太监值守。 右侧殿是书房,虽隔着厚重的帘子,还是隐约有讨论声传来,周瑛凝神去听,隐隐听到“田七”“当归”“阴虚脾弱”之类的词,想必是太医们在斟酌药方。 左侧殿是寝卧,有皇帝的贴身太监乔荣亲自守着,显然皇帝在里面。 虽然跟皇帝的身边人不好太亲近,但好歹也算混个脸熟。乔荣见到周瑛也不意外,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入内请示。不一会儿,乔荣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公主请吧。” 周瑛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中是熟悉的雕阁摆设,却仿佛平白黯淡下来,扑鼻就是一股中药味,光是闻一闻,都觉得舌根泛苦,牙根发麻。皇帝坐在床头,握着徐贵妃的手,低低絮语着什么。 周瑛先向二人行礼,保持着深福的姿势,直到腿颤得快站不住了,才被皇帝叫起。 自住入明熹宫,周瑛还没这么被下过脸。不过,一没下跪,二没磕头,这一点慢待周瑛没放在心上,也就不觉得委屈折辱。可皇帝此举是在迁怒,还是已经给她定了罪…… ☆、第12章 示之以弱 或许是太医们医术高超,也或许是徐贵妃着实命大,周瑛眼泪汪汪等了一个多时辰,徐贵妃总算从鬼门关回来了,虽然损了不少精血,几乎耗掉半条命,但大人孩子总算保了下来。 皇帝这才腾出功夫,调查此事幕后元凶。 明熹宫的宫女太监们,自有皇帝的亲信去审,但周瑛却被皇帝单独拎过来。 徐贵妃服了药已经睡下,皇帝不愿打扰,另寻了个暖阁坐下,连一口茶都顾不上喝,就拍桌子喝道:“你个孽障,要不是你每日生事,你母妃怎么会出事!” 周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呢,听了皇帝这话,一脸意外睁大眼,“父皇这是何意?” 皇帝怒斥道:“你母妃镇日连门都不敢出,就怕孩子出事,若不是你无事生非献什么破花,你母妃不会被勾逗得去后花园,也就不会差点滑了胎。” 周瑛小脸上满是不敢置信,拿帕子掩了嘴,泪珠扑簌簌落下来,“原来是我害了母妃。” 眼看周瑛真以为自己是罪魁祸首,一声没辩解就认下罪名,还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皇帝心虚摸摸鼻子,掏出块帕子递给周瑛,“快把泪擦擦,要是你母妃看到了,还不得吃了我。” 就算是龙帕,不一会也全打湿了,周瑛哭道:“我这么坏,母妃再不会要我了。” 皇帝本来就是迁怒,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丫头,被自己两句话吓哭了,还哭得跟天塌了一样,皇帝难得起了点内疚之心,“快别哭了,你母妃不会不要你的,真正害她的另有其人,” 周瑛怯怯放下帕子,露出红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睛,“真的吗?父皇莫要哄我。” 看着周瑛懵懂而期待的眼神,皇帝心头一软,摸了摸周瑛的发顶,“是真的,你母妃一没在后花园摔跤,二没在后花园摘过花、碰过草,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瑛细细的眉头才松开,就又拢起来,“那是谁害了母妃?” 皇帝一向好面子,可这会儿被女儿问住,非但没恼,还缓缓笑了笑,“朕现在是不知道,但这天底下,还没几个人能瞒过你父皇,早早晚晚都要让他们偿命来。” 虽然皇帝在笑,但眼角一丝皱纹没起,笑意不达眼底,生生让人听出几分杀气。 周瑛只作不觉,乖顺点头,一脸崇拜望向皇帝。 此行首先确定她自己没被当成罪魁祸首,其次打消了皇帝迁怒的念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徐贵妃已经脱离危险。所有目的悉数达成,再待下去周瑛怕另生波澜,准备指个借口走人。 可是没等周瑛张嘴,就有人敲门进来,来人是太医令陈春林。 这一位也算老熟人了。当年周瑛按压劲动脉窦昏迷,还是太医令陈春林妙手回春。但此时陈春林可没心思叙旧,这一次事涉贵妃,饶是他经过不少大风大浪,也不由悬心胆颤。 皇帝沉声问道:“查出贵妃是因何动了胎气吗?” 陈春林直面龙威,不敢隐瞒,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瓷砖上,“启禀陛下,贵妃娘娘是接触了某种大寒之物,才使阴虚入体,动了胎气。” 皇帝又问:“是何种大寒之物?” 陈春林冷汗涔涔,咬牙道:“可致人滑胎的药物有百余种,效果大多相类,且贵妃娘娘并非直接服食,只是间接接触。仅凭事后脉象,微臣实在辨别不出是何种药物,请陛下降罪。” 皇帝虽然盛怒,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因而也没说把陈春林拖下去砍了,沉吟片刻道:“你跟乔荣查一遍明熹宫,衣服被褥,香炉摆件……所有可疑不可疑的东西,你都要亲手一一查遍。若这次还没结果,朕可不会再姑息。” 陈春林领命而去。 刚才周瑛没抓住机会及时离开,现在想抽身就难了。毕竟周瑛一贯表现得孝心虔诚,眼下徐贵妃滑胎一事有了眉目,周瑛当然不能主动说走。 幸好皇帝好像忘了她这号人,周瑛也乐得装鹌鹑。 直等了一个时辰,太医令陈春林才顶着一脑门汗回来,“昨日寝宫床上换下的被褥,暖阁罗汉床替下的坐垫……”一连数了七八样地方,才歇了口气,“都发现了瞿麦残余的气味。” 饶是皇帝素有心机,此刻也不由勃然动怒,“如此猖狂,她们好大的胆子!” 陈春林头都不敢抬。 皇帝气得脑门发红,鼻翼一翕一合,几乎喷出火来,“乔荣,把所有能接触到这些东西的人都提出来审问,朕倒要看看,哪个有这等通天的本事!” 乔荣应声退走,不一会儿,耳房一带就传来凄烈而短促的惨叫,显然被堵了嘴。 周瑛睫毛颤了颤,狠狠掐了下掌心,总归做不到熟视无睹,面作担心道:“陈太医,那些个害人的东西,会不会影响父皇的身体,昨儿个父皇也留宿明熹宫了。” 皇帝虽然依旧怒气未消,但周瑛稚子之心,倒是让皇帝不由失笑,“你母妃是妇人,又兼怀有身孕,才会受寒凉之物影响,朕堂堂男儿,一身阳刚之气,怎会受这物影响?” 周瑛仰着小脸,撒娇摇着皇帝袖子,“看看吧,左右陈太医就在这儿,父皇伸个手就行。” 皇帝被周瑛缠得无法,“好好好,都听你的。” 太医令陈春林得了皇帝示意,忙踉跄爬起来,净手后给皇帝诊脉。不管周瑛出手解围是有心,还是无意,陈春林都心存感激,但紧接着,陈春林就不这么想了,皇上这脉象…… 皇帝正一脸轻松逗周瑛笑,但陈春林迟迟不说话,不由收了笑意,“到底怎么回事?” 陈春林避重就轻道:“从陛下的脉象看,陛下的确接触过瞿麦。但诚如陛下所言,瞿麦是针对妇人堕胎的,对男子并无影响,就算不特意开药,过几日也会自行排出。” 皇帝敏锐察觉到关键,追问道:“贵妃接触到的分量,比朕如何?” 陈春林艰难咽口唾沫,“远不及矣。” 皇帝脚底一软,一下子跌坐回太师椅,“你是说,朕才是爱妃险些滑胎的罪魁祸首?” 陈春林扑通一声跪下,“此事尚未查清,臣不敢妄言。” 一直装壁花的周瑛暗骂自己腿慢,若刚才及时离开,也就不会撞见这种真相。这会儿皇帝和贵妃顾不上她,但等两人回过神来了,撞见这难堪阴私的周瑛,恐怕讨不了好。 ☆、第13章 蠢而不自知 皇帝内疚得要死,对那个胆敢把主意动到皇帝头上的幕后真凶,也恨到了骨子里。 皇帝对自己的未央宫一向把持甚严,自信就算某些人手再长,也伸不进未央宫。余下的金銮殿、议政殿等更是军政重地,别说伸手安插眼线了,就是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这么排除法一减,就只剩一种地方了,那就是皇帝临幸后妃时所驾临的殿所。 而鉴于最近徐贵妃怀孕,皇帝收心不少,除了一个特别合皇帝心意的低位妃嫔,再未宠信他人。也因此,大大缩小了嫌疑范围。 皇帝召回乔荣,吩咐道:“让丁唐封了永寿宫,你亲自带人查抄,陈太医从旁查验。” 乔荣领命而去。 周瑛在一旁听得清楚,永寿宫并无主位,全是这一批新封的秀女,等级最高的也就是个六品的贵人,但就算位份低,也没人敢小看,毕竟皇帝的宠幸是实打实的。 这一下新欢旧爱对上,也不知道皇帝会偏向哪边。 可没想到新欢没跟贵妃对上,就先跟周瑛这个看戏的干上了。 乔荣带回的廖贵人才进门就娇滴滴告状,“陛下,乔公公好凶啊,都不容妾身打扮一下,没头没脸就要带妾身见陛下……”可乔荣多被皇帝信任啊,皇帝一丝眉毛都没抬,廖贵人一见皇帝没为她做主的意思,不甘不愿闭了嘴,眼珠子一转,看到周瑛,“哟,这不是七公主吗?” 周瑛被点了名,只好起身见礼,“见过庶母妃。” 廖贵人娇嗔一挥帕子,“七公主可是大忙人,自搬去明熹宫,今儿可是头回见吧。我是个不足道的,可和姐姐照应你五年多,七公主好歹抽个空去看看,也算一解和姐姐的惦念担忧。” 这廖贵人跟周瑛无怨无仇,就话锋直指周瑛不孝,难不成还真为和妃打抱不平? 周瑛虽然不解,但她怎么可能授人以柄,再次一福身,“是我的错。每回都去得不巧,和母妃不是刚睡下,就是在礼佛,偏我又是个无事忙,每回等上一两个时辰,就因有事在身,只能匆匆离开。早知和母妃对我如此记挂,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该多等一会儿的。” 周瑛的未雨绸缪,显然没有白费。 因为在廖贵人再次干巴巴辩解和妃一片慈母心肠时,皇帝非但没有再动容,反而轻微地皱了一下眉。皇帝没再看廖贵人,低声问乔荣:“可查出什么了?” 乔荣呈上一个六角香炉,“廖贵人床头的香炉里焚着一味香丸,其中主味正是瞿麦。” 那边廖贵人一点没认清状况,还在不依不挠,“陛下,七公主这颗心也太冷硬了,她今个能这么待和姐姐,明个就能这么待贵妃娘娘,这样冷心冷肺的姑娘,哪配侍奉贵妃娘娘左右” 听了这话,周瑛这个正主儿还没生气,皇帝倒先上火了,“她这样实诚孝顺都不配,难道还要你这样狼子野心、意图谋逆之徒才配侍奉贵妃吗?” “谋逆?”廖贵人吓得花容失色,“妾身一身荣辱系于陛下,怎么敢去谋逆?” “你不敢谋逆?”皇帝一把抓起八角香炉,摔向廖贵人,廖贵人一躲,香炉咕噜噜滚到门槛边,炉盖跌开,香灰洒了一地,屋里弥漫起一股腻人的甜香,“那你怎么敢在香里下药!” “妾身没有啊,这是上好的苏合香,花了七十三两银子才买回来一小瓶,妾身自己都舍不得用。今个儿还是陛下传旨说要来,妾身才特地燃上一丸助兴。”廖贵人还委屈上了。 “助兴?”皇帝惊道。 “没有,没有。”廖贵人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陛下听错了。” 乔荣适时开了口,“启禀陛下,经陈太医查验,这香丸的确有助兴之效。” 刚才皇帝急着问责廖贵人,没有听全消息,乔荣不曾提醒。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这个消息在最合适的时机放出来,才具有最大的杀伤力。 乔荣可不是佛爷,刚才没跟廖贵人计较,并不代表他没放在心上。 果然,皇帝一听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也不知是臊的,还是气的,“拖下去杖毙!” 廖贵人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陛下饶命,妾身只是想让陛下尽兴,好多邀些宠爱怜惜,妾身真的没想谋害陛下啊……” 可现在就算廖贵人哭得再美,皇帝也生不出一点怜惜之心,反而像瞅见一只在猪圈里滚了一身臭泥馊水的猪猡一样,不但厌恶,还连退几步,唯恐避之不及。 皇帝嫌恶挥手,让乔荣赶紧把人带走。 乔荣却没立刻动弹,反而给周瑛递了个眼神。 周瑛刚才听到皇帝要把廖贵人杖毙,就有点懵住了。廖贵人疯狗一样咬人,周瑛当然看她不爽,出言反击,也是想落落她的面子,给她点教训,万没想过要致她于死地。 上一回采薇的死,是关乎周瑛自身存亡,她才狠心袖手,但这一回…… 正好得了乔荣的暗示,周瑛回过神,只当乔荣如她一般,不忍见廖贵人平白丢掉性命。周瑛仰起小脸,一脸天真问道:“父皇,母妃险些滑胎,真的是庶母妃做的吗?” 皇帝冷笑道:“蠢成这样,还能算计得了人?真要拿她定罪了事,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幕后真凶把她推出来做挡箭牌,看来也聪明不到哪去。” 周瑛懵懂点头,“原来不是她啊。” 被这么一打岔,皇帝的气也消了不少,皇帝沉吟片刻,“罢了,先把她带下去审问吧。若能问出是谁卖给她苏合香,也算一个线索。” 乔荣躬身应是,来到廖贵人跟前,弯下腰,“贵人,请吧。” 见廖贵人好歹捡回一条命,周瑛正要松口气,却见到廖贵人吓得跟见鬼一样,连哭带爬躲开乔荣的手。乔荣也不生气,叫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廖贵人那点反抗跟玩似的,两个太监三下五除二按住廖贵人,跟架着一只待宰的猪羊一样,把廖贵人架走了。 乔荣回过头,悄悄朝周瑛眨眨眼。 周瑛心底里却泛起一阵寒气。乔荣的确跟她一样,不想见廖贵人死。但却不是如她一样,不忍见廖贵人年纪轻轻,就枉丢了卿卿性命。而是怕廖贵人死得太快,反倒便宜了她。 ☆、第14章 帝王心术 心惊于乔荣的眦睚必报、心狠手辣,周瑛更不敢露出一丝惊疑厌恶,就怕这位翻手云覆手雨的大太监记恨上自己。周瑛跟乔荣平静对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乔荣如何审问廖贵人,周瑛不得而知,但顶多一炷香后,乔荣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陛下,廖贵人是托一个太监买的苏合香,这个太监名叫陈旺福,是永寿宫管花草的一个粗使太监。因地位太低,等闲没办法接近正殿,奴才一时大意,之前审问永寿宫仆役时,只粗粗问过姓名职使,就将他略过去了,请陛下降罪。”乔荣跪下请罪。 “起来说话。”皇帝皱眉,“之前忽略,现在再审就是。” “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陈旺福就趁人不备,咬舌自尽了。”乔荣一脸愧色,重重磕头。 周瑛万万没想到,刚才还吓了她半死的乔荣,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 皇帝当然不快。 乔荣佝偻着背伏在地上,老态毕露,“是奴才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乔荣从潜邸就跟着皇帝了。皇帝保养得宜,头发黑亮,还三十如许。但乔荣就算贵为正四品的太监总管,算是太监里的头一等,也到底是伺候人的。每日饭不正点吃,觉不正点睡,还日日殚精竭虑,耗费心血的,早就须发花白,如老翁一样,若在百姓家,早该含贻养孙了。 平日里乔荣不肯示弱,一来不够威风体面,二来怕引起底下孝子贤孙反水,但今日乔荣犯了如此大的失误,少不得露出些老态,好跟皇帝套一套旧日情分。 皇帝也的确颇受触动,脸色缓和了几分,“谁没犯过错呢,老虎都有眯眼的时候。” 乔荣感动得老泪纵横。 皇帝叹气,“宫规你也知道,若特特给你开了例外,反倒给你扣上佞幸之名。这样吧,革你一年的月钱,总管一职也先停了,容你戴罪立功。你放心,这位置朕给你留着。” 乔荣颤抖着叩了头,感激涕零,“奴才多谢陛下隆恩。” 周瑛还真当皇帝多看重乔荣呢,原来不过如此。皇帝难道不知道大内总管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眼热吗?以前那么多人被乔荣压得翻不了身,现在乔荣被卸了爪牙,处境堪忧。 偏偏在场两位,一个以国士相待,另一个恨不能以死报之。 好似君臣相得、其乐融融,水面下却有暗潮涌动……周瑛垂下头,不敢再看。 不管皇帝目的为何,都很好地激发了乔荣的干劲。乔荣发狠将永寿宫一干宫女嬷嬷们好一顿辣手整治,这些人哪扛得住内监阴私手段,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谁打碎了一尊玉美人花瓶,却推在了贵人养的猫身上;谁赌钱输掉裤子,偷偷把库房里的绸缎换出去卖钱;谁被贵人赏了一巴掌,怀恨在心,往贵人的茶汤里吐口水…… 乔荣当然清楚皇帝想知道什么,细枝末节的东西一概不论,专揪大头,哪位妃子打探御前行踪,哪位妃子偷学邀宠手段……最后一统计,永寿宫竟然跟筛子一样,廖贵人跟前的宫女太监竟一多半都背后有主。 而乔荣最关注的陈旺福,也经众人口中拼凑出了来历。 乔荣这才揣着这些消息禀报皇帝,“陛下,陈旺福七岁入宫,现已入宫三十余年,父母兄弟一个没有,从入宫就学得伺弄花草,这些年辗转在各宫间,却一直孤僻寡介,没交下一个朋友,不过陈旺福在年少时曾结过一个对食,因两人低调,所以少有人知,后来那宫女没了,此事就更鲜为人知了。此宫女临死前,在秀玉宫当值。” 皇帝沉默不语,乔荣又道:“而且此次经奴才调查,好些后妃均在永寿宫安插人手。”乔荣凑上前,小声说了几个名字,其中就包括和妃。 如果说这些都不算铁证,那么接下来乔荣给出的证据,却是直接把和妃钉死在柱上。 乔荣眉尾下垂,和气又恭顺,“各宫宫人不得随意出宫,除非主子有要事,且有出入令牌在手。奴才调来西华门的登记簿,查看后发现余者并无异常,除了秀玉宫的宫女提香。提香在近一个月内足足进出宫三次,而在这之前,提香一整年也只出过一次宫。奴才去提香住处搜查,果然查到了两个空瓷瓶,经陈太医查验,确曾存放过瞿麦的香丸。” 虽然乔荣的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和妃,周瑛却仍有些怀疑。 破案都讲究动机,和妃跟徐贵妃那点恩怨,又不算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冒着莫大风险,去致一个尚未成型,男女未知的婴孩于死地?她连个儿子都没有,当太后且还轮不着她呢。 不过,乔荣显然也考虑了这一点,“陛下,和妃娘娘停了两个月的换洗。” 皇帝脸色复杂,像是不知道该高兴于和妃终于有喜,还是该痛心于和妃的毒妇心肠。 乔荣问道:“陛下,需要传和妃娘娘吗?” 良久,皇帝闭上眼道:“传旨秀玉宫,和妃脾性柔狡,心性不堪,现降为嫔,禁足三年。” 周瑛吃惊抬起头。 皇帝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准备给和妃吗?不,现在该说是和嫔了。禁足三年,也就是说即使和嫔生下皇子,这位势必会被和嫔寄予厚望的皇子,也会被亲生母亲连累,一出生就禁足吗?就算三年后禁足令解,时移世易,和嫔又能否卷土重来呢? 皇帝或许是想将损失降至最低,但不管是徐贵妃,还是和嫔,恐怕都不会领他的情。 从徐贵妃的角度来看,她视若珍宝的孩子差一点被和嫔害掉,罪魁祸首仅仅是降了三级,再不痛不痒禁足三年,还完美避过了口舌风波,可谓毫发无损,徐贵妃岂会甘心。 而和嫔也不会甘愿。她费尽手段,掩下自己怀孕的消息,又提前为自己的儿子弄掉未出世的竞争对手,肯定所图不小,这一下禁足三年,等再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乔荣垂手领命而去。 皇帝挥退宫人,手撑着额头,一脸疲惫,“小七,你说朕做的对不对?” 周瑛心中一动,伏在皇帝膝盖上,仰着一张小脸,不答反问道:“父皇,你在难过吗?” 皇帝苦笑,“朕怎么有脸难过?是朕识人不清、处事优柔,明知她有错,却左右权衡,不肯轻动。你母妃受了委屈,朕不但是帮凶,事后竟也不能为她做主,朕怎堪为夫为父。” 周瑛乖巧道:“父皇已经罚了和母妃,母妃不会怪父皇的。” 皇帝有点惊讶垂下头,看向周瑛。 一则,处罚和嫔未下明旨,乔荣禀报到关键时,或压低声音,或指一物替代,凭着只言片语,周瑛竟猜出真相!皇帝原当她孩童懵懂,才不避讳,不想她如此见微知著,少而机敏。 二则,周瑛应对廖贵人时,称她常去秀玉宫请安,皇帝只当她对和嫔孝顺孺慕。如今徐贵妃跟和嫔彻底对立,皇帝以为周瑛必会心生矛盾,难于取舍。这份同病相怜,才让皇帝情不自禁在个孩子跟前吐露心声。但刚才听周瑛提起和嫔,口气却平和无波,没有一丝波澜。 皇帝问道:“你和母妃禁足三年,你不为她难过吗?” 周瑛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认真道:“我应该难过吗?和母妃犯了错,受罚不是应该的吗?” 到底还是个孩子。就算再怎么早慧聪敏,于人情世故上也还是白纸一张。或许孩子的世界就是如此非黑即白吧,皇帝哑然失笑,“你说的对,朕以己度人,倒是失之磊落。” 皇帝虽然在笑,但依旧眉头未展。 周瑛一手撑在椅子把手上,踮起脚尖,伸出另一只小短手,轻轻抚平皇帝眉间皱的疙瘩,“父皇别怕母妃怪你,我来帮父皇,好不好?” 皇帝虽然不认为她能帮什么忙,但感动于女儿的贴心,给面子问道:“怎么帮?” 周瑛歪头想了想,眼中一亮,竖起一根手指,“别的我帮不上,但是有一样我能帮父皇顶了。” ☆、第15章 给自己揽罪名 周瑛之前做了铺垫,皇帝也接受了她心智并非一般孩童,所以她斟酌了一番字句,就道:“和母妃做的坏事恶果已成,父皇对和母妃的惩处已下明旨,这两者都木已成舟,无可更改,但有一件事却有进退的余地,即父皇不小心做了帮凶一事。” 皇帝直起腰,认真起来。 对于皇帝的两头和稀泥,周瑛只作不知,“父皇已经还了母妃公道,想必父皇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父皇从廖贵人处带了瞿麦的气味,传给了母妃,使母妃险些出事。” 皇帝只觉被说到了心坎上,“还是小七懂朕。” 既享得齐人之福,又不想承担其中后果,这世上哪来的便宜事? 皇帝语气中的委屈无奈,周瑛只当没听出来,她转回了话题,“我的主意其实很简单。母妃从半年前有喜后,就一直没出过门,明熹宫又被母妃管得铁桶一般,母妃自然无法接触外源。但有两人却是例外,一是父皇御驾来临,当然进出无碍,另一人就是我了。” “自我上了学,每日都要出入明熹宫。每日放了学,我给母妃请安,母妃都要留我亲近一阵子。若说是我在外头沾了什么,从而传给了母妃,却也说得通。”周瑛屏息等待。 “你怎么会想起来出这个主意?” “我想为父皇分忧啊。” “你不怕你母妃怪你?” “怕,当然怕,但我更怕父皇跟母妃因此生隙。” “你刚才谈起和嫔时,不是说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应该受惩罚吗?怎么现在却变了?毕竟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朕都成了帮凶。” “父皇跟和母妃又不一样。父皇会手把手教我练字,吃饭时会特地给我夹菜,还样样都是我喜欢吃的……和母妃又哪比得上父皇。”周瑛咬了下嘴唇,闷闷地垂下头,“从我搬进明熹宫,我去秀玉宫请安了那么多次,可见到和母妃的次数,一把手都数得过来。就算我是个傻的,吃了那么多回闭门羹,也知道和母妃并不喜欢我。” 周瑛偷偷瞄了一眼皇帝,有点小心虚,“她既然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她,以礼相待,不落人口舌就罢了,凭什么要我掏心挖肺待她?” 皇帝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你倒还有理了?” 周瑛挺直了小胸脯,虚张声势,“甭管有理没理,我就要偏心,就要区别对待,不行吗?” 若周瑛一直跟圣人一样,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别人,皇帝才要生疑呢。眼下周瑛袒露自己的小心思,证明自己并非完人,皇帝反倒疑心尽去,他抚掌大笑:“行,朕的掌上明珠,把天捅个窟窿都行,这算什么。” 周瑛被笑得又羞又臊,脸蛋都红了,心中却松了口气,总算过了一关。 皇帝终于停了笑,斟酌良久,再一次问道:“你母妃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若她真以为你是帮凶,就算知道你是无意,只怕也会对你生厌。小七,你确定你能承受得了吗?” 周瑛心知成败在此一举,手指把衣带绞来绞去,挣扎半天,喃喃道:“自从到了明熹宫,我才知道母亲的怀抱原来香香的,暖暖的,好闻极了。我略撒一撒娇,别人碰掉一片叶子都要挨母妃一通训的姚黄魏紫,母妃都舍得摘下来给我玩。我学女红时,手上扎个针眼儿,母妃就又是吹,又是揉,又是请太医……不知道的还以为母妃有多轻狂呢,但我知道,母妃只是在心疼我。” 皇帝眼神软下来,这孩子倒是重情分。 周瑛泪珠挂在睫毛上,嗓音颤抖,“我当然怕母妃对我失望,不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但我更知道,犯下这错的可以是任何人,但都不能是父皇。” 皇帝心魂一震。 周瑛抬起手背,擦掉泪,口气坚定,“别人错了,母妃或许只是一时伤心,伤心过了,该生气就生气,该报复就报复,又是好人一个。但如果是父皇,依着母妃越亲近越求全责备的性子,心痛难过都是轻的,就怕她心死成灰,一辈子行尸走肉一样,到时候又该如何?” 不管徐贵妃是否当真痴情如斯,但皇帝显然买这帐,登时心疼起徐贵妃来。 周瑛认真道:“所以这桩事,我必须替父皇认下。” 皇帝原本就心虚不敢面对徐贵妃,如今有了周瑛这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倒成了皇帝为徐贵妃后半生的幸福着想,而不得不撒下谎言,让年纪尚幼的女儿顶罪,“罢了,就听你的。” 周瑛心中大石头这才落地,“多谢父皇成全。” 皇帝到底有点良心,“以后就算你母妃待你不好了,朕也会护着你,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及至此时,周瑛才铺垫好一切,水到渠成道:“别的倒还罢了,有一桩事倒要父皇成全。” 皇帝解决心头大患,正是好说话的时候,“说吧,什么事?” 周瑛自自然然引出真正目的,她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日后母妃只怕见我一次,就会想起一次旧事,对我的不喜也会随之增上几分。趁着往日情分还未耗尽,不如我就此离开明熹宫,就算母妃以后想起我,也不会全是一腔厌恶。” 皇帝沉吟道:“这也未尝不可。不过,好端端把你迁出来,总要给你母妃一个理由。” 周瑛假意想了想,才慢慢道:“理由是现成的,就说我险些害了母妃,父皇撵走我,一是为了给母妃出气,二是为了惩罚我的错处。” 皇帝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又问道:“那你离开明熹宫,想搬去哪儿?按说你原来就在秀玉宫,这回合该搬回去才对。但你跟和嫔不对付,秀玉宫又要封宫三年,你若去那儿不但耽误学业,过得也不会如意。其他妃嫔呢,你跟哪个亲近些?” 周瑛面作犹豫,鼓起勇气道:“我不想叫其他人母妃了,父皇,我就住在乾西四所行吗?” ☆、第16章 丧妇长女不娶 皇帝听了,一时又是怜惜,又是为难,“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自古就有‘丧妇长女不娶’的说法,你若无人教养,只怕会引来流言侧目,口舌如刀,朕怕你日后艰难。” 周瑛倒是知道这个说法,早有准备道:“我每日上学,程夫子和庄夫子都极博学多才,且为人处世练达通明,有两位夫子言传身教,我怎会长成无人教养的粗鄙之徒。” 皇帝微微颔首,两位夫子的人品才学,他是最赏识不过的。 周瑛悄悄偷换了概念,皇帝指的流言是说宫中,但周瑛却一竿子指破天,“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是大字不识,人情不通的无盐丑女,那又怎样?我的父亲是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父皇的女儿,又有谁敢不朝我低下头颅?” 这一点都不含蓄的马屁,果然拍到了皇帝心坎上,皇帝笑骂道:“巧舌如簧。” 其实“丧妇长女不娶的”说法,最能影响到周瑛的,并不是流言侧目,而是她日后的终身大事。不过,周瑛到底才六岁,就算再聪慧早熟,皇帝也不会大方到跟她商量这桩事。也诚如周瑛所言,周瑛有天底下最大的靠山,从古到今,还从没听说皇帝的女儿愁嫁过。 这么一想,皇帝放下顾虑,倒也肯了,“此事宜早不宜迟,你今天就搬过去吧。” 急成这样?周瑛转念一想,就猜到皇帝是怕贵妃醒来,再生波澜,说到底还是心虚。周瑛对此只作不知,乖乖应道:“都听父皇的。” 皇帝雷厉风行吩咐乔荣,让他帮周瑛迁宫。 乔荣身上一箩筐的事还没办完呢,明熹宫、秀玉宫、永寿宫,三个宫封宫的封宫,宫人们候审的候审,皇帝是盖棺定论,下了明旨了,但后续一连串的事还一点没处置呢。偏皇帝还嫌乔荣不够忙似的,又让他伺候一个小小公主迁宫。 但乔荣能混到这份上,又哪会随便得罪人呢。更何况如今乔荣还在戴罪立功,毕竟皇帝在乔荣查清真相,下旨惩处了和嫔后,可没顺嘴给乔荣官复原职,乔荣还要紧着好好表现。 于是,尽管周瑛迁宫一事,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但有乔荣一路保驾护航,一干宫女太监竟没一个敢怠慢,甚至有不少人眼热,跟着搬屏风扛箱子的,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愿追随侍奉七公主左右。 周瑛一概打太极。 素枝一直候在外面,虽然不知根由,但到底有些见识。徐贵妃且没醒呢,周瑛不说在旁侍疾,反倒急匆匆搬走,虽说有御前大红人作陪,皇帝给足了面子,但这桩事总归透着几分蹊跷。因而素枝还能保持清醒,镇定自若,指挥如仪。 李嬷嬷就不行了,那个得意的哟。要不是明熹宫的宫人们大多被扣押了,没个地儿炫耀,李嬷嬷只怕要翘着尾巴,恨不得显摆到天上去。 半年前,周瑛几乎是空身一个,来了明熹宫。但半年后周瑛离开,却前前后后收拾了十几口红木大箱子,这还不包括四季屏风、美人榻等大件家什。 就算这些外物在徐贵妃眼里,只是九牛一毛,根本没放在心上,但周瑛却不能视若无睹。 周瑛站在明熹宫的牌匾之下,望着太监们抬着最后一个红木箱,消失在宫墙拐角,心里却像沉甸甸压着什么。乔荣压着心中的不耐烦,礼貌暗示道:“七公主,宫门要下匙了。” 不等周瑛应对,就有一人气喘吁吁冲过来,远远喊道:“七公主且慢,贵妃娘娘醒了。” 周瑛定睛一看,正是几个时辰前沦落到守门的樱桃。若说徐贵妃醒了,最高兴雀跃的未必是她的夫君子女,反而是这些地位卑微,却身家性命都系在她身上的宫女太监。 这不,徐贵妃一清醒,樱桃开心得走路都带风。 周瑛虽然同样高兴,但却是喜忧参半。皇帝是有所求,才让周瑛觑到空子。徐贵妃可不一样……周瑛深吸一口气,再次核对一遍说词,跟着樱桃去见徐贵妃。 徐贵妃靠在引枕上,被子只盖到小腹上。她脸蛋不复刚才的苍白,两颊潮红,眼睛湛亮,不太像恢复了健康,反而有点像发烧,有种病态的亢奋。 皇帝端着一碗浓浊的苦药,一勺一勺喂徐贵妃喝。 喝完药,吃了蜜饯,徐贵妃没有乖乖睡下养病的意思,她语气平静,却仿佛隐藏风雷,“陛下,现在可以说了吧,臣妾到底是因为什么险些滑胎的。” 皇帝刚吃了徐贵妃剩下的一颗蜜饯,慢慢放下小银勺。 周瑛随眼一瞥,就知道皇帝当着周瑛这个苦主的面,又为难内疚了,怕是要掉链子。 一百步都走到九十九了,周瑛可不想前功尽弃,她前驱一步,霍然下拜,“母妃,父皇心软不肯说,就由我来说吧,是我害了母妃。我从外面沾了瞿麦的气味,回宫后传给了母妃,致使母妃险些滑胎。都是我的错,请母妃责罚。” 徐贵妃不说不动,像是惊呆了,又像在酝酿雷霆。 皇帝看周瑛已经说了,知道再无更改,于是续道:“小七到底是害得你险些滑胎的间接凶手,朕已经下了惩罚,就让她即刻搬出明熹宫,算作驱逐。” 徐贵妃终于开了尊口,“哪至于驱逐了,她懂什么,不过是被人利用。” 皇帝只管黑脸当坏人,“她虽是被人利用,但到底铸下大错。若今日轻轻放过,日后再有人有样学样,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被掐到了七寸,徐贵妃到底不再说情,只道:“这也不急,等我好了帮你拾掇行礼。” 周瑛眼里含着一包泪,强忍着不肯掉下,“母妃不用担心,我的东西已经都搬过去了。” 徐贵妃视线在周瑛身上停了一瞬,转回到皇帝身上,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单纯感叹,“这么急?我只昏迷了一会儿,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第17章 关底难题 皇帝心虚不敢接话,忙低头喝茶。 徐贵妃又问道:“我喝药前,陛下说都已经查清楚,现在能说幕后真凶到底是谁了吗?” “是和嫔。”一听和妃降级成和嫔,徐贵妃就知道皇帝肯定是拿到实据了,若不然皇帝也不肯轻易动心头肉,然后就想,和嫔竟然只降了几级,就算谋害皇嗣的惩罚? 徐贵妃眼神中不免带了几分不满。 这桩事上皇帝也不隐瞒,一口气道:“和嫔怀胎两月,朕已下旨,让她禁足三年。” 徐贵妃讽笑,“她这胎怀得倒巧。”不等皇帝倒胃口的和稀泥,徐贵妃又把皇帝丢到一边,问周瑛道,“这么说,你是从和嫔那儿沾上瞿麦气味的?” 周瑛心头一跳,之前倒是忘了对这件事的口径。 这一回皇帝倒是先反应过来,面不改色,当面扯谎道:“是从和嫔那儿沾上的。”他甚至在瞬息之间还找了佐证,“小七见天去秀玉宫请安,正是那时候沾的。” 徐贵妃不置可否,反而一副贤良温柔道:“既然事已了了,也就罢了。今日陛下为我的事忙了一天,现在时候不早,陛下也请早些回去休息吧,再有两个时辰就要早朝了。” 一见徐贵妃没追究,皇帝又是庆幸,又是内疚,徐贵妃的话再没有不依的,“都听你的,你若是累了就再睡一会儿,朕先回去了。” 周瑛才要跟着皇帝一块离开,却听徐贵妃道:“小七留下。” 周瑛一惊,皇帝也停了脚步,紧张回头看。 却听徐贵妃叹道:“不管怎样,小七到底跟了我半年。这一次她匆忙走了,我若一点表示没有,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她呢。她到底还小,哪儿禁得住那样积毁销骨。” 闻见徐贵妃不计前嫌,明知周瑛是帮凶,还如此为她着想,皇帝只觉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失之光明磊落,忙道:“是朕考虑得不周到,小七,听你母妃的话。” 等皇帝走了,徐贵妃问了樱桃和荔枝一些话,得了答案,就挥手令其退下。 屋中只剩下母女二人时,徐贵妃才开了口,语气像哄小孩子,“小七,看在母妃这半年对你还算尽心的份上,别跟你父皇一起瞒着母妃,好不好?” “母妃这是何意?”周瑛心头一跳,哪儿露馅了吗。 徐贵妃靠在引枕上,也不相逼,只问道:“你去请安,秀玉宫每常让你在哪等候?” 周瑛心道不好,吞吞吐吐道:“在小花厅。” 徐贵妃意味深长重复道:“是啊,小花厅。通南向北,人来人往。一天下来,小花厅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和嫔就算再蠢笨,也不会众目睽睽下栽赃下药。小七,你说对不对?” 周瑛从头到尾都没准备瞒徐贵妃。 不管是直言相告,还是借他人之口,周瑛早晚都要把真相告诉徐贵妃。毕竟徐贵妃生完孩子,还会重掌宫权,跟一个手握重权,还深得帝宠的女人作对,周瑛还没那么作死。 但是主动交代,和被逼问出来可不一样。 也是周瑛粗心,没事前考虑周全。皇帝也是嘴快,没容周瑛有反应的余地。偏偏徐贵妃竟能心细至此,竟从一点细节中就推论出真相。 这时候再装傻,可就得罪人了。 周瑛一脸局促地绞着手指,不安道:“母妃怎么会猜到……” 徐贵妃看着帐子上的金钩,右手轻轻抚摸着肚子,语气像是感叹,又像是嘲讽,“你父皇眼中搁着家国天下,这些小事哪会放在心上。” 表面上仿佛在说皇帝心怀天下,不羁于小事,但在宫里闻音辨意,总要绕一个弯子才勉强算可。这话明显在说皇帝情商不行,连个谎都撒不好。 这种话徐贵妃能说得,周瑛却听不得。 幸好徐贵妃不需要周瑛附和,回了神问道:“你父皇出的主意,让你出头?”不待周瑛回答,徐贵妃就自己否了,“不像,他一来没这个脑子,二来也还没那么无耻。” 周瑛只好招了,“母妃英明。” 徐贵妃毕竟是皇帝的枕边人,依着徐贵妃的心机手段,早晚从皇帝嘴里套出真相来。再加上整桩事里周瑛一点没牵扯,可谓问心无愧,所以也就不费心添减。 至于陈太医怎么查出寝具含有瞿麦气味,皇帝又怎么穿针引线,把廖贵人宫中瞿麦香丸的气味传给了徐贵妃,而廖贵人又怎么傻不拉几,掉进和嫔一手挖好的坑里,成为人家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周瑛争取不带一丝感情偏向,一一说了出来。 让周瑛意外的是,徐贵妃听了之后,竟然就心平气和想了会儿,既没摔桌子,也没骂娘,更没问几位主使的下场,反而问起周瑛,“这桩事是个人都不愿沾浑水,你为何顶下来?” 周瑛倒是早有准备,“我见父皇在处置完此事后,不但内疚,还仿佛有些灰心。若是父皇自责太过,以后都不登明熹宫的大门怎么办?我当时一急,就出了这个馊主意。” “你倒是好眼力。”徐贵妃竟然笑了,“若放任不管,你父皇或许还真就缩着不敢上门了。” “我还是太急了,其实有母妃在,哪儿用得着我班门弄斧。”周瑛像只小狗一样耷拉着耳朵,垂下头,小脸上满是沮丧。“瞧我这主意出的,四面漏风,还得父皇描补,偏我两个都是半瓶子不满,母妃只一眼就瞧出不妥了。” 周瑛这一番自我贬低,倒是起了点作用,起码徐贵妃笑得没那么吓人了。 徐贵妃笑道:“你才多大,以后有你历练的机会。凭你这天分,母妃一定让你青出于蓝。” 尽管徐贵妃才和气了一句,就又夹了根软钉子给周瑛碰,但周瑛却心中一松。徐贵妃显然只当周瑛是想另攀高枝,拍皇帝的马屁,才干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周瑛只做出一副被戳穿了心事的羞臊模样。 徐贵妃到底不是尖酸刻薄的人,只隐晦地讽刺一句,就停了嘴,“既然这事跟你无关,也就称不上责罚不责罚的。你就搬回明熹宫吧,别跟你父皇瞎折腾。” 听到徐贵妃张口就否了她的真正目的,周瑛眼皮子一跳,“母妃,这恐怕不行。” ☆、第18章 如愿以偿 徐贵妃挑眉,“在母妃这儿不好吗?你可知道搬出明熹宫意味着什么?” 周瑛深深一掐手掌心,诚恳道:“母妃是一贯知道我的,反正是在母妃跟前,就算反悔也不怕丢人,但父皇却不同。这一次不管父皇是主动提出,还是被动接受,结果都是父皇缩头袖手,让女儿顶了罪,这事说破天去都占不到理。” 徐贵妃被逗得一笑。 周瑛心虚摸摸鼻子,“要是让母妃戳穿了,父皇做下缺德事,目的却一点没达到,岂不是更加无颜见人?哪怕是寻常百姓丢了脸,还要恼羞成怒呢,父皇还是一国君主,哪能一点面子不好?若真让父皇丢了大丑,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体贴解意的美人,若是父皇被人钻空子拉拢去,又该如何?” “你说的也有道理。”徐贵妃沉吟半晌,“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这种事无非一个以不变应万变。”周瑛心中松口气,续道,“倒也不是要瞒父皇一辈子,天长日久的,母妃只徐徐告诉父皇您不介意,也就罢了。” 听到周瑛一心为别人着想,半点不惜己身,徐贵妃心中狐疑,面上只一派关心,“你父皇不懂得这些台面下的事,但你一直是个聪慧的孩子,不会不知道你独自迁到乾西四所背后的意义。这可绝对不是前几日你过家家一样受过的的白眼所能比拟的,你确定你能受得了?” 徐贵妃果然知道这些刁难之事,周瑛倒不意外,“母妃难道忘了,女儿在半年前过的日子比这还不如,以前能熬过去,现在长大了,难道反而退步了不成?” 徐贵妃想起周瑛以前的可怜处境,心倒是一软。 “我以前诸事懵懂,碰到事了只会避来让去,只盼着别人能看到我的识趣,而发善心放过去我。可现在我读书明了理,得过母妃的宠爱,知道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并不卑微如泥土草芥一般。”周瑛顽皮眨眨眼,“有了这些依仗,我又怎会任人欺负?谁怕谁啊,各凭本事呗。” “你有这份心性,倒也不枉成为我的女儿。”徐贵妃感慨笑了。 “母妃同意了?”周瑛眼睛一亮。 其实徐贵妃和周瑛尽管没开诚布公谈过,但两人心知肚明,不管徐贵妃这一胎是男是女,两人的关系都再回不到从前一般母慈女孝。虽然有徐贵妃关照,但宫里逢高踩低的事儿还是层出不穷,徐贵妃知道后,没像以前一样敲打下人,固然是怀着身孕力有不待,却也是想趁机看一看周瑛的心性。 尽管周瑛一向是个体贴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但这年头,亲生的弟妹出生,作为兄姐都难免有些小委屈,更何况是隔母的。徐贵妃就算再疼惜周瑛,也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子女受到威胁。 所以一旦周瑛没通过这个测试,就会被徐贵妃亲手扫地出门。 此番周瑛执意要走,固然是怕皇帝被戳穿后恼羞成怒,找她秋后算账,但或许更重要的,还是周瑛清楚自己在明熹宫处境只会越来越尴尬,才表现得如此识时务,借此机会主动离开。 一时间,徐贵妃怜惜之心尽去,倒是对周瑛添了几分欣赏。 其实周瑛也可以一直待在明熹宫,但要小心拿捏分寸,既不能亲之狎昵,更不能一味奉承疏远,这样日日殚精竭虑,维系那一点摇摇欲坠的情分,倒不如退开一步,反倒海阔天空。 徐贵妃感慨一笑,倒也不揭破,只道:“你既有了决断,就随你吧。” 周瑛胸腹中块垒一轻,只觉呼吸的空气都清新几分,她诚心实意下拜,“多谢母妃成全。” 徐贵妃没再急着叫起,坦然受了这一拜,才笑道:“这么慎重做什么,咱们还在一座皇宫,又不是山高水长再不见了,有个事抬脚就能到。难不成你一搬走,就不认我这个母妃了?” 这到底是漂亮场面话,还是许诺日后庇护还在,周瑛现在也不知道,但这不妨碍她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喉头哽咽,眼圈微红,“除非母妃不要我,我一辈子都不会不认母妃。” 徐贵妃多少有些触动,沉默片刻,“在这个节骨眼,你单独搬走到底有些惹眼。” 周瑛知道徐贵妃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倒不担心徐贵妃反悔,但有句话叫迟则生变,遂趋前一步解释道:“父皇让乔公公帮我迁的宫,就算他们心有疑惑,到底也要掂量掂量。” “就算你父皇能为你震慑住些许下人,但那些老于世故的人精子们却不好糊弄。”徐贵妃垂头思量一番,半晌笑道,“也罢,只管一齐拖下水就是了。” “母妃是说……”周瑛睁大眼,迟疑道,“这怕是不好吧。” “这事你不用管。”徐贵妃见周瑛还是一脸担心,笑着宽慰道,“不用担心,你父皇现在正是对我心怀内疚的时候,不趁着这会儿要好处,还要等到多会儿?” 周瑛不再推辞。 其实徐贵妃说她是利用皇帝的愧疚之心,来促成此事,周瑛又何尝不是利用徐贵妃的补偿心理,来为自己谋好处?只不过前一事皇帝被蒙在鼓里,后一事徐贵妃心知肚明罢了。 这一番周瑛离开,虽然明熹宫还欢迎她,但日后再来就是作客,自然再不与往日一般。 徐贵妃沉吟道:“你此次搬去乾西四所,虽不是开宗建府,但到底自己顶门立户,没点压箱底的东西也说过不去。”说着,徐贵扬声唤来荔枝,“你去把那套描金点漆梨花木匣取来,别的料子倒不稀罕,只去年新进上来的毛料子,那白鹿毛,野鸭毛,孔雀翎的都拿过来……” 就听着徐贵妃又一叠声,数了小几十样儿。 荔枝一个哪搬得动,偏用熟的小宫女都还被乔荣关着,内库又不好随便叫外人进,荔枝只好叫来樱桃,两个大宫女费劲搬了半天,毛料首饰、插瓶摆件……林林总总,摆了半屋子。 饶是周瑛在明熹宫经过了半年熏陶,眼界开阔不少,此刻也不由咋舌,“怎么好偏劳母妃这么多好东西,母妃留着或给小弟弟把玩,或留着赏人就是。一股脑给了我,岂不浪费?” 徐贵妃却笑了,“这就受不住了?等你添妆时比这更胜,你也要推不成?” 周瑛只作难为情状,羞红了脸,“母妃……” ☆、第19章 献殷勤 周瑛抬头看向乾西四所,昏黄的余晖洒在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宁谧而又安详。 入得宫门,绕过照壁,中间的青石拱道通南向北,东西坐落着一座座小巧的宫室,有两进的,有三进的,有墙边种柳的,有门外盛湖的……景致不一,各有妙处。 周瑛娴熟来到东数第二间宫室,早有小太监恭敬立在门前,为周瑛打门相迎。 甚至不独这一个守门的小太监,这座宫室里,从外间听差的太监,院里洒扫的婆子,到内室伺候起居的宫女……不管是已经混熟了的,还是只叫得上名字的,有一个算一个,竟都整整齐齐站在宫门内,一见了周瑛进门,齐声下拜叩首,“恭迎公主回宫。” 看着这些或眼熟、或眼生的一张张脸孔,周瑛才真正有了实感。 这一刻,不管这些人心意是真是假,不管这些人是骑驴找马,还是见风使舵,见着皇帝和贵妃一而再、再而三的加赏,才对周瑛另眼相待,周瑛都不打算计较。 因为穿来这个时空三年多,从今日始,周瑛才算是真正有自己的家了。 素枝看周瑛不动,小声提醒,“公主。” 周瑛回过神笑了笑,抬起右手,拿手背抹了一下左鬓,“好了,都起来罢。是哪个出的这促狭点子,以后进出的时候多了去了,难道每一回都要来这阵仗?” 一众宫女太监看周瑛脸上带笑,语气透着亲近,话中又在安她们的心,都放松笑起来。 素枝一看这一个个七嘴八舌,这个道恭喜,那个表忠心……乱糟糟的,实在不像话。又兼周瑛一向不喜虚话奉承,素枝忙上前挥散众人,有差事的办差事,没差事的回耳房歇着去。 素枝回头再看周瑛,果见她神色松快几分。 周瑛进了正屋,只见满地红木箱子一个摞一个,还有罩着琉璃罩子的刺绣屏风,一人高的美人春瓷瓶,两人合抱的米分彩瓷鱼缸……宝光珠华,氤氲生辉。 及至此时,周瑛才算是明白,这些个宫女太监的热情是从何而来,不由摇头失笑。 樱桃正坐在一个小脚凳上,一见周瑛进门,忙起身笑迎,“公主回来,我可算能交代了。” 尽管樱桃一个体面大宫女,却被指派来做这种送东西的小事,比之还在贴身侍奉徐贵妃的荔枝差了不止一截半截,樱桃脸上却没有一点不甘不忿,反而笑得诚心实意。 毕竟徐贵妃平安无事,就算一时见恼于徐贵妃,可樱桃伺候多年,早摸到徐贵妃的脉,翻身之日指日可待,比之前差点被皇帝拉下去杖毙,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她怎么会不开心。 周瑛心知樱桃早晚翻身,自不会得罪,“劳动姐姐亲自送来,还等了这许久,真真罪过。” 樱桃原就因被皇帝迁怒发配去打帘子,只周瑛待她一如往常,而跟周瑛亲近了几分。如今周瑛虽离了明熹宫,但依着徐贵妃对周瑛这般厚待,怕是以后也不会断了联络。 樱桃有意亲近,打趣道:“公主这声赔罪,我得打个匾,日后好当传家宝使。” 周瑛会意接下樱桃的示好,笑道:“我还想给姐姐沏杯茶,陪个不是呢,看来能省下了。” 两人你来我往,好一番亲近奉承。 待得送走樱桃,周瑛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却见茶桌上搁着七八样点心,什么翠玉豆糕、糖蒸酥酪、奶油松仁卷……配色鲜亮,气味香甜,让人一闻就忍不住口舌生津。 素枝一向稳重,此时却难得话中带讽,“这回御膳房倒是有功夫献两道像样的点心了。” 被素枝一提醒,周瑛也想起之前御膳房的故意怠慢,“御膳房消息这么灵通?” 素枝知道此番被周瑛带到乾西四所,再回明熹宫已经无望。又兼这次徐贵妃出事,除了樱桃荔枝两个,其他人悄无声息就没了,连个水漂都不见。素枝心下骇然,也就死心跟着周瑛。 因此这一回周瑛相问,素枝不再遮掩,“宫中流言传得最快,这回是御膳房近水楼台,才赶上第一个献殷勤。若非快到下匙,咱们这儿早该挤满恭喜道贺的人了。” 周瑛隐约觉出一丝微妙的不同,笑道:“亏得如此,今儿耗了一天,我可再应酬不来了。” 素枝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这记性,御膳房的赵总管还在候着,公主可要见见?” 周瑛心知素枝向来稳重大方,这样为着一点子小事,斤斤计较,不大可能出于本心,恐怕更多的是藉此一表亲近,也是站明立场,投效于周瑛的意思。 “没想到姐姐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周瑛失笑,也不跟素枝见外,“御膳房那样怠慢于我,若一赔罪,我就上赶着原谅去,岂不掉价?姐姐看着处置吧,吊一吊就行,别得罪狠了。” “公主放心,只管交给我。”素枝笑应,“就得隔三差五敲打一下,他们才知道上下尊卑。” 周瑛无有不应,素枝自去处置不提。 第二日周瑛准备去上学,差点被贺喜送礼的人堵得没出来门。幸好素枝早有准备,开了后院的角门,主仆俩悄悄溜走了,只留下李嬷嬷看门应酬。 幸好内书房未被风波染到,平静如昔。 其实昨儿个其他公主能知道徐贵妃险些滑胎,自然也能知道周瑛搬去乾西四所。 身为主子,自然跟奴仆看事角度不同。就算皇帝和贵妃再厚赏也是一时的,哪儿比得过在明熹宫天天刷存在感。尽管周瑛现在的结果比被牵连禁足、挨打,甚或是关入冷宫,好到不知多少去,但周瑛的竞争力几乎被削弱到极点,自然不会再被防备注意。 别人周瑛不知道,但二公主周珂,显然是打定主意冷眼旁观了。 至于三公主周瑶,这位一贯是散仙一样的脾气,昨儿另眼相待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如今又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周瑛也不意外。 至于周玫……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周瑛才一想起这位五公主,周玫就走进了书房。 周玫脚步轻盈,正神清气爽着呢。 一大早起来,周玫就听说周瑛被赶出明熹宫,就连姨母被贬为嫔,都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虽然父皇没有下明旨,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不是明摆着跟贵妃差点滑胎有关系吗? 那些眼皮子浅的,只看见父皇贵妃多下赏赐,却不想想贵妃一向的手段。事涉亲子,哪个会真心不计较。眼下贵妃一派大度,多半是安父皇的心,待风头过去,周瑛就等着贵妃跟她秋后算账吧! 周玫一看见周瑛,眼中一亮。 现在徐贵妃无法施为,只怕早就憋着火了。她若能狠狠教训一番周瑛,让周瑛彻底没了脸面,不是既能讨贵妃的欢心,又给自己出一口恶气,正好一举两得吗? 周玫也不急着补功课了,一副看猴戏的样子,上下打量着周瑛,眼中满是恶意,“我还当七妹妹有多大本事呢,原来也不过落得一个扫地出门的下场。” ☆、第20章 落井下石 对于周玫锲而不舍的挑衅,周瑛实在有些厌烦,她绕过周玫,走向自己的座位。 见周瑛一句话没说就躲开了,周玫只当她心虚不敢回话,愈发得了意,一扫之前见了周瑛就退避三舍的寒酸窝囊,扬眉吐气道:“我原来还不服气,七妹妹说的果然是对的。” 周瑛可懒得当周玫的捧哏,只管慢条斯理坐下,取出笔墨纸砚一一摆在书案上。 眼见周瑛不接话,周玫有些气恼,可一想到周瑛落得如斯境地,又不由笑得幸灾乐祸,“七妹妹前儿不还借琴明志,嫌我多管闲事,说只有贵妃娘娘配决定你的去留吗?如今贵妃娘娘不再被你蒙蔽,不是立马认清你的嘴脸,把你扫地出门了吗?瞧我,操的哪门子的闲心。” 一听这话音,周瑛就心中了然,周玫这是在踩着她往上爬,借机巴结徐贵妃呢。 周玫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姐姐不必自责,你这比之三姑六婆还差远呢。”周瑛不咸不淡道。 “你在骂谁三姑六婆!”周玫登时气得跳脚。 “姐姐怎么愈发连好赖话都听不懂了。”周瑛上下打量周玫,无奈极了,“明明是姐姐自嘲自己操闲心,我才好心出言宽慰。怎么姐姐反倒冲我发火了,这叫我如何是好?” “呸,谁要你假好心,明明是你先指桑骂槐。”周玫怒气冲冲指着周瑛的鼻子。 “姐姐这恶人先告状的把戏,倒是玩得很熟。”周瑛往砚台里加了水,挽起罗袖,不疾不徐研起磨来,“难道不是我一进屋,姐姐就对我冷嘲热讽,说我被扫地出门了吗?我不愿与姐姐起争执,再三避让,姐姐却不肯罢休,逮着句话就借题发挥。” “我是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可你……”周玫气急。 周瑛可不准备让周玫把握话题走向,截断了她的话,笑得一脸体贴甜蜜,“姐姐放心,姐妹之间哪有不磕绊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我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此时,周玫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绕进去了。 周玫亲口承认自己先出口伤人,被中伤的周瑛都表示原谅了,若她这个姐姐还揪着一点“借题发挥”的小事歇斯底里,让人瞧不起的同时,不是更成全了周瑛的“善良大度”吗? 周玫气得手抖,恨不得一巴掌揍烂周瑛的脸。 不过周瑛多警觉啊,一眼瞧出周玫蠢蠢欲动的手。虽然独居第一天就顶个巴掌印,有助于跟皇帝和徐贵妃博取同情心,但不到迫不得已,她实在不想用苦肉计。 周瑛放下墨锭,起身离座,到一旁净手,“程夫子快来了,姐姐的功课不取出来备着吗?” 这七寸显然有用,周玫满头鸡血瞬间冷下来,她忿忿瞪了一眼周瑛,回座儿背书去了。 周瑛擦干净手上的水珠,细致地抹了手脂,才回座坐下。 其实让周玫闭嘴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徐贵妃顾惜她而出的主意,直接摔在周玫脸上。不过这桩事现在说还嫌早了些,若出了变故无法兑现,岂不是让周玫平白看笑话。现在这点阵仗她还能应付,就让周玫小人得志上一小会儿,她现在越得意,到时候脸打得不是越狠吗? 徐贵妃并没有让周瑛等太久,翌日清晨,皇帝突然驾临御书房。 显然皇帝的造访让所有人都很意外,程夫子请皇帝上座,自己敬陪下座。时下推崇尊师重道,程夫子年届花甲,皇帝对其颇多尊崇,对程夫子道过扰,才问起几位公主的功课。 皇帝的到来,对几位公主的状态都有些影响。 周珂一向稳重大方,这会儿背书释义,声儿竟然有些颤,一笼统说下来,虽然没出错,但没什么出彩的地方。皇帝听了只是寻常,没夸没骂,点点头就算过了。 周珂显然有些懊恼,咬着嘴唇坐下。 接下来的周瑶却一反常态,非但没向往常一样懒懒散散混过去,反而锋芒毕露,一段平淡无奇的文章解析得文采熠熠,鞭辟入里。皇帝眼中异彩连连,听到最后,竟不由拍案叫好。 皇帝抚掌大笑,既然叹道:“惜乎投作女儿身。” 周瑶得了皇帝击节赞赏,本来眉目畅意,但听到皇帝后来的话,神色不由有些黯淡。 等到了周玫,那磕磕巴巴、缺字少句的背诵,还有词不达意、离题万里的解析,让皇帝额头青筋直跳,“让你来上学,你就是这么糊弄人的吗?” 周玫仗着一贯的宠爱,还想撒娇混过去,“父皇,我昨晚没睡好才背成这样,要是父皇换个时候来,我一定背得顺顺畅畅,解得比……”周玫的手指在周珂和周瑶中间晃了两下,到底有自知之明没好意思落下,最后手指头一转,指在周瑛身上,“起码比七妹妹好。” 皇帝哪会被她这点小伎俩蒙混过去,直接问程夫子,“她这两天,可是一直这样惫懒?” 程夫子怎会给周玫遮掩,恨声摇头,“臣实在无能,教不了五公主这么精乖伶俐的孩子。” 周玫听了还喜得眉飞色舞,只当自己要逃出生天,正要开口央求皇帝换个好说话的夫子,谁想一转眼瞅见皇帝脸黑得乌云密布,登时一缩脖子,乖觉道:“是我错了。” 皇帝拍也不是,打也不是,恨恨点了点周玫的脑门,“你啊你,什么时候能成器一点?你七妹妹比你还小一岁,现在不但课程进度赶上你,连字写的都比你好了,你都不觉得羞愧吗?这么大姑娘家了,成天除了吃就是玩,你也长点心吧。” 周玫新仇旧恨,积在心头,不由偷偷瞪了周瑛一眼。 可皇帝坐在上面,下头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周玫这一眼可让皇帝看了个正着。本来皇帝就不满周玫的不争气,这下可是捅马蜂窝了,“朕的话你都不听了吗,你在瞪谁,对谁不满?” 周玫吓得一哆嗦,脱口而出,“我只是在瞪周瑛,绝对没对父皇不满。” ☆、第21章 一道谕旨 皇帝气极反笑,“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倒有脸瞪别人了?”皇帝抓起程夫子搁在书案上的藤条,就想教训周玫,刚一抬起来手,周玫就条件反射白了脸,皇帝到底心一软,手执藤条一指门外,喝道:“去门外顶着书站着,什么时候背会了,什么时候再进来。” 眼看皇帝黑了脸,周玫再不敢求饶,揣了本《幼学琼林》,出门罚站去了。 周瑛在一旁看得若有所思,看来皇帝对周玫确实有几分疼爱,毕竟爱之深责之切。君不见二公主周珂那样慎而重之,也只得了皇帝一句“尚可”。 皇帝运了运气,勉强平静下来,“小七,你学到哪儿了,给父皇背一段。” 周瑛在课业上是下了功夫的,自然不会露怯,虽不如三公主周瑶那般惊艳,但背得通顺流畅,解意颇得信达雅其中三味,倒也得了皇帝一个赞许眼神。 “不错,比你那不成器的姐姐强多了。”被周玫气得肝疼的皇帝总算有了些许慰藉。 “五姐姐向来聪明机灵,只不肯在这上面多下心思罢了。”既然知道皇帝不会认真恼了周玫,周瑛又何必枉做恶人,当然要借此良机,表一表自己的善良孝悌、姐妹情深,“她一旦开了这窍,肯定一日千里。到时候父皇只管发愁又多个才女公主就是了。” “你少给她脸上贴金。”皇帝斥了一句,到底撑不住笑了,“真有那一天,朕可得烧高香了。” 竖着耳朵在门外偷听的周玫,听了这话,差点没把眼珠子瞪掉。 周瑛能有这份好心,还在父皇跟前替她圆话?这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周玫暗暗给自己打气,千万别被周瑛两句好话蛊惑了,父皇让她背书的吩咐早就抛到了天边。 皇帝被周瑛这一打岔,一腔怒气消了大半。 徐贵妃的劝解在皇帝耳边响起,皇帝看着下面的几位公主,端庄的失之僵刻,才高的目下无尘,机灵的又过了头,唯有一个四角俱全的,偏最受委屈,还没法明着补偿。 皇帝心中一叹,到得此时,才算真正同意了徐贵妃的提议,“你们也一日大过一日了,成天在你们母妃宫里混着也不像话。即日起,凡入学公主一律搬到乾西四所,把人事往来、一殿内务都好好管起来,日后及笄开公主府,也不至于无从下手,受下人摆布捉弄。” 这一道谕旨出来,众公主且不管是惊是喜,竟齐刷刷看向周瑛。 周瑛泰然回望。 公主及笄开府的规矩历来有之,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有得宠或生母有背景的公主,还没到岁数,礼部就着手操办,地界要好,景致要佳,大笔的银子投在里面,份额超了,自掏腰包都在所不惜,还唯恐讨不得公主欢心。至于那些不得宠的,拖到快及笄了,礼部才随便划个偏僻旧府,拿些边角料草草翻个新。 同样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这样天差地别怎会让人甘心? 其实从母妃宫里搬到乾西四所,并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宫中人早熟,就算再依恋母妃也有限,又不是一旦搬出去,就再不能回去请安了,只要骨肉血脉还在,亲情就不会断。 以前皇子们就有这个规矩,公主们不曾如此,虽是不用建功立业,女儿家需要娇养,但说到底还是一贯重男轻女的想法在作祟。现在皇帝把公主府的事单拿出来说,且不论皇帝毫无征兆提起此事,口中体贴爱护到底有几分真假,但只要皇帝肯垂目一二,礼部官员也不敢那般嚣张欺上瞒下。 若没有周瑛这个例外,这道谕旨当然喜大于惊。 但偏偏在皇帝下达谕旨的前一天,周瑛就搬到了乾西四所……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这么一细思量,能一味开心倒是怪了。 当然在场没一个笨的,回神之后,就都收回对周瑛的惊疑目光,对皇帝领旨称谢。 下头的眼神官司皇帝心知肚明,他到底有些心虚,起身道:“迁宫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给你们放一下午假,今晚宫门下匙之前都办妥当。” 皇帝对程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继续上课,就匆匆离开,背影隐约透着点落荒而逃。 程夫子看众人心思浮动,索性合上书,让她们自行温书习字去了。 待得下课程夫子离开,周玫才拿着书溜进来,远远盯着周瑛,又是疑,又是妒,到底碍着皇帝这份疑云重重的决定,没清楚来龙去脉前不敢再招惹周瑛,哼了一声跑走了。 三公主周瑶嫌弃摇摇头,只对周瑛道:“能得父皇眷顾是你的本事,可别为着些许庸人的嫉妒,就一味缩手缩脚、裹足不前了,这宫里可容不得人韬光养晦。” 周瑛呼吸一窒,心跳如雷,她怎么会知道…… 三公主周瑶像是看穿了周瑛所想,淡然一笑,“因为你跟我是一路人。” 周瑛有些受宠若惊,倒是慢慢平静下来。凭这几句话也算不得把柄,何况周瑶一向清高自傲、目下无尘,背后中伤实在不是她的为人。 其实在如愿搬到乾西四所后,周瑛的确认真考虑过是否要韬光养晦。她到底不是一味狂妄,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失去徐贵妃的庇护意味着什么,周瑛再清楚不过。是继续逆流而上,争取皇帝和贵妃的宠爱眷顾,还是顺势沉寂下去,淹没于众人? 两者各有利弊,周瑛有些举棋不定。 但搬出明熹宫就为躲一方清静,若选前者,又一头栽进宫闱内斗里,她一番周折何苦来哉?但周瑶说的也不错,生在皇宫,就已经置身于是非地,有些事不是她想明哲保身,就能躲得开的。 周瑛心中有了决断,微笑道:“多谢三姐姐提点。” ☆、第22章 病美人 周瑶尽了自己的心意就罢了,至于周瑛的决定,她却没有追问的意思,抽身去了。 两人说得坦荡,旁边的二公主周珂不小心听到,脸色有些复杂。虽然知道周瑶口中嫌弃的善妒庸人是指周玫,但周珂却不由对号入座…… 周瑛一回身,看到周珂已经收拾好书袋,却只怔怔站着,不由诧异望去。 二公主周珂惊醒过来,不想让周瑛发现她偷听,慌忙指了一事道:“日后比邻而居,七妹妹若有事,尽管过来找我。我虽不才,但到底痴长几岁,多少能帮衬一二。” 周瑛眨眨眼,没太明白。 这是在拉拢她,还是在说“没事别来烦我”? 对这位嫡出公主的好强较真,周瑛也略有耳闻,她打定主意不去招惹,笑盈盈道:“我记下了,多谢二姐姐体贴。”登门拜访一事,却是只字不提。 周珂却没留心周瑛言下之意,见转移了周瑛的注意力,心中一松,就赶紧走人了。 被独个留下的周瑛苦思未解,摇摇头,回了乾西四所。 周瑛本想去明熹宫,一来道谢,二来侍疾,谁想徐贵妃倒先一步派来樱桃。 樱桃提着膳食,笑盈盈道:“娘娘因要配合喝药,吃的不是寡汤淡水,就是一股药味,娘娘哪儿忍心让公主跟着遭罪,特地让厨子单独给公主做了饭菜,命我专程送来。娘娘也说了,公主学一上午也累了,着实不用着急过去,只管用了饭,睡起来再去不迟。” 周瑛静了一瞬,接着轻蹙蛾眉,只说不放心。 樱桃再三劝了,周瑛才叹道:“也罢,母妃一番体贴,我只能却之不恭了。” 送走樱桃,周瑛用了午饭,味道确比往日好一些。她出门散步遛食,看到其他殿宇都开了正门,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这倒不意外,她只奇怪,“我怎么瞅着,东数第三间殿门也开了。” 素枝抬眼一瞧,也是不解,招手唤来一个小太监问过,才回周瑛道:“是六公主。” 周瑛掐指一算,不由笑了,“也是,她的岁数也该入学了。” 其实周瑛排行第七,本该比六公主周环还要迟入学才对,但徐贵妃给周瑛开了后门,她得以提早半年多入驻内书房,倒是成了周环的学姐。 周瑛兴冲冲往回返,“我前儿刚做好的绣囊呢,快取出来,正好给六姐姐送去。” 素枝从匣子里翻出那个白底兰花的绣囊,瞥见那糙的能漏黄豆的线脚,和号称是兰花的一团杂草,眼角不由直抽抽,自己宫里倒罢了,若是丢人丢到外面去,就实在…… 素枝委婉劝道:“皇上和娘娘给公主那么多好东西压箱底,来来往往人都见了。公主若只送一个绣囊作礼物,就算是公主一片诚意,亲手所做,外人怕也只当公主小气呢。” 周瑛笑眯眯摆了摆手,笃定道:“别人或许会跟我见外,但她绝对不会。” 在巴上徐贵妃之前,六公主周环算是这皇宫里,唯一主动对她释放过善意的人。 当年周瑛在秀玉宫处境尴尬,又有亲姨母是和嫔的周玫老来找茬。和嫔不但不劝阻,还欣慰说小姐妹关系好。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巴不得讨好周玫呢,视而不见都算有良心的,帮着周玫围追堵截、使绊子、递刀子的也不在少数。 彼时周环母女住在魏嫔长春宫的偏殿,自然要奉承魏嫔母女。不过周环性子闷,周玫嫌她不会来事儿,不肯带周环当跟班。只偶尔需要人撑仗势了,才把周环拎出来凑数。而周玫需要人多势众的时候,多数是在欺负周瑛,也因此周瑛和周环才算认识。 周环许是物伤其类,悄悄阳奉阴违,比如指错路、通风报信、装看不见之类的。 因为同蹲过一个战壕的情谊,两人虽没正经说过几句话,却自有一番默契,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各自会意。这个小知己,算是当时唯一能让她一想起就会心一笑的人了。 不过,后来周瑛迁去明熹宫,跟周玫彻底翻了脸,虽有徐贵妃作靠山,也不敢涉险去周玫的大本营,因此才跟周环断了联系。 现在周环终于也来到乾西四所,这下可以跟小伙伴接头了。 周瑛开开心心揣好绣囊,正要出门时,突然停下脚步,沉吟道:“魏嫔有自己的女儿要照顾,齐才人一向没什么根底,六姐姐那儿怕是没几样压箱底的好东西。新分来的宫女太监哪一个不眼利,若一开始就被人小瞧了,以后再想压下去就费事了。” 素枝见周瑛自己想通,不由松口气,“还是公主想得周到,那咱们换样礼?” 周瑛却拒绝了,“哪里用换,再添几样就是。” 素枝急了,绞尽脑汁劝道:“我知道公主一心跟六公主亲近,但公主正是受人瞩目的时候,这一下送这么多,礼这么厚,岂不是把六公主架在火上烤?”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周瑛倒也听进劝,低头想了想,眼中一亮,“那就分两次送。我先把绣囊送去作礼,回头你再把贵重些的偷偷送过去,不就行了吗?” “可是……”素枝有点傻眼。 “去把母妃给我的那套蝴蝶垂珠的首饰取出来,六姐姐一向穿的素净,这套金钗花钿、耳环手镯一样不缺,倒是正好搭她的风格。”周瑛在屋里一壁走一壁说,神采飞扬,“还有那灵猴捧寿桃的砚台,当时父皇赐给我的时候,我就想着六姐姐属猴,给她再相配不过……” “公主也是属猴的呀。”素枝小声咕哝,但兴头上的周瑛显然听不见。 周瑛兴冲冲数了好几样,直到素枝不得不开口阻止,“再多就不适合偷偷送过去了。”周瑛才意犹未尽停下来,喜气洋洋揣着自己精心绣制的绣囊,去拜访六公主周环。 素枝则松了口气,再送下去,周瑛自个儿的家底就要搬空了。 周瑛登门拜访,却不巧碰上周环不在,被请到小花厅等候。不想一盏茶续了七八次水,都品不出一点茶味儿了,周环竟然还没回来。 长春宫两个公主一齐搬家,想必有些忙不过来吧。 周瑛虽然心急于跟小伙伴会师,但也不好留下添乱,只能留下话,说回头再来拜访。 回去的路上,周瑛有些怏怏不乐。素枝极力开解,还抹下脸,讲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 周瑛没被这个笑话打动,反倒被一脸严肃讲冷笑话的素枝逗笑了,“好吧,今儿就算了,反正六姐姐已经搬到乾西四所,早晚都能碰上。” 素枝悄悄抹去手心的汗,正要顺势安慰几句,忽然停住脚,“那不是六公主吗?” 顺着素枝的视线望去,周瑛正看到周环站在不远处。久未蒙面,周环长高了一截,一双细细的柳叶眉,唇色淡淡的,几与肤色相融,瘦得像柳枝一样,气色不足,十足一个病美人。 ☆、第23章 旧友相见 也是巧了,周环往旁边错开一步,正好跟周瑛对上眼。 周瑛不由自豪跟小伙伴心有灵犀,抬起手,用力挥了挥。却见周环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将右手平举伸向门里。从门里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玫,她毫不客气拍开周环的手。 周瑛心里一咯噔,条件发射一闪身,躲进一旁的墙角后,还不忘把素枝拽过来。 素枝满头雾水,“公主……” 周瑛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失笑。如今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都不敢反抗的小可怜,不再需要周环一个眼色暗示就藏起来。倒是周环,现在还在受周玫的气? 周玫语气里满是嫌弃,“我早就说了,我这儿不需要你。滚滚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可是魏嫔娘娘要我……”周环语气柔柔的,有些为难。 “母妃就爱瞎操心,我都上一年多学了,还用得着你来照顾?真是笑话。”周玫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又警告道,“你少向母妃打小报告,要我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你。” “这……”周环为难咬住下唇,眼看周玫不耐就要发作了,才勉强道,“我听五姐姐的。” 见到周环总算听话了,周玫满意点头,“你回去吧,我去跟母妃请安,你不用跟着了。” 待周玫走了,周瑛从墙角钻出来,周环停了停,才朝周瑛走去。 素枝自觉停在几步外,留给两位公主独处的空间。周瑛迎上去,高兴地绕着周环转了一圈,“可算把你盼来了,以后上下学咱们就能搭伴儿了。”她把幼稚极了的绣囊递过去,竟然还挺自豪,“这是我亲手缝制的第一个绣囊,就送给你当贺礼了,你可要好好保管,我以后可是会查的。” 周环柳眉一蹙即散,倒是没对她的女红发表意见,只淡然说了声好。 周瑛一抬眼,瞥见刚才周玫站的地方,不由蹙眉问道:“在长春宫里是情势所迫,可现在你不都搬出来了吗,怎么不趁机躲远些,反倒还跟她纠缠在一起?” 周环语气淡淡的,“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母妃还在长春宫呢。” 周瑛见不得她这副消极的样子,拉住周环的手,笑劝道:“你母妃那么谨慎心细一个人,难道能没有分寸,还要你一个孩子去照应她?你只把自己照顾好,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了。” “凭她百般谨慎,千般聪明,人家一个位份尊卑压下来,她能作何反应?若连我都狠下心袖手不管,她还能指望谁去?”周环轻轻挣开周瑛的手,浅笑道,“这一点上,我不如你。” “是我听错了吗?”周瑛手心空落落的,唇边笑意一点点敛去,“还是你确实意有所指。” “你没听错。”周环依旧眉目清浅如画,嗓音也柔柔的,“我从前一直喜欢你恩怨分明,就算五姐姐几次找你麻烦,你单独碰上她心爱的波斯猫,别说折磨泄愤了,就连踹一脚都没有。” 周瑛心道,若非一直寄人篱下,她早就自己养一只猫了,哪用得着眼馋别人家的猫咪。 不过周瑛也没想到,原来当初周环是因此对她施加援手。 “同样是认定你这性情,所以在听说你在你母妃去世当日,悲伤过度,差一点迷了心智时,我是一个字都没有信。”周环像是不认识一样,认真看着周瑛,“你母妃待你一向不太好,你对她感情一般,我能理解。但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然忍心拿你母妃的死当踏脚石。” “你何止是恩怨分明,这份冷心绝情的心性,称一句枭雄都不为过。”周环礼数十足轻弯腰肢,袅袅一福,“是我眼拙,小瞧了贵人,请千万恕罪。” “你因为这个,跟我生分?”周瑛闭了闭眼,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一个成熟且有自有认知的现代人,除了这具皮囊,跟王美人再无半点干系。王美人一心争宠,忽视克扣原主,堂堂公主竟差点饿死。接替而来的周瑛能在王美人生前略尽孝道,已经算仁至义尽。王美人突然横死,留下一堆烂摊子,周瑛借她褪下的皮囊一用,谋一条出路,不为过吧。 周瑛无奈,总不能说她是借尸还魂,跟王美人一点血缘关系没有,也就不存在不孝一说。 周环一看周瑛这个表情,就知道她非但没内疚自责,还很理直气壮,不由冷笑道:“是了,你母妃对不起你,就活该被你利用掉底。那我呢?我哪得罪了你,也落得一样的下场?” “这话从何说起?”周瑛急道。 “难道不是你一搬去明熹宫,就再无音信?”周环看周瑛张口想要解释,忙出声堵住了她的嘴,“你可别说你是被贵妃娘娘管得严,不敢出门。我可是听说了,娘娘待你亲如母女。” 总算知道了症结所在,周瑛解释道:“我是能随意出门,但周玫一向肆意妄为你也知道,以前不招惹她,她都能又是放狗追,又是泼雪水的,现在撕破脸,她敢做到什么地步,我还真不敢小瞧。在外头周玫还能稍有忌惮,可进去长春宫找你,我可就未必能全身未退了。” 周环鬓角吹落一缕头发,她挽到耳后,“你进不来,我难道出不去吗?但凡你求贵妃娘娘下一道口谕,魏嫔娘娘难道还敢拦着不成?还解释什么,到底是你不肯上心罢了。” 这话音仿佛有些不对,周瑛沉默半晌,“下道口谕,把你召到哪儿?” 周环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不是长春宫就行。” 仿佛藏在心里的一个糖气球,噗地一声悄悄碎掉了。周瑛缓缓笑了,“是明熹宫吧。” 周环只是沉默。 周瑛笑容越来越深,腮边梨涡都露了出来,“你想见的不是我,而是贵妃。你生气的也不是我消失太久,而是我自己攀上高枝,却没有为你引荐贵人,拉扯你这旧友一把,对不对?” ☆、第24章 割袍断义 被周瑛的眼神刺痛,周环脱口道:“是啊,我是羡慕你攀上高枝,也是想你能拉扯我一把,这有什么不对?从我第一次朝你伸手起,就是你帮我讨好周玫,我帮你转移她的视线,你我不是一直这样你互相帮助扶持的吗?难道你现在才要说,当初是我多管闲事吗?” 周瑛气极反笑,“我自己都没站稳脚跟,把你拉扯进来,是帮你还是害你?后来贵妃有孕,背地里多少人伸手,再往后贵妃动了胎气,连我都差点折进去,我怎么敢把你引进明熹宫?” 周环却是一点不为所动,只道:“你最后不还是平平安安度过,不但化险为夷,还更上一层楼了吗?别找借口了,不想帮就别帮,你坦率承认了,我还敬你是个心口如一的真小人。” “我是小人?”周瑛一时觉得荒诞。 那些默契的眼神交汇,联手躲开周玫的围追堵截,成功摆了周玫一道后的会心一笑,难道都是她一个人幻想出来的不成?是时移世易,人心易变,还是从头到尾都是她看错人心,表错情。 周瑛闭上眼。 以往会心默契的攻守同盟,和现在几乎势不两立的对峙,交错在眼前闪过,周瑛仿佛剥离了情感一样,冷静而又麻木地分析着。 是了,以前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周玫,才把素无干系的她们绑在了一起。现在两人位置对调,弱势的变强了,倒衬得强势的变弱了。再加上共同的敌人变得不足一提,外界还出现了新的诱因,致使她们之间出现了直接的利益冲突,才使得原本就建立在冰层上的脆弱联系一夕崩塌。 周瑛以为两人是朋友,周环却只拿她当互惠互利的合作伙伴。一旦出现利益冲突,可不要翻脸? 弄明白来龙去脉,周瑛只觉得讽刺至极。 明明一早就知道,皇宫中就连亲生母亲都靠不住,就算再可爱的孩子都可以满腹恶毒,她为什么还会认为这宫里还存在天性善良的孩子,以及不掺杂质的友谊呢? 周瑛冷下心来,语气疏离,“是我的错,我以为明熹宫虽好,但到底寄人篱下,每日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算不得好去处。我太自以为是,以为你母妃还在,不必趟这浑水。你一心往上走,我一点没帮上忙,你不满怨恼也是应当。” 一听周瑛的话如此生疏,周环也知道两人的关系再不能挽留,她的手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伸出手,只冷笑道:“以前指望你也是我蠢,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求你。” 周瑛静了一刻,应了声好。 怨愤不满瞬间如潮水一样退去,周环眼神平静下来,她静静看了周瑛一眼,转身离开。 几步外的素枝虽没听见几句,但两人剑拔弩张的表情动作,却早昭示了谈话的不愉快。素枝见周瑛怔住不动,上前劝道:“起风了,公主穿得单薄,先回宫吧。” 周瑛回过神,点头回了宫。 素枝为周瑛打起帘子,一眼瞅见桌上摆着的给周环准备的礼物,心下一惊,忙趋步上前挪了个大肚花瓶挡住。周瑛看出素枝在遮掩的东西,怔了怔道:“罢了,都收起来吧。” 素枝越发垂了头,轻手轻脚把东西都收了起来,又问:“公主可要午歇了?” 这是宫里一贯养生的习惯,周瑛点点头,脱掉外衫躺了一会儿,结果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一向自诩洒脱,不想真遇上事儿了,自己也没想象中看得开。 她自嘲笑笑,索性起床拢了拢头发,到书房练字去了。 素枝抽空吃了饭,眯了会儿,刚一回来,替她的白柳就杀鸡抹脖子一样,直冲她使眼色。 其实都不用白柳使眼色,一看书案上、地板上几乎团满写废了的纸,再看纸上那些力透纸背、凌乱潦草的字迹,素枝就知道周瑛吵完架还没缓过来。 素枝悄悄挥手,让白柳退下,亲自砌了壶茶,给周瑛递了一杯,缓缓劝道:“公主写了这许久,不妨喝口茶,起来站一站,好歹缓缓眼睛。” 周瑛借着练字痛快发泄一番,胸中块垒松去大半,倒是没留心时间。一经提醒,周瑛才觉得眼涩手酸,搁下笔,揉了揉手腕,喝了口茶,“现在什么时辰?” “申时一刻。”素枝收拾书案上的废纸,好歹腾出一块搁茶杯的地方。 周瑛见素枝把团着的废纸展开铺平叠好,忙出声阻止道:“不用叠了。” 周瑛练字还是素枝启的蒙,虽然后来由程夫子全权接手,素枝也再没置喙过她的练字,但凭素枝的水平,肯定能看出来她根本没潜心练字,而是在发泄情绪。 刚才一股脑儿胡写一通,也没多想,这会儿被启蒙先生瞧见,到底有些羞耻。周瑛轻轻咳了两声,“今个儿字写得不好,取个铜盆,把它们都烧了吧。” 素枝看出周瑛不自在,心中了然,也不揭破,取来火折子和铜盆。 周瑛正要伸手接过,素枝却笑着让开,“这些事若让公主动手,要咱们还有何用?公主不妨先去花厅稍坐,烧纸时候烟熏火燎,公主体质娇贵,怕是受不住。” 一看素枝含笑的眼神,周瑛就知道瞒不过她,只好道:“你快着些,该给母妃请安了。” 素枝当然应是,也不假手于人,很快将所有废纸付之一炬。 既然准备给徐贵妃请安,当然要重新沐浴更衣。 水里一片花瓣不要,衣服一点熏香不要,就连滋润肌肤的膏脂也都一丝香味不要……一旁伺候的白柳一双溜圆的眼睛满是好奇,却到底因为新分到周瑛身边,不敢去问。 周瑛虽然喜欢白柳的活泼性子,但这会儿却只作不知。 其实原因有两方面。 一是皇帝的前车之鉴,若易地而处,她可没好命全身而退,二则也是避嫌的意思,这次贵妃就算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差不离了,虽然贵妃没发话,但她总也要识趣避着些。 这回周瑛虽然搬出明熹宫,但徐贵妃到底没做绝,玉碟上周瑛的名字并未从她名下移出。皇帝心中有愧,徐贵妃不提,他也乐得装不知道。尤其徐贵妃虽然度过了危险期,但到底动了胎气,伤了根底,还需喝药静养。所以于情于理,周瑛还要每日给徐贵妃请安问好。 这也正和周瑛的心意。 周瑛本就不准备放弃徐贵妃,当初离开明熹宫,固然有一偿旧愿的意思,但也未尝不是形势所迫下的以退为进。在徐贵妃有了亲生子女后,这种关系才是最安全的距离。 素枝要跟着周瑛,少不得也要沐浴一回,但她速度快,收拾完还来得及给周瑛梳发髻。 主仆二人轻车熟路来到明熹宫,还没进门,就听到屋中谈笑声正浓。 站门的宫女殷勤打起帘子,周瑛抬眼看去,只见徐贵妃的座上客不是别人,正是周环。 ☆、第25章 垫脚石 周瑛顿时了然。 怪道周环会在这时跟她决裂,原来人家已经巴上徐贵妃,且效果颇佳。没见两人正言谈甚欢吗?一瞬间所有的伤春悲秋、感怀人心,都如潮水一般退去。周瑛立刻拉响了警笛,战意满满。 周瑛是在权衡后离开明熹宫,但短时间内,徐贵妃依旧是她的最大靠山,她不接受别人觊觎并取代她的位置。以前周玫三五不时打听探问,周瑛没放在心上,是因为周玫根本不得门而入,哪有资格做对手。如今周环都已登堂入室,周瑛若再熟视无睹,就自大得可笑了。 几步路间,周瑛褪掉一身软弱自怜,笑意盈盈朝徐贵妃请了安。 徐贵妃笑着叫起,“快过来坐,这是你六姐姐,身子弱不常出门,你怕是不常见到。” 看来周环在徐贵妃面前,是半句没提她和周瑛以往的交情。 “怎么不常见?”周瑛玩味瞥了周环一眼,歪头一笑,“我才还在乾西四所见了六姐姐,早知道六姐姐也要来看母妃,我就跟六姐姐一道儿来了。” “我尚未进学,给娘娘请安的时辰跟你不一样。”周环心理素质显然更好,见了周瑛没有一点不自在,柔婉致歉,“倒是忘了下午内书房放假,瞧我这记性,真真该打。” “我不过随口一说,姐姐这样当真,倒叫我无地自容了。”周瑛忙作势拱了拱手。 两人你朝我福一福身,我朝你拱一拱手,一个赛一个礼貌谦让。徐贵妃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不由笑了,“瞧你们一搭一话的,这份子默契,倒真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了。” 周瑛倏然停了口,像是心里最柔软的嫩肉,被猛不丁蛰了一下,疼得猝不及防。 两姐妹对视一眼,各自别开眼。 周瑛徐徐吐出一口气,笑着引开话题,“母妃净爱取笑人,瞧这精神头果然比昨儿个好了不少,看来太医到底还算有点本事,不然父皇都快把太医院拆了。” 徐贵妃眼底藏不住笑意,虚点了点周瑛,“瞧你这张促狭的嘴,都敢打趣母妃了。” 周瑛赖皮眨眨眼,“父皇做得,难道我还说不得?” 徐贵妃和周瑛母女俩亲密无间,笑作一团。 一旁的周环显然不太适应坐冷板凳,几番试图插嘴,都被周瑛状似无意打断。几次未果后,周环有所察觉。周环隐晦看了周瑛一眼,不甘地坐了回去。 周瑛心中冷笑,不是嫌她挡了青云路吗?以前那算什么,只是不曾引荐,就被记恨至此,若不真作梗一回,岂不是是枉担了这骂名。 再说了,凭谁都想踩着她的脸往上爬,真以为她是纸糊的不成? 一整个下午,除了徐贵妃看周环孤坐,搭理了几句,周环竟一句都再没插上话。直到徐贵妃端茶送客,周环才起身告辞,徐贵妃笑着叮嘱她路上小心。 待周环离开,周瑛才终于得以谢过徐贵妃,正襟下拜,“若非母妃为我筹谋,说通了父皇,我搬出明熹宫一事,还不知有多少人要看笑话。” 徐贵妃扶起周瑛,叹道:“别跟母妃见外,终归是大人间的纠纷,却使你一个孩子受累。” 恰逢荔枝敲门送进药来,两人止了话头。周瑛亲自接过药碗,侍奉徐贵妃喝了药。 待荔枝端着空碗退下,徐贵妃不欲再跟周瑛提那些不快之事,笑着点点周瑛的额头,“瞧你,才把你六姐姐挤兑成那样。” 周瑛此番作为原就没打算瞒着徐贵妃,对于这问话也不意外。 虽则她和徐贵妃比不得亲母女,但若半年下来还连这点子坦诚都没有,她可真就白活了。周环若是想借她的挤兑,衬托自己的无辜可爱,来向徐贵妃邀怜,可就打错主意了。 周瑛偎在徐贵妃身侧,坦诚道:“我要是真把她当亲姐妹待,才是傻子呢。当我不知道吗?这是瞧着我空出窝来,一个个恨不得取而代之。” 徐贵妃目光沉了沉,又笑道:“你这回可冤枉人了,她冲的不是你母妃,而是另有其人。” “不是母妃?”周瑛奇道。 徐贵妃不至于为个外人哄她,因此周瑛倒不怀疑这话的可信度,她寻摸了一遍明熹宫的可攻略对象,“难道是父皇?”不待徐贵妃回应,周瑛就先摇了头,“不像,父皇一向勤勉,这个点儿还在接见大臣,议事办公呢,她若是有心讨好,不该不事先打听清楚。” 可这明熹宫前前后后,也就这两个主子。除了这两位,还有谁值得周环出手? 正在周瑛百思不得其解中,荔枝前来回报,“娘娘,徐公子来请安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划过周瑛脑海,原来是徐弘! 徐贵妃出身安国公府,祖上是开国功臣,历代安国公都很受帝王信重,徐贵妃是这一代安国公的嫡亲妹妹。皇帝对徐贵妃十数年荣宠不减,固然是徐贵妃本身才貌双绝,却也未尝不是安国公府在背后支持,才使徐贵妃安枕无忧。 徐弘正是徐贵妃的娘家侄儿,安国公的嫡长子,同时也是大皇子的伴读。 其实内外书房隔得并不远,几乎抬脚就到。但女儿家尊贵,且外书房有伴读在,宫里默认的规矩是,外书房的不能随意进内书房,以免冲撞金枝玉叶,但公主们进出外书房却无限制。但周瑛一来没亲兄弟在外书房读书,二来已是公主之尊,没必要搏从龙之功,自然不会踏足外书房。 也难怪周瑛想不到徐弘。 实在是内外书房课程不一,周瑛当初一养好病就入了学,跟徐弘上下学请安每每错开,除了在了解徐贵妃背景时,被李嬷嬷科普了一两句,她对这位名义上的表兄实在没什么实感。 想明白周环所为何人,周瑛心情可就微妙了。 诚然周瑛明白,徐弘身为安国公嫡长子,如无意外,必能继承爵位。就算徐弘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也绝对是金镶玉的那种。而且他本人也很争气,文能七步成诗,武能百步穿杨,在人才济济的外书房都首屈一指,这还是在要避皇子锋芒的情况下。 本身有才华,又兼有家世加成,徐弘可谓前程可期。 更何况,有徐贵妃这样艳冠后宫的亲姑姑,徐弘的样貌又能差到哪去。这样一位有才有貌有家世的世家子弟,绝对是夫人小姐心中良婿的最佳人选。 周瑛有点晃神,“母妃,我没记错的话,徐表兄今年才十来岁吧?” 徐贵妃显然猜到了周瑛在想什么,忍笑点头,“十岁刚出头。” “六姐姐更不用说,才满六岁。”周瑛实在无法置信,喃喃道,“我承认六姐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但她还是个孩子啊,现在考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点?” ☆、第26章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吗 徐贵妃见周瑛自己还一团孩气,却小大人一样说别人年纪尚小,不由笑出声来。 周瑛怨念看了徐贵妃一眼,见徐贵妃收笑正色,才迟疑道:“六姐姐到底贵为公主,这样自降身份,曲意讨好臣下之子,这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徐贵妃漫然笑了,“她小小年纪,就能看得这般长远,也算个人才。” “人才?”周瑛怎么听怎么像讽刺。 “你可别小瞧她。”徐贵妃难得有兴致,“你觉得身为公主,就不用谋划终身大事了吗?” 周瑛想周环都出手谋划亲事了,她再一味在装不懂,怕会太过,拿捏着分寸道:“满朝英才尽在父皇彀中,父皇就算再不上心,也不至于指个连媳妇都养不起的粗鄙野夫吧?” “你倒是豁达。”徐贵妃失笑,只道她没开窍,“你说的诚然不可能,但到底有三六九等。” “有那貌比潘安、才比子建、富比石崇的,当然算上等,但不管论母家身世、母妃位份,还是论帝心所向、偏疼宠爱,周环都排不上号,不动手去争去抢,天上又怎会掉馅饼?周环或许未必有淑女之思,但弘儿未来的爵位是实打实的,她这份眼力倒挺准。”徐贵妃意味深长道。 周瑛默默垂下头,觉得后脖子有点冒寒气。 就算周环未雨绸缪,但拿徐贵妃当由头,来接近心仪的夫婿人选,也不太明智吧。 周瑛被踩着当垫脚石,顶多当面打个脸,徐贵妃可没她那么好脾气……就算徐贵妃真被骚到了痒处,讨到了欢心,乐意当周环的桥梁,徐弘在徐贵妃这儿,也未必得脸啊。 要知道,徐弘是大皇子伴读,而大皇子却是皇后所出。 有嫡长子傍身,这也是皇后失宠多年,却屹立不倒的原因。徐贵妃和皇后现在井水不犯河水,但当年的恩怨却未必无迹可寻。徐贵妃多年无子,安国公想另谋出路无可厚非,但偏选了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徐贵妃心中当真能安然处之?就算徐贵妃迫于某种原因忍下,可如今她亲子诞生在即,时移世易,对于两面讨好的安国公府,难道还能毫无芥蒂,一如往昔? 不管别人信不信,周瑛可不信。 徐贵妃跟周瑛叙了半天短长,才让荔枝传唤徐弘。 徐弘果然相貌不错,因着年岁尚小,脸上还有些稚气,但到底剑眉星目,唇若朱丹,又兼举止有礼,温和有度,果然不愧是世家出身,小小年纪就风仪颇佳。 不管徐贵妃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到底让徐弘等了许久。 徐弘坐了这半天冷板凳,却不露一丝不快,干脆利落朝徐贵妃请安。 不管徐弘是大而化之没当回事,还是心机深沉忍功了得,这份心性都不容小觑。周瑛心生戒备,打定主意敬而远之,礼数周全,行了福礼,“见过徐表兄。” 徐弘本要避开,见是周瑛,而非周环,还稍稍吃了一惊,随即抱拳还礼,“见过七表妹。” 这算是两人正儿八经第一回见,上回还是年宴上远远看了一眼。 徐弘既知这位是姑母认在名下的七公主,自然不比外三路八竿子打不着,就自来熟喊表哥的人一样慢待,他摸了摸身上,寻摸出一块墨玉珏,“今日来得匆忙,不曾提前备下,这块玉珏勉强还能入眼,七表妹权且收下当见面礼吧,改日寻到好的,我再带给七表妹。” 这块玉珏形制大气,墨色纯正,润泽匀净,这要是才勉强入眼,真不知怎样才算个好。 周瑛看了徐贵妃眼色,待其点头,才收下道:“多谢徐表兄。” 既全了礼数,周瑛不欲沾浑水,装羞涩腼腆,退后两步当壁花。徐弘不以为意,若是都要像周环那样小意殷勤,他才要奇了呢,问候徐贵妃道:“姑姑今日身体可还好些?” 徐贵妃淡笑道:“好些了。” 徐弘又道:“小表弟可还好,可曾闹着姑姑?” 徐贵妃轻轻抚摸肚子,脸上总算多了几分柔和,“这小魔星是个爱闹腾的。我中午歇个觉,才眯糊着了,他就悄悄打一拳踢一脚,我一醒来他反倒安生了,等我再睡下,他又故技重施……”虽是嘴上嫌弃,但她眼里的爱怜都要溢出来了,“这刁怪的性子,真不知道像了谁。” 徐弘凑趣道:“小表弟机灵活泼多好,姑母再要派不是,我都要打抱不平了。” 徐贵妃笑嗔了一句,“显见你们是一国的。” 徐弘见气氛好,又乘势笑道:“既然姑母和小表弟都好,那我就放心了。父亲这几天担心得都没睡好觉,若非宫规所限,外男无诏不得进出,又情知皇上对姑姑情深义重,绝无一丝慢待,父亲只怕早就闯进来,把姑姑掳回安国公府养着去了。” 对于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徐贵妃却淡了笑颜,只不咸不淡回一句,“哥哥有心。” 徐弘沉默片刻,又寒暄了几句,起身告辞,“姑姑还要保养身体,我就不打扰了。” 周瑛瞧见这姑侄这般相处,就知自己的猜测怕是应了大半。原本周瑛还想跟徐贵妃对一下说辞,以免在皇帝跟前穿帮,可现在徐贵妃心中不快,周瑛不欲留下顶火,指了一事告辞。 徐弘前脚出了门,后脚就见周瑛也跟了出来,只当她跟周环一样心思,不由蹙了蹙眉心。 周瑛一抬头见到徐弘,也知有周环在前,自己这番举止怕会引来误会,索性学了周瑶一贯目下无尘的样子,轻慢朝徐弘一点下巴,也不等回应,带着素枝转身走了。 徐弘愣了愣,自失一笑,也掉头离开。 回了乾西四所,素枝还有些不安,“这样慢待徐公子,恐怕有些失礼。” 周瑛取出那块墨玉珏,让素枝收好,“放心吧,我要真殷勤有礼,人家才要避之不及呢。” 素枝若有所悟,取了匣子,把那块墨玉珏收好。白柳喜气洋洋提了个小花篮进来,头上还戴着个柳枝花环,手里拿着一张帖子,“二公主给您下了帖子。” 周瑛顺口赞了一句白柳的花环编得精致,翻开帖子一看,是为周环举办的接风宴。 ☆、第27章 接风宴 尽管周瑛对周环的接风宴一点不感兴趣,但却不得不去。 宫里最讲究的,就是一个亲热和睦。就算私底下恨不得食而啖之,明面上也要亲亲热热好似一家人。哪怕主角是早跟她撕破脸的周玫,周瑛都得开心出席,更何况是表面上跟她素无瓜葛的周环? 周瑛回了帖子,说自己必去。 没过几天,就是休沐日。皇宫里半数以上的皇子皇女都要出席,当然上陈给了皇帝。皇帝对子女们亲近表示满意,特地开了雨花阁,让她们在那儿办宴。 雨花阁原是前朝某一任太上皇退位后清修之所,有假山曲水、亭台楼阁……景致不可谓不佳。此地虽然不是皇帝的正经居所,但也只供皇帝闲居游玩,想要进去还得皇帝特许。 所以皇帝这一道口谕,对众人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 周瑛装扮一新后,进入雨花阁,被引到湖心的石舫上。 石舫共有三层,第一层布局宽敞,是供舞女伶人表演歌舞,第二层视野开阔,是供人宴饮、赏湖光山色,第三层隔成了数个隔间,供更衣休憩。 周珂是东道主,来得最早。周环是主角,也当仁不让一同招待。 周瑛笑盈盈跟到场的人都打了招呼,寒暄几句,看座中人还少,就不急着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只寻了个视野颇佳的地方,赏湖光山色去了。 不多时,身边有个人坐下,“你倒是消闲。” 周瑛转眸一看,见是周瑶,不由笑了,“不躲远些,碍了人家的事,岂不是招人嫌?” 周瑶手执一把团扇,半遮住脸,往周瑛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瞥见周环正浅笑跟徐弘说着什么,忙嫌弃收回眼,“谁办宴都没事,她一来就弄这幺蛾子,真以为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听了这话,周瑛顿时失笑,视线收得晚了些,不巧跟周环对上眼。 周环正跟徐弘请教颜体书法,殷勤切切,含羞垂首,觉着渐入佳境,正要约好下回请徐弘指点一二,却无意间瞥见周瑛。明明周瑛只跟她对了一眼,就平静移开,周环却像被周瑛的眼神烫到一样,脸嗡的一下变得通红,她重重呼吸着,连徐弘趁机走开都没发现。 另一边周瑛转头,故作镇定拿点心屑喂鱼。 一旁周瑶倚在栏杆上,徐徐摇着团扇,讽笑道:“瞧瞧,这种事她做得,你却说不得,看不得。等着吧,人家可是记恨上你了。” 周瑛心道,哪里是才记恨上,早就仇深似海,势不两立了。不过,这种事不足为人道,周瑛谢了周瑶的好心提醒,“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快别提这等扫兴事,该入席了。” 座位是按序齿依次排下来的。 以往这类宴席多是皇子皇女们内部小聚,无非是自家兄弟姐妹坐坐,偏这次周环不知怎么说动了周珂,把诸位皇子的伴读也都请了来。虽本朝礼教并不算重,但正式宴饮上,到底要稍稍避嫌。因着在场年纪还小,做个样子就行,只男女分列两席,中间隔条过道罢了。 周瑛坐下后数了数,女客这边,米需 迷 言仓 土云包括她在内,共有五位公主。 男客那边,皇子三位,包括身为嫡长,却未被封为太子的大皇子周琏,生母难产而亡的二皇子周琰,以及王昭仪之子三皇子周璋,伴读三位,周瑛只认得一个徐弘。 桌上珍馐佳肴,自不必说。周瑛昨儿睡得晚了些,早起胃口不佳,倒是兴趣寥寥。 周珂轻轻抬手,示意宫女给众人满上果酒,起身致辞,“今日邀诸位齐聚饮宴,所为之事共有两桩,一是欢迎六妹妹入学,二是庆祝我们姐妹入住乾西四所……请满饮此杯。” 众人自然无有不应。 祝过酒后,宴饮开始,周珂怕女孩子酒量浅,又示意宫女给这边桌上换了果子露。 周瑛没甚胃口,挑着吃了几筷子就撂下,倒是果子露酸酸甜甜,还算入口,她让身后伺候的宫女取来一小酒壶果子露,自斟自饮,倚着栏杆赏楼下美人歌舞,倒是颇得意趣。 在场众人胃口都挺刁,没过多久,就都相继离席。 周珂看众人离席太早,自然要想个玩法,先提了曲水流觞,又提了射覆……皇子们年岁都大些,倒都无妨,但公主们自周玫往下,才学了一年半载,哪里会联诗作对,于是都否决。 最后还是周瑶嫌墨迹,“不如就击鼓传花吧。” 周瑛一手晃着酒杯,先笑附议道:“这主意倒是雅俗共赏。输的人或作个诗,或画个画,或奏个乐,或讲个故事……都不拘的,总归就图个乐子。” 上首的周珂尤嫌不足,“也太简单了些。” 周瑶一拧眉,显然有些不快。 先头让周珂决定,她左一个不好,右一个太难……磨蹭许久都定不下来,既然别人的提议她都不满,她自己倒是想一个十全十美的啊?当别人都闲着没事,愿意跟她耗着吗? 眼见周瑶就要甩脸走人,周瑛忙拽住她的团扇。 原是周珂准备不足,但若周瑶这拂袖一走,可就是周瑶的不是了。 周瑛转头笑道:“二姐姐若嫌简单,再加些筹码就是。今日咱们临此镜湖举宴,不妨就以之为限,不管是诗词画乐,都要跟这一湖水色契合,若不相符,就罚酒三杯,这样可好?” 周珂也看出周瑶不快,有些心虚,见周瑛递台阶,忙接了道:“果然周全,就依妹妹所言。” 其他人再无异议,于是一致通过。 周珂命人撤掉席面,取来一面小皮鼓,两杆小木槌,一朵绢缠的红牡丹。令官当仁不让由大皇子周琏做了,其他人调换座位,围成一圈。周珂又指了个宫女,蒙上眼,背对着众人,等待号令。 令官周琏一声令下,只听砰砰砰一阵绵延的鼓点声响起。 周瑛原没当回事,可是随着鼓点声越来越密集,也不由紧张起来,一见周珂扔过来牡丹花,一紧张差点从指尖漏过去,她忙探手拽住一朵花瓣,慌忙塞给下首的周瑶。 牡丹花又轮了两圈,才堪堪停下。 ☆、第28章 击鼓传花 中了头彩的是周珂,周珂落落大方站起来,“我诗词上平平,就当抛砖引玉了。” 这话说出来,别个尤可,大皇子周琏却不爱听妹妹太谦,见周珂面无慌色,就知她心中已然有了成竹,笑道:“快别自谦了,好不好,自有我这个令官来评判。” 周珂心知是周琏给她撑腰,心中微暖,回之一笑,“我填了首词,词牌是虞美人。” 她低头吟道:“横波清翦镜湖水。黛拂吴山翠。藕丝衫子水沈香。坐久冰肌玉骨、起微凉。金徽泛柳听佳句。叠叠胎仙舞。曲终松下小盘桓。风露泠泠、直欲便骖鸾。” 话音一落,众人哄然叫好。 周琏更是自豪,掩不住笑道:“这还叫平平,妹妹是叫别人待会儿直接认输罚酒吗?” 听了众人这般盛赞,饶是周珂一向端庄,也撑不住露出几分笑来,她偷偷瞥了周瑶一眼,却见周瑶根本没看她,只懒洋洋跟周瑛咬耳朵,心中喜意褪了几分,咬唇坐下来。 鼓点声再次响起,说来也巧,这一回红牡丹竟停在周瑶手里。 厅中顿时一静。 刚才这两人就是针尖对麦芒,若不是周瑛和稀泥,差点直接撕破脸。前头好容易糊弄过去,后头竟又弄个前后脚,这不比个上下输赢,岂不是对不起这巧宗? 周瑶果然眼睛湛亮起来,扫了一眼周珂,“既如此,我也填首词吧,词牌朝中措。” 她向来才思敏捷,一转念间,就有了佳句,“新开湖水浸遥天。风叶响珊珊。记得昔游情味,浩歌不怕朝寒。斯人一去,高名万古,长对孱颜。惟有落霞孤鹜,来年依旧争还。” 就算是周瑛这样不通诗词,都能听出高下,更遑论余者。 周珂的词填得确实不错,构图华美、刻画工细、意象优美,在闺阁中确属上佳,但与周瑶的词一比较,顿时显得情致单调,失之雕琢。 就连天然站在周珂一派的大皇子周琏,也说不出违心的话,他安抚地握住周珂的肩膀,脸色复杂看向周瑶,“三妹妹高才,以往不知,竟是我孤陋寡闻了。” 眼见周珂脸色煞白,双眼无神,周瑶也不欲痛打落水狗,淡笑坐下,“大哥过奖。” 气氛有些尴尬,但游戏到底还要玩下去。也不知那宫女是否被暗示过,接下来几圈红牡丹再没轮到周瑶手里。且有周瑶珠玉在前,后来再有人被罚,也没人再试着填词。 余者才华平平,都不足道。 倒是轮到徐弘时,他题了一首七言绝句,颇具风骨,“雨余湖上数峰青,湖水连天似镜平。一棹迎凉快襟袖,香从苹末晚风生。” 见徐弘这样涨面子,周琏才缓和脸色,“好,你一向有诗才出众,今日也果然有此佳句。” 周琏作为大皇子,到底在一众皇子皇女中有些威望,此时他和缓了颜色,屋中气氛才好了一些。恰在此时,周环接了红牡丹,温柔笑道:“我才入学,就不去自不量力填词作诗了。不过我倒是跟母妃练过几天古筝,就献丑弹一曲吧。” 自有宫女呈上一架古筝,周环试了试弦,“我才学了一曲平湖秋月,也算应景。” 何止是应景? 无一错漏不说,毫无刻板工巧之感,筝声涓涓潺潺,清音入耳,仿佛当真泛舟湖上,月凉如水,情境交融……周环年纪小小,就有这般功底,实在让人叹服。 在场的悉皆震惊,就连跟周环一宫的周玫,都一脸惊讶,更别提别人了。 周瑛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杯,杯中蔷薇色的水面波光潋滟。她以前跟周环自诩知交,却一点没听周环提过她会弹古筝。原来从头到尾,周环就没真心接纳她当朋友。 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眼见周环在众人的称赞声中,含笑谦辞,周瑛却毫不费力辨认出她唇边的得意。 周瑛有些心烦,跟一群半生不熟,偏还各怀心思的人一起玩,实在有些累心。周瑛本想要指个借口离开,可没等她付诸实践,红牡丹竟落在她怀里。 原本周瑛准备讲个山湖精怪的故事,权且一乐。 可周瑛一抬头,就对上周环隐晦瞟过来的眼神,居高临下,轻慢不屑。 周瑛气极反笑,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挑衅,真当她是泥捏的不成?她瞬间收回原本的打算,丢下酒杯,起身道:“倒是巧了,我前儿也刚学了一曲。” 她招呼宫女,“取琵琶来。” 周瑛接过琵琶,一壁试弦,一壁看向周环,她唇边含笑,眼底冰凉,“曲乐都是一理通百理通,我才学不久,还要请六姐姐赐教了。” 铮然一声弦响,一股子漫然无际的杀气,扑面袭来。 一闻其音,周环瞬间攥紧了拳头。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周环几乎从会走路,就开始学古筝,私下不知受了多少苦,才堪堪有今日成效,可周瑛这一出手,却直接把她比到了尘埃里。 周环几乎麻木地听完了周瑛的曲子。 这支曲子兵戈杀伐之气,如有实质一样,割得人肌肤生疼,寒毛直立。这般境界,若搁在平常有机会聆听,周环定会怀着莫大的荣幸,潜心去品会感知,可现在…… 曲音铮然停下。 半晌,众人才回过神,眼神惊叹,七嘴八舌赞起周瑛来。 周瑛放下琵琶,摘下义甲,对周环惨白柔弱的面孔视若无睹,谈笑若定道:“瞧我这记性,还是我自己出的题目,要紧扣湖的,弹什么十面埋伏,不是且等着被罚吗?” 周瑛径直取来盛酒的玉壶,满上三杯,“无须令官下令,我自罚三杯,可好?” 说罢,周瑛满饮三杯,亮了杯底。 周环脸色煞白,尤强撑着,不肯失掉面子,“不过一个由头罢了,七妹妹何必如此当真。且七妹妹事前也太过谦了,凭七妹妹这天分,我请教都不迭,哪有本事指点七妹妹。” 周环咬牙道:“我只好奇一点,怎么从没听过七妹妹还弹琵琶,且还弹得如此之好?” 周瑛轻轻揉着手指,漫不经心道:“我一入学就跟庄夫子学琵琶,至于为何弹得好,这我也不太清楚。就像有人天生会游水,有人天生出口成章,我许是开了这窍,天生就会弹琵琶吧。” 听了这话,周环气得眼前一黑。 周瑛慢条斯理道:“所以六姐姐千万别跟我请教,我弹起来万般随心,实在教不了人。” ☆、第29章 迁怒 周珂看出二人气氛紧张,假作无意分开二人,“往日也曾见你在庄夫子教导下练习琵琶,但断断续续,从没听全过,今日我倒是头一次知道妹妹如此天赋卓绝,短短半年就能练到如斯境地……” 原本是为了岔开周环和周瑛的话题,但话说着说着,周珂眼神也复杂起来,一个周瑶就已经让她望尘莫及了,难道还要再出一个周瑛不成。 周瑛也不欲在这种场所跟周环闹大,略过脸色不太好的周环,笑着接过周珂的话茬,“是我取巧了,这支曲子我私下练了很久。” 周珂语气有些复杂,“七妹妹不必过谦,如今你这水平,不是一个多练就能达到的。” 这话音不太对,周瑛凝眸看去,就看到周珂眼中熟悉的要强不甘。 周瑛一阵头疼。 她跟周珂年龄层次不一样,从没被周珂当做竞争对手。可今天她被周环一激,把前世学的琵琶露了出来。诚然把周环狠狠踩在脚下,十分解气,但也招来争强好胜的周珂,这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周瑛的视线在屋中一转,不但周珂和周环,就连一直不在状态的周玫,此时也又羡又妒看着她。要是都如周玫一样直肠子就好了,这会儿周环已经没事人一样,偶尔投过来的眼神还带着由衷的赞叹喜悦。倒是周瑶态度还如之前一样,偶尔促狭朝她眨眨眼。 与皇女这边相比,皇子伴读们或赞赏,或振奋,态度都还算正常。 倒是徐弘不时偷偷瞄一眼周瑛,眼中有些好奇。 周环大半注意力都在徐弘身上,此番徐弘的动作又不隐晦,哪看不出来,不由心中大恨。 周瑛尽收眼底,烦了这些没完没了的麻烦事,索性扶着额头,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适才酒喝得急了些,我的头好像有点晕。容我歇息片刻,你们慢玩,不用等我。” 虽说这果酒的度数极低,不轻易上头,但谁让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呢。 这话一出,自然不会有人拦。大皇子周琏还忙叫宫女过来,体贴吩咐道:“煮些解酒汤过来,一会儿给七公主送过去。”周瑛礼貌谢过,扶了宫女的手,上三楼去了。 周环看着周瑛的衣角消失在楼梯拐角,面上柔和笑着,眉间还带了三分体贴担心,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凭什么? 她说尽好好才让周珂邀请了伴读,又苦心练习曲子,就为在宴会上一鸣惊人,就算不能引得徐弘倾心,其他二位伴读也都是世家子弟,若能得青睐注目也是好的。可是前有周瑶搅局,后有周瑛一曲琵琶横空出世,二人先后惊艳四方,被众星捧月。她这个主角反而被遗忘一边,成了可怜的陪衬。 正在周环被满腔妒火折磨得快要发疯的时候,一块点心被啪地摔在桌上,滚了两圈,掉在周环的膝盖上。周环被这一打断,恢复了几分清明,正好听到周玫咬牙切齿念叨着周瑛。 周环心中一动,取出帕子,垫着手拾起点心,搁回桌上,语气艳羡道:“七妹妹可真厉害。” 其实周玫在知道周环瞒着自己,学了一手好古筝时,也心中不满,但有周瑛这个拉仇恨的,周环那点小心眼顿时显得无伤大雅,她忿忿道:“她一向有心机,肯定早在谋划怎么抢风头了。” 周环添火道:“也是七妹妹有这天分,若换了别人,就算再筹谋也是徒劳。” 这话的杀伤力绝对是不分敌我,说完这话,周环深吸一口气,才又道:“以前三姐姐就有天才之名,现在又添了七妹妹,二姐姐占着嫡长,五姐姐有魏嫔娘娘撑腰,姐妹里数一数,就我最没用。” 周环的自贬诚然让周玫有了点优越感,但仔细一想,却让周玫更添恼意。 虽然姨母和嫔不但降了品级,还被禁足封宫,但魏嫔却是因祸得福。若换了以前,皇上御幸后宫哪轮得上魏嫔。论旧人有善解人意的和嫔,论新人有新鲜水嫩的廖贵人。 可徐贵妃险些滑胎一场事变,这二人齐齐落马,反倒让荣宠一般的魏嫔拔了尖。 以前周玫虽然也受人追捧,但姨母当宠,和亲娘当宠,到底还是有些差别。周玫这段时日被捧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走路都恨不得横着走,可今日这一场宴饮,却直接把她打回原形。 不管是皇子们,还是伴读们,都可凭借自身本事建功立业,后宫只要不出现废后立储的大事,他们还真不怎么关心。而几位公主,也一点不买她的仗。一个占着嫡出底气足,一个才华出众到不需看人眼色,唯二剩下的原都卑微不足道,却一个鬼鬼祟祟暗生他心,另一个直接压了她一头。 周玫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正好周环递过来红牡丹,她一把抓过,泄愤一样狠狠摔在地上。 正在这时,鼓点声停了下来。 见众人目光在今天头一次齐聚在自己身上,周玫却一点没觉得开心,她正被气得脑子涨涨的,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原本想好的一个咏湖的对子,这会儿死活记不起来。 还是令官周琏不忍看她憋得一脸通红,解围道:“五妹妹还小,就背一首诗或词就是了。” 周玫如蒙大赦,忙捡了一首启蒙诗背了,蒙混过关,通红着脸坐了下来。 击鼓传花又玩了起来,周玫越想越窝火,不怪自己走神分心,却一股脑迁怒到周瑛身上,要是周瑛表现得平庸些,她也不至于出岔子丢脸。 正在这时,周环在一旁状似无意中说道:“七妹妹怎么还不下来,她喝了那么多酒,要是一个不小心没站稳,落水了可该怎么办?” 周玫眼中一亮,计上心来。 ☆、第30章 天时地利 更衣完时候还早,周瑛又不想下去应酬,索性挥散宫女,自己待在甲板上,倚着栏杆,摇摇扇子,看看风景。正自出神间,身后传来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不像宫女那种训练有序的轻手轻脚,倒像是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突发奇想要恶作剧,虽然踮着脚尖,但到底遮不住行藏。 周瑛心中失笑,只当是周瑶也来躲懒。 周瑛存心想要捉弄回去,故意装出一副全然无知的样子一动不动,等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都近到能听到对方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她才猛地一回头,“哈哈,可被我抓到了吧!” 然后眼前之人并非是周瑶,而是周玫。 只见周玫一双眼睁得溜圆,嘴巴微张,手半抬在空中,整个人像是僵住了的雕像一样,脸上一副余惊未消,又惊又怕的模样,倒是让周瑛意外之余,有点小小的内疚。 周瑛难得主动寒暄道:“下面散了吗?五姐姐怎么也上来了?” 周玫差点被周瑛撞破,色厉内荏嚷道:“这儿又不是你的,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吗?” 怎么周玫跟吃了炮仗一样,莫不是刚才有人给她气受了?按说下面没谁这么不懂人情世故啊。周瑛心中诧异,但她跟周玫关系又不好,没义务惯着周玫这臭毛病。 周瑛冷声道:“我不过白说一句,你跟谁受气,自找谁算账去。只会跟我甩脸子,很威风吗?” 原本周玫还有点心虚,一见周瑛这拉足了仇恨,还半点不自知的无辜模样,登时火儿上来了,阴阳怪调说道:“我就算再威风,又哪里比得过七妹妹你?” 听了这话,周瑛这才恍然,原来还是刚才出风头惹的祸。 周瑛不欲跟周玫纠缠,只道:“刚才出风头的又不止我一人,不提皇兄们那边,就咱们姐妹中间,前有三姐姐的词惊才绝艳,后有六姐姐的古筝打动人心,五姐姐单揪着我是为何?” 一开始周瑛也没察觉,说完这话,倒生出几分疑惑。 要是周玫真被她刚才的风头刺激到,怎么她上楼前没发作?这半天她不在场,周玫又不是个长性的,早该转移注意了才对,怎么反倒怒火更甚,还冲上楼找茬来了? 周瑛左思右想,肯定是下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才引得周玫如此反常。她打定主意,回头问问周瑶。 另一边周玫当然不会告诉周瑛,她是柿子专检软的捏,胡搅蛮缠道:“把别人揪进来做什么,要不是你处心积虑搅混了宴会,败了大家的兴,我何至于跟你一般见识?” 这强盗逻辑,也是没谁能比了。 周瑛连待都不想跟她多待一会儿,想要走人,“到底是败了谁的兴,你我心知肚明。” 这话直接戳穿了周玫的冠冕堂皇,她臊红了脸却不肯承认,一把拽住周瑛的袖子,嚷嚷道:“你给我站住,你这话什么意思?明明是你的不对,你少来混淆视听……” 周瑛被周玫嚷得耳朵都在嗡嗡响,她试图拽回袖子未果,气急讽笑道:“你有这功夫胡搅蛮缠,还不如费些心思学一门所长,省得下次再有宴,你又来说酸话眼红人。” 诚然这话里有三分劝告,气急败坏的周玫可听不出来,反而更加火冒三丈,“谁说酸话了?我母妃那么得宠,我天天能跟父皇见面撒娇,我用得着羡慕你一个没娘的可怜虫?” 这种话周瑛可不能装没听见,她瞬间冷下脸,“我生母是没了,但五姐姐别忘了,我的名字还记在明熹宫下呢。五姐姐且认真想想,你当真要说我是没娘的可怜虫吗?” 像是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周玫心生后怕,咬牙道:“是我说错了话,请七妹妹见谅。” 周瑛抬抬手,示意自己的袖子。 周玫忍着羞恼放开,周瑛实在不欲多费唇舌,弯腰拿起栏杆上的扇子,准备走人。 周玫见她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高傲样子,登时新仇旧恨袭上心来。周环的话在周玫耳边响起,喝醉了酒,失足落水…… 若不做些什么,岂不枉对这天时地利。 周玫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恶意,跨前一步,狠狠推向周瑛的后背。 甲板上的栏杆原本就是观赏性的,雕龙画壁,精美非常,却只到人膝盖高。周瑛正弯腰取扇子,被猛地一推,顿时失了平衡,向前踉跄一步,就朝外翻了出去。 ☆、第31章 落水救人 冰凉的湖水瞬间没顶,周瑛被激得回了神,立刻扑腾起四肢,踩着水上浮起来。 这么一回过神来,周瑛先是后悔,若非她让宫女退下,也不至于现场一个外人没有,不但给周玫留下动手的机会,就算她事后对质,都没人能证明是周玫动的手。后又是难以置信,就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风头,就能惹得周玫如此妒火中烧,甚至不惜伤人害命吗? 周玫满打满算也才八岁,平时说个酸话,使个绊子,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但推一个比她还小两岁的妹妹落水,这份心肠就实在有些恶毒了。 若非周瑛上辈子会水,这一回怕真就在劫难逃了。 周瑛正想着求人不如求己,准备自救,但转念一想,她会水的本事又没过明路,这辈子她可是实打实的旱鸭子,从没学过游水,总不能当真说自己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吧。 这一番心思电转,面上只过了几息。 周瑛放弃往石舫上游,只浮浮沉沉扑腾着水面,拼命喊:“救命,救救我……” 石舫上的人反应也算迅速,刚才周瑛落水,那扑通一声落水声大得很,连一楼的舞乐都被吓得停了,众人都凑到窗前去看。 大皇子周琏原本还一边镇定安慰弟弟妹妹,一边吩咐下人们尽快救人,一听到湖水里传来那个稚嫩而熟悉的呼救声,瞬间白了脸,“我怎么听着,像七妹妹的声音。” 周瑶探头一看,瞥见湖中挣扎的人正穿了件鹅黄色的外衫,倒吸了口冷气,“是七妹妹。” 周琏回过神,嗓子都急破了音,“七公主落水了,快去救人!” 一干宫女太监被吓得面如土色,慌里慌张去寻会水的人下水救人。周瑶在一旁心急如焚,一看这些人没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不由气急想要骂人,忽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跳水声。 周瑶尚不及分辨是谁跳下去救人,就被冲上来的周环挤到一边。 这会儿周环脸上的担心,可比刚才真诚多了。 周瑶冷笑一声,这下也不用问了,跳下去铁定是徐弘。徐弘下水救人,到底一番好心,若此时叱喝周环的见色忘义,多少要搭上徐弘的清名,周瑶索性不再说什么,直接下楼去等。 等周瑶来到一楼的甲板上,发现下人救人的不独徐弘,会水的、不会水的乌泱泱跳下去一大片。 周瑛在水里尽量节省力气,但这具身体到底年幼,且平日养尊处优,体质实在算不上好,正在她感觉肌肉越来越酸麻,身体越来越沉重的时候,救援的人终于近了。 徐弘一壁游,一壁喊道:“表妹,坚持住。” 周瑛精神一震,抬头一看是徐弘,倒是颇感意外,正要庆幸没栽了,突然心中一动,往旁边扫了一眼,另一侧也有一个中年嬷嬷游了过来。 一开始在水里挣扎了这半天,有个人来救,周瑛已经很庆幸了。可是她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存在男女大防的古代,虽然她自诩尚小,但流言这种事,却不会因为她小就放过她。 而一旦爆发流言,皇帝会如何处置呢? 有三种可能,一是置之不理,二是铁血镇压,三是把她许配给徐弘。 先说第一二种,都可谓下策,或许随着时间流逝,流言慢慢平息,但她的名声到底有了污点,尤其在她成年之后,一旦被人翻起旧账,那绝对是致命性的打击。 再说第三种,为了保全周瑛的清白名声,这绝对是上上策。 周瑛为皇帝顶桩的事才过去不久,皇帝出于补偿心理,促成这段姻缘的可能性不低。安国公正在极力挽回跟徐贵妃的关系,让亲子尚了徐贵妃名下的七公主,不正好得偿所愿?且本朝并没有驸马不得入朝的规矩,徐弘尚主,安国公府既得了实惠,又得了面子,可谓两全其美。 但周瑛却不想因为这一桩意外,就跟一个半生不熟的人绑定下半辈子。 既然三种选择都非良策,周瑛打定了主意,沉下水再浮起来前,她一点点往那嬷嬷的方向游去。 果然如她所愿,中年嬷嬷率先抵达,娴熟从背后捞起周瑛,“公主别怕,老奴接到您了。” 徐弘也只落后两步,此时也游到了周瑛跟前,在一旁踩着水,安慰她道:“表妹放心,咱们马上就上船了,船上有热水,有姜汤,有干衣服……什么都有,等上船就没事了。” 周瑛心下有些内疚。 徐弘是诚心实意来救她的,但她却在权衡取舍之下,辜负了人家一片好意。周瑛抹掉睫毛上的水珠子,避开徐弘的眼睛,低声道:“谢谢表哥。” 徐弘虽然意外于周瑛的清醒镇定,但还是笑回道:“你没事就好。” 三人很快上了石舫,周瑶早让人准备好干披风,周瑛一出水,就把她整个罩了起来。 周瑶半搂住周瑛,感觉到手下的身体正在哆嗦,不由红了眼圈,问道:“还能走吗?” 周瑛头发还在滴答水,脸色青白,跟只水鬼一样,点了点头,“可以。”一旁的周琏解下披风,给周瑛又裹了一层,“得了,你快省些力气吧。”说着,一弯腰把周瑛抱了起来。 一行人很快上了楼,进了屋内,周琏把周瑛放在床上,带着众皇子退出屋外。 屋里早有热水备着,周瑛在宫女服侍下,脱下湿衣服,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干衣服,喝了一大碗姜汤,躺回暖烘烘的被子里,这时太医、皇帝和徐贵妃也前后脚来了。 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下,陈太医给周瑛诊完脉,才道:“所幸救得及时,七公主身体并无大碍,待老臣开些驱寒的药,喝上两三天就好。” 皇帝松了口气,“那就好。” 见皇帝再无吩咐,陈太医正要出外厅写方子,却见周环越众上前,柔声道:“徐公子适才也为救七妹妹下了水,还请父皇恩旨,让陈太医也给徐公子看看。” 皇帝有些意外,拍了拍徐贵妃的手,欣慰道:“这孩子是个好的。” 徐贵妃怔了征,垂目一笑。 既然皇帝都同意了,陈太医自然无有不应。 眼见周环恨不得立马拉上陈太医去给徐弘看脉,周瑶心中讽笑,意味深长道:“六妹妹莫急,好歹等陈太医给七妹妹留下药方,再去给徐公子看脉不迟。” 这话中的讽刺,一般人听了或许会脸红,但周环泰然极了,“姐姐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下面两姐妹的针锋相对,皇帝只作不知,问道:“小七,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落水了?” 周瑛却答非所问,“五姐姐呢?” ☆、第32章 当堂对质 皇帝一看周玫不在,想到周瑛前车之鉴,惊出一身冷汗,“五公主呢?快去把五公主找过来。” 一阵兵车马乱之后,五公主周玫被乔荣找了过来。 皇帝见周玫除了脸色白了些,其他并无大恙,不由松了口气,回过神来,不由叱喝道:“你七妹妹落水,遭了多大的罪,你怎么也不知道过来看看。” 周玫弱弱道:“一听有人坠湖,我吓得腿都软了,实在动弹不得,不知道是七妹妹落了水。” 皇帝定神一看,周玫的确小脸煞白,形容萎靡,倒也信了,心疼道:“也罢,回头让陈太医给你开剂安神药喝了。”说到这儿,皇帝想起屋中这一群儿子女儿岁数都不大,不好厚此薄彼,“今日你们都受惊了,一会儿都让陈太医看看,明日也不用上学了,都好好休养一下。” 众皇子皇女却不像皇帝,被一腔父爱蒙蔽。 周瑛跟周玫素来关系不佳,此番遭了一场大罪,不好好养着,怎会关心起周玫的去向?众人可不会忘记,周瑛问起周玫去向前,皇帝问了一句什么话。 所以皇帝这一声落下,众人却只沉默对视,还是周琏见气氛尴尬,上前应了一声。 皇帝一番体贴,却不见子女领情,又是不解,又是尴尬。 周瑛挣扎着坐起来。周瑶忙上前扶住周瑛,在她背后塞了个引枕,让她半靠在床上。这一番动静总算打破了屋中尴尬的沉默,皇帝忙道:“你好好躺着就是,急着起来做甚?” 周瑛靠好了之后,转头看到周玫,“我只想问问五姐姐,为何推我落水?” 这话一出,屋中陡然一静。 周玫万没想到周瑛会直接撕破脸,眼见众人狐疑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就连最宠爱自己的父皇都惊疑不定看着她,陡然一惊,矢口否认,“这话从何说来,我可没做下这等事。” 周瑛拥被而坐,轻轻咳了两声,“若非是你,我又怎会平白无故掉进水里。” 适才第一句谎说出口,接下来的谎话就编得更顺溜了,周玫甚至还反咬一口道:“七妹妹此番受了大罪,我也为七妹妹难过心疼。但七妹妹借此把脏水往我头上泼,又是何居心?” 周瑛可不会让周玫把握话题走向,无视掉周玫的借题发挥,只冷静道:“五姐姐别狡辩了,我上三楼不久,你就巴巴跟了来,大家都有眼睛,又不是看不见。” 周瑶从旁作证,“是这么回事,七妹妹才上了楼,没过多久,五妹妹就跟了过去。” 眼看众人视线灼灼,周玫强撑道:“三楼又不是七妹妹一个人的,她能上,我为什么不能?再说了,我上去后就直接去楼梯边的隔间歇息,根本没见到七妹妹,又怎会做下那等事。” 周瑛眼神灼灼,逼问道:“五姐姐,你确定你没有看到我?” 周玫被周瑛如有实质的视线盯得越发心虚,手心都汗津津的,她攥紧拳头,色厉内荏喊道:“你少来吓唬人,没看到就是没看到。你再问一百遍,我都是这个话!” 得了这话,周瑛非但不沮丧,还意味深长弯唇一笑,“五姐姐这话,可说得有点早了。” 周玫本就心虚,一听这话,更加惊疑不定,尤其周瑛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却偏还半遮半露不肯拿出底牌。周玫想要追问,却怕被人以为是做贼心虚,只能心急如焚等周瑛开口。 不想周瑛直接无视了周玫,对皇帝道:“父皇,我想问乔公公几句话。” 皇帝早被两个女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弄得左右为难,此番见周瑛不再陈情对质,只当周瑛想要放弃,自然满口答应:“好,你尽管问。” 乔荣上前一步,垂手等候。 “乔公公,适才你是在三楼找到五姐姐的?”周瑛问道。 “是。”乔荣点头。 “那乔公公找到五姐姐之前,可曾向三楼伺候的宫女询问消息?”周瑛又问。 “当然问过。”乔荣补充道,“现在她们还锁在甲板上。” “乔公公可曾见到一个宫女。”周瑛一壁想,一壁细细形容道,“她穿着枣红比甲,葱绿绉裙,体格微丰,鹅蛋脸,丹凤眼……对了,她鼻翼有一颗美人痣。” “有。”乔荣记性很好,肯定道。 “还要再劳烦乔公公一次,把这个宫女带过来。”周瑛轻轻一笑,对乔荣点头致谢。 乔荣请示地看向皇帝,得了同意后,领命退了出去。 周瑛的问题每得到一次肯定的答复,周玫的不安都要加剧一分,直到乔荣领命而去,门关上的那一声轻响,却仿佛一道霹雳一样,瞬间引爆了她满心的惊惧不安。 周玫再忍不住,霍然开口,“你找这个宫女做什么?” 周瑛像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话,诧异一笑,“这宫女是人证啊,她看见你我在甲板上说话。” 一听周瑛的底牌是这个,周玫心中狂喜,若非事先看到周围再无他人,她又怎会出手,她脱口而出道:“你胡说,甲板上根本没有宫女。” 周瑛瞬间眯起眼,像是鹰隼顷刻间锁定猎物,“你怎么知道甲板上没有宫女?” 周玫本能地觉得不对,迟疑道:“是没有啊。” “容我提醒,五姐姐刚才还在说,你一上三楼就进了隔间休息,根本没看到甲板上的我。”周瑛一字一顿问道,“那么未曾到过甲板上的五姐姐,又是怎么知道甲板上没有宫女的呢?” “我……那边没声音,我以为……我猜的……”周玫结结巴巴,张口结舌。 “五姐姐何必急着否认呢?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去了就是去了,不过是咱们姐妹俩聊聊天,有什么大不了的。”周瑛温柔弯起嘴角,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或者真正的事实是,那一场谈话的结果很不美好,五姐姐怒火攻心,冲动之下推我落水。所以五姐姐才会从一开始,就失口否认曾出现在甲板上,好从根子上绝了自己的嫌疑。” “我说得对吗,五姐姐?”周瑛轻声问道。 ☆、第33章 残害手足 周玫张口结舌,视线一一扫过众人,眼看所有人都或嫌弃,或厌恶,多一眼都不肯看她,就连一直对她尚存偏袒的父皇,此时也一脸难以置信,失望痛心。 周玫瞬间崩溃,哭道:“我不是成心的,对不起。” 皇帝失望闭上眼,偏开头,不肯再看她。 周玫扑通一声跪下,“父皇,你别不理我。我就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她太可恨了,偷偷摸摸骗过我们所有人,又处心积虑在宴会上大出风头,我不过劝她坦诚些,别跟自家姐妹耍心眼,她非但不肯听,还出口伤人,讽刺我没本事,就别多管闲事。父皇你听听,这是当妹妹该跟姐姐说的话吗?” 周玫这会儿想起来,都恨得直咬牙,“我气得头都要炸了,就想给她个教训。可我真没想害她,石舫上下都是人,会水的更不知繁几,谁救不了她,又哪会让她真的落入险境?你瞧,现在她不是好好的吗?就是多喝了两口冷水,回头喝两剂药的事儿。父皇,我真的没想伤害她啊。” 周瑛见周玫已经招了,本不想多费唇舌,但见周玫如此恬不知耻,肆意颠倒黑白,顿时被气笑了,“五姐姐扯谎诋毁人,也请小心些,我还在这儿坐着呢。” 眼看皇帝隐隐有些松动,却被周瑛打断,周玫气极,“难道不是你藏着掖着,练个琵琶都不肯以真实水准示人,又处心积虑在宴会上一鸣惊人,全然不顾他人所想吗?” 周瑛讽笑道:“我不是一有点成绩,就四处炫耀的人,还真是对不住了。” 周玫被刺得直冒火,“你……” 周瑛又道:“我素来低调,有点进步都不会明说,甚至连庄夫子都不曾在课堂上大肆称赞我的天分进步,是因为什么?不就是顾忌你从不肯用心学习,却只会嫉妒别人优秀吗?若不是要顾忌你的感受,不想为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导致姐妹失和,我又何必藏着掖着?” 这话里当然有水分,她重学琵琶刻意藏拙了些,庄夫子的确私下称赞她学得很快,但也是在正常有些天分的范围内,并没有表现得天资卓绝,到让庄夫子都担心她木秀于林的地步。 说谎本来就要真假参半,才能取信于人。 就算皇帝去找庄夫子问,庄夫子难道还真会一点情商没有,说你家孩子是挺机灵,有点天分,但这点天分还没到天赋异禀,绝贯古今,让我都叹为观止的份上。哪怕一般人家的老师都不会这么口出直言,更何况庄夫子面对的这位家长,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皇帝呢。 其实周瑛说这番话,小半为刺刺周玫,大半为解除皇帝的疑心。 周玫已经无足轻重,倒是皇帝若听了周玫,当真以为周瑛心机深沉,包藏祸心,那可就坏事了。不过在她拿庄夫子做旁证后,皇帝眼中怀疑褪去几分。 周瑛收回扫向皇帝的余光,“今日我原也不想戳你的心肺,实在是六姐姐古筝弹得极妙,我一时技痒,起了较量之心,才弹了一曲。不想只显露了这一次,就引得你痛下杀手……” 皇帝摸摸周瑛的头发,叹道:“小七,你受委屈了。” 周瑛心中一松,正要红了眼圈,表示感动。周玫就难以置信直起腰,喊道:“父皇!” 皇帝看向周玫,叹道:“你说你错了,却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 周玫不甘道:“我有的。” 皇帝摇了摇头,只道:“小七能体恤你的心情,不大肆炫耀,戳你的心肝,那是她为人纯善。就算她炫耀了,显摆了,那又怎样,她自己辛苦学来的本事,原就轮不到你去管。” 虽然眼前一如从前她每一次胡闹后,父皇对她谆谆教诲的场景,但周玫敏感察觉到哪里不对,她惶恐极了,捂着耳朵,喊道:“父皇,你别说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嫉妒七妹妹了……” 皇帝闭了闭眼,“不管怎样,你残害手足,铸下大错,朕不能姑息。” 周瑛见皇帝主意已定,才咬着下唇,求情道:“父皇,要不算了吧,我到底没真受伤……” 见周瑛苍白着一张小脸还在求情,周玫却冥顽不灵,只知道无赖耍泼,逃避罪责,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你没受伤是侥天之幸,这不是她不承担罪责的借口。” 皇帝摩挲着周玫的发顶,长叹一声,“按照祖宗家法,残害手足,要褫夺封号,笞五十,此外,还要圈禁,或流放,或守皇陵。小五,算朕最后给你一次优容,你说罢,想选哪种?” 周玫哭得一脸泪水,不敢置信抬起头,“父皇……” 皇帝见周玫迟迟不肯说话,叹道:“罢了,朕替你选,就圈禁吧,虽然孤苦些,到底能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周瑛愣了愣,这是要圈周玫一辈子? 皇帝站起来,衣角从周玫指间滑走,“上个月礼部刚收回一座官邸,等过几天改成公主府,你就搬过去吧。你放心,朕会给你留下养伤的时间。” 乔荣上前虚扶住皇帝。 皇帝又吩咐乔荣道:“带小五去祖祠,你亲自盯着行刑。” 既然皇帝特意拿出来叮嘱,乔荣当然知道,这是让他盯着,别真的伤到五公主的筋骨。 乔荣领命,对周玫道:“五公主,请吧。” ☆、第34章 幕后推手 周玫这时才从这噩耗中反应过来,她慌忙膝行过去,拽住皇帝的袍角,哭得满脸是泪,“父皇,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父皇你饶了我吧……”见皇帝背过身,不为所动,她绝望之中甚至求到了周瑛身上,“七妹妹,是我错了,你帮帮我,求求父皇吧……”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乔荣当然不能让周玫继续生事,叫来两个嬷嬷,架走了周玫。 少了周玫的哭闹声,屋中静得让人不舒服。 皇帝率先起身,“你好好养病,待会儿记得把药喝了。既然是风寒,就别挪动了,你就先在雨花阁养着吧,别的等好了再说。”说完,皇帝匆匆离开。 待皇帝和徐贵妃一走,剩下都是皇子皇女,按说都是同龄人,氛围该放松些才对,但气氛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尴尬了。周瑛单凭一己之力,就弄垮了正得宠的公主,甚至一举把她赶出了皇宫,诚然周玫罪有应得,但人都同情弱者。所以众人这敬而远之的态度,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片刻,众人就各自寻借口走了,只留下一个周瑶。 周瑶待周瑛一如往常,闲适吃着茶,“那个宫女,你说要当面对质的那个,真有此人吗?” “有啊,还是她服侍我更衣净的手。”周瑛回过神道。 “她当真看见你和周玫在甲板上说话了吗?”周瑶好奇。 “这倒没有。”周瑛摇了摇头。 “你这胆子可不小。”周瑶挑了挑眉,刮目相看一般,上下打量着周瑛,含笑道,“就这样,你还敢让乔公公找她来对质?周玫但凡沉住气些,你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可事实上,她没沉住气。”周瑛安静道,“我赌赢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周瑛的语气却不见开心。 周瑶看出周瑛情绪有些低落,搁下茶杯,坐在她床边,“你不会因为她们那些庸人愚见,就质疑起自己的决定了吧?周玫落到这下场,是她咎由自取,但凡你势弱一些,蠢一些,今天你就不但白遭一回罪,还要眼睁睁看着她逍遥自在,或许还要被嘲笑不自量力。” 听到这番推心置腹,周瑛有些感动,笑道:“我怎么会后悔,不过是心中另有疑惑罢了。” 周瑶松了口气,问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不妨说出来,我帮你掌掌眼。” 看着周瑶递过来的橄榄枝,周瑛却有些迟疑,要不要跨过那条线去。 其实半年来的同窗生活,让周瑛对周瑶感官颇佳。周瑶人美才高,为人虽然有些清高冷淡,但既不仗才欺人,也不拉帮结伙,看着目下无尘,却自有一套生存智慧。 周瑶显然也不讨厌她,偶尔借支笔,聊聊天,倒是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周瑛一想近之则狎,远则生怨,倒是这个距离刚刚好。 另一方面,也是周环前车之鉴,致使周瑛有点井绳之忧。如周环这样相识好几年的,一朝翻脸,那嘴脸都陌生得吓人,周瑶只认识了半年,谁知道这副美人皮骨之下,是善是恶呢。 周瑛犹豫了一下,又想难道经了一个周环,她就再不寻知交好友吗?也太因噎废食了些。 人活一世,要是连一两个知交都没有,那也太可怜了。诚然她该吸取教训,但不代表她就要杯弓蛇影,别人递来好意,只当人家腹里藏奸,只要守住本心,睁开眼慢慢看就好。 其实周瑛为难的事也无须藏掖,且正该私下探问,既然周瑶肯伸手帮忙,倒不妨试试。她拿定主意道:“先前我就觉得不对劲,结果被五姐姐裹乱打断了,现在事情解决,我才想起这一疑点。” 周瑶做了个请的手势,“愿闻其详。” 周瑛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慢说道:“五姐姐是嫉妒心强,但她忘性不小,如果没人搭台子唱戏,没一会儿她自己就会泄了气,转移注意,折腾别人去了。” 听了这话,周瑶也不由失笑,“这却是她难得的长处了。” 周瑛也笑笑,又道:“所以在我上了三楼,更了衣,净了手,里里外外转了遍,寻了个视野绝佳处,赏了好一会儿湖光山色后,看到五姐姐气冲冲上来,朝我找茬生事,我觉得很意外。” “以她的性子,确实有些蹊跷。”周瑶皱了皱眉。 “我想着,是后来宴会上又出了什么事,才勾得她重又对我生怨吗?”周瑛问道。 “你上楼之后,大家又对你的曲子赞叹一番,才又玩起了击鼓传花。”周瑶回忆到这儿,眼中一亮,“是了,这一场点到周玫,她直愣愣站起来,紧张得什么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虽然混过去了,但到底丢面子,立马借故走了。难道她是因此迁怒于你?” 周瑛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或许有些影响,但不会是主要原因。说句不好听的,她向来欺软怕硬,就算失了脸面,也只会捡软柿子捏。现场别人她招惹不起,但六姐姐打小跟她同住一宫,是她一向欺负惯了的。没道理现成的出气筒不要,大老远找个不相干的人的茬去。” 一说到周环,周瑛有些生疑。 今次宴饮中这些人,大多跟周瑛私交平平,没仇没怨,谁会跟她过不去?也就周环周玫跟她有些过节。周玫倒罢了,在她上楼前,周环可是刚被她下了面子,彻底盖了风头。 不过周环善忍,不但没发作,还跟常人一样谈笑风生。当然,这不代表周环就真翻了篇。 周瑛心中一动,问道:“我离开后,谁跟五姐姐私下说过话?” 周瑶仔细回忆,“你走后,我们挪开你的椅子,我就跟周玫挨上了。当时周玫上首是周环,下首是我。我是不爱听她抱怨,但她跟周环倒是颇有聊头,传花开始了两人还说个不停。” 看到周瑛神色不对,周瑶睁大眼,“你不会是说,是周环……” ☆、第35章 悬梁自尽 周瑛却沉思着,把线索一点点串了起来。 要说周玫才学不佳,这是肯定的,但周瑛提议击鼓传花,甚至限定惩罚规则时,周玫都没有表示反对,就说明周玫心中有底。周玫一向受宠,什么盛宴没见到,小小一个家宴,还不至于让她紧张到忘了事先准备的节目。倒是结合周瑶所说,更像是周环刻意在传花时撩拨周玫,甚至很可能也是她控制了传花的节奏,使周玫刚好在怒火最甚时拿到花,才一朝出了丑。 而至于周环拿什么撩拨周玫,从周玫丢丑后立刻离席,上楼找周瑛麻烦,也能推知一二。 甚至周环请走陈太医,恐怕也未必只是向徐弘献殷勤,而是借此躲开周瑛势必会来的秋后算账。 尽管直觉告诉周瑛,周环很可能就是幕后推手,但一切都是她的推测。而唯一能证明周环牵涉其中的只有周玫,可周玫恨她都来不及,哪里会容她套话,撕了她都是轻的。 周瑛闭了闭眼,“不急,管她是谁,天长日久的,总能抓到她的把柄。” 送走周瑶后,周瑛让素枝闲聊一样,问问当日在二楼当值的宫女,得出情况与周瑶所说一致。至于周玫和周环说了什么,却没人听到。稍稍探问之后,周瑛就让素枝收了手。 周环一向谨慎,做事很少留把柄。周瑛也知道她的性子,本也没抱多大希望。 倒是周玫那边,尚有一线可操作的余地…… 雨花阁原就不容人随便出入,素枝还是额外得了恩典,才被接进雨花阁,专门伺候周瑛起居。在雨花阁虽然是皇帝级别的享受,但到底不是自己家,不但消息闭塞,而且很多事施展不开。 周瑛在雨花阁养了几天,得到陈太医允许后,连早膳都顾不上吃,就回了乾西四所。 才在椅子上坐定,周瑛就把留守的白柳叫来,“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白柳是个机灵的,知道周瑛真正想问什么,善解人意道:“五公主伤得不重,这些天已经恢复很多了。魏嫔娘娘几次三番求见皇上,但皇上一直避而不见。”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小宫女惊慌跑进来,“素枝姐,大事不好了。” 素枝皱眉斥道:“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公主还在,这屋里是你能随便进来的吗?”说完,素枝回头给周瑛道歉,准备把小宫女带出去问话。 周瑛右眼皮跳得厉害,她皱了皱眉,示意素枝停下,“许有要紧事,你在这儿问吧。” 小宫女愣愣站在原地,直到素枝拍了她一下,才白着脸道:“魏嫔娘娘悬梁自尽了。” 这消息绝对不啻于一道惊雷。 周瑛霍然站起,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扶住椅子上的扶手,才没至于摔倒。素枝和白柳原被这个消息惊到,但天大的消息都比不上自家主子的安危,两人抛下之前的震惊,合力扶着周瑛坐下。 素枝取来一匣子点心,“公主先吃点垫垫,许是早膳没吃好,起猛了才这样。”素枝又回头对白柳道,“你去太医院把陈太医请来,对牌在花梨顶柜的抽屉里,你自去取吧。” 被素枝一打岔,周瑛惊骇的心平静了些,正要叫她们别瞎忙了,白柳已经轻巧出了门。 素枝抿嘴一笑,替周瑛问小宫女,“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吧。” 小宫女忙回道:“听说,今天早上魏嫔娘娘起得晚,宫女们只当是魏嫔娘娘昨儿在未央宫跪累了,不敢打扰。还是有个嬷嬷不放心,进去一瞧,就看见魏嫔娘娘悬在房梁上。” 这小宫女半天抓不到重点,周瑛头疼道:“魏嫔娘娘现在是生是死?” 小宫女被这话问得一愣,想了想,“应该活着吧,都说那嬷嬷立下大功,肯定能得不少赏。” 既然知道魏嫔没丢性命,周瑛松了口气。 此时,周瑛才有心思考虑其他。白柳说魏嫔数次求见皇帝未果,但却没说魏嫔竟然有本事跪到未央宫去。未央宫作为龙居之所,除非皇帝有宣,否则靠近一步都有窥伺帝踪的嫌疑。 周瑛问道:“听你刚才说的,昨日魏嫔去未央宫跪求并不是第一次?” 小宫女点头,“基本上魏嫔娘娘每天都要去未央宫跪求,但皇上一次都没招见过她。” 虽然皇帝并未接见魏嫔,但容忍魏嫔再三出现在未央宫,已经说明皇帝对周玫到底心存内疚。魏嫔也是宫中老人了,这道理周瑛都能猜出来,魏嫔肯定心知肚明。 这么一想,魏嫔的悬梁自尽,就有些可疑了。 哪宫的主子晚上睡觉,旁边没一两个守夜的呢?饶是周瑛这样习惯私人空间的,在极力争取后,也不得不妥协一二,让守夜宫女睡在一帘之外的稍间。像魏嫔这种土生土长的,那守夜的宫女,更该床前脚踏、稍间、客厅、门外,一个不少才对。 魏嫔想要悬梁自尽,又得挪椅子,又得往房梁上系汗巾,最后准备好了,还得踹凳子。 这一系列流程,魏嫔养尊处优惯了的,动作肯定轻省不了。这么多动静,素来耳朵灵敏的宫女们没一个听到,倒是有个嬷嬷恰在此时对魏嫔心生担忧,才及时救下悬梁自尽的魏嫔。 这未免太巧了些。 ☆、第36章 以死相挟 事实果如周瑛所料。 在皇帝没来之前,魏嫔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怎么都不肯让太医看伤。等到皇帝终于急匆匆过来了,太医们看了伤口,又吵了半天,终于定下药方。等药膏拿过来,魏嫔颈间勒的红痕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不仔细瞅根本看不出来。尤其魏嫔虽然虚弱得极了,但仅说的几句话,都在不着痕迹卖可怜,总结下来一句话:请皇帝怜惜则个,不要把她唯一的女儿也带走。 皇帝果然生疑,一诈之下,魏嫔登时心虚招了。皇帝生平最恨被人欺骗,怒极反笑,“先前你若当真有那份狠心,痛快去死,小五年幼丧母,朕内疚之下,定会把小五留在宫中。” 魏嫔哭求的话顿时断了,惊恐望向皇帝。 皇帝取下腰间佩剑,掷在地上,佩剑滚到魏嫔裙边,他语气森然,“现在也不算迟。” 魏嫔颤抖着手,伸向那把金鞘镶明珠的佩剑,她手指刚触到剑鞘,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过了电一样立即收回手,哭道:“皇上饶命,妾身并非有意欺瞒皇上,实是五公主太小……” 皇帝讽刺道:“罢了,人都惜命,也是人之常情。” 魏嫔正要再求,皇帝已经不耐烦听了,“这屋差点死人,不吉利,魏贵人搬到偏殿去罢。” 此番魏嫔,不,魏贵人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为魏贵人一招烂棋,皇帝迁怒于周玫,即日把她送出了宫。至于公主府是否改建好,能不能住人,就不得而知了。也因事出仓促,周瑛试图跟周玫套话一事,彻底没了指望。 内书房少了周玫,顿时安静不少。 就连周环都安安分分上着课,毕竟没了周玫给她当枪使,她只能偃旗息鼓。 不过,这却不代表周环日子过得憋屈了。首先,周玫一走,没人再对她吆五喝六,像下人一样使唤。其次,永寿宫没了主位,魏嫔变成了魏贵人,跟周环生母田贵人品阶一样,自然再不能仗势欺负她母女二人。所以,周环的谈吐日见大方自信,也就不难理解了。 周瑛这一番辛苦,倒是成全了周环,尤其她很可能才是罪魁祸首,真是不可谓不闹心。 不过,再怎么样周瑛都不能主动找茬,毕竟无凭无据的,周环又一贯会装相,而且皇帝心情不太美妙,整个宫里气氛都不好。周瑛只能静下心,以图后日。 这种沉闷的气氛一直持续数月,直到徐贵妃临盆要生了,宫里才鲜活起来。 整个明熹宫都陷入一种忙碌却亢奋的状态中。 周瑛站在廊下,正对着产房,听着徐贵妃闷闷的喊痛声,看着皇帝急得满头是汗,踱来踱去,几乎把石板地面都磨薄一层,还不时隔着窗户,安慰徐贵妃。 她不由感慨,徐贵妃能得皇帝这般对待,也不枉她一片真心了。 这念头一出,周瑛愣了一愣,不由失笑。不提宫里十来个皇子皇女,就是站在此地的周瑛自己,都已经证明皇帝对徐贵妃的背叛了,她竟然还感动至此,真是被古人带歪了。 素枝搬来一个圆凳,“公主,先坐下歇歇脚吧,且还有得等呢。” 周瑛摇头,悄声道:“父皇还站着,没我坐着的道理。”她回过神,开始祈祷徐贵妃生个男孩。 这一等直接等了一白天,直到暮色西沉,各处都掌起了灯,直照得整个明熹宫灯火辉煌。终于到了二更时刻,周瑛强撑着眼皮,才听到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声。 周瑛精神一震。 就见一个嬷嬷抱着一个大红襁褓,喜气洋洋出了门,道喜道:“恭喜皇上,喜得贵子。” 皇帝喜出望外,高兴直喊,“朕有儿子了!” 原本两眼发亮凑上来看宝宝的周瑛,不由抽了抽嘴角。合着从大皇子往下,整整五个皇子都不算他儿子啊。这也太拉仇恨了。周瑛心中记下,准备回头提醒徐贵妃,让她约束口舌。 周瑛踮起脚尖,看向襁褓中的宝宝。 宝宝刚生出来,整个脑袋脖子都是红通通的,眼睛还没睁开,单从眼窝看,这宝宝眼睛必不会小,再加上鼻子小小,嘴巴小小,五官这样秀气,可以看出长大后相貌肯定不差。 皇帝亲自抱起宝宝,姿势小心翼翼的,跟捧着块嫩豆腐似的,生怕打了摔了。 周瑛新鲜地瞅来瞅去,兴奋道:“父皇你瞧,弟弟的耳朵长得像父皇,嘴巴像母妃。” 皇帝难得没形象,傻爸爸一样嘿嘿直乐,还不忘反驳,“耳朵就算了,嘴巴长得明明像我,鼻子也像,脸型更像……瞧这头发黑亮的,不愧是我的种。” 周瑛抿嘴一笑,也不反驳。 正说话间,荔枝掀开帘子出来,禀告道:“产房已经收拾好了,陛下请进。” 皇帝把宝宝递回到嬷嬷手里,急忙往屋里走去。 尽管屋里已经是收拾好了的状态,血盆、脏污的毛巾衣服褥子都不见了,屋里还点驱味的燃香,但隐隐的血腥气还是萦绕在鼻端,周瑛适应了一下,才又抬脚往屋里走。 徐贵妃床前摆着一架屏风,这是宫里的老规矩,但皇帝挥手道:“撤了屏风,挡着费事。” 皇帝下令,很快宫女抬走了屏风。 屏风一去,只见徐贵妃虚弱躺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嘴唇发白,眼睛却锃亮,“孩子呢?” 嬷嬷忙上前,把襁褓放在徐贵妃边上。徐贵妃顿时柔和笑了,看不够一样,把宝宝看了一遍又一遍,幸福地叹道:“皇上,咱们皇儿可真漂亮……” 皇帝再赞同不过,沉吟道:“皇儿序齿第六,赐名为珏,封晋王,赐封地晋城。” 一出生就封王,这荣宠可不一般。要知道,就连贵为皇后嫡子的周琏,现在都只是个光头皇子。 ☆、第37章 南巡 不管宫中怎样暗流涌动,但表面上却一派和睦。不管是和嫔的前车之鉴犹在,再没有人敢朝六皇子伸手,还是已经有人朝六皇子动手,却早被徐贵妃悄无声息处理掉……这些周瑛不得而知,但她知道的一点是,随后的几年里,六皇子周珏平平安安长大,再没受过一点风波伤害。 也因徐贵妃对六皇子一向护着,没见过宫中一点险恶的六皇子,还一派纯然天真,浑不似其他宫中孩子,才五六岁就心机了得。 想到这儿,周瑛不禁瞥了一眼围在周环身边的八公主和九公主。 这几年,八公主周珑和九公主周珰也相继到了年龄,进了内书房。这两个的生母位份不高,一个才人,一个美人。她二人也是有成算的,一进来先按兵不动、细心观察,看出前头几位公主都是不爱招事的,就试着搭上了当时已初现身手,才学不俗,待人和善的周环。 当时周环正嫌自己势单力薄,有两个妹妹投来,自然再欢迎不过,两边一拍即合。 周环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周珑和周珰艳羡叫了一声。 这两位公主中,周珑爱笑嘴甜,极会奉承人,周珰是个闷罐子,为人懦弱,两人中从来是周珑拿主意。不多会儿,周珑就带着周珰过来了,坐在周瑛邻座。 周珑语气中难掩艳羡,“恭喜七姐姐。” 周瑛翻了一页书,“何喜之有?” 周珑羡慕道:“七姐姐可真沉得住气,我都听六姐姐说了,父皇要南巡,宫里十二岁往上的诸位兄姐才能陪驾,七姐姐刚刚好达了线,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 这倒不假。 皇帝上一次出巡,已经是十年以前。上回仅有的几位皇子皇女年龄尚小,后宫中皇帝只带了几位妃子就罢了,这一回皇子皇女都已长成,自然都要带着出去见见世面。 周瑛抬起头,看了一眼周环,周环温婉地回了一笑。 这一位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放过,一觑到空儿,就要给周瑛找麻烦。果然就听周珑叹道:“原不该麻烦七姐姐的,但是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出过宫门,见见外面的天地长什么样子。这一次机会实在难得,若错过了这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机会。” 周瑛笑道:“八妹妹实在不用担心这个,父皇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如今又四海升平,父皇怕是过不得几年又会出巡,到时候妹妹够岁数,也经得住旅途劳顿,不正好能跟去了?” 这两个理由如此冠冕堂皇,周珑一句都反驳不了。 周珑一不能说皇帝身体不好,下一回出巡还不知道牛年马月了,二不能说朝中党争激烈,指不定哪一天皇帝就按不下这个烂摊子。所以她只能讪讪笑着,“还是七姐姐想得长远。” 这位八妹妹也算识时务,周瑛意有所指,“不过痴长你两岁,考虑得周到些罢了。” 周珑深以为然点点头,告辞道:“不打扰七姐姐用功了。”她像是一点没听出周瑛话外之意,依然笑得开开心心,带着周珰回周环身边。不多时三人言笑晏晏,没见一点隔阂。 周瑛挑了挑眉,低下头,慢条斯理看着书。 这一位八妹妹可不像蠢人,周环现在拿周珑当枪使,周珑未必不知道。但周珑能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开开心心当排头军,是因为周珑也有所图。 如今周环还能安抚得住,是因为周珑年纪还小,所图也少。随着周珑年岁越长,所图只会越多。今天周环推到周瑛头上,倒还罢了,以后要还是推三阻四,周环早晚会被自己养大的狗反咬一口。 周瑛轻笑,她等着这一天。 等放了学,周瑛照例去明熹宫给徐贵妃请安。 一进明熹宫,就听到六皇子周珏稚嫩的咯咯笑声。周瑛寻声而去,来到后院,就到周珏正在高高地荡秋千,后面是徐弘耐心在推着,一旁坐着含笑望去的徐贵妃。 周珏一眼瞧见周瑛,探脚往地上一蹬,停了秋千,一跃而起,飞奔到周瑛跟前,拉住周瑛的手,一摇一摇的,兴冲冲道:“姐姐,咱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啦!” 皇帝答应南巡带上周珏了?这小家伙才一个小团子,一路旅途颠簸,真能受得了吗? 对上周瑛疑惑的眼神,徐弘放开秋千绳,无奈道:“表弟缠功了得,皇上刚被他缠得应了。” 闻言,周瑛不由失笑。 腿边周珏还在眨着黑亮的大眼睛,仰着头撒娇道:“我能陪姐姐一起出去玩,姐姐不开心吗?”得勒,这一位撒起娇来,连她都挡不住,更何况是对小儿子毫无抵抗力的皇帝呢? 周瑛半蹲下来,从袖间取出一条素面帕子,温柔拭掉周珏额头上亮晶晶的细小汗珠,笑回道:“有你这个小开心果陪着,姐姐怎么会不开心呢?” 徐贵妃招呼三人过来,嗔周珏道:“你这孩子,就知道闹你姐姐。” 周珏小大人一样背着手,神气地哼了一声,“姐姐才不会嫌我闹呢,姐姐最喜欢我了。” 周瑛不禁被逗笑了,摩挲着周珏的脑袋瓜,装作惊讶道:“小珏怎么知道的?太聪明了!” 周珏害羞地红了脸,以为别人不知道,还一脸镇定挺着小胸脯,老自豪了。 不提众人怎么逗周珏,待徐弘领着周珏回去做功课,徐贵妃才道:“这回南巡,皇上到底还是想让我去,你我都走了,再没有把小珏一个人留在宫里的道理。” 怪不得了。 之前皇帝就想让徐贵妃一道南巡,但徐贵妃一来不放心宫务,二来就是担心她不在,有人给小珏受。既然皇帝松口要带着周珏,徐贵妃自然没有再拒绝的道理。 至于舟马劳顿,皇帝集一国之力出巡,若连起码的舒适度都达不到,那皇帝也当得够失败了。 ☆、第38章 监国人选 周瑛掩唇笑道:“可见父皇定是心疼母妃的。若换个人,父皇才不会这么耐心呢。” 徐贵妃唇边露出一点矜持的笑,她虚点了周瑛一下,才又道:“这回一道去的人不少,虽然我肯定会给你撑腰,但你自己也要警醒着些。” 周瑛听这话音不对,不解道:“几位皇姐都爱清静,能有什么事?”她话中自动把周环略掉,周环一直在她的重点观察名单上,不用特地拿出来。 徐贵妃喝了口茶,唇边有种隐秘的快意和讽刺,“大皇子也跟着南巡。” 这话一出,周瑛顿时明白徐贵妃之意。 历来皇帝出巡,由太子监国,重臣辅佐。就算太子未立,也该留几位皇子监国。本朝虽然没有太子,但大皇子既嫡且长,好学聪敏,尊师重道,最该被留下来监国,可皇帝这一出…… 大皇子周琏的心情肯定不会美妙。 虽然周琏不是皇帝一合之敌,但对上周瑛绝对富富有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迟迟不肯封太子,是留着等周珏长大成人。此番皇帝不肯让周琏监国,也是不想让他坐大。 周琏当然心知肚明,对明熹宫一系的周瑛能有好脸才怪。 一旦周琏当真要迁怒,摆出长兄的架势训她,这亏只怕周瑛真只能往下咽。固然徐贵妃知道后会给她报复回去,但当时的委屈可没人能替她受。 所以周瑛干脆应道:“母妃放心,我一定不会去招惹别人。” 徐贵妃满意笑道:“你明白就好。” 周瑛好奇又问道:“母妃,那难道皇家没一个人压阵,就由着朝臣监国吗?” 徐贵妃摇头,笑容收了些,“并非如此,皇上留了二皇子监国,由首辅高之铮辅佐。” 周瑛惊讶极了,喃喃道:“二皇兄?这可太让人意外了。” 二皇子周琰生母早逝,一向处事低调,这回却异军突起,拔了头筹。不管是实力使然,还是运气太好,周琰势必会成为周琏的眼中钉,不止周琏,就是徐贵妃显然也对他起了戒心。 徐贵妃只告诉周瑛,让她心里有个底就罢了,并没有跟她商量对策的意思。 周瑛求之不得,又关心一番周珏的起居功课,就起身告辞。回到乾西四所,就见素枝和白柳还在打包路上要用的东西。周瑛见素枝连茶具、屏风都装了好几套,已经见怪不怪了。 皇帝出巡到底铺陈甚大,她们这些金枝玉叶,略略矜贵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白柳一见周瑛回来,顿时眼睛亮了。素枝一向讲规矩,只对主子周瑛亲近,和缓颜色,治下却一直甚严,导致白柳见了素枝就怵,反倒在周瑛跟前还放开些。 周瑛自己喜好安静,却不喜欢身边人过于沉闷规矩,白柳也不是没分寸,活泼些正好。 白柳一壁叠铺盖,一壁笑眯眯道:“跟公主说样新鲜事,才刚我去领咱们宫的月例,掌事姑姑不但好声好气请我坐下吃点心,临走时抓了一大把铜子塞给我,请我吃茶。” 素枝在一旁嗔道:“瞧你这眼皮子浅的,那能有几个钱,就把你乐成这样。” 有周瑛在跟前坐镇,白柳胆子肥得很,放下团花万字织金被,反驳道:“那点子钱我还不放在眼里,关键是这份看重,以往有个大宫女也就打发了,可现在……”白柳一副你知我知的样子眨眨眼,才笑道,“若非公主有本事,进了南巡的队伍,这种待遇是再不会有的。” 素枝也因周瑛就在旁边,有意给周瑛长脸,笑道:“这是你来得晚,可有比这更甚的呢。” 这是说当年御膳房前倨后恭的事,周瑛也知素枝有意奉承,笑而不语。 白柳见了这两个打哑谜,好奇极了,但到底不敢缠着素枝讲古,只好嘟囔两句,才又道:“这回出巡一起去的主子真不少,不过娘娘里面,只有咱们贵妃娘娘一人。” 周瑛心中一动,这倒是个新鲜消息,“才选进来的几位秀女,一个都不跟去?” 白柳肯定点头,“皇上出巡,下头各司是需要一早备好的,所以这消息别个或许不清楚,但他们却是门儿清。其中车马司尤是,这主子们是何品级,是该坐朱轮华盖车,还是青顶油幄车,都要严格得分配清楚,不然耽误了时间事小,惹得主子不喜,可就事大了。” 周瑛正竖了耳听,结果听见白柳这长篇大论,不由笑骂,“显见你能耐了,还不快说正题。” 白柳嘿笑一声,不再卖弄,“我是听车马司的一个小太监说的,皇上自不用提,车马司准备了公主们坐的朱轮华盖车,皇子们骑的大宛马,贵妃娘娘坐的翟凤玉路车,余者就是我们随行宫女太监们坐的黑漆平头车。几位秀女虽然得宠,却未得封号,若外出只能坐末二等的青顶油幄车,只比我们坐的高一等,现在青顶油幄车一辆没准备,出巡自然没她们份儿。” 周瑛倒是一奇。 宫里到底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廖贵人、和嫔、魏贵人等,都称得上一时间风头无两的人物,但遭了皇上厌弃之后,都死得死、沉寂得沉寂。其中和嫔三年前解禁后,好歹还掀出来一点浪花,复宠过两天,但也早不复往日荣光。 而在半年前又一次选秀后,宫中风头最盛的就是这些秀女了,连徐贵妃有时都要暂避锋芒。可这一回皇帝竟然不准备带那几位新宠,莫非对徐贵妃还确有几分真心不成? ☆、第39章 出宫路上 这些后宫争宠,周瑛听过就罢。 左右徐贵妃一个宫斗高手,又有六皇子在手如虎添翼,还用不着她来操闲心。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出巡的日子。至于皇上怎么告祭祖先,发诏天下,周瑛在队伍后面一概不知,只管坐在朱轮华盖车上闭目养神。等了不知多久,钟鼓齐鸣,车队才开始慢吞吞往前走。 车队一行,经午门右门出了宫。 周瑛从没出过宫,此时不禁起了好奇心,揭开内帘一角,隔着一层薄薄的青纱外帘向外望去。路边除了御林军,一个寻常百姓都没有,许是为皇帝安全着想禁了街。 路边的摊子很多没来得及收起来,有卖水果的,熏羊肉的,炸鹌鹑的……各种甜味咸香混合在一起,却奇怪地并不让人反感,反而糅杂成一种让人亲切的市井气息。 白柳进宫时间还不算长,对宫外记忆犹新,她兴冲冲凑到窗缝跟前,叽叽喳喳起来,“这家馄钝可好吃了,皮薄馅厚,最实在不过。还有那家的炸鹌鹑,一口咬下去,外酥里嫩,满口咸香。这家山楂糕竟然还在,他家山楂糕可地道了,透得跟琼脂一样,又酸又甜,滑口极了……” 被白柳这样一通说,周瑛只觉满口生津。 周瑛正要取块点心吃,聊作安慰,却见素柳呆坐一旁,神情怅然,不由问道:“素枝?” 素枝回过神,见窗口的白柳无人应承,自己也说得热闹,七公主眼含关切看着她。许是离开了那座让人喘不过气的皇宫,街上这熟悉的市井气息让她心生触动,素枝难得说了心事。 “我自小在四排坊长大,我爹在通惠河码头做苦力,我娘帮人洗衣服,我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一家五口,勉强还能糊口。在我五岁那年,我爹在码头卸货,被木桶当场砸死……自那之后,我娘接得活儿越来越多,常常天还没亮,就去坊口的古井提水,一洗就是一整天。她的手常年都惨白发皱,就这样,家里还是越来越穷。”素枝闭了闭眼。 “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好的。”尽管素枝现在宫里,后来肯定又有变故,但周瑛还是安慰道。 “是啊,若只是穷一点,一家人在一起,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我家运道实在太差,我弟跟一群孩子去山上摘笋,贴补家用,谁想别个都没事,只他失足摔下山,人倒还活着,腿却折了一条。为了治他的腿,家里的底子都掏空了,药钱还是不够。” “恰在这时,宫里传出消息要选宫女,我家虽穷,但非商非工,也算良民。入宫做宫女,可以得五两银子做酬。我娘一夜没睡,第二天拉着我哥,一声不吭朝我跪下磕头……” 周瑛面露不忍,上前覆住素枝的手。 素枝仰起头,忍回眼中的泪意,才又道:“后来我进了宫,我弟的伤养好了,家里还有些余钱,置了几亩田,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我娘没有享福的命,积劳太过,几年前已经去了。如今我哥娶了嫂子,有了小侄儿,我弟也成了亲,我每年得一两日假回去,却越发觉得自己是外人。” 周瑛握了握素枝的手,试着建议道:“他们若对你有怠慢,我给你做主?” 素枝却摇头笑了,“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离家多年,父母不在,兄弟各自有了小家,跟我这个一年都见不了几回的姐妹感情生疏,也是人之常情。” 周瑛疑惑看向素枝,“那你的意思是?” 素枝才道:“我想说的是,明年十月,我年满二十五,按照宫规,就该放出宫了。我侥幸伺候了公主,这些年过得还算自在,不想回去看兄嫂脸色。求公主给个恩典,允我自梳留在宫中。” 周瑛沉吟道:“就算你跟他们关系生疏,也没必要把一辈子搭在宫里。等你出了宫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小家,别人如何,你也就不会再放在心上了。” 提起亲事,素枝没作羞臊之色,平静道:“凭我的岁数,出了宫能嫁的不是丧妻继娶,就是老大岁数还讨不上媳妇的瘸子巴癞,这也必会受夫家轻视。既如此我何不留在宫里,好歹还有些体面。” 周瑛才想起古代婚结的早,才二十五岁就已经是剩女,不由有些心塞。 一抬头见素枝还在等候,周瑛有些头疼,实在无法接受才二十五的年轻姑娘,就只能嫁二婚甚或身有恶疾的男人。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能暂以缓兵之计道:“这事先不急,左右离你出宫还有一年时间。你放心,你跟了我一场,我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第40章 晕船的痛苦 “都听公主吩咐。”素枝作为正主倒是心大,说完就不管了,倒把周瑛这个旁观的愁了一愁。 就连车队怎么出的朝阳门,怎么来到通州码头,周瑛都没注意。直到车队停下,周瑛下了朱轮华盖车,江风拂面,湿气莹然,神智才为之一清。 江边停泊着一艘艘船舫,巍峨高大,绵延开去,几乎占满了整片江面。 皇帝已经领着诸位大人皇子上了船,徐贵妃这才领着几位公主,上了甲板,登上船舫。各人分配的房间不同,周瑛跟几位公主分在一处,跟周瑶相邻,跟周环相对,周珂在斜对角。 周瑛跟众姐妹打过招呼,进屋关上门。 周瑛坐了一路马车,这会儿也不急着坐下,打量屋里的陈设摆件,开窗户看江上风光。 素枝自去清点行礼,这些先前由专人运来,大件的在耳房,小件的都在屋里,虽然都被整齐摞在屋角,但大喇喇摆着,到底不体面,再者,也怕经数次交接,而有所遗漏。 屋中床榻桌椅、屏风茶具一应俱全。 白柳拿帕子抹了一下桌椅,不见灰尘,撇了撇嘴道:“还算干净。” 但桌上摆着的茶具却不用,白柳循着记号,找到放置茶具的箱子,手脚麻利地取出一套茶具,拿热水烫过,又取出自家带的老君眉,冲好泡上,“也太没运气了,跟那位住个对门。” 这几年周瑛和周环虽然没明着对上,但暗里的交锋也不少,白柳自然看那边不痛快。 “你且管住你的嘴吧。”周瑛嗔道,“现在门对门住着,稍不留神,就要被对门听到。她到底贵为公主,真要捉到你背后说她坏话,就是我想保你,一通苦头你也少不了。” “我不过关上门自家说两句,公主不爱听,我就不说了。”白柳虽然嘴倔,但声气到底弱了。 “瞧瞧公主把她惯的,还会跟公主使脸色了。”素枝虽是责怪,但也在提醒白柳分寸。 白柳为自家公主打抱不平,原是一番好意,结果被泼了一头冷水,虽然知道公主说的是对的,但还是有点委屈。经素枝一提醒,想起公主一向待她最宽松和气,连素枝都多有不及,那点子委屈不但全消了,还生出几分内疚。她别别扭扭捧着新茶,递给周瑛,“是我的不是,公主饶了我吧。” 对素枝给白柳的暗示,周瑛只做不知,接了茶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品一品这茶香不香了。” 这事儿就此揭过。 周瑛在船上适应得还算良好,这船大得很,就算要避开大皇子周琏常出没的地方,也还有不少地方可以逛。周瑛闲来约上周瑶,或在甲板上钓鱼,或在船头赏一江山水,可谓快意。 不过,也有人过得不痛快。 徐贵妃自登船头一天起就开始晕船,吐得晕头转向,饭菜一点吃不进去,勉强硬塞一点,也会翻倍吐出来,没过几天,徐贵妃吐都没得吐了,呕得全是酸水。随行太医不知道开了多少方子,但没一个见效。徐贵妃几乎自上了船,就没离过床,才几天就瘦了一整圈,憔悴得不成样子。 周瑛当然要赶去侍奉。 不过,徐贵妃原就晕船难受,人多了更眼晕,所以凡有客至不过片刻,就被通通撵走,就是皇帝也得不了几回好脸,唯有乖巧的儿子周珏能得另眼相待。 皇帝看这样下去实在不行,改了行程,下令尽快赶往最近的码头津阜。 因津阜原不在计划内,皇帝不欲声张,只着人通知地方官员接驾,并未昭告皇帝驾临。至于房舍自有当地乡绅献上自家宅院,虽比不得行宫,但仓促之间能得如此,也算过得去了。 皇帝悄悄征召当地大夫,收集各种治晕船的偏方。因津阜是临水之地,于这方面还真有不少有用的土方。徐贵妃照做后,确有缓解,但已经下了船,也不确定是否是药的缘故,只能先养着。 虽然停在津阜是为了徐贵妃的晕船症,但皇帝也不能真把当地官员扔在一边不管,所以在确定徐贵妃的症状有所缓解之后,皇帝就去接见地方官员,考察民生吏治去了。 津阜是重要港口,也算繁华,众皇子皇女深居宫中,几个皇子还有机会出去,皇女们却是一次宫都没出去过,自然蠢蠢欲动。因在外面,皇帝并不过于约束子女,只吩咐众人出去时带好侍卫,又给众人各自发了不少银两,让他们好好玩。 但这些跟周瑛无关,徐贵妃病情有所缓解,心情好了点,不再撵人,周瑛自然留下侍疾。 周瑛这个记在名下的都这样,周珏这个亲生的就更不用说了。 难得周珏年纪小小,又一副爱玩的性子,竟真能耐得住寂寞。虽然他人小,就算侍疾,也既端不稳药碗,又扶不动人,但在徐贵妃喝了药后喂个蜜饯,拧块湿毛巾擦个手……也做的有模有样。 徐贵妃见了却有些不忍,“小珏,你想去街上逛逛玩吗?” 周珏眼睛亮了一下,紧接着抿住嘴,小嘴几乎抿成一条线,“我不去,我要留下来陪母妃。” 徐贵妃又是感动,又是心疼,搂住周珏道:“母妃没事了,不用小珏留下来陪。”见周珏眼中不太信,徐贵妃又道,“你这回出去,也帮母妃买些新鲜物事,好吗?” 周珏到底小,被徐贵妃两句话带偏了,还认真问道:“好啊,母妃想要什么?” 徐贵妃原本随口一说,见儿子追问,视线在屋中一扫,看到桌上青花瓶中的几支桃花,想起早春的天气适合放风筝玩,笑道:“风筝,不要动物的,只要美人风筝。” 周珏拍着小胸脯,保证道:“我一定给母妃买最漂亮、放得最高的美人风筝。” 徐贵妃欣慰摸摸周珏的头,打发他回屋更衣做准备。 待周珏离开,徐贵妃把周瑛叫上前,“这些天也累着你了,我这里好多了用不着人,你也去街上逛逛吧,好容易跟着出巡一次,可别白白浪费了。” 猜出徐贵妃的暗示,周瑛主动道:“我倒罢了,小珏独个出去可不行,我去照应一下吧。” 徐贵妃果然不曾推辞,笑道:“也罢,你们姐弟俩一道去也好。” ☆、第41章 出门 徐贵妃虽说是让周瑛领着周珏出去玩,但也不是一个人都不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荔枝,连同一整队御林军,都被派出去保护周珏。 至于周瑛的身边人,白柳一直想出去玩,可惜周瑛都不能走,更遑论是她,现在得知终于可以出去玩了,早乐得不成样子,取上私房钱,就兴冲冲准备出发。 周瑛为难地看向素枝,素枝倒是主动道:“小宫女们不顶用,我留下来看家吧。” 白柳这才想起来,不好意思挠挠头,“素枝姐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素枝不由笑了,打趣道:“天上下红雨啊,铁公鸡都开始拔毛了。” 白柳羞红了脸,一拧身扑在素枝背上,挠她的咯吱窝,“公主你看,这还是当姐姐的呢,这样取笑人。”素枝笑得喘不上气,边笑边反击,正是势均力敌。 周瑛悠哉坐在一旁,摇着美人团扇看热闹,还只怕乐子不够大,“白柳干得漂亮,你素枝姐一贯母老虎似的,我都不敢惹,就靠你来撩撩虎须,给咱们报仇啦。” 见素枝势头弱了,周瑛又煞有介事叹道,“素枝你也太没用了,让个小丫头片子骑在头上,你身为掌事宫女的威严呢。” 素枝和白柳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停了战,一左一右扑向周瑛,联手咯吱起她来。 周瑛一点没提防,被扑了个正着,她浑身都是痒痒肉,第一照面失手,那就瞬间一溃千里,毫无还手之力,她被咯吱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白柳威胁道:“我是小丫头片子?” 素枝挑眉,“我是母老虎?” 周瑛得了喘息之地,忙告饶道:“不不不,都是我,我才是堪比母老虎的小丫头片子。” 白柳和素枝这才满意放了手,一齐扶起周瑛来,一个给她拢头发,一个给她整衣裙,素枝还煞有介事夸道,公主是个坦诚实在的好姑娘,三人这才撑不住笑了。 因皇帝不曾张扬身份,上行下效,周瑛也换下宫装,换上平常人家的装扮。虽说是普通一些,但也是金钗玉环,华衣锦服,必不会堕了身份那种。 随后周瑛带着白柳,接上周珏一道出了门。 门外自有打扮成普通人的御林军候着,为首的御林军姓黄,是御林军右卫的一名副统领。黄副统领给周瑛和周珏请过安后,就将下属分为两队,一队打前哨,一队贴身护卫。 周瑛见这位黄副统领指挥若度,也就不再说什么。 周珏难得能出来放风,死活不肯坐马车。索性不远,周瑛也就弃了马车,一路步行而去。周珏拉着周瑛的手,乖乖问道:“姐,咱们去哪玩?” 周瑛道:“去利市。” 周珏当然没有异议,只好奇问道:“利市有什么好玩的?” 周瑛笑回道:“四方珍奇,皆汇集于此。”见周珏不太懂的样子,周瑛细细说道,“津阜地处三会海口,漕运发达。可以说,这里聚集了的各地商人,手上握着京城五成以上的货源。各色丝绸、香料、宝石、茶叶……应有尽有,甚至咱们家里没有的,这里也会有。” 周珏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张着小嘴,“咱们宫……家里,会没有这儿的东西?” 周瑛神秘地眨眨眼,“一会儿小珏不妨找找。” 其实这道理也不难懂。 最上等之物尽管能得贵人赞赏,但需要能工巧匠耗费大量精力,一点点精雕细琢而成,并不是简单多给些钱,多招点人,就能一下子扩大生产的。而一旦被贵人看中,却不能在后续及时献上,那岂不是大祸临头?还不如一开始就进贡次一等,这样上面贵人满意,下面工匠也方便,正是两全其美。 另外,进到宫里的东西也讲究一个大方体面。 大陈虽然称不上万国来朝,但跟周边各国贸易颇多,像波斯的象牙琥珀,大食的香料宝石……宫里虽不少见,却融合了中原特色,鲜少有原汁原味。真要找西域风情的东西,还要自己亲自来淘。 周珏被周瑛几句话挑起好奇心,蹦蹦跳跳拽着周瑛往前走。 没多久,一行人就到了利市。 利市果然繁华,路两旁货栈酒肆、胭脂花米分铺、珠宝店,玲琅满目,还有路边摆小摊的,有葱香扑鼻的炊饼,炸得外焦里嫩的雀肉……若想看热闹,有杂技百戏,拉琴卖唱应有尽有。 因着周珏年纪小,脾胃弱,又一向在宫中养得精细,周瑛也不敢让周珏乱吃,只哄着他买些牙雕竹件,奇珍异玩。周珏倒也好哄,搂着小老虎的牙雕,举着大圣的糖人,挤到前面看百戏,见到耍戏人赤脚踩刀刃,吓得忙遮眼,又见耍戏人张口喷火舌,惊得直眨眼…… 周瑛见识过现代魔术,对这些倒是平平,只牵紧了周珏的手,权当看个新鲜。 旁边的白柳看得一惊一乍,倒也罢了,她一向活泼。倒是荔枝这个素来稳重的,竟然也跟着一会儿倒抽气,一会儿直拍手,比小小的周珏看得还投入,让周瑛挺意外。 黄副统领为人严肃,在这种与民同乐的地方,显然不太适应,不时紧一紧领子,拽一拽袖子,旁人看了都为他觉得累。剩下的御林军有挤进来的,有留在外围的,不时扫一眼周瑛姐弟,再瞅一眼耍百戏的,两头都不耽误,倒比黄副统领自在得多。 周瑛见黄副统领这么端肃一个将领,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虽不免失笑,但也不欲让他再为难,低头招呼周珏,“那边有耍猴戏的,咱们去看小猴子,好不好?” 周珏恋恋不舍,但还是乖巧应道:“好吧,我听姐姐的。”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耍戏人失手把火喷在看客身上,衣服一点即燃,那人一边尖叫,一边拍打火苗,四处乱撞。周围人跟着尖叫起来,有推攘的,有喊救命的,现场一下子乱了起来。 慌乱中,周瑛忙低头抓紧周珏的手,见他没被挤丢了,不由松口气。 周瑛又抬头去找素枝、白柳和黄副统领,却见入目没一张熟悉的脸孔,一颗心陡然停了一跳。 ☆、第42章 夺路而逃 及至此时,周瑛已经被慌乱的人群挤得离开原地,至少七八米远。虽然她心里着急又不安,恨不得马上找到任何一个熟人,但理智告诉她,最佳方法是站在原地,等对方找过来。 但是周瑛现在离骚乱的中心很近,人群不断拥挤过来,她维持站立都有些勉强,更何况身边还有个更小的周珏。为了周珏安全着想,周瑛也要先找个人少的地儿待着,等黄副统领他们找来。 周瑛紧紧牵住周珏的手,半搂住周珏的脑袋,看准一个人少的方向,拼命往过去挤。 突然听到周珏带着哭腔的喊痛声,“疼,别拽我!姐姐,有人拽我胳膊。” 周瑛陡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脸三白眼的中年壮汉,正咧着嘴冲她阴森的笑。他一手还死死拽住周珏的胳膊,手背上爆着青筋,显然在下死力想把周珏拽开。 周瑛一咬牙,反手拔下头上的金钗,狠狠扎向这人手背,给他添了一个血窟窿,“放手!” 中年壮汉吃痛放开手,失声尖叫。 周瑛又拔出金钗,血水瞬间冒出来,中年壮汉疼得一抽,抱着手骂娘,“操,你个小贱人……” 中年壮汉的谩骂喊痛,周瑛一概不管,左手牵着周珏,右手握着滴血的金钗,顺着人流赶紧往远跑。刚跑了不远,就听到中年壮汉高喊了两句黑话,好几个方向都传来应和声。 周瑛四顾一看,见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四五个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冲着她二人冲过来。 幸好人多,能阻上一阻。 周瑛攥紧了金钗,观察到这几人由于也被人潮挤来挤去,所以并未形成严密的包围圈。周瑛心中一松,寻到空隙,趁着这些人暂时挤不过来,迅速牵着周珏钻了出去。 尽管周瑛觑了空子,但这些人毕竟个个人高马大,块头十足,不一会又追了过来。 周瑛无法,只能牵着周珏跌足狂奔。周珏幸也懂事,虽然眼泪都被吓出来了,却忍着一声娇都不撒,一句累也不喊,拼命倒腾着小短腿,尽力不拖周瑛的后腿。 这几条小巷七扭八歪,周瑛拐来拐去,几圈之后,后面的追兵竟似不见了。 这条巷子本来就窄,路边还堆着各种杂物,有一人多高的柴火垛、盛着破碗烂盆的编织筐、高低错落的花盆、挂衣裳的长竿……横七竖八,杂乱无章,挤得小路只剩下窄窄一条。 周瑛停住脚步,侧耳去听,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和咒骂声确实没了。 周瑛微微松了口气,却不敢太放松,拉着周珏躲到柴火垛后头,屏息等待。 她无意间瞧见周珏握着小拳头蹲在地上,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的,刚才跑得黄土飞扬,脸上黄一道,白一道,跟只花猫似的,全不似出门时玉雪可爱的模样…… 先前一路急着逃跑,周瑛来不及细想。这伙人一开始就想偷偷带走周珏,若非被周珏叫破,周瑛反抗伤了那人的手,并夺路而逃,那伙人也不会由暗转明,一齐跳出来追。 周珏眼泪汪汪抬头看周瑛,小声问道:“姐姐,咱们不用跑了吗?” 周瑛摸摸周珏的脑袋,心疼道:“暂时不用了。”她正要抬手给周珏擦拭脸颊,手却突然一顿。 不看这花猫似的小脸蛋,周珏这一身好缭绫做的衣裳,头上戴的小金冠,腰间佩的紫玉葫芦,袍角压的白玉环等,都昭示着周珏非富即贵,再加上他们再明显不过的外地口音…… 莫非是被当做待宰的肥羊,甚或是碰上人贩子了? 不管是哪种,在她姐弟落单的情况下,二人都不宜再做这种惹眼的打扮。 周瑛摘下两人身上所有钗环配饰,大件的埋在花盆里,小件的藏了几件在身上。 随后周瑛又指挥着周珏在地上滚两圈,又从花盆里挖了黄土,蘸上破碗里积着的雨水,给周珏脸、脖子和手上……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薄薄抹上一层黄泥浆。 周瑛退后一步看,果然成了个泥猴子,效果还不错,她也如法炮制一番。 尽管两人衣料极好,五官气质不俗,但这些只要不仔细看,还是能蒙混过去。 周瑛做了这些,心里总算有了点底。她让周珏乖乖藏好,悄悄探出一双眼睛,往来路方向望去,只见巷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不由心道,都这么久没追来,是不是真跟丢了? 这么一想,周瑛不由心头微松,缩回柴草垛后,对一脸紧张的周珏微微一笑,正要安慰他情况挺好,却见周珏眼神越过周瑛的头顶,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害怕惊慌。 周瑛瞬间心一揪,正待反应,突然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43章 被报复 周瑛被离得很近的啜泣声吵醒,她后脑勺隐隐作痛,吃力地撩起眼皮。 坐在她跟前哭的是周珏,发现她醒来后,周珏又是高兴,又是委屈,“姐姐,你醒来了。” 饶是周瑛心里有万般害怕惊慌,遇到年纪更小的周珏,也只能强捺下所有的不安,安慰道:“别怕,有姐姐在呢。”周瑛单手撑着地,吃力坐起来,把周珏搂到怀里,打量起四周。 入目是一间漆黑狭小的屋子,中间有栅栏隔开。天花板和墙体都由黄土砌成,一扇窗户都没有,空气混浊极了,带着一股馊坏尿骚的臭味儿。才呼吸一下,就让人隐隐作呕。 这显然是一间简易的牢房。 木栅栏一侧安置被关的人,另一侧是看守的地盘。 被关着的不止周瑛姐弟,还有七八个小孩,有男有女,共同点是长得漂亮,皮肤细嫩,就算不是养尊处优,至少也是衣食无忧,不用劳累干活的那种。但现在他们一个个浑身脏污,眼神躲闪,丝毫不敢跟人对视,像只被伤害过的小动物一样,小小地蜷缩在角落里。 另一侧看守的地盘上,倒是干干净净,有桌有椅,还有一张简易的床。 椅子上坐着个矮胖女人,四十岁上下,翘着二郎腿,一边啃着猪蹄,一边喝着小酒,哼着不在调上的俗艳俚曲,眯着一双眯缝眼,瞅着刚坐起来的周瑛。 周瑛抿住嘴唇,下意识搂紧周珏。 矮胖女人啃完猪蹄上的筋肉,舔了舔手指,走到栅栏跟前,像打量种猪一样瞅着周瑛,啧啧称奇道:“瞧这标致的小模样,倒能卖个好价钱。” 周瑛心口一揪,忍不住想要去问,却见矮胖女人直接转过身,从墙角移了一架梯子过来,抖着一身肥肉,爬上去直到房顶,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开了天花板上的一道暗门。 外面的光线照进来,刺得人眼睛发疼。没等周瑛的眼睛适应过来,暗门重又合了回去。 看情形,外面还是白天。周瑛心里盘算了一下,问道:“小珏,姐姐昏迷了多长时间?” 周珏想了想,小声道:“那个女人送了三回饭,至少有一整天了。” 都这么久了,皇上徐贵人应该已经知道她和周珏失踪的消息,不知道御林军们有没有查到他们的下落,她刻意留在那个花盆里的首饰,也不知道能否给他们带来线索。 想到那些首饰,周瑛想起藏在身上的几样,借着周珏遮挡,在身上摸了摸,发现她藏在身上的都不见了,她小声问起周珏此事。周珏撇嘴道:“那个女人都搜走了。”随后压低声音,“就剩下藏在我鞋里的我那支金簪子,还有姐姐那对翠玉耳珰了,姐姐现在要吗?” 说着周珏伸手就要去掏,被周瑛按住手,“不用,你收着吧。” 小孩子一般不打眼,藏在周珏身上,比周瑛这儿安全。 周瑛又问道:“小珏,给姐姐说说,姐姐昏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周珏一想起昨天的场景,害怕地往周瑛怀里缩,“那个坏蛋一棍子打晕了姐姐,又把姐姐和我装在一个麻袋里,扛着不知道走了多远。我被放出来时,就已经是这个地方了。” 听到周珏的描述,周瑛也大概明白了那天的场景。 突然,天花板上的暗门咔哒一声被人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脸上瘦得没有一点肉,尖嘴猴腮,模样奸猾,偏偏随后下来的几个人,都是以他唯首是瞻。 矮胖女人殷勤拿袖子擦了擦椅子,又倒了一杯茶,“蔡爷您坐。” 蔡爷矜贵地坐了下来,发话道:“吴嫂,去把新来的两个提过来。” 吴嫂点头哈腰应是,摘下钥匙,就要去开牢门,有个人突然越众而出,拦在吴嫂跟前,对蔡爷弯腰道:“蔡爷,这两个小崽子坏皮得很,还是让我来吧。” 蔡爷点头应了,“吴嫂退下,让胡三来吧。” 周瑛一抬头看见胡三背影,倒没认出他是谁,一低头,却瞧见他右手上缠着纱布,结结实实包成一个粽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胡三是被她拿金钗扎伤的那个男人。 果然,待胡三转过头时,黝黑的脸上,是那一对标志性的三白眼。 胡三阴森笑着开了牢门,他个子高壮,一钻进牢门,监牢顿时更显局促,其他小孩子就跟遇到天敌一样,争先恐后往后缩,把周瑛姐弟空了出来。 周瑛忍着哆嗦的身体,站起来,把周珏护在身后。 胡三狞笑道:“小贱人,你不是厉害得还会扎人吗?你不是还会跑吗?你他妈的倒是再给我跑一个试试。”说着,胡三揪住周瑛的头发,提得她双脚离了地,又猛地把周瑛掼在地上。 周瑛头皮都快被揭下来,疼得眼前发黑,被摔下来时,有稻草接着还算缓了一缓。 然而不待她反应,腹上就狠狠中了一脚,瞬间疼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紧接着,一阵雨点似的拳打脚踢在柔软的胸腹、背上,疼得她叫都叫不出来。 胡三一边泄愤又踢又踹,一边骂骂咧咧,“敢扎你胡三爷,他妈的就是欠揍……” 一旁的周珏被吓得大哭,却还忍着害怕,鼓起勇气去拽胡三的衣服,哭求道:“别打我姐姐,求求你,别打我姐姐了……” 胡三被周珏吵得嫌烦,抬脚踹开周珏,“滚一边去。” 周珏被一脚踹飞到墙角,哭声都停了,窝在那儿,半天没爬起来。 蔡爷清咳了两声,“胡三,差不多就行了。你把人折腾死了,让兄弟们这一票白干吗?” 胡三又踹了周瑛一脚,才赔笑道:“蔡爷放心吧,我这儿有分寸,不会把人弄死的。”见蔡爷没再责怪,胡三知道没事了,弯腰一手一个,把周瑛和周珏拎出牢房。 蔡爷打量了一番周瑛,问吴嫂道:“她俩身上的东西呢?” 吴嫂嘟囔道:“来时候就这样的啊。” 蔡爷眯起眼,拉长了语调,“这两个身上穿得缭绫,脚上踩得绣靴,身上细皮嫩肉,手上一个茧子没有,你跟我说她俩头发上光秃秃的,身上一个佩件没带……吴嫂,这可能吗?” 吴嫂不甘不愿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小包袱,解开来搁到桌上,“都在这儿了。” 包袱里倒也没几件,但样样都是珍品,像周瑛的蝴蝶衔珠双股钗,东珠玳瑁,像周珏的暖玉紫葫芦、八宝紫金冠……可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 蔡爷对着光源,一一细瞧过,眼中精光越来越亮,笑让吴嫂扶起周瑛。 周瑛稍一动弹,又疼得一身冷汗,喉间一股血腥味,怕是伤到了内脏。周珏倒是先缓了过来,伸手扶住周瑛的胳膊,紧紧挨在周瑛身旁,一步都不敢离。 蔡爷笑眯眯道:“小姑娘,你识字吗?” 刚才吴嫂话里话外都在说要把她卖了换钱,但现在蔡爷却改了口。周瑛忍着痛,凝神看去,只见桌子上一团珠光宝气,让整间屋子都亮堂了几分,心中顿时明了。 显然财帛动人心,这位蔡爷估计是想敲诈一笔。 这想法也不算差。 就算把她们卖到青楼去,卖身银有一二百两也就顶天了。可她们日常佩戴的钗环首饰,只一件就有几百上千两,若当真索要赎金,几百万两恐怕都肯给,不比倒手到青楼赚得多? 若真能被赎回去,也是好的。 但不管怎样,周瑛都不能让自己的笔迹,在这种情况下落在纸上,留下后患。 周瑛咬唇道:“我不识字。” 蔡爷指了指桌上的钗环首饰,“你家还缺请个教书先生的钱?” 周瑛回道:“家中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等姐妹并不读书识字,只学些女红刺绣罢了。” 蔡爷看向周珏,和蔼一笑,“小少爷,你会写字吗?” 周珏被吓得躲在周瑛腿后,一句话不敢说。周瑛心中一松,反手握住周珏的肩膀,“舍弟今年才五岁,尚未入学,还没来得及学写字。” 蔡爷眉头皱了一下,对两个没用的家伙不再理会。他沉吟半晌,从桌上取了一个暖玉紫葫芦,又给身后的人一个眼色,那人上前收拾好包袱。 蔡爷才道:“吴嫂,这两个好生看着,别让她们死掉了。” 吴嫂眼睁睁看着包袱被收走,撇了撇嘴,咕哝道:“胡三那么踹都死不了,且命大着呢。” 蔡爷心知吴嫂不满,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丢到吴嫂怀里,“吴嫂劳苦功高,我这里记着呢。”见吴嫂喜气洋洋接过银子,蔡爷又道,“给那丫头抹点跌打药膏,真死了咱们可就亏了。” 吴嫂把银子揣好,打包票道:“蔡爷放心,我保管她一根汗毛都掉不了。” 胡三不满嚷嚷,“留她不死就够便宜她了,还要给她看伤?蔡爷,咱们什么时候改开善堂了?” 蔡爷摆出老大的架势喝道:“胡三,你还有完没完了?让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还要怎么样?你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让一个小丫头伤到,你还有脸在这儿嚷嚷?” 胡三到底不敢硬顶,诺诺应了,蔡爷一走,胡三又狠狠瞪了周瑛一眼。 ☆、第44章 一对耳珰的价值 周瑛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说了自己和周珏都不识字,蔡爷随便取了一样首饰当信物,这确如她所预料,但这蔡爷可是一句没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家中何人主事,就直接拿着信物准备去勒索了。 恐怕也只有蔡爷早就踩好了点,瞄准了她们下手,这一个解释了。 这么反推回去,昨日耍百戏的人失手伤人,引发混乱,恐怕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要不然也无法解释当日那么巧,她和周珏难得出一次门,就碰上那种乱子,而且一眨眼她姐弟就被跟其他人隔开。 但周瑛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 从昨日围堵周瑛二人时的娴熟套路,再到今日这间有些年头的地牢,都昭示着这位蔡爷干这一行不是生手,能领着这么一票人当人贩子最起码是地头蛇。 既然蔡爷是地头蛇,又是老手,踩完点不可能不调查她们姐弟的身份背景。 或许蔡爷混的层面低,接触不到津阜官商的上层,不知道有贵人驾临津阜,入住此间宅院。但就算蔡爷不知道她们姐弟贵人出身,只以为她们是宅院原主人家的子女,可这间宅院的原主人也不是普通人,虽然比不上周瑛她们出手阔绰,但所能支付的赎金也绝对会让蔡爷心动。 那么这位见钱眼开的蔡爷,为何先前没动勒索之心,现在反而动了呢? 只有一个可能,她所假设的前提是错的,蔡爷并未提前踩好点,并非主动盯上她和周珏。 不,仔细一想,一开始被盯上的人只有周珏。 周瑛低下头,重新捋一遍。 蔡爷在并未踩点的前提下,就知道了周珏和周瑛的存在,且一早知道她二人会在那时出现在利市上。也因此,蔡爷才能提前在百戏摊周围安排好人手,在变故突生,周围乱成一锅粥的情况下,还能精准地找到周珏,在她带着周珏逃脱后,还锲而不舍追了那么久,才把她二人拿下。 周瑛一颗心渐渐沉下来,恐怕是有人故意雇了蔡爷掳走周珏。而知道周珏身份,又能及时通风报信的,只会是南巡队伍中的人。会是谁呢? 至于这幕后之人是想要周珏死,还是要他失踪,这些都不得而知。 但从蔡爷和吴嫂的语气不难猜出,这伙人阳奉阴违也是寻常,动一次手挣两笔钱,一是买凶钱,二则废物利用,再卖一回赚一笔。可如今蔡爷既知她姐弟二人非富即贵,她们的安危暂且能保下,但恐怕蔡爷也会勒索她的家人,更甚至反咬一口,要挟那幕后之人添钱。 不管蔡爷如何行事,既然幕后之人在南巡队伍中,两方面的消息恐怕都会传至其耳中。如果幕后之人狗急跳墙,弄出乱子,被御林军抓到,也倒罢了。 就怕这人狠下心,出个大价钱买了周珏的命,那可就坏事了。 所以,周瑛不能被动等待救援,她必须自救。 吴嫂把银子收好,取了一盒膏药,扔到周瑛脚边,“自己抹去吧,可别真死了。” 周瑛疼得弯腰都困难,周珏乖巧捡起来,“姐姐,我给你涂药吧?” 周瑛接过来,“我先来看看。”她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种猪油膏似的膏状物,乳白色,卖相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功效好不好。她想了想,先在手上的伤口试一试,看看效果,有无弊病。 接下来周瑛不再妄动,只按时吃饭。想想前些天她还怕胃养得娇贵,路上小摊不敢随便吃,可现在这粥是半馊的,饼子硬得能咯牙,也囫囵吞吃下去,不也没事,不由自嘲一笑。 每日看守这间小监牢的,除了蔡爷,这伙人都会来轮换。 也因此,周瑛数清这伙人一共九人,八男一女,看模样膀大腰圆,没一个像善茬。不过大多时候来看守监牢的还是吴嫂,从吴嫂的吃酒闲骂中,周瑛知道并不是吴嫂排得时间多,而是另几个发懒,宁愿拿一点小钱跟吴嫂换了,好去外头寻女人、喝花酒、赌钱…… 而监牢里其他小孩,在短短几天内,就被带走不少,再没带回来。小的好卖,剩下的只有两个大的。一个比周瑛还大些的小姑娘,叫香兰,是唯一穿着一身干净衣服的,每天晚上被带上去,早上又被送回来。另一个是小一点的小少年,叫林泽,手上有伤,每天懒洋洋的不爱理人。 周瑛观察了几天,身上的伤势也缓和些了,心里也渐渐有了主意。 这一日临到傍晚,胡三再一次下来带走香兰,又不怀好意瞧着周瑛,周瑛忍着厌恶,只作不知。待胡三走了,除了她跟周珏,屋中只剩下看守的吴嫂,和角落里半睡不醒的林泽。 周瑛让周珏取出那对翠玉耳珰,上前隔着栅栏道:“吴嫂,能给口水喝吗?” 吴嫂扫了个眼风过来,嗤笑道:“马桶里不都是水吗?渴就直接喝呗,我还拦着你了?” 马桶里哪是水,明明是屎尿,亏得她说得出来,周瑛腹中一阵作呕,却只能咬牙忍着,面上还得堆出笑,一脸为难道:“我弟弟有点发烧,还请吴嫂给个方便,我不会让吴嫂难做的。”说着,周瑛从袖间伸出手来,右手翻上来,露出滴翠一般的水珠耳珰。 吴嫂顿时眼睛亮了,酒也不喝了,猪蹄也不啃了,扑上来就想抢。 周瑛却飞快往后一收手,“吴嫂,我的水呢?” 吴嫂不耐烦拍了拍栅栏,“还不把东西拿过来,你人都在这里头了,还敢跟老娘谈条件?” 周瑛站起来,却没向栅栏走去,而是掩着鼻子走到马桶跟前,把手悬在上面,手指间露出一点翠色的莹光,“固然吴嫂能进来明抢,我也拦不住,但它之前的去处,我却还能决定一二。” 吴嫂一想还要伸手去掏,不由恶心得翻了个白眼。 周瑛适时放软了声调,示弱道:“我只要些热水和馒头,这对翠玉耳珰就是吴嫂的了。” 吴嫂一听这酬劳还翻倍了,不由竖起眉毛,怒道:“你还敢要馒头?” 周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每日送过来的饭菜实在吃不惯,倒是看吴嫂吃的香甜。”说着周瑛一脸艳羡地看向小桌子,那上面摆着酒、熏肉干、猪蹄、一碟花生米和一盘子馒头。 吴嫂忙挡了挡,怕周瑛再说两句,又把其他几样讹走了,左右几个馒头又不值钱,换一对玉耳珰绝对赚翻了,忙道:“罢了罢了,你吴嫂今儿个就发发善心,给你几个馒头吃。” 说着,吴嫂专门挑了三个小点的馒头,又倒了一大壶热水,递给周瑛,“给你吃吧。” 周瑛忙从栅栏间接过来,“多谢吴嫂。” 吴嫂手心朝上,向前伸着,慈祥笑道:“瞧,吴嫂说话算话吧,东西呢?” 周瑛不舍地摩挲着翠玉耳珰,半晌才递过去,“这耳珰是我十岁生辰时,我娘特意送给我的。天宝楼老师傅的手艺,天底下只有这一份。请吴嫂千万爱护则个,等我回去了,一定跟吴嫂赎回来。” 吴嫂一把抢过去,对着光看了又看,只见耳珰莹莹透着翠色的柔光,弧度柔美,不见一点瑕疵,就知道这对耳珰绝对是上品,不由乐得开了花。 这会儿周瑛在她眼里就是个下金蛋的母鸡,吴嫂笑道:“好好好,这耳珰我会好好保管的。” 说完,吴嫂喜滋滋收好翠玉耳珰,在屋里转了半天,没找到个好藏处,搬梯子上去藏了。 见吴嫂不在了,周瑛把周珏推起来,“快起来,吃点东西。” 周珏一向嘴刁,这几天馊饭冷粥没吃几口,饿得够呛,现在得了干净的热水和香喷喷的馒头,顿时再忍不住,坐起狼吞虎咽起来。 周瑛一边细嚼慢咽吃着,一边让周珏慢点,别噎着自己。 这时旁边突然传过来一句话,“你想逃走?” 周瑛被说中心事,眼皮一跳。她抬头看去,正看见一向不爱搭理人的林泽,竟罕见地坐起来,目光有神盯着她看。这时林泽语气肯定,又重复了一句,“你想逃走。” 周瑛定下心神,反问道:“这话从何说来?” 林泽黑亮的眼睛打量着周瑛,笃定道:“你骗不过我的,不然好端端的,你宝贝那么久的首饰,干嘛拿出来换这么一点不值钱的馒头热水?” 像是被林泽的样子吓到,周珏有些害怕,偎在周瑛怀里,偷偷瞅一眼林泽。 周瑛搂着周珏,摩挲着他的发顶,“我不过是担心弟弟身体吃不消罢了。左右过了这些时日,我爹娘也该交上赎金了。到时候我顺顺当当被爹娘接走,不比自不量力逃走强?” 林泽抱着手臂,冷笑一声,“可别告诉我,你还真信他们那些鬼话。” ☆、第45章 逃出地牢 周瑛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林泽抬手指了指牢房,“这间牢房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人,不乏那些家境富裕的,也说过要等爹娘交赎金接他们回家,但最后有的死了,有的被卖了,却没一个回到家去。” 说着,林泽又恍然一拍脑袋,“不对,也有回去的,不过应该被直接抬进祖坟了。” 周瑛对此倒不意外,只问道:“你在这儿待了很久吗?不然怎么知道这些。” 林泽晃了晃受伤的手,扫了一眼周瑛消瘦的小身板,和她身边的小拖油瓶周珏,叹了口气,“若非我几次逃走都未果,手上的伤一时半会好不起来,又怎么会寄希望于跟你联手。” 对于林泽的直言不讳,周瑛并不生气。这些都是实情,林泽坦然指出,倒让她放心,若一味避而不谈,反倒让人以为他别有用心。 周瑛仔细看向林泽受伤的手,确实青肿不堪,指骨弯折。 但这年头故意折损小孩身体,卖惨乞讨的人不在少数,周瑛自然不会因此轻信。不过林泽完好的那只手上,指间有执笔磨的薄茧,手指修长白皙,行止坐卧有度,这份谈吐教养实在不像那些满口粗话、大字不识的人贩子所能教出来。 原本周瑛出逃,就需要林泽或入伙,或视而不见,现在他主动提出,倒正称了她心意。 周瑛把剩下的馒头递给林泽,示好道:“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既然决定要一起逃,那么增加体力就是必要的了。至于她的出逃计划,周瑛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提。 林泽接过馒头,接受了周瑛的示好,也猜到周瑛的顾虑,没再追问周瑛的计划,主动说起自己的经验,“我都是趁着晚上众人熟睡时撬了锁,最远逃到街尾十字路口,但这一整条街上都被蔡爷打过招呼,一有人见我这般年纪和狼狈形容,就猜到我从何处来。” 周瑛不由皱眉,若真如此,就有些难了。 林泽自嘲笑道:“是我太笨,只以为遇到了好人,却没想到人家前脚邀请我进家躲宵禁,后脚就叫来蔡爷抓我回去。也是两次之后,我发现时间太巧,才起了疑心。” 周瑛心中一动,“你的手就是那时候伤的?” 林泽点了点头,“最后那次我差一点就能逃走,被抓到后没沉住气,当场质问那老妇人,结果那老妇人只说我是逃奴。也因此蔡爷知道骗不过我,又怕我再逃走,直接废了我的右手。” 周瑛问道:“受伤几天了?” 林泽知道周瑛想问什么,语气平静,“十三天。就算立时逃出去,找到最好的大夫,用上最好的药,这只手也废了。或许运气好,能恢复正常的样子,但习字练剑都不成了。” 周瑛不禁心生同情,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林泽。 这个年代建功立业,无非文武两条路。林泽能在落在这种境地下,还数次独自策划出逃,虽然屡战屡败,却毫不气馁,这份心性涵养,显然不是个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纨绔渣滓。 林泽看周瑛为他难过,挥手笑道:“无妨的,所幸他还给我留了左手,大不了从头再来。” 尽管林泽说得云淡风轻,但周瑛知道,从头再来,谈何容易。 建功立业这条路上多少人挤破头,别人都在一日千里往前赶,他却要从撇捺笔画,握剑挥砍的基本功重头开始学,这份落差但凡有点傲气的,只怕都坚持不下去…… 幸好吴嫂在此时回来了,周瑛松了口气,这话题总算到此为止。 吴嫂得了一笔横财,乐得走路都带风,她一向最好喝酒,平时没事都能自己喝上三五两小酒。现在有了喜事,更要喝酒庆祝一二,于是特地抱了一坛好酒下来,准备好好喝几杯。 这也确如周瑛所预料。 吴嫂这个人好酒贪杯,高兴了要喝酒庆祝,不高兴了要喝酒骂娘,一旦喝醉就睡得跟死猪一样,除非换岗再不会醒过来。 诚然周瑛可以激怒吴嫂,毕竟生气时喝酒醉得更快,还能剩下翠玉耳珰,但这更可能招来吴嫂打骂,要知道吴嫂可不是个心善的妇人。周瑛身上伤刚好,出逃还需要力气,她不可能再给自己添伤。不过是一对耳珰,既能换来增加体力的食物和水,又能废掉吴嫂这个看守,何乐而不为? 周瑛三人吃完馒头,喝饱水,就靠在稻草上,闭目养神,积蓄体力。 吴嫂一边哼着乡艳俚曲,一边就着熏肉干、酱猪蹄,一杯接一杯喝得开心。一直等到半个多时辰过去,吴嫂才趴在桌上,醉死过去,酒臭熏人,鼾声震天。 林泽问道:“你会撬锁吗?不会我教你。” 周瑛原计划是拿她和周珏的汗巾子系在一起,结成套索,套在吴嫂身上,把她拉到栅栏边,好取下她腰间的钥匙。但这样也有隐患,虽然吴嫂睡得死,但这又是套又是拽的,万一把人折腾醒,可就坏事了。既然林泽会撬锁,那自然再好不过。 周瑛问道:“怎么撬?” 林泽从身下的稻草堆里摸出两根铁丝,想了想,只递了一根给周瑛,“从头教你的话,只怕所耗时间太长。反正我左手还能动,你就从旁协助我吧。” 周瑛当然无有不应。 栅栏门上的是一把铜锁,凹字形长方体,锁孔呈一字型,表面光滑,通体无一丝雕花蚀刻。 林泽抬起那把铜锁,详细讲解道:“锁由三部分组成,一是锁体,二是钥匙,三是锁栓,其中锁栓是由横梁和簧片组成。上锁时,锁栓上的簧片会撑开,从而抵住锁体内壁。想要开锁,就必须插入钥匙,使钥匙头挤压簧片,从而活动锁栓。” 周瑛明白过来,“所以想要撬锁,主要是以合适的力度和角度挤压簧片?” 林泽点头,又给周瑛做了示范,让她去听去触摸,记下簧片拨到正确位置时的感觉。林泽教得仔细,周瑛学得认真,很快周瑛入了门径,两人磨合了一阵,有了默契,一左一右趴在栅栏门上,拿着铁丝挪对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听到“咔哒”一声响,门锁开了。 两人转过眼,不由相视一笑。 林泽摘下锁,推开栅栏门,周瑛领着周珏,一起踏出门。 周瑛取下挂在墙上的麻绳,分别捆住吴嫂的手脚,又捡起桌脚边的一块抹布,塞到了吴嫂嘴里,就这样吴嫂也还没醒。周瑛摘下吴嫂腰间的钥匙,准备上梯子,开暗门。 林泽右手受伤,算是半残,自然不会跟周瑛抢。 不过林泽想了想,从墙角捡起两根木棒,颠了颠手感,递了一根给周瑛,“这道暗门开在屋内,上去是一间杂物间,平时一般不会有人,不过事有万一,你小心些。” 周瑛接过木棒,笑了笑,“我会的。”她又弯下腰,给周珏整了整衣领,温柔说道,“小珏在这儿乖乖等着,姐姐一会儿下来接你。” 周珏听话点头,“我会乖乖不动,等着姐姐的。” 周瑛站起来,摸摸周珏的发顶,转身上了梯子,拿钥匙开了暗门,轻手轻脚翻了上去。屋中确实没人,周瑛不由松了口气,她探头招手,让林泽上来。 这间杂物间很小,堆叠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衣柜凳子柳筐桌子,把个小小的杂物间挤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地。两人先关回去地上的暗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小心推开侧门。 腥膻的气味,连同男欢女爱的声音一齐传来,周瑛不由脚下一僵。 这两个声音都不陌生,一个是跟她有仇的胡三,另一个是她的牢友之一玉香。不过,玉香鲜少发声,就算开口也是哭喊求饶,显然并非情愿。 林泽面色如常,押开一条门缝,向外看去。发现胡三和玉香都在床上,胡三背对着他们的方向,还有半扇屏风挡着,又正投入,只要他们轻手轻脚些,就不会被发现动静。 林泽比着手势,让周瑛下去领周珏上来,然后悄悄离开。 周瑛却无法对玉香的哭叫求饶置之不理,她闭了闭眼,朝床的方向指了指,示意自己不能不管。林泽睁大眼,片刻后无奈摇头,退后一步,示意她自便。 周瑛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握紧木棒,绕过屏风,一点点靠近床。 胡三正骑在玉香身上,满口污言秽语,嫌弃玉香死鱼一样不配合。胡三背对着床外,但玉香却是正对周瑛的方向。玉香看见周瑛手持木棒悄声上前,惨淡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玉香主动欠起身,伸出一双玉手,左右扶住胡三的脸颊,生硬地装出娇媚承欢的样子,果然把胡三的注意吸引过去。胡三头部被玉香定住,周瑛抬起木棍,狠狠砸向胡三的后脑勺。 只听“嘭”的一声响,胡三应声倒了下去。 周瑛见一击即中,胡三晕倒,不由松口气。玉香一把推开胡三,赤着身子,举起床头的瓷枕,疯了一样砸向胡三的脸,不一会儿血花脑浆四溅,胡三抽搐了两下,彻底断了气。 ☆、第46章 绝了后患 周瑛站在一步之外,血不可避免溅在她身上。玉香更甚,脸上、胸脯上、手上溅满血液脑浆。这是周瑛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并且她还是帮凶。周瑛死死咬紧牙关,僵直了肩背,努力平复颤抖的双手。胡三这种奸\淫弱女、掳掠人子的恶棍,死有余辜不是吗? 林泽过来扫了一眼,就猜出刚才发生了什么,平静道:“死了也好,不用担心他通风报信了。” 林泽的话瞬间点醒了周瑛,她还在贼窝里,逃都没逃出去,何来底气矫情。周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我去把小珏接上来。” “我去。”林泽看了一眼周瑛衣服上的血迹,“你换身衣服吧。” 周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愣了一愣,“也好,就麻烦你了。” 林泽点点头,径直绕过屏风走了。 周瑛从脸盆架子上取下一块毛巾,扔给玉香,“你也擦擦吧。” 及到此时,周瑛才想起来,适才林泽除了最开始打量周围状况,就再没看一眼赤着身体、半身是血的玉香,虽说避嫌的样子堪称君子,但这番无视更应该说是漠然。 周瑛摇了摇头,不欲细想,终归只是半路搭伴出逃,何必深究。 一旁的玉香泄了气力,松开瓷枕,染血的脸上有些茫然,“我该怎么办?” 周瑛依次翻开屋中的衣柜、立柜,试图找一件能换的衣裳,“你可以坐在这儿等着蔡爷回来,把胡三的死推在我们头上,继续给他们当玩物,也可以立刻换上衣服,跟我们一起逃。” 玉香咬了咬牙,捡起毛巾,胡乱擦着脸和身体,“我死也要死在外头。” 周瑛回头一笑,有这份心气就好。玉香穿了里衣,赤脚下了床,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外头的衣裳都是这些渣滓的,不合身不说,还没得恶心人,倒是这里头可能有咱们能穿的尺寸。” 闻言周瑛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提起箱盖。 箱子里满满都是绸缎衣裳,乱七八糟地团着,男女款都有,料子都不错,再看大小,显然都是小孩或半大少年穿的。两人不由一默,这显然是之前被绑架的孩子所穿的衣裳。 玉香捡起来一件,往身上比划大小,冷笑道:“也不知道他们留着这些衣裳做什么,卖又不卖,还专门搁在床底下,他们就不怕晚上睡觉时被厉鬼索命吗?” 周瑛闭了闭眼,也取了一件,“是战利品吧。” 闻言,玉香也沉默下来。 不多时,两人换好干净衣裳,又擦了擦脸,重梳了头发,顿时都变得干净体面,走在街上绝不会被认作是逃奴。林泽领着周珏过来,看过之后,不由眼中一亮,“这是个好办法。” 林泽和周珏各换了衣裳,四人全都焕然一新。 周瑛悄悄押开一条门缝,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正院和西屋亮着烛火,屋里人影映在窗户上,人头攒动,一听就是在喝酒划拳,摇骰子推牌九,好不热闹, 玉香在旁边看了,语气微松,“看来蔡爷不在,不然他们不敢这么闹腾。” 林泽也道:“这样也好,这些人一闹腾就没时候,咱们直接走了,怕是天亮都没人知道。” 周瑛却摇头,“如果有人来这间屋子取东西呢,如果蔡爷中途回来呢?咱们不能赌这个万一。” 玉香和林泽听了,不由都沉默了。周瑛掉头回杂物间,准备取地上暗门和地牢栅栏门上的铜锁,又对玉香道:“这屋里还有其他锁吗?都找出来。” 不一会儿,三人聚在一起,桌上放着六把铜锁,但有两把都极小,只有寸余,显然是锁小箱子小抽屉的,玉香拨开那两把小锁,咬了咬嘴唇,“四把够吗?” 周瑛回忆了一下刚才看到的院内布局,沉吟道:“正屋和西屋各有一扇门和窗户,按说四把是够了,但这几扇都是朝院内开的,如果还有朝院外开的,恐怕就……” 林泽此时已经明白了周瑛的用意,笃定道:“这间院子临街没开一扇窗户,只有一道大门可通外面,我以前逃出去时看过。想必是怕抓来的孩子逃走,才做贼心虚,堵上了所有临街的窗户。” 周瑛淡淡道:“也是他们自作自受,倒便宜了咱们。” 林泽一怔,深深看了周瑛一眼,周瑛平静回视过去。 玉香看着两人打哑谜,实在不解。后一句她明白,但前一句自作自受是从何说来,对于这种人贩子来说,走丢几个孩子不算什么,就算是怕被抓到,也顶多换个地方,重整人手继续做。 玉香待要再问,却见周瑛已经开始分配铜锁,“一共四把锁,咱们三个人……” 周珏在一旁怯生生举手,“上锁我也会。” 周瑛不由笑了,拍了拍周珏的发顶,倒也不一味哄他,“你个子不够高,门窗上的锁需要你仰头举着胳膊才能够到,这样很容易弄出动静,惊动屋中的人。” 听了这话,周珏沮丧垂下头。 周瑛温柔笑道:“现在不急,等你过两天长高了,再来帮姐姐好不好?” 周珏这才恢复精神,用力点头,说了声好。 周瑛让周珏在一旁坐着,转头问林泽:“你的手方便吗?” 林泽点头,随手拿起桌上一把铜锁,试了试单手上锁,轻巧就推梁上了锁,“看来无碍。” 周瑛放下悬了一半的心,笑道:“这样最好。咱们一共三个人,同时只能上三把锁,所以一定手脚要轻,千万不能惊动屋里的人。” 众人悉皆点头。 周瑛扫了一眼玉香和林泽,一个才被糟蹋过,一个手还受着伤,于是道:“西屋的门和窗离得较近,锁上一个,再锁另一个时,花的时间也能少一点。你俩就负责正屋吧,西屋我来负责。” 玉香和林泽自知自家事,也无疑义。 三人各自拿起铜锁,试了试锁芯都无碍,准备出门。 周瑛把周珏安置在院门边,才深吸一口气潜向西屋。 门和窗只能先择其一,自然要先选门。一般人在屋被惊动,都会条件反射先冲向门,拍门踹门未果后,才会另寻出路,而这段时间足够周瑛把窗户锁上。 如果碰到聪明人,就算周瑛倒霉。 三人在门窗前站定,各自对视一眼,周瑛轻一点头,三人同时开始上锁。 周瑛屏住呼吸,将锁上铜梁一点点穿过木栓上的孔洞,再轻巧推锁体上梁,只听轻轻一声咔哒声响,门锁上了。她放开铜锁前,握了握锁身,使其静置不动,才松开手,移向窗户。 屋中划拳喝酒声依旧,周瑛取出另一把铜锁,正要如法炮制,忽听不远处哐当一声巨响。 周瑛回头一看,是玉香把铜锁掉落在地,不由心头狂跳。 林泽已经锁好门,顾不上再遮掩动静,飞快跑过去捡起铜锁,一边朝周瑛挥手,让她马上锁她的窗户。两个屋子都乱糟糟有人在喊,“出什么事了?有贼吗……” 屋中咒骂声近在咫尺,有人拖拉着鞋走过来,试图推开门看院中动静,却发现未果,于是粗暴对着门又推又踹,门撞在门框上咣咣作响…… 周瑛死死咬住下唇,颤抖着手,打开锁梁,飞快把锁梁插入木栓,推梁上锁。 就在上锁的一刹那,窗户被人用重物猛地一砸,瞬间震开周瑛的手。 铜锁跟着一跳,又完好无损落了回去。 周瑛一口气才松了一半,想起正屋玉香的锁还没锁上,忙回身去看,见林泽和玉香拿身体死死抵着窗户,窗户被人砸得一跳一跳,林泽正拿左手艰难对着木栓上的孔洞。 周瑛飞快跑上去帮忙,她从林泽手上接过铜锁,林泽不再分心,使出全力抵住窗户,窗户两侧木栓上的孔洞终于对了上去,周瑛熟练穿梁入孔,左右手一合,咔哒一声,上了锁。 这一声如同天籁,三人瞬间安了心。 林泽靠着窗户,滑坐在地上,摇头叹了一声,“幸好。” 玉香脸白得像一张纸一样,瘫软在地上,“对不起,刚才要不是我失手……” 周瑛摆了摆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没什么,总归都把他们关住了。”说完周瑛直起腰,看了看天色,“咱们抓紧时间吧,别碰上蔡爷回来,功亏一篑。” 林泽敲了敲腿,站起来,“你确定?” 周瑛点头,“当然。” 说罢周瑛直接朝院角的厨房走去,林泽在后面看着周瑛的背影,摇了摇头,也跟了过去。只剩下玉香一个摸不着头脑,但她正心中内疚,巴不得干些事好做补偿,也忙跟上。 玉香才要进厨房,就见周瑛抱着一个坛子,走了出来,随后林泽也提了个木桶跨出门。 这倒把玉香愣住了。 却见周瑛走到正屋跟前,拍开泥封,一股麻油的味道散了出来。屋里人刚才听到周瑛等的声音,已经猜到他们逃了出来,正骂骂咧咧,要他们乖乖滚回来,不然就要他们好看。 对这些粗言秽语,周瑛一概听而不闻,把坛中麻油均匀泼在门窗上,另一边林泽也如法炮制,油不够就用酒,如是三番,所有露在外的木门木窗都浸满了油和酒。 周瑛把油灯摔向木门,火焰轰然四起。 ☆、第47章 聪明人 周瑛一行人出了院门,身后火光四起。他们在一条小巷子里藏好,就见路边有人开了门,有人开了窗观望,火苗和黑烟越来越甚,终于有人明白过来,尖叫呼喊着,“走水了……” 火势迅速燃起,蔓延向隔壁的院子,越来越多的人家被惊动起来,有提着水救火的,有找巡街的衙役报案的,有站到街上看热闹的……街上挤着的人愈来愈多,不一会儿,开坊门的钟声响起,衙门的火师用马车拉着汲筒浩浩荡荡赶了过来。 林泽在前面带路,周瑛领着周珏,玉香紧跟其后,一齐出了巷子,融入到街上人流当中。 其实不用林泽带路,周瑛都能猜到坊门开在何处。因为一路上有不少人被火势吓到,卷着铺盖,背着包袱,拖家带口往坊外跑。 四人不做交谈,蒙头赶路,幸好被火灾吓得乱跑的人不在少数,周瑛等人并没有引起注意。 周瑛直到站在坊门的牌楼下,才松了口气,抬头一看,不由失笑,“它竟然叫明德坊。” 林泽讽笑一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人正说着,忽听旁边有人低声道:“公主殿下?” 周瑛身体猛地一颤,抬头看去。 只见几步外站着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长袍,头戴纶巾,眼角含笑,却一点不显文弱,反而有种莫可名状的威慑力,让人不敢小觑。 周瑛隐隐觉得眼熟,但不敢贸然相认,拉紧周珏,退后一步,警惕看向来人。 娃娃脸年轻人看出周瑛戒备,拱手道歉道:“是臣唐突了,请公主见谅。臣乃御林军右卫统领丁唐,奉陛下之命暗中寻访两位殿下。” 周瑛这才恍惚想起来,她在几年前跟这位丁统领有过一面之缘。 但落入此等境地,由不得周瑛不多留个心眼,“不知丁统领是否方便,容我看一下腰牌。” 丁唐含笑取出腰牌,递给周瑛,“是臣考虑不周,原该一开始就拿出来给公主验看的。” 周瑛接过腰牌,见是一块通体漆黑的椭圆形玉牌,正面刻着一个篆字的御,周围以繁复的云纹饰之,背面刻有丁唐的姓名、官职、官阶、所属卫所等信息。 这腰牌是真的。 及到此时,周瑛才从记忆角落里,翻出丁统领的模样。两相一对比,周瑛不由失笑,都六年过去了,她都从小毛孩长成半大少女了,丁统领却一点没变,还是一张标志性的娃娃脸。 既然确信眼前人是御林军右统领,周瑛放下心来。 御林军是拱卫皇帝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一向被历代皇帝紧握在手中,地位超然,从来不会介入夺嫡党争。如果御林军都无法信任,那她就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周瑛递回去腰牌,“有劳丁统领了。” 丁唐接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人多嘈杂,不太方便,请公主跟我来。” 周瑛应了声好,正要叫其他人跟上,一回头却对上林泽和玉香难以置信的眼神。周瑛心道自己竟忘了这茬,默了片刻,“此地并不安全,如果不嫌弃的话,还是先跟我一道离开吧。” 林泽默了默,抱拳道:“有劳了。” 玉香左右看了看,应了声好。 丁唐在前面一直很有涵养地等着,直到三人决定下来,才带头往前走。直到他开始往前走时,周瑛才发现身后也有几人跟上,皆穿一身便装,气质冷硬,显然是军伍出身。这种气质俨然异于常人,她刚才竟没发现,也不知是自己太紧张,还是这些人太善于隐藏。 不多时,丁唐停在两架马车跟前,“仓促之间,准备不周,请公主见谅。” 周瑛自然道无妨,目送林泽和玉香上了后一辆,才上了马车。因有周珏在旁,也无需避嫌,周瑛撩起帘子,对丁唐道:“请丁统领入内一叙。” 丁唐应是,也上了马车。马车虽然在丁唐口中不中用,但也宽大敞亮,足能舒舒服服坐五六人,两边分了座次坐下。丁唐敲了敲马车内壁,驾车人一挥马鞭,车子慢慢跑了起来。 周瑛开门见山道:“不知丁统领如何得知我在明德坊?” 丁唐回道:“当日两位殿下失踪,就有人送来勒索信。陛下令臣密查此事,线索查到西边这一代贫民坊,就因此地龙蛇混杂,互相包庇,断了线索。臣不得已,只能大海捞针。这一代发生的所有不寻常事情,大至凶杀命案,小至丢了三瓜两枣的小偷小摸,凡有报上,都命人一一细查。” 周瑛盘算了一下这一代贫民坊的面积,心知这工程浩大,这位丁统领好大手笔。 丁唐又道:“而今日明德坊失火……近日雨水充足,绝非天干地燥,失火频频之时。这起失火事件显然不太寻常,因此臣亲自带人前来查看,终于得见两位殿下。” 虽然是周瑛自己逃出来,但回行宫是件麻烦事,周瑛倒也承他的情,“这几日辛苦丁统领了。” 丁唐连道不敢,“原是公主机智逃出,臣无能,并没帮到什么。” 周瑛笑笑,又问道:“既然父皇下令密查,也就是说我和皇弟失踪一事,外人并不知晓?” “两位殿下称病,不见外人。”丁唐点头道。 “看来我和皇弟也不好明着回去。”周瑛心道正好,这次绑架背后之人在南巡队伍中必有耳目,她正要避开。至于此间细节,也不好跟才见过两次面的丁唐说,遂道,“既然如此,还请丁统领找一处安静的处所,将我等放下,再派人请来父皇母妃。” 丁唐闻弦音知雅意,回道:“曲水塘有一处园林,地方才献上不久。陛下忙于公务,未及游幸,一直闲置。园林内外都已清理妥当,绝不会扰到公主,公主但住无妨。” 周瑛心知后一句是重点,这里所说的清理,绝不会洒扫庭除,而是暗示绝无耳目。 这一位丁唐统领倒是真正的聪明人,难怪年纪如此轻,就能在论资排辈的御林军中当上右卫统领的位置。要知道御林军十二卫,说是平级,也有上下之分。而左右卫,就因贴身侍卫皇帝,而隐隐被当做十二卫之首。所以,丁唐这御林军右卫统领一职,含金量可不低。 当然,再往上走的话,就不是凭借一点聪明见机快了。 御林军统领和副统领都是铁杆的帝王心腹,由先帝亲自挑选,自小跟皇帝一起长大。除非这两位寿终正寝,或者想不开了谋逆,否则下面的再想往上爬,可就难了。 既然对方有心示好,周瑛当然接着,“丁统领安排得必定妥当,有心了。” 丁唐笑称不敢,见周瑛再无吩咐,告辞离开。 临走前,周瑛又突然想到一事,问道:“之前护卫我和皇弟的那队御林军,现在如何?” 丁唐掀帘的手不由一顿,侧身低头,长而卷曲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一向含笑的眼角,让人看不清端倪,他语调平静,“黄庭办事不利,现关押待审,余者悉已处死。” 周瑛不由一默,虽然失职弄丢她姐弟,但也罪不至死。但皇帝是为她姐弟二人出气,所以这话周瑛没有立场去说,只能转了话题,“敢问他们跟丁统领……” “不敢有瞒公主,这一小队御林军正在臣右卫麾下。”丁唐一撩袍脚,长身玉立单膝跪下,“臣治下无能,使两位殿下遭此横祸,请公主降罪。” “原来如此。”周瑛靠在椅背上,心道果然。 怪不得丁唐能越过御林军左卫,接手她姐弟二人被掳一案,原来是戴罪立功。 这么一想,丁唐铺开如此大阵仗,投入这么多的人力物力,甚至主动示好于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也就有了解释。果然,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殷勤善意。 至于丁唐是想大显身手,取得皇帝信任,还是将功折罪,解救自家下属,与她有何干系? 如果说一开始听到那队御林军死得所剩无几,她有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内疚,但在丁唐这位天子近臣,向她跪下请罪,把她架在台子上之后,她的那点愧疚不安也就所剩无几了。 丁唐是毕恭毕敬请了罪,但她周瑛又能将他如何呢? 她一个尚未及笄,无品无级的公主,能把堂堂天子近臣怎么样?真正能对他降下惩罚,或行赦免的,唯有皇帝一人。丁唐做下这请罪的姿态,她若不原谅,还真拿打杀了他不成? 她今个儿敢做,明个儿御史就能把她参到守皇陵。 更何况皇帝既然还肯用丁唐,就说明皇帝留他还有用处,绝不会由着她使性子打杀丁唐。 所以,就算周瑛认真降了罪,也顶多出点气,无法让丁唐伤筋动骨,却会平白结下大敌。 综上所述,周瑛最明智的做法,也只有既往不咎,恕他无罪。所以周瑛才会不痛快,诚然她并不怪罪那些御林军,但自己不在乎,和被人算计到这一步,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可是周瑛在宫中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沉沉浮浮,学到最有用的一点,就是识时务。 所以周瑛只能笑得雍容大度,甚至亲自扶起丁唐,“都是那些贼子的错,与丁统领有何干系?” ☆、第48章 清白 两人言笑晏晏,好似一笑泯恩仇,但内里究竟如何,都心中有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过来回事,丁唐告辞出去。周瑛靠在马车内壁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外面低声说了几句,丁唐没再次请入马车,而是敲了敲车窗户。 周瑛心道这位倒是知机,开了窗户,正看见丁唐那张娃娃脸,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天生眼角含笑,让人一见就不由心生好感,但周瑛却不会再被骗到了,“丁统领还有何事?” 丁唐的态度却更恭敬了,“明德坊的火势已经控制住,那间院子没一个人逃出来。” 周瑛怔了怔,下意识问了一句,“都烧……”说了一半,她才想起周珏还在,不由停住嘴。 丁唐当然听了出来,点头道:“没一个活口。”见周瑛垂目不语,丁唐又道,“不过,这伙人中除了原本就被困在火里的,还有三人看到火势之后回来,被抓了个正着。” 周瑛咬了下唇,才又问道:“有没有一个面容精瘦、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吗?” 丁唐叫来回话的下属,又低声问了一番,才回头对周瑛道:“是有这么一人。” 周瑛松了口气,幸好线索没有完全断掉,她说道:“此人姓蔡,正是这伙人的头目。” 丁唐会意,“臣一定好好审问此人。”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周瑛领着周珏下了马车。二人才一下马车,就见到樱桃和白柳已经等在门口。周瑛不由惊讶望了丁唐一眼,这效率可是够高的。 丁唐却只笑笑,“公主请稍事休息,臣告退。”说罢,丁唐也不入园,留下一队人马守在园外,就告辞离开。 这时樱桃和白柳都快步迎上来,“两位殿下可算回来了。” “殿下受苦了。”樱桃上来就拉住周珏,上下打量,心疼道,“这两日瘦了这么多……” “老天爷保佑,公主可算平安回来了。”白柳步履踉跄,眼圈都红了。 “放心吧,我没事的。”周瑛拍拍白柳的手背。 两人正说话间,樱桃已经抱上周珏,恭敬对周瑛道:“公主风尘仆仆,不如先沐浴换身衣裳松快一下。我跟白柳算是打前站的,娘娘和陛下过不了一会儿,也要过来了。” 周瑛自然应好。 周珏这两日一直跟周瑛待在一起,对她自然十分依赖,此刻见樱桃要抱他走,周瑛却不跟着,不由急了,“樱桃等等,姐姐你也过来啊。” 樱桃轻轻皱眉,温柔劝道:“公主是姑娘家,跟殿下自然不在一处……” 周珏却不想听,扭着身子,要从樱桃怀里跳下来。 察觉到樱桃隐隐想要隔开她和周珏,周瑛若有所思看了樱桃一眼。樱桃不自在笑笑,移开视线,吃力搂着捣乱的周珏,好话说了一箩筐,却一点用没有,不一会儿就被周珏折腾出一脑门薄汗。 周瑛这才适时开口,“小珏乖一点,洗得香香白白的,姐姐就过去看你,好不好?” 闻言周珏终于停了闹腾,眨巴着一双大眼,央求道:“小珏乖乖的,姐姐一定早点过来哦。” 周瑛摸摸周珏的小脑瓜,含笑应好。樱桃得了周瑛相助,才哄住了周珏,面上实在有点过不去,不尴不尬地朝周瑛行了个礼,就狗撵一样赶紧离开了。 等到樱桃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后,林泽和玉香才从第二辆马车旁走过来。 林泽先抱拳道:“不知是公主在前,这几日多有得罪了。” 周瑛回之一笑,“无妨,是我先隐瞒了身份。”许是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先前那一同逃难的患难之情也变得淡了,说话间也不由变得生疏客套。周瑛默了片刻,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林泽笑笑,“我家在承平坊,一会儿直接回去就行。” 周瑛道:“也好,回到家才算真放下心,你失踪这么久,早点回去,你父母也能安心。” “安心?”林泽把这个词品了一番,觉得有些好笑,“恐怕我回去了,他们才会不安心呢。” “怎么会?”周瑛讶然望去。 “我爹娘早已和离,又各自成亲有了子女,我若不在,他们还能自在些。”林泽不在乎道。 周瑛见林泽谈吐不俗,俨然家教甚严,万想不到他会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一脸歉然道:“抱歉,我不该提这些。” 林泽不由笑了,“错又不在你,你道什么歉。我爹娘早就相看两相厌,要是继续过下去,保不准哪天就拿菜刀把对方劈了。幸好我家老太爷去得不算晚,不然他们不疯,我也要疯了。” 周瑛虽然同情,但想着林泽到底还未成年,经济也没独立,迟早要回去在那对不靠谱的爹娘手底下混,还是劝道:“你到底是他们亲生儿子,真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肯定恨死那些人贩子了。” 林泽看着自己的右手,神色晦暗,“这可未必。” 周瑛瞥见林泽的神情,先是不解,继而难以置信睁大眼,“不可能,是不是你想多了……” 林泽轻声一叹,“不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坏,而是事实由不得我不这么想。” 林泽眯起眼,看向承平坊的方向,“我家在津阜还算小有资财,虽不至于说是横着走,但一二般的人还真不敢动弹我这个林家嫡长子。可事实却是我就在津阜本地,离家几条街远的地方,被一群地痞流氓绑架了。若不是有人背后撑腰,他们又怎敢动到我头上?” 周瑛心中一动,这与她的经历倒有些相仿之处。 林泽自嘲道:“这事儿左不过是我那继父继母干的。至于我那爹娘,就算一开始不知情,后来恐怕也是默认了的。我这次回去,虽然保了一条命,但到底废了一只手,想来也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周瑛却一针见血道:“除非你认命,永远当个废人,否则他们早晚会再一次下手。” 林泽怔了征,怅然笑道:“你说得对,我不可能让自己当废人。” 这话一出,林泽的思路瞬间随之一清,“津阜到底是他们眼皮子底下,我若用左手重头学来,他们肯定坐不住,定会隔三差五来捣乱。我家在外地还有些铺面,到时我就以打理庶务为由,自请离开津阜。到时候山高水远,他们又怎能管得住我。” 周瑛微微一笑,“那就提前道一声恭喜了。” 林泽抱拳,深深看了周瑛一眼,“多谢。”说罢,林泽告辞离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一事,又回头道,“至于咱们如何从明德坊逃出,有些事你若不方便,尽可以推在我头上。” 周瑛想了想,慢慢摇头,“不用了,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不过,还是多谢你体谅。” 林泽也不勉强,“也罢,你心里有数就好。” 周瑛目送林泽离开,又问玉香道:“玉香你呢?有何打算?” 玉香在旁边看了半天,见虽然周瑛恢复了公主身份,但在跟林泽交谈时,也没有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于是也渐渐放下心。此时得了周瑛垂问,玉香也不扭捏,直截了当道:“我家不在津阜,还得跟公主借些银两,以充路资。待我回家找到亲人后,定会双倍奉还。” 白柳原本好奇自家公主这两天认识了些什么人,见头一个林泽相貌英俊,气度不凡,后一个玉香清姿楚楚,眉目婉约,都是人中翘楚,不由暗自称奇。 此刻听了玉香的话,却不由失笑,“我家公主是何等身份,还能要你还那两个钱。” 玉香却正色道:“公主或许不要,但我却不能不给。” 周瑛暗中推了白柳一把,“玉香姑娘守信重诺,自是好的。这丫头被我宠坏了,望你见谅。” 玉香自然连道不敢。 周瑛虽然可以直接借她银两,把人打发走,但好歹共患难一场,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敢问玉香姑娘家在何处?离此地有几里行程?途径几州几县?走水路,还是陆路?” 玉香被问住了,“我家在泰安州,多远……我也不清楚。好像路过河间,还是顺源?” 周瑛不由叹口气,“这些都罢了,有钱能开路,有嘴能问人,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是,你一个女儿家独身上路,怎么保证不会再发生……那种事。” 玉香咬住下唇,良久道:“我也不知道。” 周瑛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南巡倒是会路过泰安州,顺道捎她一程也没什么。若顾及她身份不明,只把她安置在外围就是。不过,这事儿还得跟皇帝或徐贵妃打个招呼。若实在不行,就封一笔厚厚的银子,再拿皇家的身份压着,给她请个靠谱的镖师,总比她一个人瞎撞强。 周瑛叹气,按了按额角,“也罢,你先在这儿住下吧。至于你回家的事,我来给你安排。” 玉香感激道:“多谢公主。” 周瑛道了声无妨,叫来一个嬷嬷,给玉香安排住处。所有事安排妥当,白柳才扶着周瑛进了门。一路假山曲水,绿树成荫,美景自不必说。待周瑛终于进了内室,脱下这身不知哪一任受害者穿过的衣裙,痛痛快快泡了热水澡,洗去一身尘埃,她才算真正觉得自己活了回来。 待周瑛穿了肚兜,再要穿小衣,老嬷嬷却不递小衣,指了指一旁的矮榻,“公主请上榻。” 周瑛正心情好着,也不在意这老嬷嬷的疏漏,指了指小衣,“我还没穿完呢,先把它递给我。” 老嬷嬷听而不闻,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加重了语气,重复道:“公主请上榻。” 周瑛没太明白,觉得气氛有点古怪,下半身光着不太自在,随手抽下搭在浴桶上半湿的长毛巾,围在腰上。正围了一半,她的手突然顿住,目光一瞬间锐利如刀,逼问道:“你想做什么?” 老嬷嬷语调平滑而缓慢,“公主既然猜到了,就该知道,这是为了公主好。” ☆、第49章 迁怒于人 验她清白吗? 周瑛怒极反笑。她这些天时时刻刻悬着心,觉不敢睡,眼不敢合,费劲心机才从那群丧尽天良的渣滓手中逃出来,终于回了家,以为自己安全了,放下一颗草木皆惊的心了,结果迎来她的是什么? 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老嬷嬷,都敢拿这个来羞辱她! 周瑛的指甲深深陷入到毛巾里,一股莫大的屈辱感,让她几乎忍不住给那张老脸狠狠一巴掌。然而在瞥见老嬷嬷明明是恭顺至极的姿态,却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慢时,周瑛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凉水,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一颗心顷刻间冷静下来。 这老嬷嬷穿着松绿比甲,对襟暗纹撒花裙,显然是宫中所制,量体合身,并不是外三路不相干的使唤下人。而且这眉眼高低、进退规矩,都是照着尺子比出来,一丝都不差,显然是宫中积年老人。 这种老油子最知道趋利避害,不可能在没人授意的情况下,就这样不留后路得罪一个公主,尤其在这个公主还算颇得圣心,名头拿出去还颇能唬人的时候。 那么会是谁授意的呢? 首先从周瑛脑子里冒出来的,就是策划绑架的幕后之人。但紧接着周瑛就否认了这个想法。 周瑛今天来此地完全是因缘凑巧,这座园林皇帝都没来过,那个幕后之人哪来的天眼,能提前往这边安插人手。就算那人事无巨细,准备周详,但丁唐既然保证过没有眼线,那就肯定是没有。否则他堂堂一个御林军右卫统领,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他早该被人撵下台,吞得骨头都不剩了。 同理排除掉其他人,就只剩下被丁唐通知,并已派了前哨的皇帝和徐贵妃了。 皇帝在对后妃时或许有些薄情寡幸,但在对子女上,却还算体贴细致,就算担心她这几日夜中受了委屈,也不可能用这种羞辱的方式,来查看她清白是否还在。 但徐贵妃却未必。 如果是换在几个月前,不,哪怕是几天前,周瑛都能确定徐贵妃不会这么对她,但换了现在…… 徐贵妃特意点了周瑛去看着周珏,结果只出去一两个时辰,人就给看丢了。诚然罪魁祸首并不是她,看守失职的也不止她一个,甚至她自己也陷在坏人手里,但是险些再次经历丧子之痛的徐贵妃会看到这些吗?或许徐贵妃能看到,但这却不妨碍徐贵妃迁怒于周瑛。 樱桃对周瑛的态度变差,就是征兆之一。 若非徐贵妃这几日流露出责怪周瑛弄丢周珏的意思,樱桃这样八面玲珑的,又怎么会今日一接到周珏,就急着把她和周珏隔开,甚至连态度都不费点心遮掩。 周瑛当然能理解徐贵妃作为一个母亲,在孩子失踪后会如何痛苦,失去理智,乃至于迁怒于人,但是使出这种手段,来表达自己的迁怒与不喜,就未免有些让人寒心了吧。 周瑛闭了闭眼,真切地希望下达这个命令的人不是徐贵妃。 周瑛心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开口问道:“敢问嬷嬷是奉何人之命前来?” 老嬷嬷回道:“奴婢是奉贵妃娘娘口谕而来。” 像是看出周瑛态度有些软化,不像先前那么火冒三丈,老嬷嬷才开了尊口,俨然一片好意劝道:“公主放心,除了贵妃娘娘,这件事出了这间屋子,再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周瑛长而上翘的睫毛温柔垂下,慢慢笑出了声,“母妃一片悉心体谅,我怎能不领情。” 老嬷嬷老怀欣慰道:“公主能明白贵妃娘娘一片苦心就好。” 周瑛解下围在腰上的长毛巾,躺到矮榻上,分开双腿,仰视着房顶的横梁。老嬷嬷在一旁的水盆中净了手,上前道:“老奴得罪了。”说着,老嬷嬷把手伸向周瑛…… 片刻后,老嬷嬷抽回手,“恭喜公主,一切无恙。” 周瑛强捺下胸腹中翻滚的恶心,转头道:“还请嬷嬷出去片刻,容我收拾一下。” 老嬷嬷既然验出这位公主清白还在,就知道她一时半会儿失势不了,自然不会再跟她拧着干,于是规规矩矩应声退了下去。 老嬷嬷才躬身退到门口,就听到哗啦一声脆响,抬头一看,就见周瑛脚边摔碎了一个花瓶。 周瑛的左手从一旁的梨花木茶几上收回来,片刻前还摆在上面的米分彩百蝶穿花瓶,已经成了一地碎片,她抬手轻掩嘴唇,一脸歉然道:“怪我不小心,没有吓到嬷嬷吧。” 老嬷嬷眼皮一跳,低眉顺眼道:“没有。” 知道这位主儿心中不快,老嬷嬷恨不得夹紧尾巴,立刻消失,但这满地狼藉,却容不得她就这么视若无睹退下去,“公主稍等,容老奴把这些收拾干净,免得扎到公主的脚。” 周瑛却格外体恤人,笑道:“嬷嬷何等样身份,哪能屈尊做这点小事。” 不待老嬷嬷再拒绝,周瑛扬声喊道:“白柳!” 白柳被老嬷嬷支使着守门,这半天了不见动静,正自奇怪着,不就伺候洗个澡吗?还能有什么宫中秘诀,能花这么长时间。此时听到自家公主有召,忙应声进来,“公主?” 周瑛温柔笑道:“嬷嬷这一番劳苦功高,白柳,你代我送送。” 老嬷嬷心下稍安,七公主到底还是心有顾忌,只能借题发挥出点小气,并不敢真正动她。于是老嬷嬷嘴上推辞两下,也就应了,被白柳恭恭敬敬送了回去。 待白柳再回来时,周瑛已经清理好自己,穿好衣服,面容平静对镜梳着头发。 白柳却直觉周瑛不太高兴,悄悄取了竹簸箕,拿扫帚扫走碎瓷片,端着一簸箕的碎瓷片准备出门倒掉,却被周瑛叫住,“慢着,东西先搁在那儿,你过来给我把头发梳起来吧。” 白柳虽然不解,但还是应了,把竹簸箕小心放到角落,又净了手,给周瑛梳发髻。 周瑛问道:“素枝呢?” 白柳手指灵巧地梳了个垂鬟分肖髻,还不耽误回话,“素枝姐被娘娘打了二十大板,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不独素枝姐一个,那日出去的荔枝姐和我,也都得了二十板子。只我皮糙肉厚,昨儿就能下地了,不然还见不着公主呢。” 周瑛心道,怪不得素枝和荔枝不见踪影,白柳也走路不太顺畅,“倒拖累了你们。”她又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儿难道还缺你一个伺候的,你赶紧回去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白柳只嘴上虚应着,这回把公主丢了,她可是发过誓,以后再不离公主半步了。 两人收拾妥当,恰有人来回报皇帝和徐贵妃到了。 白柳在一旁喜不自禁,“陛下一早带着大臣们出了门,显然有公务要忙,但在知道公主回来后,还能这么快赶过来,显然是担心极了公主的安危。” 周瑛不由看了白柳一眼,白柳对徐贵妃只字不提,显然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其实皇帝能这么快赶来,有九成是冲着宝贝儿子周珏,至于她多半只是捎带的。不过,能在惦记周珏的间隙,捎带问一问她的安危,总比徐贵妃强一些。 周瑛深吸一口气,去了明正堂。 皇帝和徐贵妃坐在上首,周珏洗得白白净净,又变回米分雕玉砌的小金童模样,乖乖被皇帝抱在怀里,徐贵妃摩挲着周珏的手,拿着帕子拭泪,皇帝搂着徐贵妃的肩膀,低声安慰着什么。 俨然一家三口,好不亲近温馨。 皇帝一见周瑛进来,心道周珏还小,不懂事也倒罢了,但周瑛年纪大了,再在长大的女儿面前跟爱妃亲热,到底不自在,遂放开了徐贵妃。 徐贵妃直起腰,垂下头拭泪,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周瑛只作不知,上前道:“给父皇和母妃请安……”吉祥话才说了一半,嗓音就哽咽了。 皇帝看着消瘦委屈的女儿,不由心疼极了,“小七快过来,唉,这几日委屈你了。” 周瑛被皇帝拉着坐到另一边,一坐下就被小周珏牵住手,“姐姐别哭。”周珏又从皇帝腿上吃力跪坐起来,给周瑛擦眼泪,“是谁让姐姐难过了,我教训他去。” 皇帝见姐弟俩如此融洽体贴,老怀欣慰道:“小珏说的好,以后你姐姐就靠你来撑腰了。” 周瑛也不由破涕为笑,握住周珏软软的小手,“小珏是小珏的,父皇可不许躲懒,要给我和小珏撑一辈子腰才好呢。”说着,周瑛摇了摇周珏的小手,“对不对啊,小珏?” 周珏并没太听懂,但他一向把姐姐的话奉为圭臬,自然捧场道:“对,我们要父皇。” 皇帝被奉承得很开心,嘴上却还笑骂道:“好啊,连朕都敢编排了。”他又亲昵地拍了拍周珏的小脑瓜,“你也是个小坏蛋,就知道跟你姐姐瞎起哄。” 周珏伸出小短手,捂住脑门,还挺委屈的,“不是瞎起哄,姐姐说的就是对的。” 不止皇帝,就连周瑛也被逗笑了,心里暖暖的,搂住周珏亲了一下脑门,“小珏真乖。” 这时,一直被周瑛暗中戒备的徐贵妃终于开了口,“陛下,快别逗他们了,这两个孩子还不知道受了多少罪,问完了话,也让他们好生歇一歇吧。” 听了这话,皇帝也不由收了笑,正了颜色,“爱妃说得对。” 徐贵妃问道:“传话的人说得不清楚,我怎么听说,是小七放了一把火,趁乱逃出来的?” 这断章取义,真是再高明不过。周瑛抬起眉眼,对上徐贵妃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徐贵妃跟她原本就细弱游丝的那一点感情维系,终于断掉了。 ☆、第50章 春秋笔法 周瑛却没立刻回答徐贵妃,低头看向周珏,“小珏饿不饿,刚才有没有吃东西?” 周珏摸了摸肚子,嘟嘴委屈道:“早就饿了,我等着姐姐一起吃呢。” 徐贵妃顿时心疼了,“小珏饿着了吗?” 周瑛叹口气道:“都饿好几天了,那些人一天就给一顿饭,粥是馊的,馍馍是霉坏的,哪能入得了口,也就昨晚我拿仅存的首饰换了两个干净馒头,勉强填了填肚子。”她摸了摸周珏的脑袋,语气温柔道,“姐姐还不饿,先让她们带你下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固然是担心周珏饿着肚子,也是因为接下来要谈的事情,不宜让小孩子听到。 皇帝听了出来,不待周珏撒娇不肯,就吩咐道:“乖乖去吃饭,吃完了朕还要考你的功课。” 周珏被这噩耗吓到,“什么,还要考功课?” 皇帝对周珏虽然疼爱有加,但也不是一味溺爱,甚至对他的学业比其他人更为严格,就算在南巡路上,也会不时布置功课,亲自考校。这些天周珏被坏人掳走,日日担惊受怕,吃不饱,睡不好的,哪顾得上温习功课。这下皇帝要考校,原先会得恐怕也答不上来了。 周珏不由急了,不用人再催,就急忙忙跳下去,告了退,就跑出去温习功课了。 徐贵妃埋怨地瞥了皇帝一眼,“瞧你把小珏吓的。” 皇帝笑了笑,“你可别赖朕,他撒娇起来,你也顶不住,不这么吓唬他,他才不肯听话走呢。” 徐贵妃这才罢了,转头看向周瑛,旧话重提道:“现在小珏走了,可以说了吗?” 周瑛自然不能让徐贵妃把握话题走向,按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当日我领着小珏逃走,但那伙人对地势极熟,我们最终还是被抓到,打晕带走。我一醒来就在一间地牢里,里面关着七八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先是准备把我和小珏卖掉,后来见我们衣着配饰极贵重,才起意勒索要钱。” 皇帝沉吟点头,“怪不得你们失踪足有一天之后,才有人送来勒索信。” 徐贵妃却疑道:“难道还真是临时起意?” 周瑛虽然确定跟徐贵妃的关系再回不到当初,但是事涉周珏安危,她也不做隐瞒,“是不是临时起意,我不知道,但这伙人一开始就是冲着小珏来的,若非被小珏叫破,我又带着小珏逃跑,他们也不会顺路把我抓走。而且那伙人决定勒索时,并未问我家住何处。” 皇帝猜道:“莫不是提前踩过点?” 周瑛回道:“可若说他们事先踩过点,就不该看不到咱们所住之地,出入者非富即贵。既知道我和小珏出身富贵,缘何抓到我二人了,才改主意勒索要钱?” 皇帝和徐贵妃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显然有了不好的猜测。 若这一起绑架事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早安排好冲着周珏而来,背后恐怕牵扯不小。 周珏现在还是个孩子,得罪不了什么人。他身上唯一能引人忌惮,并不惜设局加害的,就是他作为贵妃亲子,并为皇帝所看重,是日后夺嫡热门人选的身份。 这些年周珏在明熹宫,被徐贵妃护得滴水不漏,这回南巡出了宫,显然被认为机会来了。 “丁统领已经抓到了为首的贼子,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审问出真相。”周瑛并不想牵涉其中,点到即止,就收手住了口。 “这倒罢了,丁唐还算有点用处。”皇帝松了口气,显然不欲再在此刻讨论。 徐贵妃看出皇帝心事,虽然心中冷笑皇帝果然又心软了,但此时到底没证据,何必枉做恶人,故而只在心中记下一笔,转而问道:“不是说火势很大吗?竟然还有活口?” 周瑛回道:“这几人在火起时并不在场,故而没事。” 徐贵妃一手扶着额头,作不解状,“倒是把我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瑛看了徐贵妃一眼,说道:“昨晚看守我们的婆子喝多了酒醉倒,和我们一同被关在地牢里的一个男孩会撬锁,撬开门后,我们从看守那儿拿了钥匙上去,正碰见一个女孩子被坏人糟蹋。我们看不过眼,把她救下,又因怕被发现再抓回来,就把那伙人反锁在屋中。” 这一番春秋笔法,显得周瑛的作为没那么突出。 皇帝听了却依旧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好孩子,你受苦了。” 周瑛虽然心智成熟,也一向独立,不觉自己需要靠别人过活,但在遭遇了这种事后,能得到他人发自内心的关心疼爱,还是觉得心中微暖,“父皇,我没事的。” 徐贵妃却觉得眼前父慈女孝的情景碍眼,等了片刻,又问道:“那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周瑛咬了咬嘴唇:“是我放的。” 徐贵妃心中冷笑,早知道这丫头手黑心狠、胆大包天,果然被她猜中了。那伙人绑架勒索多少年没出事,抓到周瑛没多久,就被烧了老巢。不是周瑛干的,还能有谁。 固然周瑛这么做,也把小珏救了出来,但如果不是她事先疏忽,小珏根本不用遭这份罪。 虽然不意周瑛能亲口承认,但这种机会徐贵妃怎么可能放过,她欲言又止道:“虽然这伙人做了坏事,但是好是歹,留给官府处置就罢了,你一个姑娘家,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这话明着是心疼,暗里却在说周瑛心狠手辣。 “母妃你问我,何必脏自己的手。”周瑛眼中盈着泪,却笑出声来,“因为我恨他们啊。我从小金尊玉贵长大,手上扎了个针眼,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可这几天,我都经历了什么?” “要不是我命大,头一天我就差点被他们活活踢死。”周瑛捂住小腹,那儿还青着一片,“我在那儿待了三天,同被关在一间地牢的七八个孩子,最后就只剩下两个人,其他的都被卖到烟花之地,被卖之前还要供他们淫乐。若非我去的时日短,赎金他们还没拿到手,你以为我能逃得了吗?” “一把火算什么,我恨不得把他们挫骨扬灰。”周瑛恨得浑身颤抖,眼泪掉下来都不自知。 皇帝先听了徐贵妃的话,还有所犹疑心寒,此时再听到周瑛这番话,顿时疑心尽去,一颗为父之心痛的不得了,把周瑛搂在怀里,心疼道:“小七,你受委屈了。” 周瑛偎在父皇怀里,泄了那股子出逃复仇的狠劲儿,再忍不住满心的后怕不安,眼泪扑簌簌落下来,颤声道:“父皇,我是不是做错了,死了那么多人,他们有的或许罪不至死……” 皇帝却打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道:“不,你做得对。敢动朕的孩子,把他们满门抄斩,朕都在所不惜。如今只是区区一把火,已经算便宜他们了。” 周瑛哭得眼圈鼻头都红了,“真的吗?” 皇帝肯定地点了头,“当然是真的。不止这些已死了的,那几个漏网之鱼,等丁唐审问完元凶,朕也会把他们五马分尸,满门抄斩,好给你报仇雪恨。” 周瑛含着泪笑道:“我就知道父皇对我最好。” 徐贵妃在一旁喝着残茶,冷脸看着。倒是成全了这丫头,不但洗白了自己,还得了皇帝的歉意内疚,成功拉近了跟皇上的感情维系。这份心计,以往倒是小瞧了她。 虽然知道木已成舟,徐贵妃还是不愿看周瑛得意,岔开话题,作势打趣道:“瞧着小脸哭的,都不漂亮了,快洗洗吧。别被人看见了,还以为小七被陛下吓哭了呢。” 周瑛一壁拿帕子拭泪,一壁不好意思站起来,“母妃净爱取笑人。” 皇帝见周瑛被开解得不再哭了,也欣慰笑了起来。 徐贵妃一声吩咐,自有人端了热水毛巾上来,伺候周瑛净面。 白柳自然不肯让别人替自己伺候自家公主,忙小步趋上前来,替周瑛挽起袖子,摘下手上的金环玉镯,猫眼戒指,又亲手试了试水温,才伺候周瑛净起脸来。 周瑛抹掉脸上水珠,擦了香脂,才对面前熟人亲切一笑,“嬷嬷脚程倒快,都回这儿伺候了。” 这熟人正是奉徐贵妃之命,给周瑛验清白的老嬷嬷,此刻见了周瑛主动打招呼,却有点心颤,悄悄瞥了徐贵妃一眼,心中有了点底气,“多谢公主记挂,老奴刚回来不久。” 周瑛却不再看她,对徐贵妃道:“还是母妃心疼我,我一回来,就派了老成的嬷嬷伺候。” 徐贵妃倒并不真的希望周瑛失贞,但前有周瑛羽翼渐丰,渐不服膺,后有弄丢小珏的失职之过,她当然要给周瑛一个警告,意味深长道:“你还小,母妃哪能不多替你操些心呢。” ☆、第51章 荣养 “母妃的体贴我自然知道,这嬷嬷也果然十分好,说话办事也都老成周到,不过……”周瑛为难地皱了皱眉,“许是年纪大了,到底手脚有些不利索,花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 “花瓶碎了?”皇帝忙问道,“有没有伤到你?” “我不妨事,当时我在榻上,并没有伤到我。”周瑛笑道。 徐贵妃心中狐疑,视线在周瑛和老嬷嬷间打了个转,落在老嬷嬷身上,“还有这种事?” 那老嬷嬷惊讶抬头,看向一旁好整以暇的周瑛,万想不到周瑛会把这事赖在她身上,她正要开口辩解,对上周瑛笑意盈盈的眼神,顿时心中一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屋中只有她们两个在场,没人能给她证明。这样空口白话对质,一个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一个是伺候人的嬷嬷,谁的可信度更高,不是一目了然吗?再说,皇帝对周瑛显然疼宠有加,而徐贵妃虽然暗中指使她给周瑛羞辱,但明面上却依旧跟周瑛母慈女孝,不肯率先撕破脸。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她说出实情,也不会有人相信。 退一步说,就算是她憋不住这口气,鱼死网破也要说出去,那她又凭什么让人家相信,一个公主为何用这种粗陋的手段,来栽赃陷害一个地位低微、刚认识不久的嬷嬷呢?难道她要说,她刚奉贵妃口谕,借验公主清白,来羞辱公主,才至于公主恼羞成怒吗? 所以老嬷嬷只能满嘴苦涩,下跪请罪,“都是老奴粗笨,请娘娘降罪。” 徐贵妃何等眼利,一眼就看穿了老嬷嬷认罪的蹊跷,她转头看向周瑛,目光如电,“小七?” 周瑛微微一笑,“我知道母妃一向心慈,这位嬷嬷能得母妃看重,想来也一直尽心周到。” 说着,周瑛亲切地看了老嬷嬷一眼,才遗憾道:“可惜岁月不饶人,这位嬷嬷到底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出点小错也倒罢了,咱们自家人肯定不会计较。但出门在外,到底人多嘴杂,这事若传出去,别人不会说母妃为人宽厚,体恤老人,只会说母妃管教不严,有失体统。” 皇帝不由皱了眉,“这样的留着何用,你若不忍,让她荣养就罢了,哪还缺她一口饭吃。” 到了这地步,徐贵妃哪能猜不到这嬷嬷是被周瑛算计了。 这老嬷嬷也算她的心腹,要不然也不会被委以秘事。对于身在高位的徐贵妃来说,少一两个棋子当然不算什么,可关键是,她明明白白给了周瑛警告,周瑛竟然敢不听话服膺,还胆大包天,把这一巴掌反手还了回来! 徐贵妃藏在袖间的手攥紧成拳头,咬牙笑着,“陛下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徐贵妃目光沉沉看向周瑛。先前周瑛示弱,皇帝正是对她心疼内疚,无有不应的时候,这会儿周瑛放个屁都是香的,更何况这般善解人意,替母妃分忧,连徐贵妃都说不出不是。 这个哑巴亏,徐贵妃只能咽下去。 老嬷嬷一听徐贵妃说出这话,跪都跪不住了,顿时软到在地上。 皇帝见老嬷嬷这般不成器,愈发觉得让她荣养的决定正确,也不待徐贵妃发话,直接发话,“乔荣,把这嬷嬷带下去,赏她百两纹银,让她离宫荣养。” 被皇帝打了脸,徐贵妃却沉住气,一点不见恼,甚至大度笑道:“樱桃,再取五十两纹银,两匹绸缎,一对虾须镯,给嬷嬷送行。嬷嬷也别担心,陛下亲自吩咐你荣养,这份体面寻常人再不会有,凭着这个,嬷嬷一家子下半辈子也无忧了。” 徐贵妃这话说得温温柔柔,让人如沐春风,但老嬷嬷却打了个寒颤,知道徐贵妃是在警告她闭紧嘴,不然她一大家子可就没有下半辈子好活了。 老嬷嬷强撑着直起了腰,叩谢道:“谢陛下和娘娘恩典。” 周瑛当然知道这点子事动不了徐贵妃的根基,但总该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她养的一条狗! 老嬷嬷被带了下去,徐贵妃一眼都没再多瞧,只偶尔睇向周瑛的眼神暗藏锋芒。 周瑛笑盈盈起了身,“说了这半天,我都饿了,也不知道小珏吃完了没,我去蹭一顿去。” 徐贵妃既然跟周瑛闹到这地步,哪还愿意周瑛接触宝贝儿子,忙笑盈盈拦了回去,“小珏才被陛下吓唬的,肯定胡乱吃上两口,就去温习功课去了。” 皇帝摸了摸鼻子,笑道:“显见朕成了坏人了。” 周瑛当然知道徐贵妃言外之意,却只轻轻蹙眉,作关心状,“小珏饿了这些天,脾胃恐怕也弱了不少,正该吃些清淡好克化的,精心养回来才行,这样胡乱对付,那可哪成?” 皇帝对周珏这个儿子是真关心,一听周瑛这危言耸听的话,不由心焦道:“小七说得对,是不该大意。乔荣,传太医来,再让厨下精心备一桌清淡好克化的饭食过来。” 说着,皇帝雷厉风行起身就走,不忘带上周瑛,“小七也来,你也该吃点好的,让太医看看。” 周瑛应道:“我倒罢了,只小珏最怕吃药,却还能听进去我的话,我去劝劝他去。” 皇帝赞赏看了周瑛一眼,“这样懂事周到,到底长大了。” 这样说这话,皇帝已经大步流星出了后门,周瑛朝徐贵妃温婉垂首一礼,也跟着走了。 徐贵妃在后面气得手都在抖,周瑛瞧着孝悌体贴,却十足是在挑衅示威。她早就觉得周瑛对小珏好得蹊跷,正经姐弟也没这么亲近,原来她一早藏着奸,笼络了小珏好离间她们母子情分! 樱桃试探着上前,“娘娘?” 徐贵妃正气得两眼发红,反手给了樱桃一巴掌,“没用的东西!” 樱桃被一巴掌扇得耳朵都在嗡嗡响,却不及委屈,扑通一声跪下请罪,“都是奴婢的错。” 然而徐贵妃这一巴掌打出去,却觉出自己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怒火压了回去,亲手扶起樱桃,“起来吧。”虽知自己是迁怒,但没有主子给奴婢道歉的道理,只道,“前儿进上的那对牡丹金步摇赏给你了,你回去敷敷脸,养好了再上来伺候。” 樱桃自然知道这是徐贵妃拐着弯道歉,心中羞愤之意消了大半,另一小半却冲着周瑛去了。 虽然徐贵妃没有明说,但樱桃怎么会不知道,若非周瑛和周珏的亲近刺了徐贵妃的眼,徐贵妃又怎会无缘无故发火,迁怒于她。 要樱桃说,当然是周瑛做得不对。既然贵妃娘娘都明白表示不喜了,周瑛但凡有点自知之明,就该乖乖跪下来请罪,主动疏远周珏,缩回头当隐形人才对。可周瑛竟敢跟徐贵妃唱反调,讨好陛下不说,还借陛下的手打娘娘的脸,甚至把着周珏不放手,真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樱桃打定主意要为徐贵妃分忧,但此时脸上有伤不好施为,只好先跪谢道:“谢娘娘赏。” 徐贵妃挥退了樱桃,调整好表情,也去了屋后内室。 一进屋,就见陈太医在一旁写药方,桌上的饭菜也上了大半,周瑛正领着周珏净手,两人满手的香胰沫子,大手包小手,玩得好不开心。皇帝拿着本书,貌似看得认真,却俨然在偷笑。 徐贵妃正要抓这个把柄,说周瑛不规矩。 周瑛却一眼瞧见徐贵妃,轻轻咳了一声,周珏得了暗示,忙不玩了,乖乖冲干净沫子,在宫女的伺候下擦干净手,心虚地挪上前来,朝徐贵妃道:“给母妃请安。” 皇帝也收了笑容,放下书,“爱妃来了。” 屋中轻松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周瑛善解人意给徐贵妃解围,请了安道:“母妃来得正巧,乔公公周到,一早带了陈太医过来,陈太医刚给小珏看过,说他脾胃小有失和,都不用喝药,只要吃两剂药膳就够了。” 徐贵妃气得肝疼,显见他们是一家人,她倒成不请自来的外人了。 不过徐贵妃到底城府深,只调整了一息,就笑道:“这可好了,小珏不用吃药,该乐坏了吧。” 周珏被母妃调笑,脸不由红了,逃到周瑛怀里,“母妃又乱说,我才不怕吃药呢。” 周瑛把小周珏搂了个满怀,正经道:“对,小珏男子汉大丈夫,才没有怕那些苦苦的药呢!” 皇帝也不由大笑起来。 这时饭菜上齐了,虽根据皇帝的吩咐,要往清淡里做,但也是满桌珍馐美味。这半上午的,皇帝和徐贵妃到底不饿,只挑了两筷子,周瑛和周珏却扫荡了小半桌子菜,让皇帝心疼不已。 徐贵妃只觉在此地诸事不宜,用过饭就道:“这里到底人手不齐,不宜久留,咱们先回去吧。” 皇帝皱了皱眉,“她俩一直称病,若就这么回去,岂不是自己打嘴,到时候再生流言……小珏是男孩子没事,但小七翻过年就要十三了,若有一个处置不好……” 徐贵妃眼底闪起一抹冷芒,温柔道:“陛下此言差矣。” ☆、第52章 宜早不宜迟 徐贵妃说道:“小珏和小七两个称病不见外人,两三天还好,若一直不见外人,不还是要惹人疑窦?她两个早晚要回去,晚回去一天,就多一天暴露的可能。两相权衡,还不如早早回去的好。至于皇上怕被人瞧见声,咱们只要别声张,悄悄回去不就行了?” 这一番体贴大方的话,徐贵妃当然不是为周瑛着想,小珏都回来了,她哪能因为周瑛的拖累,就把小珏孤零零留在这里。至于周瑛的名声,但凡露出点风声,就够她喝一壶了。 徐贵妃冷笑,不是翅膀硬了吗?早晚要周瑛跪回来求她。 皇帝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有所迟疑,“小七,你觉得呢?” 徐贵妃皱眉看向周瑛,没想到经了这件事后,周瑛在皇帝心里的地位竟提升到这地步,竟能让皇帝主动开口询问她的意见,虽然此事事关周瑛自身,但为人父母为子女做决定时,哪个会询问子女的意见,更何况这位为父的还是皇帝,后宫多少皇子皇女,哪个得皇帝主动征询过一句? 这个暂且不提。 如今皇帝问了周瑛,虽然徐贵妃不愿承认,但周瑛这丫头还算有点小聪明。刚才那番体贴周到的说辞,哄哄皇帝也倒罢了,毕竟皇帝对她没戒心,但周瑛恐怕就未必了。 然而让徐贵妃意外的是,周瑛竟然附和了她的意见。 周瑛微笑看了徐贵妃一眼,顺从道:“母妃虑得极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是该早早回去得好。” 徐贵妃狐疑不定看向周瑛,虽然周瑛同意了她的意见,但她却总觉得周瑛另有阴谋。 周瑛果然又开了口,向皇帝解释道:“父皇所虑者,无非是怕人走漏风声。但其实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只要从源头上把根子掐掉,这件事又从何传出流言?” 皇帝抬眉道,“此话怎讲?” “知道我和小珏回来的人并不多,除了丁统领带的御林军,这座园林里原本有的下人,就只剩下父皇母妃带来伺候的宫女太监。”周瑛掐指数道。 “这一队御林军能被父皇委以重任,密查我和小珏失踪一事,想来口舌不会不严。”御林军自不必说,作为皇帝如臂使指的亲卫部队,若连这点保密本事都没有,那早该被皇帝砍了换人了。 “至于园林中原有的下人,并不知我等身份,禁止其进出,防止内外勾连就是。”这些人并非出自宫中,其实最佳处置方式是灭口了事,但周瑛还没那么心狠,所幸他们不知内情,也就罢了。 “而父皇母妃今日带来的想必是心腹,想来加以约束也不难。”其实重头戏在这儿,周瑛特意看了徐贵妃一眼,含笑道,“这样对号入座,晓以利害,告知她们若事后走漏风头,必能按图索骥,查回其身上,一定能让她们管好自己的嘴。” 皇帝管住自己下人的嘴,肯定不难。所以唯一有机会泄露消息的,就只有徐贵妃。就算不是徐贵妃,也不妨碍她把这口锅扣在徐贵妃头上。 徐贵妃显然听明白了这一点,面色果然不好。 皇帝沉吟点头,“还算周到。你放心,御林军和此处园林朕自会安排,而朕和爱妃此行带的确是心腹,知道厉害,绝不会走漏风声。” 有皇帝亲自发话,徐贵妃当然只能笑着附和。 周瑛又道:“还有一桩事。今日明德坊前脚起火,后脚我和小珏就病愈露面,恐怕有心人会将两者联系起来。别的倒罢了,若被人知道这伙人是人贩子,恐怕……” “这倒无妨,朕会下令,将这场失火当做意外处理。至于这被烧死的人是作何营生,”皇帝目光微冷,“既然他们买卖人口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那就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罢。” 周瑛垂下眼,对于这些人的下场,她是半点都不会觉得不安。 皇帝又问道:“这倒都罢了,你准备怎么回去,从进门到你母妃院里,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 “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细想想,却不太妥当。”周瑛迟疑道。 “你先说来听听。”皇帝道。 “这主意却也简单,就是让母妃称病。”周瑛歉意地看了徐贵妃一眼,很快解释道,“马车就可以直接开进内院去,到了之后也可以清场,就说母妃生病,父皇担心,要直接把母妃抱到屋里,才特地清了场。这样的话,我和小珏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徐贵妃正要生气,说周瑛咒她生病,但听到后半段,却不由顿住了,权衡利弊之后,并没直接发火,而是羞恼瞪了一眼周瑛,“你这孩子,让母妃装个病就罢了,怎么还折腾起你父皇。” 周瑛道:“不管是母妃装病,还是父皇对母妃倾心爱护,这消息都一定会引开所有人注意,到时候我和小珏不管是偷偷溜回去,还是悄悄病好,都不会有人注意,不正好一举两得?” 皇帝见徐贵妃脸红嗔怪,不由心中一荡,“既是这样两全其美的主意,朕怎么能不捧场。” 徐贵妃娇嗔掩面,推了皇帝一把,“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哄。” 周瑛在一旁看着徐贵妃和皇帝气氛暧昧,笑而不语。 瞧瞧,就算这块糖里头藏着玻璃渣子,徐贵妃也会一口咬下去。 徐贵妃一直以来倚仗的就是皇帝宠爱,如今宫中一年年新人上来,虽然皇帝对徐贵妃的好依然是宫里头一份,但这跟当年徐贵妃年少貌美盛宠时候,又哪能相提并论。如今周瑛提这建议,无疑给徐贵妃创造了一个绝佳机会,以徐贵妃的眼力心机,又怎么会不马上抓住。 但周瑛会这么好心,在徐贵妃折辱了她之后,还凑上去为徐贵妃添砖加瓦吗?怎么可能。 周珏被绑架一案的幕后主使还藏在南巡队伍当中,皇帝的态度却含混不清。周珏一个才六岁大的孩子,能被如此看重,并不遗余力下黑手除掉,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徐贵妃受宠吗?在这种情况下,徐贵妃还这么高调,风头尽出,不是正好为自家儿子挡枪了吗? 皇帝和徐贵妃调笑一会儿,才想起周瑛还在场,咳嗽了两声,“既然定下主意,就早点出发吧。正好现在半上午的,临时行宫里出门玩的玩,办差的办差,人相对能少一些。” 周瑛自然应是,又道:“我逃出来时,同行的有个小姑娘,也算有些患难之情。她家在泰安州,千里迢迢的,一个弱女子孤身南下也不方便,父皇您看,能不能安排个人,把她送回去。” 皇帝心情正好,大手一挥,“何必那么麻烦,直接带上她,路过泰安州把她放下就是。” 周瑛没想到皇帝答应得这么轻松,倒有点不敢信了,“父皇,我虽然跟她有点共患难的交情,也同情她的遭遇,但我毕竟跟她才认识几天。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是她空口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万一她说的是假的,另有目的接近我,试图混进南巡队伍里,做些不好的事情……” 虽然这种可能性太低,但丑话说在前面。凡事总有个万一,若皇帝真因为她的疏漏,而被勤王刺驾了,那她可就只剩下陪葬这一条路了。 皇帝却忍俊不禁,虚指着周瑛,大笑起来,“你这小脑袋,整天是怎么想的。” 周瑛被笑得有点脸红,“我为父皇的安全着想嘛,别笑了……” 皇帝忍笑道:“朕若是随随便便就被什么人勤王刺驾,那这皇位也早该退位让贤了。” 周瑛微微睁大眼,这话在这个年代,也就皇帝敢说了。不过,皇帝到底没跟她解释细节,只这样一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把周瑛糊弄了过去。 当然了,皇帝的安全戍卫怎么能随便透露,周瑛想想也罢了,总归皇帝心中有数就好。 周瑛回去后稍作整理,就在乔荣的指引下,上了一辆马车。这马车并非宫制,是皇帝外出又不想暴露身份时用的,虽然不及御用的豪华,但也宽敞舒适,坐七八个人都有富余。 皇帝和徐贵妃在上首对坐下棋,周珏巴着周瑛不肯放。徐贵妃暗中气恼,但又不好浪费跟皇帝交流感情的机会,只能暗骂周瑛见缝插针笼络人,又瞪了一眼自家儿子不争气。 虽然一行人各怀心思,但也平平静静回到了临时行宫。 快要进门时,周瑛对周珏摇摇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周珏乖乖捂住嘴,靠在周瑛怀里。 马车平安无事进了门,周瑛心中松了口气。也是她多虑了,临时行宫里的人,谁会认不出来这是皇帝的马车,又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皇帝的马车。 谁知周瑛才这么一想,就被打了脸。 马车背后一个声音传来,还气喘吁吁,显然是匆匆赶过来的,“父皇,儿臣有要务禀报。” 这声音也不陌生,显然是大皇子周琏的。虽然周琏这几日跟着皇帝进出,也旁观过皇帝处理地方吏治,但周琏在这个时机赶来,也未免有些巧了。 显然这么想的,不止周瑛一人。皇帝和徐贵妃也同时看向周珏,幕后指使会是周琏吗? ☆、第53章 装病 皇帝扬声斥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周琏气喘吁吁停了下来,见皇帝竟连面都不露,眼神有点委屈,但还是回道:“回禀父皇,今早巡泾河时,漕运总督张致恒大人失足落水了。” 怎么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净赶在一天了,皇帝皱眉,“人救上来没?” 周琏道:“救上来了。可是,张大人至今未醒……” 皇帝权衡了一下,还是道:“没醒就多叫几个太医过去,朕这里还有事。你徐母妃生病了,也急等回去看太医呢。”听见周琏还欲纠缠,皇帝不耐道,“你先去盯着,朕稍后就到。” 乔荣得了皇帝的眼神,扬声道:“起驾!” 徐贵妃透过薄纱窗,看着大皇子周琏扬起手,仿佛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孤零零留在后面,眼神有些讥诮,“大皇子何时这样勤快了,把传话的活都抢了去,想来津阜人杰地灵,大皇子也长进了。” 这话只差明摆着说大皇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 皇帝皱了皱眉,却不说话。 漕运总督张致恒才是不惑之年,一向身强力壮,没病没灾的,怎么会突然失足落了水? 再说大皇子周琏没被皇帝留在京城监国,而是带在身边南巡,确实消沉了一段日子,几天前才恢复了精神,但也仅止于多听多看了一些,却也没像今天这样,主动为某件事奔波。 而且仔细想想,周琏恢复精神的日子,也只比周瑛姐弟俩失踪早两三天…… 徐贵妃一向懂得揣摩皇帝的心思,见皇帝已经生疑,再多说怕会引起皇帝反弹,于是见好就收。她转头看见周珏在周瑛怀里腻歪,两个不知悄声在说什么,不由皱了一下眉。 幸好马车很快到了地方,乔荣先下了马车,确定无闲杂人等,才道:“陛下,可以下车了。” 原本皇帝和徐贵妃还一路上情意浓浓,此时经了大皇子周琏这么一打岔,兴致也减了几分。不过皇帝到底还给些面子,调整了心情,笑道:“爱妃,请吧。” 徐贵妃也不再想那些烦心事,脸红站在皇帝跟前。 徐贵妃虽然生过孩子,但身段早已恢复轻盈。皇帝撩起袍角,一把抱起了徐贵妃,还饶有余力颠了颠,调笑道:“爱妃这般瘦,外人见了,还以为是朕委屈你,不给你吃饱饭呢。” 听了这话,徐贵妃不由嗔道:“陛下若嫌瘦,尽管找那丰腴的美人去。” 皇帝假意在徐贵妃身上嗅了嗅,疑惑道:“咦,不年不节,谁吃饺子,打翻了醋坛子啊。” 两人调笑一番,皇帝才抱着徐贵妃下了马车。 周瑛撩起帘子,往外看去,见院子里确实只站着寥寥三两只,还都是他们的心腹,也放了心,领着周珏下了马车。二人先进徐贵妃屋里,待了不过片刻,就被撵了回去休息。 周珏被奶娘带走,周瑛看了一眼正屋紧紧关着的门窗,低头笑了一声,回了自己屋子。 素枝等在门内,脸色蜡黄,站都站不太稳,一见到周瑛回来,顿时红了眼圈,嗓音都在发颤,“谢天谢地,公主可算平安回来了。” 周瑛见了一惊,素枝这个没丢的,比她这个丢了的还要惨,才几日不见,人就瘦得跟纸片似的,脸蛋黄黄的,眼下乌青一片,涂了胭脂都掩不掉本身的憔悴。 周瑛忙上前扶道:“怎么憔悴成这样,这是受了多少苦,快先坐下。” 素枝跟了周瑛这些年,也知道这位主子心善,不说虚的,坐下道:“是我失职做错了事,这点惩罚算什么,哪里比得上公主受的苦,要是我当日能警醒些,看见不对就抓住公主……” 周瑛拦道:“别多想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平平安安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素枝看出周瑛不想谈这几天发生的事,懂事地住了口,“公主说的是。” 白柳这半天忙进忙出,开了库房,取了药材,独自搭了小火炉,准备煎药。素枝这时看到了,不由吃了一惊道:“公主还受伤了?” 周瑛笑道:“无妨,就是点皮外伤。” 素枝又忙问道:“伤在哪了,可还严重?” 周瑛摸了摸小腹,“就在这下面点,还发着一点青,其实过两天估计就散了。太医非要一惊一乍的,又要外敷,又要内用的,都不够折腾人的。” 素枝皱眉道:“竟伤在这儿了,这可不能大意。” 周瑛在屏风里头换衣裳,无奈笑道:“好啦,都听你们的还不行吗?总归还要装两天病,喝上两三剂药,给我身上染上点药味儿,也正好相宜。” 素枝扶着椅子,一点点挪过去,给周瑛递衣裳,“还要装病吗?什么时候见外客?” 周瑛换上旧日穿的衣裳,把长发从衣领里勾出来,系好衣带,“嗯,再装个两三天。从明天起开始好转,就说担心母妃的病,一急反倒好了些。也正好不用特意放出风声说能见外客,母妃再次生病,肯定有不少人来探病,到时候在那儿见外人,倒是自然一些。” 素枝点头,“这样也便宜。” 周瑛一回头,见素枝这副虚弱的样子,叹口气道:“你先回去歇着吧,这两日总归也没有事做,等你养好了再上来就是。你这受得外伤,也不用怕传人,我回头给说说,你也别挪出去了,外头哪是个让人养伤的地方。” 素枝辞道:“外头也挺好的,公主初回来,还不知多少眼睛正盯着呢,别为我额外生事了。” 周瑛却笑了,“不妨事,这两天新鲜事多着呢,怕是没人顾得上关注咱们。” 这话说了一半,周瑛话语一顿,若有所思道:“也未必,若真有人与众不同,不瞅着病了却更得宠的母妃,却悄悄打听我的底细,必是心怀鬼胎,嫌疑甚大了。” 素枝疑惑道:“什么嫌疑?” 周瑛并没解释什么,只道:“没事,你去耳房歇着吧,正好看看谁会跟你打听消息。” 素枝应下不提。 果如周瑛所料,自那日之后,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说徐贵妃跟皇帝出去玩,却不小心生了病,被皇帝心急如焚地送回来,甚至情急之下,皇帝还亲自把昏迷的徐贵妃抱进屋。 尽管当时清了场,但每个人说的时候都信誓旦旦,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不过,归根结底,是徐贵妃再复盛宠,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门槛都磨薄了一层。 周瑛夹在里头,一点都不引人注意。 倒是周瑶没去凑那个热灶,露个脸就准备撤了,一眼瞧见周瑛,惊喜睁大眼,走过来拉住周瑛的手,上下打量道:“可算病好了,你再不好,我都要去街上给你请大神了。” 周瑛不由笑了。 这位三姐姐可是个聪明人,未必猜不到周瑛多日不见人,中间有些蹊跷,但周瑶这样打趣掠过,倒让周瑛不由松口气,跟周瑶相处,是再省心不过的了。 周瑛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该等等,也好见识一番何为请大神。” 周瑶撑不住笑了,“这样伶牙俐齿的,显见是好全了。” 因着徐贵妃还称病着,两人说笑也不敢太大声,到底不尽兴,周瑛忍住笑,邀请道:“母妃这里正忙着,怕是顾不上咱们,不如到我屋里坐坐?” 周瑶当然点头。 两人跟一旁伺候茶水的宫女说了一声,就相携准备出门,才出门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帘子再次被人掀了起来,有人说道:“七妹妹这是病好了吗?” 周瑛一听这声音,不由皱了下眉,又是周环。 周瑶捏了捏周瑛的手,让她注意些。周瑛会意,展开一个温柔的微笑,回过头道:“六姐姐好,我病才好了些,多谢六姐姐记挂。” 说话间周环已经赶了上来,含笑道:“我一知道七妹妹生病,就担心得不得了,日日吃斋念佛,在菩萨跟前祷告。幸好菩萨保佑,七妹妹总算好起来了。” 周瑛听了,不由心中失笑,几日没见,周环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长啊。 幸好周瑛没真生病,不然难道她的病不是御医看好的,而是周环佛前祷告的功劳了? 周瑛可不肯接周环的话,让她顺杆子爬,只面带微笑点个头,“六姐姐也来给母妃请安吗?” 周环见周瑛不肯上当,也只可惜一下,就续道:“是啊,顺便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周瑛笑道:“六姐姐好生周到。” 见周瑛一副敬而远之,不欲多留的样子,周环看了周瑛一眼,意有所指道,“我听说,七妹妹跟前的两个宫女伺候得不得力,才使七妹妹生了病,也因此被徐母妃迁怒,赏了板子。” ☆、第54章 幕后真凶 周瑛笑容变淡,只道:“让六姐姐见笑了。” 周环却道:“照我说,这样没规矩的,就该早早撵出去才是,没得委屈了天家公主不是?”然而不待周瑛反驳,周环又笑道,“不过七妹妹一向心善,定不忍如此。” 正话反话都让周环说了,周瑛不由生疑,不肯接口,怕掉进周环的陷阱。 周环见周瑛不上道,也不意外,自顾笑道:“不过,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一点很好奇,主子病着,两个大宫女伤着,这该由谁照顾谁呢?” 怪道周环拦上来呢,原来是等在这儿。 显然周环也对周瑛这几日称病不露面有所怀疑,但显然她可没周瑶那么厚道,装看不见。 周瑛对此早有准备,笑得无懈可击道:“六姐姐倒是跟母妃想到一块儿了,母妃也是担心打得太重,我这里无人可用。所以她两个伤得不重,伺候我倒还行,总归我是没觉得不便。” 这话当然是扯谎。 在周珏丢了之后,徐贵妃怒极攻心,连身边最得力的荔枝,都拖出去一通好打了,哪会给素枝和白柳留情面。不过这话搁在这儿,周环总不可能找徐贵妃对质去。 当然,就算去对质,周瑛也不怕。 周瑛已经把高帽给徐贵妃戴上了,徐贵妃总不能自己掀下来说,她一点都不心善慈悲,也不曾体贴周到,那几个宫女活该被打得重伤卧床。 退一步说,就算徐贵妃想给周瑛添麻烦,戳穿此事,也总该记得,她在皇帝跟前背过书,一旦走漏风声,那可是亲手葬送皇帝的信任。 周环当然不信,似笑非笑道:“带伤伺候都这样得力,七妹妹可真会调理人。” 对周环的言外之意,周瑛只做不知,她轻轻一拍脑门,笑道:“得亏六姐姐提醒,不然我倒忘了,素枝两个是带伤伺候的,回去得多赏一个月的月钱才好。” 周环顿时一噎,总归她只是猜测,周瑛装傻,她又不能强按着周瑛的脖子承认。几日不见,周瑛四两拨千斤的功夫见长,既然问不出话来,周环也懒得跟周瑛白耗时间,还不如去徐贵妃跟前献献殷勤。周环假笑道:“既然七妹妹有事忙,那我就不打扰了。” 周瑛巴不得如此,笑道:“六姐姐慢走。” 周环又跟周瑶点一点头,两边各自告别离开。 随后几日一直风平浪静,周瑛正觉得奇怪,突然得了皇帝召唤,来到一处隐蔽的花厅。花厅中只坐着皇帝和徐贵妃,门口侍立的只有乔荣。徐贵妃一见来得是周瑛,眉目顿时垂了下来。 皇帝却没注意,温和道:“此案已经有些眉目了,既是你受了苦处,合该让你知道真相。” 周瑛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皇帝竟如此体恤。虽然她不想牵扯到夺嫡争斗当中,但这一回毕竟自己稀里糊涂吃了这么大苦头,能弄明白自然最好。她感激道:“多谢父皇。” 随后周瑛在屏风后坐下,没等多久,乔荣就来回报,“陛下,丁统领到了。” 皇帝扬手道:“宣。” 丁唐听宣后进入花厅,叩拜之后,将卷宗递给乔荣,就直接禀报道:“启禀陛下,此次被擒获的蔡三英是这伙人贩子的头领,他是本地人士,干了十六年的人口买卖,先只在街市上临时抱小孩走,后来门路渐熟,或收买内应,或接人钱财,里应外合,做局骗钱。” 皇帝一壁翻看卷宗,一壁听着,皱眉问道:“那这一次呢?” 丁唐道:“据蔡三英说,此次二位殿下被绑架一事,就是早早就接了一男子订金,并六皇子画像。但具体时间地点,却是在时隔三日之后,才被临时着人通知。” 皇帝不由放下卷宗,前倾身子,问道:“可有查出此人是谁?” 丁唐从怀中取出一副小像,再次递给乔荣,回道:“据蔡三英描述的画像,我们找到了此人,他是南巡队伍中的一名太监,名叫黄宝。” 皇帝展开画像一看,面白无须,小眼圆脸,并不是多出奇的长相,看着也不面熟。徐贵妃凑过去看了半晌,也没认出是谁来。皇帝疑惑问道:“此人在何处当值?” 丁唐低了头,“这黄宝在大皇子跟前当值。” 屋中顿时一静,徐贵妃先是一怒,心道果然是大皇子周琏按捺不住,要害她皇儿,接着就一阵狂喜,虽然她有皇帝偏向,但周珏毕竟还小,等周珏长大成人,周琏必定有了自己的势力,那时皇帝年纪又大了,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如今周琏自掘坟墓,就别怪她斩草除根。 皇帝沉默片刻,避开一旁徐贵妃灼人的视线,看向丁唐,勉强笑道:“皇儿这些天常在朕跟前,他的贴身太监朕也颇认得几个,但这个黄宝,朕却是一次都没见过。” 丁唐回道:“黄宝在大皇子处,是看守内库的二等太监,并不随大皇子出行。” 皇帝半晌才艰难道:“此人何在,把他提上来审问。” 丁唐却不动弹,请罪道:“回禀陛下,在臣顺着线索查到黄宝身上时,黄宝已经悬梁自尽了。” 皇帝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地叹了口气,“难道线索就此断了?” 一旁的徐贵妃紧紧握着扶手,死死看向丁唐。 丁唐也确实没辜负徐贵妃期望,又取出一封信,交由乔荣呈上,“黄宝在死前留下一封遗书,信很简短,只说受人欺凌,所以自尽。至于绑架一案,信中只字未提。” 徐贵妃冷笑一声,“好一个忠仆,可把大皇子摘干净了。” 皇帝皱了皱眉,但到底心虚,没接徐贵妃的话,问道:“依爱卿看,黄宝确与此案有关吗?” 丁唐点头,“先前蔡三英见到二位殿下身资颇丰,向陛下勒索时,也同时向那幕后之人勒索要钱,共索要两次,第一次五百两,第二次两千两。然而第二次的钱,蔡三英还没来得及拿到,就被臣等抓住。臣搜查了黄宝的住处,确实搜到了两千两白银。” 徐贵妃看出皇帝和稀泥的打算,怎么肯善罢甘休,讽笑一声道:“两千五两白银,一个二等太监不吃不喝二百年,都攒不了这么多。对了,这还没算一开始的订金和酬劳吧。陛下,我倒是奇怪了,他一个连跟主子出门机会都捞不到的二等太监,哪弄来这么多钱?” 皇帝想了半晌,终于回道:“他不是看着内库吗?许是自己私下偷卖了?” 徐贵妃柳眉一竖,问道:“陛下是认定这黄宝做下这事了?” 皇帝悄悄吁出一口气,“照丁统领的回报来看,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 徐贵妃斜睨了下面的丁唐一眼,又转回头,对皇帝道:“可是陛下却忘了一点,动机呢?” 闻言皇帝顿时一愣,徐贵妃率先开口堵皇帝的嘴,“陛下可别说小珏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了这杀才。小珏这孩子心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陛下就算心急找理由,也别往小珏头上扣黑锅。” 皇帝心虚摸摸鼻子,不禁高声道:“瞧你这话说,朕怎么会给自己儿子扣不是。” 见徐贵妃气稍稍平了点,皇帝想了想,待要说话,徐贵妃又拦道:“对了,陛下也别赖在我头上,我一向要避嫌疑,从没踏足过大皇子宫中,这太监我更是见都没见过。” 皇帝又被一噎,绞尽脑汁想半天,索性开门见山道:“随着年纪稍大的几个皇儿开府,宫里头的形势越来越紧张,许是这太监要为主分忧,才想要替主子除掉对手。” 徐贵妃没想到真把皇帝这话逼出来了,倒是愣了一愣,半晌道:“陛下怎么不想想,既然这是个一心为主的好奴才,又怎么会背着主子,偷盗库房里的东西?这是忠心的奴才能办出来的事吗?” 皇帝不由正视了徐贵妃一眼,怪不得前边徐贵妃问了一句,就岔开话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他这半天跟徐贵妃对质,也是左右为难,既不想委屈了周珏,也不想圈死了周琏。结果徐贵妃步步紧逼,锋芒毕露,他也的确辩无可辩,一时有些心累…… 不想徐贵妃却退了一步,徐徐道:“就算是这奴才偷盗了主子的东西,大皇子身为人主,下人犯下这等大错,总有知情的权利吧。” 皇帝眼中一亮,狐疑地看向徐贵妃,“也罢,总归跟他有些关系,宣他觐见就是。” 乔荣领命而去。 徐贵妃好整以暇端起茶杯,跟皇帝她不好施展,但大皇子周琏……让他亲口认罪又有何难。 ☆、第55章 是大皇子吗 不多时,大皇子周琏就被带了过来。 周琏一进屋,见到这阵仗,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常给皇帝、徐贵妃请了安。周瑛少不得也要起来跟周琏见礼,周琏更加意外,没太想通周瑛为何要出现在这儿。 徐贵妃跟皇帝请示,得同意后道:“大皇子或许知道,前两天六皇子和七公主病重不能见人?” 周琏点头,“儿臣知道,当日儿臣听了着急,还特地送了一匣子丹参过去。” 徐贵妃眼神平静如水道:“这是假的。” 周琏吃惊睁大眼,“这是怎么回事?” 徐贵妃一眼不眨看向周琏,“当日他两个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绑架,前两天才被解救回来。”不待周琏反应,徐贵妃又紧接着道,“如今御林军拿到了幕后之人,此人正是你身边的太监黄宝,大皇子,此事你怎么看?” “光天化日之下被绑架,御林军呢?”周琏十分难以置信,觉得荒谬甚至可笑,“黄宝是幕后之人?他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太监,多一句嘴都不敢跟人吵,是不是弄错了?” “人证物证俱在。”徐贵妃拿起几案上的卷宗,扔到周琏怀里,“大皇子不信,尽可以看看。” 周琏接住卷宗,觉得徐贵妃态度有些不客气,愣了一下,才翻看起来。他向来还算聪敏,刚才是被这消息惊到,反应不迭,此时细细翻看下来,觉出这字里行间,分明是指向他的。他不由脸色愈来愈白,及至翻到黄宝遗书时,手上一软,卷宗从手上滑落,遗书也飘落脚边。 徐贵妃意味深长道:“不吭不响,就能做下这样大的事,看来人真是不可貌相,不是吗?” 周琏喉头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贵妃嗓音温柔有致,“这黄宝可真真是个忠仆,自知事泄,直接自我了断,绝不污了主子的清名。大皇子,你这调理下人的手段,也的确了得,我都忍不住想要跟你请教呢。” 虽然徐贵妃没明说,但字字句句在讽刺是周琏暗中指使。 徐贵妃隐隐指责的话还在其次,关键皇帝就在上首坐着,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却如一座高山一样,沉甸甸压在周琏头上。周琏再承受不住,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着声音,“父皇,这真的与儿臣无关啊。” 一听这话,皇帝顿时心中一沉,失望地闭上眼。 若周琏一直坦坦荡荡,在徐贵妃逼问时,也能据理力争,那皇帝还能说服自己,或许是丁唐查错了,周琏是冤枉的。哪怕他不是被冤枉的,敢在皇帝面前狡辩,也算他是个枭雄。但周琏这样软弱、不堪一击,不管是做贼心虚,还是当真被冤枉,都让皇帝倍感失望。 尽管六皇子周珏聪明机变,长相肖父,又兼是爱妃所出,甚得皇帝看重,皇帝也的确有过传位于周珏的意思,但周珏毕竟还小,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传言哪都有,更何况皇帝正值春秋鼎盛之年,自然也不着急。 至于周琏,作为皇帝的嫡长子,聪敏温和,也从来没犯过错处,当然是候选人之一。虽然皇帝在留皇子监国时,用二皇子压了大皇子一头,但这多是出于权衡,而非让他出局。 可现在周琏的表现,却使他自己的形象,在皇帝心中彻底降到了谷底。 周琏向来不善察言观色,却在这一瞬突然福临心至,意识到父皇要放弃他了。 一股潮水般没顶的惶恐,让周琏几乎窒息,他疯狂地运转着大脑,却一个有用的主意都想不出来,只能喃喃的,用几乎哭出来的嗓音说:“父皇,求求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 徐贵妃看出大局已定,心中得意,但也知此番对大皇子咄咄逼人,恐怕已惹得皇上不满,故而不露一分张扬之态,掩袖垂泪道:“大皇子,小珏哪里得罪了你,竟惹得你下这般毒手?” 皇帝果然顿了一下,才面色渐软,拍了拍徐贵妃的手,“爱妃别哭了,朕会给小珏一个公道。” 周琏听了这话,瞬间头脑一白,求饶的话都停了。 皇帝安慰过了徐贵妃,这才转回头,看向跪下下面的周琏,沉默片刻,正要发话处置,却听屏风后的周瑛说道:“父皇,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皇帝顿了顿,“出来吧,此处并无外人。” “多谢父皇。”周瑛从屏风后绕出来。 丁唐在下首朝周瑛见礼,周瑛点一点头,又扫了一眼面色绝望的周琏,犹豫了一瞬此人当不当救,但转念定下心来,就算是为了她自己,也要找出真正的幕后凶手。 周瑛无视明显不快的徐贵妃,对皇帝福身道,“父皇,我有几个不解之处,想要请教丁统领。” 皇帝抬手,让周瑛随意。 周瑛看向丁唐,问道:“敢问丁统领,那被抓住的人贩蔡三英,是否亲手指认过黄宝?” 丁唐回道:“回禀公主,臣是根据画像找到黄宝,找到人时,黄宝已经死了……” 周瑛却语气平静,再次问道:“那我更正一下,蔡三英是否指认过黄宝的尸体?” 丁唐抬头看了周瑛一眼,及到此时,才算正了心态,回道:“臣在发现黄宝的尸体后,就把蔡三英提出来,让蔡三英指认是否是当日与他接头之人,他说是。” 周瑛走到周琏跟前,弯下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卷宗等物,翻出画像,一看画中人圆脸盘,单眼皮,小眼睛,一点特征没有,再普通不过的长相,更是应了心中猜想,她又问道:“黄宝死状如何?” 上首的徐贵妃嫌弃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周瑛回头一笑,“自然有用,母妃稍安勿躁,马上就好。丁统领请讲,我等着呢。” 见皇帝并没有阻拦,丁唐掩去眼中的惊讶,恭敬回道:“臣发现黄宝尸体时,不足一个时辰,他面部青紫,眼球突出,眼白充血,舌头吐出,尸斑呈……” “够了!”徐贵妃捂着胸口,厉声喊道。 “是我的不是,让母妃受惊了。母妃若害怕,不如先下去歇一会儿?”周瑛一脸歉然道。 徐贵妃哪肯在此时离开,闭眼恢复了片刻,才冷声拒绝道:“不用,你快些进入正题就是。” 周瑛点了点头,再次歉然笑笑,“母妃放心,这一部分已经问完了。” 她这才转头问丁唐道,“我并不是专业人士,对这一点很好奇,在尸体面部如此狰狞扭曲的情况下,曾经仅跟接头人见过数面的蔡三英,真能辨认出接头人就是这具尸体吗?” 丁唐不由征愣了一下,这一点确实无法保证。 周瑛又举起那张画像,补充了一句,“尤其在接头人长得一副大众脸长相的时候。” 丁唐倒也不是固执己见的人,认真考虑过周瑛的话,沉吟片刻,谨慎措辞道:“公主说得也有道理,确实不能排除蔡三英认错了的可能。” “有这个可能就好,我也并非要推倒证词。”周瑛礼貌道,伸出一根手指,“这是疑点一。” “适才我听丁统领说,曾在黄宝房中搜出两千两白银,正与蔡三英向接头人第二次勒索时索要的额度相同。”得到丁唐点头示意,周瑛又问道,“敢问这白银是在何处搜到?” “就藏在黄宝床下……”丁唐眼神往徐贵妃处瞟了一下,还是道,“溺桶里。” 果然这话一出,徐贵妃掩鼻靠在椅背上,作呕道:“这也太恶心了。”皇帝也皱了皱眉,替徐贵妃拍了拍后背,但到底没出言叫停周瑛的问话。 所以周瑛只当没听到,继续问道:“除了遗书,他屋中有无其他可疑之物?” 丁唐摇头,“并无其他。” 周瑛又翻出那封遗书,“而这封遗书,也对绑架谋害皇子一事只字未提。” 徐贵妃拍了拍胸脯,才忍下胸腹中翻滚的恶心,缓过神来就听见周瑛这话,不由插嘴答道:“这太监既然一腔忠心,不想拖累大皇子,又怎么会留下把柄,让人指控?” 周瑛朝徐贵妃点头笑道:“诚如母妃所言,既然他不想拖累皇兄,在遗书中一句不提绑架一事,那又为何把两千两银子留下?出了院子,再走几步路就是湖,直接把银子沉到湖底就是,他为何要把这现成的把柄留下?留着好坐实他的罪名,再引火到皇兄身上吗?” 屋中顿时一静,软倒在地的周琏不由眼中一亮。 周瑛竖起两根手指,“这是疑点二。” 周瑛蹲下身子,看向眼神灼灼的周琏,问道:“三天前,父皇和母妃乘马车归来,刚进门口就被大皇兄叫住,并向父皇回报漕运总督落水一事,大皇兄可还记得?” ☆、第56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周琏忙点头,“当然记得。” 见周琏堂堂皇子之尊,竟落得这般狼狈模样,周瑛心中微微有些酸楚,半晌道:“以我对大皇兄的了解,你并不是多爱管闲事的人,那一天为何主动担下了这事,来向父皇回报?” 周琏倒是没恼,脸红了一下,才道:“我记不太清了,当时张大人昏迷不醒,大家没个主意,乱哄哄的,不知道怎么就都让我找父皇禀报,我也想趁此向父皇表现一下,就过来了。” 周瑛又道:“父皇并未透露去向,大皇兄是如何得知父皇行踪,并恰好在门口截住了父皇?” 显然周琏听明白了周瑛言下之意,脸色一白,“也是人群中有人这么说了一嘴,说父皇今日未至,想是有私事要办,快到中午差不多也该办完了,若回去说不定正好能碰上。好几个人都这么附和,我一想也在理。我又急着走,根本没注意第一个提起这话的是谁。” 周瑛直视着周琏的双眼,正色道:“你可能保证,你所说的都是真的?” 不待周琏说话,周瑛又补充道:“大皇兄,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当日你既然说随同一群官员巡视河岸,又发生了漕运总督晕倒落水一事,想来记得此事的人不少,若丁统领事后查证,与你所说不符……后果如何,你应该心知肚明。” 周琏深吸一口气,眼圈犹红,嗓音依旧在颤抖,但眼神却一片赤诚坚定,一字一顿道:“我发誓,我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若有一句虚假,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砸得屋中瞬间一静。 皇帝眼神复杂看向周琏,然而周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眼都没望向坐在上首的父皇。 周瑛拍了拍周琏的肩膀,站起来道:“这是疑点三。” 见徐贵妃皱眉想要开口,周瑛大方道:“当然,是否属实,还需要丁统领验证。” 徐贵妃瞥了周瑛一眼,举起茶杯喝了口茶,以作掩饰。 周瑛只当没看见,继续道:“父皇,我倒不是说凭着这三个疑点,就能证明大皇兄无辜。但它们确也指出了一种可能,就是此事背后另外有人,大皇兄只是被设计顶罪,当替罪羊。” 皇帝原是心疼周瑛此番受苦,再加上许诺过要将坏人治罪,才特地叫她来旁听,没想到这样小小一个举动,竟带来这般意外的收获,惊讶之余,不由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起周瑛。 周瑛觉察到皇帝审度的视线,也不惊讶,只微微笑着,“父皇,您觉得呢?” 皇帝回过神来,沉吟后道:“也罢,总归也不急在这一两天。丁统领,你先将七公主提到的疑点排查一下。至于那个黄宝,把他近来所有的行踪经历,通通给朕查清楚。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是忠肝义胆,还是卖主求荣,抑或仅仅是受了无妄之灾。” 丁唐领了命,临走前瞟了一眼周瑛。 周瑛却没注意,只向皇帝拜谢道:“多谢父皇。” 皇帝挥了挥手,“无妨。”他转而看向周琏,觉得有点棘手,半晌道,“在事情查清前,你先在屋里待着吧,等查清了真相,若你是被冤枉的,朕会还你一个公道。” 至于周琏不是被冤枉的处理结果,皇帝并没有说,但可想而知不会很美妙。 周琏沉默地跪下,朝皇帝磕了一个头,由乔荣看押着下去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徐贵妃面色当然不好,但现在是案情存疑,她虽然想借此机会把周琏钉死,但也不能罔顾谋害自家儿子的真凶,故而只能憋屈瞪了周瑛一眼。 这不痛不痒的,周瑛只当没看见。 丁唐的效率很高,没过两天,就盘查完消息,再次向皇帝禀报。这一回皇帝没带徐贵妃,却把周瑛这个公主带上了,至于为何,多半是皇帝看在周瑛提出疑点上,周瑛倒不意外。 丁唐道:“启禀陛下,黄宝身上确实另有疑点。” 这话一出,皇帝和周瑛都瞬间精神一震,皇帝问道:“此话何解?” 丁唐回道:“臣排查过黄宝的行踪,陛下进驻临时行宫后,黄宝就常在后角门一个货郎处买东西,麻布皂鞋的,也不值钱,但黄宝隔几天就要买一次。在两位殿下被绑架当日,黄宝也买过东西,照旧只有一盏茶的功夫,而且这期间一直在守门人的眼皮子底下。” 皇帝皱眉,“那货郎?” 丁唐道:“臣也确实怀疑那货郎,经守门人描述画像。”丁唐取出两副小相,递给乔荣,由其转交给皇帝,“陛下请看,这货郎竟与蔡三英口中所述的接头人,长得有六七成像。” 皇帝有种不好的预感,“此人现在何处?” 丁唐回道:“这货郎被发现时刚服了□□,尽管臣着人去救,但他也只多活了半个时辰。” 皇帝叹口气,摆摆手道:“你继续吧。” 丁唐道:“臣仔细查过,这货郎是随着陛下驾临津阜,才突然出现的,之前从来没有这么个人。而且此人只在后街叫卖,走完这一条街,不管货架上还剩多少,都不会再叫卖。这货郎在做完买卖之后,就会去各大坊市闲逛,明德坊去得最多。臣让蔡三英指认,这一回货郎刚死不久,蔡三英确定接头人就是这货郎。” “而那两千两银子的由来,臣也查了出来。黄宝特地将银子放在溺桶,是为了掩盖上面气味。”丁唐看了皇帝和周瑛一眼,体贴地避过了如何甄别气味这一块,继续道,“银子上有脂米分味,大皇子身边并无女眷,伺候起居的也都是太监,黄宝自然无从得来,但他三五不时去的货郎处却有。” “货架上有九成的东西,都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米分头油等物。货郎要将银子藏在货架上,就不可避免会沾上脂米分味。又兼黄宝也不是每日都出来买东西,所以这银子在货架上待得时间肯定不短。”丁唐一点点铺开道。 “若朕没记错,是蔡三英索要银两。”皇帝做了个停的手势,扶着额头道,“正常的顺序应该是,由黄宝把银两交给货郎,再由货郎交给蔡三英才对。” “正常的顺序确实该如此。”丁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但此二人违背常理的行为,与黄宝恰到时机的悬梁自尽一样,都有一个解释,就是借此栽赃陷害大皇子。” 皇帝不由沉默下来,半晌问道:“当日大皇子巡河口时发生的事情,与其所说是否相符?” 丁唐垂下头道:“是相符的。” 皇帝面色不变,手指却握紧扶手,问道:“那是谁挑唆得大皇子前来挡驾?” 丁唐腰弯得越低,声音越发恭敬,“是华阴县县令郑曲成,头一次鼓动大皇子亲自向陛下禀报,第二次也是他推断陛下快办完事,大皇子若脚程快一点,说不定能正好迎上陛下。” 皇帝皱了眉,面色有些困惑,而非生气,“郑曲成?怎么有些耳熟?” 像县令这一级的官员,哪有资格面圣,不管是任免,还是回京述职,也只会跟吏部打些交道,除非这一县内天灾人祸,上达天听,否则皇帝又怎会知道一个小小县令是何方人士。 但皇帝回忆了一下,不记得津阜一代有什么天灾人祸,这郑曲成又为何听着耳熟? 丁唐在下面欲言又止,这一回乔荣给他解了围,对皇帝耳语道:“陛下,这郑曲成是珍贵人的亲弟弟。”看出皇帝面色尤有不解,乔荣又道,“珍贵人是二皇子生母,七年前去了的。” 皇帝这才想起来。 当年珍贵人是未央宫的宫女,得了皇帝一两日宠幸,竟怀了龙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竟诞下了宫中唯二的皇子。可惜珍贵人命薄,没几年就去了。也是给珍贵人办丧仪的时候,皇帝发现二皇子母族实在不堪,矮子里头拔高个,提了珍贵人的弟弟郑曲成当县令。 但这桩事过去,皇帝就抛在脑后,再没记起。而郑曲成也不太争气,考绩一直平平,吏部一看皇帝忘了这号人,自然不会给他开后门,七年了,郑曲成就来回在周围几个县晃悠。 皇帝知道郑曲成的身份后,不由联想到了留守京城监国的二皇子,面色有些不好。 而丁唐似乎要打定主意,要让皇帝心情更不好了,又道:“而黄宝的来历,臣这几日也查出一些眉目,黄宝六岁进宫,先在御膳房打了两年杂,就被调到玉年宫,伺候了两年珍贵人,在珍贵人死后,黄宝才被调去花房,五年前才在大皇子处当差。” 皇帝的脸色顿时更不好了。 ☆、第57章 赏罚 虽然皇帝气极,但回过头来仔细一想,二皇子周琰能做出此等行径,多半还是他对二皇子托付以监国重任,才养大了二皇子的心思。皇帝心中一叹,虽然眼下罪证确凿,但总归要给二皇子一个当面辩驳的机会。可是南巡已行在半途,总不能为了二皇子一个再折回去。 皇帝沉默半晌,终于道:“传令京城,让二皇子闭府读书,至于国事……” 皇帝语气一顿,不由想起现在还被禁足的大皇子周琏。 原先皇帝把大皇子周琏带在身边,是因着周琏年纪已大,入朝听政的表现可圈可点,颇得朝中重臣的赏识,才引起皇帝的戒心。皇帝一来更属意六皇子周珏,二来也怕这个崭露峥嵘的大儿子成了气候,威胁到皇帝的地位,所以才起了防备之心,把周琏带在身边。 可现在周琏这番表现,虽是让皇帝失望,但也让皇帝放了心。 皇帝定下主意,吩咐道:“国事不可耽误,就让大皇子立刻启程,返回京城,监理国事。” 乔荣和丁唐各自领命退下。 周瑛还有些惊讶,没想到皇帝做出这种决定。 皇帝看出周瑛惊讶,也有点尴尬,毕竟先前差点冤枉了大皇子周琏的是他,现在借此对周琏表示补偿的也是他,皇帝摸了摸鼻子道:“你大皇兄受了这无妄之灾,朕也是想补偿一二。” 周瑛当时在几乎尘埃落定的时候出了头,做了那番决定,虽然是为自己找出真凶,但也到底得罪了徐贵妃,站到了周琏这一边。周琏能在事后得到补偿,此长彼消,周瑛只会高兴。 周瑛笑道:“还是父皇明察秋毫,才还了大皇兄一个公道。” 皇帝面色也自然了些,笑纳了周瑛的奉承,倒也没忽略掉她的功劳,“此番还是有赖于你心细机敏,才能发现个中关节。不过,此事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等回了京城之后再议。” 周瑛当然不会相逼,体谅道:“我知道,不管怎样,总要听听二皇兄如何说。” 一提起二皇子周琰,皇帝又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不提这些。蔡三英等人,朕会下令择日处死。至于你,前几天受了许多苦,又在事后查明真相时立了大功……” 皇帝想了想该怎么封赏这个女儿,绫罗绸缎、珍玩贵器……日常里功课做得出众,孝心献得趁他心意,赏下来把玩倒还罢了。今日这一桩功劳,再赏这些玩物,似乎嫌轻了些。 皇帝想了半天未果,索性笑问道:“我儿此番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尽管跟朕说。” 周瑛被这个馅饼砸到,先是一阵惊喜,但只转念一想,就又冷静下来。 这个馅饼看似极大,但周瑛真正能提的却有限。 这一次周瑛被绑架,实在是被殃及了池鱼。尽管周瑛被困地牢诸般折辱时,曾经恨透了那帮丧尽天良的人贩子,也恨透了这起事件的幕后之人,恨不得即刻手刃仇人,但事实上在她费尽心机逃出来之后,就只能乖乖待在后院,等待别人去调查,就算知道了真凶,也只能仰仗别人惩罚幕后真凶。 这让周瑛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所谓公主之尊,不过是个空架子,一点护住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可尽管周瑛起了争权的心思,但这个年代让她注定不能像她的诸位皇兄一样,提出入朝听政的要求,到各部轮转,从而一步步手握重权。就算她提出了,适才许诺尽管提的皇帝,也只会笑她胡闹。 周瑛心中一哂,也罢,既然没法明着来,那就暗着来吧。 周瑛抬起头,一脸犹豫道:“父皇,我也知道这回是因为我和六弟上了街,离了南巡大军,才被人觑空下了手,但这次南巡机会难得,要是以后一路都龟缩不出,那我这辈子都要后悔死了。” 皇帝原也有些被吓到,不敢再让周瑛两个随便上街,但看周瑛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心软了,笑道:“罢了,你难得能出来玩一回,要这么一直约束着你,朕也看着心疼。” 周瑛眼中一亮,“那父皇是同意我以后还能出去玩了?” 皇帝见周瑛高兴的样子,也不由露出一点笑,又忙憋住了,警告道:“以后可不许再去那些乱哄哄,人多眼杂的地方了。”周瑛忙不迭点头,皇帝又道,“还要随时带着御林军,绝对不能落单。” 周瑛连连应是,“吃了这么大亏,就算父皇不说,我也不敢不带御林军。” 皇帝看周瑛如此乖巧,笑道:“总归你知道厉害就好。” 周瑛又慢慢道:“其实我这次也吓得够呛,还正想求父皇,赐给我几个贴身侍卫呢。” 皇帝听了周瑛这个请求,倒是一愣。 其实周瑛这个请求也不算出格,公主们在及笄开府之时,皇帝也会配以卫队百人。当然,这百人卫队也有区别。有将将够一百的,也有一百七八十的,有个个是军中好手的,也有老弱病残凑数的。 按说周瑛拿皇帝这个许诺,换一个上等的百人卫队更划算,但夜长梦多,谁知道四年后她在皇帝跟前混成个什么光景,还不如早早兑现了,握在手里的才算真实在。 而且,哪怕是公主的贴身侍卫,也进不得宫。皇帝若同意了她的请求,就要想办法安置这些侍卫的去处。既然成了公主的私卫,那么不管是京盘大营,还是御林军卫所,都不再是这些人的合适去处,公主府才是安置这些人的正确所在。 所以这一请求,也会间接促成公主府的及早建成,也算一箭双雕了。 而建成公主府,也是周瑛正式摆脱后宫束缚,进入朝野政治舞台的第一步,至于再往后如何培植人手,如何扩大自己的势力,就是后话了。 至于周瑛如何作想,皇帝当然不知,只当周瑛女儿家胆子小,一时被吓到,想要几个人保护也是正常的。故而皇帝沉吟片刻,就笑道:“这算什么,朕回头就给你找自己好手当贴身侍卫,以后进进出出都让他们跟着,肯定护得你周周全全,再不会发生那种恼人的事。” 周瑛高兴道:“多谢父皇,我就知道父皇对我最好了。” 皇帝拍了拍周瑛的脑袋,笑问道:“朕给你的赏,你就准备要这个了吗?不准备再要点别的?” 周瑛一脸满足,“我本来也没做什么,拢共也就说了两句话,这些就够了。” 皇帝虽然让周瑛只管张口要,但见周瑛如此乖巧不争功,一点点就满足,也不由欣慰于自家女儿懂事大方,又赏了周瑛好一通金银珠宝,奇珍异玩,倒是让周瑛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周瑛又在后院养了几天“病”,才渐渐痊愈起来。 而当周瑛正式病好,大皇子周琏也奉命回京都,行监国之责。临走前,周琏悄悄见了周瑛,倒也没说什么漂亮话,只慎而重之向周瑛道了谢,并许诺以后有事无有不应。 短短几天功夫,周琏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下来。 以前周琏虽然也温和儒雅,一身皇家气度不俗,但身上总有种青涩的真诚,可现在再去看周琏,那股子涉世未深的稚嫩已经荡然无存,反而多了几分看不够的沉静漠然。 虽然成长的代价让人惋惜,但盟友有这个变化,周瑛自然不会不高兴。 对此不高兴的,也只有徐贵妃了。 皇帝私下里对徐贵妃如何解释,周瑛当然不知道,但徐贵妃心情肯定不会好,从正屋里这些天扫出来的碎花瓶瓷碗,就可见一斑。周瑛自然躲得远远的,就连皇帝踏足这间院子的次数也减少了。不过徐贵妃还算没彻底失了理智,在南巡队伍再次启程前,就放下身段再次把皇帝哄了回去。 这一日春光正好,白柳一边晒书,一边絮叨,“大皇子回去的时候可风光了,陛下亲自送行,又让百官送到十里亭外,就连御林军就带了两路回去。倒是二皇子这次,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瑛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跟自己下棋,听到这话,不由心中一动,停下落子的手。 确如白柳所言。此番二皇子周琰落马,灰溜溜交出了监国之权,六皇子周珏若非周瑛侥幸带他逃出来,最好也是个失踪的下场。大皇子周琏虽然前面受了一番冤枉,被人栽赃嫁祸,甚至差点被皇帝圈禁下罪,但归根到底,还是他得了最大的好处,成了这次事件最大的赢家。 周瑛不由暗自心惊。 看周琏的样子,先前被皇帝问罪的时候,确实是被冤枉得心如死灰。后来事情有了转机,周琏沉冤昭雪,那一番成长后的转变也真切无比,谁见了都会心生触动惋惜。 如果说一切都是周琏自导自演,那此人心机也未免太可怕了。周瑛落下棋子,希望是她多心了。 ☆、第58章 泰安州 蔡三英等人已经被皇帝下令处死,其余相关人员,也都死的死,押送回京的押送回京。也因此周瑛再无从得知周琏是忠是奸,总归周琏已离了南巡队伍,安全无虞,也便罢了。 皇帝很快履行了承诺,给周瑛分配了十名贴身侍卫。为首的是个熟人,正是当日随同周瑛和周珏出行保护,不小心把她姐弟弄丢,结果被下狱的黄副统领黄谦。 当然,现在黄谦已经不再是御林军右卫副统领了,皇帝能留他一条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后来丁唐在此案也算立了功,却未要封赏而替黄谦求情,而黄谦也确实武艺高强,有一身好本事,皇帝也觉得荒废了可惜,又正好周瑛求几个身手好的侍卫,才把黄谦指给了周瑛,容他戴罪立功。 周瑛私下观察了一番,见黄谦并未因属下的死,或者自己被降职而心生怨怼,才接纳了黄谦。 黄谦因为之前犯过错,所以再护卫周瑛出行游玩时,格外认真慎重,容不得周瑛哪怕一秒钟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周瑛虽然有些不方便,但为了自身安全起见,也就忍了。 不过,接下来的行程里,周瑛并没有几回出门的机会。 因为在津阜耽搁的时间太久,接下来南巡队伍加快了行程,就算偶有停驻,也是皇帝在前面接见大臣,后妃公主们在后面接见命妇,考察完吏治,就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地点。 直到了济南府,皇帝才算放慢了行程。 周瑛突然收到玉香送的临别礼物,才想起玉香快到家了。她忙让素枝包些银两衣服送去作程仪,没想到素枝又原样提回来了。原来玉香自觉一路添了不少麻烦,所以一文不取,就悄悄离开了。 此时已到泰安州,周瑛知道玉香家离得不远,也就罢了。 这一日,皇帝领着大臣们去巡视黄河水利,周瑛带着素枝,在黄谦等侍卫的保护下出了门。 没想到泰安州倒颇繁华,一路上各色铺面摊贩数不胜数,街上行人穿着绫罗绸缎的不少,差一些的也穿着布衣,都干净整洁,面色红润,百姓们的日子过得显然都不错。 周瑛的面色有些迟疑,她问身边的素枝,“是我看漏了吗?这一路好像一个乞丐都没看见。” 闻言,素枝也愣了愣,“好像是没看见过。” 周瑛皱眉不语。 素枝有些不解,问道:“此地百姓富足,没有乞丐,说明州牧治理得当,不是挺好的吗?” 周瑛却道:“京城天子脚下,够富庶了吧,不也有穷得揭不开锅,卖儿卖女的人家吗?不管什么地方都有富人,有穷人,所以泰安州这般天下大同的情景,倒显得有些可疑了。” 但紧接着周瑛就摇了摇头,“不过,这也不是绝对,说不定这位州牧是个百年难见的能臣呢。” 说罢,周瑛也不再管,正好到了中午,一行人找了个干净的酒楼去吃午饭。 周瑛几个进了包间,点了当地的特色菜,菜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是个女子哭求的声音,争执声很近,仿佛就隔着一道门的距离。 黄谦警觉起来,按剑出门去看,开门时飘进来两句,“求求你,让我见见姑娘……” 周瑛隐隐听着耳熟,放下筷子,示意素枝跟去看看。素枝出去不过一会儿,就又回来,脸色有些复杂,“公主,是玉香姑娘求见,她的模样看起来不太好。” 周瑛皱眉,“让她进来。” 素枝领命出去,不过片刻就在黄谦的陪同下,领着玉香进了门来。 才几天不见,玉香的模样有些不好。衣裙看着穿了好几天了,看样式估计还是离开行宫前时穿的那件。鞋面上满是黄土,显然走了不少路。脸上倒还算洗得干净,却是半点脂米分未涂。脸色发黄,眼圈红肿,人也瘦了一圈,衣裳空荡荡挂在身上,看起来憔悴极了。 周瑛实在惊讶,正要开口去问,却见玉香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玉香重重地给周瑛磕起头,那咚咚声听着都觉得疼,果然不几下玉香的额头就磕出一片红肿来,她嗓音嘶哑,一声声如杜鹃啼血,求道:“求公主开恩,救救我爹娘……” 周瑛一见这情形,就知玉香所求恐怕不小,她轻轻往后靠去,安静垂目喝了口茶,权衡之后,还是示意素枝去扶,叹息问道:“怎么回事,你站起来回话。” 素枝伸手去扶,玉香停了磕头,却不起身,“公主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虽然同情玉香的遭遇坎坷,但周瑛可不爱被人威胁,“不愿意说就算了,黄谦,请她出去。” 黄谦作势去拉人,玉香慌忙往开躲,“我不走,公主饶命,我说,我现在就说。” 周瑛抬手让黄谦停下,玉香不敢再拖延,生怕再晚说一步就被拖出去,忙跪直了身子,开了口,“我爹平白无故被官府抓走了,求公主救救我爹娘。” 一听玉香这话没头没尾的,周瑛不由皱了眉,“出了什么事,你爹是因为什么抓走的?” 玉香见周瑛面现不耐,这才冷静下来,忙回道:“我爹是丙辰年间的秀才,一直潜心考举人,上个月我在灯市上被人掳走,我娘一病不起,我爹为我的事四处奔走,家里无人操持,越发开不了锅。前些天我爹又去了隔壁县打听我的下落,谁想被官差拿走,至今下落不明。” 周瑛不解,“你爹是打听消息的时候,跟人起了争执吗?” “并非如此,是县太爷清理乞丐流民,我爹衣着形容许是有些狼狈,被官差当做乞丐锁走。”玉香忍着耻辱说罢,又道,“捉错便罢了,可我娘强撑着病体去跟官差爷表清身份,还拿了银子,希望赎回我爹,却被人耻笑说是乡野村妇,还敢妄称秀才娘子,去了两回之后,我娘也被下了狱……” 周瑛听了不由皱眉,“除了你爹娘,你家中还有何人?” 玉香不太明白周瑛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回道:“我家人丁不旺,上一辈只我爹一个,我奶一人把我爹拉扯大,给我爹娶了我娘,都没瞧见我爹考上秀才,就一蹬脚去了。我娘也是孤寡一个,年纪大了,也没嫁妆,才被我奶捡了聘回家。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个,并无兄弟姐妹。” 周瑛又问道:“既然你家中无人,那他们被抓时的情形,你是从何得知?” 玉香愣了一愣,垂下头,神情有些酸楚,“是邻居家的郭大哥告诉我的,我们两家的关系还算不错,他先是陪着我爹找我,后又陪我娘去赎我爹,所以两回的情形他都知道一些。” 周瑛一看这模样,就知道两人恐怕不是一般的邻里街坊关系。不过看玉香神情低落的样子,恐怕这关系也有了波折,或许不止是因为她爹娘都被关进大牢,跟她失踪这么些天的遭遇恐怕也有关。 周瑛不好再去戳玉香的痛处,转而问道:“你有去探过监,见过你父母吗?” 一听周瑛问起这个,玉香咬牙恨道:“怎么没去?我一知道这事,一点功夫都不敢耽搁,就忙去探监,结果人没见上,却差点也被抓了进去。若非我机警,哪还有命来求见公主。” 周瑛沉吟不语。 玉香指了指身上的衣裳,又道:“公主你瞧,我身上这身衣裙,还是我从行宫里穿回来的。这么上好的绫罗绸缎,他们难道也能把我错认成流民乞丐不成?”玉香冷声一笑,恨声道,“他们分明是已经知道抓错人,却心虚怕走漏消息,才一知道我的身份,就想把我抓走。” 听了这来龙去脉,周瑛的眉心不由紧锁起来。 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皇帝御驾出巡,各地官员把治下拾掇得好看些,好迎奉上意,也算人之常情。把流民乞丐关起来,街面上也好看,等皇帝走了,再把人放出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不管怎样,总不能把家境穷一点的良民也关起来吧,尤其玉香爹身上还背着功名。 连秀才也敢随便下狱,这官差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转,周瑛又想起一处关键,“我出行并未声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玉香神情有些不安,手指绞着衣角,“公主虽然是微服出游,但一身锦绣华服,一口京城口音,再加上前后十多个侍女侍卫随行……又兼圣上驾临泰安州,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架势就算不是宫里的,也是京中的贵人。我跟着一路南下,知道大臣们未带女眷,肯定是某位公主出游。” 玉香偷偷瞟了周瑛一眼,被周瑛平静无波的模样吓到,忙低了头,一股脑说了出来,“市井上消息流传最快,找对地方打听,就能知道去向。我原也不确定是公主,没想到运气好……” ☆、第59章 未雨绸缪 听了玉香的话,周瑛若有所思,没想到她的行踪,在有心人眼中根本不是秘密。 其实玉香说的事情,于周瑛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拿着公主的名头,随便传个话过去,肯定没多久就会把人放了。不过总不能玉香空口白话一说,周瑛就傻乎乎信了,谁知道玉香爹是真清白无辜,还是罪有应得呢。她沉吟道:“你先在附近住下,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玉香见周瑛肯管,已经喜不自禁,但见周瑛现在不肯管,又怕她一竿子推到后头,再贵人多忘事忘掉,忙上前想要再催促两句,但到底见周瑛贵人风度,不敢再催,只好应下。 素枝得了周瑛示意,先领着玉香出去。 周瑛低声吩咐黄谦:“玉香所说之事是否属实,还需要核实,你着重调查这几点……” 黄谦应下不提。 出了这桩事,周瑛也没心情再玩,直接带着人回了行宫。黄谦自去查证,两天后回来,周瑛翻看着黄谦调查完的卷宗,沉吟半晌,还是袖了卷宗去找皇帝。 如今周瑛在皇帝跟前还算说得上话,虽然跟徐贵妃撕破脸,面子上的情分也淡了下来,但来求见皇帝,却比以前还要方便许多,起码周瑛一来,就有人上赶着去禀报,一点不敢怠慢。 不过一会儿,周瑛就被请了进去,皇帝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在案后作画。 周瑛看了一眼,画的是牡丹,天姿国色,笔触却也不俗,待皇帝画完,周瑛才故作惊讶地睁大眼,“若不是今日被我碰上,这许多年了,我竟不知道父皇还有这一手。” 被女儿赞叹孺慕的目光望着,皇帝心里挺美,嘴上还谦虚,“镇日忙着,手上也生疏了。” 周瑛忍笑,捂住嘴惊叹道:“手上生疏了,还能画得如此之好。这让成天浸淫,却不如父皇万分之一的人该怎么活?”周瑛煞有介事摇头一叹,“这也太拉仇恨了。” 皇帝唇边掩不住得意,“你个促狭的,这话可不好随便传出去。” 周瑛背着手,装模作样道:“父皇想堵我的嘴,须得赐我一幅墨宝才行。” 皇帝正站远了欣赏自己精心画的牡丹,怎么瞧怎么满意,一听周瑛这话,不由失笑,虚点了点周瑛,笑骂道:“可见朕有先见之明,合该藏着不说。一说出来,就要招你这样的强盗来抢了。” 两父女又说笑了半天,周瑛如愿以偿讨得了皇帝的墨宝,才切入正题。 “父皇可还记得,当日在津阜,我从坏人手里逃出来时,带了一个小姑娘出来?”周瑛见皇帝没印象,还提示道,“因她家在泰安州,山高水远的,父皇还允了我带其一同南下。” “是有这么个人。”皇帝隐约想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前些天咱们到了泰安州,这姑娘就辞行回了家,却不想回家之后,却面临家破人亡。”周瑛叹了口气,正色道,“父皇经常出行,想必也看到百姓富足,路边一个乞丐也无?” 皇帝原还在想那个小姑娘遭遇了何事,值得周瑛堂堂公主亲自来提,又好奇周瑛为何突然转了话题,后来周瑛说起这个,顿时明白过来,他沉默后笑道:“你猜到了?” 周瑛点头道:“父皇天子之尊,下面人迎驾,想做得好看点也无妨。” 皇帝轻声一笑,“吾儿果然通透,不愧是朕的公主。” 周瑛却道:“我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非常时期,驱赶一些乞丐倒罢了,总归父皇走了,又会恢复原样,不影响什么。但把这些人全部缉拿入狱,甚至不独乞丐流民,就连普通的穷人百姓都不放过,这又是何道理?” 闻言,皇帝皱了眉,“普通百姓也被下狱……此话当真?” 周瑛取出袖中之物,递给皇帝,点头道:“是真的。甚至不止普通的平头百姓,就连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人家都照抓不误。这是我让黄谦调查的结果,父皇请看。” 皇帝越往下翻,脸色越沉,及至最后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岂有此理!” 周瑛说道:“我知道这个消息,只有短短两天,只来得及查完桃溪县的情况,泰安州辖下共有四个县,余者如何尤未可知,父皇不妨着人都查清楚了,再行定夺。” 此事不比后宫小姐妹告状,哪个多得了一支钗,哪个少拿了一匹布,诸如此类的小事。虽然县太爷只是小小的七品官,连面圣的资格都没有,但到底也算朝廷命官,哪能由着周瑛一个公主名不正言不顺的调查结果,就轻易决定朝廷命官的赏罚任免呢。 所以,周瑛及早搭好了台阶,让皇帝自去派人调查就是。 皇帝也冷静下来,留下周瑛呈上的卷宗,“你先回去吧,这事朕调查之后再说。” 周瑛应声退下。 候在门口的素枝上前,接过周瑛拿在手中的卷轴,扶着周瑛的手,往后院的方向走去。素枝刚才就在外间等候周瑛,当然听到了皇帝大怒时拍桌子声,不由心惊肉跳,此时见周瑛还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周瑛是在逞强,小心翼翼问道:“公主,刚才没事吧?” 周瑛笑道:“无妨,父皇生气的对象并不是我。” 素枝却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劝道:“我如今的学问远不如公主,但也曾听过一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然陛下没对公主生气,但这到底是一桩得罪人的事。若想帮玉香姑娘,让黄侍卫传个话就是,那县太爷哪敢不给公主面子,肯定立马就把人放出来了,公主何必大费周章,把这事撕撸开呢?” 周瑛回头看了素枝一眼,这种推心置腹的话,素枝能说出来,可见是真站在她这边了。 既然素枝坦诚相待,周瑛也稍稍说了点心里话,“我再过三年多,就要出宫开府了。如今我跟母妃的关系如何,你也看在眼里。一旦我出了宫,离父皇远了,情分淡了,宫里又无人能帮衬说话,以后我若有事又该如何?” 素枝愣了愣,没想到周瑛考虑得这般长远。 虽然素枝原先是徐贵妃安插在周瑛身边的,但这么些年过去,徐贵妃身边几大宫女的位置越发稳固,素枝渐渐不再指望回去。尤其前段时日六皇子周珏走丢,徐贵妃迁怒,把一干随行打了个半死。素枝原想着自己好歹是徐贵妃亲自指派的,结果却跟白柳一个待遇,脱了裤子在院里打二十大板。多少年的体面全没了,不由灰了心,彻底投了周瑛。 此时周瑛说起徐贵妃,素枝先还习惯性劝道:“贵妃娘娘有了六皇子,对公主冷淡些,也是人之常情……”话说到一半,素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不由止住话头,半晌叹道,“可如今公主在陛下面前已经颇有体面,公主何必又劳心劳力,多此一举?” 周瑛看了看左右无人,才漫声道:“若一直这么清汤淡水处下去,我固然是父皇心目中聪明懂事的好女儿,但也仅止于此。给父皇炖汤、做针线,陪父皇下棋、作画解闷,这种事我能做,其他公主也能做,我不过是占着先机,一旦后头有人效仿,你还当父皇能记得我几日?” 素枝日日在周瑛跟前伺候,自然知道有几位公主不是省油的灯,想想六公主周环,再想想新上来的八公主和九公主,不由皱起眉来,“那几位殿下应该不会这么无耻吧。” 周瑛笑了笑道:“未雨绸缪,总归不是坏事。” 素枝被说服了,却还是不解道:“可就算这样,做今日这件事,又于公主有何助益?” 周瑛冲素枝眨了眨眼,开玩笑一般道:“寻常宫中打趣解闷的事,谁都能做。我总该独辟蹊径,找些一般人做不了的事,不然怎么显出我的能耐?” 素枝睁大眼,想劝周瑛别置一时之气,却又猜不出周瑛是开玩笑,还是另有深意。 周瑛却不再解释,笑盈盈往回走去。 她跟素枝说的,只是其中理由之一。拿些寻常公主不会做的事,来跟皇帝刷些新鲜度和好感度,但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周瑛想要借此来试探皇帝对她插手政事的底线。 既然周瑛无法明着进入朝堂,一步步加官升职,那就不妨利用好这个公主的身份,直接在皇帝身上使劲儿,在幕后增加自己的话语权,总归得了实惠就好,她又不指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权臣范儿。只要她一日日加深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们自然知道要往哪儿撞庙门。 周瑛早有此计划,却一直无从下手。既然玉香正好碰上来,倒是恰好让周瑛试试手。 ☆、第60章 马前卒 接下来的时间里,周瑛一直在等,谁知皇帝那边还没传来消息,倒有一个意外的访客上门。 徐弘手里捧着一只匣子,笑道:“今日冒昧来访,还请表妹勿怪。” 自从她跟徐贵妃闹掰,她除非必要,就再没主动往徐贵妃那边去,就连跟小周珏见面,也是约在外头,跟徐弘见面更是寥寥可数,不想今日徐弘竟然主动登门…… 周瑛微微眯起眼,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她在心中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做的事情,别的倒还寻常,只玉香这头还算个事。但玉香只是小小桃溪县一个秀才之女,哪还能跟徐弘堂堂国公府世子攀扯上。若两人之间真有渊源,当日玉香就不会来找周瑛,而是直接找徐弘去了。毕竟美人落难,英雄才能更心生怜意而全力搭救不是? 周瑛又在心中回顾一遍,玉香爹的事只是个引子,后续引来的才算麻烦,这桩事中牵扯到的人恐怕也不少。想到这时,她突然想起泰安州的知州也姓徐,才隐隐有些了然。 她叫素枝奉茶,请徐弘上座,笑道:“表哥这话可就见外了,表哥能来,是我蓬荜生辉才对。” 徐弘含笑坐下,打开匣子,“我才从三桥街回来,那里有一家糕点店正开张,生意看起来还算红火。我记得表妹喜欢吃藕米分桂花糕和奶油松仁卷,这一家恰有这两样,所以特地买来给表妹尝尝。” 这一点子吃食,周瑛还不至于收不得,笑盈盈道:“表哥送得倒巧,我正嘴馋想打打牙祭呢。” 素枝上前给二人奉茶,又从匣子里取出点心,另换了个金线掐丝米分彩碟,搁到桌案上。 周瑛捧场尝了一口,笑赞美味。 瞧见徐弘温和含笑,仿佛当真是来叙旧,周瑛也不急,总归有事登门的不是她。周瑛索性兴致勃勃拿出架势,把这两样点心跟宫中御厨所做,来了一番比较,得出结论一个清甜,一个酥脆,正是各有所长。她又煞有介事,问起这家店的地址,俨然要当回头客。 眼见周瑛在美食上越说越远,徐弘终于扛不住,苦笑道:“我今日来,却是另有事叨扰。” 周瑛抬眉,挥手让素枝退下,“表哥请讲。” 素枝一向心细,退下时特意把门开了,也是为着周瑛和徐弘孤男寡女,独处时毕竟要避一避嫌。徐弘倒是没多作想,说道:“我听说,表妹手里收留了一个姑娘?” 周瑛点头,只作好奇道:“表哥是如何得知的?” 徐弘挥了挥手,说道:“这不重要。表妹你一直身处深宫,不知道人心险恶。这世上有一种人最会装无辜可怜,惹得不知世事的妇孺们垂怜,私底下却最是肮脏不堪。表妹,你可不要被她骗了。” 周瑛的神情有些淡,“表哥怎么知道,她私底下肮脏不堪呢?” 徐弘却没发现,见周瑛追问,只以为她被说动,皱了皱眉,沉吟道:“这些事按说不该跟你一个姑娘家说,不过你知道些,日后有了戒心,也算一桩好处。” 周瑛一听这话,心里的猜测就更不好了。 果然徐弘沉吟半晌后道:“投奔你的那个姑娘叫方玉香,一个月前就失了踪,她家人多方打探没一点消息。直到数天前,方玉香自己回来了,据她自称,是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 周瑛心中微微一凉。 玉香又不是什么傻子,这种一旦传出去就会声名尽毁的消息,藏着掖着都来不及,怎么会自己传出去?再说了,玉香爹娘都失踪着,她哪有闲心跟人讲这些闲话? 如果周瑛没记错的话,玉香返乡这几天,也只跟那户据说处得挺好的邻居有些交集。 半晌,周瑛终于问道:“是她亲口说的吗?” 徐弘点头,“当然,若非如此,我如何能这般确信?”见周瑛失神,徐弘只以为周瑛被这消息打击到了,再接再厉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凭借自己的实力逃出来?” 一听这话,周瑛有点不舒服。 却见徐弘冷笑道:“这方玉香还不知道跟那帮人交换了什么,才得以从他们手中逃出。” 虽然徐弘自忖是兄长,本着一片好意劝诫,但有些话到底不好直言,心想周瑛素来聪慧机敏,闻一知二,估计已经明白了,故而略过此节道:“不管她是心思狡诈,连素性奸猾的人贩子都能骗过,还是自甘堕落入了伙,才被人贩子放出,再或是付出什么代价……这种人都不值得表妹同情。” 周瑛脸上不见一丝笑容。 有那么一瞬间周瑛恨不得脱口而出,说出她就是他口中心思狡诈,骗过了人贩子的奸猾之人。而玉香被辱,也是遭了强迫,而非自愿。真正有罪的是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人,而非幸存下来的受害者。 然而,终究理智更胜一筹,周瑛终归没吐露一丝一毫,只垂下眼,“所以表哥今日上门,就是劝我离方玉香远一些吗?”她终究没忍住刺了一句,“表哥不忙着学些政务,倒有闲心关注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难道还真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那可真叫我受宠若惊啊。” 徐弘只当周瑛是一时别扭,还谆谆劝道:“我自然是为你着想,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早晚是个祸端,不如把她交给我,让我把她带走,也省得你再心软……” “表哥准备把她送到哪?”周瑛轻声一笑,又进一步问道,“或者说,把她送给什么人?” “我是想……”徐弘愣了一下,定下神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周瑛玩味地品摸了一番,慢条斯理喝了口茶,“表哥不妨去问问,跟你提起方玉香故事的人,是不是藏下什么关键,只把半截子前情告诉表哥,让你来当马前卒。” ☆、第61章 颠倒黑白 徐弘一脸怔愣站起来,在屋中踱了两圈,问道:“这中间到底还有何隐情?” 周瑛本来准备端茶送客,见徐弘确实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才道:“表哥只知道方玉香失踪,她父母多方寻找,恐怕并不知道,情形已经反了过来,她是逃回来了,但她父母却失踪不见了。” 徐弘有了不好的预感,喃喃道:“难道是……” 周瑛却问道:“敢问跟表哥提起此事的,可是泰安州的知州徐继年徐大人?” 一听周瑛连人都猜到了,徐弘的预感更加不妙,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正是此人。他是我徐家旁支一位族兄,家中贫寒,却勤敏好学。丙申年间他考中了进士,短短十余年,就从八品经历,升到如今的五品知州,这中间固然有徐家照拂,但根子上到底还是他本人才干卓著。” 周瑛掐指算了算,大陈吏部三年一考核,按徐继年这升官速度,中间着实跳了几等。徐家在朝中虽然确有权势,但从徐继年一开始只是个八品经历来看,徐家最初恐怕并不看好此人,否则也不会不帮着运作一二,任由他起始点如此之低了。徐家的关照寥寥,他能从一员小吏,升到知州这位置,掌一州治理,固然可能是会钻营的原因,但恐怕也确有些真才实干。 但不管徐继年爬上来得有多艰难,都不是他如此对待百姓的理由。 周瑛说道:“既然如此,表哥不妨回去问问,一介小民的失踪,缘何劳他这位知州大人记挂。而且,他又是出于何等原因,才瞒下了当中关键,唆使表哥朝我要人。” 徐弘沉默半晌,“你既然这么说,恐怕心里已经有底了吧?” 周瑛看了徐弘一眼。徐弘这些年也没出过京,要说他能跟千里迢迢外的泰安州的事有瓜葛,周瑛是再不会信的。既然徐弘本人并不知情,周瑛一则为着往日的交情,二则也是为卖徐国公世子一个面子,提点道:“我心里有没有底不要紧,关键是此事已经上达天听,父皇心里有没有底。” 徐弘不由微惊,“陛下也知道此事?” 周瑛轻声一笑,“要不然表哥以为,这位徐知州为何劳师动众,说动你来跟我要人?” 徐弘一细思量来龙去脉,不由悚然而惊。徐继年虽然官至五品,已经半只脚踏入了朝中的政治核心,但于徐家来说到底还不算什么,就算出了事,壮士断腕,也不会伤及徐家根底。可要是让皇帝知道,这中间还有他徐弘这个国公府世子的事儿,徐家可就不会那么轻易过关了。 徐弘惊出一身冷汗,起身对周瑛长揖道:“此番是我莽撞,多谢表妹指点。” “表哥何必见外。”周瑛端茶笑了笑,又道,“此事父皇还在调查,知者寥寥……” 徐弘闻弦音知雅意,保证道:“表妹放心,我定不会声张出去,给表妹添麻烦。” 周瑛含笑点头,其实她也不过白嘱咐一句。此时距她禀报给皇帝已过了一天多,以皇帝的效率,想必查得已经差不离了。而徐继年能出此下策,恐怕已是无计可施。就算徐弘透露出去,他徐继年还能跟皇帝对抗不成?而徐弘也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时候往哪边站。 果然在徐弘告辞之后不久,皇帝就派人来请,周瑛略作收拾,就去面见皇帝。 周瑛进屋之后,扫了一眼,眼神不由一顿,这一回皇帝并没有置屏风。 皇帝独自坐在屋中,原本的颜色看不出喜怒,但见了周瑛之后,就露出笑来,指了指下首的座位道:“小七来了,坐到朕身边来。” 周瑛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深深一福,“多谢父皇。” 皇帝含笑受了周瑛一礼,才把周瑛叫起,拍了拍她的手背,却没赘言什么,只唤乔荣叫人。 乔荣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唤了一人过来,正是许久未见的丁唐。 周瑛微微有些惊讶,虽然起头的玉香只是一介平民,但经黄谦初步调查后,已经牵扯到了一县父母官,而看徐弘特地拜访,恐怕也跟一州知州脱不了关系。 若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最后恐怕一州上下的官员都要经历一次大清洗,这种事皇帝竟也交给丁唐来办……上一回是涉及皇家隐私,这一回是干系朝中动荡。不管丁唐是一早就得了皇帝信任,还是上次差事办得好,水涨船高,丁唐此人的前途都可见一斑。 丁唐见到周瑛在座也有些意外,但面上一如往常,向皇帝禀报道:“陛下,经臣调查,方玉香所言属实,其父方柄确系乙未年间秀才,其人清贫守旧,并无恶习。方柄七天前被捕入狱,也确是无辜被抓。据抓他的差役所说,因其状若乞丐,有碍观瞻,才将其入狱。” 皇帝冷笑道:“朕竟不知道,大陈什么时候有了这一条律例。” 丁唐停了停,才愈发躬下身道:“至于方玉香的母亲刘氏几天后被捕,则据称是在牢前闹事,冲突之间打到了狱卒,才被抓了进去。牢狱地处偏僻,除了狱卒,当日再无其他人看见。而刘氏已经病重昏迷,无法再征得证词。” 周瑛心中一动,问道:“我记得方玉香说过,当日有邻居陪她母亲来探监。” 丁唐回道:“臣正要说到此人,这位邻居名叫郭忠,与方玉香有过口头婚约,但在方玉香失踪期间,其母为郭忠另定了一桩亲事,而在几天前,郭家突然大手笔办起聘礼。臣觉得蹊跷,命人再次提审郭忠,却不想一夜过后,郭忠就在打水时,踩到了井边的青苔,失足落井而亡。郭忠在第一次提审时,倒是作证刘氏并未与狱卒起冲突,但其人已死,证词也即作废。” 听了这番话,周瑛对玉香那一日眉宇间的怅惘,也明悟过来。而徐弘,准确的说是徐继年,为何知道玉香失了清白,也就有了来由。而至于郭忠的死,恐怕也是被灭了口。 而丁唐所说也证实了周瑛一部分猜测,只听他道:“郭忠之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听到这儿,周瑛不禁有些后悔,难道是昨日她跟徐弘说的走漏了消息,才致使徐继年狗急跳墙?虽然郭忠背信弃义,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但到底算此案中证人…… 然而丁唐又道:“而失手把郭忠推落井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郭忠的母亲。” 怎么可能?周瑛不由睁大了眼。 丁唐见周瑛惊讶不解,遂解释道:“据郭忠父亲招供,郭忠一直不喜郭母为其说得另一桩亲事,而在见到方玉香回来后,更是有了悔亲之意。郭忠屡屡提到方玉香处境可怜,试图说服郭母改主意,某次失口说出方玉香失贞一事,更惹得郭母不满。” 丁唐又道:“而在郭家一家被提审后回去当晚,郭母数落郭忠不该多嘴,失口带出有人拿着大笔银子,打听方玉香的行踪消息,言称定是方玉香其行不检。郭忠这才明白家中缘何突然有了大笔银子置办聘仪,两母子间起了争执,郭母失手将郭忠推落井中。” 周瑛靠回椅背,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丁唐见周瑛再无询问的意思,又继续道:“而那个拿银子打听方玉香消息的人,由郭父形容,画影图形之后,臣根据这副画像,追踪到桃溪县县令的师爷身上。而这位师爷也供认不讳。” 皇帝皱眉问道:“桃溪县令是否知情?” 丁唐点头道:“知情。据师爷供认,在数日前方玉香前去探监,并标明身份后,正是桃溪县令为免事情扩大,下令捉拿方玉香。也是桃溪县令在方玉香逃走后,私下着人打探,试图将其抓回。” 皇帝紧锁眉心,“那桃溪县令可曾招供?” 丁唐又道:“桃溪县令冯安宣称,方秀才和刘氏被抓一事他并不知情,而事后抓方玉香,也是以为方玉香空口污蔑,扰乱公堂。冯县令只道自己刚知道来龙去脉,言称自己管教不严,致使属下疏忽犯错,深觉自己有负圣恩,故而脱下官服,摘下官帽,向陛下请罪。” 这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本事,可实在让周瑛长了见识。 ☆、第62章 自相矛盾的聪明人 其实案子查到这地步,已经不是桃溪县令冯安空口说不,就能否认得了的。更何况在这个皇帝集权的年代,朝廷命官涉案,证据确不确凿,嫌疑人认不认罪,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皇帝如何作想。只要皇帝认为你有罪,就算你说出花儿来,也照样在劫难逃。 只要皇帝有令,丁唐自会拿出看家的本事,撬开桃溪县令冯安的口。冯安虽然只是个区区七品县令,但到底是朝廷命官,按理说要交由大理寺审理,才是正常流程。如今丁唐出手审问,其实并不名正言顺。先前皇帝让调查玉香爹娘入狱一案倒罢了,查问冯安毕竟只是擦点边,但要正式提审并大刑伺候,没有皇帝允许,丁唐若动手,绝对会招来御史台的弹劾。 周瑛的视线从静立候命的丁唐,移到沉吟不决的皇帝身上,最后收回目光,翻了翻丁唐呈上来的卷宗,心中一动,问道:“刘氏病重昏迷,没有口供倒罢了,怎么方柄的口供也没有?” 丁唐迟疑了一下,说道:“启禀公主,这也正是疑点之一,方柄失踪不见了。” 周瑛惊讶极了,连声问道:“方柄不该在牢里关着吗?牢门锁着,狱卒看着,这层层守卫的,怎么会失踪不见?是越狱了吗?他一个弱书生,总不会飞天遁地吧?抑或是有人劫狱?” “无人劫狱,也没有越狱的痕迹。”丁唐犹豫地望了一眼皇帝,沉默片刻还是续道,“而且除了方柄,同期被抓入狱的乞丐流民也都不见了。据狱卒所说,是已经期满放了人。但臣派人去找,却没发现哪怕一人的踪迹。而因为这些乞丐流民无亲无故,一直也没人报案他们失踪。” “他们是真的失踪了吗?”周瑛一想这么多人同时没有下落,心里隐隐有点瘆得慌,她勉强笑着问道,“会不会是都迁去其他州县了?毕竟泰安州明确不欢迎乞丐流民,他们想留也留不下来。” “公主说得也有道理。”但丁唐紧接着就道,“但一个偷偷留下的都没有,这可能吗?” 周瑛不由沉默下来。 皇帝倒是处变不惊,安抚地拍了拍周瑛的手,问丁唐道:“那爱卿又是如何以为的呢?” 既是皇帝问话,丁唐正色不少,回道:“启禀陛下,不止桃源县,泰安州的一州四县,在陛下驾临泰安州前一个月,前前后后抓入狱的乞丐流民共七百八十四人。这七百多人不是一个小的数字,吃在哪,住在哪,还要一点风声都不露,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安置得了的。” 能在一州之中一手遮天的还能有谁?丁唐显然在指一州长官的知州大人。皇帝面色凝重起来。 丁唐又道:“臣认为,此中关键,恐怕还要着落在桃溪县令身上。” 这也是丁唐一开始就希望得到皇帝允许,来刑讯拷问桃溪县令冯安的原因。不管是玉香一家被关押的关押、追捕的追铺,还是乞丐流民的无故失踪,亦或者是隐约站在冯安背后的知州徐继年大人,这所有的中转点都在桃溪县令冯安身上,若能让他开口认罪,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当然,现在已经有种种迹象表明,徐继年跟此事脱不了关系。但幕后指使和知情不报,这可是两个概念。丁唐可不希望他得罪狠了的人,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再说了,皇帝可是门儿清,丁唐若是办事不利,失掉皇帝信任,等着接他班的可大有人在。 丁唐当然要全力破此案,皇帝沉吟后,同意了丁唐的提议,下令让丁唐尽管施为,不必顾虑。 有了皇帝口谕,丁唐放心大胆审问起桃溪县令冯安来。然而让丁唐没想到的是,冯安看起来是个酒囊饭袋,却意外的有根硬骨头。十八样酷刑过去,冯安一个字都没吐露,只道自己冤枉。 一天之后,皇帝再次召见丁唐时,丁唐嗓音艰涩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冯县令未曾认罪。” 皇帝微微一惊,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 周瑛在一旁同样有些惊讶,丁唐的手段周瑛虽没亲眼见过,但也略知一二。 上回在津阜绑架她的蔡三英等人,在被处斩刑时她曾去观刑。那蔡三英等人表面上看起来好端端的,没有一点淤青伤痕,除了面色白了点,跟正常人一个样儿。但实际上他们却连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押解的狱卒才一放手,他们就软倒在处刑台上。甚至最后砍头时,蔡三英等人都不是跪的,而是只能勉强跪坐着,也幸好监斩官是个变通的,要不然刑都行不了。 这丁唐酷刑手段之老到狠辣,可见一斑。 这样的手段,竟然在桃溪县令冯安身上折戟,难道冯安当真是冤枉的不成? 周瑛在心中摇头,她可不信。 不管是玉香爹娘被入狱,还是玉香被抓捕,乃至师爷的供词,甚至辖下乞丐流民的无故失踪,都彰显了桃溪县令肯定脱不了关系。皇帝若想凭这些定罪,也未必不可能,但看皇帝的样子,显然不愿听御史台唠叨,更希望听到嫌疑人罪证确凿,亲口认罪。 眼看这案子就要陷入僵局,周瑛可不愿这案子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桃溪县令冯安如今安在?这人既能舌灿莲花,又能铁骨铮铮,实在有趣,我倒想见识见识。”周瑛看向皇帝,歪头微笑道,“而且父皇龙威浩荡,说不定冯县令一面圣,就自己招了呢?” 皇帝顿时被周瑛逗笑了,不满的心绪散了不少。 他虽然身为帝王,但也没自命不凡到认为自己一出马,坏人就能纳头就拜了。他当然能看出来,周瑛这么说,是想请求皇帝给她一个机会,她想试着撬开冯安的嘴。 皇帝想了想周瑛一贯擅辩机敏,说不定此事还真能成,倒也没有一口拒绝。不过让公主审问一个朝廷命官,到底不合规矩。周瑛不曾明说,也是为了留下转圜的余地。皇帝也索性不点明,只谈天一般笑道:“别说是你,朕也好奇这桃溪县令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真的冤枉。” 皇帝吩咐道:“乔荣,提桃溪县令上来。” 丁唐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他的办事不利已成事实,但能有片刻转圜的余地也是好的,若周瑛当真能审问出真相来,皇帝也能气消一些。当然,丁唐并不抱多大希望就是。 既然皇帝有了命令,乔荣自去提冯安过来。 不过多时,就见乔荣通报一声,进得门来。乔荣身后跟着两名身材壮硕的太监,半拖半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是桃溪县令冯安。只见冯安眉目依稀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但已经被满脸的肉挤得变了形。眼底混浊,眼下青黑,脸颊上都是喝酒太多,消都消不下去的糙毛孔和红晕。 原先冯安可能还算胖得有点官威,但如今他因受了刑,整个人都萎靡不堪,被人架着时他浑身的肥肉都耷拉了下来,好像一块隔夜的白肉,又油又腻,颤巍巍的,上面还结了一层腻人的油脂,看一眼都让人反胃恶心。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方父母官,更像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 两个太监放开手,冯安跌坐在地上,浑身肥肉一颤,他疼得顿时龇了一下牙,但到底没敢喊疼,慌忙拜倒,尽力收紧一身的肥肉,试图让自己显得小点,“罪臣冯安参见陛下。” 周瑛看清冯安的模样之后,实在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一看就是酒囊饭袋的家伙,竟然还能想出来那么厚颜无耻,却无懈可击的辩词。难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帝并未叫起,只朝周瑛点了点头,示意她自便。 其实周瑛一直有些不解,既然桃溪县令冯安能在事后,想出那么毫无纰漏的辩词,甚至死咬住口不认罪,就说明冯县令该是个聪明人才对,那他又为何一开始会错招频出? 先前方柄被捕倒罢了,是差役认错人,后来刘氏穿着最齐整的衣裳,带着家中所有银两,去监牢赎方柄,却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推攘官差的罪名入狱,这是在吐露自己秀才娘子身份后。这下不但抓了秀才,还抓了秀才娘子,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再瞒住,冯安肯定知情。 既然冯安知道了,那么是抓是放,是斩草除根,还是安抚厚待,都该很快有决断才是,但冯安却迟迟未有动作。甚至包括玉香后来去探监,冯安下了大手笔抓人,结果又把人给放跑了。 这后患无疑的做法,会是一个聪明人做得吗? 不太可能。 冯安的举止前后判若两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后来有人在冯安背后支招,至于那人是谁…… 周瑛手指按了按卷宗,心中微定,问道:“冯大人,我这里有一件事,正想向你讨教。” 冯安虽然没见过周瑛,但在路上跟乔荣打听过消息。乔荣虽然觉得冯安死定了,但也不好让冯安一无所知去了,冒犯了帝王和公主天颜,所以还是嫌弃地指点过一二。 所以一听周瑛开口,冯安就猜到了她身份,慌忙道:“讨教不敢当,公主只管问。” ☆、第63章 狗咬狗 周瑛却不急着审问冯安,而是先对皇帝道:“父皇既有公务要忙,不妨先去忙着,这边有我盯着呢。”说着,周瑛朝皇帝眨了眨眼,又暗示地朝跪在下边的冯安努了努嘴。 皇帝一想必是他在场,周瑛不好发挥,遂配合道:“那就交给你了。” 说着皇帝淡淡扫了一眼冯安,就带着乔荣从后门离开。当然,表面上是离开了,但实际上皇帝却是从后门绕了一圈,又进了隔壁房间,光明正大坐下来偷听。 这些冯安当然不知道,但见留下来的只是周瑛这么个年轻的公主,和丁唐这审问了一天都没从他口里挖出消息的手下败将,不由放松了一些。 周瑛问道:“冯大人说并不知情,但经过这一天多的审问,也该知道自己是因何被审了吧?” 冯安抖着一脸肥肉,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臣已尽知了,都是臣管教不严,才致使……” 周瑛一点都不提让冯安认罪的话,单就冯安承认的这一点,说道:“冯大人已经当了十多年的父母官,本朝律例想必再熟悉不过,该当知道失察之罪何判?” 冯安只当周瑛丢了西瓜捡芝麻,心中窃喜,面上还沉重道:“失察之罪因情节轻重而易,轻的缴纳罚金,受数十杖刑,重的……”说到这儿,冯安心里突然一咯噔。 周瑛慢条斯理说道:“冯大人说得有理,就是普通百姓犯了此错,都要因罪量刑,更何况事涉朝廷命官,更要慎而重之,不是吗?”周瑛看着跪在下首的冯安,笑问道,“这手下人错抓了秀才和秀才娘子,该当何罪?追捕一个救父母的无辜女儿家,又该当何罪?” 冯安一脑门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急的。 周瑛又翻了一页,手指着卷宗的一行道:“对了,还有这一桩,狱中近百人犯无故失踪,无人知道来龙去脉。”周瑛合上卷宗,温和笑道,“身为一县父母官,能失察到这般地步,冯大人也算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冯安只觉嘴里发苦,磕头道:“臣着实不知情,请公主……” 周瑛可不愿意听冯安这没营养的废话,只把卷宗轻慢地丢回桌上,“父皇日理万机,原不该为这些小事分神,不过这桩事恰好在南巡时,撞在父皇手里,说不得要给一个交代。” 冯安顿觉心中不妙。 “可惜了,直接犯下这错的,只是些个差役师爷,连牌位都算不上。”周瑛惋惜地看向冯安,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冯大人是官场老人,该知道朝廷出了这种事,失了颜面,少不得要推出个人来顶罪。那些个差役师爷不算数,索性冯大人也有失察之罪,就由冯大人一并担待了吧。” “可,可是……”冯安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急得都结巴了。 “丁统领查了这许久都再无隐情,想来再查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周瑛彻底无视掉冯安,俨然下首跪着的已经是个死人,对丁唐直接吩咐道,“就这么结案吧。该怎么治罪,丁统领自己权衡就是。总归一个宗旨,此案纯粹是个别官员的错,本朝吏治清明,与此无丝毫瓜葛。” 都到了这会儿,丁唐哪能不明白周瑛的意图,当即配合道:“公主英明,是臣过迂了。出了这种大案,老百姓要的无非是一个交代,一县父母官的项上人头,哪还能安抚不住?” 冯安顿时跌坐在地上,一张脸煞白。 周瑛只当没看见,还朝丁唐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点道:“至于那些个差役师爷,关上几年,或刺配,或交徙金就罢了,有个儿高的在前头挡着,这些个小虾米谁会注意他们。” 冯安眼中一亮,心中挣扎了半天,终于开了口,“启禀公主,臣有要事启奏。” 周瑛一副刚想起来屋中还有个活人的模样,有些惊讶,又勉强纡尊降贵道:“冯大人尽管放心,你的家人孩子,自会有人给你安置,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冯安一听这话,更是下定了决定,咬牙道:“臣之前撒了谎,此案桩桩件件,臣都是知情的。” 周瑛眉心皱了起来,俨然不信,“我知道冯大人觉得委屈,但这么随口翻供,也太儿戏了吧。” 冯安见周瑛不信,慌忙道:“不敢有瞒公主,这些事臣真的知情啊。”不待周瑛说出否定的话,冯安就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一脸悔不该当初道:“一开始方柄被抓,臣确实不知晓,但后来刘氏爆出方柄有功名,臣怕事情闹大,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周瑛一副不解道:“那又怎样,不一样是你来担这罪吗?” 冯安忙道:“可没多久臣就后悔了,尤其方玉香来赎她父母,臣更是自责不已,但这时臣的上峰徐大人却不许臣放人,甚至让臣继续抓方玉香。臣心中不忍,只好偷偷命人放水,放过了方玉香,甚至追捕方玉香时,也只是走个过场。不然公主以为,方玉香一介弱女子,怎能逃过层层追捕?” 周瑛心中冷笑,明明是冯安无能,又瞧不起女人,才让方玉香侥幸逃出生天,现在反倒是他的功劳了?但现在暂时不是追究的时候,她吸了口气,才继续引导道:“这跟徐大人有什么关系?莫不是冯大人想要逃脱罪责,才攀扯徐大人下水?” 冯安慌忙往前跪了跪,又道:“不不,这真的是徐大人在幕后指使,甚至包括监狱里人犯失踪的事,也都是徐大人密令我等做的,不独我桃溪县,其他几县也是如此。” 周瑛面作狐疑道:“冯大人现在可是戴罪之身,空口无凭,就要指控朝廷命官吗?冯大人你可别怪我不信,实在是你在这个关节点翻供,实在难以取信于人。” 冯安一咬牙,狠道:“不敢让公主为难,臣有证据。” 周瑛问道:“什么证据?” 冯安一想起徐继年哄着他跳进火坑,却把自己摘了个干净,不由恨得咬牙切齿,当即交代道:“在被丁统领抓走的前一晚,徐大人来了一封信,交代臣一定要咬死口,千万不能承认自己知情,否则犯在陛下手里,一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臣慑于他的淫威,不得不听从。” 听到有了证据,周瑛却皱了皱眉。 从此案的各种痕迹来看,犯蠢的是桃溪县上至县太爷,下至差役狱卒,但徐继年这尾巴收的,虽然是个笨办法,但也不可谓不有些急智,这种人真会把自己的错处落诸笔端吗? 丁唐见周瑛像在走神,且案情有了转机,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信藏在何处?” 冯安忙回道:“就在臣小儿子的襁褓里。” 丁唐心道怪不得了。这两天御林军都快把桃溪县衙底儿都翻过来了,却一直没找到有用的证据,原来是藏在小孩襁褓里,看来下回就不该给那些内眷留面子,就该一个都不遗漏才对。 周瑛这才回过神来,又问道:“还有其他实据吗?人证物证都可。” 冯安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面色有些不太好,青一阵白一阵的,“没有了,这封信不够吗?它就是徐继年派人送过来的啊。”这会儿也顾不上称徐大人了,直接口呼其名道。 周瑛心道不好,既然这一位以前没事的时候,就是个心细如尘的,那现在真正大祸临头了,又岂会在这个关节眼儿犯错,留下实据好让人抓自己的尾巴呢? 丁唐显然也听了出来,面色一沉,问道:“送信的人是谁,是否是徐继年的心腹?” 冯安回忆了半天,嗓音干涩,“这臣不知道,管家说,是个面生的小子送来的。还是拆了信,臣才知道是徐继年写给臣的信。”冯安心中不安,又慌忙道,“可信里确实是徐继年的笔迹啊,臣长年跟徐继年有文书往来,多少公文批复上都有他的字,臣不可能认错啊!” 丁唐和周瑛对视一眼,显然都不看好。 半晌丁唐还是道:“臣先去把信找出来吧,还有历年来徐大人的公文,臣也会调来一些,已作比对。至于鉴定笔迹的大师,御林军中倒是没有,不过听说随行的工部侍郎年大人善于此道……” 周瑛一听后面这话,就知道这权限不是她能给的,丁唐显然是在向隔壁屋的皇帝请示。 果然丁唐话音落了不久,就见西侧暗门一开,皇帝走了出来,“你只管去办,着年祺暗中协理此案,朕会随后下口谕过去,但此事不要声张。” 丁唐领旨:“臣遵旨。” 跪在下面的冯安一见皇帝出来,哪还能不知道皇帝来龙去脉都听了去,顿时瘫软在地。 皇帝却没理冯安,笑着对周瑛道:“你做得很好。” ☆、第64章 有罪假设 丁唐动作很快,只几个时辰,就搜到了冯安所说的信件,并拿着徐继年的公文,交由工部侍郎年大人查验,得到了两者并非一人所写的结论。丁唐前来回报,皇帝却问周瑛,“若是你待如何?” 没想到皇帝会主动垂问,周瑛自然求之不得,打点起全副心神,斟酌道:“这位徐大人的履历,我能否一观?” 皇帝微笑道:“这有何妨?”说着,抬手示意丁唐奉上。 丁唐既有心查徐继年,这些东西当然早就准备妥当,虽然意外于皇帝对周瑛如此青眼,但周瑛先前逼问出桃溪县令冯安的实话,也算帮了丁唐一个大忙,故而此时也不刁难,将一应资料悉数呈上。 周瑛细细看过,眼神有些微妙,“这位徐大人可真是难得的好官,兴修水利,修建道路,甚至为泰安州争取了好几项免税的福利,也难怪数年考评皆是上等。不提乞丐流民,泰安州也的确一副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若无意外的话,在父皇南巡返程之后,徐大人的位置也该升一升了吧。” 皇帝点头,却加重语气道:“若无意外的话。” 周瑛会意一笑,而后道:“单从履历上看,徐大人这般为百姓做实事,他不升官,还有谁更有资格升官呢。父皇你瞧瞧,每日鸡鸣则起,即至府衙办公,深夜才返,尤其为官清廉,不贪财,不好利,不好书画金石,不恋醇酒美人,一心全放在百姓身上。这样的人,想必不是大忠,即是大奸吧。” 皇帝虚点了点周瑛,笑道:“胆子倒不小,这话也敢说出来。” 周瑛不在意道:“在自家父亲跟前,我若说句话还藏着掖着,那还有什么意趣?” 皇帝心中一暖,无奈笑道:“你啊。”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眉宇间却透着亲昵。 周瑛见好就收,又道:“有一点可疑。泰安州这些年的民生吏治,所费可不少,除去户部下拨的一部分,还有一小部分缺额,都是由知州自掏腰包,或者征集而来。” 皇帝倒是一奇,接过卷宗来看,“竟还有此事?” 周瑛却道:“虽然徐大人能有此行径,实属大公无私,不该质疑,但我记得徐大人家境贫寒,妻族也不显赫,只是小家之女。而徐大人清正自守,从不收受贿赂,他本人的俸禄也不过几许,还要养家糊口。那我倒是奇怪了,他这每年一笔接着一笔的钱银捐赠,所从何来?” 皇帝眉心皱了起来。 周瑛又补充道:“且这一笔笔的银子,数目可着实不少,绝不是家中有几十上百亩地,或者开一二家商铺,就能赚得来的。更何况本朝有规矩,官员不能从商,其他人或许钻空子,记在妻子心腹名下,但徐大人却表现得再规矩自持不过,绝无此等情况。” 皇帝也不过稍有意外,沉吟之后,就考校周瑛道:“那你觉得,这银子是从何而来?” 周瑛一壁整理思路,一壁解释道:“不管这银子如何得来,他总要人手去办,这倒正合了冯安的证词,恐怕狱中失踪数百流民乞丐的事,还真跟徐大人脱不了关系。” 但现在毕竟没有证据,所以周瑛先预设了前提,“先假定徐大人是有罪的。” 而后反推道,“那么赚取大笔银子,以作安置泰安州民生吏治的来源,这是动机。” “既然徐大人捐赠银子一事,从五年前就已开始,那么这回的人犯失踪恐怕不是第一次。把这些年泰安州囚犯的死亡率,与其他州县做个比较,若确有出入,再重点查一查,多出的是不是一些举目无亲,或刑期长达几十年,甚或终生囚禁的人。这是人手。” “此外,冯安对此事毫不知情,可见安置人犯一事,徐大人相当谨慎。这么一大批人的安置,不可能无声无息,除非两种可能,一是隐于荒宅陋巷,二是藏于深山老林。” “徐大人不可能明着去封宅封山,要让人不去靠近,倒是有一个简单的主意——闹鬼。所以着人查一查泰安州,有什么闹鬼最凶之类的地方。这是地点。” “来钱快的无非盐铁二事,泰安州历来无矿藏,但却是本朝官盐的一大来源。” “而本朝以役代刑,发配到边关修长城,建防事,这些倒不必说,但在当地服劳役的,却有种树修路,耕种打铁等诸多途径。而泰安州的劳役,除去水利修路都是民生所需,唯有煎盐一项,能创造一些额外价值。虽然劳役收归国库,但徐大人作为一州长官,想要了解煎盐之法,再简单不过,甚至从其中抽调一些老手,也未必不可能。这是手法。” “综上所述,徐大人从监狱中抽调人手,在偏僻、人迹罕至,且靠近咸水湖的地方,秘密设置盐场,好赚取大笔银两。”说完,周瑛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是在徐大人有罪的前提下。” 周瑛合上卷宗,向前一推,“真相如何,还要靠丁统领调查。” 皇帝眼神含笑,虽没出口称赞,却直接吩咐丁唐道:“就按照七公主的思路去调查。” 丁唐应诺,接过乔公公递过来的卷宗。虽然丁唐对周瑛这一连串的推测将信将疑,但一个藏于深宫的公主,能有这般清晰独特的思路,到底难得,不由好奇看了周瑛一眼。 周瑛回之一笑。 翌日一早,丁唐的调查就有了结果。泰安州城外十几里外,有一处荒山叫西山,西山脚下有一个咸水湖,名叫月亮湖。据说千年前,黄河流入泰安,经此地流往济南,后来黄河改道,这一处河水断流,形成一处湖泊,又因水质澄澈,呈淡青色,形似新月,而被称为月亮湖。 在这座月亮湖旁,丁唐查到了一家私设的盐场。不过,有一点跟周瑛的推测有出入,月亮湖一带确实鲜有人至,却非是因为闹鬼,而是因一个美艳却食人的湖妖。 据说这湖妖一身白纱,却偏偏美艳至极。樵夫渔民凡有误入,皆会被湖妖勾引去,享一夜春宵极乐,而后在天明时,被活生生挖出脑髓,眼睁睁看着湖妖吃净最后一口,才会死去。 至于被吃掉的人,是怎么把湖妖吃人的消息传出去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确实有人以此死状出现在月亮湖附近,而官府也迟迟不能破案,才至于流言愈来愈甚。一开始还有胆大的肖想艳遇,来月亮湖撞大运,但无一人生还,渐渐的,这一带也就成了谈之色变的禁地了。 如果流言是人为放出,那故事中被湖妖弄死的人,恐怕也是被人所害。这些年代久远的案子,不好去查,丁唐关注的是另一桩事。盐场中空无一人,准确的说,是活人。 丁唐先解释道:“泰安州产盐,是沿用煎盐古法,由草木灰将湖水多次浓缩,成为卤水,再引入锅炉房处理,在铁锅中数次蒸煮,最后加入盐母,凝成湖盐。” 丁唐瞥了周瑛一眼,见她没有退缩的意思,遂道:“就在那些锅炉中,臣发现一些牙齿。” 周瑛后背窜起一阵寒意,“是人的牙齿吗?” 丁唐点头,“初步统计,死者有上百人。” 这显然是杀人灭口。皇帝勃然大怒,正待发火,却见周瑛脸蛋煞白,怔怔坐着,俨然被吓到的样子,不由心疼极了。他面色缓和下来,心里却更恨这猖狂、目无法纪的狂徒。 但此刻皇帝不急着发怒,拉过周瑛的手握着,只觉触手一片冰凉,顿觉更加心疼,放软了声调,安慰她道:“小七别怕,父皇在这儿呢。父皇给你保证,这些人绝对不会枉死。” 蔡三英等人贩的死,还能说是罪有应得,那这些人呢?周瑛忽然有了一丝不确定,喃喃道:“父皇,如果我不曾追究此案,这些人或许过得苦些累些,但却不至于死……” 皇帝握紧周瑛的手,打断了她的话,“不,他们依旧会死。” 皇帝看过来的眼神温暖,充满父爱,说出的话却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酷漠然,“徐继年既然把他们弄出来,就不会再放回去,平白走漏风声。一旦他们体力耗尽,再干不了活儿,死期也就到了。你不过是让他们早解脱了几日。” 周瑛闭了闭眼,良久道:“好,我听父皇的。”话音一落,周瑛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什么。 皇帝揉了揉周瑛的头发,微笑道:“这才是朕的好女儿。” 死者已矣,但总要还他们一个公道,可是……周瑛不适地揉了揉心口,只皱眉道:“这些人全都死了,证据也毁了,还怎么证明徐继年有罪?” 皇帝却笑了,“小七你记住,这世上朕要他有罪,哪怕他清白无辜堪比圣人,他也只能有罪。” ☆、第65章 指鹿为马 周瑛见皇帝下定决心,不管证据确不确凿,都要问罪徐继年,不由心中一动,玩笑一般向皇帝请缨,“父皇,我长这么大,还没试过以权压人的威风呢,不如让我来试试?” 皇帝看了周瑛一眼,大笑着称好。 周瑛如此这般吩咐一番,丁唐领命而去。 徐继年看起来三十如许,样貌清俊,面白微须,身量修长,一派文人气度。 被御林军统领突然提来面见皇帝,徐继年脸上却丝毫不见慌乱。就连见礼的普通动作,由徐继年做来也比旁人多几分风仪。让见惯了皇上身边花白胡子老臣的周瑛,不由眼前一亮。不过,转念一想徐继年做下的勾当,周瑛就再没有一点欣赏下去的心情了。 徐继年见礼,却未被叫起,周瑛只道:“徐继年,你可知罪?” 徐继年显然对周瑛主持问话并不意外,只面作不解,“请恕臣鲁钝,不知臣何罪之有?” 周瑛径直道:“你勾连外族,意图谋反,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吗?” 这回徐继年脸上的惊讶,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了。 徐继年很快冷静下来,陈情道:“殿下容禀,臣能从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变成今日执掌一州吏治的长官,都是朝廷栽培了臣。臣就算说不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也是一片忠心,时刻不敢忘本,又怎会行如此忘恩负义之事,意图谋反呢?” 周瑛冷笑道:“若非如此,你偷渡犯人,私设盐场,赚取大笔钱银,又是所为者何?” 徐继年一脸困惑,“什么盐场?” 周瑛摇头啧啧道:“都到了这般地步,你又何必嘴硬呢?你那好管家,可是已经都招了。” 徐继年一惊,“可是田管家……”徐继年慢慢闭上嘴,在心中道,可是田管家并不知情。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徐继年心中一沉,显然皇帝是下定决定,要拿他定罪了。 周瑛又把几封信扔到徐继年膝盖上,“你跟突厥西可汗来往的信上,可是说了拿盐换取突厥的铁器马匹。你私自结交外族,换取辎重,这般狼子野心,还敢说自己不曾有谋反之意吗?” 徐继年拆开信一看,沉声道:“这信中不是臣的笔迹,臣是被冤枉的。” 周瑛却笑了,“这可是丁统领特地请了几位老大人一起鉴定过的,你在说他们一起说谎吗?” 徐继年视线从周瑛移开,落到皇帝身上,怎会不知周瑛如此指鹿为马,是有皇帝默认,顿时四肢百骸一阵发寒。看到徐继年终于不复淡定,周瑛才慢条斯理道,“谋反之事非同小可,徐大人,你可想好了再说。” 现在摆在徐继年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拒不认罪,但事涉谋反,就算不认罪,他也逃不了满门抄斩、遗臭万年的下场,二是认罪,承认自己私开盐场,但却是为了民生大义,就算依旧是死,但好歹能有个毁誉参半的名声。 徐继年慢慢摘下头顶乌纱帽,端正摆在地上,两边帽翅轻轻颤抖,“大陈三十九个盐场,产盐量泰安州名列前茅,然而百姓民生却是倒数。无非是泰安州煎盐劳力皆取自监狱,所得利益皆收归国库,然而泰安州有所求请,却不能得一二宽待,户部只按照州县贫富程度下拨钱银。” 徐继年轻声道:“臣就在想,朝廷远在京城,顾不上区区一个泰安州,但臣就在这儿,为什么不能想想办法,帮一帮这些祖祖辈辈在这儿吃苦的穷苦百姓呢?” 徐继年轻拂长袖,叩首道:“臣私设盐场,截取国利,其罪当诛,但臣百死而不悔。” ☆、第66章 定罪判刑 瞧徐继年这为民请命的模样,周瑛差点以为自己是那个迫害忠良的恶人了。 周瑛出声道:“徐大人,就算你为这一州百姓牟利,也不是你杀死那数百人的借口。你可别跟我说,那些被你偷运去盐场煎盐的囚犯,都是自己跳进锅炉里烧死的。” 徐继年淡然道:“为大义,此等小节不得不舍。” 周瑛冷笑,“若说先前你拿贩私盐得来的钱,都用在百姓身上,还勉强能说你一句,虽然手段下作,但本意是好的。可后来你杀了那么多无辜人,分明是你怕事情败露,才杀人灭口。” 徐继年袖手不再说话,轻飘飘瞥了周瑛一眼,俨然在说她妇人之仁。 周瑛先是一气,待要再脱口驳斥,但两人一坐一跪的态势,很快让她清醒了过来。传徐继年来审问,不就是让他招供,好让无辜枉死者沉冤昭雪,让罪魁祸首偿命吗?徐继年都已经招了,她又何必跟一个注定会死的人浪费口舌呢。 所以周瑛也不再理会徐继年,转头对丁唐道:“丁统领,卷宗可在?既然徐大人已经认罪,那就让他签字画押吧。” 丁唐取出卷宗,铺在徐继年面前地上,乔荣还配合地取来毛笔砚台。 徐继年执起笔,蘸了墨,见皇帝没有阻止的意思,终于死了心,落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皇帝终于开了口,“偷囚犯出狱,私设盐场,截取国利,甚至还杀人灭口,死者达数百之众……这些罪名,哪怕只有一个,也够人上断头台了,徐卿,你这胆量几可翻天啊。” 这话中的意味深长,让徐继年手指不由一颤,笔跌落在纸上,留下一块墨团,“微臣不敢。” “带下去吧。”皇帝却淡了眉眼,端过茶杯,掀起茶盖拨了拨茶沫,喝了一口茶,“如今天下太平,却是容不得你这一番雄心抱负。若你下辈子有幸投生乱世,再图做枭雄吧。” 徐继年身子一僵,慢慢叩首,“微臣领旨。” 丁唐收了徐继年画押的卷宗,带着徐继年退下。丁唐好歹给徐继年留了脸面,没上枷押犯人一样押着他走。徐继年虽然被亲口御言定了死罪,神态有些恍惚,但离开时依旧风度如仪。 乔荣也借着收拾笔墨,识趣地退出门外,把地方留给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女。 皇帝拍了拍周瑛的肩膀,唤回她的心神,说道:“别想了,徐继年这种人野心勃勃,就算今日不除,待日后坐大了,也早晚是个祸害。别质疑自己,你做得是对的。” 周瑛并没有皇帝想的那么脆弱,但她之前已经锋芒毕露,这会儿装个柔弱,让皇帝以为自家女儿并没那么凶残,也是好的,于是听话点头,“父皇,我明白了。” 皇帝只当自己开导得好,满意笑道:“好了,你帮父皇办成这么大一桩事,有什么想要的吗?” 周瑛迟疑了一下,心知自己想要的不好直接开口,于是绕了个弯子,问道:“父皇,三姐姐十月份就要及笄了,她到时候也要离开皇宫,去她的公主府了吗?” 皇帝三月份才把二公主周珂送出宫开府,对三公主开府的日子自然也记得清楚。 出宫开府的可不止二公主,大皇子和二皇子可都已经是开府娶妻的人了。 皇帝一想到自家这么多儿女,一个个都要长大成人离开皇宫了,不由有种自己已经老了的感觉,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是啊,你三姐姐的岁数也快到了。” 周瑛抿了抿嘴唇,“可我舍不得三姐姐啊,父皇。” 皇帝心中一软,摸了摸周瑛柔软的头发,“朕也知道你跟你三姐姐关系最好,但她长大了,总归要出宫开府。你也莫急,等再过两年你长大了,也就能出宫跟你三姐姐作伴了。” 周瑛拉住皇帝的袖子,央求道:“可是我不想等,我想现在就跟三姐姐作伴。” 一听到最知心的小女儿也想走,皇帝心情更复杂了,语气有点发酸,“小七,宫里头还有你父皇母妃,还有你最疼的小珏,你不舍得你三姐姐,就舍得我们吗?” 周瑛垂下头,有点小委屈,“现在是在南巡,我才能不时跟父皇见面,等一回了宫,父皇日理万机的,除了偶尔来御书房考校我们学问,我哪还有机会见父皇啊。” 皇帝听了也有点心虚,一回宫,他除了前朝议事,闲下来当然是去后妃宫里了,哪会特地去乾西四所看女儿去,他忙道:“你可以去你母妃那儿啊,在明熹宫不就能见到朕了吗?” 周瑛语气有些为难,“自从上次我把小珏弄丢了,母妃那里,我是再没脸去了。” 一听周瑛这么说,皇帝也明白过来自己说错话。 虽然周瑛刻意遮掩,但皇帝岂会不知。 如今徐贵妃迁怒于周瑛,就像防狼一样防着周瑛,连两个孩子私下见一见都要插手。周瑛跟徐贵妃的关系再不似往昔融洽,皇帝说这话,俨然是往伤口上撒盐。 ☆、第67章 回京 皇帝心里已经有了些犹豫,为难道:“可开府不是小事,不是朕一拍脑袋,它就能建好了,等着你住进去的。这中间选址、出图纸、打地基、修建、装潢……哪一样不得费一番周章?” 道理周瑛都懂,但她也同样知道,明面上作为贵妃之女,这些年又受皇帝宠爱,户部哪会不早早着手督办。退一步说,就算户部没把她放在眼里,有皇帝一句吩咐,府邸建起来还不是早晚的事? “一处府邸怎么修,中间流程怎样,我原先不懂,也不准备去懂。”周瑛冲皇帝眨眨眼,“总归父皇这么疼我,我才不信户部会那么没眼色,把我的公主府搁置到我及笄,才临时抱佛脚去建呢。” “可是……”皇帝想了想,不由一顿。 徐贵妃占着为母的大义,周瑛肯定处境尴尬,他毕竟在后宫时间不长,照应不迭,若周瑛还小,就再换个后妃教养就好,但如今周瑛也大了,这南巡一路的言行处事,也都大方机智,区区公主府的事务,周瑛处置起来绝对不在话下。 再者说,这回周瑛立了功劳,只要求提前两年开府,已经是够谨慎、有分寸了。左右只是公主开个府,就是最爱弹劾上表的御史台,都不会当回事,顶多私下说两句皇帝太宠女儿。 这么一琢磨,皇帝心里已是肯了。 “父皇,我又不是立马要住进去。”周瑛一壁拽着皇帝的袖子摇啊摇,一壁撒娇道,“只现在让户部着手督办,等什么时候建好了,我再搬进去,好不好?” 皇帝一副被她歪缠得无法的样子,勉为其难道:“罢了,便依你就是。” 周瑛开开心心谢了赏,又忙忍了唇边的笑意,安慰皇帝受创的慈父心,“父皇不要伤心,就算我出了宫,也会天天回来给父皇请安的。到时候父皇可别嫌我烦,不要我。” 皇帝心中忍笑,却又好一通拿乔,让周瑛哄了半天,才勉为其难原谅她了。 虽然皇帝答应了,但并未声张出去,只着令人立刻督建周瑛的公主府。周瑛也不是个爱招摇的,自然也不会主动跟人炫耀。又由于京城千里迢迢,这南巡队伍竟再无一人知道此事。 倒是泰安州知州徐继年谋害人命,私设盐场……犯下桩桩大错,被皇帝判斩立决。又有下属四县县令助纣为虐,根据罪情轻重,各有砍头,贬谪,流放等处罚。 这些消息,不但让整个泰安州翻了个天,也将南巡队伍中人的视线全都吸引了去。 就连徐贵妃,也顾不上防周瑛找周珏玩了,毕竟徐继年跟徐家有些瓜葛。皇帝这般突然拿到徐继年把柄,并不给任何人求情的余地,就将徐继年斩首示众,焉知不是皇帝对徐家不满? 这倒正合了周瑛的意。 皇帝既然允了周瑛,那么她在皇宫肯定待不了多长时间,能跟小珏相处的日子也不多了,自然要抓紧时间,有一日算一日地好好玩。就算因着徐贵妃,日后情分淡了,也不枉这么多年姐弟一场。 徐贵妃是否打听出内情来,周瑛是不清楚,不过直到皇帝任命新的知州并知县,再次启程,周瑛都没碰到徐贵妃来找她茬,想必是没打听出细节根底,周瑛也就放了心。 玉香的父亲方柄也死在盐场里,其母刘氏本来就病重,好容易从昏迷中苏醒,一听这噩耗,再受不住,也跟着去了。 玉香这一家也算家破人亡,虽然罪魁祸首偿了命,到底换不回亲人的命。幸好这姑娘瞧着柔弱,内里却刚强,用官府抚恤的银子葬了父母。又因乡里流言甚多,说她失了贞洁,又命硬克父克母,连未婚夫都克死了……玉香不堪其扰,索性卖了房屋田地,来投效周瑛,报她救命之恩来了。 周瑛给了玉香一笔银子,“你先留在泰安州,置办上房子铺面,待站稳脚跟了,我另有安排。” 周瑛当初本是自己另有目的,才决定插手此事,顺手帮了玉香一把,并没指着玉香报答。如今玉香突逢大变,所做的决定也不理智,所以周瑛不准备带玉香走。 给玉香银子,让她定居泰安州,这样若她后悔了,银子就当是送她安家的钱,就算她不曾后悔,也要看看玉香有没有本事,凭自己在陌生的泰安州站稳脚跟。毕竟周瑛又不是做慈善的,没本事的,她要来何用?当然,周瑛自会给新任知州递话,让其照拂一二,但玉香本人就没必要知道了。 玉香接过银子,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公主放心,我若办不成此事,就提头来见。” 周瑛不由失笑,“哪至于这样。”又让素枝扶玉香起来,好生送了出去。 此后南巡一路风平浪静,皇帝还忙着视察水利,考察吏治。 至于周瑛,则因前头风头太甚,再出头怕引起皇帝反感,遂乖乖当她的金枝玉叶、天家公主,登了泰山,渡了扬子江,游了雨花台,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惬意。 最后,南巡止于江宁,数日后皇帝启程返京。 一回到京城,徐贵妃就明里暗里,催促皇帝惩治绑架周珏的幕后凶手。 周瑛也好奇皇帝会如何处置。 其时二皇子已在府中禁足数月,按说足不出户,该养胖些才是,不想家宴上见到,二皇子倒是瘦了不少。原先二皇子稍有些胖,如今倒是正好,身量修长,相貌清俊,眉宇间带了几分清愁。别的不提,倒是女人缘好了不少,连端菜打扇的宫女,对二皇子也更温柔几分。 至于大皇子,按说这位得掌监国大权,正该意气风发才是,没想到见了之后,竟是比二皇子这个失势的更瘦削几分。不过如今大皇子虽然瘦了,但比之前的体格却匀称有力不少,显然除了操劳国事之外,也在骑射上下了不少辛苦,五官也黝黑深刻不少,且不苟言笑,显得更加深沉了。 皇帝在家宴上见了这两个儿子,眼神也有些复杂,不过当日没有发作。 正当周瑛以为皇帝心软,要对罪魁祸首轻轻放过的时候,皇帝又突然给大皇子和二皇子各打了五十大板,前者撸了入朝听政之权,后者停了议亲之事,都扔回到御书房读书去了。 不过皇帝当然是本着家丑不可外扬之意,没拿当日周珏周瑛被绑架说事,而是另挑了错处下了惩罚。但这两位成年皇子一前一后,都遭此申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中有内情,都装糊涂罢了。 周瑛这个知道内情的,却是有些被弄晕了。 绑架之事,当真是二皇子指使的吗?还是大皇子自导自演?皇帝这般处置,到底是一时心软,为干了坏事的人遮掩,还是这两人都牵涉其中,没哪个是无辜的。 不过皇帝讳莫如深,周瑛自然不敢再问。 但在随后的日子里,周瑛却也发现了一些蹊跷。 因为她发现徐贵妃的宫权更大了,原先一些大事,譬如秀女选秀,或者一国祭祀,就算是皇后称病,也要呈旨坤宁宫,哪怕最后皇后是不出面,也好得走个过场,这也是周瑛唯一能察觉到这后宫还有个皇后的时候。但如今坤宁宫却真的没了一点存在感,宫中一应事宜,全部由徐贵妃做主。 这时周瑛隐约明白,这中间皇后怕是插了手,大皇子恐怕是受了皇后牵累。 看来这许多年来皇后称的“病”,多半也是个幌子。 这虽然是意外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跟徐贵妃当年恩怨如何,暂不去提,但这些年皇后隐退称病,未尝不是有既嫡且长的大皇子在手,而稳坐钓鱼台。那次绑架若是皇后策划,若当真实现,不但除了心腹大患六皇子,还把罪名推在竞争力仅次于大皇子的二皇子头上,实可谓一箭双雕。 可惜了,也不知是被徐贵妃,还是被皇帝识破,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过,皇帝到底留了手,没彻底给大皇子或二皇子的政治前途判死刑,皇帝还在鼎盛之年,少说还有二十年光景好活,这以后谁起谁伏,谁能最后得手,尤未可知。 这些周瑛想罢也就抛在脑后,如今周瑛跟明熹宫交恶,所谓夺嫡之争,也就跟她无关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的事尘埃落定,周瑛即将提前出宫开府一事,也从户部慢慢传了开来。 朝中果然无甚人关注,倒是后宫里,有些个说酸话的,也有嘲笑她傻的……只要不闹到她面前,背后说的那些,周瑛一概当清风过耳,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第68章 公主府 十一月底,皇帝赐周瑛封号汝阳,并赐公主府。 开府这一日周瑛三更即起,沐浴大妆,拜了祖先,又叩别了皇帝,离了座这高高的宫墙。 周瑛的公主府在崇德坊,离皇宫并不远,只隔着两条街,很快马车停下,她踏入了自己的公主府,却没时间赏玩逛逛,又更衣之后,开始宴请宾客。皇帝很给面子,赐下金银珠宝、珍玩贵器数不甚数,又兼汤沐邑极富庶丰美,让周瑛很是出了一番风头,不知引来多少艳羡嫉妒。 不过,幸好没过多久,就有另一桩事压过了周瑛的风头——二公主周珂终于定亲了。 周珂今年二九芳华,虽然作为公主来说,这个年纪还没成亲并不算晚,但连个婚约对象都没有,就有些不好的传言出来了。有说周珂貌丑无盐的,有说她待价而沽的,如今周珂终于定了亲,谣言非但没有止息,反而更甚了。因为周珂要嫁的是一个新贵之子,名叫柴忌,一个五毒精通的浪荡子,但有一个出身寒门,却执掌十万黑甲军的父亲,上将军柴子荣。 作为皇家嫡出的长公主,下嫁寒门,带给周珂的只能是蒙羞,但对于周珂的亲哥哥周琏来说,这一场联姻带给他的助益,就不言而喻了。 周瑛很惊讶,皇帝竟会同意这门亲事。 但素枝却悄声告诉她:“这桩亲事,陛下一开始并不同意,不过听说在齐王府的宴会上,柴忌公子撞见了二公主更衣,陛下才不得不赐了婚……” “齐王?”周瑛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一位齐王是谁。 这座京城里的王子皇孙不少,但在这一任皇帝治下,也就只有周瑛这一辈的皇子公主们的名头值钱,余者国亲国戚都已经是过了气的昨日黄花,自愿或非自愿地离开了政治舞台。 这一任齐王是皇帝的侄孙,其祖跟皇帝拥有同一个祖父,认真论起来,还要叫周瑛一声姑姑呢。按说齐王一直安分守己,这一次却牵扯其中,也不知他是被利用,还是自愿牵线搭桥,但不管怎样,他的太平日子是别想要了。 齐王日后如何,周瑛并不关心,但周珂……周瑛却不免为她惋惜。 婚期定得很近,近到让人觉得有些不体面的地步。周瑛沉吟片刻,叹道:“把我往日闲下来做的针线挑几样,再挑些古玩字画,一应备好了,我得给二姐姐送去……贺喜。” 这是应有的规矩,素枝应下,自去准备,不一会儿一应齐备,周瑛乘马车出了门。 街尾就是三公主周瑶的公主府,周瑛停下马车,上门拜访,约周瑶同去。 周瑶也已经听说了周珂的亲事,却是恨铁不成钢,“她以前跟我争锋的气性哪去了?任由别人用那种拙劣、让人作呕的手段,安排给她一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丈夫,她可真出息!” 周瑛叹道:“那一个是她母亲,一个是她兄长,她还能怎样?” 周瑶冷笑,看着周瑛的双眼道:“若换了你,你的亲娘亲哥哥,要牺牲你的终生,来换取对她们有助益,却跟你一文钱关系都没有的东西时,你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献祭了吗?” ☆、第69章 上门道贺 周瑛笑了笑,回道:“别说我现在没有亲娘亲哥哥,就算是有,我也没无私到牺牲自己的终生幸福,去为别人牟利的地步。” 仿佛被周瑛的冷静感染,周瑶终于也平下气来,坐下来后,讽刺道:“罢了,她堂堂一个公主,又没人往她脖子上架刀子逼她,既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谁还能说什么。” 周瑛拍了拍周瑶的手背,“不管怎样,今天到底算她大喜的日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贺喜?” “以我跟她的关系,这种时候她哪会欢迎我去?”周瑶摇了摇头,“我称个病,你代我送去吧。你去她还能轻松点,我去了,她又得端着架子,强颜欢笑了。” “也罢。”周瑛点头应下。 才坐了片刻,周瑛带着周瑶的贺礼离开,乘坐马车,前往周珂的公主府。 显然周珂和柴忌定亲的消息已经传了开去,周珂公主府前的街道,马车几乎从街头排到街尾。幸好周瑛属于特权阶级,马车上有汝阳公主府的印记,得以提前进了周珂的公主府。 周瑛并没有等太长时间,奉上的茶才喝了几口,就见周珂迎了上来。 而周珂一如往日的端庄大方,完全看不出来将要嫁给鼎鼎大名浪荡子的嫌恶或憔悴,她握住周瑛的手,一起在上首坐下,微笑道:“今日是我的不是,让妹妹久等了。” 不管周珂是被迫还是自愿,看周珂现在的模样,显然她并不需要别人的宽慰或同情。 周瑛索性也不提扫兴话,寒暄之后,就道:“二姐姐今日正忙,我改日再来叨扰吧。” 贺礼中大件的古玩字画,进门时就交给管家了,只有几样针线,是周瑛亲手做的,被特地留下来作人情,周瑛招手让素枝呈上针线,“我素来针线不好,二姐姐也知道,不过这两个荷包我还上了点心思,二姐姐莫要嫌弃,好歹算是我作为妹妹的一点心意,聊表贺意。” 周珂亲手接过荷包,端详了一番,打趣道:“可比之前长进不少,庄夫子总算该放心了。”她珍而重之收好,又笑道,“能从七妹妹手里拿到这样好的针线,阖宫里我恐怕都是头一份的。” 两人有说笑一番,周瑛起身告辞,临行前道:“瞧我这记性,三姐姐本来也说要来拜访二姐姐,但不巧病了,让我一道把贺礼送来。”周瑛从袖中掏出礼单,递了过去。 周瑛临走才提此事,也是因着周珂和周瑶一贯争锋,怕周珂心生不快。 不过周珂倒没有生气,怔了一怔,半晌喃喃道:“我就知道,她是不会来的……” 周瑛一时没听清,问道:“二姐姐在说什么?” 周珂回过神,恢复了以往的端庄大方,“我在说,替我谢谢三妹妹的贺礼,让她好生养病。” 显然周珂刚才说并非这些,但周瑛也不追究,只应承道:“我定会转达。” 周珂把周瑛送到门口,轻声笑道:“我一直以为众姐妹当中,我哪怕不是最聪明的,最漂亮的,也起码是最好命的那个,却原来并非如此。七妹妹,你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 ☆、第70章 自择亲事 这一日周瑛到宫中给皇帝请安,正巧说到二公主周珂的亲事,皇帝眼神有些复杂,“朕给她看了多少家儿郎,这个不肯,那个不愿,最后挑中了这么一个,她也真舍得。” 周瑛听这语气,不像是周珂本人在挑剔,倒有点像是皇后? 既是背后有些瓜葛,周瑛也不好说什么,只道:“父皇的慈父之心,二姐姐一定懂得的。” 皇帝叹气道:“只盼着她日后不要怨朕,也就罢了。” 周瑛沉默片刻,笑道:“二姐姐一向好强,就算日后或有不谐,也断不会怪在别人头上。” 皇帝见周瑛心情也不太好,以为她是物伤其类,拍了拍周瑛的肩膀,和声道:“小七你放心吧,你的亲事朕肯定不会让别人随便给你插手,你想找哪样的,告诉朕,朕给你做主。” 虽然周瑛一早就暗自决定,她的亲事不能任由别人做主。但皇帝能主动说出这话,还是让周瑛意外之余,有些感动。她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脸红装娇羞,并说一切由父皇做主,但这机会实在难得。 周瑛在心中迟疑半晌,仰头笑道:“这是父皇亲口许我的,金口玉言,我可记下了。” 幸好经过南巡时候的诸番事情,周瑛心性如何,皇帝已经心中有底,所以对于周瑛这般表现,皇帝并不意外,只打趣道:“姑娘家家的,说起自己的亲事,不但不害臊,还讨价还价,这天底下你也是头一份了。” 周瑛见皇帝并不见恼,也放了心,笑道:“若不如此,怎么配得上天下头一份的父亲?” 父女说笑半晌,一个疏散了长女所嫁非人的郁闷,一个得到了自择亲事的许诺,都心满意足。 周瑛告退之后,回御书房准备上课。一路上早就看腻的宫墙花园,在周瑛眼中,也仿佛变得别有生机起来,就连碰上一直跟她不对盘的周环,都影响不了她的好心情。 不过跟周环到底没什么话好说,尤其周环是跟徐弘在一起的时候。周瑛可不想面临双倍的麻烦,另择了一条小道,准备赶紧走人,不料还是被眼尖的周环看到了她。 周环平时看到周瑛时,还能维持一贯的温柔形象,但有徐弘在时,却往往不能冷静。 原因也简单,周环虽然看好了几个夫婿人选,但徐弘一直是她的首选。可任凭她怎么小意温存,徐弘就是不为所动,但他不上钩也就罢了,却偏偏对周瑛另眼相待。 若以前还勉强能说,徐弘是看徐贵妃的面子,才对周瑛宽待几分。但随着这一趟南巡回来,周瑛明明跟明熹宫疏远了关系,可徐弘待周瑛反而更亲近了。而徐弘一心亲近,周瑛却隐约在避着。 这让周环心情更复杂了,她求而不得的,周瑛避之不迭,倒好像她捡了周瑛不要的一样。 虽然这感觉让人生恼,但少了周瑛这个大敌,周环自认没谁再是她的对手,准备下足水磨功夫,好收复了徐弘。但没过多久,周环就发现,周瑛的避之不迭,并没有让徐弘灰心,反而更让他坚定立场。周环暗骂周瑛狡猾,心道她肯定是在欲擒故纵。尤其今日她好不容易约出了徐弘,准备含蓄地表白一下心意,却碰上周瑛来搅局,更加确定周瑛是在欲擒故纵了。 周环原本温柔笑着,一瞥见周瑛,表情不由一僵,她忙调整过来,想糊弄过去,但徐弘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回头一瞧,正看见周瑛在西北角的灌木丛外,正行色匆匆往外走。 徐弘眼中一喜,歉意朝周环点头一礼,“抱歉,我一向粗心,姨母喜欢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六公主给姨母献礼的事,不妨找别人打听罢。” 匆匆说完,徐弘就朝周瑛喊道,“表妹稍等。”随即加紧步伐,赶了过去。 ☆、第71章 红颜祸水 听到徐弘在身后喊她,周瑛停下脚步,回头朝徐弘笑笑,再对被徐弘抛下的周环点点头。 周环被周瑛瞧见窘境,登时又羞又恼。她挺直了腰背,到底不肯在周瑛面前丢颜面,扬起下巴,朝周瑛僵硬一笑。随后她不甘地看了徐弘一眼,终究不想再跟上去自取其辱,一咬牙转身走了。 徐弘跟了上来,瞥见周环走了,不由松了口气。 周瑛忍笑,“六姐姐温柔美貌,表哥何必这么如避虎狼一般?” 徐弘瞪了周瑛一眼,“明明瞧见了我深陷苦海,也不说搭把手救一把,就知道站干岸看笑话。”徐弘顿了一顿,语气中又像玩笑,又像在认真,“凭她再好,也不是我心里那个。” 周瑛正要接口问是谁,瞥见徐弘的眼神,忽而心头一跳,转开眼,转移话题道:“这个点儿夫子也该到了,表哥难道不该急着去外书房吗?” 徐弘闻言笑了,“我如今跟着大皇子去了工部,若非有事拜见姨母,今日也不会来宫里。” 周瑛也反应了过来,虽然匆忙中找错了话题,但也没脸红不自在,大方道了歉,“瞧我这记性,前几日还刚托了大皇兄事儿呢,今日就忘了,实在该打。” 徐弘没揪着不放,只深深看了周瑛一眼,笑道:“正要跟你说这件事。你托大皇子找的工匠,已经帮你找到了。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你去看看?” 周瑛眼睛一亮,“这敢情好,多谢表哥了。” 周瑛开府时,得了皇帝赏下来的汤沐邑,泰安州和廖州,共两州十县,前者盛产盐,后者文风盛行,才子辈出,这封赏不可谓不丰厚。余者还有七八个个皇庄,并十几顷良田,和京城最繁华地带的五六间铺面。她看了往年的账本,又就近巡视了自己的产业之后,心里也有了底。 泰安州和廖洲,前者可以赚钱,后者可以邀名,但都需要徐徐图之。周瑛也派了人去,或改良盐法,或筹备书院。不过,这个年代到底是以农为本,周瑛也准备从这方面入手。 如今民间多使用的还是直辕犁,而曲辕犁远比直辕犁更节省人力畜力。周瑛查了书后,在《齐民要术》中找到了原型,书中也有曲辕犁,但因记载佚失,只能推测为是一种短辕犁,并未得到推广,这也让周瑛有了如此改良的出处。 周瑛想要做出的曲辕犁,顾名思义,是先要将直辕改为曲辕,再由长变短,并在辕头加一个可以转动的犁盘,如此犁架变轻,方便转弯掉头,便于操作,也节省人畜所耗之力。 不过周瑛虽然知道原理,但到底不是专业人士,所以才要找个专于农具的能工巧匠。 正好过年时候皇帝心情好,且大皇子周琏和二皇子周琰都表现很好,兄友弟恭,潜心向学,让皇帝消气不少,也就松了口,让两位皇子重新入朝。不过,经了上次前车之鉴,皇帝到底不肯让他们再接触要务,让两位皇子一个进了工部,一个进了礼部,养闲去了,至于日后如何,当然要再看表现。 虽则工部对于想攒资历、干实事的大皇子周琏来说,是个无法施为的地方,但对于周瑛来说,却是瞌睡碰上了枕头。 自南巡回来后,周琏就对周瑛多次示好,诚然是因为周瑛帮他脱罪,但周瑛也明白,就算当时周瑛不作为,皇后也自会安排后招,把二皇子周琏牵扯进来顶罪。虽然津阜绑架案跟皇后有关,但各论各的,这并不影响周琏跟她的交情。更何况周瑛如今跟徐贵妃交恶,周琏的示好,周瑛当然要接着。 适当的示弱求助,远比一直以恩人自居,更能拉近关系,周瑛深知其理。果然开了口后,周琏不以为杵,反而忙笑应承了去,不过转天的功夫,就给周瑛找了人来。 周瑛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还有几张图纸在家里搁着,待散了学后,我才能回去拿。若表哥忙着,不妨把那几个工匠住哪儿告诉我,我回头自己去就是。” 徐弘本是想多跟周瑛待一会儿,见她否了,只好道:“哪儿用这么麻烦,我回头给你送去罢。” 周瑛谢道:“那就有劳表哥了。” 徐弘把周瑛送去内书房,就折身出了宫。 此时内书房中,二公主周珂的座位已经空了,不过添了十公主,书房也不显空荡。周环坐在座位上弹着古筝,偶尔睇过来的眼神幽深。周瑛只作不见,在周瑶身边坐下。 周瑶一壁蘸磨,一壁打趣道:“你又怎么欺负她了,那曲子弹得,幽怨得都要滴出水了。” 周瑛取出琵琶,信手试了试音,笑道:“我一瞧见她,可是恨不得挨着墙边走,这回更是连一句话都没敢跟她说,远远瞧见她就忙避开了,所以这回我可真真是冤枉。” 周瑶没有追问,只摇头笑道:“一句话不说就把她气成这样,可见你功力越发高深了。” 想起红颜祸水的徐弘,周瑛心中一叹,这种功力她情愿不要。 ☆、第72章 名声在外 周珂的亲事很快就到了,十里红妆,黑甲军开道,这风光可算独一无二了。 二驸马柴忌虽然名声不好,但也颇有一个好皮相,白面红唇,玉树临风。周珂姿色虽然稍逊,但一身皇家气度,却俨然压住了小白脸的柴忌一头,虽是女强男弱,也勉强算玉人一对,天作之合。 柴忌的狐朋狗友蠢蠢欲动,想来闹洞房,但也被规肃唬人的宫中嬷嬷吓了回去。 虽则这婚礼看起来皆大欢喜,但个中细节,却让人不由有些担忧。 这个时候周瑶反而放了心,安慰起周瑛来,“放心吧,以她的本事,辖制这么一个小白脸,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周瑛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失笑,“所以现在,咱们的要求已经降到如此之低了?”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又索然无味了起来。 这可是事关人一辈子的终生大事啊,结成夫妻,相扶到老,死生不弃。可现在…… 周瑛斟了一杯酒,举杯道:“别想了,说不定二姐姐能让姐夫浪子回头呢,咱们这闲心还是少操一点罢。好歹这是喜宴,咱们也别沉着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来砸场子,抢新娘呢。” 被周瑛这一开解,周瑶也想开了,举杯笑道:“你说得对,来,咱们干一杯。” 两人又喝了几杯,到底不愿久坐,早早离了席。 翌日周瑛醒了酒,就有人来报,徐弘送来的工匠有东西要呈上。 周瑛招来一看,不由大喜。 徐弘送来的工匠果然有些本事,照着周瑛那外行极了的图纸,试了两次后,就把周瑛想要的曲辕犁造了出来。至于之后的事不用周瑛亲自督促,自有管事拿去庄子上,让佃户试用,效果颇佳。 周瑛寻机献给了皇帝,皇帝见效果好,便将曲辕犁用在了春蚕礼上,有皇帝亲自做广告,这曲辕犁很快被推行了下去。因着这曲辕犁有利于耕种,确属利民之举,让周瑛不但在朝中,也在民间小出了一番风头。 皇帝要赏周瑛,想她金银财宝不缺,官职也无可封,遂加赐三县以为周瑛封地。 周瑛领旨谢恩。 她也不是个吃独食的,想着工匠是大皇子周琏指派,徐弘送来的,在谢赏时也就提了周琏和徐弘一嘴。他二人的封赏可比周瑛的实在多了,周琏被皇帝调到了户部,督管征军粮草。 徐弘自然也跟了去,原是想帮周瑛的忙,不想却承了她的情。 一时间徐弘哭笑不得,只好暗叹一声路漫长而修远,就全身心投入到公务中去,只希望早日建功立业,登上高位,一则回报周瑛的人情,二则堪配周瑛的优秀。 而周琏更是亲自上门,向周瑛道谢,“此番有赖七妹妹帮我,这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说着,周琏拍手让人呈上谢礼,地契房契一厚摞,并八个甲士,“七妹妹这番动作,怕会招忌。这八名甲士都父母双亡,家世清白,身手也还不错,七妹妹出入带着,好歹能护着你周全。” 周瑛也是个识货的,自然能看得出来,这八个甲士身上那种见过血的漠然气息,不像是普通的护卫,更像是死士。周瑛有些迟疑道:“这是大哥悉心栽培的,我怎么好夺人所好。” 周琏正从匣子里挑出身契,递给周瑛,闻言笑道:“不过是些甲士罢了,就算再得用,又如何跟父皇的青眼相比?再说了,就算这样,我也还欠你人情的呢,日后若有事,只管开口就是,千万别跟我客气。” 见周琏诚心相赠,周瑛也就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至于尚在原地踏步的二皇子周琰如何应对,周瑛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一位不过数月,也进了刑部,重审旧案,严惩贪官污吏,使京师之风为之一清,手段不可谓不高妙。 这些与周瑛无关,她只借着曲辕犁的推行势头正火,又借机推广晒盐之法。 晒盐法比原先的煎盐法效率高了不少。因为泰安州是她的汤沐邑,所以晒盐法在泰安州推行得还算顺利,但在其他地方却不然了。这跟曲辕犁的推行还不一样,做一把新犁,跟换一整套制盐的人员设备,所费资财简直天差地别,而这当中又牵扯着一些利益纠葛…… 周瑛也知道这种事无法一蹴而就,只把晒盐法献给皇帝,由着朝廷头疼去吧。 借着这两项民生手段,周瑛在士林中名声大好,趁此机会邀请了好几位博学鸿儒,到她的书院当夫子。书院有两所,一曰青竹,一曰蔷薇,前者是男子书院,后者是女子书院。周瑛不吝惜花钱,书院只管往舒适清幽的方向打造,又斥重金买了很多藏书善本,争取让书院拥有数一数二的藏书楼。 周瑛也不指着书院赚钱,调低束脩,几乎免费提供书笔纸磨,甚至开设奖学金,让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能有读书入学的机会。当然,周瑛是开书院的,不是做慈善的,如果成绩不达标,三次之后,即会劝退,永不录用。 书院开了之后,倒也人潮涌动。 这些人中,有冲着名声在外的博学鸿儒的,有冲着市面上已经不再流传的藏书善本的,有冲着极低廉的束脩的……当然,更多人冲的是出资人周瑛的皇家身份的。 对于这些,周瑛当然心中有数。那些心术不正想要走捷径的,自然会在一次比一次严格的考试中刷下去,若没被刷下去,那说明还有些本事,对于这种人,周瑛也不介意他们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这边周瑛的事业也算办得如火如荼,虽然有人质疑声讨,说她身为女子,不该如此抛头露面,但以周瑛的身份,敢在她面前嚼舌根的,还真没几个。 再说了,周瑛的所作所为,都是于国于民的利举,不管是在朝野士林,还是在平民百姓中,汝阳公主的名声都极好。当然最根本的是,皇帝站在周瑛这一边,所以她并不怕一二质疑声。 等周瑛总算闲下来时,有两个不知道该不该算意外的消息传来。 其一,是二公主周珂有喜了,这个不算意外。 二驸马柴忌虽然是个花花公子,但绝对是个怕爹的,有柴将军吩咐,又有周珂出自深宫的心机手段,还真把柴忌管住了一年多。二人都年轻着,身体也好,再加上新婚情浓,有喜再正常不过。 其二,是自周珂成了亲,就被重点对待的周瑶,也终于抗不住压力,松口要定亲了。 周瑶乖乖准备定亲,可实在让周瑛有些意外。 去年周珂快要成亲的时候,周瑶对这种被人安排亲事的反感,还历历在目呢。尤其以周瑶目下无尘的性子,周瑛还真想象不出来周瑶妥协的样子。 一打听后,周瑛才知道,周瑶看上的是去年的新科状元袁君。 公主配状元啊。 老实说,周瑛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因着广为流传的陈世美,并其他寒门驸马的故事,让周瑛实在对这位新科状元放心不下。 当然了,袁君能考中状元,一身才华自不必说。袁君寒门出身,家中只有老父还在,靠着几亩薄田,供出来这么一个状元郎来,还被公主相中,眼见就要飞黄腾达,这实在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对于袁君的名头,周瑛这一年里也有所耳闻。 这一位袁君虽然出身贫寒,但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因为盘缠太少,没钱住客栈,所以借住在寺庙,不料被某位进香的官家内眷碰上,被羞辱是穷酸要饭的,让他别来玷污佛门清净地。 袁君倒没出口相争,直接做了一首诗,借花喻人,讽刺其腰肢摇摆,把那种对上谄媚,对下嚣张的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这位内眷回去就“病”了,这样也没挡住御史台弹劾。这位内眷的夫君虽未丢官降职,但也灰头土脸了好一阵子,倒是让袁君名声大噪。 袁君出了名之后,有不服他才华的,有自诩正义的,时不时来约战,袁君却一概拒了。 因此有人说袁君才华不过尔尔,那一日的好诗不过是撞了大运,说不定还是抄的,也有人骂他是缩头乌龟,没种的孬货……对这些,袁君一概不理,只管闭门读书。而当众人渐渐忘了袁君的时候,袁君又金榜题名,荣登榜首,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隔空打了那些人的脸。 若周瑶并没相中袁君,对于袁君此人所为,周瑛甚至可以称之为欣赏。但在袁君有可能成为她姐夫的情况下,那点子欣赏顿时灰飞烟灭,他的所有行为,都显得可疑起来。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袁君这心高气傲的性格,或许还真对了周瑶的脾气。 这次周瑶松口定亲,或许并不是扛不住了,找个人来搪塞糊弄,而是真的相中了袁君此人。 周瑛忙上门去拜访,结果去了周瑶的公主府后,这位等闲不爱出门的三公主,竟然不在家。周瑛愣了愣,心中更加担心,更下定了决心要等,因着常来,周瑛也不客气,直接吩咐道:“上壶好茶,并几盘点心来,我今儿个左右无事,正好在府上多消磨一会儿时间。” 宫女一边斟茶,一边笑道:“哪用七公主吩咐,您才一进门,我就让人催点心去了。” 周瑛笑道:“果然是三姐姐的宫女,这样千伶百俐的。” 宫女又笑着应承了两句,退了下去。 周瑛直等到茶都淡得喝不出味儿,点心都下去一大半了,周瑶才姗姗回来了。 一见周瑶那轻盈的步伐,微微发亮的双眼,周瑛心中暗道不好,自己是不是不用再问了,周瑶何只是相中了袁君啊,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恐怕是早就已经陷进去了。 周瑛暗中自责对周瑶疏忽太多,试探着道:“瞧姐姐这高兴的样子,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周瑶解下披风,笑着睨了周瑛一眼,“得了吧,还跟我装,不就是上门兴师问罪的吗?” 听着这熟悉的语气,周瑛顿时知道,周瑶肯定没被儿女情爱冲昏头脑,失去理智。周瑶顿时松了口气,挑眉道:“既知道我是兴师问罪的,还不快从实招来?姐姐瞒得我好苦。” 周瑶在宫女的伺候下净了手,打趣道:“难道不是你在忙着你的大事吗?我可不敢因着一点小事打扰。”周瑶又煞有介事叹气道,“若非今日出了这事,恐怕你连我家大门朝哪开都忘了呢。” 两人打趣了一番,周瑶又抹了香脂,挥退了下人,才道:“你是担心我的亲事吧?” 周瑛点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如此突然?这袁君的品性为人如何,你可拿得准?” 周瑶坐到周瑛身边,喝了口茶,“也不算突然吧。我跟袁君认识了也有一年多,他做那首让他名声大噪的讽喻诗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也因此跟他结识。” 一听这话,周瑛不由生了疑心,迟疑道:“竟是这么巧吗?” ☆、第73章 周瑶成亲 虽然周瑛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但周瑶还是一眼能看出周瑛的担心,“我就算心里再怎么站在他那边,也必须承认,当时袁君只是一个穷书生,哪能控制得了侍郎夫人出现何地,所做何事?” “他虽然不能控制,但却能提前打听好,顺势而为。”周瑛直言道。 “就算他能打听得出一个小小侍郎夫人的行程,但我的行程,他又如何能知道?”周瑶倒是不以为杵,只笑道,“我的公主府可不是那么没规矩,四处走漏消息的地方。” “袁君碰上身为公主的你,确实可能是意外。”周瑛沉吟片刻,迟疑道,“但他偶遇那位侍郎夫人,被其羞辱,并作诗讽喻,一时名声大噪的事,却未必是意外了。” “这不可能,他不是那种哗众取宠的人。”周瑶说得斩钉截铁。 “当时在场有几人?”周瑛只问道。 周瑶仔细回忆一番,肯定道:“除了袁君,就是侍郎夫人主仆五人,正巧路过的我并宫女三人,引路的知客僧两人,再有两个路过的香客,余者就再无其他了。” 这下倒是不好判断了,周瑛皱了皱眉,“侍郎夫人丢了面子,肯定不会外传。至于知客僧,若随意传香客闲话,法华寺就不会成为京城数一数二的寺庙了。三姐姐不是碎嘴的人,而袁君听三姐姐的意思,也是个君子。当面骂回去也就罢了,事后再传闲话,有违君子之道,所以应该也非他所为。” 周瑶看了周瑛一眼,显然听出了周瑛指向袁君的明褒暗疑,“他或许并非君子,但也不是耽于此等小道之人。”周瑶不想跟周瑛因为这个生恼,又转回话题道,“你不提我倒是忘了,所以当初把这事传得沸反盈天的,就是那两个不知名的香客了?” 周瑛无奈道:“或许吧。” 对于周瑶明白无误的回护信任,周瑛也是无法,许是她想多了呢? 毕竟周瑛只是听过一些传闻,从未跟袁君有过交集,单凭一二传闻,就猜测其心怀叵测,未免过于断章取义。真正跟袁君相处过,有发言权的也是周瑶。周瑶不是个被一二甜言蜜语就能哄了的傻姑娘,她生母出身卑微又无宠,却能在宫中一直地位超然,这可不是单凭一腔才华,就能保持得了的。 周瑛相信周瑶的心机眼力,此刻质疑袁君,一则是怕她在情场上是新手,被人哄了,二则是自家长得美,才华高,仙人都堪配的姐妹,却被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小子叼走,到底心有不甘罢了。 周瑶看到周瑛沮丧的模样,不由失笑,“别为我担心了,我堂堂公主,还能被他欺负了不成?” 周瑛抬头道:“你当真认定他了?” 周瑶沉默片刻,徐徐道:“当年我见二姐姐终生大事,被人拿去当筹码,嫁给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子,心里就发誓过,我一定要找一个我自己看中了的人。” 周瑛有些惊讶,而又笑了,“合该如此。” “我就知道妹妹懂我。这话跟我母妃说了,她只会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骂我不安于室,不守妇道。”周瑶冷笑,“不过是上位者编出来愚民的话罢了,还真有人信,真是笑话。” “在乎他们做什么?”周瑛说道,“这终究是你的日子,别人又不能代你嫁人生子。” 再者,这些规矩也就蒙一蒙深受其害的老古板或老实人罢了,真正心思机滑的人,又有哪个照着这些个规矩来了。像周环那样的大有人在,小小年纪就筹谋自己的亲事,甚至主动出手勾搭,这样的说出去,难不成还要浸猪笼了?不过是大家都心领神会,不往外说罢了。 周瑶也点点头,又叹道:“那时候我甚至不求什么琴瑟和鸣,对诗和歌的夫婿了,但我总不能嫁一个,连我弹个琴、说个典故,他都不解其意,只能干巴巴说好的人。” 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周瑶眼中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幸好我遇上了他。” 周瑛见周瑶这般模样,只能心中一叹,不再去劝。总归周瑶贵为公主,本身也硬气,不是随便被人拿捏欺负的。周瑛只问道:“父皇可说了,什么时候下旨意?” 周瑶知道周瑛这算是接受了,不由笑了起来,高兴地牵住周瑛的手道:“就在下月初十,父皇体贴,说既然要和袁家结成姻亲,不忍他老父在乡间受苦,决定接其定居京城。” 皇帝这话到底说得漂亮,周瑛心中暗赞。 想必皇帝也是怕自家公主金枝玉叶,回乡省亲时,被乡野粗人慢待吓到,所以才接其到眼皮子底下,也好震慑一二。再者说,袁家山高水远的,谁知道袁君有没有有欺善霸恶之举,可曾定亲,有无青梅竹马,甚或停妻再娶……不派人调查清楚,谁能安心嫁出自己的掌上明珠? 周瑛笑道:“这是应该的,还是父皇考虑周到。” 不过让周瑛遗憾的是,皇帝调查回来的结果一切顺利。袁君身家确实清白,无丝毫劣迹,袁父也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一知道自家儿子不但中了状元,还要尚公主,高兴得囫囵话都不会说了,别人怎么吩咐就怎么做,生怕坏了儿子的好事,怎么敢嚣张摆公公的架子。 既然袁家没有龌龊,袁君一表人才,才华横溢,还中了状元,尤其自家女儿心许,除了家境差一些,皇帝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在钦天监卜算吉日后,很快下了旨意,着周瑶下降袁君。 袁君虽然中了状元,也入了翰林院当了从五品的修撰,但这点俸禄毕竟不多,所以虽然袁父卖房卖地来京城了,父子俩也买不起京城的房子。皇帝直接赐下一座三进院子,供其居住,毕竟总不能把人召来京城了,让人家再睡寺庙吧。而且皇帝也很照顾袁君颜面,只说是赐状元府。 要知道状元三年就有一任,若每个都赐一座状元府,那京城都该装不下了。 至于一应婚嫁之物,则直接由内务府操办,也免了袁家的尴尬。 成亲之日在九月初十,因着袁君是状元,也不用御郎捉笔代劳,那催妆诗、却扇诗,更是不要钱一样,一首接着一首,还首首应情入景,才气逼人,让女方想挑刺都无从下手。 由于是尚主,所以成亲地点在公主府。 喜轿从公主府出来,绕着崇仁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公主府。 虽然袁家亲眷中没有拿得出手的,但袁君好歹是新科状元,又尚了主,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所以翰林院一应同僚上峰都很给面子,有这群清贵撑场子,袁家席上也不算太失颜面。 当然,与席者除了男方一边的翰林院清贵,就是女方这一边的皇亲国戚,周瑛就算在其中。此外朝中大员也大有人在,内阁首辅、次辅,六部尚书、侍郎,御林军统领、副统领,朝廷里数得上号的基本都在。这当然不是周瑶或袁君的面子,而是皇帝会出席此婚宴。 皇后照例没在,而周瑶生母因位份低,也未能到场。 皇帝许是照顾周瑶的颜面,并未带徐贵妃到场,受新人拜高堂的礼。 虽然照着婚约旧俗,成亲时拜见男方高堂,但谁让出嫁的是公主呢。一般人想给皇帝见礼都没机会,皇帝给周瑶做面子,出现在婚礼现场,那真是天大的颜面,谁会想不开跟皇帝说不合规矩呢。 皇帝还特许袁父坐在旁边,一共受新人三拜,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袁父虽说出身乡鄙,但被礼部官员培训数天之后,虽然局促紧张了些,但大体也算不功不过。 至于一对新人站在一起时,也确实是一对璧人。 若是男的,必要羡慕袁君能娶了这样一个身份高贵,又貌美如仙的妻子。若是女的,也必要羡慕周瑛能嫁给一个玉树临风,又才华横溢的夫君。这一对站在一起,实在是羡煞旁人。 皇帝在喝了一对新郎的敬酒后,又待了一刻,就退了席。 先前毕竟碍于皇帝在场,虽然皇帝也祝了酒,下面的也都努力做出热闹喜庆的样子,但到底有些拘束,皇帝这一退场,气氛才算热闹了起来。 当然,再怎么热闹,都跟新娘无关。 就算是贵为公主,在这个年代成亲,也免不了要枯坐在新房里,在诸多女眷跟前装矜持。不过到底周瑶是公主,袁家并无女眷,能站在新房的都是皇家内眷,不会没分寸,开不合适的玩笑。 周瑛见时间差不多了,招呼女眷告退,离开前看了一眼艳色逼人,一身红妆的周瑶,掩上了门。 ☆、第74章 银楼 周瑛告辞离开,徐弘看天色颇晚,起身送她。 其实周瑛内有素枝、白柳伺候,外有黄谦等侍卫陪同,暗中还有大皇子周琏送的死士护卫,又在京城天子脚下,哪会有什么危险。但徐弘主动相送,到底是一份心意,周瑛也就笑纳了。 两人跟主人袁君道别,相携离开。周环在一旁看到,攥紧拳头,想要托词一起走,但她毕竟尚未开府,就算离开,也是回宫的方向,跟周瑛也不顺路,不由心中暗恨。 至于周环如何作想,周瑛并不知晓,她回去之后,倒是有一桩小的喜事。 当年她开府时,皇帝送了几处店铺,其余的周瑛不懂,只查查账就罢了,并未插手经营,倒是有一家银楼例外。因着她在影视作品里很见过一些奇巧精美的钗环配饰,所以提供了一些设计构想。银楼的师傅们也很给力,闻一知二,融合了后世的设计和当代的审美,做出来的首饰都很受欢迎。 当然,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周瑛这个公主常在外出、宴会上佩戴,致使人争相效仿。 这家银楼生意大火,免不了要扩大店面。这条街上可谓寸土寸金,谁舍得卖出去,周瑛也是等了两年多,才有一家古玩店老板因老父去世,阖家回乡,才要将铺面出手。 周瑛着人去洽谈,这不晚上一回来就有人来报,说是已经谈妥,交了钱,去衙门办了手续。 翌日,周瑛去宫里,跟新婚的周瑶、袁君认亲见礼。 周瑶气色很好,进门入座时,袁君对周瑶也颇照顾体贴,两人也没有多亲近的举动,只偶尔对视一眼,或不经意接一句话,气氛默契又甜蜜。周瑛默默捂住眼,只觉自己要被闪瞎了。 见周瑶和袁君确实美满,周瑛也放了心。 待见过亲后,周瑶和袁君一道离开。周瑛想了想左右无事,就去看新买下的那家铺面。 因为古玩店老板着急回乡,除了几样镇店的古玩带走,其余的连同铺面一起打包卖给了周瑛,这个周瑛倒是知道。不过在古玩店的门口下马车后,周瑛才知道,古玩店主不但留了一堆没几样真货的古玩,还一并把原先的伙计,掌柜也留下了。 周瑛看了一眼殷勤备至的掌柜、努力讨好的伙计,倒是不置可否,抬脚进了门。 周瑛并不懂怎么鉴别古玩的真假,但在宫里真东西见得多了,也能分辨一些假货出来。周瑛正颇有兴致一样样看着,不经意间透过博古架,瞥见账房先生正一本正经在柜台后打算盘。 瞧掌柜伙计的模样,这家古玩店换了东家的事,应该不是秘密。这位账房先生如此冷静,一点都不急着向新东家献殷勤,保饭碗,不是有本事在身,就是欲擒故纵,自抬身价吧。 周瑛倒是生出几分好奇,换了个角度看去,却发现这位账房先生竟还是个熟人。 ☆、第75章 旧人重逢 那账房先生似有所觉,恰也抬头,正是当年周瑛在津阜被绑架时,一同和她出逃的林泽。 虽然距当年之事过去了三年多,周瑛容貌身形长开,不复当年一脸稚气的小小女童模样,但林泽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林泽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头转到一半就僵住了,他自嘲一笑,起身朝周瑛拱手作礼道:“见过公主。” 周瑛心知林泽后来一定遭遇坎坷,但不露一丝惊讶好奇,只笑道:“见过林公子。” 不提古玩店的掌柜伙计对林泽如何吃惊艳羡,这个沉默温吞的账房先生,竟认识新东家。周瑛与林泽来到楼上厢房,相对坐下,素枝开了窗户,又亲自泡了茶,就与黄谦一同退至门外守着。 林泽先举了杯,以茶代酒道:“当日一别,不想竟在这种情况下重逢,让公主见笑了。” 周瑛也举起杯子,笑道:“一时起落潮涨算不得什么,林公子不必妄自菲薄。” 听到这话,林泽失神片刻,释然道:“多谢公主开解。”两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 林泽也知道自己如今落到如今落魄境地,让人费解,主动提起往事,“当年我借绑架一事,离开津阜,来京城管了几间铺面。但我无心于此,故而只做个样子,实则并未插手,倒也跟原先的管事们相安无事。我私下里一直潜心读书,指望着考上功名,就算自立门户,也能挺直腰杆。可我到底小瞧了她们,消停了两年,只以为她们当真不再关注我,不想人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直击要害。” 周瑛略一沉吟,就猜道:“是科考吗?” 许是时过境迁,如今林泽对这件几乎毁了他一生前程的事,也能平静以待。 林泽提起茶壶,给两人斟上茶,清透的茶水盈满茶杯,茶香四溢,“是的,我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院试、乡试,不想就在我踌躇满志准备会试的前一晚,我出了事。那甚至不是多高明精巧的手段,我只是被人在饭里下了巴豆,第二天早上耽误了进场的时候。” 周瑛皱眉,目含不忍,“这事关你一辈子的前程,那些人怎么会那么狠心……” 林泽见周瑛一脸不忍,倒是笑了,“无妨,都过去了。” 林泽垂下眼帘,看着茶杯,“我当时确实五内俱焚,揪出下药的书童,立刻回津阜对质,结果我那继母体弱,被我吓得流了孩子,父亲告我忤逆,官府夺了我的功名,罚我永生不得再入科场。” 周瑛难以置信,那继母立场不同倒罢了,可他父亲那般赶尽杀绝,那人真是林泽的亲生父亲吗? 不过,周瑛理智尚存,到底没问出这话来。而林泽俨然更没放在心上,说完旧事,就举起茶杯敬周瑛道:“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有幸跟公主重逢了。” ☆、第76章 谁最合适 “我原先雄心万丈,离家之后,才知百无一用是书生。后来好歹在这间古玩店里安了身,不想才安顿下几日,竟又换了东家,今日才知新东家竟是公主。”林泽又给周瑛添了茶,倒也坦然,“不知公主盘下这间店面,是否要自家开店,若是如此,容我厚颜毛遂自荐,做个账房。” “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是为了科举做官,而非做个账房。”周瑛沉吟后道,“回头我去打听一下,让人把你的功名补回去,再有两年就又到会试了,你准备一下,再去考考吧。” “谢过公主好意,但此事……”林泽摇了摇头,眼神有些复杂,“本朝以孝治天下,凡父告子的忤逆之罪,绝无可赦。此事已成定局,公主实在不必为我多费心思。” 周瑛之前并未接触过革除功名这方面的事,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见林泽如此说,心中不由又是意外,又是同情。她心知林泽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终于哑然。 林泽倒比周瑛更能接受事实,劝周瑛道:“每年参加会试的学子不知凡几,最后能金榜题名的又有几个?其实我真参加了会试,也未必能考中。如今我不去考,说不定倒免了我名落孙山的尴尬。” 尽管林泽如此说,但周瑛也知道,考不考得上是一方面,考不考就是另一方面了。 谁读了十几年书,会连试都不试,就断言自己肯定名落孙山呢?不提林泽本身素有才名,退一万步说,就算学得不好,但事有万一。万一考题前一晚正好做过,万一正好遇上了欣赏自己文风的阅卷官……十年寒窗苦读,不到最后一刻金榜贴出,谁会甘心说放弃呢。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这些话说开了,对林泽反而是一种折磨。 所以周瑛索性也不去提,她沉吟片刻,看向林泽,“也罢,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就算不参加科举又怎样,你我既是患难之交,我来送你一程青云路,如何?” 林泽斟茶的手蓦地一颤,滚烫的水珠溅在手背上,却丝毫未觉。 屋中一时沉默下来,窗外街上的喧嚣人声,更衬出屋中安静如斯,只有茶水入杯的轻微水流声在屋中回响。周瑛伸出手,抬起林泽的手腕,轻声道:“茶杯满了。” 林泽看着杯中几乎溢出来的茶水,自失一笑。原来再怎么骗自己,他心底里终究是不甘心啊。若不然,他也不会被周瑛简单一句话,就挑动心绪。他放下茶壶,“让公主见笑了。” 周瑛做了个无妨的手势,静待林泽的答案。 林泽却不答反问,“敢问公主,这青云路是如何走?” 周瑛也不意外,只道:“有两条路,我可以把你举荐给父皇或大皇兄。” 想着帮人帮到底,周瑛进一步解释道:“父皇身边不缺人,你想要受重用,成百上千的人在跟你抢。但好处也是现成的,直接跟天子接触,若有立功劳,提拔也快。而大皇兄身边无人,你若真有本事,去了必受重用。但相对的,他现在只是个皇子。这两者各有优劣,就看你怎么选了。” 林泽却笑了,“请恕我不识好歹,恐怕要辜负公主的好意了。” 周瑛靠回椅背上,挑了挑眉,“莫非我看错了?”可林泽的眼神分明不曾死心,当一辈子庸人。 “公主当然没有看错。”林泽回之一笑,撩起袍角,朝着周瑛单膝跪下,直视着周瑛的双眼,“可那两者都非我所愿,我想跟随的人是公主,不知公主可否接受我的效忠?” 周瑛惊得站了起来,退后道:“这是作何,快快起来。” 林泽却不起,只静静凝视着周瑛。 周瑛慢慢回过神来,品出林泽的话意,眼神微变,“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只是个公主。” 林泽只深深看了周瑛一眼,笑道:“别人或许不知,但当年我跟公主一同逃难,却是深知公主的手段为人。若那些只是一时急智也倒罢了,可我与公主分别后,只短短三年多时间,曲辕犁,晒盐法,开办书院,著书立传……士农工商,谁人不知公主的功德,公主又何必妄自菲薄?” 周瑛垂下眼帘,把玩着小巧的茶杯,“你调查我?” 屋中气氛一紧,林泽却恍若未觉,只笑道:“公主并未刻意遮掩,有心人一打听即知。” 周瑛心道,那是因为就算有人听到,也只会当汝阳公主菩萨心肠,而非作何胆大包天的联想。 见周瑛沉默,林泽只当周瑛不信,坦诚道:“若非被公主点醒,我还在得过且过,日复一日在这家古玩店里消磨光阴。至于公主的过往,我跟公主毕竟有过交集,好奇之下,多打听了几句,多有冒犯,请公主降罪。公主若不信,尽可以去查,查清之前我就在此地,等待公主裁决。” 周瑛也笑了,“你说的也在理。但有一点,你始终没有正面回答。” 她看了一眼林泽,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沉吟半晌,她终于还是问道:“你还是没说,为何要弃父皇与大皇兄,这两个更能容你施展拳脚、大展前程的人,而选择我的原因。” 林泽眨眨眼,“做生不如做熟,我跟米需 迷 言仓 土云公主还有些交情,到皇上或大皇子那儿,谁知道我是谁。” 一听这不认真的话,周瑛松口气,也跟着打趣道:“抱歉了,恐怕你我也没那么熟。” 林泽低头忍笑。 周瑛半真半假作恼,走到门口,才终于听到林泽声音从背后传来,“因为我更看好公主你啊。” 周瑛不由脚步一顿,半晌道:“恐怕你看错人了。” 说罢,周瑛径直推开门走了。 素枝看了一眼匆匆离开的公主,又透过半敞的门,瞥了一眼屋中站起来的林泽,心中不解,但到底不敢问什么。她抱着披风,紧赶慢赶,直追到一楼门口,才终于赶上周瑛,“外面风大,公主要不要披上披风?” 周瑛停下脚步,闭了闭眼,“披上吧。” 素枝给周瑛披好披风,系上带子,周瑛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镇定。黄谦护持着周瑛上了马车,临上马车前,周瑛如有所觉,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只见林泽长身玉立,站在窗边,朝着周瑛欠身一礼。 周瑛不自觉攥紧手指,面上却不肯失礼于人,点头一笑,回身上了马车。 素枝问道:“公主可要回府?” 周瑛靠在马车壁上,语气隐隐有些烦躁,“不回去了,先在崇德街上转转吧。” 街上小贩叫卖,行人说笑问价……这些世俗的声音,终于让周瑛心情渐渐平复。素枝觑着周瑛脸色好些了,才小心翼翼道:“已经到中午了,公主饿不饿,要不要回府用午膳去?” 周瑛有点不想回去,撩起帘子,看向窗外,“府里的都吃腻了,今儿个试试外面的菜色吧。” 素枝当然捧场,笑着鼓掌,“那敢情好,可是我们有口福了。” 作为一个各方面素质都极佳的大宫女,素枝在周瑛出宫开府后,就把京城人文风貌都记了个遍。此刻周瑛一有此意,素枝立马在脑海中定位出距离最近,且最符合周瑛口味偏好之处,建议道:“前面就有一家酒楼,叫西祥楼,他家的全鱼宴是一绝,公主要不要去尝尝?” 对素枝的建议,周瑛再放心不过,点头同意。 素枝敲了敲马车门,告诉车夫,转道去西祥楼。 马车很快停在西祥楼前,这里显然口碑不错,生意很红火,一楼已是爆满,柜台前还有人在等。 不过周瑛自然不用排队,报上名字,掌柜亲自引着,周瑛一行人上了二楼。二楼中间是大堂,四围是包厢。包厢是隔断式的,两侧各有一人高的盆栽。珠帘作门,从外望进去,影影绰绰,倒是颇有些清雅。 周瑛领着素枝进了包厢,让黄谦领着众侍卫,在大堂另开一桌。 不过黄谦一向谨慎,让手下自去吃饭,自己却寸步不离,在跟前守着。周瑛知他固执,也不深劝,只让素枝传话给副统领齐简,让他吃快些,一会儿好替黄谦。 小二泡了茶进来,掌柜亲自奉上,给周瑛斟茶。 对掌柜的这番殷勤,周瑛也不意外,只笑了笑,点了菜。掌柜亲自去催,茶刚倒第二杯的时候,菜七七八八上了,待周瑛动了两筷子,菜就已经上齐了。 这里的鱼做得确实有些特色,红烧的,清蒸的,油炸的……周瑛尝着不错,不过她胃口小,每一样吃上一两筷子,也就饱了。她停了筷子,招呼素枝去吃,自己捧杯茶,站在窗边看风景,顺便消食。 周瑛正自出神间,听到一个清丽如黄莺出谷的女声说道:“姑娘,要听只小曲吗?” ☆、第77章 西突厥使者 周瑛回头看去,隔着珠帘,隐隐能看到帘外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她穿着一身水绿的裙子,身段挺窈窕,皮肤白皙,手里提着一把二胡。就算只是隐约一看,也能猜到是个美人。 素枝在一旁皱眉,心道自己失算,所背的资料里,竟不曾提西祥楼有歌女卖唱。 一介歌女,竟然卖唱到公主跟前。若冲撞了贵人,她小小一个歌女,就算杀了她也担待不起,素枝在心里给西祥楼划了个大大的叉,起身就要赶人。 不想周瑛正无趣中,见有趣事来调剂,主动道:“进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素枝只好住了嘴,却一眼不眨盯着歌女,生怕这粗鄙低贱之人,冲撞自家金尊玉贵的公主。 歌女撩起帘子,袅袅走了进来,“我叫采蝶。” 其实采蝶近前一看,反倒不如刚才在帘外时,影影绰绰、弱柳扶风的样子勾人心动。采蝶的模样说不上有多美,从五官标致来看,她甚至不如周瑛身边的素枝。但这位采蝶姑娘有一双极灵动的眼睛,盈盈一睇时,带着楚楚动人的眼波,就算再不解风情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惜花之情。 周瑛问道:“你会唱什么曲子?” 采蝶并未像素枝想得一般粗鄙、不识礼数,她规规矩矩三步开外,福身一礼,“见过姑娘,杂曲小戏我都会一些。”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个折子,递给素枝,“请姑娘挑选。” 周瑛心中一笑,她一身平民装扮,这采蝶倒是好眼色,一眼就看出她和素枝谁主谁仆。 折子封皮已经发黄半旧,显然经常被人翻阅,但边角依旧整洁,不见一丝折痕,可见主人保管良好。若这折子一直是采蝶所有,那她这歌女恐也当了不少时日。周瑛翻开折子一看,更是意外,若折子中的戏名都是采蝶所写,这一笔清秀的簪花小楷,定颇下过一番辛苦,倒是字如其人。 周瑛问道:“折子是你写的?” 采蝶点头,嗓音柔婉,怯生生看了周瑛一眼,“是我写的,字迹不堪,让姑娘见笑了。” 周瑛知道自家样貌不算刁蛮可怖,还吓不到初见的小姑娘。 再说周瑛又不是男人,不吃采蝶这番楚楚动人的作态,兴致减了几分,淡笑道:“不错了。”周瑛本是为了消遣,随手挑了个眼生的曲子,“就这支东坡梅吧。” 采蝶颇会察言观色,见一句话惹得周瑛没了兴趣,不由暗中懊恼,再不敢弄花样,坐在门边的圆凳上,打叠起百般精神,一边拉二胡,一边唱起曲子来。 这种唱腔叫南音,倒也婉约清丽,一叠三叹,但周瑛欣赏不来,不一会儿就分了心。倒是一开始拿歌女当阶级敌人防的素枝,这会儿倒是听住了,两手托着下巴,痴痴听着,都入了迷。 待到二胡声一停,素枝猛一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投了敌,不由又羞又愧。 周瑛倒没发现,只随口叫了声赏。 素枝正羞愧着,听了周瑛的吩咐,忙取出一锭银子,像生怕感染一样,匆匆塞给采蝶。 采蝶握紧手里的银子,心中却十分不甘。这位姑娘随从甚众,衣料华贵,显然身家不凡,而且面向温和,轻声细语,正是好说话的那种。从那侍女熟悉亲密的态度看,这姑娘显然不难伺候。若能打动这姑娘,跟着去了,那绝对是逃出苦海,一步升天。可事实却是,她失败了。 虽然采蝶心里一千一万个不甘心,但周瑛对她已经不再感兴趣,再留下来只会适得其反。采蝶一向识时务,此刻只好牵起唇角,“多谢姑娘赏赐。”随后,温柔不舍地告了退。 待采蝶离开,素枝又是羞愧,又是自责,哪有心情再吃饭去,食不知味地挑了两口,连饭菜凉了都没察觉。素枝搁下筷子,定了定心神,对周瑛道:“时候也不早了,公主可要回府去?” 周瑛指了一下帘外刚被副统领齐简替去吃饭的黄谦,说道:“再等一会儿。” 素枝懊恼道:“瞧我竟忘了,真真该打。”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楼下乱哄哄的,起了乱子。 黄谦警觉地按住佩剑,来到周瑛跟前,“公主稍坐,我下去看看。”周瑛点头,示意他尽管去。得了周瑛同意,黄谦又叮嘱齐简,“好生保护公主。”齐简自然满口应下。 黄谦下了楼,不过片刻就回来了,向周瑛回报道:“启禀公主,是几个恶客不想等了,在下边闹事。”黄谦顿了一顿,补充道:“是西突厥人。” 周瑛有些意外,“西突厥人?我记得,西突厥人鲜少来中原啊。” 其实这话都是客气了,西突厥人屡屡犯边,在高祖时,更是一路南下,直接打到了京郊外的瞿水桥边。高祖不得已故布疑阵,亲率大军,携带文武大臣,至瞿水桥边,与当时的西突厥可汗谈判,西突厥可汗见大陈军容威严,又兼高祖许以金银,割以城池,与之结盟,才领兵而退,史称瞿水之盟。 周瑛掐指算了算时间,隐约了然,“又到纳供朝见的时候了吧。” 黄谦点头,“楼下这群人,确是西突厥使节团中人,为首的正是西突厥使节阿史那吉莽。” 其实说是西突厥纳供朝见,不过是说着好听些。大陈当年毕竟是被兵临城下,才求的和,西突厥每年朝贡,不过是献马千匹及方物,而大陈倒要回以千觳谷种,万匹彩段,农具铁器等等不一而足。 正说话间,掌柜已经引着西突厥人,上了二楼,进了预留给贵客的包厢,显然是得罪不起。 据说这位西突厥使节阿史那吉莽,正是西突厥可汗的弟弟,才能被委以重任出使大陈。周瑛并未出席过皇帝大宴外使的宴席,所以虽然久闻大名,却不曾见过此人,不由好奇望去。 阿史那吉莽是个矮壮的胖子,四十上下,豹头环眼,须髯横生,凶神恶煞,几乎能止小儿夜哭,若入了画,挂在门上,都直接能当驱鬼的钟馗了。 素枝缩回了头,显然被吓得不轻,周瑛失笑,拍了拍她的手。 总归西突厥的人也没闹起来,阿史那吉莽虽然相貌凶了些,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周瑛不再关注,见外面侍卫吃得差不多了,她示意素枝结账,准备走人。 不想就等着小二结账的一小会儿工夫,就又出了岔子。 采蝶从对面的包厢出来,她当然能看出这群外族人不好惹,不敢去招惹,低头绕开那间包厢,将绕过去一半,忽听有个突厥人高声嚷嚷,“那唱曲的娘们儿怎么绕过咱们了,瞧不起人吗?” 采蝶身子一颤,停下脚步。 两个人高马大的突厥人撩开帘子,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采蝶,里头阿史那吉莽一眼瞧到采蝶,顿时眼睛一亮,先装模作样喝了最开始嚷嚷的人,“瞎嚷嚷什么,别吓坏了人家姑娘。” 说完,阿史那吉莽又朝采蝶咧起嘴角,努力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不过他横惯了,乍一微笑,怎么都不得劲儿,不是抖眉毛,就是瞪眼睛,更显得凶神恶煞,把采蝶吓得更甚,站在两三丈外,都能看出她嘴唇在哆嗦。这回采蝶可不是在装可怜了,绝对是真楚楚动人。 果然阿史那吉莽被采蝶这般下脸,虽然憋了火儿,也没跟美人生气,一脚踹开跟前的凳子,发了火儿,又自以为英俊潇洒笑着,朝采蝶走过来,“姑娘别怕,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采蝶吓得够呛,强撑着回了个笑,“多谢……” 采蝶瞧了一眼阿史那吉莽,明明是个凶悍吓人的中年壮汉,却不伦不类,不知道从哪儿拿了把扇子,一边摇扇子,一边自以为风流跟她调情。采蝶又是害怕,又是作呕,颤声儿道:“多谢公子。” 阿史那吉莽得了鼓舞,一张脸笑得更加吓人,“你会唱什么曲儿,给我唱一个。” 说着,阿史那吉莽伸手就要搂采蝶,往包厢里走,采蝶终于再忍不住,尖叫一声,躲开阿史那吉莽的手,往后逃去,“我不会唱,我不唱了……” 阿史那吉莽见美人如避虎狼一样逃开,当着大堂这么多人丢了面子,顿时沉下脸,配着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更显得乌云密布,他咬牙骂道:“不过是个卖唱的婊\子,也敢下我的脸。” 说着,阿史那吉莽一挥手,身后两个突厥侍卫饿狼扑羊一样,朝采蝶扑了过去。 大堂中的食客纷纷避开眼,采蝶慌不择路逃到一间包厢,哭道:“救命,求公子救我……” 周瑛抬手制止了黄谦救人,虽然采蝶情状可怜,但周瑛却觉得有些微妙。 这家酒楼不小,二楼包厢有十多个,采蝶却独独逃进那间包厢。且听采蝶喊救命时,可是在朝某位公子求救,这声“公子”叫得动人又可怜,可绝不像喊阿史那吉莽一样不情不愿。再加上阿史那吉莽虽然凶悍了些,但刚才其实并未对采蝶有哪冒犯孟浪到要逃命的地步。 以刚才周瑛接触采蝶那一小段时间看,这位歌女会察言观色,不乏心机手段,清楚自己的外貌优势,也很擅长使用自己的女性魅力,来为自己谋方便。 或许一开始采蝶会被阿史那吉莽的外表吓到,但在阿史那吉莽明显表现出被采蝶的魅力所倾倒之后,以采蝶的心性手段,再加上这多年当歌女的经验,难道连一种委婉避开阿史那吉莽法子都找不出来吗?非要以这种最直接,也是最无可挽回的方式拒绝,激化冲突,使情形变得不可挽回吗? 当然,也有可能是采蝶应急的心理素质太差,但周瑛觉得,这更像是是采蝶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瑛不由望向那间包厢,这里头坐的那位公子,是如何的玉树临风、且富且贵,才让采蝶冒着饭碗、贞操乃至小命不保的危险,这般煞费苦心,创造出如此英雄救美的机会。 黄谦眼力极佳,那点子珠帘哪挡得住他的视线。早在一上楼时,黄谦一双利目,就将各包厢依次探过,逐一排除了危险。而采蝶躲进去的包厢,当然也不例外。 见周瑛盯那包厢时间过长,黄谦上前道:“那间包厢里,坐的是安国公世子徐弘和他的伴读。” ☆、第78章 醉翁之意 阿史那其利本就恼极,见采蝶迫不及待向别的小白脸求助,更觉脸上无光。 阿史那其利大喝一声,跨步上前,抽出佩在腰间的弯刀,一刀划断了徐弘包厢的珠帘。成百上千的珠子哗然落地,一弹一跳,滚落向四面八方,露出了帘子后面的二男一女。 正座的是徐弘,其伴读韩田陪坐一旁,采蝶跪在徐弘脚边,哀哀求恳。 阿史那其利的嚣张行径,包厢中的三人显然都没预料到。 伴读韩田被吓了一跳,看向徐弘的眼神隐隐带着担忧,欲言又止。他想要劝徐弘别因为一个女人平白树敌,却不好在外人面前塌徐弘的面子,左右为难,把自己纠结得要死。 采蝶也被阿史那其利吓得半死,她虽然遇到过一些见色起意,想要强抢民女的权贵子弟,却从没见过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不由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又悔又怕。但这会儿就算采蝶为保小命,想要反悔,瞧阿史那其利杀气腾腾,一副杀她泄愤的模样,显然情况已经不容她走回头路了。 采蝶咬咬牙,扭头看向徐弘,这可是她唯一的指望了。如果说一开始她还只是抱着试试看,反正这位公子年轻俊美、出手阔绰,就算不成也不亏的想法,但这会儿她却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有阿史那其利在一旁虎视眈眈,采蝶正是惊吓之中,毫不费力就泪盈于睫,眼圈微红。她惊惧地看了一眼阿史那其利,满眼含泪,握住徐弘的袍角,哀求道:“求徐公子救我。” 徐弘还没说什么,阿史那其利先嘲讽上了,他抱着双臂,用一种挑剔而羞辱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徐弘,“这么个四肢干瘦的小白脸,你让他救你?我看你这眼神不好使啊。” 采蝶心想,总归这外族人已经得罪狠了,她一咬牙,索性拿踩他向徐弘表忠心,强撑着胆子,对阿史那其利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得罪你的人是我,折辱徐公子又是何道理?” 阿史那其利指着徐弘,对身边的侍卫讽笑说:“原来是个卵蛋,竟然还藏在女人裙子底下。” 采蝶听到脏话,通红了脸,不敢置信道:“徐公子品性高洁,你怎么敢这么说?”她气得瞪圆了眼睛,急促得呼吸着,胸膛剧烈地起伏,握住双拳,“你……你要跟徐公子道歉!” 阿史那其利一开始还只是见到个漂亮姑娘,见猎心喜,可采蝶这连番拒绝显然挑动了阿史那其利的真火。采蝶先前求助于别的男人,已经伤及阿史那其利作为男人的自尊了,现在更进一步,她竟然为了一个不如他的小白脸,主动与他对抗。这让阿史那其利颜面无存的同时,更是怒火中烧。 阿史那其利上前,抓向采蝶的头发,想要给她一个教训,采蝶又惊又怕,慌忙往后躲。 就在这时,徐弘终于出了声,“够了。” 徐弘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喜怒。但这短短一句话,在采蝶耳中却是如纶音一般,她又惊又喜看向徐弘。采蝶一边暗喜,果然被她打动了,一边又后悔,刚才不该躲,说不定挨上一下,更能让徐弘怜香惜玉。不过,在瞥到阿史那其利那瓢大的拳头后,采蝶又默默忘掉了这个苦肉计。 另一边,阿史那其利莫名被徐弘一句话叫停了动作,反应过来之后,不敢相信自己被小白脸一句话吓住,登时恼羞成怒,“妈的,你说谁够了……” 徐弘瞥了阿史那其利一眼,像是不解他的自作多情,“又没说你。” 这话一出,不止阿史那其利愣了,就连正自窃喜,连日后穿金戴银、呼奴使婢的场景都描绘出来的采蝶,也一下子愣住了。采蝶隐隐有些不安,强笑道:“徐公子怎么了?” 徐弘转过头,看向采蝶,“我说得是你。” 想象中的美好未来轰然崩塌,采蝶的微笑再撑不住,红了眼圈,“徐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徐弘并不回答,却问伴读韩田道:“这是这个月第几个了?” 韩田同情地看了采蝶一眼,掐指算了算,抬头说道:“第九个。” 徐弘皱着眉心,摇了摇头,“我记得今天才是初四吧。”徐弘叹口气,从袖袋中掏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招呼韩田道,“走吧,这西祥楼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下回就别来这地儿了。” 眼见着徐弘和韩田自顾要走人,采蝶按捺不住,哀婉叫了一声,“徐公子……” 虽然采蝶的哀求声楚楚可怜,但徐弘还是听而不闻往外走。阿史那其利见徐弘不战而逃,正要讽笑出声,却见走到门口的徐弘竟停住了,顿了几息,又仿佛改了主意,转头看向采蝶。 这一回转,徐弘的态度也不似先前冷淡,主动跟采蝶道:“姑娘不妨猜猜,我刚才跟友人说的第九个是指谁?” 采蝶视线在阿史那其利身上停了一下,见徐弘无动于衷,脸色慢慢白了下来:“是我。” “姑娘好生聪明。”徐弘轻轻鼓了一下掌,低头弹了一下袖子的衣料,“你瞧,只要穿上这一身绫罗绸缎,再戴金佩玉,就算我再冷淡,不近人情,也会有女人接二连三扑上来。” “我……”采蝶脸色煞白。 “就算再卑微的出身,再低贱的行业里,也不乏一些美貌有野心的姑娘。我欣赏她们的上进心,也不反对她们不惜一切往上爬的手段。”徐弘理解地点头一笑,眼中有种置身事外的客观和漠然,“但这并不代表我要成为她们的向上爬的梯子,你觉得呢,姑娘?” 采蝶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我没有……”这话一出,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她转而又道,“那你觉得,我能指使得了这位公子给我搭戏吗?”她指着阿史那其利。 徐弘鼓掌轻笑,“姑娘的随机应变,确实让我叹服。” 眼见被逼到绝境,采蝶反而冷静下来,她闭了闭眼,又道:“我今日遭此无妄之灾,逃向公子处求救,实属慌不择路,但回头想想,未尝不是因为我对公子暗怀慕意,才有此下意识之举。若说我一腔思慕之心,纯然出自真心,绝无一丝爱慕虚荣,那绝对是说谎。但我仍想说一句,我看中的是公子的脾气秉性,以及一身才华。就算公子非富贵中人,我对公子的一腔慕意,也绝无更改。”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讶然。 这年头,就算再大胆、再不讲究世俗规矩的姑娘对心上人告白,也顶多鸿雁传书,鱼传尺素……如采蝶这样连拿诗词委婉包装一下都不用,直接大喇喇当面告白的,实属罕见。 徐弘也看了采蝶一眼,以退为进,加上出人意表的当众告白,确实有些新鲜,但也仅止于此了。徐弘身为安国公世子,从小到大多少红米分骷髅阵都闯过来了,哪会看不穿采蝶这一点心机手段。 徐弘不想再跟采蝶歪缠,快刀斩乱麻道:“我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如无意外,一辈子都是富贵中人。姑娘说的话,实在没什么参考意义。所以姑娘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采蝶因深情告白而羞红的脸蛋,一瞬间惨白得像纸一样。 见采蝶到这般地步,还是不肯走,徐弘有些不耐,一指旁边的阿史那其利,冷声道:“我不过比他早认识了你一支曲子的时间,既然心生思慕这么容易,你不妨给他唱一曲。说不定一曲之后,你也对他心生慕意呢?正好他对你这般看重,若能两情相悦,岂不是皆大欢喜?” 采蝶被羞辱得满脸通红,眼中含泪,“我知道自己冒犯了公子,但你怎能这般践踏……” 一旁的阿史那其利也忙一脸嫌弃道:“谁跟她两情相悦,啧,这种女人,跟谁稀罕似的。” 阿史那其利当然不是一下子审美变异,觉得采蝶不好看了。实在是徐弘对采蝶这般丢破烂一样嫌弃,让采蝶身上的美人光环褪色不少。尤其当着这么多人面,阿史那其利实在不愿当捡破鞋的。 听到阿史那其利这般说话,本该危机解除,采蝶却连笑都笑不出来。 连这个粗鄙无知、只知道耍勇斗狠的莽汉,也开始嫌弃她了?采蝶不敢置信看向阿史那其利。 徐弘做了个请的手势,逐客道:“既然没事了,那就请两位自便吧。” 采蝶咬住下唇,哀怨看了一眼徐弘,一拧身跑走了。阿史那其利因着要争口气,不想被小白脸比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采蝶窈窕的身姿消失在楼梯拐角,万分遗憾地咽了口口水。 不过冲突根源没了,阿史那其利也没有再跟徐弘争执下去的理由,酸了两句,也就走了。 韩田竖了个大拇指,正要夸徐弘兵不血刃,化解了一场跟西突厥人的外交危机,却见徐弘往旁边包厢走去。韩田着急跟过去,心想这无缘无故闯别人包厢,难道也是会传染的不成? 但就在徐弘撩起帘子的一瞬间,韩田瞥见了屋中坐着是谁,赶紧识趣地停下脚步。 韩田扫了一眼大堂,果然发现了角落一桌坐的人有些眼熟,有点像汝阳公主府的侍卫。 他不由感慨,徐弘果然一遇上跟汝阳公主有关的事,就立刻心细如尘,比大理寺最擅查案的寺卿都要明察秋毫。这世间果然一物降一物,采蝶这样的,徐弘向来是辣手摧花,毫不留情。但在汝阳公主跟前,徐弘是让指一不打二,逮着机会,就要表一表忠心。 今儿个若不是汝阳公主在场,徐弘直接就走了,哪会费心跟这群人歪缠。 不过,至于徐弘今日表的这一番忠心,汝阳公主会没会意,领没领情……韩田深深觉得有点悬。 ☆、第79章 养气功夫 徐弘一贯洁身自好,对麻烦事向来敬而远之,今日对贴上来的采蝶毫不客气,道中其目的,说破其心事,当众打脸……这般大费周章,所为者何?周瑛按了按额角,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可惜随后徐弘上门,一进门时那暗含期冀的眼神,却分明说了,刚才的话是说给她听的。 周瑛避开徐弘的眼神,下意识转移话题,问起西突厥来访的事。 徐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不想把她逼走,配合地聊起别的事。 周瑛如释重负,但心中到底满含歉意,所以徐弘提出送她回府,留下来用下午茶,又用了晚饭,甚至在临走前邀她去南山看桃花,周瑛都一一应了。 有西突厥来访大陈,不管是朝中还是民间,都被这事儿占去了视线。尤其那西突厥使者阿史那吉莽是个颇会惹是生非的,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京兆尹和礼部就被折腾得焦头烂额。 二皇子周琰也在礼部,由于其皇家身份颇能镇场子,还特地被礼部尚书举荐给皇上,作为迎接西突厥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这毕竟是露脸的事儿,若能办好也是功劳一件,当时大皇子周琏还试图抢过这活计。不过,在阿史那吉莽在京城露脸,并小露惹是生非的身手后,没人再会认为这是香饽饽了。 大陈当年被兵临城下,高祖才跟西突厥议了和,后来边境年年有纷争,大陈也没打过几次胜仗,所以这腰杆不是很直,负责接待阿史那吉莽的大陈官员,立场当然要慎之又慎。 既不能太强硬,否则人家挥师南下,铁蹄之下,这回恐怕可没好运能和谈了。也不能太谄媚,否则失了国威,丢了泱泱大国的颜面,被口诛笔伐,那可就是整个民族的罪人。 对于二皇子周琰成天跟在阿史那吉莽后头擦屁股,还注定讨不了好,里外不是人的悲催处境,大皇子周琏的幸灾乐祸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时,明有大陈与西突厥的外交博弈,暗有两位皇子之间此消彼长,整个京城都是暗流涌动的时候,按说周瑛和徐弘偕同出个游这种小事,合该像小石子扔进大海里,激不起一点浪花才对。可偏偏有些人像在徐弘身上装了雷达一样,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事儿。 装了雷达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一心想要嫁去安国公府的周环。 周环旁敲侧击想要跟去,周瑛当然拒绝了。 虽然那天徐弘刚一走,周瑛就有点后悔。她有些怕自己的同意,给徐弘一些鼓励性的暗示,但她也不想拿周环来膈应人。因为这不但会侮辱徐弘的感情,也是在侮辱她自己。 时隔多年,周环的养气功夫早就练到家了。 起码在周瑛明白无误拒绝后,周瑛就没从周环脸上看到一丝被拒绝的不满,周环甚至笑盈盈地跟周瑛分享完了一碟子点心,赏鉴完了王阳摩的一本新诗集,才留下礼物,礼数十足地告辞离开。 甚至周瑛和徐弘出游这一整天,都没在南山“偶遇”周环。 这一下熟知周环秉性的周瑛,反而更不放心了。周环要是死皮赖脸跟上来,或者使计坏了两人的出游,那反而不算什么。周环这样偃旗息鼓了,反倒更像是酝酿什么大的。 徐弘看周瑛一天都玩得不尽兴,一问缘由竟是担心这个,还笑周瑛杞人忧天。 傍晚时,两人的马车在汝阳公主府门前停下。周瑛下车后,看到大惊失色的白柳小跑过来时,心中的那只靴子反而落了地,她沉声问道:“别慌,说吧,出了什么事?” 白柳一张小脸煞白,哆嗦着嘴唇,“西突厥求亲,求娶的对象正是公主。” ☆、第80章 和亲公主 此话一出,素枝震惊失色,连一贯镇定的徐弘都变了颜色,唯独周瑛有些在状态外,“西突厥向咱们求娶公主?大陈和西突厥……这算什么,和亲公主吗?”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周瑛这个穿越的,和本土土著之间的区别了。 虽然周瑛一贯是谋定而后动的,在初穿越时,就为了使自己的言行举止合乎常理,而旁敲侧击打听过所有她需要了解的规矩原则、风土人情……而本朝的历史背景,当然也在其中之列。 周瑛在“识字”之后,就翻过本朝的史书,当然知道本朝历史沿革、人文民生等各方面的情况。但除了史书上记载的,一些人所众知,却因内容敏感,而不宜宣诸于口的东西,周瑛就无从得知了。 而周瑛回过神后,看到徐弘三人跟她不同的反应,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虽然在场三人跟周瑛关系都不错,就连关系最远的徐弘都算半个自己人,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周瑛不想考验任何人的忠诚,故而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补救地做出应对。 周瑛一副不敢置信,承认不住的样子,转开头,背对着众人。 果然三人没有生疑,只以为周瑛刚才脱口所说的,是不敢置信的质问和反诘。 徐弘眼中露出一丝心疼,上前安慰道:“西突厥现在只是提出请求,许或不许还在两可中。上一任和亲的公主才嫁过去十来年,现在西突厥求亲,其实并不合规矩,陛下不一定会同意。” 徐弘的话让周瑛心里有了大概,时间人物加背景,看来这和亲也是当年瞿水之盟的附带条约了。 这么一想,此事不曾落诸笔端也就不难理解。这个大陈毕竟不像大唐一样国威浩荡,公主和亲是战败的妥协退让,而不是松赞干布求娶文成公主时,下嫁扬我国威的盛景。 白柳在一旁欲言又止。 周瑛做出平静下来的样子,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都说了吧。” 白柳咬了咬嘴唇,“据说平西长公主过世了,西突厥才……” 徐弘装出来的轻松神色不见了,他脸色不由凝重起来,“怎么可能?平西长公主去年还诞下了次子,派去的使节也说人好端端的,怎么才一年功夫就……” 被徐弘几句话透出的腥风血雨吓到,本就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的白柳更是面如土色。白柳害怕得语无伦次,“可是,陛下那么疼公主……有陛下在呢,陛下怎么可能让公主去和亲?” 周瑛稳稳地握住白柳的手,“别怕,这事儿西突厥使者刚提出来,朝中的大人们连闲散宗室的一个封号都要争个三四天呢,和亲一事干系重大,且有得吵呢。这事儿不急,还有运作的余地。” 白柳被周瑛的镇定感染,终于冷静下来,抹掉眼泪,“我可真没用,倒要公主来安慰我。” 周瑛笑了笑,拍了拍白柳的手背,终于问出了迄今为止她最关心的,也是最切乎她所需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从正枝到宗室,适龄的公主这么多,为什么西突厥单单求娶我?” 白柳睁大眼,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 她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被吓得丢了魂,坐立难安了一整天,根本没来得及细想其中蹊跷。 周瑛一看白柳的表情,就知道白柳也不清楚,也不为难她,“没事,再着人打听就是。” 一旁的素枝吞吞吐吐道:“公主,我可能知道是为什么了。” 周瑛顿觉意外,素枝这一整天都在她跟前伺候,知道西突厥求亲的时间不比她早,怎么会……周瑛转头看去,只见素枝瞥向街角驶过来的宫车,遥遥一指车厢上的徽记,“会不会是六公主?” ☆、第81章 道一声恭喜 马车在近前停下,车厢门打开,出来的人果然是周环。 周环款款走了过来,眼神在徐弘和周瑛中间一扫,随后从容朝着徐弘微笑点头,“七妹妹陪了徐公子也有一天了,我讨个嫌,不知能否借七妹妹一步说话?” 这话若是亲近的人打个趣,也未为不可,但周环说来,却分明带着一丝让人不舒服的恶意。 徐弘听了当然皱眉,正要上前纠正周环的措辞,却被周瑛一个眼神制止。周瑛笑道:“瞧六姐姐这话说得,咱们姐妹俩说个话,还要跟旁人请示不成?” 说罢,周瑛又转头对徐弘道:“今日有劳表哥送我回来。” 徐弘虽然担心,但也知道留下跟一个女人争吵无益,现在对于周瑛来说,最紧要的是调查清楚和亲的事,余者争风吃醋、含沙射影……在此时,都是末节。 先前素枝说了,怀疑周瑛被西突厥挑中,跟周环有关。这些年看下来,徐弘倒不怀疑周环对周瑛的恶意,但却不认为周环一介后宫女子,连开府都不曾,有何能耐左右朝堂之事? 所以徐弘也就干脆告了别,因着有周环在场,也不好深说,“那你小心些,我先告辞了。” 周瑛会意点头,“路上慢走。” 徐弘如何作想,周环当然不知道。但这一番默契在周环眼里,却俨然是徐弘被周瑛迷晕了头,周瑛随口一句话,徐弘都如奉纶音。周环攥紧了拳头,但想到周瑛即将远嫁塞外草原,注定跟徐弘劳燕分飞,终于一点点松开手指,唇边浮起一抹暗含恶意的笑来。 待周瑛目送徐弘离开,回过头时,正好不曾错过周环恶意满满的眼神。 周环甚至没费心遮掩,被周瑛发现后,索性直接道:“七妹妹,恭喜了。西突厥大使亲口点了七妹妹求亲,可见七妹妹美名远播,让远在塞外的西突厥可汗都心动了。这一去就是西突厥的阏氏,又有现成的儿子,不用操心后继无人。这般佳婿良人,真真让人羡慕。” 话中明白无误的恶意,让人想错认都错认不了。 周瑛却不见恼,反而笑了,“六姐姐若羡慕,只管自请和亲就是,说不定父皇见六姐姐心诚,又一心为我大陈和西突厥的邦交做贡献,实在高风亮节,一高兴就许了呢。” 周环煞有介事叹了口气,“我也想啊,可惜我是没有机会了。”见周瑛面露不解,周环才慢条斯理道,“父皇已经给我指了婚,虽然明旨不曾下,但这桩美事,我是没资格跟七妹妹争了。” 这个消息,着实让周瑛惊讶。 一直以来,周环对徐弘的心思就不曾遮掩过,如今周瑛远嫁塞外的事一旦成了,徐弘或许伤心低落上一段时间,但周环从不缺耐心,没了周瑛挡着,徐弘还不早晚是她囊中之物? 事实上,一看到周环的眼神,周瑛就知道周环跟此事脱不了关系。 但周环这般煞费苦心,放弃她的主场,转而插手她不熟的前朝,其中动机,固然是儿时两人的过节,但毕竟时过境迁,这几年中,徐弘才分明是周环耿耿于怀的原因。 可周环竟在这种眼看胜利在望的时候,选择了放手,这可着实不像周环的性格。 周环挥手示意跟着的宫女退下,周瑛想了想,也让素枝和白柳离开。 周环掩唇笑道:“很奇怪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徐公子心有所属,又心志极坚,轻易不为外人所动,我可是亲自试了这许多年,都未曾打动那一颗似铁郎心。我虽不甘,但总算一朝得醒,及时收手止损,不正是明智之举吗?” 周瑛挑眉,看向周环的双眼,“我没有听错吧?六姐姐竟认输了?” 周环笑容一滞,终于撕下姐妹和睦的面纱,“我认输?”周环冷笑出声,“不过区区一个公府世子,我堂堂公主之尊,还真稀罕他不成?他所有的价值,不过是因为妹妹你而已。” 周瑛先是意外,转念一想,倒也觉得合理。 当年周环刚出入御书房时,分明对几位皇子伴读都无差别释放过善意。能伴读皇子的,都是聪慧机敏的高官权贵之子。其中身世比徐弘好的,学识比徐弘高的,也未必没有。但最后周环却淡了其他人,专攻徐弘一个。当时他们都还是小豆丁,男女之情自然是无稽之谈,非要说周环独独对徐弘下心思的原因,未必不是因为跟周瑛过不去,才专挑了被周瑛叫表兄的徐弘打擂台。 但不管初衷如何,下了这么多年心思,周环恐怕早就假戏真做了。周瑛不敢说自己擅观人心,但从周环不经意望向徐弘的眼神,也知道当中除了算计,未必没有几分真心。 周环被周瑛同情的眼神刺到,尖锐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需要你的同情?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吧,你才是最需要同情的那个!瞧瞧吧,好容易巴上的贵妃把你蹬了,一心恋慕你的徐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远嫁他人。”周环忽视掉心口隐隐的刺痛,对周瑛讽笑出声,“对了,还有大皇兄。你变着法儿帮他在父皇跟前增加筹码,你猜这一回西突厥求亲,他肯不肯站出来帮你求情?” ☆、第82章 不得已 周瑛心中微沉,周环所说的有关大皇子周琏的推测,周瑛当然也想过,但现在不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时候,她只摇头叹道:“我何曾同情姐姐你,我是佩服你。” 周环眼中生疑,怎么都不信周瑛会出口夸她。 “咱们今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恨我,我当然知道。但你要说你这些年在表哥身上下心思,纯然是为了报复我,我是再不会信的。”周瑛这么一壁说,一壁也理清了思路,眼神有些复杂,“你对表哥明明有淑女之思,明明只要再等等,等我如你所愿远嫁塞外,你就能一举两得,既除了我这个眼中钉,又得了心上人。可我实在没想到,你为绝后患,竟能对自己这么狠。” “狠?”周环攥紧拳头,冷笑道,“若能把你钉死,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 “的确,六姐姐只比我大半岁,若不及早打算,若事态有变,被抓去顶岗嫁去塞外,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周瑛甚至理解点点头,“但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 周环抬了抬下巴,“什么?” 周瑛一脸真诚说道:“我承认你在这座皇宫里,心机手段都算上乘,但你毕竟还没那份本事,能把手伸到朝堂上。不管是谁,说动了西突厥选我和亲,六姐姐都不必太激动,这事儿或许确实让你一报宿仇,但出力者根本不是你,六姐姐这般往脸上贴金,不觉得尴尬吗?” 周环被激得怒火中烧,但在脱口而出的一刻,她却突然醒悟过来,“你在套我的话。” 周瑛心中一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却还是尝试道:“什么?” 眼见周瑛还在装傻,周环反而更冷静下来,“我知道你想弄清楚,是谁,用了什么方法,使你落入这般进退维谷的处境当中。如此才好对症下药,做出应对,不是吗?” 周环近前一步,近得几乎能数清周瑛的睫毛,她压低了嗓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传上来,“可你想,我这么恨你,恨不得你穷途末路,一辈子不得翻身。你说这种情况下,我会轻易被你激怒,说出让你脱身的关键吗?”周环冷笑出声,一字一顿道,“别做梦了。” 一听这话,周瑛就知道,再打听不出什么来了,也就不再跟周环虚耗时间。 其实,周瑛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但不好说出来,让周环那边有了戒备,索性也就不说自己的猜测,只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六姐姐的时间了。恕不远送,一路好走。” 眼见周瑛毫不客气赶人,周环心中憋火。 但周环转念一想,此时周瑛已经是穷途末路,这一番垂死前的挣扎,就当是看西洋景儿了。 这么一琢磨,周环也不计较,甚至大方道:“那我就告辞了,妹妹这几日不妨清点一下府库,准备一下嫁妆,这和亲塞外,可不像下嫁平常人家,恐怕时间紧急,由不得妹妹细细准备。” 对于这话中的恶意,周瑛一点没在乎,朝周环摆摆手,就进了府,独留下周环气结去了。 周瑛一回府,就分配下去,让诸人从几方面着手,各去打探消息。 及至宵禁前,黄谦等人都回府来,带回来的消息却并不乐观。 首先是周环。 先前周环提起大皇子周琏时虽是挑拨离间,但也提醒了周瑛。周环一直明里暗里跟周瑛比,不管周瑛有什么,都想从她手中抢走,徐弘就是一例。而周瑛跟大皇子周琏交好,周环恐怕也起意挖过这个墙角,但她跟周琏之间,盟友关系更甚兄妹之情。周环那些手段恐怕打动不了周琏。 而让周瑛远嫁,无疑会砍掉周琏一处臂膀,极大削弱周琏一方的实力。现在的周琏还没到狡兔死走狗烹的阶段,所以不会是他。而从此事一旦成了,谁受益更多的角度来看,周环的帮手极有可能是二皇子周琰。周环跟周琰,一个看周瑛不顺眼,一个看周琏不顺眼,倒是能一拍即合。 果然从打听回来的消息来看,这一段时间周环确实跟周琰交往甚密,而且是周环主动向周琰示的好。这也符合周瑛的猜测。周瑛这几年虽未给周琏出谋划策,但进献的曲辕犁,晒盐法等,都间接为周琏增加了砝码。周琰对周瑛是拉拢过,算计过,打压过,但还从未使出过这种后宅痕迹如此之重的手段。如果是周环献计,那倒是不难理解了。 所以其次打听的,就是周琰的行踪。 周琰身在礼部,又是此次接待西突厥使者的负责人之一,先前阿史那吉莽隔三差五惹麻烦,是个烫手山芋,而在人们看笑话的时候,周琰显然找到了应对阿史那吉莽的正确方法。 周琰放下皇子的架子,亲自陪着阿史那吉莽逛戏院、下青楼……有周琰在一旁控制局面,再加上其灵活的应对手腕,几天下来,阿史那吉莽惹是生非,或者说闹到台面上的次数急剧减少,两人也顺利勾搭成奸,成为日日把臂同游的酒肉朋友。 阿史那吉莽天天早出晚归,忙着寻欢作乐,在没接触其他皇室中人、朝中重臣,甚至跟周瑛本人也毫无正面接触的情况下,竟一眼相中周瑛作和亲公主,这中间是谁出的力,嫌疑最大的是谁,也就可想而知了。 最后,也是周瑛最关心的,就是阿史那吉莽朝见之后,皇帝乃至朝中各位大人的反应了。 虽然本朝有和亲的先例,且历任和亲公主都活不长,平西长公主在诸位和亲公主中,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但有一点,此任和亲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当年被先帝嫁去西突厥时,皇帝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姐姐远嫁外族,如今皇帝继承了皇位,而平西长公主死得不明不白,皇帝是否要给亲姐姐讨个公道呢? 而朝中大臣一如既往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但皇帝却不置一言…… 翌日坊门一开,周瑛就动身进了宫,顾不上去内书房应卯,直接让素枝跟夫子告假,就来到未央宫等着。此时前面还在上朝,周瑛等了半晌,终于前面散了朝,见到了皇帝。 既然皇帝还肯见她,可见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所以周瑛也就按捺下心绪,先跟皇帝请了安,叙过短长,甚至为了不让皇帝反感,她还提了匣子奶黄酥。因奶黄酥已经被试膳太监尝过,周瑛亲自取出奶黄酥,奉至案前,笑道:“父皇一早起来上朝,这半天劳心劳力的,该饿了吧?正好我今日起得早,亲自下厨做一样奶黄酥,父皇可要尝尝?” 对于周瑛缘何起得这般早,皇帝自然心知肚明。皇帝见周瑛还这般孝顺,不由心生愧意,对周瑛这一点请求自然无有不应,伸手取了一块奶黄酥,尝了一口,“这奶黄酥送得及时,朕正好饿了。” 周瑛见皇帝这般迁就,心中微松,可皇帝尝完奶黄酥,又东拉西扯半天,却对和亲的事只字不提,她的心不由沉了下来。显然那一点内疚也仅止于内疚,等皇帝主动提,已经不可能,周瑛只能主动开口。 “父皇,我听说西突厥提亲,提了我……”周瑛咬了下嘴唇,又道,“此事可当真?我虽然开了府,但为人懒散,鲜少出门,西突厥使节是从哪知道我的?是不是哪儿弄错了?” “这是真的。”皇帝叹口气,到底没出口糊弄,“听说是在民间听到你的名声。” “我的名声?”周瑛敏感听出这话中隐隐的责怪,她咬了一下嘴唇,没有深究,只就事论事道,“父皇,这话你信吗?我们几个姐妹中,我是有些出格之举,但六姐姐的温良纯孝,八妹妹的倾城美貌……哪一个不曾在民间声名远播?我何德何能,能引得西突厥垂怜青睐?” 对于周瑛话中几乎明白指出有人陷害于她,皇帝心中未必没有怀疑。 但西突厥在一旁虎视眈眈,现在还远远不是追究的时候。更何况西突厥都已经提出了人选,大陈还能怎么样,要求西突厥换人吗?如果大陈有这个底气,直接不嫁公主不是更好? 皇帝闭了闭眼,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知道上一任和亲公主,平西长公主吗?” 周瑛心中更沉,皇帝避而不答,已经昭示了他的倾向。但这个时候,周瑛却不好硬逼皇帝点头,只能勉强跟上皇帝的思路,回道:“我知道,她是我的皇姑姑,父皇的亲姐姐。” 皇帝眼神廖远看向窗外,回忆道:“朕当年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跟姐姐相依为命,在她被先皇挑中,嫁于西突厥和亲时,朕除了跟姐姐抱头痛哭,什么都做不了。朕当时发誓,若有朝一日朕掌了权,一定要把姐姐接回来。那些胆敢跟朕抢姐姐的蛮夷,朕一定要把他们打回草原。” 周瑛隐隐明白了皇帝用意,心中更沉,“后来父皇登了基,平西姑姑一直不曾返回京城。” 皇帝视线落在书案右上角的玉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巍巍皇权,实则也不过如此,他眼神复杂,“是的,等朕登基为帝,才知道哪怕朕贵为天子,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妥协。” 皇帝又道:“大陈每年的赋税,一大半都要耗费在军队上,却从来不曾在跟西突厥的正面战场上,获得过哪怕一次大的胜仗。偶尔拿到一支小队,斩了十几个突厥匪首,就已经是天大的胜仗,恨不得立刻加官进爵了。你说,这让朕怎么跟西突厥叫板,让他们还回朕的姐姐?” 周瑛闭了闭眼,问道:“所以父皇选择违背当年的誓言吗?” 皇帝被这话刺痛,“小七!” 周瑛却并不被皇帝的怒喝吓到,她看向皇帝,“父皇,假使时光重来,在平西姑姑面临远嫁突厥之时,父皇已经大权在握,父皇会因为迫于情势,而亲手把平西姑姑嫁给突厥吗?” 皇帝听着周瑛平静无波的话,看着这个一直深得自己欢心的女儿,那一如往日的美丽容颜,那平静中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绝望和恳求,被激怒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皇帝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心灰心冷。 当年他救不了皇姐,还能推脱是自己没有能力去护着,如今他有了这个能力,却依旧要眼睁睁送着心爱的女儿走。皇帝慢慢坐了下来,灰心道:“是的,就算重来,朕还是会把皇姐嫁出去。” 这话一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碎掉了。 周瑛轻声一笑,“好,我知道了。”周瑛离了座,对皇帝深伏下拜,而后不发一言,起身离开。 ☆、第83章 出逃 回公主府的路上,周瑛一直闭目眼神,一路无话,素枝自然不敢打扰。进了屋后,周瑛解了披风,递给一旁的屏息以待的素枝,吩咐道:“去请林公子过来。” 素枝欲言又止了半天,终究没问皇帝的反应,忧心忡忡退下了。 白柳看到两人情状不对,心中不安,但还是强撑着镇定,通报道:“公主,徐世子求见。” 周瑛垂目半晌,“请吧。” 不过片刻,徐弘已经被请来,白柳上了茶后,很快退了下去。徐弘说道:“我已经打听过了,昨日在朝堂上,西突厥使节突然提出和亲请求。而后陛下召见几位大人廷议,但争到最后都没有定论。另外,阿史那吉莽在散朝后,就跟二皇子结伴离开,二人言谈甚欢。” 徐弘停顿了一下,还是道,“我派人向阿史那吉莽的随从打听消息,这一段时间除了二皇子,再无其他陈人跟阿史那吉莽有过私下里的接触。此外,虽然二皇子在朝上并未表示出任何倾向,但我觉得,阿史那吉莽的这一决定,很可能是二皇子促成的。毕竟你若和亲,大皇子一系不管是势力,还是士气都会大大受创。” 周瑛喝了口茶,“那大皇兄呢,他作何反应?” 徐弘攥紧了拳头,闭了闭眼,“大皇子说稍安勿躁,毕竟事关边事,他处境敏感,正是刚赢得陛下信任的时候,更该谨慎一些,如果皇帝不曾垂问,就该老实闭上嘴。” 周瑛轻轻一笑,“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徐弘冷笑,“他不过是眼热二皇子跟西突厥使节交好,既拉不下面子,又不敢落人口实,只好在他认为无关紧要的关节放水,借机示好西突厥人罢了。呵,真当人是傻子不成。” 周瑛一开始就对大皇子周琏不曾有过期待,故而此时也不失望,只道:“他这选择也算明智,父皇一向圣心独断,此刻主意已定,就算大皇兄再为我说情,父皇也不会被他说动。” 徐弘忙转头看向她,“你问过陛下了?陛下怎么说?” 周瑛平静回道:“父皇一心效仿先帝,此事上也不例外。” 先帝可是亲手嫁出了平西长公主……徐弘一反应过来,顿时如遭雷击,重重跌坐回太师椅上,“陛下怎么可以……”半晌,他坐直身子,直视周瑛双眼,“表妹,你老实回答我,你想不想嫁?” 周瑛问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徐弘一眼不眨看着周瑛,“如果你想嫁,那就罢了。如果你不想嫁的话,我可以帮你逃走,或者说,我可以陪你一起逃。” 周瑛却不回答,只道:“这些年我锦衣玉食,被大陈金尊玉贵养大成年,如今大陈正到了需要我回报的时候,我却要抛下自己的责任,择路而逃,不显得冷心狗肺了些吗?” 周瑛前倾身子,十指交叉,声音冷静极了,“更何况,我一旦逃走,可是至两国邦交于不顾,一旦让西突厥知道真相,西突厥必会勃然大怒,进一步割地赔款且不说了,说不定还会引起战火,以大陈这些年靡软的战力,亡国也未必不可能,到时候你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徐弘嗓音艰涩,“所以,你是同意出嫁西突厥了?” 周瑛微笑,“不,我拒绝。” ☆、第84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徐弘眼睛一亮,但想起刚才周瑛的话,心中着实不解,“可你刚才那么说……” 周瑛轻笑一声道:“我从来就是个自私的人,或许我会在情况可许的情况下,放任自己一时的善心怜悯,救一两个身陷苦海的人,但这是在不妨碍我自身权益的前提下。让我以一己之身为代价,救江山黎民于水火之中。抱歉,我没那个觉悟。”说到此处,周瑛抬起头,看了一眼这富丽堂皇的公主府,“皇家养育我所花的钱财心血,我自会偿还,但绝不是以把自己赔进去的方式。” 周瑛又笑了笑道:“更何况,事情也还没到危机生死、国破家亡那一步。” 徐弘怔愣片刻,而后微笑,“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 徐弘想起前话,又小心问道:“你说这些,是代表你同意我的提议了?” 周瑛却摇头,“我说这些,是向你证明我不会妥协,任由人给我做主。”周瑛顿了顿,还是诚恳看向徐弘,“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抛弃家族亲人、一生前程,从此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我身涉其中,倒还罢了,但你生于簪缨之家,又自幼勤于文武,一腔抱负就此辜负,你甘心吗?” 徐弘闭了闭眼,“你该知道我的心意。” 周瑛道:“我不想你日后怨我。” 屋中一时沉默下来。徐弘张了张嘴,他想说,他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就算从权贵一朝沦落为平民,三餐不继,为柴米油盐奔波劳碌,只要是跟周瑛在一起,他也不悔。但他知道周瑛不会信。 除非亲眼所见,他也不信空口白话。徐弘想证明自己,但他更知道,周瑛不给他这个机会。 周瑛移开视线,又道:“再说了,事情远远还没到走下策的地步。” 徐弘看了周瑛一眼,终究没再提刚才的话题,顺着她的话意,沉吟之后,而后徐徐道:“但你也说了,陛下主意已定,再没有转圜的余地,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周瑛微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这事儿是西突厥使节提的,当然还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徐弘心中一动,“你是说,要从阿史那吉莽身上下手?” 周瑛点头,问道:“你对阿史那吉莽有何了解?” 徐弘沉吟道:“阿史那吉莽是西突厥可汗的亲弟,贪财好色,惯爱惹是生非,骑射不佳,也没什么指挥作战的本事,只能靠着哥哥的余荫,勉强混口饭吃。不过西突厥可汗对这个弟弟很是爱重,隔三差五,就弄一些轻省的肥缺,给这个弟弟糊口,这一回出使大陈,就是一例。” “贪财好色?”跟黄谦打听来的相差不离,周瑛心中有了底,“这倒是省事了。” “公主,林公子到了。”素枝在门口禀报道。 ☆、第85章 说客 林公子是谁徐弘皱眉。 素枝可不是个没分寸的,明知主子有客,还来打扰的人,除非,徐弘心念一转,立刻明白过来,“这事可非同小可,一旦失败,可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与其用这不知根底的,不如我去。” 周瑛摇头,“做这件事的,不适合任何一个皇宫或朝中熟脸的人,不然被人叫破,可就适得其反了。更何况林泽也不是不知根底之人,我跟他算是旧交,人品信得过。” 周瑛在心中补充一句,就算信不过,她也会让林泽变成信得过的。 此事选择林泽,实在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要做这说客,胆量和心机缺一不可。 周瑛虽然手底下有些人手,但长于此道的却没有。这事干系重大,周瑛可不愿勉强找个忠心,却不精于此的坏了事。林泽虽未必可信,但当年逃难时林泽的谨慎胆大,也让周瑛印象深刻。至于其口才,古玩店重逢时,林泽反客为主一番游说,要说周瑛一点心没动,那纯粹是骗人的。 这样一个胆大心细,又口才极佳之人,实在是游说他人时,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徐弘听了周瑛的话,一想也在理,但还是道:“就算他再怎么值得信任,你也不要掉以轻心,这件事事关你的终身,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必要的话,把他的父母妻子、同窗好友抓起来作要挟,也未为不可。” 林泽跟父母义绝,无妻无子,现要寻个要挟的人选,都挑不出来。不过,人都惜命,拿别人作威胁,就算再亲密,看得再重,终究不如拿他自己的性命威胁,来得直观有效。 但这些就不必说出来,让徐弘跟着她操心了。周瑛领了徐弘的好意,“放心,我有分寸。” 徐弘略放下心,又沉吟道:“这事如何做,由谁做,想必你心里有数,我就不多嘴什么了。但要办这事,还要有两个前提,第一不能受人干扰,第二要留下转圜的时间。” “头一桩事,二皇子日日跟阿史那吉莽同行同止,想要办成此事,先要把二皇子隔开,若被他发现端倪,必会坏事。这你放心,我会给他找点麻烦,让他顾不上这头。后者也不难,朝中主和的大人虽然占多,但主战的几位大人也分量颇重,颇能与之一战,我会约一些人伺机进谏,把水搅浑……” 周瑛不由皱眉,说道:“事涉突厥,一言一失都极易引人非议,你这么做,于你而言太过危险,一旦……” 徐弘抬手,止住她的话,无奈道:“好歹让我帮一点忙吧。” 周瑛看了徐弘一眼,终于道了一声好。 徐弘心知周瑛要对那位林公子面授机宜,适时告辞离开,周瑛喊来素枝,召林泽进来。 林泽一进门后,就对周瑛拱手一礼,抬眉笑道:“公主可是改主意了?” 周瑛当然知道林泽所说者何,和亲一事已是给她敲了警钟。这些年她讨好皇帝,结交盟友,巩固地位……然而这烈火烹油、鲜花着景之像却一触及塌。真正大难临头,这种种给不了她分毫助力。借来的威势,终究不能久全。权势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有意义。 但林泽是否可信,还在两可之中,周瑛当然不会坦言。 周瑛请林泽入座,才道:“那事且先不急,倒有一桩事请教林公子。” 林泽做了个请的手势。 和亲一事,尚在待定之中。虽然周瑛知道皇帝已经定了主意,会嫁女儿和亲,但在朝臣眼中,皇帝态度暧昧不明。大陈跟西突厥毕竟关系敏感,诸位大人能站在金銮殿上,起码都懂得审时度势,在殿前争论归争论,但在皇帝未表明态度前,没谁会没分寸,随随便便透露给外人。 所以周瑛也不担心林泽知情,斟酌了一番措辞,才看向林泽。 周瑛笑了笑道:“我有一桩事,要请一位友人帮忙。但事涉机密,我却跟那位友人经年未见,未敢轻易托付,正是两难之中。若林公子是我的话,准备怎么办?” 这话如此明显,林泽当然猜得出来,这位朋友是谁。 林泽心念一转,就道:“既是经年未见,公主心中有疑,也在情理之中。我想公主那友人若是个体贴识趣的,就该主动立誓,最好将身家性命交付。毕竟若公主那位友人当真可信,事后也必会安全无虞。既是损不了他分毫,又让公主放了心,岂不两全其美?” 周瑛拍手叫好,“林公子这一番话,真真叫我茅塞顿开。” 周瑛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锦盒,开了小铜锁,从锦盒中取出一个玉瓷瓶,“两年前,我从南疆得来这么一瓶丸药,叫玉容丸,据说只要服用两粒,就让容颜不老。” 林泽捧场道:“竟真有此物?岂不让人趋之若鹜?” 周瑛手中把玩着玉瓷瓶,笑道:“这只是无稽之谈,但后来我却发现,服一粒确有玉肤红唇之功效,但这之后,若不能及时服下第二粒,会在三天之后心悸而死。当然,这死状就不会太美了。” 林泽笑容一顿,慢慢道:“这倒是有意思了。” 周瑛站起来,一边缓缓走向林泽,一边慢条斯理说道:“亏得林公子提醒,我才想起了这一瓶劳什子。其实时日已久,说不定都已经失效了。我原也不想做什么,不过是拿它作个凭证,总归我那友人人品无虞,事后服下第二粒玉容丸,也不会造成任何损伤,不是吗?” 周瑛在林泽面前站定,把玉瓷瓶放在林泽手边,微笑道:“你觉得如何,林公子?” ☆、第86章 舌灿莲花 林泽垂目,半晌后,他伸手取来玉瓷瓶,启开木塞,一倾瓶身,倒出一粒玉容丸。这药丸模样很普通,棕褐色,药香微苦。林泽打量一眼,塞到嘴里,和着茶水咽了下去。 周瑛事先在心中推测过林泽千百种反应,但林泽这般干脆,还是出乎周瑛意料。 一抬头,见周瑛眼神惊讶,林泽不禁一笑,却不点破,只道:“让公主见笑了。我这人好奇心颇重,见了这等奇药,就手痒忍不住一试。”说着,林泽将木塞塞上,把玉瓷瓶递给周瑛,却对第二粒玉容丸只字不提。 周瑛打量了一眼林泽神情,把玩了一下玉瓷瓶,将之搁回到锦盒里,“不过是一丸药,有何可好奇的,不过今日不凑巧,等过几日闲了,我定让人送上,供林公子好生把玩研究。” “那我就先谢过公主赏了。”林泽又主动道,“不知何事使公主烦扰,我愿为公主分忧。” 周瑛道:“你知道西突厥这几日来京城的事吗?” 林泽点头,“有所耳闻。”林泽想了一想,又觉奇怪,“纳岁一事已是常例,每年该交纳多少铁器,多少谷物,凡此种种都有定规,这事怎么让公主烦扰了?” 周瑛说道:“是这么回事……” 当日下午,二皇子的内兄白日宿娼,跟一位小公爷争风吃醋,把人家打破了头。才隔了一天,众御史就闻风而动,争相进谏。二皇子为平息此事,忙得是焦头烂额,自然无法相陪阿史那吉莽。 阿史那吉莽没了二皇子奉承陪玩,连青楼都逛得无趣,忽听侍卫来报,说门外有一书生求见。 那书生出手极阔绰,仅是给门口两个侍卫的买路钱,就一人给了一锭金子。那书生又奉上一匣子珠宝,说是早就仰慕阿史那大人英雄豪杰,今日鼓起勇气求见,还望阿史那大人能一偿其夙愿。 阿史那吉莽虽然极为贪财,但也没小气到要侍卫的买路钱。阿史那吉莽接过匣子,随手翻开盖子一看,珠光宝气从匣中溢出,顿时被闪花了眼。 这几日阿史那吉莽收的好处也不少了,但这般大手笔,只为求一见,还是少数。阿史那吉莽抓了一把金银珠宝,不觉眉开眼笑,还拿捏着腔调道:“既然他这么诚心,那我便勉为其难见一见吧。” 林泽一进门,就朝着阿史那吉莽深深一揖,虽是曲意奉承,却也不卑不亢,“小生林泽,久闻阿史那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大人真正是大英雄、大豪杰,不愧草原雄鹰之名。” 虽然林泽的孱弱小白脸模样,很不入阿史那吉莽的眼,但少了二皇子的陪伴奉承,阿史那吉莽正是寂寞时候,林泽赶在这时机出现,这么一番恰到好处的逢迎拍马,登时拍得阿史那吉莽浑身舒坦。 两人这么一个奉承,一个受捧,正是一拍即合。 两人聊得入巷,林泽状若不经意地提起和亲的事,阿史那吉莽也不防备,得意洋洋道:“你消息倒是灵通,我昨儿才提的亲,正是那位才貌双全,又最受你们皇帝宠爱的汝阳公主。” 林泽跌足叹道:“大人,您这是被骗了啊。” 阿史那吉莽不高兴了,大声嚷嚷道:“谁说我被骗了!我可是打听得清清楚楚,这位汝阳公主排行第七,早早就开府分了家,有了自己的人马,还又是弄犁,又是弄盐的,有钱得很,这要是还不算受宠,那怎么才算?” 林泽叹道:“大人,我们大陈的风土人情跟贵地不一样,或者说,恰恰相反。” 要不是看在那匣子珠宝的面子上,林泽早就被赶出去了,阿史那吉莽不快道:“这怎么说?” “先说开府一事。”林泽合上扇子,细细分说道,“在草原上,子女越早分营帐、上战场,说明兵马越娴熟,越受父汗宠幸看重,但在中原却并非如此。中原的女儿家讲究贞静贤良,越是位高权重之家的女儿,越讲究幼承闺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金尊玉贵养在深闺。而皇家更是最讲究的地方,所以这汝阳公主早在被撵出宫,自行开府时,其中不受皇帝待见,也就一目了然了。” “至于大人所言后者,汝阳公主造犁晒盐,颇能赚钱……”林泽怜悯一叹,“就算平民小户,但凡能糊口的人家,也不会舍得让女儿抛头露面赚钱。汝阳公主堂堂一国公主,却只能亲自操持赚钱,还不是因为母亲早死,没个人在皇帝跟前吹枕边风,手里没钱,才这般自降身份,操此贱业。” 阿史那吉莽一听这话,仿佛也在理。 中原贵族女子一向金贵,三四十了,手脸都养得嫩豆腐一样,比草原上十七八的年轻姑娘还要白净细致,这也不是没见过。而且中原人莫名其妙的规矩很多,自食其力赚钱,反倒不如伸手跟人要,来得体面,也不是不可能。 阿史那吉莽心中生疑,却也怕林泽骗他,狐疑道:“跟我这么说的那个人,还挺可信啊。” 林泽却是坦然以对。 他刚才这一番话,九分真,一分假。 事实是真的——周瑛生母早逝,提早开府,造犁晒盐。道理也是真的——中原女子被礼教苛责,越是地位尊贵,越是养在深闺。只有结论是假的——周瑛不受帝宠,地位不高。 就算二皇子来对质,林泽照样胜劵在握。 除非二皇子能把皇帝叫来作证,否则一样的事实之下,林泽有大陈的风俗人情作凭证,远比二皇子只说周瑛会讨好人,故而深得皇帝宠爱,这一番空口白话更有说服力。 故而林泽皱眉道:“这是欺负大人不知根底,才这样信口雌黄呢。这所谓可信之人什么时候到,我倒要当面问问他,大人对他这般信重,他却信口雌黄,怎么对得起大人一番赤城相待?” 一听林泽要当面对质,阿史那吉莽倒是软了,嘟囔道:“算了,说不定他是弄错了。” 林泽极为君子,既没追问是谁建议,也没说那人坏话,转而闲谈一般道:“寻常人家的姐妹们,为争夫婿闹得不可开交的,都不在少数。如今和亲的对象是堂堂可汗,一嫁过去就是草原上的阏氏,万千臣民的母亲。你说,这一等一的夫婿人选,能不让人打破头吗?” 阿史那吉莽听了这话,气顺了点,“这是当然,草原上谁不想望着嫁给可汗?” 林泽点头附议,又问道:“离大人提亲已经过去两天了,还没得到朝廷的回信儿吧?” 阿史那吉莽原还没在意,经林泽这么一提,倒是反应过来,嫌弃道:“是啊,这才多大点儿的事儿,现在还定不下来,你们大陈的朝廷也真够磨蹭的。” 林泽摇头,“非也非也。不是朝中大人们想磨蹭,实在后宫的公主们一听说有机会嫁给西突厥可汗,登时红了眼,一个个争得不可开交,皇上被吵得头都大了,这才迟迟定不下来。” 阿史那吉莽一听这话,顿时笑了,没想到大陈高高在上的公主们,抢起男人也这么豪爽不矜持,冲着林泽挤眉弄眼,想叫林泽透露点私密消息,“这堂堂公主怎么抢男人啊?” 林泽却笑道:“我一介平民,哪知道公主们在宫里头是如何行事,但这宫外嘛,显然是汝阳公主拔了头筹。”林泽用那种你知我知的会意笑容,搓了搓大拇指,“原本婚事最艰难的汝阳公主,这回如何料得先机,雀屏中选,一举飞上梧桐枝,成为金凤凰……其中内情大人想必是最清楚。” 阿史那吉莽哪能听不出林泽的意思,脱口而出道:“我可没收汝阳公主一分好处!” 林泽不敢置信睁大眼,“不能吧,就凭汝阳公主那名声,那嫁妆……”林泽摇头一叹,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同情怜悯,“若没人给她说情,这她这样的,哪能入得了大人的眼。” 见阿史那吉莽一脸钱被人昧下的肉疼模样,林泽又乘势加了一把火道:“这汝阳公主到底是妇道人家,见识浅薄,明明大人这样亲切随和,现成的路子不走,非要舍远求近,找什么中间人,一来一回还不知道被要去多少好处。不过就汝阳公主这种条件的,”林泽语气带着一种微妙的嫌弃,“只要能嫁出去,多出些血,赔上全副身家又怎样,总归有一辈子后福可享。” 想到本属于他的大笔钱财落到别人口袋里,阿史那吉莽更是肉痛,闭目运了运气,很是缓了一番心神,才强撑着体面,问道:“这汝阳公主当真没一分可取吗?” 林泽面色为难,半晌才吞吞吐吐道:“也不能这么说吧。” “汝阳公主六七岁上,就没了娘。想必大人也知道,这没娘的女孩子家性子到底野一些,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身为公主嘛,到底有皇家的规矩约束,怎么也越不了边。” “虽然亲娘没给她留下多少私房,但每个公主的封地她也有,虽然比别人的贫瘠些,但也够她日常嚼用。她又自己想了些赚钱的主意,虽比上不足,但维持公主的体面也是能的。至于她年近及笄,却连个定亲的影踪也没有,估计也是没有亲娘做主的缘故,一旦皇帝想起来,指个驸马也不难。” 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把阿史那吉莽那点子侥幸心理,打得是一丝都不剩。 虽然林泽极力把汝阳公主往好处说,但话外之意阿史那吉莽哪能听不出来,这汝阳公主压根儿就是“一无是处”!至于二皇子为何会推荐一个“一无是处”的公主给他? 有林泽的旁敲侧击、刻意引导,再加上阿史那吉莽以己度人,阿史那吉莽只道二皇子平日跟他称兄道弟,却原来内藏奸猾,若说二皇子当中没收好处,打死他都不信。 阿史那吉莽面上的恼意也不遮掩,林泽当然看得出来,阿史那吉莽已经因为“分赃不均”,而对二皇子心生不满。林泽并没有趁胜追击,反而道:“实不相瞒,我今日登门,其实也是有私心的。” 因着林泽这一番话,使得阿史那吉莽看穿了二皇子的“险恶用心”,阿史那吉莽听到林泽这么自承有私心,不但没恼,反而因林泽的坦诚而更生亲近,“哦?你有什么私心?” 林泽起身,朝着阿史那吉莽拱手一礼,“先前我也跟大人说了,可汗是天字第一号的金龟婿,宫里头的公主们几乎要为可汗争破头了。我今日正是为其中一位公主而来,这位公主十分仰慕可汗,但人在深宫,又深受庭讯,不得随意出宫,不好登门拜访。故而派了我来拜访大人,一表思慕之心。” 至于言外之意,当然是想走阿史那吉莽的路子。 这么攻守一易势,阿史那吉莽握回主动权,一想林泽既是另一位公主的说客,想必汝阳公主就算条件差一些,但也没那么一无是处。不过二皇子少了他的好处,这一点林泽却没说错。 阿史那吉莽靠回椅子,稳坐钓鱼台,悠然道:“这又是哪位公主啊?” 阿史那吉莽这番态度转变,也在林泽意料之中。要的就是阿史那吉莽左右摇摆,这样二皇子看到有商量余地,才能一步步吊着二皇子把拿莫须有的好处拿出来。 届时就是比拼财力的时候,以周瑛的财力,伸出一根小指头,都能挤兑得二皇子倾家荡产。 更不用怕二皇子说穿,毕竟二皇子要交好阿史那吉莽,肯定不能自己打脸,说他推荐的汝阳公主根本没看上西突厥可汗,甚至还自掏腰包,为死对头买通阿史那吉莽,助其搭登云梯。 如果二皇子真这么说,不但之前的金钱精力全部付诸流水,而且妥妥跟西突厥结仇。 林泽作恭敬状:“是六公主。” 林泽进一步解释道:“六公主秀外慧中,才华横溢,善良大方,生母又得宠,极受皇上看重。”林泽又信誓旦旦道,“我这些话绝无一句虚言,大人若不信的话,尽管去着人打听。” 阿史那吉莽一听是六公主,心里倒也有些底。 先前阿史那吉莽听了二皇子建议,也派人在市井中打听过,周瑛做的一些事,动作大点的譬如造犁晒盐,都在民间都流传,所以他才信了二皇子的话。刚才林泽的说辞,因跟阿史那吉莽打听来的事实相符,且更合情理。他又被林泽口中提到的,汝阳公主买通二皇子说情的一大笔好处闪花了眼,一意认为二皇子昧下了好处,才使得阿史那吉莽对林泽的话深信不疑。 而阿史那吉莽打听汝阳公主时,也顺便打听了其他几个公主的事。 这些个正牌公主中,六公主往上,早死的早死,嫁人的嫁人,被圈的被圈,无甚可提。再小点的并不在婚龄,打听来也无用。故而周瑛的对照组,也只有六公主周环一个。 周环又惯好跟周瑛比,她嫌弃造犁晒盐都是贱业,不肯轻沾,掉了她的档次,却又羡慕周瑛美名在外,故而很是费了一番心思造势,什么温柔大方,美丽贞静,什么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变着花样儿往外抛。这些年下来,虽然依旧没周瑛名气大,但也算混个脸熟。 所以阿史那吉莽也听到些六公主的事,这么一对照,林泽说的也算实话。 由于二皇子的前车之鉴,阿史那吉莽当然只放了一半心。不过因着林泽叫破二皇子偷拿好处的耿直言行,给阿史那吉莽留下好印象,阿史那吉莽给了林泽几分薄面,但林泽到底是有求于人,故而阿史那吉莽还是拿着架子,懒洋洋道:“六公主确有些美名,但汝阳公主也名声在外啊,又能怎样?” 林泽当然知道这是在要好处,笑道:“六公主得知大人来访大陈,身边却没有贴心人伺候,很是心焦,直道我大陈招待不周,故而特地命我送来几个得用的,好伺候大人起居。” 说着,林泽拍了拍手,就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四个绝色的美人袅袅走了进来。 四位美人真正是云鬓香腮,雪肤花貌,又环肥燕瘦,一抬手,一投足,俱是风情,就算是阿史那吉莽这半个月来一直混迹青楼,见过不少花魁美人,此刻也不由看直了眼。 阿史那吉莽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来了,“这些美人,全都是送来伺候我的?” 阿史那吉莽虽然好色,但来中原不过短短半个来月,哪能真的阅遍美人呢?更何况这四位美人都是最出色的扬州瘦马,很是花了周瑛一笔银子。一二般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都是人家裙下之臣,更何况色中饿鬼一样的阿史那吉莽,其实不过是个没见识过吴侬烟雨繁华的乡下莽汉罢了。 所以阿史那吉莽这一番色授魂与的模样,并不让林泽意外。林泽放轻了声音,奉承道:“当然,全都是伺候大人的。也就是大人这样的英雄豪杰,才配得这样的美人侍奉。” 林泽又冲着那四位美人道:“来,这就是你们日后的主子了。” 四位美人盈盈下拜,嗓音或如黄莺出谷,或柔美甜蜜,齐声道:“给大人请安。” 阿史那吉莽早被美人勾得离了座,这四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他却只有两只手,扶起这个,少了那个,忙得不可开交,“好好好,这以后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少不了你们的。” 林泽又一一介绍道:“这四位姑娘,分别叫云想、花容、华浓、群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管瑟箫笛,个顶个是才女,此外还精通女红烹饪、推拿针灸,真正是十全的美人。” 阿史那吉莽一听,更是满意,“你家公主有心了。” 林泽又等了好一会儿,等着阿史那吉莽把四位美人的柔夷一一握过,好一番肆意轻怜,恨不得立刻拉着美人共赴巫山,阿史那吉莽才发现屋里还有个碍眼的存在。 阿史那吉莽嫌弃瞥了林泽一眼,碍着林泽刚送上这样一份大礼,不好立马撵人,故而勉强和缓颜色道:“哟,林公子还在啊,是我怠慢了,你这儿还有事吗?” 言下之意显然在说,赶紧滚滚滚,就算有事,也别打扰老子寻欢作乐。 但一直最会奉承人,最会察言观色的林泽,这会儿却跟聋了一样,一点没听出来,不但不识眼色退下,反而立在原地,又说了起来,“大人果真明察秋毫,我还有一事。” 阿史那吉莽虽然恨不得张口撵人,但见了林泽这般正色模样,还是勉强忍住色心,推开美人,整了整衣领,问道:“林公子请讲。” 林泽说道:“六公主早就听闻过大人的英名,特地备了一样薄礼。” 说罢,林泽再次拍了拍手,只见四个小厮合力,抬了一个三尺见方的红木托盘进来。托盘上有一个半人高的东西,被一块红丝绸盖着。把东西搁在当堂后,四个小厮退下。阿史那吉莽有了先前四个绝色的美人,这回更期待了,眼巴巴看着堂中央的所谓薄礼。 林泽也不吊人胃口,上前两步,直接掀开那块红丝绸,屋中顿时金光大作,刺得人一时都睁不开眼,待定睛一看,只见一匹金狼立于托盘之上,杀气腾腾,对月长嗥,威势逼人。 西突厥正是以狼为图腾,这一样薄礼,显然骚到了阿史那吉莽的痒处。 只见阿史那吉莽不自觉离了座,又是贪婪,又是痴迷,一眼不眨看着这匹金狼,想要伸出手去摩挲,却又不敢亵渎,落在实处,只在虚空中描画勾勒,喃喃道:“此乃神物啊……” 半晌,阿史那吉莽才缓过神来,但到底被这天赐神物冲昏了头脑,张口就许诺道:“六公主这番盛情,我记下了。你回去转告你家公主,我阿史那吉莽,定会让你家公主得偿所愿!” 林泽回了一礼,意味深长笑道:“日后若能成一家人,六公主定会更加厚待大人。” ☆、第87章 和亲换人 待二皇子周琰把内兄在青楼打架的事一平,忙去阿史那吉莽那边应卯,不想才两日没见,阿史那吉莽的态度却跟先前截然相反。二皇子周琰陪了好一番小心,好容易哄得阿史那吉莽给了他两分好脸色,才堪堪打听出来,原来有人趁着他不在的时候从中挑拨。 尤其一听阿史那吉莽话里话外的,显然在怀疑他私吞了周瑛给的好处。 二皇子周琰气得几乎吐血,这和亲突厥,压根是一条有来无回的阎王路,公主们个个唯恐避之不及,谁会那么缺心眼,还上赶着贴钱,好贿赂西突厥使节,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这事实大陈每个人都知道,但敌强我弱,谁敢跟西突厥人说实话。 就是先前二皇子周琰向阿史那吉莽提议周瑛时,也很是说了一番西突厥兵强马壮,可汗英武雄壮,并说汝阳公主虽然碍于公主身份,不曾亲口吐露,但明确表示过对可汗的仰慕。 现在二皇子周琰若要改口,头一个饶不了他的,就是阿史那吉莽。 若说一开始二皇子周琰还怀疑,是大皇子周琏从中作梗,但在听到阿史那吉莽说,六公主也一片痴心,想要嫁给西突厥可汗,甚至不惜派门人来游说时,二皇子周琰稍微松了口气,排除掉大皇子周琏的嫌疑。这么针对性极强的跟六公主周环对上,此事幕后肯定是周环得罪狠了的周瑛在操控。 二皇子周琰排除掉大皇子周琏时心中轻松,不是因为他心软或害怕,而是大皇子跟他虽然摊子都铺开了,势力也在稳步扩张,但却尚未到能够正面一决的地步。 至于周瑛,虽然素日显得能干,也给大皇子一方增加了一些助力,但到底是个姑娘家,一看她不顾大局,只知道报复周环,就知道她到底目光短浅,只看得到眼前那一亩三分地。 不过,虽然二皇子周琰对周瑛心里轻视,但也知道覆水难收,就算说动周瑛撤回前言,阿史那吉莽已经对他心中生疑,之前信任无匹、称兄道弟的状态,是再不会有了。 再说周瑛只是短视,又不是傻,哪会听二皇子周琰劝告,放了周环,把自己献祭上去。 周瑛那边是个死胡同,那就只能在阿史那吉莽身上使劲儿了。 其实在这个时候,二皇子周琰已经心生退意了。先前二皇子周琰不小心露了西突厥意欲求亲的话,被周环一番煽动,他一想就是几句话的事儿,就顺嘴把周瑛推荐给了阿史那吉莽。 当时二皇子周琰是想,这样既能断了大皇子周琏一臂,又能示好于新结交的盟友,正是两全其美。虽说周环这个盟友能量并不大,只是一介后宫女子,但二皇子周琰生母早逝,在后宫中没个上层的同盟,一旦皇帝生气,或是有个风吹草动,有个地位高的眼线,到底是一种利事。 可现在周瑛这一反击,实在快准狠。二皇子周琰若一意孤行,非要把这计策继续下去,就有些得不偿失了。他跟大皇子决胜之地,终归是朝堂。周瑛就算能在民生上起些作用,但也绝对登不上金銮殿,所以煞费心思对付周瑛,实在没必要。 至于周环的价值,若周瑛计策得成,周环嫁去西突厥,依着以往隔上几年就死一个和亲公主的惯例,周环一旦踏出京城,就基本算是个死人了。那二皇子周琰还何必示好这个注定无用的盟友,帮周环对付死对头呢? 可是就算二皇子周琰萌生退意,此刻他却是骑虎难下,走不脱了。 二皇子周琰既不能反口说周瑛不好,这会跟西突厥反目成仇。也不能龟缩一段时间,等事情平静下去,因为他身负接待西突厥使节的重任,想躲都躲不了。甚至不能装病,因为二皇子周琰这几日在皇帝跟前很露脸,若真病了,皇帝肯定会赐下太医。这若被看透了,那脉案可是直接报给皇帝。一旦失了圣心,那皇帝宝座基本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所以,对于周瑛编的瞎话,二皇子周琰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别的倒罢了,不管和亲嫁的是周瑛,还是周环,于二皇子周琰都不痛不痒,但有一桩事,却让二皇子周琰肉痛得很。这事也不是其他,正是阿史那吉莽几次暗示,卖汝阳公主人情而得的好处了。 这所谓好处,周瑛当然不会出。而二皇子周琰,就只能自掏腰包了。 可二皇子周琰还真没几个闲钱。 皇帝一向对女儿比对儿子大方。几个公主都封了汤沐邑,几个皇子却不甚待见,就算是出宫开了府,甚至大婚成了亲,也一直只是皇子的封号。所以这每年皇子们所能拿的钱,也只是礼部按例拨过去的。这些钱虽然够寻常人家三四辈子嚼用,但堂堂皇子府,这一点钱哪能够用。 尤其二皇子周琰心怀大志,剑指帝位,私下里装备几支兵马,收买几个心腹,再结交一些文臣武将……这钱更是流水一样地花出去。二皇子所在的礼部又是个清闲衙门,一年祭天地一回,祭祖一回,除此之外,若是再没什么大事发生,基本就可以一年闲到尾了。这样的清水衙门,哪有油水可捞。 所以,要不是二皇子周琰的王妃嫁妆还算丰厚,二皇子府只怕早就揭不开锅了。 就算是这样,二皇子周琰手头也是紧巴巴的,哪有闲钱置办什么额外的好处。 所以二皇子周琰只好开了自己的内库,原先值钱的,有些底蕴的,不是拿去换钱了,就是拿去送人了。所以这堂堂皇子内库,着实有些寒酸。二皇子周琰很是翻捡一番,好容易找出一样古董。这是前朝大画家米执的一幅画,因其存作甚少,又鲜少在市面上流通,所以米执的画一直是有价无市。 平心而论,这幅古画的艺术价值,远在周瑛那座金灿灿的动物雕像之上。 但一来周瑛投了阿史那吉莽所好,送了西突厥图腾中的狼,二来阿史那吉莽一向贪财,这么半人高一座金像,当然对阿史那吉莽的胃口。再说了,还有美人在吹枕头风。 所以二皇子周琰心里滴着血,送上的这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却根本没让阿史那吉莽满意,甚至效果适得其反。 阿史那吉莽可没听说过米执是谁,自然看不懂这幅画的价值所在。甚至由于这幅春居图历经数百载,虽然几任主人都小心存放,不时拿出来去霉除味,请大师维护修补,但随着几百年过去,这幅春居图还是不可避免染上岁月的痕迹。看在阿史那吉莽眼里,那就是二皇子周琰拿一幅破烂旧画糊弄他了。 阿史那吉莽一翻脸,二皇子周琰就只能继续掏家底。 二皇子周琰出了好几次血,好不容易得到阿史那吉莽点头,得到了不会更改和亲人选的许诺,结果没高兴半天,周瑛就会拿金银美人把阿史那吉莽砸的再改主意。 都送出去那么多金银财宝,若不能达到目的,岂不是都打水漂了。说不定再送一件,阿史那吉莽满意之后,就真正定主意,再不更改了呢?若真说定了要周瑛和亲,那二皇子周琰之前的目的达成了,又出了口恶气,勉强不赔本儿。这种赌徒心理,让二皇子周琰越送越多。 以前要问二皇子周琰最恨的,肯定是跟他势不两立的大皇子周琏,但在被周瑛那边逼着接二连三大出血之后,周瑛已经一跃至大皇子周琏之上,荣登他黑名单榜首了。 可惜二皇子周琰到底一丝理智尚存,没真正掏空家底,及时止了损。 二皇子周琰这边一收手,阿史那吉莽一见再榨不出钱来了,当然不会给他留面子。尤其林泽出手阔绰,阿史那吉莽当然希望有个嫁妆丰厚的嫂嫂,若是促成了六公主和亲突厥,那么得他相助,才登上阏氏之位的六公主,肯定站不直腰,日后还不是随便他打秋风? 阿史那吉莽当即请见皇帝,在朝堂上表达了要换下汝阳公主,转而求娶六公主的请求。 阿史那吉莽得意洋洋丢下这话,在朝中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这几日朝中本来主战主和就在争论不休,又有徐弘在搅浑水,整个朝堂上下官员,都搅合在其中,不上个七八道折子,阐述一下自己对和亲的态度意见,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可现在和不和亲还没个定论呢,西突厥竟然还想换人。 这一下朝中不管是主战,还是主和的大臣都大怒,一个个都顾不上等西突厥人走了,再关上门自家人商量了,当时就撩起袖子,跟西突厥人吵了起来。这西突厥分明是看不起人,天家公主何其尊贵,结果被当菜市场的白菜一样随挑随选,挑了不满意,竟然还要换。 这西突厥哪里是真心想换人,分明是把大陈的脸面往地上踩。 阿史那吉莽却振振有词,说道:“明明是你们大陈的人不老实,先说汝阳公主怎么好,夸得仙人一个,实际上不过被人挑剩下的,根本没人要。幸好六公主拔刀相助,帮我识破了那人的险恶用心。正好六公主这么善良大方,又对我们可汗一腔思慕,美人爱英雄,这才是良配,我想换人,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大陈诸位大人目瞪口呆,也明白了汝阳公主怎么就被西突厥相中。不过,让诸位大人想不通的是,一向名声极好,又极受皇帝宠爱的汝阳公主,怎么就成了没人要的,此外一向贞静娴雅的六公主,怎么会脑子坏了一样,跪舔西突厥人不说,还往争着火坑里跳。 诸位大人面面相觑,只能安慰自己,肯定是阿史那吉莽在造谣,在离间大陈皇室跟朝廷的关系。但阿史那吉莽是嚣张招人恨,却实在没那个心计,使出挑拨离间、栽赃陷害之计。 所以说,真的是自家人不争气吗?这么一想,大家又都蔫了。 阿史那吉莽只当自己舌战群儒,驳倒了大陈的一众大臣,得意洋洋环视一圈。他有兵强马壮、几无败绩的西突厥做后盾,根本不担心大陈会不答应,家里又有美人在等,也懒得在这儿浪费时间。 阿史那吉莽朝皇帝不甚讲究地拱了拱手,语气随意,“成了,我就这么一件事,别的我也没什么可麻烦陛下的,我先告退了。” 皇帝心中恼不恼没人知道,面上却只好风度地笑笑,“使节慢走。” 众人只能憋着满肚子火,目送阿史那吉莽大摇大摆离开。谁知道阿史那吉莽走了一半,在二皇子周琰跟前停下。阿史那吉莽心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虽然林泽也颇会逢迎,但到底没有二皇子周琰拍得舒服,故而笑眯眯道:“对不住了,实在是六公主太有诚意,要不哥赔个不是,请你去常春楼吃酒啊?” 这话一出,众大臣的视线,就跟淬了锋的刀子一样,嗖嗖嗖,直刺向二皇子周琰。 二皇子周琰顿觉冷汗涔涔,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父皇的神情,只能勉强撑着身体,朝阿史那吉莽露出个僵硬的笑容,拱了拱手,“抱歉,今日有事,我怕是去不了。” 阿史那吉莽微微觉得有点遗憾,但也没太放在心上,耸了耸肩,“好吧。” 说完,阿史那吉莽拍拍屁股走人了,独留下二皇子周琰承受众人的怒火。 其实认真要说,这朝廷之中,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除了寥寥几个主战的,从不曾对西突厥假以辞色,剩下的哪个不曾对西突厥曲意奉承过? 以前二皇子周琰就算跟阿史那吉莽私交甚密,别人也只会称赞他交际手腕高,能交好外族使节。但现在正值大陈被西突厥翻来覆去打脸,却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忍着的时候,二皇子周琰不但跟阿史那吉莽称兄道弟,还拿自家姐妹当讨好西突厥的筹码……这下众人可算找到倾泻怒气的去处了。 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刚才还像锯嘴葫芦一样的诸位大人,现在个顶个的痛心疾首。 “那也是殿下的妹妹啊,殿下怎么就这么心肠狠毒……” “把亲妹妹活生生往火坑里推,二皇子的孝悌节义,恐怕都学到狗肚子里边了吧!” “汝阳公主可怜啊,摊上这么个礼义廉耻都不顾的哥哥。今个儿为奉承区区一个使节,就能把亲妹妹卖了,明个儿为巴结西突厥可汗,说不定能把整个大陈都卖了……” 群情激愤之下,就连本是二皇子一系的官员,此刻也不敢张口相助,一个个弓腰缩背,恨不得藏到砖缝儿里头,生怕被二皇子周琰牵连,也沾上残害手足,甚至卖国求荣的骂名。 这些大人们难道个个都那么关心周瑛差点被卖了的处境吗?却也未必。 先前诸位大人不管怎么忍让,都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怂,只能说大陈战力实在不行,必须顾全大局,不得不对西突厥做出妥协。结果一看有个比自己更怂,更卖国的,这可好了。既指责了二皇子的错处,又证明了自己身为大陈人,立场鲜明,绝非怂货,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二皇子周琰此时却是听不见这声讨了,浑身精力都集中起来,听着上首龙椅之上的反应。 终于皇帝伸手下压,示意众臣安静,朝堂上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渐至于鸦雀无声。 皇帝深深看了二皇子周琰一眼,眼神复杂极了,说不上是嫌弃厌恶,还是恨其不争,亦或是残存的一点怜惜无奈,他闭了闭眼,吩咐道:“二皇儿卸去礼部侍郎一职,回府养病去罢。” 既然皇帝说二皇子周琰生了病,那他没病也要变成有病。 更何况皇帝到底给他留了最后一丝体面,或许是出于事情还未调查,才留下转圜的余地,也或许是皇帝顾着皇家体面,把这一床龌龊用大被掩去…… 但不管怎样,二皇子周琰却是满心绝望,心知自己是再无翻身之地了。 这所谓回府养病,不过是把圈禁换成好听一点的说辞。这一回可比当年皇帝南巡那一回严重,上次他毕竟是被冤枉,皇帝心里有数,圈个几天就放出来,不过是挡人的嘴。但这一回…… 二皇子周琰不管是自掘坟墓,还是被人算计,总归是大皇子周琏捡了便宜,要不是还要顾及皇帝糟心的心情,大皇子周琏只怕早就眉开眼笑,恨不得笑成一朵花了。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二皇子周琰被再次圈禁的消息,在后宫中飞快传播开来,自然引起了几家额手称庆,几家跳脚骂人。与之一同传出去的,当然还有周环取代周瑛,成为和亲公主的消息。 周环正在对镜晨妆,一听宫女报来这消息,失声叫道:“怎么可能!”她的手不由一松,刚要插在发髻上的玉簪一斜,摔落在地,直接断成了两截。 玉簪断成两截,这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就算是周环失手打碎的,这罪名也只会落在跟前宫女的头上。正在给周环抿发髻的梳头宫女吓得一哆嗦,攥紧了桃木梳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周环这会儿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哪有功夫装慈悲善良,她厌恶地挥挥手道:“拖下去。” 梳头宫女被堵着嘴,拖了下去。 周环对镜子照了照,重换了一支银蝴蝶簪,插在发髻上,整了整衣裙,出门就要找皇帝求见。父皇明明已经给她指了婚,只因黄辰吉日未到,尚未下明旨,但君无戏言,父皇一言既出,难道还能更改不成? 可惜周环急匆匆赶到未央宫,守门太监却挡着不让进,就算塞钱都不要,只说皇帝有公务在忙。以前周环来的时候,守门太监可是一个比一个嘴甜周到,从没这么铁面无私过。 周环等了一整个上午,见比自己后来的,都被皇帝召见进去,自己却迟迟未被叫到,终于死了心。看来父皇是打定主意不肯见她了,周环心中冷笑,出尔反尔,也怪不得没脸见她。 对皇帝这边死了心,但周环到底不肯认命。二皇子周琰被撸去官职,圈禁在府,这犯的错显然比她严重得多。这事儿是二皇子闹出来的,她只是被二皇子牵连,当然要找他算账去。 周环立刻让人备车马,出宫直奔二皇子府。 结果马车在二皇子府门前停下,却见二皇子府被御林军里三圈,外三圈围得铁通一样,皇帝这一回显然认定了是二皇子的错,且下了狠心,要把二皇子圈禁,不留一丝余地了。 至于御林军,领队的统领丁唐,周环在宫里头天天见,哪会怕他,上去就要拍门进去。 结果这些个周环平时没看在眼里,只当是个守大门的御林军统领丁唐,既没怜香惜玉,也不忌惮她的公主身份。周环想要硬闯,丁唐直接把佩刀亮出来,“六公主,刀剑无眼。” 寒颤颤的刀尖几乎停在周环鼻端,她唬得一跳,忙往后连退两步,等缓过神来后,登时气得直哆嗦,“好啊,区区一个侍卫头子,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有本事你给我等着,等我告诉父皇,非把你革职查办,拿掉你项上人头不可!” 丁唐回刀入鞘,拱手一礼,“我在此等着公主。” 周环被丁唐看似恭敬,实则轻慢的态度刺痛,心道这些人果然狗眼看人低,一知道她要和亲突厥了,一个个都不把她放在眼里,而能为她做主的父皇…… 周环一咬牙掉头走了,要是让她知道是谁在背后害了她……周环脚步一顿,心底升腾起一股熊熊的恨意,唯一能从她和亲中得益的,除了周瑛,还能有谁! ☆、第88章 上门质问 周瑛正在廊下看书,忽而听见一阵吵闹声从门口传来,抬头看去。 只见周环气势冲冲地冲了进来,一堆宫女嬷嬷到底忌惮周环的公主身份,不敢硬拦。就这么着,一群人连拦人加被拦的,乌泱泱涌到了周瑛跟前。素枝为难极了,低声对周瑛道:“六公主不等通禀,就直接冲了进来,我们怎么拦都拦不住。” 周瑛搁下书道:“无妨,都退下吧。” 素枝眼底满是担忧,总觉得六公主来者不善。但现在有外人在,总不好出口劝诫,损了主子的威信,素枝只好先领着众人退下,却暗地里把黄谦叫来,在周围暗中保护。 不一会儿,院中只剩下周瑛和周环两人。 周环眼里像冒着火儿,咬牙切齿道:“周瑛,是不是你在背后捣鬼?” “捣鬼?”周瑛诧异道,“这话从何说来?” “你敢说西突厥突然换了和亲人选跟你无关吗”周环质问道。 “六姐姐太高抬我了,西突厥提出和亲,就连父皇都阻止不了,我又能做什么”周瑛道。 “和亲公主换人,最大的受益者不是你还能有谁?”周环冷笑,“除了你,谁又会费这么大力气,只为换区区一个和亲人选?现在倒来装无辜,你不觉得可笑吗?” 这边周瑛还来不及回答,周环又道:“我也知道突厥苦寒,绝非好去处,你此番和亲是受了委屈,想要自救无可厚非,但你背地里捣鬼,让我代你受罪,也未免太心毒了些。” 周瑛似笑非笑,上下打量着周环,“六姐姐这话说得不嫌亏心吗?我究竟是怎么被西突厥挑中提亲,别人不知道倒还罢了,六姐姐不该心知肚明吗?” 周环眼神一闪,随即又冷笑道:“给我泼上脏水,你就能心安理得陷害我吗?” 周瑛这回倒是失笑了,看了一眼周环,“六姐姐看来还不知道,二皇兄是怎么被禁足的吧。”见周环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紧张,周瑛才又道,“西突厥使节可是亲口在朝堂上说破,父皇乃至众位大臣才知道,若非二皇兄为奉承讨好西突厥人,不惜我这个亲妹妹卖了。” “怎么会!”周环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若非二皇兄犯下这等残害手足,里通外族的大罪,你以为父皇为何要降罪于他?”周瑛近前一步,抬手掐住周环的下巴,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二皇兄身为实职在身的皇子都被处置了,身为帮凶的六姐姐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呢?” “不,我没有,我不是帮凶,全是二皇兄做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周环慌乱中辩解道。 “六姐姐何必狡辩呢?御林军丁统领查案的本事一向不差,想来顶多一天,六姐姐如何跟二皇兄串联勾结,定下毒计……也就真相大白了。”周瑛又看了一眼周环,压低了嗓音道,“六姐姐千万别心存什么侥幸,就算他查不到,我也会把证据亲自送过去的。” 周环试图找到周瑛说谎的痕迹,但她越打量,越觉出周瑛是在说真的。她的心像是被凭空一只大手紧紧抓住,几乎窒息。她想起了自己向二皇兄献计时的得意,也想起了自己听说周瑛被定下和亲,却求告无门时的快意,更想起了二皇子周琰府外冷落的门庭和森严的守卫。 她甚至想起了七年前被圈禁在京都,活着却跟死了没两样的五公主周环…… “不,我不要这样……”周环心中升起一股莫大的绝望,她惶然四顾,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周瑛的手,掐得她手背都红了,“七妹妹,对不起,可这真的不是我的错。” “你看,明明咱们两个一样的出身,一样的处境,可你偏偏那么优秀,那么聪明,你轻而易举跳出困境,又探囊取物一样轻松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父皇的宠爱,夫子的嘉许……你全都唾手可得。” “我拼了命想要赶上你,却拍马都赶不上。我嫉妒得都要疯掉了,才会被鬼迷了心窍,跟二皇兄参合了这事。但我真的不是成心的,我得知你要和亲之后,夜夜噩梦,晚晚惊魂,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七妹妹,求求你,原谅我,也救救我吧。”周环哀哀恳求道。 “我是那么无私大度的人吗?是什么让你觉得,只要你道歉,我就会原谅你呢?”周瑛抽回自己的手,揉了揉手背上的红肿,微笑道,“不过六姐姐也无须担心,总归西突厥已经说了换人,要迎娶六姐姐你了。父皇就算再恼你这番残害手足的作为,也不会轻举妄动,反而还得好好供奉着你,好让你出嫁突厥,好为大陈赢得十数年太平。” “你瞧,这么一看,这和亲对六姐姐来说,倒是好事一桩了,不是吗?”周瑛摊手笑道。 “周瑛!”周环握成拳的手直抖,“你别欺人太甚!” “怎么,不装可怜了?”周瑛挑眉道,“这才对嘛,咱们十来年的交情,先是患难与共的知己,后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谁不知道谁呢?你会朝我低头,天塌了都不可能。” 一想到刚才周瑛一直在看笑话,周环气得眼圈都红了,她咬牙切齿道:“周瑛,我劝你别得意得太早。你要真把我惹急了,大不了我跟你鱼死网破,把你买通西突厥使节,拿我替下你成为和亲公主的事,全都抖落出去……一样是残害手足,你以为父皇单单会原谅你吗?” ☆、第89章 蠢主意 周瑛却半点不曾被吓到,从容道:“首先,是你先陷害了我,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当反击,就算说到父皇跟前,也是我在理。其次,你不会找到任何证据。你以为在我抓到你犯下此事的证据之后,会不引以为鉴,毁掉所有的相关线索,好使自己无后顾之忧吗?” 周瑛又道:“好吧,就算你非要鱼死网破,你觉得,作为无辜蒙受迫害,只能愤而反击的受害者我,和主动加害别人,最后自食恶果的加害者你,两者之间,父皇会站在哪边?” 周环的大脑疯狂在转动着,“不,是你在设计我!你一早就计划好了,先挑动我出手,你再出手翻盘,这样你既占了师出有名的大义,又除了我这个死敌。周瑛,你好恶毒的心思!” 原先周环还只是找个脱罪的借口,但这话越往下说,她越觉得猜中了真相,眼神兴奋,“我要揭发你,我要对所有人拆穿你的险恶用心!头一个是西突厥使者,他从头到尾都被你一个人算计在掌心里。还有父皇,有你这么个心如蛇蝎的女儿,他只怕觉都睡不着吧!” 周瑛冷笑,“你去告啊,我等着。” “这年头但凡长着一张嘴,就能空口诬赖人了吗?容我提醒你,你上述全是推测,一点真凭实据都没有。你这推测一出,不但不会取信于人,反而只会让人以为,这只是你是不想远嫁突厥,而搪塞推脱的借口。”周瑛牵起唇角,嘲讽一笑,“当然,实情确实如此。” “退一万步讲,就算西突厥使者脑抽了,信了你的话。我这心思恶毒的,你以为西突厥还愿意接纳我做他们的阏氏?二者去其一,你可就是唯一的和亲人选了。”周瑛挑挑眉,“难道我看错了,你是巴不得要嫁去西突厥,才抹黑我的名声,好除去我这个唯一的竞争对手?” 听了周瑛这话,周环满脸喜色消失殆尽,半晌她咬牙道:“既然不管我怎么做,都注定了要嫁去西突厥,那告发了你,起码能让你身败名裂,不得好死,也算解我心头之恨!” 周瑛冷淡道:“你当然可以赌那个万一,得罪你未来的夫家西突厥,让他们知道,你根本不想嫁去那茹毛饮血的不毛之地,获得比以往和亲公主更艰难的处境,更短的寿命,这是你的选择。” “但我想,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周瑛拍了拍手,黄谦带着一众侍卫从暗中现身。 “你想干什么!”周环眼中恨意一减,退后一步,惊惧道。 “我必须承认,这虽然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主意,但谁让这年头蠢人多一些呢?你若一出宫就这么做,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兴许此事已经成了。但谁让你这么分不清轻重,非要打上门找我对质呢?”周瑛朝着周环微微一笑,手指上抬,“来人,护送六公主回宫。” “不,别过来,你们不要命了吗?怎么敢像押犯人一样押我!”周环色厉内荏喊道。 但黄谦这种人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哪会被周环一两句话吓退,隔着一截衣袖,锁住周环的手腕,就要往外押去。周环拼命挣扎,但这点力气,哪有可能挣脱。 周环不甘地扭过头,对周瑛喊道:“就算你这会儿把我押回宫,难道我就找不出机会再出来吗?周瑛,我告诉你,你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我早晚要你好看!”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出宫?你设计陷害我的事已经败露,要不了明天,一切据会呈在父皇案头。”周瑛微笑道:“放心,我会确保这一点。父皇得知真相后,定不会容你。就算要拿你和亲安抚西突厥人,暂时不能动你,也绝不会再放任你出来招摇。” “至于西突厥使节那边,我会在你被禁足时,把你的故事原样不动安在你身上。” “西突厥使节自恃兵强马壮,可从来没把大陈放在眼里,如今更以为你我姐妹,为抢阏氏之位争破头。如今你最终胜出,又压了死对头一头,正是一石二鸟,合了故事中心机深沉、谋算深远幕后黑手的设定。再加上先入为主……你猜,这头脑简单的西突厥使节,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你不能这样。”周环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喊道,“周瑛,你卑鄙无耻……” “你有这闲工夫骂我,还不如想想以后怎么走。”周瑛冷笑,“虽然主动算计求嫁,低了西突厥一头,但打好了,也算一张好牌。你若有本事成为一代雄图霸业的阏氏,我还在大陈等着你。” ☆、第90章 求亲 周环被送回宫,当即被禁足。二皇子跟周环勾结的证据,也很快被丁唐呈到皇帝案头。皇帝原本对这个女儿有些内疚,但这点内疚在得知这些事之后,也很快消失不见,转为滔天怒意。 皇帝同意了和亲,礼部着手公主和亲事宜。 周环再一次踏出宫门,正是她身着嫁衣,前往西突厥和亲之时。 朱雀大道旁的二层酒楼中,周瑛靠在窗前,看向喜气盈天的和亲队伍,“都办妥了吗?” 林泽回道:“殿下放心,阿史那吉莽现在对六公主是既惮其心机,又贪其钱财。更何况和亲公主陪嫁,何止十里红妆,金银玉器,绸缎古玩……只明面上摆出来的那些,就足够阿史那吉莽眼红心热了。以阿史那吉莽的贪婪,绝不会放了眼前肥羊,而对付一个在他看来早已被榨干了的穷酸公主。” 周瑛举杯敬道:“多谢先生助我。” 林泽也举起酒杯,眼中含笑道:“倒要先谢过公主信任之恩。” 周瑛也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她先前拿一粒普通的养生丸药,诈称是一种堪比三尸脑神丹、生死符的神奇之物——潜伏期时与常人一样,发作时却痛至疯癫,心悸而亡。 事后周瑛亲自服下一粒,以示其无害。 林泽一呆之后,倒是失笑,但细想之后,却也有感于周瑛对他如斯信重。原本他效忠于周瑛还只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现在却多了几分真心投效之心。 两人正说话间,就听门外素枝来报,“公主,徐世子求见。” 周瑛放下杯子,“请。” 徐弘进得门来,看到林泽也在,脚步不由一顿。徐弘虽然依旧看林泽不太顺眼,但有鉴于这一回林泽帮了大忙,到底不好摆脸色,对林泽礼貌点头,“林公子也在。” 林泽不管是幼年在家中,还是后来出外打拼,不知看了多少人眼色,哪里看不出来徐弘的真实心意,故而微笑回了一礼,“见过徐世子。”随后向周瑛告辞,识趣地退了出去。 见林泽离开,徐弘心知自己刚才露了痕迹,不由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周瑛请徐弘坐下,给他斟了杯茶。 徐弘接过去喝了一杯,倒是缓了过来,“我今日来,是有一桩事想要问你。” 周瑛问道:“什么事?” 徐弘没去看周瑛的脸,视线落在桌上,语气严肃极了,“如今和亲的事已经解决了,但只要你一日不成亲,就会一日有人拿你的亲事做借口,来对付你,攻歼你。我知道你素来聪敏,也从不怕事,有人来找麻烦,你也会千百倍的还回去,断不会让自己吃亏。” 徐弘顿了一顿,又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虽然你不怕事,但留着一个现成的软肋,让人动辄拿捏生事,到底不是个事儿,一来耽误你的时间精力,二来也影响你的心情不是?” 周瑛慢慢靠在椅背上,问道:“那照你说,该怎么办呢?” 徐弘深吸一口气,“对策也简单,就是成亲。” 徐弘飞快地瞥了周瑛一眼,没且对上周瑛眼神,就忙垂下头,继续聚精会神盯着木桌,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盛世牡丹来,语速飞快道:“如果你没有人选的话,我毛遂自荐。” ☆、第91章 亲事定下 周瑛看了一会儿徐弘,缓缓道:“你知道我最嫌麻烦,就该知道你提的人选不合我要求。” 徐弘一急,待要解释。周瑛比了个停的手势,“听我说。” 饶是徐弘万般着急,也只能坐了回去。 周瑛安抚一笑,又道:“首先此人出身世家,规矩多,关系也复杂,其次此人有个万宠在身的贵妃作姨母,有个夺嫡热门的五皇子为表弟。对了,此人还曾是如今在朝堂中一人独大的大皇子伴读。这么多一团乱麻的关系,又兼深陷夺嫡之争的背景,我为何要跳进去自讨麻烦?” 徐弘终于再忍不住,喊道:“但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只对你好!” 这一句话喊出来,屋中霎时一静。 徐弘终于戳破了那张窗户纸,闭了闭眼,终究说开了道:“我知道你不喜男人三妻四妾,也知道你不喜拘束在后宅中,自有一番手段抱负。你我青梅竹马,你该知道我对其他女人向来不假辞色,红颜知己、通房小妾一个也无。至于你在外忙外务,我从未反对,甚至一门心思支持,你该看在眼里。至于我的父母族人,你也知道他们最讲规矩,自有君臣规矩约束。” “如果……”徐弘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引起她反感,字斟句酌道,“我是说如果我们成了亲,我保证,一切都跟成亲前一样。我不会弄出别的女人孩子碍你的眼,也不会插手你的外务,甚至你还住在熟悉的公主府里,起居一如往常,除了多了我这个房客。而我一向是最省心不过的。” 徐弘这些话,倒也真的切中了周瑛的心理。 在这个跟她隔了千百年朝代的地方,周瑛不曾期待过一个三观相近,心意相通的爱人。这个朝代男人三妻四妾分属应当,就连身为受害者的女人也是这种制度的拥护者。而对于默认一夫一妻制的周瑛来说,这种制度提醒了她外来人的身份,也基本断绝了她找到爱人的可能。 虽然她的公主身份,能最大程度地控制后院干净,但这只是碍于权势,只要他认为身为男人,有几个女人伺候是天经地义,那就绝不会断了偷腥的可能。而这个朝代,也最大程度地为男人出轨提供了方便,什么秦楼楚馆,暗巷私娼……比比皆是。甚至于这种偶尔在花楼应酬一二,并不真正纳妾养宠之人,都可以称得上顾家君子,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一想到有可能跟这种人过一辈子,周瑛都一阵恶心反胃,连出家为尼为道,都考虑过。 不过,徐弘说的却也在理。 只要不成亲,她的亲事就是现成的软肋,供敌人对手攻歼。如果她当真闲云野鹤,什么都不在乎也倒罢了,但在这一次和亲事件之后,她已经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朝代如果不手握重权,那就只能任人鱼肉。既然立誓要手握重权,那么这些个把柄软肋,都最好早早处理掉。 既然周瑛非要选一个人成亲,那么青梅竹马,为人品性、家世根底,她都了然指掌的徐弘,无疑比外头不知根底的人,要好得多。 甚至于徐弘的家世,也并不是问题。既然她已经决定要追逐权势,那么徐家的复杂关系背景,也就算不得劣势,甚至用的好了,或许还能起到意外的妙用。 当然,这当中最重要的,还是徐弘的诚意了。 周瑛静静地看着徐弘,良久,终于展颜一笑,开了口道:“好啊,我答应你的求亲。” 徐弘头脑空白了一瞬,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不敢置信眨了眨眼,狂喜至极,恨不得绕着长安街跑两圈,再从头吼到尾,好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徐弘就要娶周瑛为妻啦。 徐弘小心捧住周瑛的双手,表情认真而英俊,“周瑛,你放心,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周瑛一向知道徐弘英俊,很是一些小姑娘的春闺梦里人,但朝夕相处,早让这份美景变得没那么惊艳。但当徐弘低首看她,那闪亮的眸子,飞扬的笑容,仿佛点亮了那一份不世出的君子风华。 周瑛心神一荡,也不由笑了起来,这桩亲事,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勉强。 这边周瑛同了意,徐弘生怕再生变故,当天回去就求见父亲,在书房中一番密谈。 徐国公在翌日早朝之后,就向皇帝请见,诚恳表达了求娶汝阳公主之意,并在话中隐隐提及了徐弘跟周瑛情投意合,两情相愿。 皇帝听了之后大惊,没当即应下,只说考虑考虑,随后就召了周瑛进宫。 周瑛对这次召见并不意外。上回周瑛跟皇帝见面,还是因为和亲之事,到底不欢而散。两父女经久未见,这次徐家求亲一事,倒也算是个台阶,解了两人的尴尬。 周瑛见了皇帝,倒是有些惊讶。只半个来月未见,皇帝却多了几分虚弱和老态。 现在七月才过了半,暑气还未消退,未央宫却门窗紧闭,殿里也烧上了地龙。皇帝更是穿着大厚衣服,披着大毛斗篷,就这样脸色还发着白,额头没一丝汗意,不止如此,他衣服空荡荡的,背也没那么直了,甚至连拐杖都拄了一根,平添了几分老态。 先前一直有传闻说,皇帝因着这接连二皇子周琰,六公主周环做下的这等谋害手足、里通外国的恶事,而受了不小打击,甚而被气倒……但周瑛一直以为这是谣传,邻街的大皇子每日还意气风发上着朝,虽是倒了二皇子这个死对头合该高兴,但皇帝要真病了,他还能这副从容模样? 哪知道这传闻竟是真的。 周瑛忙上前扶住皇帝,扶着他坐下,“怎么几日不见,父皇就病成这样?太医呢?”周瑛嗅了嗅殿中的空气,没闻到一点药味儿,不由更加皱眉,“开的药呢?父皇早上没喝吗?” 皇帝倒没觉得周瑛僭越,反而因着女儿关心,挺受用,但到底轻描淡写道:“朕好着呢,着了点风,御医大惊小怪开了一大堆药,朕喝了两回,也没什么用,才停下两天,就让你发现了……” 两人就着喝药一事,拉锯了半天,皇帝总算答应了好好喝药。也因这一点由头,皇帝和周瑛间的生疏一点点褪去,倒是恢复了一些以往的亲近。 皇帝正色问道:“徐国公为徐弘求亲,这事你可曾知道?” 周瑛点头,“表哥问过我,我答应了。” 皇帝惊讶道:“我记得徐家小子对你有意,但你一直没松口,是不是因为这回和亲……” 皇帝轻轻一叹,“朕保证,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你真的不用委屈自己,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避祸。你完全可以像你三姐姐那样,慢慢挑一个情投意合的,朕一定会给你做主。” 周瑛坦然笑道:“父皇,我没有委屈自己,我确实是真心想要嫁给表哥。” 皇帝摇头不信,一针见血指出道:“可你提到徐弘时,却分明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周瑛不由失笑,别人家严防死守,生怕自家女儿看上人,生出思慕之心丢丑,也就皇帝这种心疼女儿,又有资本的,才上赶着要女儿找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了。 随后周瑛到底有些怅然,若非皇帝真把她这个女儿放在了心里,也不会从她一句话中,就猜出她对徐弘有无情愫。如果没有和亲那一桩事,这个父亲真的是再无可挑剔的了。 周瑛淡笑道:“当时我和亲一事几成定局,所有人,有劝我认命的,有避而不见的,有落井下石的……只有表哥不惜抛却身家前程,也要守着我,护着我。这样的人,我想除了表哥,我也再难遇上第二个了。既然早晚要嫁人,那嫁给表哥对我来说,想来是最好的选择了。” 皇帝嘴唇动了动,想要道歉,但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是造成了,远不是轻飘飘一句道歉就能弥补的。他闭了闭眼,良久一叹,“徐家小子也算有心了,既然你定了主意,那就如你所愿吧。” 周瑛谢恩道:“多谢父皇。” 很快皇帝下了旨,将周瑛指给了徐弘。 这一桩旨意一下,别人倒还罢了,徐贵妃却不同意,把徐国公叫进宫质问:“我早就说了,管好你的儿子,别让他成天跟那个妖女混在一起,如今竟都定亲了,你究竟是怎么做的?” 徐国公回道:“臣人微言轻,娘娘如有异议,不妨跟陛下说去。” 这当中敷衍徐贵妃如何听不出来,她怒极反笑,“先是让你那好儿子当大皇子伴读,那时我尚未怀小五,倒还罢了,如今小五已经长成,你这个亲舅舅不帮着自家外甥,反而站在我死对头的儿子身后,如今更要给弘儿娶一个我深厌之的女人为妻……我的好哥哥,你是打定主意跟我作对到底吗?” 徐国公抬起头,看向徐贵妃,他老于世故,当然心里清楚,徐贵妃哪里是不满徐弘娶了个不合她心意的女人为妻,分明是借题发挥,不满徐国公府两头摇摆,两边下注。 徐国公回道:“娘娘放心,我跟五皇子身上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跟大皇子却只是由弘儿跨了点边儿,如今弘儿已经跟大皇子划清关系,徐国公府自然会专心辅佐五皇子。” 徐贵妃脸上怒意渐消,一双美目打量了徐国公半晌,终究笑道:“这才是一家人嘛。我刚才话说得有些急,哥哥千万勿恼。等到大事一成之日,首辅之位定是哥哥囊中之物。” ☆、第92章 生变 周瑛的亲事定下,礼部着手成亲事宜。 照着皇家的规矩,公主出嫁的流程可着实不少,从定亲到成亲,少说也要一年。也因着皇帝给周瑛做面子,又因为周瑛要嫁的徐国公府是实权人家,所以礼部使足了力气,倾其家底张罗了起来。 当然,这一些就跟周瑛无关了,她只管把自己保养得美美的,当一个新嫁娘就好。 甚至由于礼部一手操办,周瑛连自己的嫁衣都用不着做。不过,因着不想跟未来的夫家交恶,也不想让徐弘难做,所以她也照着时下的规矩,为未来的公公婆婆做了几样针线,权作心意。 徐国公跟徐国公夫人,周瑛之前就见过几次。 徐国公年轻时肯定是个美男子,如今虽是人到中年,却是更添几分成熟,又兼常年勤于弓马,身材保持很好,不见半分臃肿,许是因为位高权重,素来不苟言笑,故而更显威仪。 与徐国公相比,徐国公夫人的容色却减了几分,但年轻时也应该称得上是个清秀佳人。就是现在也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端庄从容的雍容气度。 如徐弘所言,在定亲后,这两位对周瑛的态度亲近了一两分,但也守着君臣的规矩,绝不会借着公公婆婆的身份,来指指点点,让人平添尴尬,也不会过于疏远,失了亲近。 在定亲之后,周瑛逐渐减少外出的次数,虽是新嫁娘如此讲究,但也因周瑛身上风头太甚,才逃了和亲,又嫁给了京城一等的金龟婿,为免引起有心人的联想,还是避些风头为好。 不过周瑛的亲事在京城中传了没几天,就被另一桩事压下。 二皇子周琰自尽了。 原本自二皇子周琰失势后,跟随的官员就鸟兽散尽,只剩下那么一两个忠心的,还暗自期待着二皇子周琰东山再起,可惜二皇子周琰这一自尽,可算是真正再没翻身之地了。 二皇子周琰的死是否有内情,周瑛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大皇子周琏可算高枕无忧了。 大皇子周琏除了开头装了几天伤心,等二皇子周琰一下葬,在朝中可算是风头无两,甚至由于皇帝近来病体缠身,不时不歇上几日朝,倒更显得大皇子周琏出众了。 而在亲蚕礼上,称病已久的皇后出面时,更是提醒了众臣大皇子的嫡出身份。 就在大皇子周琏在朝中大放光彩,几乎成为众臣心中的隐形太子的时候,皇上却出人意料地令五皇子周瑄入朝听政。而这个时候,五皇子周瑄才仅仅八岁。 八岁就入朝听政的皇子,这可绝对称得上是史无前例。 至于五皇子周瑄本人如何,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要借此传达的意思。 一时间,大半的朝臣都开始观望起来。 大皇子周琏当然不快,大好的形势这样腰斩,凭谁都不会认命。但是当他再拿对付二皇子周琰的策略,来对付五皇子周瑄时,所有的拳头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根本起不了一点作用。 因为五皇子周瑄本来就连四书五经才学了一半,被皇帝赶鸭子上架,来朝中听政,也不过是当个吉祥物,既不发表意见,也不担当实职。大皇子周琏诸般计策,压根无处施为。 大皇子周琏也不想对付这么一个小毛孩子,但是就算五皇子周瑄再无害,只要有皇帝在他背后撑腰,那就算他只是个无知无识的小孩子,也绝对有跟他一争的实力。 甚至就算五皇子周瑄没有作为,他背后的徐贵妃,乃至徐国公府也不会袖手旁观。 大皇子周琏都到了这般地步,当然不会拱手相让,打定主意争到底。 在宫内一个有皇后作后盾,一个有徐贵妃作靠山,前者虽然位份高,更名正言顺,但到底失宠多年,两边倒也旗鼓相当。在朝堂上,大皇子周琏入朝听政四五年,办下不少实事,在众臣中印象分不低,另一边虽是夺嫡人选只是个小毛孩,根本干不了实事,摆在朝堂上,只是个漂亮的吉祥物。不过,五皇子到底有皇帝在暗中撑腰,声势俨然不输大皇子周琏。 两边斗得如火如荼,周瑛成亲的日子终于快到了。 在周瑛成亲前,皇帝又下了旨意,为周瑛再次加封号“懿德”,并加赐德阳等五县为周瑛的汤沐邑,余者良田庄铺,更是大手笔赐下,其规格都超过了二公主周珂这个嫡公主。 不过御史们暂且抽不出时间声讨这个,皇帝的另一项赐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皇帝封五皇子周瑄为郡王,封号为诚。 名义上是说,五皇子周瑄作为周瑛的亲弟弟,送亲时只是个光头皇子,未免不太好看,所以才赐下了这么个郡王封号。 但前头二公主周珂出嫁,大皇子周琏一样是光头皇子,甚至他如今成家立业,孩子都快上学了,这当爹的还只是个皇子,也没见皇帝说不好看,加赐个封号,给个体面。 皇帝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了。 周瑛也不是看不出来,皇帝想要为五皇子周瑄铺路的意思,但行事这般匆促急躁,却也实在出了周瑛的意料。不过在入宫谢赏,见到皇帝衰老的样子后,周瑛也就不那么意外了。 这道旨意一出,满朝尽皆哗然。 别人倒还罢了,大皇子周琏只觉自己争了这许多年,俨然是个笑话。 大皇子周琏于次日称病,不再上朝。皇帝许也内疚,令太医令亲自去看诊,甚至赐下了一大堆人参燕窝之类的养身之物,但大皇子周琏真正想要的封赏,却始终不曾赐下。 大皇子周琏闭门谢客,像是灰了心,就连皇后召见,都不应召,只称自己病重不孝。所以周瑛没在自己的婚宴上看到大皇子周琏,也就一点都不意外了,她可不觉得自己比皇后的面子大。 不过,虽然不曾请到大皇子周琏,周瑛这一场亲事,排场却一点都不小。 不单请到了身子虚弱,已经越来越少上朝的皇帝,就连在宫中一向王不见王的皇后跟徐贵妃,也联袂来参加了婚礼,至于如今炙手可热的诚郡王,当然更是在场。 也因着这成亲的两位新人,一边周瑛还是诚郡王的姐姐,另一边徐弘是诚郡王的表哥,所以这理所当然的,这一场婚宴与会者,多一半是诚郡王一派的人马。 余下中立者,也是见皇帝都到了,自然也悉皆到场。 周瑛出嫁时十里红妆的盛景,自己是没看到,但看这满堂一个比一个来头大的宾客,再加上这富丽奢华,几乎换了模样的公主府,也知道她这一场婚礼,肯定是皇帝刻意想要补偿了。 周瑛其实并不介意被皇帝当幌子,为五皇子周瑄加筹码,毕竟她也得了好处。 因着皇帝难得有兴致,且精神头也难得不错,所以祝了酒之后也不曾离开,留下与众人饮宴。既然皇帝在,徐弘跟周瑛商量之后,索性让周瑛留在席上,陪着皇帝尽兴。 五皇子周瑄这段时日憋屈坏了,这会儿来了周瑛府上,早乐得撒了花。仗着这是自家姐姐府上,直接进了后院,一会儿上假山,一会儿捉鱼玩,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侍卫,乌泱泱一会儿跑过来,一会儿跑过去,终于等到新娘子入场,他才忙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去喜堂找姐姐撒娇去了。 周瑄跟周瑛也有些天没见了,毕竟宫里宫外不方便,且有徐贵妃从中作梗。这回周瑄终于见着周瑛了,也不抱怨周瑛久不入宫,只跟个小尾巴一样,从东跟到西,粘人极了。 这乖巧的样子,倒是让周瑛更心疼了。 就连新郎官徐弘也要退一射之地,周瑛坐下来后,除了陪皇帝说笑,就是关心周瑄了。 如今徐贵妃志得意满,对于自家儿子还是爱粘着周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徐贵妃现在也算是母凭子贵,比身为正主儿的一对新人还要风光,奉承敬酒的不知凡几。皇后竟也坐得住,端庄微笑,十分自在,仿佛前些天被皇帝下了脸面的不是她儿子一样。 皇后和徐贵妃一左一右,坐在皇帝两侧,一个端庄,一个明艳,各有千秋。 这齐人之福,可不是一般人能享的了。 周瑛见周瑄净爱吃些腻的,不由笑点了一下,“宫里难道还少了你肉吃了,瞧你馋的。”正好见旁边侍女新给皇帝奉上一壶果子露,朝那侍女招了招手,“给这边倒一杯。” 那侍女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有人竟敢截皇帝的御饮。 皇帝对周瑛也算疼宠,这点小节是再不会当回事的,若非这侍女不熟悉皇帝喜恶,无意中点破了这一点,周瑛竟也没察觉到,其实她骨子里早就拿皇帝当父,而非君了。 这一愣之下,动作有点大,皇帝也看见了,米需 迷 言仓 土云不由皱眉,想斥退这不懂规矩的侍女。 周瑛心道自己算是受了这侍女一指点,虽然是这侍女无意中所做,但也不想让这侍女为难,笑了笑道:“我瞧着父皇的果子露,实在比我们的香甜,想跟父皇讨个赏。” 皇帝也不愿大喜之日触霉头,顺势道:“这值什么,都赏了你喝吧。” 这回这侍女伶俐了,麻利站起来,给周瑛倒了满杯,将酒壶放在周瑛手边。周瑛谢了赏,不过她原是要来给周瑄解腻的,此时也不过略沾了沾唇,倒是给周瑄倒了一杯让他喝。 周瑄正在兴头上,仿佛跟姐姐在一块,肉比平时好吃,果子露也比平时香甜。这回喝完了一杯,周瑄高兴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又要给周瑛倒,“可好喝了,姐姐你也喝嘛。” 皇后在一旁笑道:“这大的疼惜小的,小的又体贴大的,妹妹可真有一对好儿女。” 徐贵妃虽然心里不情愿,但到底不会在死对头跟前塌面子,回之一笑道:“姐姐不也有一对好儿女,如今更是三世同堂,子孙绵延在望,我是不能及的。” 在反击了皇后人老珠黄之后,徐贵妃到底没忍住,朝着五皇子周瑄瞪了一眼。 五皇子周瑄讨好一笑,又忙跳下来,拿着小酒壶,颠儿颠儿跑过来,“母妃也尝尝,父皇赐下的果子露,真的可好喝了。”说着,小大人一样,给徐贵妃斟了大半杯。 徐贵妃涂着丹寇的指甲,点了周瑄额头一下,笑骂道:“花言巧语的,倒学会哄我了。” 嘴上这么说,但徐贵妃哪会跟自家儿子生气,一抬手也喝了。 皇帝看着娇妻美妾,儿女满堂,气氛正好,正心中高兴,却见五皇子周瑄手中的酒壶突然掉到桌上,打翻了壶盖,淌了满桌子石榴红的汁液,五皇子周瑄惨白着脸,软倒在地。 皇帝大骇,嗓子都破了音,“小五,你怎么了?” 皇后温柔的声音越众而出,“小五是代陛下受过,陛下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皇帝不敢置信,“梓童,你这是何意?” 皇后笑容温柔,“五皇子到底还小,我虽然一心助皇儿排除万难,登上皇位,但也知道五皇子是无辜的,但陛下您呢?置皇儿这么些年的努力不顾,一意扶持一个懵懂孩童登上皇位,陛下,您怎么会以为,封了五皇子一个郡王,我们就会束手就擒,俯首认输呢?” 皇后摔下手中玉杯,厉声道:“刀斧手何在?” 顷刻间,一群黑衣甲士手执长刀,从廊下、树后、窗前纷纷跃出,手起刀落,一时间血光四溅,惨叫声连连,满堂宾客吃得半醉,哪里反应得迭,几个呼吸之间,喜堂就变成了屠宰场。 ☆、第93章 起兵谋反 周瑛正急着给周瑄催吐,不想才眨眼功夫,场上情势陡生突变。 黑衣甲士一冲进来,就呈现一面倒的态势,开始疯狂收割着场上诸人的性命。其中身手最好的一股黑衣甲士当然是冲着皇帝来的,幸好丁唐也在席中,刚才见事态不对,就打眼色让手下靠拢,这会儿也成为场上的唯一的一支生力军,力护着皇帝后退。 皇后和二公主周珂都被黑甲军护在后面。 二公主周珂显然没料到这番情况,一张俏脸顿时煞白,“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温柔抚摸着二公主周珂的发髻,眼中带着刻骨的恨意,看向皇帝,“乖女儿,别怕,你父皇不把咱们当妻儿看,咱们总要为自己挣一条路出来。” 皇帝看着这些身披黑甲的兵士,疯狂屠戮着自己的臣民,目眦欲裂:“黑甲军,柴子荣。” 当年二公主周珂嫁给柴忌,为的就是给大皇子周琏增加夺嫡的砝码,当时皇帝许了,一是因着不忍二公主周珂难堪,无从收场,二是信任柴子荣的忠诚,毕竟柴子荣出身寒门,一身荣华全是皇帝所赐。皇后大皇子兵变夺嫡,已经让皇帝难以置信,再不想柴子荣竟也当了帮凶。 皇后冷笑道:“陛下把柴将军放在边陲,嘴上说得好听,说是一番信任,才将江山社稷托付,可这边疆苦寒之地,哪比得上京城繁华富庶。任谁在那边关苦寒之地一呆十几年,都不会甘心的,陛下,您说不是吗?” 皇帝这回更是气到了极点,额头都是青红的,“鼓动边防大将,参与谋朝篡位。一旦边防失守,被突厥长驱直入,大陈江山失守,我倒要看看,你那好儿子当不当得住亡国之君的千古骂名!” 皇后眼皮一颤,却强撑着道:“柴将军投靠了我儿,自会忠心守住边陲要地。”皇后不在这件事上纠缠,扬声喝道:“来人,拿下那昏君妖妃,斩下首级者,赐金千两,封上将军。” 这一声令下,黑甲军更是不要命一样,往皇帝徐贵妃这边冲。 丁唐竭力护着皇帝,且战且退,“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勿要让这些宵小奸计得逞。” 皇帝原本病体缠绵,被这一激,反而双目湛亮,恨声道:“给朕拿下这帮乱臣贼子。” 丁唐心中苦笑,皇帝这边面对的兵力是最精锐,也是最不要命的,他如今护住皇帝并几位重臣皇亲,已经是捉襟见肘,拿下这帮反贼,实在有心无力。只希望传信的御林军机灵些,别被一锅端了。 虽心中如此作想,但丁唐却只能应下,“微臣遵命。” 正在这忙乱之时,徐贵妃又出了岔子,也如五皇子周瑄一样,惨白着脸,软倒在地。 及到这时,众人哪还看不出来,分明是呈给皇帝的那壶果子露当中有毒。 丁唐一眼没瞧见,这边就出了乱子,忙喝道:“田真,去把贵妃背过来。”这边令下,那边田真尚在反应,就见徐贵妃已经暴露在黑甲军的刀剑之下,眼瞅着就要血溅当场。 丁唐瞬间激出一身冷汗,他可是知道皇帝对徐贵妃的看重,要是徐贵妃在他的护持下没了性命,若这回全军覆没倒不用说了,若侥幸逃得性命,等着他的绝对是秋后算账。 正在这时,就见徐贵妃被一只手猛地一拽,拖地滑出三尺,堪堪避开了刺下来的剑尖。 其他御林军恰在此时合围,把徐贵妃护到包围圈里。 丁唐这才松口气,一抬头,看见伸手的竟是周瑛。 想想也不意外,在场的除了周瑛,也没哪个敢这般粗鲁地对待盛宠在身的徐贵妃了。当然这会儿也没谁会挑周瑛的不是,能保性命就不错了,一点小擦伤算得了什么。 周瑛把徐贵妃交给她的贴身宫女荔枝,又从徐弘手里接过周瑄,毕竟徐弘还算兵马娴熟,空着手对敌总比周瑛强些。因着事情紧急,丁唐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点了个头,权作谢意。 周瑛也点了点头,低声道:“丁统领,往后花园退吧,那边建有密室,尚能抵挡一二。” 丁唐听到这消息,几乎惊喜,自然应好。皇帝既要驾临周瑛的公主府,丁唐作为御林军统领,当然事先探过这地方情况,此刻也不用周瑛带路,率先开道,往后花园而去。 徐弘执剑在前,护在周瑛身前,手中长剑虽是第一次真正见血,却没有一丝犹豫颤抖,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意。大红喜服溅上了血,不见血色,倒是像浸了水一样,颜色晦暗深沉,平添了几分不详。 这也不怪徐弘,任谁喜宴变丧宴,都不会开心的。 一行人且战且退到后花园,又在周瑛指引下,到了西北角的假山旁。 此时已经入了十月,既入了秋,满园绿叶早已转黄。礼部有官员讨好圣意,特地在树上、灌木丛上,以细绢薄绸缠为绿叶花卉,点缀于树上,生生造出了一副春意盎然的春景。 不过可惜,这番心血注定要辜负了。 两路人马,一边忙着追杀,一边忙着逃命,那顾得上欣赏这些人造的美景。 退到假山后,丁唐一路折损了大半人手,正恨得眼红之时,能被他带到喜宴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此时一下子折损了这么多,真是生吃了柴子荣的心都有。 正在这时,周瑛的动作打断了丁唐一腔怒意。 只见周瑛在假山前停下,旋动了三块毫不出奇的石头,就听咔哒哒一阵机关声响,假山脚下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平移向一边,露出一个只容一人进出的黑漆漆的洞口。 周瑛先进去探了一遍,将里面的烛火一一点燃,又提了一盏油灯出来,挂在密室门口,并抱出来十几柄刀剑并弓箭,供杀得卷了刀刃的御林军更换。 周瑛对皇帝道:“请父皇进去稍作休息,待援兵一来,这些逆贼自会不战而降。” 皇帝走了这一路,已经冷静下来,他看了一眼乌压压,还在不断涌进后花园的黑甲军,又看了一眼在最外围浴血奋战的御林军,哪能不明白敌强我弱,周瑛是在给他递台阶。 他身为堂堂天子,大敌当前,却只能缩进龟壳里,不由惨然一笑,心道也罢,就不在外面当拖累了。他拍了拍周瑛的肩膀,转身进了密室,背影也仿佛佝偻了几分。 周瑛张了张嘴唇,终究没说什么。 有皇帝带头,剩下的几位重臣、皇亲国戚,就没那么大心理负担,跟着鱼贯进入密室,昏迷的徐贵妃和周瑄也在其中。到最后,只剩下周瑛、徐弘,以及丁唐几个断后的御林军。 丁唐只道周瑛迟迟不进去,是因为进出密室的机关复杂,不能假于他人之手。 眼见人都撤得差不多了,黑甲军的包围圈也越来越小,丁唐正要劝周瑛进去,却见周瑛一眼不眨看向花园中央的槐树上,那里刚刚挂起了一盏小巧精致的八角灯笼。 在这种敌强我弱,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周瑛竟突然弯起唇角,露出一个酒窝来。 丁唐眼前一黑,这一路唯一可靠的盟友,竟然疯了不成。 不过周瑛显然没觉得自己疯了,她一手拿起弓,一手持着箭,将裹了布的箭头在灯油里蘸了蘸,又点燃了箭头。随后周瑛搭箭扣弦,弓一点点拉至满月,右手虎口靠在下颌,瞄准一点,松弦箭出。只见箭矢离弦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肉眼几不可见的火线,正射中那只八角灯笼。 灯笼是由丝娟制成,当即一触而燃,火星子四溅而出,绢花绿叶接二连三着了火,顷刻间变成了一株火树。花园中绿树成荫,树的间隔本就不远,再加上秋干叶燥,满院子的绢花绸缎一样比一样易燃,再加上周瑛刚命人浇上的热油……果然只几息间,就成了一片火海。 周瑛收回弓,看着满园一片火海,黑甲军人多势众,此时也是他们最先遭了秧。 一个个猝不及防,身上就着了火,嘶声惨叫,不管往哪里逃,都是火光一片。有机灵的,想要逃出后花园,却发现大门早已关上。高高的围墙围住了这一片炼狱火海,真正是瓮中捉鳖。 周瑛泛起一抹冷笑,敢借她的婚宴当鸿门宴,也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西楚霸王的本事。 ☆、第94章 焦尸 等到密室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后花园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 扑面而来是蒸腾的热浪,仿佛烤得人眉毛都要焦了。烤肉的香味和枯枝败叶的焦臭味混合在一起,让人几欲作呕。假山旁,廊桥下,青石板路上,四处可见四肢扭曲,又焦黑狰狞的尸体。 这几乎是人间炼狱。 这些有幸跟皇帝逃到密室,从而躲过一劫的人里,有文武大臣,有皇亲国戚,按说见过的市面不少了,但却没一个不被吓破胆的。甚至撑不住直接吐了的,也有不少。 或许一开始在密室中时,还有人对周瑛心存感激,但在直面这些被活生生烧死的敌人之后,所有人都不由生出一股胆寒和忌惮。 周瑛视若无睹,平静地扶着皇帝,在众人前方走着。 皇帝看向周瑛的眼神有些复杂,但他只是拍了拍周瑛的手背,也不知是无奈而认命,还是心疼却赞同地叹息了一声。 丁唐的部下在前面开路,丁唐却不敢离皇帝太远,一路往前院走,只见几名侍卫并一个文士,一同立在垂花门前。 因有前哨探过,所以丁唐已经知道这几人是周瑛部下。 丁唐扫了一眼,没发现黄谦,不由询问地看向周瑛。 周瑛也不隐瞒,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先前情况紧急,周瑛只来得及吩咐黄谦去皇宫报信,让林泽去后花园布局。 林泽这边的任务如期完成,跟周瑛的配合刚刚好,但黄谦那边就是个未知数了。 起兵谋反,大皇子周琏可是主角,但今日他却不曾出现,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攻打更重要的皇宫了。而皇宫中,更是有唯一能洗脱他起兵谋反骂名的传国玉玺。 若皇帝能亲自下退位诏书,那当然最好。 但那壶有毒的果子露,一开始可是给皇帝的,后来生了变故,才被周瑛给搅和了。若无意外的话,皇帝一壶果子露下肚,早就该毒发身亡了。 到时候皇后临危受命,拿下“凶手”徐贵妃和五皇子,混乱中五皇子一系和骑墙派大臣悉数丧命,大皇子周琏拿着皇帝临终前传给他的传国玉玺,顺理成章登上皇位,岂不是一举数得? 可惜这计划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到最后没能拿下皇帝,已经昭示了大皇子周琏的功败垂成。 林泽上前,低声向周瑛回报情况。 攻打公主府的黑甲军全数被歼灭,但皇后和二公主周珂却趁乱跑了。 至于皇宫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 皇宫历来把守森严,今日皇帝出宫,带走了一半的守卫。公主府这边,是皇后跟礼部里应外合,才钻了空子,使皇帝险些丧命。但宫里的戍卫一向是由皇帝心腹负责,由皇帝亲自过目,根本水泼不进。故而大皇子周琏趁着皇帝出宫,宫中守备空虚,才攻打皇宫,算是一个明智的主意。 皇帝手在袖中,握着一块虎符,摩挲着上面的花纹,他的视线在院中扫了一圈,在丁唐身上停了片刻,又移了开。现在毕竟还未脱离险境,皇帝需要丁唐留在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皇帝最后看了周瑛片刻,将虎符递给她,“去西京大营找孟将军,令他点其八千人马,即刻赶往皇宫,肃清反贼。” ☆、第95章 虎符 周瑛拿了虎符,接了此令。 徐弘原不放心,怕孟将军瞧不起女流之辈,不肯听周瑛调换,又怕捉拿大皇子余孽时,刀剑无眼,伤了周瑛。 可却有一事绊住了徐弘的脚,徐国公受伤了。 徐国公刚才为护住徐夫人,肋下中了一剑。徐国公一向好强,又兼刚才事态紧急,故而一直强撑着没说。直到事态平息,这才说了出来,这一看,徐国公肋下这一块衣服已经浸湿了,只因为颜色太深,才没被认出来是血。 这一下徐弘可就左右为难了。 周瑛十分体贴,只道:“若非有皇命在身,我也该留下来照顾国公。你就留下来吧,顺便替我招待一下父皇。父皇短时间内怕是回不了宫,要在公主府待上些时候。虽然父皇估计不会计较,但公主府里总该有个人主事,对父皇招待一二。” 徐弘指了指自己,“我?” 周瑛微笑,“你是我的驸马,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吗?” 徐弘不由笑了,保证让周瑛放心。 周瑛留下林泽,让其帮徐弘接手,又问丁唐借了一队人马,飞驰往西京大营。 西京大营的孟将军是个花白胡子,脾气死倔的老头。原先周瑛曾在宫宴上,见过这个老将军几回,因此倒也没被当场赶出去。 也因着孟将军脾气死倔,又认死理,在周瑛拿出虎符之后,孟将军的怠慢不逊通通消失不见。 周瑛传达皇帝口谕之后,孟将军很快点齐人马,前往皇宫。 一行人急行军赶往皇宫,只见神武门大开,门前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当中御林军居多,黑甲军鲜少,前方有刀戈之声传来。 孟将军见了这景象,神色一紧,原先还残存的一点犹疑顿时尽去,率先驱马,进了神武门。 行军打仗并非周瑛所长,故而她也没跟孟将军争先后,只安静跟了过去。才至太和门前,就见御林军背靠太和殿,正在拼死抵抗数倍于他们的黑甲军。而黑甲军最外围,大皇子周琏正手持鞭子,冷眼看着。他的妹婿柴忌,也即这一支黑甲军的统领,侍立在半步之外。 眼见杀来第三方人马,御林军一方绝处逢生,当然喜不自胜,但黑甲军一方却不由乱了阵脚,尤其大皇子周琏更是倏然沉了脸。 柴忌忙唤人来,团团护住大皇子周琏。 但大皇子周琏却一没在意自己安危,二没关注即将扭转战局西营大军,二十第一时间把视线放在了周瑛身上。 因为周瑛出现在这儿,昭示着一个最坏的可能,刺杀皇帝失败了。 孟将军发动号令,朝黑甲军冲锋过去。 黑甲军已是疲惫之师,再加上前后对敌,不一会儿就溃不成军。 大皇子周琏却像瞎了聋了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隔着鲜血横飞的战场,隔着杀声震天的厮杀声,一眼不眨地望着周瑛。 周瑛勒马低头,马旁站着黄谦,他刚从抵御黑甲军中抽身回来,向周瑛回报此间情况。她突然觉得如芒在背,一抬头,就见大皇子周琏死死盯着她,眼神不甘又绝望。 周瑛回之一笑,做了个口型,“多谢成全。” ☆、第96章 名正言顺 大皇子周琏兵败被擒,皇帝起驾回宫,第一件事就是提审大皇子周琏。大皇子周琏铠甲上溅着黄土鲜血,发冠歪了,鬓发散落,一身形容狼狈,却腰背挺直,眼神坚定而不驯。 周瑛扶着皇帝,一步步走向上首。 皇帝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身上,才几步路,额头就生出一层薄汗,让周瑛隐生担忧。 皇帝累得狠了,手指有些颤抖,却不肯露出弱势,紧紧抓住扶手,闭眼缓了缓,才抬起头,就见大皇子周琏一副冥顽不灵,脸上根本不见一丝忏悔。皇帝大怒,一把抓起茶杯,狠狠摔向大皇子周琏。却到底力气衰微,原本砸向大皇子周琏头部的茶杯,在空中飞出一个疲软的弧线,堪堪落在周琏脚边,茶水茶叶溅湿了周琏袍子一角。 屋中霎时一静。 大皇子周琏抖了抖袍脚上的茶叶,轻慢笑了,“父皇,你老了。” 皇帝心底最深处的隐忧,被这年富力强的儿子当庭一语道破,心脏不由狠狠一缩,一瞬间仿佛所有暗处阴影都在窃窃私语,嘲讽他年迈老态的身体,觊觎他已经坐不稳的龙椅。 皇帝狠狠一咬舌尖,舌尖上清晰的刺痛和口中腥咸的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前倾身体,被老病折磨得浑浊了的眼眸,一瞬间像是鹰隼一样锐利,“孽障,还不跪下!” 有侍卫上前,要押着大皇子周琏下跪,却见周琏朝后一扬手,“我自己来。” 皇帝看着大皇子周琏悠然跪下,没见一点羞愧之意,冷笑道:“朕锦衣玉食养着你,教以诗书,习以礼仪,却原来只教出一个下毒弑父,起兵谋反,不忠不孝、无君无父的畜生。” 大皇子周琏瞳孔一缩,讽笑道:“我不忠不孝,无君无父,难道不是拜父皇所赐?” “我是母后所出,占足了名分的嫡长子,自幼勤敏好学,诗书武艺,样样不敢落于人后,及至入朝听政,更是兢兢业业,礼贤下士,生怕丢了父皇的脸面。可父皇又是如何对我的?”大皇子周琏眼圈通红,嘶声吼道,“先是扶持周琰那个贱孽所出之子跟我作对,后又扶持五皇弟这个懵懂孩童压制我!明明我才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 大皇子周琏攥紧了拳头,狠狠闭上眼,掩去眼中不甘和恨意,再抬眼时,语气淡漠如轻风吹过山谷,“既然在父皇心里任谁都比儿臣适合皇位,那儿臣别无选择,只能亲自动手去抢了。” 大皇子周琏缓缓看向周瑛,拱了拱手,“虽是兵败垂成,不过我认赌服输。” 周瑛心道不好,如果说先前听了大皇子周琏的话,她心中还生出了些许同情,但在大皇子周琏把祸水往她身上引的时候,那一点子微薄的同情早就烟消云散了。 大皇子周琏见弃于皇帝,或许有他不得皇帝欢心的缘故,但究其根本,无非是大皇子周琏日渐强壮,羽翼丰满,而皇帝却一日日老迈,这少壮老弱,如何让皇帝放得下心? 周瑛女儿家的身份是她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中,争权夺利最大的绊脚石,但同时也是因为这个柔弱堪怜的身份,皇帝从未对她生出真正的忌惮之心。先前在公主府火烧黑家军时,皇帝或许对周瑛的狠辣有了印象,但却没将她列位夺嫡之中,否则也不会轻易让她执掌虎符了。 可大皇子周琏这一下挑拨,皇帝如何作想…… 周瑛面作不安,看向皇帝,“父皇……” 皇帝眼中并未见怀疑,甚而安慰拍了拍周瑛的手背,看向大皇子周琏,打量着这个满心恨意的儿子,说出的话却带着冰冷的质感,“这九五之尊的皇位,朕给了谁,谁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第97章 赐全尸 来自皇帝这一击,终于让大皇子周琏白了脸,他惨笑数声,“好,好,多谢父皇教诲。” 皇帝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犯上作乱的儿子,眼神复杂,像是厌恶痛恨,又像是不忍怜悯,良久,他终于下了旨,“周琏起兵谋反,其罪当诛,赐鸩酒,留全尸,葬于煤山。” 竟是连皇陵都不让大皇子周琏进了,大皇子周琏终于绝望,缓缓叩首,“谢主隆恩。” 正在这时,有人喝道:“慢着。”sk 周瑛抬头望去,正是此前从公主府中失踪的皇后。 先前光顾着平息大皇子周琏叛乱,事后又安抚伤员,清理战场,重新接管皇宫戍卫,迎圣驾回宫,接着皇帝又提审大皇子周琏……这些事一桩接着一桩,让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也让寻找皇后一事迟迟没有进展。没想到,皇后竟是自投罗网了。 只见皇后依旧穿着参加周瑛婚宴时的礼服,虽是钗环尽褪,却一身锐意逼人飞奔进来。 跟在后面的丁唐措手不及,忙跟了上来,见皇后还算有些理智,没进入皇帝的安全距离,这才松了口气。周瑛询问地看向丁唐,丁唐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并非自己刻意安排。 虽然皇后显然一样是犯了谋逆之罪,但在皇帝正式降罪之前,谁敢真正拿下一国之母。皇后要求见皇帝,又配合地卸去钗环等所有尖锐物,丁唐也不好过于为难,故而一路亲自押送,皇后也一路配合,没想到临到门前又出岔子,听到皇帝盖棺定论,就不等禀报跑了进去。 皇帝并非降罪,挥手让请罪的丁唐退下。 大皇子周琏看到皇后进来,眼圈不由红了,颤声道:“母后,对不起,我失败了……” 皇后把周琏的头搂到怀里,柔声道:“嘘,没事,不是你的错。”说着,皇后的视线转向皇帝,眼神瞬间由柔软变得讥诮,“虎毒尚且不食子,皇上,且给大陈的子孙万代积些福吧。” 如果说对大皇子周琏,皇帝还有些许不忍,对皇后却不再有一丝情分,眼中满是刻骨的厌恶和恨意,“弑父谋逆……朕给他留个全尸,已是全了父子之情。你还有脸跟朕叫嚣,若非你这毒妇野心不死,一意撺掇他肖想他不该想望的东西,他又怎会落得今日下场。早知如此,朕当年就该废了你!” 皇后笑声有如夜枭,“哈哈,我儿不该肖想,那谁才配肖想,明熹宫那个贱妇吗?”皇后笑声陡停,眉目狠辣,“可惜了,她当年的贱种没这个福分,现在的这个依旧没有!” 皇帝心头大骇,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周瑛忙伸手去扶,被这猝不及防一压,跟皇帝一起倒回椅子上。虽然有周瑛这一扶的缓冲,皇帝并没摔着身体,但皇帝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把慢了半步的乔荣吓得几乎魂魄出窍。 乔荣嗓子尖得失了真,刺得人耳膜都疼,“太医,快宣太医!” 这未央宫太监宫女生死都系于皇帝身上,皇帝这一倒,登时吓得去了半条命,虽有乔荣一道道命令下来,但也跟没头苍蝇一样,有去找太医的,有打热水的,有搬春凳抬皇上的…… 这边乱成一锅粥,皇后在旁边恶意畅快长笑,“报应,周祁镇,这都是你的报应!” 皇后这几乎诅咒的话,更是让眼前混乱的场景笼上了一种不祥的暗色。 周瑛见乔荣已掌握了事态,也就放了心,回身对皇后道:“好教母后知道,父皇急着来审问大皇兄,却是不知道五皇弟已经救了回来,就连贵妃娘娘也平安无恙,母后的期望恐怕只能落空了。” 说罢,也不管皇后倏然变色,周瑛冷了眉眼,“来人,送母后回宫。” ☆、第98章 镇国公主 太医们到底有些本事,没多久就把皇帝救了回来。皇帝先还绝望,在得知五皇子已经解毒醒了过来,才松了口气,不过这一番大起大落,到底七情涌动,不但诱发旧病,还伤及心肺。皇帝原先虽然病体缠绵,但还能隔三差五上个朝,如今别说上朝,连离床下个地都不成了。 但就算如此,明白自己被皇后骗了的皇帝,强撑着病体,废了后,赐下三尺白绫。同一日宫中送走了大皇子周琏,宫里宫外,被牵连者何止万千,大理寺狱都人满为患。 此时经历了大皇子周琏兵变,朝野后宫动荡,如果五皇子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该赏赏该罚罚,进而立威,安抚群臣,那无疑是个收服人心的大好时机。可惜五皇子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到底余毒未清,且就算全胳膊全腿儿,以他孩童心智,尚还做不了这种事。 所以皇帝只能退而求其次,选到了最不可能染指帝位的周瑛头上。 不过周瑛女儿身的身份,虽然给了皇帝安全感,但也同样成为立足朝堂的障碍,为了让周瑛的身份名正言顺,皇帝斟酌之后,就下旨封周瑛为镇国公主,上一品,赐万户,许以监国之职。明面上这是赏赐周瑛护驾有功,实则是为了排除她入朝听政的阻碍。 皇帝虽然病体垂危,但到底人还在,众臣慑于皇帝素日积威,到底不敢多言。 且大皇子谋逆一案中,朝中大臣多多少少跟大皇子有过些瓜葛,毕竟当时大皇子如日中天,大部分朝臣就算不想要从龙之功,也不会过多得罪。而皇帝早因大皇子谋逆一事震怒,严令彻查,只是因精神不济,才让周瑛接手,因此诸多大臣的把柄落在周瑛手上。又因见过周瑛火烧黑甲军时的狠辣手段,没人会认为周瑛是个只知道捏针绣花的柔弱公主,也就不得不服膺。 尽管如此,这些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们,明里是服膺了,但暗里做手脚的也不在少数,周瑛忙着立威施恩,收买人心,在朝中站稳脚跟,跟徐弘的新婚蜜月期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徐国公伤势恶化,国公夫人担忧病倒,徐弘忙着为父母的伤病奔波,又要接手徐国公大小内务,一样是焦头烂额。一对小夫妻谁都没闲时候,倒是正好相称。 处理朝政、收复众臣是一方面,周瑛也没忘了跟皇帝打好感情牌。 虽然皇帝现在气息奄奄,仿佛下一刻就可能断气,但这毕竟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有无数人抱着一颗忠心,前仆后继为其赴死。 周瑛当然不会一朝得志,就猖狂忘本,让自己被抄了后路,她每日拿着大大小小的事务,去向皇帝请示,一来示弱,二来表示绝无恋栈之心。 皇帝也并未起疑。他自知时日无多,故而抓紧一切时间,向周瑛并五皇子一道传授处理政务,乃至平衡朝堂的为君之道,周瑛虽是个捎带的,但也受益颇多。 而徐贵妃在清了余毒之后,也常陪着五皇子来未央宫,一来侍疾,二来想拿回周瑛手中的权力。毕竟她才是五皇子的亲生母亲,日后五皇子登基,她就是太后,垂帘听政合该是她才对。 ☆、第99章 回光返照 任是徐贵妃每日来给皇帝侍疾,殷勤探问,不知旁敲侧击多少次,皇帝都不曾松口。若说皇帝对徐贵妃不喜,却又不曾拒绝徐贵妃的日日侍奉。也因此周瑛不可避免要跟徐贵妃在未央宫经常碰面。徐贵妃日益按捺不住,含酸带讽,小动作不断,周瑛只避其锋芒。 毕竟皇帝身体就算再不济,未央宫的大小事也被他看在眼里。 这一日周瑛上完朝,议完事,照例来皇帝这儿报到,却罕见地没看到这段时间几乎驻扎在未央宫的徐贵妃和五皇子的身影。皇帝也没如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养病,而是穿好一身龙袍,坐了起来,眸光湛湛,脸色红润,佝偻的腰背也仿佛挺直了几分,像是正在等她。 周瑛却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这太像回光返照了。她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面上却如常问安,笑道:“父皇今日精神看起来不错,可要出去晒晒太阳?” 皇帝望了一眼窗外的蓝天,遗憾道:“改天吧,今日还有正事。” 周瑛不再赘言,安静站了过去。 皇帝手帕掩住嘴咳了两声,半晌缓了过来,他凝视着这个看起来贞静美貌,手段却初现峥嵘的女儿,心中有那么一丝不确定,但事到临头,已经容不得他再挑选培养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心中一叹,终究还是道:“朕封了小五为太子,你为摄政公主。待朕百年之后,你扶持小五登基,垂帘听政。” 周瑛吃惊抬头,慌忙跪下,“父皇……” 皇帝右手向下一按,止住了她的话,续道:“待小五加冠之后,你再还政于他。你们姐弟要相互扶持,千万不要因为外人生了嫌隙。若事有不决,可以问计内阁,但要心里有数,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皇帝停了一顿,饶有深意道,“你要记着,这天下始终姓的是周。” 这话中防备的是谁?周瑛只作不知,“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小心防备群臣。” 皇帝猜到周瑛的顾虑,索性敞开了说道:“小五一登基,徐家就是天子外家,定会水涨船高。朕虽封你为摄政公主,但朕去了之后,你到底势单力薄。正好你跟徐弘结为夫妻,正是最牢靠的联盟。有徐家这个天子外家跟你互为犄角,你才能压制得住群臣。不过你千万要记得,切莫养虎为患。” 周瑛垂下鸦羽一样的睫毛,半晌道:“儿臣记下了。” 皇帝望向周瑛,眼神有些复杂,叹道:“朕知道,让你防备自己的夫家,忌惮自己的枕边人,实在有悖伦常情感。但你不是寻常相夫教子的女儿家,你眼底看的,心里装的,是这幅员天地,大好河山。小七,朕成全了你,也望你成全朕的心意,替朕守住陈家的万里江山。” 周瑛心头一震,俯首道:“儿臣遵旨。” 皇帝从桌案上取来两道明黄色的圣旨,“趁着朕还在,就替你扫去最后一道障碍吧。”皇帝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把圣旨给了周瑛,“朕已经把小五支开了,你去明熹宫宣旨吧。” ☆、第100章 旧地重游 封五皇子为太子的旨意,已经下到了明熹宫。 明熹宫上下一片喜气洋洋,连守门的嬷嬷都喜笑颜开,连周瑛这个因着这一段时间跟徐贵妃矛盾激化,而不受欢迎的人上门,都破天荒得了个好脸色。 守门嬷嬷指了个才留头的小宫女,向里头通报。 小宫女一团孩气,规矩却纯熟,一板一眼,却到底孩童心性,没忍住在拐弯的时候偷偷瞥了周瑛一眼,好奇周瑛这个大名鼎鼎、引得无数非议的摄政公主,却正对上周瑛的双眼。 周瑛回了个微笑,吓得小宫女一缩脖子,消失在拐角。 周瑛自失一笑,抬头望向明熹宫的黄瓦红墙,殿宇高楼。许久不曾上门,可这明熹宫仿佛被定格了时间,还如当年她被徐贵妃从秀玉宫接过来时一样,奢华富丽,暖玉生香。可惜这座当年让她脱离了狼口,带给她些许家的温情的殿宇,今日注定要毁在她手中了。 小宫女通报归来,说徐贵妃在小佛堂中。 周瑛赏了小宫女一个荷包,谢绝了她的带路。这个小宫女忘性大,得了周瑛一个荷包,倒是不怕她了,还问道:“公主真的不用带路吗?很远的。” 旁边的守门嬷嬷拽了小宫女一把,怕小宫女的不识眼色,得罪了周瑛。 小宫女才想起来周瑛的恐怕名声,脸色一白。 周瑛安抚一笑,“无妨的,我认识路。”小宫女却没缓过来,缩到了守门嬷嬷裙后。 周瑛不以为杵,转头漫步向小佛堂。当年她为了早日进学御书房,可是在小佛堂中捡了一个多月的佛豆,才得到徐贵妃的心软推荐……现在算算,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也不怪这些新人不知情由。 守在小佛堂前的,却是个熟人,正是樱桃。 当年荔枝更得徐贵妃看重,却在南巡中弄丢了五皇子,失了徐贵妃欢心,在宫中熬了几年,到岁数就出宫嫁人了。更善逢迎的樱桃倒是留下来了,自梳做了姑姑,成了徐贵妃的心腹人。 樱桃并不意外看到周瑛,但看到周瑛身后的乔荣时,甚是诧异。 乔荣作为大内总管,一向是紧跟在皇帝身边,如无要事,绝对不会被派出来。今日为何会跟周瑛一道过来,樱桃心中生疑,但紧接着想到自家五皇子已成太子,而众所周知皇帝已经命不久矣,乔荣这个太监总管眼见情势不好,想要提前找好下家,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乔荣作为太监总管,在宫中不知道有多少徒子徒孙,最是目明耳聪,不可能不知道徐贵妃跟周瑛不和。乔荣若要讨好未来的皇太后,总不会跟周瑛一道来才对。 尤其乔荣低眉顺眼跟在周瑛身后,这份恭敬态度,可是连徐贵妃都不曾享有的。 樱桃隐约觉得不对劲,打点起笑容上前,想要拦住探问。周瑛眼含歉意地看了樱桃一眼,抬手唤人,轻声吩咐道:“乔公公,请樱姑姑下去歇息吧,别惊动了贵妃娘娘。” 樱桃不解周瑛如此大胆,竟敢动徐贵妃的心腹,但看到乔荣一句质疑没有,就上前拿下她时,樱桃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她瞳孔瞬间放大,眼神惊惧,“娘娘,是皇上……” 没喊出整句话,樱桃就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小佛堂里的徐贵妃听到动静,被打扰了有些不快,她出声问道:“樱桃,出什么事了?” 周瑛目送樱桃拼命挣扎,却无力挣脱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心道这才是第一个呢。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熟悉的殿宇,推门而入,微笑道:“母后,是儿臣来拜见您了。” ☆、第101章 两道圣旨 徐贵妃从蒲团上站起,回头看向周瑛,只当周瑛是知道五皇子被封为太子,才来趁热灶,不由生出几分轻视来,她半是讽笑,半是炫耀,“现在才来奉承,不觉得晚吗?” 周瑛并未理会徐贵妃的挑衅,只从袖中取出圣旨,抬至眼前,“贵妃徐氏接旨。” 徐贵妃不解皇帝竟会派周瑛来传旨,眼神中惊疑不定,虽然不情愿向周瑛下跪低头,但在一些不好的猜测面前,跟周瑛的恩怨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她下跪道:“臣妾徐氏接旨。” 周瑛展开圣旨,“咨尔贵妃徐氏,系出公辅名门,明馨婉顺,事朕年久,四德谦而全备,六宫恭事其则……今以金册凤印立尔为皇后。尔其抵承懿训,表正六宫。钦此。” 皇上封她为后了? 徐贵妃不敢置信抬起头,她甚至失态问道:“这是真的吗?” 周瑛把圣旨递过去,眼神怜悯,“当然是真的。” 这道封后的圣旨,徐贵妃等了二十多年,从韶华少女,到人至中年,等得太久,几乎都已经死了这份心了,不想这旨意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下来了。徐贵妃打开圣旨,一行行看过,喜极而泣,颤声道:“皇上,你终究不曾负我……” 周瑛几乎不忍去打碎徐贵妃,不,现在应该说是徐后的美梦,但她终究还是开了口,“还有一份圣旨。” 徐后不由一怔,一双泪眼朦胧的美目看了过来,“什么?” 周瑛取出第二道圣旨,宣旨道:“朕病体衰微,天不假年,不忍尔独存于世,特允殉之。” 徐后豁然抬起头,“不可能,这是假的!” 周瑛把圣旨递了过去,叹道:“皇后娘娘如若不信,不妨亲自验看。” 徐后一把夺了过来,从圣旨的质地,到上面的笔迹,再到皇上的印章,一丝不漏地查过,没发现一点破绽,但她依旧不肯相信,狠狠把圣旨摔在地上,“是假的,肯定是你在假传圣旨!” 周瑛捡起圣旨,叹道:“皇后娘娘太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假传圣旨。”她把圣旨放在小佛堂前的桌案上,“这旨意出自何人,以皇后娘娘的聪明,难道真的猜不出来吗?” 徐后摇头,强忍着不肯落泪,“不,我不信,皇上不会这么对我。” 周瑛说道:“皇后娘娘该知道,如今五皇弟是太子,日后就是天子,徐家作为天子外家,已是水涨船高。五皇弟年纪尚小,还有倚仗徐家的时候,但父皇岂会任其坐大。有一个权倾朝野的徐国公就够了,再加上一个徐姓的太后,和一个事母至孝的天子,这未来的天下,是要姓徐,还是姓周呢?” 周瑛弯腰看向徐后,怜悯道:“母后,父皇也是情非得已。可这有什么办法,谁让母后嫁给的是最是无情的帝王家呢?”周瑛站起身,拍了拍手,扬声道,“乔公公,送母后上路吧。” ☆、第102章 新帝登基 当日皇帝驾崩,徐后感其恩德,以身殉之。太子痛极,又兼余毒伤及根本,几度晕倒。镇国公主一手操持国丧,于一月之后,送帝后归葬皇陵,翌日扶太子登基,垂帘听政。 同一时间,徐国公府送走了伤重不治的徐国公。 徐弘这个世子继承了徐国公的爵位,同日加封太子太傅,入内阁,任次辅,与周瑛这个摄政公主俨然成了大陈最有权势的夫妻。 没了先帝镇压,朝堂上顿时暗潮汹涌。周瑛早在这几年里暗中结交大臣,探明谁贪腐谁清廉,谁差事得力,谁无能庸碌……周瑛大刀阔斧整顿内政,提拔有才之士,也不忘安抚世家旧臣,前有重臣支持,后有御林军威慑,也算平稳地完成了新旧政权的交替。 而在这过程中,所有叫嚣牝鸡司晨,妄图赶周瑛下台,顺便取而代之的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都一一被参,或私德不修,或收受贿赂,什么欺压良民,侵占良田,什么贪赃枉法,谋害人命……一个个罪证确凿,铁案难翻,被以最快的速度绳之以法,一律推至菜市口处斩。 罪名公诸于众,百姓奔走相告,人人称快叫好,正是大快人心。而使得这些个吸食民脂民膏,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绳之以法的摄政公主,也获得了民间最广泛真心的拥戴。 民间如此,朝堂上皇室中,不管是有小心思的,还是想取而代之的,尽皆胆寒心颤。没人知道镇国公主的手里还有多少人的把柄,也没人会再小看她是否会妇人之仁,心慈手软。 朝堂上尽皆服膺,不少人投效麾下,周瑛也就收了手,编撰典籍,轻徭薄赋,兴修水利…… 转眼三年过去,新帝正式出了孝。而当年新帝登基时,周瑛使的铁血手段带来的威慑,也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去。朝中有些人不安分起来,知道朝事上无从下手,瞄准了后宫事上。 于是在刚祭了先帝之后,周瑛接到了奏请圣上大婚的奏章。 新帝年仅十岁,就算真的大婚了,也就是多了个玩伴,根本做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事来,也压根传承不了子嗣。所以这奏章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请新帝大婚是假,让周瑛还政才是真。 周瑛冷笑,正要把奏章打回去,却在看到署名时停了下来。 周瑛放下朱笔,问道:“太傅现在何处?” 素枝看了一眼桌案,左上角还有一摞未批完的奏章。公主一向是一次性批完所有奏章才休息,例外可未必是什么好事,素枝屏住呼吸,小心回道:“回殿下,徐太傅正在御书房给皇上讲学。” 周瑛神色莫辨,“他倒是有心了。” 素枝应证了猜测,愈发低下头,一句话都不敢回。 周瑛不欲为难素枝,收了周身气势,把奏章袖在袖中,起身道:“起驾吧,去御书房。” ☆、第103章 良苦用心 周瑛来到御书房,倒是没打扰这对师徒上课,静静站在窗外。 徐弘没穿官服,一身儒衫,站在讲台上,倒是平添了几分儒雅气息。而新帝坐在下首,听得极认真,已经有了些少年模样,但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不时咳嗽两声,显是有不足之症。 等了两刻,徐弘停了课,留了功课,周瑛才进了门。 新帝显是有些意外,迎上前,笑道:“皇姐怎么来了,今日倒是有空?” 周瑛先睇了徐弘一眼,搂住新帝的肩膀,边走边道:“御膳房进上来一样新式点心,说是江南传来的,甜咸口的,想着你素来爱吃,带来给你尝尝。”素枝自上前,摆在桌案上。 新帝笑道:“到底皇姐心疼我,可偏劳我了。”周瑛握着新帝的手,一齐坐下,才一入手,就不由皱眉道,“这么凉,手炉呢?穿得这么薄,曹公公是怎么伺候的?” 新帝忙道:“是我嫌穿多了累赘,不怪曹公公的。” 曹秀忙跪在地上请罪,连连磕头求饶。 当年徐后殉葬,明熹宫数得上牌位的宫女太监大都殉了主,倒是显出来这么一个打杂的小太监。新帝念旧,曹秀也会奉承,一来二去,曹秀倒是混成了新帝的贴身太监,也算是个人物。 周瑛虽然看不惯太监,但既是新帝求情,到底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新帝轻轻踹了曹秀一脚,笑骂道:“还不快滚。”曹秀作势被踹到,还滚了一骨碌,惹得众人不由发笑,这才告退离开,才眨眼功夫,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来手炉,拿来一件披风。 徐弘在一旁也笑道:“知错能改,也算有心了。” 周瑛摇头说罢了,问过新帝的功课、饮食起居,见时候不早,就放他去接下来的骑射课。 目送新帝离开,周瑛渐渐收了笑容,视线在原样取出,又原样搁回的点心上扫过,最后落在徐弘身上。徐弘倒是没看到,一壁收拾书本,一壁问道:“现在这时辰,你可是一向忙得无暇他顾,今日倒是奇了,怎么有闲来送一盘点心?” 周瑛道:“我为何而来,你难道不该心知肚明吗?” 徐弘收拾书本的手停了下来,回身问道:“这话从何说来?” 周瑛从袖中取出奏章,一把扔到徐弘怀里,冷笑道:“李昌义难道不是你的人?没你的授意,他敢妄议立后之事?” 被周瑛揭破了这一道暗棋,徐弘倒是从容,从怀中拿起奏章,打开漫不经心看了看,“是我的授意又如何?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又兼聪颖好学,也该是学着担起责任的时候了。” 听到徐弘认下,周瑛心中微沉。 徐弘见周瑛不语,放下奏章,沉吟道:“当年先帝授命你为摄政公主,也是恐陛下年幼,被朝中老臣欺凌哄骗。如今朝野尽皆服膺,陛下也已长成,且勤勉好学,有名主之兆,正是还政时候。”徐弘上前,握住周瑛的双手,看着她的双眼,“这两年你我各自忙于政务,聚少离多,不若趁此机会卸了这职缺,也省得你这般忙累,别人只看你面上风光,我却知你付出良多,着实心疼。” 周瑛从徐弘手中挣出自己的手,垂下眼帘,语气淡淡的,“当年你求娶我,可是说过不但不干涉我的事业,还会倾力支持。才三年刚过,你就要反悔了吗?” “我反悔?”徐弘攥紧了自己空了的掌心,轻轻笑了,“外人倒罢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为了谁?从古至今那些个摄政王或顾命大臣,有哪一个得了好下场?我劝你急流勇退,有什么不好?”徐弘抬起周瑛的下巴,轻若耳语,“对了,还有姑母的死。你当真以为天衣无缝,没人知道真相吗?” ☆、第104章 有孕 周瑛看向徐弘的双眼,“母后殉葬的时候,先帝尚在。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就该知道真正授意者是谁。还是说在你心里是谁授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我拉下马,好让你心中的英明主子上位?” 徐弘一时沉默。 周瑛冷笑道:“事实上,你我都知道,就算我当真还政,以皇上现在的水平,也处理不了政事,少不了要倚靠重臣。徐弘,我敬佩你在皇上身上用的苦心,也知道如今在皇上心中,你已经是排位第一的良师益友、心腹重臣。如今我只有一句话问你,你要我还政,为的究竟是皇上,还是你自己?” 徐弘脸白了一瞬,冷下脸,“周瑛,你别自己心思不纯,就以己度人,血口喷人!” “是我血口喷人,还是你被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周瑛轻嗤一笑,捡起奏章,转身走人,“先帝留下遗旨,让皇上加冠时亲政。如果你想让你那好外甥蒙上不孝之名抗旨,尽可以放马过来。” 翌日,李昌义被贬去潮州任知县。 徐弘沉默站在朝堂上,未出一声反对。这风向如何,众臣当然心知肚明。奏请摄政公主还政,皇帝大婚的奏章也消失在周瑛的桌案上。朝中平静下来,然而时隔数月,周瑛却爆出有身孕了。 因着周瑛先前杀鸡儆猴,余威犹在,众臣只连声道喜,朝中只仿佛一片和乐欢喜。 林泽请见摄政公主,小太监一见是刑部侍郎,忙遣人入内禀报,又沏了上好的老君眉,上了最精巧的茶点,生怕伺候不周到。要知道这位林大人这几年从默默无闻,一下子平步青云,敢出言置喙的、暗中使绊子的纷纷落马,谁人不知后台是谁。虽说只是个侍郎,但谁都知道刑部尚书只挂着名,真正主掌任免官员的刑部的,正是眼前这位摄政公主的心腹,林泽林大人。 小太监虽是当着养心殿的差,却不敢怠慢这位大人,亲自奉了茶,小声道:“大人请稍坐,公主正在接见太傅,恐怕还要些时候。” 话音未落,正殿门就开了,徐弘走了出来。 小太监笑容一僵,只觉面皮有些疼,忙悄声退了下去。 徐弘面无表情走至庭院中央,突然脚步一顿,一转头,正对上林泽的双眼。林泽偷看被逮到,却没有一点不自在,隔着窗户,朝徐弘含笑拱了拱手。徐弘眸底深沉,看了林泽一眼,拂袖而去。 林泽笑容淡了下去,直到小太监来禀,说公主召见,林泽才重又扬起笑容,进了正殿。 林泽先向周瑛见了礼,叙过国事,才问道:“如今殿下怀有身孕,朝中恐怕有人不安分。” 周瑛右手轻抚肚子,心中轻叹,这孩子来得不太巧啊。周瑛摇了摇头,罢了,总归她也需要一个继承人。她沉吟片刻,喊林泽近前,如是吩咐,林泽应了下去。 周瑛虽然有孕在身,却并没有如旧俗一般卸职回家,安安分分等孩子出世。随着周瑛月份渐大,朝中渐至人心浮动,不断有人上奏折,一副为周瑛着想的样子,奏请摄政公主回家休养,待产子之后再行摄政。但是个人都知道,放权容易,再想收拢权柄,可就不容易了。 周瑛当然不会放权,处置了几个蹦跶的欢的。虽是平息了物议,但水面下却有暗潮汹涌。 这种平衡谁都知道是暂时的,就算周瑛死守着不放权,也终究会有产子那一天,待到那一天……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一道鬼门关,就算周瑛贵为摄政公主,也不例外。 这一日清晨,素枝进了屋子,准备服侍周瑛起床。 却见周瑛已经醒来,坐在床上,手抚肚子,平静吩咐道:“今日休朝一天,我要生了。” ☆、第105章 兵围公主府      就在周瑛在府中脚踩鬼门关生孩子的时候,公主府悄无声息被围了起来。   素枝匆匆进得门来,迎面一个嬷嬷端着一盆血水过来,素枝往旁边一让,顺手撩起帘子,让嬷嬷出去。素枝绕过屏风,看着床上脸色雪白,下身一片狼藉的周瑛,鼻子不由一酸。   周瑛抬头,虚弱问道:“出什么事了?”   素枝掩饰低下头,为周瑛小心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没事,白柳不当心,打碎一个茶杯。”   周瑛就算疼得几乎失去理智,也没被素枝这显而易见的谎话骗到,她闭了闭眼,“有人按捺不住了吧?”素枝手指一颤,心知再瞒不住,低声道:“公主府已被兵围了。”   屋内的嬷嬷稳婆都是周瑛挑的心腹,虽然听到兵围胆颤,但依旧有条不紊给周瑛接生。   周瑛冷笑一声,“一群废物,也就敢趁着我生孩子时候闹兵变了。”   素枝欲言又止,周瑛问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你家公主还没脆弱到这地步。”   到这份儿上,素枝不好再瞒,“为首的人是驸马。”   一说完,素枝悄悄觑了一眼周瑛,生怕周瑛被气出好歹。周瑛垂下睫毛,虽在意料之中,但心中还是一寒。既已到了夫妻反目这般田地,周瑛终于冷下心肠,“传话林侍郎,让他无需手下留情。”   素枝应声退下。   待出了门,素枝也不让人传话,亲自去往外院,找到了林泽。林泽正和黄谦点阅公主府兵,一见素枝慌张过来,就猜到素枝没瞒过去,笑道:“怎么样,我就说瞒不过殿下吧?”   素枝一见林泽还有心情玩笑,不由更急,“都什么时候了,大人怎么还有心情说笑?御林军都把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了,敌众我寡,消息还传不出去,搬不来救兵,难道要坐着等死吗?”   林泽却笑道:“不急,你也太小瞧殿下了,殿下难道是束手就擒的人吗?”   素枝怔了一怔,也明白过来,周瑛从听到这个消息就十分镇静,难不成是早有预料?   林泽却不解释,看了看庭中的日晷,领着黄谦并一队府兵,开了公主府的大门。   府门外的徐弘刚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看到林泽身为一个外人,却堂而皇之走出自家妻子的府邸,而自己却被理所当然挡在门外,不由眼神一沉。   林泽却恍若未见,含笑拱了拱手,“还未恭喜徐太傅,马上就要当父亲了。”接着林泽作势皱眉道,“这传话的人也太没用了,一早就去给国公府传话,这半天了徐太傅才得了信过来。”林泽又抬头看向徐弘,笑道,“徐太傅惦记殿下母子安危,只管自己来就是了,怎么还带了这许多客人?公主府上下为了忙殿下诞下小主子的事,是忙得人仰马翻,恐怕要怠慢诸位客人了。”   这一番寒暄轻轻巧巧,却是直指徐弘伙同外人,欺压妻子,可谓无情无义。   不管周瑛行政手段如何,垂帘听政是否合理,现下周瑛都是在为徐弘生孩子,而徐弘这个丈夫不站在妻子前头挡风雨,反倒联合外人,在此关头逼周瑛下台……   徐弘只觉身后一静,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脊梁上,他攥紧了拳头,“殿下为我徐家传宗接代,我为夫为父,当然心甚忧之。但如今皇上年岁已到,勤学爱民,正是英明圣主,可殿下一手把持朝政,鸠占鹊巢,迟迟不肯归政于皇上。殿下执意如此,就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大义灭亲了。”   林泽鼓掌道:“多年同僚,我竟不知徐太傅是这样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忠臣良相。”林泽手下一停,冷笑道,“可徐太傅是否忘了,当年若非殿下扶持,金銮殿上的宝座,如今恐怕早就换人了。如今四海升平、海青河晏,皇上就要过河拆桥,狡兔死,走狗烹,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吗?徐太傅,你也真是心大,今日你帮皇上对付殿下,焉知明日会是谁对付你呢?”   这一番话,可谓诛心了!   徐弘浑身一震,正要出声驳斥,却听身后马车有了动静,不由眉心一皱,折身回去。   马车帘子被撩了起来,只见小皇帝身穿龙袍,走下马车。徐弘带头跪下,御林军也跟着乌泱泱跪下一片,“恭迎陛下。”   林泽暗骂徐弘狡猾,竟舍得让小皇帝亲历险境。两军对垒,若林泽跪下迎驾,就直接低了一头,若面圣不跪,又会授人以柄,白送给对方正义之师的美名。两相权衡,林泽只能也跟着跪下。   小皇帝见林泽低头,成了第一步,心中一松,“众卿平身。”   林泽站起身,小皇帝身体单薄,在寒风中更显孱弱,他拢了拢衣领,才道:“林卿家,你为人练达,精于庶务,正是股肱之臣,若能弃暗投明,投效于朕,朕定会以国士相待。”   林泽淡笑道:“殿下于臣有知遇之恩,恕臣不能改换门庭。”   “皇姐终是女流之辈,自古阳为正,阴为辅,这是天下至理。如今恰逢皇姐诞下子嗣,正好放下权柄,回归后院。”小皇帝拿帕子掩住嘴,咳了两声,看了一眼帕子,收回袖中,“朕跟皇姐自幼亲近,也不忍皇姐落得谋逆身死的下场,只要皇姐交出玉玺虎符,朕自会让皇姐保有长公主的封号和汤沐邑,一辈子衣食无忧。”   “殿下现在分\身乏术,臣就越俎代庖回上一句,殿下摄政乃是奉先帝遗旨,名正言顺,不曾还政皇上,是因为先帝有旨意,要让陛下加冠时亲政,而非殿下恋栈不愿放权。”林泽视线在徐弘身上一扫,又道,“也请陛下不要听信小人之言,违背先帝遗旨,背负不孝之名,使亲者恨,仇者快。”   徐弘眉头一皱,这显然是冲着他的,林泽可真是不遗余力要把他打成贼子野心的反贼。他刚要开口驳斥,就见小皇帝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小皇帝说道:“父皇一片拳拳心意,朕当然知道,但此一时彼一时,朕如今年岁已成,在太傅教导下,也已知如何处理国事,朕也心疼皇姐不能过正常相夫教子的生活。朕提前亲政,不正是两全之法?倒是林卿家,你执意执意撺掇长公主把持朝政,是决心要助纣为虐,意图谋反吗?” ☆、第106章 完结章 “谋反?”林泽笑了,“这不管是臣,还是公主殿下都是万万不敢的。这几年来,殿下一天不敢懈怠,兢兢业业为陛下守着这万里江山,陛下却被小人几句胡言挑拨,将殿下打成了乱臣贼子,真是寒了忠臣志士之心。臣为了天下黎民请命,只好清君侧了。” 林泽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意却蕴含风雷。小皇帝蓦地心头一骇,退了半步。 徐弘见势不妙,怕小皇帝此举动摇了军心,上前接道:“林大人就别在这儿巧舌如簧,颠倒是非了。究竟谁是忠,谁是奸,天下人心中自有公论。如今御林军统领丁唐已被调离京城,副统领钱冒已是弃暗投明,投效了陛下。”徐弘手指了一下身后的御林军,冷笑道,“京盘大营远在京郊,远水止不了近渴,我倒要看看,凭着这区区数百府兵,林大人是要怎么清君侧!” 林泽道:“徐太傅,你当真以为你们私下里的动作,殿下一无所知吗?” 话音未落,巷子左右两端有整齐的马蹄声响起,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每一声都仿佛和着战鼓的鼓点,一股风雨欲来的杀气悄然袭来。 来者不善,徐弘忙吩咐御林军戒备,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被一早调离京城的丁唐。 徐弘眼中一沉,原还想兵不血刃拿下公主府,但现在看来,是避免不了一战了。当日丁唐出京办差,要带走他的嫡系御林军右卫,因怕打草惊蛇,徐弘允了。但就算如此,徐弘手下的御林军也是丁唐四倍有余,依旧是胜算在握。周瑛既然早有预料,不可能没算到这一点。 丁唐勒马停下,打量着才走马上任的御林军统领钱冒,玩味道:“果然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没有虎符授印,就想坐稳御林军统领的位置,钱冒,你也太异想天开了!” 钱冒手按刀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颤声道:“我有圣旨钦赐,你这乱臣贼子……” 丁唐轻嗤一笑,打断了钱冒底气不足的申斥,眼神讥诮扫过徐弘的脸,落在小皇帝身上,看似恭敬,实则轻慢一拱手,“陛下放心,臣定会从这些个乱臣贼子手中,解救回陛下。” 小皇帝倏然变色,丁唐喝道:“动手!” 令声一出,钱冒刚要下令迎战,就被身后一刀砍掉了脑袋。小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钱冒的头滚落到自己脚边,虎目圆睁,脖颈滴的血还在冒热气。小皇帝本就气血不足,强撑病体,一时被钱冒骇人的死不瞑目,以及腥热的血腥气迎面一扑,登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徐弘骇了一跳,忙接住小皇帝,拔出长剑,要将其送回马车,“护驾!” 然而除了徐弘自己,以及几个贴身侍卫,他身后的御林军早已乱成一团,自己人打杀起来。徐弘定睛看去,几乎目眦欲裂。钱冒不是个例,好几个被拉拢过来的统领,都被身边人猝不及防杀掉,仅存的两三个反应敏捷的,也被反水的兵士围攻起来,根本来不及组织手下反击或是救驾。 徐弘带来的御林军大军,被分割得四分五裂。而小皇帝退走,主将被杀,下面的兵士群龙无首,又兼直面同袍反水,一个个反应不迭。又有威望显着的御林军统领丁唐在对面喊,降者不杀……在徐弘艰难地护着小皇帝,奋力拼杀,把小皇帝推上马车时,身边厮杀声震耳,他却分明听到一声刀戈落地的清脆声响,这第一声仿佛开了一道阀门,接二连三的兵戈落地声传了过来。 徐弘身体一僵,慢慢转过头来,只见身后御林军一片接着一片,弃掉兵戈,跪下投降。 这辆马车成为一座孤岛,被丁唐部下和反水的御林军团团围住。丁唐这一阵甚至没有下马,佩剑都不曾见血,看了一眼徐弘横在身前的长剑,对部下吩咐道:“都拿下,死伤不论。” 徐弘喊道:“尔敢!” 丁唐回头,似笑非笑,“不过是败军之将,我如何不敢?” 徐弘手掌攥紧剑柄,嘴唇紧抿,“这是陛下,你是要犯下弑君之罪吗?” 丁唐耸肩一笑,“这与我有何相干?陛下一贯体弱,被乱军惊到犯了病,要怪也只能怪不顾陛下身体,一意挟持陛下至阵前,指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徐太傅你吧。” 徐弘眼底翻滚着屈辱,但形势所迫,终究还是艰难开了口,“你这样擅做主张,殿下知道吗?不论如何,陛下终究是殿下一手带大的弟弟,我也是她腹中孩儿的父亲。” “先前兵围公主府,说要大义灭亲。现在兵败了,倒要来念姐弟情分,夫妻情分了。”丁唐嗤笑一声,“徐太傅,同朝多年,我今儿个倒是才知道,徐太傅竟是这般厚颜无耻。” “丁唐,你……”徐弘咬牙道。 “罢了,今儿个殿下诞子,不宜造杀孽。”丁唐挥了挥手,“先留下性命,等殿下处置吧。” 徐弘松了口气,放下手中佩剑,被丁唐部将擒下。 丁唐命部下接手降兵降将,下马来到公主府门前,林泽开了门,二人正要说话,却听府内一阵欢呼声传来,一个小宫女冲了过来,欢喜道:“殿下诞下麟儿,母子均安。” 林泽和丁唐对视一眼,皆是一笑,“实乃天助也。” 不远处的徐弘听到,妻子诞下麟儿,自己如今却成了阶下囚,不由心中一痛。 翌日,周瑛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一人独大,也不用在乎旧俗,擦了身子,洗了头发,唤素枝抱来孩子。孩子被放在周瑛枕边,小小一团,浑身红通通的,邹巴巴的,实在有点丑。 周瑛嫌弃地戳了一下孩子的小脸蛋儿,“红皮猴似的,长大要还这么丑,我就不要你了。” 素枝忙推开周瑛使坏的手,失笑道:“现在皮肤红,长大才能有一身白皮肤。再说小殿下哪儿丑了,瞧这小鼻子多翘,小嘴巴多可爱,眼睛又大又亮的,长大了肯定十足是个俊俏公子。” 周瑛怀疑地打量两眼,“真的吗?你想多了吧……” 两人正笑闹着,帘外有人来报,“殿下,林大人求见。” 林泽进来,先向周瑛道了喜,然后谈起正事,将昨日徐弘起兵被擒一事悉数道来。最后,林泽说道:“陛下受了惊,在宫中养病,从逆者皆已下大狱,不过……徐太傅传话说求见殿下。” 周瑛顺手玩着孩子软绵绵的小手,沉吟道:“带上来吧。” 林泽领命下去。 没过多久,徐弘被带了过来,因着徐弘会武,众人不敢怠慢,五花大绑。 徐弘进得门来,见到周瑛身旁孩子,不由眼中一亮,情不自禁想要上前,却被丁唐牵住绳子,踉跄了一下,神情不由一暗,低声道:“我可以……看看孩子吗?” 周瑛漫不经心逗着孩子,淡笑道:“你昨日趁我生产,兵围公主府时,就没惦记过孩子的死活,现在又何必作此怜子情态呢?” 徐弘眼神一痛,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一样。 周瑛道:“说罢,你大费周章要见我,总不至于是为了演父子情深。” 徐弘沉默半晌,终是开了口,“你记得一年前,陛下生的那一场重病吗?那是他头一次知道,是你亲手赐死了先后,才哀毁入骨,大病一场。” 周瑛回想起来,眯起眼,“那么早啊。他也算长进,竟生生又演了一年多的姐弟情深。” 徐弘听出周瑛的话音,“看来你后来也发现了。他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要我帮他。” 周瑛语气淡淡的,“你答应了。” 徐弘苦笑道:“从古到今,哪一个摄政王是有好下场的?更何况你还跟他有杀母之仇,他毕竟是皇帝,天然有着地位优势,就算我不帮他,他忍上十年二十年,早晚会大权在手,到时候你又会落得什么下场?我去帮他,好歹还能留下转圜的余地,留下你的性命,乃至下半生的尊容。” 见周瑛一直无动于衷,徐弘声音低了下来,“不过你早有准备,我终是败了,这样……也好。” 两人对视半晌,各自移开视线。 徐弘终是道:“我想问你,会如何处置我等。” 周瑛看向徐弘的双眼,“你是太傅,总不会忘了大陈的律例,兵变谋逆,该是何等下场。” 徐弘嗓音艰涩,“兵变谋逆,罪当满门抄斩,可徐家……”徐弘眼神恳求看向周瑛,“这都是我一人的主张,其他人是无辜的,看在孩子的份上,能否网开一面?” 周瑛神色嘲讽,“一人主张?如非倾徐家一族之力,你如何能收买得那么多人为你卖命?” 徐弘闭了闭眼。 周瑛靠在引枕上,遥遥看向徐弘,“你我夫妻数年,是什么让你以为,我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不斩草除根,难道等着有朝一日你徐家人来找我复仇吗?” “斩草除根?”徐弘抬起头,看向周瑛手边的襁褓,“那你准备拿他如何?” “他作为我的子嗣,自然是永享富贵权势。”周瑛俯下身,亲一口孩子的嫩脸蛋儿。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诚如当年你杀了先后一事,无法永远成为秘密一样,今日你杀了你亲生儿子的父亲,灭了他的宗族,也一样早晚会传到他的耳中。周瑛,你真的想让你的亲生儿子恨你一辈子吗?”徐弘问道。 “恨我?”周瑛轻轻笑了,“就拿陛下来说吧,他知道父皇下的旨,我传的令,却从头到尾只恨我一人,为什么?因为父皇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恨不起,也不敢恨,连念头都不敢动。” 徐弘耸然一惊,像是直到今日才看清了周瑛的野心。 周瑛微笑道:“至于我的儿子,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他还在皇家一天,只要我一日还握有这九五之尊的权柄,他都只会乖乖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 徐弘喃喃道:“你是女儿身啊,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果然从来不曾懂我。”周瑛眯起眼,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罢了,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三日后,大理寺贴出告示,徐国公起兵谋逆,不论主犯,还是从逆者,皆被判满门抄斩。牵连数百官员,朝中人人自危。半个月后,皇帝病重身亡。摄政公主扶先帝幼弟赵王上位,赵王登基一月,自感才能不足,并称愿行尧舜之事,恳请摄政公主荣登大宝,并自请赴封地为王。 周瑛坚辞不受,群臣叩而相请,周瑛感而受之,登帝位,改年号永昌。 —全文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