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为您整理制作 ============================ 军户小娘子 作者:月生春秋 文案: 江南的小家碧玉随父充军到北方边城,军户家的小娘子在绝境中,也要挣扎出一条幸福之路......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女强   ☆、张家堡的早晨   村头的老公鸡刚打了第一次鸣,宋芸娘便起来了。她穿上改制过的爹爹的旧衫,简单扎了个男子的发髻,带上青色头巾,未施粉脂的鹅蛋脸上,衬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微抿着双唇,就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模样了。略不合身的旧衫套在身上,越发衬得身材单薄,倒刚好像正在抽条儿的少年。   宋芸娘轻轻走到爹房间门口,探头进去看了看,爹爹和小弟荀哥一大一小两个人,头并着头,睡得正香,荀哥更是将一条腿搁到了爹爹的肚子上。   宋芸娘笑着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走到炕边,将荀哥的腿轻轻挪开,小心翼翼的避开爹爹的伤腿,又轻轻给两人掖好被子。   室外夜凉如水,一轮明月正当空,发出惨淡的白光,照着这个矮小的、破旧的小院。薄薄的月光透过窗,照在爹爹的脸上,芸娘看着爹爹眉头紧锁、满脸憔悴,似乎在睡梦中也仍是忧心忡忡,愁容满面。   宋芸娘便来到厨房,煮了一小锅小米粥,趁小米半熟的时候捞出,装入一个小瓦罐,然后埋在有火的灶灰里,又在锅里炕了几个黑面馒头,用火的余温热着,想着一两个时辰后,爹爹和荀哥起来刚好可以就着热乎乎的馒头喝着热腾腾的粥,这才悄悄退出院子,轻轻合上院门,沿着长长的巷子向村头走去。   天刚露出鱼肚白,整个张家堡还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雾霭之中。虽然只是初秋,但毕竟是北方,再加上旧衫实在是单薄,风吹在身上便也有了几分刺骨的寒意。“等熬过了这段日子,该给爹和荀哥添置棉衣了”,宋芸娘紧了紧衣襟,不觉加快了脚步。   长长的小巷两旁密密的排列着和宋芸娘家一模一样的破旧的、低矮的小院,这里住的都是梁国地位最低下、最贫贱,也最穷苦的军户。他们有的自祖上就是军户,被朝廷迁到这里后便扎根下来,世袭着军籍;有的本是平民,因家贫被招募为军户;有的则和宋芸娘家一样,因犯罪而被充军到这个边陲小镇。   最开始的张家堡只是一个有着几十家村民的自然小村落,叫张家村。后来边境越来越不太平,张家村地处通往边防重镇靖边城的交通要道,离靖边城只有三十里,在军事防御上的地位日显重要,因此靖边城的守备官报请朝廷在此建了军事要塞,作为靖边城的下级军堡,主要防守其西路。军民们用了大几十年的时间,陆续挖了壕沟,围了城墙,又不断迁入军户驻扎。   新迁入的军户主要来自于两种人:一种是从平民中征集,另一种则是即因犯罪而被罚充军役的官吏和军民。边境贫寒艰苦,还经常受到鞑靼的骚扰,所以从平民中征集来的寥寥无几,倒主要是因罪被充军的居多。   充军过来的人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来自全国的各个地域,各个阶层,有江洋大盗、惯偷、甚至是杀人犯这样真正的恶人,有受了冤屈的普通百姓,也有和宋芸娘爹爹一样犯了事的官员。他们有的孤零零的一人前来,也有的拖儿带女全家赴戍,他们当中不乏罪有应得之辈,也有含冤受迫之人。   不管是征集的平民还是发配的罪犯,一旦成为军户,便要世世代代世袭军籍。军户平时除了要屯田种地,向朝廷上缴税粮,还要定期操练,担负起守城的要务,一旦发生战争,更是要上战场冲锋陷阵。总而言之,成为了军户,特别是这边境苦寒之地的军户,就开始了极度悲惨的命运。   近年来,随着军事地位的日益重要,军户的不断增多,张家堡有了慢慢扩大的趋势,具有了一定的规模。张家堡依山傍水,东边是青云山巍然伫立,西边则有饮马河缓缓淌过。整个张家堡呈正方形,中间一条南北大街将张家堡分成东西两个部分,东、西两边各有四条长巷,整齐地排列着,将张家堡分成四个村,分别是上东村、下东村、上西村、下西村,张家堡的中间地段,则是衙署、兵营、粮仓、武器库这样的官方设施和一些简陋的小商铺。   南北大街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石板路宽敞笔直,它和沿着城墙内侧的一圈宽敞的环城马道一起构成了张家堡内的主要军事通道,便于在危急时刻迅速地调动兵力,应战防御。南北大街的两端分别是南、北两个城门,北门基本上不开,唯一的通道是南门,又名永镇门。   堡内居民大多是军户,也有少数匠户和民户,分住在四个村里。宋芸娘所住的上东村靠着山,布局狭窄,房屋破旧,居住的大多是家境贫寒的军户,西边两个村地势较平缓,居住的大多是百户、总旗、小旗等官员和少数家境略好的军户。这几年,军户越来越多,堡内已经住满了,再迁来的军户就只能在堡外挨着城墙修建住房了。   张家堡的下西村还住了十几户民户,基本上都是原来在张家村居住的村民,当初建军堡的时候,这些民户不愿意迁走,便在堡内给他们留了一块区域,一条长巷将民户居住区和军户居住区分离开来。民户平时除了种田,并不用服军役,生活比军户过得宽裕。双方自愿的话,倒是可以通婚,只不过,军户家的女子一门心思地想嫁到民户家里,好脱离军籍,民户家的女子却是绝对不愿嫁入军户家受苦的。宋芸娘在这里生活了近五年,只见到两个最漂亮能干的军户女嫁入了民户,成功脱离了军籍,而民户女即使再老再丑,却也不愿嫁给军户的小伙子。   张家堡里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人多了,各种信仰也多,堡内建有真武庙、城隍庙、玉皇阁、龙王殿、关帝庙、马王庙、奶奶庙等十来个大小不等的庙宇。此外,还建有一个大戏台,军堡生活单一枯燥,这些军户们,平时除了种种田,练练兵,守守城,拜拜神,就只有看戏这唯一的娱乐了。   再往北就是鞑靼人的地盘,这两年鞑靼人越发凶残了,隔三差五就策马过境大肆搜刮一番,所   到之处,庄稼被毁,村落为墟。以前战争少的时候,军户们倒和民户们一样,屯田种粮食,用以饷军。现在战争多了,军户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守护边境安定了。身强力壮的都被选为战兵,负责守城、巡逻,时时操练,时刻准备与鞑靼作战,剩下像宋芸娘爹爹这样老弱病残的也不能闲着,这些天都要起早贪黑的加固城墙,以抵抗秋高马肥之时鞑靼人的大举入侵。   保护着张家堡抵御鞑靼入侵的,除了常年驻扎的那支三百多人的军队,就是牢牢围着张家堡的那道又高又厚的城墙了,整个城墙最开始是由土夯成的,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具有了一定的规模,城墙有10多米高,14多米宽,周长近2000米,在抵御鞑靼入侵、抗击鞑靼时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但是近些年来,鞑靼诸部逐渐壮大,不断进犯边境骚扰掠夺,原来的城墙在来势汹汹的鞑靼军队面前却显得单薄了些,因此,主管张家堡的防守官王远便组织军民对城墙进行包砖加固,军户们只能全员上阵,齐齐投入到修城墙的火热大军中。   一个月前,宋芸娘的爹爹宋思年在修城墙时不小心摔下来,不幸摔伤了腿,刚在家躺了半个月,主管他们家的小旗孙大牛便上门催促,甚至让十岁的宋荀代替爹爹服役。看着弟弟豆芽菜般的身材,实在是担心他们宋家最后这个命根子会断送在这边城的城墙上,宋芸娘便咬咬牙,找出爹爹的旧衫照着身量改了改,扮成男子的样子,顶着弟弟的名字就上了城墙。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东方隐隐露出了一抹红霞。小巷两边的小院轮廓渐渐清晰,从沉沉暮色中慢慢浮现出来。一些院子里开始有了动静,鸡鸣声、犬吠声、孩童的哭声,此起彼伏。三三两两的人走出了小院,有的还边系着扣袢儿边打着哈欠。这个时辰出门的,基本上都是赶去修城墙的。巷子里脚步声越来越多,伴随着交谈声、咳嗽声,张家堡掀开了热闹的一天。   宋芸娘越走越快,步伐开始带着点儿小跑,前两天去的晚了点,差点挨了负责监工的胡总旗一鞭子,今儿可再不能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文,不穿越,不重生,不开金手指,只想写写一位古代女子突陷绝境后会如何生存和生活。鄙人历史知识浅薄,故此只能选择架空历史,基本以明朝的军户制度为背景。希望大家喜欢。   ☆、许三郎的秘密   宋芸娘赶到南城门口的时候,城门口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都是些年老体弱的军户,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佝偻着身体,在清晨略有些凛冽的寒风中微微发着抖。他们大都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破衣,似乎已和这灰褐色的土城墙融为一体。   “刘大叔,张大哥,王大伯,你们今日到得真早啊!”宋芸娘笑着和几个熟悉的军户打着招呼。   “芸…荀哥儿”,一声清脆的叫喊声传来,宋芸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他穿着略有些大的青布衫,衣服胡乱系着,发髻也梳的毛糙,跑得急了些,脸红扑扑的,衬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却是邻居家的许三郎——许安文。   “荀…荀哥儿…,你…你怎么走的那么快,我…我在后面赶了半天都赶不上。”许安文弯着腰,捧着肚子,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着。   宋芸娘奇怪地看着他,“三郎,你不是到靖边城你舅舅那里的书塾里去读书了吗?这才几天就回来啦?”   许安文看了看四周越来越多的人,嘿嘿笑了笑,故意大着嗓门说:“书塾的先生有事呢,所以放假让我们回来了。反正这几天在家也没有什么事,就到这里来帮帮忙,还可以混两餐饭呢!”   宋芸娘闻言,生气地瞪着他,“三郎,你这么点年纪,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帮你娘干活,免得你娘又骂你。再说了,你二哥不是已经被选到周将军的兵营了吗,你们家有你二哥一个人服军役就行了,你干嘛跑来凑热闹,修城墙都是重活,累得很,你当是好玩的啊?”   许安文今年才十一二岁,宋芸娘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所以很不自觉的就以大姐姐自居,对他说话虽然毫不留情,但流露的都是关心。   许安文狡黠的眨眨眼,怪腔怪调地说“荀哥儿,你不是还没有我大嘛,这不也跑来了吗,你能来,我干嘛不能来啊?”他特意把“荀哥儿”三个字咬的重重的,拖得长长的,似笑非笑的看着宋芸娘。   宋芸娘有些气急,“你这个臭小子……”话没说完,旁边的刘大叔拍了拍许安文的肩膀,笑哈哈地说:“许老三,你这个精猴子,我看你是不想读书,故意逃学的吧?”说完,周围的人都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些军户们平时都在一起生活,劳作,彼此间熟悉得很,宋芸娘以弟弟的名义顶替爹爹的事情,认识他们的军户们都知道,自然不会故意说什么。对他们家还不熟悉的军户们虽然也有些看出了些端倪,但本着事不关己的想法,或是出于善意,或是出于麻木,总之都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声张,帮她隐瞒了下来。至于总管修城墙的蒋百户,更是只要有人干活,管他来的是什么人。因此,宋芸娘在城墙上干了半个月的活,倒也隐瞒的好好的,没出什么乱子。一起修城墙的军户们大多是和她爹差不多年纪的大叔,看她年幼可怜,平时干活时也对她多有关照,宋芸娘倒也没有吃什么苦头。   许安文不服气的看着刚刚打趣他的刘大叔,转了转眼珠,正想说什么,突然看到城门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睛一亮,撒腿就跑过去。   宋芸娘顺着看过去,只见城门口一名军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慢慢踱了进来,马上的人三十来岁,身穿总旗官的服饰,腰挎朴刀,脚蹬军靴,挺直着高大的身躯,眼光锐利有神,满面不怒自威。   “姐夫,姐夫,你回来啦!”许安文兴奋地望着来人,满脸的崇拜。   许安文的大姐夫——总旗官郑仲宁,半个月前刚被派出去主持修建张家堡的第十个边墩,刚刚修建好,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负责修城墙。他脸上略带着风霜和疲惫,看到许安文,不苟言笑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略带宠溺的笑容,“你这小子,我记得走之前听你姐姐说你终于开窍了,去舅舅那儿读书去了,怎么没几天就跑回来了,是不是读不下去了?小心我告诉你姐姐,有你好看!”   “哎呀,姐夫,别别别,千万别,我回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许安文急急的说,他冲着郑仲宁招招手,指着耳朵做了个手势,郑仲宁会意地弯下身来,许安文悄悄看了看宋芸娘,凑到郑仲宁耳边小声说:“其实才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呢,是二哥的命令。他听说有人受欺负了,连夜托人带话给我,要我回来帮忙照看一下呢。”   郑仲宁顺着许安文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女扮男装的宋芸娘,她站在一群粗糙的汉子中间,虽然身着破旧的男装,却越发衬得亭亭玉立,眉清目秀。郑仲宁若有所思地看了宋芸娘一眼,想起妻子许安慧之前似乎断断续续的说过,二弟许安平对隔壁宋家的姑娘有了点心思,只是娘不是很愿意,所以二弟才一气之下去了周将军的兵营,指望着在军队里建功立业,有个一官半职,也好多点儿和娘谈判的筹码……   “胡闹!”郑仲宁气的直起了身子,“三郎,你赶快回你的靖边城,该干嘛干嘛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子瞎掺合什么?我会托人给老二带话的,不该他想的心思就不要瞎想。”   “姐夫,我不小啦,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不是都上阵杀敌了吗?”许安文气恼地说。   郑仲宁咧嘴笑了,“傻小子,我那时是被逼得没有办法,现在你娘、你二哥,包括我和你大姐,都一门心思地供着你好好读书,将来就算考不上状元,也考个探花回来,给你们许家光宗耀祖。你可别辜负了我们啊。”   许安文一听这直刺他软肋的话,立刻垂下了他那精气十足的头,像打霜了的茄子,“姐夫,你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你也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实在是被娘逼得没有办法了。再说了,我已经和书塾的先生请好假了,说家里要我帮忙抢收粮食呢。娘那儿,我也说先生病了,放了半个月的假,我现在可不能回靖边城去。好姐夫,亲姐夫,你就让我回来呆几天吧,二哥那儿我也好交代啊。姐夫啊,我是真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回张家堡了,早知你回来了,我就直接让二哥找你帮忙啦,有英明神武的姐夫大人在,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还需要我凑什么热闹啊!”   郑仲宁没好气的看着他,“罢罢罢,就由着你胡闹几天吧。不过,你二哥的心思,可千万别和那宋娘子透露,你娘可一直没有松口呢。”   “得令,长官。”许安文嘻嘻哈哈地行了一个装模作样,歪歪扭扭的军礼,又撒腿向宋芸娘跑过来。   “芸…荀哥儿,待会儿分活儿时,你跟我一组吧?”许安文笑眯眯的看着芸娘,露出一幅“跟着我好好混吧,小爷我罩着你”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上的忙碌   东方,一轮红日正在喷薄而出,朝霞染红了远山近岭,冲散了薄雾,似乎也给这地处荒凉的边境小军堡注入了一股活力和生机。此时,城墙上下,也正是一片火热的景象,砌墙的,挖土的,搬砖的,一组组军户们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宋芸娘和许安文一组,正在熬制糯米汤。一口大大的锅里煮着糯米,锅里冒着热烟,发出馋人的香味儿,宋芸娘半蹲着身子,忙着添柴,许安文则懒洋洋地站在锅前,用一根大木棍在锅里不停地搅着,一边搅着,一边加水,一边还不忘和宋芸娘聊着天,“芸姐姐,你看,干这个活儿可比你前几天搬砖挖土什么的轻松多了吧!要不是我在姐夫那里死磨硬磨了半天,咱们还能摊上这好差事?这可是整个城墙上最轻松的活了吧,你这些天就跟着我好好干吧。”说着拍了拍自己并不厚实的胸脯,大有一副救世主的气势。   宋芸娘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她的脸被火烤得红红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儿,很是狼狈,只有亮晶晶的眼睛仍闪着清澈的光,“是是是,感谢许三爷如此关照小女子,只是啊,我可不觉得这活儿有多轻松。你看,我本来就又冷又饿,现在,烤着火倒是不冷了,不过,守着这香喷喷的糯米汤却只能看不能吃,可就越发饿了。”   许安文看了看热腾腾的糯米汤,吞了吞口水,气恼的说:“也不知那些工匠们是什么样的道理,人都吃不饱了,却糟蹋这么好的粮食?”一旁的两个老军匠正在往土里拌着石灰,听到这话,忙说:“许三郎,你不知道啊,在石灰和土里加上这糯米汤,做出来的糯米砂浆可是加固城墙最好的材料,把这砂浆填在砖石的空隙中,再重的砖都要牢牢的粘在城墙上,那可真是固诺金汤。”“对啊”,另一个军匠接着说:“这可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好方法,用任何别的东西代替都没有这个的效果好呢。”   黏糊糊的糯米汤煮好了,宋芸娘几个人一起将糯米汤舀出来,倒在一旁拌好了的石灰土里面,用木棍搅拌均匀,让石灰土微微湿润,再用手捏成团,糯米砂浆便做好了。   宋芸娘他们将做好的糯米砂浆分装好,分别抬给正在砌砖的军匠们,刚刚忙完,就听得胡总旗大着嗓门喊着:“吃饭了,吃饭了,都歇一下吧!”对于又累又饿的军户们,胡总旗这再难听的嗓音都成了天籁之音,他们争先恐后的来到城墙下领着各自的吃食。   “又是黑面馒头加稀粥!”刚领完馒头的军户嘟囔着,刚好被骑马过来巡视的百户官蒋云龙听到了。蒋云龙瞪了那个军户一眼,大声说:“各位弟兄们,别抱怨黑面馒头不好,你们有这个吃已经很不错了。今年收成不好,鞑子又过来折腾了好几回,这是咱们张家堡的王防守官爱民如子,把粮仓里的存粮都拿出来了。咱们周围的几个军堡里,有些军户连稀粥都喝不上了,你们还不知足?再听到这样的话,小心我军纪处分!”   蒋百户是张家堡世袭的百户官,常年在边境生活,四十岁的年龄有着五十多岁的苍老的脸,他嘴硬心软,实际上却很少真正处罚人,故此,军户们明面上怕他,实际上真正怵的确是蒋百户的两个手下———总旗官胡勇和郑仲宁。胡勇脾气暴躁,心狠手辣,军户们看到他都恨不得绕道走。郑仲宁却是凭军功一步步由一名普通的士兵慢慢升成了总旗,他屡建奇功,做事有魄力,又为人正派,处事公道,让人真心折服。   宋芸娘和许安文各自领了馒头和稀粥,找了一处人相对少的地方,肩并肩靠着城墙坐着。许安文慵懒的伸直双腿,毫无形象的歪着,宋芸娘则微蜷着腿,斜倚着墙,放松着劳累的筋骨。两人就着馒头喝着稀粥,此时确实是又累又饿,再难吃的东西也吃得香。   “哦哦,对了,差点忘了”,许安文懊恼地喊了一声,突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般的在宋芸娘面前打开,里面居然是两个白乎乎的馒头。   “哦,白面馒头,我几乎快有两年没有见到这东西了。”宋芸娘眼睛一亮,有几分兴奋。“给,咱们一人一个”,许安文大方的递了一个馒头给宋芸娘。“这个……怕不好吧……”宋芸娘有些犹豫地缩回了手,“三郎,你们家供着你读书,日子也不宽裕,这个白面馒头肯定是你娘特意做给你的。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要多吃点好的,我现在吃这黑面馒头已经习惯了,还挺喜欢吃的。”   许安文嘿嘿笑了笑,“芸姐姐,你别客气啦,咱们谁跟谁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二哥前些日子立功啦,杀了四五个鞑子,不但升了队长,还得了好些赏银。他托人买了好些精米和白面带回家来,我们家现在可不缺吃的啦!”说着,狠狠的咬了一大口白面馒头。   “那……就多谢了”,宋芸娘接过白面馒头,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仍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谢谢你的馒头,不过,我想留着回去给荀哥儿,他一定会很开心!”想着荀哥儿看见白面馒头会高兴得眼睛放亮的样子,芸娘嘴角不觉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许安文愣愣地看着芸娘,咬在嘴里的白面馒头却有些吞不下去了,他有些心酸,小心翼翼地半带试探半带玩笑地说:“芸姐姐,你……你做我二嫂可好?嫁给我二哥,咱们天天吃白面馒头!”   宋芸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三郎,以后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不懂的,你就好好读你的书吧!你不知道,荀哥儿不知有多羡慕你呢!”说到这里,宋芸娘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想到弟弟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正当读书的年龄却只能呆在破败的、黑乎乎的家里,小小年纪还要帮忙做家事,不觉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悲哀和无力感。   “谁说我不懂?”许安文气冲冲地坐直了身体,“不就是因为你们家要招赘吗?你爹一心想让荀哥儿读书,舍不得让他继承军职,因此便想让你招赘个女婿沿袭你家的军籍”,他说着说着,声音带了些哽咽,“若是我大哥还在,我们家不用二哥来继承军职,你早就成了我二嫂了,哪里会像现在这样,都快耽误成了老姑娘了?”   按照梁国的规定,军户的军籍是世袭的,即一朝当兵,终生为伍,父死子替,兄死弟替,每一家军户必须要有一人把军籍世袭下来,这样才能保证军户的数量不会减少。若哪家军户断了男丁,就会到这家军户的原籍,在他的族人中选一男子继承军职。一旦被确定为军籍,除非有皇上的特许,否则是很难脱离军籍的。   许家本有安武、安平、安文三个儿子,两年前,大儿子许安武战死后,本在书塾读书的二儿子许安平便代替哥哥继承了家里的军职。   听着这半是童言半是实情的话,宋芸娘噗嗤笑了,“三郎,若你大哥还在,你二哥现在只怕都是秀才了,以后说不定还会考个举人回来,给你娶一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做二嫂了。就算是现在啊,凭你二哥的出息,还怕找不到家世好、人品好的姑娘?”   “我才不要什么狗屁官家小姐,在我心里呀,你才是最合适我二哥的人。”许安文仗着年纪小,故意口无遮拦,“芸姐姐,你就嫁给我二哥吧,你若愿意,我马上就学我哥弃笔从兵,有我继承了家里的军职,二哥就算入赘你们家也行啊!”   “什么弃笔从兵,是投笔从戎。我看你白上了几天书塾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宋芸娘笑骂。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到书就头疼,哪里是读书的料。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这些天,我都是在跟着我舅舅练武呢,读书只不过是个幌子哩!总有一天,我也要入伍,杀鞑子,为大哥报仇。”许安文紧紧攥起了拳头,嘻嘻哈哈的脸上也不见了笑容,满是悲愤和仇恨。   宋芸娘沉默了下来,她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慢慢站起身来,望着许安文,“三郎,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你娘会伤心的,你二哥也会不安的。你现在也不小了,该懂事了。你二哥既然走了从军这条路,你们家的希望就都在你一人身上了。”   “那……那你和二哥怎么办?”许安文有些气急。   宋芸娘微仰起头,视线越过层层的黑漆漆的屋檐,望向远方的群山。湛蓝的天空,飘着几片丝絮般的、淡淡的白云,蓝天的笼罩下,连绵的青山静静地矗立着。宋芸娘的声音也带了些飘渺:“怎么办?以前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从前那么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以后再怎么苦也不怕了。我和你二哥,终是有缘无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回忆   五年前的宋芸娘,还只是江南水乡富贵之家的一位深闺娇娘,刚刚豆蔻年华,纤纤弱质,不谙世事。作为家中的独女,虽然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但爹爹和娘总抱着“儿子是要当家立户的,必得严教;女儿日后要出嫁伺候夫家的,却是要娇养”的观念,再加上芸娘也确实聪慧伶俐,乖巧可人,故此对两个儿子管教得严,对芸娘这个唯一的女儿,却真真儿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千娇万宠集于一身。   爹爹出身诗书之家,少年中举,意气风发,虽然只做了个钱塘知县,但在江南富泽之地做着父母官儿,倒也安乐富足。娘出身于江南富庶之家,温柔贤惠,相夫教子,持家有道。爹和娘恩爱和美,举案齐眉,家中也无什么妾室、通房之流,两个弟弟更是温顺懂事,兄友弟恭。芸娘常想着,过着这样的日子,别说什么皇室贵族,富豪之家,就是神仙的日子倒是都不稀罕的了。   就这样过了蜜水般的、无忧无虑的十四、五年,到了嫁人的日子,娘怕芸娘出嫁后会在婆家受气,便将芸娘许配给了自己娘家的侄儿,表哥和芸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是知根知底的,再温柔和煦不过的一个少年,舅舅和舅妈也是对芸娘百般疼爱,若真嫁给表哥,这样的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幸福的日子总是不能长久。宋思年虽谈不上是至清的清官,但也绝不是鱼肉乡里的贪官。却因一时不查卷入了上司的贪墨案里,又被下江南巡查的钦差大臣捅到了天子面前。宋思年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贪污,但难逃失职失察、知情不报的罪名。   当今天子正值励精图治之际,早就对富泽的江南虎视眈眈,借着钦差大臣查案,便将江南官场进行了个大清洗,走了半辈子好运的宋思年也开始走霉运了,被一纸判决书送上了充军的路途。宋氏族人迅速将宋思年从族谱上除名,已是在商谈嫁娶细节、择日准备完婚的舅舅一家也急急退了亲事,和芸娘一家断了个干干净净。   家里的祖产已被族中收回,其他的家产也被没收,一家人拎着几件衣服便被押上了路。充军的路途遥远、行程漫长,每一步都透着艰辛和血泪。芸娘一家五口似乎一下子从云端落入了最悲惨的炼狱,常年养在深宅里的娇滴滴的贵夫人、娇小姐和大少爷,懵懵懂懂的就被恶狠狠地推到最惨淡的人生境地,吃了无尽的苦,淌了无尽的泪。   但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却是:当你以为这就是最悲惨的时候,悲惨其实只是刚刚开始,还有无尽的悲和痛在后面等着向你袭来。充军路上,先是大弟弟不慎感染了时疫,因在郊外没能及时就医而不幸病逝,接着娘因承受不了这重重打击,体内积年的病根似乎一下子都爆发出来,没几天就香消玉损,追随大弟弟而去了。   宋思年匆匆安置了妻子和儿子的后事,便也一头病倒,似乎去掉了半条命。在短短一个月内连番遭遇抄家、退亲、丧弟、丧母的芸娘,虽然极想追随母亲、弟弟而去,一了百了,但是面对一下子老了几十岁、精神恍惚的父亲,看着年仅五岁、懵懂无知的小弟,芸娘便只能咬紧牙关,撑着一口气接过生活的重担,将这个濒临破碎边缘的家支撑起来,她虽然有着江南女儿柔弱的外表,却在困境的激励下,滋生出了一颗与外表不相符的坚韧的心。   初到张家堡的日子是茫然的,无措的,混乱的,就像一朵洁白无瑕的白莲一下子掉入了泥沼。住惯了雕栏玉砌的江南庭院,现在却不得到屈身于破败肮脏的小土房,穿惯了色彩多姿的绫罗绸缎,现在也不得不换一身色泽晦暗的粗布破衣,吃惯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山珍海味,现在也只能吃一口黑面馒头聊以果腹……   庆幸的是,宋家三口人都有着坚忍不拔的意志,没有被苦难的命运、残酷的现实击倒。不论是屡受挫折的宋思年,还是年幼无知的宋荀,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后,都很快找准了自己的定位,融入了张家堡的生活。宋芸娘更是把自己从一根柔软的柳条儿生生练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在这边城的淤泥里,也照样开出了洁白的、耀眼的白莲花。   宋芸娘家隔壁是许家,这是一个人口兴旺的家庭,常常会产生出鸡飞狗跳、热闹非凡的动静。许大志的父亲本是文官,当年受上司陷害,成了替罪羊,被贬入军籍,老人家在边境受了一辈子的苦,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最大的期望就是子孙后代要走科举之路,最好能入仕,脱离军籍。   许大志仅仅是名字有大志,可一辈子却是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成就就是取了个厉害的老婆张氏,生了三子一女。张氏本是靖边城武术教官之女,习得一身好武艺,操持家事更是一把好手。   大女儿许安慧,刚刚嫁给了堡里的小旗郑仲宁。大儿子许安武,在家务农,随时准备着袭替爹爹的军职。二儿子许安平,谨遵祖训,要走科举之路,彼时正在靖边城的书塾读书。三儿子许安文,只比荀哥大一岁,两个毛小子倒是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作为邻居,许大志一家向新来的宋家人伸出了友好的援助之手,告诉宋家人如何在张家堡生活和生存。许大志和宋思年有着类似的出身和境遇,又有着一样的追求,他们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共同做着让子孙重走仕途、光宗耀祖的梦。许大志教会了宋思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张氏教会了宋芸娘纺麻织布,防身之术,许安文则教会了荀哥上房揭瓦,赶鸡撵狗。在许家一家人的接纳和帮助下,宋家人很快就在这边境之地扎下根来。   许安平是宋芸娘在张家堡认识的第一个同龄朋友。边境之地,民风粗犷,男女之间倒没有内地那样注重回避,讲究男女大防。许安平打着向宋思年——这位曾经的举人老爷请教学问的名目,走入了宋家,走进了宋芸娘的生活。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有着无限的热情,他在宋芸娘身上看到了他所有能想象得到的对异性的向往,美丽、聪慧、善良,坚强……   与爽朗泼辣的北地姑娘不同,宋芸娘温婉似水,气质如兰,她软糯的南方口音,不经意的小动作,一颦一笑,常常让宋安平的一颗少年之心悠啊悠啊,一下子飞上了云层,一下子又沉入了水底,情窦初开的少年深深陷入了对这个南方小娘子的迷恋之中。   可是宋芸娘呢,虽然也有所察觉,但刚遭表哥一家的抛弃,她的心扉儿关得紧紧的,一心只想着如何让一家人在边城更好地生活下去,哪里顾及到许安平这颗热忱的心。面对宋芸娘的装聋作哑,许安平却毫不灰心,一如既往的献着殷勤。   这般融洽的日子却只过了三年。两年前,许大志大病一场,大儿子许安武便继承了军职,被派到边墩驻防。才防守了半个月,却遇到了一小伙入境的鞑子,作战中,许安武不幸被鞑子斩于马下,年仅二十岁。   许安武的不幸惨死一下子改变了许家每一个人的命运。许大志本在重病之中,听到噩耗便一口气缓不过来,吐血而亡。许安平尽管乡试在即,也不顾先生的挽留,即刻便从书塾退学,弃文从武,袭了家里的军职。张氏一向挺拔的腰身也一下子佝偻了下去,似乎被抽离了生气。   许大志生前曾和宋思年就儿女亲事达成了默契,他们两人常在农闲时候的傍晚,坐在许家的院子里,喝着小酒,吹着牛,谋划着生活。他们想着让许安武继承军职,让许安平入赘宋家,许安文和荀哥儿年岁相当,正好将来一起去书塾读书。这些模模糊糊的念头没有摆在明面儿上说透,随着许安武、许大志的先后过世,所有的想法都是过往云烟了。   招赘的想法,并非是宋思年偏爱幼子,存心耽误女儿。却是当初刚到张家堡时,一些堡里的破落户、兵痞子见宋芸娘美貌动人,经常打着求亲的名目上门骚扰,宋芸娘烦不胜烦,便放出招赘的狠话:“想娶我宋芸娘,首要的条件就是要入赘我宋家,将来继承宋家的军职。”   自从有了招赘的说法后,宋家门前倒是清净了,芸娘的终生大事便也一直耽搁了下来。张氏本来极喜爱乖巧可人的芸娘,可是在大儿子和丈夫先后过世后,她秉承公公和丈夫的遗志,一心想着让三儿子许安文走科举之路,却是绝了二儿子入赘宋家的可能,便也息了让芸娘做儿媳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家人的傍晚   夕阳西下,残阳似血,城墙上劳累了一天的军户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长长的石板路慢慢向家里走去,斜阳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身影,静送他们消失在一个个的巷子口。   北方的秋天黑得早,宋芸娘和许安文沿着长巷走近家门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巷子两旁的一个个小院。不知谁家院子里飘出了诱人的饭菜香味儿,随着傍晚的凉风缓缓袭来,带着家的温暖,温柔地将两人包裹。芸娘满身的疲惫一下子消散,浑身筋骨放松了下来,眉眼也格外柔和。一轮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升上了天空,静静地照着张家堡。月光在芸娘脸上、身上洒下了一层朦胧的光,芸娘周身像披上了闪着柔光的轻纱,洁白的脸上散发出圣洁的光茫,看上去是那般美好和不真实。   许安文呆呆的看着芸娘,只觉得此刻在宋芸娘的衬托下,这脏兮兮的巷子和两旁破败的小院子似乎也增添了光辉。心想怪不得二哥几年来不论多少挫折都坚定不移,这般美好的女子,哪能轻易的放弃?   宋芸娘回到家的时候,正房里荀哥儿正笔直的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的微光,用一根小木棍在沙盘里一笔一划写着字,一旁宋思年专注地看着,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家里没有余钱买笔墨纸砚,宋思年便制了一个木头沙盘,平时一有空闲便教宋荀用木棍在沙盘里写字。看到这温馨的场面,芸娘只觉得既感动又心酸,“爹,荀哥儿,你们吃了晚饭没有?”   “姐,你回来啦!刚刚爹考我几篇《论语》,我都可以默写出来啦!”荀哥儿抬头,兴奋的看着芸娘,一双黑闪黑闪的大眼睛在灯光下格外明亮。   宋荀小小年纪遭遇巨变,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懂事,平时只有在芸娘面前才流露出几分童真。   看着女儿灰扑扑的身子,脏兮兮的小脸,宋思年有些心疼:“芸娘,今天怎么回来得比往日晚一些?累不累?厨房里给你热着粥和馒头,锅里烧着水,你先洗洗脸,去去乏,再趁热吃点儿?荀儿,还不快去给你姐姐倒热水?”   “是,爹。”荀哥恭敬的站起身,举步向厨房走去。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宋芸娘心疼地看着只比许安文小一岁、个子却几乎比他小一圈的荀哥儿,急忙伸手拦住了他。   宋思年刚刚四十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在北方边境生活、劳作了五年,却没能将他磨练成粗狂的北方汉子,仍是带着南方文人骨子里的浓浓书卷味和儒雅之气。   宋思年是气质儒雅的江南才子,妻子吴氏也是清丽婉约的南方佳丽,三个孩子也都生得是人中龙凤。已过世的大弟弟宋萱是三个孩子中生得最好的,集中了父母的优点,兼具母亲秀美的容颜和父亲温文儒雅的气质,可惜翩翩少年还未长成人便早早过世。芸娘有着母亲秀丽的脸庞,却有着父亲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眉眼中带着几分刚毅和英气。荀哥儿则更像母亲,眉眼精致,加之幼时遭难,缺衣少食,身体瘦小,便也显得过于文弱了些。   “爹,我在城墙那儿吃过了,这些天伙食挺好的,我吃得也好,您别惦记我,您自己要注意休息,早点儿养好身体。荀哥儿,要你在家里照顾好爹,你怎能又让爹劳累呢?”   宋荀有些委屈,“是爹要考校我的学问的。今日我在家里也没有闲着,我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呢。中午太阳好,爹还让我把被褥都拿到院子里晒了晒,你待会儿可以闻闻,被褥上都洒满了阳光的味道呢!”   宋芸娘笑着摸了摸荀哥儿的头,又夸赞了一下他写的字,便回房换上了家常的青色襦裙,简单梳洗了下,再去厨房将锅里热着的小米粥盛了三碗端出来,“爹,荀哥儿,你们也再吃一点儿吧!”三个人便围着小木桌,头并着头热热乎乎地吃着。煤油灯昏暗的光放射出一个温暖的光圈,轻轻将三人包围着,带着暖香的热气从碗里升起,在他们的头顶氤氲旋绕,在四周黑漆漆的夜里,在渐渐袭来的寒意中,便显得格外温暖和亲密。   “对了,隔壁的许三郎回来啦,今日也去城墙干活了……他们家的郑总旗今天也回来了……今天,我和三郎做了糯米砂浆……差点儿忘了,这是三郎给的白面馒头……”   宋芸娘便和爹爹慢慢话着家常。宋芸娘觉得这是自己一天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刻,也唯有此时此刻,方才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儿地活着。   宋思年静静地听着芸娘慢慢絮叨着,若有所思。他看了一眼荀哥,“荀儿,吃好了就去隔壁找许家三郎说说话吧,多谢他给的馒头,我看你自听你姐说三郎回来了就坐不住了。”   宋荀点头道是,起身便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急忙转身,对着宋思年和芸娘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爹,孩儿去隔壁了,您和姐姐慢用。”   宋芸娘目送荀哥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便对宋思年笑道,“爹,您都快把荀哥儿教养成了一个小夫子了。”   宋思年叹了口气,“在这蛮荒之地,再知书达理又有何用?也是爹心不死啊!不过,虽说要入乡随俗,但我宋家始终还是书香门第,我宋氏子弟不论身处何处,都应谨遵祖训,识礼仪,知廉耻,万不可自我放弃,失了自己的根啊!”   宋芸娘点头称是。宋思年慈爱地看着芸娘,半晌,有些犹豫地开口:“芸娘啊,我记得你是正月间出生的,过了这个年便是二十了吧?”   “爹,您记得真清楚,可不是快二十岁了。”   宋思年愣愣看着女儿如画的眉眼,透过女儿,似乎又看到了亡妻,也是这般眉眼柔和,巧笑倩兮,便有些心酸,“芸娘,爹有愧,对不住你啊!你娘在你这个年纪,萱儿都出世了。”   “爹,您不要这么说,现在咱们不是过得挺好的啊。我就守着爹和荀哥儿,好生过日子。马上就要秋收了,这两年爹在稼穑上的经验多了,不像刚来时那么忙乱,我看咱家的水稻长得挺好,今年田里一定有个好收成。等秋收完了,农闲时我就再多织些布,卖了钱买些鸡喂着,鸡生蛋,蛋生鸡的,咱们便也存些钱送荀哥儿上书塾读书去。荀哥儿那么聪明好学,将来啊一定可以读出点儿成就来……”   “芸娘,”宋芸娘一旦谋划起未来,就会有些没完没了,宋思年忍不住打断她,“今天下西村的刘媒婆来过了,说的是下西村张东财家的二郎,今年十九岁,他们家可是民户,不嫌咱们家是军户,也不嫌你比他大……” 作者有话要说:     ☆、找上门的亲事   宋芸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哪个张家二郎?莫名其妙的,提什么亲?”   “说起来你也应该见过,他们家的田和咱们家的挨着,今春的时候,家里的犁坏了,还借过他们家的犁呢!”   宋芸娘细细回忆了一下,脑海里便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呆呆的青年男子的形象,好像在田间地头碰见过几次,每每遇见,总是涨红着脸,半垂着头,有些局促的侧身避开,似乎很害羞的样子。   宋思年接着说:“刘媒婆说,他们家境好,没有什么负担。他上面只有一个哥哥,已经成了家,在靖边城守备署做典吏,哥嫂一家人都住在那里。父亲已经过世了,现在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妹妹,他娘是很和善的一位老妇人,我也见过,妹妹也订了亲,好像说的是西边新平堡里的人家,明年就出阁。嫁过去后,就只两口子伺候着母亲过日子。他们家想着,待妹妹出阁时,家里有个嫂子,一些事情也好张罗些,便想在妹妹出阁前就把张二郎的亲事办了,毕竟年纪都不小了。我看,他们家也是很有诚意的……”   “爹,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要招赘的吗?他们家想必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吧!”宋芸娘打断了父亲的话,见宋思年面露不以为然之色,想了想又道:“再说,我看他们家也不是真的很有诚意,哪里有为了妹妹出阁就急着娶嫂子的道理?”   宋思年便笑着说:“傻丫头,这只是他们家想出来的借口,想快点儿把你娶回去。那刘媒婆说了,张二郎自从两年前不知在哪里见到了你,就上心了,可她娘嫌我们家是军户,又贫苦,故此一直不同意。这两年,她给张二郎不知说了多少个姑娘,都不愿意,一个劲儿地磨着他娘到咱们家提亲。前两天,他娘终于松口了,就赶紧催着刘媒婆过来了。我看啊,八成是那张二郎对你情根深种了,故此才这般急呢。没办法,谁叫咱们家芸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   “爹——”宋芸娘红着脸羞道,“你也来打趣我!”说罢便端着碗筷扭身进了厨房。   宋芸娘这些年里里外外操持家务,坚韧刚强,倒极少流露出这种小女儿形态。宋思年欣慰地看着芸娘的身影,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宋芸娘拿着丝瓜络,蹲在矮小的厨房里麻利地刷着碗,一向平静无澜的心境掠起了微漾。本想着这辈子就这样守着爹爹和荀哥儿过下去,早已淡了男女之情,什么男欢女爱,柔情蜜意,似乎都随着当年表哥的誓言一起消逝在那温暖妩媚、花红柳绿的江南,已是上辈子般的久远。没想到在这小小张家堡的某个角落,居然还有一个少年一直在默默关注着自己,苦苦和家里抗争着,期盼着能与自己携手,共度百年……   宋思年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来到厨房,昏暗的矮小的厨房里,宋芸娘瘦削的身形越发衬得形单影只,柔弱可怜。宋思年的眼眶便有些湿润,“芸娘,张二郎这小伙子我接触的次数也不算少,他为人稳重,热情善良,倒也是良配,你看……”   宋芸娘匆匆打断父亲的话:“什么良配?如果不能入赘再好也不是良配。”   宋思年严肃了语气,“芸娘,入赘的事,当年是我欠缺考虑,以后万不可再提了。那时以入赘为借口,为的是抵挡那些个狂蜂浪蝶,哪成想现在阻碍了你的姻缘?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服军役也好,继承军职也罢,这些都是男子的责任,岂能让你一个弱小女子承担?”   宋思年顿了顿,看着芸娘仍是毫不经心的样子,便又试探着问:“芸娘,是不是你对张二郎不满意,其实隔壁的许二郎也是很不错的小伙子,有冲劲,有魄力,又是知根知底的,爹看得出来,他一直对你有爱慕之心。许家二郎除了家里是军户,其他方面倒不比那张二郎差,你若愿意,我马上找人去探探许家嫂子的口气。”   “爹——”宋芸娘有些气急,她扔下手里的丝瓜络,急匆匆站起来,起得快了些便有些头晕目眩,芸娘抚了抚额头,“什么张二郎,许二郎,不管哪个二郎,我都不嫁!”   “芸娘!”宋思年提高了声音,带着命令,也带着恳求,“自从来到这张家堡,家里最苦的就是你了,你跟着爹开荒种田,跟着一群男子修城墙,里里外外操持家务,服侍爹爹,照顾荀儿……可是,你不能老是操心我和荀儿,你为我们付出太多了,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否则的话,叫我日后在九泉之下如何有颜面见你的母亲?想当年,你母亲那般疼爱你……”   说着说着,宋思年不觉悲从中来,老泪纵横,芸娘看着父亲,只觉得满腹辛酸,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厨房外,宋荀静静地立在哪里,不知站了多久,此刻却再也无法忍住,他冲进厨房,紧紧握住芸娘的双手,小小的身子微微发着抖,“姐姐,爹说的对!姐,你就好好选个人家,找个温柔体贴的姐夫,一定要幸福安乐。”他挺直单薄的小胸脯,昂着头大声道,“姐,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放心,我会支撑起宋家的门户的。”   宋芸娘愣愣地看着荀哥儿,感慨万千,半晌,她慢慢抽回了双手,紧紧按住荀哥的肩,目光坚定的看着他,“荀哥儿,你这般懂事,姐姐很欣慰。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跟着爹做学问,将来才有能力为我们宋家支撑门户啊!”宋芸娘又看向父亲,“爹,您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只是我现在心里乱的很,我想再好好想想……”   宋芸娘少有的失眠了。来到张家堡后,因家事繁多,终日操劳无休,满身疲惫,到了夜里往往都是沾上枕头便可熟睡。可此时,宋芸娘虽觉得身心俱疲,却在炕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她的脑间闪过无数景象:   一会儿,是在院子里,许安平那深情的双眸默默注视着她;一会儿,是在田间地头,张二郎半低着头害羞的偷看着她;一会儿,又是在杏花烟雨的江南,表哥轻轻牵着她的手,带着溺人的微笑,温柔地凝视着她,悄声说:“芸娘,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牵一辈子,可好?”   可是最后,所有的景象都变成了荀哥,荀哥,荀哥。练兵场上,弱小的荀哥被一群膀大腰粗的西北汉子围着嘲笑奚落,茫然失措;高大的城墙上,身穿士兵服的荀哥被流矢射中,如断线的风筝般从城头飘落;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单薄的荀哥拖着和他身材毫不相称的大刀与鞑子拼杀,被轻易斩落……   宋芸娘惊出一身冷汗,睁大了双眼,呆呆地瞪着黑漆漆的屋顶,“我去寻我的安乐,那荀哥的安乐在哪里?爹爹的安乐又在哪里?”她想起娘临终前,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睁着不甘心的眼,费力地吐出几个字“照……顾……荀……哥……”   荀哥是爹娘的希望,也是自己的希望,假如失去了荀哥,就算自己寻得良人又有何意义?文弱的荀哥和这粗狂蛮荒的边境是那般格格不入,“橘生南为橘,生于北则为枳”。荀哥只应待在温暖秀丽的江南,和文人雅士一道,习文吟诗,风雅脱俗,哪能在这蛮荒之地,和一群粗俗的汉子为伍,终日过刀口上舔食的生活。万不可让荀哥折在这里,终是要让荀哥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芸娘便慢慢平静了心境,坚定了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张二郎的告白   宋芸娘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近凌晨时才模模糊糊睡去。第二天早上,芸娘睡得沉了些,在一片欢快的鸟叫声中醒过来,便朦朦胧胧觉得自己还在江南家中的翠微阁里,每每早晨醒来,窗外一片鸟语花香。睁眼看到满室的白光和光秃秃的屋顶,不见自己熟悉的浅粉纱帐,才猛然想起自己仍是在张家堡,这个已经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便生出一阵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处的茫然。   宋芸娘躺在炕上微微发了会子呆,慢慢清醒过来。“糟了!”她想起自己身上的差事,赶忙从床上爬起,匆匆抓过衣服穿了,便急着往外走。   “芸娘!”宋思年拄着拐杖走出房门,“今日就在家中休息吧,不要去城墙了。”   “爹,”芸娘急道:“不去怎么行?前些日子蒋百户说修城墙的进度慢了,故此胡总旗他们管的十分严厉,不去的话还不知要怎样罚我们呢!”   “芸娘,荀儿已经去了,你不用担心。”   “荀哥儿?他怎么去了?他怎么能去?爹,您怎么也不拦着他?”芸娘不禁又急又气,一连串地问着。   宋思年笑道:“天还没亮荀儿就出门了,和隔壁的许三郎一起去的,这两个孩子大概昨天晚上便约好了。你就放心吧,许三郎这小子精得很,有他在,荀儿吃不了亏的。再说,许家的总旗女婿不是也回来了吗,他也会关照荀儿他们的。”他看着芸娘仍是一副焦虑的模样,便安慰道:“芸娘,荀儿他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你怀里的小娃娃了。总该要让他出去见见风雨,磨练磨练,不让他吃点苦头,成天躲在妇人身后,将来怎么可能会有出息?”   芸娘想着,既然事已至此,也无法回转,只希望荀哥儿今日顺顺利利,不要吃什么苦头,便转身向厨房走去,边走边对父亲说:“爹,您还没有吃早饭吧,我去厨房做。”   父女俩在厨房简单对付了一餐,宋思年看着埋头忙在洗洗涮涮的芸娘,轻声说:“芸娘,这段时间你也累坏了吧,坐下歇歇吧,和爹说说话。”   芸娘一边刷着锅,一边说,“爹,您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呢。”   宋思年沉思了一会儿,问:“芸娘,昨晚爹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寻思着,那张家二郎也好,许家二郎也罢,都是张家堡数一数二的好儿郎,都算得上是良配……”   “爹”,芸娘打断了父亲,“您不是教导过我,君子一诺千金吗?当初我们既然说了入赘的话,现在又怎可随意改变?那让堡里的人怎么看我宋芸娘,怎么看宋家?”   “当初上门说亲的是些什么人,张二郎又是什么样的人?此一时彼一时也,不要因为当时一时的援兵之计阻碍了你的终生。”   “爹”,芸娘便笑着开着玩笑,“您就放心吧,耽误不了我的终生的。想我宋芸娘文可琴棋书画,织布绣花,武可下地种田,上墙搬砖,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将来啊,自会有一位如意郎君,骑着高头大马,乖乖入赘到我宋家来的。”   “你这孩子,哪有女子这样说自己的?”宋思年不禁摇头苦笑。“芸娘啊……”   “爹,我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我去水井那儿挑两桶水回来。”芸娘见父亲又有长篇大论训导的趋势,赶紧找了个借口结束话题,拿着扁担和空桶就匆匆出门了。   张家堡有两个水井,东、西两边各有一个,供着全堡军民的用水。张芸娘来到井边时,只见井边正站着一名男子,身旁搁着一根扁担和两桶水。芸娘见他站着不动,便越过他直接走到井边,从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挑在扁担上就走,起身时,却因近日身体疲惫不适,再加上昨晚一夜未睡,脚步就有些踉跄。正有些不稳时,突然,身旁伸出一双手闻闻的扶住了扁担,宋芸娘侧头看去,便撞上了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   这是一个端端正正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青布短衣,头戴青色方巾,眉目清秀,气质干净。他见芸娘看着自己,便红着脸垂下眼,有些手足无措。   芸娘便笑着说:“这位小哥,谢谢你了。”   男子愣了愣,结结巴巴地说:“芸……宋娘子,这两桶水重的很,不如我帮你挑吧?”   宋芸娘奇道:“你认识我?你是上东村还是下东村的?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吧!”   男子便有些沮丧,“宋……宋娘子,我是下西村的,我姓张……”   “下西村的,怪道以前没见过呢!怎么绕道跑我们东边儿打水来啦?你们村里的水井出什么问题了吗?”芸娘问道。   男子似乎有些犹豫,又鼓足勇气说:“我是下西村张东财家的,排行第二……宋娘子,我们以前见过的,你家的田和我家的挨着……”   “原来是张家小哥”,芸娘放下扁担,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听爹爹说,张小哥家的田和我家挨着,平时对我家多有关照,小女子在此多谢了。”   “不用,不用”,张二郎慌忙摆着手,“都是乡里乡亲的,哪里谈得上什么关照?”   芸娘便微微笑了笑,“张小哥,家里还有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说罢便蹲身准备挑起扁担。   “宋娘子”,张二郎急忙叫住了她,“昨日……刘媒婆去你家,你知晓么?”   宋芸娘点点头,“知道。”   张二郎便越发局促,“宋娘子,昨日贸贸然差媒人上门,是我唐突了。其实,这些日子我天天早上守在这里,指望能碰上你,先和你说说,只是一直没能碰上……”   宋芸娘心道,你当然碰不上,这些天因为修城墙,每每都是晚上才来挑水的。不过,面上却仍是淡然,“张小哥有心了,只是小女子蒲柳之姿,得张小哥厚爱,确实愧不敢当。”   张二郎听罢,面色黯淡了下来,“宋娘子,我知道自己只是个粗人,配不上你,不过,你信我,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宋芸娘笑道:“张小哥,你既然愿意差媒人来提亲,想必之前也打听过我家的情况……”   张二郎道:“你家虽是军户,现在也确有些困难,但我都是不在乎的……”   芸娘道:“张小哥,你确是个好人,我就和你直言了吧。我家中只有老父和幼弟,父亲身体不好,小弟年幼文弱,日子一直过得艰难。我若嫁出去了,家里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况且,我家小弟天资聪慧,将来必是要走科举之路的,故此,我要么不嫁,要么就招赘一名女婿,将来要支撑我家的门户,沿袭我爹的军职。张小哥,你如此好的条件,想必能找到比我更好、更适合你的姑娘,不要为小女子耽误了自己。”   张二郎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芸娘,眼中满是痛苦和不甘,半张着嘴,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这时,又有三三两两的军户挑着桶到井边打水,其中有认识宋芸娘的,便和芸娘打着招呼,看到一旁的张二郎,便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宋芸娘低声说:“张小哥,实在是对不住啦,我确要先回去了。”说罢咬着牙,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的顺着长巷向家里走去。身后张二郎呆呆地站着,看着芸娘窈窕的身影越去越远,仿佛失去了魂魄。 作者有话要说:     ☆、刘媒婆的巧嘴   “哎哟,宋老爹,你家宋娘子若嫁进了张家,那可是要掉进福窝里啊,他张家可是咱们堡里少有的富裕人家,他们家有良田百亩,家里是二进的小院,哥哥在靖边城里做官,张二郎也是生得好相貌……”   宋芸娘挑着水走进门,就听到正屋里传出妇人聒噪的声音,这妇人的声音又高又脆,家里的墙壁几乎都要被震下一层土来。   “爹,我回来了。”芸娘和爹招呼了一声,将水挑进厨房。   “哎哟,宋娘子回来啦!”正房里急匆匆地走出一个矮胖的妇人,圆滚滚的身子上裹着翠绿色的袍子,套着一件桃红比甲,满脸皱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和红红的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看到芸娘,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拍着手道:“啧啧啧,这哪里是我们堡里的小娘子,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儿啊,我老婆子保了一辈子媒,还从没见过这般标致的小娘子呢!宋老爹,你可真是有福气啊!”   宋思年紧跟着走出来,对芸娘说:“芸娘,你回来啦。这是下西村的刘媒婆,还不快过来见礼?”   芸娘慢慢走过来,微微低头对刘媒婆行了行礼,刘媒婆便又笑道:“这真真儿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姑娘,真是知书达理。这般聪慧可人的小娘子,我看啊,也只有张家那等人家才配得上呢!”   宋思年闻言有些尴尬,“刘大婶,芸娘还是个姑娘家,面嫩,就不要当着她说这些话了吧。”   “哦,是,是”刘媒婆笑着伸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瞧我,真是老糊涂了,都是看宋娘子看呆了,谁让你家闺女生的这般惹人爱呢?”   宋芸娘无语,便对父亲说:“爹,我去厨房做事了。”正待转身走开,却听刘媒婆对宋思年说:“宋老爹,我看啊,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吧,我这就去和张家说去,他家还等着我回话呢!”   “刘大婶,不用说了,刚才我在路上碰到张二郎,已经和他说过了。”   “说过了?”刘媒婆愣了下,马上又喜笑颜开,“说了好,说了好,那我马上去张家,把张二郎的庚帖拿来,赶得及的话,最好年前就把事情都办啦,反正,这两个孩子都老大不小的啦……”   “刘大婶,不用辛苦了,”芸娘打断了刘媒婆的话。“方才我已经和张二郎说清楚了,我的夫婿是要入赘我家的,他和我不合适。”   “芸娘,你……”宋思年气得紧紧握住了拐杖。   刘媒婆似乎有些不明白,“入赘?入什么赘?宋娘子,你没有糊涂吧!他张家是民户,你们家可是军户,哪有民户入赘到军户的道理?那张家可是咱们张家堡里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不知有多少姑娘排着队儿的想嫁进他们家呢,只那张二郎偏偏看上了你。宋娘子,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你可万不能往外推!”   宋芸娘神色淡然,轻声说:“刘大婶,我宋芸娘的好姻缘,只能是招赘,其他再好的儿郎,恕我福薄,高攀不起。”   刘媒婆提高了嗓门:“宋娘子啊,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啊。这年头,哪有好人家的郎君肯入赘的,何况你们家是军户,又这般贫苦,就算是那张二郎脑壳坏了愿意入赘,他家里也是万万不肯的。”   “不愿意就算了,也没有人逼着他。”刘媒婆这番话说得生硬,宋芸娘语气便也不是很好。   “宋娘子,”刘媒婆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芸娘,“你年纪也不小了吧,都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再挑挑拣拣,以后可是没有人要了!”   宋芸娘淡淡笑着,“刘大婶,我有没有人要,似乎和您没有多大关系吧!”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告诉你吧,这姑娘家一旦过了二十就越发难得找婆家了。我们张家堡,二十岁以上还没有嫁出去的,就只有你们上东村的虎妞和上西村的翠柳了,她们啊,一个是满脸麻子,面丑无比,一个又是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宋娘子你好手好脚,人长得又标致又伶俐,可别自己作践自己啊。”   宋芸娘便有几分气恼,语气也生硬了起来,“多谢刘大婶提醒。不过,那虎妞和翠柳也都是正经人家的闺女,没嫁人而已,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您也犯不着遭鄙他们。况且,就算是我也一辈子不嫁人,也是我自个儿愿意,谈不上什么作践不作践的。”   “你……”刘媒婆拉长了脸,想刺几句狠话,但想着张家许诺会给的丰厚的谢媒费,还有之前张二郎偷偷塞给自己的几两银子,便舍不得把关系弄僵,失了这好财路。她眼珠转了转,又腆着脸对宋思年说:“宋老爹,我看你家宋娘子八成是害羞呢,这样吧,我先回去,你们父女俩再合计合计,改天我再来听你的回信。”   宋思年忙道:“是,是,我家芸娘性子急,脾气倔,不懂事,都怪我平时把她惯坏了。刘大婶,你可别和她一般见识啊。”   刘媒婆脸上便又挂满了笑,“宋老爹,看你说的,宋娘子这样可人的小姑娘,我疼都疼不过来呢,哪里会生她的气?”她又看着芸娘,“宋娘子啊,我刚才说的话,你再好好想想,我等着你的好讯呢!”说罢,便扭着肥臀出了院门。   芸娘目送刘媒婆的身影出了院门,转头便看见宋思年黑沉沉的脸,他喘着气,胸腔重重起伏着,似乎正处在火山爆发的边缘。   “爹,我去厨房干活了!”宋芸娘便想回避。   “芸娘!跪下!”宋思年重重顿了顿手里的拐杖。   宋思年个性温和,为人一向温润有礼,对芸娘更是轻言细语,百般柔和,倒极少有这般的怒火。   宋芸娘低着头,缓缓屈膝跪在父亲的面前,“爹,芸娘错了。我不该不跟您商量就草率地拒绝了这门亲事……”   “芸娘……”宋思年语气有些沉重,“爹生气,不是气你拒绝了这门亲事,是痛心你太看轻了你自己啊……”   “爹……”芸娘抬头,愕然看着父亲。   “芸娘,我问你,你是真心不中意张二郎吗?”   芸娘不语,只是微微点点头。   “即使你今日见了他,也仍是不中意吗?”宋思年又问。   芸娘想了想,说:“张二郎确是好郎君,他们家也确是比我们家条件好。可是,爹,这天下家境好、人好的多了去了,难道只要是人好、家境好,我便就可以嫁了吗?”   宋思年静静看着芸娘,放缓了语气,“芸娘,你若真不中意,爹自然也绝不会再强迫你的。只是,爹要你记住一句话:不管将来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你都要遵循你自己的心!”宋思年顿了顿,接着慢慢道:“日后你若遇着真心令你心悦的良人,万不可像今日这般以入赘为由将人拒之门外,同样,如若对方不是良配,也决不可因他愿意入赘就委屈自己。爹只愿你明白,你的亲事,关系的是你终生的幸福,而绝不是支撑宋家、维系宋家的手段。”   芸娘怔怔地看着父亲,眼泪便缓缓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热乎乎的饺子   傍晚时分,荀哥和许安文嘻嘻哈哈、你追我赶的跑了回来。这两个孩子一旦碰在了一起,便似乎有无尽的精力,城墙上干了一天的活儿也没有把他们累倒,还留有余力戏耍玩闹。   “爹,孩儿回来了。”荀哥一进家门,便收敛了嘻嘻哈哈的笑容,他在院子里整了整衣衫,正正经经地走进正屋,向正坐着沉思的宋思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宋思年看着荀哥小小的身子上裹着肥大的衣袍,衣上沾满灰尘,发丝凌乱,脏兮兮的小脸板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却闪着兴奋的光芒,便觉得有几分感慨和心酸,眼角也微有些湿润,他想说上几句温情的话,想了想却还是忍住,微微颌首,淡淡道:“荀儿,你今日辛苦了。”   “荀哥儿,你回来啦!”宋芸娘闻声忙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带着厨房的饭菜香味和暖意,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荀哥,一叠声地问:“城墙上累不累,有没有吃苦,胡总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荀哥在芸娘面前神态轻松自如,带着孩子的依恋和调皮,笑嘻嘻地看着她,“姐,我不累。今天许三郎和我一起熬糯米汤做糯米砂浆呢,那些大叔们都挺照顾我的,我就是帮忙烧烧火,没做什么重活……只是有一件好笑的事情,胡总旗问,‘宋荀怎么没来?’我说,‘来了呀,我就是宋荀啊。’一旁的军户们就都笑。”   “那胡总旗没有为难你吧?”芸娘闻言有些急,宋思年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荀哥。   荀哥笑道:“他倒是想管来着,只是刚好三郎的姐夫郑总旗过来了,他说每家只要出一丁来干活就行,让胡总旗不要管的太细,这种活就交给小旗们管好了。胡总旗似乎很听郑总旗的,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宋思年笑道:“那郑仲宁现在正得王防守、蒋百户他们看中,我看他以后只怕还会晋升,胡总旗也不是傻子,哪里会不给他面子。说起来,咱们还是沾了隔壁许家的光啊。”   宋芸娘放下了悬了一整天的心,轻松地笑道:“荀哥儿,姐姐熬了你最爱吃的香喷喷的野菜粥,我知道城墙上的伙食你肯定吃不习惯,你快洗洗脸,换身干净衣裳,咱们一起再吃一点儿。”   宋家三口人正围坐在小桌前,热热乎乎地喝着粥的时候,许安文推开半掩的院门,端着一盘饺子走了进来。   “宋大叔,我娘包了饺子,让我端盘给你们尝尝。”他笑嘻嘻地将一盘热乎乎、香喷喷、白胖胖的饺子放到了桌上。   “饺子!”荀哥一阵雀跃,“我都忘了它长得啥样了呢!”他边说边急急地伸出筷子,宋思年在一旁嗯哼一声,荀哥儿小心地看了一眼父亲,又赶忙收回手,收敛了神色,垂眼望着面前的碗筷,做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宋芸娘看着荀哥,心道平时装得再稳重懂事,也毕竟只是小孩子,便觉得既好笑又心酸。她站起来对许安文道了谢,邀请他一起坐下吃一点儿。   许安文忙摆手推辞,“我在家里已经吃饱了,吃了好几十个饺子,肚子都涨得慌呢!”   宋思年失笑,“三郎,那你坐下略喝几口粥吧,芸娘做的野菜粥很是可口的。”   许安文推辞不过,便坐了下来。   “三郎,这饺子是猪肉馅的,还是精白面粉包的,你们家怎么还有这些稀罕物?”宋思年尝了一口饺子,好奇地问。   许安文挺直胸脯,带着几分自豪地说:“这是前些日子我二哥在军中立功得的奖赏,换了些白米和白面。我娘一直舍不得吃,昨日看我回来了,便去买了点儿肉包饺子”   宋思年愣了半晌,感慨地说:“你二哥是有出息的孩子,你娘受了一辈子的苦,以后可以享他的福了。当然,三郎你也是很有出息的,你娘养了两个好儿子啊!”   许安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宋大叔,不是我自夸,我二哥确是很厉害,现在已经是周将军骑兵营的队长了。我可是远不如他的。”   宋思年便瞥了宋芸娘一眼,意味深长的拖长了语调:“将来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福气,可以嫁给你二哥……”   “荀哥儿,别吃那么猛,小心噎着。爹,您也吃呀,别老看着我们吃。”宋芸娘急忙打断父亲的话语,一边给父亲碗里夹了一个饺子。   宋思年瞪了芸娘一眼,正欲开口,芸娘却笑道:“爹,食不言寝不语,快吃吧,再不吃饺子冷了就不好吃了。”于是四人无言,静静地吃着,偏许安文人小鬼大,早从宋氏父女的对话和表情中看出了端倪,此时正一个劲地对着芸娘挤眉弄眼,气的芸娘狠狠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一盘饺子很快就见了底,荀哥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地望着空盘子,芸娘便有些心疼和难受。想当年在江南的时候,连家中最下等的仆人都不大看得上的东西,现在却已都成了最难得的珍宝。自己好歹锦衣玉食的过了十五年,该享的福也享了,可怜荀哥尚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便跟着吃苦……   芸娘大了荀哥足足十岁,又因母亲早逝,荀哥几乎是芸娘一手带大,因此芸娘对荀哥总有着一种近乎母爱的无私感情。只要荀哥儿能过得好,芸娘便觉得自己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宋大叔,荀哥儿,天不早了,我先告辞了。”许安文见芸娘收拾碗筷进了厨房,宋大叔和荀哥二人似乎都各有心思,沉默不语,屋里一时静悄悄的,便起身告退。   宋思年拦住了他,走近厨房,对芸娘嘱咐着,“芸娘,你把盘子洗干净了给三郎他娘送过去,好好谢谢人家”,想了想,又接着说:“把家里前些时做好的酸白菜和野菜干也各装一罐送过去。”说罢,看向许安文,面露尴尬之色,“三郎,难为你家一直对我家诸多关照,我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酸白菜和野菜干不值个什么,只是都是芸娘亲手做的,倒很是干净和爽口,给你娘尝尝。”   许安文急忙敛容起身,“宋大叔,您这话就外道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梁国这么大,咱们两家能都来到这张家堡,还能挨着做邻居,那实在是缘分。再说,宋大叔您和芸娘平时不是也很关照我家嘛,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互相关照也是应该嘛!”   宋芸娘刚从厨房出来,刚好听到了这最后几句话,便噗嗤一声笑了,“哎,三郎,不愧是念了几天书的,都知道掉书袋了。”荀哥也在一旁看着许安文呵呵笑着,笑容里却有一丝落寞。   芸娘便看着父亲,“爹,这种事情还用您吩咐,野菜干和酸白菜方才我已经在厨房里装好了”,说着,举起了手里端着的两个小瓦罐。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家的张氏   许家院子比宋家略大,院子里平平整整,院角有一个小小的鸡圈,此时鸡已上笼,还时不时发出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出几分生活的气息。   许家房子格局和宋家差不多,当中一间正屋,两旁分别是做卧室的廊房,厨房设在西南角,西北角则是杂物间。几间房近两年都翻修过,齐齐整整摆列着,屋顶上加固了一层瓦片,很是牢固。不似宋家,光秃秃的土壁,破破歪歪的窗子,屋顶也只是木板加泥草,一旦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便是屋外刮大风,屋内刮小风,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宋芸娘每每走进许家,便心生羡慕,心想着什么时候家里有钱了,也将房子翻修翻修,加固一下屋顶,免得居无宁日。   许家正屋黑漆漆的,只有张氏住的西屋传出昏黄的光,窗户上印着张氏的身影,正在垂着头织布。   “娘,隔壁的芸姐姐过来了。”许安文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张氏穿着褐色麻布襦裙,一头花白的头发盘着纹丝不乱的发髻,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睛却闪着精光。她看到芸娘,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亲切地招呼:“芸娘,你来啦,快过来坐。”   张氏本是靖边城武术教官之女,习得一身武艺,今年才四十来岁,五年前芸娘刚来到张家堡时,张氏还是一个精气十足、爽朗干练的中年妇人,可两年前丈夫和大儿子相继去世之后,张氏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下来,脸上终日暮气沉沉。这两年因郑仲宁、安平、安文兄弟们既懂事又出息,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才慢慢又恢复了生活的气息,脸上也出现了笑意。   宋家初到张家堡时,张氏的大女儿许安慧刚出嫁不久,张氏见芸娘乖巧可人,便将她当女儿般疼爱。芸娘本是南方富贵家里的女儿,只会些绣花之类的精细活,对织布之类的全然不通。只是在这边境粗俗之地,再精细的绣工都无用武之地,张氏便手把手地教会了芸娘纺织。见芸娘身子弱,便又教了芸娘几套拳脚,即可以强身健体,又可以在危急之时防身。芸娘在跟着张氏学手艺的同时,倒也将她爽朗的个性学了个大半,不复南方女子的小女儿神态,倒有几分北方女子的爽利。   当初许大志与宋思年两人商量许安平与宋芸娘的亲事的时候,张氏虽不大愿意自己的儿子入赘女家,但因实在是喜爱芸娘,便也认可。谁知世事无常,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重提那入赘的话题。张氏本是实诚人,面对芸娘便往往有些踌躇,觉得太亲近了不好,疏远了又不愿。   宋芸娘向张氏道了谢,又送上野菜干和酸白菜。张氏看着色泽诱人的野菜干和酸香扑鼻的酸白菜,便笑着对芸娘说:“芸娘,你可真是能干,这不管什么吃食到了你手里,都可以做得格外美味。”想了想,却又叹了口气,“也不知将来那个小子有福气,可以娶得了你……芸娘,你爹爹可还是坚持入赘的的想法?”   芸娘微微一怔,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微微胡乱点了下头,心里暗暗对老爹道一声对不住啦。   张氏便又在心里将宋思年腹诽了几句,她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宋芸娘的想法,总是怪罪在一心望子成龙的宋思年身上,每每想到恨处,特别是想到宋安平和自己离心之时,就在心里将宋思年痛骂一顿,可怜宋思年这几年不知代替芸娘挨了多少顿骂。   “三郎,别在这里傻站着,还不快把芸娘送的东西拿到厨房去?”张氏支开了许安文,就招呼芸娘在炕边坐下,拉着芸娘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芸娘,你看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水灵。也不知你是怎么长的,这北地的风霜都伤不了你。咱们张家堡的女子啊,一个个被寒风吹得灰头土面的,皮肤粗糙,皱纹生的早,年纪轻轻地都像老太婆。你看你这白生生的小脸蛋,几乎都可以掐出水来,我家安慧只要提起你,就羡慕得不行呢?你看安慧才比你大个五六岁而已,看上去竟足足像大了十岁的样子。”   宋芸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安慧姐现在日子过得多安逸啊,有子有女,郑姐夫又那么有本事,两个孩子也懂事听话,不知多少人羡慕她才是呢?”   张氏想着那一对玉雪可爱的外孙和外孙女,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慈爱的笑容。   宋芸娘看着张氏粗糙的面容、干裂的嘴唇和满是老茧的双手,不觉有些奇怪:“张婶婶,前段日子我送过来的面脂和手膏你没有用吗?秋天到了,天寒风大,气候干燥,我在面脂和手膏里加多了些了油脂,每天早晚都涂一层,是不会这样干燥的啊?”   张氏笑着说:“我一个老婆子,还用那些干什么?前些日子你安慧姐来了,看到了很是喜欢,我给她拿去用了。”   宋芸娘撒娇地说:“这些面脂和手膏不值什么,都是我自己琢磨着做的,安慧姐喜欢的话我便再做些给她,送给您的您还是要好好用,不然我可要难过的呢?”   宋芸娘在江南的时候,女孩子家爱美,整日里和舅舅家里的几个表姐妹研究着采花取汁,磨粉研脂,做些胭脂、面脂之类的护肤品。来到这北地之后,北方气候恶劣,张家堡里的女子不注意保养,一个个皮肤枯黄干燥,芸娘空闲的时候便琢磨着做了一些面脂,想不到还挺有效果,一张脸硬是要比堡里其他的女子要光滑白嫩。   张氏看着人比花娇的芸娘,越看越爱,心里便又骂了宋思年几句,试探着问:“芸娘,这两日听见你家院子里热闹得很,好像有媒婆上门说亲了?”   宋芸娘垂下头,轻声说:“是下西村的刘媒婆,说的是下西村的张二郎”   张氏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神色,“张二郎,他家可是民户吧?你爹答应了?”   宋芸娘摇头,“没有,我们觉着不大合适。”   张氏心道,若你爹入赘的念头不改,哪一天才可以找到合适的?嘴上却说:“没答应也好,芸娘你长得这么好,有的是大把的小伙子愿意娶你……芸娘,你就不能和你爹谈谈,那招赘的念头能不能熄了,你也是他亲生的女儿,没得为了儿子的前程就害了你。”   宋芸娘心底生出一阵愧疚,她看看犹自絮絮叨叨的张氏,便轻轻笑了笑,顾左而言他,“张婶婶,天已经不早了,打扰了您半天,我还是先回去了,您接着忙吧。”   宋芸娘走出许家院门,巷子里一片漆黑的寂静,一座座黑压压的小院像蹲伏在黑暗里的怪兽。天上的月亮也躲进了云层,只留有几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芒。几家院子里种着树木,此刻越出围墙,在黑暗里影影绰绰,显得既神秘又可怖,远处传来几声凄凉的刺耳的鸦声,刺透了夜的寂静,也刺透了秋夜的初凉。   宋芸娘只觉得心头烦乱,便靠着院墙站了一会儿,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吱呀一声,却是宋安文悄悄走出了院门。   “芸姐姐,你还没有回家?”看到站在墙边的芸娘,他有些吃惊,芸娘诧异地看着他,眼里带着询问,许安文便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刚才我似乎听娘和你说什么提亲的事情,芸姐姐,我二哥没有回来之前,你可千万不能答应什么亲事,就算我求你啦!”许安文看着芸娘,暗夜里,那双酷似许安平的眼睛闪着恳求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稻田里的憧憬   宋芸娘很是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   荀哥开始充当了家里小顶梁柱的角色,每天早早就出门和许安文一起去城墙干活。宋芸娘闲来无事,每日早起便在院子里将张氏教的几套拳法一一演练一遍,活动活动筋骨,舒展舒展身体,只练得汗流浃背,浑身舒畅。   宋芸娘刚来到张家堡的时候,身体很是虚弱,练了张氏教她的几套拳脚之后,身体倒慢慢强健了起来,若是遇上一两个小毛贼、浪荡子之类的倒也可以抵挡一二,所以宋芸娘基本上每日早起都要练上一遍。只是这段时间天天早出晚归,倒有所松懈,现在每日有时间再练上一小会儿,只觉得神清气爽,容光满面,一扫前段日子在城墙上的颓态和疲惫。   若天气晴好,吃完早饭后,芸娘便会挎着篮子,信步走到堡外家里的田地里摘些熟了的蔬菜,沿路顺便再采些可以食用的野蒜、野韭、荠菜之类的野菜。下午的时候,和宋思年一起坐在院子里,边享受午后的暖日,边将这些蔬菜和野菜或晒干,或腌制,做成菜干和泡菜,预备入冬后的菜肴。父女俩一边干着活,一边话着家常,时光匆匆一闪而过。傍晚荀哥回来了,一家三口便亲亲热热地围坐在小桌旁,吃吃饭,说说话。晚上,芸娘一边坐在房里织布,一边听着正屋里传出荀哥朗朗的读书声和夹杂其间父亲的教导声,便觉得身心安宁,岁月静好。   这一日,宋思年吩咐芸娘,“咱们家的水稻再过十天半个月便可以收割了吧,你有时间就去田里看看。”   梁国规定,每家军户要种五十亩地,头三年可以不交税粮,从第四年开始,便要每亩交一斗,五十亩便是五石税粮。宋家人丁有限,且刚到张家堡时,全家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家子弟,宋思年文弱书生,宋芸娘女流之辈,宋荀更是还需人照看的小娃娃,故此,一家人在田事上很是吃了些苦头。再加上北地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头三年的收成换些生活用品后,便只堪堪够一家人的嚼食。到了第四年,交了税粮后,就越发日子艰难。   不过宋思年毕竟是举人出身,天资聪慧,再加上在江南任知县时很是爱民,常常到田间地头了解收成情况,也和农民们话话家常,故此很是知晓了一些稼穑上的理论,就差没有亲自下田。在张家堡耕作了四五年后,他开始尝试着将江南先进的种植经验运用到耕种之中,又不断根据气候、土质、收成情况进行调整,在经过前四年积累的基础上,到了这第五年,农作物倒是长势良好,有望盼个丰收年。   张家堡的农田都分布在城墙之外,均是历年来由堡里的军民陆续开垦而成。宋家的五十亩田良莠不等,有二十余亩水田,二十余亩旱田,还有几亩瘠薄的砂砾之田,分别根据土质种了栗米、麦子、水稻、桑麻、蔬菜等农作物。二十余亩靠近饮马河的水田此刻种满了晚稻,大概还有半个月左右就可以收割了。宋芸娘站在田埂上,看着金灿灿的稻子长势喜人,一串串饱满充实的稻穗随风起舞,翻滚着金色的波浪。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点缀其中,慢慢的漂浮着,不断变换着形状,一会儿,变成了一堆白面馒头,一会儿,变成了热腾腾的白米饭,一会儿,又变成了暖呼呼的棉被。宋芸娘看着,想着,憧憬着,便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人生有了盼头。   尽管收割在即,但还是有很多未知的因素,一怕天公不作美,在收割之前来一场风暴,导致颗粒无收;二怕鞑子入境抢粮,每年秋收的日子就是鞑子南下抢掠的开始,鞑子一来,不但抢劫粮食牲畜,还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宋芸娘愣愣地站在田埂上,看一会儿,想一会儿,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又愁容满面,心想着回到堡里,一定要去真武庙、城隍庙、玉皇阁、龙王殿这些大大小小的庙宇里去拜一拜,求诸位大神小仙们保佑天公作美,诸事顺利,平平安安的过一个丰收年。   “芸……宋娘子。”宋芸娘还兀自发呆,忽听得旁边传来一声青年男子的声音,侧身看去,便见一名清秀男子呆呆看着自己,他身穿一身青衣短衫,腰间紧紧扎着一根黑色的布带,显得精神干练,头上带着笠帽,半遮着清俊的脸,帽沿下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目,瞧着略有几分面熟。   宋芸娘微愣了下,随即回过神来,微微侧身福了一福,“原来是张小哥,芸娘这厢有礼了。”   张二郎匆忙还礼,他似乎不敢再盯着芸娘,便随着芸娘的视线看着面前的稻田,笑着说:“宋娘子,你家的水稻长势很不错啊,看样子今年有个好收成呢!”   芸娘笑道:“可不是呢,我只盼老天保佑,顺顺利利地收了这稻子,今年家里也可以过得宽裕些了。”   张二郎沉默了会儿,羞赧的说:“求亲的事情,请宋娘子不必顾虑了。我家已经和刘媒婆说清了,她不会再上门打扰你了。”   宋芸娘愣住,只觉得又是愧疚又是不忍,半晌,才低声说:“张小哥是好人,将来必得佳偶,芸娘实在是有愧。”   两人便又沉默了下来,静静看着眼前的稻海,思绪翻飞。   静立了一会儿,张二郎又问:“宋大叔的腿伤快好了吧?”   芸娘脸上便浮现了愁容:“没那么快呢,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现在只是能够在家里略微活动活动,出门可是不行了,估计年后才能彻底好呢。”   张二郎又问:“那你家水稻马上即要收割,你一个女子如何忙得过来?”   宋芸娘一愣,刚才前思后想了半天,倒忘了这一茬,她支支吾吾地说:“到时……总会有办法的吧……”   张二郎笑着说:“如果宋娘子信得过在下,到时只管开口,你我两家的田挨在一起,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   宋芸娘有些踌躇,她看了看张二郎诚恳的笑容,实在不好意思生硬回绝,只好说:“如此多谢张小哥了。只是你家田比我家还多,到时你一人岂不是更忙不过来,怎好意思再麻烦你。”   张二郎轻松地笑着,“我家田地虽多,但我和我大哥尚未分家,这些田也有他的一部分,到时农忙时,他即使赶不回来,也会差人回来帮忙,还有我的两个侄儿也会一并回来,宋娘子你不必担心。”   宋芸娘心道,到底是人丁兴旺的家族,不像自己家,做什么事情都是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她想着不能无端端受人恩惠,况且自己和张二郎还有着求亲未成那桩子事,并不同于普通的邻里之交,心想到时无论怎样艰难,也不能求张二郎帮忙,面上却含着笑,对张二郎说:“那芸娘就先谢过张小哥了。”   张二郎愣愣看着宋玉娘的如花笑靥,就好像看到了一幅典雅的仕女图。此时,在蓝宝石般纯净的天空笼罩下,在远山近水的衬托中,宋芸娘亭亭玉立在金色稻海前,简陋的青色粗布襦裙裹在她身上,却显得身姿曼妙,胜过华服,浑身上下半点饰物也无,却显得清雅脱俗,芸娘白净的脸上露出淡然的笑容,一双灵动的眼睛闪着清澈的光芒,她的发丝、衣裙随风飘舞,似乎和阵阵稻浪融为一体,飘飘欲仙,随时会乘风而去。张二郎只觉得即心醉,又心碎,不觉痴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送上门的生意   离秋收还有大概十来天了,宋芸娘决定好好享受这短暂的悠闲时光。   这日下午,吃罢午饭后,宋思年进房小睡。芸娘闲来无事,便搬出爹爹自制的躺椅,靠着院墙的阴影,惬意的躺在上面小寐片刻,初秋凉爽的风轻轻吹来,轻柔的在身上拂过,宋芸娘便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她便又回到了江南。江南的风是那样和煦,将心都吹软,蓝天白云下,两只风筝竞相攀高,又随风互相缠绕,线的这头,芸娘和萱哥在细软的青草地上轻快的奔跑,一个劲地让自己的风筝更高,更高……四岁的荀哥在一旁拍手大笑,迈着还不稳的步伐在哥哥姐姐身后追逐,不远处的凉亭里,娘端庄的倚坐凭栏,含笑看着嬉戏的儿女,爹站立一旁,时而低头温柔地看一眼妻子,时而又慈爱地看向草地上奔跑的儿女……突然,荀哥嘻嘻哈哈地抱住了芸娘的腿,芸娘跌坐在地上,萱哥恶作剧的伸出手在芸娘脸上拍打……   “别闹,萱哥儿,别闹……”芸娘笑嘻嘻地伸手阻挡,却突然生出一阵恍然,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一张俏脸含笑看着自己,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芸娘的脸,一边促狭的笑问:“好一个睡美人,你倒是真会悠闲。快说,萱哥儿是谁?是不是你的情郎?”   芸娘彻底清醒了过来,她埋怨的喊了一声“安慧姐——”,却见许安慧身穿一件水红色镶银白边的对襟长袍,发髻上簪着一只碧玉钗,圆润的脸上白里透红,似笑非笑间隐隐露出嘴角一对酒窝,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端庄和富态。   宋芸娘到张家堡时许安慧虽已出嫁,但时常回娘家走动,因此与芸娘十分交好,许安慧性格开朗,与芸娘年岁相近,倒爱与芸娘嬉笑玩闹。   芸娘赶忙从躺椅上起来,偷偷擦去眼角沁出的泪珠,端来椅子请许安慧坐下,歪着头笑眯眯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打趣道:“安慧姐,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看来郑姐夫回来了,安慧姐也越发容光焕发了呢!”   许安慧红着脸啐了芸娘一口,“你这丫头,真是不怕羞,这样的话也是你这个姑娘家说得的?”   芸娘笑得更不怀好意了,“我是听说郑姐夫又立功了,怕是又要升官发财了,安慧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许安慧边笑边伸手挠芸娘,“好啊,你还取笑我。快说,萱哥儿是谁?梦里还叫的那么亲热?”   芸娘闻言一愣,便沉默了下来,良久,才低声说:“萱哥儿是我大弟,五年前和我娘一起在充军路途没有挺过来。若他还在,现在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我倒记起来了,过几日便是他的忌日,怪道今日怎么突然梦见了他……”   许安慧面露尴尬之色,伸手拍拍芸娘的手,陪着芸娘一起沉默了一会儿,安慰了几句,见芸娘慢慢情绪转常,便小心地开口:“芸娘,往日的事情不必多想,你只往后看,往好里看,日子自会越过越好的。你看,这不,我今日上门可就是有好事情呢!”   芸娘问:“什么好事情?郑姐夫真的升官啦?”   许安慧啐道:“关他什么事?莫非只有男子才能有好事情,咱们女子就不能有了?我告诉你,我今日是给你送财神来啦!”   说着,她卖了个关子,闭口不语,微昂着头故作神秘地斜睨着芸娘,可芸娘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并不开口询问,许安慧只得叹口气,“罢罢罢,我就一五一十对你说了吧。”   “你不是一直喜欢做些面脂、手膏之类的吗,以前你时常做些送我,我用着倒也没觉得什么特别。只前两日王防守夫人宴请堡里的几个副千户、百户和总旗的夫人,席上这些个夫人都夸我皮肤好,问我平时是如何保养的。我就把你的面脂和手膏吹嘘了一番,想不到他们都抢着要。我就说,这东西虽是自制的,但也成本颇高,且最需功夫,要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得一小盒……”   芸娘噗嗤一声笑了,“哪有那么难,偏你会故弄玄虚。”   许安慧得意地笑着说:“我不这么说怎么显得这东西的金贵?你不知道,王夫人平时用的可是在靖边城买的一两银子一盒的面脂,据说还是从京城运回的,可用在脸上,还是干巴巴的,这天一冷,脸上、手上也都起了皮……”   宋芸娘说:“这面脂要根据各地的气候和不同的季节来制,比如当年在江南时,气候温暖湿润,故只需清淡些的面脂就行。北地寒冷干燥,面脂要多加油脂才够滋润。像那京城的面脂大概也只是适合京城的气候的,在我们这北地自然不行。就是同在一个地方,湿润的春夏和干燥的秋冬用的配方也不能一样。”   “可不是呢,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呢!”许安慧笑得更得意了,“所以我对他们说,只算成本,不赚他们的钱,就要五百文一盒好了。”   芸娘张大了嘴,“五百文?”她心里在快速的盘算着,五百文可以买多少大米,多少鸡蛋,多少肉……   许安慧看着犹自发愣的芸娘,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我做主为你接了这第一笔生意,不多不少,刚刚二十盒,面脂和手膏各十盒。只不过你之前装面脂的小罐子太简陋,我已经托人去靖边城多买些精致的小盒子回来,好马还得配好鞍才行啊!”   芸娘想了想,又有些发愁,她犹豫道:“只怕现在做这些确实有些难度。之前我做的那些,都是平时趁着去山里打柴时,沿路顺便采了些有美容护肤效果的桃花、杏花、丁香之类的鲜花,取其精华,再加上牛油、猪油、鹅脂之类的油脂调和制作而成的,成本倒也不是很高。只是现在百花凋零,倒不是很好做了。”她转念一想,又笑说,“不过也不是不能做,只是成本却要高一些,可以去药铺买一些有美容功效的中药磨成粉,和油脂调和,也是可以的。”   许安慧忙说:“那就这样做吧。我既然已经应下了,哪怕亏本也要做好的,不行的话我再贴补一点儿?”   芸娘想了想,“若五百文一盒的话,亏本倒不至于,等我想想合适的药材方子,毕竟以前我在江南的时候只是做着玩的,要找到合适这里气候的方子才行。”   许安慧赞赏地看着芸娘,“芸娘你可真是聪慧,你看看你这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么多?”   芸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里是我想出来的,这都是以前我二表姐钻研出来的,她最爱做这些。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和她最是要好,成日里混在一起,跟着她学了不少……”芸娘想起了遥远的江南那个纤弱宁静、聪慧可人的表姐,想到她现在应该已经为人妇,为人母,想到自己也许终此一生都不能再见到她,便觉得一阵恍然。   许安慧和宋芸娘又兴致勃勃地商量了一下做面脂和手膏的事宜,最终决定由许安慧负责采购工具和材料,宋芸娘负责制作。谈到收入的时候,两人却起了争执。   宋芸娘脸涨得红红的,一连串地说:“不行,不行。安慧姐,材料和工具都是你买,买卖的事宜也由你负责,我只是在家里做一做而已,赚的银子应该你占大头,可不能五五分成。”   许安慧笑道:“若没有你来制作,我就是买再多材料和工具又有何用?关键还在于你呢!依我说,五五分成都是少了,应该还分你多一些才行。再说,咱们这周围用得起这面脂的能有几个人,又能挣几个钱,也就赚点小钱咱们零花,贴补贴补家用,值不得多少的。咱们两人,若谈钱可就生份了……”   宋芸娘心知许安慧是存心为了帮助自己,“安慧姐……”她双眼微红,千万句感谢却无法说出口。   “得了,你若真心感激我,什么时候把‘安慧姐’前面的两个字去掉那才是好呢?”许安慧斜睨着芸娘,带着狡黠的笑容。   芸娘微微愣了愣,方明白许安慧的打趣,她红着脸啐了她一口,正待开口笑骂几句,却听得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紧张的慌乱的声音,却是许安文的声音。   宋芸娘心中一惊,猛然站立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平地起的祸端   宋芸娘冲着去推开院门,只见许安文脚步匆匆地领着一名男子向院子里走来,他发丝凌乱,神色狼狈,面上带着慌乱的表情,不停的对身后男子说:“小心点,轻点,轻点……”   那名男子背上伏着一个瘦削的小个子,他的头无力的垂在男子的肩上,双手耷拉着,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被抽走了全部生气……   宋芸娘腿下一软,站在一旁的许安慧赶紧扶住了她。她机械的被许安慧掺扶着,拖着呆滞的步伐跟随着许安文他们向厢房走去。   厢房里,宋思年本在午睡,此刻被惊醒,他撑起身子,吃惊的看着昏迷的荀哥被放到炕上,苍白着一张脸,嘴唇颤抖了半天,方才吐出断断续续几个字:“怎……怎么啦……荀……荀儿……他……他怎么啦…….”   宋芸娘呆呆地看着荀哥小小的个子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他苍白的脏兮兮的小脸上,眉头紧紧蹙着,两排密密的睫毛紧紧遮盖着眼睛,小小的鼻翼发出微小的颤动,呼吸微不可闻,嘴唇上半点血色也无,身上的衣服已被割成了褴褛,露在外面的胳膊和手上都是擦伤和血痕。   芸娘突然想起了五年前,萱哥也是这般年纪,这般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躺了几天便永远离开了自己。她想起今日突然梦到的娘和萱哥,想着他们是不是冥冥之中给自己警示,想着他们会不会连荀哥也一起接去……想着,想着,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越抖越强烈,到最后连牙齿都在打颤。   “三郎,这是怎么回事?”此时唯一强自镇定的只有许安慧了,她严厉的看向许安文,眼里带着询问和责备。   许安文嘴唇张张合合,抖了半天,才能发出颤抖的声音,“刚才,刚才在城墙上,荀哥儿不知怎么的就滚下去了……”   宋芸娘心中一阵刺痛,几乎快要晕过去,却听得宋思年哀声喊着“荀儿……”只见宋思年一手撑着身子,一手颤抖着伸向荀哥,还没触及荀哥的脸却无力地垂了下来,撑了半天的身子也猛然倒在了床上,却是已经晕了过去。   宋芸娘的身子便又软下去,许安慧紧紧搀着宋芸娘,一叠声地催促许安文:“三郎,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医士?”   许安文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他眼神慢慢活了过来,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姐夫,姐夫已经去请胡医士了,应该快到了吧……”   整个张家堡只有一名医士,堡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两千人都由他一人看病,是堡里的大忙人,也不知能否顺利请到……   屋里几个人心急如焚,似乎觉得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方才听见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宋芸娘他们面上俱是一松,齐齐向门外望去,却见郑仲宁拖着一位老者匆匆走了进来。这位老者穿着普通军户的粗布衫,须发花白,手里拎着一个小药箱,嘴里不停地埋怨,“郑总旗,慢点,慢点,小老儿我的骨头都快要被你给拖散了……”此人很是面生,却不是胡医士。   宋芸娘忙垂头向郑仲宁行礼,掩饰住心中的疑惑和失望。许安慧却直接问道:“官人,怎么胡医士没有来,这位老先生又是谁?”   郑仲宁进门就直接看向躺在炕上的荀哥,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的妻子也在这里,略有些吃惊,沉声说:“有几个边墩的守军病了,胡医士被请出去看病了。”他见许安慧他们面露失望之色,忙接着说:“这位是柳大夫,来张家堡之前本是行医的,有时候胡医士忙不过来时,便是请他帮忙看病的,胡医士也很是肯定他的医术……”   这位柳大夫闻言轻哼一声,“想老夫我当年行医的时候,胡松那小子只怕还躺在他娘怀里吃奶呢!我的医术还用得着他肯定?”   “柳大夫面生,大概到堡里的时间不是很久吧!不知柳大夫是因何到的张家堡的?”一旁静立的许安文突然问了一句。芸娘他们奇怪地看了许安文一眼,大家都在心急荀哥的病,也不知这小子脑子怎么长的,居然问这样的问题。   柳大夫瞪了许安文一眼,神色有些激动,“因何到的?自然是因犯罪被充军充过来的。”   “犯罪?犯了什么罪?”许安文又问,芸娘似乎有些明白许安文的想法,不觉赞叹他小小年纪,心思这般敏捷。   柳大夫愤愤地说:“医者还能犯什么罪?还不是因为医死了人!”   此言一出,满室人面面相觑,脸色大变。   柳大夫又哼了一声,“若你们信不过我,还请找你们信得过的大夫来,老夫这就告辞了”,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柳大夫,请留步。”宋芸娘急忙轻移莲步,款款走到柳大夫身前,郑重地行了一礼。她方才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见这柳大夫虽然出言惊人,但神色中不见愧意,只有悲愤和不屑,且周身有着持才自傲之人才有的气势。心想只怕这柳大夫和自己爹爹一样,也是含冤受屈之人。   芸娘思量了片刻,恳切的开口:“柳大夫既得胡医士、郑总旗的肯定,想必是医术高明。小女子家里今日连番遭难,先是小弟从城墙上摔下,接着家父也晕倒,还请柳大夫速为我父亲和小弟医治”,说罢,又深深地行了一礼。   “你不怕我医死过人?”柳大夫垂眼看着芸娘,语气带着嘲讽。   芸娘道:“医者父母心,定会全力医治病人,却也只是治得了病,治不得命。若真是那人命数当尽,神仙也救不活,又怎能怪罪医者呢?”   柳大夫浑身一震,睁大了双眼看着芸娘,心道,自出事之后,人人对自己避之不及,全是质疑和鄙弃。想不到在这边陲之地,居然还有真正懂得道理,明白自己冤屈的人,居然还只是一位小娘子……“恩,小娘子……”   “小女子姓宋。”宋芸娘忙说。   “哦,宋娘子,你放心,我柳言一生医人无数,你父亲和小弟我定会全力诊治的。”柳大夫走到炕边,翻看了荀哥的眼脸,诊了诊脉,又在荀哥全身上下摸摸捏捏了一通。   诊视完后,他沉思片刻,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笑着对芸娘说:“宋娘子,你弟弟运气实在是很好,从城墙上滚下来居然都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休养几天应该就好了。”   宋芸娘他们闻言心中都是一松,“可是……为什么荀哥一直昏迷不醒呢?”宋芸娘疑惑的问。   柳大夫习惯性的摸了摸胡子,“他的筋骨虽未受伤,可头部有可能受创,要等他醒了再观察观察才行。”   芸娘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她再次对柳大夫恭敬地行礼,“感谢柳大夫了,还请柳大夫再看看我父亲……”   柳大夫浑不在意的说:“刚才我看你弟弟的时候,已经顺便看了看你的父亲,他只是身体虚弱,一时气急攻心晕过去了。”说着,从小药箱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只见里面插满了银针。柳大夫抽出一根银针在宋思年头上的几个穴位上扎了扎,宋思年便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爹!”宋芸娘激动地看着父亲,“爹,荀哥儿没有事。这位柳大夫刚才已经看过荀哥儿了,他说荀哥儿只用休息几天就好了。”芸娘一连串地急急说着,她要让父亲在第一时间听到这个好消息。   “真……真的?”宋思年又惊又喜,眼泪也不觉涌出眼角。   许安文走近柳大夫,“柳大夫,你刚才随便扎了几下就医好了宋大叔,为何不也给荀哥儿扎几下,把他也扎醒?”   柳大夫眼珠子一瞪,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什么叫随便扎几下,你也随便扎几下试试?那要刺准穴位,讲究力道,轻重缓急了都不行。”   许安文急道:“那就快给荀哥儿刺……刺那什么穴吧。”   柳大夫又瞪了许安文一眼,“小子,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我不知道该如何医治吗?要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宋芸娘赶忙上前,轻轻将许安文拉到一边,对柳大夫说:“还请柳大夫施手救治我小弟。”   柳大夫伸手捋了捋胡子,叹道:“跟你们讲也讲不清楚。刚才你父亲是气急攻心,血气上涌,致使昏迷,故此可以用针刺激穴位,让他苏醒。你弟弟情况却又不同。”   “有何不同?”宋思年和宋芸娘急问。   柳大夫叹道:“我看这孩子面色青白,黑眼圈重,神情疲惫,怕是近日来没有好好休息,又透支了体力。现在他躺着不醒,一半儿是昏迷,一半儿却是累的,就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吧。”   宋芸娘闻言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倍感酸楚,她含泪看着荀哥,又是难过又是自责。   柳大夫又说:“我给你开一服安神补气的药方,等你弟弟醒了煎给他服下,一日一次,连服个四五天。若醒后神智清醒,就当无事,若……若有什么问题,到时老夫再来看吧。哦,对了,再去胡医士那里拿一盒治外伤的药膏,他身上的擦伤涂个几天就好了。”   芸娘他们看着柳大夫,都面露感激之色。   许安慧冲郑仲宁使了个眼色,郑仲宁会意,大步走到柳大夫面前恭敬地说:“有劳柳大夫了,刚才来的时候,郑某因心急多有冒犯,还请柳大夫原谅。”   柳大夫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郑总旗言重了,心急救人,大都如此。我见得多了,又怎会怪罪。”   宋芸娘回过神来,悄悄回房从装钱的小匣子里取了十几枚铜钱,装入一个小荷包,恭敬地递给柳大夫。   柳大夫连连摆手,“这是干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军户,我现在也不是靠诊病求生的。我看你们一家人都是良善之人,想必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到了这鬼地方,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不谈别的,就冲宋娘子你如此懂得我们行医之人,我也绝不会收你们的钱的。”   宋芸娘又推了半天,柳大夫只是坚持不受,并抽身告辞。   芸娘他们只好千恩万谢的送走了柳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患难中的姐弟(上)   许安慧见一切均已安顿下来,记挂着家里的两个孩子,便拉着郑仲宁和许安文一起告辞,芸娘拉着安慧的手,自又是百般感激。   许安文看看仍在昏睡的荀哥,不舍的说:“姐姐,姐夫,我不放心荀哥儿,就留在这里守着他醒过来吧。”   许安慧拍了一下许安文的脑袋:“你守在这里?那谁去给荀哥儿抓药?”   芸娘闻言又要去房里取钱,许安慧忙拦住了她,“几个药钱我还是出得起的,你就先去照顾你爹和荀哥儿吧。”   芸娘眼圈一红,喃喃喊了一声“安慧姐……”别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许安慧轻轻将芸娘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挽上去,顺手扶住芸娘的肩,“芸娘,咱们两家人,别的话就不用多说了”,她想了想,又笑着说:“你若真想感谢我,就多做些面脂、手膏呀什么的,咱们呀也多挣些钱。”   郑仲宁闻言有些诧异地看着许安慧,许安慧却冲他挑挑眉,得意地笑笑,拍拍芸娘的手,拉着郑仲宁出了门。   傍晚的时候,许安文将药材和药膏送了过来,张氏也一起过来探望荀哥。张氏端着一盘饺子,心疼地看着芸娘,“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心思做饭,这是今天中午安慧来的时候刚包的饺子,才煮好,你和你爹快趁热吃点儿吧。”   芸娘赶忙谢着接过,又请张氏坐下。   张氏摆摆手,“不啦,家里还有事呢,你先吃着吧,三郎你就留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你就跑跑腿。”她看看躺在床上瘦小的荀哥,眼圈一红,又说:“明天我再拿点儿白面和鸡蛋过来,荀哥儿长得也太弱小了,你给他补补……”   芸娘看着张氏,只觉得此刻再多的言语都显得多余,只能无言地深深向张氏福下身去。   昏暗的煤油灯光一闪一闪的跳跃着,照着宋芸娘的脸忽明忽暗,投射在土墙的身影瑟瑟地抖动,显出几分虚幻。   芸娘轻轻在荀哥身上的伤处涂着药膏,荀哥的眉头紧蹙着,似乎在忍受着疼痛,芸娘看着荀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忍了一天的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方才见宋思年精神不振,许安文也是呵欠连天,芸娘便让他二人各自去歇息,自己一人静静地守着荀哥。此刻给荀哥涂完了药膏,看着荀哥平稳地睡着,她崩了一整天的弦也一下子松了开来,便也趴在炕上沉沉睡了过去。   宋芸娘似睡似醒地做了很多模模糊糊的梦,一会儿一家人仍是在江南家中欢笑嬉戏,一会儿又是在张家堡的田里埋头耕作,一会儿又是在充军途中颠沛流离……不论在哪儿,梦中的荀哥都是紧紧的跟着自己,小小的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裙角,一双水汪汪的带着水雾般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   朦朦胧胧间,芸娘觉得头顶有微微的动静,她抬头看去,却见荀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正睁着一双和梦里一样水雾般的眼睛。   “荀哥儿,你醒啦!”芸娘惊喜的笑了。   “姐,我……我这是怎么啦?”荀哥双眼朦胧而茫然,声音既沙哑又虚弱。   芸娘轻轻给荀哥喂了几口温水,荀哥润了润喉,疑惑地看着芸娘,“姐,我记得我明明在城墙上干活的,怎么躺在家里了?”他环顾了下四周,“怎么天已经黑了?”   芸娘微笑着看着荀哥,柔声道:“今天你在城墙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可能太累了便睡着了,三郎把你送了回来。”   荀哥看着芸娘,沉默下来思量了一会儿,心下了然。良久,神态黯然地开口:“姐姐,我是不是很没有用?”   芸娘的眼泪便又涌了出来,“荀哥儿,你是最勇敢、最坚强的。整个张家堡都没有比你更懂事、更出息的孩子了。你看,堡里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还在娘身前撒娇,有的在外面偷鸡摸狗,有的成天瞎胡闹……只有我们荀哥儿,小小年纪,又懂事,又听话,又知书达理,还帮家里人分担家事,替爹服军役……”   她越说越觉得心痛,便目光坚定地看着荀哥,“荀哥儿,姐姐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荀哥伸出小手擦着芸娘的眼泪,笑着说:“姐姐,你说反了呢,是我以后不会再让姐姐吃苦呢!我可是男孩子,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一定会好好争气,将来像郑姐夫那样有出息,做姐姐的靠山!”   芸娘忍不住一把搂住荀哥,泪水潸然而下。   荀哥昏迷时,芸娘一直担心会出现柳大夫所说的头部受创的情况,此刻见荀哥神色清醒,口齿清晰,便彻底放下心来。她从厨房取来早已煎好的药,小心地喂荀哥服下,守着荀哥安然入睡后,便坐在炕边,一针一线缝补着荀哥摔破的衣服,后半夜实在是熬不住了,就挤在荀哥旁边凑合睡了一晚。   次日一早,门上传来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宋芸娘打着哈欠拉开门栓,却是许安文一脸焦急的站在门口。   宋芸娘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三郎,你一大早的敲什么门?我昨晚一晚没有睡好,才刚睡着一会儿,就被你给敲醒了。”   “我这不是担心荀哥儿嘛?”许安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芸娘见许安文眼底青青的黑眼圈,心知他必定也是一夜未睡好,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后悔刚才语气太冲。   许安文却似乎毫不在意,他急匆匆向荀哥的房间走去,边走边问:“荀哥儿怎么样?”   “昨晚你走后不久就醒了,服了药后又睡下了。我看他神智还清醒,就是没什么精神,现在还睡着呢。”   许安文闻言马上放轻了脚步,他站在门口探头看了看,见荀哥仍在熟睡,便轻声说:“那我就放心了。芸姐姐,我就不久待了,我今日还要去城墙干活呢!”   芸娘道:“蒋百户不是说,每家只需有一人服役就行了嘛。你二哥现在正在军中服役,其实你就算不去也没有什么的,你还是回靖边城读书去吧。”   许安文叹口气:“现在情况不同了,我这次回来可是自投罗网呢。昨日蒋百户说了,要在秋收之前完工,免得耽误了收割。现在每家只要不是瘫着没法动的,都要出人去城墙。我若是还留在靖边城还好说,只是现在已经去干了几天活了,若再一走了之,胡总旗那伙人又会说姐夫徇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患难中的姐弟(下)   宋家小院这日很是热闹了一天。   上午许安文走后不久,张氏便拎着一袋面粉和一提鸡蛋过来了,她诚恳地看着宋芸娘,面上还带着歉意,“家里就这几个鸡蛋了,前些日子攒的几个蛋不巧前几天刚给慧娘送去了。都是这两天刚下的,新鲜着呢,你先给荀哥儿补补,我过几天攒了再给你送过来。”   芸娘心中百感交集,她眼圈微红,心知此刻若再推托就太见外了,便赶忙接过面粉和鸡蛋,连连道谢。   宋思年在一旁拄着拐杖,感动地看着张氏:“许大嫂,我宋家几口人这几年全得你们一家人关照……大恩不言谢,许大嫂请受我宋某一拜。”说罢便扔掉拐杖,对张氏拜下去。   张氏涨红着脸手足无措,欲阻止却又不敢伸手去扶,只好忙侧身避开,一边给芸娘使眼色,一边说:“快别这样,大兄弟,你可要折煞嫂子了。”   芸娘急忙搀起父亲,自己却对张氏拜了下去,“张大婶,芸娘一家这几年全得张婶婶一家的照顾,若不是张婶婶一家,我们宋家三口人能否在这张家堡存活下来都是问题。芸娘心中常怀感激,却无以为报……”   张氏忙扶起芸娘,连声说:“大家邻里邻居的,互相照顾也是应该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太外道了,张婶我不爱听。荀哥儿好点了没有,我看看他去。”说罢,便去荀哥房里探望了一番。   张氏走了后,许安慧又过来了一趟,她见荀哥安好,便拍拍胸口,“可算是放心了,昨晚我可是担心了一夜呢。荀哥儿你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荀哥儿笑道:“多谢安慧姐关心。借您的吉言,我以后一定要像郑姐夫那样有本事、有出息!”   许安慧嗤笑一声,伸出玉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荀哥的额头:“你这个小鬼头!你郑姐夫他算什么呀,那也叫有出息?荀哥儿啊,你以后一定要比他更厉害才行!”   荀哥不好意思地笑了。许安慧便又笑着打趣了他几句,只把荀哥躁的面红耳赤,宋思年和宋芸娘都在一旁忍俊不禁。   许安慧就像一把暖火,走到哪里燃烧到那里,有她在的地方,总是春意盎然,暖意融融,这个昨日还显现枯败之气的陋室此刻却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宋芸娘嘴角含笑,静静看着高声谈笑的许安慧,羡慕她怎么总是可以活的轻松自在。许安慧虽然出身于张家堡的贫苦军户之家,但她从小受爷爷的教导,身上却毫无贫家女的寒酸和小家子气,不论是以前家贫之时,还是现在略有好转之日,她始终宠辱不惊,大气淡定,还总将轻松快乐的气氛传给身边每一个人。芸娘常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放得下心头的重重压力和负担,像安慧姐这般轻松自在就好了。   许安慧又说笑了一会儿,见荀哥面露疲色,便冲芸娘使了个颜色。芸娘会意,拉着许安慧来到了自己房间。   “安慧姐,我想了几个做面脂的药方子,可是家里没有纸笔,我怎么写给你?”自来到张家堡后,每每都是捉襟见肘,处处为难,宋芸娘很有些无奈。   “不要紧,我记性好,你说给我听就行。”许安慧满不在乎地笑着,似乎永远不会有可以难得到她的事情。   宋芸娘便说了两个方子,许安慧凝神在心里默记了几遍,方说:“我记下了,你这方子还挺复杂,又是杏仁、桃仁、薏仁,又是白茯苓、白丁香、白芷什么的,我怕我待会儿会记不全了。我就不多呆了,这就去找我家官人,让他托人去靖边城买去。”   宋芸娘忙嘱咐:“一定要让药房磨成极细的粉末,否则是没有用的!”   许安慧拍拍芸娘的手,“你放心,我一定办的妥妥当当。你就在家等着吧。”说罢,便急匆匆地告辞,一阵风儿似的走了。   许安慧前脚刚走,柳大夫后脚就来了。他伸出手指轻轻搭在荀哥的脉上,半垂着眼,默然不语。   宋思年和芸娘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良久,柳大夫睁开了眼睛,见宋家父女二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轻松地笑道:“看来我昨天的诊断没错,这位小哥没什么大事,休养几天便可。”   宋思年和芸娘便俱都松了一口气,却听柳大夫又问荀哥:“小哥儿,你可觉得思维还清晰?”   荀哥有些不解的看着柳大夫,柳大夫便说:“就是想事情什么的时候,头部有没有什么不适?”   荀哥一愣,更加迷糊。   宋思年紧张地问:“柳大夫,为何有此一问?荀儿还有什么问题吗?”   柳大夫笑道:“我这只是例行问一问,以防万一。以前我遇到过这样的病例,有的病人摔到头部后,会影响到头部思考和记忆。”   宋芸娘忙摸着荀哥的头,问:“荀哥儿,你记事情还清晰吧?有没有想不起来的事情?”   荀哥似乎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愣愣地说:“不知道,好像没有吧。我还记得娘,记得大哥,记得我们以前在江南的日子……”   芸娘眼泪涌了出来,她轻轻抱住荀哥,“荀哥儿,不要想以前的事了,咱们多想想现在,想想以后……”   宋思年看着一对儿女,嘴角微抽,眼角有水光闪动。他不动声色的擦了擦眼泪,再次谢过了柳大夫,又请他到正屋小坐。   柳大夫道:“不用了,我就先告辞了。我看小哥恢复得还好,只是身子骨太过虚弱,他年岁尚小,要多注意调养。你们再观察几天,有什么事情的话就去找我。我住在下东村,你们若要找我,随便问村里的哪个人,只说要找年前刚迁来的那个脾气古怪的孤老头,他们都知道我住在哪儿。”   宋思年看着这柳大夫,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花白的头发胡乱扎着,周身笼罩着一层浓浓的孤寂和落寞,心道这也是一位和自己一样有着苦难故事的可怜人,自己好歹还有一对儿女作伴,这柳大夫却孤零零一人,还是这般年岁,只怕比自己更悲惨数倍……   柳大夫告辞后,宋家又迎来了今日里的最后一位客人,却是一位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下的纠纷   “小旗大人,请您宽恕几日吧!您看我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我这该死的腿还没有好,走不得路,出不得力。犬子昨日又从城墙上摔了下来,现在还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宋思年弯着腰,低声下气地求着面前的军爷。   小旗孙大牛,虽然只是军堡里最末等的小官,管着宋家等十家军户,却有着十足的官老爷派头。他慢条斯理的伸手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又扯了扯并不比宋思年身上好多少的袍子,冷冷的说:“我宽恕你?那谁宽恕我?蒋百户今日说了,只要不是瘫在炕上的动弹不了的,都要上城墙去。再不修好城墙,一旦鞑子打来,大家一起完蛋!”   宋思年拱着手,似乎还要哀求,宋芸娘忍不住从房里冲出来,“孙小旗,我家的情况您刚才也看到了,家里现在能动弹的也就我一个人了,明日我便上城墙去,只是历来城墙上面只需要男丁,还请小旗大人帮小女子遮掩一二。”   孙大牛见低矮破旧的房子里走出一位年轻俏丽的女子,只觉得宋芸娘比以前出落得更要靓丽,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芸娘几眼,本想调戏几句,可转念想到一墙之隔的许家,想到郑仲宁他们和宋家的关系,便怏怏作罢。他有些丧气的说:“罢罢罢,算我倒霉。你自己小心些,出了什么事你自己担着,可千万别找我。”说罢便气哼哼地走了。   次日凌晨,宋芸娘便又换上了男装。她约着许安文,两人顶着浓浓的夜色,踏着长长的小巷,向城墙走去。   伴随着暮色的掀开,城墙的轮廓慢慢浮现在眼前,高大而结实的城墙魏然耸立,很是壮观,像一个巨人无私地张开着巨臂,静静地保护着张家堡。芸娘惊奇地发现,才几天的功夫,城墙包砖的进度进展飞快,估计再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完工了。   东方地平线上,火红的太阳慢慢探出了头,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城墙上时,宋芸娘发现城墙上干活的人比之前多了数倍,真就如蒋百户所说的,只要是能够动弹的都来了。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芸娘意外地看到柳大夫也在弯腰吃力地搬着砖,他花白的须发在风中凌乱飞舞,显得格外凄凉。   托郑仲宁和许安文的福,宋芸娘今日仍然可以和许安文一起煮糯米汤。两人干这活已经是轻车熟路,毫不费力地就做好了糯米砂浆,做出来的砂浆既不干,也不稀,湿度和粘度都是刚刚好。一旁的老工匠伸手捏了捏砂浆,目光中带着肯定和赞许,“三郎,你小子悟性很高啊,才做了几天,现在不用我们的指导也可以做得像模像样了啊!”   许安文仰头一笑,“那当然,我是谁啊?还没有我学不会的事情呢!”   老工匠不禁摇头苦笑,宋芸娘哭笑不得,伸手去拍许安文的脑袋。许安文灵活的身子一矮,脑袋一缩,躲到老工匠身后,“芸姐姐,别打,这聪明的脑袋可别被你给打坏了,那就做不出糯米砂浆来了。”   周围的人便都大笑。   这边在欢声笑语,那边却是凄风惨雨。柳大夫拖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搬着石砖,脚下一个踉跄,胳膊不慎撞了到身旁一名正在挑土的男子,将他挑着的土筐撞翻在地上。   “喂,你这个老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会不会走路啊!”这名男子五大三粗,满面横肉,此刻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一把扯住柳大夫的衣襟,抡起碗口粗的胳膊,就要向柳大夫头上揍去。   “胡癞子,你干嘛欺负老人家!”宋芸娘急得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伸手挡住他的胳膊。   胡癞子斜睨着芸娘,“哟,我当时谁呢,原来是宋家的‘百变郎君’啊!这些天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打量着咱们都是瞎子啊?”   宋芸娘气冲冲地看着他:“你管我百变还是千变?我们一家虽俱是老弱妇孺,但都懂得为国效力。不像有的人,白长了一身横肉,不去战场上杀鞑子,却躲在堡里欺负弱小的老者。”   张家堡里身强力壮的都被选去守城或作战了,这胡癞子仗着是总旗胡勇的堂弟,赖在堡里不走,平时又横行霸道,周围的军户们早就都看他不顺眼了,此刻都发出讥笑的声音,你一眼我一语的指责胡癞子。   “你……”胡癞子恼羞成怒,他狠狠地盯着宋芸娘,拳头却砸不下去。   宋家刚到张家堡时,这胡癞子也是宋芸娘的“追求者”之一,他人丑面凶,又好吃懒做,故此拖到快三十岁的年纪还娶不到媳妇。当初这胡癞子癞□□想吃天鹅肉时,许家的安武安文两兄弟俱在,胡癞子明里暗里吃了他们不少亏,所以他一看到芸娘就条件反射般的有些畏缩。   “胡癞子,你又欺负人了”,许安文跑了过来,“蒋百户昨天说了,谁影响修城墙进度的,一律打五十军棍,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去叫百户大人了。”   “谁……谁影响进度,明明是他……是她……”胡癞子一急,就有些口吃,他伸手指向柳大夫,又指向芸娘,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虽是凶狠蛮横之人,却最是欺软怕硬,知道许安文是郑仲宁的小舅子,倒也不敢对他太过凶恶。   “胡说,我明明看见是你!”许安文一手叉腰,一手颇有气势地指向胡癞子。“对,我们都可以作证,是你无理取闹,欺负弱小,阻碍别人干活。”周围的军户都怒瞪着胡癞子。   这时,远处传来负责监工的军士的喝声:“那边一堆人围着在干什么?怎么不干活?”语罢,策马向这边跑过来。   胡癞子怏怏的放下了手,他凶狠地瞪了宋芸娘他们一眼,灰溜溜地挑着土筐走了。   宋芸娘毫不示弱的回瞪着他,见他走远了,急忙问柳大夫:“柳大夫,您怎么样,刚才有没有伤着?”   柳大夫扯了扯被胡癞子拉歪的衣襟,苦笑了下,“人老了,哪里干得了这样的活啊……宋娘子,你今日得罪了这恶人,日后可要小心啊!”   宋芸娘嗤笑一声,“五年前我就得罪他了,现在还不是好好的?这姓胡的最是色厉内荏,我们不必把他当回事儿。”说罢,芸娘转身看着许安文,“三郎,你去和你姐夫说一说,让柳大夫和我换一换可好?”   许安文和柳大夫俱张大着嘴看着芸娘,芸娘笑着说:“你们别看我是女子,我可是练过功夫的,力气大着呢!之前我也不是没有干过搬砖的活。”她诚恳的看着柳大夫,“家父和小弟都多亏柳大夫医治才能好转,芸娘无以为报,还请柳大夫不要推托。” 作者有话要说:     ☆、许三郎的怀疑   宋芸娘便又干上了搬砖的重活。   宋芸娘虽是纤弱女子,但这五年来日日劳作,又时时练拳,倒有点子力气,至少要强过那年老体弱的柳大夫许多。她咬着牙一趟趟搬着沉重的石砖,背后的衣衫已经是湿了又干,干了再湿。偶尔途中遇到往城墙上送糯米砂浆的许安文和柳大夫,三人也只是相视一笑,用眼神打个招呼,再无别的气力多言语。   中途吃饭休息的时候,许安文和宋芸娘的队伍里就加上了柳大夫。三人找一僻静处坐着,大口啃着馒头,埋头喝着粥,一时只听得咀嚼声和喝粥声。这几日蒋百户赶着完工,进度催的急,三人的气力消耗太多,除了埋头苦吃,连交谈的余力也没有了。   吃饱喝足后,还有小歇片刻的时间。许安文站起来伸了伸腰,“哎呀,可累死我啦,我的骨头都快断啰!”他看了看已然垂头合眼睡着的柳大夫和瘫坐着发呆的宋芸娘,犹犹豫豫地说:“芸姐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我怕你心里难受,不说的话我憋在心里头也难受。”   宋芸娘微微抬头斜挑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什么事情,说吧。”   “芸姐姐,我怀疑荀哥儿不是自己摔下城墙的,而是那胡癞子使坏,害他滚下去的。”许安文气鼓鼓的说。   芸娘猛地坐直了身体,睁大了双眼,“是真的吗?你是怎样知道的?”   许安文又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慢慢的回忆:“那天我和荀哥儿送完了糯米砂浆,抬着框子往城墙下走,下台阶时,荀哥儿走在前面,突然就不知怎么的滚下去了。我记得,当时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村东头的李大叔,一个是个大个子,我当时低着头,没认清……”   “事后我越想越奇怪,”许安文停了停,看了看四周是否有人,又接着说:“我找到李大叔,他神色奇怪,开始的时候吞吞吐吐怎么也不肯说,我好说歹说了半天,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好像看见是胡癞子,他在荀哥儿走过身边的时候伸脚拦了一下……我这才想起,当时那个大个子倒的确是胡癞子。你想啊,我们现在留在堡里修城墙的,不是老就是小,稍微强壮一点的都到兵营里去了,那个人不是胡癞子还会有谁?”   宋芸娘直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猛地站起来,“荀哥儿小小年纪,又没有惹到他,那胡癞子为何如此歹毒?幸好荀哥儿福大命大,否则,从那么高的城墙摔下去,送命的可能都有……”芸娘越想越怕,越怕越气,恨不得立刻将那胡癞子千刀万剐,方泄心头之恨。   许安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踌躇,良久,方才下定决心似的说:“芸姐姐,其实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芸娘侧头奇怪的看着许安文,眼中满是疑惑和不解。   “芸姐姐,你记得在我回来之前,是谁负责做糯米砂浆吗?”   芸娘眯着眼回忆了一会儿,迷茫地摇了摇头。   许安文接着道:“在我回来之前,那胡癞子得胡总旗的关照,一直干着做糯米砂浆的轻活。他认为是我们抢了他的好差事,只怕一直记恨在心,又不敢得罪我,所以一有机会就害了荀哥儿……”   芸娘胸口重重起伏着,她恨恨地一掌拍在城墙上,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从手掌直达心头,“居然有这么歹毒的人,为了这么一点儿小利连害人性命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芸姐姐,咱们一定要好好对付这胡癞子,给荀哥儿报仇!”   芸娘沉思了一会儿,又慢慢冷静下来,她轻声说:“别急,咱们要想一个好办法,我一定要让这胡癞子付出代价!”   一旁坐着小寐的柳大夫不是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目光镇定的看着芸娘,轻声说:“孩子们,你们什么时候有了好计划,一定要算上我一个。”   傍晚,宋芸娘回到家中,却见家里格外冷清,院子里都黑漆漆的,悄无人声,不像往日总是有一间房间里发出微弱但温暖的亮光迎接芸娘的归来。   宋芸娘便直接走进荀哥的房间,却见黑漆漆的房里显现出两个静默的身影,荀哥儿靠在炕上,宋思年坐在一旁,两人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却均沉默不语。   宋芸娘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一下子将漆黑的夜幕冲散,照亮了屋里的神态各异的三个人。   宋思年眉头紧蹙,目光愣愣地看着前方,表情呆滞,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发呆。荀哥儿低垂着头,几缕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光洁的额头,一双手紧紧攥着被褥,泛白的手指骨节显示出了他的紧张。   “爹,怎么天黑了都不点灯啊?你和荀哥儿吃饭了没有啊?”芸娘虽然心中满腹疑虑,但仍装作毫不在意地用轻松的语气问着。   宋思年侧头略微扫了宋芸娘一眼,却仍只是坐着沉默不语,宋芸娘又走到荀哥身前,摸摸荀哥的头,“荀哥儿,你今天觉得怎么样?身上还觉得难受吗?药喝了没有?”荀哥缓缓抬头看着芸娘,微微点点头,目光有些躲闪,却也闭口不语。   “芸娘,你明日有时间的话,去寻柳大夫来看看荀哥儿吧!”宋思年突然低沉的开口,语气充满了沉重的悲痛。   芸娘心中大惊,“荀哥儿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啊?”她忙看向荀哥,紧张地在他脸上、身上上上下下看着。   “姐姐,没有什么大碍,”荀哥忙说,“只是刚才爹要考校我的学问,可不知怎么的,我一想起那些四书五经什么的就头疼,什么都想不起来。”   芸娘心中既惊且痛,似乎一道响雷在头顶劈的一下炸开。   宋思年出身诗书世家,祖祖辈辈对读书一事十分重视,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宋思年对几个孩子在读书上的要求严,期望高。宋家三个孩子,最有天赋的是宋萱,天资聪慧,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被誉为“小神童”,是宋思年的骄傲和希望。可早慧者亦易早夭,萱哥早逝后,宋思年的全部希望便倾注在了荀哥的身上。荀哥虽不如萱哥那样天资聪慧,但也敏而好学,家中虽然没有一纸一笔,宋思年就靠一个小小的沙盘,倒也传授了荀哥儿许多学问。   可荀哥经此一难,若真的以后再不能做学问,那可就生生掐灭了父亲的这点子希望,那可比往父亲心头捅刀子还更要伤害到他……   芸娘心中极是忧虑,但看到更为忧虑的父亲,却只能装作轻松淡定,她娇嗔地埋怨着,“爹,您看您干嘛这么心急,荀哥儿还病着呢,您干嘛就逼着他做学问?”又柔声安慰着,“荀哥儿这不还没休养好嘛,再休息一两天肯定就全好啦。我看荀哥儿思维清晰,口齿伶俐,必不会有什么事的!”想了想,芸娘又说:“柳大夫现在也在城墙上干活呢,我明天便去问问他,他医术高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父子俩方才仿佛正经历着黑暗和严寒,宋芸娘一回来,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宋思年的心堂,芸娘春风化雨般的几句话驱走了严寒,宋思年便也觉得有了希望。   “爹,荀哥儿,我看你们只怕没有好好吃东西,我去厨房煮点儿粥,荀哥儿,再给你打两个荷包蛋。”   芸娘便走进了厨房,她绷得直直的腰背一下子软了下来,愣愣地站在灶旁,只觉脸上俱是湿意,伸手抚去,却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爬满了脸庞。方才她虽然言语坚定地安慰了父亲和荀哥,可自己心中却是惶惶。   芸娘便又想起了许安文的怀疑,她紧紧攥紧了拳头,“胡癞子,若荀哥儿有什么好歹,你这辈子就别想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新分来的军户(上)   次日,宋芸娘在中途休息时,便就荀哥的异常询问柳大夫。   “什么?荀哥儿不能做学问啦?”柳大夫还在捋着胡子沉思,许安文却吃惊地跳了起来,“那可怎么好?荀哥儿那么聪明,若不能做学问那可就太可惜了!柳大夫,你一定要治好荀哥儿!”他紧紧拉着柳大夫的胳膊,一脸的紧张。   “三郎,你别影响柳大夫,你没看他正在想办法吗?”芸娘没好气的将许安文扯到一边。   “宋娘子,你家荀哥儿平时是不是不喜欢做学问,提及诗书之类的就会头疼?”柳大夫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询问。   “柳大夫,你这好像说的是我吧!”许安文不好意思地问,“荀哥儿可是最爱读书的。他虽然没有进书塾,家中也连一书一纸一笔也无,但他比我还学得好。荀哥儿还叮嘱我将书塾里读的书保管好,将来学完了都给他呢!”   芸娘闻言很是心酸,“柳大夫,我家荀哥儿很是聪慧懂事,他知道家父最是重视学问一事,故此很用心的跟着父亲读书。”   “这就奇怪了,”柳大夫便又习惯性地捋起了胡子,“老夫以前遇到过的两个类似的病例,一个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情,因为小时候他常受后母虐待,生活悲苦。另一个忘记了自己的娘子,却是因为他娘子水性杨花,给他带了绿帽子,是他的奇耻大辱。故此老夫以为,有的人有可能在头部受创后忘记部分记忆,忘记的有可能是他最不愿意想起来的记忆。但看荀哥儿的情况,却又并非如此……”   宋芸娘沉默了下来。许安文想了想,看着芸娘,小声问:“会不会因为你们家继承军职的事情,让荀哥儿有压力?”   柳大夫恍然大悟,“荀哥儿以后要继承你父亲的军职吗?那他学问学得再好却也不能参加科举,走仕途之路,这孩子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情有心结,所以就忘掉了所学的学问吧。”   宋芸娘不语,静静看着自己家的方向,那一片片黑压压的屋檐中,有一片屋檐下,躺着自己虽年幼却极懂事的弟弟。芸娘知道,他虽然忘记了所学的学问,以后可能永远也不能再读书,但绝不是柳大夫所说的原因,而只会是为了自己。荀哥儿的心结不是担心继承军职后无法走仕途之路,而是担心走仕途之路后自己这个姐姐的姻缘和前途啊……   芸娘越想心中越痛,又是难过又是内疚,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求得柳大夫医好荀哥。   “柳大夫,你以前的病患后来有没有诊好?有办法医治这种病吗?”芸娘紧张地问柳大夫。   柳大夫又捋捋胡子,正待开口,却听得胡总旗的大嗓门响起,“干活啦,干活啦,吃饱喝足了,都接着好好干,别偷懒!”   芸娘三人相视苦笑,一起向城门处走去。   宋芸娘放下了手里的石砖,她伸手捶捶背,只觉得双腿似灌满了铅般难以抬起,两只胳膊也似断了般无力。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夕阳渐渐躲进了远处的群山间,只露出小半个脸,染红了西边的云彩,铺满了城墙外那片广袤的原野,也斜斜映照着高高耸立的城墙和城墙上下忙碌着的人们。不远处的饮马河静静地流淌,在斜阳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耀眼的光芒。   一群奇怪的队伍迎着斜阳从东边靖边城方向缓缓走过来,四五个军士在一旁押送着,时不时伸手推耸。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还是一个抱在身上的小娃娃。他们有的穿绸缎,有的着布衣,共同的特点就是又脏又破,沾满泥土和灰尘,早已看不出原来的的颜色。他们的脸上都布满愁苦和风霜,看到了越来越近的张家堡,有的人脸上出现放松的神色,有的则一下子绝望。   宋芸娘看着他们沉重而蹒跚的步伐,仿佛透过岁月,看到了五年前的宋思年,也是这般带着自己和荀哥,一步一步,从遥远的江南走到了这边境之地。   蒋百户、郑仲宁、胡勇等人已经站在了城门口,听着负责押送的军士汇报情况。   “蒋大人,这次靖边城一共分来了二十户充军的罪犯,新平堡分了三户,平虏堡分了……”   “我管他们干什么?你只说咱们张家堡分了多少?”蒋百户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张家堡分了五户军户,”这位军士是郑仲宁手下的一个小旗,姓王,最是啰嗦,打听隐私却很是拿手,故此每次都是派他去接新分来的军户。   王小旗让那群新来的军户在城门站好,一一指给蒋百户。   “张大虎,山东聊城人,判的是永远充军,家中无亲人,仅一人充军。”王小旗指着一个壮汉,这位张大虎身材高大魁梧,满脸大胡子,面相凶恶,一群人中,只有他还带着枷镣,脸上刺了字,王小旗又小声在蒋百户耳旁说:“他是山东聊城的匪首,很是凶狠。据说本是要判死刑的,量刑时当地官府爱惜他一身好武艺,就将他充军到咱们边境,好上战场打鞑子。”   看着张大虎那桀骜不驯、满身煞气的模样,蒋百户便很有些烦恼。近年来,梁国的兵士在与鞑子作战时往往软弱不堪,朝廷便将各地本要斩首的凶恶之人充军到边境,指望着加强边境军队的力量,殊不知这些人最是难以管教。每次分配军户时,各堡最不愿接收这样的凶狠罪犯,用得好的话就是一名冲锋陷阵的好兵,用不好就是难管的刺头。   “刘仲卿,湖北荆州人,犯奸、淫罪。判的是一人终身充军。”王小旗又指向一名青年男子,这刘仲卿二十多岁,身体瘦弱,面色苍白,身旁还紧挨着站着一位身材娇小、也同样面色苍白的年轻妇人。   梁国的充军根据罪行的轻重分为终身、永远、一人、全家几种,终身是本人毕生充军,不累及子孙,永远则是本人死后由子孙亲属接替。如许家、宋家均判的是全家永远充军。   “一人充军,那旁边跟着的是什么人?”   “回大人,那刘仲卿本因奸、淫寡嫂获罪,他旁边跟着的女子正是他的寡嫂。”   那妇人见蒋百户询问,忙跪下磕头,“官老爷,奴家已无处可去,唯有跟随二叔,请官老爷大人开恩。”一旁的刘仲卿双目通红,也跟着跪下磕头不语。   蒋百户对妇人问道:“他奸、淫了你,你还跟随他千里充军?”   妇人磕头哭道:“回官老爷,奴五年前为亡夫冲喜嫁入刘家,只不幸新婚当日亡夫病逝,几年来全靠二叔帮衬。奴与二叔本是两情相悦,刘氏族人却要将奴沉塘,二叔为了救奴才……”说罢又垂头痛哭不止。   蒋百户闻言叹息,宽慰道:“你们二人且起来,你们放心,我们这儿民风开放,寡妇再嫁也是没什么的,寡嫂嫁给小叔子不正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他呵呵笑了几声,可看着刘仲卿张大了嘴,愁苦的脸上带着莫名的表情看着他,又觉得此玩笑太不适宜,于是清清嗓子,肃颜道:“你二人就在张家堡安心住下来吧。”   刘仲卿二人忙磕头谢恩。   王小旗又指向一名身形风流、面容俊俏的男子,“白玉宁,祖籍不明,是南京的采花贼,判的是一人永远充军。”   新来的军户个个灰头土脸,面色沉重,偏这白玉宁面色轻松,嬉皮笑脸,一双桃花眼扫过来看过去。同行的几位女子本就一路厌烦这位目光放肆的白面男子,现在听得他是采花贼,忙都侧身避开,面露厌恶之色。   蒋百户闻言哼了一声,“怎么这回给咱堡里分这么些个角色?”   王小旗弯腰讨好地笑笑,“这回充来的还有好几个杀人抢劫的,还好都分到别的堡去了。”他又指指其中那名最年轻的男子,“徐文轩,山西洪洞人,犯杀人罪,判一人终身充军。”   徐文轩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目清秀,面色稚嫩,一副娇身惯养富家公子的模样,此刻面色惶惶,单薄的身体不断发着抖,看上去实在是与“杀人” 二字扯不上关系,被杀还差不多。他身旁一位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双手紧紧搀扶着他。   “他身旁的男子是谁,这也是一个跟随充军的?”   中年男子忙上前磕头:“官老爷,小人徐富贵,是徐家家仆,此次跟随少爷充军,受老爷夫人之命一路照顾少爷。”   蒋百户闻言大笑:“我在这边境住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带着仆人充军的?你们听说过这等奇事没有?”他笑问身旁的郑仲宁和胡勇,二人均笑着摇头。   徐富贵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双手恭敬的递给蒋百户,“还请官老爷开恩,小人主家就只有少爷一个独子,我家少爷本是最软弱善良之人,只因与歹人争执时一时失手,不小心杀了他,这才被判刑。我家老爷夫人安顿好家里事务后,不日也要到张家堡常住,还请官老爷宽宏大量,行些方便。”   蒋百户不动声色的朝郑仲宁偏偏头,郑仲宁会意地接过荷包,打开看了看,里面放着好几张银票,对蒋百户点点头,蒋百户笑着说:“好说,回头我跟王大人说说。只是堡里只能供应徐……”   王小旗忙小声说:“徐文轩”。   “哦,只能供应徐文轩一人的住房,你们再来的其他人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徐富贵忙拉着徐文轩一起磕头谢恩。 作者有话要说:     ☆、新分来的军户(下)   第五家军户人数最多,有老老小小五口人。一名二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看上去是这家人的核心,他紧紧搀着一位中年妇人,那位妇人眉头紧紧皱着,面有病色,似乎正在忍受病痛,另一名看上去略年轻些的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一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搀扶着她。   他们几个人静静站着,神色淡然,尽管满面尘土,衣着破旧,身上却仍有着久居上位之人所固有的威仪和气势。   “萧靖北、萧瑾钰、萧靖娴、李淑华、王玥儿,一家五口,二男三女,京城人士,判的是全家永远充军。”王小旗照着册子念着。   “哦,皇城里来的,咱们这儿可是头回来了京里的贵人啊!”蒋百户语带嘲讽,“是什么罪啊,判得这样重?”   “回蒋大人,是谋反罪。好像是京城长公主府里的。”王小旗忙回道。   蒋百户闻言一震,睁大双眼看向面前淡然挺立的几个人,他想起了几个月前震惊了大半个梁国,搅得京城腥风血雨的长公主谋反案。   张家堡虽然地处边境,但这件谋反案实在太过惊人和惨烈,起势之猛,皇家处理手段之绝,令远在千里之外小小边堡里的一名小小百户都有所耳闻。   蒋百户不禁在脑中努力搜寻数月前在靖边城和几位守备府的同袍聚会时,在酒席上听到的关于长公主谋反案的只言片语:   长公主与先皇是同母姐弟,嫁给了宣威将军萧远山,萧将军当年手握重兵,扶持先皇在众多皇子中杀出一条血路,最终登上皇位。   长公主与萧远山只生了一子一女,儿子萧定邦和父亲一样,戎马一生,被封为镇远侯,女儿却是当今皇后,生了两个皇子,大皇子出生便被封为太子。萧定邦的几个儿子也均在军中任要职,手握重权。   萧氏一家满门权贵,权倾朝野。可数月前突然传出太子和萧氏一门谋反,再后来,就听得皇上将太子幽禁,萧家满门抄斩,萧定邦的岳家英国公府也被抄家,一群权贵公子爷们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   听闻当时京城血流成河,十分惨烈。萧家富贵多年,姻亲关系庞杂,京城里各大豪门权贵一时人人自危,唯恐卷入这谋反案。   最后这场谋反案以长公主和皇后娘娘相继病逝告终,也有人说,他们都是畏罪自杀……   萧家不是说都斩了吗?还有判充军的吗?蒋百户努力回想,恨自己当时只顾饮酒,没听仔细。   “长公主府?我好像听说已经满门抄斩了啊?”蒋百户回过神来,侧头轻声问。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王小旗有些讪讪地回答,好像在为自己没能挖掘出更多的消息而懊恼,“京里押送他们来的官兵对这几个人的来历讳如莫深,只说是谋反罪,交代了几句‘好生看管’就走了。”   蒋百户心道:好生看管?怎么看?怎么管?若真是长公主府里的,那可就是皇家的血脉,当今圣上还要喊长公主一声姑姑,那他们就是圣上的……外甥?废太子虽然被幽禁,可谁知皇上会不会父子情深,又想起他来,毕竟已经当了二十几年的太子,太子可也是这萧家人的……外甥?蒋百户有些激动,他觉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皇上居然和自己有了牵连,又很是头疼,心道上边也太看得起张家堡了,居然将这样的重要人物安置到这里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闲操萝卜淡操心,“上有王防守亲自掌控,下有总旗、小旗们分级看管,我操个什么心啊?”   “你们是长公主府里的?”蒋百户看向萧家几人,眼睛却有些不敢直视。一旁的王小旗忙拉蒋百户的袖子,“蒋大人,是前长公主府……”   “哦,对,对,是前,前……”   “回大人,已经没有长公主府了,我们萧家五口现在都是贵堡里的普通军户,敬请大人安排。”五人中唯一的成年男子——萧靖北开口了,他的嗓音低沉醇厚,不卑不亢,目光淡然地盯着蒋百户,蒋百户愣愣看着他,突然有些结舌,一时词穷。   “嗯哼,”蒋百户清了清嗓子,他将眼光转向其他几个军户,目光在他们身上游走了一遍,又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各位新来的军户们,不管你们以前是大盗小贼,还是豪门贵族,你们到了我们张家堡,就是堡里的军户,都要听从安排,要你种田你就种田,要你打仗你就打仗。谁敢不服从命令,哼哼……”他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张大虎和白玉宁,本想再警告下萧靖北他们,可眼光却怎么也不敢再投过去,“咱们堡里可有的是好手段来处罚不听话的军户们!”   “蒋大人,时辰不早了。”夕阳已经恋恋不舍地消失在群山间,留下最后一片微弱的余晖,郑仲宁适时地提醒了蒋百户。   “好,你们带他们去见王大人吧!”蒋百户发足了威,终于结束了训话。   一行人又被押着向城内走去。只那徐富贵正在懊悔和心疼,早知里面还有更大的官,这只是个守门的,刚才就不应该拿出那么多的银票来了……   宋芸娘还在搬砖,那一群人鱼贯从她身旁经过,突然,队伍里那个抱小孩的中年妇人不小心踢到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块,脚步踉跄了一下,腿一软一时收不住跪趴在地上,抱在手里的孩子也摔了出去。   小孩子趴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声音却是沙哑,更显得凄惨,萧家的几个人紧张地将孩子扶起,那名年轻女子忙掏出脏兮兮的手绢给孩子擦着眼泪,连声说:“钰哥儿,别哭,别哭。”   钰哥儿——萧瑾钰忍住哭声,却忍不住抽泣,他奶声奶气的泣道:“姑姑,我……我好痛,我……我还好饿……”   宋芸娘看着这名女子和这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男孩,就好像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和荀哥,也是这般的年岁,也是这般的无助和凄苦……   宋芸娘忙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巾递给那名女子,“用这条吧,那条太脏了,我看孩子的脸上擦伤了,小心伤口加重了……”   年轻女子是萧靖北的妹妹萧靖娴,她见一名俊俏郎君递上手巾,忙红着脸接过,低头轻声道谢。   芸娘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之前吃饭时许安文给的白面馒头,她蹲在萧瑾钰面前,打开油纸包,将馒头递到他面前,柔声道:“小哥儿,你肚子饿了吃馒头好不好,乖,不要哭了啊!”   萧瑾钰张开嘴,呆呆地看着宋芸娘,忘记了抽泣,迟疑地伸出小手,抬头看了看身旁的萧靖北,又有些犹豫地缩回手。   宋芸娘看着萧瑾钰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又闪又亮,泪珠和鼻涕还挂着脸上,此刻正眼巴巴地看着馒头,想拿又不敢拿,一丝清亮的口水正慢慢从他半张的小嘴里滴下来,觉得又可爱又可怜又可笑,便笑着将馒头塞进他手里,笑道:“放心,馒头没有毒,你家里人不会说你的。”   宋芸娘起身对围在萧瑾钰身旁的几位萧家人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却听得身后响起一声醇厚好听的男子声音,“这位兄台,请留步。”   宋芸娘转身,便看到了一名高大挺拔的男子,他逆光而立,身后是漫天的晚霞,宋芸娘微微眯眼,才慢慢看清了他的面容。   这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英挺的剑眉下,眼睛深邃而有神,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尽管满脸风霜,面色憔悴,下巴上布满了胡须,但当他看向芸娘,眼睛里慢慢漾出笑意,便泛出了琉璃般的光彩,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整张脸上便出现了夺目的神采,衬得身后的漫天红霞都黯然无色。   芸娘便有些失神,只觉得自己心脏如小鹿般扑通扑通乱跳,她慌忙垂下眼,心中暗恨自己居然也会这般不淡定。   芸娘见多了父亲、萱哥、表哥这样容貌俊秀、气质温润的江南士子,接触过许安武、安平这样热情奔放、生机勃勃的北方少年,也见过郑仲宁这样高大威猛、英武不凡的军中好汉,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有着复杂气质的男子,他初看上去既沧桑又颓废,但宋芸娘却仿佛可以感受到,在他平静无波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和爆发力,就好像正在疗伤的猛虎,随时都有可能奋起猛击。   萧靖北目露感激之色,他诚恳地看着宋芸娘,拱手深行一礼,“多谢兄台馈赠,萧某感之不尽!”   宋芸娘忙敛容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拱手回礼,正待客气几句,却见走在前面的军士见萧家人掉队,正要折返过来催促,便示意萧家人快跟上队伍。   萧靖北再次拱手,转身一手搀扶着那位面有病容的妇人,一手抱起萧瑾钰,向堡里走去,萧靖娴含羞对宋芸娘行了行礼,便搀扶着刚摔倒的那位妇人跟随大哥而去。   宋芸娘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萧瑾钰小小的脑袋趴在父亲的肩头,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芸娘,随着父亲的步伐越去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胡总旗的鞭子   次日,宋芸娘在城墙下搬砖时便有些心神恍惚,脚步沉重,比脚步更沉重的却是她的心。   芸娘在脑中不断回想着昨晚柳大夫看过荀哥后,对父亲和自己说的一番话,“老夫刚才为荀哥儿诊脉,仔细观察了他的神色,荀哥儿小小年纪,却心思沉重,可能他为此事太过愧疚和自责,抑郁在心,你二人要多宽言开导,切不可再给他压力。”   宋思年闻言立即面色沉重,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急切地问:“柳大夫,当真没有办法诊治了吗?”   柳大夫捋捋胡子,叹了一口气,说出的话语却让芸娘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失忆症在医书中也有记载,但却无诊治的方法。只听闻有的病人在失忆一段时间后有可能自行恢复,有的却终生无法再想起来,老夫也束手无措啊。只期望荀哥儿吉人自有天相,能够自己恢复吧!”   宋芸娘放下手里的砖,伸手捶了捶酸痛的腰背,湛蓝的天空下,一行大雁正排着长队向南方飞去,芸娘的思绪便也跟着这群大雁飞向了遥远的家乡……   江南的日子是那般美好而不真实,慈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懂事的萱哥,可爱的荀哥,每天的日子都在欢声笑语中度过……   芸娘抬头羡慕地看着南飞的大雁,想着自己也许终此一生都不能再回到心心念念记挂着的江南,想着生活为什么总要对自己一家人如此不公……   初到张家堡后,荀哥体弱多病,家里每每付完他的医药费后便捉襟见肘。好不容易熬得荀哥大了,开始分担家里的压力,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可偏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宋芸娘越想越苦,越苦越气,突然,只听到耳旁传来“啪”的一声,随着一阵劲风扫来,背后便是一阵剧痛,芸娘踉跄着向前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却听得一声大嗓门在身后响起,“站着不动干什么,想偷懒啊?还不快干活!”回头看去,却是胡总旗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持马鞭,又要向芸娘挥来……   芸娘认命地闭上眼睛,感到一阵鞭风向脸上袭来,却迟迟没有落到身上。她睁开眼睛,却见一名高大男子挡在她的身前,一只手有力地握住了马鞭。   “你……你想干什么?你小子好大的胆子,你不要命了吗?”胡总旗凶狠的骂道,他想用力抽出马鞭,可马鞭牢牢握在那名男子手里,纹丝不动。   男子的面容在刺眼的阳光下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脸颊和坚毅的下巴,男子沉声道:“这位军爷,你若还想让这位小兄弟继续干活,就最好不要再打他第二鞭,否则的话他可能就只能躺下了。”声音低沉而熟悉,却是昨天傍晚在城门口遇到的,新来的军户萧靖北。   “你……”胡总旗大怒,他越发用力想抽出马鞭,可无论如何也抽不动,他恼羞成怒地扔下马鞭,气冲冲地跳下马来,抬脚就要向萧靖北踢去。   胡总旗脚下穿的是铁网靴,他力大无穷,又带着怒气,若踢到身上,只怕萧靖北难以承受。   宋芸娘急着一边推萧靖北,一边想挡到他身前。可萧靖北站着纹丝不动,他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宋芸娘,另一只手扔下了握在手里的马鞭,淡定地看着胡总旗,却见胡总旗抬起的腿突然一软,却僵硬地放了下去。   “你……你刚才对我干了什么?”胡总旗刚才只觉腿部突然酸软无力,怎么也踢不出去,他怒气冲冲地看着萧靖北。   萧靖北面露无辜之色,“军爷,您也看到了,我可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有干啊!”   “你……”胡总旗正要抡拳,却见眼前一黑,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形挡在了自己面前,此人面色凶恶,满脸大胡子,脸上刺着字,却也是昨日刚到的军户——张大虎。   那张大虎虽是土匪,却最讲义气,他和萧靖北在充军途中同行了一段路,双方互相有过关照,故此一看到此情形就立刻前来相助。   胡总旗有些惧怕地看着面前的两名高大男子,“你们……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双方正僵持时,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郑仲宁骑着一匹马快速的奔来,他的身后还坐在许安文。   郑仲宁很快策马来到胡总旗身前,他拉住缰绳,漂亮地翻身下马。许安文也从马背上滑下来,急急地冲到玉娘身旁,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口。   郑仲宁在胡总旗肩上拍了拍,不动声色地将他举起的拳头放下,笑着说:“胡大人,原来你在这里,让我一顿好找,蒋大人正在找你呢!”   胡总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蒋大人找我?何事找我?”   郑仲宁笑道:“肯定是好事,去了就知道啦!”说罢就要拉着胡总旗走。   胡总旗不甘心的看着萧靖北他们,气道:“你先去,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就来。”   郑仲宁严肃了面容,“蒋大人正等着呢,这等小事,让小旗们处置就可以了。”说罢对跟随他而来的一个小旗使了个颜色,那名小旗忙走到萧靖北面前,装模作样地责问他。郑仲宁便用手拍拍胡总旗的肩,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语气带了不由分说的命令意味,“胡大人,咱们走吧!”   一根筋的胡勇胡总旗大人这才想起刚才打的那名宋家的小子好像和郑仲宁有什么渊源,是郑仲宁暗示过要关照的人。胡勇和郑仲宁虽然都是同样的官职,但随着郑仲宁风头正劲,胡勇对他是又妒又怕。他看着郑仲宁依然谈笑风生、不动声色的脸,不觉心中有些惶惶。   郑仲宁和胡勇策马而去,身后一片尘土飞扬。留下的那名小旗驱散了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军户,和许安文打了声招呼便也离去。张大虎见已无事,便也和萧靖北点点头,不发一语,自行离去。   许安文看着宋芸娘的伤口,语带哭声,“芸姐姐,你背上有好长一道伤口,又深又长。”   宋芸娘方才一直处于紧张之中,这才突然感到背上钻心的疼痛,她不禁嘶地叫了一声,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萧靖北本就怀疑宋芸娘的性别,现在听到许安文一时情急叫“芸姐姐”,又不小心看到芸娘被鞭子抽破的衣服中露出背上鲜红的伤口和白皙的肌肤,他急忙侧身回避,脱下身上的外衫,递给许安文,不自在地说:“快给她披上吧。”   宋芸娘问许安文:“三郎,你怎么和郑总旗来的这么巧?你现在不干活要不要紧?”   许安文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我,刚才我在城墙上送糯米砂浆时,正好看见胡勇那小子向你挥鞭子,我赶忙找到姐夫,求他过来了。”   “我说怎么那么巧刚好蒋百户要找胡总旗,原来是你的小把戏。那你姐夫刚才不是骗了胡总旗吗?他该怎么交代?”   许安文更气,“你这人,什么时候都只顾别人,不管自己。我姐夫自有解决的办法,你就管好你自己的伤吧!”   宋芸娘便又向萧靖北道谢,“感谢这位……”   “在下姓萧,萧靖北。”   芸娘便拱手道谢,“感谢萧兄刚才出手相救,小……小弟感激不尽!”   萧靖北笑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昨日感谢兄台赠馒头之恩,萧某自当尽心回报!”他脸上现出了明朗的笑容,便有了些云阔天开的感觉。   许安文轻轻扶着宋芸娘,向萧靖北告辞,萧靖北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触动:想不到她居然真的是一名女子,想不到居然有这般坚强的女子。方才如果是自己妹妹那样的柔弱女子,只怕早就晕倒了,她居然可以一直不动声色。如果靖娴也能有这般坚强,那以后自己若被派出去作战便也可以放心了……   不远处,正在挖土的采花大盗白玉宁望着萧靖北的身影,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刚才人人都在吃惊和纳闷,却只有他看清,萧靖北伸手拦住宋芸娘时,顺势从手里飞速弹出一枚小珠,直中胡勇腿上的穴道。白玉宁心道,看来,这里倒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趣…… 作者有话要说:     ☆、休养中的芸娘   宋芸娘趴在炕上,皱着眉头,痛的呲牙咧嘴。   许安慧一边给她背上的伤口涂着药膏,一边嘴里不停的埋怨:“你说你一个女孩子,逞什么能?跑去修什么城墙?这好端端的背上留了这么老长一道伤口,也不知以后会不会留痕?”   宋芸娘满不在乎地说:“留痕怕什么,反正又不在脸上,也没人看见。”   许安慧嘿嘿笑了,“谁说没人看见?以后你相公不看啊?”   芸娘涨红了脸,气得扭头骂:“安慧姐,你真是没羞!”却不慎扯到了伤口,又是一阵呲牙咧嘴。   许安慧嬉笑着拍了一下芸娘的肩,边笑骂着“活该”,边将芸娘按回在炕上。看着玉娘白玉无暇的美背上突然无端端出现了这么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又是心疼又是难受,便红着眼圈说:“那姓胡的可真是心狠,他怎么下得去手?”   宋芸娘想起了荀哥,便也恨恨道:“他们姓胡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坏东西!”却又想起来,忙问:“安慧姐,我昨晚披回来的那件衣服你帮我洗了没有?”   许安慧道:“早洗好了,挂在院子里晒着呢!我问你,那是谁的衣服?”   宋芸娘便将昨日萧靖北出手相救之事一一告诉了许安慧。   “那萧靖北倒是个至情至义的男子汉。”许安慧不禁夸赞道,又笑问:“那胡勇当时真的腿突然软了,踢不下去了?”   宋芸娘也笑,“就是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僵在那里,我看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又是怔又是恼,真真是好笑。”   许安慧边给芸娘包扎,边又骂了胡勇一通,最后总结道:“我看八成是连老天都看不过眼,给他的警告呢。”   宋芸娘闻言心想,若真有老天保佑这种事,自己一家也不会过得这般艰难了。   许安慧见宋芸娘趴着不语,似乎要沉沉睡去,便轻轻给芸娘盖好被子,轻声说:“芸娘,你就安心在家里休养一段时日,蒋百户那里,我家官人自会去说的。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罢,又想起来,“哦,对了,你说的那些药材我已经托人从靖边城买回来了,都是磨成细细的粉末,还有装面脂的小盒子也买好了,都交给你爹收着。”   见芸娘要起身,许安慧忙拦住她:“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再折腾了。这几天什么也不准做,就在炕上好好躺着,一日几餐饭我娘会过来帮忙做的,我一有时间就来看你。”   芸娘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安慧姐”,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既模糊不清,又似有些哽咽,许安慧便叹了一口气,轻轻起身出了房间。   芸娘趴在炕上,涂了药膏的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他坚毅地挡在自己面前,仿佛可以给人最安全、最可靠的庇护,他伸出的手臂是那样强壮有力,仿佛可以击退一切困难,所向披靡。   这几年来,不论遇到何种困难,芸娘都早习惯了以一己单薄之身,挡在父亲面前,挡在荀哥面前,却早已忘了原来自己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原来自己也需要被人保护。芸娘头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她的脸颊通红,双眼明亮,黑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芒,像夏夜里的星星般闪耀动人。芸娘痴痴地想,原来被人挡在身前、被保护的感觉是这样的好……   芸娘在炕上趴了三四天,只觉得自己似乎快要发霉了,整日如陀螺般转个不停的人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反而是那么不适应。许安慧、张氏、许安文、柳大夫……关心她的人走马灯似的来看她,习惯于照顾人的芸娘现在突然转换了角色,成了被照顾的,她反倒觉得不安。   休养了几天,芸娘便觉得背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也不知是柳大夫用的药方效果好,还是芸娘自我恢复能力强,到了第四天的时候,芸娘说什么也不愿再躺在炕上。   她挣扎着起了床,走出房门,却看到爹爹和荀哥两个人正在院子里晒野菜干。   “芸娘,你怎么起来了?”宋思年吃惊地看着芸娘,有些生气。   “爹,我已经好了,我身体皮实得很,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芸娘嬉皮笑脸地说,她看向荀哥,“荀哥儿,你怎么也起来了,你感觉好些了吗?”   “姐姐,我也早好了”,荀哥笑嘻嘻地看着芸娘。小孩子恢复得快,荀哥在家休养了几天,便又养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少年。白皙的脸上,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晶亮的眼睛宛若剔透的黑宝石,芸娘看着这样的荀哥,便觉得自己背上的伤也好了一大半。   宋思年看着这一对儿女,目中隐有水光闪动,自己虽然沦落到这般境地,但越是艰难的境遇越是磨练人的意识,这一对儿女在困境中都养出了勇敢坚毅的品格,也仍保持着热情善良的本质,宋思年便觉得日子再苦,却也仍然很是欣慰。   宋芸娘磨着宋思年,拿出了许安慧买的做面脂的药粉,又让荀哥去堡里的屠户那里买些猪膘、牛膘之类的动物脂肪回来。父女三人便熬油的熬油,制药的制药,在这小院子里开起了手工作坊。   折腾到大半夜,终于制出了洁白如雪、温润如玉、芳香袭人的面脂和手膏。三人看着这一盒盒装好的成品,都很是激动,荀哥儿甚至开心得拍起了手。   宋思年看着这小小瓷盒装着的面脂,不相信地问:“芸娘,就这么一点点东西,可以卖五百文?”   芸娘有些心酸,父亲在这里待了五年,在贫寒的压迫下,也终究有些畏缩和寒酸了。想当年,就是家里下等的仆人也不会将五百文看在眼里,父亲何曾关心过银钱,成千上百两的银子花出去,父亲又何尝眨过一下眼睛?想不到现在五百文对自己家里也是一笔巨款了。   芸娘笑着说:“其实我也不是很相信呢?可是安慧姐说能卖,那就肯定可以卖!爹,卖了这面脂,挣的钱咱们买些棉花,我给您和荀哥儿各做一件棉衣,马上就要入冬了,你们去年的棉衣太薄了,根本就不挡寒。如果有多的余钱,再打一床软和厚实的被子,您和荀哥儿晚上也睡得安稳点儿!”   宋思年慈爱地看着芸娘,眼中闪着水光,“傻孩子,有余钱你就给自己添置些棉衣什么的吧,爹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和荀儿健健康康,妥妥当当,爹就什么都称心如意了!”   第二日,许安慧看到这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一盒盒面脂和手膏,惊喜过后便有些恼火。她伸手在芸娘额头上用力点了一下,气道:“我不是要你在炕上休息,不要乱动吗,你又不听话,自己瞎折腾,伤口恢复得不好怎么办?”   芸娘嬉皮笑脸地搂住许安慧的胳膊,“你看我现在可是生龙活虎呢,你快将这些面脂卖了,挣的钱咱们打打牙祭!”   许安慧便又带给了芸娘一个好消息,“你不用再担心去城墙干活的事了,我们家官人说了,还有两三天就可以完工了。完工的那天,王防守要亲自去巡视验工,只要他点头说好,那就算通过啦,以后也就不用再折腾了。”   芸娘闻言,脑中立刻灵光一动,她笑嘻嘻地腆着脸对许安慧说:“安慧姐,求你跟郑姐夫说一声,完工的那天我也要去城墙,咱们城墙修的又牢固又漂亮,王大人见了肯定高兴,他一高兴说不定要褒奖做工的人呢,毕竟我也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活,我也要去沾沾光!”   许安慧闻言一怔,心道这不像是芸娘会有的想法,但看着芸娘面带哀求,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自己眨巴眨巴的,心里便一软,“好吧,只是你去的话可千万别干什么重活!”   “放心吧,安慧姐,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芸娘开心地笑着,眼里闪着灵动的调皮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报复(上)   这一日,宋思年很是恼火和郁闷。   首先,本应呆在家里休养的芸娘一大早就悄悄地出了门,宋思年只模模糊糊记得芸娘好像在门口轻轻说了一声“爹,我去城墙干活了!”随后便是院门“吱呀”一声拉开又合上的声音。宋思年当时还以为正在做梦,想不到起来后发现芸娘果然已不在家中。再后来,吃了早饭后,这些日子天天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荀哥儿也不知跑到哪里撒野去了,连招呼也没有打一声。   宋思年看着静悄悄、冷清清的院子,觉得很是孤寂。他想起昨天晚上,芸娘、许安文和柳大夫三个人躲在房间里,神神秘秘、叽叽咕咕不知商量些什么,只听得许安文时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和掺杂其间柳大夫几声呵呵的笑声,再就是芸娘密密的低语声。聊到后来,芸娘又把荀哥叫了进去,几个人又是好一阵子嘀咕。只见芸娘房里的灯光闪动,窗上印着四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透着古怪的玄机。四人走出房间后,却俱都是一本正经,一言不发,让人摸不着头脑。宋思年便觉得自己被孤立和排挤,但纵使再好奇,他自问是正人君子,自然既不会偷听,也不会很没面子地去打探。   此时已是午后,秋天的煦日暖洋洋的照耀着高大的城墙,城墙外,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几棵大树在风中无奈地抖落着身上的枯叶,一片片金黄的落叶随风飘落,如金色的蝴蝶般漫天飞舞,围着大树盘旋缠绕,最后恋恋不舍地依附于树根附近,在大树底下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不远处的饮马河静静流淌着,如一条白玉般的缎带,在张家堡附近转了个弯,停留了一会儿,又缓缓向远处飘去。沿着饮马河的一大片稻田正翻滚着金色的波浪,静候人们的收割。湛蓝无云的天空下,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从城墙上方滑过,好奇地打量着城墙下面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几百个军户们。   张家堡的最高官员——防守官王远此刻正在查看这洒下了军户们无数血汗的城墙。王远三十多岁,几年前刚刚从父亲手里继承了千户的官职,到张家堡任防守官。他资格虽不老,个子也不高大,但架子倒是端得十足,面色极其威严。他穿着威风凛凛的千户官服,腰挂佩剑,昂首挺胸,沿着城墙慢慢走慢慢看着,时不时伸出手用力拍拍墙上的石砖,见这些砖砌得既平整又牢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王远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刘青山和严炳两个副千户,刘青山是位脸色苍白、有些佝偻的半百小老头,他主管张家堡里的屯田事宜,看上去和善无欺,实则最悭吝狡诈,去年宋芸娘家交税粮时,在他的手里很是吃了些亏。严炳四十多岁,正值壮年,主管张家堡的练兵事宜,他身材高大,威武雄壮,步伐稳健,却总能适宜的走在个子不高的王防守官身后,紧紧保持一步的距离。   百户官蒋云龙的官职却要低于这二人,故此只能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在他身旁还跟着堡里的其他几个百户,再后面跟着的,就是郑仲宁、胡勇这些总旗们了。   不管是千户、副千户,还是百户、总旗,都是世袭的官职。梁国的军职都是世袭的,即军官的儿子、孙子,一代代传下去,只要不出什么问题,永远是军官;当兵的儿子、孙子却只能继续当兵。当然,也有像郑仲宁这样靠着军功从小小士兵慢慢升上来的军官,一旦升为军官后,他的军职便也可以世袭给自己的子孙了。   蒋百户见王远目露满意之色,便弓着腰带着谄媚的笑容道:“王大人,您看……这城墙包砖是否牢固,您可满意?”   王远挺直腰板,半天才哼了一声,“勉强还可以吧,只期望万一鞑子打来的时候能真的起到作用。”   蒋百户忙点头哈腰道:“那必是肯定的。”   查看完了城墙,王远便带着一干百户、总旗们来到正笔直站着的军户们面前,王远身后跟随着的一直都是严炳、郑仲宁这样高大的北方汉子,他常恨自己不像高大的父亲,却偏偏像出身南方、身材矮小的母亲,所以他总是很不自觉的就挺直腰板,昂着头,好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些。   此刻,他挺着背,伸直脖子,扫视了一遍面前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军户队伍,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各位弟兄们,你们辛苦了。咱们张家堡的城墙终于赶在秋收之前全部包上了石砖,咱们周围几个堡里可都没有这样的进度,这可都是各位的功劳啊。再过两天,大家抓紧时间收了粮食,今年咱们就可以过一个又安心又充裕的年了。你们把城墙修得很牢固,今年的税粮我给你们每户减一石。”   军户们听到这话都很是兴奋,队伍里出现了些微的波动。刘青山听到王远的话,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可气的牙痒痒,恨不得把王远臭骂一顿。王远以前一直被父亲娇惯着,一副富家公子哥儿的派头,常年大手大脚,当了防守官后也很是手松;又爱耍豪气讲派头,时常会犯犯糊涂,自作主张的给军户们减减赋,军户们自然是乐得其所,可苦了这专门负责收税粮的刘青山了。   宋芸娘和许安文、柳大夫并排站在一起,此刻,他们却没有其他军户们那样轻松和欣喜,而是都面露紧张之色,紧紧盯着站在前面几排的一个高大的身影。   张家堡的军户们虽然平时大多以种田为主,和农民差不多,但这里毕竟是军堡,军纪严明,故此军户们此刻虽然很兴奋,却也仍保持笔直的站姿、整齐的队形。却见一个个静立不动的军户中,有一个人显得奇怪而突出,他时而挤眉弄眼,时而扭脖耸肩,时而抖动身体,似乎满身不自在,很快就引起了王远等一干人的注意。   “那个耸脖子的高个儿,你在干什么?说的就是你,还不快出来!”王远向他怒喝。   只见队伍里一个面容丑陋的高大男子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却是胡癞子,他边走边还不断扭着腰,抖着肩,跺着脚,模样奇怪,神情可怖。严炳见状大喝一声,“哒,成何体统,还不快跪下!”   胡癞子吓得咚的一下跪在地上。   王远恼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队伍里老的老、小的小的其他军户,纳闷地问蒋百户:“我记得堡里身强力壮的男子已经全部选作营兵了,城墙上干活的都是各军户家剩下的老小,怎么这儿还有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还是这么个怪模怪样。”   蒋百户一边拭汗,一边支支吾吾地说:“回……回大人……”,正恨不得抓耳挠腮时,却听得一个大嗓门响起,“回王大人,这名军户的腿脚不便,不能上战场。”扭头一看,却是胡勇胡总旗。   王远心道,怪不得这名男子方才走出来的时候不停跺脚,步伐奇特,原来是身有残疾,他正想褒奖几句连残疾之人都能上城墙效力的话,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蜜蜂,嗡嗡地都飞向了跪在地上的胡癞子。   胡癞子看到迎面而来的蜜蜂,开始的时候左躲右闪,可蜜蜂偏偏就直奔他而来,吓得他什么也顾不上,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撒腿就跑,跑起来又快又利索,哪里像什么腿脚不便。王远一看更气了,“刚才是谁说他腿脚不便的?”   胡勇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跪在王远面前,“回……回大人,是……是属下情况不明,请……请大人宽恕。”   “哦,原来是胡总旗——”王远拖长着声音,又仔细看了看他,“咦,我怎么觉得刚才那个人倒是和你有些相像啊?都是这般的高大,这般的丑……嗯哼,”他清了清嗓子,顺手指向一名小旗,“来,你来说说,你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吗?”王远看似随手一指,却刚好指到了郑仲宁手下的王小旗。   王小旗每每押送新来的军户到王远那里时,都要显示自己的超凡的打探功力,将每户军户的来历介绍得既啰嗦又详细,给王远枯燥的军堡生活很是增添了些乐趣,却也给自己树立了一个百事通的形象。   王小旗本是郑仲宁手下,他看了看郑仲宁眼色,见郑仲宁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跪下道:“回大人,刚才发疯了般跑走的那名军户姓胡,叫胡癞子,今年三十五岁,是胡总旗大人的堂弟。”   王远闻言越发火冒三丈,他怒道:“原来如此,仗着自己是总旗的亲戚,就想逃避作战,这等人,偏不能让他如愿。”他想了一会儿,看向郑仲宁,“郑总旗,你前几日说刚修好的边墩人手不够?”   郑仲宁忙回道:“是的,大人,还差一个主管边墩的小旗,和几名守兵。”   所谓边墩,即是在军堡周围修建的小堡垒,相当于军堡延伸出去的哨所,里面一般有五到十人驻守,负责传播军情。张家堡共有十个边墩,这新修的边墩最为边远,既危险又艰苦,故此守兵还没有安排满。   “那就把这胡……胡什么的派去那里吧!”王远想了想,又忙道:“派去之前先打四十……不,五十军棍,以儆效尤。竟敢欺瞒长官,妄想逃避军役,实在是可恶。”   他又看向埋头跪趴在地上的胡勇,“那个边墩不是还差一个小旗吗?胡勇徇私枉法,故意欺瞒,罪无可赦,即刻起降为小旗,派往边墩。”   胡勇只觉脑中一阵巨响,软软地趴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报复(下)   太阳刚刚偏西,城墙上的军户们就解散了。   完工后的军户们终于卸下了肩头的重负,步伐格外轻快。他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谈论着刚刚发生的奇事。   “今日王大人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啊,居然给我们每人减了一石的税粮!”一个军户开心地说着。   “那还不是咱们城墙修得好,他看了心里高兴呗!”   “这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一个军户神神秘秘地笑着说。   “还有什么原因?”其他几个军户都好奇地问。   “告诉你们吧,咱们王大人昨日又喜迎娇娘,纳了第四个小妾。这个小娘子是去年随父充军到靖边城的,原来可是官家小姐呢,端的是美貌动人,咱们王大人看了腿都迈不动,眼睛都不眨呢!”   军户们发出窃窃的暧昧的笑声,笑问:“你看见啦,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那当然,”这名军户自豪地挺起了胸脯,“我家婆娘在王大人府里帮厨呢,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咱们王大人昨晚上小登科,今日自然精神焕发,心情好啊!”一群军户便都哈哈大笑。   这王远既不凶狠残暴,也不贪得无厌,有时心情好时甚至也会像今日这般开开恩,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个好官。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一看到美貌的女子便迈不开腿,想方设法收罗到家里来。家中已经有了四个如花似玉的妻妾,竟又纳了一个小妾。   一群军户们又是羡又是妒。一个军户似乎觉得背后说长官的闲话不好,就转移话题,“你们说,今天这胡癞子发了什么疯了,简直像鬼上身了!”   “管他鬼上身还是神上身,今天王大人这样处置他,真是大快人心。”   “对,那胡癞子仗着胡总旗的庇护,老是横行霸道,欺负弱小,我早盼着能有这天了,真是老天开眼。”   “哪儿还有什么胡总旗,现在可是胡小旗啰。那胡勇平时最是凶残霸道,这次真的是有他好看的了。”   这些军户们平时早就对胡氏兄弟二人不满,此刻便你一眼我一语地讨伐起这两弟兄了。   宋芸娘、许安文和柳大夫三个人远远掉在军户们的身后,含笑听着他们的交谈,一手促成了今日下午这场好戏的这三个人,心里更是有着不一般的感受。   许安文兴奋得边走边跳,手舞足蹈;柳大夫含笑不语,步伐却也一改往日的缓慢,变得轻快;宋芸娘虽然没有许安文那般喜形于色,还像往日一样娴静文雅,但她亮晶晶的眼眸,泛着潮红的脸颊,微微发着抖的双手,却显现了她此刻心情的激动。   芸娘他们三人回到宋家小院时,宋思年正在训斥无故外出的荀哥。荀哥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小小的肩背看上去单薄而可怜。   许安文忙上前劝道:“宋大叔,别骂荀哥儿呢,荀哥儿今天可是出去做大事情了呢!”   宋思年疑惑地看着许安文。   许安文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思年,宋思年这才解开了困惑了他一天一晚上的疑问。   宋思年听完许安文的诉说,不但没有开心,反而心情忐忑,很是担心,“你们也太胡闹了,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有风险了!你们怎么可以断定那胡癞子一定会在王大人巡视时发作?还有,那蜜蜂怎么能够刚好在那个时刻出现?若一步没有成,你们就不但白费了心机,还要冒着得罪胡总旗的危险。”   柳大夫轻松地笑道:“宋老弟,你也太过于谨慎了。你放心,这件事情你家芸娘谋划的很好。芸娘知道那胡癞子最是好色,今日早上故意在他必定出入的路口放了一条精致的、芳香扑鼻的手帕,那胡癞子以为是哪位女子遗落的,必会捡了手帕,揣在怀里……”   “我可是守着胡癞子快走过来时,才放下了手帕,悄悄躲到一边亲眼看着他捡起来。”许安文见柳大夫慢吞吞有条不紊地叙说,便不耐烦地抢过话语。   “那手帕里除了浸过芸姐姐调制的香露,芳香袭人,还含有柳大夫秘制的药粉,这些药粉不但可以让香味更突出、更持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当时在太阳底下站着时,那胡癞子不停的用手帕擦汗,那些药粉和汗水混在一起黏在身上,便会浑身奇痒难耐。”   “芸姐姐知道王大人看似糊涂粗略,实则粗中有细、大智若愚,若能让王大人注意到胡癞子,必能引起他的怀疑。我们担心药粉的作用不够,芸姐姐便想出了引蜜蜂的主意,毕竟浸手帕的香露都是取自鲜花精华,是蜜蜂最喜爱的味道。想不到效果居然这般奇好。”许安文眉飞色舞地说着,想到胡癞子当时的丑态,更是笑得乐不可支。   宋思年听罢,仍然觉得他们过于冒失,“你们怎么知道蜜蜂一定会飞过来,现在蜜蜂大半已经快冬歇了,万一没有蜜蜂过来,你们不是白折腾了吗?”   许安文笑着一把搂着荀哥的肩头,“这可就是荀哥儿的功劳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荀哥儿捅蜜蜂窝的时机把握得那么好,刚好在胡总旗他们想以腿脚不便为由骗过去的时候,蜜蜂就飞过来了,吓得那胡癞子抱头乱窜。宋大叔,你不知道当时那情景有多好笑呢!”说罢,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宋思年忍不住也笑了,想了想,却又收敛住笑脸,板着脸训斥荀哥:“荀儿你胆子倒大,那蜜蜂窝也是随便捅得的,万一没有被香味儿引去,反而都蛰到你这儿来了,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荀哥儿笑着说:“爹,您放心,我可没有捅蜜蜂窝。那蜜蜂窝刚好在城墙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是我以前和三郎爬树掏鸟窝的时候发现的。我可是爬到另一棵树上,用衣服紧紧抱住手和脸,只露出眼睛,这才用弹弓射那蜜蜂窝,想不到只射了几下就射中了。”他眼里满是自豪和兴奋,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闪着亮亮的光。   芸娘摸了摸荀哥的脑袋,笑道:“我们荀哥儿小小年纪,便办事沉稳,今天给了那胡癞子一个大大的教训,算是给荀哥儿报了仇,荀哥儿也是出了不少功劳呢!”   柳大夫也忍不住插言,“老夫最没有想到的是,那胡总旗也会这般愚蠢地掺合进来,这下子,不但荀哥儿的仇报了,连芸娘的仇也一并报了,真是一石双鸟,大快人心啊!”说罢,又捋起了胡子,忍不住地笑。   芸娘怅然地说道:“只是可惜了那条手帕了,那条丝绸手帕可是当年二表姐亲手绣给我的,上面好一幅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图,充军路上我都没舍得拉下,只想着留个念想,没想到却也糟蹋了,倒是便宜了那胡癞子了。”   许安文忙安慰她,“芸姐姐,要不我去将那手帕偷偷拿回来?”   芸娘道:“罢了,被那等脏东西碰过了,不要也罢。若二表姐知道她送我的帕子也能有这般奇用,想必是不会怪罪我的吧。”   许安文便大气的说:“芸姐姐,你放心,若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你买成千上万条手帕,你看谁不顺眼就扔谁!”   屋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宋思年终于也忍不住笑了,他最后总结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还是觉得太冒失,你们以后还是要小心行事。毕竟咱们现在是地位最低下的军户,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人啊!”   芸娘看着小心谨慎的父亲,早已不复以前的意义风发,便很是心酸。她笑着说:“爹,您放心,人不犯我,我们自然也不会无端端触犯别人。这也是胡癞子太过分,居然敢伤害荀哥儿,我自然不会让他好过。”最后一句话,说得既坚决又狠厉,面上也显出了坚毅的神色。   宋思年欣慰地看着芸娘,心道这个女儿既坚强又独立,可惜却只是女儿身,他又想到了早逝的萱哥,想到无法继续读书的荀哥,刚刚有几分轻松地心情却又沉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外的军户   第二日,宋芸娘难得的睡了个懒觉。既不用惦记着去城墙干活儿,也暂时不用去田里收割,连讨厌的胡氏两兄弟短期内也可以不用见到,芸娘觉得心情舒畅,连睡梦中也是嘴角上扬,眉眼弯弯。   芸娘睡到自然醒,懒洋洋地起身走到院子里时,看到荀哥正在院子里扯着绳子晾衣服,便想起了萧靖北那日借给自己的外衣。   这几日芸娘不是养伤就是记挂着报复胡癞子一事,倒一时忘了还萧靖北衣服。吃过午饭后,芸娘觉着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今日没有什么事情,便将衣服还给萧靖北,再谢谢当日他出手相救之恩。   出门前,宋芸娘本想换上男装,但转念一想,当时之所以身穿男装,是因为修城墙时只要男丁,若是现在再穿男装,反而有对人不诚之感。不知为何,芸娘觉得萧靖北对自己以诚相待,自己便也不能再欺瞒他。   于是,芸娘穿上家常的青色襦裙,简单地梳着双螺髻,一边扎了一条同色的丝带,长长的垂在发鬓两侧,行动时随风飘舞,显得既灵动又活波,很有几分娇俏。   萧靖北衣服的衣角处有一道较长的裂口,芸娘已细细缝补了,并就着裂口用同色丝线绣了一簇挺拔的翠竹。她将衣服仔细地包好,再将野菜干和酸白菜各装了一小罐,想到那个叫钰哥儿的可怜兮兮的小孩,便将家里刚做的白面馒头又包了几个,一起装在小篮子里,向城墙外新来的军户居住区走去。   城墙外的军户住宅比城墙里面的更简陋,这是宋芸娘第一次近距离来到这里。只见几十间矮小的石头加木板搭成的房子挨着城墙边密密地排列着,一些略早些搬来的军户有的在房子外面用石头垒了一道围墙,有的用木头做了一圈围栏。宋芸娘心想,新搬来的军户肯定没有时间做围墙或围栏,便直接向最边上那几家房子最简陋、门前空荡荡的军户家走去。   白玉宁此刻正非常无奈地被张大虎强拉着修房顶,他垮着脸,机械的将一块块木板递给站在房顶上的张大虎,心里正不停地在唉声叹气地抱怨:就算这里的房子不够,也不能安排自己和这看了就打寒颤的张大虎同住啊,让人连觉都睡不安稳啊!他盘算着,这些日子要好好讨好主管自己的那个小旗和总旗,一定要将那张大虎迁出去,好让自己单独住一间。理由就是……自己要娶老婆了。他又皱着眉回想了一下这几天在张家堡里看到的那些个女子,虽然大多粗俗不堪,但也有几个稍微有些标致的,和南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不同,这里的女子大都健康而充满活力,倒别有一番不同的韵味……   他正在那里遐想,却见远方聘聘婷婷走来一位窈窕女子,她穿着青色襦裙,纤秾合度,头上没有半点饰物,只有系在发髻上两根青色丝带轻轻地在脸侧飘动,她白净的鹅蛋脸上,眉似远山,目如点漆,高挺的鼻梁下,红润饱满的小嘴紧紧抿着。她有着北方女子的健康挺拔,又有着南方女子的婀娜多姿。只见她挎着小蓝,轻盈地迈着步子,却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   白玉宁一时看得呆了,早忘了将手里的木板递给张大虎。见宋芸娘已来到自己家近前,他啪的一下扔掉了手里的木板,伸手潇洒的捋捋头发,整整衣衫,慢慢走到芸娘面前,摆出自以为最勾人的表情,弯身作了一个揖,“小娘子,在下白玉宁,不知小娘子到我家有何贵干?可有何事白某能效劳?”他弯着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芸娘。   宋芸娘恼怒的白了一眼这个满脸轻浮的白面男子,心想,听说前几日新来的军户中有一个是采花大盗,看来说不定就是此人。她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移了一步,白玉宁也忙跟着移了一步,仍是挡在芸娘面前,一脸轻浮的笑容。   宋芸娘愈加恼怒,她正待放下篮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登徒子,却听得一旁屋顶上传来一声震耳的巨吼:“姓白的,你还不快滚过来给老子干活,你再盯着人家小娘子看,小心老子下来把你的一双眼珠子给抠出来!”   白玉宁打了一个寒颤,他哀怨地看向站在屋顶上凶神恶煞的张大虎,宋芸娘趁机绕过他,向前走去。   隔壁屋子正好走出一位妇人装扮的女子,她看上去二十多岁,面色苍白,手里正端着一盆水预备泼掉,却是那跟随二叔充军的寡嫂。   宋芸娘快步走过去,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请问这位大嫂,可知前些日子搬来的萧家住在哪里?”   这名女子神色戒备地看着芸娘,正待开口,却听得屋内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宜慧,和谁说话呢?跟你说了这里的人都凶狠狡诈,不要随便接触。”   宋芸娘闻言面色尴尬,这名女子不好意思地对芸娘摇摇头,伸手向最边上的房子指了指,便转身匆匆进了屋子。   再走过去便是一番奇怪的景象,一名中年男子正在指挥四五个人盖房子,几乎是将原本简陋的房子拆掉重新盖了一座,房子基本快成型了,用了砖石和瓦片,盖得又高大又宽敞,实在不像是充军过来的罪犯会有的手笔。   这名男子还在不停地催促着:“手脚都快点儿,加快点进度,再过几天,老爷夫人就要过来了。”   芸娘听了更加觉得奇怪,却仍是继续往前走。   最边上的房子有三间房,看来主人已经加固过屋顶,盖好了一层木板,上面再压了一层枯草和石块。   宋芸娘走到门前的时候,从里面咚咚咚地跑出来一个小娃娃,一头撞到芸娘身上,猛地往后一弹,便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仰着头,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芸娘,裂开嘴正准备哭,但觉得芸娘有些熟悉,便歪着头微微愣了下,忽然冲屋里叫着:“祖母、姨奶奶,姑姑,那天给我馒头的那个哥哥,不,是姑姑来了。”   从屋里匆匆走出两名女子,均是身穿粗布青衣,拿帕子包着头发,十四五岁的那位体态窈窕,面容俏丽,瓜子脸,柳叶眉,杏眼桃腮,樱桃小嘴,正是萧瑾钰的姑姑——萧靖娴;三四十岁的那位和萧靖娴有几分相似,虽然面色憔悴,却仍保持有几分姿色,正是那天抱着萧瑾钰摔倒的,萧靖娴的生母——王姨娘王玥儿。   他二人都面带疑惑地看着芸娘,芸娘有些尴尬,她道了个万福,硬着头皮问道:“请问这里可是萧靖北的家?”   王姨娘说:“四爷去山上打柴了,请问你是……”   宋芸娘闻言便将手中的篮子递给王姨娘,笑着说:“小女子姓宋,名芸娘。前几日,多亏萧大哥出手相救,方使小女子免受鞭挞之苦。这是萧大哥当日借给我的衣裳,另外,还有一些吃食,略表谢意,还请笑纳。”   王姨娘有些迟疑地接过篮子,萧靖娴却冲到芸娘面前,“哦,你……你是那日在城门送我们馒头的……你到底是男是女?”   宋芸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诚恳的说:“因家父、小弟受伤,故此当时我不得不男扮女装在城墙服役,如果造成了你们的误解,还请原谅。”   萧靖娴脸颊绯红,一双眼睛泛着雾气,有些气鼓鼓地说:“男不男女不女,奇奇怪怪,你的东西我们不敢要!”说罢,便要将篮子退还给芸娘。她当日在城墙见到芸娘这位俊俏郎君出手相助,不觉触动芳心,正有些小女儿情怀,今日见到自己芳心暗许的竟然是一名女子,不觉又是气又是羞又是恼。   宋芸娘有些愕然地僵在哪里,王姨娘一向是看人眼色做事,哪里做得了主,讪讪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屋里走出一位拄着拐杖、满脸病容、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她有着一双和萧靖北相似的眼睛,可此时却黯淡无光,虽然面色蜡黄而憔悴,身形消瘦,但举手投足间仍然充满了威仪,她淡淡地问:“靖娴,出什么事了?叽叽喳喳像个什么样子!”眼睛却是望着芸娘。   芸娘忙对着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萧瑾钰早已从地上爬起来,跑到这名女子面前,“祖母,这是那日在城墙给我馒头吃的姑姑,她今日来还爹的衣服,还送了些吃的东西来。”   中年妇人——萧靖北的母亲李淑华眉头微微一挑,静静看着芸娘,芸娘忙将之前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李淑华李氏闻言面色柔和了不少,她微微笑着,一派云淡风轻,“宋娘子,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多谢宋娘子将我家四郎的衣服送回,只是这其他的,实在是愧不敢受。”   宋芸娘见她面上彬彬有礼,实则暗含戒备,便诚恳地说:“这些都是自家做的野菜干和酸白菜,只是乡野粗陋之物,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你们刚到张家堡,想必万事俱缺,想当年我们一家刚刚到这里时也和你们一样,亏得左邻右舍出手相助,才慢慢渡过难关。这里虽然地处边境蛮荒之地,但军户们大多淳朴,还请各位不要太过疑虑。”   李氏看向芸娘,一直平静的面色微有波动,她正想开口,却猛然又发出一阵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连背都佝偻了起来。   王姨娘、萧靖娴忙扶着李氏,萧靖娴一边为李氏抚背顺气,一边满脸怨气地怒视芸娘。   芸娘不觉苦笑,没想到自己还件衣服而已,倒好像是惹事来了,她有些手足无措,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父亲,您回来啦!”随着钰哥儿一声清脆的童声,萧靖北背着一捆木柴出现在几人面前,打破了这僵持着的、乱糟糟的局面。 作者有话要说:     ☆、萧家人的争执   萧家的正房很是矮小简陋,只摆着一张又小又破的方桌,旁边几条长凳。   此时,李氏端坐于上首,王姨娘和萧靖娴一左一右地立于她身后,好似左右护法。宋芸娘和萧靖北分别坐在左右下首,刚刚结束了之前的寒暄,室内一下子突然静默了下来,昏暗的屋子里,气氛显得有几分怪异。   正蹲在门口玩泥巴的萧瑾钰也感受到了这奇怪的气氛,他抬起头,睁着晶亮的大眼睛,好奇地在每个人脸上打量。   宋芸娘放下了手里的粗瓷茶杯,起身对李氏和萧靖北屈膝行了一礼,“李夫人,萧大哥,天色已不早了,芸娘就先告辞了。”   经过一番交谈,李氏现在对芸娘的态度已经温和了很多,她端庄地对芸娘微微颌首,脸上有着和煦的笑容,“宋娘子如此客气多礼,老身这里多谢了。以后若有空闲,还请多到家里坐坐。”   萧靖北微微皱着眉头,他想到住在不远处的白玉宁和张大虎,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便对芸娘道:“宋娘子,这里毕竟是城墙之外,不是很安全,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宋娘子忙推辞,笑道:“我在张家堡住了五年,对这里的人大都很熟悉,萧大哥你们刚搬来不久,想必家中杂事繁多,就不要耽搁你的时间了吧。”   李氏忙说:“四郎你就送送宋娘子吧,这里毕竟是堡外,我看这里住的大多是些面色凶狠、孔武有力之人,宋娘子毕竟是个小姑娘,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宋芸娘推辞不过,只好再次道谢,挎着空篮子离开了萧家,萧靖北紧跟在她身后,一起出了门。   宋芸娘离去后,萧瑾钰玩累了,趴在王姨娘怀里昏昏欲睡。王姨娘将萧瑾钰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一边笑着对李氏说:“姐姐,我看这宋娘子文静娴雅,谈吐不凡,又知礼仪懂进退,人也长得标致。听她刚才所说,她父亲原来也是举人老爷,做着钱塘的知县,也算是出身诗书礼仪之家。您看咱们四爷现在孤零零一个人,钰哥儿又小……”   李氏眼睛一亮,想了一会儿,又黯然说:“我们刚刚到这里,万事俱缺,连住的地方都不够,哪里有功夫考虑这种事?况且,就算我们有这样的想法,以我们现在这种境遇,四郎还带着一个孩子,谁知人家姑娘愿不愿意?”   王姨娘道:“四爷人中龙凤,英武不凡,哪有小娘子不爱慕的?想我们以前在京城的时候,那刘大人的女儿不是宁愿做妾都想跟着四爷吗?四爷现在又对宋娘子有恩……”   李氏见王姨娘越说越不像话,便忍不住打断她:“事关人家姑娘家的闺誉,以后可不要随口浑说。我看宋娘子年岁也不小了,虽然没做妇人装扮,应该没有嫁人,但谁知有没有定亲?四郎的事,还是等我们安定下来再说吧。”   萧靖娴在一旁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便插言道:“那宋娘子有什么好?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只身一人到男子家送东西,成何体统?更别说她还和一群大男人一起修城墙……”   “你当这里是哪里?京城吗?”李氏斥道:“这是边境!在这里,女子就得像宋娘子一样有主见、有胆识,敢抛头露面,能为家里出力!若还像往日那样娇娇怯怯,柔柔弱弱,只怕活都活不了几天!靖娴,你看你四哥现在这么辛苦,天天起早贪黑地打柴,修房子,屋前屋后的忙活,你就放下你的大小姐架子,帮家里出出力吧!”   萧靖娴虽是庶出,但萧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且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萧定邦的嫡妻——英国公府的大小姐李淑琴生前和萧定邦琴瑟和鸣,恩爱非常,生了萧靖东、萧靖南、萧靖西三个儿子,却不幸早逝。英国公府为了维系和萧家的姻亲关系,更为了不损害靖东、靖南、靖西三子的利益,便将李淑琴的庶妹李淑华嫁给萧定邦做填房。李淑琴嫁给萧定邦后,在生养上一直颇为困难,第五个年头才生了萧靖北,之后一直无生养,便将身边的丫鬟王玥儿开脸做了姨娘。因萧定邦对李淑琴一往情深,又是武将,对女色只是淡然,因此家里除王姨娘之外,便无其他的妾室,萧靖娴是唯一的庶出子女,也是唯一的女儿。故此,萧家上至长公主、萧定邦、李氏,下至王姨娘,萧家几个儿子儿媳,都对她十分骄纵,也养成了萧靖娴刁蛮任性的个性。   此时,从没被李氏如此严厉呵斥过的萧靖娴听了这几句重话,眼圈忍不住红了,她越想越气,越气越口无遮拦:“我看那个什么宋娘子,一派小家子气,长得也一般,哪里有资格跟四哥相提并论,哪里又及得上我四嫂十分之一?”   “住口!”李氏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萧靖娴打了个哆嗦,萧瑾钰也吓得睁开眼,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他熟悉的几个人,便又沉沉睡去。   李氏怒道:“以后不准再提那个抛夫弃子、没有良心的女人!你四哥早已与她和离,她又是你哪门子的四嫂?”   萧靖北的妻子孟娇懿本是荣国公府的嫡女,在萧家大厦将倾之时,孟家便迫着萧靖北与她和离,并将孟娇懿接回了荣国公府。   萧靖娴忍不住嘟噜:“那也是孟家逼的,又不是四……又不是她自愿的!”   “孟家拿刀逼她啦?拿绳子绑她啦?她不愿意的话孟家再怎么逼她也没有用!你看看你大嫂、二嫂和三嫂,大郎、二郎、三郎和老爷被……被……”她嘴唇抖了半天,“斩首”二字始终无法说出口,“别说你大嫂、二嫂一个上吊,一个自刎,都以身殉夫,单说你三嫂,人家可是县主,平时又骄纵又跋扈,我一向不喜她,对她表面和煦,内心冷淡,可我真是错看了这孩子。穆王府来人接她的时候,她硬是一头撞柱身亡,说什么要‘生是萧家人,死是萧家鬼’……唉,要不是婆婆和皇后娘娘以自己的性命保下了四郎和钰哥儿,保下了萧家最后的血脉,我老婆子还苟活个什么,还不是随老爷一起去了?”她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声音哽咽,语气一转,又面带嘲讽地说:“也只有你那好四嫂,家里富贵时,巴心巴肝地嫁进我们家,可家里一落难,逃得比谁都快!”   四个嫂嫂中,萧靖娴和孟娇懿年岁相近,很是交好,萧靖娴始终不信孟娇懿是那无情无义之人,她嘟着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王姨娘不住地冲她使眼色,再看到李氏面色凄苦、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似乎又要忍不住咳嗽,便怏怏住了嘴,走到李氏身后,轻轻抚着她的背。   宋芸娘此时正和萧靖北一前一后慢慢走着,萧靖北调整着脚步,默默配合芸娘的步伐,始终保持落后她半步的距离。他高大的身形稳稳地走在芸娘身侧,芸娘觉得自己笼罩在他的保护之下,格外心安。   芸娘哪里会想到此刻因为她的原因,萧家正发生着一番大争执。她此时心里正在暗笑,想不到这萧靖北也这般迂腐,居然不敢与自己并肩而行。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将两人的身影拉的老长,斜斜地铺在地上,好似紧挨在一起。   宋芸娘不小心看到地上纠缠在一起的影子,不觉有些面红心跳,她忙稳住心神,轻轻开口:“萧大哥,我看令堂似乎病得不轻,不知是否找大夫看过了?”   萧靖北眉头紧紧攒起,显得既为难又自责,“我打听过了,整个张家堡就只有一名医士,我去找过他好几次,可每次都吃了闭门羹。”   芸娘微微皱了下眉头,转瞬又轻松地笑道:“萧大哥,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推荐一名大夫。这位大夫姓柳,虽然现在和我们一样是军户,但他以前是行医的,医术也很高明。如果可以的话,我明日便请柳大夫给令堂诊病。”   萧靖北闻言有些激动,那双深邃的眼眸也泛出了闪亮的光彩,“真的?如此便太谢谢宋娘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柳大夫的喜事   萧靖北送宋芸娘到永镇门后,芸娘说什么也不让萧靖北继续再送了,“萧大哥,进了这城门,我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回家去。你家里都是老弱妇孺,事情那么多,快回去吧。”   萧靖北深深看了芸娘一眼,他双手抱拳冲芸娘行了一礼,“那萧某就不多送了,今日感谢宋娘子的馈赠,明日还烦请宋娘子为我母亲请那柳大夫……”   宋芸娘笑着打断了他,“萧大哥,不用如此多礼。到这张家堡的,家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个个都有说不出的苦痛,咱们军户之间不互相帮助、彼此照应,还能指望谁来体谅咱们呢?”   萧靖北看着这名巧笑倩兮、爽利干脆、充满活力的女子,觉得她身上有一股不屈的劲头感染着自己,便觉得再艰难的日子也不能失去希望,也要好好过下去。   旁晚,宋家的饭桌上又坐了四个人,除了宋家三人,柳大夫现在已经是宋家的常客了。   前些日子,宋芸娘去下东村寻柳大夫时,看到家里杂物遍地,乱七八糟,冷锅冷灶,想着柳大夫一个孤老头子哪里会自己照顾自己,便经常去柳大夫家帮忙收拾,并邀请柳大夫常到宋家吃饭。   于是,柳大夫常常过来,倒非常受宋家的欢迎。宋思年喜欢和他谈天,芸娘和荀哥喜欢缠着他问些医理。   吃罢饭,芸娘将萧家的情况说了一遍。   “没问题,我明天就去看看。”柳大夫很干脆地说,他想了想,又露出促狭的笑容,“芸娘,我怎么觉着你对这萧家的事情好像格外上心啊?”   芸娘笑着反问道:“柳大夫,难道我对您的事情就不上心了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要是对我宋芸娘有恩之人,我自然会牢记在心,想法设法地报答。”   柳大夫便对宋思年叹道:“宋老弟,你养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儿啊!自从认识了你们一家人,我孤老头子的日子可是大变样啰!芸娘隔三差五地去我家里收拾,家里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衣服上的大窟小眼也都打好了补丁,不再破破烂烂、寒寒酸酸。我老头子还经常腆着脸来你们这儿蹭饭……宋老弟,你虽然和我一样落难于此,但你儿女双全,孩子们又都懂事听话,我真是羡慕你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芸娘见状忙使眼色给荀哥,两人悄悄离席,给宋思年和柳大夫各倒了一杯热茶端过来。柳大夫欣慰地接过茶杯,接着说:“想当年,我娘子虽然去得早,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但我也从族中选了一个远房侄儿带在身边,精心教导医术,当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教养。想不到我一出事,这小子比谁都溜得快……”说罢,他低下头,半垂着眼睛,用手捋着胡子沉默不语,有些伤感。   宋思年陪着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导柳大夫:“柳兄,我和荀儿都多亏柳兄的诊治,柳兄与我意气相投,俱是性情中人。你虽然孤身一人,但我宋思年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柳大夫抬起头,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神色一亮,便腆着脸对宋思年笑着说:“宋老弟,我和你打个商量,我看芸娘对我百般照顾,孝顺懂事,不如……我认芸娘为我的义女吧?”   正在收拾碗筷的芸娘一下子愣住,宋思年也稍微怔了下,忙笑道:“好啊,承蒙柳兄看得起我家芸娘,芸娘又多了一个人疼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看向芸娘,“芸娘,还不快见过义父?”   芸娘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恭敬地给柳大夫跪下磕头,诚恳地拜道:“芸娘见过义父,义父请受女儿一拜。”   柳大夫忙起身将芸娘扶起,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笑容,眼神变得明亮,连胡子都抖擞了起来,“好啊,好啊,我柳言也有女儿啦,我柳言不再是孤老头子啦!”他越说声音越亮,说到最后却低沉了下来,略有几分哽咽。   芸娘忙说:“义父,今日可是喜日子,您可千万别伤心。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   柳大夫又恢复了神色,看了一眼宋思年,笑道:“你也别太孝顺我了,小心你亲爹嫉妒呢!”   宋思年笑着摇了摇头,手指着柳大夫,“柳兄,你呀……”   芸娘笑嘻嘻地说:“亲爹、义父我都一样的孝顺,绝不厚此薄彼,如何?”   柳大夫又笑着捋起了胡子,“那我可是占了便宜啰,你亲爹含辛茹苦养了你二十年,却也只是和我一样的待遇,我这个义父当得值啊!”   一屋子的人俱都大笑,小小的房子里充满了欢乐,满满的喜意似乎可以冲出房顶。   柳大夫想了想,又说:“可是我这个义父过于落魄,竟然浑身上下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他沉吟了片刻,“我柳言一生引以为傲的,就是行医以来积累的一些医学,不如我就传授给芸娘,也好继承我的衣钵!”   宋思年闻言有些震动,柳言医术高明,芸娘若能学得一星半点儿,自然可以受益终身,“只是,芸娘纵使学了您的医术,却难以传承和发扬,自古以来多是男子行医,这女子行医却是不大方便……”他不知不觉间,就将心中的忧虑说了出来。   柳大夫也觉得宋思年此言很有道理,便又捋起了胡子,他突然看到站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荀哥,此时室内已是昏黄,荀哥的一双眼睛却显得越发明亮。柳大夫看向荀哥,“荀哥儿,我问你,你对诗书的记忆没有了,不知你能不能学医呢?”   宋思年、宋芸娘闻言俱是眼睛一亮。   荀哥有些发愣,他迟疑地说:“我……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可以的吧?”   “那你想不想学医呢?”柳大夫又问。   荀哥站在那儿思量了一会儿,脸上神色变幻,似乎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良久,他坚定地说:“我想!柳大夫,我想学医!”   “好!”柳大夫大声说,他的声音高昂而兴奋,他激动地看着宋思年,“宋老弟啊,看来我今日不但认了一个义女,还可以收一个徒儿啊!”   宋思年忙推了一把犹自站着发愣的荀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拜见师傅!”   荀哥忙跪下磕头拜师。柳大夫今日双喜临门,兴奋莫名,他终于找到衣钵传人,终身所学不会无人继承,又认了一个聪慧孝顺的义女,他似乎觉得就算在这张家堡呆一辈子,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屋内几个人面带喜色,笑意融融,正在开心地交谈,却听得院门吱呀一声,伴随着室外的一阵寒风吹来,隔壁的许安文走进了房门。   他进门时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面色有些沉重,见到宋芸娘他们几人喜笑颜开,也感染了他们的气氛,笑着问:“宋大叔,柳大夫,芸姐姐,荀哥儿,你们怎么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吗?”   芸娘笑着告诉了他。许安文拍手笑道:“那可真是喜事!我还一直为荀哥儿不能再读书而遗憾呢?现在荀哥儿可以跟着柳大夫学医,也算没有糟蹋他那聪明的脑袋瓜儿了。”   荀哥不好意思地抿嘴笑,芸娘伸出手指,弹了一下许安文的脑袋,笑着打趣他:“三郎,难道你不聪明吗?你也要好好读书,别糟蹋你的脑袋瓜儿才是啊!”   许安文垮下脸,丧气地说:“可不是吗,我就是来向你们辞行的,我明天就要回靖边城书塾去读书了。”   芸娘和荀哥闻言都有些不舍,荀哥忙问:“三郎,马上秋收在即,你不留在家里帮你娘吗?”   许安文苦着脸,“我倒是想啊,可是我姐夫说,到时候安排两个军士过来帮忙,叫我安心在靖边城读书,不要老想着跑回来。”   宋思年和柳大夫见这三个孩子分别在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便悄悄退到厢房,自去叙话。   正屋里昏黄的煤油灯光不停地跳动,静静守候着正在依依不舍地话别的三个人,窗外呼呼的寒风不断敲打着窗棱,拼命挤进来一两丝细风,围着屋内的三个人打着旋,带来了室外的寒意,也给这离别前夕增添了几丝不舍的离愁。 作者有话要说:     ☆、城门口的送别   次日早上,永镇门外。   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天边薄薄的云霭给初生的太阳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使得清晨的秋日早已不复夏天时的威力,像一个黄鸭蛋懒洋洋地挂在天边。   十几个一身戎装的兵士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字排列在城门口,清晨的寒风吹得他们身上的披风猎猎作响。几个兵士时不时拉一拉缰绳,呵斥身下已有些不耐烦地扭头跺蹄的战马。   郑仲宁站在马旁,一手持鞭轻轻敲打着手掌,一只脚尖轻轻点踏着地面,静静等候着还在话别的许安文。   张氏和许安慧一人拉着许安文的一只手,还在那里千叮咛万嘱咐,许安文不耐烦地翻着白眼,向一旁站着的宋芸娘发出求救的眼神。   宋芸娘笑着上前,“张大婶,安慧姐,三郎去不了两三个月就要回来过年了,再说,靖边城也不远,郑姐夫经常去城里办事,也可以常去看望。”   张氏掏出手帕擦擦眼角,叹道:“三郎太浑,我担心他惹事,担心他不会照顾自己啊!”   宋芸娘安慰道:“三郎住在他亲舅舅那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您看,郑姐夫他们都等得不耐烦了,虽说郑姐夫是自己人不碍事,但也不好让那些将士们老等啊!”   郑仲宁今日刚好去靖边城办事,便顺便将许安文带去。   许安慧看到郑仲宁脸上虽不动声色,但他手中一下下敲打着的马鞭,脚底磨出的一个个小浅坑,都显示出他现在已很有些不耐,便也放下许安文的手,将手中的包裹给他背在肩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不舍地说:“去吧,去了靖边城好好读书,要听舅舅的话,别惹事。”   站在一旁的荀哥忙将一直拿在手里的一把小弹弓递给许安文,“三郎,这是我前日刚做的弹弓,射得可远呢!你在靖边城无聊的时候,就用它打鸟玩。”   许安文乐呵呵地一把接过,揣在怀里。宋芸娘拍了一下荀哥的脑袋,“傻小子,人家三郎是去读书的,不是去玩的。”   许安文乐道:“荀哥儿这是要我别只顾着读书,还是要放松放松。”   许安慧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嘿,你小子要是能只顾着读书,那咱们许家的祖坟上只怕是要冒青烟了!”   芸娘他们都忍俊不禁,连张氏也破涕为笑,许安文便也难为情地挠头傻笑。   “三郎”,不远处的郑仲宁实在忍无可忍了,开口唤他。许安文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匆匆冲张氏几人行了行礼,便三步并作两步的向郑仲宁跑过去。   郑仲宁将许安文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稳稳坐于许安文身后。许安文冲张氏他们挥着手,方才嫌他们唠叨,现在却很是不舍,心里实在是想从这马上溜下来,逃回家去。郑仲宁似乎也感觉到了他不自在地扭来扭去,便冲许安慧他们摆摆手,毫不迟疑地策马冲了出去,身后的兵士们终于可以不用在寒风中苦等,跟着郑仲宁一阵风儿般的离去,身后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张氏他们几人伸长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十几骑人马风驰而去,只到消失成小点,才擦了擦眼角,依依不舍地转身向堡内走去。   “芸娘,”走进城门,刚拐入一僻静处,许安慧叫住宋芸娘,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荷包放在她手上,她一改方才的低沉情绪,带着几分兴奋,“瞧我这死脑筋,昨日就该给你的。这是卖面脂挣的钱,除去买药材、小盒子之类的成本,净赚了近四两银子。这是给你的二两,我已换成了碎银和铜钱,你拿着,也省得我再送到你家里去。”   宋芸娘本来只是抱着尝试的心理,却没想到居然可以挣这么多银子,她捧着荷包的手都有些发抖,很是意外地问:“挣了这么多?安慧姐你可别骗我,你不会把你自己的那份都给我了吧?”   许安慧伸手点了点芸娘的额头,佯装生气,“是你的就是你的,给你你就拿着,别推推拖拖的。说实话,我挣了这二两银子心里很有些不安呢!你看我什么都没有干,就是跑跑腿,平白就挣了二两银子……”   “安慧姐,若不是你跑腿,这银子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啊。”   “对,对,咱们姐妹,就不要再说什么外道话。那王夫人说啦,这次先用着,用得好的话以后还要再买呢!王夫人人脉广,要是她再推荐给别的夫人,咱们的生意可就越做越大了呢!”许安慧似乎想到了未来双手捧满银子的美好画面,乐得双眼发亮,脸上放着光。   芸娘看着许安慧眉飞色舞的脸,也忍不住笑道:“好啊,许老板,生意上的事情你只管做主,只需告诉我什么时候做、做多少就行了,今后你主外,我主内,咱们把这生意红红火火地做起来!”   一旁的张氏和荀哥也笑眯眯的看着兴高采烈的宋芸娘和许安慧,感受着他们的兴奋与激动。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升起,穿破云层,放射出万丈光芒,给他们身上渡上一层金色的光圈,芸娘他们的脸上也洋溢出了勃勃生机,充满了希望。   和许安慧分手后,宋芸娘想到昨日答应萧靖北的事情,便让荀哥带着银钱随张氏先行回家,自己则去寻柳大夫。   宋芸娘和柳大夫到达城墙外的萧家时,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阳光照射着地上的万物,却无法照入萧家低矮昏暗的小屋。   李氏的病似乎又重了,她半躺在土炕上,面色蜡黄,时不时用帕子捂住嘴咳嗽几声。萧靖北焦急地看着正在诊脉的柳大夫,心中忐忑不安。昨晚,李氏因白天情绪过于激动,加重了病情,夜里又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萧家几口人俱是一晚上守着李氏,一夜未眠。   萧靖北眼睛里泛着血丝,刚刚刮过的脸上又出现了胡渣,很有几分憔悴,他看到柳大夫垂眼沉思不语,便越发心急,忍不住问:“柳大夫,我母亲的病情如何?”   柳大夫抬眼看了看紧张的萧家几口人,沉吟片刻,忽然轻松地笑道:“应该是风寒,不碍事。我开几副方子,你们先煎给她喝着,这里天气寒冷,平时注意保暖,多静心,少动气,明日我再来看看。”   萧家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李氏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冲王姨娘使了个颜色,王姨娘忙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递给柳大夫,柳大夫自然推辞不受,他笑着说:“李夫人,你家萧公子对我义女有恩,也就是对我柳言有恩,我又怎么会收恩人的银钱?你们留着这钱去买些药材和滋补品吧,李夫人的身体太虚弱,要好好调养。”萧靖北闻言惊讶地看着宋芸娘,芸娘含笑垂眼不语。   萧靖北只好谢过柳大夫,送芸娘和柳大夫出门。行了一段路后,柳大夫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他肃然盯着萧靖北,有些迟疑地说:“萧公子,你要有所准备,令堂的病不像是风寒,倒有些像是肺痨。” 作者有话要说:     ☆、会传染的肺痨   “肺痨!”   柳大夫轻轻吐出的两个字却好似晴空霹雳重重劈在萧靖北的心头,他只觉得耳旁“轰”的一声巨响,脑中一片混沌,身子也无法控制地晃了晃,却听得宋芸娘在一旁焦急地唤着“萧大哥!萧大哥!”,一声声清脆的声音宛如清泉滋润着萧靖北的心田,慢慢唤回了他的神智。   萧靖北努力稳住心神,渐渐聚焦了视线,看到芸娘一张俏脸正紧张地看着自己,晶亮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忍与紧张,红润的小嘴一张一合,不停地唤着自己。   柳大夫忙安慰道:“萧公子,请不要着急。老夫只是初诊,并未下决断。我看令堂身体底子好,目前虽然咳嗽严重,但尚未咳血,病情还不是很严重,也许还没有到肺痨的程度。即使就算是肺痨,也只是肺痨初期。况且……”他习惯性地捋起了胡子,面色上有几分自得,拖长了声音道:“肺痨而已,别的大夫怕他,老夫却是不怎么怕的。”   萧靖北闻言眼睛放亮,他紧紧抓住柳大夫的胳膊,好似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还请柳大夫救救家母!”   柳大夫胳膊被抓得生疼,他挣了两下却无法挣开,只好皱着眉头,苦笑着说:“萧公子不要着急,你若将老夫这双手弄折了,老夫却是无法救令堂了!”   萧靖北讪讪地放下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刚才一番震惊和激动,现在只觉得背后已经汗湿,一阵夹带着几片枯叶的秋风呼呼扫过,便觉得浑身发凉。   柳大夫心知萧靖北忧心母亲,便宽慰道:“萧公子,老夫方才开的药方在诊治肺病方面很有些疗效,只是里面有些药材张家堡没有,要看靖边城里有没有可能买到。除了煎药,我每日也会来为令堂针灸,纾解病情。双管齐下的话,如不出什么意外,令堂的病半个月应该可以好转,两三个月便可以断根……”   萧靖北闻言大喜,宋芸娘也忙说:“柳大夫,安慧姐认识的人多,需要什么药我托她找人去靖边城买。”   柳大夫看到不远处萧家房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晃了几下又闪回去了,想了想,提醒道:“萧公子,不管令堂是不是肺痨,这肺上的病一般会传染,我看你家里人,特别是小孩子,最好还是回避下。”   萧靖北面上也显出为难之色,萧家一家五口只有三间小小的茅屋,中间一间做正屋,东边房间稍大一点,住了李氏、王姨娘和萧靖娴三人,西边房间住了萧靖北和萧瑾钰,但萧瑾钰惧怕父亲威严,倒宁愿与李氏他们挤在一张炕上,常常赖着不走,故此,萧家的几口人竟没有回避的可能。   宋芸娘看到萧靖北面有难色,想到他家的境况确实为难。她想了想,诚恳地说:“萧大哥,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让钰哥儿在我家住几天,我家里只有父亲和小弟,都是良善之人,钰哥儿可以和我一间房。你放心,我家荀哥都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带小孩子可是很有一手的!”   萧靖北闻言神色一凝,感激地看着芸娘,目光柔和而泛着水光,柳大夫也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芸娘,眼里满是赞许之色。   萧靖北对着柳大夫和芸娘深深行礼,他面上已是平静,眼神坚毅而镇定,“柳大夫和宋娘子对我萧家的大恩大德,萧某铭记在心。这件事情我回去还是要和母亲他们商量一下。只是……家母最是敏感多思之人,若贸贸然让钰哥儿回避,难保她不会胡乱猜想……”   宋芸娘眼珠转了转,“这件事却也不难,你只对令堂说,每年秋收之时,鞑子都会进犯,你们住在城墙外毕竟不安全,一旦鞑子打来,堡外的人都要躲到堡里去。钰哥儿太小,只怕鞑子打来的时候会拖累你们,不如提前让他躲到堡里牢靠一些。”   萧靖北怔怔看着侃侃而谈的芸娘,又是赞叹她的聪慧,又是感叹她的善良,他默默地将柳大夫和宋芸娘送到永镇门口,又对二人深行一礼,目送二人走进城门后,便毅然转身,深吸一口气,迈着稳健的步伐向萧家走去。   “什么,把钰哥儿送到宋娘子家里去住?”李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满脸的疑问和不赞同。   萧靖北慢慢将宋芸娘所说的理由说了一遍,   “可是……这宋娘子和我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呢?”李氏半信半疑,语气却有所松动。   萧靖北道:“宋娘子是至情至性、知恩图报之人,她感激我曾经解她鞭挞之苦,见我们有困难便施以援手。那柳大夫也是多亏她帮忙才能请来。”   李氏半靠在床头,垂首静思不语。一旁的萧靖娴听闻会有鞑子打来,吓得花容失色,她紧紧拽住王姨娘的袖子,面有恳求之色。王姨娘自然很快明白了自己女儿的担忧和想法,她不动声色地拉下萧靖娴的手,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眼里却是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萧靖娴无法,便豁出去地说:“母亲,钰哥儿一个人去宋家住怎么行,不如我去照顾他吧。”   李氏直直地盯着萧靖娴,眼里又是失望又是释然,半晌,突然提高了声音,冷笑道:“好,好,你们只要有本事,就都去,就留我孤老婆子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王姨娘急忙“咚”的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拉住李氏的手,还没开口眼泪便滚落了下来,她泪水涟涟地看着李氏,“姐姐,您这是怎么说的,奴从小就侍候姐姐,得姐姐看中,让奴服侍老爷,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家里遭难时,奴本来要被发卖,也是姐姐全力保住奴,奴自当尽心尽力伺候姐姐,怎能弃姐姐于不顾呢?”   李氏看着王姨娘,想着自己半生荣华,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前人后簇拥着,想不到落难后也就只有王姨娘忠心跟着自己,全心全意地伺候着……她看着王姨娘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和干枯的双手,似乎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找寻到当年那个眼神清亮、娇憨动人的小丫鬟,不觉悲从中来,她拍着王姨娘的手,叹道:“玥儿,当年我让你伺候老爷,既是想抬举你,也是我存了私心,舍不得放你走。想不到却是害了你,当年如果将你配个管事,哪怕是个小厮,出事之后也可以放你们出去,自是海阔天空,哪里又需跟着我受这般罪?”   王姨娘越发痛哭,“姐姐对奴有恩,奴这条命都是姐姐的,姐姐只管放心,哪怕天下人都弃姐姐于不顾,奴也会守在姐姐身边,至死不渝。”   李氏紧紧握着王姨娘的手,看着这个既是奴仆,又是姐妹,曾经也算得上是情敌的女人,不觉又是一声长叹。   夜晚,萧靖北待李氏熟睡,萧瑾钰也趴在炕上睡着了,便将王姨娘叫到自己房间,压低了声音说:“姨娘,柳大夫说,母亲可能得了肺痨。”   王姨娘“啊”地一声跌坐在凳子上,她半张着嘴,眼睛里满是害怕和彷徨,半晌才喃喃道:“姐姐得了肺痨,怎么会?怎么会?”   萧靖北接着说:“所以我才要将钰哥儿送走。这件事一定不要让母亲知道,柳大夫说他有办法治好母亲,只需要我们好好照顾。母亲的病就要辛苦姨娘了,只不过这个病有传染,姨娘平时也要小心。”   王姨娘听闻李氏有得救,早已喜出望外,哪里还管什么传染不传染,她忙说:“是要将钰哥儿送走,他毕竟太小……”   却听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靖娴出现在门口,她面色惶惶,颤抖着说:“四哥,姨娘,就让我和钰哥儿一起走吧,我……我不要得肺痨……” 作者有话要说:     ☆、萧瑾钰的新居   次日上午,宋芸娘和柳大夫一起来到萧家。柳大夫自去为李氏诊病,芸娘则去接萧瑾钰,却意外地看见萧靖娴也收拾好了包裹,要和萧瑾钰一同搬去。萧靖娴一改往日的仇视和冷淡,脸上挂着既讨好又有几分尴尬的笑容。   宋芸娘不动声色地将萧靖北拉到门外,轻声问:“萧大哥,你可是不信我能够照顾好钰哥儿?”她看到正蹲在一旁玩耍的萧瑾钰,便向他招手,“钰哥儿,到芸姑姑这里来!”   萧瑾钰迈着短肥的小腿咚咚咚地跑过来,仰头看着芸娘,小扇子般的睫毛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了好奇。   宋芸娘微笑着蹲下,看到萧瑾钰白嫩嫩、肉呼呼的小脸蛋,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一把,心道这萧家人不管多困难,对这孩子还是照顾得挺好。她柔声道:“钰哥儿,你家里这些天有事情,你去芸姑姑家住几天好不好?芸姑姑家里有一个小叔叔,他会做好厉害的小弹弓,可以射小鸟呢!”   萧瑾钰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兴奋,他虽然和芸娘接触不多,但莫名地喜欢亲近这个观之可亲的姑姑,他高兴得边跳边拍手,“好啊好啊,我去我去。”说罢,又抬头看着萧靖北,有些怯生生地问:“父亲,我可以去吗?”   萧靖北忍俊不禁,一改平时在萧瑾钰面前严肃的面孔,柔声道:“只要你听话,就去芸姑姑家里住几天,不过,不能惹事哦!”   宋芸娘从没见过这般温柔的萧靖北,他的眉眼漾着浅浅的笑意,唇角微微翘起,看向萧瑾钰的目光柔和似水,低沉醇厚的嗓音透着浓浓的宠溺。   宋芸娘呆呆看着,似乎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她有些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萧大哥,你看钰哥儿跟着我就行。你们家事情这么多,令堂需要人照顾,家里里里外外也需要人收拾,就没有必要让令妹特意去照顾钰哥儿了。”   萧靖北一时语塞,神色有些局促,他有些恼怒萧靖娴的自私和任性。萧瑾钰怔怔看着变了脸色的父亲,有些怯怯地靠在芸娘身前,小手紧紧拽住芸娘的裙摆。   萧靖北深吸了几口气,有些困难地开口:“宋娘子不要误会,不是我不放心,却是……却是靖娴她身体弱,我们担心她会被传染,所以也想让她出去避一避。如果给宋娘子造成了麻烦,我……我很抱歉,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我会说服靖娴的。”   萧瑾钰半懂不懂地听了两人的话,也轻轻拉了拉芸娘的衣裙,细声细气地求道:“芸姑姑,让姑姑也一起去吧,好不好?”   宋芸娘有些愕然,也有些了然,她看着萧靖北为难的神色,又低头看了看萧瑾钰充满祈盼的大眼睛,却也只好说:“既然如此,那就让令妹和钰哥儿一同去吧。只是你家里的杂事繁多,要多辛苦萧大哥了。”   萧靖北静静看着芸娘,面有动容,良久,才轻轻地说:“靖娴不懂事,给宋娘子添麻烦了。”   萧靖北一手抱着萧瑾钰,一手挎着他的包裹,跟着宋芸娘走进永镇门,沿着长长的小巷向宋家走去,身后是弱柳扶风般的萧靖娴。长巷两旁的院子里,时不时有人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有相熟的则直接和芸娘打招呼,“宋娘子,你家来客人啦!”   宋芸娘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从容地一一回应,萧靖北目不旁视,紧跟在芸娘身后,只有那萧靖娴含羞带怯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偷偷打量左右,见有几个男子傻愣愣地看着自己,便红着脸轻啐一口,越发走得像在风中摇曳的娇嫩鲜花。   宋家小院里,宋思年和荀哥儿正在腌萝卜,两人一边晒着暖暖的太阳,一边手脚麻利地干着活,见芸娘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大一小三个人,不觉有些诧异。   宋思年忙将萧靖北几人迎进正屋,命荀哥儿去倒茶。   “宋伯父,”萧靖北放下萧瑾钰,恭敬地行礼,“小姓萧,名靖北,京城人士,刚刚到张家堡不久,机缘巧合结识了您家的宋娘子。今日,因家母之病,不得不麻烦宋伯父和宋娘子,让犬子和舍妹来您家小住几日,感谢宋伯父及宋娘子在我家危难之时施以援手。”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恭恭敬敬地递给宋思年,“这些权作犬子和舍妹的伙食费,还请宋伯父收下。”   宋思年本在感叹好一个器宇轩昂、风姿翩翩的青年郎君,尽管身着粗布衣衫,但神色从容,举止得体,身上毫无落魄之感,反而自有一身贵气和威仪,正在心里暗暗猜测这萧靖北的来历,却见突然递到身前的荷包,不觉有些手足无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宋芸娘和荀哥儿一人端了一杯热茶从厨房走过来,见状便将茶杯放在桌上,顺势接过荷包,笑着说:“正好要找安慧姐托人给令堂买药去,这个钱就先付了药钱吧。”   萧靖北忙道:“宋娘子,这是钰哥儿和靖娴这些日子住宿的费用……”   芸娘有些生气,她咬着嘴唇,斜睨着萧靖北,白了他一眼,见萧靖北愣住,便扑哧一声笑道:“我这里又不是旅馆,还收什么住宿费?”   萧靖北有些呆住,只觉得刚才芸娘那一瞥一笑既调皮又俏丽,还带着几分风情,他却不知如何反驳,只愣愣地看着芸娘。   芸娘感受到他的目光,觉得有些耳热,便掩饰般地扭过身子,去唤已经自来熟地和荀哥儿玩在一起的萧瑾钰,“钰哥儿,芸姑姑带你去洗洗脸好不好,你看你的小脸脏兮兮的,手上也都是泥巴。萧小姐,你也一起来收拾一下。”   萧靖北目送芸娘身影消失在门口,却听得宋思年清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萧公子,我家芸娘最是单纯和善良,她和人交往只凭好恶,不问是非。只说萧公子是刚迁到张家堡的,听口音像是京城人,其他的却俱是不知。她什么都不问,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不为她把把关。不知萧公子是何来历,为何到了张家堡?”   萧靖北看着这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他有着和芸娘一样清亮的眼睛,神态冷清而淡然。萧靖北端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迟疑了片刻,便毅然开口道:“宋大叔,实不相瞒,我们是长公主府仅存的几口人……前尘往事俱已是云烟,我们在这张家堡只想重新开始生活。”   “长公主府……”五年前,宋思年在江南为官时,倒是听闻了长公主府泼天的富贵和权势,到了张家堡后,整日都是埋头种田,柴米油钱,哪里知道长公主府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既然这萧靖北说他们是长公主府仅存的人口,又被充军到边境,想必也是发生了足以灭门的惨剧。“唉……”宋思年不禁在心中感叹,贵为皇亲国戚也会招致这般不幸的祸事,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有现在这样的境地倒也没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了。   萧靖北和宋思年交代清楚后,两人又简单寒暄了几句。宋思年见天色不早,便留萧靖北用饭,萧靖北借口心忧母亲的病情,婉拒了宋思年的邀请,嘱咐了萧靖娴几句便匆匆离去。   晚上,宋家人在如何安顿萧靖娴和萧瑾钰时遇到了难题。宋思年将宋芸娘叫到厨房,有些责怪地说:“芸娘,你做事情太欠缺考虑。昨日你只说带一个孩子回来住几天,怎么今日又多了一个大人?家里就两间厢房,两个土炕,我房里的土炕虽然稍微宽一点,但我和荀哥睡已经有些挤;你房里那个炕本就窄小,多睡一个孩子勉强可以,再加一个大人怎么挤得下去?”   宋芸娘面色有些凝重,她低沉地说:“爹,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他们就想到了当年的我们。当年如果能有个好心人伸手帮我们一把,也许娘和萱哥就不会早逝了……”宋思年闻言也面露哀色,他缓缓说:“既然如此,咱们就想办法好好安置他们二人吧。”   宋芸娘想了想,便说:“不如我去隔壁许家和张婶婶住,让萧小姐和钰哥儿住我的房?”   “胡闹!”宋思年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你父亲再年老也是一名男子,你让一名年轻女子孤身住在家里,你却住到许家去,这不是有损人家的闺誉吗?况且,马上就要秋收,到时候你和荀哥都要出门干活,家里留我一个老头子和年轻女子,又成何体统?”   宋芸娘想了想,也觉得父亲的话颇有道理,只恨自己处理事情太欠考虑,现在却有些左右为难。   最后,宋芸娘决定牺牲自我,她将两条长凳搁到炕边,上面搭上木板,铺上被褥,搭了一个小小的床铺,钰哥儿看着这新奇的床铺,倒是乐得在炕上又蹦又跳,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家人的过往   秋夜的寒风在北方的旷野上肆虐咆哮,月亮似乎也害怕地躲进了云层,黑沉沉的天空中,只留下几颗胆大的星星闪着晦暗不明的微光。远处的青云山上时不时传来几声怪异的不明动物的嚎叫,给这秋夜的旷野更增添了几分荒凉和可怖。   城墙外的一排茅草屋没有城墙的庇护,显得分外孤单和脆弱。呼啸的寒风一路咆哮着吹来,却被高大厚实的城墙挡住,无法继续吹进张家堡内,便撒气般的在这一排茅草屋上发泄,单薄的茅草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茅草屋内,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众生百态,各不相同。   此时,屋内最温暖的是刘仲卿家,屋外咆哮的寒风令他越发抱紧了怀里的大嫂,不,现在已是他娘子的孙宜慧,他是新来的军户中,唯一庆幸来到张家堡的,在这里,他可以和孙宜慧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不惧他人的闲言碎语,更没有沉重的礼教压迫。室外的寒风拼命敲打着窗棱,却无法减弱室内的温暖和热情……   徐文轩也睡得很香甜,能干的徐富贵已经搭好了结实的房屋,购置了全套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此刻,徐文轩睡在高床暖枕之上,正做着和父母团圆的美梦……   张大虎也睡得深沉,他白日里砍了柴,又修了房,累得倒头便睡,此刻正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和室外咆哮的北风一较高低。   此时,还有始终无法入睡的。和张大虎一墙之隔的白玉宁哀怨地看着几乎快被鼾声震倒的薄薄的墙壁,他忍无可忍,鼓起勇气踢了几下墙壁,鼾声停了片刻,又继续响起,比之前更响……白玉宁气苦地用被子缠住头,在炕上翻来覆去……   此外,还没有入睡的,便是萧家三口人了。   李氏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白天经柳大夫针灸后病情已经缓解了许多,到了夜晚,受了寒风的刺激,李氏便又是好一顿咳嗽。萧靖北忙倒来热水,喂李氏喝下,又伸手轻轻为李氏抚背顺气。王姨娘则慌着用布挡住窗户,阻挡从窗子的破缝中钻进来的寒风。   “四郎,”经过一番咳嗽后,李氏的双颊潮红,眼睛却更加明亮,她爱怜地看着儿子,“真是苦了你了。”   “伺候母亲是儿子应当的,是儿子的福分。”萧靖北紧紧握住李氏的手,似乎生怕自己一松手,李氏便会消失。   李氏眼中满是慈爱和悲苦,她嘴角含着淡淡的笑,轻轻地说:“四郎,娘心里有数,娘这病怕是不好啦,否则的话,钰哥儿和靖娴为什么要慌着避走?”   萧靖北内心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淡然笑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昨日不是和您说了吗,主要是担心秋收之际会有鞑子打来,钰哥儿年纪小,靖娴又是年轻女子,他二人本是最容易有危险的,提前避到堡里面去也安全一些。”   李氏轻笑着看着萧靖北,她对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最为了解,萧靖北为人耿直,不擅作伪,每当说谎言时,眉头总是轻轻皱起,似在犹豫,又似在深思。   她缓缓抬手摸向萧靖北的脸,用拇指轻轻抚平他皱着的眉头,“四郎,你知不知道,娘虽然沦落到这般境地,但是娘的心里却欢喜得很……”   萧靖北闻言惊讶地看着李氏,眼里满是不解和疑问。   李氏喘了口气,接着说:“事到如今,有些事也该对你道明了吧。”   萧靖北神色微震,凝神看着李氏,李氏又喘了会儿气,目光渐渐地飘远,陷入了回忆之中。   “当年,你父亲的原配——你三个好哥哥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嫡姐李淑琴,她活着的时候,在家里一直压着我。她是嫡长小姐,是天上的凤凰,我是庶出女儿,因生母受宠,便一直受到嫡母的忌惮,活得隐忍卑微,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地上的尘埃……”   萧靖北怔怔地看着李氏,他自记事以来,便觉得母亲雍容华贵,淡定大气,想不到也有这样的过往。   李氏歇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可李淑琴千好万好,却有一样不好,她命太短,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享受不了。想当年,我姨娘好不容易说服父亲要将我嫁给沐恩伯家的四子,他虽也是庶出,但他奋发上进、年轻有为,又和我年貌相当……”李氏脸上浮现淡淡红晕,目光里柔情似水,似乎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温柔的少年。   转瞬,她面色一冷,“可是,那李淑琴因心思过重,染病不治,她心知自己命不久矣,担心旁的人嫁过来会不利自己的三个儿子,便说服母亲将家中妹妹嫁过来作填房。当时,家中唯一没有定亲的只有我,母亲便将我认在她名下,作为嫡女嫁给你父亲。”   “所有人都道这是天大的富贵,是我捡了大便宜,可我,我却是极不在乎的。”李氏淡淡说着,面上浮现几丝冷笑。   “我嫁过来时,你大哥靖东已有十岁,就是最小的靖西也有三岁。婚后五年我一直没有生养,连长公主都对我面有责色。后来还是细心的奶娘发现,我的好姐姐留下的心腹们居然在我平时保养的汤药里下药,让我不能生养,免得有了自己的子女后,对你的哥哥们有异心……”   李氏又是一阵冷笑,她喝了口水,接着说下去:“我们识破了他们的诡计,费了千般波折、万般小心才生下你。”她爱怜地看着萧靖北,庆幸自己千辛万苦守大的儿子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拍拍萧靖北的手,目光柔和,嘴角带着欣慰的笑容。转瞬,却又沉下了面色,目光也变得冷清。   “你出生后,我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和奶娘二人半步不离你左右,连夜里也是半睡半醒。幸好长公主甚是喜爱你,时常命人抱你去她院子里住上十天半个月,让那些想害我们的人无从下手。”   “你记不记得,五岁那年的春天,你掉入了池塘,差点淹死?”   萧靖北回忆了下,似乎有些印象,便点点头。   “我嫁给侯爷后,他一直记挂着逝去的李淑琴,对我们母子二人都只是淡然。你慢慢长大后,侯爷见你聪慧灵敏,活泼可爱,便开始有些喜爱你。我记得那年春天,你刚刚在侯爷面前背诵了一首长诗,得到侯爷的赞赏,我也十分开心,似乎觉得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可是,没过几天,你就莫名其妙地掉进了池塘里,幸好被路过的小厮发现救了你,才幸免于难。后来,我命奶娘细细打听、慢慢查询,最大的嫌疑却是你的大哥……”   萧靖北大惊,没想到母亲轻描淡写的叙述中居然道出了这般惊人的秘闻,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李氏,眼里充满震惊和痛苦。大哥萧靖东比萧靖北大十五六岁,萧靖北长大后,萧靖东已在军中历练多年,身居要职,他为人稳重,个性刚毅,处事果断,萧靖北对他颇为崇拜,却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李氏冷冷笑了笑,“我知道他们担心你得父亲的赏识,会夺了他们的利益。从那之后,我便常常嘱咐你在人前收敛,不可漏才,要作出平庸的样子,侯爷慢慢对你不再关注,你的哥哥们也对我们放了心。”   李氏的一番话彻底撕开了遮掩在萧家父子兄弟关系上的最后一层面纱,萧靖北一直感觉到父亲对自己不喜,几个哥哥对自己也只是表面有礼,实则冷淡,只有长公主十分疼爱自己这个最小的孙儿。小时候,自己一旦才华外露便会受到母亲的责骂,时间长了,便也慢慢变得沉默内敛。长大后,几个哥哥都在军中任要职,只有自己在京城的五军营任着闲散职务,平时便干脆和京城的几个侯门公子一道走鸡斗狗、声色犬马……因为他发现,自己越在外无所事事,家里就越平静,越相安无事。   李氏沉默了片刻,突然发出了嗤嗤的笑声,在呼啸着寒风的夜里,衬着忽明忽暗、微弱的煤油灯光,很有些可怖,她语带嘲讽地冷笑道:“他们父子平时不论谋划什么都将我们母子撇在一边,你的几个好哥哥更是对你百般防范。现在倒好,家里出了大事,唯一干净的居然只有我们母子……”   萧靖北痛苦地看着脸上泛着不正常潮红的李氏,哑声说:“娘,不要说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李氏面上愈加兴奋:“四郎,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好久了,不说心里难受,说出来我也松快些。总不能把这些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也要让你明明白白。”说罢又是几声咳嗽。   萧靖北刚听闻了惊人的秘密,现在见母亲神色疲惫而憔悴,眼睛却明亮,闪着亢奋的光芒,很是心痛,他柔声安慰李氏,“母亲,来日方长,您累了,早些歇息吧,不要再说了。”   李氏倔强地说:“你让我说完。”她越说越兴奋,越说眼睛越亮,“当时,婆婆和皇后娘娘以自己的性命换取皇上的怜惜,求得保住萧家一支血脉,萧家众人却只有你是干干净净,和他们谋划的事情毫无干系。我不管他们是真谋反还是受冤屈,我只知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们当年那般防范我们母子,生怕你崭露头角,千方百计压制你,甚至想谋害你的性命,现在却也只有我们得以保全……”   李氏说着说着,便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到后来却带了哭音,最后又是一阵咳嗽。   萧靖北手忙脚乱地给李氏倒热水,王姨娘也固定好了遮窗布,结束了和室外寒风的斗争,抹着眼泪走过来给李氏抚背,边哭着说:“姐姐,你不要忧心,柳大夫说了你这病可以治好,你要静心养病,不要东想西想才是。”   李氏缓过了气,又让王姨娘将自己的夹袄取来,并颤抖着手将内侧拆开,只见里面藏着几十颗大小不等,但品质上佳的各色宝石和珍珠。   萧靖北和王姨娘均目瞪口呆,想不到抄家时那样匆忙,李氏居然可以做这样的准备。   李氏喘着气说:“我本来报了必死的决心,所以什么也没有准备,谁知后来事情有转机,我来不及准备别的,便只能将自己首饰上的珠宝拆下,缝在这件夹袄里面。”她痴痴看向萧靖北,面有哀色,“四郎,你就拿着这些珠宝,在这里好好活下去。若娘的病治不好,就不要浪费钱了,给娘买一口薄棺材就行了……”   王姨娘闻言越发捂着嘴痛哭。萧靖北“咚”的跪下,眼里闪着泪光,“娘,儿子无论如何都会医治好您的,咱们一家人要在这边境好好活下去,您一定要有信心!”   李氏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萧靖北的头,欣慰而自豪地看着他,慈爱地说:“四郎,娘相信你的能力和才干,不用继续隐忍,不用刻意守愚,你就好好给我在这边境闯出一片天地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天降的帮手   一夜的寒风呼啸后,第二天居然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一大早,宋芸娘穿上干农活的青色窄袖褙子和青黑色长裤,腰系蓝色的短裙,头发简单在盘在头上,包上一块蓝底碎花的头巾,便是一个干净利落、伶伶俐俐的年轻农妇。她扛着扁担、镰刀等工具,斗志昂扬地向张家堡外的农田走去。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高高挂在天空,温暖地照耀着这片广袤的大地。一派秋色正笼罩着远处的青云山,满山秋色斑斓。近处的饮马河静静流淌着,无声地滋润着两岸那一片片成熟的稻田。宋家的稻田里,一颗颗成熟了的稻穗已经弯下了腰,在徐徐吹来的微风中轻轻点着头。   此时,一些田里已经有军户们正在收割,他们弯着腰,手持镰刀麻利地割着稻子,身影在金黄的稻田中时隐时现。   宋芸娘卷起袖子,也加入了割稻子的队伍。只不过,别家的田里都少有二三个、多有五六人一起并头劳作,只有宋芸娘是一人奋战。   宋芸娘埋头一下下机械地割着稻杆,汗水一颗颗顺着额头、脸颊滴在稻田里,衣背也早已湿透。她的身体是疲惫的,心情却是愉悦的,她边割边在心里盘算着:今年的稻子要比往年长的好,稻穗又大又多,王大人又减了一石的税粮,夏天的时候家里收的小麦已经交了二石的税粮,看样子今年只怕可以收近二十石的稻子,交了二石税粮后还可以余近二十石……芸娘越想心里越开心,越开心便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手下的动作便也越麻利。   “宋娘子——宋娘子——”宋芸娘隐隐听得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她伸直腰,顺手捶了捶弯得有些僵硬的背,看到田埂上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他穿着一身青布短衣,头戴斗笠,手持镰刀,边唤自己边向这边走来,慢慢来到跟前,却是张二郎。   张二郎有些怜惜地看着芸娘,轻声道:“宋娘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割稻子?你一个人怎么割得完?正好我家里的也割得差不多了,两个侄儿正在田里忙着,不如我帮你收割吧?”   宋芸娘微微一愣,她看着张二郎充满诚意的笑脸,脑中快速的想着如何婉拒的借口,匆忙间却只找到了最拙劣的一个,“多谢张小哥,我家已经请好帮手了,他马上就到。张小哥你家里田多,不要耽搁时间,快去忙吧。”   张二郎抬头望了望天,有些疑惑地问:“现在已近午时了,你们家请的什么帮手,居然到这个时辰都没有来?”   宋芸娘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有些忙,马……马上就到。”见张二郎不置信地看着自己,眼中还有着些许难堪和受伤,芸娘似乎觉得此刻的汗流的比干活时还要多。   正有些捉急之时,芸娘看见远处沿着田埂慢慢走过来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那个胳膊挎着一个小篮子,瘦小的身上套着有些大的衣袍,却是给自己送饭的荀哥。高大的那名身形熟悉,只是在正午强光的照耀下,脸有些看不太清,随着他们一步步地走近,高大男子的面容慢慢清晰,他有着深邃的轮廓,俊美的五官,阳光照在他高大的身上,形成了一道金色的光圈,衬着他英武不凡的身姿,好似天神般降临在这里。   宋芸娘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个人,喃喃喊了一声“萧大哥”,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叫道:“你看,我请的帮手来了。”   秋日正午的太阳正在散发着它最后的威力,阳光下的稻子有些怏怏地垂着头,几只小鸟落到稻穗上开心地啄着稻粒,却被正在稻田里割稻子的人们挥刀驱赶,只好扑棱着翅膀慌乱地飞起,在天空盘旋着,伺机再飞下来跑餐一顿。   田埂上,蹲了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两个人,宋芸娘毫无形象地端着碗大口吃着,身旁的萧靖北也像芸娘一样屈膝蹲着,姿态却比她优雅许多。他时而扭头瞟一眼埋头苦吃的芸娘,时而又将目光投向面前那片金色的麦田。一旁的稻田里,荀哥正蹦蹦跳跳地捉着蚱蜢,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雀跃的欢叫。   “萧大哥”,宋芸娘吃完饭,将碗放回篮子,好奇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还刚好和荀哥儿一起来的?”   萧靖北愣了下,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想着到明年我家也要种田了,可我对农事一窍不通,所以今日有时间就来田里看看……我刚刚去你家看了看钰哥儿他们,正好碰到荀哥儿要给你送饭,便和他一道过来了。”   宋芸娘看了看着挂在篮子上的一把镰刀,扭头笑眯眯地看着萧靖北,“哦,只是看看而已,怎么还带了一把镰刀来啊,是要亲自演练演练吗?”   萧靖北垂下眼帘,微微侧过头,小麦色的脸上居然也有些发红,“是……是要提前学熟。”   宋芸娘心中暗笑,面上却装作惋惜的样子,“哦,原来是来学习的啊,只是我家的稻子金贵得很,可不能给你瞎练习,没得都割坏了,不如你去傍边田里问问,看看有没有哪家愿意给你练习的?”   萧靖北面色大囧,越发有些面红耳赤。宋芸娘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脸颊和耳垂,额头处渗出的密密的细汗,不觉在心中偷笑。刚刚走过来的荀哥刚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忙叫道:“姐姐,人家萧大哥听说你一人在割麦子,特意过来帮忙的,你就别为难他了。”   宋芸娘瞪了荀哥一眼,荀哥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将篮子里的镰刀递给萧靖北,嬉皮笑脸地说:“萧大哥,我先回去了,田里的事就有劳萧大哥了。”说罢就撒腿跑开了。   宋芸娘在前面割着稻子,萧靖北在一旁有模有样地学着,不一会儿就很有些熟练了。两人不言不语,埋头干活,一下午的时间居然割了三四亩地的稻子。   此时,太阳已快落山,三三两两的军户们挑着割好的稻子,向堡里走去。张二郎和他的两个侄儿路过芸娘身边,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张二郎看见宋芸娘和萧靖北两人配合默契地收拾着割好的稻子,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他轻轻摇了摇头,放下心中最后一丝不舍,跟着两个侄儿离去。   宋芸娘和萧靖北一边捆着割好的稻子,一边轻松地说着话。宋芸娘看着萧靖北纤长优美的手指,笑着说:“萧大哥,没想到你这拿惯了刀剑、握惯了笔杆的手,拿起镰刀来也挺是那么回事儿,居然快赶得上我这个老手的速度了!”   萧靖北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刀剑,擅书写?”   宋芸娘笑道:“这还看不出来,你手上的茧都告诉我了呢?”   萧靖北翻着手掌看看,也有些失笑,觉得自己怎么在宋芸娘面前就像是变笨了一样,宋芸娘看着他呆愣愣的样子,越发笑得花枝招展。   两人挑着捆好的稻子,一前一后沿着田埂向张家堡走去。   萧靖北呆呆看着走在前面的宋芸娘,两大捆稻子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她却仍然身姿摇曳地稳稳走着,步履轻盈优美,便很有些吃惊她纤弱的身体里怎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他觉得自己越接近宋芸娘,就越充满了惊奇和敬佩。 作者有话要说:     ☆、稻香里的丰年(上)   宋芸娘有了萧靖北这个得力的帮手,自然大大提高了效率,四五天的功夫便将稻子收完了,又用了两三天的时间脱粒去壳,收完后量了一下,居然有二十多石的稻谷。   北方边境土地贫瘠,天气早寒,灾多收少,往往每亩能够收上一石便极为难得。有时候,好不容易收好了粮食,却又遇上南下抢掠的鞑子,一不小心还要落个粮抢人亡。今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宋思年又费心耕种,田里居然有了难得的丰收,而且一直到稻子收完,都没有听到鞑子入侵的消息,宋芸娘只觉得是万事诸顺,只盼着宋思年的腿伤快快痊愈,荀哥儿能够恢复记忆、继续读书,那便真的再没有什么可以忧心的了。   收完了自己家的稻谷,抽时间去旱地播种了冬小麦,宋芸娘便又去帮柳大夫收粮。柳大夫去年刚到张家堡,他一个虚弱的孤老头子,精力和体力都不够,便只种了一二十亩粟米。他分得的田地大多十分贫瘠,再加上平时也不会伺弄,故此粮食长得很不好,有几亩地甚至颗粒无收,最后一共也只收了四五石。好在柳大夫还处于不用交税粮的头三年,芸娘想着,反正自己家今年收的粮食多,到时候分给柳大夫一些,或者直接让柳大夫来自己家里吃饭也行。   傍晚时分,张家堡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饭香。宋家的小厨房里,宋芸娘将香喷喷的白米饭从锅里盛出来,小心地铲起锅里留下的一层薄薄的锅巴,在锅壁刷上一层薄薄的油,再将锅巴翻个身放进去,用小火炕着。萧靖娴坐在灶旁一边添着柴火,一边轻轻和芸娘聊天。   “芸姐,我什么都不会干,老是给你们添麻烦,不如你教我做点儿什么吧?”   宋芸娘撇了撇嘴,心道:我的大小姐,我还敢教你什么啊?教你织布,把我的织布机弄坏了;教你做饭,饭烧糊了;教你做菜,家里的盐都被你用光了,菜也无法下噎……   她见萧靖娴还在一个劲儿的添柴,忙阻止她,“靖娴,咱们是在用小火炕锅巴,你再加点柴,那就不是锅巴了,直接就是焦炭了。”   萧靖娴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双手在裙子上擦了擦,讪讪道:“芸姐,我不知道啊,你也没有提醒我……”   宋芸娘心想,得了,又是我的错,不论你做错了什么,最后都是“没有教你”、“没有提醒你”的我的责任。   她看着穿着自己粗布襦裙的萧靖娴,纤弱的身子怯怯地站在那里,白嫩的脸上还沾有一小块炭灰,不觉心一软,叹了一口气,缓声道:“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你去洗把脸,马上咱们就有香喷喷的锅巴吃了。”   正屋里,宋思年和柳大夫正饮着茶,高谈阔论;院子里,荀哥儿和钰哥儿正你追我赶地玩着游戏,宋家小院难得的充满了欢声笑语。   “锅巴好啰!”宋芸娘笑嘻嘻地端着一盘焦香扑鼻、金黄诱人的锅巴从厨房里走出来,荀哥儿和钰哥儿俱都眼睛一亮,咚咚咚地跑到芸娘面前,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宋芸娘看着他们黑一块儿白一块儿的小脸,脏兮兮的小手,忍住笑严肃地说:“快去洗脸洗手去,洗不干净不准吃!”   两个孩子又竞赛似的跑去洗手,钰哥儿迈着小短腿跟在荀哥儿身后,嘴里不停地喊着:“荀哥哥,等等我。”便又听到荀哥儿没好气的声音:“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准叫我荀哥哥,要叫荀叔叔。”   宋芸娘见天气晴好,天空中的晚霞格外美丽,火烧般的云霞绚烂多彩,如梦如幻,让人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而愉快,便在院子里搭起桌子,准备就在院子里吃晚饭。两个孩子早已洗好了手脸,此时站在桌旁,一块接一块地吃着崩脆透酥的锅巴,一时只听得嘎嘣嘎嘣的声音此起彼伏。   宋芸娘正收拾着桌子,听到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却是萧靖北扛着一大块肉大步走了进来。这段日子,萧靖北刮了胡子,一改初见时的颓废和疲态,显得又精神又抖擞,双目炯炯有神,全身散发出一股英气和锐气。   钰哥儿撒开腿跑过去,开心地叫道:“爹来啦,爹来啦!”他一向被教导称呼萧靖北父亲,在宋家住了几天,见芸娘和荀哥儿都叫宋思年爹,他便也学着唤爹。   萧靖北柔柔看着芸娘,笑着说:“今天砍柴时顺便猎了个袍子,晚上加个菜。”语气轻松自然,好似丈夫在同妻子交代。宋芸娘感觉到这语气的不适宜,便白了他一眼,微红着脸转身走进厨房。萧靖北呵呵笑着,跟随着芸娘将袍子肉扛进厨房。   萧靖北走出厨房后,看到一直像尾巴般跟着自己的钰哥儿,便弯腰抱起了他,柔声问:“钰哥儿,今天在这里听不听话?”   钰哥儿点点头,又大又黑的亮眼睛一眨不眨,“我很听话,荀哥哥都夸我呢!”   荀哥儿便又在一旁不耐烦地说:“是荀叔叔,荀叔叔,不是荀哥哥。”他嘴里还含着锅巴,说出来的话含含糊糊,格外可笑。   萧靖北皱起了眉头,“钰哥儿,以后不能叫荀哥哥,要叫荀叔叔,不然辈分不对啊!”   钰哥儿看着父亲,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芸娘刚从厨房里出来,便不在意地说道:“什么辈分不辈分,又没有血缘关系。我看他们俩年岁差不多,叫哥哥也没有什么关系!”   萧靖北闻言愣住,面色有些发白,他轻轻放下荀哥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沉地说:“宋娘子,过两日我便要去边墩驻守了。”   宋芸娘愕然看着他,心中喀噔一下,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受。萧靖北接着说:“家母多亏柳大夫开的药,再加上他日日针灸,现在已经好了很多,我想在走之前将钰哥儿和靖娴接回去。”   “四哥,我们可以不回去吗?”萧靖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了,突然出声问道。   萧靖北皱起眉头,“我们打扰宋娘子他们家这些时日,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你还这么不懂事?我马上就要长时间不在家,家里就只有母亲和姨娘二人。你不回去为她们分担,呆在这里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稻香里的丰年(下)   萧靖娴咬着唇,泪珠在眼睛里打转,她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四哥,如果你走了,家里就我们三个女人和钰哥儿,不是更危险吗?一旦遇到鞑子或其他的什么坏人怎么办?住在堡里面岂不是要安全些?我答应你,每日白天回去照看,好不好?”她又可怜兮兮地看着芸娘,“芸姐,你让我们多住些日子好不好?”   宋芸娘一时语塞。萧靖北气道:“宋娘子和我们非亲非故,又没有血缘关系,照顾了你们这么长时间已是不易,你还要麻烦她?”不知为何,他居然带着恼意将宋芸娘刚说的“没有血缘关系”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后又是后悔又是懊恼,却也无法再收回,只好呆呆站在那里。   芸娘本性善良,一向与人为善,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和年岁相当的萧靖娴成为交心的朋友。她记得那日在萧家时萧靖娴明明是个刁蛮任性、气势逼人的大小姐,怎么当有求于自己时便成了怯怯弱弱、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她有些不适应这突兀的变化。   这些天宋芸娘夜夜蜷缩在随意搭制的木板床上,早起后腰酸背痛,还要下田干活,萧靖娴见了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歉意,让芸娘有些意冷。而且,她也认为萧靖娴在萧家最需要她的时候,居然提出留在这里,而不是回去照顾母亲,很是奇怪和不妥。若只留下钰哥儿自是毫无问题,但继续留萧靖娴却是有些说不过去,故此实在是无法开口说出挽留的话语。   三人各有心事,都各自沉默着。钰哥儿早已从父亲怀里挣脱了下来,此刻正和荀哥儿愣愣地看着僵持着的三个大人,嘴巴里含着的锅巴也忘了嚼。   “萧四郎,就让令妹和钰哥儿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也行,令妹的顾虑也有道理,时属多事之秋,除了鞑子,还有匪患,堡外也确实没有里面安全啊!”宋思年和柳大夫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高谈阔论,一起走出了正屋,适时打破了僵局。   “对,对,”柳大夫也跟着说:“令堂的病虽有好转,但离彻底好透还有一段时日,多待一段时间也比较保险。”   萧靖娴闻言面有喜色,看到萧靖北晦暗不明的脸色,忙掩饰住自己的笑意,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宋芸娘。   芸娘心中暗叹一口气,只好开口道:“萧大哥,我爹和义父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就让靖娴和钰哥儿住在这里吧。你家里的事情不要太忧心,我一有时间便去照看。”   萧靖北神色微动,静静看着宋芸娘清澈如溪水般的眼眸,不觉有些痴住。突然感觉衣袍被轻轻扯动,低头看去,却是钰哥儿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软糯糯地说:“父亲,就让我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好不好?我可喜欢芸姑姑和荀哥哥,不,是荀叔叔了。”   宋芸娘烧了一大锅狍子肉,还没出锅,诱人的香味便飘满了小院,钰哥儿和荀哥儿不断吞着口水,眼巴巴地在桌边等着。   烧好了袍子肉,宋芸娘盛了一大盆端到桌子上,又单独盛了一大盘让荀哥儿给隔壁的张氏送过去,自己则继续去厨房炒几个小菜。   “来来来,快尝尝这袍子肉,好久没有吃过这种野味啦。”宋思年拿出了珍藏多时的酒,热情地招呼着柳大夫和萧四郎。   柳大夫尝了一块肉,又喝了一口酒,美得眯上了眼睛,“老夫有口福啊!一是感谢萧四郎威武,猎的肉鲜味美的袍子;二是感谢我义女好厨艺,烧得如此美味;三嘛,则是感谢你宋老弟的好酒啰!”   一桌子的人俱都大笑,一起开怀畅饮,大口吃肉,小小的钰哥儿更是踩着凳子、趴在桌上吃个不停。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欢乐传进厨房,正在烧菜的宋芸娘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院子里吃的既欢乐又热闹,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体态窈窕、面容俏丽的少妇走了进来,却是许安慧。   “哟,好热闹啊”,许安慧边笑边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宋芸娘托她帮李氏买的药。   宋思年忙招呼许安慧:“快,尝尝这狍子肉,肉鲜味美,很是可口。”许安慧尝了一小块肉,自是又大赞了几句。看到萧靖北,便问道:“萧四郎,上次那几包药你母亲吃了如何?这次的药仍是在那家药铺买的,他家在靖边城是老字号。”说罢,将手中的药包递给萧靖北。   萧靖北忙谢着接过,许安慧又从怀里掏出荷包,数了十几枚铜钱递给他,“这是买药多的钱。”萧靖北自是推辞不受,许安慧笑道:“我只是受芸娘之托给你带药,可不是卖药的,不好多收你的钱啊!”   萧靖北推辞了半天,最后只好将钱给了荀哥,笑着说:“这多的钱就给荀哥儿吧,你想吃什么便去铺子里买去。”   宋思年听了却是不允,“萧四郎,荀儿还小,怎可以给他钱,若染上了乱花钱的习性可不好。”   萧靖北还未语,许安慧却笑了,“宋大叔,你还能有多少钱可以给荀哥儿乱花啊?我们荀哥儿可是好孩子,你萧大哥既然给你,你就好好收着,想买什么纸呀笔呀的……”她怔了怔,想起荀哥儿失忆的事情,便忙改口,“想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去买。”一旁的钰哥儿也跳着说:“我也要好吃的,我也要好玩的。”   荀哥儿小心翼翼的接过钱,又摸摸钰哥儿的头,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豪气地说:“好,你想要什么,叔叔给你买去!”   一旁的宋思年他们俱都大笑   许安慧走进厨房,见低矮暗沉的厨房里,萧靖娴坐在一旁的小桌子边独自吃着,宋芸娘则还在锅前忙碌。萧靖娴看到许安慧进来,有些尴尬地放下碗,起身向她行礼。许安慧略微还了礼,便心疼地责怪芸娘:“芸娘,你也坐下吃吧,你也是个弱女子,怎么就像铁打的,不会累似的?”   宋芸娘用袖子擦擦额上的细汗,不在意地摇摇头,“没事,我把这个白菜炒好就行了。”   许安慧想着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的人,却只有宋芸娘一人在忙碌,便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想了想,又换上笑脸,“芸娘,好消息,昨日见到防守夫人,她说上次做的面脂和手膏都极好,过些时用完了还要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交粮时的风波(上)   收成之后,便又到了交税粮的时日了。   这日,宋芸娘用板车拖了两石多稻谷去粮仓交税粮。粮仓那里已经站了几十名军户排队等着纳粮。今天风调雨顺,大多数军户的收成都不错,再加上王大人之前说过了每户减一石,故此大家俱是喜气洋洋。   “刘大人,你搞错了吧,我交的粮明明够了,我可是在家里量好了才来的,你怎么说我还不够呢?”前面传出了一个军户悲愤的声音,宋芸娘他们面面相觑,摇头苦笑,心知每年交粮时的固定戏码又要上演了。   果然,就听到副千户刘青山细细的、慢条斯理的嗓音:“谁说你交够了?你家夏天收麦时交了三石,现在还应交两石,这才一石都不够……”   那名军户气得大嚷:“城墙修好那日,王大人明明说我们参加修城墙的每户减一石税粮的。”   刘青山不疾不徐地说:“王大人说的吗?我怎么不知道?他没有交代我啊?口说无凭,没有文书什么的怎么算数?”   宋芸娘等人听了十分气愤,心道这刘青山真真是厚颜无耻、老奸巨猾,一些军户七嘴八言的吵着:“王大人那日明明说了的,我们都听见了,走,我们找王大人去。”   刘青山冷冷哼了一声,“王大人去宣府城了,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走之前交代我三天内收齐税粮。咱们的将士们正在和鞑子作战,你们还想拒交税粮,耽误了军务,小心斩头!”   刘青山身后站着几个高大威猛的男子,都是他养的的家丁,此时也都虎着脸喝道:“还吵吵什么,还不赶快交粮。”   一旁的军户们虽然气愤填膺,可也心知官官相护,胳膊扭不过大腿,又想着反正今年收成好,多交一石就多交吧,于是都唉声叹气地回去取不够的粮。宋芸娘虽然知道这刘青山每次收粮都要多收一些,故此特意多备了些粮,可想不到他居然厚颜无耻的要多收一石,便也只好跟着回去取粮。   到了收粮的时候,刘青山他们又玩起了“淋尖踢斛”的老把戏。   朝廷规定,用斛作为收粮的计量工具,在纳粮的时候,本是要用一块木板刮平斛面,避免尖斛入仓、多收百姓粮米的。但是收粮的时候,各地的收粮官员却不会认真照做了。他们往往将每斛加至三四指高,刮下的余米则收入官堆,归自己所有,这即是所谓的“淋尖”;所谓“踢斛”,则是在将米放入斛斗后,仓官会踢动量斛,使粮米之间的空隙减少,以便装更多的粮食,同时将多余的部分踢出来。而刮出和踢出去的部分,就以耗损的名义成了官员的合法收入。   “淋尖踢斛”已经成了各地收粮的固定把戏,交粮的军户和民户们俱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自认倒霉,回家再取粮送过来。   贪得无厌的刘青山,刚刚讹得每户军户多交一石粮食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要玩“淋尖踢斛”的把戏,看着第一个交粮的军户哭丧着脸又要回去取粮,宋芸娘忍无可忍,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转身拖着粮回家,之后就直接去了防守官府。   防守官府在张家堡的中间位置,很是高大威武。此时,门口一左一右立了两名高大的兵士,见到宋芸娘站在门口,便大声呵斥:“干什么的?王大人不在,有事情过十天半个月再来。”   宋芸娘心道:刘青山这回倒是没有说谎,这王防守果然不在府里。她脸上带了笑,对其中看上去面善一点的一位兵士说:“兵大哥,我不找王大人,我找王防守的夫人。”   “你找钱夫人?”这位兵士上下打量着身穿麻布衣的芸娘,面带疑惑。   芸娘笑着说:“这位大哥,麻烦你向钱夫人禀报一声,就说做面脂的宋娘子求见。”说着,悄悄上前往他手里放了几枚铜钱。   兵士掂了掂手里的铜钱,好奇地扫了她一眼,还是转身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出来对芸娘说:“你随我进去吧。”   宋芸娘于是第一次踏入了防守府。却见这防守府虽然比不上父亲在钱塘的官衙,但在众多低矮破旧的小房子的衬托下,也显得格外威武挺拔。   穿过几道门,到了后宅,兵士却是不好再继续前行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正站在门口,见到宋芸娘,问道:“可是做面脂的宋娘子?请随我来。”   宋芸娘随着婆子又穿过了一个垂花门,经过一两个小院,只见院子里种着一些花花草草,布置得还算雅致。婆子领着宋芸娘来到最里面一进的院子里,走到正屋门前,却见门口垂着厚厚的深红色门帘。婆子示意宋芸娘等在门口,自己进去禀告。不一会儿,只见门帘掀开,一个俏丽的丫鬟伸手掀着帘子,笑着说:“宋娘子,快请进。”   宋芸娘走进房间,却见里面暖意融融,虽没有入冬,却已摆上了炭盆。地上铺了绒毛线毯,堂前摆放着一张花梨木的桌子,上面安放着一座做工精致的大理石屏风。旁边的太师椅上端坐在一位容貌端庄、面容可亲的的少妇,她身着精致的华服,盘着高高的发髻,上面插着几只精美的金钗,还簪了一朵逼真的粉色绒花,显得既端庄又有几分俏丽。高高的发髻下,是一张喜气的团脸,眼睛又大又圆,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应该就是王防守的夫人钱氏。钱夫人身后一左一后立了两个丫鬟,身边还站着几个丫鬟和婆子,屋内人俱都好奇地看着宋芸娘。   宋芸娘从小也是富贵堆里养大的,见惯了富豪之家的大场面,见到这样的场面倒也不怵。她轻轻走上前,盈盈跪拜道,“民女宋芸娘,拜见钱夫人。”   钱夫人虚扶了一下,淡淡道:“宋娘子,请起吧。”   宋芸娘起身,垂首肃立在一旁。钱夫人抬眼端详了宋芸娘一会儿,面露惊艳之色,“好一个水灵的小娘子。宋娘子的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真是让人羡慕啊”,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用了宋娘子做的面脂之后,也觉得皮肤好了很多呢!”   宋芸娘忙谦虚,“那是钱夫人您天生丽质,皮肤底子好。”   钱夫人微微笑着,“不知宋娘子找我有何贵干。”   宋芸娘便说:“昨日听安慧姐说您觉得上次的面脂用得好,还想再要。能得钱夫人肯定,民女觉得受宠若惊,下次一定更要尽全力做好。只不过,每个人的肤质有差异,面脂的制作也应因人而异。故而想问问夫人有什么其他的要求,民女下次好有针对地制作。”   钱夫人闻言越发笑得开心,“上次的就极好,就照着上次的做吧。”   这钱夫人本是宣府城一名千户的嫡女,嫁给王远后一直住在王家在宣府城的老宅里。王远几年前到张家堡任职后,她嫌张家堡条件艰苦,一直不愿意搬过来。后来见王远一个小妾接着一个地抬进门,不久前便从宣府城搬了过来。想不到还是管不住王远的心,居然又让他纳了第四个小妾。   钱夫人本就心急上火,再加上张家堡气候比宣府城恶劣许多,更为干燥和寒冷。她住了几个月便皮肤枯燥,嘴唇干裂。用了宋芸娘的面脂后,皮肤状况缓和了许多,她心情转好,气色自然也变好,连王远都多进了她房里几次。   钱夫人想了想,又问:“你除了做这些面脂、手膏之类的保养品,还会做别的吗,什么发膏、胭脂、口脂之类的?”   宋芸娘沉吟了片刻,现出为难的样子,低声说:“也不是不能做,只是民女精力有限……” 作者有话要说:     ☆、交粮时的风波(下)   钱夫人忙问:“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宋芸娘轻声说:“民女家中只有老父和小弟,不久前都在修城墙时受了伤。民女父亲本来病情已好转,只是这两日又加重了,民女又要忙着照顾父亲,又要赶着多织些布贴补家用,所以精力有限……”   钱夫人叹道:“你一个柔弱女子,担负家里那么多压力,也是难为你了。你父亲既然有病,便快些诊治啊,一会儿我让胡医士去你家看看。”   宋芸娘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带了些哽咽,“民女父亲的病是心病,却不好诊治。”   “哦,是什么心病,说来听听。”钱夫人饶有兴趣地问着,她天天呆在内宅,百无聊赖,最喜欢听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宋芸娘假装为难地迟疑了片刻,她看了看四周立着的一样好奇的丫鬟,“这件事情有些难以启口,而且也不好让更多的人知道……”   钱夫人兴趣更浓,她示意周围的丫鬟婆子们退下,柔声说:“没事儿,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宋芸娘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下钱夫人,忙垂下眼,好似鼓起勇气般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听我父亲说,当日城墙修好的时候,王大人曾许诺参与修城墙的军户每户减一石税粮。可这次交税粮的时候,收粮的刘大人却说没有这回事,军户们都十分气愤,说要找王大人评理。我父亲最是胆小,又心痛家里要多交一石粮食;又害怕若军户们闹起来,会牵扯到自身,逃不了干系;又担心军户们若因此事寒了心,以后无心征战,万一鞑子打来,张家堡有危险。所以前思后想,便病情加重了……”   宋芸娘嘴里轻言细语地说着,心里却在忐忑,毕竟对这钱夫人的品性还不了解,不知能否达到想要的目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抬眼偷偷打量钱夫人的神色,却见钱夫人沉下脸,怒火越来越重。   “好大胆的刘青山!”钱夫人面色一寒,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气得站起来,“老爷许下的承诺岂是他可以随意抹掉的?就是这一帮大胆的滑吏,害的老爷名声有损。”她提高声音喊了一个丫鬟进来,“秋杏,去请刘青山大人过来,就说老爷走得匆忙,有几句话忘了交代他,托我转述。”   语罢,钱夫人又看向宋芸娘,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缓缓道:“宋娘子,你……你很不错。”想了想,又似笑非笑地说:“我解决了你的难题,现在,你便有精力做我需要的东西了吧!”   钱夫人亲自出马,刘青山自然不得不买账。只是他倒真的以为是王远临走前嘱咐了钱夫人,心里自然少不了又将王远痛骂了一顿,哪里知晓是一名小小的女子起了作用。   次日,宋芸娘便又去交税粮。昨日,刘青山已经被钱夫人逼着将多收的一石粮食退给了交粮的军户。今日交粮的军户们早已听闻了昨日的事,此刻都喜笑颜开,排队等候的时候,便轻松地聊着天。   “你们知道吗?往年这个时候鞑子都会来骚扰一两次,今年鞑子怎么没有来?”一个军户问道。   “为什么?”一旁的军户都好奇地问。   “其实鞑子前些时已经去了几个村堡抢劫,不过遇上了咱们的周将军,打的鞑子落败而逃,周将军还率军追着鞑子打了几百里,把鞑子赶回老家去了。要我说,咱们梁国要是多几个像周将军这样厉害的武将就好了。”   其他的军户们纷纷点头赞同,脸上现出敬佩之色。   梁国的武将大多软弱,在彪悍凶残的鞑子面前,只敢被动地躲在城堡里防守,哪敢主动出击。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周正棋,敢于反其道而行之,追着鞑子玩命地打,这种不怕死的打法恰恰却能将鞑子打得溃败。   周正棋机智勇猛、善于排兵布阵,又治军严谨、善于带兵,他手下的兵将个个武艺高强,能征善战。只是他出身低微,本是破虏城的一名普通军户子弟,便只能靠着赫赫战功一步步晋升。可惜梁国普通士兵的晋升空间有限,最高也只封了个游击将军,这周将军倒也毫无怨言,继续精忠报国、奋勇杀敌。   这几年,因靖边城一带连连被鞑子入侵,损失惨重,今年春,宣府总兵便将周正棋派到靖边城一带,带领三千余人游军征战于靖边城的几个子堡之间。周将军招兵买马之时,许安平便也加入了他的军队。   宋芸娘听闻“周将军”三个字,不禁竖起了耳朵,她想起了那个充满活力的少年,只盼望他在周将军的军营里一切安好,能够建立更多的功业。   “喂,今年的粮食收得多,你们家多的粮食打算卖吗?”一个军户又说。   “卖啊,卖了粮也给我家婆娘买几匹颜色鲜亮的花布,省得她老是羡慕别人家的。”另一个军户憨憨地说着,一旁的军户都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我告诉你们,”又一个军户压低了嗓门说:“要卖粮的话去靖边城卖,那边的粮价比堡里的要高一些,其他的日用杂货也没有堡里卖得贵。我打算过几天借个骡车拖粮去卖。”   张家堡虽有也几个卖米粮杂货的店铺,但基本上都是堡里的一些副千户、百户的亲属家人开的,做的都是低价收进,高价卖出的买卖。军户们除了交粮时被迫多交出一些,在堡里交易时又要被盘剥一道。   尽管靖边城不是很远,但这些年心惧鞑子,张家堡的军户们却也不敢拖粮去靖边城买卖。今天听闻有了威武的周将军镇守,靖边城一带很安全,可以去城里卖粮,军户们都很是雀跃。   宋芸娘闻言也忙挤过来,“刘大叔,你倒时候叫上我吧。”   其他的军户也七嘴八舌的吵着要同去,这位刘大叔便说:“好好,到时咱们安排一下,看看怎样去最好。”   不知不觉,就快轮到宋芸娘交税粮了。   刘青山大概因为不得不少收一石粮食,便一直低沉着脸,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军户们交的粮,恨不得能把粮食盯得变多。往斛内装粮的时候,明明已经堆得不能再高,还一个劲地让继续装粮;他的家丁“踢斛”时,刘青山还嫌他们不够用力,非要自己亲自上阵,用尽全身力气猛踢一脚,却几乎将他的大拇指踢得折了,痛的在地上直跳脚。一旁的军户都低头抿着嘴闷笑,脸涨得通红。   宋芸娘交税粮的时候,刘青山自然又是上演了那一幕丑剧。芸娘明白这件事已是刘青山最大的乐趣,自己也讨不了任何便宜,便冷眼任刘青山他们在那里尽可能的折腾,最后至少被他们多收了两三斗。芸娘心想,反正已经挽回了一石的损失了,这两三斗便任由他们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宋思年的担忧   交完了税粮,宋芸娘便觉得卸下了一身的重担,可以好好歇一口气,谋划谋划过冬和明年的生活。   这日又是晴天,宋芸娘装了两袋大米,又拿了一些萝卜、白菜、菜干之类的菜蔬,找隔壁的张氏借了一辆小推车,准备送到堡外的萧家去。   宋思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忙个不停的宋芸娘,皱着眉头,沉吟不语,良久,他唤了一声:“芸娘,你随我来。”   宋芸娘怔怔地跟着父亲走入厢房,宋思年带上房门,小声地问:“芸娘,我问你,你是不是对萧四郎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芸娘面色一红,跺跺脚气恼道:“爹,你瞎说什么啊,我就是敬佩萧大哥的为人。”   宋思年神色一缓,“我看你对萧家的事情这么上心,我还以为……”   宋芸娘仍带着恼意,“不是您教导我们要知恩图报吗?人家萧大哥对我们也不薄啊,撇开他曾经救过我不说,就是这次秋收,若不是他帮忙,我一个人还不知道要收到什么时候呢!”她哼了一声,接着说:“萧大哥三不五时送些猎到的野兔、山鸡之类的来,也不知是谁吃的最多?”   宋思年老脸一红,缓了缓,又转移话题,“芸娘,过了年你就二十了。我看荀儿只怕是不能再读书了,他现在跟着柳大夫学习医术,柳大夫也夸他悟性高、学得快。爹现在想开了,荀儿他将来就算是在堡中做个医士也不错。芸娘,你千万别再有那招赘的傻念头,听爹的话,好好地找个人嫁了吧。”   宋思年看了看芸娘面上变化莫测的神色,接着说:“萧四郎虽然是好男儿,但他身份复杂,家中拖累多,还带着一个孩子……”他见芸娘面上不以为然,似乎还要反驳,忙接着说,“我听隔壁的许大嫂说,安平那小子只怕过年的时候会回来几天,到时候你们再谈谈?”   宋芸娘叹了一口气,“爹,这些事我自己会思量,现在家里这么乱,荀哥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以后再慢慢考虑吧……”   “还慢慢考虑,也不看看你多大了……”宋思年还要滔滔不绝地训导,芸娘忙打断他的话,“爹,我真的还有事,我这些米和菜不光是要送萧家,还要送些给义父,再不出门天色就不早了。”   出门之前,宋芸娘约萧靖娴一道同去,萧靖娴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地说:“可是……我昨日答应了张婶婶,今日要帮她纺纱的,我……我不能失信于人啊。”芸娘无奈,便提出带钰哥儿同去,萧靖娴又说:“钰哥儿太小,还是不要去吧……芸娘姐,不如……你也不要去了吧,让我四哥来拿就行了,毕竟……毕竟我母亲的病还没有好……”她说到最后也有几分难为情,红着脸低下了头。   宋芸娘静静看着他,目光清澈如水,神色淡然,她微微笑了笑,却一语不发,叫上荀哥儿一起出了门。   宋芸娘推着车,和柳大夫、荀哥儿一起到了城墙外的萧家。   此时,萧家的隔壁已经盖起了一间高大气派的砖房,四周还围了一道高高的院墙,越发衬得两边低矮的茅草屋破败和寒酸。   见宋芸娘好奇地打量,柳大夫笑着说:“这家人姓徐,是和萧家一起来的军户。他家本是山西的大财主,被充军的这个徐文轩是家中的独子。他们家里派家仆一路跟随而来,重新建了房子,据说家里的老爷太太以后也要来同在。我看他们倒是我们堡里唯一一家用着仆人的军户,只怕以后连田都是仆人种呢!”   “师傅,您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啊?”荀哥儿好奇地问。   “傻小子,你师傅我是什么人?”柳大夫得意地笑着,“他们家少爷娇贵,只要见我来给李夫人治病,便要拉着我给他家少爷诊脉。不过,像他们这种有钱的财主,诊费我可是不会少收的哦!”   宋芸娘也忍俊不禁,笑道:“只盼着咱们堡里多来一些这样的财主,那咱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萧家也围了一个小院墙,不过没有许家的高大坚固,只是用木桩围了一道篱笆墙。宋芸娘几日没来,便看到了这样的变化,不觉在心中惊叹萧靖北的无穷精力。他前些日子天天帮自己家收稻,又要忙着打柴,不知是用怎样的时间和精力建起了篱笆墙。   走进篱笆墙,只见院中推放着一大堆的木柴,萧靖北站在一旁,正轮着斧头劈柴,似乎要将他离开之后家里所需的柴全部准备好。他身上的衣衫已然汗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坚实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为他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他全身热腾腾的,似乎正蒸发着丝丝热气。   萧靖北看到宋芸娘他们,微微一怔,忙放下斧头,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来,宋芸娘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如此强健,似乎充满了力量,她不小心扫到萧靖北近乎坦露的小麦色的胸膛,忙低下头,脸色绯红。   萧靖北看到宋芸娘的表情,有些纳闷,想了想恍然大悟,也面露尴尬之色。他忙对柳大夫行礼,迎他们进里屋,自己则回房换衣衫。   李氏的面色已经好了很多,脸颊有了正常的红润,眼睛也清亮有神。她优雅地伸出手腕,让柳大夫诊脉,目光则静静地注视着宋芸娘,脸上带着满意的、和蔼的笑容。   柳大夫收回了手,顺势轻轻捋了捋胡子,面露轻松满意之色,“李夫人的脉象稳定,病情好转了很多啊!近两日是不是没有怎么咳嗽,气喘也好了很多?”   李氏轻轻笑道:“多亏了柳大夫呢,我最近精神也觉得好了很多,连饭量都大一些呢!”她又看向芸娘,“说起来,宋娘子和柳大夫真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初到张家堡,人生地不熟,要不是你们出手相助,还不知会怎样呢?还有靖娴和钰哥儿,也要麻烦宋娘子照顾,真是有劳宋娘子了。”说罢,她撑起身子,要给宋芸娘行礼。   宋芸娘忙扶住李氏,嘴里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李氏又问:“不知钰哥儿和靖娴二人在您家如何?靖娴这个孩子也是,这么多天都不回来看看……”   芸娘微怔,她略一思量,忙说:“他们二人都挺好的,只是靖娴现在可是忙得很呢,我家隔壁的张婶婶很是喜欢她,经常喊她过去说说话,教她织布纺纱什么的。今天靖娴脱不开身,临行前特意嘱托我问您好呢。至于钰哥儿,他昨晚玩得累了,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睡着,所以没有叫醒他,下次来的时候我一定带他们一起回来。”说罢,冲柳大夫和荀哥儿使使眼色,他二人也会意地点头不语。   李氏闻言自是半信半疑,她叹了口气,“靖娴这孩子任性,给宋娘子添麻烦了。钰哥儿更是磨人,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啊。”她又对一旁站着的萧靖北说:“四郎,你带柳大夫和荀哥儿去隔壁正屋里坐坐,我和宋娘子说几句体己话。”   房里便只剩下了李氏和宋芸娘二人。房间矮小逼仄,光线昏暗,李氏沉默地靠在床上,似在深思,越发显得气氛诡异。芸娘有些不自在地调整了下坐姿,疑惑地看着李氏。   “宋娘子,我看你和我家靖娴差不多年岁吧,都是鲜花般的模样啊。”李氏突然开口道。   芸娘一愣,忙说:“李夫人,我可是比靖娴大了四五岁呢。”   李氏也一怔,“哦,真看不出来,还是像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呢,也不知哪家男儿有福气可以娶到你,又贤惠又能干。”   芸娘面色一红,低下头小声道:“李夫人,您别取笑我了。”   李氏温和地说:“叫什么李夫人啊,那么外道,就叫李婶婶吧。再说,我这落魄之人,还是什么夫人啊。”   芸娘忙笑着点头。李氏又说:“我也不喊你宋娘子了,就叫芸娘吧。芸娘啊,你年岁也不小了,不知定亲了没有啊?”   芸娘微微愣了愣,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还没有呢。”   李氏眼睛一亮,声音也带了几分兴奋:“不知芸娘有没有中意的,或中意什么样的,说出来让李婶给你参谋参谋?”   宋芸娘闻言有些惊讶,觉得李氏此言有些唐突,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又是羞又是恼,越发坐立不安,只好忸怩地喊了一声:“李婶婶——!”   李氏一愣,却悟过来,也感叹自己毕竟是重病了一场,有些太心急了,便自嘲地笑笑,柔声说:“芸娘啊,我知道你害羞,李婶也是关心你,你日后若有什么心事只管和李婶我说……”   只隔了一层薄薄墙壁的正屋里,萧靖北正在和柳大夫寒暄。萧靖北本是习武之人,听力甚好,此时正屏息聆听隔壁房里李氏和芸娘的谈话,芸娘的声音太过细小,李氏的声音太过低沉,却只听到耳旁柳大夫有些呱噪的声音,萧靖北便有些烦躁。   柳大夫见萧靖北似乎心不在焉,便也停下话语,低头饮茶。这边安静了,可隔壁的谈话却也结束了,萧靖北只好掩饰住失落,端起茶杯,对早已端着空杯无聊地坐着发呆的柳大夫热情道:“柳大夫,饮茶,饮茶。” 作者有话要说:     ☆、半路上的遇险(上)   天阴沉沉的,空旷的原野上,犀利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残草,猛地扫到半空,在空中打着旋儿。一条长长的黄土路的尽头隐隐出现了一个小点,越来越近,随着“得得”的蹄声,一辆载满了大包小包的骡车驶了过来。   驾车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穿着破棉袄,头戴冬毡帽,两只手笼在袖笼里,耸着肩膀,双脚垂在车辕旁。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扭头对坐在身后的人抱怨道:“天说冷就冷了,拉完了这一趟,我说什么也不跑了。”   身后的那名女子坐在一堆大包小包的袋子间,她穿着青色碎花棉袄,头上包着一块厚厚的大头巾,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松开了严严实实遮住脸的头巾,露出一张白皙的俏脸,未语先笑,却是宋芸娘。   “刘大叔,还有好些人家没有去靖边城卖粮呢,您就多帮他们运几趟,做做好事吧。”   半个月前,军户刘栓财从大舅哥那儿借了一辆骡车,拖粮去靖边城里卖,顺便再买些所需的杂货回来。因靖边城里粮价卖得高,一些日常杂货却比堡里便宜,故此堡里一些相熟的军户们便纷纷找他帮忙。这刘栓财干脆排出日程表,一家家的拖运,当然也不白出力,运一次收二百文。这一天,刚刚轮到了宋芸娘家。   刘栓财缩着脖子,哭丧着脸,“宋娘子,我倒是想多跑几趟啊,我又不嫌钱咬手,只是现在路上又不太平啦,前日路上我差点儿就遇上鞑子了,幸好我跑得快,才躲过了他们。”   宋芸娘有些吃惊,“不是说周将军的军队把鞑子赶走了吗?怎么还有鞑子?”   “谁知道呢?这该死的鞑子,怎么都阴魂不散啊。我听说前几日定边城遇险,只怕周将军的军队前去援助去了。一想到咱们这一块儿没有周将军的保护,我这心里就慌得很,今天跑了这一趟,说什么我也不再跑了,赚金子也不干。”刘栓财说着,又把手从热乎乎的袖笼里掏出来,拿起鞭子抽了骡子一下,“快些跑,你这畜生越来越懒了。”   宋芸娘闻言有些担忧,她静静靠在米袋上,紧了紧棉袄,又包上头巾,失神地看着灰蒙蒙的天。   半个月前,宋芸娘用卖面脂挣的钱买了棉花,打了两床新被子,又给一家老小都做了新棉衣,连萧靖娴、钰哥儿都有份。要不是这新棉袄,宋芸娘只怕要被这寒风吹个透心凉。她倒是尝到了做面脂挣钱的好处,故此这次去靖边城除了卖粮、买些常用的杂货之外,她还准备买些做面脂等护肤品的材料,顺便再看看这面脂在靖边城有没有市场。   十多天前,萧靖北被派去了边墩驻守,临走前因李氏病已无碍,便好说歹说要萧靖娴搬回去。可萧靖娴不知怎么竟深得张氏的欢心,居然以张氏要求作伴为由搬到隔壁许家去了。钰哥儿倒是思念李氏和王姨娘,吵着搬回了萧家;住了几天又想念芸娘和荀哥,便偶尔去宋家住上两天。芸娘经常出堡探望,王姨娘也经常进堡看望萧靖娴,两家人并没有因萧靖北的离去而疏远,反而走动得更加频繁。   宋芸娘还在兀自发呆,突然只觉得身子一震,骡车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刘栓财一脸的紧张和凝重,他勒住骡子,猛地一下跳下车,俯身趴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凝神听着。   “刘大叔,怎么啦?”宋芸娘不解地问。   刘栓财伸出食指在嘴唇处“嘘”了一下,又凝神听了会,脸色惨白地爬起来,“宋娘子,咱们有麻烦啦,我听到有马蹄的声音往这边过来,只怕人还不少。”   “那怎么办?”宋芸娘也很紧张,她猛地坐直了身体,脸色发白。   “别慌,说不定是咱们自己的军队呢?不过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刘栓财看了看四周,垂眼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这儿离咱们张家堡的一个边墩近,我家大儿子就在里面,我给他送衣服的时候曾经去过。”   天仍然阴沉沉的,呼啸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疲惫的骡子拉着车拼命地往前跑着,刘栓财一鞭又一鞭地用力抽着,鞭子“啪、啪”地抽在骡子身上,也抽在刘栓财和芸娘的心上。骡子迈开四蹄卖力地跑着,可是身后负担太重,却怎么也快不起来。   前方远远的出现了一座高高的墩台,周圈是一道厚实的土筑城墙。此时,一名士兵正在城墙上防守眺望,看到刘栓财他们,忙慌着喊人开城门。   刘栓财神色激动,一边用力抽着鞭子,一边大喊:“快开门,柱子,我是你爹——”   可是越跑越近的时候,本来虚掩着的门不但没有打开,反而一下子合拢,关得紧紧的。   只听得墩台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爹,你快跑,后面有鞑子,爹,他们不让我开门啊——”   刘栓财忙回头,宋芸娘也紧张地张望,却见后方一阵尘土飞扬,远远的有数十匹人马奔来,马蹄阵阵疾驰而来,地面也随之不停地震动,马上的人发出阵阵怪叫,看其身上衣着,竟然真的是鞑子。   这是宋芸娘在边境生活了五年第一次和鞑子近距离相遇,她只觉得心跳咚咚如擂鼓,似乎要跳到嗓子眼,满身的血都一下子涌上头顶,口干舌燥,脑子发懵。她一边慌着将骡车上的米袋扔下车,一边和刘栓财一起高喊:“快开门,快开门。”   转眼刘栓财的骡车到了门前,城门仍关得紧紧的。突然,城头上冒出了一个脑袋,扯着嗓子喊:“不是老子不开城门,是你们运气不好。谁让你们把鞑子招来的?是你们的命重要还是老子的命重要?”嗓音粗噶,却是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的胡总旗,不,现在已是驻守边墩的胡小旗。   宋芸娘又气又急又怒,心道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不但遇到了鞑子,还碰到了冤家对头、见死不救的胡勇。   此时,鞑子也越来越近,他们一个个马肥人壮,马速飞快,一边挥舞着马鞭,一边发出怪叫,呼啸的北风似乎也咆哮着为他们助阵。跑在前面的几个鞑子看到了芸娘是女子,越发兴奋,连脸上的狞笑都看得清清楚楚。   芸娘又惊又怕,看着紧闭的城门,她心中满是愤恨和绝望,觉得自己今日只怕就要命葬于此。她脑间瞬间闪过无数景象,江南的温馨,张家堡的艰辛,父亲慈祥的脸,母亲温柔的脸、萱哥俊朗的脸、荀哥可爱的脸,柳大夫睿智的脸,萧靖北坚毅的脸……电光火石间,她反而镇定了下来,她掏出怀里藏着的一把小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咬紧牙关,神色坚定,心中暗自下定决心:若今日难逃此劫,便杀得几个鞑子算几个,最后一刀就留给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半路上的遇险(下)   正在宋芸娘下定了决心,准备和鞑子一拼死活的时候,突然,只听“吱吱嘎嘎”一阵响,城门居然慢慢打开了。刘栓财和宋芸娘还坐在骡车上发愣,却听城门里传出焦急的大喊:“爹,快进来,快进来!”   刘栓财如梦初醒,慌忙用鞭子用力抽着骡子。骡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撒开四蹄拼命地跑,骡车终于赶进了墩台内,两个守兵赶忙合上门,只听到门外一阵马蹄声响,一直追赶着的鞑子已经到了门前。   宋芸娘瘫软在骡车上,尽管天气寒冷,北风呼呼吹着,可她却浑身是汗,背襟湿透。她愣愣看着这个围墙里小小的天地,终于死里逃生般地松了一口气。尽管危险并没有远走,鞑子就在一墙之外,可有了这高高围墙的庇护,有了墩台里这些守兵的保护,芸娘便觉得死神不再离自己那么近。   墩台里鸦雀无声,只听得门外鞑子不断叫嚣的声音,几个守兵都面色惨白,神色惶惶。突然,不远处传来胡勇颤抖的声音:“放……他们进来了,你……你还不把刀放下……”   芸娘闻声望去,面露惊喜之色,只见十几天未见的萧靖北居然在这里,他穿着一身士兵的红色鸳鸯战袄,头戴盔帽,身披锁子甲,很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气势。此时,他面色寒冷,目光凌厉,正将一把刀架在胡勇的脖子上。   芸娘于是明白了城门到最后关头居然会打开的原因,她感激地看着萧靖北,目中有泪光闪动,又一次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萧靖北如天神般降临到了自己身边,在危难之时拯救了自己。   萧靖北也惊讶地看着宋芸娘,他这才发现遇险进来躲避的这名女子居然是芸娘。他眼中满是震惊,震惊过后却是后怕,再之后则是深深的恼怒。他一把推开胡勇,怒气腾腾地向芸娘走来,手里还提着一把大刀。刘栓财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满脸怒气的高大男子持刀向自己走来,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腿也开始打颤。   萧靖北走到芸娘面前,一把扯起她的胳膊,怒声道:“芸娘,你怎么在这里?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现在外面这么乱,你一个女子在外面瞎跑什么?”   萧靖北一直对宋芸娘以礼相待,始终彬彬有礼地称呼“宋娘子”,这是他第一次情急之下唤“芸娘”,这称呼虽然亲昵,但此情此景却是这般不适宜:门外,是叫嚣的鞑子,身旁,围了一群目瞪口呆的守兵,萧靖北的眼中不见温情,只有怒意……   芸娘的胳膊被萧靖北拽得生疼,但她毫不在意,只是怔怔望着萧靖北,盈盈美目里水光潋滟,她喃喃道:“萧大哥,你在这里,真好,真好……”她这才彻底放松了下来,什么危险,什么鞑子,什么生死,她已全然不在乎,只有面前这既恼怒又焦急地看着自己的萧靖北……   他们二人目光胶着在一起,似乎完全听不到门外鞑子的叫嚣声,旁边的人可都急得抓耳挠腮。胡勇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抡起胳膊要向萧靖北打去,萧靖北头也不回,反手将手中的刀劈向身后,堪堪停留在胡勇的面前一寸。   胡勇脸色惨白,气得破口大骂:“姓萧的,你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现在鞑子就在门外,你说怎么办?”   萧靖北淡淡地说:“你是小旗,这里是你主管,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胡勇看了看芸娘,眼珠转了转,阴惨惨地说:“我看鞑子只怕就是追着这名女子过来的,只要将她交出去就可以了。”   “谁敢!”萧靖北一声怒喝,他猛地转身,怒视胡勇,“你身为梁国的将士,不但不保护梁国的百姓,危难之时居然还要将一名弱女子推出去。胡小旗,你可真是我大梁的‘好兵’啊!”   这时,城墙上一名正在看守的士兵颤抖着大喊:“不好了,鞑子要撞门!”   墩台里的人都大惊,胡勇狠狠看着萧靖北,吼道:“你放他们进来的,你说现在怎么办?”   萧靖北冷冷一笑,他环顾了四周,看到了一直镇定地站在一旁的张大虎。此次和萧靖北一起派到边墩驻守的,还有和他一起充军到张家堡的张大虎、白玉宁和刘仲卿等人,只有徐文轩以身体病弱为由留在了张家堡。   萧靖北神态轻松得看着张大虎,笑问:“张大哥,你怕不怕?”   张大虎傲然一笑,粗声道:“老子自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很好,那咱们兄弟今日便好好会一会这鞑子。”萧靖北又看向其他的几个守兵,只见除了白玉宁懒洋洋地靠在一旁,似乎置身事外,其他的守兵或是面色苍色、目光躲闪,或是垂着脑袋、双腿打颤,那胡癞子更是躲在一旁,恨不得将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双腿如筛穅一样不住地抖动。   萧靖北叹口气,对紧紧站在刘栓财身旁的刘大柱说:“柱子,你去点狼烟报警。”随后,他看了看芸娘,犹豫了片刻,却对白玉宁说:“白兄,一会儿我杀敌时,若有人对宋娘子不利,还请白兄出手相护。”白玉宁讶异地看着他,嘴张了张,却还是抿住嘴坚定地点了点头。最后,萧靖北又对张大虎说:“待会儿我将上城墙射杀鞑子,鞑子见有死伤一定会逃跑。我担心他们身后还会有其他人马,因此一定不能让他们回去报信。鞑子一旦逃跑,还请张大哥随我一起出门斩杀鞑子!”   一旁的胡勇等人都像是看着疯子一般地看着萧靖北,只有张大虎神色自如地笑道:“那哥哥我就在下面等着。”   宋芸娘怔怔地看着萧靖北迈着稳健的步子一步步蹬上城墙,他身姿挺拔,稳稳立在城头,飞快地拔箭拉弓,只听得“嗖”的一声,弓箭破空而出,门外叫嚣的鞑子发出一声惨叫,片刻停顿后,叫嚣声更加高亢。   萧靖北神色不变,继续挽弓搭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向鞑子,只听得门外惨叫连连,突然,萧靖北快步走下城墙,对张大虎说:“还有几个鞑子要逃走,咱们快出去拦住他们。”说罢,便命守门的士兵开门。   一直处于石化状态的胡勇似乎这才活了过来,他叫道:“你小子疯啦,鞑子逃就让他逃啊,你还要出去?”   萧靖北冷冷瞥了他一眼,“你若不想更多的鞑子打过来就乖乖让我们出去。”胡勇在萧靖北凌厉的眼神下有些畏缩,他战战兢兢地命守门的士兵开门,自己则赶紧躲在一旁,萧靖北和张大虎早已一人骑上一匹马,傲然相视一笑,“咱们兄弟就出去杀个痛快。”   他们二人策马冲出城门,胡勇便命守门的士兵赶紧关上门。宋芸娘看着越来越小的门缝中萧靖北他们策马远去的身影,觉得心似乎也跟随着缩成了一团,她看着紧紧合拢的城门,只觉得又是绝望又是茫然,忍不住对胡勇怒道:“你就这样让他二人孤身出去杀敌,你们难道都是死的?”   胡勇大怒,他在弱小的宋芸娘面前又恢复了暴虐和霸道,他抡起拳头,劈头盖脸就要向芸娘打去,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懒洋洋地伸过来拦住了他,看似懒散的动作却蕴藏着强大的力量,牢牢地钳制住了胡勇的胳膊。胡勇怒目看去,却见白玉宁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胡小旗,这位娘子可是萧兄的心上人,萧兄现在正在外面奋勇杀敌,你却在这里欺凌他的人,别的人惧怕你不敢言,我可是不怕的。”他嘻嘻笑着,手上的力量却是没有半点减弱。胡勇怏怏地放下手,冲白玉宁色厉内荏地大喝一声:“你小子给老子等着!”白玉宁无谓地冲他挑挑眉毛,胡勇便气冲冲地站到一旁,和其他的守兵们一起静静等候外面的消息。   宋芸娘听到方才白玉宁的话,特别是“心上人”几字,觉得心突地一跳,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甜蜜。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只觉得等待的时间这么漫长,只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和紧张。   良久良久,宋芸娘似乎觉得已经等了一辈子那么长,忽然听过门外一阵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声音嘈杂,响成一片,听上去远远不止两匹马。墩台内的人面面相觑,眼中冲满了恐惧,似乎看到了死亡在向自己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     ☆、抢不走的功劳   肆虐的北风有些收敛,风声渐小,墩台前,两名高大的男子稳稳坐于马上,身后,用绳子穿了七八匹鞑子的战马,马背上驮着鞑子的盔甲、刀剑之类的兵器,一匹马上还挂着五六个鞑子的头颅。在他们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五个鞑子,均是一枚羽箭正中咽喉。   张大虎脸上、身上沾满了血迹,手上拎着一把已经砍缺了口的大刀,刀身上还有鲜血缓缓滴下。他面色凶恶,脸上又刺了字,此刻沾上血迹,宛如凶神恶煞一般,他仰天大笑几声,看向萧靖北,“萧老弟,今日可杀得痛快?”   萧靖北也同张大虎一样沾满了血迹,却无损他俊美的容颜,他粲然一笑:“自然是痛快,张大哥好身手。”   张大虎道:“萧老弟你也不弱啊,想不到你看着文文静静的,居然不但箭法好,武功高强,杀气人来也毫不手软。”   萧靖北以前被几个兄长忌惮和排挤,只能隐忍收敛,但习文练武却一样没有拉下,在京城时无法展现的才能在这里反而可以尽情地展现。他看着张大虎怡然而笑,脸上一扫晦暗之色,显得意气风发。   张大虎便也豪气地大笑:“痛快,真是痛快,好久都没有这般杀人了!谁说鞑子厉害,我看都是那帮胆小的龟孙子们自己吓自己。”说罢,策马骑到门前冲墩台内,匪气十足地大喊:“开门,开门,爷爷们回来啦!”   墩台内的正在等死的人们听到这声音,宛如天籁,门慢慢打开了一条缝,胡勇的大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小心地打量了下四周,见只有萧靖北和张大虎二人立在门口,这才命人将门推开,一马当先地冲出来,惊喜地看着二人和他们的战利品,不置信地问:“你们……你们居然活着回来啦?这……都是你们杀的?”   墩台内的士兵都冲了出来,兴奋地围在萧靖北和张大虎二人左右,也有胆小的,如刘仲卿等人,看到鞑子的尸体和头颅都吓得脸色发白,弯下腰猛吐。   宋芸娘紧张地看着萧靖北,见他虽然满身血迹,发丝凌乱,衣袍也割破了好几处,但神色如常,周身还多了一股勃发的意气,便彻底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只呆呆地望着高高坐于马上的萧靖北。   萧靖北目光扫到芸娘,快速地翻身下马,走到芸娘身前,紧张地问:“芸……宋娘子,你可还好?刚才可有人欺负你?我之前一时情急,对你太粗暴,你……不要生气。”   芸娘连连摇头,心有余悸地说:“萧大哥,刚才……刚才我好担心你回不来……”说到后来,泪水都在眼睛里打转。   萧靖北定定看着芸娘,面色变得柔和,嘴角微微弯起,笑容如春水般渐渐漾开,他柔声说:“傻丫头,我现在不是好好站在这儿?放心,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一旁的人或惊讶或嫉妒或后悔,胡勇更是忙着点算萧靖北他们带回的战利品,嘴里不住数着:“七匹马,六个头颅,五具尸体,十一副战盔,十把大刀……”数完之后,他哈哈大笑,“好,好,我要赶快回堡里报功。”他看向萧靖北和张大虎,“放心,我一定会在王防守大人面前提一提你们的。”   宋芸娘闻言鄙夷地看向胡勇,不觉又气又急,如真让胡勇一人回去邀功,只怕最后的功劳都是他一个人的了,可看看萧靖北和张大虎都只是神色淡然,似乎对胡勇这点儿小心思毫不在意,其他的士兵也碍于胡勇淫威不敢出言。   芸娘便大声道:“胡小旗,今日我们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是谁见死不救,拒不迎敌;又是谁奋勇杀敌,带回了战利品……若胡小旗在王大人面前说得不清楚,我们不妨去帮你说一说?咱们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总可以帮你补充清楚的。”   “你……”胡勇被道破了心思,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见萧靖北稳步走到宋芸娘身前,牢牢护住她,凌厉的目光向自己扫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再看看其他神色各异的几个人,张大虎怒目圆瞪,白玉宁似笑非笑,刘仲卿等人则目露鄙夷之色,胡勇一张丑脸不禁青了又白,白了又红,难得的窘在那里哑口无声。   突然,远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一群人循声望去,只见道路的尽头,漫天的尘土飞扬,一支看上去人数不少的骑兵队伍向这边疾驰而来。   胡勇等人不禁吓得转身就往墩台里跑,萧靖北一把将芸娘托于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将芸娘牢牢护于胸前,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远方的马队,全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芸娘感受到萧靖北火热坚实的胸膛,不禁心跳加快,面红耳赤,正在又羞又慌之时,听见刘大柱惊喜的喊声:“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只见领头的骑兵身穿梁国军士的盔甲,却正是梁国自己的军队。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快跑进墩台内的胡勇等人又挪着发软的腿返转过来。   转眼间,这支骑兵已经疾驰到眼前,一马当先的那名高大威武的男子却是张家堡的副千户严炳。   严炳勒住疾驰的奔马,惊讶地看着立马站在墩台前的萧靖北等人,又看看地上鞑子的尸体,一旁鞑子的战马以及驮在马背上的鞑子的头颅和武器,面上露出又惊喜又质疑的神色。他沉声问道:“刚才可是你们这里燃起狼烟?这些地上的鞑子是怎么回事?那些鞑子的头颅又是怎么来的”   胡勇急忙上前,脸上堆着笑,毕恭毕敬地说:“严大人,刚才有一队鞑子入侵,下官命士兵燃狼烟示警,又带领士兵们杀敌,这些都是我……我们斩杀的鞑子和收缴的战马、武器。”   “好!好!好!”严炳神色激动,一连说了三个“好”,他跳下马,大步走到胡勇面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一个勇猛的将士!若我大梁国多一些像你这样的将士,何愁鞑子不灭!你……你好像姓胡,一个月前刚由总旗降为小旗的吧,这里由你负责驻守?”   胡勇小心看了看萧靖北等人的神色,见他们虽然面露不屑之色,却并没有开口反驳,便大着胆子道:“回严大人,属下胡勇,是驻守这墩台的小旗。驱除鞑虏,保家卫国是属下应尽的责任。”   宋芸娘此刻已被萧靖北扶着下了马,她听见胡勇厚颜无耻地自夸自擂,嘴角一撇,正要出言嘲讽,胳膊却被萧靖北轻轻拽住。芸娘不解地抬头看向萧靖北,却见他轻轻对自己摇了摇头,便只好沉默地立住。   严炳看了看地上的鞑子咽喉处的羽箭,又是大吃一惊,“好精准的箭法,这是哪位将士射杀的?”   众目睽睽之下,胡勇再厚颜无耻,却也不敢抢此功劳,只好有些不甘的指了指萧靖北,“是他。”   萧靖北从容走到严炳面前,单膝跪地行礼,“属下萧靖北,参见严大人。”   严炳看着面前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英武男子,不禁又惊又喜,面露赏识之色,“全部都是你一人射杀的?全都是一箭封喉啊!想不到,想不到我张家堡还有这般箭法精深的兵士!”他又看向挂在马上的鞑子头颅,问:“这些鞑子又是谁斩杀的?”   粗中有细的张大虎这回没有等胡勇开口,便也上前学萧靖北单膝跪地回到:“属下张大虎,参见严大人。这几个鞑子是萧靖北和属下一起斩杀。” 作者有话要说:     ☆、萧靖北的回归   严炳大大褒扬了胡勇等人,并命他和萧靖北、张大虎随骑兵队一起将战利品运回张家堡。宋芸娘自然和刘栓财一起坐上了骡车,跟着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地向张家堡而去,顺便沿路捡回之前情急之时推下骡车的米粮。   回到张家堡,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拖着战利品,威风凛凛、器宇轩昂地沿着南北大街向防守府走去,一路收获了无数震惊和赞叹。这是张家堡建堡以来从未有过的壮举,历来在鞑子进犯之时都只能龟缩堡内等待援军,从未有人敢于主动出击,更别说还杀死了这么多鞑子!   宋芸娘将粮食拖回家中后,便和荀哥儿随着看热闹的军户们一起赶去防守府。防守府门前的空地上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都在惊讶地看着萧靖北他们带回的战利品,啧啧称奇。防守官王远一一查看了战利品,更是喜笑颜开,他挺直背,昂着头,重重拍着胡勇的肩膀,大声道:“好样的,不愧是我亲自选出来的一员猛将。”他环顾左右的副千户、百户等官员,呵呵笑道:“当初我就看出这小子既聪明机灵,又胆大勇猛,故此才派他去最边远的边墩驻守,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此言一出,一旁围观的人回想起当日胡勇被降职派去边墩的缘故,有的心里暗自发笑,有的不屑地瘪瘪嘴,宋芸娘则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即刻揭穿胡勇的谎言。她心急地看向着萧靖北,却见萧靖北静静站在一侧,神色淡然,张大虎本有愤愤之色,见萧靖北如此淡定,便也垂眼肃立一旁。   萧靖北冷冷看了胡勇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围观的人群,一眼看到宋芸娘站在人墙的最边缘,正踮着脚,焦急地看着自己,便对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着急。芸娘只好按下怒火,和荀哥儿远远地站在人群边缘。   胡勇又夸赞了萧靖北和张大虎,听闻他二人的功绩,更是又惊又喜。他颇有气势地说:“虽然你们只是刚到张家堡不久,但立下此等功劳,大大鼓舞了我张家堡的士气。不管你们之前是何等身份,犯下何等罪行,只要你们勇猛杀敌,立下军功,我一律论功行赏。”   此言一出,胡勇等人都面露喜色,王远身后一名个子瘦小的小老头伸手轻轻拉了拉王远的胳膊,这位老者名叶清,是张家堡专管军纪的镇抚。他悄悄在王远耳边说:“这两个新来的军户,叫张大虎的那个本是土匪,倒也罢了。只是这萧靖北据说是谋反罪,得罪的可是皇上,刚来就给他升职,会不会怕上头不高兴?”   王远皱眉想了想,却不在乎地说:“英雄莫问出处,来到这张家堡的,大多是有罪之人,莫非都奖赏不得。我只是给他们升一个小小的小旗而已,上头怎么会知道?再说,本地将士一向软弱怕事,好不容易出了几个勇猛无畏的,不好好奖赏一番,鼓舞士气,岂不是寒了将士们的心。”他斜眼瞟向叶清,揶揄道:“你现在哪怕出去杀得一个鞑子,我也一样为你官升一级。”叶清无言,只好讪讪退到一边。   最后,他对三人都进行了奖赏:胡勇官复原职,仍为总旗,留在张家堡另行安排;张大虎升为小旗,顶替胡勇驻守边墩;至于箭术高超、武艺高强的萧靖北,自然要安排在最需要他的位置,发挥最大的作用,也就是保护以王大人为首的大多数人的安全,他和张大虎一样升为小旗,却是负责驻守永镇门。   王远给他们三人晋升了职务,又奖赏了他们每人十两银子、五石粮食和两匹布匹。白捡了便宜的胡勇最为开心,乐颠颠地捧着奖赏就回家报喜。萧靖北和张大虎也谢过封赏,向王远告退。王远听闻他们都居住于城墙之外,不禁皱起眉头,“你们如今已是小旗了,再住在堡外确实不太适宜,不过目前堡内却没有多余的空房……”   这时,站在一旁的严炳适时地插言:“大人,堡外已经住了三四十余家军户,除此之外,还有这两年流落在此的一些流民,也均在堡外搭了茅屋,大概也有一二十家。听闻鞑子前不久又抢掠了附近好几个村庄,说不定还会有新的流民过来。属下建言,能否考虑扩大城堡?”   王远眼睛一亮,扩大了城堡的规模,又有这么几员猛将镇守,不怕将来不干出点功绩,受到上峰的赏识,到时候自己这个防守的职务也可以跟着升一升了……他沉吟片刻,认同地说:“严大人所言极是,此事我将去靖边城同守备大人禀告。我看就沿着西城墙在外侧建一个子堡就行,此外,墙外住着的流民如愿意入军籍,便可留在堡内,否则一律驱逐。至于主持建子堡的事情……”他环顾了四周,看到了正站在一旁看着鞑子的头颅和武器发呆的蒋百户,笑道:“蒋百户上次将城墙包砖工程做得很好,这次建子堡就仍由你主持吧,刚好你原来的手下胡总旗也回来了,你也添了一个助手。”蒋百户一愣,回过神来忙上前领命。   一群军户们簇拥着萧靖北和张大虎向城堡外走去,大家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神色兴奋。经过宋芸娘身旁时,萧靖北苦于无法下马,便只能高高坐在马上,隔着人群望着芸娘,眼中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宋芸娘含笑点头示意,冲他轻轻挥手,萧靖北便安了心般和张大虎并辔而去。   宋芸娘看着意气风发、英姿不凡的萧靖北骑在马上慢慢远去,一直阴沉的天在此时居然也放晴了,隐隐露出了阳光,照着萧靖北远去的背影,也照上了宋芸娘的心头。芸娘便也觉得自己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自萧靖北离开后便一直怅然若失的心一下子又充实了,涨得满满的,又是甜蜜又是安心。   城墙外的萧家一片忙乱。   王姨娘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萧靖北带回的奖赏,又忙着招呼前来看热闹的军户们。萧瑾钰更是乐得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兴奋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仿佛过节一般。   屋内,李氏自豪地看着萧靖北,紧紧握住他的手,“四郎,娘知道你是最有才能的,你身上流着你祖父、你父亲的血,你们萧家将门之家,都是能征善战的男儿,绝不会有孬种!”   萧靖北怔怔看着母亲,想起父亲当年因自己不愿去边境历练,只想留在京中,气得骂了一句“孬种”。事后,李氏躲在房内偷偷哭了一个晚上,因为是她以死相逼拦住了满怀豪情要去边境征战的萧靖北。当时萧靖北虽有怨言和不解,但也遵从了李氏的命令。现在终于知道了当时李氏的苦心:若自己当真去了边境军中,还不知能否完好无损地回来。母子俩靠着消极隐忍和收敛锋芒,不但成功地麻痹了几个虎视眈眈的兄长,到最后居然还成为萧家众人中得以死里逃生的人……萧靖北不禁摇头苦笑,现在虽然证实了自己,但当年骂自己“孬种”的那个人却无法看到了……   临近傍晚,柳大夫、宋芸娘和荀哥儿一起来到了萧家,一起同来的还有一直未回家的萧靖娴。   柳大夫为李氏诊脉后,宣称:李氏的病情已彻底控制,以后只需多加保养便不会复发。   众人闻言大喜,一个个眼神明亮,神色兴奋,连萧瑾钰也感受到了这欢乐的气氛,迈着小短腿在屋里屋外不停的穿梭,发出咯咯的笑声,双喜临门的萧家似乎连昏暗的茅屋都变得宽敞明亮。   王姨娘喜不自胜地拉着萧靖娴的手,“靖娴啊,现在你四哥也回来了,不如你就搬回家来住吧,老是麻烦别人多不好。”   萧靖娴面露犹豫之色,这段日子她在堡内吃得饱,住的暖,身材更出挑了些,面色莹白如玉,饱满红润,早已没有初到张家堡时的枯黄干瘦。她看着远不如堡内舒适和安全的茅屋,正在苦思如何委婉拒绝的借口,居然又一次有人为她解了难,却是萧靖北。   萧靖北皱眉看了看萧靖娴,有些犹豫地说:“我看如果许家的张婶子同意的话,靖娴最好还是在她那里再多住一段时日。昨日我听王大人说咱们这儿要建子堡,到时候做工的都是些男子,靖娴一个年轻女子进进出出的不太方便。只是,又要麻烦张婶子,实在是过意不去。”   萧靖娴闻言甚喜,忙说:“张婶婶一人住很是孤独,有我作伴,她不知多喜欢呢。”   王姨娘慈爱地看着萧靖娴,面上又是不舍又是欣慰。李氏想了想,叹道:“四郎所言甚是,只是叨扰张氏许久,我们实在难以心安,这样吧,过两天你安置好了,娘随你一起前去向她道谢。”她又看向萧靖娴,“靖娴,你今日既然已回来了,就在家里住几天吧,你四哥也回来了,咱们就好好团团圆圆地吃个饭。你这孩子也真是狠心,一住几十天不回家看看,你姨娘天天担心你,连夜里都睡不安稳……”   萧靖娴面露尴尬之色,她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一直想回来,只是……一直有些忙……”   芸娘等人见状便忙告辞,萧靖北趁机提出送他们回城,留下母女三人叙话。   此时已近黄昏,天边居然出现了晚霞,红霞映着枯黄的草地,好似烈火在燃烧。芸娘想到了初见萧靖北的那天,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时辰,满天红霞的映衬下,他含笑看着自己,却不知是不是从那天起,便映进了自己的心……   柳大夫早已颇有眼色的拉着荀哥儿远远地走在前面,宋芸娘和萧靖北无声地并肩走着,静静走了一会儿,宋芸娘出言打破了沉默:“萧大哥,今日你为何不揭穿胡勇,我一想到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恶心。”   萧靖北侧头看了一眼芸娘,面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宋娘子,这个世上有很多事和很多人都是我们看不惯和忍不了的,但是却不得不看,不得不忍。今日我若贸贸然指责胡勇,只会让王远等人认为我是桀骜不驯、居功自傲之人。军中需要的是既能立功、又不居功之人,忍一时之气,方能成长久之功啊。”   宋芸娘闻言既佩服萧靖北的隐忍和豁达,又惭愧自己的急躁和短视,便又默默地垂头走着。萧靖北便问:“今日你为何会出现在张家堡外,若不是刚好遇到我,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宋芸娘想想也是一阵后怕,她庆幸自己总能在危急之时遇到萧靖北,并且化险为夷。她简单讲述了自己进靖边城卖粮的缘由和经过,萧靖北沉吟了片刻,笑道:“这有何难,过两日我得闲了,陪你一道去靖边城卖粮。” 作者有话要说:     ☆、靖边城的集市(上)   热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街道两旁是林立的店铺,杂货店、粮店、布匹店、当铺、茶馆、酒楼……林林总总的店铺令人目不暇接。虽及不上江南的繁华,但对于已在偏远孤寂的张家堡生活了五年的宋芸娘来说,已经足够她兴奋地逛老半天了。   靖边城作为卫城,比张家堡大了数倍,已具有小城市的规模。它的城墙更为高大牢固,街道更为笔直宽阔,房屋也更为坚固宽敞。这里更为繁忙,更具活力,街上往来的人们行色匆匆,衣着比张家堡的人们鲜亮整洁许多,还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两个衣着华丽的贵人慢慢踱过。   宋芸娘一人兴冲冲地走在前面,后面是拎着大包小包的萧靖北、荀哥儿和刘栓财。刚刚卖了十石大米,挣得了十两银子,现在正热乎乎地揣在宋芸娘的怀里,她兴奋地在一个个铺子里逛着,激动地发现,这里的各色物品比张家堡那几个简陋的小商铺里陈列的商品要齐全丰富得多,也便宜得多。她已经买了一些布匹、面粉、油盐调料、日杂百货等生活必需品,现在还在意犹未尽地逛着。   “宋娘子……等等我……”刘栓财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手提着一壶油,“老头子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们去逛,我就在这里歇歇吧。”   宋芸娘歉意地看着满身大汗、喘着粗气的刘栓财,不好意思地说:“刘大叔,都怪我逛得急了,劳您受累了。”她看到路旁一家茶馆,忙请刘栓财进茶馆喝茶,替他付了茶钱,又将几人手里的大包小包托付给刘栓财,“刘大叔,您就在这里稍事歇息,喝喝茶,听听说书,我们办完了事情就过来和您汇合。”   刘栓财爽快地答应,看了看天色,他嘱咐道:“宋娘子还请稍微快一点儿,晚了又怕回去的路上不太安全了。”   刘栓财自上次遇险后,本是死活不愿意再出堡拖运了,宋芸娘好说歹说了半天,将运费加到三百文,又搬出萧靖北来,刘栓财见这个武艺高强的神射手也一起同行,这才勉强答应。荀哥儿见有萧靖北保驾护航,便也想一同前来逛逛。于是,萧靖北带着荀哥儿骑马,宋芸娘坐着刘栓财的骡车,一行四人一大早就从张家堡赶到了靖边城。   到了靖边城后,刘栓财熟门熟路地将宋芸娘引至一家粮铺,这里的粮价是一石大米一两银子,宋芸娘的十石大米一共卖了十两银子,付了刘栓财的三百文运费后,还余九两多。若只在张家堡卖,最多卖个七八两银子,更何况这里的其他日杂百货要比张家堡便宜得多,就算是冒些风险过来也是值得的。   宋芸娘几人又逛了一会儿,看到一家门面中等大小、装饰得比较雅致的店面,招牌上写着“玉容阁”几个大字,刚刚走近,便闻到一股幽香扑鼻而来,想着应该是卖脂粉之类的铺子,进门一看,只见好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正在柜台前东挑西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便知道果然没有走错,兴冲冲地向柜台走去。   萧靖北看到里面叽叽喳喳的一群女人,迟疑地愣住,正要跨进门槛的腿又收了回来,他对荀哥说:“荀哥儿,里面都是一些女子,我们不好进去,就在门口等一会儿吧。”   荀哥儿懂事地点点头,和萧靖北一起站在门口,好奇地东张西望。萧靖北无聊地四处打量时,发现对面有一间首饰铺子,他犹豫了下,还是对荀哥说:“我去对面看看,你就在这儿等一会儿。”   首饰铺里的首饰不少,可大多造型简陋、制作粗糙,萧靖北皱着眉看了半天,觉得没有一件能够衬得上宋芸娘清丽脱俗的气质。他想起当年在京城时家里女眷的满头珠翠,再想想宋芸娘常年一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模样,一头漆黑浓密的秀发往往或简单盘着双螺髻,或干脆扎一条发辫,发髻上半点饰物也无,顶多扎上一两根丝带。若能簪上一两件精致的发簪,一定可以为她秀美的容颜增色不少。   “老板,你们店里还有没有好一点儿的首饰?”萧靖北失望之余,不禁发问,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为女子买东西,面上很有些不自然和尴尬之色。   “有,有。”一个半百小老头忙弯着腰从里间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盒子,“这位客官一看就是识货之人,这里都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这可是只有达官贵人们才用得起的。”做生意之人最是势利,他见萧靖北虽衣着普通,但周身自有一股凛人的气势,心里暗自揣度萧靖北应该是哪家简装出游的富家公子,便忙拿出了店里最为贵重的首饰。   小盒子一打开,一阵金光燎眼,只见黑丝绒的底布上,摆放了十几只金簪和金镯,只是用金厚重、造型夸张,一副浓浓的暴发户气息扑面而来。   店老板见萧靖北面露失望之色,眼珠转了转,又从里间拿出一个小盒子,轻轻打开,却是几件雕工精美的玉饰。   店老板媚颜笑道:“这位公子气质脱俗,想必看不上那些金银俗物。这几只玉簪雕工精美,是从宣府城高价购回的。只是本地人大多粗鄙,只爱金器,故此只有见到公子您这样真正识货的人我们才会拿出来。”   萧靖北凝神看了看,只见这几件玉饰虽然玉质一般,但雕工精美,特别是一只玉簪,通身洁白,散发着一层莹润的光泽,簪头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莲,花瓣纹路清晰细腻,蕊间一点暗黄,却是巧妙地利用了玉石天然的色泽,使得莲花更为逼真。   萧靖北不由自主地拿起这支玉簪,仿佛看到了宋芸娘带上这支玉簪,巧笑倩倩地望着自己。店老板眼神一亮,“公子,您可真是有眼光,这支玉簪雕工精致,玉质通透纯净,可是难得的佳品。是送您心上之人的吧,公子如此脱俗,想必您心上人也是一样嫡仙般的人物,这支玉簪真是绝配……”   萧靖北不耐烦地打断了这滔滔不绝、舌灿莲花的店老板,“多少钱?”   店老板想了想,犹豫地说:“十两银子?”见萧靖北皱了皱眉,又试探着说:“八两?”见萧靖北仍不动声色,便说:“七两。”   萧靖北哪里耐烦这讨价还价的磨蹭,他从怀里掏出钱袋,取出五两银子放在柜台上,“不再多说了,给我包起来。”   店老板心中暗喜,脸上却露出犹豫的神色,正想再讨价还价一番,可抬眼看到萧靖北俊脸一沉,威目一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便有些惧怕,忙收了银子,乐颠颠地去取盒子包装。   萧靖北将钱袋放回怀里,正要去拿放在柜台上的玉簪,突然从旁边斜伸过来一只手,将玉簪拿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靖边城的集市(下)   “老板,这支玉簪多少钱?”萧靖北身旁一个年轻男子兴冲冲问道。   “这位兄台,不好意思,这支玉簪刚才我已经买了。”萧靖北侧头看去,只见身侧站着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他身着一身戎装,身材高大挺拔,面容清俊,表情刚毅,脸上有风霜之色,周身一股勃勃的生气。   “哦,不好意思。”青年男子讪讪地放下了玉簪,对萧靖北微一颌首,歉意地笑笑,便低头看柜台里的其他饰品。   萧靖北将包装好的玉簪放进怀里,正要举步出门,刚才那位男子却追了过来。   “这位兄台,刚才那支玉簪很适合我的一个朋友,不知兄台可否割爱?我愿意出高价。”   萧靖北怔了下,微微笑道:“军爷,这支玉簪也很适合我的一个朋友,实在是不好意思。”他见这位男子面露失望之色,便又说:“这家店里还有一些好一点的饰品没有摆出来,你可以让老板拿出来看看,说不定有适合你朋友的呢!”   萧靖北穿过马路,来到玉容阁门前,却看不到荀哥儿,只听得店里面传出争吵的声音,一名男子似在大声呵斥,另有一名女子在争辩,声音清脆悦耳,却是宋芸娘的声音。   只听宋芸娘说道:“老板,我只是让你比较一下我手里的面脂和你店里最好的面脂哪种更好一些,你若同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供货,价格绝对要低于你最好面脂的进价。”   店老板是一位尖嘴猴腮的瘦小男子,他冷冷看着身穿粗布棉衣的宋芸娘,不屑地瘪瘪嘴,“去去去,一身穷酸样,买不起就别在这里捣乱。没看到我的店名吗,我这里最贵的粉脂都来自京城的‘玉容堂’, ‘玉容堂’听说过吗?那是连宫里的娘娘们都在用的,卖的就是个品质和牌子。你供货,瞧你那样子能供什么货?谁买啊?”言罢便要伸手去推耸芸娘,手还没有碰到,一只强劲有力的胳膊拦住了他。   店老板抬头一看,只见一位高大男子将刚才那位小娘子挡于身后,他正要出口大骂,却见那男子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搁在柜台上,淡淡地说:“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面脂拿出来。”   店老板忙满脸堆笑,拿出店里最好的面脂递给那位男子,却见他接过后转手递给刚才那位小娘子,高声道:“宋娘子,你看看这店里最好的面脂有没有你的好。”   宋芸娘感激地从萧靖北手里接过面脂,打开闻了闻,又涂抹了一些在手背上,同时又将自己做的面脂涂抹了一些在另一只手背上,将两只手背并在一起举到店老板面前,“老板,您看,您这个面脂虽然好,却不够滋润,咱们这里的气候寒冷且干燥,要用我这种添加了更多油脂的面脂才行。”   店老板见刚才那位男子居然和这小娘子是一伙的,顿时垮下脸,他冷冷道:“去去去,我这里是多年的老字号,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不敢要。”宋芸娘还要说什么,萧靖北却拦住了她,“咱们走吧,此家不需要,自有需要的地方。”   宋芸娘和萧靖北走出门,想了想却又回到店里,昂头看着店老板,理直气壮地问:“老板,你这个面脂要不了这么多的银子吧?”   店老板面色一沉,正要出言相讥,看到芸娘身后萧靖北那不怒自威的脸,便只好将多余的银钱找给芸娘。   宋芸娘将多余的钱还给萧靖北,萧靖北怔了下,却只好哭笑不得地收下。二人一起出了店门,刚才店里看热闹的几名女子也追了出来,好奇地问宋芸娘:“这位姑娘,你的面脂真的比这店里最好的面脂都要好吗?你卖多少钱?”   宋芸娘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我的面脂只要五百文一盒,至于好不好,你们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了。”   这几位女子围着宋芸娘端详了半天,都道:“姑娘的皮肤又光滑又白嫩,就像白玉一般呢!你的面脂现在有吗,我要一盒。”   宋芸娘皱眉想了想,便道:“我的面脂都是我自己做的,还需要几天的功夫,这样吧,如果你们确实想要的话,五日后,到这里找我。”她想了想,又觉得在人家粉脂店门口卖粉脂,那个店老板那么刻薄,到时只怕会引起争执,便改口道:“到街口找我吧。”   那几个女子走后,萧靖北无奈地看着芸娘,“你怎么能和他们约定五日后再来,你不知道现在路上不太平吗,你忘了前几日遇鞑子的事了吗?今日已是破例让你出来,你居然还想再来?”   宋芸娘吐了吐舌头,她一心想挣钱,倒真的忘了这码子事情了。她貌似无辜地看着萧靖北,水盈盈的大眼睛眨呀眨的,萧靖北心里便一软,无奈地笑着说:“罢了,到时候少不得又是我陪你来吧。”   宋芸娘落定了这一心头大事,这才猛然发现荀哥居然不见了,急得脸色发白,她颤声问:“荀哥儿呢?”萧靖北环顾了四周,却没有看见荀哥,也十分焦急,他忙稳住心神,安慰芸娘,“荀哥儿大概在这附近逛呢,我们分头去找,宋娘子千万不要着急。”   宋芸娘忙和萧靖北分头去寻荀哥,她心里又是恼怒又是后悔,既怨荀哥不该到处乱走,又恨自己居然舍下他一人去谈什么生意。她首先找到刘栓财所在的茶馆,见刘栓财一个人怡然自得地坐着,正一边饮茶,一边津津有味地听说书先生天南地北地扯瞎话,便知荀哥必没有过来。她又沿着店铺挨个儿地找,特别是一些孩子们感兴趣的卖小吃、卖新奇玩意的铺子,仔细看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   宋芸娘又急又气又悔,只觉得一颗心悬着,既惊且怕,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折返回来遇到萧靖北,见他也是一脸的失望和焦急,便越发心急如焚。   两人一筹莫展,只好再次沿着店铺一家家找,边找边大声唤“荀哥儿”,可街上人头攒动,声音嘈杂,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便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声无息。   沿着街找了两遍,仍然没有找到荀哥,他们又回到和荀哥分散时所在的玉容阁。萧靖北还记得和荀哥分开时,他一人乖巧地站在门口好奇地四处张望的样子,可现在门口已没有那个小小、单薄的身影。   宋芸娘累得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突然想到荀哥长得唇红齿白、容貌俊秀,万一被坏人拐去了……刚一有此念头,芸娘便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冷汗,吓得腿脚发软,眼冒金星。 作者有话要说:     ☆、荀哥儿的秘密   萧靖北在一旁担心地看着面色苍白、神情慌乱、急得团团转的芸娘,心里也在后悔当时不该留荀哥儿一人在那里,他想安慰芸娘,却又无从开口,只好继续焦急地四处张望。   突然,隔壁一家店里传出男子大声训斥的声音,“你这个穷小子,没有钱买就不要看,你都看了一两个时辰了,把我的书都翻烂了,我还怎么卖?”   宋芸娘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丝亮光,她猛然站起来,不顾头晕眼花,双腿发麻,踉跄着向隔壁店跑去,萧靖北忙跟着芸娘,他的手下意识地想去搀扶芸娘,可又强迫自己生生收回来。   两人进到店里,只见这是一家书店,店里的书架上摆放着各色书籍,一排书架前,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正在训斥一个半大的少年,那少年垂着头,涨红着脸,缩着身子,恨不得钻进地底里去,却正是他们苦苦找了半天的荀哥。   “老板,小弟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他刚才看了哪几本书,我给他买下来。”萧靖北大步走到店主面前,以保护者的姿态挡住荀哥。   店主愣了下,随后喜笑颜开,他忙东挑西选拿了一堆书,一股脑塞进萧靖北手里,“这都是他看的,一共二两银子。”   荀哥在一旁小声道:“哪有那么多?我只看了几本。”   萧靖北看了看手里的一堆书,除了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有翻过的痕迹,其他几本崭新的书籍都是书名生僻,大概是店老板想将几本难卖的书借机塞给自己。   萧靖北瞟了一眼店老板,老板一见他凌厉的眼神,便有些畏缩地躲闪了视线。萧靖北又对荀哥柔声道:“你刚才看了哪几本,都拿出来。若还有什么喜欢的书也一并选出来,萧大哥给你买。”   荀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一直站在门口发呆的芸娘,有些犹豫,垂着头不敢出声。萧靖北便替他做主,将手里几本有翻过痕迹的书挑出来,又在书架上选了几本类似的书籍,一起买了下来。   店老板见刚才那几本难卖的书没有推出去,但也另外多卖了其他几本,便乐呵呵地收了银钱,将书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萧靖北,嘴里还不忘说着:“欢迎再次光临,下次一定打折。”   三人出了书店,宋芸娘对萧靖北道了谢,并再三坚持要将书钱还给他,萧靖北自然坚持不收,两人推辞了半天,宋芸娘无心在此事上过多纠结,便只好暂时作罢,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宋芸娘沉下脸,怒气冲冲地将荀哥扯到街边一个僻静的角落,劈头盖脸的一通责骂:“荀哥儿,你是怎么回事?你走开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刚才都快要急死了。”   荀哥儿低下头,喃喃地说:“姐姐,对不起,我刚才看书入迷了……”   宋芸娘更气:“你小小年纪,居然欺瞒我和爹爹。你不是不能读书了吗?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我想着你不可能进书店,所以来来回回找了两遍都没有进书店去看看,想不到你居然在里面看书。你……你……”   宋芸娘高高扬起巴掌,可看着荀哥可怜巴巴的小脸,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只好叹一口气,无力地垂下来。   荀哥一张小脸青一阵白一阵,眼神躲躲闪闪,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哭道:“姐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爹,我……我一直在欺骗你们,其实……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失去记忆……”   “什么?”宋芸娘闻言大怒,却还是忍不住扬手打了荀哥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愣住了荀哥,呆住了芸娘,连一直避嫌站得有些远的萧靖北也忍不住探头一看究竟。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失去记忆,不能读书,爹有多伤心,我又有多难过。你……你怎么忍心这样欺骗我们……”芸娘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姐姐,对不起。”荀哥慌忙伸手擦着芸娘的眼泪,自己也是抽泣个不停。“为了我读书,爹和姐姐都要那么努力地攒钱,姐姐还不能嫁个好人家,那我就算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   芸娘闻言只觉得心里酸酸软软,满满涨涨,她心疼地摸着荀哥被打红的脸庞,轻声说:“你若能好好读书,将来走仕途之路,重振家风,不但是我们宋家的希望,是爹和我的希望,也是你最好的出路。你如此聪慧好学,不要荒废了自己。”   荀哥赌气道:“读书有什么用?爹读了那么多书,又当了官,还不是沦落到这里?当年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娘和大哥离去?读书还不如学医。若当时家里有人懂得医术,娘和大哥就不会那么早死了!姐姐,我现在跟着柳大夫学医,既可以当军医治病救人,又可以继承爹爹的军职,你也不用因招赘的缘故无法找到好姐夫,既不是三全其美?”   芸娘愣愣看着荀哥,想不到荀哥小小年纪,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心思,竟然这么有心机的瞒住了爹爹和自己,可是……芸娘叹了口气,“荀哥儿,你果真喜欢学医,不想再读书了吗?”   荀哥儿犹豫了下,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   “但是,你刚才在书店里看得入迷的书,却没有一本是医术。荀哥儿,你骗得了所有的人,却骗不了你自己的心啊……”   荀哥张口结舌地看着芸娘,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忍住,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芸娘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荀哥儿,爹曾经教导过我,在决定自己的亲事时,不管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要遵循自己的心。现在,姐姐也同样教导你,在决定你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未来时,不论是学医也好,继续读书也罢,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要遵循你自己的心。”   荀哥呆呆立住,似乎脑中一片混乱,左右为难。宋芸娘便又柔声道:“你不用过多担心家里,现在爹爹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姐姐也找到了挣钱的法子,将来就算供你到靖边城读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要知道,我们家三个人是一个整体,只有你好,我和爹才会好……”   站在一旁的萧靖北零零星星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他有些诧异,想不到看似平静和谐的宋家,居然也有这般不为人知的心结和隐情。他明白了端庄秀丽又能干的芸娘为何这般年龄却还一直云英未嫁,“招赘……招赘……”他将这两个字默默在心里念了两遍,突然觉得内心一阵茫然无助和刺痛。 作者有话要说:     ☆、  城门口的巧遇   宋芸娘结束了对荀哥的训话,看看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此时已近正午,便和萧靖北一起沿着来路折返,去茶馆寻刘栓财,准备一起回张家堡。   沿路经过一家药店,芸娘想起和那几个女子的五日之约,便又买了些做面脂需要的药材。经过一家包子铺时,闻到包子铺里散发出来醉人的香气,芸娘咽了咽口水,不禁勾起了馋虫,这才发现已经饥肠辘辘,看到荀哥压在吞着口水,她便买了十来个包子,此时毕竟已近正午,虽舍不得进饭馆吃饭,但路上好歹也可以简单地填填肚子。   走到茶馆门口,看到刘栓财早已在茶馆等得不耐烦,见他三人返回,脸上笑成了菊花,忙乐颠颠地收拾起大包小包走出来。他见芸娘三人一改之前的兴高采烈、谈笑风生,都变得神色黯然,沉默不语,便只当他们逛街累了,也收敛了满脸的笑意,默默跟着他们往城门走。   四人到城门处的车马驿取寄存在那里的马匹和骡车,只见这里热闹非凡,一支骑兵队伍正要出行,几十匹战马正不耐烦地跺着蹄,打着响鼻,喷着白气,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嘶鸣。身旁的一队士兵也正在整理行装,准备出发,他们均是全副武装,身上披挂的盔甲和佩戴的兵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旌旗飘舞,盔帽上的红缨在风中飘舞,颇为壮观。   芸娘等人小心地从旁边绕过,取了马匹和骡车,正准备离去,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喊声:“芸姐姐,荀哥儿”,听上去很是耳熟,却是分手了快一个月的许安文的声音。   宋芸娘循声望去,只见那支骑兵队伍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却正是一月未见的许安文,只见他正踮着脚,高高举起手对自己挥舞着,他身旁站着一名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一身戎装,却是快有一年未见的许安平。   许安平也看到了宋芸娘,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随后又转为惊喜,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便激动地大踏步向芸娘走来,步伐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疾跑。他身披盔甲,头戴盔帽,脚踏铁网靴,腰挂大刀,盔帽上的红缨随着他的步伐在风中飘舞,地上的尘土也随之震动,伴随着他的,似乎还有一股硝烟战场上的肃杀之气,迎面滚滚扑来。   宋芸娘愣愣看着越来越近的许安平,觉得他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青涩少年判若两人。大概是经过了战火的洗礼,许安平身材更加高大挺拔,整个人更为成熟稳重,他神色坚毅,刚性十足,周身张扬着一股凛冽的气质。   转眼间,许安平来站到宋芸娘面前,他怔怔站在芸娘身前,低头痴痴看着她,坚毅的目光转为柔情似水,又变回那个热情洋溢、含情脉脉的少年。   宋芸娘在这滚烫的目光下有些局促,她忙开口打破沉默,惊喜地说:“安平哥,你怎么在这里?”   许安平看着魂牵梦绕的人儿就站在眼前,恨不得一把搂在怀里,却只能控制着自己牢牢立住,只用目光缠绕着她,柔声说:“我为周将军送急报过来,马上便要启程走了。”   “那……你回不回张家堡?……张婶婶挺想你的。”   许安平眼神一黯,“如今战事严峻,我还要赶去定边城和周将军会和,就不能久待了。我娘平时就有劳芸娘你照看了。”他语气一转,又变得热情而激动,“今天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你,我真的是太意外,也太开心了。”   芸娘也笑道:“我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看到你这般安好,我便也放心了。”   许安平目光胶着在芸娘身上,怎么也舍不得移开,他只觉得芸娘比自己记忆中更娇俏美丽,更让人魂牵梦绕。他呆呆站在那里,身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许安文拍醒了他,“二哥,太……太好了,真……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可以碰到芸姐姐,这真……真的是老天爷的安排。”他弯腰喘了会儿气,又说:“正好,你要送给芸姐姐的礼物就不用托我转送了吧,你亲自送给她吧。”   许安平一愣,似乎这才注意到芸娘身旁还站着几个人,居然也难得的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许安文的肩膀,小声道:“你小子说话也不看看场合。”   许安文大大咧咧地说:“怕什么,咱们北方儿郎哪有那么多唧唧歪歪的讲究和避讳。你今日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现在碰到了芸姐姐,你不赶快亲自送给她还等什么?”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许安平。   宋芸娘难为情地低下来,心里埋怨这许安文究竟是真聪明还是假糊涂,哪有这样教唆他二哥的。正有些手脚无措,却见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到自己面前,许安平结结巴巴地说:“芸娘,这是我……我今日刚买的,选得匆忙,希望你喜欢。”   宋芸娘低着头囧在那里,手脚无措。许安文早已一把接过盒子塞进芸娘手里,“芸姐姐,快收下吧,你的生辰不是马上就要到了吗?这可是二哥精心为你选的礼物。二哥今天一到靖边城办完了差事,便马不停蹄地去为你选礼物。听二哥说,当时首饰铺里本来还有一件更适合你的,可是不巧刚刚被别人选走了,很是遗憾呢!”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萧靖北自然早已发现这许安平便是在首饰店里遇到的那名男子,他心里感触良多,想不到自己和他居然在同一时间、同一家店里为同一名女子挑选礼物,居然还看中了同一件,幸好,自己早到了一步……他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胸前,按了按装玉簪的小盒子,便似有些安心。   许安文也看出了萧靖北是店里遇到了男子,他愣了一下,却也立刻拱手行礼,“在下许安平,不知兄台……”   萧靖北便忙回礼,“在下萧靖北,方才在店里不慎买了兄台心中所爱,多有得罪!”   “哦,你是萧大哥!”许安文这才认出了萧靖北,他叫道:“原来二哥看中的那枚玉簪是你买去了。”   宋芸娘闻言不解地看向萧靖北,心想,他不是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吗,什么时候去买了玉簪?   萧靖北见芸娘面露疑惑之色,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只好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见那枚玉簪很适合……靖娴,便买下送给她。”   许安文便对许安平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位萧大哥很是厉害,那日胡勇那小子用鞭子打芸姐姐时,多亏他出手相救。”   许安平闻言很是心痛地深深看了一眼芸娘,急道:“芸娘,竟有这样的事情?你有没有伤到?”又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不会放过胡勇那小子!”   芸娘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宽慰道:“没关系,早就好了,安平哥你不用担心。”   许安平面色稍缓,又对萧靖北拱手道:“多谢萧兄仗义相助。”   萧靖北忙笑着回礼,心中却很是纳闷:不知这许安平和芸娘是何种关系,许安平一看便是对芸娘情根深种,只是芸娘虽然神色始终淡然,但是却一口一声亲热地叫着“安平哥”,看上去似乎十分亲密……他不觉心中涌现出一股酸涩之意,看着意气风发的许安平,想到自己的待罪之身,想到低矮的茅屋里那一家子老小,特别是京城里还有一个和离了的妻子,便觉得有些自惭形秽,虽然内心很不愿意,但腿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开了几步。   时间紧迫,许安平军务在身,已有士兵过来催促了好几次,他心里再舍不得也只能和芸娘道别,不过,居然能在这靖边城见到芸娘一面,并且亲手送她礼物,实在是没有想到的意外之喜,也足够许安平回想、甜蜜好一阵子。他骑在马上随着骑兵队伍向远方驰去,远远地还勒住马,回过头不停地挥手,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芸娘。   宋芸娘他们挥别了许安平,便又和许安文道别。许安文自是百般不舍,他拉着荀哥的手,佯怒道:“好你个小子,到了靖边城居然不来找我,要不是我眼睛尖看见你们,只怕你们早就悄悄溜走了。”   荀哥本因今日书店之事情绪不太高昂,心事重重,此刻便也只是淡淡地说:“下次来的话一定找你。”   眼看许安文佯怒要变成真怒,芸娘忙笑道:“三郎,我们今日本为卖粮而来,还要买些日杂物品,时间仓促。再说,靖边城这么大,谁知到哪里去寻你。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到靖边城什么事都不先做,第一件事便是去寻你,可好?”   许安文闻言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便呵呵笑道:“你们若再来靖边城,办完了要办的事情,便去西四巷的书塾寻我,咱们好好聚聚。”   作者有话要说:   ☆、荀哥儿的决心   和许安文分别后,宋芸娘他们一行四人踏上了回张家堡的路途。和来时路上的兴致勃勃不同,现在他们都有些意兴阑珊。刘栓财本想好好卖弄卖弄刚才在茶馆里听到的新奇故事,可见这几人都沉默不语地坐着,便也只好郁闷地埋头驾车。   回程的路上,因骡车不像来时负重过多,荀哥儿便和芸娘一左一后地坐在骡车上,萧靖北一人骑着马,紧紧行在骡车旁边,他不断勒紧缰绳,调整着马的步伐,始终配合骡子的速度。   荀哥儿紧紧抱着怀里的一摞书,垂头想着心事。他是确实喜欢读书,也明白父亲的抱负,可他跟柳大夫学医后,柳大夫对他的期望甚高,他实在不愿辜负柳大夫,更不想因读书一事耽误姐姐。荀哥儿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左思右想,面色郁郁。   宋芸娘紧紧握着手里的小木盒,觉得如火炭般烫手。刚才她悄悄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躺着一只白玉手镯,色泽温润细腻,通透无暇,一看便是佳品,更让她内心难安。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将许安平视为兄长,虽然隐隐约约知道许安平的情义,但因种种原因,却从未往更深远处想。况且,许安平在张家堡时还是个青涩的少年,满腹的情怀往往只流露于眼神之中,连暧昧的话语都不曾多说一句,哪里敢像今日这般大胆地示意,害得芸娘猝不及防,无所适从。可是……许安平对芸娘的情义越深,表现越明显,她便越害怕,越退缩。今日她若不接这盒子,便是对许安平太过残忍,可她接了这盒子,便是鼓励了他,势必让他的感情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她不知该如何阻止许安平越来越浓烈的感情,她已经将许家人看做了自己的亲人,她最不愿意伤害的便是自己的亲人……宋芸娘眉头深锁,陷入深深的自责和为难之中。   萧靖北默默骑在马上,也是满腹心事。他虽活了二十多年,不但娶了妻,连孩子也快五岁了,可却从未尝过情滋味。在京城时,因家里微妙的气氛,他便也和父亲一样寄情于武学,在男女感情一事上很是淡然。到了成亲的时候,也只是和京城里其他富贵家的公子一样,听从父母之命娶妻生子,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想不到家里出了那样大的变故。来到这边境,就好像是在另一个绝然不同的世界重生了一般。遇到宋芸娘后,和芸娘的每次接触都带给他不同的感触和震撼,他从未见过芸娘这般热情、善良、坚韧、活力的女子,却也在一次次震撼中不知不觉被芸娘吸引,慢慢有了患得患失的情愫,竟然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他的满腹心事未能对芸娘表达,今日却杀出来一个勇猛无畏的许安平,许安平清白的身世、干净的过往以及和芸娘五年的情谊,让一向无所畏惧的他居然生出了些许退缩之心……   此时早已过正午时分,太阳被密密的云层严严实实地挡住,天阴沉沉的,乌云密布,正像宋芸娘他们三人灰暗的心情。一路上,宋芸娘他们三人都在低头沉默地想着心事,连错过了午饭时间也不自觉,只有刘栓财地一边孤寂地驾车,一边默默地啃着包子,心里在纳闷这三个人逛个街居然会累得如此模样,看来自己不陪他们一起再接着逛街实在是明智之举。   回到张家堡,萧靖北和宋芸娘他们直接在永镇门分手,他本当着守门的差事,今日只请了半日假,现在却已耽搁了些时间,自是赶着回去销假。宋芸娘他们则直接坐在骡车回到了宋家。   宋思年早已在家里翘首望了老半天,见芸娘和荀哥平安回来,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忍不住埋怨道:“芸娘啊,你这孩子太胆大妄为了。现在人人都在说外面不太平,没事都呆在堡里,你还往外跑,不但自己去,还带着荀哥去。爹在家里担心了大半天啊。”   芸娘暂时放下满腹的心事,露出轻松的笑容,“爹,别自己吓自己,没事儿,我听安慧姐说,现在大队的鞑子兵被周将军他们牵制在定边城呢!就算遇上鞑子,也顶多是小队人马,更何况,还有萧大哥的保护呢!您看,我们今日去靖边城卖粮不但多卖了几两银子,还以便宜的价钱买了面粉、布匹什么的,比在堡里面买划算得多呢!”说罢,兴致勃勃地将买回的物品一一指给宋思年看。   宋思年也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荀哥儿牢牢抱在怀里的一摞书,好奇地问:“你还为荀儿买了书吗?是不是都是医书?荀儿你现在看书要不要紧,头还疼不疼?”   荀哥儿又心虚又难受地低下头,却支支吾吾无法开口。芸娘看着父亲担忧的眼神,很是心酸,她瞪了一眼荀哥儿,笑着对宋思年说:“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荀哥儿的记忆恢复啦。他买的全都是些四书五经的书,咱们荀哥儿又可以好好读书啦!”   荀哥儿闻言一震,抬头愣愣地看着芸娘,想不到自己左右为难、思量了一路的难题,芸娘一回来几句话便为他做了决定。   宋思年却是喜出望外,他激动地大声说:“荀儿恢复记忆了,太好了,太好了,真是祖宗保佑啊。”他忙慌着到厢房给妻子的灵牌上香,芸娘在门外听到了宋思年对亡母低低的叙话,听他说着说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哭声。芸娘不禁悲从中来,她恨恨看着荀哥儿,小声骂道:“你小子再耍花样,不好好读书,小心我饶不了你。”   荀哥儿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他没想到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如此之大,不禁后悔万分。他不知道将来自己究竟会走上哪一条路,眼下只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按父亲的期望好好读书,绝对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傍晚,宋思年差荀哥儿去请柳大夫过来吃晚饭。今日刚到靖边城采购了一番,晚饭自然颇为丰富。   饭桌上,宋思年喜笑颜开地告诉柳大夫:“柳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荀儿的记忆恢复了,他又可以读书啦!”   柳大夫闻言也十分欢喜,随后又疑惑地问:“荀哥儿是什么时候恢复的?怎样恢复的啊?”   宋思年当时只顾惊喜,却也没想到这一层,便也跟着问:“对啊,是怎样恢复的啊?”   荀哥儿目光躲闪,求救般地看向芸娘,芸娘便叹口气,随即笑着说:“今日上马的时候,荀哥儿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将头磕了下,吵了一路上的头昏,到了靖边城后,居然又好了,还说记忆恢复了,想看书,萧大哥便给他买了好些书。”   宋思年自然是口念阿弥托福,连声感谢上天保佑。柳大夫却是将信将疑,他命荀哥儿伸出手给自己诊脉,又仔细看了看他的头,面露疑惑之色,思量了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看着荀哥儿,荀哥儿便心虚地低下头。   柳大夫见荀哥儿的神色躲闪,心中已是了然,他本就对荀哥儿失忆的症状感到怀疑,现在越发证实了自己的推断,便也笑着说:“我看荀哥儿大概是摔了一跤后,将当时头脑中堵塞住的部分又摔通了,所以恢复了记忆。宋兄,真是可喜可贺啊!”   宋思年闻言越发笑得开心,宋芸娘和荀哥儿自是感激地看着柳大夫。   柳大夫又说:“荀哥儿虽是我徒弟,在学医上也很有些天分,但学医是失忆之时的权宜之计。现在既然恢复了记忆,是继续学医,还是重新读书,也应当好好思量思量。”   宋芸娘面露震撼之色,心知做师傅的人怎能舍弃聪慧好学的徒儿,实在是因为柳大夫是善良大度之人,全然为荀哥儿考虑,没有自己的半点私心。   宋思亮还没有开口,荀哥儿已双膝一沉,跪在了柳大夫面前,“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他恭敬地拜了柳大夫,挺直腰背坚定地看着柳大夫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徒儿一定会继续跟着师傅学医,将师傅的医术继承下去。但是……”荀哥儿看了一眼满脸紧张的宋思年,接着说:“还请师傅允许徒儿在学医的同时,能跟着父亲读书。徒儿认为,学医和读书二事并不矛盾,只要徒儿勤奋好学,一定会两不相误。”   柳大夫、宋思年和芸娘都面露惊异之色,宋思年和芸娘眼里闪着泪光,柳大夫欣慰地捋起了胡子,缓缓颌首赞同,“荀哥儿,做事不半途而言,重情守信,都是难得的品质。你小小年纪能做到如此,为师很欣慰。只是,你以后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艰辛,你……做得到吗?”   荀哥儿挺直背,昂着头,目光坚定地大声道:“徒儿一定可以做到,敬请师傅放心!”   “好!好!”柳大夫忍不住击掌叫好,宋思年也自豪地看着儿子,百感交集。芸娘悄悄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珠,她笑中带泪地看着荀哥儿,觉得荀哥儿好似破茧成蝶一般,经历了这一番挫折,整个人变得更加意志坚定,斗志昂扬,反而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作者有话要说:     ☆、徐富贵的礼品   宋家人说开了心思,此刻正开开心心地吃着丰富的晚饭,你给我夹一块肉,我给你夹一筷子菜,小小的餐桌上气氛温馨祥和,其乐融融。   离宋家不远的城门处,萧靖北刚刚和下一班守城的士兵们换了岗,正拖着站麻了的双腿向家中走去。   此时早已经过了晚饭时刻,深秋时节的天黑得格外早,沉沉暮色已经笼罩了张家堡,堡外城墙边的茅屋大都漆黑一片,住在堡外的军户和流民比堡内的更为贫苦,自然是舍不得点煤油灯,往往天一黑便早早上床歇息。   萧靖北走过一间间静寂无声的茅屋,感觉走在一片荒芜人迹的旷野中,阵阵呼啸的寒风迎面袭来,他不禁又冷又饿,连脚步都带了些虚浮。萧靖北今日劳累了一整天,从早上到此刻粒米未进。清晨赶着出门走得匆忙,中午又错过了中餐,傍晚时分,负责下一班守城的几个士兵吃酒吃忘了时间,耽误了好长时间才匆匆赶来换岗。   又饥又寒的萧靖北本就心情郁闷,冷着一张脸走近家门,远远便听到厢房里传出萧瑾钰的哭声,他心情更加烦躁,沉着脸走进正屋,却见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小小的钰哥儿趴在王姨娘怀里,撅着小屁股,哇哇地哭着,一旁的李氏脸气得通红,手里高高扬起一根鸡毛掸子,想打却无法狠心打下去,王姨娘一手紧紧护着钰哥儿,一手忙着拦李氏,正急得跳脚,看到萧靖北走进房门,如看到救星般地叫道:“四爷,快劝劝姐姐。”   萧靖北本就心情烦躁,见到这乱糟糟的场面,不禁大喝了一声: “不准哭!”钰哥儿身子猛地一震,回头惧怕地看了看父亲,一下子止住的哭泣变成了抽泣和打嗝,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地,泪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王姨娘,李氏见状心疼地放下了手里的鸡毛掸子,王姨娘便趁机抱着钰哥儿出了正屋。   “母亲,”萧靖北坐到凳子上,有气无力地揉了揉眉头,疲惫地问道:“钰哥儿惹您生气啦?”   李氏叹了口气,指了指桌子上摆放着的一堆物品,萧靖北这才看到简陋的桌子上堆着大包小包用油皮纸包着的物品,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李氏苦笑着说:“这是隔壁的徐富贵送过来的一些糕点、布匹之类的,说是看我病了这么长时间,探望我的。”   萧靖北闻言不解地扬了扬眉头,李氏接着说:“我们两家虽然隔壁挨着,又是一道充军过来的。可我病了这么长时间,他家什么时候来看过?你现在一当上小旗了,那徐富贵马上就过来了,说的是看我,其实还不是讨好你。”   萧靖北厌烦地皱了皱眉头,“那您怎么还收下?”   李氏气道:“我哪里肯收下,那徐富贵放下便要走,打的又是探望我的幌子,只说是一些糕点之类吃的东西。我们两家毕竟是邻居,我想着若过于推辞又伤了和气,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结果那徐富贵走到门口却说,希望你能好好照应徐文轩,给他在城门处安排个轻松的差事。”   萧靖北闻言有些错愕,随即冷笑道:“真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他倒是惯会钻营。只是这次只怕打错了算盘,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小旗,哪里有什么能力安排徐文轩去城门守城?”   李氏却笑了,“你还真是小看这徐富贵了,人家早就找通了路子,将徐文轩安排在城门驻守了。不然的话,怎么你们五个人一道充军来的,四人都去了边墩,却只有徐文轩一人留在堡里?徐富贵只怕是看我们是邻居,好打交道,便想将徐文轩安排在你负责的那一班,这才上门套套近乎呢?”   萧靖北不觉气极反笑,“这个徐富贵,还真是有一手,怪不得他们家老爷派他一路跟着徐文轩过来。”他叹了一口气,又道:“不过这徐富贵也算是忠仆了,徐文轩有他在一旁照顾,少吃了多少苦头啊!”他转念一想,又问:“不过,这又关钰哥儿什么事?”   李氏想到可怜兮兮的钰哥儿,不觉又辛酸又生气,“我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徐富贵所托之事万一令你很为难,他的东西我们还是不要为好。哪晓得我千叮咛万嘱咐,刚转了个身,钰哥儿便将一包糕点偷偷拆开吃了。吃了还不算,他怕我发现,还将吃不完的悄悄塞在床底下,要不是我看见他嘴角的残渣,还真被这小子给瞒过去了。”说罢,想起钰哥儿那又可怜又狡黠的小模样,又忍不住捂着嘴笑。   萧靖北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却又肃然道:“这小子真的要管教,只是他还这么小,太不懂事,还是要慢慢跟他讲道理才好。”   李氏也叹了口气,她想到钰哥儿在京城里也是锦衣玉食地养着,成天一群丫鬟婆子护眼珠子般地看护着,哪里吃过什么苦。家里出了事后,亲娘舍下他不管,充军路上拖着跟大人们一起走一程抱一程,不知吃了多少苦,小小年纪却也十分懂事,知道看大人们的神色,再苦再累也不吵不闹。只是毕竟还是小孩子,又这么长时间吃些粗粮,看到美味的糕点自然嘴馋,自己刚才却也是心急,有些过了……想到这里,又有些后悔。猛然想起王姨娘和钰哥儿出去这么久还没有什么动静,便起身想出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却见王姨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进来了,钰哥儿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盘馒头,看到李氏站在门口,腿便有些哆嗦,停住脚步怯怯地看着李氏。   李氏叹口气,弯腰接过盘子,和王姨娘一起走进房里,将面片汤和馒头放在桌上,又心疼又自责地对萧靖北说:“瞧我,净顾着拉你说话了,都没想到你还没有吃饭,还是王姨娘心细,快趁热吃点吧。”   萧瑾钰也鼓起勇气走到萧靖北身边,细声细气地说:“父亲,快吃东西吧,是我和姨奶奶一起做的。”他又看向李氏,“祖母,您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萧靖北拿起筷子,虽然腹中饥饿难耐,此时却有些食不下咽。他忍不住放下碗筷,弯腰扶住萧瑾钰小小的肩头,看着他水汪汪、黑漆漆的大眼睛有些怯怯地看着自己,只觉得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便轻声问:“钰哥儿,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萧瑾钰奶声奶气地说:“知道。祖母说这是别人的东西,要还给别人的,不能动。可我还是忍不住拆了一包吃了……父亲,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萧靖北有些心酸,却还是板着面孔教导:“我以前和你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虽然年幼,但也要慢慢懂事,学会克制住自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能动,不能任性妄为,你明不明白?”   萧瑾钰望着父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父亲,以后,祖母不让我吃的东西,我绝对不吃。姨奶奶刚才说了,这里的坏人多,喜欢在糕点里下毒,不能随便吃。”说完,又担心地看着王姨娘,弦然欲泣地问:“姨奶奶,那我刚才有没有中毒啊?”   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了,打破了屋内沉闷的气氛,李氏忍不住弯身抱起萧瑾钰,在他白嫩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笑着说:“放心,刚才的糕点绝对没有毒,不过其他的有没有毒就不知道了。以后只有祖母、你父亲、姨奶奶和姑姑让你吃的东西你才能吃,知道吗?”   “哦,我知道了。”萧瑾钰懂事地点点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问:“那芸姑姑和荀叔叔给的东西能不能吃呢?”   萧靖北听闻芸娘的名字,又触动了之前的心事,刚刚放松了的心情便又有几分郁郁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西村的郑家   宋芸娘挎着小篮子走在长长的石板路上。这是张家堡的上西村,住的大多是百户、总旗、小旗等官员和少数家境略好的军户。比起宋芸娘住的下东村,这里的石板路更宽阔平整,两侧的房屋更高大宽阔,连路上的行人衣着也更鲜亮整洁。   宋芸娘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家小院,推开虚掩的院门走进去,院子里平整宽阔,十几只鸡正在空地上欢快地啄着稻谷,院子的一侧还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种着一些时令蔬菜。   郑仲宁的寡母刘氏正在小菜地里忙活,看到宋芸娘走进来,忙笑着走过来,一边招呼芸娘,一边冲西边厢房大喊:“安慧,芸娘来啦!”   许安慧忙从房里匆匆走出来,她穿着家常的蓝色粗布袄裙,发丝凌乱,面色憔悴,眼睛里布满红红的血丝,眼底是深深的黑眼圈,宋芸娘一向看到的都是精神焕发、容光满面的许安慧,此刻,咋一看到蓬头垢面的许安慧,倒是猛然吓了一大跳。   许安慧看到芸娘,马上露出笑容,尽管精神疲倦,还是欢喜地将芸娘迎进正屋里坐下说话。   宋芸娘心疼地看着许安慧,“安慧姐,这才几天没有见,怎么累成这个样子了?”   “我们家齐哥儿这几天发烧,我不眠不休地守了好几天了。”许安慧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说。   “齐哥儿严不严重?我去看看。”宋芸娘面色一下子紧张,急忙起身要去厢房。   许安慧忙拦住了她,“烧了几天,已经退烧了,现在正睡着呢。这两天吃了柳大夫开的药,又用柳大夫教的方法降温,好得很快。”接着,又气恼地说:“都怪我家官人,齐哥儿刚刚发烧的时候,我说去请柳大夫,可他偏偏要去请胡医士,那胡医士本是军医,治疗外伤很是拿手,可这小儿的疾病怎么在行,白耽误了几天,害的齐哥儿多受了不少苦。”说罢,掏出手绢轻轻擦拭着眼角。   芸娘忙安慰道:“小孩子三病两痛总是有些的,只要好转就应该不碍事了。我也是昨日才听义父提起,不然早就过来看看了。”   许安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小孩子生病而已,你还这般郑重地过来看,反而折煞了他。这事儿我连娘也没有告诉,免得她担心。”   宋芸娘嗔怪道:“你看看你自己累成什么样子,你早告诉我了,我也好来帮着照顾一下,免得你一个人这么劳累。”   “哎呀,你那一家子人都照顾不过来,我还能劳动你!”   两人说着话,刘氏已端过茶来,芸娘忙谢着接过,许安慧便对刘氏道:“婆婆,大妞妞去隔壁家玩了大半天了,您去看看,她有没有惹事。”刘氏便忙出了院门。   郑仲宁家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寡母。当年本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后来整个村子遭鞑子抢掠屠村,刘氏因带着年幼的郑仲宁在山中打柴才得以幸免于难,郑仲宁的父亲、兄长等家人却未能逃脱厄运。母子二人投奔到张家堡时,时年才十岁的郑仲宁同意永远入军籍,张家堡才肯接纳这对母子。   他们家刚来时也住在上东村,后来郑仲宁连连立功,升为小旗,彼时张家堡还没有现在这么拥挤,郑家便搬到了张家堡的“富人区”。再后来,许安慧嫁了过来,生了一儿一女,郑仲宁也升了总旗,一家人过得和和乐乐,甜甜蜜蜜。宋芸娘看着这一大家子,常常心生羡慕。   “对了,我昨日去靖边城卖粮,看到街上有小孩子的玩意儿卖,很是有趣,便给大妞妞和齐哥儿各买了一个。”宋芸娘说罢,从篮子里拿出一对虎头虎脑、朴拙可爱的瓷娃娃和一个木身羊皮面的拨浪鼓,笑吟吟地说:“大妞妞四五岁,肯定喜欢这娃娃,齐哥儿才两岁,便玩这拨浪鼓吧。”   许安慧笑着接过,忙谢了芸娘,“你还真是有心,对了,现在外面这么乱,你去靖边城干什么?”   宋芸娘便将昨日去靖边城卖粮一事告诉了许安慧,特别提到了遇到许安平和许安文的事情,许安慧听闻这两兄弟一切安好,也拍着胸脯口念阿弥陀佛。芸娘又聊了聊荀哥恢复记忆的事,许安慧听得张口结舌,唏嘘不已。最后,芸娘又谈起了做面脂生意的事情,“其实,我今日来也是想和你商量商量,怎么将面脂的生意做到靖边城去?”   许安慧听完后沉下了脸,“你胆子也太大了,现在外头是什么境况不知道吗,鞑子就在咱们眼皮底下,你一个女子还往外跑?你之前遇鞑子的事情都忘了吗?”   宋芸娘委屈地说:“前些日子你不是说鞑子的大队人马被周将军的军队拖在了定边城吗?”   “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这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说不定今天鞑子就打到咱们这儿来了。”许安慧严肃地说,她到底跟着郑仲宁耳濡目染了这些年,对战争的危机感比宋芸娘强得多。   宋芸娘忙道:“昨日是萧大哥送我们去的,他还答应五日后再陪我去……”   许安慧打断了芸娘的话,“怪不得我家官人昨晚回来说,他听萧靖北的上峰万总旗抱怨,新任的萧小旗没当几天差就请假,还拖延销假的时间。所以晚上换岗的时候,他特意安排接岗的几个士兵一起吃酒,拖延换岗的时间,好给萧靖北点儿颜色看看,故意刁难刁难他……说起来,我家官人也是帮凶,他还去陪了酒呢。我昨晚听了好一顿说他。”   宋芸娘闻言愕然,想不到萧靖北轻描淡写地说陪自己去靖边城,背后却还要承受这样的压力和折磨,她不觉又羞又愧,心里一阵难受,脸也发起烧来。   许安慧接着说:“你让他五日后陪你去也是太不妥当,且不说路上不安全,只说孤男寡女的同行这么长一段路,你们自然不可能走路,也没有马车,只怕只能同骑一匹马……”   宋芸娘张口结舌,她当时就想着挣钱了,可真没有想到这么多,她深恨自己怎么就钻到钱眼里去了,惭愧地说:“安慧姐,我思量得太不周全了,多亏你提点了我。只是……我答应了靖边城那几名女子,五日后送面脂去卖,这可如何是好?”   许安慧想了想,便道:“这也不难,反正张家堡经常有士兵往来靖边城传递消息,你做了面脂就交给我,我托人带给我舅母,让舅母帮着卖,若真卖出来了,这倒又是一条财路。”   宋芸娘神色一亮,感激地说:“如此就太谢谢安慧姐了。”   许安慧笑道:“我们两姐妹有什么好谢的。”她想了想,又说:“对了,前几日钱夫人托人带话给我,说上次的面脂快用完了,想再买几盒。还说,你上次说有精力的话,可以再多做些胭脂、口脂之类的,问你现在是否有精力做,价钱都好说。”说罢疑惑地看着芸娘,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钱夫人?”   宋芸娘微微一怔,她觉得和钱夫人的那番交谈,只属于自己和她的秘密,因此哪怕亲近如许安慧,却也不是很想告诉,因此便有些支支吾吾,正巧西边厢房里传出齐哥儿的哭声,许安慧匆忙起身走向厢房,芸娘也跟着一起走了过去。   却见厢房里靠着窗边的一张炕上,两岁的齐哥儿穿着红色小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正坐在炕上哭着四处找娘。许安慧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将齐哥儿搂在怀里安慰,一边摸了摸他的额头,一边放心地说:“没有烧,看来柳大夫的药很有疗效。”   宋芸娘闻言也松了一口气,她与有荣焉地笑道:“那当然,我义父的本事还是吹的!”   许安慧笑着瞪了芸娘一眼,也不说话,拿着芸娘买的拨浪鼓逗齐哥儿玩,宋芸娘便坐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这母子二人的天伦之乐。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歉意   宋芸娘离开了郑家,沿着长长的小巷走到了南北大街上。她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去,不要去”,可是双腿却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弯,朝着与家里相反的方向——城门处而去。   方才在路上,芸娘细细回想许安慧的话,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自私和任性。她一向认为自己善解人意,乖巧温顺,特别是到了张家堡之后,更是凡事都先为他人考虑,可是为什么在萧靖北面前却往往会小小地任性一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论自己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萧靖北都不会拒绝,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的自私和卑劣。她越想越觉得既羞愧又难过,脚下的步伐也越走越快,只想快点见到萧靖北,好好跟他道歉。   高高的城门一侧,萧靖北正在接受万总旗的训话。万总旗四十多岁,也是一名勇猛彪悍的北方汉子,靠着一身好武艺和胆量升上了总旗的位置,负责张家堡的城门防守事宜。他长着一脸的大胡子,眼睛明亮有神,身材高大魁梧,嗓门高昂洪亮,此刻刚刚结束了训话,还有些意犹未尽。他拍了拍萧靖北的肩头,大声道:“好好干,小子,咱们这里只要肯闯肯拼,就不怕不能出头。”话音一转,又意有所指地说:“我知道你来这里之前身份只怕不低,定是个使唤人的主儿,但是到了这里,就得听从上司的使唤,乖乖遵守纪律,军令大于天,知不知道!”   萧靖北神色一凛,他明白这万总旗又拿昨日之事在做文章,便挺直了腰背,大声道:“属下谨遵大人教诲。”   万总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侧头对一直呆立在一旁的徐文轩摆了摆头,徐文轩会意地走过来。万总旗又对萧靖北说:“这个徐文轩是和你一道充军过来的,好像还住在你家隔壁,你应该认识吧?”   萧靖北想起徐富贵的礼品,心中已经微微明白,他点点头,道:“回大人,徐文轩正是住在属下隔壁。”   万总旗便笑着说:“我看这小子身子虚弱,不如就安排在你这一班里,你和他熟悉,又是邻居,平时也多关照一下。”他本是面相凶恶粗糙之人,现在却笑眯眯地摆出一副仁爱的样子,却越发显得不伦不类,让人毛骨茸然。   萧靖北忙肃容道:“大人爱兵如子,体恤下属,属下佩服万分,一定遵办。”心里却在想,这徐富贵果真还有些本事,的确是惯会钻营之人。早上他本想将昨日徐富贵送的礼退回,可拆开几包看了看,都是些普通糕点,反倒让人不好意思去退,显得太过小家子气。于是只好将其中稍微贵重一点的几包补品退到徐家,只说李氏已然痊愈,不需要补品。那徐富贵像是知道萧靖北会有此举,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收下,说两家是邻居,互相关照本是应该的。看来,这“互相关照”四字却是应在了这里。   按梁国的军队编制,一郡设所,连郡设卫。一般是以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一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一百户所,五十人为一总旗,十人为一小旗。一卫辖五个千户所,一个千户所辖十个百户所,一个百户所辖两个总旗,每个总旗设五个小旗。如靖边城是卫城,下辖张家堡等五个千户所。   万总旗手下的五个小旗和五十名士兵,身负守城的重任,因此都是精心选出的身材高大、武艺高强的精英。五个小旗及其手下管辖十名士兵,分为五个班,轮流负责驻守城门和巡查城墙。徐文轩本安排在另一名姓张的小旗手下,因他身材单薄,胆小怯弱,又是通过不正当渠道进来的,常常受到其他士兵的排挤和嘲笑。徐富贵见萧靖北做了守城的小旗,想着萧靖北本是公道正派之人,又比较相熟,便想方设法将徐文轩调入了萧靖北的辖下。   万总旗走后,萧靖北看了看徐文轩,尽管在张家堡已有数月,但他一直处在徐富贵的保护之下,神色仍是显得稚嫩,此刻正呆愣愣地看着自己。萧靖北想了想,便将徐文轩安排在一处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站岗,风不吹雨不淋、太阳晒不着。倒不是因为徐富贵送的礼,主要是他看这徐文轩太过文弱,难堪大用,却也只能安排在此等清闲一点的地方。   安置好了徐文轩,萧靖北又去其他站岗的士兵处一一查看,他登上城墙,却见秋色已浓,纯净的蓝天白云下,张家堡外那片广袤的原野满目金黄,远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如一条白玉带般镶嵌在原野上的饮马阳河也放慢了脚步,静静地流淌,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璀璨的、碎玉般的光芒。萧靖北第一次发现原来张家堡居然有着这般怡人的景色,在这广阔的天地之前,胸中一股郁郁之气也消散了许多。   萧靖北凭楼远眺,静静想着心事,一个士兵上前打断了他,“报告萧小旗,城楼下有一名女子要找您。”   萧靖北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他马上想到莫非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急匆匆走到城楼下,却见高大的城墙下,宋芸娘静静站在那里,看到自己,神色一亮,露出灿烂的笑容,似乎连身后灰暗的城墙也变得明亮。当萧靖北一步一步走近她时,宋芸娘的笑容却慢慢收敛,变得有些局促和紧张。   萧靖北静立在宋芸娘面前,低头看着他,目光柔和,嘴角含笑,面上带着淡淡的询问之色。   宋芸娘低下头,半垂着眼,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路上想好的话语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只觉得脸越来越发烧。她恨恨地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便跺跺脚,鼓起勇气道:   “你……”   “你……”   同时响起了一声低沉浑厚的嗓音,却是萧靖北也开了口。   两人俱都一愣,又道:   “我……”   “我……”   却又是异口同声。   萧靖北愣住,宋芸娘愣了下,也噗嗤笑了,紧张的心情也消散了很多。她抬头看着萧靖北,眉眼弯弯,笑意盈盈,“萧大哥,你先说吧!”   萧靖北也摇头笑了笑,“宋娘子,你找我有何事?”   芸娘犹豫了下,轻声道:“萧大哥,我听闻昨日你因请假一事受到了责难,心里很过意不去,是我太一意孤行,害你受累了。”   萧靖北忙道:“宋娘子千万不要如此客气,你对我……对我萧家有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能为宋娘子出力,萧某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宋芸娘心中越发难受,喃喃道:“可我听说他们故意刁难你,害得你……害得你……”   萧靖北浑不在意地笑了,“些许小事,不值得提。你萧大哥我也不是纸糊的,你看我连鞑子都不怕,谁还能刁难得了我?”   芸娘闻言越发不安,她再三道歉,又道:“听说现在堡外不是很安全,你们一家住在外面万事要小心。另外,关于去靖边城卖面脂一事我已托付了安慧姐,他家郑姐夫可以托人带去。你刚刚回到堡里,有空闲的时间还是将家里安顿安顿,不要再为我的事情耽搁了。”   萧靖北闻言有些讶然,只觉得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既像是失望,又像是烦恼,还有一股淡淡的酸意,他本来很有些期盼几日后能陪着宋芸娘去靖边城,甚至还想着趁机将昨日买的那枚白玉簪送给芸娘。可是现在芸娘却已不需要他的保护,他觉得芸娘和他的距离似乎又一下子拉开了,变得生疏,他想,莫非是昨日遇到许安平的缘故,越想越觉得烦躁,面上也有几分显现了出来。   宋芸娘见萧靖北沉下面孔,眉头紧锁,只当萧靖北在怪自己考虑事情轻率,随意更改主意,正踌躇着准备开口解释,却见一名士兵有事上前禀报,她迟疑了下,却只好先行告辞。   这位士兵却也认识芸娘,他禀报完了事情,见萧靖北仍愣愣看着芸娘远去的背影,便讨好般地说:“萧小旗,您认识宋娘子啊。”见萧靖北神色淡然,默然不语,又接着说:“这宋娘子虽然长的好,是咱们张家堡里的一枝花,可她自视太高,居然想招赘。她也不看看,咱们这儿年年征战,家家的男儿都是宝贝,谁还有多余的男丁可以入赘到她家,给她家做牛做马啊!活该她一辈子嫁不了人!”最后一句话恶毒又带着诅咒,却是因为这小兵当年也曾求亲被拒,现在仍然怀恨在心。   萧靖北闻言愈加气恼和烦闷,他微微侧头,轻轻扫了那小兵一眼,目光锐利而凛冽,冷冷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背后乱嚼舌根,看来你很闲嘛。去绕着城墙跑十圈,跑不完不准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宋家人的作坊   第二日天气晴好,宋芸娘和宋思年、荀哥又在小院里开起了手工作坊,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做起了面脂。   自从上次尝到做面脂挣钱的甜头后,本有些半信半疑的宋思年也变得兴致勃勃,听芸娘说还可以拿到靖边城去卖,更是劲头十足。他卷起袖子,将双手洗了又洗,摆出了大干一场的阵势,荀哥当然也有样学样,父子俩准备完毕,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芸娘,一副“凭君使唤”的模样,芸娘便笑着取出了早已做好的香酒。   从靖边城卖粮回来的那天晚上,宋芸娘便先制作了香酒,她将洁净无杂质的棉花包裹住丁香、藿香等香料,投入事先已烧至微烫的酒中,用热酒吸收棉花中的香料之味,到今日已有两天两夜,此时香料充分的浸入清酒里面,混合酒本身的香气,发出了沁人心脾的醉人香味。   荀哥一大早已在堡里的屠户那里买了牛骨头和一些猪膘、牛膘等物,此时遵照宋芸娘的安排,和宋思年一起清洗牛骨头、取牛髓,宋芸娘则在一旁熬制油脂。   熬出的油冒出阵阵热气,在厨房里氤氲缭绕,散发出甜腻的、扑鼻的香味,馋得荀哥不断地吞口水,忍不住用筷子沾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烫得哇哇叫。宋芸娘伸手拍了她一下,嗔怪道:“看你馋成什么样子,这有什么好吃的,待会儿剩下的油渣姐姐做给你吃。晚上咱们还要熬牛骨头汤,犒劳一下。”荀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手下的动作更加轻快。   宋芸娘见油熬得差不多快好了,便将油脂和牛髓混合,加入香酒中,荀哥则在一旁不停地添柴,用旺火大烧。每煮沸一次,芸娘便加一次牛油脂,如此加了数次,牛油脂和香酒渐渐混合在一起,慢慢变得浓稠,香气扑鼻。宋思年见芸娘神情专注,额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便心疼地掏出帕子递给芸娘,芸娘头也不回地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汗,眼睛眨也不眨地凝神盯着罐子里油脂的变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示意荀哥不再添柴,她倒出一大部分,让宋思年和荀哥分装在一个个小瓷盒子里,自己则继续制作钱夫人要的口脂。   宋芸娘将剩下的面脂用小火微微煎着,慢慢加入用朱砂研取的红色颜料,并调入青油,用银筷子不停地搅动,慢慢地,红色均匀地渗入了膏脂之中,色泽鲜艳可爱,膏状浓稠细腻。宋芸娘见大功告成,便微松了一口气,她撤了火,将这一点点口脂小心地装入了小瓷盒。因她对口脂是否好卖的把握不大,故此除了为钱夫人做的两盒之外,便只多做了三盒。芸娘想着,送许安慧一盒,萧靖娴一盒,看着这色泽艳丽、兰香袭人的口脂,自己也忍不住留用了一盒。   忙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第二批面脂终于做好了,除了二十几盒面脂,还有几小盒带有尝试性质的口脂。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的面脂做得更成功,此时的面脂已经冷却凝固,膏体细腻,色泽洁白莹润,芳香怡人,再配着一只只精美的小瓷盒,看上去还真不比那玉容阁里卖的面脂差。宋家三口人笑眯眯地看着这些小盒子,仿佛看到这一堆盒子变成了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不觉都面色泛红,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   宋芸娘想起那日钱夫人还提出需要手膏、发膏、胭脂之类的化妆品,手膏和发膏倒好说,制法和面脂差不多,用香料浸香酒加油脂调和即可,今日天已不早,且宋思年和荀哥看上去虽然兴奋,但毕竟折腾了一天,也有些累,便打算明日再做些手膏和发膏。只是胭脂却有些为难,芸娘微微皱起了眉头,制胭脂需要红色鲜花,可现在已是深秋,万物凋零,马上又要进入天寒地冻的严冬,却是到哪里去找红色鲜花,到时只能和钱夫人解释一下了。   宋芸娘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年和表姐做过的一些护肤用品,当时只是出于小女孩的兴趣和玩闹,现在却成了生存之道。芸娘叹了一口气,决定利用手里现有的材料,再多做一些护肤用的敷面膏、妆粉之类的,到时一起给钱夫人送去,既是满足了钱夫人的愿望,也是感谢她当日出面教训了刘青山,减了军户们的负担。   晚饭的时候,他们又请了柳大夫。现在柳大夫俨然已是宋家的一员,他泰然自若地和宋思年坐在上首,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今天的饭桌上增加了猪油渣和牛骨汤,对于难得沾上油荤的四人来说自然是人间美味,四人津津有味地吃着,边吃边赞,荀哥更是笑着说,怎么好像感觉在过年一样。宋芸娘微笑着看着荀哥,眼前简陋的小饭桌和寒酸的饭菜居然让荀哥生出了过年之感,便也有些心酸。   晚饭过后,宋芸娘将做好的面脂和口脂取了一两盒给隔壁的张氏和萧靖娴送去。   萧靖娴在许家住惯了一人一间房,回到萧家和王姨娘他们挤了几晚后,怎么也不习惯,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匆匆搬回了许家。张氏倒甚是喜欢,她一个人孤单寂寞,突然多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天天陪自己说,自然是求之不得。更何况这小姑娘出身高贵,谈吐文雅,又貌美如花,张氏还存有不可告人的私心,她心想着,若萧靖娴能将许安平的心从宋芸娘身上吸引过来,那便是最好的了。   此时夜凉如水,一轮弯月如钩般挂在天空,一会儿害羞地躲进缥缈的云层,只露出一小半,犹抱琵琶半遮面,一会儿又悄悄从云层里滑出来,低垂着头,静静看着夜幕中的张家堡。   宋芸娘推门走进许家小院,只见张氏的厢房里灯光闪烁,萧靖娴和张氏正坐在织布机前一边织布,一边说笑。见芸娘走进来,二人急忙起身,笑着迎芸娘坐下。   宋芸娘笑着道:“今日刚做的面脂和胭脂,送给你们试试。”说罢递上几个小盒子,萧靖娴迫不及待地接过,轻轻打开,放在面前深深嗅了一口,陶醉地闭了闭眼,兴奋地说:“芸姐,这面脂色泽洁白,膏体细腻,芳香袭人,真不比我在京城里用的那些差呢!这都是你做的吗?怪不得今天闻到你们院子里飘过来一阵一阵的香味呢,实在是太厉害了。”   张氏也在一旁打趣道:“你芸姐会的东西可多着呢,你要好好跟她学习才是啊!”   宋芸娘忙谦虚地摆手,“张婶婶,我哪有您会的多啊,我身上的本事可有一大半儿都是您教的呢。张婶婶可是我们张家堡的第一能人,靖娴你有什么不懂的赶快向张婶婶请教,可别让她藏私。”   张氏呵呵笑了,点了点芸娘的额头,嗔道:“你这丫头,惯会取笑我!”她看着面脂,又犹豫地说:“我听安慧说,你做的这个面脂一盒能卖五百文呢,你送给我们,可不是要少挣了吗?”   芸娘故意沉下脸,蹙起眉头,怪道:“张婶,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以前做的面脂也没有少给您送,难道因为现在可以卖钱了就不送您了吗?我岂不成了钻进钱眼里的人了。”   张氏笑着拍了拍芸娘的手背,萧靖娴也在一旁捂着嘴笑。三个女人一台戏,他们几人很是热闹地聊了一会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让沉寂已久的许家小院充满了生气。   “哦,对了。”萧靖娴突然想起来,“芸姐,过两天是我十五岁生辰,刚刚和张婶婶商量了下,想办个及笄礼,到时想请你做赞者。此外,也邀请你们全家到时一起去观礼。” 作者有话要说:     ☆、靖娴的及笄礼   秋日的暖阳斜斜地照射着张家堡外这排茅草屋,茅草屋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屋顶上的茅草像是给屋子穿上了一件草裙,草裙边在风中不断摆动起舞,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欢快地跳动。   此刻,一向冷清的萧家小院里,热闹非凡,十几个男男女女站在篱笆围成的小院子里,叽叽喳喳地交谈,脸上充满了好奇和兴奋的神色。   萧家小小的正屋里,也挤满了人。柳大夫和荀哥反而只能站在门外,一边用力拉住扭着小身子、一个劲儿的要闯进屋内的萧瑾钰,一边伸着脑袋往里看。   张家堡的军户们生活贫苦、终年忙于生计,一般女子到了十五六岁便匆匆嫁人,很少会举行及笄礼,更别说如此郑重其事地邀请了齐全的参礼人员和观礼者。故此,门外除了受邀请的柳大夫等人,还有附近一些看热闹的军户们也探着脑袋好奇地看着。   矮小的正屋里,李氏端坐在上首,萧靖北站在她身侧,两人都面带欣慰的笑容,笑眯眯地看着端正地跪坐在正屋当中的萧靖娴。萧靖娴微微低垂着头,披着一头缎子般顺滑的秀发,作为正宾的张氏刚刚高声念过了祝词,此刻也跪坐在一旁,她轻轻挽起萧靖娴的秀发,盘成一个秀丽的桃心髻。发髻盘好后,王姨娘便将手里端着的盘子里递向站在一旁的宋芸娘,宋芸娘见盘子里放着一只光泽温润的碧玉簪,暗想这大概便是萧靖北当日在靖边城所买的吧。她小心拿起玉簪,轻轻簪在萧靖娴的发髻上,青翠欲滴的玉簪衬着那一头黑压压的秀发,显得秀发越发乌黑亮丽。   宋芸娘看着挽着发髻、郑重行礼的萧靖娴,微微发起了呆,觉得眼前的场景越来越模糊,脑海里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及笄礼时的情景。   那时虽是冬月,但江南的冬日竟比这张家堡的秋日还要温暖。芸娘记得,自己的及笄礼在家中小花园里的暖香苑举行。屋外的院子里,种了五六棵腊梅,小小的腊梅花悄然绽放枝头,正开得热闹,沁人的香味在整个院子里萦绕,随风悄悄潜进了室内。   当时室内温暖如春,暖香袭人,娘请了舅母,也便是芸娘未来的婆母做正宾,最亲近的二表姐做赞者,一群小姐妹们济济一堂,热热闹闹、说说笑笑。芸娘还记得自己当时穿了一身镶银狐皮毛的桃红袄,月白色撒花裙,就好像冬日傲然挺立在枝头的一只红梅。礼成后,爹和娘都欣慰而自豪的看着自己,眼里噙着泪水。她还记得当时表哥被表姐妹们远远地挤在屋角,惊艳地看着自己,他身穿一件银白色锦袍,长身玉立,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眼睛晶莹闪亮,既激动又欢喜,见芸娘的目光看向他,便微微红了脸。可是时间太过久远,芸娘似乎已经记不大清表哥的眉眼,记忆中表哥温润的面孔居然和萧靖北刚毅的面容重合在一起,芸娘不禁心突地一跳,她微微扫了萧靖北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面上带着温柔的笑容,便红着脸垂下了头。   随后,萧靖娴姿态从容优雅地起身,转身走向门口,去厢房换衣,宋芸娘也随她一道走出正屋。   屋外围观的人只见两名面容姣好、身材窈窕的女子一道娉婷而来,俱都自觉地向两侧让开。萧靖娴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又恢复成了当年京城里的那个娇贵傲气的大小姐。宋芸娘紧随她身后,她虽然衣着简朴,但容貌秀美,神态祥和,周身的气势一丝也不弱于萧靖娴。两名女子一个妩媚秀丽,一个端庄俏丽,围观的人都啧啧称赞,只觉得这两名女子好似下凡的仙子,和这破败、简陋的环境是那般格格不入。   萧靖娴回房换了新衣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她上身一件鹅黄色的短袄,下身是齐腰的浅粉色襦裙,纤侬合度地包裹着她娇美的身躯,好似春天里俏然挺立的一支桃花。她的衣襟和裙摆上绣满了精美的花边,裙摆微微散开,随着款款莲步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屋外围观的人均目瞪口呆,惊艳地看着萧靖娴,只觉得她此刻更加艳丽动人。被徐富贵拉着前来套近乎的徐文轩站在人群中,他半张着嘴,呆愣愣的看着萧靖娴,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一路上灰头土脸、面黄肌瘦、身材单薄的小姑娘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眼前光彩夺目的大美人。他的心砰砰跳着,眼珠子定在萧靖娴身上一眨不眨,生怕一不小心眼前的美人就眨不见了。   萧靖娴目不旁视地走进正屋,恭敬地行跪拜礼,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剩下的置醴、醮子、聆训等礼仪。礼毕后,李氏激动地站起来,向前来观礼的各位宾客致谢。她没有想到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居然完成了萧靖娴的及笄礼,而且还是如此的郑重而规范,通过这小小的及笄礼,她又回想起了那个礼仪繁复、富贵优雅的京城,想起她几乎快要淡忘的生活。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萧靖北忙在一旁紧紧搀扶住,李氏微微定了定神,高声道:“感谢各位好友前来参加小女的及笄礼。我们一家初到张家堡,虽人生地不熟,却能有幸得到各位无私援助,帮我们一家渡过难关,助我们在此安居,老身实在是感激不尽。今日,借此机会,我要好好拜谢各位。”说罢,便深深弯腰冲柳大夫、张氏等人行礼。   “使不得,使不得。”张氏忙搀扶住了李氏,“大家都是乡亲,走都一起就是缘分,互相帮助都是应该的,李姐姐太客气啦。”   李氏感激的拉着张氏的手,“她张婶,我早就想上门拜谢你,只是这身子不争气。我家靖娴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张氏忙道:“靖娴乖巧懂事,又懂得逗我开心,为我解闷,我是喜欢得了不得呢。”她见看热闹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萧靖北也出了正屋,在院子里和柳大夫说话,此刻屋内只有李氏、王姨娘、萧靖娴和宋芸娘,便戏谑道:“不如就把靖娴送给我家吧,我家还有两个儿子呢,大的那个今年二十一,小的十二岁,都没有说亲,不论靖娴看上哪一个,都行!”   李氏愣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笑了。王姨娘是今日除了萧靖娴之外,第二个欢喜和兴奋的人,她闻言面露喜色,轻轻拽了拽李氏的袖子,却被李氏不动声色地推开了。   “张婶婶,你——”萧靖娴害羞地啐了一口,转身回了厢房,宋芸娘也忍住笑地冲屋内几人微微屈膝行了礼,随萧靖娴去了厢房。   厢房里,萧靖娴依依不舍地脱下了衣裙,重新换上家常的粗布衣裙。她小心地将换下的衣裙叠好,伸手在光滑的布料上轻轻摩挲,发出一声微叹:以前在京城时,这样的衣裙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现在却是难得的华服。当时李氏本不同意大张旗鼓地操办及笄礼,却耐不住萧靖娴软磨硬磨,只好托徐富贵当了几颗珠宝。那徐富贵正是讨好萧家的时候,自是不遗余力的当了高价,还帮着买了布匹和碧玉簪。李氏便和王姨娘花了几个日夜,赶制出了这精美的衣裙。   宋芸娘看着萧靖娴发髻上那一只碧玉簪,笑道:“想不到萧大哥看似粗心的一个大男人,还挺会买东西的。你看这支碧玉簪和你多配,衬得你肌肤雪白,秀发黑亮,不知多美。”   萧靖娴得意地笑了笑,却道:“这才不是我四哥买的,我四哥从未为女子买过东西,又怎么会为我买。”   宋芸娘闻言很是奇怪,不明白当日萧靖北为何说谎,当时萧靖北明明买过玉簪,那他的玉簪又是为谁所买。不是买给萧靖娴,还能是谁?难道是他的娘子?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轻声问:“难道……难道也没有给你四嫂买过吗?”   萧靖娴微微瞟了一眼宋芸娘,看似不在意地说:“我四哥虽与四嫂感情深厚,但他行事粗放,从不懂得买些小东西讨四嫂欢心,四嫂私下里不知偷偷对我埋怨了他多少次呢?”说罢便捂嘴吃吃笑。   宋芸娘心中一痛,似有针刺了一般,她神情恍惚地问:“你四嫂既然和你四哥感情深厚,为何没有和你们一起?”   萧靖娴愣了愣,沉下面色,略带恼意地说:“不是她不想来,是他们家里人将她强拖回去了。哎呀,大好的日子,不说这些伤心的往事了。”   宋芸娘怔在那里,她见萧靖北的妻子没有一同前来,萧家人也从来闭口不提萧瑾钰母亲一事,甚至连钰哥儿也没有提及过自己的母亲。因此芸娘只当她或已不在人世,或已离开萧靖北,没想到她居然还在京城,萧靖娴还一口一声“四嫂,”芸娘突然觉得心底涌出一股深深的难受和羞愧。 作者有话要说:     ☆、护肤品的销路   宋芸娘赶制出了面脂、手膏等护肤品,想着和靖边城那几名女子的五日之约,便将做好的护肤品用篮子装好,沿着长长的小巷向许安慧家走去。   昨日,萧靖娴的及笄礼后,宋芸娘婉拒了李氏留他们用饭的邀请,借口家中有事匆匆与柳大夫、荀哥儿离去,临走时却特意未向萧靖北单独告辞。   萧靖北怅然若失地看着芸娘他们远去的背影,觉得自从那日在靖边城遇到许安平之后,芸娘便对自己冷淡了下来,不由有些失魂落魄、黯然神伤。李氏和王姨娘看着沉默不言、郁郁寡欢的萧靖北,只当他不喜萧靖娴的及笄礼太过铺张浪费,吓得王姨娘大气都不敢出,越发小心翼翼、缩手缩脚地做事。   宋芸娘的心中既羞且恼,她从萧靖娴的口中,得知萧靖北居然在京城有娘子,她为自己前段时间对萧靖北暗暗心动而感到羞愧难当;为萧靖北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热情和亲近而感到气恼不已,甚至有些怨恨萧靖北为何明明有娘子,却对自己这般温柔、这般体贴,害得自己……可仔细想想,好像萧靖北并未有过别的表示,他只是热心地帮助自己而已,也许人家只是报答自己对他们家的恩情,也许是自己太自作多情……   芸娘越想越羞,越想越恼,只觉得五心烦躁,面红耳赤。眼看郑家越来越近,她怕许安慧察觉出自己神色不对,会心生疑惑,便放缓了脚步,慢慢平复了心情,方才走进郑家。   齐哥儿的病已好了很多,此刻正在院子里和大妞妞你追我赶地嬉戏,两个孩子发出咯咯咯的欢快笑声,院子里的鸡在他们的带动下也扑棱着翅膀跳个不停,院子里好一幅热闹非凡的景象。   许安慧正坐在门廊下笑意盈盈地看着两个孩子,一边择菜,一边时不时虎着脸呵斥一两句,看着他们可爱的小模样,却还是忍不住笑。   芸娘一踏进小院,便感到一股勃勃的生机扑面而来,让自己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她放下手里的篮子,抱起蹒跚着向自己扑来的齐哥儿,在他白嫩嫩的小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脸上绽放出明艳的笑容,笑眯眯的看着齐哥儿,“齐哥儿,想不想芸姑姑啊?”   齐哥儿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裂开牙没有长齐的嘴,含含糊糊地叫:“芸姑姑,芸姑姑,鼓,鼓。”   许安慧笑着走过来接过齐哥儿,“他在说你上次买的拨浪鼓呢。我告诉他这鼓是芸姑姑买的,他倒是有点儿记性。这小子越来越沉,别老抱着他,没得惯着他。”说罢将齐哥儿放在地上,让大妞妞带着他去厨房找奶奶,自己则带着芸娘去厢房说话。   许安慧的厢房布置的简单雅致,散发着淡淡幽香。宋芸娘取出了篮子里的护肤品,一一摆在桌子上指给许安慧,“这二十几盒面脂和手膏是带到靖边城里去卖的,我当日和那几名女子约的是五日后在街口见,却就是明天了。”   许安慧不在意地说:“没关系,我马上托人带给我舅母,让她明日去街口等着。此外,我这里也留几盒,上次还有几个副千户、百户夫人用了也说好的,说不定他们也会再要。”   宋芸娘闻言越发笑意盈盈,“他们要的话我再做,现在是不怕没有货,只怕没人买啊。”   宋芸娘又拿出几个稍大一些的盒子,单独放在一边,笑道:“这是特意给你的面脂和手膏,分量装得足一些。我这次还尝试着做了妆粉和口脂,你看你最近面色憔悴,脸色发黄,我可是给你雪中送炭来啦。你赶快用着,小心郑姐夫嫌弃你了。”   许安慧笑嘻嘻地点了点芸娘的额头,“瞧你这张嘴。我这人老珠黄之人用不用都无所谓,反正已经有了着落,你郑姐夫嫌不嫌弃都得受着。倒是你这小姑娘要好好打扮打扮,用心找一个好儿郎。”   宋芸娘羞得垂下了头,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烦恼,她不做回应,只是又取出略为精致的几盒,“这是给钱夫人的,你看你什么时候有功夫送去?”   许安慧想了想,面露为难之色,皱眉道:“我这里两天家里走不开,婆婆老毛病又犯了,齐哥儿也没有好全,不如你自己送去吧。其实钱夫人挺和善,对了,她还说起过你,我听钱夫人的意思,你好像见过她?”   宋芸娘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许安慧便又和宋芸娘叙起话来,她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地说:“芸娘,玩笑归玩笑,你现在也不小了,倒真应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女孩子再拖下去就不好找人家了。”她见芸娘神色平淡,便试探道:“我家安平……”   宋芸娘想到许安平那双充满热情的眸子,想到她一直深深藏在箱子底、不知如何处理的那支玉镯,心里有些心虚和歉意,她轻声道: “安慧姐,我与安平哥是不可能的……”   许安慧面色一沉,“你还坚持那入赘的傻念头?芸娘,说句不怕你怨我的话,前段时间荀哥儿出事,我虽然难过,但听闻他不能读书,而是学医,倒在心里暗暗为你欢喜,想着他将来可以在军中做医士,继承你爹爹的军职,你便也可以心无旁顾的寻一门好亲事。可现在……哎,你呀……”   离开了郑家,宋芸娘带着满腹心事,向防守府走去。   钱夫人这次接见宋芸娘要随意了许多。虽然还没有进入寒冬,但钱夫人已经穿上了镶貂狐皮的红色锦袍,一头秀发随意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头戴雪白貂毛镶红宝石的抹额,越发衬得面如满月,肌肤莹白似雪。她此刻正慵懒地靠在软蹋上,微闭着眼养神,一个小丫鬟跪在榻旁,轻轻捶着她的腿。   偏厅里的门窗都遮上了厚厚的帘子,只留有背风的那一面开窗通风,屋子里燃着明烛,烧着暖盆,让人生出外面是数九寒天的错觉。软榻一侧的小几上,袅袅的香烟从熏香炉里缭绕盘旋而出,在整个房间里萦绕,阵阵暖香袭来,不觉让人昏昏欲睡。   宋芸娘进门见此情景,不禁屏息站着,生怕惊醒了这睡美人。钱夫人只是在闭目养神,方才婆子禀告宋芸娘求见时,便直接令她领宋芸娘进来。此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便慢慢睁开眼,看着芸娘笑道:“宋娘子来啦。”   宋芸娘急忙上前跪拜,并奉上所做的面脂等物。   钱夫人命丫鬟接过,一一打开,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宋娘子,我看这一次做的比上次还要好啊,无论是色泽还是气味,都远胜于我在宣府城和靖边城买的。还有这妆粉,又白又细腻,口脂也是颜色红艳、膏体浓郁、芳香袭人……真的件件都是精品啊。”   宋芸娘谦逊地笑了笑,恭敬地说:“这一次时间充裕,而且多放了几种药材。因为现在天气更加寒冷,所以我又在里面加了更多的油脂,看上去便比之前的要润泽一些。只是……您上次还说过要胭脂的事情,因为现在百花凋零,寻不到做胭脂的红花,所以暂时还不能做。”   钱夫人淡淡笑道:“不碍事,能做的时候再做吧,你做的这些我就已经很满意了。”说罢,示意一旁的丫鬟去取银子。   一个俏丽的丫鬟递给宋芸娘一个五两重的银锭,宋芸娘微微变色,忙道:“钱夫人,要不了这么多的。”   钱夫人轻笑,“其实你做的东西并不比宣府城、靖边城那些铺子里的高价品差,也值我给你的这个银子。只是,我愿意以此价买你的东西,还有一个条件……”   宋芸娘见钱夫人突然沉吟不语,便问:“什么条件?”   钱夫人垂眼想了想,她想着前几日王远新纳的四姨娘居然在自己面前对王远撒娇,说什么面上皮肤枯燥,想问问姐姐的面脂是哪家买的,不觉恨得咬紧了牙关。昨日奶娘建言,说不如借此机会,让宋芸娘做一些让皮肤越来越差的膏脂卖给那几个小妖精,最好加一些让人不能生育的成分。可她自问出身将门,为人正派,犹豫了半天,却终是不屑于这些卑劣的伎俩,话到了嘴边还是改了口,只是淡淡笑道:“你不管做出什么样的膏脂,在这防守府里,却只能卖给我一个人。”   宋芸娘满腹疑惑,迟疑地说:“可是民女已经托人在靖边城卖了……”   钱夫人睁大双眼,惊讶地看着宋芸娘,愣了愣,却是笑了,“宋娘子,你比我想象的有魄力啊。外面我不限制你,我说的是这防守府内,你……明不明白?”   宋芸娘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防守府内的女眷除了钱夫人,还有几个莺莺燕燕的小妾,便觉得这钱夫人表面风光,实则也是可怜人,这样的一个妙人偏偏摊上一个好色的丈夫……芸娘想通了其中的缘由,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便也郑重地答应的钱夫人的要求。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大人的钟情   宋芸娘见钱夫人沉默不语,面露倦色,便适时提出告退。钱夫人也似有满腹心思,不欲与芸娘多谈,她微微点了点头,命婆子送芸娘出府。那婆子偷懒,记挂着厨房里和几个婆子的赌局,出了小院便腆着脸说厨房里还有事,要芸娘自行出去。宋芸娘无奈,只能笑着应允,自己沿着院子里的石板小道慢慢往外走。   此时秋色正浓,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大多凋零,显现枯败颓唐之色。宋芸娘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如这天空一般灰暗沉重,她回想起刚才在郑家时许安慧的劝导,又想到宋思年的忧心和焦急,想到荀哥儿的前程,特别是想到萧靖北晦暗不明的态度,便觉得心情愈加烦闷。她突然这才明白萧靖北和自己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竟是绝无可能。不说他复杂的家庭,单说入赘一事,他也是绝不可能做到。而且,直到昨日,她才知道他还是有娘子之人。但是自己为什么前段时间居然生出了些不该有的遐想,莫非自己也和安慧姐一样,因为荀哥儿的失忆而有了小小的欢喜,竟然对未来有了不切实际的憧憬……   宋芸娘心中巨骇,因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愧和震惊,她一边在心里狠狠痛骂自己,一边垂着头加快了脚步,走近官厅和内宅分界的院门时,却不慎撞到门外匆匆走进的一人身上。此人个子虽不高,可身材颇为壮实,芸娘的额头撞到了他的鼻子,只觉得眼冒金星,额头生痛,抬眼看去,却见一名身穿青色千户官服的男子捂着鼻子疼地跳脚,嘴里破口大骂:“他娘的,是谁活得不耐烦了?”却正是张家堡的最高长官——防守官王远。   宋芸娘心中惊骇,忙跪下告罪,“民女不知大人进门,不慎撞到了大人,罪该万死。”   王远刚才痛得眼冒金星,模模糊糊只看见撞到了一个身穿灰暗粗布棉袍之人,还以为是家中下人,正提起腿准备一脚踹去。此刻听到如出谷黄鹂般清脆的嗓音,不觉愣住,他定定看着跪在身前的人,只见她黑压压的发髻上没有金银饰物,只插了一根红木簪子,乌黑亮丽的秀发泛出健康的光泽。她的头低垂着,露出优美纤细的脖子和洁白细腻的肌肤,粗布棉袍包裹着她玲珑的身躯,越发显得纤弱娇柔,楚楚动人。   王远心中一动,放下了抬起的腿,清了清嗓子,放低了声音,柔声道:“你是谁家的小娘子,抬起头来。”   宋芸娘无奈,只得微微抬头回道:“民女是军户宋思年之女,今日进府是给钱夫人送面脂,方才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王远呆呆看着芸娘,面露惊艳之色,想不到在自己辖下还有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怎么自己居然没有发现?他看着芸娘不施粉脂的脸上,黑亮的眼睛晶莹清澈,两颊红润饱满,红唇润泽诱人,气质清新雅致,想起自己后院那几个成天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小妾,突然觉得他们是那般俗不可耐,王远定定站着,视线牢牢粘在了芸娘身上,腿也不愿迈动。   宋芸娘又惊又怕,王远的好色之名人人皆知,他的第二个小妾便是张家堡一户军户的女儿,因在路上被王远看上,便纳为小妾。芸娘一直注意小心避开王远等官员,想不到今日一时大意……芸娘越想越怕,她慢慢垂下了头,身子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   王远身后的一名随从轻轻提醒了他,“大人,您不是还有要事吗?”   “哦,哦,”王远回过神来,又摆出一副镇定的神色,柔声道:“宋娘子,你不要害怕,本官最是爱民如子,你本是无心之过,我怎么会怪罪你呢!你回去吧。”   宋芸娘急忙磕头谢恩,匆匆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防守府,一路上悔恨交加,惶惶不安。   王远望着宋芸娘娉婷袅娜的背影,伸手摸了摸方才撞痛的鼻子,似乎觉得鼻子上还留有芸娘肌肤上的滑腻和幽香,不觉摸着鼻子回味地笑。他回过头对身后的随从说:“你去打听打听,这宋娘子家是什么样的情况?她许配人了没有?”   宋芸娘一阵小跑,急匆匆回到了家。走进院门,她看到宋思年关切的眼神,只好掩饰住内心的惊惧,换上轻松的笑脸,“爹,面脂已经全部让安慧姐送到靖边城给她舅母代卖了。还有钱夫人的已经给她送去了,她居然给了五两银子。”说罢,将银子从怀里掏出,递给宋思年。   宋思年双目圆瞪,也面露惊喜之色,他欣慰地笑道:“芸娘,这银子你自己留着,准备自己的嫁妆。你也不小了,要操办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啊。”   宋芸娘闻言越发难过,她假装羞涩地躲进了厢房,关上门,只觉得后背都是冷汗,全身发软。   芸娘呆呆地靠在炕上,双目失神地盯着黑漆漆的屋顶,觉得头顶似乎出现了一个黑不见底的漩涡,越旋越急,越旋越深,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把她拽进去,就好像她未知的命运。她不知王远下一步会如何,看他今日的样子,像是起了色心。若他真要强纳自己为妾,却又当如何是好。父亲一定会拒绝,可他又怎么抗得过王远,搞不好还会遭来报复……一家人都是军籍,逃是逃不了的,不如自己装病,可又装得了多长时间……   芸娘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每想出一个办法便又马上否决了它,她狠狠地捶了几下土炕,深恨自己为什么要是一名生如浮萍的女子,为什么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院子里,又响起了宋思年和荀哥诵读诗文的声音。现在已进入农闲时分,宋思年得了闲便抓紧时间督导荀哥念书,要把之前拉下的功课补上。芸娘以前最爱听这父子二人朗朗的读书声,总让人生出一种回到安宁美好的过去的错觉,只觉得心情宁静祥和。可是此刻,听着这读书声,却更加烦躁,她不能因自己的缘故毁了爹爹和弟弟的平静生活,不能让爹爹刚刚恢复的信心和希望又遭破灭……   芸娘恨恨地翻了个身,拉过被子盖住头,躲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   这边的宋芸娘极度苦痛,犹如世界末日,那一边,王远却喜得眉开眼笑。   刚才,随从已经很有效率地查阅了宋思年一家的资料,又叫来主管宋思年的总旗和小旗询问了一番,立刻原原本本地向王远禀报。王远得知那宋娘子出身江南诗书礼仪之家,父亲还曾经是举人,虽然现在全家都是军户,但一二十年教养出来的气度和涵养却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王远最爱的就是出身诗书礼仪之家、识文懂礼的小娘子。之前刚纳的四姨娘虽然也出身官家小姐,可这些日子居然也和那几个小妾争风吃醋,成日吵吵闹闹,令人不喜。更令人欣喜的是,这宋娘子还没有婚配,王远一向自诩为正人君子,又讲究声名,自然不会做强抢他人之妻的事情。   王远喜滋滋地摸着鼻子,又回味起刚才那一幕巧遇,竟好像是月老儿的特特安排,让美人投怀送抱一般。他是雷厉风行之人,心动不如行动,提步就向钱氏所在的偏厅走去,边走边踌躇满志地想着,钱氏一向大度,在自己纳小妾一事上并没有怎么反对,这次应该也不会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拒亲   宋芸娘做了一晚上噩梦,在梦里,不是自己被王远强抢去关进幽室,便是王远狞笑着向自己扑来,再就是自己奋力反抗,挣扎之时不慎杀了王远,每每梦到惊险之处,都是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反反复复,折腾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精神便很有些萎靡不振。   清早练拳时,王远就成了眼前的对手,宋芸娘想象王远那矮壮的身材就在面前,正色眯眯的摸着鼻子,满脸的淫笑。她狠狠地出拳、踢腿,每一招都虎虎生风,带了凌厉的气势,令晨起小解的荀哥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厨房里干活时,王远便成了砧板上的菜,宋芸娘举起菜刀用力剁着,跺得砧板震天的响,震得屋顶的灰尘扑扑往下掉,直到将菜剁成了菜泥,令吃饭时只能吃菜饼的宋思年和荀哥频频皱眉。   收拾家务时,王远又成了桌上的灰尘、地上的泥土,宋芸娘咬牙切齿地狠狠用抹布擦,死命用扫帚扫,宋思年和荀哥都面面相觑,不动声色的一个上前抢过抹布,一个夺过扫帚,委婉地让芸娘回房歇息。   芸娘吐了口气,气冲冲地坐在正屋里的凳子上发呆,宋思年莫名万分,上前小心地问道:“芸娘,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芸娘有些愣住,难道自己的表现已经明显到让爹爹都看得出了吗?她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开口解释一番,却听到门口有男子的声音,“宋思年在家吗?”   宋思年听得声音陌生,不觉一愣,急忙拄着拐杖向院门走去。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小兵,穿着下等兵的服装,满脸不耐烦的神色,看到宋思年出来,便傲慢地问:“你就是宋思年?”   宋思年忙点头。小兵又道:“我们防守府的钱夫人请你家宋娘子去府里坐坐。请宋娘子务必快一些,钱夫人可不耐烦等人的。”   宋思年一惊,他想起昨日芸娘去防守府送了面脂,钱夫人还多给了些银两,莫非是面脂出了什么问题?宋思亮又看了这小兵一眼,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可小兵冷冷站着,面上不耐之色更加浓重,宋思年只好回身对宋芸娘叫道:“芸娘,防守府的钱夫人请你去府里。”   宋芸娘只觉脑中一片混沌,紧张得手足无措,她猛地站了起来,只觉得心跳加快,腿脚发软。她扶住门框静静地想了想,却又慢慢冷静了下来,她心里想着,该来的总是要来,既然躲也躲不过去,就要好好应对。   宋芸娘下定了决心,悬了许久的心便终于落了下来。临出门前,她犹豫了下,却还是带上了那把防身用的匕首,紧紧揣在怀里。   进了防守府,小兵却脚步不停,继续领着宋芸娘往后宅而去。芸娘有些疑惑,她本以为是王远假借钱夫人之名寻自己过来,可他怎么会在后宅见自己?芸娘内心不停地猜测,脚步紧跟着小兵,到了后宅的门口后,小兵止步不前,却见芸娘熟悉的那名婆子已守在门口,婆子面上没有往日的笑意,她似乎不敢正视芸娘,神色很有些惊慌。芸娘心中惊疑不定,只好随婆子走进了后宅。   钱夫人的偏厅里已没有了昨日的暖意,显得肃静而冷清。钱夫人冷冷地坐在太师椅上,杏眼圆瞪,双唇紧闭,面色发白,呈现淡淡的疲态。她的身后一左一右立了两个俏丽的丫鬟,也和钱夫人一样面色冷峻,眉目不善。   宋芸娘惊讶地发现钱夫人一反常态,她粉脂未施,脸色有些蜡黄,两颊淡淡的色斑、下垂的嘴角显出了几分老态,头发也只是随意挽着,斜插一枝凤钗,凤钗上的黄金凤凰高昂着头,似乎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冷冷注视这宋芸娘。   芸娘见状又惊又疑,却还是按礼仪下跪叩拜。   钱夫人没有像以前那样速速命芸娘起来,而是静静坐着,默然不语,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轻轻的呼吸声。   芸娘跪在地上,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她见钱夫人对自己的态度冷淡,还带有浓浓的怒气,心想,莫非钱夫人已经知道昨日之事,看她此时的神色和态度,似乎很是不悦。若果真如此,对自己而言倒是有益无害。天下女子没有几人愿意分享自己的丈夫,如果能好好利用钱夫人的反对,事情也许可以有转机……   良久,宋芸娘已觉得脖子发酸,双膝发麻,方才听得钱夫人冷冷道:“起来吧。”   宋芸娘缓缓起身,又听得钱夫人冷笑道:“宋娘子,你好得很啊。”   芸娘想了想,不知如何回应,干脆装聋作哑,冲钱夫人讨好地笑了笑,“谢钱夫人吉言,民女这阵子吃得饱睡得暖,昨日得钱夫人青睐和厚爱,又多挣了点银子,民女的好也是托夫人您的福。”   钱夫人盯着芸娘冷冷看了半晌儿,气极反笑,“好一个巧嘴的宋娘子。我只当你是个自强自立的女子,怜你小小年纪,劳心家事,又爱惜你做面脂的精巧手艺,故此帮衬你一二。想不到我反而是引狼入室,你居然也和那些个不要脸的女子一样,存了攀龙附凤之心。”   芸娘已有些明白了,不管是王远行动快速,立即告知了钱夫人,还是钱夫人耳目众多,亲自发现了此事,此刻,钱夫人已经知道了王远对自己的心思,并且心中极为不喜。   只要钱夫人极力反对,这事情就有了回转的余地,芸娘心中隐隐有了希望,她双膝一沉,又跪在钱夫人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钱夫人这是怎么说的?民女怎么有攀龙附凤之心了?”   钱夫人呵呵笑了,“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昨日前脚刚走,后脚老爷就过来,提出要纳你为妾。我就纳闷了,这老爷心系军务,怎么就突然知道了有你这样一个人物,还一门心思要纳进门来。后来将下人们好一番查问,才听看门的婆子说,你故意在门口和老爷拉拉扯扯,勾引老爷,是也不是?”   芸娘吃惊地看向那事前偷懒耍滑,事后又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的婆子,眼中喷出怒火,不明白她为何胡乱说话,陷害自己。   昨日,王远向钱夫人提及想纳芸娘为妾之事后,钱夫人当着他的面自是平静地应下。王远走后,她勃然大怒,立即叫相关的下人过来问话。那婆子害怕责罚,不敢坦白自己因偷懒并未送宋芸娘出门,慌乱之余,便将过错全部推给芸娘。此时,她见芸娘又惊又怒地看向自己,神色有些躲闪,身子悄悄往后缩了缩。   宋芸娘无奈,只能大声道:“夫人冤枉。昨日民女出门时,因无人带领,路线不熟,本就十分慌乱,走得急了些,却又不慎在门口撞到了王大人,此事是民女的无心之失,却绝不是有意为之。”   钱夫人闻言凌厉的目光扫向昨日带路的婆子,见她面色苍白,眼神躲闪,便也有些心知肚明。她又盯着芸娘看了半晌,冷然道:“无心之失也好,有意为之也罢,现在老爷执意纳你为妾,却又当如何?”   芸娘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身上生出一阵寒意,她大声道:“回钱夫人,民女虽然身份低微,家境贫寒,但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绝不愿与人为妾。”   钱夫人半信半疑,她面色一缓,却仍是冷冷道:“现在老爷已经起了这个心思,却已是容不得你愿不愿意了。”   宋芸娘急得跪伏在地上,“还请钱夫人出手相救。”   钱夫人嫁给王远后,一直没有生养,故而在王远纳妾一事上,往往没有开口,便先软了几分。她见宋芸娘神色焦急,不似作伪,沉吟了会儿,便问:“宋娘子,我见你年岁也不小了,但看你的装束却还是女儿打扮,应是未嫁人,却不知定亲了没有?”   宋芸娘一愣,突然有些明白钱夫人的想法,只觉得茅塞顿开。可惜自己的确没有定亲,此事在上东村随便找一个人都可以问明,却也做不得假,只好坦白道:“回钱夫人,民女尚未定亲。”   钱夫人面露失望之色,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老爷为人刚愎,我也不好过多劝诫,以免伤了夫妻和气。你若已经名花有主,倒有缓和的余地,我家老爷最是注重名声之人,从不做强拆人家婚姻的事情。只是你现在尚未婚配,哎,哪怕是订了亲也好啊……”   宋芸娘埋头跪在地上,脑子飞转,听闻钱夫人此言,急中生智,忙道:“民女已有定亲之人,只是前段日子家中出了些事,耽搁了下来。”   钱夫人神色一亮,面上露出喜意,“真的?若果真如此,倒有缓和的余地。老爷昨晚接到靖边城守备的紧急军令,连夜进城了,临走前嘱托我抓紧办好纳你为妾之事。我看你如果真有定亲之人,最好赶快定亲,此事宜早不宜迟。时间长了我也不好再为你过多周旋了。”   宋芸娘闻言松了一口气,可马上又生出新的难题,短短几日内,她又到哪里才能寻出一个可以与自己定亲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父女俩的争执   出了防守府,宋芸娘心情沉重,脚步虚浮。刚才虽然暂时应付了钱夫人,可现在要她到哪里去可以定亲之人,而且还是在短短的几日之内?   宋芸娘心中思忖,解决眼前困境的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尽快定亲。若是在几日之前,那时还以为荀哥儿既然已经绝了仕途之路,最好的出路只能是在军中做一名军医,那么自己也许还有可能筹谋一下自己的亲事。可是,现在已然知道荀哥儿从未失过忆,也知道他对做学问有着天然的热情和极大的天分,爹爹对他又给予了厚望,为着荀哥儿的前程,自己就更不能舍下爹爹和他,贸然外嫁。所以若要定亲的话,必定还是按以前的打算,要招赘才行,可是眼下哪里有合适的人选?五年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愿意入赘之人,这短短几日内,又去哪里寻一个呢?就算粗鄙如胡癞子,当年听闻入赘一事都一百个不愿意,更何况其他条件稍好一点的男子?   若不能真定亲,可否先应付一下,来一场假定亲呢?芸娘皱着眉苦恼地想着,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个青年男子的身影:谦和有礼的张二郎,深情大胆的许安平,稳重内敛的萧靖北……芸娘使劲摇了摇头,似乎要将他们的模样从脑中甩出去。   这三位男子个个都是优秀的青年才俊,张二郎和许安平甚至还对自己一往情深,萧靖北更是藏在自己心底最深处、不可言说的那个人。芸娘觉得,他们都是真心诚意的对待自己,自己怎能因私心而利用他们。芸娘又用力摇了摇头,坚定了决心,她是绝不愿找人假定亲的。万一到时真的毫无办法,只能假定亲的话,却也绝不会找这三个人,越是对自己真心之人,自己越不能伤害他们……   宋芸娘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只觉得想破了脑袋也是毫无头绪,不知不觉间,却已经到了家门口。她站在门口徘徊了半天,盯着贴在门上残旧的年画发呆,终是觉得无法回避,只好深吸一口气,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走进院门,只见宋思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身旁堆着一堆犁、镐、锄头等农具。这些农具有的生了锈,有的接头有些松动,宋思年几次三番地要拿出来修,都被宋芸娘拦住了。没想到,他见家中无人,居然一人跛着腿,将这些农具一一找出来,自己默默地修理。   宋芸娘看着父亲伸直了受伤的那只腿,另一只腿弯着,正费力地弯着腰,埋头打磨着手里的一把镰刀,不觉眼睛有些模糊。她悄悄擦了擦泪水,快步走过去,嗔怪道:“爹,您这是干什么?”她一边拿走宋思年手中的镰刀,一边递过拐杖,小心地将他扶起来,嘴里埋怨着:“您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呢,小心又加重了。”环顾了下四周静悄悄的院子,又问:“荀哥儿去哪儿了,怎么由着您瞎折腾。”   宋思年吃力地拄着拐杖站起来,脸上带着浓浓的自责,“荀儿跟柳大夫一起出诊去了,让他跟着学学医术也好。”他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爹真是没有用,什么活儿都干不了,都快成了吃闲饭的了。芸娘,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见芸娘一改往日的轻松笑颜,而是面色沉重,心事重重,又小心问道:“刚才钱夫人叫你过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宋芸娘看着宋思年关切的眼神,不觉内心酸楚,她默然不语,眼圈一下子红了,嘴唇微微颤抖着。沉默了半天,却再也无法忍住,眼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她心想,此等大事,瞒是瞒不住了,靠自己一己之力更是解决不了,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思年。   宋思年闻言有如晴空霹雳,不禁打了个踉跄,要不是宋芸娘赶紧伸手扶住他,只怕都要跌倒在地。他又惊又惧,睁圆了眼睛,脸色刷得变得苍白,拄着拐杖的手骨节发白,隐隐在颤抖,连声道:“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情?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惶惶不安的父亲,芸娘内心充满了自责,她觉得自己不但未能为父亲分忧,反而给家里增添了新的麻烦。看到比自己更焦急、更六神无主的宋思年,芸娘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家的主心骨不再是父亲,而是自己。不论遇到多么难的事情,父亲可以慌、可以乱,可以问“怎么办”,可是自己却不能。   想到这里,芸娘反而镇定了下来,她轻声安慰宋思年,“爹,天无绝人之路,以前那么难我们一家都熬过来了,这个坎也一定可以过得去。我刚才不是已经跟您说了吗,钱夫人答应我了,事情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只要我尽快定亲,她就帮我周旋。”   宋思年神色一亮,茫然的眼神也慢慢找回了焦点,他盯着芸娘,喃喃道:“对,定亲,定亲。可是……”他怔怔看着芸娘,问道:“和谁定亲?”   宋芸娘颓然低下了头,她若知道和谁定亲便不会这般为难了。以前,她将自己的亲事作为支撑宋家的手段,现在,亲事又成了脱困的途径。似乎,她的亲事从来与她的心愿无关,与她的幸福无关。她对亲事的向往只存在于久远的过去,存在于遥远的江南:春暖花开的江南,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清新和暖意,那个怀春的少女,坐在粉色的纱帐里,一针一线绣着嫁妆,时不时怔怔想一会儿心事,又低头羞涩地傻笑……不知为何,她居然又想起了表哥,想起了那个温润的少年。表哥此刻应该已是娶妻生子,圆圆满满了吧,那个说过会照顾自己一辈子的人此刻却不知又在照顾谁……宋芸娘怅然想着,只觉得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宋思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眼睛一亮,面露激动之色,急切地说道:“芸娘,你看,我去和隔壁的许家嫂子说说,凭我们两家的交情,她一定会帮我们的。再说,许二郎也很是不错,对你也极好……”   “爹——”芸娘忍不住打断宋思年,“不要去!许家越是对我们有恩,我们越是不能利用他们。”   “利用?什么叫利用?”宋思年气道,语气也生硬起来,“当年我和许二郎他爹早就有结成儿女亲家的打算,若不是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只怕你和二郎早就成了婚,说不定我连外孙都添了。我看,这件事反而越发促使我下定决心,走,我这就去隔壁。”说罢,便拄着拐杖急匆匆要出门。   “爹——”芸娘拉住了宋思年,面带乞求之色,缓缓屈膝跪下,“许家一家对我们有恩,我们决不能伤害他们,如若贸然和他家定亲,岂不是以后耽搁了安平哥……”   宋思年低下头,怔怔看着芸娘,满腹疑惑,“芸娘,你……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耽搁?你不愿意嫁给许二郎?莫非……你真的喜欢萧四郎?”   宋芸娘哭笑不得,“爹,我谁也不想嫁。现在荀哥儿已经好了,他有着大好的前程,我这个做姐姐的势必要全力支持他,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哎,你这个傻孩子……”宋思年愣愣盯着芸娘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颓然地闭上眼,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又道:“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已经容不得你方方面面的周全。荀儿还小,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他若能有所成就,是他的造化,如若不能,也是我们宋家没有那个福分。此时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好你的事情。你若不想几日后被抬进防守府,现在就听爹的话,爹马上去隔壁。我知道,许家嫂子这几年在这件事情上有些怨气,你放心,我会好好和她说的。”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忍不住停下喘了会儿气。   宋芸娘急得紧紧拽住宋思年的衣襟,似乎觉得自己一旦放手便没有了退路,“爹,不要去,我不能和安平哥定亲。爹,我的主意已定,此时,如若不能找到可以入赘之人,我便要找一个可以假定亲的人。只是这人绝对不能是安平哥,我欠他太多,决不能再伤害他。”   宋思年十分恼怒,他气得挣脱了芸娘的手,“主意!主意!你哪儿来的那么多主意!我最大的失误,就是将你惯得太有主见!现在你什么也不准想,什么也不准做。你的亲事,爹说了算!”   “爹,您这是要逼死女儿吗?”宋芸娘又气又急,一时口无遮拦,话刚一出口便后悔万分。只好垂下头,倔强地沉默不语。   宋思年怔住,颤抖着手举起拐杖,指着芸娘,气极反笑:“好,好,我不逼你。你自己惹的事情,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芸娘抬头呆呆地看着满脸苦痛的宋思年,艰难的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边境的风霜将他折磨得苍老憔悴,现在自己的事情又令他忧心着急……芸娘跪在地上,无言的深深磕了个头,便轻轻站起来,转身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萧靖北的告白   宋芸娘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家,脚步虚浮地沿着长长的巷子走着,却不知究竟要走向何方。深秋的寒风毫不怜惜地吹在身上,芸娘只觉得浑身发冷,内心更是冰凉一片。   不知不觉间,芸娘来到了南北大街,此时已是农闲时分,大街上的行人比往日多了许多,他们大多行色匆匆,或推着小车,或挑着担子,急急为生活奔波着。脚步迟缓、神色茫然的宋芸娘垂着双手走在他们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宋芸娘走着走着,发现眼前出现了一道高高的屏障,猛然抬头,才惊觉自己居然走到了城门处。芸娘不禁摇头苦笑,正准备转身,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大声叫着:“宋娘子。”循声望去,却见萧靖北疾步走了过来,他身着戎装,高大英挺,此刻却一改往日从容的步伐,脸上也带着急切之意。   “宋娘子,你怎么了,我看你好像有心事?”萧靖北停在芸娘身前,定定看着她,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之色,似乎可以洞察一切。   芸娘怔怔看着他,嘴无声地张了张,只觉得满腹辛酸一起涌了出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下。   萧靖北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芸娘,不觉心中一痛,他又急又慌,伸手在怀里胡乱掏了半天,掏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递到芸娘面前,柔声道:“宋娘子,不……不要哭,有什么事情说出来,看看我能否帮得上忙?”   自从那日从靖边城回来后,萧靖北便觉得宋芸娘对自己冷淡和疏远了许多,他只当是因为许安平的缘故,便越发暗自心酸。虽然只有短短数日未见到玉娘,他觉得似乎已隔了一辈子般久远。方才在城墙上,萧靖北一眼就看到在南北大街上踯躅独行的宋芸娘,他心中暗喜,恨不得一步冲到芸娘身旁。可是想到宋芸娘对自己的疏远,却硬生生缩回了脚步。他的目光紧紧盯在芸娘身上,看着她脚步沉重,神态恍惚,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看似心事重重,这才忍不住从城墙上快步走了过来。   萧靖北领着宋芸娘来到城墙下一处僻静处,轻声道:“宋娘子,此处无人,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吧,有事情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的话,说不定我也可以为你分担。”   宋芸娘眼泪已经止住,此刻双目红肿,鼻头、双颊也都是通红,衬着白生生的肌肤,越发显得楚楚动人,让人心生怜意。芸娘抬眼望着萧靖北,只见他面上充满了关切的神情,让人心生暖意,他高大英武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让人觉得倍感安全。   不知为何,芸娘在萧靖北面前往往可以卸下一切心防,充满了放松和依赖。她垂下眼,缓缓将这两日在防守府的遭遇细细说了一遍。   “岂有此理!”萧靖北恨恨地一拳砸向城墙,俊脸上充满怒意,只觉得阵阵怒火冲向头顶。他心道,这王远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宵想芸娘,恨不得立马冲到防守府将王远好好教训一顿。可是转瞬想到自己此刻身份低微,王远若想对付自己,就好像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萧靖北自家中剧变后,一直咬牙坚挺着,努力撑着这个脆弱不堪的家,始终保持着京中贵胄的那股傲气和自信。可是此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份是如此低微,自己的力量是如此脆弱,居然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芸娘看见从萧靖北砸墙的手背即刻红肿,出现了伤口,几滴血珠也慢慢从伤口沁出来,只觉得自己心中也是一阵刺痛。她忙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包住萧靖北的手,埋怨道:“萧大哥,你怎么这么傻,疼不疼?”   萧靖北温柔地看着低头悉心包扎的宋芸娘,觉得芸娘似有似无的碰触,令受伤的手上产生微微的战栗,渐渐又出现了麻麻的热意,一直热到心头,便有些口干舌燥。他沉下心想了想,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宋娘子,你……你刚才说钱夫人答应帮你周旋,只要你能快速定亲?”   宋芸娘点点头,面露为难之色。   萧靖北又小心翼翼地询问:“莫非你没有可以定亲之人吗?那日在靖边城,那许安平……”   宋芸娘恼怒地瞥了萧靖北一眼,郁郁地说:“安平哥是我家的邻居,他们全家对我和我们一家都十分照顾,我只将他当做自己的哥哥。”   萧靖北闻言只觉心中狂喜,他在心中大喊:太好了,太好了,她心中没有人!没有许安平!面上却不动声色,迟疑了会儿,低低地说:“其实……其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和你定亲……”   宋芸娘猛然抬头,盈盈美目看向萧靖北,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却是失落和恼怒,她垂首埋怨道:“萧大哥,你开什么玩笑,你可是有娘子的人,怎么可能和我定亲?”   萧靖北张口结舌地愣住,傻呆呆地问:“谁说我有娘子?”   宋芸娘气道:“你若没有娘子,那钰哥儿又是从哪儿来的?我听靖娴说,钰哥儿的娘亲正在京城,呆在她娘家。”   萧靖北心头一松,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在京城时,确是有妻有子。只是当日我家遭难之时,钰哥儿的母亲便已与我和离。她此刻的确仍在京城,但除了是钰哥儿的生母之外,已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宋芸娘见萧靖北面上似有忧伤之色,想到钰哥儿那般年幼,他母亲居然舍得抛下她,不觉心中充满了同情和怜意。可是,就算萧靖北没有娘子,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的情况,怎么可能允许他去入赘?想到此处,宋芸娘觉得有些绝望,她颤声道:“可是,萧大哥,我家的情况有些特殊,我的夫君,可是要……”   “要入赘你家,继承你爹的军职,是不是?”萧靖北接过宋芸娘的话语。   宋芸娘愣愣看着萧靖北,呆呆地点头不语,萧靖北不在意的笑着说:“傻丫头,这算什么难事,看你把自己愁成什么样子?”见芸娘仍是愕然看着自己,便接着说:“我们梁国规定,军户如无病痛,六十岁的时候才可将军职交由家中子孙继承。你父亲现在顶多四十出头,还有一二十年的时间,不知会有多少变数?况且,荀哥儿才十岁,他天资聪慧,谁知将来又会有怎么的造化?哪怕除去你家的军籍也未可知?”他看着芸娘,放低了声音,柔声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除去军籍,荀哥儿也不能继承军职,一二十年后,我们的儿……”他猛地停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脸也有些红了,改口轻声说:“你的儿子,去继承你爹的军职也是可以的。”   萧靖北自那日在靖边城得知宋芸娘要招赘一事,便一直陷入苦恼,他在脑中反复思量对策,这一套说辞在心中不知酝酿了多少遍,此刻有了机会,自是一股脑儿的说出来。   宋芸娘怔怔看着萧靖北,她没有想到,困扰了自己和父亲四五年的难题,在他面前居然不值一提,随便几句话便似乎解开了一团乱麻,令一切问题变得迎刃而解……   萧靖北俊朗的脸上带着温暖和煦的笑容,柔柔地看着芸娘,似乎可以让人沉醉溺毙其中,他轻声道:“你放心,你我定亲后,一切由你,你愿意嫁,我便欢欢喜喜娶,以后一心一意待你;你若不愿意嫁,以后另有心仪之人,我便任你解除婚约,自由嫁娶;你若只想以一纸婚约保护自己免受王远的觊觎,其他一切维持现状,我也可以全力配合。”   宋芸娘愣愣看着萧靖北俊朗坚毅的面容,心里又是酸又是甜又是苦又是涩,只觉得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天之前,她还在为萧靖北京城有娘子而感到失落和伤心,为自己暗暗心仪萧靖北而感到羞愧和自责,为王远的色心而感到害怕和绝望……可是现在,她的未来不再混沌一片,萧靖北为她劈开了一条充满希望的金光大道。她知道,也许萧靖北刚才的建议还有许多漏洞,也许并不行得通。可是此刻,她累了,她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能想,她只想放纵自己好好享受一次,享受一次来自他人的呵护。她看着萧靖北,破涕为笑,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一边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萧靖北看着芸娘梨花带雨的面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也露出了欢喜的笑意,他定定看了芸娘一会儿,却又神色黯然,有些自卑地说:“只是,我家里的境况也不是很好,有一家子的人要照顾,还有……还有一个儿子,若嫁给我,也是委屈了你……”   宋芸娘闻言一时冲动,忍不住出言打断:“萧大哥,你……你不要这么说,你……你很好。”垂头沉默了一会儿,越发涨红了脸,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萧大哥,我……我愿意……”   萧靖北愣了下,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之色,他方才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道出了心声,只觉得又是紧张,又是忐忑,又是放松,此刻听得芸娘同意,只觉得天空似有一道金光刷的一下照在身上,内心似鲜花在怒放,他不自信地又问了一遍:“芸娘,你……你愿意嫁给我,不是权宜之计,是真真正正嫁给我?”   芸娘越发羞涩,只觉得心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她不敢直视萧靖北炙热的眼神,只好垂下头,细声说:“你说怎样……便是怎样吧”。   “怎样?到底是怎样?”萧靖北傻傻看着宋芸娘,却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乌亮的发髻,不过,黑发下露出来的通红的耳根暴露了她的心意。   萧靖北突然明白,芸娘已是做出了允诺,他惊喜地在心中大喊:她同意了!她同意了!她同意了!他忍不住想伸出双手去抱住芸娘,可伸到半空中却犹豫了下,临时改了方向,一把握住芸娘的双手,牢牢捧在胸前,好似天下至臻的珍宝。   芸娘有些触不及防,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却哪里挣得开萧靖北坚强有力的双手,只好涨红着脸,默默感受着萧靖北手掌上传出的热意,感受着他的激动和喜悦。自己的心也是如小鹿般乱跳,又是羞涩又是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宋思年的刁难   黄昏时分,张家堡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袅袅白烟飘飘渺渺,在青墙黑瓦上盘旋,又缓缓升上天空,营造出了一幅柔和而安宁的意境。此时,在外劳累了一天的男人女人们回到家里,卸下了满身疲惫,和家人团聚在一起,逗一逗孩子,问候下老人,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欢欣说笑,张家堡迎来了最温馨的时刻。   宋家小院却冷冷清清,宋思年一人孤寂地坐在正屋门口,眼睛失神地盯着院门,期盼着院门能吱呀一声打开,芸娘带着盈盈笑意欢快地走进来,笑眯眯地冲自己唤一声“爹”……   之前宋芸娘无言地出了家门之后,宋思年便觉得后悔万分,他知道,芸娘心中的紧张和恐惧绝不亚于自己,他却有些太心急,没有顾虑到芸娘的意愿。他从未对芸娘说过任何重话,方才却不慎出言伤了她,宋思年恨恨地剁着拐杖,只恨自己这条伤腿,害得自己无法出门去寻芸娘,只能坐在家里干着急。   方才,荀哥儿托人带话回来,柳大夫出诊的那户人家留他们用饭,让宋思年不用等他。宋思年看着冷清清、空荡荡的小院,只觉得满腹心事无法诉说,越发孤寂郁闷。   在宋思年出现第一百零一次幻觉之后,院门真的吱呀一声打开了,宋芸娘带着门外的寒意走了进来,她看到宋思年一人静坐在正屋门口,有些吃惊,想起之前的争执,便有些难为情的轻声喊了一声“爹”,在她身后,走进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却是一身戎装的萧靖北。   萧靖北和宋芸娘互诉衷肠之后,按耐不出激动的心,生怕时间长了会又生变动,便一定要随宋芸娘一起回宋家求得宋思年同意。   宋思年诧异地看着萧靖北,萧靖北虽然也算得上是宋家常客,但都是钰哥儿住在宋家之时,钰哥儿搬走之后,萧靖北倒是从未单独来过。此刻他和芸娘并肩站在一起,一个英武挺拔,一个娇俏动人,倒真是一对璧人。宋思年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不觉问道:“萧四郎,之前听芸娘说你已升为小旗,一直没有机会恭喜你。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宋芸娘见父亲语气冷淡疏远,不禁皱紧了眉头,刚要开口,萧靖北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上前一步跪在宋思年面前,恳切地说道:“宋大叔,今日萧某前来,是想恳请宋大叔将芸娘许配给我。”   宋思年惊得站起来,愣了一会了,突然看着芸娘笑了,语气平淡而清冷:“这就是你自己想的办法?”   宋芸娘有些心虚和心痛,她双膝一沉,跪在萧靖北身边,抛却女儿家的羞涩,不顾一切地说:“我愿意嫁给萧大哥,请爹成全。”   宋思年突然很有些恼怒,他想起那日询问芸娘是否对萧靖北有特殊的感情时,宋芸娘轻描淡写地予以了否认,可是现在却如此大胆的坦诚要嫁给他。他猛然醒悟为何之前芸娘誓死不愿与许安平定亲,害得自己枉费心思,徒增烦恼,原来症结居然在这里。想到此处,宋思年不觉又失落又气恼,自来到张家堡后,他视芸娘既是女儿,又是并肩战斗、共度难关的战友,他的心事、愿望、谋划无一不对芸娘诉说,两人一起面对,共同商量。他一直以为这个女儿在自己面前无任何秘密,想不到她心底最大的秘密却死死瞒住了自己。   宋思年便很有些生气,他本就对萧靖北复杂的家庭不是很满意,现在加上芸娘的故意隐瞒,越发恼羞成怒,他冷冷地说:“萧四郎,你连自己家里的情况都讳如莫深,我怎么敢将芸娘许配与你?”   萧靖北神色微动,隐隐有痛苦之色,他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坦诚道:“宋大叔,非是我故意隐瞒我的身世,实在是往事太过伤心,令人不愿提起。今日我请求宋大叔将芸娘许配与我,便是视您为我的长辈,我的亲人。实不相瞒,我是前长公主最小的孙儿,父亲是前镇远侯萧定邦,母亲是前英国公府家的六小姐。今年五月,父亲和三个兄长因……因谋反罪被判斩首,几个侄儿也被赐毒酒……家中其他人等或被发配,或被发卖。我因是家中最小,父兄之事全未参与,故此圣上怜悯,免我死罪,将我充军到张家堡。”   他看了宋芸娘一眼,接着道:“我十九岁时,奉父母之命娶了荣国公府的三小姐,生了钰哥儿,此外再无其他妾室及子女。我家遭难时,钰哥儿的娘亲已与我和离,我本已无心再娶,只是上天怜见,竟让我在这张家堡遇到了芸娘,我自知身份复杂,但我对芸娘一片真心,还请宋大叔成全。”   宋芸娘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萧靖北,她为人单纯,与人交往全凭直觉,从不问出身,见萧家诸人从不愿提及过往,只当他们也和自己家一样,有着痛苦的往事,所以从不寻根问底。她知道萧家来自京城长公主府,只道是受了牵连的亲戚旁支,想不到萧靖北竟有着如此高贵的出身,他竟然经历过这样的磨难。他本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一名侯门贵公子,现在却成为边堡的一名身份低微的小小军户……可是哪怕经受如此剧挫,在萧靖北身上却看不到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他始终刚毅坚强,努力拼搏着一点一点改善自己一家人的生活。芸娘怔怔看着他,似乎对萧靖北又多了一层新的认识,眼中又是怜惜又是敬佩。   宋思年也盯着萧靖北看了半晌,他心中猜想过萧靖北的来历,知道必不会简单,可是没有想到比自己猜想的更为复杂。他只愿芸娘能嫁一位像许安平、张二郎一般身世清白,家庭简单的人,却不想她却偏偏看上了这萧靖北。他叹了一口气,狠了狠心,冷声道:“我家贫寒,芸娘也只是个粗野丫头,你们是京城来的贵人,我们不敢高攀。”   宋芸娘吃惊地看着父亲,没有想到一向宽厚的父亲居然会对萧靖北说出如此刻薄的话语,她面现愤愤之色,萧靖北却不急不缓地说:“宋大叔言过了。我们两家在张家堡俱是一样的身份,谈不上什么贵人,更没有什么高攀。若真有高攀,也只是我高攀了芸娘,我家中有老母小儿,负担重……”   宋思年冷笑一声,“你倒有自知之明,既然如此,你又怎么敢求我将芸娘许配给你。”   宋芸娘忍无可忍,气恼地叫了一声:“爹——”   萧靖北却淡淡笑了,他诚恳地说:“宋大叔,我虽然现在不名一文,但我对芸娘的心是真真切切。我与芸娘两情相悦,如若宋大叔愿意将芸娘许配给我,我愿意一辈子珍爱芸娘,照顾芸娘,尽我所有的能力,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宋芸娘侧头痴痴看着萧靖北,眼中泪光闪动,心中感动莫名。宋思年看看芸娘一副小女儿的痴情之态,心道:罢罢罢,女大不中留,女儿养得再大,也终是要找一人托付终生,这萧靖北虽然背景复杂,家境困难,却也是一个难得的好男儿。他又看看挺直腰背跪在自己面前的萧靖北,英俊的脸上表情真挚刚毅,坚毅的目光恳切地看着自己,心中暗叹一口气,已有些肯了,只是面上仍有些挂不下面子。他想了想,又沉声道:“萧四郎,你可知道我家情况有些特殊,我家芸娘之所以拖到今日未婚配,并不是没有人求亲,而是……”   “而是芸娘的夫婿要继承您的军职。”萧靖北见宋思年沉吟不语,便从容地替他说了出来。   宋思年有些惊讶,“你知道?”他瞪了一眼芸娘,心中暗气她倒是向萧靖北坦白得彻底,便故意刁难道:“那你能否做到?”   萧靖北轻轻笑了,他的笑容好似三月的春风,吹化了寒冰,吹暖了大地,带来了一片花红柳绿。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宋思年,“此事我已和芸娘商议过了。宋大叔您刚过不惑之年,离卸去军职还有一二十年,到时候,若荀哥儿有更好的造化,不能继承您的军职,我和芸娘的儿子必会将您的军职继承下去。”   宋思年有些愕然,想不到令自己焦头烂额、夜不能寐的为难之事,这小子居然给出了如此轻松的解决之道;想不到芸娘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居然和这小子商议到了这一步,害得自己白白担心,枉做小人,果真是女生外向!他心中又气又伤心,却也有些欢喜,定定看着并肩跪在面前的这两个人,终是软了下来,轻声道:“好了,你们都起来吧。你们既然两情相悦,我也不做棒打鸳鸯的事情,只是你们以后好自为之。此时情况特殊,定亲之事宜早不宜是,这两日便快快定了吧。”说罢,又是一声长叹,只觉得又是感慨,又是欢喜,又有些怅然若失。   宋芸娘和萧靖北对看一眼,二人眼中均是惊喜,萧靖北刚才经受了宋思年的一番刁难,虽然佯装镇定,可实际上已是全身冷汗连连,此刻听闻宋思年松口,感觉如沐春风,他欣喜若狂地说:“多谢,多谢宋大叔,我,我这就回去准备提亲。”   宋芸娘忍不住轻轻扯了扯萧靖北的衣袖,羞涩地说:“急什么,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惨淡的点击率连编辑大人也看不下去了,建议我改名。虽然我本人很喜欢《边城纪事》这个名字,但还是听从编辑大人的建议,顺应潮流。初步定于本周四开始更名为《军户小娘子的奋斗史》,敬请一直以来支持我、关注我的亲们继续关注,谢谢!!!   ☆、萧瑾钰的担忧   晚上,李氏和王姨娘得知萧靖北要向宋芸娘提亲,俱是又惊又喜,王姨娘更是眉开眼笑地说:“姐姐,您看,当日我一见到这宋娘子就觉得她和我们四爷是一对儿,您当时还怪我胡乱说话,现在可都被我说中了吧。”说罢忍不住得意的笑,王姨娘一向活得小心隐忍,难得有这般放松的时刻,这一笑眼睛晶亮,神采飞扬,便有了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李氏也是十分欣喜,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欣慰地笑着,“四郎,芸娘是个好女子,虽然出生不如咱们,他父亲只是个举人,最多也只做了个知县,但也知书达理,温柔贤惠……”   萧靖北面上笑容一滞,他打断了李氏,有些生气地说:“什么出身,在这张家堡,我们和芸娘家一样,都是军户,您就不要记挂着以前那些事了。”   李氏呆了呆,心中莫名生出一些悲哀,她无奈地笑了笑,低落地说:“你瞧我这脑子,怎么就转不过来,我们现在可不都是一样的身份。”她郁郁地想了一会儿,便自嘲地笑了笑,又笑嘻嘻地看着萧靖北,“好好好,娘错了,芸娘是你心尖上的人,你放心,娘只会对她好好的,一句重话都不说,行了吧?”   萧靖北难得的脸红了,王姨娘便愈发在一旁逗趣,“我看啊,这就是缘分,本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被月老儿的红线给牵到了这张家堡啊,这也是上天垂怜我们四爷,垂怜我们萧家啊。”说着说着,声音有几分哽咽,悄悄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李氏闻言也慢慢收敛了笑容,沉默不语,有些唏嘘不已。   萧靖北闻言有些触动,他想到自己继家破人忙之后,又被充军到张家堡,由侯门贵胄成为最低下的军户,却有幸在这里遇到了令自己心动不已,值得自己一辈子珍爱的女子。若果真是命运的安排,大概也是老天眷顾,给自己的补偿吧……   室内一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只听得屋外呼呼的风声,和床上已然睡着的钰哥儿发出的淡淡呼吸声。桌上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不停的跳动,照得三个人的脸上都忽明忽暗,神色不明。突然,一只飞蛾勇猛无谓地扑向油灯,发出“啪”地一声响,惊醒了萧靖北,他凝神看了会儿骤然变亮的灯火,出言打破了宁静,“母亲,这两日便去宋家提亲吧!”   李氏微微愣了下,“这么快?还有诸多事宜要准备呢,请媒人,提亲的礼品……”   王姨娘笑着插言:“姐姐,您还想着以前在京里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吧。这里的诸多事宜却是一切从简,我这些日子和堡里的一些妇人聊过天,也多多少少知道些这里的风俗。我们既然来到这里,也要入乡随俗,按这里的习惯和规矩准备吧。”   李氏想了想,也笑道:“这倒也是。只是虽然一切从简,但该准备的礼品还是尽量齐全一些,也不能委屈了芸娘。”她又打趣起了萧靖北,“我们四郎急着娶新媳妇,我们两个老婆子少不得多出出力,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当当才行。”说罢便呵呵地笑,王姨娘也应和着笑,倒令萧靖北露出几分羞赧之色。   钰哥儿躺在炕上本已睡着了,此刻模模糊糊听到大人们的谈话,却被惊醒了过来。他从被子里钻出半个身子,仰起小脑袋,睁着朦朦胧胧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忍不住开口问道:“爹,您要给芸姑姑提亲吗?提亲是什么意思?”   几个大人这才发现钰哥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却也不知躺在那里听了多久。萧靖北忙走到炕边,轻轻坐在一侧,伸手为钰哥儿掖好被子,柔声道:“提亲就是要娶芸姑姑。钰哥儿,你愿不愿意芸姑姑做你的娘亲?”   钰哥儿一愣,小小的脸上居然出现了愁色,他侧着头想了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小嘴一瘪,突然裂嘴哭了,“我不要芸姑姑做我的娘亲,我有娘亲,我有娘亲……”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萧靖北,泣道:“爹,我好想娘,娘为什么不来?”   萧靖北有些愕然,他心疼地看着眼泪汪汪的钰哥儿,觉得有些头痛,他思量了那么多,却偏偏没有想到钰哥儿,没有考虑过钰哥儿是否会接受芸娘。他轻声说:“钰哥儿,你娘现在在京城你外公家中,她还是你的娘亲,还像往日一样疼你。只是……只是你娘之所以没到张家堡来,有她的原因,是因为……因为她身子很弱,受不了这里的艰苦。”   钰哥儿懵懵懂懂地听着,不解地问:“那姑姑比娘更瘦小,身子比娘更弱,姑姑为什么可以来?”   萧靖北有些无语,无奈地抬手捏了捏眉头,李氏忍不住走过来,没好气地说:“那是因为你娘吃不了苦,她想留在京城享清福。钰哥儿,你不是很喜欢芸姑姑的吗?她做你的娘亲不好吗?”   钰哥儿忍不住蹭地从被子里坐起来,不依地摇头大哭:“我不要芸姑姑做我娘亲,我不喜欢她,我讨厌她,讨厌她……”他穿着芸娘给他做的碎花小夹袄,合身的小夹袄裹着小小的身子,身上还散发着被子里带出的热烘烘的暖气,看上去既可爱又可怜。此时离开了暖烘烘的被子,钰哥儿便忍不住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还在嚎哭,睡得红红的小脸蛋上挂着长长的眼泪,让人看了又爱又怜,又忍不住生气。   萧靖北一阵烦闷,将钰哥儿按进被子,喝道:“不准哭!”   钰哥儿被塞进被子,露出可怜兮兮的小脸,眼睛怯怯地看着萧靖北,却还是忍不住抽泣。王姨娘叹了一口气,走到炕边,示意萧靖北起身,自己则侧身坐下,微微倾下身,一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钰哥儿的眼泪,一边柔声问道:“钰哥儿,多一个母亲疼爱你不好吗?”   钰哥儿看到王姨娘温柔的脸,忍不住又放声哭了起来,边哭便说:“我不要两个母亲,我只要一个娘亲,我要我的娘亲。”   王姨娘笑道:“钰哥儿,其实很多人都有两个娘亲,两个娘比一个娘更好呢!”   钰哥儿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她,一时忘了继续哭泣。   王姨娘接着道:“钰哥儿,你看你姑姑,她就有两个娘。我是她的姨娘,你祖母是她的母亲,多一个娘就多一个人疼爱啊。前几日你姑姑的新衣服,不就是我和你祖母一起做的吗,我裁剪的衣服,你祖母绣的花边,你看多漂亮啊!”   钰哥儿眼睛亮了亮,想起那日萧靖娴那身让人眼前一亮的新衣,小脑袋乖巧地点了两下,王姨娘又趁热打铁,“你看,你身上穿的小棉袄也是芸姑姑做的,她做了你的母亲后,还会给你做更多新衣服。还有啊,你不是说姨奶奶做的饭菜没有芸姑姑做的好吃吗?芸姑姑做了你的母亲,还会给你做更多好吃的。你的娘亲虽然在京城,但她仍然是你的娘亲,还会一样疼你。你想想,在京城,有你的娘疼你,在这里,又有芸姑姑做你的母亲,代替你娘疼你,我们钰哥儿有这么多人疼爱,多好啊!”   钰哥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起温柔可亲的宋芸娘,便觉得她做自己的母亲也可以。不过,他又皱起了小小的眉头,带着哭音问道:“芸姑姑做我的母亲,那荀叔叔做我的什么,是做我的父亲吗?”   李氏和萧靖北不禁哑然失笑,李氏忍不住笑骂:“傻孩子,芸姑姑做你的母亲,荀哥儿自然就是你的舅舅了。”   钰哥儿这才安了心,王姨娘用手轻轻拍着钰哥儿,柔声哄着他。钰哥儿慢慢止住了哭泣,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王姨娘,听着她的轻言细语,渐渐合上了眼睛。   李氏和萧靖北二人都是个性刚强之人,在哄小孩一事上均不是很擅长,往往都是王姨娘出面缓和气氛。本来十分欢喜的萧靖北被钰哥儿这么一闹,便很有些心烦,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钰哥儿紧紧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均匀,小胸脯也一起一伏的,便知他已经熟睡,便叹了一口气,示意王姨娘陪钰哥儿先行歇息,自己则和李氏一起去隔壁房里继续商量提亲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     ☆、萧靖北的提亲(上)   次日天气晴好,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放射出万道光芒,驱散了黑暗,带来了光明和希望。   萧靖北脚步轻快地向城门走去,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心情激动难平。朝阳映着他英挺的面容,显得他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他看着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只觉得自己心里一片火热。   一大早,李氏听得几只喜鹊在门口叫得欢快,好似在报喜一般,便越发喜气洋洋。她想起昨晚萧靖北一改平日的沉稳,火烧火燎地催促自己快些去提亲,恨不得今日便定下来,便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吩咐王姨娘去请媒人。   王姨娘这些日子经常进张家堡城内探望萧靖娴,也时不时去堡内的小杂货铺买些日用杂货,和堡里的一些三姑六婆倒是有了几分熟悉。她此刻身负重任,便难得的拾掇了一下自己。她脱下身上的旧衣和围裙,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衣,盘着整整齐齐的发髻,收拾得干干净净,带着一身喜气进了张家堡。   正在城门口守城的萧靖北看着这般隆重打扮的王姨娘走进张家堡,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南北大街上,心中充满了期盼。虽然他与宋芸娘之间早已互诉衷肠,表明了心意,宋思年也消除了隔阂,欣然同意,李氏更是一百个赞成,连钰哥儿也愿意接受芸娘做自己的母亲……他们身旁再无其他的人和事可以阻止。可是,萧靖北始终有些惶惶,觉得亲事一日未定,一日便难以心安。   萧靖北带着期盼的心情,神不守舍地守了一天城门,心中一会儿猜测王姨娘此行请媒人是否顺利,一会儿憧憬自己和芸娘的婚事,一会儿又忧心王远回来后能否善罢甘休……他左思右想,神情恍惚,连好几次士兵向他报告事项都没有察觉。好不容易守得临近傍晚,换了岗后,萧靖北便疾步向家中走去。   “萧小旗,等等我。”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士兵在萧靖北身后大声喊着,萧靖北不耐烦地回头看去,却见徐文轩喘着气边追边喊:“萧小旗,咱们一起回去吧。”   这几日,徐文轩似是黏在了萧靖北身上,经常是早上萧靖北出门经过徐家门口时,他便也刚好出门,装作巧遇的样子和萧靖北一起走到城门守城;傍晚回家时,又追着萧靖北一同回家,两个人倒是成了形影不离,次数多了,令萧靖北很有些厌烦。   开始的时候,萧靖北以为这徐文轩是受徐富贵的教唆,想靠近自己、讨好自己,好让自己对他多加关心。可是他又发现,这徐文轩虽然常套近乎,动不动就在自己身旁晃悠,却并不多说话,只是常常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好似满腹心事无从开口,令萧靖北郁闷不已,心中甚至怀疑这徐文轩是不是有不正常的倾向,只觉得一阵心恶。此时萧靖北本就心中记挂着事情,只想快些回家,哪里耐烦等徐文轩。因此,脚下的步伐不但未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萧靖北是习武之人,脚步一快,便将徐文轩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徐文轩在后面吃力地追着,却见萧靖北已经远得成了一个小点,不禁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他踌躇了好几天,在心里反复酝酿,今日终于打算鼓起勇气向萧靖北说明心意,萧靖北却连让他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萧靖北回到家中,只见正屋的桌子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李氏坐在一旁,冷着脸,不苟言笑。王姨娘站在一旁,一个劲地冲萧靖北使着眼色。只有钰哥儿还和往日一样,坐在为他特制加高的小凳子上,津津有味地埋头吃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大人们,又低下头继续吃。   萧靖北一愣,随即在桌旁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李氏的神色,又笑问:“母亲,今日怎么好似有些不舒心。”   李氏斜眼看了看萧靖北,冷冷哼了一声:“我连儿子都快没有了,怎么会舒心?”   萧靖北疑惑不解,奇道:“母亲,您这是怎么说的?儿子虽然想娶芸娘,也确是心急了些,但母亲放心,儿子绝不会娶了媳妇便忘了娘的。我只会和芸娘一起好好孝顺您”   李氏深吸了几口气,按下胸中的怒火,沉声道:“玥儿,你带钰哥儿到厨房吃去。”   王姨娘愣了下,忙回过神来,拉着钰哥儿,端着他的碗筷去了厨房。   这些日子,萧靖北抽空请人帮忙,在院子的两侧分别搭建了厨房和杂物房,使得家中的居住条件宽敞了许多。刚才回来的路上,他甚至还在谋划,该如何将家中几间房再加固扩大一些,否则芸娘嫁过来太委屈了她……   萧靖北看着王姨娘带着钰哥儿进了厨房,又想起了房子扩建一事,正有些出神,却听李氏拍了一下桌子,怒道:“四郎,你倒是瞒得好。”   萧靖北一怔,问道:“母亲,我瞒什么了,到底是何事令您这般生气?您今日请媒人的事情不顺利吗?”   李氏气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若不是请媒人,我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她见萧靖北脸上疑惑的神情不似作伪,心道他也许是真的不知道,不觉缓和了脸色,继续说:“今日上午,王姨娘去寻媒人,特意找了一位张家堡名气最大的刘媒婆。谁知对方一听是给宋芸娘提亲,便要推辞。王姨娘问了半天,她才说这宋芸娘竟是要招赘的,她曾经给芸娘保过一次顶顶好的亲事,男方又是民户,家境又好,可芸娘居然拒绝了,说什么她的夫婿是要入赘的。我说为何芸娘这般好的条件,却到了这么大的年纪都没有说亲,原来却是有这样的缘故……”   李氏看了看萧靖北的面色,见他毫不吃惊,神色如常,便问:“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萧靖北淡淡笑了,方才见李氏满腔怒火,他还在担心到底是何重大事情,此时却有些放心,他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了。”   李氏闻言又怒上心头,不觉大声喝道:“知道你还要向她提亲,你可是堂堂长公主的孙儿,镇远侯的儿子,身份高贵,怎么能够去入赘?”   萧靖北闻言有些生气,忍不住道:“母亲,跟您说了多少遍了,那些都是过往云烟,现在咱们就是普通的军户,什么身份、地位的都忘了吧。”   李氏一时气结,缓了缓,又道:“就算抛开身份不提,你现在上有老,下有小,你可以去入赘吗?你入赘到宋家了,我们这一家子老弱妇孺怎么办,难道让钰哥儿去袭替你的军职吗?”   萧靖北无奈地笑了,他轻声说:“母亲,我是那般做事情欠思量的人吗?您放心,这件事情我早已有了解决的办法。”说罢,便将宋芸娘要招赘的缘由以及自己的打算一一告诉了李氏。   李氏听得神色变幻,阴晴不定,她怔了会儿,叹了口气,方道:“这芸娘也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女子,敢靠一己之力,支撑起一个家,为了父亲和弟弟,都不顾及自己,倒真是让人从心里疼爱。”想了想,却神色一黯,“只是你们将来的子孙,仍要袭替军职……”   沉默了一会儿,李氏看着萧靖北,只见他目光坚定,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似乎自己一旦说出反对的话他便马上要据理力争,李氏终是松了口,“罢罢罢,那也是一二十年后的事了,将来的事情谁说的清楚。再说,我们家本来就是永远充军,再坏也不能坏到哪里去了。芸娘这么好的女子,咱们还是快些娶进来吧。事不宜迟,明日我再让王姨娘去请媒人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萧靖北的提亲(中)   第二天早上,宋家小院分外热闹。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刘媒婆正在用她那高亢嘹亮的嗓音大声喧哗着:“宋老爹,你家宋娘子貌美如花,又贤惠能干,可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啊。之前的张家那般好的条件……算了,过去的事情就不多说了。当时我还为你家宋娘子惋惜,错过了那么好的郎君,可没成想,还有更好的缘分在后头等着呢。宋老爹,刚才我已经给你介绍了这萧家的情况,他家虽然才刚刚搬来,又住在城外,可他家萧四郎却是顶顶有本事的人,才来了一两个月,就升成了小旗。啧啧啧,这以后还不知会有怎样的造化呢,你家宋娘子就等着过去当官太太吧。”   宋思年满脸堆笑,连连点头称是。虽然已和萧靖北商定了定亲事宜,但该走的程序却也不能少,只是没有想到这萧家居然也是请了刘媒婆,令宋思年不禁暗中苦笑。   刘媒婆虽然说得眉飞色舞,心中也有些惶惶。她见这萧家条件远不如之前说的张家,萧四郎也是军户,不但家中负担多,又还带着一个孩子,更加没有可能入赘,心想着宋家这会只怕更加会拒绝,因此本来不愿走这一趟。可耐不住萧家给的丰厚的谢媒钱,只好一大早便来到宋家,使出她舌灿莲花的功夫,将萧靖北夸的天花乱坠。   宋芸娘坐在厢房里,手里拿着荀哥儿的棉衣,一边细心缝补,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正屋里刘媒婆和宋思年的对话。听到刘媒婆不停地夸赞萧靖北,便觉得她呱噪的嗓音也变得悦耳。她羞红了脸,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连手里的针扎破了手指头也不自知。   宋思年见刘媒婆终于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大夸特夸,忙趁机插言:“刘大婶,我家芸娘的事情累您费心了。女大不中留啊,终是要找个好人家嫁出去。我听您说的这萧家,很是不错,我同意了,接下来还有一些什么程序,就有劳刘大婶多费心了。”   刘媒婆张口结舌地看着宋思年,她本已做好了宋思年拒绝的准备,正在心里酝酿如何说服他,想不到这一次宋思年居然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她有些结巴地说:“同……同意了,好,好……”又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问问你家宋娘子的意见?”   宋思年颇有气势的摇摇手,理直气壮地说:“女子的亲事,本就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她什么意见?”   刘媒婆忙笑道:“宋老爹说的极是,你家宋娘子就是太倔强,不然上次那么好的……”她见宋思年有些面色不虞,忙收住话语,伸手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张嘴,乱说话。若不是上次拒绝了张家的亲事,哪里又能和这萧家定亲呢?所以说,你家宋娘子是有福气的人,以后的福气只怕还要大呢!”   宋思年明知这媒人一张巧嘴最会忽悠,但听了此话还是心里美滋滋的,忙笑着道谢。   刘媒婆便道:“宋老爹,既然你已经同意了,那咱们就事不宜迟,接下来的问名、纳吉、纳征等事宜都要抓紧办。你家宋娘子已经不小了,他们萧家也着急得很。劳你先将宋娘子的‘八字’给我,我马上送到萧家去,如三日后一切安好,两家就可以交换庚帖了。宋老爹,你放心,‘合八字’只是个过程,我看这两个孩子都是有福气的人,他们的八字必也是相合的。”   宋思年便作了一个揖,谢道:“如此就有劳刘大婶了。”   萧家和宋家均是同意这门亲事,中间又有刘媒婆不遗余力地来回奔走,两家都分别找算命先生算了算,宋芸娘和萧靖北的八字自然是天作之合,交换庚帖之后,便是提亲了。   这一日,萧靖北特意告了假,和刘媒婆、李氏一起去宋家提亲。刘媒婆喜气洋洋地走在前面,李氏容光焕发地跟在后面,最后是手里拿着大包小包聘礼的萧靖北和王姨娘。一行人高高兴兴、神采飞扬地进了永镇门,沿着长巷向宋家走去。巷子两侧的人们都从门里探出头来,伸长了脑袋好奇地打量,萧靖北他们见状越发笑容满面,一边走一边热情地回应着相熟人家的招呼声。   也有以前几家向宋家求亲被拒的,在他们经过时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议论,一个说:“宋家那个老姑娘又有人来提亲了,我看她这次再拒绝,还会有谁要。”另一个应和:“就是,我看就只有这新来的人不知道他家的底细,才会跑来提亲。本地的人家,就是瞎子、跛子、癞子,都不会上他们家门了。”   听闻此言,李氏微微皱了皱眉,仍是笑容不改,昂首挺胸走在前面。箫靖北心中大怒,他面上不动声色,在经过他们时手指微微动了动,飞快地弹出两粒小弹珠,说话的那二人却突然腿一软,身子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吓得用手紧紧扶住门框,哇哇大叫。   宋思年、柳大夫等人早已在家中等候多时,此刻见刘媒婆等人已到,忙笑着迎进门来。   宋思年忙招呼李氏等人进正屋坐,并命荀哥儿接过聘礼。这是宋思年第一次见到李氏,他见李氏虽然一身普通农妇的打扮,却无法掩盖其骨子里的高贵气质,一举一动都充满了豪门贵妇的端庄和威仪,不觉在心中暗暗期盼这李氏能是一位好相处的婆婆。   李氏也在暗暗打量宋家,只见院子里干净平整,正屋内窗明几净,收拾得整洁明亮,家里的农具、杂物都整整齐齐堆放在一旁的杂物间里,连喂养的鸡也是单独围了一个小篱笆墙圈养起来,不像这里的一般人家,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杂物和满屋乱窜的鸡鸭。再看看宋思年和荀哥儿,只见他们都穿着合身的崭新棉服,端庄有礼,举止文雅,便赞许地微微点了点头,心道这芸娘确是一名会持家的女子,宋家也确是出自诗书礼仪之家。   厨房里,宋芸娘正一听倾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微红着脸在准备饭菜,一旁给她打下手的许安慧正在埋怨着她,“芸娘,这么大的事情,要不是昨日听我娘说,我还不知道,你这臭丫头倒是瞒得我紧。”   芸娘不好意思的轻声说:“事出突然,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许安慧气道:“都到了提亲的地步了,还说只是这几日的事情。前几日在我家,我问起你的亲事,你还恼得什么都不说,转个身却要定亲了,亏我还将你看作好姐妹,白为你操了心。”   宋芸娘无奈,只好将那日进防守府送面脂遇到王远,之后又被迫速速定亲,再之后与萧靖北商定婚事等一一告诉了许安慧。   许安慧的面色随着宋芸娘的讲述不断变换,一会儿气愤,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又感慨,最后她问道:“你仓促之下与萧靖北订婚,是为了逃脱王远的权宜之计,还是真的打算嫁给他?”   宋芸娘一愣,随即羞涩道:“开始只是想有一纸婚书,后来……萧大哥那般诚心,我爹也同意了他的建议,我……我终是不能辜负他。”   许安慧迟疑了会儿,问道:“芸娘,你是真心心悦萧四郎?”   宋芸娘一愣,却还是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许安慧面色有些失落,她轻叹了一口气,道:“罢罢,这也是你们的缘分。这萧靖北的脑子倒挺活,居然被他捷足先登了。你说我家安平怎么就没有这福气呢,白白早认识了你几年,为了你家入赘一事,自己傻不拉几地跑出去参军,都不知道想个变通的法子。”   宋芸娘便想起了许安平对自己的一往情深,想到了躺在箱子底的那支玉镯,她心里很有些难安,便自责道:“安慧姐,我知道我对不住安平哥,对不住你,对不住张婶婶,我……”说罢,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许安慧忙掏出手帕为芸娘拭泪,柔声劝道:“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快别这样。这就是缘分,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可不就是说的你们。我家安平和你做了五年的邻居,那萧四郎才和你认识几天,却偏偏把你的心给偷走了……”   她见芸娘满脸自责,忙宽慰道:“你放心,安平那里,以后我见到他会慢慢劝说,至于娘那里……”许安慧皱了皱眉,接着说:“她昨日对我说起你的亲事时,的确有些怨言,主要是有些怨你们家当时非要招赘,害得安平急得离家参军。现在安平在外刀枪箭雨,你居然订了亲,却又不提入赘一事了。我昨日已经劝了她大半天,你改日有空也对她解释解释。她一直将你当亲生女儿般看待,你只管将你今日告诉我的缘由讲给她听,不要让她继续误会,伤了我们两家这五六年的感情。”   宋芸娘沉默了一会儿,轻道:“我看张婶婶的意思,好像很喜欢靖娴,我还以为……”   许安慧嗤笑了一声,“也不知这萧靖娴怎么就得了我娘的青睐,可能我娘也是太孤寂了吧,萧靖娴又惯会讨她欢心。听说这萧靖娴本是庶出,从小在那高门大院里长大,我看她只怕最会看人眼色和讨好人,我娘本性单纯,哪里吃得住她那一套。”   宋芸娘忍不住笑了,“我看靖娴对你也亲热得很,怎么你好似不太喜欢?”   许安慧白了芸娘一眼,淡淡道:“我这人最怕谁无事献殷勤,越是莫名其妙对我好的我越防备。”她顿了顿,又瞪着芸娘,“你别转移话题,我娘平时最疼爱你,一心想娶你进我家的门,只是……只是后来又是安武……出事,又是你们家坚持招赘,这才寒了我娘的心。她之所以有接纳靖娴的意思,还不是因为觉得安平与你没有希望了。”   芸娘听闻此言,便知道不论是张氏,还是许安慧,心中多少都是有些怨言的,将来许安平回来,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情形。想到这里,芸娘只觉得又愧疚又难过,心中的喜悦也减弱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边城纪事》今日开始更名为《军户小娘子》,更名后,主要人物不变,剧情走向不变,文风不变。敬请亲们继续关注和支持!   ☆、萧靖北的提亲(下)   正屋里,宋思年和李氏已经商定了订婚事宜,双方写下了结亲的婚书,正式定下了亲事。   宋思年一颗心落了定,只觉得宋芸娘的亲事有了着落,既不用继续留在家里当老姑娘,也不用担心王远的逼迫。而且,有了萧靖北的承诺,就算自己百年之后,也不用担心军职无人继承,荀哥儿也可以继续做学问,寻求仕途之路,觉得再无困扰为难之事,便有些喜形于色。李氏等人也是满面笑意,一起有商有量地谈起了嫁娶的具体细节。屋外虽然是深秋的寒风,屋内却喜气融融,好似阳春三月。   谈及正式迎娶时间之时,却有了小小的争议。李氏坚持要在年前迎娶芸娘,宋思年却非要留芸娘在家里再多过一个年才嫁出门。双方争执了半天,最后还是刘媒婆出来打了圆场,她高声笑道:“好好好,你们一个急着要娶,一个舍不得嫁。只是这嫁娶都是迟早的事情。我就为你们定个中间的日子,在年前嫁过去,正月里回门时再在娘家多住几日。至于具体日子,我们再请算命先生定,可好?反正你们两家住得这么近,走不了多大一会儿就到了。虽说是嫁,其实也仍是在身边呢!”   宋思年和李氏想了想,也都笑着接纳了刘媒婆的建议。商定了具体事宜,已到了午饭时间,厨房里已经飘来了饭菜的香味,宋思年等人这才发觉经过了一番细细商讨,居然已经是饥肠辘辘。   吃饭的时候,宋思年、柳大夫、萧靖北和荀哥儿坐在正屋里,宋芸娘、李氏等人则在厢房里摆了一桌。宋芸娘本欲请隔壁的张氏一起过来吃饭,可走到门口又有些心虚,只好转了回来。她想着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向张氏解释一番,求得她的原谅。   正屋里,宋思年太过兴奋和高兴,一时喝得有些多。他满脸通红,大着舌头,一会儿和柳大夫高谈阔论,一会儿沉着脸教训荀哥儿,一会儿又一脸凝重地告诫萧靖北,最后还又哭又笑、意气风发地吟起了诗。   宋芸娘在厢房里听得哭笑不得,想起父亲以前在江南时,常常在有些醉意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悲春伤秋、吟诗作赋,自从家里落难以来,倒是第一次如此,便不觉又有些心酸。她虽然很想过去劝导父亲,碍于还要待客,只好端坐不动。   李氏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见桌上几个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心中暗暗赞叹芸娘的手艺。同时,她又在暗暗观察芸娘,见她举止从容,端庄有礼,听到宋思年表现失常,虽然面露忧色,但仍不动声色地端坐在桌旁,热情招呼客人,便对芸娘越发满意。   饭后,宋思年状态激昂,硬拖着萧靖北说个不停,将芸娘从小到大的趣事、平时的习惯、好恶细细说了一遍,又不停地告诫萧靖北一定要好好对待芸娘。萧靖北耐心地陪坐在一旁,一边笑着应承宋思年的嘱托,一边用心记下关于芸娘的一切细节。   李氏等人俱是哭笑不得,只好傻傻坐在厢房里。宋芸娘收拾了碗筷去了厨房,托付许安慧代为招呼李氏等人。许安慧见李氏枯坐,便随意聊了起来,“李婶,您家靖娴真是乖巧懂事,我娘很是喜欢她呢!”   李氏笑道:“我家靖娴叨扰了令堂这么久,说起来我真是心里难安,本是要亲自上门道谢的,可是前段时间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今日本为提亲一事过来,却不好顺便去拜访令堂,改日一定要专程上门道谢。”   许安慧闻言一惊,心想最好不要拜访。她方才本是为了打破沉默和尴尬,无话找话,谁承想找出了麻烦。张氏此刻心中正有一根刺,若李氏贸贸然上门拜访,不是让那根刺刺得更深吗?想到此处,许安慧便笑道:“您太多礼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靖娴替我照顾娘呢,都是互相帮忙的事情,不要讲那么多客套。您这些日子还要忙萧四爷的婚事,这点子小事不要记挂在心上,我会给我娘转达的。”   厢房里,许安慧和李氏等人在无话找话地聊着。正房里,宋思年仍在意气风发的高谈阔论。最后,柳大夫忍无可忍,叫上荀哥儿一起扶宋思年回房歇息,萧靖北这才抽身出来,去厨房寻宋芸娘。   低矮的厨房里,宋芸娘正在低头忙着洗碗,见屋内光线一暗,忙抬头看去,却见萧靖北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他背光而立,虽然面容模糊不清,宋芸娘却可以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紧紧盯在自己身上。   “芸娘,我……”萧靖北刚开口,却听得李氏在院子里唤他,他犹豫了下,匆匆对芸娘说:“我在城墙处等你。”便转身去找李氏。   李氏见天色不早,想着今日举家出门提亲,家中只留有萧靖娴照顾钰哥儿,有些担心,便提出告辞,和刘媒婆、萧靖北、王姨娘一起,带着婚书和宋芸娘家的回礼,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宋家。   萧家一家人告辞后,柳大夫见宋思年已经熟睡,他想起下午约好了人家要出诊,便也提出告辞,并带上荀哥儿一同前去。这些日子,柳大夫的名气慢慢在张家堡响亮了起来,他医术高明,诊费收得低,一些军户们得了病都不寻胡医士,而只找柳大夫。一开始的时候,柳大夫并不怎么收诊费,后来因患者家人的坚持,才勉强略微收一点,家境好的收点银钱,家境不好的或者不收,或者象征性地收些米粮、蔬菜、鸡蛋之类,柳大夫的生活也滋润了许多。   柳大夫叫上荀哥儿一同出门,荀哥儿已经背好了柳大夫的小药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端端正正的一个机灵小药童模样,柳大夫看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宋芸娘送他们二人走出院门,柳大夫走了几步,又特意转过身来,欣慰地说:“芸娘啊,萧四郎这小子虽然接触的时日不长,但我阅人无数,看得出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儿,我和你爹都对他很满意。”想了想,又打趣道:“还是义父我的眼睛狠,早就看出你对这萧四郎不一般,看来果不出我的意料。”   芸娘羞红了脸,嗔道:“义父——”   柳大夫哈哈大笑,伸手捋了捋胡子,带着笑意离去。   许安慧帮着宋芸娘一起洗好了碗筷,又将正屋和厢房里的桌椅摆放整齐。收拾完毕后,她记挂着母亲,便向芸娘告辞。宋芸娘想了想,也决定和许安慧一同去隔壁看看张氏。   许家的院门虚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啄食的母鸡时不时发出一点儿动静。   宋芸娘和许安慧走到张氏的厢房,推门进去,却见张氏正坐在炕上,一边垂头缝制着一件男子的衣衫,一边时不时伸手拭泪。   许安慧忍不住走过去,问道:“娘,您这又是怎么啦?”   张氏刚在沉浸在心事里,似乎这才发现房里出现了两个人,很有些吃惊,看到宋芸娘后,更是面色一冷,有些赌气地说:“我在为安平做衣服呢,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还不知衣服做好了他穿不穿的上……”说罢又抬手拭泪。   许安慧气恼地说:“娘,看您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安平现在好的很,听官人说,他好像又立功了,只怕还能够再得些奖赏呢!”   张氏面色一喜,随即又丧气道:“那又有什么用,一大把年纪在外受罪,连个疼他的媳妇都没有。”张氏虽然有些相中了萧靖娴,但那是在安平和芸娘没有可能的情况下,此刻得知芸娘不但订了亲,还不是招赘,越发郁闷不已。   宋芸娘闻言面色尴尬,她轻轻走到张氏面前,诚恳地看着张氏,充满歉意地说:“张婶婶,我对不住您。我……” 芸娘“我”了半天,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她从未给过许安平任何承诺,既未应约,又谈何失约。可是,许安平对自己那么好,自己总是碍于面子狠不下心拒绝,更是给了他鼓励和希望,事到如今,自己总要担一些责任。   许安慧见芸娘支支吾吾,便不耐烦地将芸娘定亲的缘故竹筒倒豆子般的爽爽利利说了出来。   张氏闻言怔了半天,失神地说:“原来竟是这个缘故,这也真是机缘巧合。”想了想又问:“萧四郎提出的那个建议,你爹应允了?”   芸娘无言,微微点了点头。李氏便痛心地说:“为什么我家安平就想不到这种变通的法子呢?”说罢,又充满希望地看着芸娘,“芸娘,你这是为了逃避王防守的权宜之计,是和萧四郎演的一出戏对不对?你们的婚约还可以解除,是不是?”   宋芸娘愕然,愣愣地摇了摇头。许安慧忍不住道:“娘,您这是什么话,宋家和萧家今日把迎娶之事都谈定了,怎么会是演戏?”   宋芸娘看着一脸失落的张氏,咚的一声跪下,忍不住泣道:“张婶婶,我……我和安平哥有缘无分,安平哥人那么好,以后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姑娘。”   张氏看着芸娘单薄的肩头不停的颤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轻轻扶起了芸娘,叹道:“罢了,终是我们安平没有这个福气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愧疚   张氏与宋芸娘说开了心事,便坐在炕头,拉着芸娘的手长吁短叹,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感叹,不能让芸娘做自己的媳妇是多么遗憾。她本是个爽利的妇人,却在接踵而来的几重打击下变得婆妈和唠叨。芸娘无奈,只好静静侧坐在炕边,耐心听着张氏的絮叨,眼睛却呆呆盯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投在地上的光影,看着它慢慢移动,想着自己的心事。   许安慧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打断了张氏:“娘,芸娘家里还有事情呢,您怎么说个没完,再说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张氏向窗外看了看,见天色果然已经不早,便道:“芸娘,今天和安慧一起就在我这里吃饭吧,咱们娘三个好好说说话。我烧几个好菜,你待会儿给你爹和荀哥儿端点儿过去。”   宋芸娘见张氏眼里充满了期盼,婉拒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点了点头。她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心想,怪不得张氏愿意留萧靖娴在家里住,看来她天天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太过孤寂,想有个人陪着说说话。   她又想起以前的许家。那个时候,院子里有三个生龙活虎的大小伙子天天进进出出,拌嘴打闹,是那么的生机勃勃,热闹非凡。随着许安武、许大志的先后逝世,安平和安文一个去当兵,一个去读书,许家院子便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芸娘以前倒是经常过来寻张氏聊天,一起做些针线活。只是这几个月因宋思年的腿受伤,芸娘一人要做两人的活,每日很是劳累,却是一直没有时间过来找张氏说话。   萧靖娴的出现倒是填补了这个空白,家里多了一个人,平时说说笑笑,张氏心情也好了很多。只是因为萧家今日举家出动到宋家提亲,所以昨日萧靖娴便被萧靖北接回了萧家,以便今日留在家里照顾钰哥儿。   许安慧看着苍老了许多的张氏,想到五年前她还是一个开朗爽利、麻利干练的中年妇人,现在不论是神态,还是精神都已经像六旬老妇,也很有些心酸。她无言地跟着许安慧进了厨房,默默准备晚饭。   晚饭的时候,三个女人说说笑笑,倒也热闹。张氏难受过后,也渐渐想开,她毕竟是真心疼爱芸娘,此刻便也接受了芸娘定亲的事实,虽然内心仍有些不自在,但表面上已经是神色如常。吃到后来,却仍是不甘心地问:“芸娘,张婶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这亲事还是要郑重。那萧四郎想的主意虽然好,但我寻思着还是不太妥当。你想啊,凡事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你们将来没有儿子呢?万一你爹等不到你们儿子就……”   许安慧见母亲越说越不像话,宋芸娘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忙笑着打断:“娘,哪有那么多的万一,您怎么就不往好处想,万一萧四郎立了更大的功绩,万一荀哥儿以后取得了极大的成就,大得能够将芸娘家的军籍除去呢?凡是还是要往好处看啊。”   张氏也发觉自己说的话不太对劲,她讪讪地笑了笑,想了想,又道:“芸娘,这萧家搬来的时日短,人也不了解,你的婚事还是不要太过仓促,不如好好再相处一段时日再说?”   芸娘看着张氏,有些无语,只好向许安慧露出求救的眼神。许安慧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说:“娘,芸娘心里有数的。什么时日短,不了解。您和萧四郎的妹妹萧靖娴相处的日子还要更短,但我看您不是对她比对我还好吗?”   张氏一愣,也无奈地笑了,笑骂:“这种醋你也吃。人家靖娴陪着我这个孤老婆子解闷,有她照看我,你也可以少担些心啊。”   许安慧只好顺应道:“是,改日我定要好好谢谢萧靖娴替我照顾娘。”她小心看了看张氏的面色,又道:“我看那萧靖娴不是个简单的女子,您可别存了让她做儿媳的心思。她出身高,人又娇贵,哪里吃得了什么苦。我那傻弟弟,也就只能找个单纯的乡野姑娘算了。”   张氏看了眼芸娘,面色又沉了下来,她怏怏地说:“安平那个倔驴子脾气,谁知他什么时候想通了才肯娶媳妇。可怜我这个孤老婆子,这把年纪还包不上孙子,我对不起你爹,对不起许家啊……”说着说着,就有些泪眼婆娑。   许安慧和宋芸娘忙着安慰张氏。好一番劝说才令张氏慢慢平静下来,不由的拉着芸娘的手又是一阵长叹。张氏的这一番举动令宋芸娘喜悦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充满了愧疚感。   晚饭过后,郑仲宁见天色不早,便来接许安慧回家,见到芸娘,想起昨日许安慧愤愤地提起她定亲一事,便忙想她道喜。   芸娘羞红了脸,忙侧身轻轻回了一礼。   郑仲宁爽朗地笑了,大声说:“宋娘子,你很有眼光啊。萧四郎是难得的好男儿,胆识高,武艺强,为人还十分仗义……”   宋芸娘闻言越发双颊绯红,羞涩地垂下了头。   郑仲宁还在夸着,却被许安慧几声咳嗽打断了,他见许安慧不停地使眼色,不觉一愣,看看一旁面色有些不愉的张氏,却有些明白了,他顿了顿,忙改口道:“前几日听严大人说,周将军的军队将鞑子拦在了定边城外,听说安平所在的骑兵队很是勇猛,立功不少。”   张氏和许安慧闻言都是喜笑颜开,拉着郑仲宁问个不停。   宋芸娘心里也为许安平暗暗高兴,只期盼他能够立更大的功劳,自己心里的愧疚感也能稍稍减轻一点儿。她见张氏他们聊得火热,又记挂家中的父亲,便先行告辞,回了宋家。   一进家门,便闻到一股冲天的酒气和酸腐气味,宋芸娘走进厢房,却见宋思年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打着呼噜,被子皱巴巴地堆在一旁。炕边的地上,已是吐了一堆,连床褥上、被子上都沾了一些。   宋芸娘叹了一口气,去厨房烧热水,准备清洗脏了的被单。此时天色已近全黑,寒气逼人,荀哥儿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只怕也和往日一样,太晚了就直接在柳大夫家歇息了。宋芸娘连个帮手也没有,只能挽起袖子,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收拾。   热水烧好后,宋芸娘先用热手巾擦了擦宋思年的脸,又推着他翻了个身,侧躺到土炕里侧,小心翼翼地抽出吐脏了的床单和被子,又洗干净了床单和被套,晾在院子里,最后擦了地,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疲软,瘫坐在正屋里的桌子旁。   桌子上昏暗的煤油灯发出一团蒙蒙的黄光,照着桌子上摆放的聘礼,宋芸娘看着这堆得高高的聘礼,脸上露出了羞涩的、幸福的笑容。她怀着激动的、好奇的心情一一打开,只见都是一些上好的花茶、果物、团圆饼、羊酒和绸缎布匹,看样子应该是在靖边城买的,绝非张家堡杂货铺卖的简陋之物。   其中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一看,居然是几件金银首饰,分别是金、银簪各一支,金、银耳饰各两对,金、银梳各一支,金、银手镯各一副,均都是做工精美,雅致不俗。本地妇女因家境贫寒,且常需下地干活,所以基本上不带饰物,家境略好一些的也只是带些银饰。萧家将金银饰物各放了几件,却是将芸娘以后重大场合和平时家常所需的饰物都备了一些,倒是安排得极为周全。   这些聘礼虽然比不上当初芸娘和表哥定亲之时,舅舅家送来的聘礼,但在这张家堡,绝对是非常厚重的了。芸娘还记得,当时张家堡里有几个相熟的小姐妹成亲时的聘礼都没有这么多、这么齐全。她明白,萧家初到张家堡,家中应该并无多少余钱,却不知他们是如何办下了这般厚重的聘礼。   宋芸娘激动地看着,一边在心里埋怨箫靖北乱花钱,一边憧憬着婚后的生活。同时也羞愧地觉得,萧家送的礼这么重,相比之下,自己家匆忙间在堡里的杂货铺买的一些回礼却显得太寒酸了些。   宋芸娘慢慢看着聘礼,细细回想起今日箫靖北的一言一行,越想越觉得他器宇轩昂,英武不凡,一举一动都大气淡定,从容不迫,是值得自己托付终生的良人。看得出来,父亲也对他十分满意,荀哥儿虽然不说话,但从他最开始得知自己要和萧靖北定亲之时的惊讶和不愉的神情来看,他是有些难以接受的,毕竟他对许安平和许安文的感情更深一些。但后来,芸娘见荀哥儿看向箫靖北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便知晓荀哥儿也接受了箫靖北这个姐夫。只可惜,今日这般忙乱,自己倒和箫靖北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   芸娘突然想起,今日她最后一次见到箫靖北是在厨房,但是,箫靖北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门外的亮光,他看着自己,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   芸娘猛地站起来,脸色发白,她想起来了,箫靖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城墙处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下的相会(上)   宋芸娘慌忙穿上棉袍,包上头巾,穿戴整齐后,她看到漆黑的夜,听到巷子里呼呼的风声,又有些犹豫。她想,萧靖北应该不会傻乎乎地一直等在那里吧。也许萧靖北见自己这么久未到,早已先行离开,万一自己去了扑了空怎么办。可是,心底的一个声音却一直在命令自己: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他一定在等你!她觉得,不管萧靖北是否仍在那里等自己,她都一定要去赴约,不然,她定会内疚不已,彻夜难安。   芸娘坚定了必去的决心,便毅然决然拉开了院门,一阵凌冽的寒风扑面而来,看着院门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黑幕,似乎隐藏着无数未知的、可怕的神秘事物,芸娘不禁打了个哆嗦。但是,她想到萧靖北焦急的面容,想到他深邃的眼,温柔的笑,便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踏出这院门。   芸娘本已带上一盏灯笼,走到院门口想到此时已近深夜,万一在外面碰到熟人反而更加难得解释。她想着自己路线熟,到城门处也不是很远,便干脆放下灯,踏着浓浓的夜色出了门,急匆匆向城墙处走去。   天空乌云密布,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月亮和星星,小巷里漆黑一片,只有黑沉沉的院墙和房屋静静地蹲伏在两侧,露出隐隐约约的轮廓,无言地注视着一人独行的宋芸娘。此时夜已深,小巷两侧大多数人家已经睡下,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宋芸娘一个人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显得十分孤寂。芸娘自问胆子不小,可走着走着,也渐渐有些胆战心惊。   芸娘一人紧张地走着,迎面凌冽的寒风呼呼吹过,似乎要透过棉袍吹进骨子里。她扎紧头巾,裹紧棉袍,加快了脚步,边走边胡乱想着,觉得自己只怕是疯了,这般深更半夜的往外面跑。可是,一想到萧靖北英俊的面容,想到他坚毅的眼神,她便觉得自己充满了无畏的勇气和满腔的斗志,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越走近城门,宋芸娘的内心越忐忑,心里充满了矛盾。她既期望萧靖北在等自己,又害怕他在等。现在寒气逼人,若真等了这么久,只怕早已冻得不行。想到这里,她又深深恨自己,为何会忘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她想起自己这大半天的时间,不是和张氏、许安慧闲聊,就是在家里收拾屋子,最后甚至干坐着发呆,看起了聘礼,居然将自己最在意之人临行前的话语忘了个干干净净。想到这里,她便期望,最好萧靖北已经不在那里。   从宋芸娘家到城门处短短的距离,芸娘却觉得走了很久很久,虽然当时萧靖北只含糊地说了一句在“城墙处”等自己,但芸娘却准确地知道他所说的地方,一定就是当日他们在城门附近互相表明心迹的那处僻静之地。   宋芸娘急急走着,忽然脚下踢到了一块石头,因脚步太快,一时收不住,感觉整个人猛地飞了出去,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浑身摔得生疼。   芸娘趴在地上,半天都无法动弹,只觉得脑子一阵发懵,全身使不上力。冰冷的石板路逼人的寒气透过棉袍向身上袭来,她浑身一阵战栗,半天才咬着牙,支撑着爬起来。芸娘揉了揉摔痛的膝盖,发现两只手掌似乎也被地上的粗石粒磨破了口,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摸上去黏糊糊的,似乎有血沁了出来。   宋芸娘忍住疼痛,掏出手绢轻轻缠住伤得重一些的左手,继续向前走,因刚摔了一脚,脚步便有些蹒跚。走到拐角处时,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呜呜的声音,凝神看去,却见墙脚处,一双绿森森的眼睛在暗夜中盯着自己,不禁毛骨悚然,冷汗直冒。她停住不动,那双眼睛也盯着她一动不动。芸娘和黑暗中不知名的绿眼睛怪物僵持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心想,这个应该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十有八九是什么动物。张家堡有着高高的城墙,虽然堡外有狼,但应该不会进到堡内,这眼前的怪东西不是野狗,便是野猫。想到此时,她便大着胆子弯下腰,在地上摸索了一块石头,猛地砸了过去,只听得“喵”的一声,却是一只猫跳着跑开了。   宋芸娘松了一口气,摇头笑了笑,继续前行,远远看到前方隐隐浮现城门高大的轮廓,便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城门沿着城墙往东走几十步,有一排低矮的房屋,是当日修城墙时搭建的简易厨房,城墙修好后虽然被废弃,但并未拆除,仍是留在这里。这排房屋与城墙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夹巷,萧靖北也是在守城墙的时候偶然发现。这个小夹巷很是狭小,平时少有人经过这里,连凌冽的寒风到这里都收敛了脚步。   宋芸娘走近这条小夹巷,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不知到底是希望萧靖北在这里多一些,还是不希望他在这里多一些。心里正有些惶惶,忽然听到暗夜里传出一声熟悉的、带着惊喜的声音,“芸娘?”   宋芸娘一愣,眼泪已经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沉沉的黑幕中,可以隐约看到萧靖北高大的身影从低矮的房屋中走了出来,他快步走到芸娘面前,低头凝视着芸娘。黑夜里,虽然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显得更加明亮有神,似乎可以透过浓浓夜色,一直照到人的心里。   宋芸娘忘记了羞涩,忘记了矜持,忘记了腿部的不适。她不顾一切,猛地扑到萧靖北怀里,一边用手捶着他坚实的胸膛,一边哭道:“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还在这儿等着啊?”   萧靖北只觉一个柔软的身体投入怀中,一阵幽香扑鼻,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紧紧搂住芸娘。之前在寒风中傻呆呆等了半天,他难免产生了些许怨气,此刻软玉温香在怀,又听到芸娘的抽泣声,只觉得心里酸酸软软,之前小小的怨气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芸娘,柔声道:“傻丫头,别哭。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一直等着你。你看,这不就把你给等到了吗!”   芸娘闻言心中更是难受,她哭道:“你这个傻瓜,要是我一晚上都没有来,那你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她伸手探索着去摸萧靖北的手,感到一片冰凉,只觉得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她紧紧握住萧靖北的手,似乎要用自己的温暖来捂热他冰凉的手。   萧靖北刚才在寒冷的黑夜中孤寂地等了半天,已是又冷又疲惫。他不知道芸娘是因事情耽搁还是当时没有听清自己的话语,他本想去寻芸娘,可又担心路上错过。随着天色越来越晚,他便越不能离开这里,他不能让芸娘深更半夜地寻到这里却见不到自己,所以只能继续等下去。   当他听到芸娘的脚步声,感受到芸娘的担心,此刻又将芸娘紧紧搂在怀里时,便觉得再苦再累、再漫长的等待都是值得,只觉得内心是满满的喜悦和温暖。   萧靖北触到芸娘包在手上的手帕,不禁一愣,问道:“芸娘,你的手怎么啦?”   芸娘手上的伤口被触到,不禁疼得微微一缩,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刚才走得急了,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萧靖北闻言很是心疼,他小心翼翼地握着芸娘的手,喃喃道:“芸娘,对不起,我不该任性约你出来,害得你受了伤。我看到天已黑了,本想去找你,又怕路上错过……”   宋芸娘泣道:“你这个傻瓜,难不成你一直站在这里?你有没有吃晚饭?都怨我,我……我真是该死……”   萧靖北见宋芸娘抽泣个不停,心中既甜蜜又酸涩,轻声安慰道:“放心,你萧大哥我不是那么傻的人。我虽学尾生包柱守信,却不会像他那般痴愚。下午我等了一会儿,见你迟迟不至,心想你肯定家中有事情拖住了,便直接回城门销了假,一边守城,一边等你。换了岗后,还和下一班的兄弟们一起吃了个饭。只是,吃完饭后,却没有理由和他们一起继续站岗,便在这里等着。”他不愿芸娘内疚,便忙接着说:“其实不算什么,我可是守城门的人,常常一站就是一整天,只当是站岗了。”   宋芸娘泪眼朦胧地看着萧靖北,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全部蕴藏在那双清澈似溪水、又柔情似海洋的眸子里,痴痴看着他。   萧靖北想起芸娘手上的伤口,忙将她的手抬到眼前细细打量,见她的芊芊玉指莹白可爱,在朦胧的夜色里更加引人心动,便忍不住低头在芸娘的手指上轻轻印下一吻。   芸娘一惊,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被萧靖北紧紧搂在怀里,她嗅到萧靖北身上清新的味道,带着一股男子的阳刚之气;又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膛下,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便一下子羞得脸通红,她慌得想收回手,挣开萧靖北的怀抱,挣扎了下,却无法挣脱萧靖北坚强有力的臂膀,只好用手肘轻轻抵住萧靖北的胸膛,撑出一点小小的空隙。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下的相会(下)   宋芸娘羞涩地垂下头,轻声问:“对了,萧大哥,你约我出来有何事?”   萧靖北正沉浸在甜蜜之中,恨不得这一刻能够定格到永远,此刻听到芸娘出声发问,不禁一愣,似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他一手松开芸娘,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小木盒,递到芸娘面前,另一只手却仍是不舍地搂在芸娘的腰身上,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却似乎仍可以感受到棉衣下柔软的、玲珑有致的身体。   芸娘接过盒子轻轻打开,只见盒子里躺着一只莹润通透的白莲花玉簪,雕工精致,簪头的那朵小小莲花可爱而逼真。此时,月亮刚好也突破了乌云的层层包围,探出大半个头,在洁白的月光的照射下,玉簪发出柔和的、莹润的光泽。   芸娘只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赞道:“好美的玉簪。”   萧靖北听到芸娘由衷的赞美声,也开心地笑了,“这支玉簪是我那日在靖边城所买,我一看到它就想起了你,觉得它就应该带在你的发髻上……”   宋芸娘笑着打断了他,“哦,这就是那日你说买给靖娴的玉簪?”   萧靖北脸微微一红,幸好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他一五一十地向芸娘坦白:“当时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能那么说,后来却也不好贸贸然送给你了。今日送你的聘礼中虽然也有几支金银首饰,却都是我母亲托人在靖边城所买。只有这支玉簪,是我亲手为你所选,已在我身上贴身放了好多天,一直寻不到机会送给你。上午在你家时,我便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玉簪送给你,这是我给你的定亲之礼……”   宋芸娘闻言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感动,她一直有些不确定萧靖北和自己定亲的缘由,是对自己有足够的情义,还是只是出于侠义,为了让自己避开王远而出手相助?此刻,她明白了,原来萧靖北对自己早有情义,原来他真的是心悦自己,原来自己并不是自作多情。她只觉得一颗心甜甜蜜蜜,似乎泡进了蜜水里,看着那支玉簪,也是越看越爱,忍不住伸手轻轻拿起来,轻轻在手中转动,细细打量,只觉得触感冰润柔滑,令人爱不释手。   萧靖北见芸娘脸上掩饰不住的喜爱之意,不禁有几分自得地说:“说来也巧,当日许安平也看中了这支玉簪,幸好我先到一步……”   此言一出,两人俱都是一愣,萧靖北心道,许安平又何止是买玉簪比自己晚到了一步。他回过神来,笑道:“萧某何其有辛,能够得到芸娘的青睐和芳心。”   宋芸娘垂首低笑不语,心中却又想起了许安平和他送的手镯,眼神一暗,心中仍是涌上了几分不安。   萧靖北看着芸娘未戴任何饰物的秀发,便从芸娘手中拿起玉簪,轻轻插到她乌黑的发髻上。只见在清冷的月色下,芸娘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的神秘的、朦胧的光芒,她莹白的脸庞泛着微微的红晕,一双水蒙蒙的眼睛晶亮动人,黑压压的发髻上,莲花造型的白玉簪越发增添了她的光彩,显得端庄圣洁;刚刚哭过的鼻头微红,嘴唇光泽红润,此刻唇角微微翘着,又显得娇俏可人。萧靖北一瞬不瞬地看着,只觉得哪怕是月宫中的嫦娥只怕也不过如此。他忍不住拥紧了芸娘,喃喃道:“芸娘!芸娘!芸娘!萧某何其有辛!何其有辛!我今日实在是太欢喜了,似乎从未有这般欢喜过……”说罢,又面带祈盼地问:“芸娘,你……你欢不欢喜?”   宋芸娘羞涩地半垂下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我也很欢喜。”   萧靖北只觉得心花怒放,心情激荡。他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几岁,以前的一切生活都是他人所安排,他拥有了太多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富贵、荣华、虚名……在过去压抑隐忍的日子里,他从未能真正想要过什么,追求过什么。此时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真真正正想要的,觉得这幸福来得是这么迅速和不真实,他想放声大笑,想向所有的人欢呼自己的欢喜。到最后,他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欢喜都化为行动,他紧紧抱住芸娘,似乎要将她勒进自己的身体,他深情地凝视着芸娘,郑重地立下誓言:“芸娘,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好好疼你,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过上好的日子,决不让你再受苦。我要……我要让你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宋芸娘也不再抗拒萧靖北的拥抱,她静静伏在萧靖北胸前,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觉得身前这人是那般强壮,那般可靠,觉得在他的庇护下,自己再也不用担心未来,担心生活。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肩负着一家的重担,是那么的累,那么的力不从心。现在有了眼前这男人做依靠,似乎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想,只觉得既轻松又心安,她轻声道:“萧大哥,我……我也会好好做你的……妻子,全心全意待你,和你……和你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萧靖北听到宋芸娘道出“妻子”二字,只觉得心情激荡,他第一次觉得“妻子”是和自己并肩而立,和自己命运紧紧相系的那个人,是自己最亲密的人,可以互相分享喜悦、分担苦痛,可以共同面对困难、共度逆境。而不是以前那个家人安排的一个顶着“妻子”之名的“陌生人”。   他低头看着芸娘光洁的额头,情不自禁的在上面印下深情的一吻。宋芸娘一阵战栗,只觉得又慌又乱,又害怕又甜蜜。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静静照耀了一会儿,似乎也为他们的热情而羞涩,又悄悄躲进了云层,留下一片黑暗,却为他们提供了更多便利。萧靖北和宋芸娘在浓浓夜色中互诉衷肠,似乎觉得再多的话语都无法表达此刻内心的激动和情义。   突然,宋芸娘听到一阵脚步声慢慢走近,忙吓得缩紧了身子,一动不敢动。萧靖北无声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在她耳旁细语:“不要怕,是守城的士兵在城墙上巡逻。”   宋芸娘被萧靖北喷在耳旁的温热气息羞得面红耳赤,她静静听得那脚步慢慢远去,只觉得既刺激又心慌,忍不住低声问:“他会不会再转过来,被发现了怎么办?”   萧靖北轻笑道:“不用担心,发现不了。守城的士兵注意力大多放在城墙之外,城墙里面小小的动静他们不会在意的。”   宋芸娘想了想,又问:“萧大哥,此时城门已关,你如何回去?”   萧靖北似乎这才想起这个问题,他皱了皱眉,虽然满心不舍,恨不得就留着芸娘在这里永远待下去,终究是不现实,只好道:“是我考虑事情太不周全了,不该拉着你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此刻也太晚了,你今日累了一天,确实要好好休息,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宋芸娘点了点头,仍是问:“那你怎么办?”她突然发现萧家住在城外是那般不方便。   萧靖北想了想,不在意地说:“你别管我,我总有办法,倒是你却是要回家歇息了,免得宋大叔担心。”   宋芸娘撇撇嘴,心道,爹爹只怕还在梦里吟诗作赋呢。她本想着,荀哥儿不在,干脆留萧靖北在自己家和爹爹挤一晚,可又担心明早起来爹爹必是百般盘问,正有些左右为难。毕竟了两人只是定亲,万一明早街坊邻居看见,只怕又是好一阵子闲言碎语。   萧靖北见宋芸娘眉头紧皱,想了想,便笑着说:“没关系,我手下有一个士兵是一个人住在堡里的上东村,只和你们家隔了一条巷子,我曾经去过他家。我送你回去后,便去他那儿对付一晚,你不用担心。”   宋芸娘面色一松,仍有些担心地问:“那你母亲那儿……”   萧靖北一愣,摇头叹道:“芸娘,你这人,就是为别人思虑太多。你放心,换岗的时候,我已让隔壁的徐文轩给我母亲带话,说我今晚有要事,要继续留在城门驻守,我母亲他们不会担心的。”   萧靖北毕竟是二十多岁的男子,做事沉稳周全,虽然今日一时冲动,累得芸娘半夜出来与他私会,但他将方方面面的事情考虑得极周全,竟是没有生出别的什么旁枝末节出来。   此时寒气更重,芸娘忍不住打起了哆嗦。萧靖北有些心疼和自责,他脱下棉袍,披着芸娘身上,芸娘自是托辞不肯,萧靖北柔声道:“我是练武之人,这点寒风算不了什么。若是你冻得有个好歹,我可是不知要如何心疼和内疚了。”   芸娘无奈,只好紧紧裹着还带着萧靖北体温的棉袍,在他的护送下回到了家,又目送萧靖北消失在浓浓夜色中。她合上院门,紧紧靠在门上,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着,心情激动不已,她从未有过这般大胆的行为,这一番深夜私会既刺激又紧张,更多的却是欢喜。她抬手摸了摸插在发髻上的白玉簪,露出了幸福的、羞涩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钱夫人的怒火   次日早上,一缕阳光早早的从窗子里探进来,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宋芸娘昨晚上激动得翻来覆去,一夜未眠,临近凌晨才略略沉睡了一小会儿,做了好几个香甜的美梦。清早,她在几声欢快的鸟叫声中醒来,只觉得心情格外轻松喜庆,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和期盼。   院子里,宋思年已经起来,此刻正端着一只装了谷粒的粗碗,慢慢撒着谷粒喂鸡。十几只鸡一边欢快地啄食着,一边发出咯咯的叫声,院子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宋芸娘整理好衣袍,满面春风地和宋思年打着招呼:“爹,您起来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宋思年看到神采飞扬、眉目含春的女儿,不觉十分欣慰。早上起床时,他看的自己衣袍口有吐过的污迹,来到院子里,又看到晾晒的被子和床单,便有些心知肚明。他迟疑地问道:“我昨日是不是喝多了,都不记得萧家的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了。我……昨日没有出丑吧?”   宋芸娘噗嗤一声笑了,欢快地说:“爹,您昨日可是好好展示了一番,把萧家人都镇住了呢。您出口成章,洋洋洒洒地作了一长篇赋,可把一屋子的人都惊住了。”   宋思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自知自己醉酒后有些放浪形骸,平时也十分克制。只是这些年来,一是饮酒机会少,二则实在是高兴,昨日不小心喝多了一点,却不想在亲家面前出了丑。   宋芸娘见宋思年面露难堪之色,忙宽慰道:“爹,昨日大家都高兴,萧家他们都是不拘小节之人,没关系的。”   宋思年也大气地笑道:“对,对,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想了想,又捉狭道:“真真是女大不中留,瞧你,还没出嫁都知道帮婆家说话了。”   宋芸娘倒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羞涩地跺了跺脚,转身进了厨房,准备做早饭。她见宋思年一改往日的颓废之色,面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意气风发,便很是欣喜,手脚麻利地挽起袖子干活,动作也格外轻盈。   丰收过后,日子比以前宽裕了许多,再加上芸娘心情愉快,做早饭时便费了点心思。她不怕麻烦地揉了面,擀制了面条,想到柳大夫和荀哥儿只怕会来吃早饭,便煮了一大锅,又将昨日多的肉切成细细的肉丝掺进锅里,出锅后撒上翠绿的葱花,一碗香喷喷的肉丝面冒着腾腾热气,色香味俱全,不禁让人胃口大开。   正房里的小桌上,宋思年一边大口吃着面条,一边赞不绝口地说:“芸娘,你的手艺真的是越来越好。”想了想又失落的叹道:“唉,可惜以后就吃不到你的手艺了,倒是便宜那姓萧的小子了。”   宋芸娘红着脸埋怨道:“爹,瞧您说的什么话?那我不嫁了啊,反正我也不想嫁,到时候您可别天天在家里唠叨。”   宋思年便望着芸娘呵呵地笑,正打算再打趣芸娘几句,院门轻轻被推开,只见荀哥儿背着药箱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大声问:“好香好香,是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啊?”他的脸被外面的寒风吹得红红的,一双眼睛却格外黑亮。   他的身后是笑眯眯的柳大夫,此刻也一个劲地嗅着香味,问道:“芸娘啊,你趁我这义父不在,和你亲爹躲着吃什么好吃的啊?”   宋芸娘忙起身,一边往厨房走,一边笑着说:“哪能忘了义父啊,都在锅里呢,这就给您盛去。”   四人围坐在正屋的小桌旁,亲亲热热地吃完了香喷喷、热呼呼的肉丝面。饭后,宋思年激动的心情不能平复,便拉着柳大夫聊起了芸娘的婚事。   宋芸娘自然不好意思多听,收拾完碗筷,便羞涩地回了房。她坐在炕头,手里拿着婚书呆呆看着,突然惊觉距离婚期居然只有短短数月,却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她便觉得一时冲动之下,这婚事是否定的太过仓促。定亲的初衷只是为了逃避王远,现在却真的成就了一段姻缘。想到王远,芸娘便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解决,她将婚书仔细包好,小心地揣进怀里,走进正屋向宋思年和柳大夫说明事由,便急匆匆往防守府而去。   防守府的守门士兵看到了娉娉婷婷走近的宋芸娘,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笑容。这小小的防守府没有秘密,王远想纳宋芸娘为妾的消息早已在一众下人中传遍。   他笑眯眯的看着芸娘,热情地说:“宋娘子,你是来找王大人的吧。你的消息可真灵通,王大人昨天晚上刚刚回来。”说罢,露出了暧昧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宋芸娘听闻王远回来了,心道,怎么这么倒霉,这王远偏偏不早不晚地也回来了,倒像特意赶上的一样。她面色低沉,正色说道:“我找钱夫人,烦请兵大哥代为通报一声。”   守门的士兵闻言一愣,随即又堆上笑容,“对,对,找钱夫人才是正经,宋娘子真是聪慧,我这就去通报。”   宋芸娘纳闷地看着这守门士兵急冲冲地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又回来恭敬的对芸娘说:“宋娘子,钱夫人请您进去,请随我来。”   宋芸娘随他来到后宅,只见有一婆子正等候在此,却并不是以前那个搬弄是非的婆子,而是换了一个团团脸、一脸和善的四旬妇人。便在心里猜测,之前那个婆子只怕已被钱夫人处罚了,却不知又安置在了哪里。   这个婆子笑眯眯地领着宋芸娘来到偏厅,自己先掀帘子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已听里面钱夫人带着怒意的声音,“请她进来。”   宋芸娘心中咯噔一下,忙整理好衣袍,恭恭敬敬的垂首走了进去,跪下行礼。   钱夫人这次倒没有为难芸娘,淡淡地说:“宋娘子,起来吧。”   宋芸娘谢过钱夫人后,起身站在一侧,只见钱夫人今日打扮得颇为隆重,她身着粉色锦袍,套着一件镶银狐毛的银白色比甲,梳着高高的牡丹头,蓬松的发髻上插着几只金钗,中间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钗上,一只娇艳欲滴的红宝石从凤凰口中垂落下来,恰恰落在光洁的额头,随着行动微微摆动,发出耀眼的光芒,为钱夫人的端庄大气又平添了几分妩媚。   此刻钱夫人粉面含怒,一脸威严地端坐在堂前,她前方站着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都垂首不语。此外,还跪着一个年轻女子,她身体窈窕,玲珑的身体紧紧包裹着一件粉红色的锦袍,一头乌黑的秀发挽成了堕马髻,斜插着一只金步摇,显得娇媚慵懒,她瘦削的肩背微微颤抖,从背后看上去,只觉得楚楚动人,不胜娇羞。   钱夫人扫了一眼宋芸娘,又看向身前跪着的那名女子,冷冷道:“我念你是初犯,昨晚的事情就算了,只是若有下一回,就没有这次这么好说话了,我有的是好法子管教你们!”说罢,又提高了声音,“老爷年过三旬的人,仅得了一女,纳你们过门,是要你们好好为老爷开枝散叶。你们半个儿子生不出来,却整天争风吃醋,闹得宅无宁日。你们是仗着老爷的宠爱,欺负我好性子吗?”她重重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猛地起身站起来,凤凰嘴里垂下的那颗红宝石在她的额前不停跳动。钱夫人严厉地扫视着面前的四个人,冷然道:“你们都退下吧,回去都给我好好反思反思,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严惩不贷。”   昨日,王远从靖边城回来,刚刚进了钱夫人的偏厅,这四个小妾便打扮得妖妖娆娆地过来请安,新纳的这个小妾殷雪凝更是打扮得格外妖媚诱人,硬是将本应在钱夫人房里歇息的王远勾进了她的房。   本来,钱夫人早已排好了王远在每个妻妾房里歇息的日子。只是这王远本是随性之人,倒是很少按安排的时间在各妻妾房里留宿,而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这新纳的殷雪凝新鲜劲儿未过,王远在她房里去的次数便要多一些。钱夫人大度,再加上她一直未能生养,平时倒也没有过多的怨言。只是,昨晚这殷雪凝当着其他三个小妾的面,明目张胆地过来“抢人”,却是大大下了钱夫人的面子。   今日早上,他们四个竟又是约好了似得,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前来请安,殷雪凝更是故意做出一副娇娇弱弱、不胜痛楚的娇柔姿态,更是令钱夫人火大。   本来,钱夫人见王远几日未归,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可见到这殷雪凝居然穿着一件和自己一样粉色的锦袍,而且面料居然比自己更好,同样的锦袍穿在她窈窕的身材上,硬是比有些发福的钱夫人穿得好看。钱夫人不禁火冒三丈,忍不住借昨晚之事发挥,好好地发泄了一番。钱夫人难得发威一次,倒吓得几个小妾面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宋芸娘冷眼旁观,已知这四名女子定然就是王远的四个小妾,此刻见他们低垂着头,惶惶不安的样子,心里便在庆幸,幸好自己不用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四个小妾一个个向钱夫人行礼,缓缓退出房间,经过芸娘时,都好奇地打量着她,他们想必也听闻了王远要纳芸娘为妾的消息,此刻都对芸娘有隐隐的戒备和排斥之意,其中一名女子甚至毫不掩饰地面露鄙夷和敌意。   跪在地上的那名小妾最后起身,她揉了揉跪得发麻的双腿,娇娇怯怯地向外走去,走过芸娘身边,她扫了一眼芸娘,突然脚步一滞,微微愣了一下,略停了停,却又不动声色地走出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近日家中出了点儿事,老公住院需要陪护。这几天的更新时间会有些混乱,尽量争取日更。敬请亲们见谅!   ☆、王大人的烦恼   钱夫人见这四人退出房间,一直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面色也略微有些缓和。她深吐一口气,缓缓坐回到太师椅上,微微斜靠在椅背上,用手背支着额头,全身放松,神态慵懒,眼睛微微眯起,静静沉思了一会儿。   宋芸娘半垂着头,一动不动的,似乎已经入定。钱夫人想了一会儿心事,这才惊觉屋内还有一人在等候她的问话。她稍稍坐直了身体,目光扫向向宋芸娘,淡淡问道:“宋娘子,你来找我有何事?莫非是定亲之事有眉目了吗?”   宋芸娘轻步走到钱夫人身前,恭敬地说:“回钱夫人,托您的福,民女的亲事已定,这是婚书。”说罢,从怀里拿出婚书,毕恭毕敬地递给钱夫人。   钱夫人面露诧异之色,她接过婚书,打开仔细看了看,脸上呈现出几分笑意,“宋娘子,你办事很利落嘛,这短短几日就定下亲了。”   宋芸娘来时的路上早已想好了对词,便从容笑道:“那日已经禀明夫人您了,我们两家早已商定好了亲事,只是前段时间一直有各种事情耽搁,所以这两日说定就定下来了。”   钱夫人又盯着婚书看了看,面露疑惑之色,“萧靖北……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她想了想,眼神一亮,问道:“这萧靖北,我好像听老爷说过,是分到堡里不久的军户。听说,他武功高强,勇猛善战,一来就杀了上十个鞑子,立下了不小的功劳,还被升为小旗。和你定亲的这个萧靖北,是不是就是他?”   宋芸娘一愣,却只能坦白地承认:“钱夫人您好记性,正是那个萧靖北。”   “那倒是有些奇怪了。”钱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芸娘,呵呵笑了,“宋娘子,我看你说话行事极为沉稳。你今年应该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了吧?”   宋芸娘微微一怔,随后坦诚道:“回钱夫人,民女已有二十了。”   钱夫人似在意料之中,她微微一笑,又接着说:“二十岁的女子既未出嫁,又没定亲,别说在这张家堡,就是整个梁国,也真不多见。我看你长相可人,性情温和,又极能干,却迟迟没有定亲,想必是眼界过高,对亲事也十分的慎重。只是这萧靖北才来一个多月,你就和他定亲了。还说你们两家之前早已商定好,难道是这萧家一来,你们两家就开始商量定亲一事了吗?”   宋芸娘一时语塞,想不到这钱夫人不但记性好,还心思缜密。她想了想,便红着脸答道:“萧靖北虽然到张家堡不久,但他为人仗义,曾出手救过民女好几次,民女敬佩他的为人,又无以为报,便决定以身相许。”   钱夫人闻言神色有些震动,她盯着芸娘看了半晌,露出了几分赞赏的笑意:“宋娘子,你很不错,比那些贪图享乐、没有骨气的女子好太多了。我先恭喜你了,祝你和萧靖北和乐美满,白头偕老。你们小门小户的,倒也能够做到生生世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了……”说到这里,她想起了自己和王远的婚姻,神情便有几分落寞,语气也有些低沉。   宋芸娘如释重负,她知道钱夫人这一关已然顺利通过,便忙笑着上前拜谢。   钱夫人虚扶了一把,脸上又呈现了笑意,“宋娘子,你做的面脂、口脂、手膏这些个护肤品十分好,我用了这些日子,觉得皮肤又光滑又滋润,以后还要多买一些。不但自己用,也送一些给我相熟的夫人们用,他们若也觉得好,以后自会去找你。”她想了想,又道:“老爷的事情你放心,我自会为你周全。你以后在堡里若有什么为难之事,也可以来找我。”   宋芸娘闻言大喜,她恭敬地拜谢钱夫人,钱夫人忙扶起了她,面带笑意,“宋娘子,我就喜欢你这种不卑不亢、自食其力的女子。若天下的女子都像你这般,世上便会少了很多烦心事了。”她又想起了那几个令人头疼的小妾,叹了一口气,面露疲惫之色,宋芸娘见状便忙告退离去。   新换的婆子这次可不敢像前任那样擅离职守,老老实实地将宋芸娘送到了官厅和内宅的分界处。   宋芸娘谢过婆子,继续向外走。她心情愉快,脚步自然也轻松,连两旁颓败的秋色在她眼里都成了引人入胜的美景。快走出防守官府之时,却见一人匆匆忙忙迎面而来,他穿着青色的千户官服,正是防守官王远,他的步伐又急又快,两人差点又撞到了一起。   宋芸娘有了上次的教训,沿途本就一直留神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此时早已收住脚步,侧身退避到一边,跪下行礼,她的头垂得低低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心中暗道倒霉。却见王远神色紧张,似有满腹心事,他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宋芸娘,草草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匆匆进了内宅。   宋芸娘既诧异又惊喜,她拍了拍胸脯,用力按了按放在胸前的婚书,只觉得内心安定了许多,她急忙起身,脚下步伐飞快,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防守府。   暖意融融的偏厅里,钱夫人正向王远讲述着宋芸娘定亲之事,她笑着说:“老爷,本来我也觉得这宋娘子乖巧可人,若能纳进府里,不但为老爷添了一朵解语花,我也多了一个能说的上话的姐妹……只是,我一查访,却是不巧得很,原来这宋娘子早已议定了婚事,就在前两日已经定下亲了。我看这宋娘子是个刚毅的女子,却不好逼迫她。说起来,和她定亲的男子您也认识,就是那个一来就杀了十几个鞑子的萧靖北。”   此刻,王远正斜靠在太师椅上,伸手揉着眉头,兀自想着心事,他心乱如麻,焦虑不安,钱夫人说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只是听到最后的“鞑子”二字,倒是神色清醒过来,他愣愣问道:“谁,你刚才说谁杀鞑子?”   钱夫人一怔,忙道:“萧靖北啊,不是老爷您告诉我的吗?”   王远闻言只觉得豁然开朗,从一片昏暗的混沌中看到了一丝光明,他想到自己堡里面还是有几个勇猛善战之士,便有些安心。他面上神色略微放松,其后又疑惑地看着钱夫人,问道:“你这个妇道人家,什么时候也关心起男子的事情了,无端端怎么提起了萧靖北?”   钱夫人愣了愣,不禁哭笑不得,敢情自己刚才费尽心力说了半天,他却是压根没有听进去。她无奈,便只好耐着性子将宋芸娘已和萧靖北定亲之事又说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想到那日在后花园里的惊鸿一瞥,王远心中微微有些失落。他略略发了会儿愣,随即又一脸正气地说:“既然如此,我自然不会抢占他人妻子,特别是将士们的妻子。你代我好好劝慰宋娘子,要她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要心无旁骛地嫁给萧靖北,尽心尽力地伺候他。萧靖北可是一员难得的猛将,我张家堡可就是要靠他们这样的人呢,我岂能为了一名女子而折了一员好将。”说罢,他又感激地看着钱夫人,笑着说:“多亏夫人查访的仔细,不然,我若贸贸然纳宋娘子为妾,岂不是寒了萧靖北的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钱夫人闻言,面露欢喜之色,她趁机道:“老爷,这些日子,雪凝他们几个越闹越不像话了。您看,昨天晚上老爷您刚刚回来,劳累了几天,本应好好歇息。他们倒好,大傍晚的一个两个跑过来,说的是拜见,实则是勾您的心呢。老爷,您也过了而立之年了,还是应该保重身体啊。”见王远神色淡淡,没有言语,钱夫人又大着胆子道:“老爷,刚刚他们来请安的时候,我已经警告了他们一番。待会儿若有人向您诉苦,您可别太偏袒,否则,我这个正妻还如何立威。”   王远此刻心情正烦躁,哪里耐烦听这些婆婆妈妈、争风吃醋之事,他满不在意地说:“惩戒个把小妾是你分内的事情,还用和我说。他们犯了事,或打或卖都随你。”   钱夫人闻言心中略有喜意,却又有些为王远的薄情感到心寒。王远一共有四个小妾,大姨娘生了王远唯一的女儿,年纪大了,又有女儿傍身,倒不怎么争宠。二姨娘和三姨娘明争暗斗了好几年,斗到后来,一个曾经小产,一个却是一直无法怀上,谁也没有落得好。以她对王远的了解,只怕他早已厌烦了这两人,巴不得自己替他处理掉。这三位姨娘钱夫人都没有看在眼里,她真正忌惮的是新纳的四姨娘。只是,这个四姨娘殷雪凝可是王远心尖尖上的人,稍微处置重了,他都是不依的,更别说是打骂或发卖了。所以,钱夫人虽然得了王远这样大度的承诺,却也不会真正当真。   钱夫人思量了一会儿,又见王远神情焦虑不安,便忍不住出言问道:“老爷,您昨晚从靖边城一回来,就愁容满面,不知有何苦恼之事。”   王远看了一眼钱夫人,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叹了一口气,发愁地说:“马上咱们张家堡只怕有危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家堡的危机(上)   钱夫人一惊,忙问:“老爷,什么危机?”   王远瞟了一眼钱夫人,这才发现她今日打扮得很是隆重,不但梳了高耸的发髻,插了一头的金钗,还精心涂脂抹粉,穿了一身华服。只是王远无心欣赏,反而心里有些气闷,心想自己每日在外面担惊受怕,这些个败家娘们整日里就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争风吃醋。说起来妻妾好几人,自己的满腹心事却也无人可诉。   他见钱夫人忧虑地看着自己,一向端庄祥和的面容上也露出了几分慌乱,眉头紧蹙,面色发白,越发显现出了几分疲态和老态,便更加心乱。他想着若说给她听,只会让她吓得哭哭啼啼,更加慌乱,于自己却是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便粗声粗气地随便应付了几句:“没什么,都是外面爷们的事情,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就在家里好好操持家务,别搞得连几个妾室都镇不住,家里乌烟瘴气的,成天给我添乱。”   钱夫人闻言一时呆住,她看着满脸不耐之色的王远,不觉又是委屈又是气苦,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想当年,她也是爹娘手心里捧着的娇娇女,嫁给王远后,好日子没有过几天,他便嫌自己不够风情,怨自己不能生养,小妾一个接一个往家里抬,现在还埋怨起自己。她忍不住气道:“这几个小妾,除了秀儿是我做主给她开了脸,其他的可都是你看中了抬回来的。他们可都是你的心头肉,要不是你成天娇惯着,宠得无法无天的,我哪里会镇不住?你……你这个宠妻灭妾的……”   王远越发恼怒,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把桌上摆放的大理石屏风震得抖了几抖,钱夫人的心也跟着抖了几抖。她呆愣愣地看着王远怒气冲冲地立起身来,狠狠甩了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只留下房门上挂着的门帘还在不停摆动。钱夫人回过神来,只觉得一颗心碎成了四五瓣,她无力地瘫坐在太师椅上,掏出手帕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和钱夫人小小的闺怨比起来,王大人此刻的苦痛才是真正的苦痛。他低着头急冲冲向官厅走去,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前两日守备大人对自己的命令:“你们的使命就是务必给我挡住鞑子,哪怕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人,也要给我守住。万万不可让鞑子突破你们的防线,危及到靖边城,甚至是宣府城。若有抗敌不力之人,只要放过来一个鞑子,都提着脑袋来见我。”   守也是死,不守也是死,王远觉得自己已经如困兽,四周布满了荆棘。他在张家堡任了几年防守官,一向运气很好,鞑子不是进攻别的军堡,就是和张家堡擦身而过,始终未和张家堡正面交锋。也就是前年的时候,曾经有几十个人的一小队鞑子进犯了一次,被严炳率兵打回去了。只是,看刘守备这次这般慎重地召集几个军堡的防守官前去商议,就知道这次情形比往日严重得多,也不知自己的好运气能不能继续下去。   王远走进议事官厅,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越想越无策,越想越心忧。他想,以前鞑子进犯的目的只在抢掠物资,张家堡城墙坚固,他们一般倒也不会啃这块硬骨头。可是这次鞑子志在攻城,若此次真的大举进犯张家堡,就凭这几百人的军队,只怕是很难守得住,留在这里,无疑就是等死。他甚至想着干脆卷起铺盖,带着妻妾们一走了之。可是,他内心里的那么一点儿男子的血性,那么一些军人子弟的刚毅,都在郑重地告诫他:走不得,逃不得,就是死,也要死在城墙上!   他又静静思量了一会儿,终于坚定了决心,大声对一旁的随从吩咐道:“传我的命令,通知堡里总旗以上的官员速速到议事厅来,我有紧急事情要部署。”   命令传下去,不一会儿,张家堡的官员们三三两两来到了议事厅。到得早一些的都是严炳、郑仲宁这些年富力强的武将。他们穿着一身威武的武将服饰,腰挎朴刀,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地走进来。看到他们,王远不禁眼前一亮,觉得增添了信心,看到了希望。可是,这样的武将太少,大多是一些像刘青山这样的半百老头。他们弯着腰,踱着缓慢的步子,四平八稳地慢慢走进来,一个个官老爷派头十足。他们都是世袭的官员,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在张家堡大多担任着不轻不重的职务,打不了仗,杀不了敌,却偏偏还得好好供着。   这些官员到了议事厅,都带着满腹疑惑,因为王远从未着召集过这样的紧急会议。当看到王远一语不发地端坐在官椅上,面色沉重,疑惑之心更重。他们都将询问地眼神投向仅次于王远官位的严炳和刘青山,却见严炳目不旁视,端立在前排,刘青山则微微垂首,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便越发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远见人已经基本上到齐,便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却见一个姓牛的百户慌慌忙忙跑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整理着凌乱的官服。王远不禁大怒,喝道:“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身为军中之人,一点儿军人的形象都没有。牛百户,我传令下去已有一个多时辰,从你的家里到我这防守府,就算是爬也爬来了,你不但姗姗来迟,还衣冠不整。都像你这个样子,我们张家堡还有什么希望。”   那牛百户本是个混吃混喝的主儿,最近刚纳了个小妾,还正处在新鲜期,昨晚上睡得晚了些,今天就一直搂着小妾在热乎乎的被子里睡大觉,下人通报了好几次,都被他迷迷糊糊地呵斥了出去,后来清醒过来,才慌忙起床,官服都没有穿好就慌着往防守府跑。   其他的官员看到牛百户发丝凌乱,衣冠不整的窘迫模样,都交换着暧昧的眼神,低头闷笑,有几个忍不住的,还笑出声来。王远见状越发既心烦又心忧,他猛地拍了一下身前的案板,大声喝道:“笑什么笑,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死活,死到临头了,知不知道?”   众官员均愣住,忙收敛笑容,垂头肃立,那牛百户更是傻愣愣站在议事厅中央,张着嘴,茫然地望着王远。   王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怒骂道:“还不快给老子滚到一边去,站在这里现眼啊!”   牛百户忙垂着头退到一旁。众官员见王远少有的发起了如此大的脾气,都有些怔住,议事厅里一时十分安静。   王远皱着眉,将站在官厅的几十个副千户、百户、总旗们扫视了一边,只见大多数或年老,或体弱,或不堪大用,若真遇到危机,真正抵用的没有几个人。   王远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今日召各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前几日,我连夜被守备大人召入靖边城,想必你们有些人已经知道了。”   一些平时和王远联系密切,担任着核心职务,时刻关注防守府动态的官员纷纷点头,其他的任着闲职的边缘人士则是茫然。王远继续道:“守备大人刚刚收到一个很不幸的消息,鞑靼可汗只怕不行了。”   官员们闻言先是欣喜,随后又是疑惑,已有大胆的官员出言问道:“大人,鞑靼可汗凶残。连年出兵侵犯我朝边境,他死了岂不是咱们的幸事。”   王远见这个官员也和自己当时在防守府听闻此事时一样的反应,问出了一样的问题,不觉微微愣了下。记得当时自己发出此疑问时,刘守备狠狠呵斥了自己一番,搞得自己颜面大失,所以王远此刻倒不好意思像那样呵斥他。他肃容道:“你们身为边境将领,却不关心边境局势。”说到这里,自己却先暗自惭愧了一下,接着道:“这鞑靼可汗虽然凶残,但野心并不大,往往只是搜刮一番就打道回府,你们想一想,这些年来鞑子都只是以抢掠物资为主,却不占城,是也不是。”   众官员回想了下,纷纷点头。王远继续说:“听我朝派在鞑靼那边的哨探传回的消息说,本来,鞑靼可汗想传位给嫡长子乌各奇。听闻,这乌各奇的母亲是鞑靼可汗的嫡妻,也是鞑靼贵族之女,出身十分高贵。据说,他的个性比鞑靼可汗仁厚,也不好征战。这些年我朝也有暗探在偷偷和他接触,发现这乌各奇非但不好战,还有着和我朝和平相处的想法。他常常私下里说,边境连连征战,对百姓实在是大大的苦事,他即位后,想和我们梁国停战,在边境开设马市,实行贸易互通。”   话音未落,已有官员面带喜色,忍不住道:“大人,那鞑靼可汗快些死,对我朝不就是大大的好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家堡的危机(下)   王远瞪了他一眼,“若真是乌各奇即位,这鞑靼可汗快点死,当然是一件大好的喜事。”   “但是,”王远话语一转,语气变得沉重,“那鞑靼可汗还有一个幼子阿鲁克,据说本是女奴所生,比鞑靼可汗更加嗜血凶残,生性喜好征战。前些年好几个村庄被屠村便都是他带兵干的,他手段残忍,听说那几个村竟好似被血洗了一般。据说当时他才十七八岁,现在已有二三十岁,只怕越发凶狠残暴。”   众官员也听得心情沉重,已有聪明的官员问道:“莫非,这鞑靼可汗又要传位给阿鲁克?”   王远叹了一口气,“非是鞑靼可汗要传位阿鲁克,这阿鲁克因母亲身份低贱,本没有资格继承王位。只是他勇猛善战,短短几年就征服了好几个部落,有了自己的势力。半个月前他趁鞑靼可汗病重,鞑靼大军又被我军拦截在定边城,便发动兵变,软禁了鞑靼可汗。现在鞑靼高层形成了两股势力,老臣们大多支持乌各奇,一些新兴部落支持阿鲁克,两股势力僵持不下,鞑靼可汗无奈,只好下令,命两人各率兵一万,以一月时间为限,谁攻下的城池最多,掠夺的物质最丰富,就传位给谁。”   众人均倒吸一口冷气,在王位的诱惑下,只怕这两位儿子都要拿出浑身解数,拼全力征战,不知道在鞑子强大的攻势下,张家堡会命运如何。   王远见众官员都面色沉重,心情反而轻松了些,似乎已将肩上的重担转压了一些在他们身上。他继续说:“听哨探们的消息,目前正被我们的几只游击军拦截在定边城外的鞑子军队,是乌各奇的舅父所率领,只怕乌各奇会与舅父会和,直奔定边城而去。我们那日在守备府里分析了一下,剩下的几个卫城里,靖边城最为繁华,又离宣府城最近,若能攻下靖边城,便可长驱直入宣府城,甚至连京城都有危机。阿鲁克贪功,只怕会将主要目标放在靖边城上。而咱们处在鞑子通向靖边城的咽喉之处,一旦阿鲁克将目标锁定靖边城,只怕咱们张家堡就是首当其冲的要迎敌了。”   众官员脸色大变,似乎都看到了鞑子的军队呼啸而来,只觉得冷汗连连。严炳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大人,阿鲁克毕竟只有一万人马,若想对付我们自是毫无问题,若想打进靖边城甚至宣府城,无疑是痴人说梦吧。”   王远微微扫了他一眼,依然语气沉重,“若是一般的将领,自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可是这个是勇猛蛮横、野心勃勃的阿鲁克,他又一心想夺位,只怕越发敢作出不寻常的举动。不论他是否会将进攻点选在张家堡,我们都不可掉以轻心。”   严炳无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身子僵硬了片刻才缓缓放松,面色也变得极其凝重。   王远重重叹了一口气,郑重地说:“当日,刘守备将我们几个子堡的防守官召到守备府,郑重拜托我们要牢牢守住城堡,切不可让鞑子攻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今日,我也郑重地拜托各位弟兄,张家堡的存亡,就靠各位了。”说罢,他站起身来,拱手对众官员深深弯腰行礼。   众官员忙纷纷下跪行礼,严炳更是大声道:“请大人放心,属下定誓死守卫张家堡。”其他的官员也七嘴八舌都表着衷心。   王远只觉得信心又增添了大半,他肃然道:“不管鞑子是否会进攻张家堡,我们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充足的准备。从即日起,吩咐守城的将士,时刻注意城外动态,加强守卫,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即回报。严大人——”   严炳忙上前,回道:“属下在。”   王远看了看他,沉声道:“你手下的战兵要加强训练,养精蓄锐,随时准备迎战。”   严炳单膝下跪,大声回道:“属下领命。”   王远又看向刘青山,“刘大人,堡中粮仓还有多少存粮?”   刘青山忙上前回道:“回大人,因今年每户少收了一石税粮,故此今年收到粮比往年要少。目前粮仓一共还有二千五百多石小麦,一千七百多石栗米,二千……”   王远对这些数字实在没有头绪,忍不住打断他,“你就说够吃多长时间的?”   刘青山想了想,有些担忧地说:“若只供将士们应该问题不大,就怕万一被围城,时间长了,堡里的军户们存粮不够……”说罢又阴惨惨地说:“大人,属下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曾经有军堡被围,存粮耗尽,发生过人吃人的事……”   王远恼怒地皱起了眉头,疑惑地问:“军户们刚刚秋收,我看今天田里粮食的长势也颇好,况且,我们还每户少收了一石,怎么会存粮不够?”   刘青山本来开着张家堡内最大的粮铺,这次军户们纷纷拖粮去靖边城卖,害得他少挣了一大笔钱,正是怨恨不已,此刻便趁机告状:“这些军户不知谁带头,都把粮食拖到靖边城去卖了,也多挣不了几个银子。万一真的被围城,我看他们就抱着银子喝西北风去吧。”说到这里,他又想着自己到时却也可以趁机抬高粮价,再从军户手中大挣一笔,不觉又有些暗暗欣喜。   王远气得重重拍了一下案板,“吩咐守城的士兵,从即日起,凡有军户拖粮出城的,一律拦住。此外,军中各色人等,不论是千户、百户、总旗,还是普通军户,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得擅自离堡。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刚刚听闻张家堡有危机,好些个任着闲职的官员,如牛百户等人,正在心里谋划要尽早离开张家堡,逃到安全一点儿的其他卫城或军堡去,还在脑中搜寻哪里有可以投靠之人,此时听王远下此命令,不禁都如丧考妣,面色苍白,胆子小的,连腿都有些发软。   王远看着这些个脸色发白的“软脚虾”,不觉心中厌烦。这时,已有胆大的官员上前战战兢兢地问:“大人,属下自是不能走,但是,属下家中尚有妻妾、幼子,不知能不能……”   王远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到其他的官员也满怀期望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几个妻妾,想到了乖巧的小女儿,便心头一软,松口道:“若你们在靖边城有亲戚朋友的,便让家人前去投靠吧。这些老弱妇孺留在堡里,不但毫无助力,反而还会令你们分心。不如就将他们安置好,也好让你们无后顾之忧。”   众官员一听,都面露喜色,纷纷下跪叩谢。王远摆摆手,话音一转,又冷然道:“只是,老弱妇孺可以离开,青壮男子却一个都不准走,否则张家堡靠谁来守住?”   官员们一听,又面露苦色,王远见之只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这时,蒋百户上前请示:“大人,建子堡之事已经开工了好几日,眼下不知是否继续?”   王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斥道:“蒋百户,你是不是年纪大了,人也有些糊涂了?你告诉我,建子堡是为了什么?   蒋百户正好撞在了王远的怒火上,他愣了愣,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大人,建子堡自然是为了保护军民,抵挡鞑子。”   王远哼了一声:“你倒是还不糊涂。你说说,现在鞑子的马蹄随时会到城下,建子堡那么大的工程,你们能在鞑子到来之前的短短几天建成吗?”   蒋百户无语,只好傻傻地摇了摇头。   王远提高了声音,“你也知道建不成,那还建它干嘛?鞑子打来的时候,你们就傻傻地呆在堡外建城墙,等着给他们砍吗?”   王远每说一句,蒋百户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腰更弯下一寸,头恨不得快垂到地上,王远看了看他两鬓花白的头发,便又有些不忍,正色道:“建子堡的工程暂停,所有修城墙的军户全部跟随严大人操练。此外——”他看向镇抚叶清,“叶大人,你去统计一下,堡里可以战斗的军户还有多少?你们下去都召集起来,全部跟随操练,咱们要全员备战。”   此言一出,严炳等人也群情激昂,充满了豪情壮志,看向王远的目光也坚定而有神,王远不觉也坚定了信心。   叶清问道:“大人,堡外还有三四十家军户,该如何处理?此外,还有一二十户流民,却又该如何?”   王远想了想,道:“军户都是我张家堡的子弟,张家堡自然要为他们提供庇护。你去安排一下,令他们速速搬到堡内,他们在堡内有相熟人家的,可以自行去投靠,若没有相熟的,暂时腾出几间营房,让他们过渡一下。他们家中也都有子弟正在军中服役,若不安顿好他们,只怕士兵们有后顾之忧,无心征战啊。”   叶清忙道:“大人仁德,考虑得周全,属下这就去办。只是这流民——”   王远皱了皱眉:“流民的话,若是壮年男子,只要愿意加入军籍,为张家堡效力的,我张家堡自然敞开大门接纳。若是单身女子,却要同意嫁给堡中单身的军户,才可进堡。其他不愿意入军籍的,就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众官员忙领命,各自退下去准备迎敌事宜。 作者有话要说:     ☆、徐文轩的心意   正在守城的萧靖北当然丝毫没有感受到张家堡的危机。此刻,他正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眺望远方,一边欣赏塞外风光,一边在心中回想和芸娘认识以来的一点一滴,回味昨晚那激动的、甜蜜的相会。他想一会儿,笑一会儿,俊脸上洋溢着温暖的、幸福的笑容。   “萧……萧小旗,萧小旗?”有人在一旁怯怯地叫着他,萧靖北猛然惊醒,却见徐文轩一张年轻的、青涩的脸凑在自己面前,他的双眼带着期盼之色,双颊涨得通红,却不知已经站在旁边喊了自己多久。   萧靖北回过神来,忙收敛笑意,只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由内心散发出来的由衷的喜意。他看向徐文轩,面带询问之色,只是目光柔和,整个人不再像往日一样有着清冷凌冽的气势,而是洋溢着一股温和之气。   徐文轩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萧靖北,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他大着胆子凑到萧靖北身前,鼓起勇气开口:“萧……萧小旗,属下有……有一个问题,不知……能否开口?”   萧靖北眉头微微一挑,“徐兄弟有何事不明,只管开口。”   徐文轩期期艾艾地问:“萧小旗,不知……不知令妹是否婚配?”   萧靖北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徐文轩,心想,怪不得这小子这些日子天天在自己身前凑,一双眼睛想看又不敢看自己,一副满腹心事却不敢说的样子,害他还以为这徐文轩对自己有什么特殊的想法,想不到他却是对自己的妹妹有想法。   想到这里,萧靖北觉得一阵轻松,又有些好笑,他忍不住露出淡淡笑意,“舍妹还未曾婚配。徐兄弟……何出此问?”   徐文轩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我……我心悦令妹,不知能否……能否……”   萧靖北有些奇怪,充军路上,自己一家虽然和徐文轩同行了一段路,但是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倒是没有看出这徐文轩对靖娴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他还记得当时在充军途中,徐文轩和徐富贵大口吃着热乎乎的肉包子,靖娴和钰哥儿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吞着口水,这徐文轩连眼睛都不往他们身上扫一下,自顾自地吃完了包子。若当时徐文轩对靖娴有情义,怎么也不会如此漠然。   萧靖北想到此事,不禁试探地问:“舍妹年幼无知,资质愚钝,不知你……”   徐文轩面色更红,他结结巴巴地说:“令妹……令妹端庄贤淑,气质高贵,我……我很是……心悦……”   徐文轩自从那日在萧靖娴的及笄礼上见到了她貌美如花、气质如兰的一面,便深深印在了心里。他本是胆小怯弱之人,一年前和几个狐朋狗友在酒楼饮酒,因喝得高兴了,叫嚷的声音大了些,惊扰了正在隔壁房里饮酒的知府公子等人。一边是权贵公子,一边是富豪子弟,双方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又都是带着醉意,便斗殴起来。打斗间,不知谁塞给他一把匕首,他迷迷糊糊地就刺向了朝着自己扑来的人,却不巧正是洪洞县令的小舅子。   他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生平第一次拿刀,就杀死了人,还不巧正是县令老爷的小舅子。杀人后,徐文轩本被满心仇恨的县令判了斩首,徐文轩的父母几乎散尽家财,上下疏通,这才改判了充军。充军的路上,他一个文弱胆怯的少年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押送着,若不是徐富贵一路相护,只怕早已命丧九泉。   来到这张家堡,徐文轩本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只觉得生活失去了一切希望,那日见到令人惊艳的萧靖娴,却激起了这个少年对美的向往,对生活的追求。他第一次没有依赖神通广大的徐富贵,而是决定自己解决。他在心中犹豫了好几天,终于鼓起勇气对萧靖北开口。   萧靖北呵呵笑了,他见徐文轩诚惶诚恐的样子,想起自己几日前在宋思年面前也和他一样,便不愿太为难他,直言道:“这件事我却是不太好做主,不如回去后我与母亲商量一下?”   徐文轩见萧靖北一没有呵斥自己,二没有断然拒绝,而是和颜悦色地答复自己,心里早已心花怒放,只觉得已经成功了一半。他激动地向萧靖北行礼,感激地说:“如此就拜托萧小旗了。”说罢,怀着雀跃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脚步变得十分轻快。   萧靖北望着徐文轩的背影,心想,这徐文轩虽然看上去柔弱,但本性还是一个单纯的少年。他家境宽裕,听徐富贵说,徐文轩父母已在靖边城购置了住宅,准备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他们做生意之人有着精明的头脑,这短短一个多月,不但在靖边城购买了几个商铺,开年还准备在周围购置一些良田。若靖娴能够嫁给徐文轩,以后的日子倒很是滋润。更何况,这徐文轩只是终生充军,不会累及子女,他又十分中意靖娴,看他个性温和,定会对靖娴极好……   萧靖北想了想,便觉得这徐文轩的确是良配,只是不知道母亲意下如何。若她也赞同,那自己家可真是要双喜临门了。萧靖北想着想着,忍不住又露出了笑意。   “萧小旗!”一个士兵急冲冲的跑上城墙,喘着气报告:“万总旗召集,有紧急事宜。”   萧靖北匆忙走下城墙,只见万总旗站在城墙之下,他面色沉重,满脸严肃,他手下的两个小旗已经笔直的站立在他身前,还有两个小旗正匆匆忙忙往这边跑过来。   王总旗见五个小旗全部到齐,他沉声道:“现在召集你们前来,是有紧急事情。刚才,王大人召集堡内总旗以上的官员到议事厅,告诉了我们一个紧急军情……”   万总旗将方才在议事厅王远所说的鞑子即将进攻一事择其重点讲述给五个小旗,萧靖北他们均听得面色凝重。   万总旗却从容地笑了笑,“咱们在这边境当兵,本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机,都要镇定,不能先自乱阵脚。虽说边境军堡众多,鞑子也不一定就会攻打张家堡,但咱们必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他瞪圆铜铃般的眼睛,加重了语气,“咱们守在张家堡的第一线,一旦鞑子攻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咱们这五十几个弟兄。从今日起,重新部署一下守城的队伍,由原来的一个小旗站一班岗改为两个小旗站一班岗,就是说,原来是十一人守城,现在是二十二人守城,仍是六个时辰换岗。你们都要给我严加防守,时刻注意堡外的动态。现在是非常时机,就有劳弟兄们多受累了。”   守城的几个小旗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勇猛之士,此刻虽然面色凝重,却也并不慌张,都沉声道:“请大人放心,属下们定会尽全力防守,不辱使命。”   万总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此外,王大人吩咐了,堡内的军户不得拖粮出堡,除了少数老弱妇孺,其他所有人等不得擅自离开张家堡,一旦发现此等情况,你们一定注意拦截。还有,你们或你们手下的士兵若住在堡外的,这两日尽快要家人搬进堡里,鞑子说来就来,总不能傻呆呆地留在外面给他们杀。”   有一个姓李的小旗也和萧靖北一样住在堡外,他家人口众多,祖孙三代近十口人挤在一个小院子里。他皱着眉头,为难地问:“这么多人,堡里怎么住?”   万总旗明白他的担心,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这个王大人已有安排,若在堡内有相熟人家可以接纳的,可去投靠,实在没有,堡里也会腾出几间营房。虽然条件艰苦,但总比留在堡外给鞑子练刀好一些。”   李小旗想着自己那么一大家子人,到哪里寻人投靠,但更不能留在堡外,便只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萧靖北也很是心烦,他想着,虽然可以投靠芸娘家,但宋家住房也不宽松,到时候只能让钰哥儿住在宋家,靖娴仍住许家,自己和母亲、王姨娘一起住营房。只是,马上入冬,天气即将转寒,营房里条件差,母亲身体刚刚恢复,若再受了凉,又加重了病情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萧靖北也面色沉重。   万总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一件事情,你们除了注意拦截堡内的军户擅自离堡,还要防止堡外的流民随意进堡。王大人的命令,堡外的流民想要进堡的,男的必要同意加入军籍,女的必要愿意嫁给堡内的军户,否则,一律不得进入城堡。”   萧靖北有些吃惊,心道,这也太不近人情了,不觉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万总旗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继续说:“这也是我们张家堡的一贯传统。战时每一滴水、每一颗粮都十分金贵,怎么可以随意养闲人。你们到时候都可我把好关,不符合条件的一个都不能进。谁若一时心软放进来了一个,到时我可饶不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萧靖娴的伎俩(上)   换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呼呼的寒风已经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萧靖北和徐文轩迎着寒风,一前一后地向家中走去。   徐文轩急着拉近和萧靖北的关系,一路紧跟萧靖北,他的步伐自然赶不上健步如飞的萧靖北,只好加快脚步赶着。   此时寒气已重,徐文轩走在寒风中不禁瑟瑟发抖,他一边搓着手,一边无话找话地套近乎。   “萧小旗,你的武功那么好,能否教我……”   “萧小旗,你的箭法怎么那么精准,有什么窍门……”   “萧小旗,天越来越冷了,我家墙壁厚实挡寒,现在已经烧上了热炕,你们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家住。我父母为了照顾靖边城的生意,已经在那里另外购房住下,不会在这里常住,我家里有空房……”   萧靖北一边加快步伐,一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徐兄弟,方才我和你们交代的事情你都忘了吗?近期鞑子有可能打过来,我们所有的人都要进张家堡住。你家中财物较多,应赶快让徐富贵收拾一下。徐富贵不是军中之人,你干脆让他去靖边城避一避。”   徐文轩满脸的不以为然,说道:“鞑子哪能说来就来啊,家里住得好好地,干嘛进堡里住营房,这万一鞑子真来了再去也可以啊。”   萧靖北没好气地斥道:“真的等鞑子打来了,就来不及了。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我还要回去准备搬家的事情,就不陪你慢慢聊了”说罢,甩下徐文轩,疾步向家中走去。   萧靖北走近家门,远远看见家里的正屋里面亮着昏黄的灯光,满满的灯光从窗子里、门缝里泄出来,在呼啸着寒风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和明亮。   萧靖北快步走进正屋,只见屋子当中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碗菜,虽然上面倒扣着菜碗保温,但诱人的香味还是从碗的边沿散发出来,直扑到萧靖北的鼻子里,勾起了馋意和饥饿感。   李氏正端坐在桌旁,见萧靖北进来,脸上露出了笑意。她看着披着冰冷的盔甲、一身寒气的萧靖北,心疼地说:“四郎,回来了。快把这冷冰冰的东西脱掉,去换身暖和的衣袍,过来咱们一起吃饭。你守了一日一夜的城,定是累坏了吧?”   萧靖北摇摇头,他看着笑意融融的李氏,实在不忍心此时将鞑子即将进犯一事说出来,破坏这温暖祥和的气氛,便笑道:“母亲,没事儿。我不是说过你们以后不要等我吃饭吗?现在天黑的早,你们早些用饭吧。我回来了随便吃一点儿什么就可以了。”   李氏嗔怪道:“你一个大男人,我们这一家子老老小小可都要指望着你呢。中午你跟着守城的士兵们一起一定吃得不好,晚上回来再随便凑合可怎么行?”想了想,她又打趣道:“不过,马上就要有新媳妇来操心你的事情了,我这个老婆子也可以轻省一下了。”说罢便抑制不住地笑。   萧靖北难得的面露羞赧之色,他回房换过了居家的棉袍,再回到正屋时,只见王姨娘正将一碗热腾腾的汤碗放到桌上,萧靖娴正在摆放碗筷,钰哥儿则坐在萧靖北为他特制的加高的凳子上。他像往常一样,应该已经先吃过了,现在跟着大人们凑热闹,再吃一点儿。可是此刻他一反常态,神情怏怏的趴在桌上,小脸搁在胳膊上,一双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王姨娘的动作。   王姨娘注意到钰哥儿的目光,笑眯眯地先给他盛了一碗汤,柔声问:“钰哥儿是不是饿了啊,你先喝点汤,这个鸡汤可鲜呢。”   萧靖北也在桌旁坐下,闻言皱了皱眉,问道:“母亲,怎么这么破费,非年非节的,喝什么鸡汤?   李氏乐呵呵地说:“怎么不能喝?家里有这么大的喜事,还不能庆祝一下?我已托隔壁家的徐富贵再去当几颗珠宝。我寻思着,家里马上就要迎新人了,这又小又窄、破破烂烂的屋子可不行,就算来不及扩建,怎么也要先把墙壁涂一下,屋顶也要加固。人家芸娘从堡里嫁到咱们堡外,我们总不能太委屈她。”   萧靖北想到鞑子即将进犯一事,也不知到时和芸娘的婚事能否按期进行,不禁心中有些烦闷,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悻悻地说:“还早着呢,您也别太慌了。”   李氏凤目一瞪,怪道:“早什么早,一两个月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不早些做准备怎么行?”   王姨娘也小心的插言:“姐姐考虑的极是,是应该先准备好,还有家具、床帐、被褥什么的现在都要开始准备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萧靖娴埋着头静静地喝着汤,似乎这些事都与己无关。   大人们正说得热闹,突然听到一阵细细的抽泣声。李氏几人忙停下来,却见钰哥儿垂着头,抽抽搭搭地哭着,小肩头一耸一耸,似乎十分伤心。   李氏忙问:“钰哥儿,你这是怎么啦?好端端地怎么哭起来了啊?”   钰哥儿抬起头,大大的黑眼睛眼泪汪汪,小小的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他怯怯地看了一眼萧靖北,边哭边说:“父亲,我不要后娘,你别娶后娘好不好?”   李氏面色一沉,“钰哥儿,什么后娘,谁叫你说的这种话?”   王姨娘也忙说:“钰哥儿,那天我们不是都和你说好了吗,你不是已经答应让芸姑姑做你的母亲吗?”   萧靖北不语,静静地看着钰哥儿。   钰哥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萧靖北的神色,见他面容平静,便大着胆子继续说:“我有母亲,我的母亲在京城。芸姑姑来的话就是后娘,后娘以后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就不会疼我,还会打我,骂我……”说罢,越想越心伤,索性裂开嘴大哭起来。   萧靖北心头涌上一阵怒火,他啪的一下放下筷子,钰哥儿吓得抖了抖,却仍是放声大哭。   李氏冲萧靖北摇摇手,轻声问:“钰哥儿,这样的话是谁告诉你的啊?”   钰哥儿停住哭声,愣愣地看着李氏,他想起昨日萧靖娴告诉自己这一番话后,千嘱咐万叮咛,要自己千万别说出她来,便照着昨日姑姑教的继续说下去:“祖母,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想的。我见前头柳家的大郎,他的后娘天天让他做事,还打他,还经常不让他吃饱饭。他后娘对亲生的二郎却十分好……”他突然忘了下面该说什么,张着嘴愣了一会儿,却接着说:“二郎是个鼻涕虫、好哭鬼,还是个跟屁虫,我和大郎都不喜欢和他玩。”   李氏哭笑不得地看着钰哥儿,心中明白,刚才钰哥儿那番话,除了最后一句,只怕前面的都是萧靖娴教的。她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萧靖娴,却见她装作没事人儿似得,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李氏不禁在心中微微一叹,她毕竟是在宅斗中身经百战之人,萧靖娴这么一点子小小的伎俩岂能瞒过她的眼睛。她和颜悦色地说:“钰哥儿,看你这张小花脸,让姨奶奶带你去洗一洗。”说罢,冲王姨娘使了使眼色。王姨娘自然心知肚明,她恨恨地看了一眼萧靖娴,抱着钰哥儿出了正屋。 作者有话要说:  时近年关,诸事烦多,每日码文更新实在是有些吃力。从下周起,每个周一休息一天,用于修文,敬请理解和原谅!!   ☆、萧靖娴的伎俩(下)   李氏待王姨娘抱着钰哥儿出了正屋,面色一沉,怒视萧靖娴,斥道:“靖娴,你是嫌这个家太安生了吗?好端端的非要闹点子事情出来。”   萧靖娴心中一惊,她睁大了双眼,装作无辜地分辨:“母亲,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李氏愣愣看着佯装镇定的萧靖娴,气极反笑,“靖娴,你那点儿小把戏趁早在我面前收起来。钰哥儿之前一直好好的,就是你昨日和他在家里单独呆了小半天,今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还正在纳闷呢,怎么昨日早上我们去宋家提亲的时候,钰哥儿还欢天喜地的,要我们快快将芸姑姑娶回家来,回来的时候,钰哥儿就变得闷闷不乐了,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精神,一直到现在四郎回来,才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不是你昨日教唆,钰哥儿又怎么会如此?他那小脑瓜里,绝不会想出这样的话。”   萧靖娴面色发白,却仍在嘴硬:“母亲,我并没有说什么,是钰哥儿本就不喜欢芸娘……”   “是你不喜欢芸娘吧?”萧靖北冷冷地打断了她,“芸娘有哪里对你不好,你要这样背后害她?那日你为何无端端地告诉芸娘我的娘子在京城,害得她心生误会。现在你又调拨钰哥儿和芸娘的关系,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萧靖娴张了张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四哥,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么薄情,你一口一声芸娘,你忘了四嫂还在京城苦苦等着你吗?”   萧靖北面色一寒,李氏已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喝道:“靖娴,早就和你说了,不准喊那个女人四嫂,她早已和四郎和离,和我们家没有半点儿关系。”   萧靖娴犟嘴道:“谁说没有关系,她不是钰哥儿的娘吗?她好歹也为我们萧家生儿育女了一场,我们不能对她太绝情……”   李氏放低了声音,怒气中带了几分哀意,“不是我们对她绝情,是她对我们绝情啊。人各有志,她舍不下荣华富贵,我们也不能强拉着她和我们一起受苦。”   萧靖娴神色软了几分,却仍然嘴硬:“我始终不相信她是这样的人,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看向萧靖北,面带哀求之色,“四哥,四嫂一定在京城等着你去接她。四哥,你知道吗,你以前在家里呆的时间少,四嫂一个人很可怜,常常找我聊心事……四嫂对你一片真心,她成日把你挂在嘴边,心心念念地都是你……”   萧靖北怔怔看着萧靖娴,心中涌上几分愧疚。以前在京城之时,因家中微妙的气氛,他与一帮侯门公子哥们一起日日游冶,恣情玩乐,很少在闺阁逗留。他和孟娇懿的婚姻,和众多豪门贵族子弟的婚姻一样,更多的只是维系两个家族关系的纽带,感情的成分倒是次要,至少在萧靖北看来是如此。和孟娇懿成亲五六年来,萧靖北和她一直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只觉得她过得怡然自得:出身高贵,成亲后又一举得男,做着风风光光的侯府四少奶奶……却从未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心中所想、所盼……孟家逼着他和孟娇懿和离之时,他见孟家派来接她的几个婆子满脸嫌弃和鄙夷之色、言语尖刻,孟娇懿又垂首默然不语,便认为她想着快些与萧家了断,二话不说便写下了和离书,却未曾想过问问她的意见,心中也没有太多不舍。萧靖北眉头紧紧蹙起,他有些心惧:莫非自己真如靖娴所说,是一个薄情之人?   可他转念又想到芸娘,只觉得心中充满了甜蜜,他想起芸娘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觉得自己连片刻都不愿和她分离。他尝试着假设自己是否也能平静地接受和芸娘的分离,可一产生这种念头,便立刻觉得呼吸一滞,心头刺痛。看来自己对孟娇懿并非薄情,而是不够用情。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十分愧疚,面上也现出了难过的神色,黯然道:“靖娴,就算我对不住你四……对不住孟娇懿吧!”   萧靖娴神色一喜,忙道:“不,四哥,还来得及。你不要娶宋芸娘,等咱们安顿下来,你去京城接四嫂好不好,我们还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李氏已忍不住怒喝:“靖娴,什么时候你四哥的亲事轮得上你说话了?”   萧靖娴身子微微一抖,往后缩了缩,垂头不语。   李氏继续道:“你四哥和孟家小姐已然和离,现在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她是公侯家的小姐,哪怕和离了,也仍会再嫁入豪门,怎么可能跟着咱们在这边堡受苦?若她当真如你所说对你四哥一片真心,又怎会同意和他和离,抛夫弃子,一人在京城独享清福?你四哥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军户,和她已是云泥之别,咱们不做那样的春秋大梦,还是好好地将芸娘娶回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她见刚才萧靖北面露愧疚之色,担心萧靖北被萧靖娴说动,唤起了对孟娇懿的情义,便忙出声打断。   “不,四嫂不是那样的人,她绝不会嫁给别人的,四哥,你信我,信四嫂……”萧靖娴还在犹自争辩着,李氏已厉声喝道:“住口。你还有没有规矩,没出嫁的女儿家,张口闭口情义、婚事的,这些话都是你说得的?更何况这是你四哥的事情。我看你也是大了,心也野了,现在越发有能耐了,连家都不怎么回了。反正你已经及笄了,你也别操心你四哥的事情,先好好操心你自己的亲事吧!”李氏见萧靖娴越说越过,便忍不住斥责了她,语气也过于重了些。萧靖娴一呆,随即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地哭着跑出了正屋。   萧靖北愣愣看着已然冷却的饭菜,觉得心也有些凉。   李氏叹了口气,“靖娴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吃饭的时候闹出这么一回子事情来,害得我们饭没有吃饱,气倒是气饱了。”她心疼地看着萧靖北,“四郎,饿坏了吧,我让王姨娘把饭菜端去热一热?”想了想,又道:“唉,也不知她劝住了钰哥儿没有?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萧靖北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也十分疲惫,他昨晚一夜未休息好,今天又站了一天岗,现在倦意更浓,便轻声道:“母亲,不用麻烦了,刚才饿过头了,现在已经不想吃了。母亲,我有话要和您说。”   李氏眉头一皱,“那怎么行,身体饿坏了可不行。”说罢便起身去唤王姨娘。   王姨娘轻手轻脚的从隔壁房里走出来,轻声道:“姐姐,好不容易把那个小祖宗给哄睡着了。”   李氏松了口气,“玥儿,辛苦了。你刚才也没有怎么吃,饿坏了吧?饭菜都冷了,你端去厨房热一热,咱们再吃一点儿?”   “哎,好的。”王姨娘一边应着,一边去端冷了的饭菜,萧靖北忙上前帮忙。   王姨娘便悄声问道:“四爷,靖娴怎么啦?刚刚跑进房里,一言不发,哭得厉害?”   萧靖北摇了摇头,宽慰道:“没事儿,小女孩娇气,明天就好了。”   王姨娘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也有些心知肚明,她面带歉意地说:“四爷,靖娴还小,不懂事。有什么事情,您别和她计较。”   萧靖北看着华发早生的王姨娘,想到她虽是母亲的丫鬟出生,但当年也是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倒是比一般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养的娇贵,可是现在家里的粗活、累活却都是她一人在忙活。他心中涩然,便默默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夜幕下的交心   王姨娘去了厨房后,萧靖北便将今日徐文轩想求娶靖娴一事告诉了李氏。   李氏很有些吃惊,“这徐文轩何时对靖娴有了这样的心思?我们一路上同行了一段时日,倒全然没有看出来。莫非他们私下里瞒着我们有过接触,还产生了私情?”   萧靖北微微愣了下,摇头笑道:“应该不会吧,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靖娴自幼受您的教导,也绝不是性格轻佻、招蜂引蝶之人。靖娴已经长大了,不再是我们眼中的那个小丫头了,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她这样的女子有几个追求者又有什么奇怪。”   李氏想了想,也笑了,“仔细想一想,徐文轩条件都还不错,家里父母双全,家境宽裕,而且又住在咱们隔壁,彼此也有个照应。”   萧靖北点了点头,接着说:“还不止呢。我和他接触了这些时日,发现他虽然有些胆小怯弱,对人情世故也不是很通透,大概是因为长期被家里人呵护得太过,来到张家堡后,又一味依赖徐富贵的缘故。但他本性纯良,对靖娴也算真心,好好引导的话,倒也是一个不错的男儿。”   李氏赞同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却神色黯然地说:“可惜也是军户……”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萧靖北微微笑了笑,“在这张家堡里,想找个不是军户的人家嫁也难啊。都像您这样想,那咱们军户都没有人愿意嫁了。”他在张家堡生活了数月,天天和一群军中男儿在一起,现在也完全融入了他们的队伍里,以一名军户自居。他见李氏面露不以为然之色,接着说:“徐文轩虽然是军户,但好在只是一人终生充军,听说,他的父母又在靖边城购置了住宅,还买了几个店铺做生意,若靖娴真能嫁入他家,倒真的是一个好归宿。”   “真的?”李氏眼睛一亮,兴奋地问道。   萧靖北笑着点了点头。突然,门帘被猛地掀开,王姨娘端着热汤走了进来,她刚才已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此刻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她匆匆将手里的汤碗搁在桌子上,急切地对李氏说:“姐姐,我看这徐文轩极好,请姐姐为靖娴做主。”   李氏心中已有几分同意,她微微颌首,“只是这件事还是要问问靖娴的意见,咱们家不搞盲婚哑嫁,孩子的意愿也很重要。只是她现在还正闹着别扭……”想了想,却又笑了,“不过现在让她操心操心自己的亲事也好,免得整天想着干涉她四哥的婚事。”   萧靖北无奈地笑了笑。王姨娘面色尴尬,却也只好讪讪地笑了。   吃饭的时候,王姨娘记挂着赌气跑进房里的萧靖娴,走到房门前,却见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她在门口轻轻叫了两声,里面毫无动静,便只好暗叹一口气,垂着头回到了正屋。   李氏和萧靖北见王姨娘垂头丧气地无功而返,他们对看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仍是不动声色地招呼王姨娘一起用饭。   小小的桌子上,李氏、萧靖北、王姨娘三个人静静埋头吃着,各自怀着心事,香喷喷的鸡汤也变得食之无味,形同嚼蜡。李氏想着萧靖北的婚事将近,盘算着还有哪些事情需要筹备;萧靖北心忧鞑子进犯之事,思量家人该如何安顿;王姨娘记挂一人躲在房里的萧靖娴,寻思该如何劝导她。   三个人默默无言,很快便吃完了饭。刚放下碗筷,王姨娘便火急火燎地收拾起了桌子,匆匆将碗筷端至厨房后,便急着去寻萧靖娴说话。   此时夜色已深,寒气正重,屋外呼呼的寒风敲打着窗棱,这些日子,萧靖北已将门窗都加固过了,肆虐的寒风无法再透过窗子和门的破缝闯入屋内,便只好在屋外止步,发出呜呜的声音。   萧靖北见炭盆里的火暗了些,便又加了一两块碳,炭盆里发出几声噼啪响声,蹦出了几丝火星,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昏黄的灯光下,李氏虽然神色疲倦,但眼眉间掩饰不住喜色,神色兴奋地说:“四郎,我寻思着,明日就请几个工匠,先将家里再修整一下,房子来不及扩建,修补一番也是可以的。再请几个木匠,打几件家具,你房里也要打几个箱子,桌椅什么的也不能少。娶新媳妇,总得有个看相。”   萧靖北犹豫了下,却还是开口道:“母亲,这些事情先缓一缓吧。”   李氏不解地看着他。萧靖北只好将近日鞑子有可能进犯一事告诉了李氏,又宽慰道:“说是这么说,但也不见得真的会打过来。边境的军堡这么多,鞑子也不见得偏偏就选中了张家堡。不过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先做好准备。您明日便和王姨娘收拾一下,搬到堡里面去住吧。堡里腾了几间营房,咱们可以先暂时在那里过渡一下”   李氏心中大惊,面色也有些苍白,现在日子刚刚安稳一些,马上又要迎娶新妇,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又要有战争。而且,萧靖北现在负责驻守城门,万一鞑子真的打来,岂不是直面敌人,处于最危险的前线。   李氏越想越心慌,忍不住拉住萧靖北的手,“四郎,你答应娘,万一遇到危险的时候,可千万别傻乎乎地往前冲。你要想着,你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指靠着你,还有芸娘也等着你娶进门呢。”   萧靖北握着李氏的手,只觉得触感冰凉。他想到母亲在京城逃过了一场浩劫,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边境,刚刚安顿下来,又要面对战火的来临。他心中很有些不忍,轻声安慰道:“母亲您放心,儿子这么大的人,遇事自有分寸。我已经想好了,明天我去和宋大叔商量一下,看能否让钰哥儿住在他们家,您和王姨娘就委屈一下,先在堡里面的营房里住几天,等度过这段日子就好了。”   李氏紧紧地握着萧靖北的手,沉默不语。萧靖北看着李氏担忧的脸,心情更加沉重。母子二人又商讨了半宿,面色都有些沉重,这突如其来的战争阴影终是冲淡了昨日定亲的喜意。   此时的宋家却十分欢喜,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喜气。从防守府回来后,宋芸娘便将钱夫人答应帮她劝阻王远的事情告诉了宋思年,宋思年只觉得放下了心中一块重石,他心情愉悦,神态轻松,嗓音都比以往高昂了许多。   饭后,宋思年命荀哥儿回房念书,自己留宋芸娘在正屋里商讨筹备嫁妆的事宜。自从卖面脂挣钱之后,家里的环境宽裕了很多,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舍不得点油灯。以前,往往一到天黑便只在正屋里点一盏油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现在,荀哥儿都是单独在厢房里温书,家里最大最亮的一盏油灯给了他,让他可以更好地学习。   荀哥儿笑嘻嘻地向门口走去,经过宋芸娘身旁时冲她挤眉弄眼了一番,带着捉狭的笑容。芸娘微微红了脸,瞪了他一眼,抬手作势要拍他的头,荀哥儿便缩了缩脖子,一阵小跑出了房间,留下几声抑制不住的笑声。   正屋里的气氛安静而祥和。宋思年坐在桌旁,一边饮着茶,一边想着芸娘的婚事,面上带着喜悦的笑意,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发出笃笃的响声。   宋芸娘低头坐在桌子旁的小凳子上,手里缝补着荀哥儿的一件棉衣。昏黄的灯光下,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密密的睫毛像两排小扇子遮住眼帘,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层阴影。她神态安静娴雅,专注地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缝着,莹白如玉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宋思年看着温润似玉、气质如兰的女儿,在心里赞赏地点了点头,轻声开口道:“芸娘,离定下的婚期时日不长,你的嫁妆也得好好准备。这几年,家里贫苦,你又成日操持家务,从未顾及到你自己的事情,竟是一件嫁妆都没有准备,唉,爹无能,拖累了你。爹一个大男人,也不知该为你准备些什么嫁妆。若是你娘还在就好了……”说罢脸上的喜悦有些减弱,发出一声长叹。   宋芸娘放下手中的活计,抬眼看着父亲,“爹,您过虑了。咱们两家都不富裕,一切从简,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到时候打几床被子什么的大概就可以了。萧家也不是太注重这些的人。”   宋思年不甘心的哼了一声,“他们敢,金凤凰飞到他们家去了,是他们的福分。”   宋芸娘面色微红,嗔怪道:“爹,哪有您这样说自己女儿的,没得让人家笑话。”   宋思年自豪地笑道:“我宋思年的女儿,别说这张家堡,就是放眼整个靖边城、宣府城,只怕都没有几个女子比得上。”说罢,看着芸娘欣慰的大笑。   宋芸娘又羞又恼,只觉得父亲只怕是昨日喝的酒到现在都没有醒,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狂言。她忍不住埋怨道:“爹,您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宋思年一愣,继续笑着说:“好好好,我就在家里说,行了吧。”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城门口的混乱(上)   鞑子将要进犯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张家堡的每一个角落,张家堡犹如炸开了锅。大街小巷上,人们慌张地谈论着鞑子即将攻城的事情,人心惶惶。   “你们听说了没有,王大人昨日将所有的官员召集到官厅,看来这次鞑子要打来的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了。”一个军户笼着双手,缩着脖子,颤抖着说。   “瞧你那副没有出息的样子,别鞑子没有来,就先自己将自己吓死了。”另一个军户梗着脖子,满不在乎地说:“哪一年鞑子不来个几次,总不是抢了点儿粮食、牲畜什么的就回去了。再说,他们一般都是抢没有城墙保护的村庄,再就是防守力量薄弱的民堡。咱们这儿可是军堡,你看看这墙有多厚实、多高,今年又包了一层青砖,别提有多牢实呢!”   又有军户斥道:“你懂个什么,这回的情况不一样,我哥昨日在王大人的议事厅里听得可真切了,这回鞑子来势汹汹,带兵的又是大王子,又是小王子的,都是鞑子顶顶厉害的人物。据说他们两人要比赛,看谁夺的城多,赢了的那一个就是下一任的鞑子大王。要不是情况实在是危急的话,王大人怎会还要命所有住在堡外的军户搬进来?这在以往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王小二,我听说昨日只有总旗以上的官员才能去王大人的议事厅,你哥什么时候升官了?”有人不怀好意地质疑道。   那王小二脸一红,有些结巴地说:“谁……谁说只有总旗以上的才能去,那门口站岗的就……就不能听了?”   众人发出一阵笑声,冲淡了几分对鞑子即将到来的恐惧之意。   宋芸娘挑着一担水,晃晃悠悠地经过他们身旁,听他们说得热闹,特别是听到“鞑子”、“围城”几个字,便心头一动,慌忙放下水桶,站在一旁凝神听了一会儿。越听面色越沉重,她匆忙挑起水桶,急急赶回了家。   张家堡此时最混乱的不在堡里面,而是在城门口。   萧靖北带着士兵手忙脚乱地阻拦要出城的人们。这些大多是张家堡的官员和富人,他们消息灵通,昨日知道了即将来临的危机后,便立即收拾了财宝细软,准备去靖边城甚至宣府城避一避。他们大多面带傲气,有的甚至出言不逊。   “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你不知道老子是谁吗?敢拦老子的路?”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男子大声喝着。他是刘青山的大儿子刘诠,仗着父亲是张家堡的二把手,平时在堡里横行霸道,作威作福,是张家堡一霸。昨日听父亲说了张家堡的危机之后,他便慌着收拾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拉着大小老婆便要逃出城。刘青山作为张家堡的官员,自是不敢临危出逃,却睁只眼闭只眼地纵容自己的儿子离开。   “这是王大人的命令,还请大人谅解,不要为难我们。”萧靖北挺直胸膛,不卑不亢地阻止了他。   刘诠大怒,他练了几天花拳绣腿,平时在堡里作威作福之时,其他人都让着他,吹捧着他,他便真以为自己武艺高强,此刻便劈掌向萧靖北击来。   萧靖北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一闪,避开了他的这一掌。刘诠见居然扑了个空,稍稍怔了下,不由越发恼羞成怒。他一怒之下,连出了好几招,萧靖北都轻巧地避开,让他招招扑空。见刘诠最后几招只攻下盘,太过阴狠,萧靖北便不再退让,出手挡住了刘诠的攻势,顺势擒住了他的胳膊。   刘诠狠命挣扎,只觉得两只手臂被钢筋铁骨牢牢束缚住,动弹不得。他见打不赢,便发狠大骂:“你小子叫什么名字,你好大的胆子,你给老子记住,得罪了老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有他在前面打头,他身后那些也要急着出堡的男男女女都跟着起哄,哭的哭,闹的闹,骂的骂,不停地推耸,城门口一片混乱,热闹非凡。   不知谁带头,要出堡的人们一起向门外挤,守城的士兵拦住了这个,又漏过了那个,眼看城门口就要失控。   这时,一声雷鸣般的巨吼响起:“都给老子安静!”   众人一愣,场面一时静了下来,却见万总旗站在城门口,他身材高大魁梧,如一座巨塔挡在门口。他面上横肉抖动,钢针般的胡须竖起,犹如凶神恶煞,大声喝道:“奉王大人之命,除了老弱妇孺可以离开,其他军中之人、青壮之士,均不得离开张家堡,你们若想离开,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安静一会儿的人们一听,又炸开了锅,吵囔起来。   有的女子说:“大人太不近人情,若只让我们出去,把男人们留在堡里,我们也不能安心啊。”   有的老者道:“万总旗,您行个方便,让我儿子和孙子出堡,我这把老骨头留在这里,代替我儿子行不行?”   叫得声音最大的却是刘诠,他的身子被萧靖北牢牢钳制住,他一边往前挤,一边大骂:“好你个万松,你胆子不小啊,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耽误了老子的事情,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任他们叫破了喉咙,万总旗仍自岿然不动,他冷冷喝道:“凭你是天王老子,不符合条件的,今日没有王大人的命令,谁也出不了城。”   萧靖北见场面越来越混乱,便冲身旁一个小士兵使了个眼色,头冲着防守府的方向扬了扬。那小兵很是机灵,趁乱去了防守府。   众人仍在僵持不下,又是吵又是闹,又是哭又是叫,引来了一些看热闹的军户,都围在一旁指指点点,面露鄙夷之色。   忽然,随着一阵马蹄声响,一小队人马沿着南北大街疾驰而来,冲在前面的正是防守官王远。   王远一马当先地冲到城门口,猛地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发出一阵嘶鸣。他翻身下马,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不禁勃然大怒,喝道:“鞑子都没有打来,你们自己就先乱成了这个样子,都他娘的是一群软蛋。”凝神一看,闹事的人衣着鲜亮,都是堡内官员的家人和少数富户,不禁骂道:“我说是哪些人要急着出逃呢,原来是你们。你们平时得了张家堡多少庇护,享了多少好处,现在一有危险,却第一个弃堡逃跑,真真是让人寒心。”   众人一听,都面露羞愧之色,垂首不语。刘诠见自己的父亲也跟着王远一起前来,不禁缩了缩脖子,闭口不言。   沉默了片刻,到底是生存的希望大于廉耻,人群中又有了嘈杂之声。有个泼皮仗着胆大脸皮厚,大声开口求道:“大人,鞑子一旦围城,粮食最紧缺。堡里多一口人就多一张嘴,不如就放我们出去吧。”   他话音一落,其他的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哀求。   王远皱紧眉头,冷冷笑了笑,“你们若没有军籍在身的,实在要走,我也拦不住。只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出了这张家堡,你们再想回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而且,你们以为逃到靖边城就安全了?我实话告诉你们,一旦张家堡被攻破,下一个被围的就是靖边城。”   众人听得面色苍白,安静了一会儿,却还是吵着要出城。王远示意万总旗放行。符合出堡条件的只有已退出军职的几位老者和一些妇孺。刘诠本想趁机混出去,却被万总旗拦住。   刘诠瞪圆了三白眼,凶道:“你凭什么拦住我?”   万总旗沉声道:“王大人说没有军籍在身的,方可离堡。”他虽是粗人,此时也忍不住出言相讥:“刘公子可是刘副千户之子,也是未来的副千户,我们张家堡将来可还要指望您的领导呢。”   刘诠愣了愣,随即瞪圆了双眼大骂:“老子不要那个军籍行了吧。”   “哦?”王远饶有兴致地走了过来,笑问跟在身旁的刘青山,“刘大人,令公子不稀罕军籍,看来你的军职后继无人啊。”   刘青山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他狠狠瞪了一眼刘诠,恨恨道:“畜生,你说的什么胡话。”转身又低头赔笑:“大人,犬子不懂事,下官回去后定会好好管教。”说罢怒视刘诠,“还不快给老子滚回家,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啊。”   刘诠生怕活的希望被剥夺了,他哭丧着脸,求道:“爹,求您让我走吧,咱们家总得留一个根吧。您告诉王大人,您的军职不给我继承了。如果……如果非要定一人继承的话,就便宜刘诚那小子吧。”   刘诚是刘青山的二儿子,也是庶子,因母亲出身低微,常被身为嫡子的刘诠压制住,其为人处世、办事能力却比酒囊饭袋的刘诠强过许多,可惜因其母亲的原因,不为刘青山所喜。   “既然令公子有如此谦让之美德,刘大人不如就成全他吧。我来做个见证人,刘大人意下如何?”王远笑眯眯地看着刘青山。   刘青山心中怒火在燃烧,脸上却仍是带着笑,心里想着先过了这一关再说,便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点头笑道:“好,好。如此就有劳大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城门口的混乱(中)   危机前的张家堡分外混乱,堡里的人想出去,堡外的人却又想进来。   万总旗率领守城士兵严密地一一查询,将符合条件的四五十人放出了城门,其中当然也包括刘诠和他的四五个妻妾。其他的人等要么有军职在身,要么是青壮之士,却是均不能放出张家堡。他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刘诠等人喜滋滋地出了城门,深叹一口气,怀着惶恐的心情垂头丧气地各自打道回府。   王远见城门口的混乱已经解决,便将王总旗及其手下的几个小旗叫到身前,大大称赞了一番,又嘱咐他们严加看守,既不能随意放出一个人,也不能随便放进一个人。见他们昂首挺胸,气势凌人,犹如几棵挺拔的铁杉挺立在面前,不觉赞赏地点了点头。   王远伸手在万总旗肩上重重一拍,似将千斤重担交付于他,见万总旗目光坚毅,便心生宽慰,转身骑上马,和刘青山等人沿着南北大街回了防守府。   萧靖北等人送走了闹事的一群人,驱散了围观的军户,又目送王远等官员远去,回头看着骤然空旷和平静下来的城门,一时居然有些不适应。   “报告万总旗。”一个士兵从城外跑进来,面色有些紧张。   “怎么啦?那群人还没有走,还在外面闹腾?”万总旗不满地问道。   “不是,是住在城外的军户们要进堡。”士兵忙回答。   万总旗冷峻的脸色一缓,“昨日不是跟你们说好了吗,直接让他们进来就是了,还和我报告个什么?”   “可是……”士兵有些犹豫,面有为难之色。   萧靖北想着昨日母亲和王姨娘收拾了大半夜的行李,他早上出门时虽然嘱咐他们等自己晚上回去再帮他们搬家,却不知他们此刻是否也在门外。便对万总旗说:“万大人,不如属下出去看一看。”   万总旗点了点头,“反正现在无事,我也一道出去看一看吧。”   城门外是一座半月形的瓮城,瓮城依附于城门,与城墙连为一体,墙体和主城墙一般的高大和牢实。瓮城城门与主城门不在同一直线上,而是开在西侧,这样建造的好处是万一敌人攻进来,一方面不能长驱直入进城,而是需要将攻城武器转往另一方向;另一方面,当敌人攻入瓮城时,如将主城门和瓮城门关闭,守军即可对敌人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此时,在瓮城门的门外,也簇拥着一群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满脸愁苦之色,均是住在城墙之外的军户和流民,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大概是从其他地方逃难而来。这群人自然不敢像刚才刘诠等人那样大吵大闹,而是苦苦哀求着要进堡,有的甚至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守门的士兵本也是贫苦子弟,见状很有些不忍,却只能无奈地将头侧向一边。   “怎么回事,吵什么吵?”万总旗见此情形,皱眉问道。   “大人,求您让我们进城避一避吧。”门外的流民们见到有穿军官服饰的男子出现,都一涌而上,不停的哀求,倒将一些军户们挤在了一旁。   萧靖北一眼就看到挤在人群中的李氏等人。他急忙分开人群,走到他们身旁,急急问道:“母亲,您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李氏、王姨娘和萧靖娴已被人群挤到了城墙边上,他们都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萧瑾钰紧紧拽住王姨娘的裙摆,小小的脸上既是紧张又是害怕,大眼睛看过来看过去,小嘴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萧靖北焦急地怪道:“母亲,不是嘱咐你们等晚上我回去之后再搬吗?你们慌什么,挤伤了怎么办?”   李氏面带惊慌之色,“今早你走之后,邻居们都闹吼吼地慌着搬家,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哪里呆的下去,心里都是慌得不得了,干脆收拾行李随着他们一道过来了。那些流民们见我们搬家,问清了缘由,也慌着要和我们一起搬进去。没想到,这些守城的士兵不让他们进去,连我们也拦在了外面。”她看着萧靖北,面带请求,“四郎,这些流民也很可怜,平时和我们也算是邻居,互相有过关照,总不好见死不救。不如你和上峰说一说,让他们进去避一避?”   萧靖北皱了皱眉,面色为难,“这个却是王大人的命令,我也不好违抗。堡内地域有限,大概想着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口粮吧……”   李氏叹了一口气,“战争面前,人命就是贱啊,连蚂蚁都不如。”   此时,万总旗已经迅速做出了决断,他大声道:“安静下来,听我安排。现在,所有的人排成两队,本堡的军户排一队,其他人等另排一队。先让军户们进来,剩下的人等一下再说。”   在万总旗的指挥下,瓮城外的人们很快排好了两支队。李氏他们随着军户的队伍慢慢往城门处移动,也有少数几个流民想混在军户队伍中的,却被赶了出去。   军户们进了瓮城,万总旗已从防守府请来了掌管张家堡军籍的官吏。此刻,他对着册子,一个个的数人头,勾姓名,却是一个流民也别想混进来。   人数清点完毕后,李氏他们才随这队伍进入了主城门,看到四周高高的城墙,这才松了一口气。   城门内,早有王远派来的官员在等候,见这些军户们背着大包小包,左顾右盼,满脸的紧张和茫然,便宽慰道:“你们都是我们张家堡的子民,王大人不会弃你们不顾。你们若在堡内有相熟人家可以提供住所的,就自行去投奔,不过要向主管你们的小旗和总旗报备一声。若没有人家可以投奔的,堡里给你们腾出了几间营房。只是时间紧急,里面还没有收拾好,你们就随我一起去帮忙收拾吧。”   萧靖北皱了皱眉,他自是不忍心让李氏、王姨娘去和一群男子一起干这种粗活。可他现在有军务在身,却不能贸然离开。刚才他一直守着李氏几人,没有和其他守城士兵一起去维持秩序,万总旗已经看了他好几次,面露责备之意,现在却怎好请假离开。   李氏见萧靖北面露为难之色,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她笑着安慰道:“四郎,不碍事,有王姨娘护着娘呢,你就放心吧。”说罢又看向靖娴:“靖娴,你先带钰哥儿去宋家。”想了想又嘱咐道:“对芸娘一家人客气一点儿,昨晚的傻念头切不能再有了。”   萧靖娴自昨晚之后,一直情绪低落,此刻仍然默不作声,只是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李氏和王姨娘正要随着军户们一起去搭帐篷,突然听到一声熟悉而悦耳的声音,“李婶婶!”抬眼望去,却见宋芸娘推着一辆小推车向这边走过来,柳大夫和荀哥儿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后。   李氏面色一喜,萧靖北更是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转眼间,宋芸娘已经推着小推车来到了李氏身前,她害羞地略略扫了一眼萧靖北,便看向李氏,“李婶婶,早上刚刚听说了鞑子要攻城的事情,我正准备去接您,您们却已经先到了。”   李氏赞赏地看了芸娘一眼,笑着说:“芸娘你有心了。你来到正好,正准备让靖娴去你家问一下,能否让钰哥儿在你家里住几天?”   宋芸娘脸上笑意一收,怪道:“李婶婶这话太生分了,何止钰哥儿要去我家住,您和王姨娘都要去,我这不是正来接你们的吗?”   宋芸娘早上听闻了鞑子进犯一事,便急着赶回家和宋思年商量了一番。父女商定,即刻将萧家人接进家里来。宋芸娘向隔壁的张氏借了小推车,带着荀哥儿急急向堡外走去,路上刚好遇到了正要去宋家的柳大夫。柳大夫问清缘由后,便也跟着一道去帮忙。   李氏见芸娘面容诚恳而真挚,笑得更柔和,“芸娘,怎好一家人都去你家打扰。你家里房间也不够,就让钰哥儿在你家里住吧,我和王姨娘去营房住就可以了。   芸娘急道:“这怎么行?现在天寒地冻的,您身体又不好。营房里怎么住的了?您哪儿也不去,就住在我家。至于住房怎么安排,我们回去再商量一下,总是有办法的。”   柳大夫也笑道:“亲家母,都快是一家人了,怎么倒生分了。您放心,宋家住不下,我那寒舍还可以住两个人。你们先随我们一起去宋家,回头咱们商量一下怎么安排。”他又打趣道:“亲家母,您这可好,娶了一个媳妇,倒是有两家亲家了。”又笑眯眯地看着萧靖北,“四郎也是,娶了一个娘子,有两个岳父,倒也是多赚了一个呢!”说罢,习惯性地捋起了胡子,哈哈大笑。   宋芸娘羞红了脸,娇嗔道:“义父,您别打趣我了。咱们快回家吧。”说罢,忙着将李氏他们的包裹往推车上放。   萧靖北听了柳大夫刚才一番话,心中只觉得甜蜜不已,微微发了会儿愣。此刻见芸娘忙着放包裹,也反应过来,便走过来帮忙。他接过李氏他们手里的包裹,一一递给芸娘,匆忙间,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不由都是一麻。他们的视线交接在一起,想到身旁的好几个人,却又慌着移开视线。芸娘刚才那一眼,看到萧靖北眼睛明亮有神,面上洋溢着开朗的笑容,只觉得他比往日更加精神焕发,英武不凡。她垂下头,假装整理推车上的包裹,暗暗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 作者有话要说:     ☆、城门口的混乱(下)   刚刚进堡的军户挤在城门口呼儿唤女、嘈嘈杂杂地混乱了一会儿,很快便井然有序地各自分散。除了少数军户去投奔相熟的人家,大多数都随官员一起去营房安顿。   去营房安顿的军户中,也有萧家很熟悉的一些人,比如跟随小叔刘仲卿一起充军的孙宜慧。她挺着肚子,似乎已经有了数月的身孕,此刻瘦削的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跟着一群军户们缓缓走着,一只手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苍白瘦小的脸上满是惶恐,生怕拥挤的军户们挤到了自己。萧靖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刘仲卿一去边墩防守就是一个多月,中途最多回过一两次,也不知这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如何在这艰难的环境下一个人生存。萧靖北不禁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以后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顾芸娘,绝不让她受这样的苦。   萧靖北还惊讶地看到这群军户的队伍中居然也有徐富贵,看来他并没有去靖边城,而是选择留在张家堡继续守候徐文轩。萧靖北看着他已然有些佝偻的腰背,不禁对他有了几分敬佩。   人群慢慢散去后,城门口又空旷了下来。   宋芸娘已经将包裹都堆上了推车,她向萧靖北微微点了点头,两人虽未言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萧靖北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拜托,也带着感激,更多的是无限的爱怜。宋芸娘盈盈一笑,略福了福身,便带着李氏等人向宋家而去。   李氏走了几步,仍觉得心里不安,便转身嘱咐萧靖北:“四郎,门外的流民都是可怜人,方便的话就出手救一救吧,留他们在外面,那只有死路一条啊。”   柳大夫、宋芸娘闻言也是恻然,柳大夫安慰道:“这也难说啊,也许进了堡才是死路一条,留在外面还有一线生路呢!”话音刚落,却见众人脸色大变,想了想,方觉得此言更不吉利,便呸呸呸了几声。   萧靖北目送他们一行人沿着南北大街慢慢离去,想到数月前自己一家刚来到这里时,还是孤苦伶仃,举目无亲。现在在堡里却已经有了至亲的亲人;想到在此危急之时,李氏等人能有芸娘的照顾,让自己能够心无旁骛地守城,只觉得又是甜蜜又是安心。正有些感慨之时,却见从城外门跑进来一个士兵,他见到萧靖北,匆匆行了一个礼,又一脸惊慌地往防守府跑。   “站住。”萧靖北不悦地叫住了他,“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外面又出了什么事情了?”   士兵慌忙答道:“萧小旗,外面有个妇人,吐了好大一口血,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了,万总旗命我去请胡医士过来。”   萧靖北皱眉道:“胡医士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谁知他此刻在哪里?”他看到柳大夫尚未远去的背影,神色一亮,忙高声唤道:“柳大夫,请留步。”   问明缘由后,宋芸娘带着李氏等人回了宋家,柳大夫则随着萧靖北来到了瓮城门外。   瓮城门外一片混乱。方才,万总旗已经宣布了王大人的命令,堡外的流民们若要进堡内避难,男子必须得加入军籍,单身女子则必须得嫁给堡内的军户,否则均不得入内。   这些流民虽然贫苦,但毕竟都是自由之身。入了军籍后,便要一辈子束缚在这里,平时受着劳役,战争来临时,还要去当炮灰。虽说有可能立军功,但毕竟大多数军户只能贫苦地过一辈子,又有几人可以像郑仲宁等人那样拼个小旗、总旗甚至百户的位置。特别是这些流民中还有几个向往仕途之路的文人,心心念念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更不甘心沦为军户。   故此,这些流民们都愁眉苦脸,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有的思量了半天,终是下定了决心,毅然走向城门,同意加入军籍。自然,城门处已有官员在把关,认真检查身体,询问籍贯。太年老体弱、身体素质差的,或者来历不明、神色可疑,有鞑子奸细之嫌的,哪怕愿意加入军籍,张家堡也是不收的。   也有一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愁眉苦脸地犹豫了半天,始终舍不下对仕途的追求,不愿加入军籍,便无助地带着家人离去。他们远去的背影带着读书人的清高和孤傲,在战争的阴影下,却显得更加可悲可怜。   那名士兵已带着柳大夫和萧靖北来到了昏倒的妇人身边。只见这妇人似有五十多岁,此刻正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她发丝花白凌乱,面上皱纹如沟壑纵横,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瘦骨嶙峋的身子上,套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棉袄,枯瘦的手还紧紧抓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此时,所有的流民都拥挤到瓮城门口,这妇人的身旁空无一人,她瘦小的身体孤单单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看上去分外可怜。   柳大夫轻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翻了翻这妇人的眼睑,又扶住胳膊为她诊脉,看到她的胳膊已瘦得皮包骨,其脉搏也是虚弱无力。   柳大夫凝神诊了一会儿脉,叹道:“她身体太弱,只怕好些日子没有好好进过食。刚才应该是受不了刺激,一时气急攻心,才会吐血昏迷。”又问那士兵:“却不知她是怎样晕倒的。”   士兵道:“这妇人听万总旗说单身女子必须嫁给堡内的士兵才可入内,大概是担心自己年老体衰,堡内无男子愿意娶她,无望进堡,这才晕倒的吧。”   说话间,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沙土,在空中无情的肆虐。眨眼间,这妇人身上已经铺了一层沙土,黄沙盖在她惨白的脸上,竟好似死人一般。   萧靖北看到这瘦小的妇人,不禁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心想,在这乱世,若母亲不幸和自己失散,只怕也是这般模样。他心中恻然,忍不住弯腰将妇人抱起来,只觉得这妇人又瘦又小,竟好像就抱着一件空棉袄。他抱着妇人走进瓮城,小心的扶她靠在城墙上。   瓮城内,官吏正在对愿意入军籍的流民们一一问话。此时,除了少数几个离去的,大多数流民都愿意留在张家堡。壮年男子入军籍,单身女子则配给堡内的单身士兵。也有胆大的女子,害怕进堡后被随意分配给条件不好的男子,干脆趁机在这些同意入军籍的流民中寻找未婚的男子,自行结为夫妻,一同进堡。   万总旗见萧靖北将那名昏迷的妇人抱进了瓮城,不禁皱眉问道:“萧小旗,这妇人怎么样了?如果活不了的话,待会儿运到坟堆那儿埋了吧。”   柳大夫忙说:“活得了,活得了。刚才我已经诊断过了,这妇人身体太过虚弱,因一时受不了刺激才晕倒。”说罢,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取出几枚长针,在这妇人的几大穴位上扎了扎,只见这妇人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柳大夫,虚弱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啊?”   柳大夫半蹲下身子,轻声道:“大妹子,这是张家堡的城门口。你方才晕倒了。你是一个人吗?可还有其他亲人?”   妇人神色黯然,吃力地摇了摇头,“没啦,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我一个人啦。”   万总旗迈步走过来,看着妇人犹豫了会儿,却还是狠心摇了摇头,劝道:“这位大婶,你醒了后就快走吧,去寻一处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妇人吃力地仰起脖子,颤声道:“安全?还有哪里比这里安全?求求官爷,发发慈悲,让小妇人进堡吧。”   万总旗沉默了片刻,他见这妇人如此可怜,也动了恻隐之心,可是想到王大人的命令,只好硬下心肠,冷冷道:“王大人已有命令,张家堡不养闲人。单身女子除非同意嫁给堡内的军户,否则一律不得进堡。只是你这个样子,年老体弱的,哪有男子愿意娶你。”   妇人闻言一下子绝望,头无力的靠在冰冷的城墙上,几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下。   柳大夫怜悯之余,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侠义之心,他昂首挺胸,目光直视万总旗,正色道:“万总旗,小老儿我虽然年老,但也是一名单身的军户。我现在家里正差一名帮我烧火做饭的老婆子,我看这妇人倒也合适,不知总旗大人可否成全?”   萧靖北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柳大夫,面上满是敬佩之色。   那妇人闻言身子一震,她盯着柳大夫,神色复杂。   万总旗也面有动容,他盯着柳大夫看了一会儿,突然朗声大笑,大声道:“这位……”   萧靖北忙介绍:“这位是柳大夫。”   “哦,柳大夫,失敬失敬。”万总旗听闻过柳大夫的大名,忙拱手行礼,“柳大夫慈悲,有侠义心肠,我虽然只是一介粗人,但也并非是铁石心肠。这妇人……就让她进堡吧。”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雨前的安宁(上)   萧靖北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颀长的身体挺得笔直,微微昂着头,眺望远方。此时已是秋末冬初之时,凌冽的寒风呼啸而来,吹得城墙上的旌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张家堡外那片广袤的土地上,此时一片安宁,实在是没有半点战争来临前的迹象。尽管如此,原野上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几只不明身形的小动物偶尔快速跑过。以往还有一些军户在农田里垦田、劳作,现在在战争的阴影下,人人自危,都谨慎地躲进了堡内。城墙外,只剩下青云山和饮马河静静相守,相对无言。   蔚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点缀其中,午后的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温暖的阳光晒得人全身暖洋洋,让人不自觉地便放松了警备,有些昏昏欲睡。   萧靖北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伸出双手拍了拍脸,强忍住浓浓的倦意,振奋了精神。转身看向城堡之内,看向宋家所在的方向,萧靖北脸上不觉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慢慢回想着这几日搬到宋芸娘家后的点点滴滴。   他们一家已经搬到宋家住了三天。当时本打算让李氏等女眷住在宋家,宋思年、荀哥儿和萧靖北住柳大夫家。可没成想柳大夫看病居然看了个老婆回来,突然多了一个人,却也打乱了他们的安排。   正在为难之时,宋家隔壁的张氏出面解困,她大度地提供了自家的住房。于是,所有女眷包括宋芸娘都住进了许家,许家成了妇女的天地,宋家却是男子的天堂。萧靖北如愿以偿地住进了宋芸娘的房间,虽然里面并没有芸娘。柳大夫则带着他捡回来的老婆回了自己的家。   这几日城墙上加强了防守,人手不够的情况下,站岗的班次排得很乱。以往都是站了几个白天的岗才站一次夜晚岗,让人可以缓一缓精神,恢复体力,可是现在却打乱了这样的顺序。   萧靖北已经连续站了两个夜晚的岗,昨晚才回宋家歇息。晚上躺在芸娘的炕上,闻到被子上发出的淡淡幽香,就好像芸娘正在身边,萧靖北不觉有些心猿意马,难以入眠。今晨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振,惹得宋思年满脸关切地问,是否床铺不够暖,睡得不习惯。   城外的军户们因前几日搬进来时太过匆忙,很多人都只是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和贵重物品。这两日,看到鞑子没有入侵的迹象,一些大胆的军户便趁着傍晚朦胧的夜色,回家去取当时没有收拾完全的家当。   昨日傍晚,萧靖北换岗后干脆也回了一趟家,将李氏搬家时未来得及收拾的一些柴米油盐等值钱之物和生活必需品都一股脑儿地搬到了宋家,特别是几大捆木柴,在宋家小院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惹得宋芸娘掩嘴笑个不停,连荀哥儿也忍不住打趣:“萧大哥,你不会是要在我家安营扎寨,住到过年吧。”宋思年也笑道:“住到过年最好,干脆就在咱们家办婚事,做个上门女婿好了。”   李氏当时本来微微笑着,闻言却笑容一滞,忙道:“那怎好意思打搅,危机一旦解除,我们就立马搬回去,还要准备他们的婚房呢。”   宋芸娘羞红了脸躲进了厨房,萧靖北顿了顿,忙也跟进去帮忙。他愣愣看着在灶前忙活的芸娘,在红红的灶火的映照下,芸娘的光洁的脸蛋显得又红又亮,闪亮的火苗在她明亮的眼睛里跳动,看得萧靖北的心也是滚烫似火。   宋芸娘煮饭,萧靖北便在灶前喂柴;芸娘切菜,萧靖北便在一旁洗菜;芸娘盛饭,萧靖北便帮着递碗……两人不言不语,配合默契,动作倒好像老夫老妻一般自然流畅。偶尔视线交错到一起,便都微微一笑,心中如饮了蜜水般甜蜜不已。   吃饭的时候,又是济济一堂,除了宋家人和萧家人,柳大夫还带着他收留的那名妇人一同前来“蹭饭”。   柳大夫领回来的妇人姓田,她这两日喝了柳大夫给她开的药,又吃了几天饱饭,慢慢有了精神,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饭后,她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慢慢讲述了她的经历。   田氏本是定边城附近的农户,家中有丈夫和两个儿子。因鞑子前段日子抢劫了他们的村庄,便与丈夫、儿子一起逃难。途中又遇到了一小队鞑子,逃跑时,丈夫和小儿子不幸惨死鞑子刀下,她被大儿子拖着躲进了一个干涸的沟渠,这才躲过了鞑子的屠刀。   田氏娘家还有个弟弟,住在不远的村子,她和大儿子本想去投奔,好不容易到了那儿,却正好遇到了鞑子在劫掠村子,她弟弟一家人已经不知所踪。在鞑子战马的追逐下,她和大儿子混在一群流民中一起拼命逃亡,混乱间,却和大儿子失散。这些日子,她跟着流民毫无目的地乱走,指望着能找到儿子,可在这兵荒马乱的边境,谁知他是死是活,更不知又在何方。   田氏倒是自信满满,她跟芸娘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时,眼神里充满了希望,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母子团聚。芸娘他们虽然知道这个希望极其渺茫,却也不忍心打击田氏,他们心中都深知,这是支持这个悲苦的女人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萧靖北想到田氏的遭遇,便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芸娘,和田氏比起来都要幸运得多,毕竟他们尚有至亲之人的陪伴。而在这乱世,像田氏一样悲惨的人只怕不计其数。萧靖北不觉庆幸自己的幸运,庆幸母亲、钰哥儿等人都在自己身边,庆幸自己从遥远的京城来到这边境,却遇到了可以和自己相知相守的芸娘……   很快已经临近傍晚,太阳消失在了西边的地平线下,只留下微弱的余晖,很快便被黑暗吞噬。天空中早已挂着一轮如钩的月牙儿,在莲花般的云朵里慢慢穿梭。   萧靖北站在高高的城头,仰望天上的那一轮明月。月牙儿露出云外,令他想到了芸娘笑得弯弯的眉眼;月牙儿躲进云层,又令他想到了芸娘害羞时垂头不语的模样。他满脑子都是芸娘,芸娘的笑,芸娘的哭,芸娘的喜,芸娘的怒……他忍不住心情澎湃,恨不得立刻赶回到宋家,见到芸娘。   换岗后,萧靖北婉拒了万总旗和几个小旗约他一起喝酒的邀请,快步向宋家走去。一路上,他只觉得心情既激动又期盼,好似新婚的丈夫急切地去见在家等候了一天的新嫁娘。这样的感觉既新鲜又陌生,哪怕当年在他真正新婚时,也从未有过。   萧靖北走进宋家小院,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分外热闹,散发出温暖和喜庆的气息。他的心一下子变得软软的,柔柔的,充满了幸福和宁静。   正屋里,宋思年和柳大夫正在高声谈笑。宋思年一向被爱开玩笑的柳大夫取笑,此时却难得地有了取笑柳大夫的话题。他戏谑道:“柳兄,我听说这次王大人一共给堡里的七个单身汉配了妻子,他们大概过几天要一起去防守府给王大人磕头,感谢王大人的大媒。你……要不要带着田氏一起去凑凑热闹?”   柳大夫一时失语,愣了会儿,却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宋老弟,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领田氏回来主要是看她可怜,不能见死不救。我都是半截身子进了土的人了,还要什么娘子,只不过是名义上的罢了。”想了想,又反过来打趣宋思年:“更何况,田氏小我甚多,哪怕和我挂个空名也都是委屈了她。其实,她倒是和你的年岁差不多,都怪我当时考虑不周全。”说罢眼睛一亮,“不如我去问问田氏的意思?宋老弟,你的娘子已经走了五年多,芸娘马上又要出嫁,你家里两个男人,没个女子操持家务也不好啊。”   宋思年正端着一杯茶慢慢饮着,闻此言一口喷了出来,他睁圆了双眼,正色道:“柳兄,此事可开不得玩笑。我娘子去世前,我已经和她发过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娶第二个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又神色黯淡地说:“我娘子虽然已经走了几年,但在我心里,她却从未离开过。”   柳大夫闻言想起了自己故去的妻子,也是默然,一时间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几声叹息。   萧靖北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回来第一件事本应是向宋思年请安,可是方才宋思年和柳大夫正在开玩笑,他这个小辈实在是不好意思贸然进去,现在他们情绪低落,就更不好进去打搅。   萧靖北只好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听到宋思年住的东厢房里传出荀哥儿朗朗的读书声,之后却是钰哥儿奶声奶气的学语声,荀哥儿还一本正经地教导了一番,不觉得哑然失笑。他又走到芸娘的西厢房前,本想先进去换一身居家的棉袍,却听到李氏正在里面小声问着:“靖娴,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你倒是回个话呀,你觉得这徐文轩到底可不可以?”却半天听不到萧靖娴的回应。萧靖北犹豫了会儿,却还是收回了脚步,转身去了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周一休息一日,后日再更。码文很累,亲们看文也累,都要注意休息哦   ☆、风雨前的安宁(下)   厨房里分外热闹,充满了欢声笑语。   火热的灶火冒出阵阵热气,矮小的厨房里烟雾缭绕,暖意融融。宋芸娘脱下了外面的棉袍,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半旧桃红小袄,下身是一条暗青色的紧身长裙。这一身衣裙大概穿了些年头,已经有些偏小,此刻紧紧包裹在芸娘身上,越发显得身材玲珑,曲线毕露。芸娘高高挽起袖子,露出一小段欺霜赛雪的藕臂,正拿着锅铲,用力在锅里炒着菜。随着滋滋啦啦的声音,锅里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儿。   除了掌大厨的宋芸娘,厨房里还有王姨娘和田氏二人在给她打下手,王姨娘正蹲在灶前喂柴,田氏则在砧板上切菜。三个女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将小小的厨房填占得满满涨涨。   萧靖北站在门口,欣赏地看着芸娘麻利的动作,看她行云流水般地炒菜、起锅、装盘,只觉得是一副最动人的画卷。他按耐住想快步走到芸娘身旁的急切心情,轻轻站在门口,生怕打搅了这美好的画面。   “萧大哥,你回来啦。”宋芸娘转身放菜盘时,已然看到了萧靖北。她放下手里的菜盘,笑盈盈地走向萧靖北,晶亮的眸子里似有星光闪烁,红扑扑的脸上呈现健康的光泽,她笑着说:“你回来得正好,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萧靖北怔怔看着芸娘,眼睛不自觉地滑向了她那被紧紧的小袄勒得鼓鼓的胸脯,和胸脯下纤细的腰身。他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耳根也有些发热。他忙稳住心神,将目光向上移,却见芸娘莹白如玉的脸上,沾了一小块黑黑的碳灰,便忍不住伸手,爱怜地扶住她的脸庞,用大拇指轻轻擦拭,柔软滑腻的手感令他心头微微颤抖,手痴痴地停留在她脸上,舍不得放下。   宋芸娘吓了一大跳,脸刷的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万没有想到萧靖北居然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萧靖北手指微凉,此刻还有些微微颤抖,他手上的薄茧轻触到芸娘柔软的肌肤,令芸娘产生一阵微微的战栗。   宋芸娘回过神来,她气恼地瞪了一眼萧靖北,侧身回避,顺势悄悄看了看厨房里的王姨娘和田氏二人。却见这二人一个低头盛饭,一个在清理碗筷,都神态如常,好似没有觉察到这一幕,可是他们微微抖动的肩,唇角眉眼间压抑不住的笑,却告诉芸娘,他们刚才不但看了个明明白白,此刻还在心中闷笑不已。   芸娘不由得又羞又恼,她又瞪了一眼萧靖北,嗔怪道:“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忙端菜?”   萧靖北正在为自己刚才的大胆和得逞而有些小小的得意,心中也有些忐忑芸娘是否会恼怒,此刻听得芸娘的命令,不觉心头落定。他笑嘻嘻地冲芸娘道:“遵命,长官。”便精神抖擞地走进了厨房。   晚饭仍然是摆了两桌。男子在正屋,女眷则在厢房里另摆一桌。吃饭的时候,钰哥儿和前两日一样,声称自己也是男子,吵着要到正屋吃饭,而不愿和女眷们一桌。   这几日,李氏为了培养钰哥儿和芸娘的感情,便刻意多安排他二人在一起。如吃饭的时候,让钰哥儿坐在芸娘身旁;睡觉的时候,也让钰哥儿睡在芸娘一头。可是不知萧靖娴这两日又对钰哥儿说了些什么,竟然让钰哥儿小脑瓜里对宋芸娘产生了根深蒂固的生疏和惧意。钰哥儿拒绝靠近芸娘,他宁愿投靠男子的阵营,也不愿和他平时最依赖的女眷们在一起。不但吃饭的时候,吵着要去正屋,连晚上歇息的时候,也闹着要和荀哥儿一同睡。   李氏、王姨娘和萧靖北都深知钰哥儿反常的缘由,却无法向一头雾水的芸娘道明。只好一边怒视装作没事人儿的萧靖娴,一边私下里劝说钰哥儿。   宋芸娘自然也发觉了这反常的迹象,她见钰哥儿对自己不再像往日那般依恋,而是十分疏远,他总是怯怯地看着自己,沉默不语,没有半点往日的活波可爱。只是这几日太过繁忙,她又要帮李氏他们搬家,又要照顾众人的衣食起居,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便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深究这小小孩童的小小反常,只当是小孩子闹别扭而已。   前两日李氏都满足了钰哥儿去正屋吃饭的要求。此时,却不愿再放任他,便拒绝了钰哥儿的要求,面色严肃地命令他坐在芸娘身边吃饭。   钰哥儿无奈地看了李氏一眼,见她面容坚定,隐隐有怒火要爆发,便哭丧着脸,小小的嘴巴撅得高高的,扭着小身子,侧对着芸娘。   芸娘为钰哥儿夹了小半碗的菜,柔声道:“钰哥儿,你干嘛老想着去正屋吃饭啊。你看,芸姑姑把你爱吃的菜都留在咱们桌子上,快吃这个煎荷包蛋,这可是只有钰哥儿才有的呢。”说罢,夹起荷包蛋送到钰哥儿嘴边。   钰哥儿脸色更难看,他垮着脸,嘟着嘴,泪水已经弥漫了大眼睛,求救般地看向萧靖娴。萧靖娴微微对他使了个眼色,钰哥儿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叫:“我不要吃你做的东西,你坏,你坏,我讨厌你。”说罢将芸娘猛地一推,芸娘猝不及防,手里端着的碗一下子滑在了地上,“啪”地一声,摔成了几片。   “钰哥儿,你做什么!”李氏猛地站起身,虎着脸走向钰哥儿。   钰哥儿早已吓得躲进了一旁的王姨娘怀里,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说:“我不要和她在一起,我不要吃她做的东西,她是坏人,她要做我后娘,后娘会害我……”   宋芸娘闻言不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吃惊地看着钰哥儿,心头涌上一股难堪和无力感,她万没有想到钰哥儿这几日对自己的疏远竟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她到此时才突然发现另外一个现实的问题:原来自己不仅仅是要嫁给萧靖北一个人,还是要嫁给他那一家子人,包括做钰哥儿的娘。她不愿深究是谁在钰哥儿小小的脑瓜里灌入了这样的想法,她知道这必定是萧家人中的一员,也说明萧家有人不欢迎自己。   芸娘怔怔地看着满面怒色的李氏,神色淡然的萧靖娴,趴在王姨娘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钰哥儿,以及低头劝着他的王姨娘,突然发现嫁给萧靖北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象的一片坦途……   这边的嘈杂之声早已惊动了正屋里的诸人,萧靖北第一个走了过来,随后是宋思年、柳大夫和荀哥儿。   萧靖北一进门,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就皱起了眉头。他首先看向芸娘,只见芸娘脸色苍白,满脸无措地看着哭闹的钰哥儿,不觉心中咯噔一下。他恼怒地看着哭闹不休的钰哥儿,大声喝道:“钰哥儿,成日躲在妇人怀里哭个不停,像个什么样子。”   钰哥儿身子抖了抖,他从王姨娘怀里探出小半张脸,怯怯地看向萧靖北,只见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萧靖北不觉心软了软,他尽量按耐住怒火,转身问李氏:“母亲,出什么事了?”看了看地上的碎碗,又问:“是不是钰哥儿打破的?”   李氏看了看随后进来的宋思年等人,欲言又止。宋芸娘想了想,却笑着说:“萧大哥,不关钰哥儿的事。方才我递碗给钰哥儿时,不小心手滑了一下,碗摔到地上了,倒将钰哥儿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这孩子胆子小,就吓得哭起来了。”   萧靖北半信半疑地看向李氏,见李氏神色复杂,并不言语,心中便知事有蹊跷。他看了看屋内神态各异的几个人,只见宋芸娘面色苍白,强自镇定;萧靖娴神色如常,目光却有些躲闪;王姨娘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她扶在钰哥儿肩上的手却在微微发抖;胡氏则是手足无措,满脸的尴尬。   萧靖北心中更是有了几分笃定,钰哥儿这几日的反常他均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深知其原因,却碍于在宋家,为了避免芸娘和宋家人难堪,不好过多言说此事。看样子只怕此时已经挑明,八成是钰哥儿和芸娘产生了直接的冲突。   萧靖北不觉恨恨地瞪了眼萧靖娴,却见她满脸无辜地坐在那里,还一本正经地说:“芸姐,小孩子犯了错就要指出来,让他以后改正。方才我们都看见是钰哥儿摔了碗,你却为何替他遮掩?这样势必会娇惯了他。我们钰哥儿可是最诚实的孩子,从不懂得撒谎。你马上就是钰哥儿的娘了,钰哥儿年幼无知,还要拜托芸姐好好调教才是。”   钰哥儿听了这番话,又哭了起来,“爹,我不要芸姑姑做我的后娘,后娘都是坏人。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我的娘亲……”   宋思年闻言脸色铁青,他哪里能够忍受自己的宝贝女儿受这样的委屈,正要开口责难一番,却见荀哥儿已经忍不住气道:“你不想我姐姐做你的后娘,我们还不舍得让她做你的后娘呢。”   一时间,屋内人人神态各异,气氛有些僵持。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承诺(上)   宋思年面色极其难看,荀哥儿更是满脸的愤愤之色。李氏看到宋思年面色不虞,额上隐隐有青筋爆出,心头一紧,她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挽转,只好无奈地看向萧靖北,却见萧靖北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芸娘,眼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还有一丝丝的惧怕。宋芸娘则是目光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内一时十分安静,连钰哥儿也忘记了哭泣,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打量着大人们的表情,偶尔不可抑止地抽泣一两声。   柳大夫见场面一时僵持,便出言劝解,“我当什么事情呢,闹得这么大的声响,原来是小孩子闹别扭而已。来来来,我来当个何事佬。”说罢,走到钰哥儿身旁,弯下腰问:“钰哥儿,告诉柳爷爷,你为什么说后娘都是坏人啊?”   钰哥儿抬头看着一脸和蔼的柳大夫,不觉放松了戒备,小声道:“后娘会打我,骂我,不让我吃东西……”   柳大夫笑了笑,又问:“可是芸姑姑既没有打你,也没有骂你,更没有不让你吃东西啊?你看看,她还给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呢!”   钰哥儿睁着泪眼朦胧的大眼睛,愣愣看着柳大夫,他小小的脑子里也满是疑惑。他本来就对芸娘有着好感,芸姑姑观之可亲,又对他和颜悦色,柔声细语,还给他做小棉袄,做好多美味的菜肴……可是姑姑为何说她是抢走爹爹、害得娘亲不能回来的坏人?他虽然喜欢芸娘,但他毕竟和萧靖娴的感情更深,再加上这几日萧靖娴一有机会就对他“教育”一番,令他不知不觉地便疏远了芸娘,甚至对她产生了几分惧意。   小孩子毕竟心智稚嫩,此刻便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话,钰哥儿看着柳大夫,小声说:“可是……可是芸姑姑要抢走我爹,害得我娘亲不能和我们在一起。我不要芸姑姑,我想我娘亲……”他越想越伤心,又开始抽抽搭搭哭个不停。   充军路上,李氏等人为了哄住成日哭闹着要娘的钰哥儿,便骗他说他娘只是暂时留在京城,以后还可以团聚,却不想却让小小孩童的心里产生了期盼。此刻,他认为因为芸娘的缘故而害得自己希望破灭,便十分怨恨芸娘。   虽说童言无忌,但众人还是被钰哥儿的话震惊了。李氏和萧靖北都恨恨看着萧靖娴,恼怒她为何几次三番利用这无知稚子,破坏萧靖北与芸娘和亲事。宋思年则怒视萧靖北,疑惑他是否真的与原来的娘子断了干系,又心痛芸娘年纪轻轻便要做人后娘。   李氏看到宋思年脸色极其难看,胸脯重重起伏着,呼吸声也越来越粗重,便脸上挂着强笑,讪讪道:“亲家翁,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您不要往心里去。”   宋思年怒目一瞪,“李夫人,不敢当。这声亲家叫早了些吧。”   话音一落,室内诸人都吃惊地看着他,李氏顿时涨红了脸,尴尬难堪之极,萧靖北一颗心更是跳到了嗓子眼。   却听宋思年继续冷冷道:“什么小孩子的胡言乱语,若无大人教唆,他哪里说得出这样的话?李夫人,看来你家并不真心欢迎我家芸娘,我们也不必上赶着给人作践。”他有着一颗清高孤傲的文人之心,又最是心疼芸娘,此刻便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李氏不由得又羞又恼又气,她张口结舌,愣了半晌儿,回头看到哭个不停的钰哥儿,便忍不住大声教训他:“谁说是芸娘害得你娘不能和我们在一起,是你娘不要我们了,不要你了,你知不知道?就算没有芸姑姑,你娘也不会再来找你。”   钰哥儿闻言一时呆住,只觉得天崩地裂,停了半响儿,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到后来又是不停地呕吐,可怜他并未进食,吐出来的都是苦水。   王姨娘慌得手忙脚乱,她搂着钰哥儿,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柔声安慰,一边还忍不住抹着眼泪。   李氏叹了一口气,想着自己刚才一时气急,说出的那番话对这五岁的孩童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不觉很是后悔,她看着边哭边喘气的钰哥儿,心疼不已,眼圈也忍不住红了。   萧靖北更是难受不已,一边是亲生儿子,一边是挚爱的女子,他觉得左右为难,只觉得头痛无比。   始作俑者的萧靖娴见此情形,也有些慌了神,她忙走过来轻抚钰哥儿的背,却被王姨娘生气地一把推开。王姨娘从来都是对萧靖娴悉心呵护,慈爱万分,连声音都不敢高半声,此刻做出这样粗暴的举动,不由令萧靖娴猝不及防,一时愣住,转瞬便涨红了脸,有些手脚无措地站在一旁,十分失落和尴尬。   柳大夫见钰哥儿小脸涨得通红,哭得似乎要背过气去,他示意王姨娘放手,轻轻将钰哥儿拉过来,伸手在他身上几处穴位按了按,钰哥儿觉得好受了许多,他仍是止不住哭,却比之前缓和了许多。   宋芸娘犹豫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满脸为难之色的萧靖北,终是下定了决心。她蹲到钰哥儿身前,掏出手帕轻轻为他擦拭眼泪,柔声说道:“钰哥儿,你放心,芸姑姑绝不会抢走你的父亲。”   萧靖北闻言大惊,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心头生出几分绝望,他紧张地盯着芸娘,生怕她那张红润的小嘴里会吐出令他生不如死的话语。   室内一时十分安静,众人都静静看着芸娘,连钰哥儿也忘记了哭泣,他睁大了双眼盯着芸娘,眼睛一瞬不瞬,只是时不时还会不可控制地抽泣一两下。   芸娘面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钰哥儿,芸姑姑答应你,将来你娘亲若愿意回来和你在一起,芸姑姑绝不阻拦,可好?”   众人都神色复杂,宋思年、柳大夫是心痛,荀哥儿是愤愤,李氏、王姨娘是释然,萧靖娴是小小的惊喜,萧靖北则是感动莫名。钰哥儿倒是十分欢喜,他破涕为笑,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乳牙,“真的?芸姑姑你不要骗我。”   芸娘用力点了点头:“芸姑姑说话算话,绝不会欺骗钰哥儿。”   钰哥儿小脸上带着探究之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芸娘忍不住抓住他的小手,将他搂进怀里,哽咽道:“钰哥儿放心,你娘亲不在的时候,芸姑姑会代替她好好的疼你。你娘亲若回来了,芸姑姑会和她一起疼你。好不好?”   钰哥儿放下了心中的戒备,他扑在芸娘怀里,只觉得又香又软,忍不住又小声抽泣起来,正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娘亲面前撒娇诉苦。芸娘抱着这没娘的孩子,觉得肩头的重担比以前更重。她抱紧钰哥儿,抬头看向萧靖北,只见他痴痴看着自己,眼睛中有水光闪动。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一章,有读者表示不理解。事实上,芸娘此举是顾全大局,不让事态继续恶化。更为关键的是,她承诺的是可以同意萧靖北前妻回到钰哥儿身边,却未承诺同意她回到萧靖北身边,这两者是有本质的区别哦。   ☆、宋芸娘的承诺(下)   收拾了这边的乱摊子,众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便草草吃完了晚饭。饭后,柳大夫看了看面色阴沉、沉默不语的宋思年,拍了拍他的肩头,无言地叹了一口气,带着胡氏离去。   钰哥儿大哭大闹了半天,此刻神情怏怏,无精打采地趴在王姨娘的膝上,王姨娘便带着他先去隔壁许家歇息。隔壁的张氏正好今日去了许安慧家,倒是错过了这一场好戏。   萧靖娴见刚才那一场大闹,自己肯定难逃干系,她讪讪地站起来,想趁机随着王姨娘一同离去,却被一脸严厉的李氏叫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内十分狭小,除了一张炕,便只摆有一张简陋的木桌,木桌旁边围放着几条长凳。木桌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火光闪烁,照得屋内的三个人面色忽明忽暗,正如他们此时的心情一般。李氏沉着脸坐在炕头上,萧靖北垂着头坐在一旁的桌子旁,屋内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萧靖娴看了看他们二人,不觉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她站在李氏身前,并不敢随意坐下。   李氏沉默不语,冷冷盯着萧靖娴看了一会儿。在萧靖娴印象里,李氏或者严厉,或者温和,或者威严,或者慈爱,却从未见过她这样冷酷陌生的一面,她盯着萧靖娴,就好像看着一个令人憎恶的陌生人,看得萧靖娴心中又惊又慌。   “靖娴”良久,李氏淡淡开口,声音尖锐而冷漠,“看来我们平时真的是太惯纵你了,惯得你都不知道自己的本份了。你四哥的亲事也是你插得了手的?你几次三番挑拨破坏,到底是何居心?那姓孟的女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为着她?还有钰哥儿,他可是我们家唯一的血脉,你居然敢刻意教唆哄骗!你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我从未见过他像今日这般害怕和伤心。他若有个好歹,你也别想好过。”李氏面若寒霜,冷冷说出了这一长段话,越说越急,越说越快,一路语调越扬越高,到后来便有些喘气。   萧靖娴垂头站在一旁,脸红的快滴下血来,她看着李氏冷冷的脸,心中已有了几分畏缩,却犹自嘴硬,小声道:“母亲,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四哥好,为钰哥儿好。那宋芸娘小门小户的,哪里配得上四哥,配做钰哥儿的娘。”   萧靖北本来一直沉默着垂头坐在桌旁,此刻却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谁知桌子不够坚固,竟生生被他拍断了一角。   萧靖娴唬了一大跳,看向萧靖北,只见他脸色铁青,拳头攥得紧紧的,便不觉有几分惧意。   萧靖北看到萧靖娴面色发白,眼神惊恐,一副惴惴不安的惶恐模样,想到兄妹诸人,眼下也就剩下自己和萧靖娴两人,又想到萧靖娴在京城里毕竟是娇惯的侯门贵小姐,现在跟着他们一路颠沛流离之后,又住在这贫瘠艰苦的地方,也的确是很吃了些苦,一颗心便有些硬不起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低沉道:“靖娴,四哥自问一向对你不薄。四哥难得遇到自己喜欢的人,难得想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何你要从中作祟?”   萧靖娴见萧靖北面色阴沉而痛苦,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责备和失望,不禁有些心虚,她喃喃道:“四哥,我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萧靖北冷笑了一声,“为我好的话,就要真心祝福我找到新的幸福,而不是百般破坏和阻扰。说实话,别说孟娇懿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就算将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接受她。我这辈子,只会有芸娘一个妻子……”   萧靖娴张口结舌,她看了一眼萧靖北,心虚地低下了头。想了想,她抬起头,正准备继续争辩,李氏突然冷冷开口,打断了她,“靖娴,你已经及笄,可以考虑你自己的亲事了。”   萧靖娴一时愣住,不明白李氏为何此时转换话题,她呆呆看着李氏,忘了此时应该有的羞涩。   “之前对你说过隔壁的徐文轩,你还没有给我回应。徐文轩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充军路上我们一路走过来,除了有些文弱,倒也是个好孩子。你四哥说他对你很是中意。不管你答应与否,我和你姨娘都是一百个愿意。”   萧靖娴心中大惊,吓得花容失色,她猛地跪下去,求道:“母亲,我不愿意,那徐文轩胆小怯弱,哪里配做我的夫君。”   李氏知道萧靖娴心高气傲,必不会将徐文轩看在眼里,此刻见她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倒也不是很吃惊。若是以前,李氏只怕也会和萧靖娴有一样的想法,认为徐文轩配不上她,可是现在……   李氏静静看着萧靖娴,想到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她虽娇惯,但在自己这个嫡母面前却很是收敛,乖巧伶俐,言听计从。自从来到这张家堡后,她越来越令自己失望。先是住进堡里就一住不回,现在又是想法设法反对萧靖北的亲事,居然连钰哥儿都敢利用。   李氏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淡淡道:“自古以来,女子的亲事都由不得自己。我和你四哥已是肯了,你姨娘也是赞成,你就好好准备自己的亲事吧。”   萧靖娴又急又怕,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虽然沦落到军堡,但心里仍期望能奋力一搏,有所转机,因此对自己的亲事也是期望颇高。徐文轩文不成武不就,萧靖娴自然不会看在眼里。她哀求道:“母亲,四哥,你们最是疼爱靖娴,求你们能够听听我的意愿,不要逼迫我。”   李氏冷冷笑了,“你也知道意愿。那你为何不问问你四哥的意愿,问问他是否愿意等着那孟娇懿,和她重修旧好?”   萧靖娴一时语塞,她愣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深藏在心底的话:“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们全家好……”   “哦?”李氏愣愣看了萧靖娴一会儿,突然气极反笑,“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为了我们全家好法?”   萧靖娴微微停顿了一会儿,终是心一横,她挺直腰背,昂起头,大胆地盯着李氏,不管不顾地说:“四嫂本就对四哥一片真心,她始终是钰哥儿的娘亲,和离非她心愿。当日她临走之时曾悄悄和我说过,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和我们团聚。母亲,四哥,只要四哥一日不成亲,便一日有着和她复合的希望,我们家便可以和荣国公府挂上关系。现在,大嫂、二嫂、三嫂俱已不在,我们家能攀得上关系的唯有四嫂的娘家。只要荣国公府肯出面周旋,我们也可以改善一下现在的境遇,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回到京城……”   萧靖娴脸上带着期盼,双目晶亮,脸上泛着红晕,好似已经看到了阳光明媚的前程,犹自说得起劲,李氏已喝止了她,“静娴,你倒是打的好算盘。我还正在纳闷呢,我知道你与孟娇懿虽然交好,但也不至于好到这般地步,宁愿得罪全家人也要为她周旋,谁知道你竟然有着这样的念头,可惜你是白白折腾了一场。”   萧靖娴吃惊地看着李氏,却见李氏继续冷冷道:“那孟正阳是何等滑头之人,岂会为了我们的事情去出力。当日我们家事发之时,和我们有姻亲关系的几大公侯之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牵连,只有他们家是撇得干干净净。我记得当时侯爷曾经说过,孟正阳为了自保,不但不出手帮忙,还落井下石,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说侯爷拥民自重,早就居心不良。气得侯爷摔了他们家在婆婆大寿时送的那株极品珊瑚树。这样的人家,你还指望他能出力帮咱们?”   萧靖娴闻言一时震惊,面色苍白,却仍忍不住嘴硬道:“他毕竟是钰哥儿的外公,血浓于水……”   李氏又是一阵冷笑,“静娴,你还是太年轻啊。他们家若真顾念钰哥儿这点血脉,当时接孟娇懿之时便可以将他一同接去,为何还留他和我们一起吃苦?当时他们家来接孟娇懿之时,孟夫人曾悄悄和我说过,本来孟正阳连女儿也不打算要,任她在我们家自生自灭,是她以死相逼,这才不得不将孟娇懿接回去。”   萧靖娴这才彻底死了心,只觉得眼前最后一丝亮光也倏地一下熄灭,只剩下一片黑暗。她瘫软地跪坐在地上,面色一片灰暗,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萧靖北一直坐在桌旁冷眼旁观,他也是第一次听到李氏说出这样的内幕,面上却没有萧靖娴那般吃惊。他想到,当年,孟正阳见萧家风头正劲,便想法设法让孟娇懿加入萧家,出了事后,却又避之不及。危难当头之时,自己曾经幼稚地去他家求援,那守门之人竟是连门都不让他进……   他沉默了一会儿,静静看向萧靖娴,语气低沉而充满寒意:“靖娴,以前的事情就不再提了。以后,你若再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搞什么小动作,别怪四哥对不住你!”   萧靖娴愣愣看着冷酷而陌生的萧靖北,不禁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要说:     ☆、萧靖北的偷袭   矮小的厨房里,宋芸娘正蹲在地上埋头洗刷碗筷。宋思年轻轻走进去,看着芸娘瘦削的身影,忍不住心疼道:“芸娘,你今日为何这般委屈自己,作出那样的承诺,万一将来,萧四郎的娘子真的……”   芸娘放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父亲,昏暗中,她的眼眸更加明亮。芸娘坚定地说:“不会的,萧大哥说他们没有干系,那便是真的没有干系,我相信他。爹,我今日若不对钰哥儿作出这样的承诺,将他安抚住,他始终会对我有心结,以后……以后的日子也难以过得舒畅。”   宋思年叹了一口气,“芸娘,还是太委屈你了啊。”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这孩子,婚事怎么就这般艰难啊。想当年,若咱们家还晚一两个月出事,你便已经嫁到你舅舅家。他们家再无情,凭你表哥对你的感情,也不会贸然休弃你。来到张家堡后,你又一直为了我和荀哥儿,坚持要招赘,以至于像许二郎、张二郎这样的好男儿你都嫁不得。现在好不容易订了亲,却是年纪轻轻便要做后娘,还没过门便埋下了隐患。今日钰哥儿的言语,一定是他们家大人教的。不论是谁,都说明他们家有人不欢迎你,以后只怕还会继续针对你。爹怕你嫁过去受气啊……”   宋芸娘沉默了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似是给宋思年信心,也在给自己信心,“爹,不会的,您信我,信萧大哥……”   宋思年见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自从遇到了萧靖北,便似乎变得有些痴傻,忍不住气道:“其实,你现在既然想通了,不再坚持招赘的想法,那么,你也不必非要嫁给萧靖北,不论是嫁给许二郎还是张二郎,或是其他什么郎都是可以的。这些人家毕竟家室清白,家里人口简单,又都是和你年岁相当的未婚男子……”   院子里,萧靖北刚刚将李氏和萧靖娴送到隔壁,此刻折返回来。小院里很是寂静,可以清楚地听到厨房里宋思年和宋芸娘的交谈,萧靖北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几次提起,便忍不住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听到宋思年的这番话,不觉心里十分紧张,只觉得浑身发紧,手心都冒出了汗。偏偏此时,荀哥儿房里传出了他大声诵读的声音。荀哥儿大概因芸娘受气之事,自己心中也有些愤愤,故此诵读的声音比往日大了许多,盖住了厨房里的交谈声。萧靖北越发心急,他干脆轻轻移步到厨房门口,凝神倾听。   却听得里面沉默了会儿,传出芸娘悦耳的声音,她声音急促,似有些情急,“爹,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萧大哥在我们最危急之时出手相救,我们不可出尔反尔,过河拆桥。”   宋思年声音也带了些恼意,“哪里是我出尔反尔。你看看今日之事,你还没有嫁过去,这萧家就搞出这样的小动作,以后只怕还会有你的苦头吃。他们都是公侯之家里走出来的,一颗心有七个眼,一句话要转好几个弯说。你个性单纯,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萧靖北越听越心急,只觉得全身血流加快,一颗心都悬在了半空中。却听宋芸娘道:“爹,今日之事,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教唆钰哥儿的人,不是萧靖娴就是王姨娘。只有无法当家作主的人才会在背后搞小动作,这样的人我又有何惧?更何况,我是嫁给萧大哥,不是嫁给他们,只要萧大哥一心对我好,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我又何必在乎。”   萧靖北闻言只觉得心中甜蜜无比,又有些惭愧。他心中感叹芸娘的心思敏捷而细腻,又道自己何德何能,竟得芸娘这般爱慕和信任。正有些感慨,却听宋思年叹道:“傻孩子,从来婚姻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你嫁给他后,萧四郎日日在外忙军务,你和他家人相处的时间只怕要比和他相处的时间要多得多,万一像今日这样的事情再多闹个几次,你们两个人再好的感情也要心生嫌隙。”   萧靖北在心中大喊:“不会的,不会的,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决不允许!”他几乎忍不住要提步走进去,却听宋芸娘轻轻道:“爹,不要再说了,好女不许二夫,我既然选定了他,就应该相信他,又怎能轻易反悔?”   宋思年盯着芸娘看了半晌,终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夜色正浓,月亮已被天上的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四下一片漆黑。此时万籁俱静,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在院子外的小巷里徘徊。   宋芸娘收拾完了厨房,起身走到院子里。刚才宋思年见劝说芸娘无果,便深叹一口气,回房歇息。此时东厢房里仍传出微微的灯光,应是荀哥儿还在静静地温书。西厢房里一片漆黑,看来萧靖北已然歇息。   宋芸娘略站了会儿,还是决定不去打扰萧靖北。她轻轻走到东厢房门前,小声说:“荀哥儿,我去隔壁了。你不要看书看得太晚,早些睡了吧,睡之前记得将院门拴上。”   听得荀哥儿小声道:“知道了,姐姐辛苦了。”芸娘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院门,向隔壁走去。   院外比院内寒气更重,推开门便觉得一阵寒风迎面刮过。宋芸娘不禁打了个哆嗦,她紧了紧衣襟,哆哆嗦嗦地往许家走,走到两家院墙交界处时,突然从黑暗的墙角里伸出一只胳膊,将她一把拽了过去,紧紧搂在怀里。   宋芸娘心中一时大骇,她张开嘴要大叫,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住嘴,同时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别喊,是我。”   宋云用力扯下捂住嘴的手,恼怒道:“萧大哥,你做什么?”   萧靖北紧紧抱住芸娘,只觉得幽香扑鼻,一颗心似乎荡到了云层,浑身飘悠悠的,又觉得心头满满涨涨,软软乎乎的,又是满足又是欢欣,不觉呵呵地笑了,带得胸一阵震动。   这几日,萧靖北虽然住在宋家,和芸娘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却没有多少机会私下相聚。今日晚饭过后,他想着钰哥儿闹出的那一番事故,便一直想找机会和芸娘私下深谈一番,可是宋家窄小的院子却无法提供这样的场所。他只好选择守在门外,静静等着芸娘出来。此时,他如愿以偿地抱着芸娘,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声地、紧紧地搂住,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坚定。   芸娘这才发觉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了他剧烈的心跳和胸腔的震动。她又惊又羞,只觉得脸红脖子热,浑身发燥,她使劲挣扎了下,却哪里挣得脱,便只好低声求道:“萧大哥,快……快放开我,小心别人看见。”   萧靖北低声道:“放心,大家都睡了,没人可以看见。”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丝笃定,带着几分蛊惑。宋芸娘便慢慢平静了下来。她虽然又羞又怕,但心底深处,却涌上几分欣喜。   两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这是两个院墙之间的小夹巷,宽度仅容一人通过。此时两人紧紧挤在里面,显得既局促又暧昧。   “萧大哥,你有何事吗?”宋芸娘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萧靖北将下巴搁到芸娘头顶,感受她柔软顺滑的秀发,轻声说:“芸娘,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芸娘怔了下,鼻子里不禁涌出一股酸意,她尽量稳住心神,用平静的声音轻轻道:“没事儿。钰哥儿只是小孩子,哄一哄就好了。”   萧靖北不禁加重了胳膊的力道,恨不得将芸娘勒进自己的骨子里。他坚定地说:“芸娘,你放心。你对钰哥儿承诺的事情绝不会发生,我萧靖北此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芸娘,你这般真心待我,我永不会负你!”   宋芸娘心中感动莫名,她抬起头,怔怔看着萧靖北。只见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灿若星光,幽深的眼睛里似有漩涡,要将人紧紧吸引进去。   此时,月亮挣开了乌云的束缚,放射出洁白的光芒。柔和的光照在芸娘洁白如玉的脸庞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薄晕。萧靖北痴痴看着芸娘晶亮的眼,高挺的鼻,圆润的脸,目光最后落在那张饱满红润的唇上,只觉得那张红唇充满了无限的引诱,忍不住俯首吻了上去。   芸娘心中大惊,她忍不住挣扎,却越发激起了萧靖北的斗志。他加重了唇上的入侵掠夺,只觉得是在汲取世上最甜美的甘泉,同时扶在芸娘腰背上的双手也越来越紧,似乎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子里。   芸娘挣扎无果,只好缴枪器械,听之任之。她的腿脚有些发软,忍不住往下滑,便只能任由萧靖北用力抱着自己。她心中犹如小鹿乱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部,集中到了被萧靖北紧紧掠夺着的双唇上。她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似乎绽开了一片花海,红的、黄的、紫的、绿的……五彩缤纷,绚烂夺目,令人徜徉其中,眩晕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宋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正向门口而来。宋芸娘心中一惊,回到了现实的世界。她猛地挣扎开来,急道:“糟了,荀哥儿要栓门。”   萧靖北微微怔了下,轻声笑了。他今日得偿所愿,只觉得心情从未这般好过。他又在芸娘唇上啄了啄,这才不舍地松开了手,忍不住戏谑道:“这小舅子也太煞风景了。”   芸娘忍不住害羞地捶了下他的胸膛。萧靖北越发抑制不住唇边的笑意,他目送芸娘进了许家院门,这才回到宋家门口,轻声喊:“荀哥儿,别慌着锁门。” 作者有话要说:     ☆、鞑靼人的进犯   秋日的暖阳照着静静伫立着的高大城墙,城墙下站着无精打采的徐文轩。   此时风和日丽,秋风放缓了步伐,不似秋冬,倒反而有点儿像初春。微风温柔地轻轻拂在面上,带着催眠的魔力,让人不禁昏昏欲睡。四下一片寂静,徐文轩见四周无人,便小小地偷了个懒,将身子轻轻靠在城墙上,双手扶着长枪杵在地上,轮流交换着双腿的重心,放松一下站得僵硬了的身体。   徐文轩失神地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碧空,心中却沉闷无比。他自从那日向萧靖北道明了心事之后,便热切地期盼着萧家的回应。可是,直到昨日,萧靖北才委婉地对他说,萧靖娴尚年幼,再加上目前张家堡处于危机之时,不便商谈婚事。   徐文轩虽然胆小怯弱,却一点儿也不笨,他自然明白这都只是借口,只怕是那萧靖娴看不上自己。想到这里,徐文轩颓然地叹了一口气。   城墙外一片宁静,哪里有半点战争来临的迹象。张家堡外的田地里,已有一些大胆的军户们在劳作。自从王远命令全堡高度戒备以来,已过了六七天。开始的时候,人人都害怕地躲在堡内不敢出门。这两日,见城堡外一片安宁,便有一些大胆的军户要求出堡。万总旗本来严禁他们出去,可耐不住这些军户软磨硬磨,这个笑嘻嘻地说:“大人,小的地里还有一些白菜萝卜,若再不收的话,就要烂在地里了。”那个苦苦地求:“大人,小的地里要施肥啦,明年才能有个好收成。我动作快得很,半天的功夫就得了。”还有的干脆淌眼泪:“大人,家里的柴不够,这几日连炕都烧不了,一家老小都快冻死了。求大人让小的上山打点柴吧。”   万总旗无奈,只好报告他上头的余百户。余百户自是也做不了主,便又去请示王防守。王远想着全堡人员都成日躲在堡里不事生产,越发会坐吃山空,便同意让军户出堡,但特意嘱咐一定要就在附近活动,并注意安全。   徐文轩看着空旷的田野和几十个在田间忙活的军户,只觉得好一幅安宁祥和的秋垦图,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绷紧的弦。这几日他都是住在营房,又拥挤条件又差,一群大男人挤在一起,臭烘烘的不说,呼噜声也是此起彼伏,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此刻便有些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偷偷打了个盹。   朦朦胧胧间,徐文轩见到萧靖娴娉娉婷婷向自己走来,穿着那天及笄之时的一身粉色衣裙,整个人俏丽无比。她走到身前,盈盈美目痴痴看着自己,秀美的脸庞充满了羞涩的笑意,柔声道:“文轩哥——”   徐文轩心情激动无比,他露出了一脸傻笑,呆呆向萧靖娴伸出手,还没有碰触到她,却见萧靖娴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大喊“鞑子来啦!”徐文轩猛然惊醒,浑身打了个冷颤,却听得城墙上有士兵在大声惊呼:“狼烟起,狼烟起,鞑子来啦——”   正在城墙上巡视的萧靖北早已看到了远方升起的滚滚狼烟,他一边命士兵赶快鸣钟敲锣,向堡内堡外的军户们示警,一边派人迅速通知防守府。   西北方向,一束束狼烟笔直地升向天空。张家堡分布在外的边墩此刻充分发挥了它们的作用,一个接一个地燃起了狼烟,向着张家堡示警。最远、最淡的狼烟大概就是张大虎他们燃起的吧,也不知他们现在情况如何,能否逃脱鞑子的袭击?萧靖北遥望着西北方,面色凝重,暗暗为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弟兄们忧心。   随着最近的一个边墩燃起狼烟,萧靖北明白,敌人已经到了眼前,他似乎听到阵阵马蹄声如雷鸣般向张家堡涌来。   当遥远的地平线出现了一条黑线,同时伴随着隐隐的马蹄声时,鞑子的军队已经出现在张家堡守城将士们的视野。此时,张家堡的上空也燃起了滚滚狼烟,向它的卫城——靖边城以及周边的兄弟军堡们发出示警和求救的信号。   王远等人登上城楼的时候,已经看到西北方扬起了漫天的灰尘,几乎隐天蔽日,蔚蓝的天空不再纯净无暇,而是呈现一片阴霾。乌云般黑压压的鞑子骑兵正向张家堡疾驰而来,大地在鞑子的铁蹄下不停地震动。   向着张家堡不断逼近的鞑子骑兵好似一个巨大的滚轮,所到之地,一切碾为齑粉。王远等一众官员都面色惨白,他们的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心中都在惶恐,不知张家堡的城墙在这来势汹汹的鞑子骑兵面前能否抵挡得住。   王远将视线从远方的鞑子军队上收回,阴沉着脸打量着张家堡的城墙,心想,幸好今年已经完成了城墙包砖的工程,若非如此,只怕更是没有守住城堡的希望。他心中稍稍安定,又沿着高大的城墙环顾了一遍,突然看到吊桥还没有收起来,瓮城城门居然也还留有一小半未关。他大惊失色,冲着万总旗大嚷:“你怎么搞的,城门怎么还没有关上?”   万总旗额上冒出了冷汗,上前回道:“回大人,还有一些出外劳作的军户们没有进来。”   王远气得大嚷:“胡闹!关门,快关门!你以为这鞑子骑兵是咱们的骑兵啊,他们速度奇快,现在看着远,眨眼就到了眼前了。”   万总旗看着不远处拼了命往这边奔跑的军户们,面露不忍之色,忍不住求道:“大人,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都是咱堡里的弟兄啊。”   王远怒吼:“是谁放他们出堡的,真是不要命了!”   万总旗微微怔了怔,小声嘟哝了一声:“大人,没有您的命令,谁敢放他们出去啊?”   王远一愣,隐约想起自己的确同意过放军户们出堡,面色一时很有些难看。他望着远方黑压压的骑兵,又看了看正往城门奔跑的军户们,想到这些军户们外出毕竟也是经过了他的同意。他面色阴晴不定,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外死命奔跑的军户,始终还是无法狠下心下令关闭城门。   此时,大多数军户已经跑进了瓮城,只有少数十几个军户或因干活的田地太远,或因腿脚不便,还在不远处绝望地奔跑。此外,还有近两日聚集过来的十几个流民也想进堡躲避。   “关城门!收吊桥!”眼看着鞑子的军队越来越近,王远闭了闭眼,狠下心,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   “大人,已有几个流民跑到了门口了。”萧靖北忍不住插言。虽然他职位低下,本轮不到他开口,但他见万总旗等人都沉默不语,只好挺身而出,希望能救这几个流民一命。   王远恼怒地看向这大胆进言之人,看到是萧靖北,愣了下,面色却是有些缓和。他解释道:“萧小旗,你刚来,情况还不熟。鞑子惯会驱使奸细,这些流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鞑子攻城之时过来,只怕事有蹊跷。去年,西边的刘公寨堡就是因为放进了奸细,最后奸细和城外的鞑子里应外合,轻易地攻破了城门。”他扫视了城墙上的诸位官员,冷冷道:“战争时期,最忌讳的便是妇人之仁,这些流民不管是不是鞑子的奸细,一个都不准放进来。”   说话间,沉重的城门已经缓缓关上,吊桥也慢慢收了起来,彻底断开了外界通往张家堡的唯一通道。已经跑到门口的流民和军户们站在壕沟之外,看着缓缓升起的吊桥绝望的哭喊,但是吊桥绝对不会再放下来,城门也绝无可能再打开,因为鞑子骑兵的先锋部队已经如一阵疾风般冲到了城下。 作者有话要说:     ☆、危机前的宋家   张家堡示警的钟声敲响之前,宋芸娘正和李氏、王姨娘一起在家里收拾院子里的那一堆柴米油盐。三个女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李氏早已将芸娘视作儿媳,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满意和慈爱。这几日,她见宋芸娘对那天晚上钰哥儿哭闹之事只字不提,举止行为和往日一般,便在心里暗暗赞叹芸娘的宽容大度、顾全大局,不愧是出身诗书礼仪之家,有着良好家教和修养的的女子。   王姨娘自然是为李氏马首是瞻,既视芸娘为晚辈,又习惯性地带了点儿下人的谦卑。再加上她心知萧靖娴私下对宋芸娘的伤害,所以也带了些愧疚之意,在言行上便更加小心小意。   宋芸娘则是和以往一样,举止从容,待人温和,对这二人更是视作自己的长辈,只有尊重和爱戴。那天晚上的事情后,又经过了这几日的观察,宋芸娘已知那背后教唆钰哥儿之人十有八九就是萧靖娴。但她不屑于这些阴私之事,也不愿在此事上费太多精力和心思。因此这几日下来,她除了对萧靖娴十分淡然,对李氏和王姨娘倒是和往日一般,三个人亲亲热热,相处得十分和睦融洽。   唯一的“刺头”萧靖娴自从那日晚上被李氏一番话语浇熄了所有希望的火苗后,便消沉了许多。她不好意思在宋家院子里多呆,便一直躲在许家,缠着张氏教她纺纱织布。本来空虚无聊的张氏见到这“虚心好学”的学生倒是十分高兴,这二人自然是一拍即合,成日坐在织布机前一边干活,一边谈笑,亲如母女。   此时,宋家的小院子里推了几大袋粮食,有面粉,还有小米、栗米等,宋芸娘正将这些米、面分装在小袋子里,李氏和王姨娘便一趟趟地将小袋米、面提进地窖。他们一边满头大汗地干活,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   宋思年见几个女人在院子里叽叽喳喳,既插不上手,也不好多呆,便回房教导荀哥儿读书,顺便稍带上了钰哥儿,让钰哥儿坐在一旁启蒙,在家里开起了小小的书塾。   钰哥儿自从那日解开了心结,便像以往一样对宋芸娘和荀哥儿十分亲近。因此,两家人住在一起,除了宋思年时不时生出几分不甘心的感慨,其他人都十分欢喜,倒真的亲如一家人般。   王姨娘连着拎了几趟,只觉得腰酸胳膊痛,她放下手里的袋子,抹了抹额上的汗,叹道:“要是四爷在家就好了,他只怕一手一袋就拎进去了,哪里需要我们娘几个这般费力地一趟趟搬。”李氏瞪了她一眼,笑骂道:“这些粮食是芸娘做面脂挣回来的。人家安慧不让我们出一点力,不但在靖边城替我们买好了这些粮食,昨晚还特意送到家里来。你现在就是搬一两趟又怎么啦?不出力还想吃白食啦?”   王姨娘讪讪地笑了笑,“姐姐,看您说的,我这张老脸都快没有地方搁了。”说罢,又讨好地看向芸娘:“芸娘,你可真有本事,不但家务活精通,厨艺了得,还会做面脂,我们萧家能够娶到你,真的是烧了高香了。”李氏闻言也在一旁点头微笑不语。   宋芸娘羞涩地笑了笑,继续低头干活。她和王姨娘一样,此刻也十分希望萧靖北能在身边。在这危机关头,家里没有一名壮年男子,只有几名妇孺,就好像缺少了主心骨一般,始终内心难以安定。只是萧靖北这几日防守任务更加重,几乎日日夜夜都在守城,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虽说就住在宋家,但和芸娘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有时候竟只能用眼神打个招呼。   宋芸娘看着这些大袋小袋的米面,不觉对昨晚送粮前来的许安慧充满了感激,她同李氏商量:“李婶婶,安慧姐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我们实在是无以为报。等会儿将这些粮食每样送一袋给隔壁的张婶婶吧。”   李氏笑道:“这是你家,这些粮食也是你挣回来的,我们现在都是靠着你养活,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问我。”   王姨娘掩嘴笑了笑,打趣道:“姐姐,芸娘这是向您这个婆婆请示呢!”   李氏一愣,笑眯眯地看着芸娘,目光越发欣喜和慈爱。   宋芸娘红了脸,便干脆将小米和面粉各提了两小袋去了隔壁,留下李氏和王姨娘在院子里抑制不住的笑。   昨日傍晚,刚刚吃完晚饭后,萧靖北便匆匆忙忙去了城墙防守,他刚走不久,许安慧来到了宋家,身旁还带着一个士兵,拖着一辆板车,上面堆满了大包小包。   宋芸娘见到她很是惊讶,“安慧姐,我听张婶婶说你不是带着两个孩子避到靖边城去了呀?”   许安慧淡淡笑了笑,“我让我婆婆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官人留在这里,我怎么也要陪着他。”   芸娘不语,只是敬佩地看着她。这些日子选择离开张家堡的大都是一些官员和富户的家眷,普通军户如宋芸娘家是没有条件和能力出堡的,只能认命地留在这里。只是,也有许多女子选择留下来陪着自己的丈夫。他们当中,地位最高的是钱夫人。芸娘听说,钱夫人送走了王远的女儿和四个小妾,自己则是留了下来。芸娘在敬佩她的同时,也期望王远大人以后能够收心,全心全意对钱夫人。   许安慧一改往日的轻松笑意,面色凝重地说:“听我官人说,鞑子打过来只怕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你们这些日子千万小心,不要随便出堡。”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都一改脸上的轻松喜悦之意,变得面色沉重,惶惶不安。   宋芸娘给了李氏等人一个安定的眼神,宽慰他们道:“这些我们当然知道,好在萧大哥已经将他们家的柴米油盐都拿到了我们家,萧大哥之前备下了足够的柴,很可以支撑一段时日,其他的食材暂时也还齐全。”   许安慧赞许地点点头,略略笑了笑,仍是面色沉重,“听说,这几日,堡里的那些个奸商们已经囤货自居,预备抬高物价了。”   宋芸娘面色一沉,露出几分焦急之色,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早知道当时就不卖粮了。也不知道鞑子会不会围城,又会围多久?这么一大家子人,也不知道存粮够不够?”   许安慧看着急得面红耳赤的芸娘,不由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笑意,“知道你着急,这不就给你雪中送炭来啦。”说罢,命那名士兵将板车上的几大袋东西取下来。   宋芸娘和宋思年等人好奇的打量,只见是几大袋面粉、米粮,还有一些油、盐、酱油等各式调料,不觉又惊又喜,感激地看着许安慧。宋思年连声道:“这这这,这太厚重了,这可怎生使得?”   许安慧笑道:“宋大叔,您别谢我,要谢就谢芸娘,这都是您的宝贝女儿挣回来的。”见宋思年、芸娘都不解地看着她,便继续道:“昨日,我家官人奉命去靖边城拖战备物资。我担心万一鞑子围城后家里的油盐等物不够,又听说张家堡里的奸商们正在准备抬高物价,为了以防万一,便让他顺便带一些回来。又想着,你们家虽然存粮比我们家多,但现在萧家四口人和柳大夫家两人都在你们家吃,只怕也是不够,便决定给你们也带一些。”   宋芸娘感激地看着许安慧,谢道:“安慧姐,你想得真周到。这些多少钱,我马上给你。”说罢便要进房取钱。   许安慧笑着拦住她,“急什么?我还没有说完呢!我想着你前些日子托我舅母卖的面脂只怕已经卖了一些,便干脆替你做了主,让我官人先去舅母处取你卖面脂挣的钱,再用这些钱买米粮油盐。想不到,你的面脂卖得挺好,已经卖了一大半,挣了六两多银子。我家官人便照着我开的单子给你们家也各买了一些粮食物资,却是将银子用了个精光,一钱都没有留。芸娘,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怎么会?安慧姐,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你想的可真周全,你若直接将银子给我,在张家堡哪能买到这么多的东西。安慧姐,你真是我们家的大福星。”芸娘笑吟吟都拉着许安慧的手,又是好一番感激。突然想到一事,她急急问道:“安慧姐,我们当日说过,卖面脂挣的银子你也有一份,还有你舅母,也应该分一些,怎么都给了我了?”   许安慧大度地笑道:“傻丫头,这些面脂都是你自己辛辛苦苦做的,我没有出过一点力,怎好意思分你的钱?至于我舅母那儿,不是还有一些面脂没有卖完吗?剩下的面脂卖的钱,我们再商量下如何分一些给我舅母,算是感谢她的酬劳,你看如何?”   宋芸娘自然是千肯万肯,她连连点头,道:“何止分一些给你舅母,就是你也要多分些才行。”   许安慧自是不肯,“你这丫头,别老跟我提钱啊钱的。这几年你不知送了我多少面脂,若按五百文一盒的话,我也不知欠你多少钱了。我们之间,何必算得那么清楚。”   宋芸娘抿着嘴笑,心里却暗中打定主意,若许安慧不收银两,她便想办法给她和她两个孩子准备些他们用得上的礼物,总不好老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无私帮助,   当时,李氏等人见宋芸娘还有这样挣钱的本事,不禁都又惊又喜,好似捡到了宝。宋思年看到李氏他们喜出望外的样子,忍不住心底暗哼一声,越发觉得芸娘许配给他们家实在是有些委屈。   昨日因缺少了萧靖北这个壮劳动力,宋芸娘等人忙活了大半夜,也没有将堆在院子里的米粮油盐收拾完,今日早上,便继续在院子里忙活。看到这满满几大袋米面,宋芸娘的心里也一片安定,真真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几个人正忙得不亦乐乎之时,突然听到堡里的城楼上传来了急促的钟声和锣鼓声。宋芸娘大惊失色,她知道这是示警的声音,说明张家堡有了警情。李氏和王姨娘毕竟刚刚来到军堡,不懂这鸣钟敲锣的含义,他们呆呆看着宋芸娘,疑惑满面。却见荀哥儿已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他看到远方天空狼烟四起,失控地大喊:“狼烟!是鞑子,鞑子真的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家堡的应战   张家堡的大多数官员此时都站在城头,面色凝重,眼睛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鞑子骑兵。城墙下,所有的士兵已经排好了整齐的队伍,全副武装,时刻准备投入战斗。   这些日子,张家堡的兵员虽然增加了不少,还吸收了一些流民,但真正能够作战之人只有四五百。看着黑压压扑来的鞑子军队,只怕有数万人,若无外援的话,无疑是以卵击石。可是,目前宣府镇的大量兵力都被调到定边城与鞑子的大部队作战,其他的军堡虽有守兵,但也是人人自危,严守以待。大敌当前,自身都难保,只怕难以顾及到这小小的张家堡。好在张家堡的城墙刚刚经过了包砖加固,很是坚固,鞑子倒也不能很轻易的攻下。   众官员站在高高的垛墙后面,从瞭望洞里看到步伐整齐,士气高昂的鞑子军队向这边疾驰。阵阵马蹄声如急切的鼓点,又如沉闷的滚雷,带起漫天的尘土,好似为这来势汹汹的鞑子军队鼓舞助阵,尘土远扬越高,越来越近,似乎要将小小的张家堡吞没在其中。   看到这样阵势骇人的鞑子军队,一些胆小的官员们面色变得惨白,嘴唇也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有的甚至双腿一软,几乎快要瘫软在城墙上。   此时,鞑子的先遣部队已经先到了城下,他们很是狡猾,堪堪停留在火炮和弓箭的射程之外,便勒住了马蹄。他们大概只有数百人,带队的小头目看到城门前的军户和流民,神色兴奋,如猛兽发现了美食,立刻派一支十几人的队伍策马飞驰过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些哭爹喊娘的军户和流民们劫持了去。   守城的士兵们默默看着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这一幕,却无法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鞑子驱赶着挤在一起。他们看得到这些军户们脸上惊恐的表情,感受得到他们无助的心情,却只能毫无作为地躲在高高的垛墙之后。这些人有的是他们的街坊邻居,有的是一起劳作过的兄弟,有的甚至就是亲人……众将士肃立在城墙上,手紧紧按住自己随身的兵器,目眦尽裂,怒火中烧,心情十分沮丧和沉重。   鞑子先遣部队带队的小头目又派出一只小队沿着张家堡的城墙策马跑了一圈,视察张家堡的规模和地形,了解了基本情况后,他命令队伍原地待命,自己带着一小队人马向着已在不远处停下来的大部队奔去。   短暂的僵持时间,已经足够王远他们排兵布阵。每一个垛口处,都蹲伏了两名弓箭手。弓箭手们已经搭好了弓箭,凝神静气,随时准备将弦上的利箭射向进犯的鞑子。久未启用过的火炮也装上了炮弹,炮口对向了远处的鞑子。   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就在瞬间,鞑子先遣部队的小头目已经回到了张家堡的城门之前。看样子,他刚刚向鞑子的首领报告了张家堡的情况,似乎他们并未将这小小的军堡放在眼里。   此时,这个小头目命令十几个鞑子将刚刚抓到的军户和流民们用绳子捆起来圈在一起,推推搡搡地到了城门前,王远等人正在疑惑,却听这些平民里面,响起了不太纯正的汉语:“里面的人听着,不要放箭!我们是伟大的阿鲁克王子率领的不可战胜的大军。实话告诉你们,我们阿鲁克王子志不在你们这样的小堡,而是在你们身后的卫城,甚至是府城。我们王子说了,只要你们弃堡投降,献出你们的物质,让我们顺利过去,我们就不杀你们。”   听了这番话,城墙上的众官员面色各异。有胆小者如刘青山等人,自然是存了侥幸之心,期望投降保得一命,他们频频向王远示意,希望他能够有所心动。一些忠勇之士则怒目圆瞪,牙关紧咬,手紧紧握住刀柄,恨不得立即抽出大刀与鞑子拼命。   严炳担心地看着王远不断变幻的表情,忍不住道:“大人,鞑子狡诈,不可信——”   王远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刚刚坚定了决心。他赞同地看了严炳一眼,沉声道:“弓箭手何在,鞑子这般呱噪,你们还不让他闭嘴?”   负责城门驻守的余百户看了看左右为难的弓箭手们,插言道:“大人,这鞑子实在是太狡猾,他们躲在平民之后,弓箭手们不太好射啊。”   王远怒道:“蠢货,他们到了鞑子手里,早就只剩死路一条。与其让他们死在鞑子手里,还不如我们自己来了解他们。”他的目光在一圈弓箭手中扫视了一遍,问道:“萧小旗——”   话音刚落,一枝利箭嗖的一声从一处垛口飞了出去,穿过两个被俘军户头部中间的空隙,直射那名鞑子的咽喉。他本来仍在宣讲,话音却“嘎”地一声停在喉头,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发出咯咯的声音,随后砰地一声倒了下去。   此举震惊了躲在军户们身后的鞑子,他们叽里呱啦地叫着,气愤地手起刀落,砍掉了挡在身前军户们的头颅。这种愚蠢的行为却越发暴露了自己,一时间,城墙上弓箭如雨,齐齐射向城下的鞑子,转眼间,城下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首,有鞑子的,也有刚刚关在城堡之外的军户和流民。   张家堡的反击激起了鞑子的怒火,他们的队伍出现了少许的嘈杂和波动,随后,立即安静下来。   半个时辰之后,王远等人惊讶的发现,鞑子的队伍开始了整齐的移动,他们由方块变成了长条的直线,如潮水般变换着队形,到最后却是将张家堡围了起来。随后,他们并未开始攻城,而是就地驻扎,安下了营帐,燃起了篝火,似乎做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已有官员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颤抖着问:“鞑子……鞑子这是要做什么?”   王远冷冷瞥了他一眼,语气沉重:“做什么?鞑子只怕要和咱们死磕到底,咱们就等着一场血战吧!”话音刚落,一些胆小的官员立刻面如死灰,双腿不住的发抖。王远看到他们,便一阵气闷。   他又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严炳,问道:“严大人,所有的士兵是否已经集合完毕?”   严炳的脸色倒是十分镇定,他沉声道:“大人,除了已经守在城墙上的一百名士兵,堡内还有正规士兵四百五十人,已经全部集合完毕,正在等候大人的调遣。”   王远快步走下城墙,立在一排排整齐站立着的士兵的面前。他们都是张家堡的精英,大多二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魁梧,平时在严炳的训练下,都是翘勇善战的精兵。此刻,虽然鞑子的大军即将到来,但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紧张和恐惧,而是充满了斗志。王远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信心倍增。   “众位将士听令——”王远挺直腰杆,大喝了一声,严炳等武将都端正地立在他面前,等候他的命令。   王远昂首挺胸,大声道:“众位将士,鞑子已经包围了我们张家堡。朝廷养兵千日,今天到了我们为国效力的日子。往大了说,是为了国家,为了大义;往小了说,就是为了自己的爹娘,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弟兄们,大家务必要众志成城,誓死守住张家堡!”   此言一出,众将士斗士昂扬,他们神情激动,齐声高呼:“属下誓与张家堡共存亡!”   王远满意地大喝了一声:“好!”便迅速发号施令:“余百户,你和你手下的两位总旗带领一百名士兵负责城门的防守。刘百户,你负责西城墙。孙百户,你负责北城墙。东城墙靠着山,鞑子不易靠近,不用太多人防守,蒋百户,你派你手下的一个总旗去防守东城墙,另一个总旗负责南城墙。”   这一套排兵布局之前已经商定,并且演练过几次。此时,各队人马从容不迫地沿着环城马道奔赴自己的责任区域,沿着张家堡城墙布下了严密的防守。   士兵们各自就位后,此刻,城墙下只剩下了严炳、刘青山等官员和他们各自的家丁。这些家丁虽然也是从张家堡以及附近的一些军堡或村庄里招募的,他们大多数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甚至比一些士兵更为骁勇、更加具有战斗力,但他们只属于各个官员的私人财产,只听令于自己的主人。   王远静静看了看剩下的诸位官员,语带恳求:“诸位,今日已到了张家堡的生死存亡之刻,我恳请各位不要藏私,将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守城之战中。城在诸位在,城亡大家一起亡!”   刘青山等人还在面带犹豫之色,严炳已朗声道:“大人,我们身为梁国将士,坚守城堡,使我们的本分,我愿将我所有的家丁和仆人派到城门驻守。大人,属下建言,这样的生死存亡关头,堡内只要能够战斗的都要齐齐上阵。不但我们各家的家丁要加入守城,其他男女老幼也要发动起来。”   “好!”王远拍了拍严炳的肩膀,“严大人说得好!”他看了看其他的官员,微笑着说:“各位大人,你们呢?”   在严炳的带领下,众官员都贡献了自己的家丁,一共有三四百人,分派到各段城墙。王远和严炳则亲自登上城头,负责指挥调度。   张家堡内的军户们也被聚集起来,青壮男子们被编成了十几支队伍,分发了大刀和长枪等武器,负责守城将士们的后援。其他人等也都有了各自的任务,或负责运送物资,或负责抢救伤员。他们之前被挑选出来,已经经过了五六天的操练和准备,此刻便有条不紊地投入了自己的队伍。   宋家唯一的壮年男子宋思年的腿伤仍未痊愈,便没有被抽出去。柳大夫则被派去协助胡医士医治伤员,荀哥儿作为学徒,自然也跟着一同前去。宋家就只剩下了真正的老弱病残。 作者有话要说:     ☆、战火前的宁静   宋芸娘自从知道鞑子进攻的消息之后,便一直坐立不安。她眼巴巴地看着荀哥儿随着柳大夫一起出了院门,自己却只能毫无作为地待在家里。她几次三番地要出去打探情况,毕竟萧靖北身处最为危险的城门,她急切地想知道萧靖北是否一切平安。可是,每次走到门口都被宋思年等人拦住,好说歹说地给劝了回来。   宋思年愁容满面地说:“芸娘,现在外面那么乱,你一个女孩子不要随便出去乱跑,就留在家里吧。”李氏泪眼婆娑地劝:“芸娘啊,你现在可出去不得。四郎不在,我这心里已经慌得不行,你再一走这个家里就越发没有主心骨了。”钰哥儿更是抱住芸娘的腿,哭着喊着:“芸姑姑,别出去。芸姑姑,我不让你走。”越发让她寸步难行。   宋芸娘深叹一口气,无助地坐在家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马蹄声,感受到地面在不停地震动,心急如焚。   外面闹腾了一阵后,又安静了下来。一些大胆的军户们纷纷跑到南北大街上打探消息。宋芸娘本也要出去,宋思年担心芸娘会趁机跑去城门找萧靖北,便不由分说地拦住了她。   正好隔壁的张氏过来邀芸娘一起出去打探情况,李氏便令王姨娘跟随张氏一起去外面查探了一番。   他们二人回来后都面色苍白,心惊胆战地说:“听说,鞑子有上万人,已经把我们张家堡团团围住了。外面乱糟糟的,有很多人在南北大街上奔走,还有一些马车在路上跑着,在运送巨石、巨木什么的。外面的大人们要我们不要出去乱走,就留在家里,不要影响他们备战。鞑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攻城,咱们和鞑子只怕还有一番死战呢。”   李氏闻言几乎要昏厥过去,宋芸娘眼明手快,及时伸手牢牢扶住了她。李氏看了看比自己沉稳得多的芸娘,暗自惭愧了一把,她缓了口气,冲着芸娘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慢慢站稳了身体,恢复了镇定的神色。   萧靖娴也是满脸的惊恐之色,她紧紧拉着王姨娘的手,面色惶惶地问:“怎么办?怎么办?”她的希望,她的抱负都已经成了虚影,此刻唯一重要的就是活命。不知不觉中,她看向张氏的眼神带了些怨愤。   前几日,萧靖娴本来撺掇着张氏搬到靖边城去避一避,顺便也好将自己一同带去。张氏在她几次三番的劝说下,本也有些心动,可是当她得知许安慧要留在张家堡陪伴郑仲宁之时,张氏也毅然决然地决定留下来。张氏一是舍不下女儿,二是不愿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她一个劲儿地说:“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走,马上快到我家安武和老头子的祭日了,万一我走了,他们回来找不到人可怎么办?”听得萧靖娴一阵恶寒,只好失望地打消了念头。   此时,众人紧张地围在一起,神色惊慌。钰哥儿虽然半懂不懂,但也感受到了大人们紧张的神色和语气,他紧紧拽着王姨娘的裙角,仰着头看着大人们紧张的表情,自己也是怕得不行。   宋芸娘紧张之余,更多的则是担心萧靖北的情况,不知他是否受伤,他一直没有休息,不知是否还有足够的体力守城,城门毕竟是最危险之处,只怕鞑子会将进攻的主力放在那里……芸娘越想越急,越想越心慌,她想到连小小的荀哥儿都能出去效力,自己却只能一无是处地呆坐在家里,便很有些失落和无助。   众人都心情沉重,沉默了一会儿,宋思年突然一跛一跛地走到地窖那里,掀开盖子就要跳下去。   “爹,您这是要干什么?”宋芸娘慌忙走过去扶住了他。   宋思年面色急切而激动,“家里的地窖太小了,我老早就想着要挖大一些,可是总是没有当回事。我现在抓紧时间,还可以多挖些空间,到时万一鞑子破城了,你们也可以在里面躲一躲。”   宋芸娘又气又急,又有些好笑,“您就这一会儿工夫,能挖多大点儿空间。再说,万一鞑子真的打来了,他们就不会在地窖里搜一番?”   宋思年神色坚定,“挖一点儿是一点儿。咱们的城墙毕竟十分坚固,再加上王大人他们守城的意志坚决,应该守个十天半个月的没有问题。万一真的有破城的一天,咱们就都进地窖,反正家里有存粮。芸娘你这几天多烙些饼,饼经放,又充饥。”   站在一旁的张氏闻言,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轻笑,她见众人疑惑地看着自己,忙收敛笑容,正色道:“不是我说你啊,大兄弟,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急着挖地窖,如今已经入冬,泥土都冻得硬了,费老半天的力气也挖不了多少。幸好我家的地窖够大,万一真有那时候,我们就分散着躲,既可以有个照应,也不至于被鞑子一网打尽。我看你还是帮着你家芸娘一起多烙些饼才是正经。”   宋思亮讪讪地笑了笑,谢过了张氏,却还是跳下地窖,准备扩大家里这个唯一可以避难的场所。   张氏叹了口气,向李氏、芸娘告辞后,便回了隔壁。宋芸娘见天色已近傍晚,便进厨房准备晚饭,心想真的要像父亲所说的,准备一些可以耐放的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家家户户如往常一样,燃起了炊烟,开始做晚饭,宋家自然也不会列外。宋芸娘简单地炒了几个小菜,一家人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后,便草草歇息,心里期盼明早起来后,说不定鞑子已经离去,期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傍晚时分,夜幕即将降临。满天星斗随着夜色渐浓,也越来越显现和闪亮,挂在高高在天空静静地眨着眼睛,默默关注地看着下面的张家堡。   张家堡和往日一样,静谧而安宁。除了远远包围着张家堡的鞑子营地里,战马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嘶鸣,打破了夜的宁静,也再一次提醒堡内的人们,此时的张家堡,平静下蕴藏着危机。   堡内的家家户户刚刚吃完了晚饭,正准备歇息。鞑子军队虽然团团围住了张家堡,但却并未展开攻势。堡内军户们尽管人心惶惶,却也还是照着往日的习惯,天黑就准备安歇。除了城墙上的守军们仍是高度戒备,紧紧盯着不远处鞑子的部队。   萧靖北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已经连续在城墙上呆了一日一夜,此时浓浓的倦意向他袭来,只觉得疲惫不已。他昨晚守了一夜城门,今天在换岗之前却遭遇了鞑子的来袭,于是只好和所有士兵一起守在城墙上,密切注视的鞑子的动静。   之前弓箭手们对鞑子的先锋队展开了一番小小的教训,将士们的精神本已高度集中和亢奋。现在面对鞑子的平静,特别是看到他们燃起的点点篝火,闻到随风飘来的烤肉香味,将士们的精神不禁有些松懈,他们吞了吞口水,只觉得又饿又累,疲惫不已。   王远见状,便令士兵们轮流换班吃饭休息,以便保持强劲的战斗力。他想鞑子大概因长途跋涉,此刻准备休息一夜,明日再攻城。便也回到了防守府,预备休息一晚,养足精神应对次日的鞑子攻城。   所有的人都以为鞑子会选在白天进攻,他们稍稍放松了警惕。但是,鞑子却在他们最意想不到、精神最懈怠的深夜,开始了猛烈的攻势。 作者有话要说:     ☆、星光下的夜袭   清冷的夜里,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寒风在旷野上呼啸。张家堡外的旷野上,那一片鞑子帐篷静悄悄地毫无动静,连篝火也渐渐熄灭,只留下一星半点儿的火星,整个鞑子的营地里,竟似无人一般。   守城的士兵们见此情况,再加上之前精神高度紧张,现在都不由自主地都有些松懈。他们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呆呆望着黑漆漆的旷野发呆,期望换班的弟兄快些上来顶替自己。   萧靖北刚刚从城头被换下来歇息。他囫囵吞了两个又冷又硬的黑面馒头,此刻双手抱臂,背靠城墙小小地打了个盹。他实在是太过疲惫,刚刚合上眼,就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在纯净的蓝天白云下,在一望无涯的大草原上,他尽情策马纵横。芸娘坐在他身前,柔软的身体紧紧靠着他,顺滑的发丝从他脸上滑过,留下缕缕幽香。芸娘回头看着他,双眼晶亮,闪着璀璨的光芒。轻柔的风吹在他们的面上,带起他们的恣意欢笑,随风飘扬……   萧靖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在梦里,他愣愣看着芸娘那玉般的面容,那灿若星光的眼眸,特别是那张红润诱人的小嘴,忍不住勒紧缰绳,放缓了马儿的脚步。他搂紧芸娘,看着那梦幻般美好的人儿,轻轻俯下身去……   “鞑子攻城啦——鞑子攻城啦——”随着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和士兵们惊慌的大喊,萧靖北猛然惊醒,他浑身一个激灵,迅速站起身来。他摇摇头,驱赶着睡意,将刚刚梦中芸娘那美好的形象小心翼翼地深藏在心中。和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刚刚与他一起靠着墙小憩的他那一个小旗的十个士兵,此刻也都睡眼朦胧,六神无主地看着萧靖北。   萧靖北沉声道:“弟兄们,鞑子开始攻城了。咱们一定要振奋精神,现在大家和我一起上城墙,咱们要和鞑子好好干上一场。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声音拖拖拉拉,有的带着惧意,有的甚至还带着睡意。   萧靖北不禁大喝了一声:“听到了没有?”   士兵们被萧靖北坚定的神色和昂扬的斗志带动,他们也挺直了腰杆,大喝了一声:“听到了,萧小旗!”   “好!”萧靖北也大喝了一声,他满意地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带着信心和鼓舞:“那咱们就上去和鞑子好好较量一番!”   萧靖北刚刚踏上城楼,几只利箭带着呼啸的风声向他扑面而来。他侧身避过,弯腰快步走到自己受命守着的垛口,发现一个时辰前刚刚顶替自己的那个士兵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萧靖北轻轻将他扶起,震惊地看到他的左眼上深深插着一支箭矢,右眼睁得滚圆,眼角下流有一滴血泪,已经干涸,伸手一探鼻息,却是早已气绝。   萧靖北只觉得全身猛地一震,大脑一阵发麻,眼睛里迅速涌上了一层水雾。他还记得换岗之前,这个士兵笑嘻嘻地嘱咐自己快点吃饱喝足了来换他,可是他还未等到这一刻就已经永远失去了年轻的生命。萧靖北忍住悲痛,轻轻将这名士兵扶到一侧,自己蹲伏在垛口前,飞快地搭弓射箭,一支接一支地向着城下的鞑子射去。   城墙下,王远和严炳正在不断的调度,指挥士兵和军户们将大量的撑杆、滚石、檑木、石灰运上城墙。城头上已经架好了十几口大锅,几十个士兵正在不断地添火加柴。锅里开始冒出腾腾的热气,里面或者是热水,或者是热油,此时已经烧开,正在咕咕地冒着泡。此外,还有上百个士兵手持撑杆,严阵以待,一旦鞑子的云梯搭上城墙,他们就会立刻用撑杆将它推开。若无法推开,其他的士兵便会将滚石、檑木、石灰、热水、热油等物向爬上云梯的鞑子砸下去。   天空星光点点,地面上惨叫连连。城墙上已经燃起了许多火把,透过火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黑压压成片的鞑子正拿着云梯向城墙前进,他们身后,弓箭手不停地将利箭射向城墙,为他们开道。城墙上的弓箭手们也不断地予以回击,阻止鞑子的进程。一旁的青云山无言地静静伫立,悲悯地看着发生在它角落下的这一幕人间惨剧。   “大人,鞑子人数太多,是不是可以开炮了。”严炳登上城头查看了一下敌情,立即下来向王远禀报。   张家堡的城头有两座炮台,虽然安在那里有几个年头,但是除了最开始试验式地放了一、两炮,以后再也没有启用过,搁在那里成了摆设。一是因为这几年没有遇到过大举进犯的敌人,二是这火炮射程有限,又不易调整方向,发射速度慢,装药操作复杂费力,往往还没有准备好,敌人就跑出了射程范围,所以派不上用场。此时,黑压压的鞑子扑来,这火炮却也正好可以发挥它的威力。   王远重重点了点头,面色沉重之极,心里也泛着嘀咕,这火炮几年未用,前几日才将武器库中的炮弹寻出,也不知放了这么几年,还有没有效……正有些忐忑,却突然听到“轰——轰——”的两声巨响,好像春雷响彻天际。却见城墙外冒出一股浓浓的烟雾,听得到鞑子惨叫连连,整齐的脚步声也变得慌乱。   宋芸娘躺在炕上,刚刚合上眼勉强入睡,突然被急切地锣鼓声、号角声惊醒。她猛然坐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上涌入心头,又直冲头部奔去。她迅速披上棉袄,摸摸索索地点着油灯,快步走出房门,却见张氏、李氏等人也纷纷惊醒,都哆哆嗦嗦地出现在院子里。   “鞑子攻城了?”李氏紧张地问。芸娘默然不语,只轻轻点了点头。她努力听着从城门方向传来的嘶喊声,试图想听到其中是否有萧靖北的声音,可是一切都只能是徒劳。   王姨娘和萧靖娴也惊醒了,都战战兢兢地走出房门,看到芸娘等人已站在院子里,刚准备开口询问,就听得“轰——轰——”的两声巨响,地面都在剧烈地震动,屋顶上的瓦片、房屋上的门框和窗棱也在不停地抖动。   众人都唬得吓了一大跳。“怎……怎么啦?是……是不是鞑子已经破城了?”李氏结结巴巴地问着,芸娘不语,面色极其惨白。   这时,屋内传出了钰哥儿害怕的哭喊声,王姨娘急忙回房去照看哭闹的钰哥儿。   此时,大多数人家都被惊醒,张家堡沸腾了起来。巷子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而凌乱,其中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嚎声,越发令许家小院里的几人心慌不已。   “砰砰砰”,院门上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张氏和李氏他们紧张得面面相觑,呆呆站着不敢移动。嘈杂的声响中,依稀听得宋思年的声音在门外喊着:“芸娘,是我。”宋芸娘心中略定,忙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却见宋思年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语气急促而颤抖:“鞑子攻城了,听说,死伤了好多。”   李氏脸色一下子惨白,她紧紧抓住芸娘的手,身子不断地颤动。芸娘努力稳住心神,强作镇定,轻言劝道:“萧大哥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情的。”   萧靖娴也忙说:“是的,是的,母亲,四哥武功高强,鞑子伤不了他的。”   李氏略略心定,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她死死抓住芸娘的手,就好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芸娘克制住内心的紧张,镇定地安慰李氏。   宋思年看着这一屋子的妇孺,关键时刻发挥了他男子的作用,建议道:“要不,你们先躲到地窖里去,免得万一鞑子打来了来不及?”   此话一出,李氏他们刚刚安定的心却更加慌乱,好像鞑子已经攻破了城门一样。萧靖娴更是转身就去手忙脚乱地掀地窖的盖子。   李氏呆呆看了一会儿露在地面上的地窖门,失神地说:“这般明显的门搁在这里,我们躲进去也是枉然。万一鞑子真的攻城了,你还怕他们发现不了咱们?”   宋思年闻言皱起了眉头,他想了想,毅然道:“放心,你们只管躲进去,我在门上面盖些木柴,这样鞑子就发现不了了。”   宋芸娘大惊失色,急急问:“爹,那您怎么办?”   宋思年不舍地看了眼芸娘,似乎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终是下定了决心,“爹自有办法,荀哥儿还在外面呢,我还要等他回来。”   说话间,萧靖娴已经打开了地窖门,正准备跳进去,张氏急忙一把拽住了她。“进不得,进不得。这地窖里放了许多白菜、萝卜等蔬菜,关了一段时间,一下去就心慌气闷,要先通通风才行。不然的话,咱们没被鞑子杀死,倒先将自个儿闷死了。”   宋芸娘叹了一口气,“爹,不要鞑子没有打来,咱们就自乱了阵脚。我听刚才那两声巨响,只怕是咱们城头上的那两座火炮发出的。你们听,现在外面的嘶喊声已经小了许多,八成是鞑子被火炮吓住了,说不定不久就会撤退。我们要相信萧大哥他们一定可以守住城门,对不对?”   宋芸娘坚定的话语和镇定的神色带着一股神奇的鼓舞力量,令宋思年和李氏等人都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芸娘微微笑了,继续道:“不过,咱们还是要未雨绸缪,该准备的也不能少。我看,这两日就将地窖的门半开着通风,咱们再往里面放一些被褥、清水之类的必备之物,万一真到了需要躲进去的时候,也免得慌乱。爹,张婶婶,李婶婶,您们看行不行?”   李氏等人连连点头。宋思年欣慰地看着芸娘,既为自己刚才的慌乱感到惭愧,又为女儿的临危不惧、泰然自若感到自豪。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留言表示不明白芸娘对男主的选择,这里做一下解释和说明:   1、关于芸娘的选择。第一,芸娘不是穿越女,没有现代人对男主婚前忠贞和绝对纯洁的强烈要求。毕竟,古代是一个男性为主的世界,男子续弦、纳妾都是常事(当然本文男主必不会纳妾)。第二,芸娘不是重生女,没有一颗过来人饱经沧桑的心。她只有二十岁,有着怀春少女对爱情的追求。她只是在不够理智的年龄,做了不够理智的选择。(比如,卓文君在十七八岁时与司法相如私奔,若她当时是二十七八,自然不会作出这样的举动)。第三,芸娘和萧靖北有着共同的经历,都是从富贵繁华、人上人陷入绝境。他们曾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当然,男主的世界更为高大上),再加上作者为他们安排了数次巧遇和英雄救美,因此他们更容易惺惺相惜,继而产生感情。第四,爱情都是盲目的。许安平和张二郎在文中只露出了寥寥几面,为什么有读者会喜欢他们,无非是他们的条件好于男主。但是,爱情是不讲条件的,纯粹是对这个人的吸引,当计较起家庭条件等外在事项时,已经不是爱情,而是纯粹的婚姻。   2、关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搅屎棍的小姑子也好,养不熟的孩子也罢,文中这样乱糟糟的萧家是展现在读者面前,却并没有展现在女主面前。女主真正遭遇的只有一次钰哥儿的哭闹而已,并且马上被她挽转过来。因此读者可以居高临下地审视一切,女主却只是局内人,她看到的视角和读者看到的并不一样。   3、关于开始坚持入赘,后来匆忙的定亲。文章从开文到现在,已有二个多月,基本上每天码一章,对芸娘在婚事上的心路变化有了足够的交代和铺垫。若一目十行,匆匆扫完,自然会认为未交代清楚。   4、若亲能够坚持一路看到这里,并认同女主的选择,还愿意继续看下去,本人将十分感激,谢谢支持和关注!      ☆、战火后的硝烟(上)   宋芸娘和李氏他们心神不宁地坐在许家的正屋里,在炮火声、厮杀声中度过了战战兢兢的一夜。凌晨时分,经过了一夜的鏖战,在坚固城墙的保护下,在守城将士的顽强抵抗下,在火炮的威力下,城墙外的鞑子终于撤兵,张家堡暂时抵挡住了鞑子的第一轮攻击。   听得城墙外渐渐平静,宋芸娘他们悬了一夜的心稍稍落定。李氏、张氏他们毕竟上了年纪,心惊胆战地熬了大半晚上,此时很有些精神不济,便各自回房歇息。宋思年再三嘱咐宋芸娘不可外出,见她郑重地点头保证,这才放心地回了隔壁的宋家。   宋芸娘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心中记挂着萧靖北和荀哥儿,一颗心怎样都静不下来。犹豫再三,她还是坐起来,轻轻穿好棉袍,走出房门。   李氏他们搬进来后,许家一向空着的几个厢房都住满了。萧靖娴和张氏住在张氏的上房,李氏和王姨娘、钰哥儿住在许安平的东厢房,宋芸娘则住在许安文的西厢房。此时,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寒气正重,宋芸娘在院子里略站了站,听得上房和东厢房里都静悄悄地,张氏他们都睡得深沉,她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院门。   巷子里的寒风如刀子般刮得脸生痛,宋芸娘走了几步,听到南北大街上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她想了想,觉得外面兵荒马乱,自己这样贸然出去也不是很好,便转身回到自己家门前。她尝试着轻轻推了推院门,门居然吱呀一声打开了,看来宋思年可能想着芸娘随时会回家,便未将门栓拴上。   宋芸娘心中暗喜,她轻轻走进院子,听得宋思年的房间里传出阵阵鼾声,看来他睡得正沉。芸娘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以前修城墙时穿过的男装,却沮丧地发现这件衣袍太过单薄,初秋时节勉强穿穿还可以,现在已然入冬,北地的冬天格外寒冷,若穿上这件衣袍出去,只怕还没有走到巷子口便冻僵了。   宋芸娘皱着眉头,目光瞟到搁在炕上的萧靖北的棉衣,眼睛一亮,忙取过棉衣披上。棉衣是前不久宋芸娘刚做的,新棉花新棉布,既厚实又暖和,穿在身上只觉得暖意融融。萧靖北只穿过一两次,想着随时可能和鞑子开战,便没有舍得穿。   棉衣虽然暖和,可是却太过宽大,宋芸娘想了想,便将腰身勒紧,袖子卷高,又扎了男子的发髻,越发像瘦瘦小小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大人的衣袍。   整装完毕,宋芸娘轻轻出了门。来到南北大街上,只见一辆辆马车正往城门处拉着守城用的武器、擂石、滚木、石灰等物,赶车的士兵们神情急促,不断地挥着马鞭,向城门疾驰而去。   城门下更是忙乱,士兵和军户们正在一趟趟地将弓箭、擂石、滚木、石灰等物运上城头。看来昨晚一战,各种武器消耗得极快,却不知当所有的武器耗尽,又该如何抵挡鞑子?宋芸娘忧心忡忡地想着。   此时天色已渐渐明亮,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抹红色,一轮红日已从地平线上探出了大半个头,正在冉冉升起。宋芸娘已经沿着城墙找寻了一圈,既未见到萧靖北,也没有看到柳大夫和荀哥儿,只看到成群结队的军户和士兵们忙着运送物资和伤员,再就是一些疲惫的士兵靠着城墙打着盹。这些士兵刚刚结束了一晚上激烈的战斗,此时已然筋疲力尽,无力地歪靠在城墙上,他们的身上带着战火的硝烟,有的甚至血迹斑斑。芸娘紧张地在他们身上一一打量,期望能在他们中间看到萧靖北熟悉的身影,可是最后只能是失望。   左顾右盼间,宋芸娘看到一小队军户们正抬着几担石灰往城墙上走,便忙挤进他们的队伍,帮着一起抬石灰,跟着他们登上了城头。   登上城头,只见这里更加触目惊心。透过城墙上的垛口,可以看到张家堡外的旷野上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特别是被火炮轰到的地方,更是布满了残肢断臂,好似人间炼狱。此时,火红的太阳已经跳出地面,耀眼的阳光照映着这血淋淋的战场,只觉得触目一片血红。空气中充满了硝烟和血腥的味道,随着寒风向城墙上包围过来,只令人胸中翻滚不已。   芸娘强忍下胸中的不适,努力将目光收回,放到城头上,却见城头上的士兵状态更加惨重,他们要么身受重伤,要么极度疲惫,已经无法走下城墙,此时只能无力的或躺或靠在城墙上,一动不动,若不是他们微微起伏的胸脯和鼻子呼出的白气,竟好似已经死去了一样。   宋芸娘正忐忑不安地在这些士兵中寻找萧靖北的身影,却听得一声粗暴的声音,“哎,你,说的就是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宋芸娘一愣,她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两个军户正在手忙脚乱地扶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士兵,想要将他扶到城下,却怎么也扶不起来,一旁的一个士兵正愤怒地盯着上了城头后便一直左顾右盼、不干正事的宋芸娘,强令她过去帮忙。   芸娘微微有几分难堪,她快步走过去,吃惊地发现这名受伤的士兵身上深深插着几支箭,有一支甚至贯穿身体,只剩了箭羽留在外面。这名士兵面如金纸,双目紧闭,早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想到这个士兵刚刚不久之前还在城墙上顽强抵抗,誓死保卫张家堡,现在却有可能再也无法挣开双眼。他的亲人可能就在不远处的家中,紧张地等待他的归去,却再也无法等到……宋芸娘悄悄抹了抹眼泪,小心翼翼地扶着这个士兵,避开他身上的箭矢和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口,同另两个军户一起将他抬到了城墙下,一直抬到离城门十分近的一家小院里。   这家小院本是一家军户的住宅,因离城门近,便被征用充作救治伤员之地。此时这里躺了几十个伤兵,正在凄惨地哀叫。宋芸娘将受伤的士兵安置好后,正待离去,转身撞上了一人。   “哎,你怎么走路的,差点撞到老夫了!”   “义父!您原来在这里!”   芸娘睁大了双眼,露出了惊喜之色。柳大夫先是愕然,之后便是恼怒,“你这个臭丫——”他看到芸娘一身男装,略愣了愣,环顾了四周,压低了声音,改口道:“你这个臭小子,外面这么乱,你跑出来干什么,真是胡闹!”   芸娘面上惊喜之色不改,神色激动地说:“义父,您能够完完整整的在这里,真的是太好了。”她昨晚在炮火声中担惊受怕了一夜,刚才见到了战争之后惨重的伤亡情况,便更加忧心萧靖北、柳大夫和荀哥儿,虽然只和他们分离了不到一天,但此刻见到柳大夫,竟好似劫后余生一般,充满了激动和感触。   柳大夫也是紧张地忙碌了一夜,此刻十分疲惫,须发凌乱,面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着芸娘激动的神情,不觉心头一软,生出一股暖意,表面上却仍是吹胡子瞪眼地呵斥道:“废话,我不在这里,还能够去哪里?你快些回去,别在这里添乱。”   芸娘看到小小的院子里躺满了各种伤情的士兵,柳大夫衣衫凌乱,身上布满了斑斑血迹,想来也是既忙乱又疲惫,不觉讪讪道:“我……我也是担心您嘛……想出来看看您和荀哥儿……”   柳大夫神色略略柔和,嘴上却嗤笑道:“什么担心我,是担心姓萧的那小子吧?”   芸娘脸噌的一下子红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小声道:“你们三人都是我的亲人,我自然都是担心的。”顿了顿,又问:“义父,您……有没有见到萧……”   “没有没有。”柳大夫见她支支吾吾,不耐烦地打断她,“到这里的都是伤员,我没有见到他是他的福气,说明他还没有受伤。”   宋芸娘紧绷着的心微微放松,面上也露出了几分喜意,随后又蹙起眉,担心地说:“可是,我方才在外面没有看到他……”   柳大夫道:“现在外面那么乱,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你放心,这小子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情的。你若实在担心的话,等会儿我让荀哥儿去找找他。”   芸娘忙问:“对了,荀哥儿去哪儿了?”   柳大夫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现在才想起你的好弟弟啊,刚才还说担心我们。”   芸娘面色更红,喃喃道:“义父,我看到您安好便知道荀哥儿也安好了嘛……”   柳大夫笑了笑,“那是当然,我的徒儿我还能不好好关照他。”说罢冲一侧的杂物间努了努嘴,“荀哥儿现在好生生地在那里睡着呢!我看他小小年纪,跟着我们忙了一夜,怕他身体受不住,刚才让他去小睡一会儿。”   芸娘面露感激之色,“义父,荀哥儿现在不在,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吩咐我吧!”   柳大夫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这里都是一些大老爷们,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要你一个未婚女子去帮他们包扎伤口也不方便。荀哥儿这小子已经睡了一两个时辰了,待会儿我就叫他起来。你还是快回去照顾那一大家子老小吧,我看你只怕是偷偷溜出来的,见不到你,他们现在只怕着急地厉害,快回去吧。”   芸娘想到父亲反复的叮咛和嘱咐,不觉有些心虚,她小声道:“义父,您也要小心身体,不要太累着了……”   “知道啦,知道啦,快回去吧!”柳大夫不耐烦地挥手示意芸娘快走,芸娘还有些犹豫,正好又有几个军户抬着一个伤兵进来,嘴里不停地喊着:“胡医士,柳大夫,又来了一个重伤的。”   柳大夫忙快步走了过去。宋芸娘站在院子里,看着身旁的伤兵和穿梭忙碌的军户们,只觉得自己碍手碍脚,帮不上一点儿忙。她走到杂物间前,透过窗缝看到荀哥儿躺在干草堆上,半张着嘴,睡得正香,不觉有几分泪眼朦胧。她想着,见到了柳大夫和荀哥儿,也算不虚此行,至于萧靖北,既然这里找不到他,就期望如义父所说,他应是安然无恙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周上了活力更新榜,一周七更,更了两万多字,太痛苦了。本周继续自我放一天假,维持一周六更,请理解哦!   ☆、战火后的硝烟(下)   萧靖北此刻的确安然无恙,他正在城门旁的守卫休息室里靠着墙小憩。战争期间,这里既是休息室也是作战指挥室,只有小旗以上的官员才能进来,其他士兵却是只能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略作休息。   萧靖北守了一夜的城,精力已经耗尽,他的双臂沉重而僵硬,几乎都快累得举不起来。昨天晚上,他拉了一晚上的弓,不知射杀了多少鞑子,可是那黑压压的鞑子犹如潮水,似乎永不枯竭,永不后退。他开始是一一瞄准,一支支地射箭,后来干脆二支连发、三支连发,甚至是五支连发,可是,不论怎样,单薄的弓箭射过去,却几乎无法撼动他们整齐有序的进攻阵型,后来若不是那两尊火炮发挥了威力,鞑子只怕不会那么快就退兵。   萧靖北想起了昨晚鞑子进攻之前做的那个和芸娘一起在草原上策马畅游的美梦,试图将这美梦延续下去。可是,合上眼后,满眼都是无止境地扑上来的鞑子,再就是那名死去士兵的面容和他眼里流下的那一滴血泪。尽管精疲力竭,他的神经却是高度紧张过度,此刻怎么也无法安稳入睡。   休息室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总旗、小旗们的休息场所,隔着一个厚厚门帘的里间,是王远等高级官员休息和商讨作战方案的地方。萧靖北靠坐在门侧的墙上,朦朦胧胧间,听到里间传出的说话声。   “大人,刚才清点了一下武器库的武器,弓箭只怕不多了,若鞑子再像这样攻击个几次,只怕就要耗尽了。”声音有些苍老,好像是镇抚叶清的声音。   “大人,刚才士兵回报,鞑子收兵后,似乎在排兵布阵,只怕不久还会再次攻击。”声音强劲有力,却是副千户严炳的声音。   沉默了片刻,听到王远有气无力的声音:“看样子,鞑子似乎死了心要攻下张家堡,昨晚的袭击只怕是他们在试探咱们的底细,却已经让咱们元气大伤,连武器都耗尽了大半,人员也伤亡了近百人。若再来个几次,弹尽粮绝之时,只怕张家堡难以守住……”一片沉静之后,又听得王远绝望地叹息:“唉,莫非是天要亡我王远,亡我张家堡……”   “大人——”叶清停顿了下,似乎有些犹豫,“武器库里还有前几年随着火炮一起从靖边城运来的几十支火铳。前几日,蒋百户他们去靖边城拖军备物资时又运回了几十只火器,听说是督造司新近研制的,叫什么鸟铳,比以前的火铳要好……”   叶清话音未落,王远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快别提那破火铳了,那破玩意儿太他娘的容易炸膛了,那哪里能杀敌人,杀自己人还差不多。你忘了那批火铳刚刚运来时,士兵们不明底细,还当是新奇厉害的武器,结果一个两个的不是成了独眼龙,就是缺胳膊少腿的成了残废,损了我好几个精兵。”说罢又没好气地说:“你若想鞑子快些攻破城,就将这个什么鸟铳发给士兵吧,好让他们先自我了断。”   叶清面上一片尴尬,短暂的沉默后,严炳出言支持叶清:“大人,我听蒋百户说,这批鸟铳是新研制的,只要操作得当,就不会炸膛。”   “操作得当?当初的几个火铳手被炸后,死的死,走的走,还有谁会操作?蒋百户拖这批鸟铳回来,就没有顺便领几个懂得操作的人回来?”王远不耐烦地问。   叶清和蒋百户年岁相近,私交也较好,忙道:“大人,这次京里送鸟铳来时,还从神机营里派下来了一些鸟铳手,主要是教导咱们边堡的士兵们如何操作使用鸟铳。分到靖边城的一共就十来个人,靖边城留了五个,其他各子堡各分了两个。听说,分到我们堡的那两个士兵本来是跟着蒋百户他们一起过来的,谁知临行前和他们京里来的一帮弟兄搞什么告别宴,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起都起不来。蒋百户怕耽误军情,便先将物资拖回了张家堡,本来托人嘱咐这二人酒醒后立即赶过来。可现在咱们被鞑子围了,他们就是想进也进不来啊。”   王远见他啰里啰嗦说了半天,最后却一点儿实质性的解决办法都没有,不觉气恼道:“用都不会用,还提它做什么,无端端增添烦恼!”   室内众人见王远面色难看,一时噤声,十分安静。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清朗的声音:“大人,不知可否让属下试一试这鸟铳?”随着声音,门帘被掀开,只见一名高大挺拔的士兵走了进来,他身穿小旗服饰,神色平静而坚毅,正是刚刚在门外休息的萧靖北。   王远又惊又喜,“萧小旗,你还会用鸟铳吗?”   萧靖北淡淡笑道:“属下在京城时,虽然在五军营任职,但和神机营的几个弟兄十分交好,平时经常在一起切磋。这批鸟铳刚刚研制出来时,我还在京城,他们试兵器时,我因好奇也去看过,故此有几分了解。”   王远大喜,神色激动地说:“如此就太好了,萧靖北啊萧靖北,你可真是我的福将。快,咱们快去武器库,去试试这鸟铳。”   宋芸娘告别了柳大夫后,又沿着城门看了一圈,仍是没有找到萧靖北。她见城门处十分嘈杂,充满了战争后的凌乱和迎接下一场战争前的紧张,再看看太阳已经升上了半空,心想父亲他们只怕已经起来了,若见不到自己只怕会十分心慌,便按下心中的失望,沿着南北大街回到了宋家。   宋思年正在地窖里忙活,见宋芸娘推门进来,还一副男儿的装扮,便知她一定是去了城门。他怒气冲冲地撑着伤腿从地窖里爬出来,劈头盖脸地呵斥道:“芸娘,说了让你不要外出,你还偏要偷偷溜出去。城门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鞑子的弓箭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伤到了可怎么办?”   芸娘心虚地吐了吐舌头,腆着脸陪笑道:“爹,别生气了,我这不是记挂着义父他们吗?我刚刚见到义父和荀哥儿了,他们都很安全,爹您不要担心。”   “哦,就只见到他们二人了吗?萧四郎怎么样?”宋思年问道。   宋芸娘犹豫了下,正准备开口,却见李氏和王姨娘匆匆忙忙从厨房里走出来,身后还紧跟着小尾巴似的钰哥儿,李氏神色激动地一叠声问道:“芸娘,见到四郎了吗?他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钰哥儿也迈着小短腿扑过来,双手拉住芸娘的衣袍,仰着头问道:“芸姑姑,我爹在哪里?他什么时候回来?”   芸娘弯腰抱起钰哥儿,在他嫩生生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又看着李氏紧张焦急的面容,忙掩饰住内心的慌乱,露出甜甜的笑容,“李婶婶,我见到萧大哥了,您放心,他现在好得很,托我带话给您,让您别担心呢!”又对钰哥儿笑道:“你爹说,打退了鞑子就回来,要你在家里乖乖听话,不要淘气。”   钰哥儿重重点了点头,小小的脸上表情严肃,“爹爹临走之前说了,他不在家,我就是家里的男子汉,要照顾好祖母、姨奶奶,还有芸姑姑。”   芸娘不觉涌出几分泪意,她笑着亲了亲钰哥儿的脸蛋,顺势将头埋在他小小的肩头轻轻蹭了两下,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水。   李氏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放松,她擦了擦额上的汗,露出几分笑意,“好,好,这我就放心了。”   宋芸娘看着李氏面上慈爱和欣慰的笑意,心中涌出了几分心虚,同时也在暗暗祈祷,希望萧靖北一定安安全全,不要出任何事情。   宋思年走过来,神情严肃,“芸娘,不论张家堡是否能守住,咱们都要做好准备,我们刚才已经将地窖里的一些暂时用不上的杂物搬到了杂物间,现在里面的空间大了不少,躲三四个人应该不成问题,我再铺些稻草、被褥什么的,备些干粮、清水之类的,免得到时候慌乱。”   宋芸娘看着父亲,眼里带着责备:“爹,您的腿脚不便,这种活怎么不等我回来再做?”   宋思年不觉带了几分怨气:“你一大早的悄悄溜出去,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宋芸娘笑嘻嘻的拉着宋思年的袖子,撒娇道:“好啦爹,我保证再也不出去乱跑,好不好?”   钰哥儿也细声细气地帮衬道:“宋爷爷,您不要怪芸姑姑了。我爹说了,那些重活、累活都是男子的事情,不能让女子做。宋爷爷,爹爹不在,只有我和你是男子汉,我帮你干活好不好?”   话音刚落,一屋人都大笑,芸娘又重重亲了钰哥儿一口,“哟,你这个小小男子汉,这么小就懂得保护女人了。”   钰哥儿虽然似懂非懂,但看到周围的大人们都露出了笑颜,不似昨日那般严肃和紧张,他也紧紧搂着芸娘的脖子,咯咯笑了。   张家堡外,还围着上万的鞑子,张家堡仍笼罩在战争的阴影里,危机并未消除。但是此刻,在小小的宋家小院里,却暂时忘记了对战争的恐惧和担忧,一家人站在那里,尽情地笑着,似乎要将这连日来晦暗的心情驱走,换来片刻的明朗和欢欣。 作者有话要说:     ☆、新鸟铳的威力   “砰——”一声巨响,张家堡西城墙边上的那颗歪脖子槐树抖了抖,一支碗口粗的枝干应声折断,“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树上的几只鸟儿惊慌失措地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半空中,一只羽毛从鸟儿的身上掉落,随风飘舞,最后缓缓落到了萧靖北的脚下。   萧靖北手里的鸟铳还在冒着热烟,王远等人已经兴奋地冲他跑过来。方才萧靖北正准备点火发射时,王远他们担心鸟铳会炸膛,都站得远远的,此刻见到了鸟铳的威力,而萧靖北还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都十分激动。   王远跑到萧靖北身前,双眼都在发光,扯着嗓子道:“行啊,萧小旗,可真有你的。想不到你不但箭法精准,连鸟铳也会操作,还这般厉害!看来我张家堡第一神射手非你莫属!”   其他的官员也纷纷应和王远,七嘴八舌地夸着萧靖北。他们有的是真心赞赏,有的则有些不以为然,认为这萧靖北只不过是运气好。   萧靖北自然是谦虚了几句,含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其实张家堡还有很多比我箭法精准的弓箭手,若他们来使用这鸟铳,只怕会比我射的更准。我无非是在京城的时候先接触过这鸟铳,略略懂得几分而已。”   萧靖北在京城之时,虽在五军营任着闲职,但他有几个将门子弟的好友都在神机营。神机营以操练火器为主,平时萧靖北和他们一起出游狩猎时,他的弓箭的确比不上鸟铳的威力。那时因为好奇和不服输,萧靖北很是费心研究了一下火铳的操作原理,想不到在这张家堡倒也派上了用场。   王远脸上笑意更浓,他拍了拍萧靖北的胳膊,“萧小旗,你太谦虚了。这样吧,我选五十名精兵,你负责教导他们如何使用鸟铳。”说罢回头对站在一旁的严炳道:“严大人,还请速速选出合适的鸟铳手,尽量争取在下一次鞑子进攻时派上用场。”   严炳领命,正准备转身离去,萧靖北忙道:“王大人,严大人,属下请求能否尽量选弓箭手,因为射箭和鸟铳技巧相通,讲究的都是心静、眼明、手稳、速度快。如果选弓箭手的话上手快一些,也更能发挥鸟铳的效用。”   王远连连点头,“萧小旗说得极是。严大人,就在弓箭手里选五十名精兵吧。”   严炳皱眉想了想,为难地说:“大人,张家堡里箭法好的弓箭手一共不到一百人,昨晚一战已经伤亡了一二十人。若选出五十名做鸟铳手,毕竟他们还需一两日教导熟悉,才能操作鸟铳。万一今明两日鞑子再次发动进攻,剩下的二十几个弓箭手只怕难以抵挡得住鞑子。”   王远犹豫了下,道:“既然如此,就选三十名弓箭手吧,其他二十人,你自己看着选吧。严大人,此时还请速速办妥才是。”   严炳领命转身离去。王远看着那一堆黑漆漆、泛着金属光泽的鸟铳,问道:“萧小旗,这些鸟铳真的都不会炸膛吗?”   萧靖北肯定地说:“大人,这批鸟铳我看了下,比我之前在京城看到的又改进了许多,只要操作得当,应该不会出现炸膛的情况。”   “那之前的火铳还能用吗?”王远见识了鸟铳的威力和萧靖北的能力,希望他能将放在武器库里好几年的火铳变废为宝,重新启用。   萧靖北想到那一堆锈迹斑斑的火铳,苦笑道:“那一批火铳本来就有很多不足,现在更是已经变成了一堆废铁,属下建议不如让铁匠们将它们熔成铁浆,再打造其他的兵器吧。”他见王远面露失望之色,又道:“不过,之前的火铳虽然不能再用,那些弹药倒还是保存得极好,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王远闻言面露喜色“好,好。训练鸟铳手的事情就拜托萧小旗了。严大人选好了士兵后,你务必在这两日将他们教导成和你一样的熟手。形势危急,鞑子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进攻,萧小旗你的责任重大啊!”   萧靖北收敛了笑意,肃然挺立,“属下一定尽心竭力,定不辜负大人的信任。”   方才鸟铳的那一声巨响,不但震惊了王远等官员,也惊动了整个张家堡。   不明缘由的军户们惊慌失措,以为鞑子又开始了袭击,纷纷跑出家门一探究竟。等了半晌儿,听见城门处没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平静,各自回家准备万一鞑子破城后的逃生事宜。   宋家小院里,宋思年坐在地窖口上,身旁堆着一堆稻草,他一边将稻草递给地窖里的宋芸娘,一边嘟囔:“这日子没法过了,再这样吓个几次,鞑子没有打进来,就先把自己吓死了。”他的腿伤刚刚好转,便急匆匆都抢着干活。   宋芸娘正半蹲在地窖里铺着稻草。地窖里空气沉闷,角落里摆放了一堆蔬菜,味道也不是很好闻。宋芸娘埋头干了一会儿,只觉得呼吸困难,便干脆爬出地窖,和宋思年一样坐在地窖口,没好气地说:“这该死的鞑子,每年都要这样闹腾几次。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宋思年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唉,谁让咱们身在这边堡呢!芸娘,都是爹拖累了你啊!”   宋芸娘一愣,忙露出笑意,“爹,看您说的。其实张家堡挺好的,这里的人淳朴,除了苦点累点,倒也没有别的什么。既来之则安之,赶走了鞑子,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宋思年也笑了,“对,对,赶走了鞑子,就该办你的亲事了。希望以后一直喜事连连,都是好日子啊!”   芸娘羞红了脸,她瞪了一眼宋思年,干脆下了地窖,继续铺她的稻草。   这两日,宋思年将整理地窖视作了头等大事,一有时间就想心思收拾。因宋思年腿伤仍未完全好转,宋芸娘自然责无旁贷地充当了整理地窖的主力。   厨房里,李氏和王姨娘正在烙饼,准备着万一鞑子破城后,躲进地窖里的干粮。灶火生得旺旺的,小小的厨房里暖意融融,李氏和王姨娘的额头都冒出了密密的细汗。   院子里,钰哥儿一会儿好奇地看看地窖里忙活的宋思年父女,一会儿又跑到厨房看看忙得热火朝天的李氏和王姨娘。他自然不会有大人们那种对战争的恐惧,此时看到忙碌的大人们,他倒是觉得既好奇又兴奋,迈着小短腿在厨房和地窖之间来来回回忙个不停,沿路洒下一片咯咯的笑声。带动着大人们也露出了几分笑意,稍稍缓解了紧张的情绪。   隔壁的张氏也在整理地窖,萧靖娴在一旁帮忙。自那晚事情之后,宋芸娘虽然对萧靖娴表面淡然,但并未刻意为难,只是萧靖娴毕竟有些心虚,便尽量减少与宋家的接触,除了吃饭的时候被叫过去,其他的时间便一直呆在许家,陪着张氏。   一两个时辰后,张家堡又响起了“砰、砰、砰”的巨响,好似过年时的爆竹,响得密集而热闹。   张家堡里本在准备晚饭的军户们又被惊吓到了,胆子小的紧闭上院门,胆大的则跑出门去打探。   宋家小院里,宋思年和宋芸娘刚刚半掩上地窖门,就听到了这一连片的巨响。   宋思年惨白了脸,望着宋芸娘,“这又是怎么啦?又打起来了吗?”   宋芸娘也是一脸的不解,李氏和王姨娘也一脸惊慌地从厨房里跑出来,钰哥儿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跑一边笑:“过年啰,放鞭炮啰!”   正在众人又惊慌又困惑之时,院门上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   宋芸娘看了宋思年一眼,按耐下紧张的心情,稳住步伐走过去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一名年轻的士兵,问道:“请问这里是否是宋思年的家?”见芸娘点头,便道:“萧小旗派我过来和你们说一声,方才的响声是鸟铳手们在练习发射,让你们不必惊慌。”   宋芸娘闻言心头大定,惊喜地问:“萧大哥一切安好吗?他现在在哪里?”   士兵见宋芸娘脸上关切之意甚重,知道她一定是萧靖北至亲之人,便恭敬地说:“萧小旗现在正在教导士兵们如何操作鸟铳。萧小旗说,他一定会操练好这批鸟铳手,增强防守力量,务必守住张家堡。请你们在家里安心等待,不要随意外出。”   这时,站在院子里的宋思年等人也听到了士兵的回话,都纷纷走到门口。宋思年听到萧靖北一切安好,本十分放心,可想起了以前火铳的事故,不觉又惨白了脸,担心地问道:“这位小哥,我记得前几年堡里出过火铳爆炸的事故,当时的十来个火铳手非死即残。现在这个什么鸟铳是不是就是以前的火铳?我们家萧四郎岂不是很危险?”   李氏和王姨娘本来刚刚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此刻听到宋思年发此疑问,又都吓得大惊失色。   士兵笑了笑,“您就是宋老爹吧。您放心,这一批鸟铳是刚刚运到堡里的,萧小旗说这批鸟铳比以前的火铳改进了许多,不会再有炸膛的事故。您老就放心吧。”   宋家人感激地送走了带口信的士兵,回到院子里。宋思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原来是这么回事,方才真是吓坏我了。”说罢又对李氏笑道:“亲家母,想不到四郎这般有本事,连这个什么鸟铳都会用。”他本来对萧靖北有几分不接受,平时也是生分地称呼李氏为“李夫人”,这几日近距离的接触让他对萧靖北有了大大的认可和改观,此刻见萧靖北既有本事又十分心细,关键时刻还记挂着安抚家人,更是完全转变了态度,真正接纳了萧靖北。   李氏也是既欣慰又有几分得意,面上却仍是一派谦和,“哪里哪里。男儿练就一身本领,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这都是他该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鞑靼人的凶猛(上)   鞑靼人并没有给张家堡太多的喘息时间,两天后,再次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领兵的阿鲁克开始并未将小小的张家堡放在眼里,见张家堡不愿弃城投降,便打算靠着强劲的骑兵和半夜里迅猛的攻势一举拿下张家堡,想不到却遭到了张家堡的顽强抵抗。他不得不暂时收兵,重新部署作战方案。   停战的两日里,不但萧靖北他们在抓紧训练鸟铳手,充分做好再次作战的准备,阿鲁克在命令大军原地修整的同时,也做好了新的攻城准备。短短两日的时间,他们已经就地取材,建造了攻城的楯车、投石机、攻城锤、弩炮、云梯等工具,还在周边村庄掳掠了大批百姓作为挡炮弹和弓箭的“人体屏障”。   这一日的清晨,随着东方一轮红日的冉冉升起,鞑子也开始了他们的第二轮攻击。   鞑子展开攻势之前,张家堡还是一派宁静。城墙上,徐文轩打着呵欠,有气无力地盯着不远处鞑子的帐篷。两日前的那场夜战中,他趁着夜色和混乱,一直躲在高大的垛墙背后,幸运地避开了鞑子的弓箭。他失神地望着靖边城的方向,心中分外想念住在靖边城的父母,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鞑子下一次的攻击中继续这样的好运气。他心中苦闷之极,与父母近在咫尺却无法团聚,心爱的姑娘就在身边却无法触及,每日还要担惊受怕地活在鞑子攻城的阴影之下……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此刻太过悲伤,还是不可抑制的掉落了一滴眼泪。   这两日,他看到鞑子的营地里突然出现了大量的树木,建造了一些奇怪的工具,有他知道的云梯,还有他没有见过的用树干和兽皮等物包裹着的车状的物体。他只不过稍稍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却突然发现鞑子的营地出现了不小的动静,近百辆包着兽皮的车向着张家堡缓缓推进,车的后面,是大量的鞑子骑兵。此时,太阳已经升上半空,照射到成千上万的鞑子骑兵的武器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鞑子攻城啦——鞑子攻城啦——”守城的士兵们发出了警告之声,一时间,号角声、锣鼓声四起,张家堡警声大作。有了前一次作战的经验,这一次,各作战官兵、选出来作为辅兵的家丁和军户们快速行动,有条不紊的排兵布阵,各自奔赴自己的位置,严阵以待鞑子的进攻。   这一日,萧靖北一大早便召集了鸟铳手们,本来准备再趁热打铁,加强他们操作火铳的熟练程度。此刻听到鞑子攻城的警报,即刻带领着鸟铳手们奔赴城门。   城门下,王远和严炳等官员早已赶到,一个个面色严峻,沉默不语,胆子小的,双腿都在打颤。看到萧靖北带着鸟铳手们赶过来,他们似乎看到一丝希望,纷纷以期盼的眼神看着萧靖北。   “萧小旗,不知这两日鸟铳手们训练得如何?”王远紧张地问。   萧靖北道:“回大人,虽然时间紧迫,但好在从弓箭手中选出的那三十名士兵原来基础甚好,经过这两日的训练,已能熟练操作鸟铳。只是由骑兵中选出的那二十名士兵在准头上略差一点。”   “差不差都来不及了,赶快给我全部上城墙,鞑子已经打过来了。”王远焦急地说着,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尽管目前已经进入了数九寒天,可他此刻却是浑身冷汗连连。   “大人,这五十名鸟铳手如何分配?”严炳皱起了眉头,五十名实在是太少。方才他已在城头上看到了黑压压的鞑子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此刻除了城门要防守,南、西、北三面的城墙也需要安排大量的守兵。幸好东城墙靠山,鞑子不易大举进攻,但也不能轻易减少防守的力量,防止鞑子的意外突袭。   王远也和严炳一样的忧心,他眉头紧蹙,沉吟了片刻,沉声道:“操作最熟练的三十名鸟铳手上城门和南城墙,其他的各分配十名到西、北两个城墙。”   萧靖北带着三十名鸟铳手登上了城头,透过垛口,他惊讶地看到黑压压的鞑子士兵如潮水般涌来。看来前两日他们的攻城只是试探张家堡的底细,现在才是真正的大举进犯。   鞑子的队伍整齐而有规模,队伍的最前面,是上百个衣衫褴褛的梁国百姓,他们被驱使着拉着楯车。近百辆用兽皮和树干包裹着的楯车里,装着鞑子的士兵,正透过楯车的缝隙偷窥着张家堡城墙上的守兵,他们手里的弓箭已经准备好,随时准备射向城墙。楯车的中间,还夹杂了巨大的攻城锤和投石机。队伍的最后,是精锐的鞑子骑兵,他们身披厚厚的盔甲,手持巨大的弓箭,骑在高头大马上,迈着整齐的步伐,激起尘烟滚滚。鞑子的队伍带着凌人的气势,如山洪、如海啸,以迅猛不可抵抗之势向着张家堡压来。   萧靖北他们迅速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每个垛口前,蹲伏了一名弓箭手和一名鸟铳手,静静盯着越来越近的鞑子军队。萧靖北可以清楚地看到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梁国百姓们脸上惊恐和凄苦的表情,看到鞑子士兵狰狞的面孔。闷雷般的马蹄声中,他似乎还可以听得到梁国百姓的哭喊和哀求,听到鞑子的狞笑。他握紧了手里的鸟铳,满腔的怒火只涌头顶,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握着鸟铳的手上。   王远和严炳等官员也登上了城头,看着来势汹汹的鞑子军队,王远不禁腿一软,心里在哀嚎、在哭喊:“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梦!”可是内心一个冷酷的声音在告诉他:“这就是事实!你一定要挺住,你若一倒,整个张家堡就散了架,全堡一两千人就伸长了脖子等着鞑子来砍。”他努力站稳身体,控制自己的双腿不要发抖,咬紧牙关,防止牙齿打颤……   王远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心神,准备全神贯注应付鞑子的攻击,耳朵里却传来了一阵“咯咯咯” 的牙齿打颤声音。他以为是自己在不可控制下发出了颤抖,正有些难堪,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牙关仍是咬得紧紧的。他循声看去,却见身侧的牛百户面如死灰,牙齿不断打颤,双腿如筛般颤抖,又闻到一股尿骚味,却是已经了尿裤子。   王远一阵气恼,他抬腿一脚踢向牛百户,踢得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王远鄙夷地看着他,呵斥道:“滚下去,军前失仪,扰乱军心。记下四十军棍,打退了鞑子,我就好好整治整治你们这帮胆小如鼠的软蛋。”   其他官员见状,纷纷控制住自己慌张和畏缩的情绪,强作镇定,静静听候王远的安排。   “大人,鞑子的楯车即将进入火炮的射程,是不是要放炮?”负责城头防守的余百户请示王远。   王远怒瞪了他一眼,“废话,不放炮,留着当摆设吗?”   余百户犹豫了下,面上现出几分不忍,“可是……楯车前面都是我国的百姓……”   王远顿了顿,冷然道:“那又如何?难道只许咱们将士们为国捐躯,百姓们就牺牲不得了吗?从他们落到鞑子手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他举起了手,悬在空中片刻,终是闭了闭眼,猛地挥下手,沉声道:“放炮!”   “轰——轰——”两声巨响,鞑子的两辆楯车被炮弹击中掀翻,一阵鬼哭狼嚎后,只见硝烟弥漫处,一片血肉模糊。   炮响后,鞑子的军队却突然加快了速度。他们经过上一战,已经了解了火炮的弱点,知道第一声炮响后,还需较长的时间装弹药才可再次发射,便趁着这段空隙时间加快了步伐,还有数百名速度奇快的骑兵干脆越过了楯车,快马加鞭奔着张家堡疾驰而来,他们骑在马上,一边口里呼啸着助威,一边向城墙上射箭。   萧靖北等鸟铳手和弓箭手们早已静候多时,见鞑子已经进入射程,攒了许久的劲儿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一时间,城头上弓箭如雨,鸟铳声响如雷,无数的弓箭和弹药向着临近城下的鞑子射去。鞑子突然见识了鸟铳的威力,许多士兵被击中,惨叫着跌下马来,队伍出现了小小的波动,但仍是毫不退缩地向前扑来。   尽管张家堡的士兵们顽强抵抗,奈何鞑子凶猛彪悍,又人多势众,仍然向着张家堡步步逼近。鞑子已在合适的地段安置好了投石机,将一颗颗巨石、燃烧着的火弹向张家堡投出。转眼间,张家堡已有好几处房屋倒塌,燃起了大火。   一颗巨石刚刚砸到萧靖北身侧,将坚固的城墙地面砸出了一个凹坑,惊得躲在萧靖北身侧垛墙之后的徐文轩一身冷汗,他两眼一翻,双腿一软,晕了过去。   萧靖北仍是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机械地对着城下的鞑子骑兵瞄准、发射,他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生死和安全,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城下的鞑子身上。鞑子十分狡猾地将投石机安置在火炮和鸟铳的射程之外,萧靖北眼睁睁地看着投石机向张家堡投来一个个致命的炮弹,却连回头看看宋家所在的方向都无法办到,只能暗自祈祷这不长眼的炮弹千万不要砸中宋家小院。 作者有话要说:     ☆、鞑靼人的凶猛(下)   在鞑子投石机强劲的攻势下,张家堡的防守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一些守城士兵害怕被巨石和火弹砸到,吓得惊慌失措、纷纷躲避,暂时放弃了防守。   鞑子自然是抓住了这一短暂的空隙,他们加快了进攻的步伐,如潮水般从四周包围过来。转眼间,大量的楯车和鞑子骑兵已经逼近了城墙。   张家堡的城墙之外,有着一道深深的壕沟,和高大的城墙一起构成了守护张家堡的坚强屏障。但是鞑子此次还制造了填壕车,此时也跟着楯车一起来到了城门前。鞑子士兵驱使着被俘的梁国百姓将填壕车上的木石沙袋等填充物推入壕沟中,眼看着城门前的壕沟即将填平。   城墙上的士兵们经过了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在余百户和万总旗等官员的指挥下,已经重新投入了战斗。此时,他们发现了这一险情,立即将猛烈的攻势对准了正在填土的百姓和鞑子士兵们。鞑子们却好似不怕死一般,他们前赴后继地扑上来,甚至干脆将前面倒下的百姓和士兵推到壕沟中充作填充物。很快,壕沟被填平,鞑子巨大的攻城锤到了瓮城门前。   攻城锤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城门,巨大的捶门声震动了每一个守城将士们的心。一旦城门被攻破,张家堡便只有死路一条。紧急关头,城头上的士兵们将大量的滚木、巨石、石灰和滚水滚油源源不断地向正在攻城的鞑子们砸下去。   鞑子们被砸的鬼哭狼嚎,可是却并未减弱攻城的力度,一个鞑子倒下去,还有更多的鞑子扑上来。   在城门陷入危机的同时,城墙上也出现了险情。大量的云梯搭上城头,成群结队的鞑子沿着云梯往城墙上爬。守城的士兵们势单力薄,刚刚将这一个云梯用撑杆推出去,身旁又一个云梯搭上来。   尽管大多数守城的士兵们都十分顽强,奋力抵抗,可是双方实力和人数太过悬殊,士兵们很快就有些力竭不支,稍稍有一点松懈,便有一些鞑子已经攀着云梯,登上了城墙。   萧靖北他们不得不暂时放弃对城墙下鞑子的射击,而是纷纷拿起长枪和朴刀,和登上城墙的鞑子展开近身肉搏。城墙上的嘶喊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鞑子身强力壮、彪悍勇猛,再加上人多势众,不断有鞑子登上城头,城墙上的士兵们渐渐处于弱势。   萧靖北持刀劈向一个鞑子,一腿踢开了向自己扑来的另一个鞑子。他机械地挥刀,砍杀,一个个鞑子倒在了他的刀下。他的脸上满是鲜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双眼也被血模糊,开始有些看不太清。慢慢的,他眼前不再是鞑子狰狞的面孔,而是出现了芸娘温柔羞涩的笑靥,出现了他至亲的李氏、萧靖娴、钰哥儿、王姨娘……“决不能让鞑子攻下张家堡!”萧靖北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鞑靼人开始向张家堡投射巨石和火弹的时候,宋家小院里乱得炸开了锅。和宋家隔了几家的一户小院不幸被火弹射中,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站在院子里,宋芸娘看到滚滚浓烟近在咫尺,疯狂的火苗不断吞噬着破旧的房屋,似乎还可以听到那户人家的惨叫声。   宋思年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嘴里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想不到鞑子还有这么厉害的火弹。再多抛几个进来,只怕张家堡就成了一片火海了。”   厨房里,李氏放下手里刚刚烙好的饼,听到外面的巨响,吓得有些六神无主,只能紧紧抓住一脸懵懂和兴奋、挣扎着要往外跑的钰哥儿。   王姨娘急中生智,大喊:“姐姐,快,咱们躲进地窖里吧!”   李氏提着刚烙好的一篮子烙饼,王姨娘跑着钰哥儿,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厨房。   却见小院里,宋思年和宋芸娘也和李氏他们想到了一处。宋思年已经打开了地窖的门,看到李氏他们跑出来,便冲着他们大喊:“快,快下去!”   这时,又一个巨石飞过来,堪堪从他们头上飞过,砸到宋家后面的一户人家,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地面重重地震了震,涌起一阵浓浓的尘土。片刻之后,听到那户人家传来的惊呼声和惨叫声,声音近在耳畔,宋家小院中的几个人瞬间石化,脸色惨白。   宋芸娘回过神来,忙将吓得四肢发软、手脚无力的李氏和王姨娘扶进地窖,又将钰哥儿放了下去,此时,地窖已经只剩下容纳一人的空间。芸娘见宋思年愣愣站住不动,着急地大喊:“爹,您也快点下去。”   宋思年愣愣看着宋芸娘,脸上神色复杂,有悲伤,有怜惜,有不舍,更多地则是决然,他坚定地摇摇头,“芸娘,你先下去!”   芸娘大急,“爹,那您怎么办?”   宋思年微微笑了笑,“等你下去了,爹还要在地窖门上面堆放一些木柴,这样才会安全。”   芸娘一时愣住,僵持间,又有几个巨石和火弹从他们头上呼啸而过。芸娘情急之下,不由分说地将宋思年往地窖里推。宋思年自是不肯,两人争执了一会儿,一枚巨石击中了杂物间,地面猛地震了几下,一股呛鼻的灰尘扑过来,还夹杂着木屑。宋思年愣愣看着被砸成齑粉的杂物间,一时怔住,芸娘趁机推着他下了地窖,顺势关上地窖门。宋思年在里面嘶声大喊:“芸娘,你……”,钰哥儿也在哭喊着:“芸姑姑——”声音却被门给盖住了。   关上门后,宋芸娘想到黑暗的地窖里宋思年那张又气又急又绝望的脸,便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冲里面大声道:“爹,李婶婶,你们放心,我去隔壁张婶婶家的地窖躲一躲。”想了想,又道:“你们等着我来开门,若……等不到,也务必等外面静下来了才能出来。”说罢便合上门,不忍再看黑暗空间里那几张焦急的面孔。   宋芸娘在地窖门上虚掩上几捆木柴,担心他们万一等不到自己开门会出不来,便尽量将柴堆得松松的,又覆盖了些稻草,见看不出什么破绽,这才出了院门。   宋芸娘刚出院门,便看见一群人扛着铁锹、锄头等农具,气势高昂地向这边走过来,这些人或年老,或体弱,此刻他们却群情激昂,斗志昂扬。   “王大伯,你们这是干什么?要去哪里?”宋芸娘好奇地问。   领头的那名中年男子名叫王大才,他五十多岁,年前因体弱退出了军职。他家大儿子袭替了他的军职,此时正在城头防守,二儿子前几天也被选去作为辅兵,他却因年老体弱未能选入辅兵。   王大才看到芸娘,正色道:“宋娘子,外面这么乱,你怎么跑出来了?还不快快回家躲避!”   宋芸娘急问:“您这是去哪儿?”   王大才傲然一笑,露出几分慷慨激昂之色,“鞑子已经攻上城头了,我们与其坐在家里等着鞑子破城,还不如冲上城头和他们拼了。我们虽然老迈,但还有着一颗保家卫国的心,今天就舍下这把老骨头,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对!和鞑子拼了!”他身后的军户们也纷纷举起锄头、铁锹等农具挥舞着,他们虽然头发花白,皱纹满面,腰身也有些佝偻,此刻却似乎重新激活了青春的斗志和活力,脚步也变得轻快而有力。   他们沿着小巷走着,经过相熟人家时,便顺便拍门大喊:“走,随我们一起杀鞑子去!”随着他们召唤,不断有新的军户加入他们的队伍。   芸娘静立一旁,目送这群老者离去,心中充满了敬佩,眼眶不知不觉间也有些湿润。   许家小院并未上门栓。宋芸娘推门进去,只见院子里、几个房间里都空无一人,芸娘想了想,走到地窖前掀开门,只见张氏和萧靖娴已经躲在里面。   张氏见地窖门被打开,心中大惊,萧靖娴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却听到宋芸娘熟悉的声音,“张婶婶,不要怕,是我!”   张氏心下一松,“芸娘,是不是你们家地窖躲不下了?快,快点儿下来!”她心中很有些惭愧,她知道宋家的地窖仅能容三人,方才危机之时,她本想去宋家,让他们过来一两个人躲进自己家的地窖,可是萧靖娴却紧紧抓着她进了地窖,在地窖里更是吓得搂住她的胳膊,害得她动弹不得。   宋芸娘本想抬脚进入地窖,可不知怎么的,王大才那一番话和那些老军户的模样一直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她犹豫了下,收回了抬起的脚,对着里面的张氏笑道:“张婶婶,我们都躲得很好,我担心您便过来看看。我在您家的地窖门上再盖些木柴和稻草,这样的话更安全些,你们一定要等外面彻底静下来了才能出来啊。”   张氏有些疑惑,“芸娘,那你怎么办?”   宋芸娘轻松地笑道:“我马上就回家,我爹还在地窖等着我呢!”说罢轻轻合上地窖门,又在上面堆了一些木柴和稻草。临出门前,她想到自己家里的杂物间已被巨石砸碎,里面堆放的农具只怕都已经砸了个稀烂,便去许家的杂物间拿了一把尖尖的铁镐,心中对张氏暗暗说了一声:“张婶婶,借您家的镐头一用啦。”便出了门,加快脚步追赶已然远去的王大才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张家堡的顽强(上)   宋芸娘加快脚步,赶上了王大才他们的队伍。王大才回头看了一眼宋芸娘,脸上却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望着芸娘笑了笑,微微颌了颌首。   来到南北大街上,只见每一条小巷子里都有成群结队的军户们走出来,他们有老有少,还有十几个和芸娘一样的女子。他们虽然或因年老、或因体弱、或因性别,未被选出来作为辅兵,此刻在危机当头之时,却自发出动,勇敢地走出来捍卫张家堡。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好似农忙时节去农田干活一样。不过此时,他们并没有平时外出干农活时的轻松和嬉笑,而是面色沉静,步伐沉着而急促,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毅然决然。他们的目的地都一样:冲上城头,挡住鞑子。   群情激昂的军户们从各条小巷中涌出来,渐渐汇成一支几百人的大部队,挤挤攘攘地沿着南北大街向着城门而去。他们的头顶时不时有巨石和火炮呼啸而过,前方惨烈的战场传来的阵阵惨叫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可是这些都不能停下他们的步伐,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斗志。他们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有气势,士气高涨,锐不可当。   宋芸娘走在他们中间,心中有激动,有兴奋,有骄傲,却偏偏没有恐惧。她想到马上便可以见到萧靖北,可以和他一起并肩战斗,便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走了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音高昂和尖脆,好似女子的声音。芸娘他们回头看去,却见一支几十人的队伍急急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数十人虽然扎着男子的发髻,身披铠甲,但身材小巧玲珑,从他们的步伐和姿态可以看出,绝大多数都是女子。领头一人圆脸杏目,表情端庄而严肃,看上去十分眼熟。宋芸娘凝神想了想,却发现她居然是钱夫人。   钱夫人带着防守府里的一众家丁和丫鬟婆子兴冲冲地走过来。钱夫人和她亲信的十几个丫鬟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婆子和家丁们紧紧跟在后面。他们手里的武器比军户们要齐全,有大刀、长枪、长剑,也有锄头和铁锹。此时,在钱夫人的带领下,全防守府里的人齐齐出动,英姿飒爽,意气勃发,向着宋芸娘他们的队伍走过来。   转眼间,两只队伍汇合在一起,军户中已有人认出了钱夫人,都激动地大喊:“钱夫人!是钱夫人!”   钱夫人微微笑了笑,她抬手示意军户们安静下来,放声大喊:“各位叔伯大爷、兄弟姐妹们,咱们张家堡已经到了最危难的时候,我们的男人、儿子、兄弟们正在城墙上流血流汗,以血肉之躯保护我们。我们不能干坐在家里,眼睁睁看着鞑子杀死我们的亲人,等着他们攻进我们的城门。各位,咱们一起去,协助咱们的亲人,驱除鞑子,保卫张家堡!”   “驱除鞑子,保卫张家堡!”   “驱除鞑子,保卫张家堡!”   队伍里响起了整齐的口号声。在钱夫人的鼓舞和带动下,一些在巷子口观望的军户们也纷纷加入了队伍,其中还有许多女子。张家堡的军户们除了真正的老弱病残不得不留在家中,其他人员几乎倾巢出动,队伍越来越大,几乎有六七百人。军户们自然而然地簇拥着钱夫人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斗志昂扬地向城门走着。   宋芸娘不出意外地在队伍里看到了许安慧。只见她穿着郑仲宁的旧甲衣,手里拿着一把长枪,满脸的严肃和凝重。宋芸娘挤到许安慧身边,冲她笑了笑,许安慧看见芸娘,微微一愣之后,对着芸娘重重点了点头,目光坚毅,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两人也不交谈,肩并着肩,昂首向城门处走去。   到了城墙之下,任使这些军户们决心再坚定,信心再强大,看到城头上的惨状,也不得不有片刻的犹豫和退缩。只见城头上守城的士兵们已经和鞑子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时不时有人从城头跌落下来,“啪——”地摔在地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迟疑了一会儿后,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弟兄们,冲啊!早死晚死都是死,杀得一个鞑子是保本,杀得两个鞑子就是赚啊!”在他的号召之下,其他的军户也纷纷高喊着:“冲啊,跟鞑子们拼啦!”军户们一拥而上,纷纷跑上了城头。   城头上,守城的士兵们因势单力薄,渐渐落于下风,此刻见援军冲上来,立即精神一振,挥舞着大刀向鞑子扑去。自发赶上来的军户们虽然武器简陋,但他们却是一鼓作气地冲上来,士气高昂。身强力壮的军户们加入了和鞑子的厮杀,其他体质略差的军户们则是用撑杆推云梯,用石头、滚木、石灰等物砸正在向上爬的鞑子,阻止更多的鞑子登上城头。一时间,城头上的局势立即有了转变,守军们渐渐处于上风。   萧靖北一人同时对付着两名鞑子,大概鞑子们在厮杀时发现萧靖北武功高强,便对他实行了围攻。萧靖北已经不停歇地战斗了许久,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刚刚挡住左侧鞑子的大刀,右侧鞑子的大刀又快速劈来。眼看着鞑子的大刀越来越近,却无法还击,萧靖北不禁闭了闭眼,心道:“莫非我萧某今日要丧命于此?”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铁镐挡住了几乎快劈到萧靖北脸上的大刀。   萧靖北精神大振,他一脚踢开左侧的鞑子,翻身持刀向右侧的鞑子砍去,回头再想解决左侧的鞑子时,却见一把铁镐已经结束了他的生命。萧靖北侧身看去,只见宋芸娘手持铁镐,怔怔看着被自己一镐击中头部的鞑子,眼中满是震惊、害怕和不敢相信。见萧靖北看过来,便喜笑颜开地看向他,惊喜地大喊:“萧大哥!”   萧靖北一时呆住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芸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刚才的那两个鞑子给打晕甚至打死了,以至于在死前出现了幻觉,见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他揉了揉眼睛,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却见宋芸娘俏生生站在那儿,双目含泪、唇角含笑,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她温柔而灿烂的笑容将这炼狱般的修罗场变成了充满柔情的温乡,让人忘记了身旁这残酷的厮杀,只想沉醉于她那充满柔情的似水眼眸之中。   萧靖北忍不住快步向芸娘走去,刚走了几步,却见芸娘面上表情剧变,惊恐地大喊:“萧大哥——小心后面!”萧靖北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鞑子持刀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他侧身避过,待鞑子扑空后,便顺势一脚,踢得鞑子往前猛窜了几步,萧靖北便追上去补刀,宋芸娘回过神来,也加入了战斗。两人不再言语,而是一起默默地并肩作战,共同杀敌。   越来越多的军户们涌上城头,在他们的相助下,登上城墙的鞑子已经全部被杀死,守城的士兵们重新取得了主动权。军户们负责阻止鞑子沿着云梯再次攀爬上城头,萧靖北他们则抽身出来,重回自己的岗位。鸟铳手和弓箭手们又拿起了鸟铳和弓箭,如雨的弓箭和火弹向着城墙下的鞑子射去。   城门处,瓮城城门已经被鞑子巨大的攻城锤撞开,鞑子们蜂拥而进。他们推着攻城锤,试图转向城门所在的方向。忽然,无数的滚油、巨石、滚木等物从天而降,伴随着一起的,还有密集的火弹和弓箭,大量的火力集中在了城门口。枪林箭雨之中,鞑子们哀嚎连连,前面的鞑子倒下了,后面不明缘由的鞑子继续往前涌,纷纷倒在了瓮城门口。很快,瓮城门被越堆越高的鞑子尸体堵住,后面的鞑子无法前进,他们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进攻城门,继续攻击城墙。   惨烈的战斗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傍晚。夕阳西下,似血的残阳静静照着这些疯狂厮杀的人们。张家堡的城墙上下,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和血腥味。   支撑到现在,双方士兵都已是精疲力竭。鞑子仗在人多势众、身强力壮,一批倒下了,下一批扑上来。张家堡的将士们则依靠着坚强的意志和高大坚固的城墙,苦苦支撑。城里面,已经被鞑子的投石机破坏惨重,大量的房屋倒塌,有的还燃烧着熊熊烈火,经久不熄,好在张家堡的房屋都是石头砌成,火势并未蔓延。   宋芸娘一直紧紧守着萧靖北,萧靖北专注地射击,她便捡起地上不知哪个士兵掉落的盾牌,一边替萧靖北挡着城墙下鞑子射过来的利箭,一边时刻防止有鞑子从附近城墙爬上来。她毕竟是女子,此时早已力竭,只是依靠的一股顽强的意志支撑着自己。   芸娘看着萧靖北专注地射击,只觉得心中充满了骄傲和安定。在这战乱时刻,生死时分,能够守在自己心爱的人身旁,和他一起并肩作战,这短暂的厮守竟让她生出了几分地久天长之感。芸娘便觉得,再怎么样自己也要坚持支撑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已六更,明日休息一日。   ☆、张家堡的顽强(中)   这场厮杀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鞑子终于有了退兵的迹象。   张家堡外响起了当当的鸣金收兵的声音,阿鲁克终于下了撤退的命令。一瞬间,正在进攻的鞑子如同退潮般地急急撤退,消失在夜幕之中,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七零八落的武器。   萧靖北向正在撤退的鞑子射出了最后一枪,见他们已经逃出了自己的射程之外,便不甘心地放下鸟铳。他站起身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这才发觉双腿已经蹲得发麻,一直紧握着鸟铳的双手也十分酸软,脖子和腰背更是僵硬。可是,当他转身看到一直默默守候在自己身旁、为自己挡住鞑子的弓箭和袭击的宋芸娘,便觉得全身所有的不适立即烟消云散。他深深看着芸娘,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深情和激动,只觉得芸娘那张俏丽柔美的脸庞怎么也看不够,可是片刻之后却又有一些后怕和恼怒,语气也有些严肃:“芸娘,你怎么会跑到城头上来,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他们二人刚才虽然并肩战斗了许久,却一直没有机会说话,此刻萧靖北才能宣泄心中的担忧。   宋芸娘仍是笑嘻嘻地看着萧靖北,“萧大哥,和你在一起,再多的危险我都不怕。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上来了,堡里的许多女子都来了。像钱夫人、安慧姐她们,她们都记挂着自己的相公,在家里哪里待的下去,就是死也要和自己的相公死在一起……”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几乎低到了嗓子眼里,头也低了下去,慢慢羞红了脸。   萧靖北只觉得心头震动,涌出一股酸酸麻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看着低着头的芸娘,见她发丝凌乱,棉衣被割破了好几个口子,还沾了许多血迹,心里又心痛又感激。他想到之前若不是芸娘及时赶到,自己只怕已是非死即残。若不是芸娘一直在身旁守护着,自己也无法心无旁顾地射杀鞑子。他忍不住一把抓住芸娘的手,喃喃道:“芸娘,芸娘,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宋芸娘心中一惊,她看了看身旁走来走去的士兵和军户们,有些羞涩地微微用力挣开,可是萧靖北抓得牢牢的,怎么也不肯放。芸娘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心中有些埋怨萧靖北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亲昵的行为,无奈之下,便只好用手中的盾牌挡住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萧靖北见芸娘做出这样可笑又孩子气的举动,心中暗笑,便忍不住故意在她的手心挠了挠。宋芸娘越发羞恼,她瞪了瞪萧靖北,却见暗夜里,他的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满足的欣喜、一丝作弄人的坏笑。   城墙上下,燃起了火把。灯火通明下,一些军户和士兵们正在寻找自己的亲人,到处充满了呼爷喊娘、或欢笑或哭泣的声音。找到亲人的,立刻激动地相拥在一起,发出劫后馀生的庆幸和痛哭;亲人已经战死的,则一下子瘫软在地,抱着尸体悲伤地哀嚎;还有一些始终找不到亲人的,他们惶恐地举着火把,一边四处寻找,一边神色茫然地呼喊,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又凄又哀。   王远和严炳等官员站在城头上,看着城墙上下这一幕幕至悲的人间惨剧,心中感慨万分。他想到,就在一日之前,躺在地上的这些小伙子们还生龙活虎,英气勃发,现在却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永远也不能再睁开眼睛。   王远心情沉重,迈着迟缓的脚步慢慢走下城墙,钱夫人和一众官员们尾随其后。来到城下,负责管理战备物资的叶清过来请示,“大人,堡里面剩下的装备不多了,不如将这些死去将士们身上的盔甲和武器取下,还可以再次利用。”王远沉默了会儿,无声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小队士兵和军户掺杂的队伍开始去搜寻可以再次利用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先是剥下了鞑子身上的盔甲,取下了他们的武器。开始脱死去将士们身上盔甲的时候,却遭到了阻拦。   一位老军户老泪纵横地抱着一具年轻的尸体,死死不肯松手,嘴里不住地骂:“谁也不准碰我家大郎。”他伸出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抚摸年轻士兵毫无生气的脸,泣道:“大郎,大郎,你快睁开眼睛啊,你娘还在家里等着你,她做了你最爱吃的白面馍馍啊……”声声泣血,只令听者落泪,闻者伤心。一时间,其他死去将士的亲人们也纷纷紧紧抱住自己的亲人嚎哭,悲哀的声音在整个张家堡的上空回荡。   一直默默站在王远身旁的钱夫人擦了擦眼中的泪水,她缓缓走到那位悲伤的老者身旁,蹲在老者身旁,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死去士兵脸上的灰尘和血迹。老者停住哭泣,侧头愣愣看着她。钱夫人轻声道:“大爷,您家大郎是个了不起的好儿郎,他是为了保护我们张家堡才为国捐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永远感念他。只是,现在我们张家堡危险仍未解除,我们要将大郎穿过的这身战袍继续穿起来,代替他杀敌,为他报仇雪恨,才能慰藉他的在天之灵啊!”   老者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良久,他抹了抹眼泪,伸手温柔地脱着他的盔甲,嘴里喃喃道:“大郎啊,爹将你的盔甲脱下来,碰到你的伤口你不要怕痛。大郎,你在天有灵的话,就和你这身盔甲一起保佑下一个穿它的人勇猛杀敌,为你报仇!”在他的带动下,其他的军户们也一边低低哭着,一边脱着自己亲人的盔甲。   王远也走到了钱夫人身旁,他接过老者递给自己的盔甲,肃然道:“大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将这身盔甲穿在我们张家堡最勇猛的将士身上,让他给您的儿子报仇雪恨!”一时间,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代替了凄凄哀哀的悲伤之情,军户们纷纷抱着脱下的盔甲站起来,脸上充满了愤恨之意 ,全身充满了斗志和力量。   王远举臂高呼:“守卫张家堡,为将士们报仇!”   “报仇!”   “报仇!”   一时间,高昂的声音响彻天际,将士和军户们都一改疲惫和哀伤,重新拾回了斗志。   王远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军户们各自去忙碌着打扫战场,便感激地对钱夫人说:“此次危机,感谢夫人及时带人过来援助,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钱夫人微微笑了,“能为老爷排忧解难本就是妾身分内之事。当年妾身待嫁之时,也在家中随父兄略略习得一些拳脚,能随男儿一同上阵杀敌一直是妾身的心愿。”   王远愣愣看了一会儿钱夫人,见她谈笑间神采飞扬,英气勃勃,哪有半点儿平时久居内宅的郁郁之色。他笑了笑,愧疚道:“想不到夫人虽是小女子,胸中却自有大丘壑。平时为内宅琐事所累,倒是埋没了你这份豪气和抱负。”   钱夫人大气地笑了笑,“谁说女子就只能依附于男子,取悦于男子,做男子的玩物?就说我们这张家堡,你看看今天这些女子的表现,他们要么与妾身一样,幼时随父兄习了一身武艺,要么常年在田间地头耕作,身姿敏捷,今日他们上阵与男子拼杀,倒不逊于男子。”说罢眼神一亮,“古有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今日张家堡作战人手不够,我们干脆也组建一支娘子军。老爷,您看如何?”   王远不觉对这个早已不受自己宠爱的女子肃然起敬。张家堡危机来临之时,她送走了四个小妾,自己却选择留下,王远本就被她感动了一次,此刻更是又敬又愧,他盯着钱夫人看了一会儿,露出温柔的笑意,“如此就有劳夫人了。既然是娘子军,自然就需要一名女将来率领啊!”   王远和钱夫人慢慢商量着,在他们身旁,军户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的收拾凌乱的战场,有的护送伤员。尽管此时寒气逼人,他们也已经又累又饿,但是还是支撑着疲惫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毕竟,相比那些躺在地上已经永远不能动弹的士兵来说,他们已经幸运了很多。   夜风送来了诱人的饭菜香味儿,带着一股暖意和人烟烟火的气息。曾被宋芸娘和萧靖北作为幽会场所的那个小厨房重新被启用,此刻已经做好了饭菜,热气腾腾,香味缭绕,让每一个身心疲惫的人一下子放松,只想快些离开着冰冷残酷的战场,回到温暖舒适的家。   王远命众将士暂时歇息一下,先去厨房吃饭,大家便放下手里的活,按各自的队伍排好,有次序地向厨房处走去。   萧靖北和宋芸娘一前一后,也慢慢走下城墙。宋芸娘终于成功地挣脱了萧靖北的手。她沉浸在和萧靖北相聚的欢喜和甜蜜中没有多久,便被周边的哀哭声唤醒。看到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芸娘不禁为自己小小的儿女情怀感到惭愧,她的心情变得沉重而失落,慢慢向着城墙下走去,萧靖北默然不语地紧紧跟随着她。   走到那个熟悉的小小的厨房,芸娘不由想到了那个甜蜜的夜晚,她偷偷侧头看向萧靖北,却见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深沉,带着一丝温柔的笑容。芸娘便大着胆子,趁着夜色,悄悄伸出手碰触了一下萧靖北的手。萧靖北一愣,他的眼睛陡然一亮,顺势牢牢抓住芸娘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     ☆、张家堡的顽强(下)   “哟,万总旗,不好意思,今日没想到会多出这么多人吃饭,煮的饭不够。这不,这一锅刚刚盛完,下一锅还要一两个时辰就好。要不,您们等下一锅?”负责厨房的伙头兵抱歉地对着万总旗笑着。   万总旗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一帮弟兄,此刻,他们也和自己一样,眼看着别人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那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只觉得肚子越发饿得慌。万总旗吞了吞口水,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咱们就再等一会儿。”   那伙头兵忙讨好地笑着:“那我再多炒两个菜。我这儿还有点儿酒,您今日也辛苦了,待会儿,我叫上几个弟兄,咱们喝两口儿?”   万总旗呵呵笑着,拍了拍伙头兵的肩膀,带着一帮弟兄靠着城墙等候。   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万总旗突然道:“他娘的,方才干活的时候还不觉得饿,现在停下来了,干看着别人吃,还越发饿得厉害。”他想了想,便去请示余百户,“余大人,我们干等也是无聊,我想着瓮城门今日已被鞑子攻破,里面堆了许多鞑子尸体。不如我带一些弟兄去瓮城清理一下,将城门关上,顺便再带一些鞑子的盔甲和武器回来?要不了多少工夫,回来正好赶上第二锅饭。”他是守城门的人,城门的安全是他心心念念的责任。瓮城门被攻破后,他一直耿耿于怀,此刻一有机会,他便想着出去清理瓮城,关上瓮城门。   余百户也很是赞成,便去请示王远。王远正在与钱夫人讨论建娘子军的事宜,闻言皱了皱眉,想了想,道:“出城门也可以,不过只能在瓮城里面,要快去快回,千万不要出瓮城门。”   余百户领命回来,万总旗便选了十几个精神状态好一些的士兵,其中自然也包括萧靖北。   萧靖北接到了万总旗的命令,他看向一直陪在他身旁的宋芸娘,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芸娘,我现在要和弟兄们去瓮城收拾一下。下一锅饭还需一两个时辰的时间,你今日也累了一天了,干脆先回家去吧,免得你父亲他们担心。”   芸娘不舍地看着萧靖北,想到宋思年他们还在家里的地窖里,也不知现在出来了没有,又想到柳大夫和荀哥儿不知现在如何,便点点头,“那我先去看看义父和荀哥儿再回去。萧大哥,你自己务必要万事小心,我们在家里等你回来。”   萧靖北冲芸娘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坚定,似乎能给人无限安心的力量。   宋芸娘离去后,萧靖北随着万总旗等人一起向城门走去,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王远在喊自己,“萧小旗,你过来一下。”   萧靖北看向万总旗,万总旗不在意地笑笑,“行啊,你小子都成了王大人眼前的红人啦!”   萧靖北神色有些尴尬,万总旗便摆摆手,“去吧,去吧,别让王大人久等了。等着我回来,咱们哥几个一起喝几杯。”   万总旗带着士兵们出了城门,萧靖北则来到了王远身前。   王远看到萧靖北,露出了笑意,“萧小旗,方才我和夫人聊起了建娘子军的事情。我想,女子虽然气力不足,但是大多沉得住气,静得下心,不如选一些优秀的担任鸟铳手,发挥他们的长处。你看可行吗?”   萧靖北很有些诧异,想不到王远居然有了这样的提议,他到底也不是迂腐之人,即刻便认可了王远的想法,回道:“大人的想法极好。只是眼下是来不及了,还得待击退鞑子后再精心选人,悉心操练才行。”   “你就是萧靖北?”突然,一旁的钱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萧靖北,淡笑着开口。   萧靖北一愣,忙拱手行礼,“在下萧靖北,见过钱夫人。”   钱夫人笑了笑,“萧小旗,你和那宋娘子还真的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不知你们的亲事定在何时?”   萧靖北想了想,道:“就在一个多月之后。”   钱夫人还未开口,王远却大喝一声:“好!这日子选得好!到时候,赶走了鞑子,就办你的喜事,咱们张家堡也好好热闹热闹,去去晦气。”   萧靖北难得的露出了几分羞涩之意,心中也甚是期盼能驱除鞑子,欢欢喜喜地办自己的亲事。   三个人又聊了几句建娘子军和训练鸟铳手的事情,正说得热闹,突然,城门外穿来打斗和嘶喊的声音,随即,守城门的士兵大喊:“不好,外面有鞑子的埋伏,万总旗他们被缠住了。”   萧靖北大惊,快步向城门跑去,已听见王远在大喊:“快,关城门。”   萧靖北刚跑到门口,门已经紧紧合上。隔着一扇重重的城门,他听到外面的打斗和嘶喊声,似乎可以看到曾经和他一起站岗、一起说笑、一起战斗的那帮弟兄们此刻正无助地与鞑子厮杀,他们为张家堡战斗了许久,此刻也是为着张家堡出城清理瓮城,可是现在却被张家堡残忍地关在门外,陷入了不可知的绝境。   这时,王远也来到了城门,萧靖北忍不住厉声问:“大人,为何要关城门,万总旗他们还在外面,您让我率一些弟兄去救他们吧。”   王远摇了摇头,面上浮现一丝不忍,良久,才道:“鞑子既然留有埋伏,肯定不会只有几十个人。说不定我们一旦打开城门,就会有大量的鞑子涌上来。可恨的鞑子,竟是如此的狡诈。说来说去,还是我们太大意了啊……”   萧靖北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死死盯住关得紧紧的城门,一股深深的悲哀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眼角渐渐湿润。   这时,城墙上守卫的士兵跑下来对王远报告:“大人,发现城墙外还有不小的动静,潜伏在外的鞑子似乎人数不少。”   王远一惊,立即命令所有士兵和军户们上城墙作战,好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吃饱喝足,稍事休息后恢复了些许体力,便纷纷冲上城头,开始新一轮的战斗。   宋芸娘刚刚从柳大夫和荀哥儿所呆的小院里出来。小院里的伤员比之前看到的多了数倍,已经挤得满满的,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芸娘见柳大夫和荀哥儿两人都忙得团团转,虽然神色疲惫,但精神状态尚好,她不好久待,便嘱咐了荀哥儿几句,转身出了小院。   一出院门,便听到城门处闹哄哄的,芸娘心中一惊,拔腿向城门跑去,临近城门,听得城头上方又想起了火铳声。莫非鞑子又开始进攻了?芸娘心中一惊,她忙拦住匆忙经过身边的一名士兵,“这位兵大哥,请问怎么又打起来了?”   士兵匆忙答道:“外面还有鞑子没有撤退。”   宋芸娘大惊失色,“那刚才出城门的一小队士兵回来了没有?”   这位士兵摇了摇头,语带悲声,“回不来了啰,一出门就遇上了埋伏在外的鞑子,只怕现在已经都不在了。”   宋芸娘只觉得晴空一阵霹雳,她打了个踉跄,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刚好退到了城墙边上,靠着坚固城墙的支撑才不至于瘫软在地。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中好似被生生挖走了一大片,既空又痛。她不敢相信,方才和萧靖北最后的分手竟然已经成了生离死别,她想到萧靖北看着自己的最后那一眼,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和爱意,似乎可以融化最坚硬的冰山,滋润最贫瘠的土壤……芸娘慢慢滑落着蹲在地上,她抱着双腿,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突然想到,萧靖北不会这么快就离开自己,她一定要去救他。顿时,她只觉得黑夜中闪现了一丝亮光,芸娘站起来,拔腿就向城门跑去。跑到城门口,却绝望地看见城门已经紧紧关闭。芸娘冲上去疯狂的拍门,嘴里不断哭喊着:“开门,开门,我要去救萧大哥!”   守门的士兵含泪拦住了她:“这位娘子,请节哀。”   宋芸娘悲哀地看着他,眼中一片空洞,喃喃道:“你们为什么要关门?为什么要关门?”突然拼力捶起了这位士兵,大声骂道:“为什么见死不救?为什么?”   士兵手忙脚乱的安抚她,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宋娘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宋芸娘侧头看去,却见钱夫人一脸关切地看着她。宋芸娘心中一痛,忍不住凄声道:“萧大哥在外面,我要去救他。”   钱夫人愣了愣,却悟了过来,她忙安慰芸娘:“宋娘子,请放心。你家萧大哥方才并未出城门,此刻他正在城头上防守。”   “真的?”宋芸娘半信半疑地看着钱夫人。钱夫人郑重地点了点头,芸娘心头一松,身子便往下一软。一旁的士兵忙搀扶住她,“这位娘子,你那萧大哥刚才没有出去真的是大幸事,你就安心等他下来吧。”   宋芸娘面色一红,她忙谢过了钱夫人,又对刚才被自己责骂和捶打的士兵再三道歉。   这二人都不在意地笑了笑。芸娘便想上城墙去寻萧靖北,钱夫人明白她的想法,忙劝道:“宋娘子,现在不比白天,外面的鞑子并没有许多,就让他们男人去应付吧。我们女人偶尔也要躲在他们后面,享受他们的保护啊!”说罢握住芸娘的手紧紧按了按,似乎给她信心和勇气,芸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钱夫人一起站在城门处等着。她听着城门外的惨叫声,想到虽然萧靖北没有出城,但他那帮兄弟却一去不再返,刚刚轻松的心情又沉重下来。   好在外面的鞑子果真不多。阿鲁克下令撤退时,留下一部分人负责观察张家堡的动静,方才见有人出了城门,这些人便想趁机攻进来。谁知万总旗他们警觉,发现得早,王远又及时下令紧闭城门,此刻,他们见攻进城门无望,便抽身撤退,只可惜万总旗带领的那十几名士兵却永远地留在了城门之外。   鞑子撤退后,有了万总旗他们的前车之鉴,王远再也不敢放任何人出城门。和万总旗相熟的将士们含泪登上城墙,望着城下黑漆漆的一片,除了呼啸的风声,再无其他的声响,他们知道万总旗和那十几名士兵已是没有生还的希望。   伙头兵端着烧好的饭菜,肃穆地站在城墙上,颤抖着道:“万总旗,十几个弟兄们,饭菜做好了,还有点儿酒,让你们等久了。你们吃饱喝足了再上路吧!”说罢,将饭菜连着一壶酒慢慢洒下城墙。众将士都肃立在他身旁,望着暗黑的沉沉夜幕,仇恨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阿鲁克的不甘(上)   天空一片灰白,鹅毛般的大雪在空中飘飘扬扬,笼罩了整个张家堡。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昨夜突然降临,飘飘洒洒、纷纷扬扬了一个晚上,张家堡外的那一片凌乱的战场、布满尸体和残肢的原野,堡内被摧毁得七零八落的房屋、烧的焦黄的残桓断壁,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洁白的雪,张家堡内外一片白茫茫。   大雪无私地覆盖了每一个角落,遮盖了所有的罪恶和丑陋,只剩下一片干净纯洁、美丽晶莹的世界。青云山早已覆盖了一层积雪,变成了“白头山”,饮马河更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光滑如镜面。   离张家堡不远处的一座帐篷里,阿鲁克呆呆地坐着,望着门帘外面漫天飘扬的大雪,突然猛然起身,将身前的小桌子一脚踢翻。他冲到门外,望着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张家堡城墙,面色阴沉无比。   张家堡已经被阿鲁克的军队围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里,阿鲁克向张家堡发动了无数次的进攻,有大规模的围攻,也有小队人马的突袭,可是张家堡的城墙犹如铜墙铁壁,始终捍卫在那里,屹立不倒。通过这一场场始终无法战胜的战争,阿鲁克不得不承认,保护着张家堡的,除了那无法攀越的高大城墙,似乎还有天意。   阿鲁克曾经试过强攻。他让所有的士兵日夜不休地扑上去压着张家堡打,可是始终无法攀上张家堡的城墙。他不明白这小小的军堡为何会有源源不断的士兵走上城墙防守,他们的火炮和火铳更是威力强大,给自己的军队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阿鲁克也曾经试过巧夺。他试过钻地,通过挖地道深入张家堡内部,他们的军队曾经用这一招攻下了无数的城堡。可是,挖到半途,却发现张家堡地下到处是坚硬的巨石,无法继续前进。他也试过引水,可是好不容易将河道挖到了张家堡前,却天降奇寒,饮马河一夜结冰,阿鲁克又一次功亏一篑。   最近几日,更是怪事连连。攻击的时候,好端端的楯车和投石机居然突然散了架。最倒霉的是,前几日,阿鲁克见张家堡久攻不下,便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士兵全部派出去攻城,可是后方突然无故失火,好几个装物资的帐篷被烧,搞得军心大乱,无心攻城。   昨天,随军出行的祭师惊慌失措地禀报阿鲁克,他供在帐篷里的,他们至高无上的地神——纳赤该的神像,居然流出了血泪。祭师坚持说,这是神的旨意,要他们放弃继续攻打张家堡,否则伤亡会更加惨重。   阿鲁克自是不会相信,可是,昨晚这一场大雪却令他不得不正视祭师的话。天气恶劣,又失去了粮草,昨晚更是有几个帐篷被大雪压塌,他的军队只怕无法继续支撑下去了。   他盯着张家堡的高大的城墙,一口钢牙几乎要咬碎,他偏偏就不信什么天意!阿鲁克召集了所有的将士,他掏出了长刀,厉声道:“我们带来的粮食不够了,无法支撑我们回去。我们需要的一切都在眼前的那个军堡,里面有无尽的美食和美酒,还有无数的美女。你们是鞑靼最勇猛的战士,伟大的纳赤该神保卫我们战无不胜。今日,我们一定要将这小小的军堡拿下!”   张家堡的城墙上,萧靖北静静站立,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到他身上,很快落满了他的头盔和披风,好似披上了一层银甲一般。萧靖北望着这一望无涯的大雪,内心轻松而平静。他知道,这一场大雪加重了鞑子攻城的难度,说不定会让他们心生退意。   这半个月来,萧靖北已经顶替了万总旗的位置,他晋升为总旗,负责城门的防守。因鞑子的攻击几乎没有停歇,为了应付他们的日夜进攻,萧靖北将守城门的士兵分成了日夜两班,轮流防守,以便他们始终保持清醒和体力。他自己则是一直守在最危险、鞑子攻势最密集的城头,除了在城门下的休息室略略歇息,一次都未回过近在咫尺的宋家。   半个多月里,除了守城的将士顽强抵抗,张家堡的全体军民也是齐齐上阵,尽管人员伤亡惨重,但好歹挡住了鞑子的攻击。   前几日刚刚结束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当时,鞑子压着张家堡打了许久,张家堡的军民体力耗尽,几乎快无法继续支持。暮色.降临时分,张家堡外突然冒起了滚滚浓烟,看其方位,正是鞑子帐篷驻扎之地。鞑子见后方失火,无心恋战,便匆匆撤退,这几日也没有什么动静,给了张家堡喘息的机会。   这半个多月来,张家堡损失惨重,许多人家都遭到了鞑子投石机的重创。宋家损失了杂物间和半边厨房,许家倒塌了西厢房,最惨的是柳大夫家,不幸被火弹击中,烧了个精光。万幸的是,宋、许、萧几家并没有人员伤亡。   每当鞑子开始攻城,堡内居民便如惊弓之鸟,迅速躲进地窖,一直到彻底安静才会出来。宋家和许家的地窖里都铺了厚厚的稻草和被褥,旁边堆放了干粮和清水,已然成为了第二个家。   张家堡的娘子军终于组建,王远让堡内的女子自主报名,钱夫人从中选了55名身姿敏捷、有武功基础的女子。宋芸娘和许安慧都积极报名,并成功地被选入。钱夫人参照正规军队的编制,将这55名女子编成了5个小队,并任命了5个小旗,钱夫人自己则担任起总旗的角色。宋芸娘很幸运地被编入许安慧任小旗的那一只队伍。   这支女兵队伍在抗击鞑子的进攻时,坚韧顽强,又谨慎心细,并不逊于男子。只是宋芸娘有了队伍的约束,倒是不能再像当初一样可以自行找到萧靖北陪他一起战斗,而是要听从钱夫人统一的调度和安排。两人虽然都在城墙上作战,但见面的机会却是极少,当日那一次的并肩作战竟成了唯一的一次。   今日,钱夫人见昨晚这一场大雪,想着鞑子这几日应该不会贸然进攻,便命女兵们轮流休息,宋芸娘便留在了家中。   此时,宋芸娘和王姨娘、胡氏在许家的厨房里忙活着,准备着烙饼和馒头等干粮。宋家的厨房已毁,幸好许家的厨房还完好无损。胡氏在柳大夫家被烧之时及时逃了出来,现在也搬到了许家。   虽然宋、许两家储存了不少粮食,许安慧在封城之前又给他们送来了许多,但挡不住人口众多,存粮也是只减不增。同时,因为堡内一些军户当初将粮食送到靖边城去卖,导致现在大多数都存粮不够,而堡内的几家商铺趁机抬价,令贫苦的军户们越发难以支撑。宋思年心善,便将家中的粮食分送了一些给几家关系相好的邻居,越发令自己家里捉襟见肘。   小孩子们倒是感受不到这些大人的苦痛,他们快快乐乐地享受着这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带来的惊喜和刺激。荀哥儿和钰哥儿正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两个小滚球在院子里奔跑,撒下欢声一片,给这战争中沉寂的小院也增添了几许生机和活力。   柳大夫自开战后便留在城门处的小院救治伤员,从未回过家。荀哥儿也随他一起在外住了十几日,昨日柳大夫见伤员大多已经稳定,想着这几日无事,便放荀哥儿回来休息一两日。   昨日荀哥儿回来后,宋芸娘见到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因为她平时在城墙守卫时,常常寻机会去看望柳大夫和荀哥儿。宋思年看到十几日未见的儿子,却是激动地热泪盈眶。荀哥儿不但脸小了一圈,神情也成熟稳重了许多,这些日子见多了生离死别,他小小的脸上还多了一层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悲戚之色。昨日傍晚,他讲述了一些救治伤员时的见闻,惹得李氏、张氏等一众妇人频频拭泪,唏嘘不已。   今日早晨,荀哥儿起床看见了满地的大雪,又恢复了他孩童的天性,拉着钰哥儿在院子里玩雪。他们堆了一个大大的憨态可掬的雪人,它有着黑炭做眼睛,红萝卜做鼻子,破竹筐做帽子,还斜插了两把破扫帚做手臂,傻呆呆地立在院子里,连这几日愁容满面的大人们看到了这可爱的大雪人,也忍俊不禁地露出了笑意。   荀哥儿和钰哥儿堆完了雪人,又拿着竹竿去敲挂在屋檐下的冰凌,这些冰凌像一把把清澈透明的利箭,发出耀眼的光芒。荀哥儿举着竹竿用力敲着那根最大最粗的冰凌,钰哥儿捧着一个簸箕,在下面小心地接着,两个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期盼之色。   宋芸娘刚刚从厨房里出来,便看到大冰凌已被荀哥儿敲断,“唰”地一下掉落,没有落到钰哥儿手里的簸箕里,却擦着他的头落到了地上,钻进了雪里,扎出了一个深深的洞。   钰哥儿吓懵了,半张着嘴要哭不哭,荀哥儿忙弯腰安慰他。宋芸娘瞪了荀哥儿一眼,“带钰哥儿去玩点儿安全的游戏,小心别伤着了人。”   荀哥儿吐了吐舌头,拉着钰哥儿跑了。芸娘若有所思的看着深深扎进雪里的冰凌,眼睛一亮,突发奇想。她想到这半个月来,张家堡用于砸敌人的滚石、檑木和石灰之类的物质都快耗尽,因万总旗的前车之鉴,也没有人敢去城门外寻找,这一场大雪却送来了新的物质。北方天气冷,冰雪难得融化,芸娘想,明日归队后就向钱夫人建议,多准备些雪球和冰块,到时应该可以代替滚石和檑木。 作者有话要说:     ☆、阿鲁克的不甘(下)   正午时分,风势稍减,雪势也减缓了许多。晶莹的雪花在空中柔美的飞旋、飘舞,最后温柔地落在屋檐上、小巷里。街头巷尾,到处是一片晶莹洁白的世界,幽静而安谧。   张家堡一些尚未摧毁的厨房里燃起了炊烟,袅袅升向天空,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在空中袅绕纠缠,为雪中的张家堡增加了几分仙境般的美丽和妖娆。   所有人都以为今日这般大雪,鞑子绝对不会攻击。他们不愿再躲在地窖里啃着干冷的炊饼和馒头,便纷纷走进厨房,生起了旺旺的灶火。锅里热气腾腾,烟雾缭绕,人们满怀期盼地守在一旁,准备吃上一顿轻轻松松、热热乎乎的饱饭。   许家的厨房里,宋芸娘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野菜粥,蒸了十几个大馒头,又炒了几个小菜。厨房里暖意融融。张氏他们便干脆在里面支了一张小桌子,一群人围在桌旁,或坐或蹲或站,一边烤着旺旺的炉火,一边说说笑笑地吃着。   “芸娘,别再忙活了,快来吃吧。再不来就冷啦。”李氏看着还在灶旁忙活的芸娘,忍不住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您们先吃,不用等我。”宋芸娘炒好了最后一个菜,收拾完毕后才来到桌旁。   王姨娘早已为她盛好了热粥,并让出自己的位置。   芸娘笑着谢过,她端着碗,用筷子插了一个馒头,刚送到嘴边,还没有来得及咬的时候,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大地随之震动了几下,屋顶上的雪花扑扑地往下落。   长达半个多月的轰炸之后,这种动静对张家堡里的人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般习以为常。宋思年等人已经不再慌乱,他们镇定自若地放下手里的碗,准备下到地窖躲藏。   张氏、李氏、萧靖娴、王姨娘和钰哥儿躲进了许家的地窖,宋芸娘将地窖门关好,上面略略铺上些雪,稍作掩盖,又急忙同宋思年他们一起回到了宋家。   宋思年和胡氏下了地窖后,急切地招手,要宋芸娘和荀哥儿快些进地窖。   芸娘笑着婉拒了父亲,她蹲在地窖口,看着宋思年焦急的面孔,安慰道:“爹,我现在也是有军务在身的人了,怎能躲在家里。您放心,鞑子打了这么久都没什么事,此次有大雪相助,他们越发打不进来。”   荀哥儿也和芸娘一样,拒绝躲进地窖。他同姐姐一起蹲在地窖口,低头看着黑暗里的宋思年,义正言辞地说:“爹,男儿当为国效力,我和姐姐一同前去。开战后,师傅那儿肯定又会忙不过来,我要前去帮忙才行。”   宋思年看着这一对儿女,感慨万分,他嘴唇翕动了半天,最后只能吐出一句话:“你们万事小心!”危机当头,他一个壮年男子只能无奈地躲在家里,自己柔弱的女儿和年幼的儿子却在前线效力,他心中既惭愧又尴尬,只能在心中暗暗为两个孩子祝福。   宋芸娘合上地窖门,回房换上盔甲,带上大刀。她的盔甲是从鞑子尸体上剥下的皮甲,既挡寒又坚硬,只是有些大,芸娘便在停战的空闲里将它改小了几分。大刀则是萧靖北的武器,本来芸娘分到的是一把鞑子遗下的弯刀,已经砍出了好几个缺口,萧靖北担心芸娘不会使用弯刀,便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大刀换给了她。在现在这种军备物资极度缺乏的情况下,芸娘这一身已是极好的装备了。   宋芸娘带着荀哥儿走到门口,刚刚推开院门,只觉得头顶一阵劲风袭来,带着逼人的寒意,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一个巨大的雪球猛地砸到院子里,将那个雪人压得粉碎。   荀哥儿看着那巨大的雪堆,目瞪口呆,有些不舍自己辛辛苦苦堆起来的雪人居然不幸中招。芸娘愣了愣,却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这鞑子倒和她想到一处去了,都懂得就地取材。   宋芸娘带着荀哥儿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雪赶到城墙下时,许多士兵和军户们都已赶到,城墙下厚厚的积雪已被他们踩得一片泥泞。他们经过了这么多场大大小小的战争,此刻都有条不紊地奔赴自己的位置。   一群群士兵中,身姿矫健的女兵们格外醒目。她们站在一起,一个个穿着和芸娘一般的皮甲,虽然所配的武器千差万别,有大刀,有长枪,也有弯刀,却都是英姿飒爽,精神勃发。同高大威猛的男兵们不同,这些女兵虽然身材小巧,但灵动敏捷,沉着心细,又懂得以巧取胜,以柔克刚,作战半个多月来,居然没有什么伤亡。   一群女兵中,芸娘一眼看到了一身戎装的许安慧,只见她站在最显眼之处,正和一旁的郑仲宁在急切地说着什么。芸娘眼睛一亮,她和荀哥儿略略嘱咐了几句,便快步向他们跑去。荀哥儿也告别了芸娘,跑向医治伤员的小院。   张家堡外的鞑子此次来势汹汹,带着必胜的压力和决心。阿鲁克已经没有退路,唯有进攻、进攻、再进攻,决意不惜一切代价攻下张家堡。   他们不畏暴雪,不惧严寒,楯车和战马很快将张家堡外那片洁白的原野踏成一片泥泞,向着张家堡紧紧围攻过来。   张家堡内,城墙下的休息室里,王远有些焦头烂额。张家堡毕竟只是小军堡,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被兵强马壮、人数众多的鞑子军队压着打了这么半个多月,虽然还不至于粮绝,但已有些弹尽。鸟铳的弹药早已耗尽,火炮的炮弹也所剩不多。萧靖北的鸟铳队只能放下鸟铳,重新拿起弓箭,可是就连箭矢也即将耗尽。最为关键的是,张家堡的人员伤亡惨重,此时真正能够作战的已经不足六七百人,连阻止鞑子登城的滚石檑木也即将耗光。   虽然就在一墙之隔的城外,散落了许多射出去的箭矢,还有大量的滚石檑木,可是有了万总旗的前车之鉴,又有谁敢贸然出城门去搜寻。好在城墙里面也有许多鞑子射入的箭矢,王远便命人将这些箭矢收集起来,再重新射向城外的鞑子。   这一场厮杀又是打了个天昏地暗,张家堡苦于武器匮乏,有些难以支撑。好在这些日子,王远见夜晚天气寒冷,便每晚令士兵在城墙上泼水,令城墙上结了一层冰,加大了鞑子攀爬城墙的难度。昨晚这一场大雪后,城墙上的冰越发坚硬和光滑,一些鞑子在爬云梯的时候,无法在城墙上施力,再加上守城的士兵不断地往下砸雪球,鞑子再凶猛强悍,一时倒也无法登上城墙。   火炮射出了最后仅有的几个炮弹,炮弹手看着空空的炮筒发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萧靖北和弓箭手们将箭一支一支射向城外的鞑子,看着箭筒里越来越少的箭矢,心急如焚,偏偏越急越射不准。   宋芸娘他们这些女兵们与一些军户中选出的辅兵们一起,负责守在城头上,挡住鞑子登墙,他们一边用撑杆推开鞑子的云梯,一边就地取材,滚了许多大雪球,代替巨石砸向鞑子,打得鞑子暂时还不能登上城头。可是他们毕竟是女子,体力早已不支,虽然兀自强撑,但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突然,有个女兵一时乏力,未能将登上云梯的鞑子推下去,却被他爬上来一刀毙命。这个鞑子登城后,又有好几个鞑子跟随其后爬上了城墙。一时间,城头上大乱,士兵们要腾出手来对付已经登城的敌人,便无法继续阻止城下的敌人,眼看着还有更多的鞑子即将登上城墙,张家堡岌岌可危。   王远、钱夫人还有一众官员也已经登上了城墙,纷纷加入了与鞑子的厮杀。王远头发凌乱,脸上已被割破了一道血口,一边砍杀,一边嘶声大吼:“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弟兄们,和鞑子拼啦!”在他的带动之下,本已力竭的将士们纷纷振奋精神,抱着必死的决心,势必要拦住鞑子夺城。   正在危急之时,远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闷雷,如擂鼓,击打在人们的心上。城墙上的人们一时忘了打斗,循声望去,却见东南方向,有大批的人马向着张家堡疾驰而来,带着凌人的气势、震天的吼声。马蹄下积雪飞扬,溅起一片琼花碎玉。   军队越来越近,隐隐看到队伍前头,一面巨大的军旗迎风飘扬。军旗上,一个大大的“周”字分外清晰。   “是周将军,周将军的队伍来救咱们啦!”   不只是谁高喊了一声,一时间,张家堡的将士们纷纷精神大振,抡起大刀就向鞑子砍去。   阿鲁克已经看到了张家堡的援军即将到来,他心中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化为一声叹息。他不得不下令撤退,令士兵鸣金收兵。   收兵的号角和锣鼓声在张家堡原野上响起,登上城头的鞑子们一时乱了阵脚,慌乱中,不是被守军们砍中,就是跌下城墙,将积雪砸出一个大坑。城下的鞑子也调转马头,向着西北方向溃逃。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终于结束了......   ☆、周将军的援军   鞑子撤退得快,援军们到得更快。   周将军的游击军虽然只有三千人,但个个高大威猛、身姿矫健,以一当十。他们不但武功高强、箭法精准,马上功夫也很是了得。此时呼啸而来,如排山倒海一般,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冲着阿鲁克的军队直袭而去。   冲在最前面的那支骑兵队伍速度奇快,好似一把尖锐的匕首插入鞑子军队之中,匕首的最尖最锋利处,一名年轻的武将身骑一匹枣红色马,好似一道闪电,勇猛无谓地冲入了鞑子的阵营。他头戴银色盔帽,身披银色盔甲,盔帽上的红缨随着他矫健的身姿、迅猛的攻势在风中剧烈地飘舞抖动,好像皑皑白雪中燃烧着的一团熊熊烈火。只见他手持一把长枪,一拨一挑,就将两名鞑子斩落马下。在他的带动下,其他的骑兵也纷纷冲入敌军,他们猛烈的攻势杀得鞑子越发乱了阵脚。   冲在鞑子队伍最前头的阿鲁克勒住马,回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他自知军队和张家堡耗了这么大半个月,不论是体力、斗志还是锐气都已经消退了许多,此刻见援军如此威猛,更是无心恋战。他不敢调转马头,和这些援军展开一场硬仗,只好继续快马加鞭往前逃。在他身后,鞑子的士兵们见主帅都逃得这么快,越发失了主心骨,慌不择路地逃窜。可他们越是逃,后面的追兵越是拼力追赶。   若阿鲁克遇到的只是一般的梁国军队,只怕此时见鞑子退兵便早已收兵。可他偏偏遇到的是周正棋的部队,是一支不惧鞑子、敢于追着他们死命痛打的精锐之师。   在周正棋游击军的追赶下,早已斗志全无的阿鲁克的军队越发一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张家堡的城头之上,王远目瞪口呆地看着犹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的援军,看着他们勇猛地追赶鞑子,愣了半晌儿,突然大喝一声:“弟兄们,开城门,咱们也出城杀鞑子去!他娘的,被鞑子压着打了这么多天,老子们也要压着他们打一打。出出这口鸟气,扬眉吐气一番。”   紧紧关闭了大半个多月的张家堡城门终于打开,一部分士兵冲出去收拾瓮城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滚石、檑木。瓮城里一片狼藉,城门已被撞烂,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巨石、巨木。士兵们找到了万总旗和那十几个士兵的尸体,含着眼泪将他们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城墙一侧,整齐地摆放在一起。   萧靖北站在他们身前,静静看着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弟兄们,一层雾气朦胧了他的眼睛。因天气寒冷,这些士兵早已冻得僵硬,尽管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却还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或者恐惧,或者狰狞,可以想见他们临死前的惨烈。   万总旗身上插了一把匕首,两支羽箭,还有几处深深的刀口。他怒目圆瞪,这是他平日最惯常的表情,不论是呵斥士兵,还是怒目敌人。萧靖北想到自己平日有些烦这万总旗老是吹胡子瞪眼,可是以后却是再也见不到了……他蹲下身子,伸手轻轻合上万总旗死不瞑目的双眼。   王远也走了过来,他深叹一口气,问道:“万总旗家中还有何人?”   一旁的余百户上前道:“回大人,万总旗家中只有一子一女,女儿大概十几岁,儿子大概只有五六岁。”   王远愣了愣,“他家没有其他人了吗?他娘子呢?”   余百户语气有些哀伤,“他娘子当年生儿子的时候难产死去了,他一个大老爷们,这几年又当爹又当娘,也一直未续弦。”   王远沉默了半晌儿,低沉道:“这些死去的将士们,他们的家眷我们一定要好好安置,不能让他们白白为国捐躯。过几日,我就报请守备府,除了所有立下功劳的将士们要论功行赏,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们也要按其功绩进行追封,抚恤金更是不能少。”   一旁的将士们都肃立一旁,默然不语。   瓮城的一角,徐文轩一边埋头清理着地上的断木、碎石,一边泪流满面。这半个多月来,他靠着躲、推、藏,成功地逃脱了一次次危机,得以保命。他想起万总旗出事那一晚,自己又一次靠着拉肚子的借口逃脱了去瓮城的厄运。他记得当时万总旗了然地笑了笑,不在意地拍着自己的肩,粗声骂道:“臭小子,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快去快去。”他又想到,这万总旗虽然脾气粗鲁,性格粗暴,但对自己十分关照。虽然有收了徐富贵礼品的原因,但他对自己的诸多包容和恩惠又岂是那小小的礼品可以交换得了的。   徐文轩一边干活一边倾听王远他们得谈话,当他听到万总旗家中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女时,便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对他们多加关照,以报答万总旗的恩情。   士兵们花了一两个时辰才将瓮城清理干净,此时,张家堡外,不论是鞑子,还是周将军的游击军,都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布满了旷野的马蹄印。王远大人想追出去压着鞑子打的雄心壮志到底未能实现。   出了瓮城门,张家堡外更是一片炼狱般的场景。洁白的积雪早已踏成一片泥泞,被积雪覆盖的尸体和残肢断臂都露了出来,散落满地。城墙外的壕沟里,还有几个刚刚从城头跌落、尚未死去的鞑子在苟延残喘,他们一边哀嚎,一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身上的鲜血将周围的积雪染成了红色。   老天爷似乎也不忍看着这残忍可怖的一面,一时间,寒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似乎要将这丑陋的一面再次遮盖住。   周正棋的游击军追着阿鲁克的军队打了许久,直到将他们远远赶出了边境,这才调转马头,向着张家堡而来。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王远和一众官员已在城墙下的休息室里等候多时。听到守城士兵报告已看到周将军的军队出现在远方,王远便急忙带着官员们站在城门口,望着西北方向,翘首以盼。一会儿,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周将军的军队已经回转,转眼间已到了张家堡的城门。   这三千多人的队伍整齐地排列在张家堡门外,军容整肃,身姿挺拔,连他们身下的战马也训练的十分服帖,此时都静静地立在雪地里,十分安静。   王远满脸含笑,带着一众官员们急切地上前迎接。只见队伍的正前方,一名四十多年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通体黑色,四蹄白色的乌云踏雪马,身披将军盔甲,正是游击将军周正棋。   王远在靖边城的守备府见过周正棋数次,二人虽然相识,却无深交。一方面,这周正棋是正四品武官,王远则是正五品的武官,论品级,这周正棋要比王远高。另一方面,周正棋是领兵在外的游击将军,以作战为主;王远是驻守军堡的防守,以屯田收粮为主,二人交道不多。再加上,这二人出身和经历都十分悬殊。周正棋出身低微贫寒,靠着战功一步步走上游击将军的位置。王远却是世袭的千户,由浪荡公子哥儿直接顶替父亲的位置,做了张家堡的防守。那周正棋对王远这样的世袭子弟不是太看得上,王远对一脸威严的周正棋也是敬而远之。因此,两人仅仅只是点头之交。   此刻,王远对解救张家堡于危难之中的周正棋十分钦佩和感激。他恭敬地上前行礼,朗声道:“多谢周将军及时赶到,救我们张家堡军民于水火之中。”   周正棋早已翻身下马,他身材高大魁梧,五官端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常年的边境征战,在他的面上刻满了风霜的印记,表情严肃时不怒自威,此刻看到王远却露出了几分赞赏的笑意,“王大人真是不简单啊,竟然能将阿鲁克的一万精兵挡在城外,还守了大半个多月。”他面露感慨之色,“我们虽然早就收到张家堡被围的军报,但苦于被鞑子的大批军队拖在定边城,一直无法分身,幸好从京城里的神机营派来了一支火器队,带来了新研发的鸟铳和火炮,打得鞑子们屁滚尿流,我们这才腾出身来援救张家堡。”   王远愣了愣,转瞬笑道:“如此说来,我们这次都是依靠了火器的威力啊。说实话,要不是那两门火炮和几十杆鸟铳,我们张家堡也难以支撑到你们前来援救啊。”   周将军闻言有些吃惊,“怎么你们堡里还有鸟铳手吗?我听说几个军堡都没有鸟铳手,新分来的鸟铳都成了摆设。”   王远得意地笑了笑,“本来也是没有的,不过我们已经在半个月里建起了鸟铳队,下一步,还打算建立女子鸟铳队呢!”   “哦?”周将军饶有兴致的看着王远,“王大人,此话怎讲?”   王远看着越来越昏暗的天空,笑道:“周将军,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还请进堡,我们慢慢聊。我已为将士们备下薄酒,还请将士们进堡,稍事歇息。”   周将军见此时天色已晚,又是大雪纷飞,若贸然回兵营只怕路上多风险。此刻见王远盛情,又好奇张家堡如何能守住城堡,便带领十几个将领进了张家堡。其余士兵则留在城外,就地扎营,埋锅造饭。   听闻要在张家堡留宿一晚,一名头年轻的小将面露喜色,双眼绽放出激动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防守府的宴席   傍晚时分,随着寒风渐起,雪花又开始飘飘洒洒落下。   经过大半个月的顽强抵抗,终于赶走了鞑子,解除了危机。此时,虽然张家堡的家家户户都点燃了灯火,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家人均在的,则是欢天喜地地团聚一起,咬着牙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餐。有亲人受伤的,则是小心翼翼地照顾伤员,将鞑子已经击退的好消息告知他们,期盼这喜讯能够促进伤情迅速好转。最沉默的小院,则是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家庭,他们紧闭户门,在家中默默地祭奠亲人。   防守府里,则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高大坚固的防守府因处在张家堡的正中心,鞑子的投石机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无法射到,因此还十分完好。此时,王远在宽敞的议事厅里摆下了宴席,热情招待周正棋和他的十几员将领。   尽管张家堡被围城后,粮食匮乏,但此时王远还是尽其所能备下了丰盛的筵席,他杀了张家堡里的最后一头猪,又心痛地牺牲了自己养了几年的大黄狗,置办了一餐有酒有肉,有菜有粮的酒席。张家堡总旗以上的官员基本上全部出席,除了像牛百户之类临阵脱逃、消极作战的几个官员,他们此刻正在家中惶惶不安地等待王远的责罚和惩治。   周将军那方,则是只来了一些将领。其他士兵全部在堡外驻扎,由伙头兵自行做饭,并不增添张家堡的负担。   开席后,王远看到议事厅外夜色渐暗,寒风呼啸,雪势越来越急,几朵雪花透过窗缝钻进了温暖的室内,瞬间融化成水。他想到今日解救张家堡的士兵们此刻却在风雪之中驻扎在堡外,不禁很有些不忍,便对周正棋建议道:“周将军,此时外面这般寒冷,又有大雪,不如请堡外的将士们进堡一避吧。堡内虽然房屋不够,但是环城马道上还是可以驻扎一两千人的。此外,下官已经为您和这些将领们备下了休息的房间,条件简陋,还请将就一下。”   周正棋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谢绝了王远的好意,“我们都是常年在外征战之人,比现在恶劣得多的环境我们都驻扎过。只有适应艰苦的环境,才能保持永不减弱的斗志。若只惦记着温柔乡,贪图舒适享乐,又怎能成大事。别说他们,等会儿宴席结束后,我们也要回到城外的帐篷里。”   王远不禁肃然起敬,他举起一杯酒,恭敬道:“今日,我张家堡能够得以解困,全靠周将军您这一帮将士鼎力相救,我王远无以为报,唯有借酒谢恩,我先干为敬。”   “王大人您客气了,这些都是职责所在,分内之事。”周正棋见王远一饮而尽,也豪气地饮下了杯中酒。   “干!”   “干!”   其他的官员和将士也随着王远和周正棋一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我要敬各位顽强抗敌的将士们,特别是那些以身殉国的将士们。”王远语气有些低沉,神色黯然,将杯中酒缓缓倒在了地上。其他众人也神色一凛,纷纷举杯将酒倒在地上。一时间,议事厅中十分沉默,众人都面带戚色。   “这第三杯酒,我要敬还在城外驻扎的将士们。”王远打断了沉闷的气氛,语气又高昂起来。说罢又看向周正棋,“周将军,下官这里还有些藏酒,不如令人送到外面的将士们那里,让将士们解解寒,也略表我的心意。”   周正棋想了想,点了点头,“如此就多谢王大人盛情了。”   杯觥交错间,众将士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情万丈。特别是张家堡的众官员,一扫半个月多来的郁郁之色,一个个扬眉吐气,兴致高昂。他们都是行武之人,个性豪爽,一会儿便开始呼兄唤弟,亲热非常。   酒至半酣之时,周正棋自然好奇地询问起了张家堡能坚守城堡的秘诀,当得知王远令全体军民轮流上阵,特别是还建立了女兵队,不禁对他的做法赞不绝口。他高声道:“王老弟,回去后我就要向宣府总兵建言,好好表一表你的功劳,将你这种调动全堡力量,轮番防守的做法在各个军堡推广。”   王远自然谦虚道:“哪里哪里,主要还是全体军民众志成城,顽强抵抗的功劳。”   周正棋不禁对这个年轻人又高看了一眼,“若没有王老弟你镇定自若的排兵布阵,张家堡的防守也不会坚若磐石。”想了想,又问:“对了,你说鸟铳队是怎么回事?”   王远便笑着将萧靖北训练鸟铳手,在防守时给了鞑子意外的痛击一事细细讲述了一遍。   “哦?”周正棋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位是萧总旗?”   萧靖北本来坐在最下手的一桌上,他心不在焉地饮着酒,心中期盼着快些结束宴席,好回去看看半个多月未见的家人。此刻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起,愕然抬起了头,却见王远冲着自己笑道:“箫总旗,还不快过来拜见周将军。”   萧靖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急忙起身上前,拜见了周正棋。   周正棋看到萧靖北雄姿勃发,英气逼人,眉宇间一股朗朗正气,他本是爱才之人,此时忍不住道:“想不到张家堡还有这样的人才。我们这边境的将士都不会使用火铳,因为以前出过炸膛事故的缘故,他们也不愿意用。说实话,本将以前也不相信这玩意儿,不过此次看到京城神机营派下来的火器队,其威力却是是非比寻常。这鸟铳使用得当的话,却是比我们的大刀长枪要厉害许多。”他看着萧靖北,突发奇想道:“本将倒是也打算训练一支鸟铳队,不知萧总旗可愿意到我军中效力?”   话音刚落,方才还一片吵杂之声的议事厅瞬间安静了下来,各将士吃惊地看着周正棋和萧靖北,神色各异。他们都知道周正棋军队精锐,战功赫赫,进入他的军队,只要敢拼敢闯,升迁晋职的的机会比待在普通军堡要多得多,因此边堡中人人都向往能进入他的军中。可是周正棋对将士的选择十分严格,非一般人也很难得被选入。   此时他们有的由衷地羡慕,有的恶意地嫉恨,王远则是内心十分复杂,他紧张地盯着萧靖北,心中很是忐忑。   萧靖北想也未想地拱手笑道:“下官感谢周将军的抬爱。好男儿自应当驰骋沙场,为国效力。只是下官刚到张家堡不久,家中尚有老母幼子,一切均未安定。再加上张家堡遭此重创,还需一段时日的恢复重建。下官还是想留在张家堡,既可以尽心看顾家人,又能尽力守卫一堡军民的平安。还请周将军见谅。”   周正棋有些愕然地看着萧靖北,王远却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轻松地打着圆场:“周将军,这萧总旗可是难得的重孝道、尽责任的好男儿。”想了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下官这里难得有这么一个当用的人才,您可别一来就给我挖走了啊?”   一番话毕,他见周正棋默然不语,张家堡的其他将士也有些面色尴尬,便忙笑呵呵地转移话题,“周将军,下官今日看到您的军队军容整洁,军纪严明,作战时勇猛非常,实在是钦佩赞叹不已。特别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支骑兵队,更是骁勇彪悍。领头那员猛将,行动时好似一道闪电,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周正棋呵呵笑了,“哪里哪里。那是我骑兵营的前哨,冲在最前面的是前哨长。”他皱眉想了想,眼神一亮,笑道:“说起来,这位前哨长也是你这张家堡之人啊,王大人你不认识吗?”   王远一愣,摇头笑道:“下官还真的不知道,我们张家堡还有这样的人才。”   周正棋道:“本将的这位前哨长姓许名安平,是你张家堡的军户,到我军中也快有一年的时间了。他平时作战勇猛,敢闯敢拼,又灵活机智,懂得以巧取胜,频频立功。短短时日,他已由伍长升为队长,队长又升为哨长。此次作战,他又斩杀了十几个鞑子,回去后少不得又要给他晋升一下了。”说罢,侧身笑看着王远,意有所指地说:“王大人,想不多你这小小的张家堡,还真是人才辈出啊!以后若有这样的人才,还请多多推荐,不要藏私为好啊!”   王远讪讪地笑了笑,顾左而言他,“周将军,不知这许哨长在不在,下官想见见这为我们张家堡扬名的猛将。”   周正棋往下面看了看,皱眉问道:“这许安平为何没有来?”   下面一位武将上前回道:“将军,许哨长说想回去看看母亲,之前已和末将打过招呼了。”   周正棋沉下脸,“今日王大人盛情款待我军中将士,他怎能因私事擅自离席。就算要看望母亲,等宴席结束了再去不行吗?”   周正棋治军严谨,麾下将士一举一动都要听从他的统一调度和指挥,此时见他言语中流露责备之意,一时间议事厅中有些沉默和尴尬。   “周将军,王大人,那许安平是下官妻弟,他已有大半年时间未曾回家。方才他在城门口见到我,听闻他家里被鞑子的巨石击中,很是担心。他心中记挂寡母,便忍不住先行回去看看。下官这就去将他找来向各位大人请罪。”郑仲宁起身站了起来,替许安平解围。   此时,萧靖北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他听闻今日战场上令众人惊叹不已的小将居然是许安平,心情很是复杂。他因芸娘的关系和许家、郑仲宁十分亲近,不知不觉间将许安平也视作亲近之人,见他这般有作为,也为张氏他们感到由衷的高兴。可是他又想到,许安平对芸娘有着不一般的情谊,不知此次他的归来会给芸娘的心境带来怎样的波动,想到此处,他不禁内心慌乱,越发不愿久坐。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休息一天。   ☆、许安平的归来(上)   暮色正浓,雪花纷飞。   宋芸娘在许家吃完晚饭,帮着王姨娘他们一起收拾完了桌椅碗筷后,便和宋思年一起回到了宋家。   宋家小院里,看着一片狼藉的小院,倒塌了的厨房和杂物间,宋芸娘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半个月来,每日不是躲藏,就是走上城头作战,倒是第一次正视被破坏的家。   鞑子虽然赶走了,但这场围城给张家堡带来了巨大的损失,除了倒塌的房屋,还有大量的人员伤亡,一些人永远成了残废,还有一些人则是失去了生命。战后的重建将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除了堡内房屋,城墙也有多处损坏,这些都要靠军户们出力修复。这些军户们常年忙碌,刚刚赶走了鞑子,又要重建家园,永远没有空闲之日。   荀哥儿仍留在小院协助柳大夫救治伤员,估计今晚不会回来。院子里,宋思年就着天空尚存的微光,心疼地在倒塌了的杂物间旁翻寻,期盼能找出一些损失不大、修修整整还能使用的农具。   宋芸娘看着院子里越堆越高的积雪,担心不利于父亲行走,便寻出一把铁锹铲雪,慢慢地铲到了院门口。   巷子里传来一阵脚踩雪地的咯吱咯吱声,到了院门口越来越缓,最后停了下来。   宋芸娘刚好铲到了门口,她正弯着腰,费力地铲着雪,一双铁网军靴出现在了她的眼帘。   “萧大哥,你回来啦!”芸娘惊喜地抬起了头,笑容凝结在了她的脸上,变为惊讶,随后又是欢喜,“安平哥!”   许安平穿着作战时的盔甲,身上还留有鞑子的血迹,带着铁甲冰冷的味道和血腥气,让人一下子想到了肃杀的战场,残酷的拼杀。但是他的脸却是生动的,热情的,带着暖暖的笑意,他痴痴看着芸娘,默默不语,唇角微微弯起,闪亮的眼睛里跳动着两簇火热的火苗。   芸娘在他炙热的目光下有些躲闪地垂下了眼帘,她双手紧紧抓着铁锹的木柄,正在踌躇该说些什么。   宋思年听到声响已经一跛一跛地走了过来,“安平!你小子回来啦!”他兴奋地喊了起来,忍不住走到许安平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长黑了,也瘦了,不过人精神了。你娘看到你一定十分高兴!”又问:“你回家见你娘了没有?”   许安平一怔,有些尴尬地挠头笑了笑。这一笑之下,他已不再是那个万军从中驰骋纵横、所向披靡的骁勇小将,而还是邻家那个腼腆的、热情的、可亲的大男孩,他傻傻地笑着:“还……还没有来得及回家呢。我……我见芸娘在……在门口,便……先来打个招呼。”   宋思年愣了下,随即换上笑容,“傻小子,快回家去见你娘吧,可把你娘给想死了。”   许安平炙热的目光在芸娘身上又停留了一会儿,这才告辞宋家父女二人,回了隔壁的许家。   看着许安平的背影消失在许家院门,宋思年转身静静看着芸娘,深深叹了一口气。   安平回去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又来到了宋家。   仍在守着杂物间翻寻的宋思年看到走进院门的许安平,微微愣了愣,随即露出笑容,热情地迎接许安平到正屋坐下,“安平,见到你娘了,怎么没有多叙叙?”   许安平面上浮现一丝尴尬之色,浅笑道:“聊了一会儿。家里一下子突然多了几个女眷,说话不方便。”   方才许安平回家之时,张氏正和萧靖娴在屋内说话,见到许安平,自然是又惊又喜,她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许安平的手嘘寒问暖了好一番。当时,碍于萧靖娴还留在屋内,许安平满腔心事无法向张氏吐露。好不容易萧靖娴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张氏却说起了许安平的婚事,又问他觉得这萧靖娴如何。许安平又羞又恼,便随便支吾了几句,借口军中还有点儿事情,需去去就回,这才暂时脱身,来到了宋家。   宋思年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缘故,他只当许安平面嫩,家中女眷多了不好意思多待,便笑呵呵地招呼许安平喝茶,“安平,你家的确被女眷住满了,你不方便的话不如在我家住一晚。待会儿我要芸娘炒两个菜,我陪你宵夜,咱爷俩喝喝酒,聊聊天。”想了想,又问:“安平,你只怕还没有吃饭吧!”   许安平一愣,似乎这才感到饥肠辘辘,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   刚好宋芸娘正端着一杯茶递给许安平,便笑道:“刚好我留了一点儿馒头和菜,预备着万一荀哥儿回来。我这就去你家厨房热一热,再炒两个菜,一会儿给你端过来。”   许安平谢过了宋芸娘,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芸娘,你别跟我娘说我在这边,我娘还以为我回军营里了。”   芸娘掩嘴笑了笑,看着许安平那张生动的脸,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时,许安平一旦惹恼了许大志或张氏,便会躲到宋家,也会和此时一样,小心地恳求芸娘千万不要告诉他们自己躲在这里。   芸娘神情微微恍惚了下,冲着宋思年和许安平福了福,转身出了房门。   许安平待看到芸娘出了院门,转头兴奋地看着宋思年,“宋大叔,此次回来,我有一个大大的好消息要告诉您。”   “哦?是什么好消息?”宋思年见许安平神色激动,双眼都在放着光,便饶有兴致地问道。   许安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他一边递给宋思年,一边说:“我之前刚在定边城得知的消息,朝廷刚颁发了《军政条例》,对军户除籍有了规定。我知道您一定会感兴趣,便想方设法将它抄了下来。您看看。”   宋思年接过纸张打开,刚看了一眼,手就无法控制地哆嗦,眼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他用颤抖的声音念道:“故军户下,止有一丁,充生员,起解兵部,奏请翰林院考试,如有成效,照例开豁军伍。如无成效,仍发充军。”   “怎么会?怎么会?”宋思年嘴唇颤抖了半天,终于颤颤巍巍地起身,对着京城所在的方向拱手深深一拜,吐出四个字:“圣上英明……”   许安平忙扶着宋思年坐下,面上笑意更浓:“我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知道您一定会高兴,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回来告诉您,可惜军务太紧,一直无法抽身。这次刚好回来助张家堡解围,周将军又同意多留一晚,倒正好让我可以将这个好讯告诉您。”   宋思年更加激动:“安平,你有心了,谢谢你啊……”   许安平拿过那张纸,一边看,一边笑着说:“宋大叔,我看圣上虽然远在京城,也知道咱们军户的苦痛。这条规定啊,就是对着您制定的呢。您看,要求家中只有一丁,您家的荀哥儿可不就是这种情况。虽说不但要取得生员的科名,还须经过翰林院的考试,方能除去军籍,这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有些困难,但荀哥儿是什么人啊,相信他考个生员,通过翰林院的考试一定没有什么问题。”   宋思年一直对荀哥儿要袭军籍、不能走仕途一事耿耿于怀,芸娘也为此事一直耽误着自己的婚事。虽说萧靖北已和芸娘定亲,并作出了让自己子孙继承宋家军籍的承诺,但宋思年明白,在这乱世之时,凡事均不能算得那般事无遗漏,顺遂心愿。但他为了芸娘的幸福,为了满足她的心愿,仍是应下了他们的婚事。在他内心深处,却没有真正指望让自己的外孙来承军籍。   此刻,得知了许安平带回的消息,宋思年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挡在前方的一切阴暗和雾霾都烟消云散。他毕竟是被沉重的生活打击怕了的人,刚欣喜了一会儿,又觉得老天爷似乎不会如此善待自己,忍不住问道:“安平,怎会有如此好的规定,这……是真的吗?”   许安平笑了,“我开始也是不敢相信,特意寻人问了个清楚。据说,开始是潮州有一个生员,本是军籍。他的父亲死后,要他袭替军职,后来这事儿不知怎的闹到了圣上那里。圣上说:‘国家得一卒易,得一士难’,特许其脱离军籍。后来这样的事例又有好几个,圣上便干脆制定了《军政条例》,颁发天下。这对于我们这些一心让子弟从文的军户们来说,可真的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宋思年此刻才真正相信了这喜讯,忍不住又抬起颤抖的手,用衣袖擦着眼泪。   “宋大叔……”许安平见宋思年慢慢平静下来,便犹豫着开了口,声音中透着几许忐忑和彷徨,“您……您得知了这个消息,便……便不会再坚持让芸娘招赘了吧?”   宋思年一时怔住,他还沉浸在这喜讯的惊喜之中,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呆呆看着许安平,却见许安平一双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希望和期盼,“宋大叔,如果……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我想求娶芸娘……”   宋思年愣住了,脸上浮现了浓浓的难受和自责。他一直侥幸地期盼许安平能从张氏或者许安惠、郑仲宁等人处得知芸娘定亲的事情,而不是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可是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让许安平伤心。他静静看着许安平,心中思量了半天,方才缓缓开口:“安平,你是个好孩子,宋大叔我从来都是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可是……可是……只当是我家芸娘和你没有缘分吧……芸娘已经定亲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史卷一三八唐铎传》:潮州陈质父在戍籍。父殁,质被勾补,请归卒业,帝命除其籍。(兵部尚书)沈溍以缺军伍持不可。帝曰:国家得一卒易,得一士难。遂除之。然此皆特恩云。   令陈质除籍的是明太祖,颁发《军政条例》的是明宣宗。此处参照了历史,安在一个人身上啦。      ☆、许安平的归来(中)   许安平失魂落魄地走向院门。方才,宋思年为了不让许安平太难过,还特意将芸娘匆忙定亲的缘由讲述了一遍,可这并不能让许安平的痛苦减少半分。他想起刚刚见到芸娘时,她惊喜地抬头唤自己“萧大哥”;他想起了在靖边城见到的那个英武的男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不俗的气质却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不管是假戏还是真做,此刻芸娘的心中只怕已经深深驻进了这个男人。他深恨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张家堡,离开芸娘,却让这个男人有了可趁之机,轻易地夺走了芸娘的心。   他走到门口,正好碰到提着一篮子饭菜走进来的芸娘,一股诱人的香气和热腾腾的暖意从篮子里钻出,可许安平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芸娘先是一愣,随后浅笑盈盈地看着许安平,“安平哥,肚子饿坏了,等不及了吧?”   许安平停住脚步,神色木然地盯着芸娘,眼神冰凉似水,里面蕴藏着痛楚和悲哀,看的芸娘一阵心惊。良久,听到许安平酸楚的声音:“芸娘,你……定亲啦……”声音既虚且淡,带着几分不真实的飘渺。   芸娘心中深叹了一口气,终于要面对这一刻。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许安平,目光镇定,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雪花落下的沙沙声,许安平却仿佛还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问道:“方才听宋大叔说,你匆忙定亲有着不得已的苦衷。这场定亲……作数吗?”   芸娘愣了愣,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给许安平任何希望,犹豫了会儿,终是狠下心,低声道:“自然是做数的。”   许安平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低头死死盯着芸娘,目光悲戚而绝望。这是他意料中的回答,他知道芸娘是重信守诺之人,自然不会随意允人亲事。可他偏偏要不死心地多问那么一句,此刻更是心痛难忍。   许安平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刺痛,好似出现了一个空洞,刺骨的凉风飕飕穿过。战场上,他不知捅穿过多少鞑子的心脏,令他们一招毙命。可是此刻,他似乎也尝到了心脏被捅穿的滋味,是那么冰冷,那么剧烈,那么痛不欲生。而捅这一刀的,却是自己最心心念念的女人。   他看着眼前的芸娘,还是那么熟悉的一张俏脸,却不再有熟悉的、令人心跳加快的醉人笑容。她似乎也十分激动,低头不语地站在那里,睫毛微微颤抖着,胸脯也一上一下起伏得厉害。   许安平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尽管他在午夜梦回中,无数次地憧憬过这个场景,那时哪怕距芸娘千里,也觉得她和自己十分亲近,可是此刻芸娘就站在自己眼前,触手可及,他却觉得芸娘和自己之间已经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深深地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芸娘。   雪纷纷扬扬地飘下,很快在他二人身上洒下了薄薄的一层。宋思年早已站在正房的门前看到了这一幕,沉默了一会儿,此刻忍不住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场面,“芸娘,是不是你回来啦,给安平做好了饭没有啊?”   芸娘如梦初醒,她应了一声,许安平却呆站着不动。芸娘低声急急求道:“安平哥,你今日累了一天,此刻好歹先吃点儿东西吧。”   许安平冷冷看着芸娘,并不言语。正在芸娘焦急之时,巷子里传来了脚步声,脚步重而沉稳,很快来到门前,随即响起一声洪亮的声音:“安平,你果然在这里。周将军见你未出席宴席,刚刚发了脾气,你快快随我去向他告罪。”   芸娘回头看去,却见暮色浓浓的巷子里,慢慢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一身戎装,气势凌人,却是许安平的姐夫——郑仲宁。   郑仲宁虽是武人,却也心细。他本就对许安平的心思有些了解,此刻见此情景,心中更是了然。他忍住心酸,快步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便拉走了许安平。   热闹的守备府议事厅里,众官员都有了几分醉意,此刻高声谈笑,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案桌上已是一片狼藉。他们都是不拘小节的武人,在这场类似庆功宴的酒席上,更是放开了吃喝,越发豪迈不羁。   在放浪形骸、纵情豪饮、恣意欢笑的一群人中,有一个人分外格格不入。许安平默默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埋头饮酒。方才郑仲宁带着他向周将军和王远请罪,这二人都是爱才之人,哪里会真的责怪于他,随便说了两句,便令他回席。   郑仲宁见许安平一路上意志低沉,沉默不语,此刻也是一人喝着闷酒,便担心地守坐在他身旁。若有人过来向许安平敬酒寒暄,郑仲宁便笑着为许安平抵挡和应付一二。   许安平又猛抽了一杯酒。都说借酒消愁,可他却是越饮越愁,只觉得头痛欲裂,心里却是一片清明,该忘记的痛楚却是一点儿也未能忘记。   模模糊糊间,他眼前出现了两个高大的身影,他慢慢仰头看去,却见身前站着两个人,一个高大魁梧,一个英挺修长,他们都捧着酒杯含笑看着自己。   高大魁梧的那个面容粗犷,有着洪亮的嗓音:“许安平,我是王二山啊,你还记得我吗,你以前在我手下干过几天。行啊,你小子现在跟着周将军,越发厉害了啊,为我们张家堡争光了啊。来,哥哥我来敬你一杯。”   英挺修长的那个面容英俊,一双眼睛在灯火的衬托下熠熠生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声音清朗而有磁性,“许哨长,在下萧靖北,今日被许哨长在战场上的神勇无敌深深折服,特来敬你一杯。”停了一会儿,又道:“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曾经在靖边城见过?”   萧靖北自从看到许安平入席后,便一直犹豫着是否应该过去打个招呼。毕竟张氏对自己一家照顾有恩,他理应向许安平表达自己的谢意。可他心中也清楚地知道许安平对宋芸娘有意一事,又见他埋头痛饮,便又有些踌躇不前。转念又想到许家和宋家毕竟是近邻,始终没有回避的可能,还不如坦然面对。正在百般纠结之时,和他同为余百户手下的总旗王二山拉着他一同出去敬酒,敬了几个人之后便来到了许安平身前。   许安平醉眼朦胧地仰头看着眼前的两人,灯火摇曳中,这两个人渐渐合为一个,又慢慢分开。许安平正在努力辨识着,却听萧靖北说道:“许哨长,家母和舍妹等女眷全靠令堂慷慨提供住所,才能安然避过这场围城之乱,这份大恩大德,萧某感之不尽。”   许安平脑中一片空洞,此刻又分外清明。他已经知道,这个姓萧的就是和芸娘定亲的那个男人。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不但夺走了芸娘的芳心,连他的家人也满满挤占了自己的家,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和被遗弃感。   一股熊熊怒火在许安平的心中燃烧,越烧越烈,直冲大脑,又通过双目喷发了出来。他怒视着萧靖北,微微躬身半支起身体,一只手不受控制的按住了挂在腰侧的刀柄,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王二山和萧靖北愕然地站在那里,郑仲宁已经眼明手快地按下了许安平。他一边牢牢按着许安平的肩膀,一边笑着对眼前二人说:“王兄弟,萧兄弟,安平他喝醉了,有些站不起来,我代他饮这杯酒。”   说话间,许安平已经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口齿不清地说:“谁……谁说我喝醉了,不……不就是喝酒嘛,谁怕谁,我……我喝!”说罢,弯腰拿起桌上的一壶酒,斜睨了萧靖北一眼,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一直淌到心里。随后将酒壶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议事厅里刚才还是一片鼎沸之声,此刻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地上的碎酒壶,一片愕然。   郑仲宁一边拉着许安平,一边赔笑道:“各位大人,对不住的很,安平他喝醉了,不如下官先扶他回去歇息。”   周正棋愣了下,也呵呵笑了,朗声道:“也罢,这小子难得回一次家,今日就破破例,让他回去歇息一晚吧,明早再回军营。”   郑仲宁忙谢过了周正棋,又向王远等人告退,扶着晃晃悠悠的许安平出了议事厅。   萧靖北愣愣站在空空的案桌前,看着两人离去,他心知,许安平今日赶走了围着张家堡的鞑子,又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理应欢欣鼓舞、神采飞扬,可是此刻却这般神情哀伤,举止失态,十有八.九是因为得知了芸娘和自己定亲的缘故。他忍不住追了出去,只见门外寂静而清冷,寒风凛凛,雪花纷飞,议事厅门外早已不见人影,只看见地上厚厚的积雪上,两行深深的脚印。   萧靖北站在门廊下静立着,听到寒风送来了不远处许安平的只言片语,声音哀伤而凄凉,“我……我不回家,我……我没有家,我的家已经……已经被姓萧的一家子占了,芸娘的心……也被他占了,我……无家可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许安平的归来(下)   深夜的张家堡一片寂静,只有呼啸的风声在街头巷尾徘徊。雪花继续疯狂地飞舞着,带着绵绵不绝的气势,很快掩住了地上的脚印,遮盖了人们活动的痕迹。   因鞑子围城的半个多月来萧靖北一直未回过宋家,田氏又从柳大夫家搬到了许家,令许家住房更加紧张,宋芸娘便仍搬回了自己房间。   今日本以为萧靖北会回来,芸娘特意为他收拾好了床铺,自己准备再去隔壁许家和田氏挤一挤。可傍晚时,萧靖北命士兵带话回来,今晚宴会后仍要去城墙,部署鞑子撤退后的善后和守城事宜,考虑到太晚了就直接在守城休息室歇息。   许家那边,郑仲宁也托人给张氏带了话,他说许安平在宴会上喝醉了,又想着许家没有空房,便留许安平在自己家安歇了。   宋芸娘躺在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辗转难以入眠。这是鞑子撤退后的第一个夜晚,炕烧得热乎乎的,被子里暖意融融,本应该美美地睡上一个安稳舒适的觉,可是芸娘却始终无法入眠。   她在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许安平那苍白的脸,心碎的神情,他离去时孤单落寞的身影。她印象中的许安平一直是热情活泼、生机勃勃,好像冬日里熊熊燃烧着的一把烈火。可是之前的他,却好似被抽离了生气,就像烈火燃尽后剩下的余烬。芸娘心痛之余,也产生了深深的自责。   “咚,咚,咚。”院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开始是缓缓的,轻轻的,带着迟疑和试探,之后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隐隐听到有人在门外含糊不清地叫着“芸娘,开门。”   虽然呼呼的风声掩盖住了这些声音,也许无法惊醒睡梦中的人们。但芸娘此刻分外清醒,她清晰地听出了这模糊不清的声音正属于许安平。   芸娘心中大惊,她匆匆穿好衣袍,快步走出房间,只听得敲门声越来越响,在寂静的暗夜里分外清晰。   芸娘一把拉开门栓,打开门,一阵夹杂着雪花的寒风涌入,随即看到黑漆漆的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房屋里照出的微光印在他瘦削的脸上,却正是醉意醺醺的许安平   门开后,许安平一愣之下,一把扯过芸娘,紧紧搂在怀里,就像他无数次在梦里做过的一样。   芸娘几乎被许安平身上浓重的酒味给熏倒,她大惊失色,又害怕惊动宋思年等人,只好无声地奋力挣扎。可是许安平强健的胳膊紧紧搂住她,将她牢牢钳制住,半点动弹不得。   芸娘急得眼泪唰地一下子涌了出来,一边尽力挣扎,一边低声求道:“安平哥,求求你快放开。”   许安平越搂越紧,他的呼吸沉重,带着浓浓的酒气,含糊不清地说:“芸娘,芸娘,不要嫁给别人……不要不要我……”他的声音带着哀求,带着几许哭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母亲面前哭诉。   芸娘心中又羞又气,偏又挣脱不开他,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安平哥,你不要这样……”   许安平略略松开芸娘,他双手改为紧紧勒住芸娘的肩膀,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一股酒意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将他变成一个凶狠的、陌生的人。暗夜里,他狠狠盯着芸娘,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苗,好像一头受伤的猛兽,他蛮横地说:“芸娘,你不准嫁给别人,不准!”   芸娘愣愣看着他,眼中涌现出了几分害怕,她下意识地摇着头。这一举动却越发激怒了许安平,他借着酒意,用力将芸娘拉近自己,低头粗暴地吻上了芸娘的额头,芸娘的脸颊,芸娘的嘴唇……片片雪花在他们的四周飘舞,发出无声的叹息。   芸娘又害怕又羞恼,只能无声地挣扎,无声地哭泣。她心中既彷徨又恐惧,她从未见过这样散发着浓浓戾气的许安平,她害怕这样的动静会惊醒宋思年,甚至惊醒一墙之隔的张氏,李氏和王姨娘他们。只要他们有一个人看着这一幕,自己便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的脸上很快布满了泪水,许安平的唇触及到冰凉的湿意,他微微愣了愣,脑中呈现几分清醒。他尚存的几分理智和清醒在问着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芸娘为什么哭泣?”可是,内心对芸娘疯狂的渴望和浓浓的醉意却令他甩开了这最后尚存的理智,他将芸娘搂得更紧,加重了唇上的侵犯……   宋芸娘心中生出了几分绝望,她的两只手无力推开许安平,便只能改为用力捶着他的背,希望能将他捶清醒。可是许安平全身肌肉硬如钢铁,芸娘这点儿力气又哪里能撼动他半分。   正在宋芸娘又羞又恼又无助之时,从门外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他快步冲到他们身边,抬手劈向许安平的胳膊。   许安平只觉得胳膊一麻,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芸娘。芸娘趁机挣脱开来,“萧大哥!”她如同见到了救星,向着萧靖北扑去。   萧靖北心中一涩,他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将宋芸娘牢牢掩护到身后。   这时,回过神来的许安平已经恼怒地冲着萧靖北扑了过来,萧靖北迎上前去,和他对打起来。   方才,萧靖北见天色已晚,便准备在休息室歇息,却总觉得心神不宁,脑中一会儿闪过芸娘的身影,一会儿又出现许安平醉意朦胧的模样。他始终无法静下心来,便和守城的士兵们交代了几句,踏着浓浓的夜色,冒着风雪,向着宋家走来,却真的见到了令他心惊胆战、怒火中烧的一幕。   宋芸娘紧紧合上院门,将呼呼寒风关在门外,将他们的打斗之声关在院内。她实在是担心万一他们的打斗之声惊醒了左邻右舍,那自己可是浑身是嘴也难以说清。   她背靠着门,神色茫然,全身无力,只能呆呆地看着小小院子里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一个带着醉意,一个满腔怒火,招招蛮狠,拳拳粗野,再加上狭小的院子限制了他们的身手,这两人就像两个毫无武功基础的鲁莽汉子在撕打,看不到半点练武之人的技巧。   幸好地上已经又铺了一层积雪,萧靖北和许安平二人扑倒在积雪上,倒也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只是溅起满地的雪花飞扬,几招之后,便将宋家的小院打得一片凌乱。   宋芸娘见他们越打越急,便忍不住扑上去,不自量力地想将二人劝开。可刚一靠近他们,就被拳风击倒,被重重推倒在地上。   萧靖北见芸娘扑倒在地上,心中大急,他开始只是以防守招架为主,现在便开始还击。   许安平毕竟是醉酒,意识模糊不清,全然凭着一股蛮力,渐渐便落了下乘。眼看着萧靖北一拳即将击到许安平的脸上,宋芸忍不住出口叫道:“萧大哥,不要伤他!”   萧靖北一愣,这片刻的停顿,许安平却反击一拳,重重打到萧靖北的脸上。   萧靖北被这一拳打得后退了好几步,许安平趁势又逼上来,两人又扭打在一起。   宋芸娘一筹莫展地跌坐在雪地上,刚才她突然发声,害得萧靖北被击中,此刻她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挚爱,是她未来的夫婿,一个是她的好友,是她视为大哥、对他家有恩的邻家男孩,无论哪一个受伤她都不愿意看到。   两人又扭打了一会儿,渐渐的,萧靖北又占了上风,双手钳制住了许安平。他看了一眼满脸担忧和紧张的宋芸娘,犹豫了下,却还是一掌劈向许安平的后颈,将他劈晕了过去。   这时,宋思年的房间终于有了动静。 他哪怕睡得再熟,此刻也被这打斗声给惊醒。他点燃了煤油灯,披着棉袄,虎着脸站在房门口,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幕。见到突然照亮的灯光和出现在房门口的宋思年,芸娘和萧靖北俱是一愣,尴尬十分。   宋芸娘窄小的厢房里,窗缝里挤进来的细风,吹得桌子上那盏昏暗的煤油灯光不断的跳动。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到坐在桌子旁的萧靖北和宋芸娘脸上,显得面容模糊,神色不清。   一旁的土炕上,躺着迷迷糊糊的许安平。他紧紧皱着眉,时不时发出几句呓语,“芸娘……芸娘……不要离开我……”   宋芸娘心中一惊,身子微微一震,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神色不明的萧靖北,见他没有明显的反应,便继续拧起一块浸在冰水里的帕子,轻轻敷着萧靖北被打肿了的脸。   萧靖北看到宋芸娘小心的神情,忍不住一阵心疼。他轻轻握住芸娘的手,柔声安慰道:“芸娘,你不要太自责,今日的事情与你无关。许安平只是喝醉了,说不定他明日酒醒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宋芸娘心想,许安平也许会忘记,可自己怎么可能忘记,萧靖北也眼睁睁看到了自己被许安平侵犯的那一幕,他又怎么可能忘记。万一萧靖北对自己心生误会,对自己有了芥蒂……   萧靖北似乎明白芸娘心中所想,继续轻声说:“芸娘,我很开心。”   宋芸娘惊讶地看着他,却听萧靖北低沉醇厚的嗓音在低矮狭窄的房间里缓缓响起,带着一股令人心神镇定的魔力,“你今日虽然阻止我伤害许安平,但我却知道,那是因为你在心里将我看得更亲近。”   芸娘怔怔看着萧靖北,盈盈美目里水光滟潋,在跳跃的灯光下闪着晶莹璀璨的光芒。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拿着帕子的手呆呆贴在萧靖北受伤的脸上。   萧靖北顺势一把扯过芸娘,紧紧搂在怀里,喃喃道:“芸娘,芸娘,我能够拥有你,真的是幸运。”他转头看了一眼静静躺在炕上的许安平,轻声道:“今日的事情,我不会怪罪许安平。希望许安平也能同我一样幸运,早日找到属于他的女子。”   宋芸娘无声地靠在萧靖北胸前,看着煤油灯里抖动跳跃的火苗,心中一片安宁。   片刻的宁静被宋思年打断,他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宋芸娘急忙和萧靖北分开,低下了羞红的脸。   宋思年愣了愣,装作没有看到,却还是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现在这么晚了,你们也累了,还是早些歇息。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铺,四郎你就在我房里将就一下吧。”   萧靖北谢过了宋思年,又急切地问道:“那芸娘怎么办?”   宋思年道:“我刚刚在正屋里搭了一个小铺,芸娘就去那里对付一晚吧。”他看了看炕上睡得深沉的许安平,摇了摇头,一边叹气一边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雪后的宁静   雪飘飘洒洒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终于停下来了。张家堡铺上了一层银白的毯子,到处都是一片粉装玉砌、玉树琼枝的美丽景象。   久违的太阳也终于露了脸,雪后的第一缕晨光倾泻而下,照得这片银妆素裹的世界分外妖娆。   宋芸娘蜷缩着身子,睡在宋思年昨晚用木板和长凳临时搭成的小床铺上,觉得腰酸背疼。虽然宋思年还细心地放了一个火盆在旁边,可毕竟比不上火炕,睡到半夜只觉得寒气逼人。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宿,清晨时,却被院子里传来的说话声惊醒。   来到院子里,只见萧靖北正在院子里铲雪,宋思年站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着天。   院子里堆了几个雪堆,看来萧靖北已经铲了一会儿。他穿着青色的短棉袄,腰上扎着一条黑色的腰带,显得精壮干练。干了半天体力活,他的脸红红的,似乎冒着热气,昨夜被打肿的脸已好了很多,还留下一点点痕迹。   “爹,萧大哥,你们早啊!”宋芸娘笑盈盈地打着招呼。   萧靖北放下铁锹,含笑看着芸娘,眼中充满无限的柔情蜜意。宋思年看了看这眉目传情的两个人,咳嗽了两声,问道:“芸娘,昨晚睡得好不好?”   宋芸娘心道,您老人家亲自铺的床铺,能说不好吗?她正准备开口,忽然听到自己的厢房里传来一阵呼噜声,不觉愣住。   三个人走到西厢房门口,透过窗缝,看到许安平在里面睡得正香,还有一股浓浓的酒气从窗子缝里钻出来。   宋思年忍不住笑骂道:“这个臭小子,把我们折腾得一晚上没有睡好,他现在倒是睡的香。”   宋芸娘看向萧靖北,两人面色都不是很轻松。她在心中担心,不知道许安平醒来后又是怎样一番局面。   日上三竿,温暖的阳光照在晶莹洁白的积雪上,发出耀眼的白光。张家堡里开始喧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铲雪,准备收拾被战火破坏的家园。   热闹的动静并未惊醒许安平,他仍是睡得深沉。在他熟睡的时候,宋、许、郑三家却早已乱了套。   先是郑仲宁和许安慧早起后,看到昨晚安置许安平留宿的房间空无一人,不禁大吃一惊。郑仲宁匆匆赶到城外,好一番查找后,却得知许安平并未回营,便只好返回来,又同许安慧一起到许家寻找。   在许家自然是找不到许安平,反而让张氏好一阵子的担心。幸好没一会儿,芸娘来到许家小院,准备到厨房做早饭,看到急得团团转的三个人,便告诉他们许安平正好好地睡在自己家里。   三人匆匆赶到宋家,隔着窗子缝看到睡得沉沉的许安平,张氏的一颗心倒是安定下了,可是她看着芸娘,又有了新的疑问:昨晚许安平明明因醉酒留在郑家,为何又睡在了芸娘的房里。   芸娘脸色一红,有些无措。这时,宋思年充分发挥了他“姜还是老的辣”的作用,他坦然地看着张氏,镇定地说:“昨天晚上,安平这小子喝得烂醉,他只怕记挂着你这个娘,便摸着黑从郑家走回来,可是却敲错了门,找到我们家来了。我见天色已晚,又想着你们家一屋子的妇孺,也没有空余的房间和床铺让他歇息,便做主让他在我家歇下来。许大嫂,让你担心了,是我考虑不周全啊!”   张氏自是感激了宋思年一番,又心痛许安平深夜还想着自己,她眼巴巴地透过窗缝看着睡得正香的许安平,忍不住地抹着眼泪。   郑仲宁倒是半信半疑,许安慧自然是绝不相信宋思年的这番说辞。她直接看向宋芸娘,见芸娘脸上有愧疚之意,便在心中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不免是又气又恼又心酸。   两家人心不在焉地吃了早饭后,张氏便留在了宋家,等候着许安平醒来。   此时郑仲宁和萧靖北都早已出门去忙军务。郑仲宁临行之前特意嘱咐许安慧,让许安平多睡一会儿,不用催促他起来。因为他早上去驻扎在城外的军营时,得知昨晚好些将领和士兵都喝高了,故此周将军推迟了出发的时间,决定稍晚一会儿再走。   有了郑仲宁的这番话,张氏他们便都不去打搅熟睡的许安平,而是任由着他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   宋家的院子里,宋芸娘将早上萧靖北铲好的雪堆成了两个大雪人,还孩子气地安上了鼻子、眼睛和嘴巴。两个胖胖的雪人一左一右地站在院子里,好像两个站岗的卫士。   钰哥儿围着两个雪人欢欣跳跃了半天,突然跑到芸娘面前,仰着小脑袋求道:“芸姑姑,你再帮我堆一个小雪人好不好?”   芸娘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钰哥儿红扑扑的小脸蛋 ,“好啊,堆在哪儿呢?”   “就堆在两个大雪人的中间。一个是爹爹,一个是芸姑姑,中间还要有一个钰哥儿。”钰哥儿奶声奶气地说道。   芸娘心中一暖,忍不住抱住钰哥儿亲了一口,“那钰哥儿和芸姑姑一起堆好不好,我们呀,要堆一个最漂亮、最可爱的小雪人……”   正在地窖旁忙活着的宋思年等人看到这一大一小,相处得亲密无间,心中也有了几分欣慰和安心。   在刺眼的白光和一片喧闹声中,许安平终于醒了过来。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大脑一片模糊。   一直守坐在桌旁的张氏忙扑过去,“安平,你醒啦!”   许安平摸了摸头,环顾了四周,怔了半晌儿,疑惑地发问:“娘,我这是在哪儿?我是不是在做梦?”   张氏鼻子一酸,她伸手心疼地摸着许安平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轻声道:“傻孩子,你昨晚喝醉了。你姐夫本来让你睡在他那儿,可是你半夜里自己跑回来了。却又走错了门,进了你宋大叔的家。这是芸娘的房间啊。”   许安平越发迷糊,似乎张氏说的都是和他不相干的事情,他的脑海里没有一点儿记忆。   他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依稀记得自己在防守府了喝酒,再之前……再之前……他想起来了,只觉得心中一片刺痛,头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芸娘定亲了,她定亲了,定亲了……   许安平愣愣看着张氏,木木地问道:“娘,芸娘是不是定亲了?”   张氏一阵心酸,她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好孩子,这世上比芸娘好的女子多得是,我儿这么有本事,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许安平呆呆看着张氏,只觉得浑身都痛,头也痛,心更是一片刺痛。   院子里,宋芸娘得知许安平已经睡醒,便去许家厨房做了一碗醒酒汤,刚刚端出厨房门,就碰到了穿戴一新,打扮得鲜亮的萧靖娴。   只见她上身一件玫红的小袄,下穿墨绿色袄裙,腰身收得极好,越发显得芊芊细腰,不盈一鞠。头发也精心梳了一个桃心髻,上面还插着及笄那日的玉簪。面上更是用上了芸娘送给她的面脂、妆粉和唇膏,打扮得唇红面白,一张小脸粉嫩的似乎可以掐出水来。   看到这样的萧靖娴,宋芸娘倒是一愣。她心想,莫非萧靖娴这些日子天天灰头土脸的躲在地窖里有些生厌了,此刻一解除危机,便想精心打扮一下?   只是这段日子以来,芸娘对萧靖娴始终还是有些心结,便只是对她微微点头笑笑,便准备离去。   谁知,萧靖娴主动开口:“芸姐,不如我帮你端这碗醒酒汤吧。厨房里的事情这么多,都是你一个人在忙活,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这些小事也让我帮帮忙。”   芸娘一愣,转念想到自己此刻若端着这碗醒酒汤去给许安平,还不知他又会是怎样的表现,想到这里,她便将醒酒汤递给了萧靖娴,淡笑道:“如此就有劳了。”   芸娘的厢房里,许安平坐在床上,有些木然地看着张氏的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可是一个字也没有进入他的脑子里。突然,门帘被掀开,一阵寒气从门外袭来,随即一个俏丽的年轻女子端着一碗汤风摆扶柳般地走了进来,笑吟吟地看着许安平,“安平哥,喝点醒酒汤吧!”   许安平一怔之下还以为是芸娘,心中一阵欢喜,再仔细一看却是那日在母亲房里见到的那名年轻女子,他不觉又失望又烦闷,呆了一会儿,冷冷道:“我又不认识你,是你哪门子的安平哥?”   萧靖娴一怔,脸刷的红了,嘴唇微微颤抖着,眼泪也在眼睛里打转,端着醒酒汤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萧靖娴自从张氏对她流露出撮合她和许安平的心思后,特别是听到许安平在军队里很是上进和出息,便暗暗留了心。昨日见到许安平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更是动了芳心。她是彻底的行动派,便立即抓住机会表现自己,可惜许安平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倒是白费了她这番心意。   张氏看到萧靖北这番尴尬的模样,忙为她解围,“这是和芸娘定亲的萧靖北的妹妹,叫萧靖娴。她现在暂住在咱们家。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啊,可都是靖娴在照顾我。”   许安平一听到“芸娘”,“萧靖北”,“定亲”这样的字眼,便更是烦闷。他气冲冲地起了床,借口要赶回营中,便急急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0章了!第一次写文,本是无聊时的随意之作,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坚持到100章。感谢亲爱的们一路的支持!   ☆、暗地里的战斗   周正棋将军见天气晴好,便谢绝了王远的午宴,决定在午饭之前出发,率领着游击军回驻地。   考虑到张家堡人员伤亡惨重,兵力大大减少,又担心阿鲁克的军队会反扑,周正棋便决定留一小队人马在张家堡驻扎数日。   本来他属意于许安平,可是意兴阑珊的许安平谢绝了周将军的好意,却推荐了另一名也是张家堡军籍的小将。他的理由是,该小将成家不久,家中有娇妻,这样的好机会理应让给他。他虽有一个寡母,但也有姐姐姐夫精心照顾。现在他是孑身一人,来去无牵挂。   周正棋自然是大大赞赏了许安平一番,他重重拍着许安平的肩,笑呵呵地说:“好小子,你也要快些成家,这样你也有了牵挂了。”   许安平苦笑着看着周正棋,心中更是一片涩然。   大军开拔之前,许安平还是抽空回了许家一趟。他同张氏、宋思年一一告别,还去了救治伤员的小院看望了荀哥儿,却独独避开了宋芸娘。   许安平昨晚虽然醉得厉害,可是今晨酒醒后,他努力回想,对昨晚的事情有了模糊的记忆。他虽然无法完全想起,但他大略知道,自己昨天半夜出现在宋芸娘家,绝对不会是简单地走错了门,而是冲着宋芸娘而去。   今日早上,他除了因饮酒过量,头痛脑胀,身上也多处酸痛,竟有打斗后的瘀伤。他想,莫非自己和人打过架?可是到底是谁,他却全无印象。他担心自己半夜醉醺醺地出现在宋家,是否对芸娘有了冲撞和冒犯,怪不得芸娘一直对自己躲躲闪闪……   许安平思前想后,只觉得对芸娘又气又恼又羞愧,便忍下一颗心没有去同芸娘告别,而是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许家小院。   三千大军来也一阵风,去也一阵风,转眼间,已经消失在茫茫雪原,只留下地上成片的马蹄印。   暂时留下来的那几十人的小队,王远自然不会让他们继续在城外驻扎,而是迎进了兵营。   张家堡外一片凌乱,白皑皑的积雪被大军踏过,已经变成了脏乱的黑褐色,埋藏在深雪里面的尸体也露了出来,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和青白的死人脸,看得人触目惊心。   王远担心过几天雪冻得硬了,散落在张家堡外的尸体和各种兵器越发难得收拾,便命军民趁着天气晴好,将这片战场清理一番。   萧靖北站在高高的城头上,遥望着周将军的游击军远去的方向。他那日目睹了许安平作战时勇猛果敢的一幕,对他产生了几分英雄惺惺相惜之感。可是因为芸娘之故,两人不但未能深交,还先打了一架。   周将军他们离开的时候,萧靖北特意留意了下队伍里的许安平,只见他情绪低落,半垂着头,耷拉着肩,毫无生气地坐在马上,哪里还有半点那日如入无人之境般冲锋陷阵的飒爽英姿。   蔚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白云,一轮红日放射出温暖的光芒。远处的青云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衣,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张家堡外,军民们分成了几支小队,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的捡兵器,有的抬尸体,有的搜寻尸体上还能再次利用的皮甲和武器。   突然,远方的原野上出现了几十个小黑点,越来越近,却是几十个流民,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张家堡走着。看到张家堡外劳作的人们,他们似乎很是兴奋,步伐也越来越快。   被鞑子围了半个月多的人们此刻已如惊弓之鸟,这些流民又是出现在阿鲁克刚刚退兵的第二天,越发引起了张家堡军民的警惕。他们神情戒备地站在那里,有的士兵甚至举起来手中的弓箭。   “别,别射箭,别射箭,是自己人。”流民中有人觉察到士兵的动静,急忙挥舞着手高喊着。   待得这群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门前,站在高高城楼上的萧靖北赫然发现居然是张大虎他们一群人。   萧靖北快步走下城楼,一阵小跑来到张大虎他们面前,激动地打量着他们。只见张大虎等人神色狼狈,面黄肌瘦,穿着不知从哪儿扒来的流民的破棉衣,一个个好似流浪许久的难民。若不是张大虎招牌似的满脸大胡子和额上醒目的刺字,萧靖北几乎认不出他们来。   萧靖北和他们几人一路充军过来,又一起守过边墩,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此刻见他们安然无恙地站在眼前,不禁十激动,忍不住伸手按住张大虎的肩膀,大声道:“大虎,你们还活着!”   “废话,这不好生生地站在这儿吗?”旁边一个人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   萧靖北侧头看去,却见旁边一人身材修长瘦削,灰扑扑的脸上又是皴皮又是破口,嘴唇干枯炸裂,只有那双狭长的眼睛还是亮亮的,闪着不安分的光。   “白玉宁?”萧靖北愣了半晌儿,不相信地问道。   白玉宁翻了个白眼,懒懒道:“现在才认出我啊。”他自认为容貌俊雅、一表人才,在充军途中都十分注意自己的仪表,现在却带着一顶破烂的冬毡帽,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胡子拉撒,哪有半点玉树临风、白面书生的模样。   除了他们二人,萧靖北仔细辨认,发现还有刘仲卿、刘二柱等一起在边墩驻守的人,他们都是一样的面黄肌瘦,神色狼狈,此刻却也激动非常。   萧靖北见他们神色疲惫,便急急迎他们进堡,让他们去休息室稍作休整。   这些人都是张家堡驻守在边墩的守军,除了张大虎他们那个边墩的,还有其他几个边墩。   原来,阿鲁克的军队进攻张家堡时,并未将那几个小小的边墩放在眼里,而是直接绕过。鞑子在张家堡四周驻扎下来后,张大虎他们便趁着夜色偷偷溜出边墩,联络了其他几个边堡的守军。   以张大虎为首的这些守军脱下了身上的梁国军服,穿上从鞑子杀死的流民身上剥下来的棉衣,扮成普通农民。他们白天躲在边墩里,晚上便悄悄溜入鞑子的军营暗地破坏。   这半个多月来,他们破坏过鞑子的楯车、投石机,烧过鞑子的帐篷,还破坏过鞑子天天供奉的神像。白玉宁将他偷香窃玉,出入女子闺阁如入无人之境的本事充分发挥出来,鞑子祭师帐篷里神像流血泪一事便是他的杰作。   萧靖北听完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讲述,不禁赞叹不已,佩服十分。想到他们在危机重重的鞑子军营里,还能做下这么多颇有难度的破坏,为张家堡抵抗住鞑子的攻击提供了极大的助力。特别是那一次火烧军营,若不是那一场火,只怕张家堡已被鞑子攻下。   萧靖北领着这几十个边墩的守军去了防守府。王远本来并未指望他们还能活着,说实在话,他早已忘了在张家堡的外面还有这么几十人的守兵。此刻见他们犹如难民乞丐一般地回来,又听闻了他们这半个月的功绩,不觉又惊又喜,又有些愧疚。   王远抚掌笑了半天,大声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在鞑子军队内部,还一直有我们的士兵在战斗。怪不得鞑子攻城时不是楯车散了架,就是投石机折断了,要不就是兵营失火。我还以为是天助我张家堡,没有想到是你们这些人的功劳。张家堡能得以牢牢守住,你们也功不可没啊!”   他又看向站在议事厅里的严炳和刘青山,“严大人,刘大人,你们这两日将此次在守城之战中有功劳的将士名单列下来,我过几日就去靖边城守备府,向守备大人报告这次守城的情况,给将士们论功行赏。”想了想,又低声道:“那些死去将士们的名单,也一并列上。”   最后,王远想到此次守城战中,负责城门驻守的士兵伤亡最多,便让萧靖北在刚刚回来的这几十名边墩守军中选择一些作为补充。   能够回到城门驻守,而不用继续留在边墩,这些守军都十分兴奋。萧靖北便选了二十名身材高大、目光清明的士兵,其中自然包括熟悉的张大虎、刘仲卿等人,选择白玉宁时,他犹豫了会儿,看到白玉宁恳求的眼神,终还是选择了他。   除了防守府后,这些守军大多住在张家堡内,此刻归心似箭,便纷纷告辞,各自回家向家人报平安。   张大虎和白玉宁了无牵挂,城墙外的小屋又被鞑子攻城时拆了填壕沟,现在只好和刘仲卿一起暂时去兵营安置。   萧靖北陪着他们一起去了兵营。这里住的除了张家堡外的军户和流民,还有刚刚安置进来的游击军,显得十分拥挤和杂乱。   萧靖北他们正在左顾右盼地打量,一个瘦小的女子已经哭着扑了过来,她扑到刘仲卿怀里,抱住他痛哭。刘仲卿也回抱着她流泪不已。   这女子是刘仲卿的妻子孙宜慧。只见她比之前更瘦小,脸色更苍白。她已经顾不得羞涩,激动地抱着刘仲卿,一边大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仲卿……仲卿……真好,你还活着,仲卿……我……我对不起你,我……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   一旁的张大虎、白玉宁纵使一副坚硬的男儿心肠,见此又激动又悲戚的一幕,也不禁有些不胜唏嘘。 作者有话要说:  年前实在太忙,连一周六更也办不到,勉强只能五更了。明后两天停更,周四继续更新,请见谅啊!   ☆、张家堡的修复   宋芸娘剪下了最后一个线头,放下手里的针线。她将这件大红的嫁衣轻轻披在身上,想到离婚期只有短短不到四五日的时间,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甜蜜。嫁衣上的红色好似会扩散,披上它后,宋芸娘的厢房里氤氲出一片暖暖的红意和洋洋的喜气,芸娘的脸上也是绯红一片。   此时距张家堡解除围城危机,已经过了近一个月。这段时日里,张家堡家家户户忙着修复被战火破坏的家园。宋、萧两家除了修理住房之外,还要忙着准备萧靖北和宋芸娘的婚事。   宋芸娘的厢房里,炕上摆放了几床新制的棉被,屋角堆放了几只樟木箱,里面装满了这些日子赶制的嫁妆,有一年四季的衣物、鞋袜,还有各式布料。因时间赶得紧,嫁妆准备得简单而仓促,有些是直接在靖边城购买的成品。因经费有限,他们自然是不会买太过昂贵的成品,便宜的成品毕竟还是太简陋粗糙,所以大多数衣物都是宋芸娘夜以继日地赶制出来,张氏、胡氏和许安慧也帮了不少忙。这件色泽艳丽,绣工精美的嫁衣更是费了宋芸娘不少心血和时日才赶制完工。   若是一年之前,连这点子嫁妆都无法备得齐全。不过幸好之前卖面脂挣了一些钱,萧家又给了不少的聘礼和聘金,宋芸娘便带着这些钱和许安慧一起去靖边城置办嫁妆。许安慧顺便领着芸娘去了自己的舅母家。许安慧的舅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和气妇人,亲切祥和,她热情招待了芸娘他们,还拿出了卖剩下面脂挣的五两银子。   宋芸娘自是好一番感谢,她推脱了半天,最终还是给许家舅母留下了一两银子的谢资。   当时,许安慧一是陪着芸娘购置嫁妆,二是顺便接寄住在舅母家的婆母和两个孩子,以及已经放假的许安文回家。谁知,许安文得知宋芸娘居然要和萧靖北成亲,立即气得胀鼓鼓的,一路上都没有给宋芸娘一个好脸色。回到张家堡后,他更是连宋思年和荀哥儿都怨上了。许安文回家十多天,居然从未进过宋家的门,路上碰到了宋芸娘,也是仰着鼻子冷哼一声,令芸娘又好气又好笑,又忍不住怅然。   张家堡经过了近一个月的修复,已经渐渐恢复了原样。许家倒塌的厢房和宋家倒下的杂物间、厨房也早已翻修一新。当时,萧靖北带领着他手下十几个弟兄,没用几天功夫,不但修好了倒塌的房屋,还顺便将其他的房屋也翻修了一下,屋顶上加固了瓦片,窗子也重新翻新,墙壁更是刷得亮堂堂。让在破房子里住了好几年的宋思年感慨不已:看来家里多了个壮年男子,就是不一样啊!   王远将张家堡立功的将士们名单通过靖边城层层报上去后,现在已经有了回音。张家堡以几百人的军队、数千人的军户,死死抵挡住了彪悍凶猛的阿鲁克的军队,让整个宣府城、整个边境乃至朝廷都为之震惊。   为了表彰张家堡的将士们,朝廷拨了大量的银两和奖励物资,大多数立功将士都官升一级,立功特别突出的,还连升二级甚至是三级。   王远由正五品升为正四品,具体任职还未下来。刘青山和严炳都由从五品的副千户升为正五品的正千户,蒋云龙升了副千户,郑仲宁升了百户,其他人等也各自有了不同的升职。   按照萧靖北的功劳,理应连升三级,最少也是个百户。不过,百户以上的官员要报到兵部批准,王远等官员考虑到他出身于犯了谋反之罪的长公主府,担心将他作为百户报送上去,上面说不定会压下他不批,万一连同张家堡其他升职人员一同不批,反而是将好事做成了坏事。   因此,萧靖北仍是总旗。不过,王远为了补偿萧靖北,给了他许多的银两和物资奖励,特别是房屋。王远在张家堡的富民区——上西村为萧靖北一家安排了一个宽敞、牢固、还比较新的小院。   萧靖北本舍不得搬离宋家,毕竟住在这里,可以日日看到宋芸娘。可是李氏心中记挂着准备萧靖北的婚房,住房一分下来,就忙不迭地收拾行李,带着王姨娘和钰哥儿搬了过去。   萧靖娴本有些犹豫,当她看到新分的小院比许家小院更加宽敞整洁、高大坚固,便也毫不犹豫地告别了张氏,借口照顾母亲和帮忙准备哥哥的婚事,也一同搬了过去。   张家堡的房屋本来十分紧张,再加上原来堡外的房屋已经在鞑子围城时被他们拆了填壕沟,原来住在堡外的军户和流民都只能住在堡内,使得房屋更加紧张。   但是,张家堡在这场战争中伤亡惨重,死了大约有五六百人。王远和几个官员商量了一下,便按照军堡的惯例,将这些孤男寡女重新进行婚配。死了丈夫的嫁给死了老婆的,两家合为一家,一些房屋便空了出来。   张家堡毕竟是军堡,实行的是军事化的管理。在战争和生死面前,情感和礼数总归比不上生存和繁衍子孙来得重要。这些强配在一起的孤男寡女虽然开始有些不习惯和不愿意,时间长了,也是一样的关起门过起了小日子。   富民区的上西村更是有不少空房。当初一些富户离开张家堡时,王远已经放话不再让他们回来。他们的房屋本是军堡的财产,便任由王远安排处置。因此,萧靖北一家分到了一间宽敞的小院,更让宋芸娘欣喜的是,这家小院还和郑仲宁家十分的近。   张大虎、白玉宁和刘仲卿等人也在张家堡内分配了房屋,不过他们没有萧靖北那么幸运地分到了上西村的宽敞小院,而是分在了拥挤破烂一些的下东村。   白玉宁终于可以不用和张大虎共挤一间小院,而是单独拥有了自己的住宅。不过,张家堡在分配他住房的同时,也随房屋附赠了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确切的说,是白玉宁“嫁”给了一个有房有子、只是丈夫在守城之战中牺牲的寡妇。   白玉宁的妻子吴氏本是一个王姓小旗的妻子,二十五六岁,因生育了二子,又长期在田间地头耕作、操持家务,便有些显老,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白玉宁本是贪念美色之人,哪里看得上这样既无姿色、又有拖累的妇人。可是拒绝是不可能的,要么重新选择。只是其他可供婚配的妇人要么年岁更老,要么容貌更丑,倒只有这吴氏稍微看得入眼一点。   吴氏的两个儿子,大的已有十岁,再过五六年即可继承他亡父的军职,小的才五六岁,还是一个满院乱跑、遍地撒欢的娃娃。看着这乱糟糟的院子和容貌平常的吴氏,白玉宁不禁一阵心酸。他想到自己半生风流,不知出入过多少青楼艳妓的香居,拜访过多少名门闺秀的闺阁,与多少豪门怨妇有情。可是最终,竟是在这样一个破败边堡的破烂小院,守着一个普通村妇,还当了个便宜的爹。他想,这大概便是对自己始乱终弃、玩弄大多妇人的报应吧!   张大虎仍然是独门独户、孑然一身。王远虽然实行“拉郎配”,但大抵还是征求了一下双方的意见。张大虎因面貌凶恶,一身煞气,尽管他已经升职为副总旗,但是张家堡仍然没有一名女子愿意嫁他为妻。这张大虎是自由惯了之人,倒也乐得清净自在。   张大虎、白玉宁和刘仲卿三家虽然重新分配了房屋,但都离得十分近。张大虎和刘仲卿甚至还是邻居。这三人虽然出身、个性、为人处世全然不同,但毕竟也算同生共死之人,在无亲无故的张家堡,也自觉地扎成了堆,变得十分亲密。   徐富贵又一次充分发挥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作用,徐文轩居然升了小旗,还在上西村分了一间小院,距离萧靖北的小院也很近。   更为巧的是,徐文轩的这间小院正是万总旗的住房。事实上,这是他通过徐富贵活动,特意向分配房屋的官员所求。徐文轩既想着感念万总旗的恩情,要照顾他的家人,又见万总旗留下的一对儿女乖巧又可怜,特别是那个十几岁的女儿,还十分善于持家,能帮自己操持家事,便干脆让这一对子女继续留在这里,以全他一颗报恩的心。   柳大夫的房屋在战火中被烧为灰烬,却是无法那么快重建。因此,这段时日,柳大夫都是住在医治伤员的小院,便于随时看护伤员。此时,一些轻伤人员早已各自归家,留在小院的都是一些重伤员,这些重伤员,反而更需悉心照料。因此,柳大夫往往忙得几日不见人影,连带着荀哥儿也跟着一起十分繁忙。   许安文回来后,田氏不好再继续住他的房间,便搬到宋家与芸娘一起住,两人常常夜里就着煤油灯,一边说着话,一边绣着嫁妆。芸娘看着昏暗灯光下田氏慈祥的面容,忍不住想到若自己娘亲还在,只怕此刻也是这般和自己一起准备着嫁妆,眉眼安详柔和,充满了女儿长大成人的欣慰和感触。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主要是过渡,接下来,就是和平时代了。   此外,古代的朝廷为了让军户安心驻军,也为了保证有继承人,的确会给无妻的军户分配妻子,军户的寡妇也会强配给其他的军户。在男权社会里的弱女子,的确有如奴隶一般。   ☆、钱夫人的添妆   宋芸娘将披在身上的嫁衣脱下,小心翼翼地叠好,平放在炕头的那床新被子上。   被子也是准备好的嫁妆,被面上绣了百子图,这是张氏和田氏二人这些日子赶制出来的。大红的被面上精心绣制了好些个白白胖胖、憨态可掬的娃娃,代表着她们对芸娘的祝福和期望。   被子旁边还有一对大红色的鸳鸯戏水枕套,这是许安慧婆媳二人联合绣制的,昨天刚刚送过来。婆媳二人的绣工都很是精致,鸳鸯绣得活灵活现,亲密依偎着,恩爱非常。   许安慧他们除了帮助芸娘准备嫁妆,还都送了她添妆礼。张氏送了几副绸缎,许安慧送了一对镶红宝石金耳坠子,田氏则送了一对银手镯。   宋芸娘见这银手镯已是田氏仅有的财产,本不欲接受,可田氏生气道:“你既然叫我一声义母,怎么就受不得我的礼物。我现在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就当你是我自己的女儿。只是义母太寒酸,不能送点儿更好的添妆给你。”芸娘无语,只能拉着田氏的手,感动得眼泪汪汪。   宋芸娘一共还准备了厚薄不等的四床棉被和被褥,有两床芸娘房间里摆不下,只能堆放在正屋里。这些床上用品连同其他的嫁妆再过几日便要一起抬到上西村的萧家。宋芸娘伸手轻轻摸着嫁衣和被面,想着几日后便要嫁给萧靖北,做他的妻子,她的心噗咚噗咚跳得厉害,一张娇羞的芙蓉面几乎比大红的嫁衣还要更红。   宋芸娘正在收拾着她的嫁妆,忽听得宋思年在院子里和谁说话,再之后便是宋思年大声喊着:“芸娘,防守府的钱夫人差人来找你。”   芸娘一愣,急急走出门来,却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俏丽的年轻女子,容长脸,双目灵动,脸颊上嵌着两对深深的酒窝,未语先笑。她笑眯眯地看着芸娘,正是钱夫人的心腹丫鬟秋杏。   芸娘以前去防守府时见过秋杏几次,在守城战中也和她一起共同作过战,因此还比较熟悉。   “秋杏姐,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给吹来了。”宋芸娘笑吟吟地迎了上去。   “芸娘,我们夫人请你去府里一聚。”说罢又笑道:“我们这些日子天天被你未来的相公拉着练习打鸟铳,偏只有你这般舒适地待在家里。”   原来,守城战之后,王远见识了鸟铳的威力,便决心再多训练一些鸟铳手。他从靖边城要回了更多的鸟铳和弹药,命令萧靖北抓紧训练鸟铳手,除了建立女子鸟铳队,还要再训练一批男子鸟铳手。因此,这些日子,萧靖北将守城的任务暂时交给身为副总旗的张大虎负责,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训练鸟铳手上。   宋芸娘因为要备嫁,便暂时退出了女子战兵队。这秋杏也是女子战兵队的一员,今日因防守府里有事,便没有去训练。她平时和芸娘比较熟悉,此刻便忍不住打趣她。   芸娘笑了笑,也不言语,急急忙忙跟着秋杏向防守府走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秋杏姐,不知钱夫人找我有何事情?”   “这个倒没有说,总不会是什么坏事情。你也知道,我们夫人很是喜欢你。不过你待会儿到了府里,言语上注意点儿。前日我们老爷将那小妖精从宣府城接回来了,我们夫人只怕心里正有些不痛快呢!”   芸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王大人有了钱夫人这样一个卓越不凡、才识胆略均不逊于男子的妻子,偏偏还记挂着什么小妾。她不禁为钱夫人感到深深的不值。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秋杏又笑着说:“芸娘,你可真有福气。我看萧总旗不论是人才、相貌、武功还是胆识,在我们张家堡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怕是放眼整个靖边城、宣府城都没有几个及得上他的男子。我看他啊,对你也是极好。我们有时训练中途休息的时候,故意在他面前问起你,一谈到你他的眼睛总是会发光,脸上神采都不一样了。别看他训练时对我们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一到了你面前只怕是冰山都要融化了吧!”   宋芸娘想到了萧靖北温暖的笑颜,好似三月和煦的春风,拂到身上让人浑身有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她不禁微微红了脸,嘴上却小声道:“哪有你说的那样。秋杏姐,你惯会取笑人。”   不知不觉到了防守府,宋芸娘在秋杏的带领下,熟门熟路地进了钱夫人的偏厅。   一进偏厅,便是一阵香风带着暖意袭来。屋内暖意融融,香雾袅绕,光线有些昏暗,令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好似不那么真实。   钱夫人已经不再是战场上英勇果敢的巾帼英雄,而是又恢复成了那个慵懒的贵妇人。只见她斜靠在软蹋上,穿着家常的银红色珠边袄,.下系湖水蓝百裥裙,头发随意挽着,看到芸娘,眼睛一亮,立即坐直了身体,冲着芸娘招手笑道:“芸娘,你来啦!快过来!”   宋芸娘上前拜见了钱夫人。钱夫人急急扶起了她,笑问:“芸娘,你的婚期快到了吧?不知嫁妆什么的都准备得如何了?”   芸娘心中一暖,忙笑着答道:“谢谢夫人关心。嫁妆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小户人家,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钱夫人笑了笑,冲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这个丫鬟转身进里屋,双手捧着一副桃红色的绸缎走了出来,绸缎的上面,还放着一只精致的小木盒。   “芸娘,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幅绸缎给你做身衣裙。你看看你,年纪轻轻的小娘子,长得又鲜亮,可身上穿的不是灰的,就是麻的。以后嫁人了可不能再这样,要好好拾掇拾掇自己。你家萧总旗好歹也是个小官了,你也要有个官太太的样子才行。”   宋芸娘忙笑着谢过了钱夫人。钱夫人又令丫鬟将绸缎上的小木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对金累丝镶宝石蝴蝶簪,簪头处,是一只细若毫发的金丝累成的蝴蝶,蝴蝶身上还镶满了米粒般大小的红蓝宝石。金簪做工精细,花纹繁而不乱,显得既活泼又轻盈。丫鬟递过来时,两只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好似即将比翼双飞。   芸娘一惊,忙跪下推辞道:“夫人,这两只金簪太贵重了,民女受不起。”   钱夫人面色一沉,假意恼怒道:“怎么,莫不是瞧不上?”   芸娘忙道:“民女不敢。只是这对金簪做工精细,价值不菲,芸娘愧不敢受。”   钱夫人又露出了祥和的笑容,“这对金簪虽然是我年轻时戴过的,但统共没有戴过几天。这样活泼可爱的金簪就适合你这样年轻俏丽的小娘子戴。我现在老了,戴不得啰。”   宋芸娘忙笑道:“夫人您正值盛年,风华正茂,岂能言老。只不过,您身上有一股超凡大气的气度,非一般的首饰自然配不上您。”   芸娘的这个马屁拍得钱夫人很是舒坦,她笑眯眯地说:“芸娘你真会说话。我虽然和你接触得次数不算太多,但我就觉得你的脾性很对我的胃口,我在心里将你当做妹子看待。妹妹要出嫁,收姐姐一点添妆又算得了什么。”   宋芸娘一听,便觉得若此刻再推辞便未免太过矫情,只好再次跪谢了钱夫人,“芸娘能够得钱夫人如此厚爱,实在是愧不敢当。夫人的美意,芸娘却之不恭,如此多谢夫人了。”   钱夫人脸上笑意更盛。她想起了王远的嘱托,便亲切地冲芸娘招了招手,示意芸娘过去坐。   芸娘犹豫了下,还是轻轻走过去,微微侧着身子坐在钱夫人软榻前的一张矮凳上。   钱夫人看着芸娘那头乌黑油亮的秀发,心中赞叹不已。她取过那两支蝴蝶金簪,轻轻插在芸娘发髻上,端详了一番,回头对屋子里的几个丫鬟笑道:“你们看,这两支金簪插在芸娘头上,衬着她那张人比花娇的脸,真真儿就像蝴蝶停在花上采花蜜一般。”   丫鬟们也你一言我一句的逗着趣,芸娘倒是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钱夫人想起了王远的嘱托,她示意屋子里的几个丫鬟出去。屋内无人后,她亲切地拉起了芸娘的手,微笑着问:“芸娘,这次委屈你们家萧总旗了。”   芸娘一惊,忙道:“夫人您这是从何说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守卫张家堡是萧大哥的本份,何有委屈之说。”   钱夫人轻轻笑了,“这次张家堡的有功之士人人得以加官晋级。你们家萧总旗在守城之战中立下大功,论功劳的话,他怎么样都得升个百户才行。只是老爷考虑到他刚到张家堡,升的太快了怕有人不服,所以暂时压了一压。”她小心觑了一眼芸娘的神色,试探地问:“你们家萧总旗……没有不满或抱怨吧?”   芸娘心中暗惊,表面却不动声色。这次守城战之后,张家堡官员和士兵都死伤众多,空了不少职位出来,因此只要略有功劳的官员和士兵都晋升了职务。连一直守在鞑子没有进攻的东城墙上、毫无作为的胡勇都升了个试百户,立下卓越功劳的萧靖北却只是总旗。   萧靖北虽然从未提及此事,但芸娘心中多少有些怨言。此刻见钱夫人问的如此透彻,她的面上却是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神色,“夫人您说的是哪里话,王大人给了萧大哥那么多的赏赐,他想着我们即将成亲,还特意分给萧大哥宽敞的住房,我们感激都来不赢,怎么会抱怨?”   钱夫人盯着芸娘看了一会儿,见她表情不似作伪,便笑得更加真挚,“那就好。萧总旗还年轻,只好以后继续好好干,还怕不能升官进级吗?”   宋芸娘半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轻声道:“升官进级倒是不敢想,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萧大哥和我能够得到王大人和夫人您的抬爱和提携,实在是我们的幸运和福分,我们真的是感之不尽。芸娘和萧大哥无以为报,唯有更加尽心尽力地效忠王大人和夫人。夫人请受芸娘一拜。”说罢,又恭敬地跪拜了钱夫人。   钱夫人忙搀扶起芸娘,脸上的笑意更盛。   此时年关将近,防守府的丫鬟婆子们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事宜。宋芸娘出入这防守府已是熟门熟路,她告辞了钱夫人后,便没有让人带领,自己捧着钱夫人送的添妆慢慢往防守府外走。   防守府里十分热闹,丫鬟婆子小斯们正忙着大扫除,有的收拾院子,有的打扫屋子,有的在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既忙又混乱。但人人脸上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提前感受着过年的喜庆,似乎要趁机将鞑子围城的晦气一扫而净。   宋芸娘也感染了他们的喜意和活力,她加快了步伐,想着快些回家,趁着出嫁之前,将家里好好整理收拾一下。快走出内宅门时,墙角突然传来一声小小的声音,“宋娘子,请留步。” 作者有话要说:     ☆、幼年时的故人   宋芸娘循声侧头看去,却见墙角处,站着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瘦瘦小小的小丫鬟,正躲躲闪闪地看着自己。   芸娘一愣,她回头四下里看了一看,见左右身后均无人影,便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惊愕地问:“你是在叫我?”   小丫鬟点了点头,略略走近了几步,小声道:“我家主人请宋娘子过去一叙。”   芸娘更是吃惊,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你确信没有找错人?”   小丫鬟巴掌大的小脸上,闪着一双圆溜溜的灵动的大眼睛,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我家主人说,她是你的故人,宋娘子一去便知。”   宋芸娘尽管疑惑万分,但她想着这防守府自己来来去去也有好多次,和钱夫人的一些丫鬟婆子也算得上熟悉,在这小小的防守府里也不怕出什么事。再加上好奇心使然,便跟着小丫鬟往防守府的内宅走去。   过了两道门,经过两个小院,宋芸娘跟着小丫鬟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庭院。如果说,钱夫人的住所是防守府内宅的正中心,这个小院便是内宅的偏僻一角,院子狭小,只有方寸之地,房屋也矮小、逼仄。里面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树木,此刻均已凋零,呈现颓败之色。院子里静悄悄的,十分冷清。   小丫鬟领着宋芸娘进了小院的西厢房。一进房门,芸娘便觉得视线陡然一暗,空气中充满了甜腻的香味,慢慢适应下来后,才看清房间里格局简单,窗前一张矮塌上,坐着一个身材小巧、纤细玲珑的女子。   坐在矮塌上的女子看到芸娘,急忙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看着芸娘激动地喊了一声:“芸姐姐!”   宋芸娘愣住了,只见这名女子身穿鹅黄袄月白裙,一身淡雅的衣裙越发衬出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好似冬日里的一株娇弱的水仙花。她的相貌极其秀美,一对远山般的秀眉微微蹙着,一双凤眼略带迷蒙,此刻弥漫了泪水,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嘴唇小巧红润,此刻也激动地微微发抖。   芸娘依稀觉得这女子有几分面熟,仔细回想,好似那日在钱夫人的偏厅里见到过,当时钱夫人正在教训王远的四名妾室,这名女子当时跪在地上,看上去最年轻,应该是王远新纳的四姨娘。   想到这里,宋芸娘疑惑地问道:“你是王大人的妾侍吧!为何说是我的故人?我好像以前没有见过你吧。"   这女子更加激动,突然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芸姐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殷雪凝啊!殷雪洁的妹妹殷雪凝啊!”   “殷雪洁……殷雪凝……”,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唤起了芸娘久远的记忆。她忽然想起了杏花烟雨的江南,精巧雅致的庭院里,春意盎然,处处一片花红柳绿,鸟语花香。几个活泼秀美的少女,穿着薄薄的春衫在庭院里嬉戏、玩闹。她们扑一会儿蝶,荡一会儿秋千,采一会儿花,欢快地在亭台楼阁间追逐。她和一名身材高挑的少女跑在前面,她们一人着粉红,一人穿鹅黄,轻薄的裙摆随着轻盈的步伐在空中飘舞,在绿意盎然的庭院里格外耀眼。在他们身后,一个小一点儿的女孩一边喘着气追着,一边大喊:“姐姐,芸姐姐,等等我。”   “雪凝?你是殷雪凝?殷雪洁的妹妹殷雪凝?”宋芸娘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   殷雪凝眼睛绽放出了亮光,“芸姐姐,你终于认出我了!”   芸娘很是呆了一会儿,方问:“雪凝,你……你怎么也到了这张家堡,还……还做了王大人的……妾室?”   殷雪凝面上笑意一滞,略略垂下头,露出几分难堪和羞愧的神色,“芸姐姐,说来话长,我们坐下慢慢聊吧。”说罢请芸娘坐下,又命刚才引路的小丫鬟奉茶。   “芸姐姐,我们大概有五六年未见了吧。最后一次见你,还是在我姐姐的及笄礼上。后来没多久,你们家就出事了……你们家当时走得那么急,我姐姐没能在你临走前见上你一面,在家里哭了好些日子……”   芸娘面上浮现一层哀意,她想起了那个曾经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殷雪洁的父亲殷望贤和宋思年是同年,又同在江南为官。殷望贤当时任着杭州府的同知,比宋思年官职要高。两家住得近,平时也走得极近。殷望贤有两女一子,大女儿殷雪洁只比宋芸娘小数月,二女儿殷雪凝和萱哥儿年岁差不多,幼子殷雪皓则和荀哥儿年岁相近,因此两家的孩子也常在一起玩耍。宋芸娘因为和殷雪洁年岁相近,个性相投,便成了极为相好的朋友。   宋芸娘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殷雪凝也垂着头,神色不明,一时室内有些沉默。那个小丫鬟早已灵活地在门外守着,室内只有他们二人静静坐着,想起了往事,两人均是面有戚色,气氛有些哀伤。袅袅热烟从他们身前的茶杯里缓缓升起,又在昏暗的室内慢慢晕开,模糊了两个人的脸。   “对了,我记得当时你父亲并未卷入那场贪墨案,为何你也会来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芸娘开口问道。   殷雪凝低声道:“这些官场上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我父亲虽然逃脱了当年那一次官场剧变,暂时得以保全,可是才过了两年,又卷入了一场科举舞弊案,也和你们家一样被充军到这边境。”   梁国法纪严苛,文官动则获罪,且牵连极广,小有过错,轻则充军,重则刑戮。此刻,宋芸娘听到殷家也被充军,倒也不是很惊讶。想到殷雪洁,她关心地问道:“那你姐姐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你家人现在在哪里?”   殷雪凝面露哀色,眼泪又开始涌出了眼眶。她掏出帕子一边轻轻擦拭着眼泪,一边凄声说:“我姐姐在家里出事以前便嫁了出去,我姐夫是杭州知府的公子。只不过,知府大人当时也卷入了那场案子,他们家也被判了充军,充到了贵州。我们现在已是天南地北,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还不知有生之年能否见她一面。”   宋芸娘想起了那个活泼爱笑的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父亲他们呢?”   “我爹娘和幼弟都在靖边城。两年前,我们本来充军到新平堡,那里比张家堡还要贫寒艰苦。后来,王……老爷去新平堡公干时,偶然遇上了我,便纳我为妾,还将我们一家安置到了靖边城。”   殷雪凝语气平淡,面上表情有如一池静水,平静无波。但芸娘可以感受得出,她内心的苦楚和怨言,他父母为了换取更好的生活条件,竟然不惜让女儿为妾。宋芸娘静静看着殷雪凝,脑海中想起当年那个扎着双髻,一身粉嫩衣裙,玉雪可爱的小丫头,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殷雪凝似乎知道芸娘所想,忙挤出几分笑意,“芸姐姐,其实我们家现在都过得挺好,我爹在靖边城守备府做了一名书吏,这份差事很是轻松。老爷也……也对我极好……这次他只接回了我一人,其他的三位姐姐仍留在宣府城……”   芸娘道:“王大人是个好人,钱夫人也宽和大度,他们都不是心思歹毒、个性残暴之人。只要你言行谨慎,凡事依顺,他们应该都不会为难你。”   殷雪凝心道,钱夫人也只不过是对不觊觎她丈夫的女子宽和大度而已,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愿意和他人分享相公。她拭了试泪,轻声道:“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想头,只盼着能有一儿半女防身,将来也有个依靠。”   芸娘看着她尚显稚嫩的脸庞上,流露出的神色却犹如老妇人般历经沧桑,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你这么年轻,王大人又对你甚是宠爱,还怕没有孩子。”   殷雪凝突然一把抓住芸娘的手,面色凄哀,颤抖着说:“芸姐姐,不住为何,我心里很是害怕。老爷这么大的年纪,才只得了一女,不知是他的子女缘分太浅还是怎样?我前头的几个姐姐虽然也有过几次身孕,可是不但未能顺利生下,还伤了身子。现在老爷更是将他们留在宣府城不闻不问。有了前头几个姐姐的例子在那儿,我也不知道能否顺利有个孩子。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若没有孩子,我不知还能得老爷多久的宠爱。”   看着面色惶惶的殷雪凝,芸娘无声地拉住她的手,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凉。芸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似乎给她力量。她在心中奇怪殷雪凝的父母怎舍得让自己的女儿与人做妾,难道些许的小恩小惠竟比女儿终身的幸福还要来得重要?   芸娘怜惜地看着殷雪凝,这样兰花般美好的女子,本因嫁给一个伟丈夫,受人怜爱,可是现在却做人妾室,那王远又是贪恋美色、喜新厌旧之人,她的前程更是一片渺茫。沉默了一会儿,芸娘忍不住心痛道:“雪凝,当时……你……为何不反抗?”   殷雪凝抬眸看着芸娘,面上满是泪水,她哀声道:“我自然是百般不愿。可是身为女子,本就是身不由己。我们家之前充军的新平堡贫寒疾苦,父亲每日在外劳作,瘦得皮包骨头,母亲也是整日沉疴病榻,皓哥儿更是瘦得脱了形。我父母当时本已有意将我嫁给堡里的一个丧妻的总旗,他年岁大,还有好几个孩子。王……老爷怎么样也要好过他吧。”   宋芸娘无声地握着她的手,眼里既是同情又是痛惜。她心想,那总旗再不好,也是嫁他为正妻,总好过现在做人小妾。她想到自己曾经也有过和殷雪凝一样的危机,幸好她自己有一个真正疼惜自己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幼年时的故人(下)   “芸姐姐,”沉默了会儿,殷雪凝轻声问道:“你们一家人现在都怎么样?……萱哥哥……他……还好么?”她垂下眼帘,两只手紧张地抓着裙子,面色局促,好似有几分羞涩。   芸娘愣了下,猛然回想起当年两家相好之时,大人们曾经有过结为儿女亲家的戏言。   当年,宋萱小小年纪,已生得眉目清朗、身姿俊雅,有如芝兰玉树一般,又天资聪慧,一心向学,颇有才气。殷望贤的夫人爱惜宋萱品貌出众、才智过人,曾经流露出将殷雪凝许配给他的想法。但是那殷望贤因自己官职高于宋思年,不愿让女儿低嫁,所以并未付诸行动。   宋芸娘曾经从殷雪洁的戏言中听到过这样的意思,自然并未当真。此时看到殷雪凝羞涩中又带着浓浓的自卑,神色局促而忐忑,又带着几许期盼,便明白当年的戏言,已让这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心中有了向往。   萱哥儿是花一般的少年,自然容易让小女孩心生爱慕之心。只是宋芸娘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又是在两家均遭遇巨变的情况下,殷雪凝居然还记挂着萱哥儿。   宋芸娘心中一阵剧痛,嘴唇微微颤抖着,低声道:“萱哥儿……萱哥儿已经不在了……”   殷雪凝面色一下子惨白,身子猛然坐直,激动地问:“怎么会这样?萱哥哥怎么会……”   宋芸娘便将自己家充军途中,母亲和萱哥儿双双病逝的事情慢慢讲述了一遍。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年,但是再次提及,还是觉得心痛难忍。   殷雪凝也是垂泪不已,她颤声道:“芸姐姐,我只当我们家已经是极其悲惨,但我们好歹家人俱在。想不到你们家更为凄惨……”   宋芸娘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淡淡笑了,“好在再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现在家里的日子已经走上了正轨,以后也只会越过越好。如果娘亲和萱哥儿在天有灵的话,也会含笑欣慰地看着我们。”   殷雪凝也认同地点了点头,拿帕子试了试眼泪,展开了笑颜,“对了,芸姐姐,还没有恭喜你呢,听说你快要成亲了。”   宋芸娘笑着谢过了殷雪凝。殷雪凝继续道:“那日我在夫人的偏厅里,听到你的声音,便觉得很是熟悉,又听到他们唤你宋娘子,回过身见到你,便知道你就是芸姐姐。芸姐姐,你的相貌、神态还和五年前一样,只是比以前更加沉稳,神色更加坚毅。当时,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见一见你,可是没过多久便被老爷送到了宣府城。后来,张家堡被围,我还一直为你忧心。此次一回来,我便让丫鬟时时打听,看你什么时候会进防守府,好见上你一面。”   宋芸娘很有些感动,居然遇到幼时的旧友,令她既激动又生出几分恍惚。她打量着殷雪凝,眼前这张如花美颜渐渐和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重合在了一起,芸娘露出了由衷的笑意,“雪凝,真是女大十八变,当年还是个黄毛小丫头,现在却出落得亭亭玉立,好一个标致的大美人。只是,你和雪洁长得不是太像。”   殷雪凝也掩嘴笑了,柔柔道:“我姐姐长得像父亲,我长得像母亲。”说罢又神色一黯,“都说女子似父才有福气。我姐姐虽然充军到贵州,但她和姐夫品貌相当,又情投意合。只要夫妻恩爱,哪怕吃苦也犹如吃蜜。可是我却做了人妾室,成天日看人眼色,每日里连背都不敢挺直……”   宋芸娘同情地看着殷雪凝,却无法说出安慰的话语,只好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哦,差点忘了。”殷雪凝猛地站起身来,走到妆奁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一边转身走回来,一边说着:“芸姐姐,只顾着说话,差点儿忘了正事儿了。此次约你一聚,一是为了叙旧,更重要地是为你添妆。”说罢,将小木盒轻轻打开,递给宋芸娘。   宋芸娘愣了一下,她接过木盒,只见里面是一只润白细腻的羊脂玉手镯,呈现出凝脂般含蓄的光泽。   芸娘下意识地推给殷雪凝,“雪凝,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殷雪凝的脸刷的一下子涨得通红,嘴唇也颤抖了起来,“芸姐姐,莫非是你嫌脏……你放心,这个手镯不是老爷送给我的,这是我姐姐去贵州之前给我的,这手镯本有一对,还有一只在我姐姐那里。”   宋芸娘也十分尴尬,急急道:“雪凝,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这手镯品相极好,应该价值不菲。更何况还是你姐姐所赠,你留在身边,也有个念想。”   殷雪凝露出了几分凄惨的笑意,竟是比哭还让人心痛,她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目光迷离,轻声道:“这对羊脂玉手镯是姐姐的嫁妆,她甚是喜爱,终日戴在手上。当年,姐姐去贵州之前,曾回家和我们见了一面。当时,她从手腕上褪下这只手镯递给我,跟我说,我们姐妹虽然即将分离,但不管在怎样的境地,我们都要像这白玉一般纯洁无暇,不能因为身陷逆境,就轻易地让自己蒙上污点……”说罢又苦笑了几声,“可惜我终是让她失望了……芸姐姐,你是我姐姐最好的朋友,当年你们离开之时,她被我父亲拘在家里,没能为你送行,她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我有幸在张家堡见到你,这实在是我们的缘分,我代替姐姐将这只镯子送给你添妆,她若知道必定十分高兴。”   芸娘接过木盒,心中甚是感慨,她看着殷雪凝,语气坚定:“雪凝,你说得对,我们居然能在这张家堡相遇,实在是缘分。你在这里没有亲人,就将我当做你的姐姐。我会代替你的姐姐关心你,疼爱你……”   “芸姐姐!”殷雪凝拉住芸娘的手,伏在她的肩头,失声痛哭。芸娘一边轻抚她的背,一边轻声安慰。她想到殷雪凝虽然父母双全,但还是比自己可怜得多。她父母为了自己得到小小的安逸居然忍心让自己的女儿与人为妾。想到这里,她不禁为自己拥有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久别重聚,自然有说不尽的话,他们又聊了许多相识的人和事,特别是宋家离开后发生的一些事。当芸娘听到舅父舅母在自己一家离开后不到数月,便重新为表哥定亲,半年后表哥便娶了妻子之事,她的内心居然毫无波澜,好似听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她现在心心念念想着的便是宋、萧两家都能在这张家堡安安乐乐地过下去,从前的诸事已经如云烟,都已是风吹云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临别前,宋芸娘拉着殷雪凝的手,语气恳切,“雪凝,现在王大人只接你一人回来,充分说明他对你的宠爱和看重。但是你不能只注重讨王大人的欢心,还要趁机和钱夫人搞好关系,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惹她生气。其实,钱夫人是很不错的人,她为人宽厚大气,又颇为正直,你只要好好和她相处,她定不会为难与你。说实在话,你有钱夫人这样的主母,也算得上是你的福气。”   殷雪凝看着芸娘,神色有几分不以为然,“芸姐姐,你和钱夫人没有利害关系,她当然不会针对你。我和她的关系到底又不一样,主母和小妾之间,能有几人是真正相处得好的。”她自嘲地笑了笑,“芸姐姐,其实我很羡慕你,在钱塘时,你们家没有妾室,家里干干净净,父严母慈,姐弟和睦。可是我们家却不一样,我母亲只生了我和姐姐,家里唯一的子嗣是小妾所生。柳姨娘因为生了唯一的儿子,三不五时地寻故闹一闹,我母亲又一心要拿捏住她,所以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后宅不宁。芸姐姐,你记不记得,那时,我和姐姐都特别喜欢到你家里去,因为我们觉得你家气氛祥和,安静怡人。那时,我便在想,将来我嫁人后,绝不容许我的相公纳妾……可是,想不到造化弄人,我自己居然做了人的妾室……”说罢,又是好一阵子的唏嘘。   宋芸娘又是劝解了一番,“雪凝,事已至此,再多想只会自寻烦恼,还不如好好谋划着如何将日子过得更好。我以后会常常来看你,钱夫人那里,我也会寻机会为你言说一二。”   殷雪凝瞪圆了眼睛,“千万不要!芸姐姐,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我们还是尽量少见面吧。我知道,夫人一直不喜欢我,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夫人对你心生嫌隙。我听丫鬟说,王大人对你未来的夫婿很是器重,连带着夫人对你也十分看重。你们在这里还有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因为我而破坏了。”   芸娘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傻丫头,咱们既然遇到了,就不要说这样生分的话。我们姐妹还要在这张家堡互相扶持,好好过下去。再说,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现在是王大人最宠爱的人,王大人子女甚少,你又年轻,只要生下一儿半女,你的地位就牢固了。再说,王大人正值盛年,这次立功又得了晋升,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殷雪凝终于驱散了眉间的哀愁,露出了笑意。她今日见到了芸娘,就好似见到了自己的亲姐姐,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苦。她拉着芸娘的手依依不舍,芸娘也疼惜地看着她,心中感叹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宋思年的怨愤   宋芸娘捧着钱夫人和殷雪凝送的添妆,踏着地上的残雪,慢慢向家里走去。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地在天空飞舞,芸娘缓缓走在纷飞的雪花中,她的周身好似笼上了一层轻烟,随着袅袅娜娜的步伐,有了几分飘渺的感觉。   她的心情很复杂,这两份沉甸甸的添妆,有着不一样的意义。钱夫人的添妆一部分是出于对芸娘的看重,更多的则是王大人透过钱夫人对萧靖北的安抚和拉拢。殷雪凝的礼物则满载了幼年时的记忆和深深的情谊。   宋芸娘想到关在深宅里的那个幽静女子,想到她曾经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特别是想到她的父母居然忍心将这样单纯无辜的女子与人做妾,芸娘不禁觉得心情很是沉重。她又想到了自己,想到宋思年得知王远要纳自己为妾时坚决的态度。她不禁加快了步伐,只想快些回到家,对着宋思年亲亲热热喊上一声“爹”。   回到家时,已近傍晚。厨房里,田氏正在忙碌,袅袅炊烟正从烟囱里升起,慢慢在半空中扩散开来。厨房经萧靖北重新搭建后,比以前更加高大坚固,又宽敞了许多。现在天冷,宋芸娘和宋思年他们便常常直接在厨房里摆上桌子板凳,就着灶里的余温和暖意,吃上热乎乎的一顿。   宋芸娘先去厨房和田氏打了个招呼,田氏一边炒菜,一边回头对着芸娘笑道:“芸娘,你回来得正好,马上便可以吃完饭了。”   这段日子,因芸娘忙着准备嫁妆,田氏便承担了大量的家务事。她与柳大夫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对芸娘义母一职却是担了个货真价实。她与自己的儿子失散,便将满满的母爱倾注到芸娘身上。   “义母,您辛苦了!我一会儿就来给您帮忙。”芸娘笑着谢过了田氏,便出了厨房,去寻宋思年。   正房、宋思年的房间均看不到他的人影,院子里静悄悄的。宋芸娘带着疑惑和失望回到房间,想不到宋思年正蹲在自己的厢房里,静静打量着堆在角落里的那些嫁妆。房间里光线昏暗,只看得到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   “爹,您这是在干什么?”宋芸娘忍不住叫了起来。   宋思年回头看了一眼芸娘,又支撑着身子慢慢站起来。他的腿还未好全,动作有些艰难。昏暗的房间里,他的身形便越发显出了几分虚弱和老态。   芸娘心中一酸,她将手中的绸缎搁在桌子上,忙走过去搀扶着宋思年站起来,一边埋怨道:“爹,您的腿伤还没有完全好,还是要注意些,别又加重了伤情。”   宋思年不在意地笑了笑,语气中有几分怅然,“芸娘,过几日你便要出嫁了,爹看看你的嫁妆还有哪些没有准备好的。”   看着宋思年刻满皱纹的脸,芸娘不禁又是心暖又是心酸,忍不住嗔怪道:“爹,都准备好了,你不要太操心了。”   宋思年看了看那几口简陋的箱子,忍不住面带愧疚之意,“芸娘,爹没有用,不能给你一份丰厚的嫁妆,对不住你啊。就连这些嫁妆,也多半是你自己挣钱买的。”   “爹,看您说的。再多的嫁妆都比不过自己勤劳持家,靠自己挣一份家业。再说,您辛辛苦苦养育了我和荀哥儿,又对我们百般疼爱,若不是您,我和荀哥儿又哪能支撑到今日?”一边说,一边扶着宋思年在桌子旁坐下。   宋思年欣慰地看着女儿,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又问:“芸娘,今日钱夫人找你有何事啊?”   “哦,差点忘了告诉您了。”芸娘指着桌子上钱夫人他们送的添妆给宋思年看,“今日,钱夫人找我过去,原来是要为我添妆,她送了我一副绸缎和一对金簪。”见宋思年面露惊奇和不赞同之色,芸娘忙道:“我当时已经推辞半天,可钱夫人坚持要送,若坚决不受,反而辜负了钱夫人的美意。她既然决心要送,便绝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只不过以后要萧大哥多为堡里的事务尽心尽责罢了。”   宋思年见女儿能够将事情看得清楚,分析得透彻,便很是赞赏。他点了点头,含笑看着芸娘不语。芸娘又道:“此外,我今日在防守府还见到了另一个人。爹,您肯定不会想到。”   宋思年好奇地看着芸娘,芸娘便将今日遇到殷雪凝以及她们一家的遭遇一一告诉了宋思年。   宋思年面上神色复杂,沉默了半晌,突然低低开口:“想不到,殷望贤也有这样的一日。我还以为他会平步青云,混一个大好的前程,想不到他也沦落得和我一样。果然老天爷是公平的,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人。”他的语气低沉,说到最后,却带了几分恨意,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宋芸娘不解地看着宋思年,问道:“爹,我记得您和殷伯父关系甚好,怎么会……”   宋思年看着芸娘,淡淡笑了,“芸娘,你记住,这世上很多事情往往并不是你眼中看到的那么简单。我和殷望贤可能曾经交好过,当年我们同榜中为进士,又同在杭州为官。开始的时候,倒是真心诚意地交往,彼此在官场上互相扶持。只是后来,他升了杭州府同知之后,我们的交往便变了味道。他在我面前,总是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姿态……”他顿了顿,面露难堪之色,“当然,你那时还小,又在深闺之中,哪里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宋芸娘知道父亲为人耿直,又不善逢迎,为官多年也只是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当年,眼见与自己一般资历的好友升为自己的上司,他自然不甘心在殷望贤面前伏低做小、阿谀奉承。本是平级的两个人突然身份、地位均发生变化,再加上殷望贤在宋思年面前总摆出一副倨傲的表情,难免宋思年会有不满之心。   芸娘想到父亲远离官场多年,居然还对这样的事情耿耿于怀,便开导道:“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想那殷伯父为人倨傲,当时的官职也高,现在沦为和我们一样的军户,只怕是落差更大,更不好受。”   “那也是他自作自受。”宋思年冷哼了一声,“你可曾想过,当年那场贪墨案牵连的官员甚多,可为何殷望贤却能独善其身?”   芸娘不解地摇了摇头,她收敛了笑容,静静看着父亲。宋思年面上浮现几分痛色,“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还将殷望贤当做挚友知己,哪怕他升职后态度有变,我也只当他个性使然,并未真正计较。只是后来,我在牢中待了一个多月,又经历了好多次审问,听到了许多隐情,有些事情不明白也不行了。”   “当年那场贪墨案,朝廷派来查案的钦差大臣和殷望贤是同乡。当时,我们都以为靠着殷望贤和他的交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谁知那钦差大臣一心立功,圣上又对贪污一事极为憎恨。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脱不了干系,却偏偏没有确凿的证据。那钦差大臣靠着与殷望贤的交情,以他为突破口,将这个案子查了个透彻,有罪的、没罪的、罪大的、罪小的一个都未能逃脱。殷望贤出卖了所有人,他却搞了个将功抵罪,推卸了自己在贪墨案中的罪责。”   宋思年停下来,略略喘了会儿气,继续恨恨道:“当年,若不是他们一心立功,将这场案子闹得更大,水搅得更浑,爹又怎会被牵连在内,我们一家又怎会流落于此,你娘和萱哥儿又怎么惨死……”   宋芸娘也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到这样的隐情,她看着宋思年激动的神色,心里却是想得清楚透彻。她明白,当时若只是殷望贤一人,怎会有能力将事态闹得那么大,总还是朝廷想借题发挥,将江南官场来个大清洗、大换血罢了,只怕那殷望贤也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当时,即使没有殷望贤,也必会有李望贤、刘望贤之类的人。   可是在宋思年眼里,他却是遭到好友的出卖和背弃,又无端端受到这么大的挫折和剧变。他有着忠君之心,自然不敢埋怨朝廷和皇上,便难免对殷望贤心生怨恨。   芸娘心中想的透彻,却不好太明着劝说父亲,以免引起他的激愤之心,便只好轻声安慰道:“爹,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也不必始终耿耿于怀,既不能有任何改变,还徒增烦恼。殷伯父当年虽然暂时得以保全,但现在也一样充军到边境……”   宋思年冷笑了几声,“他倒是越过越出息了,还干起了卖女求荣的勾当。可惜雪凝那个孩子了,我还记得她,是个好孩子,你娘当年还有过为萱哥儿求娶她的想法……”   宋芸娘沉默了下来,她并没有告诉宋思年殷雪凝挂念萱哥儿的事情。毕竟,这样的事情有损女儿家的声誉,在长辈的眼里也是不能容忍。她想着造化弄人,那殷家充到哪里不好,偏偏也到了这里的军堡,还就在近在咫尺的靖边城。也不知以后是否会遇上,更不知万一以后遇上,父亲又会有如何的态度和举动。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已经五更,明后两天休息一下,小天使们请原谅哦   ☆、青云山的野味   宋芸娘正在和宋思年聊着往事,忽然听到田氏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四郎,你来啦!又来看芸娘啦!”   芸娘心突地一跳,她悄悄看了一眼宋思年,只见他满眼都是戏谑的笑意,便红着脸站起身来,急急出了房门。   院子里,萧靖北穿着一身威风的总旗官服,身姿挺拔,英气勃发。雪花仍在随风纷纷扬扬地飘舞,已在他头上、身上洒下了薄薄的一层。他却好似毫不在意,只是含笑看着刚刚走出房门的芸娘,唇角漾着温柔的笑意,炙热的眼神似乎可以将这漫天飞舞的雪花,融化成暖春缤纷的落英。   他身背鸟铳,腰挂朴刀,一手还拎着几只野兔和山鸡,袍服的下摆和靴子已然湿透,一看便是刚刚从青云山回来,连家都没有回便直接来了宋家。   这些日子,萧靖北训练火铳手时,为了不影响张家堡军户们的安宁生活,又不浪费弹药,便干脆将队伍拉上了青云山,既可以练习射击,又顺便打了猎,张家堡的军户们还可以满足了口腹之欲。只可惜青云山上的小动物们遭了秧,时间长了便罕见踪迹。难得过了这么些日子,萧靖北居然还可以每日都有收获,并以送猎物之名为借口来到宋家。   田氏已笑嘻嘻地接过萧靖北手里的野兔和山鸡,转身进了厨房,留下芸娘和萧靖北站在院子里相看无言。   芸娘看着萧靖北湿透的棉袍和靴子,皱起了眉头。她忙请萧靖北进正房,一边取来为萧靖北新做的棉衣和棉靴让他换上,一边将他湿透的棉袍和靴子放在炭盆旁烤着。忙完这一切,才顾得起埋怨萧靖北,“萧大哥,这么大的雪,你怎么不赶紧回家,小心着凉了怎么办?”   萧靖北含笑看着宋芸娘的一举一动,目光似乎黏在了她的身上舍不得移开。他换上芸娘新做的棉衣和棉靴,只觉得浑身暖意洋洋,心中更是一片火热。他小声道:“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芸娘一愣,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她斜睨了萧靖北一眼,小声嗔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定是跟着那帮人学坏了。”   萧靖北瞪圆了眼睛,面露无辜之色,“我哪有?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他深深看着芸娘,眼神深邃,蕴藏着无限的柔情,“芸娘,我一想到还有几日,你便是我的娘子,我们便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我……我实在是欢喜,这几日,我都无法安然入眠……”   宋芸娘低头烘烤着萧靖北的棉袍,炭盆里散发出来的热意让她的脸更红,身上也更热,她支支吾吾地说:“萧大哥,我……我也……”   突然,门口传来几声咳嗽声,宋思年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进来。   萧靖北忙起身拜见了宋思年。宋思年微微颌了颌首,露出一副不赞成的神色,“四郎啊,不是和你说过吗,成亲前几日你们不要见面。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进去啊。”   萧靖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露出了几分尴尬和局促。他看了看芸娘,见她低着头不语,便讪讪道:“宋大叔,我……我主要是想送点儿猎物给您尝尝鲜而已。”   宋思年放缓了神情,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后又收敛笑容,端正了神色道:“你每日都送几只过来,我哪里吃得完,你总要给你母亲他们留一些吧!”   萧靖北立即放松了神色,笑嘻嘻地说:“主要是我母亲、姨娘他们做这些野味没有芸娘拿手,反而糟蹋了东西。再说,我每次送来的野味,芸娘总是单独烧一大碗让我带回去,他们都吃得赞不绝口呢。”   宋思年看着坐在炭盆前专注地烤着棉袍的芸娘,骄傲地笑了笑,“那是自然,我家芸娘的手艺还有说的。”他转念想到过几日芸娘嫁去萧家后,就轮到自己吃不上芸娘的手艺了,心头不禁涌上几分淡淡的不舍和失落。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田氏的声音:“芸娘,我已经将野兔和山鸡收拾好了。你的手艺好一些,要不,你来烧这两个菜?”   宋芸娘忙“哎”了一声。她放下已经烤得半干的棉袍,冲着宋思年和萧靖北微微福了福,便匆匆去了厨房。   厨房里一会儿传出了诱人的香味儿,在飘着雪的寒冬,越发引得人饥肠辘辘。   正房里,宋思年和萧靖北正大眼瞪着小眼,相对无言。虽然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心喜,可是岳父对女婿却总有那么一些不满和挑剔。此刻的宋思年,也和天下众多的岳父一样,有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要被这小子给“抢”走了,他心中既有不舍也有不放心。因着宋思年不甚宽和的态度,所以萧靖北在宋思年面前,也总有几分紧张和忐忑之意。   萧靖北为了打破室内的沉闷和尴尬,便走过去拿起芸娘放下的棉袍,继续在炭盆上烤着。宋思年坐在一旁看着他,良久,才憋出一句话,“四郎,今日之后,可再不能过来了。新婚之前不能见面,这样的规矩想必你娘也告诉你了吧。”   萧靖北点了点头,“宋大叔,我知道了。这几日如果再有猎物,我让别人送来吧。”   宋思年淡笑着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芸娘个性单纯,有时还有些执拗,你以后多担待些。”   萧靖北收敛了笑容,他抬头看着宋思年,面色严肃而坚定,“宋大叔您放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芸娘,绝不让她受苦。”   “钰哥儿那次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吧?”沉默了一会儿,宋思年又担心地问了一句。   虽然语意不详,但萧靖北清楚地知道宋思年所指,他沉声道:“决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顿了顿,又重重加了一句,“我保证。”   宋思年淡淡笑道:“我家芸娘虽然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我却从未让她受过气。她一向乖巧懂事,温顺听话,从小到大,我和她母亲连大声责骂她都没有过几次。”他看向萧靖北,面带告诫之意,“我家芸娘吃得了苦,吃得了亏,却独独受不了委屈。”   萧靖北神色一凛,肃容道:“您放心,若芸娘以后受一点点委屈,您唯我是问,我二话不说,任由您责罚。”他见宋思年露出了几分笑意,又道:“我母亲和姨娘他们都甚是喜爱芸娘,钰哥儿也是几天不见便念叨她。我……我自是更不必说。”   宋思年又和萧靖北一问一答地聊了几句,连敲带打地嘱咐了他一番。萧靖北毕恭毕敬地听着,小心谨慎地回答宋思年的每一个问题,有如受审一般。终于,院子里传来了宋芸娘清脆的声音,“爹,萧大哥,请到厨房吃饭吧!”   听到这一声呼唤,萧靖北如蒙大赦,全身一阵轻松。他快步走到宋思年身前,伸出手欲搀扶他从椅子上起来。   宋思年瞪了萧靖北一眼,却还是将手搭在萧靖北胳膊上站了起来。触到萧靖北的胳膊,只觉得坚硬如铁,又坚实有力,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宋思年看着身前高大英挺,强劲有力的萧靖北,不觉在心中暗暗有了几分安心。   厨房里,宋芸娘和田氏已经架好了桌椅板凳,摆放了碗筷。小小的方桌上,摆放了四菜一汤,刚刚烧好的野兔和山鸡放在正中间,色泽红亮,香味浓郁,令人食欲大开。   芸娘仍在灶前忙活,锅里面还炖着野兔,咕咕地翻滚着,冒出阵阵热烟和诱人的香味。   “爹,萧大哥,你们先吃。锅里的烧好了我给萧大哥装起来,让他带回去。”   宋思年点了点头,一边坐下,一边问:“芸娘,这么好的菜,有没有给爹热酒啊!”   “早准备好了。”宋芸娘笑眯眯地拿出了温好的酒,搁在桌子上,“天寒,喝酒去去寒气。”   “好,咱爷俩喝一点儿。”宋思年眼睛亮了起来,有几分兴致勃勃。   萧靖北恭敬地坐在宋思年的对面,拿起酒壶慢慢为宋思年倒酒。   宋思年看着酒杯里清亮透彻的酒,突然叹道:“哎,要是柳兄在就好了。我们哥俩好久没有一起喝酒聊天了。”   宋芸娘忍不住笑道:“爹,义父可是个大忙人。咱们张家堡这一次有多少人都是靠着他才捡回了一条命啊。”   “唉,”宋思年突发感慨,面露郁郁之色,“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有用之人,柳兄救死扶伤,四郎抗击鞑子,芸娘虽是女子,也是巾帼不逊须眉,连荀哥儿小小年纪,也是出力不少。只有我是个闲人,废人啊。”   “宋大叔,您可别妄自菲薄,您可是家里的定海神针。只有您安安稳稳,我和芸娘、荀哥儿他们才能安心在外为张家堡效力啊。”   “是啊,爹,您这不是因为腿受伤了吗?等开了年,您的腿伤好了,家里还有大把的事情等着您去操持呢!”芸娘也跟着劝说。   宋思年见这两个孩子都这般贴心,忍不住笑道:“好,好,咱们别多说了,再说菜就凉了。来,来,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京城来的旧友(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风呼啸,雪花飞舞。在宋家小小的厨房里,却暖意融融,充满了欢声笑语。   此时,宋思年已经喝得上了兴致,他的双颊通红,眼神却清亮。他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举着酒杯,缓缓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萧靖北自然陪笑道:“这首诗的意境真好。在这风雪夜,听窗外寒风阵阵,雪花簌簌,守在温暖的室内,烤着暖暖炉火,能陪宋大叔共饮一杯酒,实乃是人生难得的乐事。”   宋思年瞪了他一眼,“此情此景确是应了这诗中的意境,除了少了一个知己好友。”   萧靖北面上的笑容不减,“宋大叔,不如就让我做这个小友,如何?”   坐在灶旁的宋芸娘和田氏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二人并未坐在桌子旁,而是坐在灶火旁的小凳子上,一边烤着火,一边吃饭,一边还饶有兴致地听着宋思年和萧靖北文绉绉的对话。此时,田氏忍不住笑着打趣:“萧四郎,做什么小友,马上就是小婿了。”   宋芸娘也红着脸笑。萧靖北扭头看到芸娘坐在火热的灶火前,在火光的印衬下,面色灿若桃花,眼睛亮如星辰,不禁有些呆住。   正吃得兴致高昂时,突然,院门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芸娘愣了愣,急忙放下碗筷走出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名士兵,正在簌簌寒风中跺着脚。看到芸娘出来,急切地问:“请问萧总旗是否在这里?”   此时,萧靖北也跟着走了过来,他认识这名士兵是王远防守府的一名侍卫,便问道:“可是王大人找我?”   士兵见到萧靖北,顿时松了一口气,“萧总旗,可算找找您了。王大人有急事找您呢!”   萧靖北眉头一扬,“急事?什么样的急事?”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好像是从京城来了个大官,说是您的朋友,现在正在防守府里等着您呢,王大人命我速速将您请去。我先去了城门,又去了您家,走遍了大半个张家堡,总算是把您给找到。”   “小兄弟,辛苦你了。那我这就随你一同去吧,免得时间久了,你会受王大人的责骂。”   士兵连连点头,“感谢萧小旗,感谢萧小旗。”   萧靖北冲站在一旁的芸娘点点头,又折返到厨房同宋思年和田氏告辞,正准备出门,却见芸娘拿着烤干的官服和靴子从正房走出来。萧靖北笑了笑,暗暗感念芸娘的细心和周到。   防守府内的会客厅里,王远正在战战兢兢地招待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客。桌子上摆了十几个上好的佳肴,可围坐在桌子旁边的却只有寥寥三人。除了王远,还有一位身材高大壮实的中年男子。坐在上位的,却是一位年轻的男子,他穿着绯色的袍服,胸前的补子上绣有虎豹的花纹,正是三品武官的服饰。他的面容极其俊朗,眼睛略带狭长,深邃明亮,鼻梁高挺端正,双唇紧抿,神色十分冷峻。   席上的几个热菜早已凉透,可这位贵客冷冷地坐在那里,既不举杯,也不拿筷,目光定定看着门外不言不语,一张俊脸有如寒冰,好似入定了一般。   今日下午,靖边城刘守备的心腹——靖边城镇抚高云峰带着这位贵客来到了张家堡,略略寒暄了几句之后,开门见山地就问堡内是否有叫萧靖北的军户。当得知萧靖北已是总旗后,贵客那张冰山般的俊脸终于露出了几丝笑意。   此时,酒席已备好多时,可是萧靖北却迟迟不至。眼看着贵客的脸色越来越冷,王远不禁又是心忧又是暗暗埋怨,张家堡统共这么大,也不知这萧靖北为何还未找来。   这贵客年纪轻轻,来头却不小。听高镇抚介绍,他是京城神机营的右掖副将,品级也很高,乃正三品都指挥敛事使。王远心想,这位副将这般年轻,却已是皇城里最威风的神机营的副将,还有这么高的品级,只怕背景来头不小,却不知和萧靖北是何关系。那萧靖北来自犯了事的长公主府,在京城贵族圈里盘根错节的关系肯定少不了。看这位贵客对萧靖北分外关心的模样,应该是他京城的友人……   王远正在胡思乱想着,却听得高云峰小心翼翼地对那贵客道:“大人,这酒席已备下多时,不如我们边吃边等?”   那贵客却摇了摇头,俊脸上闪过一丝不耐,淡淡道:“急什么,还早着呢,再等一会儿。”他的眼睛只那么略略一斜,其中凛人的气势却令已是从四品的高云峰不寒而噤,立即噤声不语。   王远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他和高云峰对看一眼,苦笑了一下,便都正襟危坐,有如老僧入定般不言不语。   三人又等了一会儿。终于,门外传来士兵的通传声:“大人,萧总旗到了。”王远精神一振,却见那贵客更加激动,已是立即站起身来,急切地看着门口。   伴随着一阵寒风,萧靖北已经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雪花和寒意。他看到屋内的三个人,顿时愣住。却见那贵客已提步向萧靖北走去,嘴里激动地叫着:“姐夫!”   王远和高云峰均是目瞪口呆,如同石化般愣在哪里。却听萧靖北惊喜地道:“云泽,你怎么来啦!”   王远命下人将冷了的菜端下去,又上了几盘刚做好的热菜,终于开始了宴席。因萧靖北官职最低,此刻便只能坐下最下首,王远坐在他和那位京城贵客——孟云泽的中间。   “姐夫,自从上次一别,你我已有一年未见。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变化太快,好在你一切安好,我便也甚是心安。姐夫,我敬你一杯。”孟云泽端起酒杯,冲着萧靖北微微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萧靖北微微苦笑了一下,“云泽,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姐夫,你还是唤我萧四哥吧。”说罢,也干了杯中酒。   王远坐在萧靖北和孟云泽中间,愣愣看着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着,慢慢叙着旧。出于主人的责任和义务,他几次想插言却又无法插进去,还被孟云泽冷冷地看了一眼。   王远深恨自己坐错了位置,恨不得可以缩身遁走。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高云峰,见他也和自己一般的表情,便只好对着高云峰无奈地笑了笑,干脆自斟自饮、埋头苦吃,不再理会一左一右对饮的二人。   终于,孟云泽啪的一下放下筷子,站了起来,结束了这场尴尬的晚宴。他和萧靖北二人平分了三壶酒,可现在他们不但不见醉态,反而神色清明,眼神明亮,精神也格外抖擞。   王远和高云峰二人也陪着喝了不少,此刻却是有了几分醉意。王远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大着舌头道:“孟……大人,高……大人,下官已经……准备了两间房,供您二位休息。我们这里条件简陋,还请两位大人将就一下。”   孟云泽终于不再是一副冰山脸,他唇角一弯,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却好似阳光冲破层层乌云,映照在冰山上,放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彩。   王远纵使酒醉,也有些愣住,却听孟云泽道:“多谢王大人的盛情款待。只是我与萧四哥许久未见,今夜想与萧四哥促膝长谈。”转身又对高云峰道:“多谢高大人今日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我来张家堡寻找友人。今日你受累了,还请就在王大人这里歇息。你在靖边城的事务繁忙,不如明日先行回去。我在这里逗留了两日后,便直接经宣府城回京,就不再去打扰刘守备大人了。”   高云峰虽多喝了几杯,神智却清明得很,忙道:“孟大人,下官的职责就是全程陪护您,怎能先行离去,自然是随您一起来,再随您一起走。只是,您回宣府城之前,还请去靖边城一趟。刘大人吩咐了,务必要请您再去府里坐一坐,好好感谢您这次带兵为靖边城和张家堡解围。”   孟云泽愣了下,摇摇头道:“惭愧惭愧,我这次所带兵力有限,又全部投入到了被鞑子主力军队围住的定边城,却是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派到张家堡和靖边城来,实在是担不起刘大人的谢意啊!”说罢,他愧疚地看向萧靖北,心中却在暗暗后悔和后怕:早知萧靖北就在这张家堡,当时怎么着也要派一支人马过来解围。幸好张家堡居然能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死死守住。否则,他真的是愧对好友,愧对三姐……   高云峰能在众官员中成了刘守备大人的心腹,却也有着他的道理。听了孟云泽的一番话,他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真挚,“若不是孟大人带来的火器队打退了围住定边城的鞑子,周游击将军也不能抽身出来为张家堡解围啊。我们宣府城周边的这些个军堡此次能解除危机,都是孟大人的功劳啊。若不是您,我们只怕都已是鞑子的阶下囚了。”   王远一听,也忙过来凑热闹。“高大人说得极是。您这次大驾光临我们张家堡,实在是张家堡的一大幸事,令我们蓬荜生辉。明日我还要再次设宴,命堡里百户以上的官员都参加,好好感谢孟大人的解围之恩。”   孟云泽方才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了几句,此刻早已不甚耐烦。若不是想着这二人都是萧靖北的顶头上司,他哪有功夫和他们闲扯。他收敛了笑意,淡淡道:“王大人太客气了。只是孟某最不喜欢招摇铺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再次设宴万万不可。孟某此次到访一事,还请高大人和王大人为我保密,千万不要声张。这两日我就住在萧四哥家里,王大人不用太过费心。临走之时我自会前来和你告辞。”说罢,双手抱拳行了一礼,不由分说地拉着萧靖北出了防守府,留下王远和高云峰面面相觑,满腹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     ☆、京城来的旧友(中)   夜深人静的张家堡,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院门,熄灯上炕。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南北大街上,远远地出现了一团火光,衬映着两个高大的人影,肩并着肩,慢慢走着。   萧靖北和孟云泽踏着地上的积雪,发出沙沙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萧靖北手里的羊角灯笼,发出温暖昏黄的光芒,在暗黑的夜幕里形成一个光圈,将他和孟云泽笼罩在其中。火光的照耀下,漫天飞舞的雪花也反射出奇异的微光。   方才他们走出防守府,回过神来的王远赶紧命人追出来给他们送来伞和灯笼。这点儿小风雪自然不在这两个大男人的眼里,萧靖北接过了灯笼,却谢绝了雨伞,任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身上,正好可以醒一醒酒。   走了几步,被雪夜里的寒风一吹,稍微有些醉意的孟云泽只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刚才在防守府里,碍于王远和高云峰,他还有许多话未和萧靖北深聊。此刻,看着稳步走在身旁的萧靖北,只觉得他虽然穿着低等军官的棉衣,但精神状态却比在京城时要好上许多,他的面容更加坚毅,目光更加有神。和在京城时的压抑不同,现在的萧靖北好似焕发了新的生机,他的步伐稳健,身姿挺拔,整个人容光焕发,洋溢着一种勃勃的生气和自信。孟云泽看着他,不禁有些暗暗称奇。   “姐夫——”   “不是已经跟你说了的吗,不要再叫我姐夫了。”萧靖北打断了他,面上显出几分不悦。   孟云泽一愣,有些难堪,转念想到当时父亲逼着萧靖北与姐姐和离,只怕萧靖北心里仍有着怨恨,便讪讪道:“我这不是叫了这些年,都叫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嘛!”   “改不过来也要改。”萧靖北有些斩钉截铁地说。他想到当时在防守府,孟云泽激动地叫自己“姐夫”,听在王远和高云峰耳朵里,不知是怎么的震动。万一以后传到宋芸娘或宋思年那边,又不知会有怎样的波动。他看向佯装老成持重,实则仍是有些莽撞稚嫩的孟云泽,不禁暗暗叹了叹气。   “姐——萧四哥,你们家出事的时候,我正好被派到福建抗倭,等我回到京城时,你们家已经贴上了封条,人去楼空。他们那帮子人将你们的信息封存的很紧,我查访了许多人,才知道你们一家并未和你外祖英国公他们家一起充军到云南,而是单独充军到了宣府城一带,只是具体地方却始终查不出来。这些年朝廷判充军的惯例都是“北人充南,南人充北”,也不知为何单单将你们一家几口人充到北方边境?”   萧靖北淡淡笑了笑,无所谓地说:“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防止我们充军后继续在一起密谋造反吧。”转念又想到,自己若不是充军到这北地的张家堡,又怎会遇上芸娘,成全一段姻缘。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了温暖的笑意。   “也许是你的名字叫的不好,大理寺那帮老头子们大概想着‘靖北靖北’,就让你到这北方边境来了。”孟云泽不再像之前在王远和高云峰面前一样冷着一张脸,而是又恢复成了那个神情活波、爱玩笑的年轻小伙。   萧靖北笑着摇了摇头,走了几步又问:“对了,你怎么到这张家堡来了?”   孟云泽心道,你总算记得问我了,面上却露出几分捉狭的笑容,“若我说是专程来找你,你可信?”   萧靖北似乎又回到了在京城时和一旁弟兄们斗嘴玩闹的日子,淡笑道:“我自然是想信。只是我知道这必不可能,你必定还有其他的公事在身。”   孟云泽收敛了笑容,丧气地说:“萧四哥你这人就是说话太透彻,容易得罪人。”说罢又笑道:“不过你说的很对,我此次前来,一半是为了找你,一半的确是因为公事。你知道兵仗局那帮家伙终于造出了还过得去的鸟铳了吧?”   萧靖北点点头,“当然知道。这次张家堡能够挡住鞑子的围城,这批鸟铳的作用不小。”   “他们这次除了鸟铳,还造了一些轻便好用的火炮。兵部送鸟铳和火炮到各个边境的卫所,又让咱们神机营派出人手到各卫所训练鸟铳手。我一听有这样的机会,立即主动要求到宣府城,打算趁机查找你。只是查了许久,却始终无法找到你。那日,在宣府总兵府里,见到了周正棋游击将军,他谈起张家堡有一个姓萧的总旗,训练出了一支鸟铳队,在抵抗鞑子围城时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我当时就想着,这萧总旗只怕就是你,今日一来,果不其然。萧四哥你是有能力的人,到哪里都能够脱颖而出。”   萧靖北看着兴奋地侃侃而谈的孟云泽,心中很是感动。孟云泽是他的妻弟,更是他的至交好友。当日自己家犯事时,孟云泽并不在京城,现在却费尽心机地四处查访自己。   “萧四哥,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京里的那些弟兄们也很少聚会了。”孟云泽突然有些情绪低落,声音也低沉了下来,“自从你不在之后,我们虽然聚了几次,但不论是喝酒还是打猎,少了一人,总觉得不太对劲,想到你,便有些意兴阑珊,缺少兴致,后来大家也没怎么聚了。这次我来之前,和他们又聚了一次。大家伙儿都很关心你,嘱托我若找到你后,一定要鼓励你挺住,千万别从此沉沦下去。”   萧靖北不语,只是眼中微微有了湿意。虽说当时和他们日日混在一起,有混淆家里人视线的意图,但日积月累的,也建立了兄弟般的感情。沉默了一会儿,他低低问道:“大家现在都过得怎么样?”   “都挺好的。孙二哥终于添了个儿子,乐得嘴都合不拢。刘琦那小子也定亲了,对方是昭武将军的女儿,听说很是刁蛮凶悍,刘琦他以后有得苦头吃了。”说罢便忍不住笑。   “那你呢,你这次回京,你父亲没有为你说一门亲,让你也收收心?”   “他操那几个嫡子的心都操不完,哪里能顾及到我这个庶子的身上?我也是乐得逍遥自在。”孟云泽嘴上说的轻松,但萧靖北对他甚是了解,从他的语气中还是听出了几丝淡淡的哀伤。   在京城时,萧靖北的这帮朋友都是各大豪门贵族之家的边缘子弟,大多是庶子,也有像萧靖北这样身份尴尬、不慎受宠的嫡子。他们有的闲散在家,有的也和萧靖北、孟云泽一样在军中任职。   孟云泽在孟家排行第六,上面还有三个嫡兄,二个庶兄。孟家内宅明争暗斗的复杂,孟云泽便干脆将身心全部扑在军务上,他常年待在军中,一有外出作战的任务更是主动争取。   萧靖北看着孟云泽身上正三品武官的锦袍,不禁夸道:“你也很不错嘛,升职了?”   孟云泽淡淡笑了,“这次去福建抗倭,立了点儿功劳。”说罢又笑着看向萧靖北,“萧四哥你才是真的不错,现在已经是总旗了。我虽升职,多多少少还是靠着点儿家里的背景,你孤单单充军至此,却是完全靠着自己。”   萧靖北也是淡淡一笑,“这次抵抗鞑子围城,立了点儿功劳。”语罢,和孟云泽两人相视一笑。羊角灯笼的映照下,两张年轻英俊的脸上,黑亮的眼睛反射着璀璨的亮光,充满勃勃生机的面容上洋溢着傲人的英气,都闪着自信的光彩。   两人很快走到了上西村的地段,便离开了南北大街,拐进了通往萧靖北家的长巷。   孟云泽只觉得视线陡然变暗,一条悠长的巷子两旁,排列着密密的小院,此时都是黑灯瞎火,一片寂静,好似无人之境。他不禁想到,此时若是在京城,一些富豪之家只怕刚刚结束晚宴,仍是灯火通明。繁华的大街上更是热闹非凡,行人如织,街道两旁一排排店铺门口的灯笼照得如同天明。酒楼里高朋满座,行酒猜拳之声不绝,青楼里美女如云,正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唤……   可是,这里却是冷静的,孤寂的,几乎感觉不到人烟般的荒凉。孟云泽看着黑漆漆的长巷和两旁暗沉沉的房屋,只觉得无端端生出一种沉闷和压抑。他看向稳步走在一旁的萧靖北,却见他神色如常,嘴角微微勾起,却不知想着什么开心事,神情很是愉悦。   孟云泽不禁心中凄然,他不知萧靖北从繁华的京城到了这荒凉的边堡后,是怎样从不适应到处之泰然,他可以想像,那应该是极其艰难的过程。   “姐——萧四哥,刚才忘了问了,侯夫人他们怎么样了,还有钰哥儿,他现在好吗?”孟云泽忍不住出声,打破这令人压抑的寂静和沉默。   萧靖北一愣,他刚刚步入小巷后,便想着几日后如何用花轿将芸娘沿着这条小巷抬回家里,此刻被孟云泽打断,才惊觉刚才只顾自己发呆,却是忽视了一旁的孟云泽。他忍不住生出几分愧疚,忙道:“谢谢云泽关心,他们都挺好的。”   “萧四哥!”孟云泽突然停住脚步,叫住了萧靖北,他的面色十分复杂,似乎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他犹豫了许久,终于打算向萧靖北道明,却见萧靖北指着身前一座小院笑道:“云泽,已经到家啦!” 作者有话要说:     ☆、京城来的旧友(下)   院门并未拴上,而是虚掩着。萧靖北轻轻推开了门,带着孟云泽一起进入了小院。   搬进了张家堡内,终于可以不用再像住在堡外那样成日提心吊胆。这里毕竟实行军事化的管理,而且上西村又都是官员和富人住宅区,基本上可以做到夜不闭户。因此,只要萧靖北未归,李氏总是为他留着院门不关。   走进小院,只见几间正房、厢房都修建得高大坚固,西南角还建有单独的厕所。平整宽敞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树,其中有一株腊梅,迎雪绽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充斥了整个小院。   萧靖北一回到这个新家,就觉得神清气爽。这里比上东村的宋家和许家要好上许多,与他们之前这城墙外的茅屋相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萧靖北觉得,升了总旗,搬了新家,又马上要迎娶芸娘,自己的生活便真的可以算得上蒸蒸日上。他的面上又浮现了幸福的笑容,似乎看到眼前一片光明。   正房左侧的耳房里,传出微弱的灯光,那是李氏的住所。萧靖北心中一暖,看来母亲仍在等着自己。他对着孟云泽笑了笑,提步向李氏的房间走去。   这个让萧家人心满意足的小院,看在孟云泽眼里,却是百般难受和心酸。他想到长公主府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节次鳞比的亭台楼阁,在那里,只怕连最低等的仆人住所都要好过这个简陋、拥挤的小院,现在,萧靖北他们却挤在这里。最令他心酸的是,刚才,他从萧靖北的脸上,居然看不到不满,而是一种满足和怡然自得。   孟云泽摇了摇头,跟着萧靖北往耳房走去。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张家堡内上等的住所,若他看到之前萧家住的破败的、四面漏风的茅草屋,只怕会更加心酸。   萧靖北立在李氏房门前,恭敬地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哦,四郎,你回来啦!”房内传来了李氏的声音,一阵脚步声后,房门被打开,房内的暖意和光亮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孟云泽看到房门口立着一位普通的农家老妇人,她梳着简单的发髻,花白的头发盘得整整齐齐,身穿青色的粗布棉衣,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和当年那个一身精美华服、满头珠翠的侯夫人判若两人。不过,仔细辨别下,孟云泽看到她的眼睛仍然明亮,面容依然沉静,周身仍然隐隐约约显现着一股端庄雍容的气质。   李氏看到萧靖北身侧还站了一名高大的男子,不禁一愣。却见孟云泽已经上前拜道:“云泽拜见李夫人。”   李氏一下子愣住,萧靖北已在一旁笑道:“母亲,这是孟家小六啊,以前常去我们家的。您认不出啦?”   李氏回过神来,她急忙伸手搀扶起孟云泽,笑道:“孟六郎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会认不出他。只是刚才太突然,一下子有些恍惚了。”说罢,一边唤王姨娘,一边请孟云泽进正房去坐。   西厢房是王姨娘和萧靖娴、钰哥儿的住所,萧靖娴一人住在里间,王姨娘带着钰哥儿住在外间。她们虽然已经歇下,但都睡得不熟,此时李氏一声呼唤,不但王姨娘,连萧靖娴也被叫醒。   正房里的桌子上,已经点上煤油灯,一旁还放置了炭盆,散发出阵阵暖意。李氏坐在上首,萧靖北和孟云泽坐在下首,慢慢叙着话。   王姨娘端来了热茶后,便习惯性地站在李氏身侧。李氏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玥儿,这里也没有外人,你就坐下吧。”   王姨娘推辞了一下,还是侧着身子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便听李氏问道:“六郎,你母亲他们可都好?”   孟云泽恭敬答道:“我母亲身体还好,只是很挂念您。”又问:“李夫人,不知您身体可好?”   李氏笑着摇了摇头,“六郎,别叫我什么李夫人啦,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就叫我李婶婶吧。我在来张家堡的路上,生了一场大病,幸好在这里遇上了一个医术极好的大夫,不但治好了我的病,我的身体也比以前好上了许多。”   孟云泽笑道:“那就好。对了,不知钰哥儿如何?”   李氏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钰哥儿也好得很。他现在已经睡下了,明早起来,看到你这个小舅舅,一定会乐得跳起来。”   孟云泽也笑了起来,他看了看李氏和萧靖北,试探着说:“我三姐——”   “云泽哥哥!”一声娇柔的声音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娇俏和掩饰不住的惊喜。   孟云泽循声看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位身姿玲珑的少女,她上身一件玫红的小袄,下穿墨绿色袄裙,梳了双螺髻,打扮得很是俏丽。昏暗的灯光下,她的面容莹白如玉,一双杏眼闪着晶亮的光,满脸的兴奋和欣喜之色。   孟云泽有些愣住,却见她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开心地问道:“云泽哥哥,你是来接我们的吗?”   孟云泽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李氏已经大声道:“靖娴,你有没有规矩。有你这样和人打招呼的吗?”   萧靖娴脚步一滞,她停下来,对着孟云泽裣衽为礼,低头轻声道:“云泽哥哥万福。”刚才虽然看的不甚清晰,但她已经隐约看到孟云泽穿着三品武官的服饰,不但比以前更加稳重坚毅、英气逼人,面容也更加成熟英俊。她半低着头,已经微微红了脸。   见刚才亲热地唤自己“云泽哥哥”的女子居然是萧靖娴,孟云泽诧异非常。他虽然以前在萧家见过萧靖娴,但那时萧靖娴眼界十分之高,她虽然本是庶女,却瞧不起庶子。她一心想嫁给哪家侯门贵胄可以承爵的世子,最起码也要是嫡子,所以对孟云泽这样的庶子是不太看得上眼的。平时见到了,也只是淡淡行礼,道一声“孟六哥”而已。   孟云泽愣了下,却也急忙起身回礼,笑道:“原来是靖娴妹妹啊,果然是女大十八变,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萧靖娴面色更红,低着头,轻移莲步退到王姨娘身旁坐下。   李氏淡淡斜了萧靖娴一眼。萧靖娴露出些微的举动,她便已知她心中所谋所想。李氏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继续含笑和孟云泽聊着天,问他京城一些故人的近况。   “云泽哥哥,不知我四嫂现在可好?”突然,一旁的萧靖娴插言问道。   孟云泽心中有些酸涩。他之前在防守府和回萧家的路上已经和萧靖北聊了许久,在萧家又和李氏聊了半天,可偏偏没有一人主动问起孟娇懿,自己好几次想把话语引到她身上,却也被打断。他深知这萧家人大概对三姐怨念太深,故此不愿提及她。他想,若自己对他们解释清楚,消除他们的误会,那么自己也算没有辜负三姐的托付,总算是不虚此行。   现在萧靖娴主动提起孟娇懿,正是给了孟云泽机会。他正待开口,却听李氏已经怒声喝道:“靖娴,和你说了多少遍了,那孟家小姐已经不再是你的四嫂了。你的四嫂还有几日就有进门,你趁早给我收下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小动作。”   李氏居然在外人面前毫不留情的训斥了萧靖娴,萧靖娴不禁又羞又气,眼泪也夺眶而出,她嘴唇颤抖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最后站起来,跺一跺脚,扭身回房痛哭去了。   王姨娘手脚无措地站起来,抱歉地看了看李氏,也跟着追了出去。   孟云泽倒并未留意到萧靖娴的举动,他还停留在李氏刚才那番话带给他的震惊之中。他愕然看向萧靖北,问道:“萧四哥,李婶婶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萧靖北面上扬起了笑容,还未开口,李氏已笑道:“什么意思,我家四郎要娶亲了。”   孟云泽只觉得犹如当头棒喝,不置信地看着萧靖北,“娶亲?你怎么可以娶亲?”   李氏收敛了笑容,“我家四郎为什么不能娶亲?他和你家三姐早已和离,现在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现在遇到了合适的女子,自然可以娶亲”   萧靖北也笑道:“云泽,你来的正好,我的婚事定在腊月二十八,你不如就在这里吃了喜酒再回去吧。”   孟云泽看着萧靖北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忍不住喃喃道:“萧四哥,那我三姐呢?”   萧靖北一愣,“我已经让她自由了,这也是你们家的要求,你三姐更是没有说半个不字。”停顿了一会儿,又迟疑地问:“她……现在可还好?我们家离开京城之前,听说你们家已经准备为她议亲……”   孟云泽沉默了一会儿,无声地点了点头。   李氏也忍不住道:“云泽,虽然这些事情和你无关,我也忍不住要说说。当初,可是你们家害怕受到牵连,逼着我们四郎和你三姐和离。你三姐也是千肯万肯的愿意离开我们家,连幼小的钰哥儿都不顾了。你别看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不好,我们之前住的更是比这里差上千百倍,你三姐可能跟我们受这样的苦?她既不愿和我们继续在一起,又怎能强求我家四郎不能娶妻?”   孟云泽面上神色变换复杂,他看了看这四周的环境,自然知道自己高傲的、娇贵的三姐无法在这样的地方生存,自己的父亲也不会允许她再和萧家有半点关系。他犹豫了半天,看着萧靖北的眼睛问道:“你可是真心实意地愿意迎娶新人。”   萧靖北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彩,充满自信地道:“自然是真心实意。云泽,你们不是都希望我能在这边境之地挺住吗?说实话,若不是有幸遇到芸娘,我和我们一家人都不知能否在这里安然生存到现在。”   李氏想到了刚到张家堡的那一场重病,不禁认同的重重点了点头。   孟云泽看着容光焕发的萧靖北,突然明白了他居然会在这贫瘠之地焕发生机的原因。他想起当初萧靖北迎娶自己三姐之时,他的面容的木然的,神色是淡定的,好似在完成家族分配给自己的任务一样,哪里有现在这样激动和兴奋的神色。   孟云泽深深叹了一口气,终是沉默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孟云泽的祝福(上)   次日一大早,风收雪歇。明媚的阳光照射到白皑皑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战后重建的张家堡美丽、幽静,犹如冰雪世界、水晶宫殿一般。   王远一早就派士兵给萧靖北传话,命他这两日既不用去青云山训练鸟铳手,也无需记挂着城门上的防守,而是好好在家休息,务必陪好那位京城里来的贵客。   那日在防守府里,孟云泽既是出于真情,也有对王远他们的暗示,特意对萧靖北表现得十分亲昵和关心。王远本来就知道萧靖北出身不一般,现在见他还有着京城的权贵好友,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一直对萧靖北不薄,以后只怕要对他更好才行。   萧靖北送走了传话的士兵,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萧靖北住的东厢房,也分外里外两间。里间作为婚房已经布置妥当,因此萧靖北一直睡在外间。昨夜,孟云泽也是歇息在这里。   回到房间,只见孟云泽已经穿戴整齐,正站在窗前,愣愣的看着贴在窗子上的红喜字发呆。   昨夜,两人促膝长谈到夜半时分。萧靖北详细讲述了家破后的经历,将来到张家堡后的种种艰难一带而过,重点谈及了充军之后遇到的一些人和事,其中,自然也包括芸娘一家。   孟云泽早已淡化了对萧靖北即将成亲的不满和责怪。毕竟他和萧靖北从孩童时就是要好的朋友,萧靖北是他的挚友在先,成为他的姐夫在后。而且,他以前通过接触和了解,也知道萧靖北对三姐感情比较平淡。   他知道萧靖北一直对女色比较淡然,以前在京城,一帮好友去青楼饮酒时,萧靖北虽然碍于面子一同前去,但从不让那些女子近身。孟云泽便认为他本性如此。但昨晚见他谈及那位姓宋的女子之时兴奋的神色和掩饰不住的爱意,孟云泽这才知道,萧靖北不是对那些女子平淡,只是不够动心而已。现在,他的心已被那位姓宋的女子虏获。他更知道,以萧靖北的个性,一旦动了心,便已是无法收回。   孟云泽将对孟娇懿的心酸和遗憾藏在心底。他清楚地知道,毕竟,孟娇懿已经没有可能与萧靖北破镜重圆,此时就算告诉萧家人她愿意和离的真相也于事无补,只会让他们徒增烦恼。而且,他见好友在受到家破人忙、突陷绝境之后,居然能遇到命定之人,还能够因此振作精神,他理应对萧靖北表示深深的祝福,而不是在他的心头扎上一根刺。   “云泽,在想什么呢?”萧靖北看到孟云泽入定般地站在窗前,忍不住笑着问。   孟云泽看到萧靖北进来,掩饰住脸上的失落,笑道:“萧四哥,我是在想,那宋娘子是怎样一位奇女子,可以让我们不好女色的萧四郎魂牵梦绕。”   萧靖北也笑道:“不如你就多待几日,喝了喜酒再回去吧,也可以见见她。”   孟云泽愣了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公务,要赶在年前回京述职。现在已经知道了你所在之处,以后我会尽量争取机会多来,还怕没有机会?”   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小而碎的脚步声,还有王姨娘的声音,“小祖宗,你跑慢点儿。”   孟云泽眼睛一亮,急忙走到门口,却见钰哥儿已经跑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厚厚的花布棉袄,包裹得像个小肉球。仰头看着孟云泽,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弯成了小月亮,伸着两只短短肥肥的小胳膊叫道:“小舅舅!”   孟云泽是孟家的幼子,他和孟娇懿年岁差不多,又和萧靖北是至交,因此对钰哥儿也是十分疼爱。来到张家堡后,钰哥儿心心念念的人,除了母亲,就是作为小舅舅的孟云泽了。   孟云泽一把抱起钰哥儿,使劲亲了他一口,笑问:“小子,倒是长沉了,小舅舅都快抱不动你了。钰哥儿,你想不想小舅舅啊?”   钰哥儿双手紧紧抱住孟云泽的脖子,亲昵地挨着他的脸,奶声奶气地说:“想,每天都想。小舅舅,我母亲有没有和你一起来啊?”   孟云泽笑容一滞,愣了愣方道:“你母亲没有来,但是她托小舅舅代她来看你啊。”   钰哥儿垮下脸,满脸沮丧,眼泪也涌了出来,小声泣道:“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了?”   孟云泽心中一痛,紧紧抱住钰哥儿,“你母亲当然要你,她天天都在想你。只不过她有事要留在京城,以后一有机会便会来看你。”   钰哥儿满脸的失望之色,晶莹的泪水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小嘴也一瘪一瘪的。   孟云泽忍住心中的酸楚,转移话题,笑着问道:“你父亲马上要给你娶新母亲了,你喜欢她吗?”   小孩子毕竟是单纯的,钰哥儿小脸上绽放了笑容,“我可喜欢芸姑姑了。”他伸出自己的胳膊给孟云泽看,如数珍宝地说:“小舅舅你看,这是芸姑姑给我做的新衣服。芸姑姑还会做可好吃的饭菜,她还给我讲故事,跟我玩游戏……”   孟云泽心中更酸,“钰哥儿,你喜欢就好。这样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转眼已到了正午,太阳高高挂在正上空,晒得屋檐下的冰柱开始融化,一滴滴地滴着水,将地上的积雪滴出了一个个的小坑。   厨房里,李氏和王姨娘正在准备午饭,他们打算盛情招待孟云泽,忙得不亦乐乎。   院子里,孟云泽带着钰哥儿玩耍,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小小的院子里追着跑着,钰哥儿咯咯笑个不停。萧靖北和萧靖娴兄妹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突然,院门被推开,只见许安慧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只篮子,篮子上盖着厚厚的棉布。   萧靖北忙迎上去。许安慧一边递过篮子,一边说:“这是芸娘托我拿过来的。她说昨晚你走得匆忙,烧好的这两碗野兔和山鸡都没有带。这是她刚刚又加工了一遍,还热乎着呢!”   萧靖北谢过许安慧,又诧异道:“芸娘呢?她为什么自己不来?”   “人家芸娘是讲规矩,知道婚前不能和你见面,谁像你,天天想着往芸娘家跑。”李氏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边接过篮子,谢过了许安慧,一边又嗔怪了萧靖北一番。   萧靖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提步跑出门外。正在和钰哥儿疯闹的孟云泽心中一动,也急忙跟着走出了院门,跟着萧靖北一样伸长脖子往巷子尽头看。却见长巷的尽头,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越走越远,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身影,已然看不太清。   孟云泽见萧靖北痴痴看着那几乎看不见的人影,心中不禁涌出一种奇怪的复杂感觉,既为好友能找到知己爱人而欣慰,又忍不住为自己的三姐感到心酸。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后,已经完成了这两周的任务。春节期间不定期更新,提前祝各位亲们新春愉快!   ☆、孟云泽的祝福(下)   孟云泽在萧家住了两日后,因急着要回京述职,任萧靖北如何挽留,他也执意要走。   临走之前,他解下身上的佩剑,送给萧靖北,“这次我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准备。这把龙吟剑是京城名师铸造,削铁如泥。宝剑赠英雄,萧四哥,这边境战乱频频,你务必要保重。这里虽然条件艰苦,环境恶劣,但你也可以不用再像在京城之时那样束手束脚。为了你和你的家人,你只管放开了手脚去拼,我相信你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萧靖北接过宝剑,眼中光芒闪动。他深知这龙吟剑是孟云泽的心爱之物,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好友的一片心意。萧靖北看着孟云泽的眼睛,郑重道:“云泽你放心,这把龙吟剑到了我的手上,我定会好好发挥它的作用,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孟云泽重重点了点头,犹豫了会儿,还是真诚地祝福道:“虽然我不能喝你的喜酒,但我祝你和那宋娘子恩恩爱爱,百年好合,一起在这边境打下一片天地。”   萧靖北忍不住重重拍了拍孟云泽的肩,感激道:“云泽,谢谢你!”他见孟云泽眼中神色复杂,想到这两日他每每都是欲言又止,便还是问道:“你……三姐现在一切都好吧?”   孟云泽愣了下,犹豫了会儿,终是点了点头。   萧靖北便叹了口气,“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毕竟还是对不住你三姐。她嫁给我一场,我不但未能给她安逸的生活,还与她中途和离……她没有选择和我们一起充军到这里,也有她的道理。我对她没有怨,只有愧疚……你回去若见到你三姐,请告诉她我们一切都很好,钰哥儿也很懂事很听话。我们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也祝她有更好的归宿。”   孟云泽沉默了会儿,低沉道:“这番话我会带到。萧四哥,我这就告辞了。”   孟云泽同李氏和王姨娘告别后,便准备去防守府向王远告辞。萧靖北自然要陪他一同前去。   孟云泽虽然只待了短短两日,却给萧家上下带来了无尽的生气和欢笑。分别之时,李氏不禁有些伤感,泪眼婆娑,钰哥儿更是哭着拉着孟云泽的衣袍不肯放。孟云泽狠了狠心,他弯腰抱着钰哥儿亲了亲,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萧家。   孟云泽和萧靖北沿着小巷走了一会儿,离别在即,两人心情都有些低落,步伐也很缓慢。刚刚走到南北大街上,却见萧靖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喘着气道:“四哥……方才守城门的……士兵来家里找你,说是有急事,要……你去城门上一趟。”   萧靖北一愣,想到自己的确有几日未去城门,他毕竟是责任感极强之人,此时担心城门上有事情,便有些心急。他看着孟云泽,犹豫了下,还是道:“云泽,你先去防守府,我随后就来。”说罢急急去了城门。   萧靖北走后,孟云泽见萧靖娴低着头站着不动,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有些心知肚明。他看向萧靖娴,面上似笑非笑,眼中却是一片清明,懒洋洋地说:“说吧,靖娴妹妹。特意将你的傻四哥支走,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萧靖娴涨红着脸,半垂着头,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挣扎了半天,终于放下所有自尊,大着胆子抬头看着孟云泽,一双大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芒,“云泽哥哥,你带我回京城吧。”   孟云泽愣了下,转瞬又笑道:“那你说说我要如何带你回京呢?拐带女子可是要问罪的。”   “云泽哥哥,我……我是自愿的……我愿意跟随你。”萧靖娴低下头,有些扭捏地低声说。她心中忐忑不安,女子的矜持固然重要,但重回京城富贵生活的诱惑就在眼前,孟云泽又是知根知底、品貌均佳、前途无量的侯门贵公子,比张家堡里的那些贫穷粗俗的汉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她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哦,那你要怎么个跟随法?你也知道,以你现在的身份,肯定是不可能嫁与我为妻。若为奴为婢的话,岂不是又太委屈了你。”   这两日,萧靖娴一有机会就往孟云泽身边凑,一个劲儿地问着京城里的人和事。他不禁有些叹息这小姑娘为何这么长时间都不能接受现实,还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想到她毕竟是萧靖北的妹妹,孟云泽便干脆将话讲的残忍透彻,以绝她的幻想。   “我……愿意跟随你,伺候你,哪怕……哪怕不能做正妻我也愿意……”   孟云泽再镇定,听完此话也不禁睁圆了眼睛。他忍不住为萧靖北有这样一个大胆无知的妹妹感到头痛。他沉下脸,冷冷道:“你愿意,可是我不愿意。我孟云泽只会有妻,却不会有妾。”   他见萧靖娴苍白着脸愣在那里,眼泪夺眶而出,嘴唇颤抖个不停,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想到她从侯门贵小姐沦落到低贱的军户,也确实可怜,又想到她毕竟是好友之妹,便放柔了声音劝道:“靖娴妹妹,你我都是庶出身份,也深知做人妾室,这一生都抬不起头来,连带着子女都低人一等。你们家虽然现在条件十分艰苦,但相信以你四哥的能力,一定可以很快改善,你只管安下心来,以后自然可以寻一良人。京城现在对你们来说仍是是非之地,岂可贸贸然回去?”   萧靖娴见孟云泽语气柔和,以为还有挽转机会,便抬眼望着他,眼中充满了期盼,“那以后有机会了,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孟云泽一愣,忍不住冷下脸来,“你也曾是侯门贵女,还是长公主的血脉,岂可自轻自贱。这两日来,我见你们家除了你之外,萧四哥、你母亲、姨娘,连钰哥儿都能够正视现实,接受这里的生活,只有你,始终念念不忘京城。这里虽然是边境,但也有着大把的好儿郎,你以后若有中意之人,堂堂正正的嫁给他为正妻,总比在京城做见不得人的人下人要好。靖娴,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孟云泽冲萧靖娴拱了拱手,“靖娴妹妹,告辞了!”说罢,头也不回的迈开大步离去,留下萧靖娴愣愣站在那儿,良久,才掩面痛哭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大年三十的这一晚,更新一章“祝福”,也献上对各位亲爱的们最诚挚的祝福:祝各位在新的一年里:全家喜气洋洋,扬眉吐气,洋洋得意,羊年发洋财!!   ☆、萧靖北的迎亲(上)   “哎哎哎,出去出去,你们这群小捣蛋鬼,出去玩去。”许安慧穿着一件簇新的银红色袄裙,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还插了金钗银簪,打扮得很是隆重。她面带喜意,连推带抱的将齐哥儿、大妞妞和荀哥儿等一众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推出了房门口。又笑着对荀哥儿道:“荀哥儿你是小大人了,就领着这帮小家伙们在院子里玩,别到处乱跑。你姐夫他们的迎亲队伍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你们可千万记得关门,别让他们轻易地进来了。”说罢,又掩嘴笑了笑,转身进了芸娘的厢房。   厢房里,芸娘已经穿戴整齐,她挺直了腰背端坐在炕上,身旁围了叽叽喳喳说笑的十几个女子。芸娘穿上了大红的嫁衣,虽然没有凤冠霞帔,但她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盘成高高的发髻,插上了几支金饰。正中间插着萧家聘礼中送的一直凤口衔珠金钗,展翅欲飞的金凤凰口中衔着一串红宝石吊坠,落在芸娘光洁的额头,分外雍容华贵。最精美俏丽的要数钱夫人送的那两支金累丝镶宝石蝴蝶簪了,两只蝴蝶并排着簪在发髻上,纤薄的翅膀随动作微微颤动,好似在发间翩翩起舞。除了几只金簪,发髻上还簪了一朵精美的红色绒花,取“荣华富贵”之意,显得既端庄又喜气。   房间里或坐或站地陪在一旁的几个女子,除了许安慧之外,还有钱夫人派来的秋杏等几个丫鬟。钱夫人虽然没有前来,但是将她身边最会装扮的几个丫鬟派过来帮忙。此外,还有芸娘在女子战兵队中结识的几个好友和相熟邻近人家的几个女孩。此刻,十来个女子正在叽叽喳喳的聊着天,十分热闹。   刚才,许安慧和秋杏等丫鬟围着芸娘忙碌了半天,许安慧作为儿女双全的全福人,亲自为她绞面开脸。秋杏他们则帮着描眉涂脂,将芸娘的一张小脸涂抹得红红白白,平时清丽的面容顿时变得分外艳丽,又将她一头秀发全部盘起,梳成了精致的发髻,插上了精致的发饰,最后才为她穿上嫁衣。   宋芸娘面色绯红,不知是脸上过浓的胭脂还是内心的紧张所致,她坐在炕上,只觉得心跳地厉害。许安慧和秋杏等一帮小姐妹们正笑嘻嘻地聊着天,可是芸娘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藏在宽大袖子下的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尽管正值数九寒天,可是她只觉得浑身燥热,后背、手心都是汗。   昨日,作为“全福人”的许安慧和张家堡另一个同样儿女双全的“全福人”一起去萧家为新房铺床。回来后,许安慧笑嘻嘻地告诉芸娘,那萧家很是大方。新房里连一件旧的家具都没有,全是重新置办,连炕都是拆了重新搭建,新房里也布置得干净整洁。看来,李氏他们的确是花了血本,很费了一些银两和精力装修新房、筹备婚事。   李氏他们搬去新家时,芸娘曾经去过一次,当时既忙乱又仓促,所以也没有仔细打量过他们的新家。后来,遵守着宋思年婚前不能见面的嘱咐,芸娘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昨晚听许安慧说得夸张,芸娘心生好奇和向往之余,又有些埋怨萧靖北太过于铺张浪费。   她知道,这次王防守虽然奖励了萧靖北一些银两,可也不能随意花费。前些日子萧家送来了聘礼和聘金,除了丰厚的各色聘礼,聘金居然也给了五十两银子,这在张家堡普通军户家里,可是前所未有的大手笔。   当时,宋芸娘本想用十两采买嫁妆,二十两留下作为私房钱,剩下的二十两留给宋思年。可是宋思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还激动得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没有用,他都没有为女儿备下丰盛的嫁妆,哪能要女儿的钱。他又不是卖女儿,怎可收女儿的聘金。   芸娘无奈,只好收回了银子,心中却暗自打定主意,开年后,她便送荀哥儿去靖边城的书塾念书,她来负担荀哥儿的学习、生活等一概费用。想到荀哥儿,芸娘不禁神色一振,挺直了腰背,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生活充满了希望。   许安平上次归来,虽然给宋、许两家带来了不小的波动,但是他带给宋思年的那个关于军户除籍的新规定,却好似在漆黑的小屋上开了一道天窗,让灿烂的阳光照耀到宋家的每一个人,让他们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规划。   宋思年已经和柳大夫展开了一番长谈,两人一致决定,让荀哥儿牢牢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不再继续学医,而是以念书为主。   柳大夫在张家堡围城之战中更加出名,王远已经免了他的税粮,让他不必受制于成日种田,而是让他全力辅助胡医士,正式重新开始他大夫的生涯。柳大夫虽然不舍聪明好学的荀哥儿,但是为了荀哥儿的前途,他还是忍痛割爱。同时,为了让荀哥儿不记挂自己、安心读书,他还挑选了两个机灵的少年做学徒。   荀哥儿没有了要袭替军职、不能科举的顾虑,为了不辜负宋思年和柳大夫的期望,这些日子以来,他更加发奋,常常通宵达旦地念书。宋思年便有了送他去书塾接受正规学习的念头,唯一的困难就是办完了芸娘的婚事之后,家里的余钱不够多。   宋芸娘自然深知家里的情况,所以决定自己出资让荀哥儿念书。她心想,付了荀哥儿的学资之后,剩下的银子一定要好好谋划用途,决不能像萧靖北一样随意花费在不必要的地方。她暗下决心,过了门之后,务必要将萧靖北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给制止掉。   虽然前几天下了雪,但是这两日天气晴好,宋家院子里的积雪早已清除掉,所以院子里可以摆下三桌酒席,正房里还摆着两桌,已经坐了一些街坊邻居和好友,此时正在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前来道喜的军户们有的是宋家的近邻好友,有的是曾被柳大夫诊治过的病人,还有的则是冲着萧靖北的总旗身份,想借此机会打好关系。他们送的礼大多并不厚重,有的是几尺布头,有的是几钱银子,主要都是那份心意。   他们大声地祝贺着宋思年和柳大夫,这个说:“宋老弟,你家芸娘有福气啊,虽说耽误了几年,但现在一嫁就是嫁了个总旗。我看这萧总旗年轻有为,以后只怕还有更好的造化呢。”那个道:“柳大夫,你义女和那萧总旗真的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呢!”   宋思年和柳大夫两人都穿上了新棉衣,笑容满面地站在院子里招呼客人,一一和他们答着话。柳大夫容光满面,宋思年喜悦之余,却还是有些不舍。转念想到芸娘毕竟嫁得不远,之前萧家搬家时,他也跟着前去看过,那小院比自己的住所的确好上很多。他想到萧靖北已是总旗,凭他的能力,以后只怕还会大有作为,芸娘总算可以苦尽甘来,他便有些欣慰。   厨房里,几个妇人正忙的不可开交。宋思年专门请了几个善厨艺的妇人前来帮忙,他们昨日已经在宋家忙了小半天,准备好了各色菜肴的材料。现在锅上架好了蒸笼,冒着腾腾的热气,里面的菜已经蒸好,随时准备着开席后端上餐桌。   张氏和田氏也在厨房里帮忙。张氏的心情最是复杂。前几日,许安平已经让人带话回来,今年不回来过年。张氏自然清楚许安平不回家的原因,但是,她再心酸,在芸娘成亲之日,也仍是强作笑容过来道喜。毕竟她一直将芸娘视作女儿,从心里疼爱她,此刻便也忍住心酸,笑嘻嘻地去厨房帮忙。   可是许安文却留在家中没有过来,他心里毕竟有着一根刺,一直对宋家人别别扭扭的。在宋芸娘的大喜之日,他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人在外的二哥,便越发气闷。   “来啦,来啦,是花轿!花轿来啦!” 随着院子里小孩子们激动的欢呼声,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欢快喜气的唢呐声和锣鼓声。   坐在屋内的芸娘听到萧靖北居然是用花轿来迎亲,心里又是喜悦又是埋怨。毕竟花轿的费用高,张家堡一般军户人家成亲都是用的牛车。   身旁一个女子羡慕地说:“芸娘,你家萧总旗真有心,居然请了花轿来接你。你这般风风光光地出嫁,真的是羡煞旁人啊。他们萧家这般看重你,你嫁过去后,想必会对你更好。”   许安慧得意地笑着:“那当然。那萧四郎有幸娶到了我们芸娘这样又美貌又能干的女子,还不得全心全意地疼爱。”她一向视芸娘为妹妹,虽然内心深处忍不住为许安平惋惜,但还是真诚地为芸娘欢喜。   芸娘半低着头,只觉得浑身燥热,双颊滚烫,一颗心也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一会儿工夫,唢呐声和锣鼓声已经近在门口,还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这一向寂静的小军堡吵得分外热闹。   荀哥儿他们早已关上了院门,一群嘻嘻哈哈地小孩子挤在门口,头叠着头,透过门缝往外看。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年过得好啊!开年后重新开始更新了!仍延续以前的习惯,一周五更或者六更,中间用一两日的时间修文。请亲们继续支持哦!!   ☆、萧靖北的迎亲(下)   萧靖北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威风的总旗官服,头戴官帽,簪花披紅,器宇轩昂地走在前面。他的身后,是白玉宁、张大虎、刘仲卿等一干朋友,一个个高大威猛、气势逼人。   迎亲的队伍里,还有十二名敲锣打鼓、吹着唢呐的乐手,四名壮汉抬着一顶大红花轿走在队伍的中间,走在花轿旁的,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喜气的刘媒婆。   萧家的迎亲队伍一路上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行过来,引得附近的军户们纷纷跟着跑出来看热闹。   来到宋家院门前,看到紧闭的院门,萧靖北还没动作,张大虎已经忍不住圆目一瞪,一边卷袖子一边大步向前,嘴里嚷道:“来来来,萧老弟,让俺老张来为你将这门给捶开。”   一旁的白玉宁和刘仲卿等人忙忍俊不禁地将张大虎拉住,白玉宁更是捉狭道:“大虎兄,使不得,等你以后娶新娘子的时候再去捶门吧!”   萧靖北已经翻身下马,笑着走到院门,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隔着一扇门,只听到里面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分外热闹,一会儿,却又安静下来。听到荀哥儿稚嫩又一本正经的声音响起:“萧大哥,你今日来迎娶我姐姐,却也没有那么容易,要先过我这一关才行。”   随后又听到一个声音怂恿着,“荀哥儿,你可是个才子,快出个极难对的对子,难一难他。”   另一个声音道:“对,让他作诗,你们一家都是文人,这个女婿也不能差。”   萧靖北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虽然热衷于武艺,但是以前毕竟念了那么些年书,在诗文上虽不是很拿手,倒也不是很怕。他一边抬手示意迎亲队伍里的人们安静下来,一边朗声道:“没问题。”   门里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只听荀哥儿清脆的声音响起,“萧大哥,你要我开门,须得回答我三个问题。”   萧靖北笑着点了点头,心想,别说三个,三百个也没问题,嘴上却郑重地回道:“荀哥儿请问。”   “第一个问题,请问我姐姐最喜欢吃的是什么?”此言一出,众人都纷纷笑着摇头,心道,到底是小孩子,只记得吃。   萧靖北却愣住了,军堡贫苦,每日里吃的粗糙,不是馒头就是稀粥,再就是白菜、萝卜加野菜,他哪里知道芸娘最喜欢吃什么,迟疑了会儿,试探着说:“饺子?”   荀哥儿收敛了笑容,“错了。我姐姐最爱吃的菜,是楼外楼的西湖醋鱼,最爱吃的点心,是知味居的玫瑰松子糕。”顿了顿,又问:“第二个问题,我姐姐最爱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萧靖北又被难住了,他见到的芸娘,每日里不是麻布粗衣,就是青布衫,他挠了挠头,决意赌一赌,答道:“红色的袄裙。”   “又错了。我姐姐最爱的是上穿浅粉或鹅黄的绣花孺衫,下配月华裙,行动时飘飘欲仙,如蟾宫仙子。”当年在江南之时,荀哥儿虽年幼,但记忆中仍记得那时芸娘的模样,此时回忆起来,不觉带了些泪意。   “第三个问题”,荀哥儿继续道:“我姐姐闲暇时最爱干什么?”   萧靖北额上已经冒出了密密的汗,想了想,答道:“她喜欢做面脂。”   一时间,院门内外分外安静,众人见萧靖北连错两次,都希望萧靖北能够答对这最后一个问题。   可最后众人还是失望,只听到荀哥儿叹了一口气,“闲暇时,我姐姐最喜欢与知已好友焚香烹茶,弹琴下棋,做面脂只不过是为了生计而已。”   萧靖北呆呆站在门外,难堪之余,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已经有些明白荀哥儿的用意,却忘了言语,只能无声地站在那里。   他身后的张大虎等人见萧靖北一个问题都没有答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看着紧闭的院门,又有些着急。只有那白玉宁似若有所思,微微点着头,面容上浮现出几分了然和赞许的笑容。   突然,门一下子打开了,瘦小的荀哥儿站在门口,小小的脸上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凝重表情。他看着萧靖北淡笑着说:“萧大哥,我今日问你三个问题,绝不是为难与你,而是想让你知道,我姐姐以前也曾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女儿。在这张家堡的五年,她为了爹爹和我,受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从未吃过一餐好饭,穿过一件好衣,更别提闲暇放松玩乐。今日,萧大哥迎娶了姐姐,我只期盼萧大哥以后能善待我姐姐,让她过上真正舒心的日子。”   萧靖北定定看着荀哥儿,眼中泪光闪烁,重重点了点头。院子里,宋思年已经眼流满面,柳大夫、张氏、田氏等人也都抹着眼泪。厢房里,芸娘坐在床上,更是捂住嘴泣不成声。一旁的许安慧急得直冒汗,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着芸娘,“我的小姑奶奶,今日大喜的日子,你哭个什么呀?”   秋杏也劝道:“是呀,好不容易装扮好了,这下可好,妆都给哭花了。待会儿,萧总旗娶回去,掀开盖头一看,得了,取了个大花脸回来了。”芸娘啐了她一口,又忍不住想笑。   院门打开后,萧靖北带来的一帮人一拥而入,越发显得小小的院子分外拥挤。人群里,刘媒婆的声音脆亮而高昂,“宋老爹,快让你家宋娘子快些出来吧,可别耽误了拜堂的吉时了啊!”   厢房里,许安慧和秋杏等人正手忙脚乱地为芸娘重新整理妆容。方才她已经哭花了脸,现在没有时间重新装扮,便只能略略补些粉。好在芸娘天生丽质,稍稍一打扮,便已是娇美的不可方物。   打扮完毕后,许安慧为芸娘带上了红色的盖头,和秋杏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房门。   院子里,萧靖北刚刚又接受了宋思年的一番训诫,此时,见芸娘步出了房门,不禁屏住了呼吸。他已经有好几日未见到芸娘,此刻见她身着精美的大红嫁衣,俏然挺立在自己面前,雍容华贵,娇艳美丽,可惜一张红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却越发显得神秘。他傻傻地看着芸娘,不觉有些呆住。   柳大夫在一旁咳嗽了几声,一旁得刘媒婆等人已经回过神来,忙让许安慧扶着芸娘走过来。芸娘和萧靖北一起跪拜了宋思年和柳大夫,又去亡母的牌位前跪拜了一番。跪拜父母的时候,芸娘又忍不住哭了一场,也惹得宋思年频频垂泪。   最后,柳大夫劝慰道:“宋老弟,萧家的新居离这儿也就不到一千步的距离,你平时散个步就去了,哪有那么舍不得?”宋思年虽然点头称是,但心想着,芸娘出嫁后,毕竟就成了萧家妇,做人媳妇总归是没有做女儿家舒适。他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有欣慰,更多的却还是不舍。   宋芸娘最后拜别了院子里的众位亲朋好友,便要随萧靖北一起出门了。   按照习俗,新娘应由娘家哥哥背上花轿。芸娘没有哥哥,只有荀哥儿一个弟弟。荀哥儿虽然瘦小,却坚持要背着姐姐上轿,宋思年他们劝说无果,只好应允了他。   芸娘虽然纤瘦,但此时毕竟正值寒冬,她的嫁衣里面穿上了棉袄,伏在瘦小的荀哥儿身上,荀哥儿便有些吃重。   走到门槛时,荀哥儿不小心腿一软,身子一下子收不住便往下一沉。一直紧张地伏在他背上的芸娘大吃一惊,紧紧的抓住了荀哥儿的肩。   荀哥儿的身子晃了两下便稳住了,透过红盖头,芸娘看到一旁伸过来一双手,已经紧紧扶住了荀哥儿。   “小心!”声音有些粗噶,却是已经处于变声期的许安文。他这些日子一直气着芸娘、躲着芸娘,此刻到底还是忍不住,出来观看芸娘的婚事。   芸娘心中又酸又软,微微侧头,轻声道:“三郎,谢谢你。”   那双手僵硬了一会儿,随即又放松,仍是紧紧地扶住荀哥儿,托着他一起背着芸娘慢慢向停在院门外的花轿走去。芸娘听到许安文有些生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芸姐姐,你选择了这个人,务必要过得好好的。否则,我饶不了他,也不会原谅你。”   芸娘心中涌上一股软意,还未开口,却听得一旁响起了萧靖北的声音,稳重而坚定,“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芸娘,她日后若受了半点苦,你们唯我是问。”   说话间,荀哥儿背着芸娘来到花轿前,扶着她上了花轿。芸娘坐进了花轿,她不舍的拉住荀哥儿的手,重重地捏了捏。   荀哥儿自然知道芸娘心中所忧所想,他沉声道:“姐姐,你放心,爹爹和家里的一切都有我,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只管安安心心地嫁给萧大哥,不要老是记挂着家里。”   一番话毕,一旁得刘媒婆笑道:“哟,还真是个懂事的小大人。只不过,你还叫什么萧大哥,还不改口叫姐夫。”   荀哥儿小脸一红,看着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的萧靖北,低声道:“姐……姐夫,你……务必要善待我姐姐。”   萧靖北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视你姐姐比我的性命都要重要,我一定会好好待她。”   坐在花轿中的宋芸娘只觉得心中涌出阵阵暖意,又为荀哥儿的懂事欣慰不已。正待开口再嘱咐荀哥儿几句,突然只觉得眼前一暗,花轿的门帘已经放了下来,随后,身子一轻,花轿已经抬了起来。   萧靖北再次拜别了站在门口的宋思年等人,翻身上马,张大虎等人也纷纷跟在他身后。   一时间,锣鼓声、唢呐声响起,宋芸娘坐在晃晃悠悠的花轿里,随着迎亲的队伍一起,向着上西村的萧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新婚(上)   萧家所在的上西村和宋家所在的上东村都在张家堡的北端,出了上西村的长巷,穿过南北大街,就进入了上东村的长巷。   虽然两家隔得近,但是萧靖北遵循着接亲不走回头路的习俗,接了芸娘离开宋家后,便继续往东走,走到东城墙尽头后方才由另一条小巷折返。穿过南北大街后,也不再走来时经过那条小巷,而是从相邻的另一条小巷走到西城墙尽头再折返到萧家所在的小巷。   因此,萧靖北的接亲队伍贯穿了四条小巷,震动了大半个张家堡,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十二个乐手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吹唢呐的吹唢呐,张大虎等人还一路上放着鞭炮,将寂静的张家堡彻底掀动了起来。   许多军户人家纷纷跑到院子门口观看,看到颇有阵势的接亲队伍,特别是那一顶四人抬的花轿,都议论纷纷,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毕竟用花轿接亲在张家堡并不多见,除了少数官员,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富户。众人站在门口,对着接亲队伍指指点点,还有一群小孩子便干脆追在后面跑着跳着,撒下欢声笑语一片。   宋芸娘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心中有欣喜,有期盼,更多的却是紧张难安。虽说萧家近在咫尺,和萧家人也十分熟稔,但毕竟是嫁为人妇,对以后全然陌生的日子始终有着未知的惶恐。耳边的锣鼓唢呐声不绝,鞭炮声也响个不停,巷子两旁人们的嬉笑声和谈论声也听得清清楚楚,芸娘便有些埋怨萧靖北太过于招摇和铺张。   骑着高头大马行在前面的萧靖北却恰恰觉得这场婚事办得简陋寒酸,他扭头看了看身后那顶寒酸的小花轿,眼中闪过深深的愧疚之色。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骑在高头大马上迎娶新娘。那一次的婚事,是京城两大豪门的联姻,极其盛大隆重。他还记得那时,作为荣国公府唯一嫡女的孟娇懿,她陪嫁的十里红妆看花了多少京城人的眼,繁华的街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带着掩饰不住的艳羡。他当时骑在马上,心中除了有着完成家族任务的轻松,也仍是有着好奇和期盼。   他当时并非对婚姻生活没有向往,每一个青春少年,都希望能娶到一红颜知己,交心谈心,吐露心事,纾解烦恼,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可是,婚后一段日子的相处,他却发现孟娇懿和自己有着天然的隔阂,两人似乎在交流上有着困难,她的想法总是太过于复杂,自己随意的一句话,她总能理解成其它更深的意思。她出身于环境复杂的深宅大院,习惯性地将真实的自己藏在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始终维持着雍容华贵、端庄优雅的仪容,也习惯性地琢磨着别人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查寻其中的深意,谋划应付之道。   日子久了,萧靖北除了简单的家庭琐事,便不再和她有更深的交谈。他本就心烦沉闷的家庭气氛,更不愿对着一个心机深沉的妻子,便干脆成日在外,与一帮公子哥儿们巡游狩猎,饮酒作乐。   想不到来到张家堡后,在他人生的最低谷,最万念俱灰的时候,居然会遇到能和他交心的姑娘。在芸娘面前,他似乎可以完全放松自己。同时,本有些意志消沉的他,也被坚韧的芸娘吸引和感染着,激起了自己直面艰难生活的斗志和信心。   萧靖北骑着马,走在狭长的小巷里,两旁是低矮破旧的小院,围观的是衣衫褴褛的军户,宋芸娘的嫁妆也只有简单的几抬,但萧靖北的心情却远胜于当年走在繁华的京城大街上。那时,他更多的是彷徨和紧张,现在,却是得偿心愿的喜悦和激动。   敲敲打打的接亲队伍已经来到了萧家小院。院门口,早有人在翘首以盼,此刻立即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宋芸娘只觉得听了一路的鞭炮声,此时这一串鞭炮,更是响得厉害,不禁令人震耳欲聋,再加上一路的颠簸,便越发有些头昏脑涨。   昏昏沉沉间,却发现花轿已经停了下来,门帘外,已经响起了刘媒婆高昂响亮的声音,“新郎官踢轿门啦!”   在经历了踢轿门、跨火盆、跨马鞍等全套仪式后,宋芸娘好似过五关、斩六将般突破重重关卡,终于被搀扶着进了正房。正房里,李氏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眼中含泪,望着这一对璧人,心情激动不已。   萧靖北请了千户严炳和自己的上司余百户二人做傧相。他二人虽然做这样的事情,也是和芸娘一样,是新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但此刻也做得有模有样,一本正经地主持着芸娘和萧靖北拜堂。   萧家的院子宽敞,摆下了六桌酒席,前来道喜的都是萧靖北军中的朋友,俱都是些粗人,此刻便站在门口闹哄哄地笑着。有的干脆粗着嗓子大喊着:“萧总旗,快点儿拜了堂好进洞房啊!”惹得一众粗野汉子哄堂大笑。   严炳瞪了他们一眼,制止了他们的喧哗,继续一本正经地主持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芸娘在一片欢笑声中,终于完成了和萧靖北的拜堂,被搀扶着进了新房。   宋芸娘忐忑不安地坐在炕上,双手紧紧叠交着放在腿上,听到周围有女子叽叽喳喳热闹的谈笑声,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她知道萧家刚搬到这里,结识的人家应该不会很多,外面的男子应该大多是萧靖北军中的同袍们,却不知这些女子又是些什么人。   “新郎官,还愣着干什么,看呆了吧,快掀盖头吧。”随着刘媒婆一声响亮的戏谑声音,芸娘只觉得眼前一亮,头上的盖头已经被掀开。   芸娘情不自禁的抬头,对上了萧靖北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眸,只见他俊朗的脸上容光焕发,喜气满面,眼中微光闪动,里面是掩饰不住的惊艳和几日未见的思念。   “四……四嫂,喝杯糖水吧!”一旁,身穿一身粉色衣裙、装扮得分外娇艳的萧靖娴端着一杯糖水递过来。   “新娘子喝杯糖水,生活甜似蜜——”刘媒婆喜气洋洋的高声道。   芸娘对萧靖娴微微点头谢过,接过糖水轻轻饮了一口。她虽然因为以往的事情和萧靖娴始终无法真正亲密相处,但在表面上始终维持着该有礼貌和礼仪。这次她更是打定了主意,既然做了萧靖娴的嫂子,以后便要尽量和她好好相处,以免萧靖北为难。   喝过糖水后,便是喝交杯酒了。刘媒婆笑道:“新郎新娘喝交杯酒啦!”   萧靖娴已经端过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酒,酒杯用彩色丝带系在一起。   芸娘和萧靖北一人端起一只酒杯。谁知系着酒杯的丝带太短,两人不得不头并着头,肩并着肩,靠得极近,方能饮下杯中酒。   听到周围吃吃的笑声,芸娘不禁涨红了脸。她虽然曾经和萧靖北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此刻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禁令她羞涩难当。她低垂着眼,不敢看近在迟尺的萧靖北,心中扑通扑通跳得剧烈,握着酒杯的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萧靖北低着头,一边喝着交杯酒,一边看着眼前的芸娘,只觉得她娇羞的面容更胜往日,脸颊粉嫩艳若桃花,一双晶亮的眼睛灿若星光。他的额头轻抵着她的,只觉得皮肤光滑细腻,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幽香,越发令人心旌摇动、全身酥麻。萧靖北不禁期盼快些结束这些繁琐的仪式,赶走房里这群碍事的人,只留下他和芸娘单独相处。   小小的一杯交杯酒却似喝了很久,他们先喝了一小半,交换酒杯后又饮下剩下的一半,最后一起将酒杯掷于床底。芸娘屏住呼吸,垂着头,并不敢去看投掷出去的酒杯,而是紧张地等待着有人宣布投掷的结果,若能刚好一仰一合方为吉利。   “一仰一合,男俯女仰,天覆地载,大吉大利——”刘媒婆已经笑呵呵地喊了出来。   宋芸娘松了一口气,脸也涨得更红。她悄悄看了身旁的萧靖北一眼,却见他也是全身放松般的看着自己,眼中全是温柔的笑意。   喝完交杯酒,刘媒婆笑呵呵的牵引着萧靖北和宋芸娘肩并肩地在炕上坐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萧靖北这般亲密地挨在一起,宋芸娘有些局促的低着头,身子也僵硬着,突然只觉得手上一暖,坐在她身侧的萧靖北在宽大的衣袖的掩盖下,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宋芸娘微微怔了下,也立即回握住他的手,心中安定了许多。   早已守候在一旁的两位富态的中年妇人开始撒帐。他们端着托盘来到床边,托盘里有枣子、花生、栗子、铜钱等,一边唱着“撒帐歌”,一边把盘中的喜物撒到婚床上。这是李氏费心请来的两位“全福太太”,她们一位是百户官的夫人,一位是总旗的夫人,都是家中儿女双全,父母、丈夫俱在,在人丁凋零的张家堡,是极其难得的“全福人”。李氏希望借她们的福气,为萧靖北和芸娘送上最好的祝福。   终于结束了这些仪式,刘媒婆完成了光荣的使命,又促成了一对孤男寡女,功德圆满。她掩饰不住眉眼间的笑意,笑呵呵的走出去吃酒,房内还有几个妇人也一起随着她走了出去。   房内很快空旷安静了下来,萧靖娴已经扶着宋芸娘在炕上坐下。她心里再不情愿萧靖北娶宋芸娘,此刻也不敢有丝毫的不当举措,而是小心谨慎的完成着她的任务。   萧靖北满意地看了一眼循规蹈矩的萧靖娴,起身立在芸娘身前轻轻捏了捏她的肩,柔声道:“芸娘,你也累坏了,先稍稍歇息会儿,肚子饿了就先吃点儿东西。外面都是些军中的弟兄,早就闹着要我去敬酒,我出去招待一下他们,一会儿就回来。”说罢又看向萧靖娴,肃声道:“好好陪着你四嫂。”又不舍地看了一眼芸娘,方才提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新婚(中)   宋芸娘松了一口气,目送萧靖北步出房门,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和不舍。   此时房中只剩下芸娘和萧靖娴两人。萧靖娴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默不作声,半垂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似乎大有将面前的桌子瞪出一个洞来的阵势。宋芸娘也没心情搭理她,便无聊地打量自己的新房。   却见这新房真的如许安慧所说,重新修整了一番。平整的地面,雪白的墙壁,崭新的家具,连窗子上都是新换的油纸,坚固而亮堂。火炕宽敞,上面铺着芸娘准备的大红色鸳鸯戏水枕和百子千孙被,这是许安慧昨日过来铺好的。红色的被子铺在烧得火热的炕上,红红火火地分外喜气。火炕对面的窗下摆着一张软榻,铺着厚厚的褥子,芸娘想,闲暇时靠在上面做做绣活,倒是极好……   “宋嫂嫂,萧大哥让我问问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在厨房里给你端点儿吃的?”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芸娘的遐想。芸娘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在唤自己。她忙回道:“谢谢,我还不饿。”一边向门口看去,却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笑嘻嘻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铜盆,里面冒着腾腾的热气。   这女子个子高挑,面相却极为稚嫩,虽然谈不上美貌,但也是清秀可人,特别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对深深的酒窝,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   她见芸娘好奇地看着自己,便笑着自报家门,“宋嫂嫂,你还不认识我吧?我叫万巧儿,我家也在这条巷子里,和你们家就隔了几家,以后我们多多走动。”说罢将手里的铜盆搁到盆架上,“萧大哥说,你脸上的妆有些花了,问你要不要先洗把脸。”   芸娘忙站起来谢过,心中已经知道这女子便是在围城战中以身殉城的万总旗之女。她曾经听萧靖北提过,万总旗留下了一对儿女,女儿万巧儿只有十四岁,尚未及笄;儿子万永征也只有五六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幼儿。万巧儿虽然年幼,但她小小年纪便极为懂事,又聪明能干,懂得操持家务,照顾幼弟。徐文轩虽然分到了万总旗的房子,却仍让万巧儿和万永征住在原来的房间,并立下了代替万总旗照顾这一对儿女的豪言。除了徐文轩,万总旗手下的那帮弟兄也时时帮衬着他留下的这一对孤儿寡女,重情重义的萧靖北自然更是义不容辞。   宋芸娘看着万巧儿,心道,这样懂事乖巧的女孩,身世又甚是可怜,真的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悯和疼爱。   想着这里,芸娘忍不住露出温柔的笑意,起身向万巧儿走过去。一直坐着发呆的萧靖娴此刻也突然回过神来,快步走过来笑道:“巧儿,你是客人,怎好做这些事,放着我来吧。”   萧靖娴自从那日孟云泽绝然离去后,便一直郁郁不振,每日里都在自哀自怜,只觉得上天好不容易给了自己一线希望,又毫不留情地收了回去。这些日子,她看着一家人欢天喜地的准备着四哥的婚事,似乎要在这贫瘠的边堡生生世世扎根下去,便越发郁闷气恼不已。   今日,她作为萧靖北唯一的妹妹,不得不充当伴娘的角色。之前她当着众人,已经强颜欢笑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当房内只剩下她和芸娘两人之时,便懒得继续费心力和芸娘言语,只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现在见外人进来,却也不好意思继续呆坐着不动,只好起身再次展现自己贤淑的一面。   芸娘听着外面酒席上闹哄哄的劝酒和高声谈笑声,也笑道:“万家妹子,你是客人,怎好劳动你,你快出去吃酒吧。”   万巧儿掩嘴笑了笑,“谁跟那一帮粗汉子们一起吃酒,我刚才已经在厨房里和宜慧姐、秀贞姐他们一起吃过了。”原来,万巧儿、刘仲卿的妻子孙宜慧、白玉宁的妻子吴秀贞,还有其他几个萧靖北相熟军户的妻子们,这几日都在萧家帮忙,方才婚房里叽叽喳喳的女子就是这些人。宋芸娘看着言笑晏晏的万巧儿,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洗脸之前,宋芸娘忍不住先照了照镜子,却见铜镜里,自己的眼睛下方有两道哭花了的痕迹,便不禁又羞又气又好笑。她想着当时秋杏他们虽然给自己补过妆,但出了房间之后,却又哭了几场,倒真应了秋杏玩笑说的“一掀盖头,看到一张大花脸”了。看来萧靖北当时立刻就注意到了,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只是暗暗记在心里,现在又让万巧儿端水给自己洗脸,这贴心又细致的小举动令芸娘心中甜蜜不已,只觉得充满了阵阵暖意。   洗过脸后,万巧儿并未离去,而是留在房内和芸娘说话,她个性随和,又极为活泼,聊了几句,芸娘便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萧靖娴一人百无聊奈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人聊着做衣服、绣花、种田之类的自己全然没有兴趣的话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芸姑姑,芸姑姑。”钰哥儿蹬蹬蹬地跑了进来,扑在芸娘怀里,仰脸看着芸娘,笑嘻嘻地说:“芸姑姑,你今天真好看。”   钰哥儿也穿了一身红色的小棉袄,衬着他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好似画上的年画娃娃,既喜庆又可爱。芸娘红着脸捏了捏他粉白的小脸蛋,笑着说:“钰哥儿你也很好看啊!”   王姨娘已经追了进来,她一把抓住钰哥儿,“今日是你父亲的大喜日子,你不要乱跑。”说罢歉意地看着芸娘笑了笑。   芸娘不在意地摇了摇头,随手抓起散在炕上的一把枣子花生递给钰哥儿,“钰哥儿,吃不吃?”   钰哥儿笑嘻嘻地接过,“谢谢芸姑姑。”   王姨娘面色一白,小心翼翼地看了芸娘一眼,见芸娘并未在意,心中一松,嘴上忙道:“钰哥儿,还叫什么芸姑姑,要叫娘了。”   钰哥儿歪着小脑袋犹豫了下,看着芸娘温柔的笑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娘。”   芸娘心突地一跳,弯腰抱起钰哥儿,放到自己腿上坐着。   钰哥儿小胳膊紧紧搂住芸娘的脖子,看着芸娘,似诉苦又似在撒娇,嘟着小嘴道:“这里的小伙伴们都有娘,就是我没有,他们都说我是没有娘的孩子。现在我也有娘了。”   宋芸娘忍不住紧紧抱住钰哥儿,在他白嫩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眼中涌出几分湿意。   王姨娘见钰哥儿将芸娘的衣裙揉皱了,便要抱着他出去。钰哥儿却搂着芸娘的脖子不肯走。   萧靖娴趁机走过来,“钰哥儿,外面来了许多小孩子,姑姑带你出去和他们玩去。”   钰哥儿歪着脑袋、皱着眉头,似乎仍在犹豫,萧靖娴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抱下来,拉着他走了出去。王姨娘一愣,尴尬地对着芸娘点头笑了笑,也跟着走了出来。   房内又冷清了下来,万巧儿见萧靖娴对芸娘连交代都没有一句就自行离去,不禁皱了皱眉。她并未离开,而是代替萧靖娴留下来,陪着芸娘说话。   万巧儿是很健谈的女孩子,陪着芸娘慢慢聊着,才聊儿一个多时辰,两人已经亲近了许多,万巧儿亲热地唤着芸娘“芸姐姐”。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降临。外面的酒席已近尾声,前来道喜的宾客们一一告辞道别,只剩下与萧靖北关系最好的一桌人还在闹哄哄地喝着酒。   房间里光线渐渐暗了下来,一对龙凤红烛的火苗轻轻跳动着,照亮了幽暗的婚房,映着芸娘白皙的脸庞,分外娇艳,正聊得欢的万巧儿也不禁愣住,忘了聊着的话题,情不自禁地说:“芸姐姐,你真美。”   芸娘羞涩地笑了笑,“巧儿,你别笑我了。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和芸姐姐聊天很有意思啊,我今日也长了不少见识呢!”万巧儿甜甜地笑着。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巧儿,我们要先回去了,你要不要我等你一块儿回去?”   万巧儿脸一红,忙走到门口道:“徐大哥,你先回去吧,就几步路,我等会儿自己回去。”   外面的人正是现在住在万总旗家里的徐文轩,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柔声道:“算了,我让徐富贵带征儿先回去,我还是等你一起吧。”   万巧儿脸更红,她局促地看了一眼芸娘,有些欲言又止。芸娘也是过来人,哪里看不出这些小儿女情怀,笑着说:“我一个人不要紧的。你快随你那徐大哥一起回去吧,天色已晚,他不放心你也是对的。”   万巧儿红着脸嘟囔了一句,“又不是很远,有什么不放心的。”却还是对着芸娘福了福,告辞了芸娘,转身出了房门。   “大虎兄、玉宁兄,仲卿,走好,走好,慢走不送啊。仲卿,张大哥喝多了,路上照顾点儿。”萧靖北笑着对这最后的几个客人道别。   “为……为什么……只……照顾大虎,我……我就不需要照顾了吗?”白玉宁不满地嚷道。   萧靖北无奈地笑了笑,“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自有你家娘子和两个儿子照顾你啊!”   白玉宁睁大醉眼朦胧的眼睛,看到吴氏和她的两个儿子站在不远处,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此时暮色已降,室内昏暗的微光映照在吴氏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居然有了几分光彩,两个儿子紧紧站在她的身旁,好似左右护法。白玉宁突然觉得,自己也是有家的人了,总算不再那么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新婚(下)   院子里的喧闹声终于结束了,芸娘一人坐在已经烧得火热的炕上,心里又期盼又紧张。   昨日傍晚,许安慧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对她“启蒙”了几句,她心中又慌又羞,只囫囵听了个大概。现在随着夜幕的降临,她居然又生出了几分惧意。   “四郎,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你快些回房去陪芸娘。”院子里,传来了李氏的声音。   “是啊,是啊,春宵一刻抵千金。四爷,可别让新娘子久等哦!”带着戏谑的笑意,却是王姨娘在应和。   “四哥,我看你喝多了,要不要喝点儿醒酒汤?你啊,一遇上你的那些个好弟兄,就喝个不停,连新娘子都忘了。”声音轻柔,却又刚好从窗口传进,让芸娘听得清清楚楚,话语中带着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暗示和挑拨,却是麻烦的小姑子——萧靖娴。   宋芸娘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这萧靖娴不知怎么的就和自己对上了,话里话外不给自己添点儿堵就不舒坦。可她越是挑拨,芸娘偏偏就越是不在意、不动气,不让她的小心思得逞。   正想着,门帘已被掀开,萧靖北大步走了进来,门外的寒意随之涌进温暖的室内,令芸娘有些昏沉的头脑一下子清醒。   宋芸娘突然又忐忑又紧张,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喃喃道:“萧……萧大哥……”   萧靖北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芸娘身前,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俊脸通红,一双眼睛却是清亮。他眉眼弯弯,浅笑着看着芸娘,唇角微微翘起,带着温柔的,似乎可以让人溺毙其中的笑意。   他的眼里映着红烛跳动的火光,目光炙热,看得芸娘一阵心慌。她突然有些局促,只好羞涩地垂下头,小声道:“萧大哥,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却道:“你要不要喝醒酒汤?”   萧靖北轻笑了下,看着芸娘羞红的脸,低声道:“你看我可像是醉了?”   芸娘傻呆呆地看着他,却见他的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她傻傻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愣愣地说:“不知道,看你说话倒是很清醒,可是身上的酒味却熏得慌。”   萧靖北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芸娘挺翘的小鼻头,轻笑着戏谑道:“我怕熏着你了,刚刚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服,想不到你还可以闻到酒味,真是个小狗的鼻子”   芸娘皱了皱眉,没好气地打下他的手,“那你定是喝的太多了,洗了澡、换了衣服还是一身酒味,我看你真的是喝醉了。”她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人坐在房里,他却在外面豪饮,不觉嘟起了嘴,有几分委屈。   萧靖北看着那红艳艳的小嘴唇,目光暗了暗,忍不住倾身低头偷了个香。芸娘一时怔住,又羞又恼地看着他。   萧靖北脸上笑意更盛,他笑得灿烂,眼中俱是喜意,便有了几分云阔天开、日煦风爽的感觉,“放心,这世上能让你相公喝醉的人还没有出生呢!”他眨了眨眼睛,“他们几个家伙计划着闹洞房,还偷偷谋划半夜里来听墙角。我不将他们都灌趴下,今夜怎可以安生。”   芸娘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萧靖北看着巧笑倩兮的芸娘,不觉心头一动,他拉着芸娘在炕沿坐下,伸手轻轻抚着她柔美红润的面颊,只觉得细腻柔软,心中又酥又软又热又麻。萧靖北不禁有些意动,他眼神暗了暗,哑声道:“我的确是醉了,却不是喝醉了,而是看到你才醉了。”   芸娘脸色更红,似乎可以滴下水来。她心中又羞又甜,又有些不知所措,便垂下了头扭过身子不理他。   萧靖北心中暗笑,他轻轻将芸娘柔软的身子扳过来,柔声问:“芸娘,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芸娘摇摇头,“巧儿之前给我拿了些糕点,我吃了好几块,现在还不饿。”   “可是……我饿了。”萧靖北突然一把抓住芸娘的手,低声道。   芸娘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深深盯着自己,眼睛里带着幽暗不明的火苗,嗓音低哑带着磁性,手心也滚烫似火。他粗重的呼吸喷到芸娘的脸上,带着热意和淡淡的酒气。芸娘不禁心跳加快,呼吸也不自觉的变得急促。她慌乱地站起来,“我……我……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点儿吃的。”   “傻姑娘……”萧靖北轻叹出声,一把扯住了她,芸娘一时支撑不住,倒在了火热的炕上,萧靖北顺势翻身覆了上去……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身下,是火热的土炕,身上,是比火炕更火热的男人……在飘忽摇曳、忽明忽暗的烛火中,芸娘只觉得自己是汪洋中随浪摇摆的一只小船,又像是狂风中摇摆的柔弱柳条,昏昏沉沉地折腾了大半晚,临近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早上,宋芸娘在满室的白光中醒过来,不觉有些愣住。她只当已是正午,腾地一下子坐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脑涨,浑身酸痛难忍。她愣愣地看着四周,突然惊觉这不是自己那间昏暗矮小的房间,室外的白光透过明亮的窗子照射进来,映着四周雪白的墙壁,一阵刺目的耀眼。   芸娘恍惚了下,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已不是宋家小院里那个待字闺中的宋娘子,而是萧家的新妇。   昨晚……芸娘想起了昨晚,不禁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钻进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茧 。她看向萧靖北睡的那一边,却见空无一人。她心中暗道不好,莫非真的已是正午了,新婚第一日就起得这般晚,待会儿还要给李氏请安敬茶,芸娘忍不住埋怨萧靖北居然不叫自己起床。   芸娘匆忙起床,穿了一件朱红色窄袖对襟长袍,梳了桃心髻,她想着新嫁娘还是要装扮得喜庆一些比较好,便又插了几支金钗,带上了耳饰和手镯。   走出房门,却见宽阔平坦的院子里,萧靖北一身短打的青衫,正在虎虎生风地练拳,院子里两棵大树枝干上的积雪被萧靖北的拳风震得扑扑往下掉。   东厢房的窗前,一株腊梅正开得灿烂,枝头绽满了小小的淡黄色的腊梅,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芸娘便明白了,原来昨夜只觉得整间房都萦绕着淡淡的香气,她还当是自己的幻觉,想不到香味的源头却就在窗下。   她站在腊梅树旁,欣赏地看着专注练拳的萧靖北,只觉得比自己那两下花拳绣腿不知厉害了多少。不禁暗自惭愧自己自从父亲腿伤之后,便一直忙于各种事情,再也无法做到每日早起练拳,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近因为准备嫁妆事宜,更是从未练过。   她又气恼地想着,想不到萧靖北居然有这么好的精力,昨夜睡得那么晚,现在还能神清气爽地练拳。又见他招式复杂,每一招都带着凌人的气势,看得人眼花缭乱,芸娘便想着,有了这一个现成的师傅,自己也不能太落后,以后倒可以缠着他一起练拳,顺便让他指点一二。   宋芸娘站在树旁静静看着,一树一佳人,冬日清晨的风拂过,带动裙裾飘飘,花枝微颤,好似一副幽静美好的画卷。萧靖北看到芸娘,急忙收住拳脚,走过来垂首看着芸娘,柔声问道:“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宋芸娘掏出手帕擦了擦萧靖北额上的细汗,嗔怪道:“萧大哥,你为何不叫我起来,现在只怕都已经不早了。”   “放心,娘他们都还没有起来。他们累了这么多日,昨日也忙得很晚,现在都睡着呢!”说罢握住她的手,深深看着芸娘,“你……你昨晚也累了,睡得又晚,不如再睡一会儿?”   芸娘红着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带着三分撒娇四分柔情,还有几分埋怨,“你睡得更晚,怎么现在还生龙活虎的在这里练拳?”   “这是我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改不了。”说罢又打趣地看着芸娘,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你知道我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芸娘脸更红,她只记得自己最后昏昏沉沉睡过去时,这个男人还精神地很。她瞪了他一眼,“我去厨房准备早饭。”随后去了厨房。   萧靖北自然是妇唱夫随,笑嘻嘻地追随着芸娘进了厨房。   萧家的厨房又大又宽敞,萧靖北搬过来之后,又修整了一番,里面干净整洁,比宋家厨房好了许多。   昨日刚刚置办过酒席,厨房里各色食材都齐全。宋芸娘略略打量了一番,便决定煮一锅小米粥,再将昨日酒席上剩下的馒头、包子蒸上几个,热上几个小菜,等李氏他们起来了,刚好可以吃上热腾腾的早饭。   芸娘挽起袖子便准备做饭,她是干惯了家务活的人,一举一动都麻利干练,不一会儿,需要的食材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了桌上。   萧靖北欣赏地看着动作如行云流水的宋芸娘,想帮忙却也无法插手,便笑着说:“娘子辛苦了,可有为夫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芸娘也毫不客气,“如此就有劳相公了。不如,你……你就帮着喂柴吧!”   萧靖北从善如流地蹲在灶前,一边慢慢喂着柴火,一边看着芸娘忙碌的身影,只觉得心中一片安定,似乎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有了如此平静、安宁又充实的感觉。哪怕当年身处侯门大宅,也常常不是郁郁难安就是惶恐空虚,想不到在人生的最低谷,居然寻到了命定之人,寻到了真实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咳咳,一写到这些男女主角互动的地方,就不知该怎么写了。写的淡了,看着寡淡无味,写的浓了,又腻得慌,很是纠结。众亲们凑合着看吧!(*^__^*)   ☆、萧家妇的责任   李氏他们起来的时候,芸娘已经做好了早饭,见李氏走出房门,便和萧靖北一起将小米粥、馒头和几碟小菜一一端到正房里的饭桌上。   李氏走进正房,满意地看着一桌的饭菜,笑着点了点头,“芸娘,辛苦你了。”   芸娘一边摆放着碗筷,一边笑盈盈地回道:“娘,这些都是媳妇该做的。”时隔五六年之后,这是芸娘第一次唤“娘”,这声“娘”出口,芸娘心中突然涌出几分伤感,她忙低下头弯腰摆放凳子,掩饰自己的情绪。   王姨娘牵着钰哥儿出来,忙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帮忙,讪讪地笑着,“四奶奶,你还是新媳妇呢,怎好让你一个人做这么多。都怪我,今天睡得沉了些……”   “王姨娘,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芸娘吧!”宋芸娘笑着打断了王姨娘,“叫什么四奶奶,听着怪怪的。”   “芸娘说得对。”萧靖北端着两盘菜走了进来,“王姨娘,咱们家现在就是普通的军户,什么夫人、爷、奶奶之类的就都不要再叫了吧。”   萧靖娴正好也梳洗完毕走过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扑哧笑道:“到底是新嫂嫂懂得调.教,能让我这个一向奉行君子远庖厨的四哥进厨房干活。”   萧靖北皱了皱眉,还未开口,李氏已经淡淡道:“靖娴,什么时候你也能够像你四嫂这样准备一大桌子饭菜出来,我和你姨娘也就不会这般为你担心了。”   萧靖娴脸一红,她本想再争辩上几句,见王姨娘哀求着对她使眼色,暗暗摆手,便垂着头坐在桌子旁不再言语。   吃饭时,钰哥儿乖巧地坐在芸娘身边,吃完了一碗粥后,高高举着碗,嚷着还要再盛一碗。   李氏沉下脸,“钰哥儿,你已经吃了两个包子、一个馒头,再吃一碗粥小心撑着了。”   “可是芸姑姑——,不,是娘做的这个小米粥实在是再好吃了,又软又稠,我还要再吃一碗嘛!”   芸娘便笑道:“钰哥儿,不如就再加半碗吧,早上吃得太多的话,小心待会儿和小伙伴们玩的时候跑不动哦!”说罢,看了看李氏的神色,见她并无反对之意,便给钰哥儿盛了小半碗粥。   钰哥儿吃完了粥,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说:“娘做的饭菜真好吃,我要天天吃娘做的饭菜。”   王姨娘忍不住打趣钰哥儿,假装委屈地说:“钰哥儿,感情你以前说姨奶奶做的饭菜好吃都是骗我的,有了娘就不要姨奶奶了?”   钰哥儿忙放下碗,小胳膊在凳子上一撑,小身子便已经灵活地滑了下去。他蹬蹬跑到王姨娘身前,抱着她的腿,讨好道:“姨奶奶做的也好吃,你们做的我都喜欢吃。”   一桌子人都看着钰哥儿笑了。李氏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叹道:“这个机灵的小滑头,他爹生性沉闷,他娘也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也不知他这般嘴甜是随了谁的性子?”   这场面上突然提到了钰哥儿的生母,萧靖北等人都有些怔住,连李氏也惊觉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好,正有些讪讪,芸娘已经笑道:“娘,我看钰哥儿是随您的性子呢,懂得顾全大局,说出的话就是让人心里熨帖。”   王姨娘也忙笑着称是。李氏便笑骂道:“我看你们一个两个的,明着夸我们,实则在说我们一个是老滑头、一个是小滑头吧?”   萧靖北也笑着逗趣:“娘,芸娘他们可什么都没有说,这可都是您自己说的啊!”   一屋子的人便俱都大笑,连萧靖娴也不例外。   萧靖北看着一扫阴霾、笑得开心的母亲,心想,虽然家里只是多了芸娘一个人,却好似增添了许多活力,也热闹开心了许多。如果一家人就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哪怕就是在这小军堡里过上一辈子,也是值得的。   早饭后,宋芸娘便按着新婚的规矩给李氏敬茶,并送上了自己做的鞋袜。   李氏笑眯眯地看着跪在身前的芸娘和萧靖北,递给芸娘一个红包,“芸娘,做了萧家妇,以后你要和四郎恩恩爱爱、互相扶持,你要做好他的贤内助,让四郎心无旁骛的在外面干出一番大事业。”   芸娘恭恭敬敬地道:“媳妇谨遵娘的教诲,一定尽好本分。”   李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对萧靖北他们说:“四郎,玥儿,靖娴,你们带着钰哥儿到外面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和芸娘交代一下。”   萧靖北有些愕然地看了李氏一眼,又担心地看着芸娘,见芸娘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门。   “这臭小子,担心我为难他媳妇呢?”李氏忍不住笑了笑,又对芸娘道:“放心,我可不是恶婆婆。芸娘,你且坐下,我有几句话要说。”   芸娘笑了笑,侧身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李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李氏皱着眉凝神思量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也似乎不知从何说去。良久,轻声开口问道:“芸娘,不知我们家以前的事情,四郎对你说了多少?”   芸娘愣了下,恭谨答道:“略略说了些,我知道得不是很多。萧大哥既然不愿意多说,我也就不会多问。”   李氏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对。不多言,不妄言,方能家宅安宁,平顺和乐。只是,你现在既然已经嫁入萧家,有些事情还是要让你清楚才好。”   芸娘心中微微有些讶异,但面上仍是带着笑意,她略略向前倾了身子,凝神静听。   李氏便将萧家的过往择其要点慢慢讲述了一遍。   正房里既高且深,再加上门口放下了厚厚的门帘,遮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室内越发有些昏暗不明。李氏背光而坐,面容隐藏在昏暗中,有些辨识不清,只听到她平静无波的声音慢慢的述说。   一旁的炭盆散发着热意,芸娘却觉得阵阵寒意袭上身来。纵然李氏的叙述波澜不惊,但其中的内容却是惊心动魄,令人不寒而噤。这些往事,萧靖北以前虽然也曾简单地提过,但只是一带而过,其中的细节和内.幕并未细述。   李氏却讲得详细,透过李氏的讲述,芸娘似乎看到了那悲惨的、血淋淋的一幕,她无法想象萧家人是怎么从那样的剧痛中走出来,无法想象外表始终平静淡定的萧靖北内心深处隐藏着怎样的悲痛。   李氏讲完之后,似乎也沉浸在沉重的往事中久久不能自拔,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道:“芸娘,你可知道,我说的这一切,离现在还不到一年。可是这些时日以来,你可见我们一家人戴过一天孝,祭奠过一次亲人没有?”   芸娘愕然,不解地摇了摇头。   李氏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悲哀,“非是我无情无义,也不是四郎他们不孝不悌,而是当初我们离开京城之时,上面那位的圣意。”她伸手冲着京城方向指了指,手指微微颤抖,显示出她内心的哀伤和悲愤。   “当时,皇上下令萧家满门抄斩在先,赦免我们在后。我们离京之前,他命太监给我传来口谕,说萧家满门都是乱臣贼子,不准我们戴孝,不能行祭奠之事,更严令我们永世不得回京……”李氏深深叹了口气,挺得笔直的腰背瞬间垮了下来,突然呈现了几许老态。她冷笑了一声,继续道:“他不让我们戴孝,我们便不戴,不让我们祭奠,我们就连纸钱都不烧一张,连婆婆、侯爷的牌位都未供奉。就连你们这场婚事,我们也要办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让上面的那位看看,我们是真的忘了前尘往事,要在这边境扎下根来。”   芸娘半张着嘴,不发一言,眼中满是惊愕之色。李氏又淡淡笑道:“芸娘,和你说这些,你千万不要多心。不论是四郎还是我们全家,都是真心诚意的迎娶你进门,昨日的迎亲虽然有特意夸张之嫌,但也都是我们真心喜欢你、欢迎你。”说罢又面色一沉,语气一转,“只是四郎心思太深,他自从家变之后,连眼泪都没有掉过一滴,我担心他抑郁在心啊。”   李氏停下歇了口气,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侯爷的事情,我作为内宅妇人,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侯爷虽然脾气不好,有些跋扈,但他忠君爱国,绝不会做谋反的事情。四郎虽然没有插手家里的事情,但肯定也知道我们家这谋反的罪名实在有些冤枉。他虽然嘴上从未言语过,但我知道他一定有着报仇雪恨之心。但是,以我们今时今日的处境,活命尚且是上天垂怜,若想翻身,无疑是痴人说梦,若说给侯爷他们报仇,那更是蚍蜉难以撼动大树,这样的念头更是连想都不要想。我告诉你这么多事情,是想让你时时劝慰和开导四郎,安心在这里生活,真真正正忘了以前的点点滴滴。”   宋芸娘重重点了点头,“芸娘知道了,请娘放心。”   李氏面上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转瞬又面露沉重之色,“只是,我们虽然明面上不戴孝,不祭奠,不设牌位,但是我们心里不能忘了他们,不能忘了萧家几代为国拼杀、立下的汗马功劳,更不能忘了萧家一门几乎灭族的深仇大恨。不但我们要记着,将来,你们的子子孙孙也要记着。虽然我们现在没有能力,只能隐忍,苟且偷生,但是,将来子孙若有一两个出息的,只要有机会,便一定要为我们萧家正名、洗冤!”说罢,淌下两行热泪。   芸娘忙上前安慰李氏,郑重道:“娘,老天有眼,您的这个愿望一定可以实现。”   李氏含泪拉着芸娘的手,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芸娘,我们萧家虽然沦落到此,但是能娶你进门,实在是老天开恩,说不定就是婆婆、侯爷他们在天之灵的保佑。芸娘,我们家这么复杂,你……可后悔?……你现在身为萧家妇,有着不一般的责任,你……可愿意挑起这重担?”   芸娘屈膝跪下,重重点了点头,“芸娘既然嫁入萧家,便生是萧家人,死是萧家鬼,绝不会后悔。请娘放心,芸娘定不负您的信任和重托。”   窗外,一直站着偷听的萧靖娴脸色煞白,李氏所说的这些内.幕她也是第一次听到。特别是当她听李氏说到皇上命萧家人永世不得进京之时,只觉得万念俱灰,有如晴天霹雳打在头顶,顷刻间,她的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又有六更了,明日休息一天,后天继续更新。   ☆、新嫁娘的除夕(上)   新婚第三日便是除夕。虽说宋芸娘头天夜里反复叮咛萧靖北,早起时务必要叫醒自己。可是,早上起来时,萧靖北见芸娘睡得香甜,蜷缩在自己怀里好像一只温顺的小动物一般,还打着细微的呼,便不忍叫醒她。他想起昨晚的温存,眉眼间不禁浮现几分温柔的笑意。   清晨的第一道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照着芸娘熟睡的容颜。她长眉入鬓,密密长长的两排睫毛好像小扇子般盖着眼帘,白皙的脸颊透着粉嫩的红,好似熟透了的蜜桃,红润的小嘴微微噘着,泛着诱人的光泽,好似红艳艳的樱桃,萧靖北痴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俯身在芸娘的香腮上吻了一下,吻着吻着,便滑到了唇上……   芸娘不自在地动了动,迷迷糊糊间,习惯性地伸出了白润光洁的手臂,紧紧搂住萧靖北的脖子……   萧靖北一时间心旌神摇,有些头晕目眩。意乱情迷间,他想着反正今日是除夕,他又有着半个月的婚假,可以好好休息,不如今日就懒怠一下。   外面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兰香袭人,又有软玉温香在怀,实在是不忍心放手。于是,萧靖北坚持了几十年如一日的早起练功习惯,终于在今日打破了。   两个人起来得便有些晚。芸娘彻底清醒时,外面的阳光已经透过窗子照进来,铺了满地的碎光。除了满室刺目的亮光,还可以听到院子里传来了李氏和王姨娘的说话声。   芸娘心道不好,她猛地坐起来,一边慌慌张张地穿衣服,一边埋怨萧靖北。萧靖北嘴上连连道:“娘子,对不住,我也是不小心睡过头了。”心里却是在偷乐,眉眼间也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房门,只见李氏正在院子里陪着钰哥儿玩耍,钰哥儿撒开了腿在宽敞的院子里跑着,李氏一边叫着“慢点儿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着他。   钰哥儿一头撞上了萧靖北,他抬头看到父亲虎着的脸,便立刻老老实实地站好,一看到随后走过来的芸娘,便一边亲热地喊着“娘”,一边跑过去抱住芸娘的腿。   “钰哥儿,你有没有规矩?”李氏慢慢走过来,一边教训钰哥儿。   钰哥儿忙立身站好,恭恭敬敬的冲着萧靖北和芸娘行礼,“钰哥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芸娘笑着摸了摸钰哥儿的小脑袋,便和萧靖北一同向李氏请安。   请过安后,芸娘有些难为情,微红了脸,小声讪讪道:“娘,媳妇一不小心睡过头了……”   李氏倒是大度地笑了笑,“没什么。咱们家现在只是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规矩,什么晨昏定省的,能免就免了吧。都在一个小小院子里住着,只要和和乐乐,比什么破规矩都要强。”   萧靖北笑着拍李氏的马屁:“我就知道娘是最大度、最开明不过的。”   钰哥儿也机灵地应和自己的父亲,嚷着道:“父亲说的是,祖母是最好最好的。”   李氏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弯下腰搂着钰哥儿心肝宝贝的叫着。   芸娘见这祖孙三人说得热闹,便弯腰福了福,匆匆告退后向厨房走去。   厨房里,王姨娘已经差不多做好了早饭。瓦罐里的热粥咕咕地翻滚着,冒着浓浓的热气。蒸笼里的包子也蒸熟了,散发出馋人的香味。王姨娘正站在锅旁炒着菜,一旁的小桌子上,已经摆放着几碗炒好的小菜。   芸娘看到这一幕,不觉有些羞愧不安,急忙快步走过去帮忙,一边歉意道:“王姨娘,真不好意思,起得晚了”。   王姨娘善意地笑了笑,“没关系,你们年轻,又是新婚,多睡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芸娘闻言越发脸红,干脆默不作声地帮忙准备早饭。   吃过早饭过后,萧氏一家人便开始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宋芸娘带着李氏、王姨娘一起包饺子。因前两日刚刚办了婚事喜宴,家里的各色食材都很齐全。芸娘便将白菜、香菇、荠菜等馅料各调制了一些,准备与肉馅混合后,将各种馅的都包上一些,准备一餐丰富的除夕夜饺子宴。   宋芸娘原是南方人,又是养在深闺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以前在江南的时候,连南方菜都是只会吃,不会做,更不要说是北方菜。只是,到了这北方边堡之后,她迫于生计,跟着隔壁张氏,倒是学会了许多北方菜,这包饺子就是其中一样。芸娘包的饺子,皮薄馅厚,大小一致,又圆润可爱,排列在一起像一个个挺着肚子躺在那里的小胖子。   李氏和王姨娘以前自然更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此刻,都给芸娘打着下手。李氏调肉馅,王姨娘揉面,连萧靖娴也不好意思闲着,坐在一旁装模作样地跟芸娘学着包饺子。   昨天萧靖娴偷听了李氏和芸娘的交谈后,彻底断了重回京城富贵生活的念头。她是审时度势之人,既然明白重回京城无望,便只能重新做新的打算。她见芸娘深得李氏和萧靖北的喜爱,又想着她以后在萧家的地位只怕会越来越重要,便只好放下对芸娘的敌意,至少明面上不敢再冷言冷语,而是别别扭扭地装出了一副亲热的模样。   只是,她到底还是意难平,想着希望俱已破灭,人生无望,便生出了几分心灰意冷之感,难免有些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此刻坐在欢声笑语的厨房里,便显得格格不入。她埋着头狠狠地捏着饺子皮,发泄着自己内心的郁闷。一旁的李氏和王姨娘对视了一眼,李氏本想敲打她几句,犹豫了下,想着总归是大年夜,不愿破坏这祥和的气氛,便忍了忍,没有搭理她。   厨房里,除了几个女人,萧家唯一的男子萧靖北正高高卷起袖子,在砧板上剁着饺子馅,将一把菜刀使得虎虎生威。声音盖过了几个女人的谈笑声,芸娘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方才吃完早饭后,几个女人兴致高昂地到厨房包饺子,萧靖北也不愿置身事外,跟进来要帮忙,芸娘便给他指派了剁饺子馅的活儿。萧靖北倒也不负所托,拿惯了大刀和弓箭的手拿起了菜刀,倒也将饺子馅剁得细腻均匀又绵软。   厨房里忙碌的众人里,钰哥儿是最欢快的一个。他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面粉,两只小手上更是黏糊糊的面团。他之前兴致勃勃地闹着包饺子,包了几个,不是破了皮,就是漏了馅。芸娘怕他浪费粮食,便干脆给他一小团面团,让他在一旁捏面人。钰哥儿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埋着头忙得不亦乐乎。   饺子包得差不多的时候,芸娘突然想起了宋思年和荀哥儿。她想到往年的除夕夜,家里虽然极其困难,但也会咬着牙买上一些面粉和猪肉,包上几十个饺子,除夕夜里一家人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当时都是宋思年揉面、调馅料,芸娘包饺子,荀哥儿在一旁帮忙。却不知现在自己不在,他们父子二人在家里如何准备年夜饭,今年过年少了一人,又不知会是怎样的冷清和孤单……   芸娘嫁入萧家已是第三日,也就是和宋思年他们分别了三日。不论是在江南还是在张家堡,她从未离开过他们这么久。虽然萧家和宋家近在迟尺,但几日未见,她又已是萧家妇而不是宋家女,在心境上便觉得隔了很远。   想着想着,芸娘便有些心酸,忍不住垂下头,几乎快滴下泪来。   萧靖北虽然一边干活,一边和李氏他们聊着天,但是他的心思却时时放在芸娘身上。此刻见一直谈笑风生的芸娘突然间低下头,情绪低落,略想了一想,便悟了过来。   到底是知妻莫若夫,他笑着对李氏说:“娘,我看岳父那里只怕还没有怎么准备,不如将各种口味的饺子都装上十几个,再准备一些熟食和蔬菜,待会儿吃完饭后,我和芸娘一起给岳父送过去。”   芸娘猛然抬头,感激地看着萧靖北,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期盼的笑容。   李氏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虽说两家隔得近,但该讲的规矩还是要讲。按规矩应该是婚后三日回门,只是这第三日刚好是除夕,没有出嫁的女儿在娘家过除夕的道理,所以当日和亲家公说好的是五日后回门,也就是大年初二那一天。”她见芸娘面露失望之色,便道:“不如……不如就让玥儿送去吧。”   王姨娘忙说“好”。萧靖娴眼珠子转了转,她想到自己既然回京无望,还是要脚踏实地才好,那许家的许安平条件虽然比不上孟云泽,但放眼整个张家堡,无疑是数一数二的,自己还是应该积极些才是。只是那许安平太不解风情,上次见到自己,连瞟都没有瞟自己一眼,哪像这里一般的男子,看到自己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尽管如此,自己还是要尽力搏一搏。   想到这里,萧靖娴忙站起来笑道:“不如我和姨娘一起去吧,顺便看一看张婶婶。”   李氏愣了下,探究地看了萧靖娴一眼,想了想,随即笑道:“也是。不如将各色食材给你张家婶婶也准备一份,到时候一块儿带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本来计划着为了应景,在除夕夜里发,不过写作速度实在是赶不上时间流逝的速度,拖到半个月后的元宵节才能发。祝各位元宵佳节快乐!O(∩_∩)O~   ☆、新嫁娘的除夕(中)   午饭过后,王姨娘和萧靖娴一人挎着一只小篮子,一起出门去了上东村的宋家和许家。   萧靖北见饭后无事,便出门去了城门。虽说他有半个月的婚假,但毕竟城门防守由他负责。他记挂着城门的防守事宜,想着几日未去,不知手下那帮弟兄们有没有尽忠职守,身为副总旗的张大虎又能否管住那帮手下,便想着去看一看。   萧靖北走后,李氏见午后的阳光正好,风也小了许多,便端个了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宋芸娘收拾完了厨房,想着左右无事,便也搬了凳子坐在李氏旁边,一起共享这午后的闲暇时光。她是闲不住的人,干脆顺便拿了一副萧靖北的鞋底,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和李氏说着话。   钰哥儿一个人正在院子里玩着自己的游戏。这个小院宽敞平整,比之前萧家在城墙外的住所不知好过多少,充分扩展了钰哥儿的活动空间。他跑过来跑过去,一会儿蹲在地上研究泥土,一会儿又跑到树前观察树干,忙得不亦乐乎。   蔚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白云,风和日丽的午后,四下里安静祥和,弥漫出几丝慵懒的味道。院子里的那株腊梅,清香扑鼻,整个小院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李氏看着一个人跑来跑去的钰哥儿,又看了看娴静的芸娘,不禁想到了若干年后,这个小院里说不定就会有好几个小孩子一起玩耍,到时候只怕是更加热闹。   她笑眯眯地看着低头纳着鞋底的芸娘,心里憧憬着那一日快些到来。她现在所思所想都如同一个普通的农妇,当年侯门深宅里的那个侯爷夫人,早已经封存在记忆深处,既不能也不愿触及。   这午后的宁静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院门外便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车轱辘声,马嘶鸣声,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李氏和芸娘疑惑地对看了一看,芸娘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走出院门。却见十几米外的徐文轩家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五六个壮汉子正一趟趟地将马车上的箱子往徐文轩院子里搬。院子门口,除了一脸笑意的徐富贵,还站了一个中年男子和妇人。这一对中年男女虽然身材瘦小,但精神气十足。特别是那妇人,正大着嗓门嚷着:“小心点儿,小心点儿,别碰坏了。这里面的东西,碰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芸娘便知道这一定是徐文轩的父母。他们之前一直住在靖边城,照看那里的生意,今日只怕是搬过来和徐文轩一同过除夕。   马车的周围,还围了好些附近的居民,都好奇地看着这盛气凌人的妇人,心中在暗自揣度,这徐家是何方神圣,看上去似乎极其富贵。有几个邻居家的大婶已经和那妇人打过了招呼,正在熟络地聊着。   宋芸娘站在门口,有些犹豫是否该主动上前打个招呼。张家堡民风淳朴,邻里和睦,待人热情,一旦有新的住户进来,都会主动招呼。   只是,宋芸娘骨子里的规矩礼仪和教养束缚了她的腿脚,又见徐家门前杂乱,她还是不好意思贸然上前。再看看坐在院子里的李氏,只见她仍然淡定地坐着,面上平静无波,连一丝好奇都没有,芸娘不禁在心中暗暗惭愧,自己的涵养还是比不上在深宅大户里历练了几十年的李氏。   宋芸娘略站了站,正准备进院,却见萧靖娴气冲冲地拎着篮子回来了。她面色通红,鬓发凌乱,咚咚咚地走进院子,经过芸娘身旁时略停了停,又气又怨地瞪着她,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芸娘不觉愣住,还未开口,萧靖娴已经冷哼了一声,气冲冲地回了房。芸娘心中暗自叹气,也不知这萧靖娴又触动了那根神经,刚好了两日,现在又是这么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   不一会儿,王姨娘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一路紧追着萧靖娴,追到门口,实在是走不动了,见徐家门口热闹,便干脆停下来看了会儿热闹。此刻一进门,便大声对李氏道:“姐姐,那徐文轩的父母从靖边城搬来了。他们家端的是富贵,我看那些从马车上搬下来的箱子,不是檀木就是黄花梨木的,沉甸甸的,还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宝贝呢。那徐家夫人也和气的很,周身的穿戴又富贵又体面……”   “玥儿,”李氏淡淡地打断了她,“你也是富贵人家走出来的,怎么眼皮子就这么浅,这样的东西你以前还看得少吗?”   “那是,那是。我们家以前的东西,随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这些个乡绅的东西怎么比得上。”她讪讪地走到李氏面前,冲着萧靖娴的房间指了指,小声道:“我这不是说给里面那位小姑奶奶听的嘛。人家徐文轩那么好的人家,也不知她有什么好挑的。”   芸娘也走了过来,小声问道:“姨娘,静娴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是一副受了气的模样?”   王姨娘也是满脸的不解,“我也在纳闷啊,去的时候还和我有说有笑的,出了许家门,就垮着一张脸。按说也不会是受了那张家姐姐的气啊,她不是一向很喜欢我们静娴吗?”   李氏淡淡笑了笑,不在意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静娴自从来到了张家堡,又有什么时候正常过?三天两头地闹闹情绪,我们都习惯了。芸娘,你刚嫁过来,又是嫂子,静娴有些冲撞的地方你多包涵些,别和她一般见识。”说罢又加重了语气,“我看她就是长大了,想嫁人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开了年寻个好人家嫁了就好了。”   王姨娘白着脸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芸娘也十分尴尬,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问道:“我爹和荀哥儿怎么样?”   王姨娘露出了笑容,嗓门也提高了些,“都好着呢。我们去的时候,两个亲家公都在家,田姐姐也在,热热闹闹地包着饺子呢。那柳亲家公的房子一时半会儿没修好,过年只怕就住在宋亲家公家里了。两家四口人一起过除夕,热闹着呢。宋亲家公托我带话给你,让你不要担心他们。”   李氏听她绕了半天,忍不住掩嘴笑道:“什么柳亲家公、宋亲家公的,你饶不饶口啊。”   钰哥儿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柳亲家公就是柳爷爷,宋亲家公就是宋爷爷。”   李氏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钰哥儿真聪明。不过,以后,你就要叫他们柳外公和宋外公了。”   正说着话,萧靖北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只血淋淋的野兔,宋芸娘忙笑着迎了上去。   王姨娘也走过来,接过了野兔提进厨房。萧靖北看着芸娘眼中的疑问,眼睛里浮现出了柔和的笑意,“城门那里没有什么事情,上次一战,令鞑子元气大伤,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大的举动。大虎他们几个人跟着鸟铳队一起上青云山练习打鸟铳,打了些猎物,见我去了,便非要我带两只回来。”   李氏听了,感叹道:“这张大虎虽然面色凶恶,实则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当时在充军途中,他见我们家都是些老弱妇孺,一路上多有帮衬。我看他当年上山为匪,只怕也是有着不得以的苦衷。”   宋芸娘赞同地点了点头,“来到这张家堡的,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罪名,但真正大奸大恶之人并不多,很多都是迫于生计,无奈之举,再就是一些含冤受迫的……”她想到了自己家,不觉有些低沉。   萧靖北忙笑着开导她:“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大家都到了这张家堡,就是缘分。”他看着芸娘,眼里的笑意更浓,带着化不开的柔情,低声道:“不然,我怎能娶得你这么好的娘子?”   芸娘看了一旁笑眯眯的李氏,微红了脸,啐了萧靖北一口,便进厨房帮王姨娘收拾那野兔。   萧靖北含笑看着宋芸娘的身影消失在厨房,听到院子外传来的嘈杂声音,又对李氏说:“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到徐文轩的父母搬来了,好大的阵势。”   李氏叹了口气,“我看这徐家还真是不错,家里富裕,住得又近。你不是说徐文轩不但升了小旗,还调去守粮仓了吗?那可真的是又轻松又安全的活儿,看来徐富贵的路子是越走越广了。他们家头脑活络,手头又宽裕,只怕以后还会混得更好。”   王姨娘在厨房里,竖着耳朵听到李氏这一番话,急忙放下手里的活,顾不得擦干净手便匆匆走出来,大声道:“可不是呢!刚才在徐家门口,有好几个妇人在问徐文轩有没有婚配呢!”说罢又冲着李氏讨好地笑着,“姐姐,那徐文轩不是对我们静娴有意吗?不如我们再去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看到多了几个收藏,倍感兴奋,谢谢喜欢哦!(*^__^*)   亲们,喜欢的话请多评论、多收藏哦,给我点儿信心和动力!   可以的话将作者也收藏了吧,以后开新文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哦!   ☆、新嫁娘的除夕(下)   李氏还未开口,萧靖北已经沉下脸,“还问?当初是她求着我去一口回绝了徐文轩。就为了这事,当时我好一阵子见到徐文轩都不好意思说话,现在我还哪有脸去问?”   李氏也叹了一口气,“玥儿,你的想法虽然好,但是,靖娴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就算我们拉下脸去问了,人家徐家也同意了,万一她仍是不愿意,岂不是更难办?”   “谁……谁说我不愿意?”一声小小的、怯怯的、略有些愤愤的声音从西厢房传了过来。   李氏他们惊讶地看过去,却见萧靖娴站在门口,双目含泪,脸颊通红,似乎刚刚在屋里哭过。此刻见他们都吃惊地看着她,一张小脸涨得更红,便扭身进了房门。   李氏和萧靖北面面相觑,王姨娘愣了愣,立即绽放了笑容,她双眼放光,充满希望地看着萧靖北,哀求道:“四爷……”   萧靖北扶了扶额,叹道:“罢了,罢了,过几日我寻机会去问问徐文轩吧!”   王姨娘谢过了萧靖北,又急急地进了西厢房,只见萧靖娴正伏在里屋的炕上哭着,双肩不停地抖动。   “靖娴,你这是怎么啦?你想通了可是好事啊。那徐家确实不错,家里富贵,人口简单,最最好的是和咱家住得近,以后你哪怕是嫁过去了,姨娘也可以天天看到你……”王姨娘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伸出手轻轻抚着萧靖娴的背,一边轻声安慰。   “姨娘,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萧靖娴转身扑在王姨娘怀里,泣不成声。王姨娘只道是萧靖娴仍然不满意徐文轩,便继续轻言细语地慢慢劝慰,“你放眼整个张家堡,比徐家条件好的还有几家?更难得的是徐文轩他钟意你,以后必定会对你好。他现在虽是小旗,以后凭他家的能力,还怕不能升职?再说,他对你四哥也甚是敬畏,你若嫁给他,以后万一有什么委屈,你四哥立刻就可以帮你出气……”   萧靖娴渐渐停止了哭泣,只是眼睛里仍是不可抑止的无声淌着泪,她的手攥得紧紧的,长长的指甲几乎将手心掐破。她听到院子里传来芸娘和萧靖北的笑声,心中便越发痛恨,眼睛死死的盯着窗外,几乎要瞪出火来。   方才,她和王姨娘一起去上东村送东西。先去了宋家,王姨娘被宋思年留下说话,萧靖娴略坐了坐,便一人去了一墙之隔的许家。   许家的院门虚掩着,她熟门熟路地走到张氏门前,正准备进去,却听到里面传来张氏和许安慧的对话。   “安慧啊,安平前日托人带话回来,说今年不但不回来过年,连元宵节也不见得回来。还让我不要再给他说亲了,他现在不想谈婚事。我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是一根筋,他心里装着芸娘,哪里容得下别的女子。”   “娘,您以后快别说这样的话了,芸娘已经嫁为人妇,安平他不死心也得死心,我们以后还是要慢慢劝慰。”   “其实,我看那靖娴……”   “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是萧靖娴。娘,您想啊,萧靖娴是萧靖北唯一的妹妹,是芸娘的小姑子,您让安平娶萧靖娴,那他岂不是和芸娘成了一家人,以后该如何相处?”   “……”   萧靖娴听完这几句话,只觉得浑身颤抖,万念俱灰。孟云泽那边的希望没有也就罢了,现在连许安平这里也没有希望,偏偏还又是那个宋芸娘!为什么这个宋芸娘老是成为阻碍自己幸福的人!   她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正好撞到了刚刚准备进门的王姨娘。王姨娘愕然的看着花容失色的萧靖娴,顾不上进许家和张氏打招呼,便追着萧靖娴回了萧家。   萧靖娴之前趴在炕上哭了半天,哀叹自己可怜,恨上天对自己不公。听到院子里王姨娘大声夸着徐家,又记得回来时的确看到徐家富贵的阵势,便干脆心一横,心想着若只能在这里待一辈子,许安平既然无望,这徐文轩勉强也可以,便顾不上羞涩,跑出去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却是又气又悔又羞,忍不住又是一番痛哭。   夜幕降临,张家堡家家户户点上了煤油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吃着年夜饭。   忙碌了一年的张家堡军民们,在经历了战乱、劳役、饥饿等重重磨难之后,终于迎来了除夕。他们忙了一年,在这样的时刻,只想家人团聚,一起度过一个祥和安乐的大年夜,希望明年能够风平浪静。   此刻的张家堡,已是万家灯火,和天上的点点繁星相映成辉。在这除夕之夜,再贫苦的军户也不会吝啬那一点儿煤油,而是让煤油灯光一直燃到天明。   萧家的正房里,也是灯火通明。八仙桌上,摆放了好几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烧野兔、炒肉片、炒青菜等五六样菜肴,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十分丰盛。   李氏一人坐在上首,萧靖北和宋芸娘坐在一侧,王姨娘和钰哥儿坐在另一侧,萧靖娴一人坐在下首。一家人此刻都静静坐着,并未动筷子。   李氏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按规矩,吃年饭之前本应祭祖,只是圣上命我们不得祭奠。虽说天高皇帝远,但圣上最是多疑,谁知道他有没有暗中派人监视着我们。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一起在心中默默祭奠一番吧。”说罢垂头敛目不语。   宋芸娘他们也和李氏一样,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芸娘突然觉得手一凉,却是萧靖北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只觉得他的手冰凉,还微微发着抖。她知道萧靖北平时平静的外表下必然蕴藏着汹涌的波涛,这样的血仇压在他的身上,他作为萧家唯一仅存的成年男子,又岂能真的一派平静。   芸娘也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似乎要给他温暖和力量,告诉他,不论前路有多难,自己也会陪着他一同走下去。   祭奠完毕后,一家人开始吃年夜饭。钰哥儿最是欢兴雀跃,他知道芸娘包了三枚铜钱在饺子里,便闹着一定要吃到一个。   第一枚铜钱被李氏吃到了,她柔和了眉眼,露出了笑意,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兆头,明年一定会是万事顺意。   第二枚铜钱被萧靖北吃到了,他是萧家的顶梁柱,他吃到了这枚铜钱,就好似萧家人都吃到了,芸娘他们纷纷笑着祝福他,说着吉利的话。   眼看着盘子里的饺子越来越少,钰哥儿却还是没有吃到饺子,他面露失望之色,小嘴巴已经高高撅了起来。   芸娘心中暗笑,夹了一个饺子放到钰哥儿盘子里,柔声道:“钰哥儿,尝尝这个三鲜馅儿的饺子。”   钰哥儿夹起来咬了一口,磕着了牙,高兴得蹦了起来,“我吃到铜钱啦!我吃到铜钱啦!”   王姨娘他们都笑着夸钰哥儿好运气,连萧靖娴都笑着逗趣。她心情再不好,此刻也不得不强颜欢笑,陪着大家一起吃年夜饭。   只有芸娘心中明白,她包放了铜钱的饺子时特意留了心,和其他的略有不一样,就是为了避免万一钰哥儿吃不到会失望。   萧靖北心中也是了然,他侧头看着芸娘,眼中满是柔情和赞许,芸娘便看着他微微一笑。   吃完年夜饭后,钰哥儿雀跃地拉着萧靖北去放烟火爆竹。前几年的大年夜,因宋家所在的上东村大多贫苦,没有多少人家舍得买烟火,便只能听着其他村子里传来的烟火爆竹声。   这上西村却是不同。本就富裕人家多,此刻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放烟火。特别是徐文轩家的门口,许家老爷太太只怕从靖边城搬来了一两箱子的焰火,正热热闹闹地放着。   芸娘和王姨娘将桌椅碗筷收拾完毕,听到巷子里热闹得很,便也走出去观看。连李氏也饶有兴致地一同出门去看烟火,萧靖娴不愿一个人呆在家里,便也一起走到了院子里。   门外的巷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放烟火,火树银花绽放在漆黑的夜里,照明了黑沉沉的夜幕,刺亮了人们的眼。耀眼的光芒下,是孩子们灿烂的小脸,他们开心地拍着手蹦着跳着,带来一种勃勃的生机和满满的幸福感。   芸娘还看到,不远处,许安慧和郑仲宁正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口放着烟火,灿烂的烟火下,郑仲宁高大威武,许安慧俏丽高挑,两个孩子一个乖巧,一个活波,实在是羡煞旁人,芸娘便忍不住对着许安慧挥了挥手。   殊不知在许安慧眼里,宋芸娘、萧靖北立在烟火之下,俊男靓女,一对璧人,他们身前的钰哥儿也是玉雪可爱,耀眼的烟火下,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放着光,充满了欢乐。   伴随着春雷般的响声,天空中突然绽放了更加绚烂多彩的巨形花朵。却是王远为了庆祝围城大捷,同时也去去被围城的晦气,便趁着除夕夜好好放一放烟火,热热闹闹一番。   巷子里的孩子们看到天上的焰火,先是呆了一呆,片刻之后,都欢乐地又跳又叫,将这大年夜的气氛渲染得既热闹又喜庆。   宋芸娘看着身旁的萧靖北,只见在绚烂的焰火下,他俊朗的面容分外清晰,清亮的眼眸里映着天上灿烂的焰火,反射出着奇异的光芒。她忍不住轻轻握住萧靖北的手,只觉得心中既温暖又安宁,竟是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充实。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一样的元宵(上)   日子一滑就到了元宵节。   虽然前几日又下了一场雪,但是到了元宵节这一天,天公作美,又是风收雪歇,太阳也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地面上虽然还有着没化完的积雪,却无法挡住人们欢快过元宵节的步伐。张家堡的规模虽然不大,但是在元宵节这天,南北大街上,耍龙灯的,踩高跷的,舞狮子的,各种队伍都有,分外热闹。   大年初五的时候,王远去靖边城给刘守备拜年,得知自己晋升的职位基本上定了下来,靖边城里还缺一个指挥敛事,正四品的品级。他升官在即,心情大好,除了在防守府外准备了灯谜会,从靖边城请来了唱戏的班子,还下令每个百户都要出一个节目,并为优胜者设下了奖励,诚心让今年的元宵节好好热闹一番,在自己卸任前为张家堡的军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宋芸娘昨日和萧靖北说了半宿的话,今日又起得晚了一些。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身旁空荡荡的,她在心里埋怨萧靖北又不叫醒自己,同时也不免有些失落。萧靖北休完了婚假后的第一件事情,既不是回城门驻守,也不是训练鸟铳队,而是受余百户之命,参加了舞狮队。   萧靖北的上司余百户在上次张家堡大多官兵得以晋升的时候,却也和萧靖北一样未能晋升。并非是他立功不够,而是副千户的职位有限,而他的资历又尚浅,升职的机会便让给了蒋云龙、叶清这样资历更老的几个百户。   余百户虽然也被王远安抚性地赏赐了许多银两和物资,但心中难免有些郁郁。此刻,便越发激起了好胜之心,一心要让自己的舞狮队伍好好展现,在各支队伍中拔得头筹。他选了萧靖北、张大虎等几个武功高强的精英,并郑重地嘱咐他们务必要好好表现。因此,这几日,萧靖北都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去和张大虎他们练习舞狮。   宋芸娘走出房门,一眼便看到了挂在门廊下的两只花灯,忍不住心中一暖,露出了笑容。   这两只花灯是昨日荀哥儿特意送过来的。在元宵节前,娘家送花灯给新嫁女儿家,求的是添丁的吉兆,希望女儿婚后吉星高照、早生麟子,宋思年还亲笔在花灯上画了两个憨态可掬的大胖娃娃。   宋芸娘一想到宋思年佝偻着身子凑在煤油灯下画画,又和荀哥儿一起扎了这花灯,昨日一大早还命荀哥儿速速送到萧家来,心里便涌出了满满的暖意。   院子里,李氏已经起来,正弯着腰扫着院子。宋芸娘便急忙走过去,一边抢过扫帚,一边羞愧道:“娘,快放着我来。媳妇儿惭愧,今日又起得晚了。”   李氏伸直了腰,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不碍事。你们年轻,多睡会儿也是应该的,不像我们老啰,想睡也睡不着。”说罢,又笑咪咪地看着芸娘,“我看我也是闲的睡不着,什么时候你给我添个大胖孙子,也让我累一累。”   芸娘羞红了脸,小声道:“娘,一个钰哥儿就够您忙的了。”   “那不一样,钰哥儿现在长大了,也懂事了,他一个人太寂寞了,总得有个伴啊!”   芸娘无语,只好继续埋头扫院子。   李氏站在一旁笑眯眯的打量着芸娘灵活的身姿,心想,看芸娘的身材,倒是个好生养的,脸上的笑意便更盛。   扫完了院子,芸娘又进了厨房,只见王姨娘正在准备着做元宵的糯米粉和黑芝麻、花生、白糖、山楂等各种馅料,便忙走过去帮忙。   芸娘看到王姨娘,想起了昨晚萧靖北和她说的话。她犹豫了半晌,轻声开口问:“姨娘,靖娴还睡着?”   “还睡着呢。”王姨娘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追了一句,“早上我起得早,把钰哥儿抱到靖娴床上去了,说不定她现在正陪着钰哥儿,所以没有起来。”   宋芸娘并未在意,淡淡笑了笑,小声问道:“姨娘,昨日萧大哥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王姨娘一愣,看着芸娘,“没说什么呀,有什么事吗?”   芸娘心中暗恨萧靖北将这难题抛给自己,想了想,尽量放平了语气,低声道:“昨日,萧大哥抽空去找了徐文轩……”   “真的?太好了。他们家什么时候来提亲?”王姨娘面露兴奋之色,脸上似乎也在放光。   芸娘心中越发愁苦,将萧靖北又腹诽了一顿。她在心里斟酌了一好一会儿,露出一副气愤填膺的神情,怒声道:“那徐文轩太不知好歹。昨日萧大哥特意去寻他,这是给了他颜面。像我们靖娴这样的女子,长得又好,又知书达理,在这张家堡里,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可那徐文轩却说……却说他已经准备待万巧儿三年孝满后,便娶她……”   “什么?”王姨娘手里的黑芝麻馅团啪的一下掉到盆子里,张大了嘴巴,“怎么会这样?娶万巧儿,那个黄毛丫头?她有哪一点儿比得过我们靖娴?他宁愿等她三年,也不愿娶我家靖娴?”   芸娘心道,万巧儿除了长得不如萧靖娴,其为人处事不知强过萧靖娴多少,她还懂得操持家务,干活又麻利,待人也真诚,这些方面更是甩过萧靖娴几条街,那徐文轩是真正有眼光之人,才会选择万巧儿。   她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只能安慰道:“说的也是啊,我看大概是徐文轩念着她可怜,想报她爹爹的恩吧。”她看了看王姨娘的神色,见她稍有缓和,便道:“这张家堡的青年才俊还有的是,萧大哥在军中也会留心查寻,肯定会有比徐文轩条件更更好的。”   王姨娘愣怔了半晌儿,迟缓地抬起胳膊,看看满手的黑芝麻糊,便只好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叹道:“我家靖娴怎么就这么命苦……”   宋芸娘心想,不是萧靖娴命苦,而是她心高气傲,太看不清现实。当初明明机会在眼前,她却偏偏不在乎,看不起徐文轩。只是,她除了貌美,并无其他的长处,人家徐文轩又岂会一直等着她?那万巧儿乖巧懂事,伶俐可人,两个年轻人天天共处一个屋檐下,时间长了,不日久生情才怪。   她看着王姨娘愁苦的脸,只好继续开导:“姨娘,你也别太忧心。我看靖娴也没有真的将徐文轩放在心上,不过,不甘心总还是会有的。您是她亲娘,这件事情最好您亲自对她说。您只要慢慢开导,过些日子就淡散了,我们再给她留心一个更好的。”   这样的话题毕竟太不开心,厨房里的气氛便有些沉闷。宋芸娘笑着起了几个话题,王姨娘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两句。芸娘知道她心里郁闷,便也不再作声。两个人都默默的埋头做着元宵,不一会儿便装满了几个簸箕。   做好了元宵,宋芸娘请示了李氏后,便将各种馅料的元宵各捡了十来个,装在篮子里给宋思年他们送去。   宋芸娘自从初二那天回门之后,便几乎每日都要回一两次娘家。因两家住得近,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可以走到,所以,每日里不是芸娘送点儿吃食过去,就是宋思年派荀哥儿送点儿东西过来。   尽管如此,宋思年还是告诫宋芸娘,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千万不要太记挂娘家,以免夫家有想法。   芸娘倒是全不在意,仍是每日抽空过来看看。见宋思年的腿伤几乎快痊愈,已经能够行动自如,田氏也将家里收拾的整洁又干净,她便真正安了心。   芸娘到了宋家的时候,田氏也在做元宵,看到宋芸娘拎着一篮子元宵进来,便笑呵呵地接了过去。   宋思年心中高兴,嘴上却责怪道:“芸娘,你别老是拿东西回来,小心你婆婆心里不舒服。”   “爹,您放心,我婆婆不是那样的人,是她让我送过来的。”   “宋老弟,你想多了。你这么好的女儿都嫁给他们家了,吃他们家一点儿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柳大夫笑呵呵的捋着胡子走了出来。   “义父,您又取笑我。”宋芸娘嗔怪道。她看了看院子,又问:“怎么不见荀哥儿?”   “去隔壁和许家三郎玩去了。再过半个月就让他和三郎一起去靖边城的书塾读书去。”宋思年笑道。   “爹,那日萧大哥可是和您说好了的啊,义父、义母他们可都是见证人。荀哥儿的学资一定要我们来付才行啊。”宋芸娘再次重申道。   回门那日,他们谈到了荀哥儿读书的问题。宋思年坚持不同意让芸娘负担荀哥儿的学费,萧靖北便干脆在喝酒时将宋思年灌醉,让他趁着醉意同意了此事。   宋思年苦笑了下,“芸娘,我知道你们的孝心。只是,太贴补娘家了,小心你婆婆责怪。”   芸娘笑嘻嘻地说:“放心,这是我的私房钱,我婆婆她不知道。爹,开了年我还要继续做面脂挣钱,您就别担那么多的心啦!”   “就是,孩子们孝顺,你就安心享福吧。等以后荀哥儿读书读出成就来,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柳兄,”宋思年笑着拍了拍柳大夫的肩头,“有我的好日子,就有你的好日子。”   “对,对,咱们一起享福,享孩子们的福。”柳大夫捋着胡子大笑。宋思年一边笑着,一边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一样的元宵(下)   宋芸娘谢绝了宋思年留她吃午饭的邀请,又将各种口味的元宵装了一些,端去隔壁的许家。   宋芸娘本想着荀哥儿在这里,和许安文那小子一定会折腾出不小的动静,想不到许家院子里却静悄悄的,只有张氏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芸娘将一大碗元宵端了进去。张氏笑着谢过了她,又拉着芸娘寒暄了几句。   聊了几句之后,宋芸娘奇怪地问:“张婶婶,荀哥儿和三郎跑哪儿去呢?”   张氏掩嘴笑道:“两个小子正在房里温书呢!”   “温书?”宋芸娘心中暗笑,若说是荀哥儿一人她倒还有些相信,只是若说许安文也在一起温书,那她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芸娘冲着张氏笑了笑,便起身去寻这正在温书的二人。   许安文的厢房里,两个小子正头并着头坐在窗前的桌子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书。两个人神情专注,除了翻书的声音,就没有其他的声响。   芸娘掀开门帘走了进去,许安文看见有人走进来,蹭的一下子站起来,将桌子上的书藏到身后。荀哥儿见到来人是芸娘,脸也刷的一下子红了。   许安文虽然恢复了和宋家人的交往,但和芸娘之间总还是有些别扭,不复往日的亲热。但是宋芸娘仍是和往日一般,对待许安文像自己的亲弟弟一样。   此刻她见到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非这两个小子躲着在看什么淫秽书籍。芸娘忍不住快步走过去,虎着脸道:“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地在看什么?”   许安文双手紧紧背在身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哪有偷偷摸摸?”   “那你背后是什么?快拿出来给我看看!”芸娘不由分说地伸出了手。   许安文面上神色变幻,犹豫了半天,见芸娘面色坚决,荀哥儿又在一旁不停地用胳膊撞他,便只好不情不愿地拿出来。   芸娘伸出手去拿书,许安文还舍不得放,两人一人拿着书的一端,僵持了一会儿,许安文见芸娘瞪着他,这才不得不放手。   芸娘翻开书看了看,原来是一本志怪小说,也不知许安文是从哪里淘来,纸张泛黄,书页已经翻得烂了。她心中暗暗放了心,表面上却仍是低沉着脸,“你娘还说你们在温书,原来你们就是温这样的书?”   许安文有些气急,干脆耿直了脖子挺起胸,气冲冲地说:“你管我看什么书?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芸娘一时语塞,又气又急地看着他,一旁的荀哥儿已经出来打圆场,“姐姐,是我们不对,我们再也不看这些杂书了。”说罢又一个劲儿的推许安文的胳膊,对他使眼色。   宋芸娘叹了一口气,看着许安文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三郎,我的确不是你什么人,我也知道你一直在心里有些怨我。不管你有没有当我是姐姐,我在心里都将你和荀哥儿一般看待。你娘对你寄予了厚望,希望你不要让她失望才好。”   许安文侧低着头,看向旁边,不愿正视芸娘的眼睛。这些日子他已经在心里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情,只是仍是拉不下脸像以前那样亲密地和芸娘相处。   宋芸娘柔和了声音,轻声道:“其实,学堂里的书枯燥无味,的确没有这些杂书好看。我以前,也挺喜欢看这样的志怪小说。”   许安文猛地看着芸娘,面露惊讶之色,荀哥儿也吃惊地看着她。   “现在是放假的时候,偶尔看看还可以。不过开年后你们去书塾了,就要一心一意读圣贤书。三郎,你比荀哥儿大,又是先入的学,平时有劳你多照顾他,也希望你给他带一个好头。明年的县试,你们争取一人给我考一个生员回来。”   许安文已在心中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对芸娘说话太冲,又不愿低声下气地道歉,便不耐烦地说:“知道啦,知道啦,你放心好啦。就算我通不过,荀哥儿也一定可以通过。”   荀哥儿也露出一副哀求的神色,芸娘便也不想再就此事大做文章。   她看着已经快比自己高的许安文,见他仍是一副倔头倔脑的表情,想到他同样倔头倔脑的二哥,不觉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将书还给许安文,对他们二人笑着,“外面那么热闹,你们居然坐在家里看什么书。下午的时候,防守府门口有舞龙和舞狮的表演,你们等会儿可要记着去看看。”   许安文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芸……芸姐姐,你不如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待会儿一同去看吧。”   芸娘笑了笑,“谢啦,不过我家里还有事呢。吃饭后咱们就在防守府门口碰头吧。”   回到萧家后,家里的气氛却有些异常。李氏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连钰哥儿也蹑手蹑脚地走路,看到芸娘回来,立刻露出了笑颜,急匆匆冲着她跑过来。刚跑了几步,却又想起来,改为迈着小碎步轻轻走到芸娘面前,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娘,您回来啦!”   芸娘心中疑惑,向李氏见过礼后,小声问:“娘,怎么啦!”   李氏冲着西厢房指了指,面露无奈之色,“又闹上啦!玥儿将徐文轩要娶万巧儿的事情和靖娴说了。刚刚砸了屋里的的两个花瓶,又大哭了一场。”说罢又心疼地说:“早知就不在她房里摆那两个摆件了,是靖娴说房里空荡荡的不好看,非要摆上两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这不,花了快二两银子呢,敢情就是用来砸的!”   芸娘也有些无奈,“王姨娘呢?”   “还在屋里劝着呢。我让她这几日不要和靖娴说这个事,毕竟还在过年,家里哭哭闹闹地不好。可是她偏偏沉不住气,非要去和她说。”   芸娘有些难堪,想到自己也算是始作俑者,便劝道:“娘,这件事总是要说穿的。拖的时间越长,靖娴抱的希望越大,以后就会越伤心,现在让她死心了也好。待会儿吃完饭后,我带上您和钰哥儿一起去防守府那儿看舞龙舞狮去,萧大哥也在那里呢。让他们娘儿两个在家里静静。”   钰哥儿一听要出去看热闹,眼睛都亮了,拍着手又叫又跳,“太好了,太好了,出去看表演啰!”   声音刚落,又听到西厢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钰哥儿惊得立住,收敛了欢快雀跃的神情,缩着脖子吐了下舌头。李氏和芸娘也忍不住相视苦笑。   吃完饭后,宋芸娘和李氏带着钰哥儿一起去了防守府。只见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几乎张家堡所有的人员齐齐出动,将防守府门前的那块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宋芸娘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外侧,只听到里面的锣鼓敲得震天响,最里面的人们正在不停地拍手叫好,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   正有些着急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宋娘子”。   宋芸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丫鬟站在不远处冲自己招手,她疑惑的走过去,那小丫鬟道:“宋娘子,这里拥挤,什么也看不到。我家夫人请你到她那儿去看。”   原来,防守府门口有一个高台,王远、钱夫人等人都在那里观看。上面视野开阔,钱夫人一眼看到宋芸娘站在最外侧,便让小丫鬟领她过来。   宋芸娘谢过了小丫鬟,带着李氏和钰哥儿上了高台,见过了钱夫人。   钱夫人笑眯眯地摸了摸钰哥儿的头,又请他们在一旁的空凳子上坐下。芸娘看了看这上面坐着的都是些副千户、百户的家眷,自然不敢妄自乱坐,便谢过了钱夫人,和李氏、钰哥儿站在一旁观看表演。   只见防守府前,一支支喜气洋洋的队伍你方唱罢我登场,舞龙灯的,将一条巨龙舞得腾挪跌宕,分外精彩;舞狮子的,将那狮子舞得活灵活现,威风凛凛;踩高跷的,更是花样百出,令人捧腹大笑。   随着一支支队伍的表演,围观的军户们时而鼓掌,时而叫好,时而发出大笑,将元宵节的热闹气氛掀到了最高潮。   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王远先站起来发表了一通感谢众军户陪着他一起共度难关、期望明年和顺安泰的感言,最后宣布狮子抢绣球大赛开始。   随着钱夫人将手中的大绣球抛出去,场中的十几只狮子激烈地抢起了绣球。动作惊险紧张,高潮迭起,围观的人们屏住呼吸,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惊叹。   宋芸娘想在众狮子中找到萧靖北舞的那一只,可是每一只都大同小异,实在无法找到。   正看着,只听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呼,却见一只狮子左躲右闪地突破数只狮子的重重包围,高高腾起,将抛向半空中的绣球牢牢地衔在嘴中。芸娘半张开的嘴还没有合上,却见这只狮子已经跑到了她的身前,将嘴里衔着的绣球抛给她。   芸娘捧着迎面飞来的大绣球,倒是惊吓了一番。她有些怔愣地看过去,只见那狮子冲着她眨了眨眼睛,随后张开了嘴巴,露出了萧靖北那张明朗俊逸的脸,正在里面冲着她灿烂地笑着。   “爹爹!是爹爹!爹爹好厉害!”芸娘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钰哥儿已经欢喜得手舞足蹈。   狮子抢绣球大赛,最后自然是萧靖北和张大虎舞的这一只狮子取得了胜利,他们欢欢喜喜地从王远手里领到了十两银子的奖励。宋芸娘站在一旁,看着意气风发、英气逼人的萧靖北,心中充满了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的任务已经完成,周二、周三休息两日哦,周四继续更新。见谅见谅O(∩_∩)O~   ☆、新出现的商机(上)   北方的春天到得晚。江南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节,张家堡却还是春寒料峭、寒意袭人。寒风仍在原野上呼啸,青云山上还有积雪尚未融化,饮马河面也留有薄薄的浮冰,冬天似乎还舍不得离去,要在这片土地上施展它最后的余威。   尽管如此,一些勇敢的小草已经忍不住探出头,从被冬雪覆盖滋润了一个冬季的土壤里钻出来,吹响了春天的号角。张家堡外的那片原野虽然只是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绿意,但已经焕发出盎然的生机。   张家堡外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军户们忙碌的身影。他们经过了冬歇的休整,重新回到了赖以生存的田地上劳作。他们躬身在田地里,有的垦田,有的播种,在一年伊始,洒下了满满的希望。   因张家堡的富户和官员在去年鞑子围城之时离开了一些,他们的田地除了一部分属于私田外,大多数都是属于张家堡的军田,王远便可以重新进行分配。   萧靖北也分了一些田地。他作为总旗,比一般的军户多分了三十亩地,一共分得了八十亩田地,旱田、水田各占一半。他分得的田地大多属于走了的那些富户们,而这些田地土壤肥沃,不用怎么费心伺弄,种出的粮食都会有不错的收成。   总旗和小旗的好处是,虽然比一般军户分的地多,但是交的税粮却一样是五石。而且,在军堡里,一旦当上了小旗或总旗甚至更高职位的官员,便可以差使手下的士兵帮忙种田。百户以上的官员更是不必说,他们大多是直接雇了家丁。   得益于他总旗的官职,萧靖北优先分到了牛和犁,又叫了手下几个士兵,没几天功夫便垦好了田,顺便将宋思年家的田也垦了一遍。   萧靖北虽然和其他总旗一样,请了手下的士兵帮忙种田,但他并不是像他们一样只管了几餐饭,而是另外给了一些银两作为报酬,令这些士兵既惊讶又感激。   更为轻松的是,萧家还处在不用交税粮的头三年,因此,萧靖北在种田一事上几乎没有费什么心思。家里有一个会干农活的宋芸娘,宋家还有一个种田经验还算丰富的宋思年,萧靖北便只需在必要的时候请人下地耕种便可以了。   张家堡的男、女鸟铳队都已经训练得卓有成效。年后京城神机营派下来的鸟铳教官正式“接管”了鸟铳队,萧靖北乐得清闲,便将主要的精心都放在了城门防守之上。   他每日早出晚归,日子过得简单而有规律,宋芸娘也是妇唱夫随。每日清晨,她随着萧靖北一起晨起练几下拳脚,忍着被萧靖北嘲笑和“揩油”的风险向他虚心请假一番。吃过早饭后,芸娘便带着钰哥儿去宋家,让钰哥儿跟着宋思年开蒙,自己则帮着宋思年将家里收拾一番。毕竟荀哥儿开年后已和许安文一同去了靖边城的书塾读书,柳大夫的房屋建好后,也和田氏一道搬了回去。宋芸娘每日回家看看,又让钰哥儿跟着宋思年读书,以免宋思年孤单。   宋芸娘在宋家吃过了午饭,便带着钰哥儿回到萧家,再准备萧家的晚饭。晚上萧靖北回来后,一家人便团团圆圆地吃上热乎乎的一顿。日复一日,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除了不事稼穑的萧靖北之外,宋芸娘的心思也不在种田之上,而是有着更为重要的事情。   此时,萧家的院子里,烟雾缭绕,芳香扑鼻,一片热火朝天。原来,宋芸娘和王姨娘、许安慧、李氏一起正在做面脂,连萧靖娴也在一旁帮忙。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五个女人一边干着活,一边说说笑笑,越发热闹。   原来,春节期间,许安慧去靖边城给舅舅舅母拜年,带回来一个令人激动的好消息。宋芸娘上次托许安慧舅母卖的那一批面脂口碑极好,那些人用完了之后,都纷纷去舅母那儿询问是否还有卖的,有的人甚至还心急地下了定金。   有了这样一个好的开端,宋芸娘和许安慧都兴奋莫名,他们迅速去靖边城购买了一些做面脂的原料,准备再做一批货。   他们在萧家院子里开起了手工作坊,正做的热闹的时候,突然门口有一个妇人高声笑着:“哎呀,好热闹啊。怎么这么香?这是在干什么呢?”   宋芸娘他们向门口看过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妇人,穿着宝蓝色暗纹绸缎夹袍,发髻上簪了几只金簪,比一般张家堡的妇人打扮得富贵,却是徐文轩的母亲蔡氏过来串门。   春节过后,徐文轩的父亲带着徐富贵去了靖边城照顾生意,蔡氏便留了下来,专门照看徐文轩。   蔡氏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又极善交往,没几天工夫,便和左邻右舍混得十分熟络,经常没事儿的时候去串串门。对于萧靖北这样比徐文轩职位高、两家之前又有着共同充军渊源的人家,更是走得勤。她善交谈,说话又风趣,萧家几个妇人都十分欢迎她的上门。当然,萧靖娴肯定是除外,连带着王姨娘也有些点儿恨屋及乌。   不过,蔡氏对于徐文轩和萧靖娴之间的那一点儿事情倒是全然不知,她每次来见到萧靖娴,都是笑呵呵地赞她长得好,一个劲儿地说将来不知哪个有福之人可以娶了她去。这样的夸赞,却令萧靖娴怀疑她是有意嘲笑自己,不禁心中更是怨恨。   此时,蔡氏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包点心,对李氏笑道:“李姐姐,这是我家老爷子托人从靖边城带回的点心。我们家文轩不爱吃这些甜食,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不,带给您尝尝。”   李氏忙将笑着谢过了蔡氏,命王姨娘接过点心,又让芸娘倒茶。   “不用客气了,你们忙,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蔡氏摇了摇手,又好奇地看着院子里小炉子上煎着的香脂,问道:“这是煮的什么呀,这么香?”   李氏便笑道:“这是在做面脂。我家芸娘年前在靖边城卖了一些,那些人用得好,都还要订货,所以正赶着做呢!”   蔡氏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商机,她颇有兴致地问:“李姐姐,您媳妇可真有本事,还会做这么好的东西。不知有没有做好的成品,让我开开眼?”   芸娘抿嘴笑了笑,进房拿了一盒面脂递给蔡氏,“蔡婶婶,您见多识广,这哪里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我们乡野之人用的粗物罢了。您不嫌弃的话,就拿去试用一下,用的好的话我这儿还多得是。”   蔡氏到底是生意人,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只见盒子虽然不是很精致,但里面的面脂膏体白润细腻,兰香袭人,用手指沾上一点抹在手背上,只觉得又滋润又滑腻。她在心中转了转,已经打定了几分主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仍是好奇地问:“这面脂倒还不错,不知你们是如何卖的?”   “我们几个妇人,能够怎么卖,不过是托安慧她舅母在靖边城代卖罢了。”李氏答道。   “哦……”蔡氏沉吟了片刻,“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知你们可愿意?”   “什么主意?”几个女人齐齐看向蔡氏,连一直低着脑袋装作透明人的萧靖娴也好奇的抬头看着蔡氏。   蔡氏笑了笑,“我家老爷开年刚刚在靖边城又盘下了一个店铺,准备卖些妇人用的日用杂货。不如将你们做的面脂放到我家店面去卖,这样也许会卖的更好一些。”   此言一出,宋芸娘他们互看了一眼,都有些激动,眼睛也在放亮。却还是李氏沉得住气,淡笑着开口,“蔡家妹子,您的这番好意我们实在是感激。只是做面脂本小利薄,只是我们娘几个闲来无事做着玩玩,顺便贴补一下家用,若大规模的做,一个是精力上恐怕不够,另一个嘛……不知用您家的店铺要收多少费用,如果交了之后还抵不了赚的,那我们也省得淘那个神哪!”   蔡氏愣了愣,随即换上笑容,“李姐姐,看您说的,我们都是近邻,我们家文轩又一直得您家萧总旗关照,谈什么钱啊!我看这样吧,你们的面脂先在我家店铺试卖一个月,价钱你们定,我们家一文钱的柜台租金都不收。一个月后,若销量尚可,我们再谈具体的分成事宜,这样可好?”   李氏犹豫了下,正准备开口应下,宋芸娘却对她使了个眼色,笑吟吟地对蔡氏道:“蔡婶婶,这样吧。这个事情毕竟是大事,我们几个妇人也做不了主,不如等我家官人晚上回来了,我们和他商量一下再定。明日再给您答复,可好?”   蔡氏方才试用了面脂,已经识货地知道这面脂品质上佳,又是芸娘他们自己制作,只要价钱合理,销路打开了,以后不愁卖不好。所以,她倒是十分诚心的想和他们合作一把。   只是宋芸娘他们对做生意的人有些防备心理,总害怕会不小心被他们给坑了或者卖了,所以不敢轻易做决定。特别是芸娘现在嫁为人妇之后,不再像以前那样凡事冲在前面,自行做决定,而是对萧靖北有了几分依赖心理,总想着要和他商量一番才能做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没有榜单,没有字数的压力,轻松之余也有几分怅然。请容许我在轮空的这一周里稍稍放松一下,本周的更新可能会比以往要稍微少一点儿,不过也许仍保持不变甚至会更多,看自己的状态以及亲们对本文的喜爱程度啦,有时候你们一个小小的鼓励都会给我无尽的码字动力。虽然本周不在榜上,但请仍然支持和关注本文哦!   ☆、新出现的商机(下)   晚上萧靖北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宋芸娘便提起了蔡氏要和他们合作的事情。   萧靖北却不是很赞同,“这些事情,你们平时闲着没事的时候做着玩玩也就罢了,还真的要大张旗鼓地做生意啊?”   宋芸娘有些不服气,斜睨了他一眼,气鼓鼓地道:“我们怎么就不能做生意了,你瞧不起我们啊?”   萧靖北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我家娘子这么厉害,小生哪里敢瞧不起你。只是不想让你……”他看了坐在上首的李氏一眼,顿了顿,“让你们辛苦而已。再说,家里现在的日子还过得去,今年不用交税粮,我也还有些俸禄……”   “算了吧,这么一大家子人,你那点儿俸禄,是够吃还是够喝?钱多了又不会咬手。”李氏已经忍不住插言,“我看这是个机会,不管挣多挣少,总好过没有。而且做面脂也是在家里,风不吹雨不淋的,有什么辛苦的,总比在地里劳作要好。如果做得好,挣到了钱,我们就雇人下田干活,咱们娘几个就一心一意地在家里做这个面脂。”   听说可以不用下地干活,王姨娘和萧靖娴双眼都在放光,王姨娘忙道:“姐姐说的是,难得芸娘有这么个好手艺,不好好发展一下可惜了。”   萧靖北沉吟了片刻,看到桌子上四个女人期盼的双眼,连一旁一脸懵懂的钰哥儿也眼巴巴地看着他,便有些头痛,只好点头认可,“好吧,好吧,就依你们。只是,徐家是生意人,合作的事情还是要立下文书,写得清清楚楚才好。”   “这不是正在和你商量嘛!外面生意的事情由你们男人做主,家里做面脂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女人了。”宋芸娘笑盈盈地看着萧靖北,言语中带了几分撒娇和依赖。   萧靖北摇了摇头,含笑看着芸娘,眼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   “四哥,为什么非要和徐家合作,我们家不是还有些银两吗?不如就在靖边城盘个店面自己做生意。”萧靖娴听到徐家就不舒服,更不愿意和他们搅在一起。   萧靖北还未开口,李氏已沉声道:“静娴,你好大的口气,做生意是那么容易的吗?别说家里没有闲钱,就算真有余钱,也不能贸贸然去盘什么店子。家里就这么几个人,谁有工夫去照看店子。”   萧靖娴本来想说“我去。”可是王姨娘在桌子下拼命扯她的手,便只好作罢,埋头闷闷地扒着饭。   “静娴,我们家和徐家不一样,不能自己做生意。”萧靖北淡淡说道。   “为什么?”萧靖娴抬起头看着萧靖北,瞪大了眼睛。   萧靖北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军户是不能做生意的吗?”   “那徐家为什么可以?”萧靖娴不服气地问。   “人家徐文轩是一人充军,不累及家人。他家本来就是商户,为什么做不得生意。我们家可是全家充军,怎么能跟他们家比。”萧靖北的语气带了几分沉重。   “全家充军”这四个字好像一座沉重的巨山,一下子压在萧靖娴的头顶上,她突然发觉连一向被她瞧不起的徐文轩都比她条件好上许多,她颓然垮下肩,哭丧着脸,垂头闷不做声。   晚上,宋芸娘和萧靖北躺在炕上闲聊,说到了萧靖娴。   “萧大哥,你这个好妹妹,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还是看不清现实,老是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你们家现在这个样子,不管怎样都比当初我们家刚来张家堡时要好得多了……”   “什么你妹妹、你们家、我们家的,都嫁进我们家这么长时间了,还把自己当外人啊。”萧靖北不禁搂紧了怀里的芸娘,惩罚性的加重了臂力。   宋芸娘有些吃痛,不满地挣扎了几下,却被他越搂越紧。芸娘白了他一眼,皱着眉头道:“我倒是想把她当做妹妹啊,可是她眼里没有我这个嫂子。”   萧靖北也有些头痛,他爱怜地看了芸娘一眼,柔声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静娴自从家里出事之后,便一直接受不了现实,平时说话行事也有些怪里怪气的。我母亲年岁老了,身子多病,不想动气,便不愿多管她;王姨娘在她面前一向是没有开口便先矮了半截,也不敢管她;我这个做哥哥的毕竟是男子,她那些女儿家的心事无法对我说,我也不好管她。倒只有你这个做嫂子的,与她年岁相近,找机会和她聊一聊,开导开导她。”   宋芸娘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萧靖北,没好气地说:“好好好,敢情你们一家子全都是不敢得罪人的好人,让我来做这个坏人。”   萧靖北忍住笑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只见灯光下,芸娘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波光流转,正幽幽看着他,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埋怨。他的心一下子软了,柔声陪笑道:“好啦好啦,是我说错了。我不过是想让你们关系更近一些而已。”说罢目色一黯,语气带了几分萧索和低沉,“毕竟,我的兄弟姊妹中,也只剩下了她一人。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只希望你们关系融洽,和和乐乐。以后再给靖娴找一个好人家,也了了我的心愿。”   芸娘心中一软,不由放松了神情,轻声道:“我对靖娴自然是没有任何成见的,只是不知为何,靖娴似乎总和我有着隔阂。你放心,我必不会让你为难,以后慢慢找机会开导靖娴。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长了,没有融化不了的冰……”   萧靖北静静看着宋芸娘那张柔美的脸,淡黄色的灯光为她的脸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眉目如画,吐气如兰,一张红润的小嘴犹自慢慢说着,萧靖北已经忍不住俯身堵住了她的嘴……   宋芸娘有些怔住,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推,却哪里推得动,只好抡起小拳头在他坚实的背上捶了几拳。   萧靖北发出几声闷笑,顺便抬手一挥,熄灭了煤油灯。室内很快陷入了一片黑暗,掩盖住了满室的旖旎风光……   却说萧靖北嘴上虽然不甚赞同,行动却快。第二天上午,他便抽空去寻徐文轩,和他商谈合作的事宜。   徐文轩倒是大吃了一惊,他本来从未插手家里的生意,对生意一事也是不甚了解,便说要回家同母亲商量。   萧靖北雷厉风行,便和徐文轩一同到徐家,经过好一阵子的讨价还价,终于与蔡氏定下了合作事宜,还立下了文书。   晚上回来,萧靖北得意洋洋地将文书递给宋芸娘,“娘子,你昨日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怎么样,办得快吧!”   宋芸娘笑着接过文书,打开看了看,却面色一变,“怎么每卖一盒他们要抽五十文的利润,开口可真狠。”   李氏也忙接过去看,一边不满的说:“四郎,做生意之人最是奸诈,你可别被他们诓骗了。”   萧靖北有些委屈,“那蔡氏开始开口要每盒抽一百文,这还是我交涉了半天的结果。他们家还要定下五年的协议,五年内,只能由他们代卖。我和他们磨了半天口舌,才将五年缩短为三年。不过,你们也不要担心,面脂交给他们卖后,我们就一心一意只管做成品,不用担心销路。他们徐家还有些能耐,我听蔡氏的意思,他们家还准备在宣府城也开一两家店铺。我看他们家很有些家底,路子也广,头脑又活络,将来不愁面脂不好卖,你们就只担心赶不赶得急交货吧。”   此言一出,宋芸娘和李氏心中大安,同时又很是激动,似乎看到了前景一片大好,财源滚滚而来。   一旁的萧靖娴听了心里可更不是滋味。她只当徐家不过是一般的土财主,就算当初有几个钱,也在徐文轩出事之后便折腾得差不多了,没有想到徐文轩家里居然这样有钱。她不禁后悔自己当初拒绝得太快太坚决,没有留些余地,又恨那徐文轩变心太快,才几日功夫便和那万巧儿对上眼了。   萧靖娴一个人又懊恼又伤心,宋芸娘和李氏他们却仍在谈笑,商讨着和徐家合作后的具体细节。萧靖娴不禁更加气闷,跺了跺脚便跑回了房。   李氏和芸娘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王姨娘叹道:“靖娴心里还怨着徐文轩呢。”   李氏奇道:“她有什么好怨的,当初不是她不要那徐文轩吗?难道要人家徐文轩等着她一辈子?”说罢语气一沉,“玥儿,我现在身体不好,不想动气。靖娴虽然叫我一声母亲,但你毕竟才是她的亲娘。劝也好,教也罢,你有空还是多费些心,让她不要再这样动不动就闹闹小性子,惹得全家人都不开心。”   原来,李氏曾经偶然听到王姨娘和萧靖北的对话,得知自己一到张家堡便被柳大夫诊断为肺痨的事情。她本是心思玲珑之人,前后一联想便明白了当初萧靖娴一直住在张家堡不回家的缘由,再加上之后的种种事情,她越发渐渐对萧靖娴寒了心。更何况萧靖娴本非她亲生,若不是看在王姨娘的份上,她越发不耐烦萧靖娴。所以,关于萧靖娴的事情,她便也不想再费心力去管,只想着快些寻一家合适的人家,将她嫁出去。   却说李氏的这一番话毕,王姨娘一时愣住,只能讪讪的站在一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十分尴尬。   萧靖北看到王姨娘两鬓斑白的头发和来到张家堡后便苍老了许多的面容,不禁有些心酸,便笑着打圆场:“母亲,您也知道,王姨娘在静娴面前一向是硬不起来,怎么好教训他。少不得还是由您多教导。”说罢又冲芸娘使使眼色。   宋芸娘无奈,笑着对王姨娘道:“姨娘,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靖娴去。”说罢便拉着她往外走,转身前还不忘瞪了萧靖北一眼。   萧靖北脖子缩了缩,讨好地冲芸娘笑了笑,双手作了个揖,芸娘便笑着啐了他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新一批的面脂   和徐家合作的事宜商定好后,宋芸娘便和许安慧去了靖边城,采购了大量做面脂的材料,又找瓷器店定制了一大批精致的小盒子,预备着以后面脂大卖后,再做一些其他的护肤品,什么胭脂、口脂、发膏、手霜之类的,力求增加品种,吸引更多的顾客。两个人雄心勃勃,斗志昂扬,走在路上都格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因一些回头客已经在许安慧的舅母那儿下了定金,宋芸娘和许安慧商议了一番,便将之前做好的那几十盒面脂仍放在舅母那儿代卖。他们准备再重新做一批新的面脂,用上新的包装盒,又专门请了柳大夫做药材配方方面的指导,还起了一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叫“凝香雪脂”,期望着能打出一个品牌来。   却说这一日,阳光明媚,春日正好。宋芸娘、许安慧和王姨娘、萧靖娴正在萧家院子里做面脂,钰哥儿在一旁好奇地打量,一会儿摸摸小瓷盒,一会儿看看冒着热烟的香油。   李氏为了不让钰哥儿捣乱,便干脆带着他去了许安慧家串门,留下芸娘他们几个人在家里专心制作面脂。   郑仲宁虽然升了百户,但是许安慧却仍和以往一样,没有摆出百户夫人的谱。她家另外雇了人帮忙种田,自己则是全心全意地和芸娘一起做起了面脂。她和芸娘性格相投,关系又好,此刻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既开心又热闹。   萧靖娴自从前几日被王姨娘和芸娘连劝带说地安抚了一通后,已经收敛了许多,此刻也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干活,一边听着许安慧和宋芸娘聊天。   “芸娘,听说王大人再过一个月就要去靖边城任职了。”   “哦?其实王大人还是不错的,也算得上正直,除了好色和花心一点儿外。”   许安慧掩嘴笑了笑,“你以为个个男人都像你家萧四爷一样不近女色,只对你痴心一片啊。”   宋芸娘婚后脸皮也厚了许多,面不红心不跳,笑盈盈地回道:“是啊,难道郑姐夫对你不是这样的吗?”   许安慧啐了她一口,笑着走过来伸手捏了捏芸娘的脸,“你这个丫头,成了亲到底不一样了,我看看你这脸皮厚了多少?”   芸娘也嘻嘻哈哈地和她打闹,突然王姨娘咳嗽了一声,两人回过神来,却见萧靖娴一人坐在那儿,神色尴尬。芸娘想着萧靖娴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样的玩笑在她面前开不得,便忙敛容坐好,继续干活。   “对了,安慧姐,不知王大人走了,谁会接替他的位置。”   “管他是谁,反正既不会是你男人,也不会是我男人。谁坐那个位子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芸娘想了想,“我看,防守这个位子不是刘青山,就是严炳,只有他二人才是千户,有这个资格。”   许安慧收敛了嘻嘻哈哈的笑容,皱眉道:“我倒希望是严炳。若是刘青山那个雁过拔毛的老头子坐了这个位子,咱堡里的军户们可有得苦头吃了。”   这样的事情毕竟轮不上他们做决定,略略聊了几句,两人沉默了下来。埋头干了一会儿活,芸娘又感叹道:“说实在话,我还挺舍不得钱夫人的。她的确是个好人,又极有魄力,我总觉得她配王大人有些可惜了。”   “王大人也不错啊,他毕竟年轻,人也活络,以后去了靖边城,只怕更加前途无量呢,钱夫人跟着他也可以夫荣妻贵了。只可惜她没有一儿半女,这王大人接二连三的纳妾,她也没有办法管。”许安慧也跟着叹息了一番,又凑过来神秘兮兮地低声问:“芸娘,你成亲也有几个月了,有没有动静啊?咱们女人还是要有自己的孩子才牢靠啊!”   宋芸娘这次倒羞红了脸,窥了一眼王姨娘和萧靖娴,见她二人都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才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还早着呢,不急。”   “什么不急?”许安慧倒是一脸的焦急,她看了王姨娘和萧靖娴一眼,干脆凑到芸娘耳边,悄悄道:“他们萧家当然不急,横竖已经有了个钰哥儿。你可不一样,还是要有个亲生的儿子才好。”说罢又压低了声音,“我倒有几个方子,保管你一举得男。我们家齐哥儿就是这么来的。”说罢又掩嘴吃吃地笑。   芸娘害羞地推了她一把,慌着转移话题,“安慧姐,你说王大人家也是奇怪,钱夫人没有孩子也就罢了,他的四个小妾,除了大姨娘有个女儿,其他的三个姨娘也都没有孩子。你若真有什么好法子,不如让我去告诉雪凝。她若有了个一儿半女,地位稳固了,以后也有了依靠。”   芸娘不禁想起了关在防守府深宅里的那个寂寞柔弱的女子,她这段时日忙,倒也没有怎么去防守府见她。想到以后她随王大人一起去靖边城了,只怕更是难得一见。不过王大人升迁对殷雪凝倒是好事,毕竟她的家人都在靖边城。   宋芸娘和许安慧慢慢聊着,王姨娘也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萧靖娴虽然不怎么插言,但说到趣事时,她也跟着掩嘴笑,气氛倒是既轻松又和乐。   几日后,这批面脂做好了。有了柳大夫亲自指导,又用了上好的材料,包装盒也甚是精美,这批面脂摆在那里,洁白细腻,散发着盈润的光彩和阵阵幽香,立马有了精品的感觉。   宋芸娘和许安慧商量了一番,决定每盒定价六百文。这第一个月是免费代卖,若卖得好,他们便还要扩大产量。产量越大,购买的材料越多,就可以将材料的价格压得越低,算起来每盒的成本才三四百文左右。到时候,即使徐家每盒抽去五十文的利润,他们也还可以每盒挣上一两百文。   这样一算,他们觉得这个生意利润还不错。至于销路的事情,就全然交给徐家去负责了。   宋芸娘将做好的五十盒面脂送去了徐家。看着剩下的五六盒面脂,想着钱夫人和殷雪凝即将离开张家堡,便又装了几盒,准备去防守府给他们送去。   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徐文轩的母亲蔡氏上门来商量卖面脂的事情。宋芸娘便托付王姨娘将这几盒面脂送到防守府。   王姨娘一口应下,正准备出门,萧靖娴忙走过来道:“四嫂,姨娘还要准备晚饭,不如让我去送吧!”   宋芸娘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萧靖娴笑了笑,“四嫂,我老是呆在家里当闲人,让你们忙前忙后,多不好意思,不如也让我出出力。”   芸娘愣了下,见萧靖娴笑容真诚,蔡氏也在一旁连声夸赞萧靖娴乖巧懂事,王姨娘更是一副欣慰的神情,只差没有抹眼泪。她只当萧靖娴已经想通了,决定真正融入张家堡的生活,便露出了笑容,将面脂交给萧靖娴,“如此就有劳了。”   “四嫂,你太客气了,这些都是应该的。”   芸娘笑着点了点头,又嘱咐她:“这里有五盒面脂,其中,三盒是给钱夫人的,两盒给王大人的四姨娘。你不必进防守府,直接交给守门的侍卫,只说是萧总旗家的宋娘子送给钱夫人和四姨娘的,让守卫转交给里面的秋杏便可。”想了想又问:“你可知道防守府怎么走?”   萧靖娴扑哧笑了,“四嫂你真的当我是小孩子啊,我到这张家堡怎么也快有一年的时间了吧,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还不会走吗?你就放心好了。”   宋芸娘看着巧笑嫣然的萧靖娴,突然觉得自己那日对萧靖娴的一番劝说并未白费,看来她已经有了转变。芸娘笑眯眯地看着萧靖娴,眼里流露出赞许和欣慰。   萧靖娴出门之前,又回房装扮了一番,收拾得齐齐整整方才出了门。蔡氏看到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萧靖娴,不禁啧啧称赞,“瞧瞧,到底是富贵人家走出来的大家闺秀,这么稍稍一打扮,可把天上的仙女儿都比了下去。”   萧靖娴抿嘴笑了笑,冲着芸娘和蔡氏福了福,“蔡婶婶,四嫂,那我出去了,你们慢慢聊。”说罢袅袅娜娜地出了门。   蔡氏见萧靖娴身影消失在门口,笑着对芸娘道:“我每次来,你家这小姑子都是冷冰冰的,我还当她是个冷美人,想不到今日脸上有了笑意,眉眼一生动,还越发是个大美人。这小姑娘家家的,还是应该多笑笑。你看我家巧儿,虽然长得没有你家小姑子貌美,但她爱说爱笑,多活泼,多喜庆,看着就招人爱。”   宋芸娘淡淡笑了笑,“我家靖娴只是比较羞涩而已。”她也不欲多说,便请蔡氏进正房坐下,和她聊起了卖面脂的事宜。   宋芸娘和蔡氏聊了一两个时辰,蔡氏又东扯西拉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送走了蔡氏,芸娘站在院子门口,松了一口气。王姨娘却急急走了过来,面带紧张之意,“芸娘,靖娴去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啊?”   “什么?靖娴还没有回来吗?”芸娘也大吃一惊,从萧家到防守府,也就数百米的距离。萧靖娴在防守府也没有熟人,应该是送了东西就回来,怎么会呆了这么久。   芸娘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惊,心也突突地跳了起来,她急忙往外走,边对王姨娘匆匆道:“姨娘你别着急,我这就出门找她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靖娴的遭遇(上)   宋芸娘急匆匆出了门,一边往防守府赶,一边在心里疑惑着:这张家堡道路简单,从萧家所在的上西村到防守府,不过几百米的距离,绝对不会走错路。难道是路上遇上了哪家的浪荡子?可从萧家到防守府的这一带,住的都是官员和富户,彼此之间又比较熟悉,不像是其他几个村,鱼龙混杂、各色复杂人等都有,应该没有这种可能。莫非是被钱夫人留下说话?芸娘摇了摇头,心想,钱夫人和萧靖娴不熟,也不会有这种可能。   宋芸娘一边乱七八糟地猜想着,一边探头往前方看,长长的巷子里,只看到行色匆匆的路人,却不见萧靖娴的身影。芸娘不禁有些心急,加快了步伐,额上也冒出了密密的细汗。   快走到防守府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来到近前,居然就是萧靖娴。   “静娴,你怎么啦?”芸娘一把拉住萧靖娴的胳膊,着急地问道。   只见萧靖娴发丝凌乱,脸涨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地流着,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芸娘心中一惊,上上下下打量了萧靖娴一番,只见她的衣服皱巴巴的,领口微松,似有撕扯的痕迹,便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响,颤声问道:“静娴,是不是谁欺负你啦?”   萧靖娴身子猛地一震,红着眼怨恨地瞪了芸娘一眼,用力挣脱她的手,又跌跌撞撞地向家里跑去。   芸娘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急忙转身去追赶萧靖娴。   虽说宋芸娘经常干农活,又习得些拳脚,理应比萧靖娴体力好,可是她一路快步走过来,此刻又跑了几步,只觉得小腹一阵隐隐作痛,胃里也是一阵酸水翻滚。她扶着一旁的墙壁站了站,略略缓了口气,这才提步向家里走去。   走进萧家小院,只见王姨娘正焦急地站在西厢房门口,一边拍着门,一边喊着:“静娴,开门啊,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和姨娘说啊。”   李氏拉着一脸惊慌和懵懂的钰哥儿站在一旁,脸上也是充满了疑问。看到芸娘进门,她愣了一下,关心地问道:“芸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不舒服?”   芸娘摇了摇头,忍住身上的不适,慢慢走过来,问道:“靖娴怎么啦?”   钰哥儿挣脱了李氏的手,撒开小短腿跑过来,一手拉着芸娘的裙摆,一手指着西厢房,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娘,姑姑又生气了,把自己关在门里面不出来。”   王姨娘更是又急又慌,几乎快淌下泪来,“不知道啊,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怎么也不开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芸娘摸了摸钰哥儿的小脑袋,示意他进正房里去玩去。待钰哥儿离去后,她便将自己在防守府门口遇到萧靖娴,以及她奇怪的表现说了一遍。   王姨娘一听更是着急,“这么说,一定是在防守府里被人欺负了。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敢欺负我家靖娴。”   芸娘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大可能。防守府我去了好多次,钱夫人管理得严,里面的家丁、丫鬟、婆子都十分守规矩。再说,不论是我,还是萧大哥,都算得上是防守府里的常客,靖娴是报着我的名号去的,又有谁会欺负她。除非……”芸娘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转念一想,又使劲摇了摇头,心道:不会,不会,那王大人虽然有些好色,但也算得上是正人君子,绝不会用强……   “除非什么?”王姨娘急急问道。   “没……没什么,我们不如等靖娴出来,再细细问她。”芸娘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心中的疑虑。   正说着,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声音又凄又哀,听得人心里一阵难受,头皮都有些发麻。   李氏是上了年纪的人,又经历过抄斩、抄家的惨剧,听不得这样凄凄哀哀的哭声。她皱着眉头,有些不满地道:“我们都还好好的,她像这样嚎丧是个什么意思?罢了,我听她声音洪亮,气力足得很,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她哭累了,自然会出来。”说罢,便转身进了正房,去寻钰哥儿。   留下宋芸娘和王姨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晚上萧靖北回来的时候,听闻了此事,也很是着急。他提脚就向西厢房走去,准备去将房门踹开,李氏却拦住了他。她淡淡道:“四郎,修门也是要花钱的,靖娴既然不愿意出来,想必是现在还不想见到我们,我们又何必乱折腾。我看这样吧,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将饭菜放一些在房门口,若是她拿进去吃了,便定然没有事。靖娴的个性我知道,她还没有敢寻死的那种血性儿。”   此言一出,萧靖北和宋芸娘自然不会多言语。王姨娘更是面红耳赤地站在一旁,心中虽然着急,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她只好按照李氏的吩咐,用篮子装了一碗米饭,几碟小菜,放在西厢房门前,又站在窗子前面安慰了靖娴几句。里面却是静悄悄的,偶尔听到一两声抽泣声。   芸娘他们在正房里吃完晚饭后,走出房门,赫然看见西厢房门敞开着,放在地上的一篮子饭菜已然不见。   王姨娘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急急进了房,芸娘他们也跟着进去,却见萧靖娴仍是将里间的门给拴上了,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王姨娘又拍了拍门,一边柔声道:“靖娴,有什么事情出来和我们说说,不要一个人关在里面。”   里面悄无声息,过了一会了,又传出萧靖娴悲戚的哭声。李氏皱了皱眉,“我看没什么事情,靖娴她既然还知道吃喝、知道哭,就不会做出什么傻举动。她既然不愿意开门,也不要强迫她,明日她自然会出来。”想了想,又道:“玥儿,今晚钰哥儿就跟我睡,你好生守着靖娴,说不定她晚上会开门出来。”说罢又看向芸娘,柔声道:“你今日也累了一天了,好好回房歇息吧,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太好。”   萧靖北闻言心中一惊,急急看向芸娘,却见她的确面色有些苍白,神色也十分疲惫。他忍不住紧紧握住芸娘的手,心中懊恼自己方才只顾着担心靖娴,竟然没有注意到芸娘的不适。   芸娘轻轻挣扎了几下,萧靖北却越握越紧。芸娘小心翼翼地看向李氏,只见她仍是神态自若地微微笑着,好似什么也没有看到,眼底的笑意却是更深。   芸娘只好瞪了萧靖北一眼,又对李氏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不碍事。可能是这几日赶着做面脂有些累了,休息一两日便好了。”   晚上,宋芸娘和萧靖北躺在炕上聊天的时候,将自己的怀疑和担心说了出来。   萧靖北想到芸娘曾经在防守府被王远看上过的经历,不觉冒出一阵冷汗,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怒不择言地道:“你明知道王远是这样的人,怎么还要靖娴去防守府送面脂?”   他对芸娘一向温柔小意,从未用过这样严厉的语言。芸娘一时愣住,她又生气又委屈,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恨恨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萧靖北,赌气道:“是是是,我邪恶心肠,明知防守府是龙潭虎穴,还偏偏要你妹妹去以身试险。”   萧靖北一语刚出,已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心中很是后悔。此刻见芸娘这般生气和伤心,不觉又慌又急,手忙脚乱地想将芸娘身子扳过来。芸娘却是死死抓着床单,僵硬着身子不依,可是到底还是抗不过萧靖北的气力。   萧靖北将芸娘的身子翻过来,紧紧搂在怀里,见她已是泪流满面,便又慌着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可是却是越擦越多。   萧靖北心中慌乱,嘴里也小心哄着:“芸娘,芸娘,对不起。我刚才一时说得急了,我哪里会怪你,你不要多心。”   芸娘拍开他的手,睁大了眼睛瞪着他,愤愤道:“我哪里敢差遣你的妹妹。今日是她主动提出要帮我送面脂去防守府,我只当她终于想通了,心中还甚是欣慰。我担心她万一进府后放不下身段,不能做小伏低,还特意嘱咐她不必进去,直接将面脂托门口的守卫转交即可。可谁知就是这么点儿小事,她可也以闹出一场风波出来。”说罢又后悔,“早知这样,当时我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去。罢罢罢,以后你这好妹妹,我是不敢招惹她了。”   萧靖北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更是后悔,他见芸娘泪眼朦胧的大眼睛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彩,鼻尖红通通的,粉嫩的脸颊被泪水滋润过,看上去莹润光泽,楚楚可怜,不觉心中又爱又怜。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是我的错,不该乱怪人。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我看王大人不像是用强的人,又是在钱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更不至于如此,也许是别的缘故。算了,别多想了……娘说你面色不好,我们早点儿歇息……”说罢俯首轻轻吻着芸娘面上的眼泪,一边吻,一边小心陪着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人的确是有惰性,本周没有榜单字数的压力,突然自我放松了许多,周末舒舒服服的休息了两天,一个字未码,实在是对不住。今日更一章,周四再开始更新,请谅解!!O(∩_∩)O~   ☆、萧靖娴的遭遇(中)   困扰了萧家人一日一夜的谜题第二日上午便解开了。   却说第二日上午,宋芸娘将钰哥儿送到宋思年那儿去念书,回到萧家后,只见王姨娘仍是站在萧靖娴的窗口苦口婆心地劝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也走过去跟着劝说了几句。   突然,虚掩的院门一下子推开,萧靖北虎着脸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见到王姨娘和芸娘站在萧靖娴窗口,他脸上的怒火更甚,快步走进了西厢房,动作粗暴,带着凌人的怒气,将房门口挂着的门帘甩得“啪”地一声响。   王姨娘愣了下,急忙跟着走进去,宋芸娘也尾随其后,连坐在自己屋里的李氏听到了动静,也匆匆走了过来。   “静娴,把门打开!”萧靖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萧靖娴房门口,“咚咚咚”地敲了几下,房间里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王姨娘看到萧靖北面若寒霜,额头隐隐有青筋暴起,声音中压抑着怒火。她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开口询问,只能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芸娘轻轻拉了拉萧靖北的袖子,他却没有意识到,仍然重重敲着门。芸娘愣了愣,只好和李氏一脸困惑地站在一旁。   萧靖北又敲了几下门,房间里面仍是毫无反应。他只觉得怒火更盛,提起一脚将门踹开。   “砰”地一声响,王姨娘他们都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跟着萧靖北进了房间。   只见萧靖娴坐在炕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涌进来的几个人。她神色憔悴,双眼红肿,头发凌乱,身上的小袄也揉得皱巴巴的裹在身上。看到萧靖北满脸汹涌的怒火,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身子下意识的往炕上缩,眼神也是躲躲闪闪。   “靖娴,你昨日在防守府到底干了些什么?”萧靖北怒声问道。   “我……我什么也没有干,我……我替四嫂送面脂给钱夫人。”萧靖娴胆怯地答道。   “送面脂给钱夫人……”萧靖北哼了一声,冷冷问道:“那你怎么送到王大人的房间里去了?”   站在一旁一头雾水的李氏、芸娘和王姨娘此刻也明白了萧靖北怒火的缘由。李氏和芸娘大惊失色,愕然看向萧靖娴,王姨娘更是脸色煞白,愣愣看着蜷缩在炕上的萧靖娴,茫然不知所措。   “防……防守府那么大,房间那么多,我一时走错了房间……”萧靖娴怔怔地回了几句,突然又流下泪来,泣道:“四哥,你妹子昨日被人欺负了,你不想着为我出气,为何还要责怪与我?”说罢,又俯身趴在炕上痛哭。   萧靖北冷笑了几声,“走错了房间?你一进门知道不对劲,为何不即刻离开?为何还要任那王远……任那王远轻薄?”说到最后,他脸上充满了羞愤之色,眼睛里喷着怒火。   他想到今日一大早,他刚到城门便被王远招进了防守府。王远告诉他,昨日他酒醉后在钱夫人的偏厅小寐,迷迷糊糊中进来了一名女子,他以为是府里的哪个丫鬟,就趁着酒意拉着她寻欢,谁知那女子挣扎了一番逃脱了,遗下一支碧玉簪,已经摔成了两半。   王远酒醒后,拿着那支碧玉簪在府中下人中问了一遍,均无人识得,便知不是府中之物。他又听下人回道当时进府的女子只有萧靖北的妹妹,便知道那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她。王远回味着昨日半醉半醒间,模模糊糊看到那女子仙子般的容颜,感受到她滑腻的肌肤和沁人的幽香,有心借此机会将她纳入府中,又不愿萧靖北恼怒,便一大早招了萧靖北进府,一是道歉,二是表态要承担昨日轻薄佳人的责任,只要萧靖北同意,便纳萧靖娴为五姨娘。   当时,萧靖北第一反应是立即否认。可是,王远拿出了那支碧玉簪,那是萧靖娴及笄时所簪,上面还刻了一行小字,包括她的名字。那徐富贵受萧家之托买这只碧玉簪时,为了讨好萧靖北,特意在玉簪上刻了几个吉祥的词和萧靖娴的名字,现在却成了赖不掉的“铁证。”   萧靖北一想到王远当时拿着碧玉簪,说出这番话时的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便怒火中烧。他恨恨地看着萧靖娴,一双拳头捏的咯咯响,胸膛也重重起伏着。   “我……我……”萧靖娴抬头看了萧靖北一眼,被他愤怒的脸色吓到,她身子抖了抖,又用双手捂住脸嘤嘤哭了起来。   “你还有脸哭?是走错了房间还是别的原因,你自己心知肚明。”李氏冷冷开口。她从方才萧靖北的寥寥数语已经明白了昨日在防守府发生的事情,看向萧靖娴的眼神已经带着了然一切的蔑视。   “母……母亲,您怎能这样说我?我……我当然只是走错了房间,怎么会有别的原因?”萧靖娴抬头看向李氏,凄凄哀哀地哭着。   “防守府里没有下人引路吗?任你一个单身女子到处瞎闯?你也是高门大户教养出来的小姐,难道不知道没有下人的带领,不得随意乱进房间?走错了房间这番话,也亏你编得出来?”李氏一句接一句,声音冷酷而严厉,说得萧靖娴哑口无言,她埋下头,越发痛哭流涕。   那日,她从许安慧和宋芸娘的聊天中得知王远即将升职去靖边城,又知道王远无子,便想着,在这样的人家,正妻已经无法生养,只要生一个儿子,庶子也可以养做嫡子,哪怕做姨娘也比正妻有地位。   萧靖娴心中有了想法,自然会寻机会达成心愿。昨日,她的确带着邂逅王远的心思进了防守府。她进防守府之时,钱夫人正和几个心腹丫鬟交代搬家去靖边城的一些琐事,便安排她在客厅里略等一等。萧靖娴坐在客厅里,听到外面两个丫鬟小声说起王老爷在偏厅歇息的事情,她眼睛一亮,便想抓住这个机会,假装走错了房间,进偏厅去见见那王远。   谁知那王远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升官在即,张家堡里的大小官员们纷纷设宴为他送行。他在一个百户家里喝高了些,便在偏厅里略略歇息。   萧靖娴本来计划着来一场浪漫的邂逅,给王远留下一个既优雅又美好的印象,可这醉汉扑上来就强搂着她寻欢,倒将萧靖娴吓坏了。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姑娘,被酒醉的王远粗鲁地轻薄了一番,她又气又羞,好不容易挣脱,便慌慌忙忙地跑回了家。   事后,她想到自己好歹也曾是堂堂侯府千金,将来却要委身这样一个粗鲁好色的男子,还是自己主动送上门去的。她又气又恼,又羞又愧,还害怕事发后家人对自己的指责。她将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日一夜,一半是心虚,一半却是不甘心……   “今日上午,王远已向我提出要纳你为五姨娘,你打算如何?”萧靖北看着埋头哭泣的萧靖娴,冷冷地开口,平淡的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痛苦。   萧靖娴猛然抬头看向萧靖北,眼中神色变幻复杂,有惊愕,有悲哀,最后居然还闪过一抹喜色,可是转瞬看到李氏、萧靖北他们悲愤的神色,她忙垂眸,小声泣道:“我……我一个柔弱女子,能有什么打算……还请母亲、四哥为我做主……”   “既然如此,四郎,你速去查访堡内还有哪些未成亲的男子,这两日迅速为靖娴定下一门亲事。我记得,这王大人是不会强迫订了亲的女子为妾的,否则的话,当初也不会成全你和芸娘的这一场亲事。”李氏镇定地开口。   萧靖北和王姨娘闻言一愣,之后都神色一松,不禁佩服李氏的老练和镇定。萧靖娴却暗自心惊,她的一双手抓在床单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忍不住抬头看向李氏,神色反而镇定了下来,“母亲,张家堡自年前与鞑子一战后,青年男子死伤众多,剩下的也大多被王大人强配了寡妇。现在堡内没有婚配的男子,都是当时连寡妇都不要的歪瓜裂枣,唯一一个还过得去的徐文轩,也被那万巧儿定下了,母亲……”   李氏冷笑了一声,“那你说该当如何?”   “母亲……王大人升职在即,若……若……将来对四哥和家里也有些助益……”   萧靖北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冷冷打断了萧靖娴,“我萧靖北还没有到靠出卖妹子往上爬的地步,我们萧家也不至于卖女求荣。”   室内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几个人各怀心思,神色不一。李氏和萧靖北冷冷坐在桌子旁边,默然不语,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萧靖娴做妾。萧靖娴则暗暗着急,正在心中搜肠刮肚地寻思着说服李氏他们的理由。王姨娘更是左右为难,她自己虽是妾室,但因是李氏的心腹,又是萧定邦唯一的小妾,倒也没受过主母为难、争风吃醋的妾室之苦。只要萧靖娴愿意,又可以不用受苦,她倒是不反对萧靖娴做王远的妾室。只是,萧靖娴虽然是她的亲生女儿,王姨娘对她的亲事却没有半点的言语权。此刻,她只能无助地站在一旁,看看李氏他们,又看看萧靖娴,左右为难,却也不敢开口相劝。 作者有话要说:     ☆、萧靖娴的遭遇(下)   “母亲,萧大哥,靖娴说得对,目前堡内未婚配的男子,不是胡癞子那样的泼皮,就是一些浪荡无赖的破落户,的确没有几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宋芸娘想了想,适时地开口。   室内几人都吃惊地看着她,萧靖娴更是面带期盼。   “只是,我认为还有一个人选,不知你们觉得如何?”芸娘话语一转,露出了笑容。   “是谁?”   “谁?”   李氏和萧靖北异口同声地开口,王姨娘也是神色激动。   芸娘笑道:“不知你们觉得张大虎如何?他和你们一同充军前来,又是萧大哥的患难之交,想必这个人,你们要比我更了解。”   李氏和萧靖北俱是神色一亮,仿佛茫茫夜色中出现了一丝曙光。李氏双手击掌,喜道:“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他呢?张大虎除了面相丑陋了些,其他各方面倒是不错。虽说是土匪出身,但他倒不是什么真正的大恶人,这么多日子的相处,我也看到他为人仗义,忠厚可靠,倒是个真正的大丈夫。”   萧靖北也认可地点着头,他与张大虎交好,也觉得将妹子交给他自己心中放心。他一直阴沉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丝轻松的笑容,起身道:“母亲说得是,我这就去找张大虎。”   “母亲,四哥,万万不可!”萧靖娴心中大骇,急急起身,“我……我不愿意嫁给他,我……我一看到他就害怕……”   萧靖北愣了愣,安慰道:“放心,张大虎这个人虽然面相凶恶,但心地不坏,比那些外表伪善、内心龌龊的人强多了。你如果和他相处熟了,就会知道他的为人。”   王姨娘也很赞成,连连点头称是,“是呀,张大虎现在已经是副总旗了,又是四爷的手下。四爷去提亲,他定不会拒绝,以后也只会对你好……”   王姨娘这一番安慰的话,不但未能起到效果,反而火上浇油,让萧靖娴更加羞愤。萧靖娴不敢反驳李氏和萧靖北,却是敢不服王姨娘,她涨红了脸,气道:“张大虎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还轮得到他拒绝?”   李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起身道:“张大虎再不好,也能娶你为妻,那王远再好,却只能纳你为妾。孰好孰坏,哪边是明智的选择,你自己衡量吧!”   室内又安静了下来,几双眼睛都看着萧靖娴。萧靖娴心虚地看着李氏他们,嘴唇颤抖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我……我……我愿意……同……同……王远……”   “住口!”李氏呵斥道,“你好歹也是堂堂长公主的孙女,侯爷的女儿,居然要与人做妾室。只要我活着,就决不允许!”   萧靖娴求救地看了王姨娘一眼,见她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作声,便鼓起勇气道:“妾室又如何?我也是妾室所生,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妾室……”   话未说完,李氏已经快步走到萧靖娴身前,大声喝道:“我们萧家的女儿,可是连皇后也做过的。再怎样落魄,也绝对不会给人做妾!”   萧靖娴呆呆看着李氏,愣了良久,才苦笑了几声,颤抖着说:“皇后……皇后娘娘早就死了,若她仍在,我们一家人又何至于如此。我们所待的这个小小的张家堡,地位最高、最有前途的就是王大人。我若嫁给他,将来有幸生得一子,就可以继承他的军职。除了他,我不论委身张家堡的其他哪个男子,这一生都没了盼头……”   这一番话将李氏气了个倒仰,她喘了半天的粗气,终于抬起胳膊,使劲扇了萧靖娴一耳光,冷冷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若非要自甘下贱,别怨我们萧家不认你这个女儿。”   萧靖娴捂着被打得麻木了的脸,愕然看着李氏,似乎已经被打懵了。她看着一脸决绝之意的李氏,又看了看满脸羞愤的萧靖北、左右为难的王姨娘、面带震惊的宋芸娘,她想不通自己认为最好的一条道路为何却得不到他们的认同……萧靖娴觉得又悲愤又绝望,她跺了跺脚,哭着冲了出去。   “靖娴——”王姨娘惊慌失措地拔腿要追出去,李氏已经喝止了她:“让她去!从今往后,我们萧家只当没有这个女儿!”   王姨娘身子一软,就要往下倒。宋芸娘急忙搀扶住了她,劝道:“母亲,靖娴毕竟年幼不懂事,有什么事我们慢慢教导劝诫。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就这样跑出去,万一遇到什么泼皮无赖之流,吃了亏可就说不清了。”说罢又一个劲儿地冲萧靖北使眼色。   李氏的腰背一下子佝偻了下去,仿佛瞬间便老了十几岁,她沉默了会儿,虚弱地叹道:“吃亏?她吃的亏还不够吗?”   萧靖北扶着李氏坐下,看着面色苍白、疲态尽露的李氏和心急如焚的王姨娘,心中也是又气又急,他尽量稳住神色,镇定的安慰她们:“母亲,王姨娘,你们不要心急,我这就叫上几个弟兄,一定会将靖娴找回来。”说罢便匆匆出了门。   萧靖北走后,三个女人守在家里无助地等候着,中午简单吃了几口后,心乱如麻的王姨娘再也无法留在家里傻等,执意要出门寻找萧靖娴。   宋芸娘看着六神无主、目光茫然的王姨娘,深叹一口气,“王姨娘,您这个样子出去,别靖娴回来了,您倒将自己搞不见了。罢了,还是我陪您去找吧。”她看向李氏,目光中带着询问,李氏也叹了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芸娘便陪着王姨娘一起出了门。   他们二人将张家堡的大街小巷寻了个遍,也没有看见萧靖娴的身影。王姨娘越来越焦急,寻到最后,几乎每看见一位稍微面熟一点的人,便冲上去问“看见我家靖娴了吗?”   后来,终于有一位妇人不甚肯定地告诉他们,一两个时辰前好像在南北大街上看到过萧靖娴,看她行路的方向,是南边的城门。   王姨娘听闻萧靖娴出了城门,更加心惊,连道谢都没有一句,就匆匆拉着芸娘往城门走去。   到了永镇门,正好看见正在城门口防守的张大虎,副总旗的军服穿在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上,显得精神抖擞,威猛英武。王姨娘在心中暗暗叹气,不明白为何萧靖娴看不上这张大虎。   张大虎看见了他们,凶神恶煞般的面孔立即露出了笑容,走上前来朗声道:“弟妹,王姨娘,你们这是要出城?”   宋芸娘急忙上前裣衽一福,“张大哥,请问,你可有看见我家小妹出城门?”   张大虎皱着眉头想了想,摇了摇头,“你家小姑没有看到,倒是一两个时辰前,萧老弟带着几个弟兄匆匆出城往东边去了,问他去干什么他也不说,神色似乎十分紧张。”想了想,又关心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宋芸娘忙摇头,谢过了张大虎后,与王姨娘一起出了城门。   这一日天气晴好,天空一碧如洗,微风徐徐,张家堡外的田地里,几十个军户们正在埋头耕作。宋芸娘看着三三两两分布在田地里的军户们,同王姨娘商量,“我们之前在张家堡内已经寻了个遍,都没有看见靖娴,她应该是一时赌气出了城,萧大哥应该也是查得她出了城才会往东边去寻她。既然萧大哥他们去了东边,不如我们往西边去寻。”   王姨娘已经急得六神无主,芸娘无论说什么她都是点头赞同。芸娘叹了口气,便和王姨娘往西边走去。   一路上,他们问了一些在田地里耕作的军户,都表示没有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经过。   宋芸娘忍住浑身的不适,跟着王姨娘走了许久,她好几次提出,既然走了这么远都没有找到,说不定萧靖娴没有走这个方向,不如回去等候萧靖北那边的消息。可是,每一次王姨娘都是坚定地摇着头,继续固执地往前走。芸娘无奈,便只好跟着她继续沿路打听寻找。   走到饮马河边,听到河岸旁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只见清澈的饮马河旁,或蹲或站着数十个妇人。他们刚刚干完了农活,此刻聚集在饮马河畔,有的在清洗沾满了泥土的农具,有的在洗路上顺便摘采的野菜,还有些爱干净的,则是在洗刷裤腿和鞋履上沾染的泥土。他们一边洗刷,一边嘻嘻哈哈地高声说笑,欢快的笑声在饮马河的上空飘荡。   芸娘赫然发现里面还有她认识的孙宜慧,便忙拉着王姨娘走了过去,问道:“宜慧姐,你可有看见我家的靖娴经过?”   孙宜慧刚刚清洗了一篮子野菜,见到芸娘询问,她凝神回忆了下,摇了摇头,笑着问道:“怎么,你家小姑子也出门干农活了?”说罢,举起篮子里的野菜,笑吟吟地看着芸娘,热情的说:“刚摘的,新鲜着呢,你带一点儿回去?”   宋芸娘笑着摇了摇头,谢过了孙宜慧,正准备与王姨娘离去,突然,西北方向传来阵阵马蹄声。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遇险(上)   宋芸娘循声望去,正在说笑的女子们也停下嬉笑声,纷纷探头好奇地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却见饮马河旁的官道上,扬起了漫天的尘土。转眼间,数十骑人马呼啸而来,马上的男子身形高大威猛,既未着梁国士兵服,也不是鞑子兵,他们穿着普通的青布短打衫,一个个佩刀带剑,神情彪悍,犹如凶神恶煞一般。   他们的队伍本已快疾驰而过,看到这一群女子,忽又勒住了马。为首的那个一脸猥琐的男子露出了色眯眯的笑容,对身后的男子们笑道:“弟兄们,这次出来真的是有运气,不但洗劫了王家庄的那几个富户,收获了大量的财宝,回去的路上,还遇上了这些个标致的小娘子,真的是天助我等也!”他一边缓缓驱马过来,一边高声道:“弟兄们,爷爷们出来一趟就不要走空路,这样的便宜不捡白不捡,咱们一人虏一个,回寨子里好好享用。”   芸娘心中大惊,紧紧抓住王姨娘的手,却感受到她的手一片冰凉,抖个不停,其他的女子也是害怕地挤在一起,有一两个胆子大的,已经战战兢兢的举起了手里的锄头,结结巴巴地喝道:“你……你们……好……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强抢民女。”   宋芸娘也一手指着不远处的张家堡,一边大声喝道:“我们这里可是军堡,里面驻扎着数千将士,你们胆敢强虏他们的家眷,他们务必会端了你们的老窝!”   “嘿嘿,这小娘子还挺泼辣,老子喜欢!”那个一脸猥琐的男子跳下马来,慢慢逼近宋芸娘。   “放心,爷爷们的老窝远得很,你们的男人们端不了。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干嘛还在地里干这些粗活,不如跟着爷爷们回去享福吧!”说罢,发出刺耳的笑声,其他的男子也纷纷跳下马,一边淫.笑着,一边围过来。   这些女子都吓得脸色苍白,有几个正准备高声呼救,却被土匪们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宋芸娘飞起一脚踢向为首的那个土匪,却被他三两下制服。挣扎间,芸娘只觉得后脑一阵剧痛,便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宋芸娘在一阵嘤嘤的哭声中慢慢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她强撑着睁开双眼,眼前暗黑一片,慢慢才看出这是一间昏暗矮小的屋子,没有窗户,门紧紧关着,从门缝里泄进来的亮光微微照明了屋子,只见屋角堆着几垛柴堆,原来是一个柴房。   芸娘挣扎着坐起来,旁边传来熟悉的女子声音,“芸娘,你醒过来了。”   芸娘看过去,只见身旁靠着墙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却是孙宜慧。黑暗中,她的面容看不太清,不过声音憔悴,带着哭意。   “宜慧姐,这是哪里?我们怎么到了这儿来了?”芸娘开口问道,只觉得喉咙嘶哑,又涩又痛。   孙宜慧泣道:“那帮该死的匪人将我们虏到这儿来了。我也是刚刚苏醒,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芸娘四下环顾了这个小小的柴房,只见地上、墙边或躺或靠着十来个女子,大多是之前在饮马河旁遇到的那些女子。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子,都是普通村妇的打扮,估计也是这些歹人从其他的村庄抢掠而来。她们有的已经苏醒,正在嘤嘤哭泣,有的则仍是昏迷不醒。   看来看去,却没有发现王姨娘的身影,芸娘问道:“宜慧姐,你可有见到我家王姨娘?”   孙宜慧摇了摇头,“这些歹人只虏了年轻的、略有些姿色的女子。王姨娘年老,他们可能没有虏她。不过,我后来也被他们一掌击晕了,也不知那些没有被虏的女子有没有保得一命。”说罢又哭了起来,“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居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宋芸娘沉默了下来。在这边境,战乱和匪患本就是一直不断。她记得刚刚到张家堡时,青云山上就有一窝土匪,只是后来被严炳带着军队给剿灭了。因此,这几年来,张家堡的军民渐渐淡忘了土匪的威胁。现在又是在鞑子不会进犯的春季,导致这些女子们,包括自己都忘记了这里是充满危险的边境,失去了该有的小心和警惕,以至于陷入了这样的险境。   不知道这个地方距离张家堡有多远,萧大哥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来,也不知自己能不能逃脱这些土匪的魔掌……宋芸娘靠着墙,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愣愣看着门缝外的亮光,她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只能看到门缝外的亮光渐渐暗了下来,陷入了一片黑暗,应该已是到了夜晚,外面终于有了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近。   屋内的女子已经全部苏醒过来,在之前漫长的等待里,他们试过拼命砸门,也试过大声呼喊,可是门外始终一片寂静。此刻,当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这些女子又吓得浑身发抖,他们紧紧围靠在一起,死死盯着那扇小门。   听到几声开锁声后,门终于打开,屋外已是夜晚,晚风一涌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令这些女子越发不停地战栗。五六个持刀男子狞笑着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一个淫.笑道:“小娘子们,你们等得久了吧,爷爷们来接你们寻乐子了。”正是强虏他们回来的那个土匪。他应该是一个小头目,只见他随手拎起一名女子推给身后的土匪,命令道:“你们把这些女子送到聚义堂里去,让二当家、三当家他们几个当家的先挑,挑剩了的,再给兄弟们享用。”想了想,又说:“大当家的伤应该养得差不多了,虽然没有参加庆功宴,但是该喝的酒、该享用的女人也应该给他送去。说不定他一见到这娇滴滴的小娘子,什么样的伤都好了。”说罢又嘿嘿地笑,笑声恐怖,透着令人绝望的寒意。   有几个女子忍不住上前反抗,可是三两下就被这些土匪们制服。一个女子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怒骂“淫.贼,快放了我们!”   那个小头目怒目一瞪,随手拔刀一捅,这名女子惨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小头目嘿嘿一笑,对屋内的女子们道:“看到了没有,谁再反抗,这就是下场。”   其他的女子吓得纷纷往墙角退避,这些土匪便狞笑着冲过来去抓他们。   “等一等。”小头目喝道,“先给大当家的选一个最标致的。”他点燃了火折子,将屋内的女子一一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了宋芸娘身前。   他伸手抬起芸娘的下巴,宋芸娘紧紧抿着唇,狠狠瞪着他,小头目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淫.笑道:“这个小娘子不错,就孝敬大当家的吧。”回头对身后一个男子道:“山子,将这个小娘子给大当家送去,就说是我孝敬他的。”   “是,四当家。”那个叫“山子”的恭敬地回道。   宋芸娘被这个男子抓起来,跌跌撞撞地被拖着往外走。孙宜慧和其他的女子则被土匪们推耸着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走出柴房,芸娘发现这里果然是身处深山之中。此时暮色已经降临,四周是高大的树木,在黑夜中影影绰绰,山间的夜风呼啸着,伴随着阵阵不知名动物的嚎叫声和鸟叫声。   孙宜慧他们去的那个方向,隐约看到一间高大的房屋灯火通明,应该就是那土匪所说的聚义堂,听得到他们高声谈笑、猜拳喝酒的声音,似乎正在搞所谓的“庆功宴”。   那个叫“山子”的土匪押着宋芸娘拐入了一条羊肠小道,小道的尽头,有一点隐隐的灯光,应该就是那大当家的住所。   宋芸娘一边特意放慢脚步走着,一边左顾右盼地打量着四周,脑中不停地思索着:这连绵的青山不会是青云山,因为青云山上已经没有土匪,也不像是青云山的山形。她一路昏迷,也不知那些土匪从张家堡骑马到这里用了多长时间,只怕是已经出了张家堡甚至是靖边城的地界,但是应该不会太远。只是这靖边城附近的山……宋芸娘深叹一口气,只恨自己在这里五年,除了张家堡,其他的地方竟是一点儿也不熟悉。   宋芸娘又观察起押着她走的那名叫“山子”的土匪,只见他二十来岁,长相普通,面色木纳,就像是这边境普通的农民,他的身上并没有其他土匪那种凶狠之气。   宋芸娘便试着求情,她低声泣道:“这位大哥,求求你放我走吧。我看你的模样,也是好人家的子弟,想必上山为匪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若送我去你们大当家那儿,我势必只有死路一条。大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放了我,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   这名土匪仍是无动于衷地押着她走着,只是月光下,看到他平淡的面色上隐约闪过一丝不忍,转瞬又恢复了冷酷的神色,冷冷喝道:“少废话,快走。”说罢用力一推。   宋芸娘被他推着脚步打了个踉跄,她干脆假意摔落在地,顺手掏出了怀里长期随身携带的匕首,趁这土匪弯腰拉她时,拔出匕首猛地向他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遇险这一段,我一直在纠结应不应该写,反复斟酌却发现居然避无可避。若不如此,男主永远都走不出张家堡。为了让我们的男主能够投身更为广阔的天地,就让我们的女主先小小的受一点苦吧!   ☆、宋芸娘的遇险(下)   那土匪一惊,猛地起身躲避,却仍是被宋芸娘的匕首划伤了手臂。他恼羞成怒,顾不上受伤的手臂,一手紧紧按住芸娘拿着匕首的右手,另一只手在她的右手上重重一击。宋芸娘毕竟是女子,只练了些花拳绣腿,也没有什么内力,此时只觉得手腕一麻,匕首已经掉了出去。   土匪一手捉住芸娘的双手,一手将她提起来,恶狠狠道:“你给我老实点,别耍什么花样,小心爷爷我对你不客气。”   芸娘心中大急,她拼命挣扎,可这土匪力气甚大,她挣扎不过,便用脚去踹,用牙齿咬,抱着必死的决心,务必不能被他送到大当家那儿。   一轮明月高挂在天空,无声地注视着这死命厮打的一对男女。呼啸的寒风越吹越急,两旁高大的树木在风中剧烈地摇摆,掩盖了他们的打斗声。   那土匪虽然力气大过芸娘,但是他毕竟带着顾忌,不敢贸然出狠招伤到她,始终只是以防守为主,芸娘又带了必死的决心狠命挣扎,因此二人一时僵持住,谁也未能占了上风。   挣扎间,宋芸娘终于挣脱了一只手,她迅速抬手抽出发髻上的银簪,狠狠向那土匪扎去。   土匪身手甚是敏捷,他迅速侧头避开,一把抓住芸娘的手,只见月光下,她皓腕上一只银手镯闪着幽暗的光。土匪一愣,一把拍掉芸娘手里的银簪,紧紧抓住芸娘的手腕,死死盯着她的银镯打量着,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又是不敢置信,良久,才急急问道:“这手镯是哪里来的?”   芸娘心中奇怪,嘴上却道:“你管我是哪里来的?”   那土匪干脆取下了芸娘的手镯,举到眼前仔细查看,突然,脸上露出了惊喜若狂的神情,“一模一样的手镯!刻的字也是一模一样!哈哈哈!”他使劲抓住芸娘,神色激动,“你快告诉我,这手镯是不是一个老妇人的,她……她现在可好?她在哪儿?”   宋芸娘的手腕被抓得生痛,她忍住眼泪,怒道:“你放开我,我才告诉你。”   土匪稍稍松了手,紧紧盯着芸娘,眼中充满了紧张和期盼。   芸娘看着那银镯,想到田氏在自己出嫁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芸娘,我也没有别的财产。这对手镯是当年我家老头子送给我的,我本打算将来留给我的媳妇,可是我现在对找到儿子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我只当你是我的亲生女儿,现在我将这手镯送给你,是义母的一点儿心意,你以后也好留个念想。”   芸娘看着那土匪紧张而激动的神情,心中一动,试探着问:“你为什么问这手镯,你是田——”   土匪神色更是激动,“她是我娘,她现在在哪儿?她……还活着吗?”   宋芸娘心中又惊又喜,实在不敢置信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了田氏失散的儿子。她只觉得紧绷着的心弦一松,一直僵硬的身子随之一软,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你娘很好,她现在住在张家堡,她是我的义母。”   土匪死死盯着芸娘,面上神色惊疑不定,“你说的可是真的?”   芸娘看着他,心中既惊喜又安定,似乎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她对这土匪的品性毕竟还不了解,便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一边小心组织着语言,“自然是真的。你娘年前逃难流落到了张家堡,被我义父所救。他们二人虽然结为夫妻,但那只是为了让你娘能进入张家堡的权宜之计。尽管如此,你娘也仍是我的义母。她现在过得很好,只是一直挂念着你,心心念念能够和你团聚。”说罢又举起另一只手,露出手腕上的银镯,“这对银手镯,义母说本来要留给媳妇的,只是不知能否找到你,所以在我出嫁之前,送给我做添妆。”   那土匪神色变幻,忽喜忽悲,突然握着那只银手镯放声大哭,“娘……娘……,太好了,您还活着……娘,儿子不孝,做了土匪……”   芸娘见他良心未泯,便试着劝说:“义兄,这样的巧合,实在是老天爷要指引你和义母团聚,不如你带着我一起逃离这里,去张家堡寻义母吧?”   那土匪——田氏的儿子丁大山愣愣看着芸娘,“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义兄啊!你娘是我的义母,你不就是我义兄嘛!义兄,你和我一道回张家堡吧,那儿还有义父,还有许多善良热心的人……”芸娘说着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丁大山神色犹豫,似乎在心中苦苦挣扎,“可是……我担心我们逃走后,这里的土匪会对你们不利。他们是非常凶恶之人,当初……当初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才会上山为匪……”   芸娘不在乎的笑了,“义兄,你放心,张家堡是军堡,这些土匪再厉害,也不敢杀进军堡的。”   丁大山仍在犹豫,神色不定,芸娘正准备继续劝说,突然,小道的一端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俱都大惊,芸娘回过神来,小声对丁大山说,“快,快假装抓着我!”   丁大山急忙扭住芸娘的胳膊,嘴里骂骂咧咧,“你个臭丫头,磨磨蹭蹭的,快点走!”   话音刚落,一个拎着篮子的土匪已经来到了身前,看到他们,惊奇地问:“山子,你小子送个小娘子怎么送了这么久?”   丁大山憨憨地笑道:“这小娘子忒泼辣,刚刚才教训了她一番。”又问:“二狗子,你干什么来了?”   那二狗子举了举手里的篮子,不满地道:“娘的,老子喝酒喝得正好,偏偏派老子出来给大当家的送什么酒菜。等老子回去,只怕酒菜都没有了,连小娘子也没有份了。”   丁大山脑子转了转,笑道:“二狗子,反正我也要去大当家那儿,不如我给你带去吧!”   二狗子咧嘴笑了,递过篮子,“好啊,也免得老子多走一趟!”   丁大山笑嘻嘻地伸手去接篮子,一直紧张地站在他身后的芸娘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丁大山手还没有碰到篮子,那二狗子却又将手收了回去。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亮光,嚷道:“算了,老子都快送到门口了,干脆就送进去算了。这讨好大当家的事情可不能都让你小子一人占全了啊!”说罢,便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一边回头催促道:“快点走啊,送了酒菜和这小娘子,咱哥俩一起回聚义堂喝酒去。”   丁大山愣了下,无奈地拉着宋芸娘跟着二狗子往前走。芸娘心中又急又慌,不停地冲着丁大山使眼色,可是丁大山仍在犹豫,愣愣看着二狗子的背影,面上神色不定。眼看着离那亮光越来越近,芸娘心中有了几分绝望。   突然,丁大山停住脚步,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喊道:“二狗子,你看看前面的地上,是不是有一条蛇?”   二狗子吓得跳起来,低着头四下查看,“哪里哪里?蛇在哪里?”   丁大山趁机快步上前,一掌劈晕了他。   宋芸娘惊喜地看着丁大山,“义兄,我们快走吧。”   丁大山犹豫了下,“现在几乎所有的弟兄都在聚义堂喝酒,防守甚少,逃走倒是个机会。只是……守山门的还有几个弟兄。”他看了看芸娘的装扮,皱眉道:“你这个样子,肯定会引起他们的疑心。”想了想,神色一亮,“不如我们先回我的住宅,寻一件我的旧衣给你穿上。我这两年还存了些银两,也一并带上。”   宋芸娘心中大急,她连一刻也不愿意多逗留,生怕又生出什么别的波折。她看着趴在地上的二狗子,急中生智,“义兄,这不是有现成的衣服和理由吗?我换上他的衣服,和你提上这篮子酒菜,只说是送给那些守山门的弟兄们的。你缠住他们说话时,我悄悄从山门溜出去,你再出来和我会和。”   丁大山赞同地点了点头,脸上又浮现出几分不舍,“可是,那些银子……那可是我拿命搏回来的……”   宋芸娘没好气地道:“义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勤劳,敢拼敢干,害怕挣不到银子?再说,你那些银子也是不义之财,不要也罢!”   丁大山面露惭愧之色,点头道:“义妹说得极是,我竟然还不如你的见识。”   说话间,躺在地上的二狗子挣扎了几下,似乎有苏醒的迹象。   丁大山上前又补了一掌,彻底将他打晕,三两下脱下他的外衣,解下他的裤腰带将他的手脚绑住,又堵住他的嘴,将他推到路旁的草丛里,这才拎着篮子站起来。   却见宋芸娘已经穿好了二狗子的外衣,将头发盘成了男子的发髻,正微笑着看着他。月光下,眉目清秀,面色如玉,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丁大山笑着点点头,与宋芸娘一起沿着下山的路,往山门而去。   下山的路途很是顺利。走到半山腰的山门前,丁大山凭着那一篮子酒菜让那几个守门的土匪失去了警惕。宋芸娘趁着夜色溜出了山门,在前面等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丁大山也走了出来。   “义妹,咱们走吧!”丁大山神色轻松,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高山,带着几分告别过去的毅然决然和感慨。   宋芸娘看着半山腰的点点灯光,隐隐约约听到山风送来土匪高声饮酒作乐的声音,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女子的惊叫声。她虽然自己逃了出来,但内心却并不轻松,她想到孙宜慧等数十个女子还在土匪的魔掌之中,自己却无力解救他们。她看着丁大山,目光坚决,“义兄,我们回去后,一定要求得军队来解救那些女子。”   丁大山神色微动,他看着芸娘,也重重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惊喜):为什么这么巧,居然可以碰到义母的儿子?古人云“无巧不成书”,诚不我欺也!   作者君(流泪):我从六十多章前写田氏出场的时候就等着这一刻,我容易吗我......o(╯□╰)o   ☆、新结识的义兄   宋芸娘和丁大山趁着夜色,急匆匆的下了山。山路蜿蜒崎岖,还有许多岔道,四周都是影影绰绰的树木和又深又长的草丛,耳旁是呼啸的寒风和不知名动物的嘶鸣声。幸好有熟悉路径的丁大山在前面领路,若只有宋芸娘一人,只怕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顺利走下山。   宋芸娘看着前面带路的丁大山,心中充满了感慨。她想着,果然助人就是助己,当初若不是义父一时的善念,也不会救下田氏;若不是自己一家人真心诚意地对待田氏,自己更是将田氏视作亲生母亲般敬重和爱戴,田氏也不会将她视作传家宝的手镯送给自己。正是有了之前的种种善举,此刻她才能靠着这手镯得以逃出险境。   东方隐隐出现了曙光,东边的山峰上已经披上了一层红红的薄纱,映红了半边天空,火红的朝阳渐渐升起,慢慢出现在山头,放射出万丈光芒,顺着山峰倾泻而下。晨光冲破了山林间的晨霭,为山间的树木洒上一层耀眼的金光。清新的晨风送来了欢快的鸟叫声,奏起了山间清脆悦耳的歌曲。   经过了大半晚上不停歇的奔走,宋芸娘和丁大山离土匪山寨越来越远。丁大山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催促道:“义妹,走快一点。马上就要天亮了,万一他们发现我们逃脱了,说不定会骑着马来追我们。这是通往山下的唯一一条主道,我们快些离开这条道,到了平地上,再拐入其他的岔路,方才安全。”   芸娘机械地迈着双腿跟在后面,已经走得香汗淋漓,步伐漂浮,只觉得全身乏力,腿脚发软,双眼发花。这段日子她一直身体不适,这两日更是经历了重重惊吓和长途的奔波,能够坚持到现在已是快透支了她的体力。   翻过最后一个小山坡,眼前出现了一片平原,丁大山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回头大声嚷道:“义妹,我们终于下山了!”他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僵硬在了脸上,换上了愕然和惊吓的神色。丁大山快步奔跑过来,一把抱起刚刚瘫软在地上的芸娘,紧张地大喊:“义妹,义妹,你怎么啦!”   宋芸娘努力睁开双眼,只觉得眼前是五彩缤纷的色彩,头脑一片眩晕,迷迷糊糊间,似乎看到萧靖北那张俊朗的脸正在焦急的唤着自己,她如释重负,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缓缓伸手去触摸萧靖北的脸庞,嘴里喃喃道:“萧大哥,你……你终于来了……真好……真好……”   可是萧靖北的脸看似很近,却又离得很远,她努力伸着手,却怎么也无法触及,芸娘心中又急又慌,越急越看不清萧靖北的脸,听不清他的声音,终于,她眼前一黑,彻底昏迷了过去。   宋芸娘挣扎着清醒时,只觉得头晕脑胀,全身酸痛。她努力睁开双眼,眼前视线昏暗,依稀看到这是一间低矮破旧的小土屋,对面墙上有一扇小窗,看到的窗子外面也是昏暗的一片,应该已是夜晚。   宋芸娘皱着眉苦苦思索着,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莫非自己仍留在土匪山寨并没有逃出来,莫非自己之前逃脱的一幕只是一场梦……   她想开口,却觉得喉咙又痛又干,好不容易喊出几个字,“有……人……吗……”声音却是又虚又弱,带着几分嘶哑。   “义妹,你醒过来了!”从门外快步走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手里还拿着一盏煤油灯,照亮了他那张虽然平淡无奇,但是充满了兴奋之色的脸庞。   “义兄……”芸娘渐渐想起了之前从山寨逃脱的经历,她疑惑的问:“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丁大山将煤油灯轻轻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一边道:“这里是刘庄。你从山上一下来就晕倒了,我背着你找到了这个最近的村庄。这是刘大爷的家,他是这个村子里的大夫。”   “老头子只是略通医术而已,哪里算得上什么大夫?”随着一声洪亮的声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端着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他将碗放在宋芸娘身边,轻声道:“这位娘子,喝点儿药吧!”   宋芸娘支撑起半个身体,冲着刘大爷微微俯身点头行礼,恭敬道:“谢谢刘大夫,奴家姓宋,您可以唤我宋娘子。”   丁大山急忙上前搀扶着宋芸娘,喂她喝完了那碗药,又谢过了刘大爷,“刘大爷,感谢您诊治我义妹,又容我兄妹二人在您家里借宿。我们在此叨唠一晚,明日就启程。”   刘大爷皱起了眉头,“胡闹,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妹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只是我看她面色苍白,眼圈发黑,定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又受了惊吓,心神不宁的缘故。她的脉象虚浮不定,隐隐有滑胎的迹象。这段日子千万不要擅自行动,一定要安稳保胎才行。”   宋芸娘瞪大了眼睛,怀孕?自己居然有了身孕?她心中五味陈杂,又惊喜又激动又紧张,更多的则是害怕和后悔。她想起自己这段日子忙于做面脂,天天又劳累又疲乏,特别是这几日连番的惊吓和折腾,更是耗尽了气力,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她伸手轻轻按住小腹,似乎感受到那里正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生长,它和自己血肉相连,呼吸与共,宋芸娘突然由内心深处滋生出了一股温柔的母爱和无穷的力量。她眼中闪着泪光,定定看着刘大爷,恳切道:“刘大夫,求求您务必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刘大爷安慰道:“宋娘子请放心,你年纪轻,身体底子尚好,只要安心保胎,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只是这段时日要以静躺为主,千万不能随意起身走动。”   “可是……可是我们还要回去找……”宋芸娘看着刘大爷,欲言又止,她不知道丁大山到底如何对刘大爷讲述了他们二人的来历,只好求助地看向丁大山。   丁大山会意,忙道:“刘大夫,之前简单的和您说了一下,此次我特意送妹妹去靖边城的张家堡与妹夫团聚。只是不幸路上遇匪,好不容易才得以逃脱。义妹心急,又与妹夫还是新婚燕尔,所以想快些和妹夫团聚。”   刘大爷呵呵笑了,“心急?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再怎样急,也要先养好胎才能走。宋娘子,你放心,短短数十日时间,你家相公也不会被别人抢走。”   宋芸娘红着脸瞪了丁大山一眼,又对刘大爷道:“刘大夫说得极是,多谢您这般为我着想。只是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义兄商量。”   刘大爷极有眼色,他点头笑道:“好,好,你们慢慢商量,我回避一下。”说罢,拿着空碗出了房间。   宋芸娘焦急的看着丁大山,“义兄,这可如何是好,我一想到仍在山上的那些女子,心里就十分着急。还有我在张家堡的亲人们,他们此刻一定快急坏了……”   丁大山挠了挠头,“要不,你就留在这儿养胎,我去张家堡找你的相公?我看这刘大爷倒是一个热心善良的老人,我就托付他照看你几日?”   宋芸娘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好点头道:“只能如此了。只是我看这刘大爷也不甚富裕,偏偏你我二人都是身无分文,若在这里白吃白住,实在是于心不安。”   宋芸娘又想起自己虽然有一些首饰,但平时非年非节的时候,她通常只带银饰。可是她头上唯一的一支银簪已在山上被丁大山击落,手上的一对银手镯又是田氏本打算传给丁大山之物,此刻只怕要物归原主,除此之外,全身上下连一件可以典当的首饰都没有。她突然懊恼的想到,当时若同意丁大山去取他的银子就好了。   丁大山只怕也和她想到了一处,此刻也哭丧着脸,“之前刘大爷说了,若我们银两足够的话,可以去村里的富户家里借一匹马,顶多一日的功夫便可以到张家堡。只是若仅靠双脚走路的话,只怕还要花费几日的时间……”   两个人又商量了半宿,最后,丁大山不顾宋芸娘的反对,忍痛拿走了田氏送的那一对银手镯,准备明日去村里的富户家里借马,到时候再带银两来赎回这两只手镯。   第二日一大早,刘大爷带着丁大山去了村里的富户家里借马。他们二人满怀着希望而去,却失望而归。原来,那对银手镯虽然在丁大山和宋芸娘的心里是无价之宝,在那富户眼里却值不了几个钱。后来,还是刘大爷帮着说了许多好话,并指出丁大山将妹妹留在村里作为质押,那富户才不情不愿地借了一头小毛驴给丁大山,并限他十日内务必返还。   丁大山牵着那匹瘦弱的小毛驴,千恩万谢地道别了刘大爷,又对宋芸娘百般嘱咐,这才在宋芸娘充满期盼的目光中,离开了刘庄,向着张家堡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这次解困是不是太快些了啊,果然我是亲妈!(*^__^*)   ☆、刘大爷的喜讯   宋芸娘在刘庄一住就是大半个月。   丁大山自从那日牵着小毛驴离去后,便一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宋芸娘本来估算着,丁大山顶多用两三日的时间便可以到达张家堡。萧靖北得知了她的消息后,一定会快马加鞭赶过来,如此算来,最多四五日的样子,萧靖北便可以前来接自己。   五日过去了,十日过去了,转眼间,半个月也过去了。刘庄还是和往常一样,幽静而冷清,村里的几十家民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村子里除了宋芸娘外,看不到半个村外人。既看不到萧靖北驾驶着马车前来迎接宋芸娘,也不见丁大山骑着小毛驴折返。   前几日,当初借毛驴给丁大山的富户差人来刘大爷家打探,话里话外流露出让宋芸娘付银子赔偿毛驴的意思。他家本来只答应仅仅将毛驴借给丁大山十日,当时,丁大山想着十日的时间足足有余,便连想都没想地一口应下,可是此刻,他却迟迟没有归来。   刘大爷又是好话说尽,拍着胸脯保证丁大山不日便归,方才暂时安抚住那富户,可是到底丁大山何时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他和宋芸娘都是心里没有底。   刘庄是一个小小的自然村落,规模最大的时候,有一两百家的村民。只是这些年又是鞑子进犯,又是土匪骚扰,村民大多死的死,逃的逃,仅剩下了几十家村民。刘庄的四周也有一圈土筑的围墙,是村民们为了抵抗鞑子和土匪,花了几代人的心血逐步修建而成。边境地带,像这样由村民自主修建的民堡还有许多。只是不同于由朝廷修建、军队保护的军堡,这些民堡大多规模小,城墙简陋、坚固度一般,一旦鞑子越境劫掠,首当其冲受到伤害的就是这些民堡。   为宋芸娘提供了数十日食宿的刘大爷是刘庄土生土长的一个村民,年轻时跟着来到村里的一个游医学了几个月的医术,他善于学习和钻研,慢慢地在医术上有所精通。村里一些村民们但凡有了伤风感冒、跌打损伤之类的小病小痛,都是找他诊治,不过,他主要靠自学成才的医术毕竟有限,稍微复杂一点儿的疑难杂症还是需要去三十余里之外的定边城寻正规的医馆诊治。   刘大爷孤身一人住在一间破败的小院子里。他早年丧妻,一人辛辛苦苦地养大了一个儿子,可是几十年前,连这唯一的儿子也被进村屠杀的鞑子给杀死了,连一滴血脉也未能留下。   刘大爷一人孤独惯了,突然多了宋芸娘这么一个人,又是极其乖巧懂事的女子,就好似他的孙女儿一般。刘大爷一心要将宋芸娘照顾好,情不自禁地拿出了他所有的米粮和蔬菜,又将家里唯一的一张炕让给宋芸娘住,自己则在正房搭了个小铺随便将就一下。   刘大爷的热情、善良和无私令宋芸娘既感激又惭愧。她看着刘大爷又破又小的住宅,又发现每日的食物越来越少,越来越粗糙,心知多了自己这一张嘴,刘大爷又是恨不得尽其所能来招待自己,只怕过不了几日,要将刘大爷仅有的一点儿存粮吃完。感动之余,她又在心里暗下决心,若有幸回到张家堡,一定要好好报答刘大爷的这一番恩情。   至于丁大山为何一去不返、迟迟没有音讯,宋芸娘和刘大爷心中焦急,但表面上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边境险境重重,刘庄又正好坐落在土匪所在的青峰山脚下,若丁大山半个月后仍然不返,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宋芸娘已经打定了主意,若半个月后丁大山仍然没有音讯,那么到时候无论刘大爷如何反对,她也要自行上路返回张家堡。到那个时候,自己胎象应该已经稳定,再扮成男子,一路上多加小心,应该问题不大,总比留在这里坐吃山空要好。   这一日,刘大爷兴冲冲地扛着锄头回到家里,脸上充满了兴奋的喜色。一看到正拿着扫帚扫院子的宋芸娘,急忙三两步走过来拦住了她,“芸娘,使不得,不是说了要你静养吗?怎么又干起活儿来啦!”   宋芸娘直起腰,无奈地笑了笑,“刘大爷,我都在炕上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躺软了。这么点儿小活不碍事的,就让我出出力吧,老是白吃白住的,还尽麻烦您照顾,多不好意思?”   刘大爷眼睛一瞪,“芸娘,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有你在这儿和我说说笑笑,逗我解闷,我开心还来不及呢。你就只管安心养胎,一心一意等候你的相公和哥哥来接你。”   宋芸娘想到毫无音讯的丁大山,不禁神色一黯。刘大爷心下了然,顿了顿,眉飞色舞地笑道:“芸娘,我刚刚在村口听到了一个喜讯。”   “什么喜讯?”芸娘也来了兴致。   “我们刘庄东边的那座青峰山,本来是个极好的地方。山上有采不完的野果,拾不尽的柴火,打不够的猎物……”刘大爷笑呵呵地坐在芸娘端过来的凳子上,又示意芸娘也坐下,饶有兴致地话起了家常,“可是前些年,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土匪,在半山腰建了寨子,占山为王,还时时下山骚扰,害得村民们不敢踏足青峰山半步。这回可好,我刚刚听说朝廷派军队到青峰山剿匪,昨日晚上,已经将他们的老窝都给端了。他们的那什么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的,一个都没能逃脱。这回可好了,这青峰山又清静啰,又是咱们的啰……”   刘大爷话还未说完,宋芸娘已经急急起身问道:“军队剿匪?您可知道是什么军队?”   “这个……”刘大爷皱起了眉头,“这个我倒没有细问,好像是什么周将军的游击军吧……”   宋芸娘身子一软,又坐回了凳子上,心中又惊又喜又有些失望。她本以为是萧靖北已经查询到了自己的消息,带着军队上山剿匪,可是没有想到居然是周将军的游击军……   宋芸娘突然眼睛一亮,心中生起了新的希望,她心想:“周将军……安平哥不是正在周将军的军队里吗?我也许可以让安平哥帮我带信……”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有些胆怯,上次那般伤害了许安平,本来觉得亲如兄长的人现在却无形中有了隔阂,她实在有些害怕去找他……   尽管如此,宋芸娘仍是决定厚着脸皮去试一试,她看向刘大爷,求道:“刘大爷,不知周将军的军队还在不在这里,我有熟人在里面,想去找一找他。”   刘大爷听闻此言,急忙出去找知情的村民询问,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了,还没有进门便在门外大声嚷着:“芸娘,好消息,好消息。我去打听过了,军队还驻扎在山下,听说还要清点缴获的贼赃,搜寻逃脱的土匪,可能还要驻留数日。你的熟人姓甚名谁,我去替你打听打听。”   宋芸娘想了想,起身道:“刘大爷,军队驻扎的地方离这里远吗?不如我和您一道去寻吧!”   刘大爷看着芸娘消瘦而苍白的脸,心知她这几日虽然一直静躺,但是却没能好好滋补,身体仍是虚弱,便皱眉道:“那个地方在山脚下,走路去的话,怎么也得小半日的功夫。小路颠簸又崎岖,你的身子实在是不宜折腾,还是我去吧。你是不是要将你的消息告诉你的熟人,让他为你带信?”   宋芸娘无奈,只好道:“如此就劳您走这一趟了。我的熟人名叫许安平,现在好像是周将军游击军中的哨长。若他不在,您也可以将我的情况告知军队里的其他人,托他们转告许安平。请许安平通知我张家堡的家人,让他们来这里接我。”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刘大爷便决定明日一大早再去山脚下的军队寻人。   晚上,宋芸娘躺在炕上,辗转难眠。她想到山上的土匪已被剿灭,心中又欣喜又兴奋,同时又忧心那些一同被掳上山的女子们现在是否安然无恙。她还担心,不知许安平现在在不在这一支剿匪的军队里面,不知明日刘大爷是否能顺利找到他……想着想着,终于觉得一阵疲倦袭来,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刘大爷天没有亮就出了门,出门前并没有惊动宋芸娘。   宋芸娘起来后,一边帮刘大爷收拾着院子,一边心神不宁地等候着,心中猜测着刘大爷此行结果如何。   此时,刘庄大多数的村民都去了村外的田地干活,村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狗吠和孩童的哭喊声。   宋芸娘干完了活,见天气晴好,便端了一张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此时春日暖阳和煦,春风轻轻拂在面上,带来了青草清新的香味。宋芸娘呆呆的仰头看着湛蓝天空上的那一朵朵莲花般漂浮的白云,心中期盼着刘大爷能带着好消息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久别后的重逢(上)   转眼已近正午。宋芸娘坐在小院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自从有孕以来,她便特别嗜睡。此时晒着温暖的阳光,吹着和煦的春风,芸娘越发有些昏昏欲睡,她的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几次差点儿从小凳子上摔下来。她便干脆端了一张高凳搁在身前,将胳膊趴在上面,头枕着胳膊,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响。这熟悉的马蹄声唤起了宋芸娘无数的记忆,一会儿,她好像身处张家堡外的那个边墩里,心惊胆战地听着门外的马蹄声,等待着萧靖北杀退鞑子,安然返回;一会儿,似乎回到了张家堡被鞑子围城的日子里,一听到城墙外的马蹄声响就浑身汗毛竖起;一会儿,又好像坐在花轿里,听着花轿前面哒哒的马蹄声,心中既兴奋又紧张……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似乎已经来到了门口。宋芸娘想支撑着起身,可是只觉得眼皮沉重,身子僵硬,整个人无法动弹。她正急得冒汗,转瞬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耳旁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叹,“芸娘,芸娘,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宋芸娘强撑着睁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一张面容,正定定的看着自己。渐渐清晰后,居然是她苦苦盼了这么多日的萧靖北。只见他面容消瘦而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隐隐闪着泪光,下巴上也长出了乱糟糟的胡须,看上去分外沧桑。他紧紧搂着芸娘,身体微微颤抖着,好像捧着失而复得的人间至宝,他深邃的眼睛里充满柔情,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一滴晶莹的泪珠已经顺着他瘦削的脸庞淌了下来。   宋芸娘痴痴看了半晌,喃喃道:“萧大哥……”她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脸,可是手臂犹如千斤重,怎么也无法碰触到。芸娘自嘲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一定又是在做梦,萧大哥怎么可能会来……”说罢侧了个身,靠着那温暖舒适的胸膛,又睡了过去。   萧靖北又心酸又好笑,他俯首轻轻亲吻着芸娘的面颊,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幽香,感受到她真实柔软的身体,心中既感慨又激动。这些日子疯狂的找寻,几乎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此,每日都活在深深的悔恨和恐惧之中。特别是昨日一举攻下土匪的山寨之后,在几十个衣衫褴褛、面容麻木的被掳女子中搜寻不到宋芸娘时,他的那种绝望和痛苦,几乎快要让他无法支撑下去。   萧靖北在宋芸娘的耳边轻声道:“芸娘,你没有做梦。是我,我来接你了。”   宋芸娘的头在萧靖北怀里蹭了蹭,不满地嘟噜了一声:“骗人!”   萧靖北愣了愣,忍不住轻笑出声,“芸娘,真的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宋芸娘头钻在萧靖北怀里,贪婪的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眼睛却紧紧闭着,嘟起了嘴抱怨道:“我才不睁开眼睛,一睁开眼睛,你就又不见了,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萧靖北一阵心酸,盯着芸娘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秀美脸庞看了半晌儿,猛地低头擒住了她的嘴唇,深深的吻着。宋芸娘微微愣了下,只当又是一场梦,她热情地回应着,渐渐发觉脸上有了湿意。   刚刚进门的许安平看到这一幕,如同一阵闷雷打在头顶,本来急促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他迅速退了出去,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着。虽然他深知宋芸娘已经无法挽回地嫁给了萧靖北,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不得不死心,但是此刻让他亲眼看到这二人如此亲昵,实在是无法接受。   随后进门的刘大爷也吓了一大跳,羞红了老脸,结结巴巴地嚷道:“芸……芸娘,这……这是怎么回事?这……这个男人是谁?”   听到了刘大爷的声音,宋芸娘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急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真被萧靖北紧紧搂在怀里,他眼中泪光闪烁,正深情的凝视着自己。   “萧……萧大哥,真的……是你?”宋芸娘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萧靖北的脸庞,擦着他脸上的泪水。萧靖北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镇定的、从容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泪,看到他如此失态的一面。   “傻姑娘,当然是我,不然还能是谁?”萧靖北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刘大爷见这二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旁若无人地秀着甜蜜,完全无视他这个主人,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宋芸娘微微探出头,赫然看到刘大爷正满脸尴尬地站在门口。她羞得脸通红,急忙将头埋进萧靖北怀里,小声道:“萧大哥,快……快松手。”   萧靖北呵呵笑了,起身面对着刘大爷,冲着他拱手行礼,朗声道:“在下萧靖北,是宋芸娘的相公。方才一得知芸娘的消息就拉着您急匆匆的赶来,忘了向您自我介绍了。”   他轻轻扶起芸娘,感激地对刘大爷道:“这些日子,我家芸娘有劳您的照顾,萧某不胜感激。”说吧,拉着芸娘一同对刘大爷行礼。   刘大爷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结结巴巴的道:“芸娘,你……你不是让我去找那什么许安平吗?怎……怎么又成了你的相公了?”   一直站在门外的许安平这才走了进来,他不自在的看了一眼宋芸娘,又对刘大爷道:“刘大爷,我才是许安平。方才走得急,没有和您说清楚。”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刘大爷仍是不得其解。   “对呀,萧大哥,你怎么在周将军的军队里,还和安……安平哥在一起?”宋芸娘也疑惑地问着。看到许安平,她面色微微一滞,不自在地对着他福身行了一礼。许安平呆呆望着芸娘,良久,也面色木然地点了点头。   “说来话长,不如我们进屋慢慢说吧。”萧靖北反客为主,请刘大爷、宋芸娘和许安平进了小小的正屋,慢慢讲述了这半个多月发生的事情。   却说当日土匪掳走了宋芸娘和数十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对付剩下的女子时,不知是因为时间紧急还是大发善心,他们除了刺伤了一名反抗的女子之外,并未伤害其他的人。   侥幸逃脱的王姨娘和其他女子急匆匆的赶回张家堡求救。王远得知居然有土匪在境内虏人,一时又惊又怒,立即派严炳率骑兵出去追赶。可是那些土匪走得快,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严炳他们一直追了很久都没有发现土匪的踪迹,只好无功而返。   傍晚,寻找萧靖娴无果的萧靖北回到张家堡,得知宋芸娘被虏的消息,一时气急攻心,吐出一口鲜血。他急急奔赴防守府,请求王远让自己带领一支骑兵队出去解救这些被虏的女子。   即将离开张家堡的王远却犹豫了,他不愿自己在张家堡任上的最后几天出什么波折。毕竟,他的军队只能在张家堡顶多是靖边城的境内活动,不好贸然去其他的卫城范围内剿匪,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争端。   王远本来打算派人送信到周边的各个军堡,让他们代为寻人。萧靖北哪里等得及,他又急又怒,决定自己孤身出堡寻找宋芸娘,却在城门口被张大虎等人死死拦住。   正在为难之时,严炳给萧靖北指了一条明路:各个军堡的军队虽然活动范围有限,但是周正棋将军的游击军却是可以奔走在各个军堡之间,不如去请周将军出兵相救。   萧靖北二话不说,告别了严炳便去寻求周将军的帮忙,他的好友张大虎、白玉宁、刘仲卿,还有其他几个被虏女子的丈夫和兄长等人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张家堡。   萧靖北找到周正棋后,周正棋倒是一口答应愿意出兵剿匪,解救这些被虏的女子。可是唯一的要求是:萧靖北需要加入他的游击军。   只要能找到宋芸娘,萧靖北连命都可以舍弃,他想也未想的就应下了周正棋的要求。白玉宁已然得知接替王远任张家堡防守的是刘青山而非严炳,心知以后继续留在张家堡只怕日子不会很好过,便也拉着张大虎一起跟随萧靖北到周将军的军队效力。只有刘仲卿身体瘦弱,不够资格进入游击军,只好跟着其他一同前来的几个军户们一起返回了张家堡,临行前眼泪汪汪的托付萧靖北,务必要帮他找到孙宜慧。   周正棋的游击军长年在各个军堡之间奔走征战,对这里的地势熟悉,对各个山头上有什么样的土匪更是了如指掌。只不过他的军队主要以抗击鞑子为主,剿匪一事通常都是各个卫城和军堡“各人自扫门前雪”。若没有军堡主动相求,游击军一般不会轻易去哪个山头剿匪。毕竟在这乱世的边境,官匪勾结也是常事,没有必要贸然触犯他人的利益。   正是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下,处于靖边城和定边城交界之处两不管地段的青峰山上的土匪,能够得以生存和壮大。只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虏了宋芸娘等十几个女子,彻底惹火了萧靖北他们。   周正棋一下子收了几员猛将,心中大喜,慷慨地派出了几百人的骑兵和步兵队伍搜救被虏的女子。许安平听闻宋芸娘居然被土匪掳掠,心中焦急万分,自然毫不犹豫的主动请求带兵出战。   许安平和萧靖北放下成见和隔阂,全力合作。他们一一排查分布在靖边城及其附近几个卫城境内各个大大小小的土匪窝,反复打听查寻土匪活动的行迹,经过数十日的查找线索,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青峰山。前日晚上,他们率兵一举攻下了土匪山寨,不但解救了那些被虏的女子,还缴获了土匪这些年来抢劫的大量金银物资。   只不过,他们在解救出来的女子中并未找到宋芸娘,不禁又失落又焦急。   今日他们正在营帐中商量下一步对策的时候,士兵带着刘大爷求见。刘大爷一开口说出宋芸娘现在的情况后,这两个人便像疯了般拉着刘大爷就往外走。   萧靖北问明了刘庄的方向和刘大爷房屋在村庄里的位置,便快马加鞭地远远奔在了前面。许安平便带着刘大爷上马,紧紧跟在后面,考虑到刘大爷年岁老,他的速度比萧靖北慢了许多,以至于比萧靖北晚到了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久别后的重逢(下)   这半个多月以来发生的事情很多,可以用千辛万苦、波折重重来形容。只是萧靖北为了不让宋芸娘担心和难过,只用寥寥数语避重就轻地简单带过。   尽管他避而不提,但是宋芸娘从萧靖北消瘦的身形和憔悴的面容上,可以感受到他这半个月定然比自己更不好过。至少她只是在一心一意地等着萧靖北早日找到自己,而萧靖北却是在茫然无措地四处寻她。她可以想象得到他找不到自己时的那种痛苦、绝望和彷徨,特别是当听到萧靖北为了求周将军出兵,不得不加入游击军后,宋芸娘更是神色一震,她吃惊的看着萧靖北,眼中充满担忧和不舍。   萧靖北好似明白宋芸娘所想,宽慰地冲她笑笑,俊朗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带着几许举重若轻的从容淡定。他此刻找到了芸娘,心中的所有彷徨和不安都烟消云散,哪怕是泰山压顶也可以处之泰然。这些日子寻找宋芸娘的种种困难、挫折和艰辛他都避而不提,而是仅仅告诉她一些好的消息。   “太好了,王姨娘没有事,宜慧姐他们也都还好好地活着!”当宋芸娘得知了那些一同被掳的女子都安然无恙,兴奋地跳了起来。   萧靖北和许安平都不约而同地神色一黯,陷入了沉默。那些女子……他们解救她们的时候,好几个人已经奄奄一息,还有几个见到他们,即刻便要寻死……   萧靖北看到宋芸娘满脸的喜色,忍了忍,便没有将这些女子的真实现状说出来。   “对了,那静娴呢?你那日找到了她没有。”   萧靖北眉头深深皱起,浮现出一丝恼色,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个害得芸娘遭此一劫的“罪魁祸首”,只是简单地一语带过,“她没有事。那日她根本就没有出城门,只是在城门口转了转,后来就沿着环城马道转回去了,所以我们都没有发现她。”   宋芸娘愣了愣,有些无语,只好轻叹一口气,问道:“那她还有没有坚持非要……”   萧靖北似乎极不愿提起萧靖娴,适时打断了宋芸娘,“芸娘,你别老是记挂着我们的事情,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如何从山上逃到这里来的呢?”   宋芸娘便将自己如何在山上巧遇了田氏失散的儿子丁大山,又如何说服他带着自己逃下山来,最后到了刘大爷家里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   萧靖北听得又惊又叹,良久才感慨道:“想不到你在山上有了这样的奇遇……看来,人还是要多行善事,广积善缘。要不是有幸遇到了你义母的儿子……”萧靖北停住了话语,他想到在山上见到的那些女子的惨状,不禁一阵后怕,面色也有些惨白。他深深看着芸娘,恨不得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再也不放开。可是刘大爷和许安平一左一右地坐在他的身旁,他连芸娘的手都不好意思碰触一下。   刘大爷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隐情,之前丁大山为了不让刘大爷心生怀疑,并未对他道出全部的事实。此刻,他瞪圆了眼睛,吃惊道:“芸娘,原来你那义兄竟然是山上的土匪?你们居然是在在山上才认识的?我看他对你甚是紧张和关心,若不是看他一口一声的义妹,我还当你们是亲兄妹呢。”   萧靖北自豪地笑了,“刘大爷,您和我家芸娘相处了这么多时日,难道还没发现她特别容易博得人的喜欢,让人心生亲近吗?”   刘大爷也呵呵笑道:“说的是,说的是,我现在也把她当做我的孙女儿啰!”   芸娘不满地白了萧景北一眼,嗔怪道:“哪有你这样夸自己娘子的。”又神色一黯,皱起了眉头,“可是,义兄离开已有半个多月,却音讯全无,我心里实在是担心。萧大哥,他会不会已经被那些土匪给……”   “不会不会,”萧靖北忙安慰她,“他一个大男人,又有些功夫,应该不会有事情的,我们回头再慢慢寻他。”   一直坐在一旁没有出声的许安平突然插言道:“芸娘你放心,回头我们好好审问被俘的土匪,看看能否有你义兄的消息。”   宋芸娘急急起身,谢过了许安平。她在许安平面前,终究还是有着深深的愧疚,不知不觉间,面对许安平时便带了几分局促和生分。   许安平微微点头还礼,眼神黯淡,心中更是一片涩然,曾经亲如一家人的邻家小妹现在却是如此生分。许安平想到,芸娘对那只认识了几日的所谓义兄都那般亲密,对自己这个相识了五六年的邻家大哥却生分了许多,他心中又涩又痛,便越发沉默不语地坐在一旁。   萧靖北觉察到了他们二人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小小暗涌,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刘大爷,我家芸娘已经叨扰了您这么多日,我今天就将她接回去了。”   “接……接回去?怎……怎么接回去?”刘大爷愣愣的问道。   萧靖北指了指拴在院门外的马,笑道:“自然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啊?”   刘大爷眼睛一瞪,急道:“那怎么行,芸娘受不得颠簸!”见萧靖北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己,刘大爷看向宋芸娘,奇怪地问道:“怎么你没有告诉你的相公啊?”   宋芸娘脸一红,刚才只顾着互相询问双方别后的经历,倒真的忘了告诉他这件事。   萧靖北不解地看看芸娘,又看看刘大爷,眼睛中满是询问。刘大爷拍拍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傻小子,你娘子有了身孕,你要做爹了!”   萧靖北一时有些愣住,他瞪大了眼睛看向芸娘,小心翼翼地问道:“芸娘,真……真的?”   宋芸娘涨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萧靖北眼中闪过狂喜,他几乎忘了顾忌身旁的刘大爷和许安平,起身上前紧紧抱起芸娘,一边激动地大笑着,连声道:“芸娘,芸娘,太好了,太好了,咱们有孩子了!”   刘大爷不满地走上前拍拍他的背,“你怎么这么性急,我还没有说完呢!”说罢又收敛笑容,严肃地告诫他:“芸娘之前因为受惊和劳累,动了胎气,所以这段日子只能静养,你可千万不能带着她瞎折腾。”   萧靖北吓得脸色发白,他急忙放下芸娘,双手紧紧揽住她的肩,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紧张地问:“芸娘,你要不要紧?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宋芸娘又喜又羞,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睛盯着萧靖北的胸脯,脸上飞起了一片红霞。   刘大爷笑道:“她在我这儿静养了半个月,自然是没有事的,不过你若再折腾她几下,可就保不准啰!”   萧靖北挠头笑了笑,像个手足无措的毛头小伙子,只是傻傻的看着芸娘笑。   许安平默然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酸痛难忍。他好几次想起身离去,可是一双腿却好像黏在了地上,挪不开半步。良久,他艰难的挤出几个字:“芸娘……恭喜你……你们。”   宋芸娘愣了下,立即面向许安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安平哥,谢谢你!”她的声音真挚而脆亮,似乎希望通过笑容冲破她和许安平之间的阴影和隔阂。   许安平裂开嘴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在寻找宋芸娘的这段日子里,他不得不放下对萧靖北的敌意,与他通力合作,也慢慢感受到萧靖北身上稳重大气、真诚果敢的一面,渐渐地产生了几分英雄惺惺相惜之感。他觉得萧靖北倒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伟丈夫,芸娘选择他也有她的道理。   此刻眼见宋芸娘和萧靖北眉眼之间掩饰不住的深情,行动言语时自如的默契,他不得不黯然放下那份不甘心。又见宋芸娘都能正面自己,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许安平摇摇头,深叹一口气,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他索性昂然挺起胸膛,坦然面对宋芸娘,冲着她真诚地笑了。   宋芸娘仍在刘大爷家住了两日。两日后,萧靖北从王远那儿借来的马车到达了刘庄,随车前来的还有已经哭得双眼红肿的王姨娘。   王姨娘一下马车,就踉踉跄跄地奔过来,跪在宋芸娘面前痛哭,“芸娘啊,这段日子可把我们吓坏了啊,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啊……你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我可……”   宋芸娘急忙搀扶起她,连声安慰。她看到王姨娘全白的头发和干枯的面容,心中知道她这些日子定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才会在短短一个月就苍老成了这副模样。宋芸娘流着泪,问道:“家里人可都好?”   王姨娘连连点头,“都好,都好,就是天天挂念你。姐姐她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更是罪孽深重……”   宋芸娘忙道:“这件事和您有什么关系,您千万不要自责。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王姨娘越发痛哭,一边颤抖着抚摸芸娘的手,一边哭道:“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啊!你失踪后,我已在菩萨面前发誓,今生茹素念经,求菩萨保佑你平安……”   宋芸娘心中大震,紧紧拉着王姨娘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一旁的萧靖北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的打断了这哭哭啼啼的二人,“王姨娘,不要再惹芸娘伤心了,她现在已经有了身孕……”   “真的?”王姨娘惊喜地问道,一边又双手合掌,虔诚地反复念起了“菩萨保佑,阿弥陀佛。”令一旁的萧靖北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50万字完结的,可是现在不知不觉写了40万字,居然还有许多情节没有展开。是不是真的太拖沓了啊,看来要尽量加快节奏啰。O(∩_∩)O~   ☆、宋芸娘的归家   官道上,远远地行来一辆马车,速度极慢,车夫小心翼翼地驾驶着马车,避开地上的小坑,生怕颠簸到了马车里的人。   马车旁,萧靖北带着十几个士兵骑着战马一路紧紧相护,时不时地勒紧缰绳,放慢马儿的速度。   宋芸娘坐在马车里,掀开一侧的帘子回望着越来越小的刘庄,想到刘大爷站在门口痴痴目送着自己离去的那一幕,低矮破败的小院前,他满头的白发在风中飞舞,枯瘦的身躯显得格外孤寂,她心中充满了难过和不舍。   “芸娘,怎么又流泪了,小心对孩子不好。”坐在对面的王姨娘递过来一张手帕,轻声道:“那刘大爷也是的,既然已经是无儿无女,为何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张家堡居住。”王姨娘特意要求随着马车一起前来刘庄接宋芸娘,一方面是因为她心中内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好好照顾芸娘。   宋芸娘放下帘子,接过手帕试了试泪,叹道:“故土难离,这里是他的根,他自然舍不得离开。”   王姨娘便开导她:“其实这里离张家堡也不是很远,骑马的话小半日的功夫便可以到。你若记挂着刘大爷,以后让四爷经常陪你来探望便是。”   宋芸娘突然想起来,忙掀开窗帘,冲着紧紧跟在马车旁的萧靖北唤道:“萧大哥——”   萧靖北忙拉紧缰绳,倾身俯首看着芸娘,柔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停下来歇息会儿?”   宋芸娘摇了摇头,急急问道:“我要你将银子偷偷放在刘大爷枕头下面,你放好了没有?”   萧靖北愣了愣,随即笑道:“自然是放好了。娘子只管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还有不敢办好的?”   宋芸娘便笑着啐了他一口,放下了帘子。   与刘大爷离别前,宋芸娘让萧靖北取二十两银子给刘大爷,可刘大爷连连推辞,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宋芸娘无奈,只好嘱咐萧靖北趁刘大爷送自己上马车时,偷偷进房间将银子放在他的枕头之下。   他们离开刘庄之前,还去了一趟当时借毛驴给丁大山的富户家,赔偿了毛驴的钱,还赎回了田氏的银镯。宋芸娘想到杳无音讯的丁大山,心中便十分沉重,连带着归家的喜悦也减少了几分。   慢慢行了近一日的时间,太阳从东方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此刻已经滑到了西边的地平线上,熟悉的张家堡城墙在东边青云山、西边饮马河的相伴下,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方方正正的张家堡在四周高大城墙的保护下,屹然挺立在这边境贫瘠的土地上,凝聚了几代人的心血和努力,承载了数千人的梦想和期盼。   半个多月未见的张家堡映入眼帘时,宋芸娘又一次涌出了泪水,她从未觉得张家堡是这般的美好和亲切,曾几何时,她魂牵梦绕的故乡居然由温暖富饶的江南变成了这北地孤寂的军堡。   永镇门前,宋思年、柳大夫、李氏、田氏他们正在翘首以盼,看到马车驶近,都激动的围了上去。   宋芸娘在王姨娘的搀扶下走出马车,看到她的亲人们,又是激动地抱头痛哭。   他们这些日子牵挂着宋芸娘,都消瘦了许多,宋思年更是大病了一场,他面色蜡黄,颤颤巍巍地拉着宋芸娘的手,老泪纵横。   柳大夫见宋芸娘面容消瘦,精神不振,顺势把了把她的脉,微微沉吟了会儿,睁圆了眼睛喜道:“芸娘,你有喜了?”   宋芸娘羞涩地点了点头,宋思年他们便更加激动,一时间又哭又笑,惹得城门口的守兵们和出入的军户们都围着看热闹。   萧靖北牵着马走过来,无奈地劝道:“岳父,母亲,芸娘身子弱,受不得累,不如我们先回家让她休息下。”   李氏连连点头称是,一行人又手忙脚乱地扶着宋芸娘上了马车,驶进了张家堡。   马车宽敞,李氏和田氏便也一起上了马车。宋芸娘看着坐在对面喜笑颜开地看着自己的田氏,心中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将丁大山的消息告诉她。毕竟她现在也不知丁大山究竟身在何处、是死是活,若贸贸然告诉田氏,只怕她以后又会再次伤心和失望。   回到萧家后,留在家中的钰哥儿一头扎进宋芸娘的怀里,紧紧抱着她哭着:“娘,我好想你,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儿啊?”   宋芸娘弯着腰想抱起他,一旁的李氏忙拦住了她,“芸娘,使不得,你现在可是有了身子的人,别千万别随便出力。”   钰哥儿仰起头,睁大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地问:“娘有了身子是什么意思?”   “傻孩子,你娘要给你添一个小弟弟呢!”李氏笑着摸了摸钰哥儿的头。   萧靖北担心宋芸娘会有压力,便笑着道:“也许是一个小妹妹呢!若是女儿的话更好,又乖巧又懂事!钰哥儿,你喜不喜欢?”   钰哥儿皱起了眉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大人们的神色,怯怯地问道:“娘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喜欢钰哥儿吗?”   宋芸娘心中一酸,忙蹲下身子,捧着钰哥儿柔嫩的小脸,轻声道:“当然还会喜欢钰哥儿啊!钰哥儿是大哥,以后要照顾小弟弟、小妹妹,好不好?”   钰哥儿似懂非懂地听着,重重点了点头。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萧靖娴走了过来,讪讪道:“四嫂,你……你平安回来了就好。”   宋芸娘慢慢站起身,对着她点了点头,淡笑道:“靖娴有心了。”   萧靖北见宋芸娘面有疲色,便不顾一院子的家人,不由分说地弯腰抱起宋芸娘进了房,安置她躺在炕上。   宋芸娘大惊失色,一边捶着萧靖北的肩膀,一边嗔道:“你干什么?一院子的人呢!”   萧靖北不在意的笑了笑,“刘大爷不是说你要静躺吗?今日一路颠簸回来,又站了许久,我担心你身子受不住。”看着宋芸娘又羞又急、涨得红通通的脸,又安慰道:“他们都是自己人,不会笑话你的。”   宋芸娘娇嗔地瞪了他一眼,红唇娇艳欲滴,眼波似水流转,蕴藏着无限娇羞风情。萧靖北眼神暗了暗,积聚了大半个月的思念一下子爆发出来,他俯身含住芸娘的唇,辗转不放。   宋芸娘急得使劲推开他,一边娇喘吁吁地道:“快……快出去,快出去。我爹和义父、义母他们都在外面呢,你方才贸贸然抱我进来就已经很无礼了,现在还逗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出去招呼他们。”   萧靖北低头抵着宋芸娘的额头,无声地笑了,心中充满了温暖、满足和欢乐。看着宋芸娘真真实实地躺在炕上,他悬了这么多日的心才踏踏实实的落了定。他双手捧着宋芸娘的脸,使劲亲了亲,这才笑着起身出了房门。   萧靖北出去了一会儿,又带着柳大夫进来给宋芸娘把脉。宋思年和田氏也跟着一道走了进来。   这是宋思年在宋芸娘婚后第一次来到萧家,更是第一次进宋芸娘的厢房。他看到萧家高大坚固的房屋,宽敞平整的院子,又见芸娘房里崭新的家具,雅致的布置,不禁在心中暗暗点头,脸上也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柳大夫给宋芸娘把脉的时候,众人都紧张的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柳大夫放下芸娘的手,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没问题,胎像很稳。芸娘年轻,身体底子好,再休养一段时日,好好滋补一下就可以了。”   萧靖北他们都面色一松,李氏更是拍着胸脯,连声道:“阿弥陀佛,这孩子真是个体贴懂事的,他娘受了这么大的磨难,他都没怎么折腾。”   宋芸娘伸手轻轻抚着肚子,感受着那弱小的生命,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又酥又暖又软,像江南三月最温柔的风轻轻拂过,仿佛心都要化了。   萧靖北怔怔看着宋芸娘,只见她半垂着头靠坐在炕头沉思,眉眼柔和,嘴角含着温馨的笑容,充满了母性圣洁的光辉。一时间,萧靖北有些呆了。   宋思年他们略坐了坐便要告辞。萧靖北送走了宋思年他们之后,正准备回房,却听院子门口有人在喊“萧总旗。”萧靖北叹了口气,无奈的走过去,却听那人说道:“萧总旗,王大人请您去一趟防守府。”   一两个时辰之后,萧靖北从防守府回来了。他兴奋地大步走进房间,嘴里嚷道:“芸娘,好消息,你义兄找到了!”   宋芸娘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她虽然十分疲倦,但是精神兴奋过度了反而睡不着。此刻听闻此言猛然起身坐起来,面露喜色,连声问:“真的?他在哪里?他怎么样?”   萧靖北有些后悔不该惊扰了芸娘的睡眠,又见她精神状态尚佳,眼神晶亮,这才侧身在炕沿坐下,轻轻扶宋芸娘在炕头靠好,柔声笑道:“你先别着急,且听我慢慢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上周两万字的榜单,日更3000+真的很累很赶。本周的榜单字数要求只有一万,突然觉得很轻松,状态好的话就一周六更,不好的话也尽量五更,请继续支持哦!!!!^_^   ☆、丁大山的下落   原来,那日丁大山骑着小毛驴,一路上躲躲藏藏,花了两日的时间好不容易到了张家堡,此时,萧靖北他们已经离开张家堡去了周将军的游击将军署。   丁大山当了几年的土匪,在守城官兵面前没开口便先矮了半截,有些无法控制地紧张和哆嗦。他只说找萧靖北,见萧靖北不在便急得浑身冒汗,一个劲儿地说是宋芸娘的义兄,可他既无法说出宋家有几口人,也不知道萧家的基本情况,更不敢交代自己曾是土匪的事实。他躲闪的神色和结结巴巴的言辞引起了守城官兵的怀疑,便认为他是土匪派来的奸细,不由分说地给抓了起来。   王远派人审问了几日,丁大山除了让他们速去刘庄和青峰山救宋芸娘以及其他那些被掳的女子外,其他的什么也问不出来。   王远越发疑心这是土匪设下的陷阱,他想着还有几日便离任,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点再多费周折,便干脆将此事交给了即将接任的刘青山。   刘青山更是个老滑头,他派人严刑拷问了几日,丁大山始终一口咬定是宋芸娘的义兄。刘青山见问不出所以然,又担心丁大山所说属实,便干脆将他锁入了柴房,一心等着萧靖北回来再处置。   宋芸娘听得目瞪口呆,又急又气,忍不住坐起来道:“他这个傻子,他为何不让义母来认他。”   萧靖北犹豫了下,想着终究是无法隐瞒,便道:“他开始自然是嚷着要见你义母,可是那帮审问他的士兵只当他满口胡诌,哪里耐烦理他。后来,他见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不愿你义母看到他那副样子伤心,又怕自己曾经土匪的身份会连累义母,连带着她都无法在张家堡待下去,便干脆闭口不提,一门心思等着我回来。”   宋芸娘愣愣呆了半晌儿,想着丁大山受的磨难,又垂下泪来,一边哽咽道:“都怨我,只顾着催他回来找你,也没有和他交代清楚你我两家人的情况,害得他被人误会……”   萧靖北一边轻轻擦着她的眼泪,一边柔声安慰道:“哪里能怪你,要怨就怨我吧。若不是我刚好离开了张家堡,也不会让你义兄扑了个空。都怪我当时急昏了头,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跑。”说罢又微微挑眉瞅着她,嘴角噙着一丝戏谑的笑容,“我应该相信我聪明勇敢、足智多谋的娘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寻到办法来找我……”   宋芸娘忍不住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嗔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对了,我义兄现在在哪里?他还好吗?”   萧靖北见芸娘湿漉漉的大眼睛瞪着他,眉头轻蹙,表情似喜似怨。他心头一动,忍不住轻轻揽过芸娘,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放心,你义兄现在很好,我已经将他送到你义父家里去了。他和你义母母子团聚,又有柳大夫这个名医为他养病疗伤,只怕不出几天就活蹦乱跳了。他特意嘱咐了,要你别牵挂他,等过几天伤养好了便来看你。”说罢,心头涌出几分酸意,加重了胳膊的力道,哑声道:“你还挺关心他的。以后在我的面前,不许提别的男人。”   宋芸娘一边推他,一边笑骂:“这种飞醋你也吃,真是个小气的男人。”   萧靖北楼得更紧,一边轻柔地吻着芸娘的面颊,一边喃喃道:“我就是小气,我只对你小气。芸娘,芸娘,答应我,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不要再这样悄无声息的从我身边消失……你……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么难过……”   芸娘眼泪又涌了出来,她靠着萧靖北温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心中又酸又暖,也哽咽道:“好,我们天天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萧靖北身子僵硬了一下,突然低沉道:“芸娘,过几日我便要去游击军了……”   宋芸娘一下子愣住,良久,才哑声道:“这……这么快?”   “芸娘,对不起……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回来,又有了身孕……我……我不该在这样的时候离开你。可是,君子一诺千金,周将军慷慨相助,我……我总要对他有个交代……”   宋芸娘伸手轻轻捂住萧靖北的嘴,她心中再多的不舍都不能表露出来,只是摇头道:“萧大哥,你别说了,我都懂……你只管安心在外建一番功业,家里一切有我……”   萧靖北心中更加感动,紧紧抱着芸娘,好似搂着世上最珍贵的至宝,久久不愿松开。   两日后,周将军的游击军护送着被土匪掳掠的女子们回了张家堡,张大虎和白玉宁也一同随行。许安平则没有一起回来,他另有重任,护送着缴获的物资去了周将军的兵署。   这些被虏的女子面容憔悴、神色麻木,一路上多次寻死,护送的将士们连哄带劝,好不容易将他们完完整整地送回了张家堡。   谁知一到张家堡的城门口,就有女子承受不了围观人们指指点点和鄙夷的目光,拔出身旁士兵的佩刀就要自尽。张大虎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掌拍下她手里的刀,怒喝道:“你们的命都是老子们舍下性命救回来的。为了救你们,有5个士兵丧命,6个士兵致残,还有多个士兵受伤。你们若要死,也要问问他们同不同意,问问老子们同不同意!”   他怒目圆瞪,一脸的大胡子根根竖起,一副吃人的模样,这些女子们吓得呆住,围观的军户们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这时,王远带着刘青山、严炳等人迎了出来,见到这一幕,王远沉声道:“这些女子都是我们的亲人,是我们这些男人们没有用,才让她们受到这样的磨难和屈辱。这不是她们的耻辱,使我们男人们的耻辱。我们要忘记她们身上发生的这些事,诚心欢迎和接纳他们。”说罢,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安慰这些女子:“你们只管像以前一样安心生活,若有人讥笑、为难你们,就去防守府找我……不,找刘大人,让他为你们做主。”一旁的刘青山自然也连连点头,一副悲天悯人、正气凛然的模样。   有了张大虎的怒喝和王远这一番保证,围观的军户们都不再出声,各个女子的家人也都纷纷领着他们回了家,沿路悲悲戚戚地啼哭,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这样的一幕宋芸娘却不知道,她正安心在家里养胎。萧靖北为了不让她伤心,并未将这些女子的惨状告诉她,只说她们除了少数几人被土匪侮辱外,大多数都因他们解救及时,得以保全。 宋芸娘虽然半信半疑,但也真心希望萧靖北所说的一切属实。   游击军离开张家堡时,萧靖北也不得不跟随队伍一同离开。临走之前的那一晚,自然又是百般不舍,千般恩爱,万般柔情。   宋芸娘虽然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流露出伤心,以免让萧靖北心生牵挂。可是到了分离的前夕,她的眼泪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掉个不停,怎么也止不住。   萧靖北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手忙脚乱地安抚着芸娘,又愧疚又心急,“芸娘,你别伤心,我一有时间便会回来看你……我答应你,在周将军的游击军里历练个一两年,还了他的恩情,我便回来陪着你,哪里也不去……赶都赶不走,打也打不跑,好不好?”   宋芸娘破涕为笑,轻捶了他一拳,又忍不住缩在他怀里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像任性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她平时在众人面前扮演着好女儿、好媳妇、好姐姐、好嫂子的角色,也只有在萧靖北面前撒撒娇,使使小性子,释放自己真实的情绪。   萧靖北看着哭得梨花带雨,泪眼朦胧的芸娘,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只能紧紧搂着她,一边低声劝慰,一边百般怜爱。   晚饭时,宋芸娘哭得双眼红肿,便不好意思出去吃饭,只推说身子不舒服,躺在炕上不想起来。   李氏他们都是过来人,哪里不明白这些小女儿情怀。吃饭时,便又将萧靖北告诫了一番,“四郎啊,俗话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这个年纪,正是征战沙场、报效国家、好好建一番功业的时候。周将军看重你,给你这个机会,你更应该好好把握,不能随意敷衍。远的不说,只说你父亲当年与你嫡母那般恩爱,但他也是常年在外征战,与她聚少离多。”李氏看着萧靖北不以为然的神色,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新婚燕尔的,舍不得芸娘。只是你看,现在张家堡是刘青山当了防守,他这个人的品性想必你也了解,在他的手下,像你这样一无钱财、二无后台的人哪里出得了头。只怕等那徐文轩升成了百户,你都仍然只是个看城门的……”   “娘——”萧靖北不禁一阵烦恼,忍不住打断了李氏,“您不要再说了,孩儿知晓的。”   第二日早上,任宋芸娘心中再多的不舍,也只能眼睁睁目送着萧靖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张家堡。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男主终于走出了张家堡哦,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敬请期待!(*^__^*)   ☆、番外 新生   傍晚的饮马河分外幽静而美丽。   夕阳在宁静的饮马河上洒下金子般的碎光,河畔的青草在微风中摇曳起舞,小鸟在枝头呢喃细语,处处飘散着清新的泥土芬芳和醉人的花香。   张家堡外的那一片田地里已经空无一人,军户们劳作了一日,此时有的扛着锄头,有的赶着牛,有的挑着担子,映着夕阳的余晖,都加快了脚步,急切地奔向温暖的家。   张家堡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好似慈母的招手,正在热情的呼唤着这些在外劳作的人们。轻盈缥缈的炊烟摇曳着升向半空,慢慢逸散在空中,在张家堡的上空营造出一副最美丽幽静的画面。   饮马河旁,孙宜慧回头最后痴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张家堡,毅然决然地甩了甩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向饮马河深处走去。   她的脑子里时而一片混沌,时而又是分外清醒,往事一幕幕飞快地在眼前拂过。她还记得,她初见刘仲卿,是在自己已故的相公——刘仲卿嫡兄的丧礼上。她脱下了大红的喜服,换上一身素白的孝衣,神情呆滞地跪在棺木前,里面躺着的是与自己成亲不到一日的男人。冲喜成了送丧,她垂头跪在那里,忍受着婆家一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诅咒和辱骂。   “够了,不要再怨大嫂了,她也是苦命人。”突然,一声泉水般清澈的声音,喝止了这喋喋不休的责骂。孙宜慧愕然抬头望去,却见一名清瘦的男子身穿白色孝衣,面色苍白如纸,衬得一双眼眸漆黑晶亮,正怔怔看着自己,里面充满了不忍和同情。   这一眼,让她已经寒彻透骨的心底生出一丝暖意。就是那么一丝暖意,让她忘记了廉耻,不再顾礼教,如飞蛾扑火般地投向了这个并不强壮的男人。   她无法自持地与他暗生情愫,不顾一切的和他做一对苦命鸳鸯,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千里充军,一心一意在无人讥笑和责骂的边堡和他恩恩爱爱地生活下去,日子再累再苦,只要和他在一起,苦里面也可以透出蜜来。   可是,所有的恩爱、所有的甜蜜、所有的幸福生活都在那一日戛然而止。那一日,她本已早早干完了农活,在回家之前,却鬼使神差地摘起了野菜,只因为他前几日说过加了野菜煮的粥十分香甜。   就是因为摘了那一篮子野菜,就是因为她耽搁了那么一会儿时间,她不幸地被土匪掳进了山寨。   在土匪山寨的半个月里,是她人生最黑暗、最痛苦、最生不如死的日子。她无数次的要寻死,可是那些土匪们给她们下了软骨散,让她们全身无力,欲死不得。   好不容易守到获救的那一日,她还记得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如天兵天将一般降临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身上沾满了血迹,目眦尽裂,满脸大胡子如钢针般竖起,脸上的刺字分外狰狞,好似地府里出来的活阎王。他一手持大刀,一手按住一个土匪,嘴里正在怒骂:“他奶奶的,竟敢到爷爷的地头掳人。爷爷占山为王的时候,你们这帮杂碎还不知在哪儿吃奶呢!”说罢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滴溜溜滚过来,一直滚到她的面前,她一下子晕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已是在前往张家堡的路上。一路上她不吃不喝,心无生念,其他的女子更是有的寻刀自尽,有的撞柱撞墙,折腾得那些一路护送她们的士兵们日夜严加看守和警备,如临大敌。   到得张家堡门口时,她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她心心念念的刘仲卿,他面如死灰,一双眼睛也失去了神采,甚至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孙宜慧忽然觉得生无可恋,连最后的一丝羁绊也消失殆尽。当同行的一名女子趁机拔刀自尽之时,她也想与她一样,就此了结在这城门口,不让自己污秽的身子重回他们曾经充满了甜蜜、温暖和希望的小家。   可是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张大虎一声怒喝,让她们的寻死显得可耻可笑,既自私又懦弱。之后,又有了王远、刘青山两位大人大度的接纳和保证,让她们这些女子生出一丝希望,天真地以为真的可以忘却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这两个月来,她虽然和刘仲卿同处一个屋檐下,同睡一张炕,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处处好似仍和往日一般,可是处处却透露着不一样。   刘仲卿不再深情的凝视她,甚至不再正眼看她,他常常神情恍惚地、面容愁苦地发着呆,一看到她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晚上躺在炕上,他再也没有碰触过她。甚至有一次她不小心碰到了他,他立即白了脸,紧紧缩在一侧,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之色。   昨日傍晚,她假装随意地提起了以前的事情,想唤回往日甜蜜的回忆。说到以前的趣事时,刘仲卿想笑,可是嘴咧了半天都扯不出一个笑容,他沉默了半晌,最后低着头颓然进了厢房。   孙宜慧悄悄立在门口,听到房里传出刘仲卿压抑的哭声,带着撕心裂肺,带着绝望。她突然明白,他们之间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她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耻辱和痛苦,只要她在一日,他便永远都不会快乐和开心。   今日傍晚,抢在刘仲卿换岗回来之前,她将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做好了丰盛的晚饭,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桌子上。又回房换上了自己最整洁的一套襦裙,梳了他最喜欢看的桃心髻。走到城门时,他正在和换岗的士兵交接,她痴痴看了他最后一眼,混在进堡的军户们队伍中,悄然出了城门,直奔饮马河而去。   她不愿成为他的负担,成为他痛苦的来源,只要他能快乐,只要他能释然,她可以付出所有,哪怕是……她的生命。   尽管是初夏,饮马河的水仍然很冰,比河水更冰的却是她的心。走着走着,孙宜慧仿佛看到前方出现一道亮光,刷的一下子照在身上,刺迷了双眼,温暖了全身。她怔怔的往前迈着步子,一边想着,就这样吧,自己这一辈子哭过、笑过、爱过、喜过,除了未能为刘仲卿留下一儿半女,倒也值了……不过,没有子女也好,少了更多牵挂……   不知过了多久,孙宜慧又有了意识,她只觉得身处寒窖,浑身抖个不停,又仿佛身在火炉,全身滚烫似火,迷迷糊糊间听到有几个声音在耳边,可是眼睛却怎么也无法睁开。   “弟妹?弟妹?”是谁在耳畔不停地呼唤。孙宜慧强撑着睁开眼睛,引入眼帘的是一张满脸大胡子的沧桑面孔,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焦急地看着自己。   “醒了,醒了。”又是两张面孔凑近来,一个俊朗优雅,一个俊美飘逸,此刻都关心地俯身看着她,面上充满了疑惑和同情。   孙宜慧想起来了,这三人是和刘仲卿一起充军前来张家堡的张大虎、萧靖北和白玉宁,现在他们三人均已离开了张家堡,去了周将军的游击军。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儿?”孙宜慧开口问着,声音嘶哑而微弱,几乎连自己都无法听清。   “弟妹,好端端的你为何去寻死,要不是我们刚好经过,你此刻就只怕已在阎罗殿了。”张大虎沉声道。他面容凶恶,不怒自威,此刻板着面孔说出这一番话,孙宜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是不是刘仲卿那小子对你不好。放心,哥哥们这次回来有四五日的假,务必替你好好教训他。”白玉宁转了转桃花眼,义愤填膺地要为她出气。   白玉宁还准备愤愤地说些什么,一旁的萧靖北已经抬手制止了他。萧靖北面容沉静,隐隐有着几分威严,俨然已成为这三个人中的核心。“弟妹,你是不是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才会做此傻事?”他柔声问着,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   孙宜慧摇了摇头,早已流干了眼泪的眼眶又聚满了泪水。   萧靖北叹了口气,安慰道:“我家芸娘在家里开了一个做面脂的工坊,请了五六个当初和你一起……一起……的女子帮忙。这段时日面脂卖的不错,工钱也还过得去。你如果不愿意在外面抛头露面,可以去芸娘那儿帮忙。刘仲卿那儿,我们再慢慢开导他。”   张大虎和白玉宁此时也明白了孙宜慧有此一举,绝不会仅仅是因为承受不了外人的闲言碎语,只怕刘仲卿才是主要原因。   张大虎又使劲儿拧了一把衣服上的水,愤然道:“想不到刘仲卿那小子也这般迂腐,老子这次回来定要好好训训他。”他身上衣服、头发已然湿透,连大胡子上都是水。   他们三人本来一起从游击军兵营回来休假,一路上快马加鞭,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回张家堡,想不到在饮马河旁刚好遇到了寻死的孙宜慧。张大虎一人冲在最前面,自然毫不犹豫的下水救人,没想到救起了一个他们都认识的熟人。   当初虽然有了王远和刘青山的保证,但是这些被掳的女子回来后却仍然受尽了冷眼和鄙夷。在重重压力下,有两个未婚的女子被远远嫁到了山里人家;有一个女子承受不了婆家与丈夫的冷淡,愤然和离;也有柔弱的女子选择了寻死,孙宜慧这样的事件已经不是第一起。看到这样的孙宜慧,张大虎等人对她的寻死的原由心知肚明,不禁又愤慨又同情。   白玉宁也劝道:“万一刘仲卿那小子仍然一味迂腐,对你不好,你也可以去我家里住。你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正想有人和她作伴呢。”   张大虎也甚是大方,“你也可以去我家里住,反正我长期不在家,也没有人打扰你。”   孙宜慧怔怔看着眼前这三个热心大度的男子,张开了嘴,感激的话却无法说出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谢……谢谢,我……哪里也不去……”   “那我们送你回家?”   “家……”孙宜慧苦笑了下,她没有家,千里之外的家乡早已没有她的亲人,和刘仲卿也不可能重回到过去,“我……没有家……”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你到底要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想寻死?你就这么没有出息?”张大虎性子急躁,有些口不择言。   孙宜慧愣愣看着这个满脸凶恶的男人,知道他粗糙凶狠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热心善良的心。这个男人几次三番地救了自己,自己若是再一味地寻死,已经不是对不住自己,而是对不住他。   她看着头顶,怔了半晌儿,看着天高云阔,云卷云舒,突然顿觉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何必执泥与这件事情上想不开。她又看向眼前的这三个男人,这三人都曾经差点儿躺在了刽子手的屠刀之下,可是现在,他们在周将军的游击军里干得风生水起,他们的身上洋溢着勃勃的生机和活力,带着无所畏惧的英姿和所向披靡的气势。   孙宜慧支撑着要坐起来,面容已是一片坚定,“我不回去,天下之大,自然有我要去的地方。”突然定定看向萧靖北,“萧大哥,不知周将军的游击军收不收女兵,我能杀鞑子,更能杀土匪!”   萧靖北愣了半晌儿,问道:“你……不愿意和刘仲卿在一起吗?夫妻一场,你们能走到今日毕竟不容易……”   见孙宜慧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心中了然,只好叹道:“女兵暂时还不需要,不过周将军的游击将军署里可能还需要干活儿的人。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暂时先带你去。”   话音未落,孙宜慧已是连连点头,“我愿意。有劳萧大哥费心了!”想了想,又黯然道:“张家堡我就不回去了,仲卿那儿……,你们只说……只说我已经回家乡了吧。”   萧靖北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又看向张大虎,“我们回来一次不容易,你反正没有家眷在此,不如就辛苦一下,先护送弟妹去周将军那儿吧。我们和家里人聚几日便回去。”想了想,又柔声安慰孙宜慧:“你且安心先去一些时日,我们也会尽量劝说仲卿,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孙宜慧默然看着遥遥伸向未知远方的官道,只见夕阳已在上面洒下了一层璀璨的金光。她突然打定了主意,就这样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吧,也许前方的道路又是一番新的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番外,但并不是要完结的意思。   一直想写写孙宜慧的故事,只是不好在主线故事中展开,所以单独写了一章番外。   和拥有女主光环的芸娘不同,孙宜慧命运多舛、所托非人,但又极为坚韧坚强,更具有在那种背景下弱女子的代表性。   番外之后,继续宋芸娘的故事,欢迎继续支持!!1   ☆、秋日里的私语   春去秋来,张家堡外面的那片庄稼地青了黄,黄了又青,转眼已是三个寒暑。   秋日的午后,四下一片寂静。宋芸娘慵懒的靠在窗前的软榻上,心不在焉地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她上着浅粉色绣花交领短衫,下穿月白色撒花裙,外罩银红色暗花锦缎比甲,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松松的挽着,斜斜地插着萧靖北当年送的那只白玉簪。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沐浴在芸娘身上,她的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芸娘,这是这个月的账单,你看看。”许安慧一阵风儿似的掀开帘子,走进了宋芸娘的厢房。她丰腴了许多,一身宝蓝色的绣花缎面袄裙罩在她略显丰满的身体上,显出了几分雍容华贵。   宋芸娘睁大了睡眼朦胧的双眼,愣愣看了看许安慧,清醒过来后又小心翼翼地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对面炕上睡得正香的那个玉雪儿般的小人。   许安慧吐了吐舌头,轻声道:“妍姐儿还睡着呢?”一边在芸娘对面坐下。   宋芸娘略略坐直了身子,点点头,“昨儿晚上听说他爹爹过几日便要回来了,兴奋的大半夜地睡不着。现在好不容易才把她给哄睡着。”说罢接过许安慧递过的账单,看也不看便随手放在面前的小几上,懒洋洋地道:“安慧姐,这帐单你看看就可以了,我懒得看了。”   许安慧看着宋芸娘消瘦的小脸和无精打采的神色,面露关心之色,“怎么身子还是不舒服吗?你这一胎的怀相不好,吃什么吐什么,我看一定是个折腾人的小子。”   宋芸娘看看炕上睡得正香的妍姐儿,唇角不可抑制地翘起,柔声道:“说的是呢。当年怀妍姐儿的时候,一点儿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头一两个月还被掳到土匪山寨上了一趟,又惊吓又奔波的,这孩子也没怎么样,最后还是安安稳稳的生下来。”   许安慧掩嘴笑道:“所以说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啊,怀在肚子里都知道心疼娘、体贴娘。你这一胎这么闹腾,肯定是个哥儿。”说罢又眨眨眼睛,暧昧地笑着,“是不是你们家萧把总上次回来怀上的?他肯定还不知道吧,这次回来一定乐坏了。”   宋芸娘伸手轻轻抚了抚肚子,脸上的笑意越发温柔。窗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为她柔美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柔光,她恬静的面容散发出母性圣洁的光辉。   许安慧愣愣看了会儿,突然叹了口气,“芸娘,你们家萧四郎自从去了游击军,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一次,一次也只能待个三四天,这几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可真是苦了你了。”   芸娘淡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苦的,这几年面脂生意做得好,田里的收成也好,萧大哥除了俸禄,还时时立功得些奖赏,钱财上倒也不缺。平时又多得你们家郑姐夫和你的关照,也没有谁敢为难我们,日子倒也过得安逸。”   许安慧笑了笑,“那哪儿能叫什么关照啊,都是应该的。只是说起来,家里面没个男人,总归是不好。你看,这几年你们聚少离多的,怀个孩子也难,妍姐儿都快三岁了,你才怀了第二胎。不像我,这三年连生了俊哥儿和景哥儿……”说罢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有些突出的小腹,皱眉道:“我实在是生烦了。我已经和我们家那位说了,说什么也不再生了。”   宋芸娘瞅了她一眼,“那只是你在说罢了,郑姐夫肯定不依。”   许安慧瞪了瞪眼,“哪里还能由他?”芸娘便掩嘴吃吃的笑,“你前年生俊哥儿的时候就嚷着说不生了不生了,可还不是又生了景哥儿?”   许安慧也忍不住笑了,看了看搁在面前的账单,越发笑得开怀,“这两年这些面脂倒是卖得极好。方才我在徐家和蔡婶婶聊了会儿天,她说他们打算在宣府城的几个卫城里再开几家店。她还问咱们呢,当初定的三年合约快到期了,问我们什么时候再签续订的合同?”   “还续订个什么?”宋芸娘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瞪圆了眼睛,“我是怕和这些生意人打交道了。前年他们家看面脂卖得好,特意从我们这儿挖走了两个熟练的女工,结果做出来的面脂不如我们的,这才又腆着脸继续求我们合作。这几年和他们讨价还价、斗智斗勇还少吗,我是不想再费周折了,三年合约满了,我们就自己开店卖吧!”   “哎哟——”许安慧斜睨着宋芸娘,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到底是挣了大钱了,说话口气都不一样,财大气粗的。只是我问你,你我两家都是军户,怎么去自己开店?”   宋芸娘倒是胸有成竹,“我早就想过了,你我两家虽然不行,但是我义兄丁大山可不是军户,不如就以他的名义开店。”   许安慧皱了皱眉,有些不赞同,“你义兄那人,让他出点子傻力气可以,要他去做生意只怕还不行,他没有那个头脑。你看看徐家几个人,都是多灵活的脑瓜子,就是徐文轩略微差一点儿,但是他娶的万巧尔却是聪慧机灵、能说会道,倒是做生意的好料。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   宋芸娘也笑了,“说的也是。说起来,万巧尔是个实诚人,不似徐家老爷子那么奸狡,若以后他们家的生意交到她手上,我们倒也可以安心和他们合作下去。”   “总有那一天的,”许安慧一副笃定的模样,“徐家老爷子年岁老了,总不能将生意把持一辈子吧,徐文轩又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们家的生意迟早要归万巧尔打理。对了,巧儿快生了吧?”   “还有一个月,我看徐家蔡婶婶的意思,她若一举得男,他们两个老的就一心一意回来抱孙子,将生意给她打理呢!”   “到底是生意人,”许安慧不满地撇了撇嘴,“莫非生了女儿就不让她参与家里的生意了?”转念想到芸娘就是生的女儿,怕她心里不舒服,急忙道:“其实要我说,女儿比儿子好多了,又乖巧又贴心。你看我家四个孩子,我最喜欢的就是大妞妞,比她的三个弟弟懂事太多了。我看你们家萧四郎也是对妍姐儿疼爱地紧,每次只要一回来,就抱在怀里不放手。”   宋芸娘看看炕上伸展着小胳膊小腿睡成个“大”子的妍姐儿,眉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慈爱和满足,压低了声音,“都被他惯坏了,天天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还说爹爹好,娘坏,爹爹一回来,要什么给什么,娘就老是管她。”   许安慧也乐了,“这个小人精!”   说话间,太阳已经偏西,斜斜的阳光从窗口一直铺到了炕上,照到了妍姐儿粉嫩嫩的小脸上,带了几分透明的质感。   妍姐儿又密又长又黑翘的睫毛犹如蝴蝶般微微扑闪着,小小的眉头蹙起,紧紧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了几下。宋芸娘急忙起身轻轻走过去,放下床帐遮住阳光,光线暗了下来,妍姐儿这才舒展了眉头,平稳地呼吸着,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粉嫩嫩,好似熟透了的苹果。   “哟,真是个小精怪,睡个觉还挺讲究。”许安慧走过来看了半晌儿,小声笑道。   宋芸娘轻轻拉着许安慧出了房间,“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吧。娘去接钰哥儿只怕快要回来了,我得赶紧去将晚饭做好。妍姐儿若是醒了,我又不得安生。”   说话间已经进了厨房,宋芸娘便慌慌忙忙地准备做晚饭。   许安慧一边在一旁帮忙,一边皱着眉头问道:“你现在身子不舒服,还要天天做饭?你婆婆还是不会做饭吗?”   宋芸娘笑道:“她那个人,一辈子被人伺候,哪里会伺候人。她倒是会做饭啊,只是她做的东西,吃不下去啊!钰哥儿、妍姐儿两个孩子嘴巴又挑剔得很。”   “都不是被你惯的!”许安慧伸手点了点芸娘的额头,又问:“王姨娘什么时候回来,她去了靖边城只怕快三个月了吧!以前倒还好说,你辛苦点儿,一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可是现在你有了身孕,怀相又不好,自己都恨不得让人伺候,现在还得伺候完了老的,又伺候小的。”   “不知道啊,肯定是静娴拉着王姨娘不让她回呗!”   许安慧又不满地撇了撇嘴,“没见过做人姨娘也这么高调的,生个孩子还非要亲娘在一旁照顾。也是钱夫人大度,要是别的主母,只怕早就发威了。”   宋芸娘不在意地笑了笑,“王大人奔四十的人了,好不容易望到了这么一个儿子,还不疼爱得像眼珠子一般,静娴也是母凭子贵,谁让她有这个福气生了王大人唯一的儿子呢?她现在风头正劲,钱夫人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她。”   “你们家静娴当初不顾你们全家人的反对,执意要给王大人做妾,现在倒也是得偿所愿。说的是庶子,只怕过不了多久钱夫人就会将他养在名下,认成嫡子了。”   宋芸娘淡淡地笑了笑,“只要她不后悔就行,我们反正总是希望她过得好的。”说罢又沉下了面孔,露出几分忧色,“同是姨娘,又是差不多的时候有了身孕,为何静娴就可以一举得男,雪凝却偏偏中途小产。上次我进王大人府里去看雪凝,人都瘦的脱了形,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拉着我的手只掉眼泪。”说罢叹了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许安慧也怅然了一会儿,叹道:“这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钰哥儿的成长   厨房里飘出了浓浓的饭香时,李氏带着钰哥儿回来了。   李氏一进门,看见厨房里冒出的热烟便急匆匆走进了厨房,皱眉道:“芸娘,不是要你好好歇着别干活吗?我回来再做饭。”看了看芸娘的脸色,又心疼道:“你这几日都吐得厉害,晚上也睡得不好,瞧瞧这小脸,都瘦成了什么样了。过几日四郎回来看见了,还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呢?”   芸娘淡笑着还没有说话,一旁的许安慧已经心急地插了言:“李婶婶,按说我是外人,这话不该我说。可是芸娘现在这个样子,家里没个人帮手也不行。过几日又要赶制下个月的面脂和胭脂了,到时候只怕会更加忙。我看哪,您还是早点带信让王姨娘回来帮忙。你们家靖娴在王大人府里还怕没有仆人伺候?也不缺她姨娘一人。”   李氏皱起了眉头,“安慧啊,我也不当你是外人。自从得知芸娘有了身孕,我便托人去靖边城带信催王姨娘回来,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可是玥儿一直没有回来的音讯。我看她只怕是舍不得那里的富贵安逸,不想回来受苦罢了。”   “娘,王姨娘不是那样的人。”宋芸娘劝道,“也许是靖娴不让她回来吧。靖娴的性子……您也知道。”   李氏冷哼了一声,“这样说起来,我们带的口信还指不定有没有传到玥儿那儿呢!靖娴现在风光了,越发不把我们这些人看在眼里了。罢了,过两天我舍下这张老脸亲自去靖边城接她,看她是真的不愿意回来还是没有收到信。……她若的确不愿意回来,我们就只当没有这两个人了吧!”   许安慧见他们说起了这样的家事,也不好多言,便笑着要告辞。   “饭都做好了,就在这里吃一口吧!”李氏热情的挽留。   许安慧笑着摆了摆手,“家里还有四个小的呢,已经出来太久了,还不知家里闹腾成了什么样子,我这就先回去了。”   许安慧走后,一直站在一旁的钰哥儿走过来道:“娘,我也可以帮忙您做事。”9岁的钰哥儿挺直了腰背,昂头注视着宋芸娘,目光坚定,小小的脸上挂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一本正经的表情,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他这两年长得快,差不多已经到了她的肩膀,眉目轮廓间隐隐隐隐可以看得到萧靖北的影子。   宋芸娘乐了,“钰哥儿,你好好念书就行,家里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李氏走过来摸了摸钰哥儿的脑袋,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钰哥儿真孝顺。不过,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哪儿能让你做事情。”   钰哥儿不满地偏了偏头,气鼓鼓地嘟起了嘴,“祖母,别再老将我当小孩子,我已经长大了。以后我每天自己去外公那儿读书,你不要再接送了。你天天去接,学堂里的孩子们都笑话我。”   当初宋思年在家里为钰哥儿启蒙的同时,也带着收了其他几个相熟人家的小孩。谁知道一传十、十传百,张家堡一些军户们便纷纷找到宋思年,想把孩子送到他那儿读书。   原来,朝廷颁布了新的军政条例后,好多符合条件的军户们都想让唯一的子弟读书,借此脱离军籍。还有一些不符合条件的军户,特别是原为文官的军户,他们心中都有着文人情节,便也想让自己的孩子读书。   同时,宋思年的腿自从受伤了之后就不够灵活,做不得粗活,田地里的事情不得不委托萧靖北雇人耕作。特别是荀哥儿去了靖边城读书之后,他闲在家里无事,便干脆在家里开了个小学堂,收了钰哥儿等十来个孩子,将“传道授业解惑”当成了主业。   以前都是宋芸娘每日早上送钰哥儿去宋思年家读书,帮他做做家务活,下午再顺便带钰哥儿回来。只是这一个多月来她身子不适,便由李氏接送。宋芸娘接送的时候只是顺便,现在李氏则是每日特意去接送钰哥儿,便引起了其他几个孩子的嘲笑,所以有了钰哥儿的那一番话。   说话间,东厢房里传来了妍姐儿的哭声,宋芸娘放下手里的活,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边急匆匆往厨房外走。   “娘,我去照看妍姐儿。”钰哥儿已经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芸娘,你就歇息会儿,让钰哥儿去吧。”李氏轻轻拉住了芸娘,“妍姐儿再怎么哭闹,只要钰哥儿一逗她就好,只怕比你去还有效一些。”   宋芸娘想了想,也笑了,“说的也是。他们兄妹这么亲近,我也很是欣慰呢。说实话,当初妍姐儿出生的时候,我还担心钰哥儿有抵触情绪,想不到他那般喜爱妍姐儿。”   “钰哥儿像四郎,又孝悌又仁义,当然会疼爱妍姐儿。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要家人团结、子女和睦方能好好过日子。”李氏看了看芸娘仍然平复的小腹,眼中充满了期盼,“你这一胎要是个哥儿就好了。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这种地方,兄弟越多越有出息,咱们这个家才越能站得住脚。”   芸娘脸上笑意滞了滞,小声道:“娘,这种事情哪能说得准的,全靠天意吧。”   李氏愣了愣,忙回转道:“你不要有压力,生儿生女都好,我是一百个喜欢,四郎更是不用说。反正咱们家已经有了钰哥儿,将来不怕四郎的军职无人承袭。你弟弟荀哥儿去年也已经考取了生员,再读个几年,将来你们家除籍只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你们也不必有定要生个儿子继承你父亲军职的压力。”   芸娘看着李氏言不由衷的模样,扑哧笑了,“娘,我倒真的是没有任何压力。不过您若再这样多说几遍,我可就真的有压力了。”   李氏笑着伸手点了点芸娘的额头,“你这张嘴啊……”顿了顿,又道:“方才亲家老爷说了,他那儿顶多只能启蒙,钰哥儿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建议我们开年将钰哥儿送到靖边城去,和荀哥儿一起在书塾读书。毕竟那儿的先生多,学生也多,可以正正经经地做学问。”   见宋芸娘露出不赞成的神色,李氏又道:“你爹说了,虽然钰哥儿将来要继承四郎的军职,不会走从文这一条路,但多学些学问总是好的。四郎现在已经是把总了,好歹也是个正七品的武官。他年纪轻,再拼搏个数十年,只怕以后还会继续晋升。不管升到哪一步,将来总是要由钰哥儿来承袭。我们萧家的儿郎,可都是能文能武的儒将,没有谁是不通笔墨的赳赳武夫。”   宋芸娘笑道:“娘,您别着急,我并没有不同意。只是想到钰哥儿年纪还小,担心他去靖边城读书无人照顾而已。虽说荀哥儿现在也在靖边城,但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去宣府城的府学读书了,也照顾不了钰哥儿多久。”   李氏本想说自己跟去照顾钰哥儿,可是想到若自己和钰哥儿一走,家里就只剩下了芸娘和妍姐儿,芸娘又有了身孕,便闭口未提。   “娘,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反正萧大哥过两日便要回来了,这件事还是要问问他的意见才好。”   宋芸娘在家里等了两日,没有等到萧靖北,却等到了他的一封信。   “芸娘,四郎在信上怎么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李氏见宋芸娘看完信后面色不虞,便紧张地问着。   “是啊,爹什么时候回来?”   “娘,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啊?”   坐在饭桌上的钰哥儿和妍姐儿也异口同声地问着,两张小脸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两双酷似萧靖北的晶亮黝黑的眸子里都充满了期盼。   宋芸娘低头轻轻将信装进信封收好,暗暗隐藏住失望的情绪,抬起头时,面上已是一片宁静,柔声道:“四郎信上说,游击军这几日军务较多,他可能要过些日子才能回。”   “为什么?爹爹不是说这几日就回来吗?爹爹坏,说话不算数!”妍姐儿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红润的小嘴高高翘起,皱起了小眉头,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妍姐儿,爹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这次肯定真的有事情,说不定过些日子他便回来了。”钰哥儿懂事地安慰妍姐儿。   “可是……”妍姐儿仍然噘着嘴,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睛里打转,“我好想爹爹啊……”   “我知道,我们都想爹爹,可是爹爹肯定不是故意不回来的。妍姐儿,你别哭,走,哥哥带你去玩一个好玩的游戏。”钰哥儿跳下凳子,将小团子般的妍姐儿从椅子上抱下来,一边小声劝着,一边拉着她去了他的西厢房。   宋芸娘看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小的身影,刚才收到信后满心的失望和烦闷一下子减少了许多,心中不禁暗笑自己居然不如一个孩子懂事。一旁李氏也在欣慰地笑着,定定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半晌儿才感慨道:“钰哥儿真的是长大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尽管本周的榜单只有一万字,但还是更了二万字。容我吐口血,先缓口气。明日休息一天,后日再开始更。谢谢关注!!!^_^   ☆、宋芸娘的惊喜   晚上,宋芸娘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炕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   萧靖北自从去了游击军后,便一直军务繁忙,一两个月才只能抽空回来几天。周将军用三年的时间训练出了一支技术熟练、枪法精准的火器营,现在俨然已经成为游击军中的核心力量。而萧靖北靠着这三年来吃得了苦、立得了功,已经晋升为火器营的把总。   萧靖北在军中干得风生水起,可苦了伺候一家老小的宋芸娘。白天的时候日子倒也好过,从早忙到晚的家务,再加上一家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天黑。只是晚上的日子太难过,孤单单躺在炕上,只觉得噬心蚀骨的思念犹如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啃食着自己的心,痛楚难忍。既担忧萧靖北在军中有事,又心痛他独身在外受苦,午夜梦回间,芸娘常常泪流满面,第二日却又强撑笑颜,没事人儿一般当起了家里的顶梁柱。   宋芸娘以前每每无法入眠时,都会侧身静静看着睡在一旁的妍姐儿,听着她平静的呼吸,握着着她柔软温热的小手,便会觉得空荡荡的心一下子满满涨涨,又柔又暖,妍姐儿香甜的睡眠也带动着芸娘沉沉入梦。   只是这半个月来,自从发现宋芸娘有孕后,李氏担心妍姐儿影响芸娘休息,晚上便将她抱到自己房里睡觉。   少了妍姐儿这个“小暖炉”,宋芸娘越发难以入眠,脑中不断回想着萧靖北信中的寥寥数语。   这三年来,萧靖北每次的家信都是好几张纸,记载了密密麻麻的思念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最迟两个月、最快一个月的归家探亲也是雷打不动的定律。   只是,这一次他一反常态的推迟了归家的时间,信上也只用了潦草的字迹简单地说军中有急事,不禁令宋芸娘又疑惑又焦急。她想着,自从四年前鞑子攻城失败,后来又被军队重击后,这几年边境平和,除了偶尔有几支部落小小的越境侵扰一下,掠夺些牲畜粮食之外,倒也没有大规模的入侵。   可是萧靖北说军中有急事,莫非又有战事要起?此时已是深秋,正是草长马壮之时,也正是鞑子入侵的最佳时机……   宋芸娘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经是蒙蒙亮,隔壁院子里的那只大公鸡又耐不住地开始打鸣。芸娘翻了个身,一把扯起被子蒙住头,心中不停念叨:一定要睡着,一定要睡着,为了腹中的孩子,怎么也要好好睡一觉……   宋芸娘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蓝天白云,秋高气爽,微风轻轻拂在面上,送来了张家堡外稻谷成熟的芬芳。   院子里静悄悄的,这个时辰,钰哥儿应该是去了宋思年那儿读书。自从前两日他抱怨之后,李氏便不再接送,而是由他自行往返。但是此刻李氏也不在家中,宋芸娘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大概李氏是不放心钰哥儿,便跟着去查看,连带着将妍姐儿也带了去。   昨晚未睡好,此时脑中昏昏沉沉,腹中既没有食欲却又饿得慌,宋芸娘走进厨房,却见灶上热着小米粥,蒸笼里还留着几个包子和馒头。胡乱吃了几口之后,宋芸娘一人待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倍感孤寂。她看见院子里已经落了一层落叶,想着左右无事,便拿起扫帚慢慢地扫着。   “请问,宋娘子在家吗?”院门明明虚掩着未关,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说话的声音又粗又老,透着陌生和怪异。   宋芸娘放下扫帚,一边向院门走去,一边问道:“是谁呀?”   “送信的。”   送信的?宋芸娘满腹疑惑,昨日萧靖北的信不是刚刚到吗?而且他每次的书信都是随军报一起送到防守府,往往都是郑仲宁帮忙拿了再由许安慧送过来,从来没有人上门送过信。   “送信?送什么信啊?”宋芸娘轻轻拉开了门,却见门外空无一人。   正在疑惑万分时,门侧闪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几步走进来合上了门,下一刻,她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硬朗的怀抱。   “萧……萧大哥,是你!你……你怎么回来啦?”宋芸娘看清了他的面容,惊喜地问着,一边泪水已经无法抑制的淌了下来。   “傻姑娘,哭个什么呀?”萧靖北一边手忙脚乱地擦着她的泪水,一边柔声安慰。   虽然这几年萧靖北都是一两个月才归一次家,但每一次都是有计划、有安排,从未有过突然袭击。   宋芸娘刚刚经过了昨日的失望,又经历了方才的疑惑,此刻猛然看到突然冒出来的萧靖北,一下子有些懵住了。再加上她这一胎怀得辛苦,情绪多变,此刻只觉得又心酸又委屈,忍不住一边捶着萧靖北坚实的胸膛,一边又哭又笑,“你……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你……你还冒充什么送信的……你真是……你真是……”   萧靖北紧紧搂着芸娘,任她的手一下一下捶在自己身上,只觉得又酥又麻。他含笑静静看着她,风尘仆仆的脸上充满了柔情。几年的边境军旅生涯在他的面容上刻下了风霜的印记,他的神色更加坚毅,身姿更加挺拔,周身散发着一层掩饰不住的凛冽气势。   “寄信是前些日子的事情了,当时的确是以为不能回来。”萧靖北轻声开口,“不过,这两日刚好有事到靖边城公干。我们提前办完了公事,顺路经过张家堡时,我让那帮手下先回兵营复命,我回家看看你……你们。”顿了顿又道:“刚才我在门缝里看到你一个人在院子里,所以想给你个惊喜,想不到倒是惊吓到你了。”   宋芸娘面色一红,忍不住又伸手捶了他一拳。   萧靖北顺势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沉默了会儿,又低沉地说:“我……我明日早上便走。”   宋芸娘欣喜的心情即刻蒙上了一层阴影,黯然道:“这……这么快?”想了想,又紧张地问:“萧大哥,你之前在信上说,军中有紧急事务,这次回来也是行色匆匆。到底是什么事情?”   萧靖北闻言紧锁了眉头,面容上蒙上了一层阴霾,他犹豫了会儿,却顾左而言他,“怎么你一个人在家里?母亲呢?钰哥儿和妍姐儿呢?王姨娘还没有回来吗?”   宋芸娘忍不住鼻子一酸。这几年,萧靖北就像这个家里的过客,每次都是匆匆回来几日便走,家中大小事宜都交给他们这群妇孺。每次回来都是上司视察工作般简单询问一下,又匆匆离去。   宋芸娘道:“钰哥儿去爹爹那儿读书了,母亲可能带着妍姐儿去看他了。至于王姨娘,她还留在靖边城呢!”   萧靖北奇道:“以前不是都是你送钰哥儿去你父亲那儿吗?怎么是母亲送去了?还有,王姨娘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说罢又心疼的看着芸娘,“家里这么多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芸娘,这几年辛苦你了!”   宋芸娘刚刚忍住的泪又滚落了下来,哭了几声,又破涕为笑,忍不住拍了一下萧靖北,“瞧我,净顾着拉着你说话了。看看你这一身的尘土,快去净房,我烧水给你洗洗。”   萧靖北简单擦洗了下,又换上了家居的青色长袍,一边舒适地道:“还是家里好啊!”一边神清气爽地走出来,宋芸娘早已拿着一叠干帕子等在外面。   “萧大哥,头发湿漉漉地仔细着凉,我来给你擦擦。”   萧靖北深深看了她一眼,嘴角噙着温柔的笑容,如往常一样侧身坐在窗前的软蹋上。宋芸娘拿着帕子包住他的湿发轻轻拧着,一边和他慢慢讲述着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萧靖北唇角含笑,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句:   “哦,妍姐儿还会说那样的话?这个小家伙!”   “钰哥儿真的坚持自己上学?到底是长大了……”   “生意上的事情你先别急着做决定,回头我们再慢慢商议……”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将两个人笼罩在温暖明亮的光影之中,他们的面容便有了几分朦胧。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宋芸娘柔柔的声音轻轻响着,如幽林里清澈的溪流在缓缓流淌。萧靖北只觉得内心一片宁静,他忍不住伸出手揽住了芸娘。   宋芸娘一惊,只觉得一阵眩晕,下一刻她已经倒在了软蹋上。眼前一暗,萧靖北已经俯身覆了上来。   “萧……萧大哥……”宋芸娘有些结结巴巴。   “芸娘……别……别说话……”萧靖北嗓音黯哑,带着蛊惑,“芸娘……芸娘……想死我了……”他凝视着芸娘,眼睛里仿佛跳跃着炙热的火苗,烫得人心慌。他的嘴唇更是滚烫,在她的面颊、嘴唇、耳垂、脖子上狠狠的吻着,流连忘返。   “母亲……母亲要回来了……”虽然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但是,大白天做这样亲密的事情,又担心李氏和妍姐儿随时会回来,宋芸娘有几分紧张和羞涩,一边轻轻地推着他。   萧靖北抬起头,定定看着芸娘,突然吃吃笑出了声,“你怎么还这般害羞?”说罢狡黠地眨眨眼,“放心,我已经将门拴上了。母亲若回来,就让她去隔壁再串串门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未雨前的绸缪   其时正值正午,窗外一片明亮,阳光却只能透过窗子在软蹋边上留下一道短短的光影,似乎也不愿惊扰了上面正柔情蜜意的两个人。   情到浓处、意乱情迷之时,宋芸娘眩晕的脑中突然闪现一丝理智和清醒。她慌乱地一手护住肚子,一手推着箫靖北,急道:“萧……萧大哥,小心……小心孩子……”   箫靖北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她,“什么……什么孩子?”愣了一会儿,他迷乱的眼神渐渐清醒,转瞬呈现狂喜,他激动的搂着芸娘,喜不自胜的问着:“芸娘,真的?”   宋芸娘微微点了点头,箫靖北抱着她使劲儿亲了几下,裂开嘴傻笑了会儿后,突然脸上闪现出几分慌乱。他急忙翻身坐起来,小心翼翼的抚着芸娘的肚子,紧张地问:“芸娘,你……你怎么样?刚才有没有压到你……压到孩子?”   宋芸娘摇摇头,双手搭在箫靖北抚着自己小腹的手背上,波光滟潋的眼睛里是水样的温柔,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为人母的自豪和骄傲,轻声道:“他乖着呢,他和妍姐儿一样体贴懂事,知道他爹爹回来了,乖乖地不闹腾呢!   箫靖北小心翼翼地侧身躺在一旁,轻轻抚着芸娘滑润柔软的面颊,深邃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良久,才哑声道:“芸娘,实在是辛苦你了。我……这次的事情过了后,我一定回来陪着你……陪着你们,不论周将军如何挽留我都不管。”   “对了,这次到底出来了什么事,你这么慎重?”   箫靖北犹豫了下,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和忧心,顿了顿才叹了口气道:“罢罢罢,我本来想着不让你们担心和紧张,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但是,这件事情只怕马上就要传得沸沸扬扬,与其让你们从别人嘴里听到不实的传言,更加慌乱,还不如我先告诉你们。”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这样掩掩藏藏的,我越发紧张和不安。”宋芸娘急得坐了起来,她知道箫靖北这几年已经历练得更加沉稳,不管多大的事情都是举重若轻,哪怕泰山崩于顶都是面不改色,此刻见他这般紧张,她不觉有了几分慌乱。   箫靖北叹了口气,正准备向宋芸娘一一道出,突然听到院门砰砰响着,还听到李氏焦急的声音,“芸娘,你在家里吗?怎么把门关上了?”一旁还夹杂着妍姐儿带着哭音的喊声,“娘——娘——”   宋芸娘一时大冏,涨红了脸,又气又羞地瞪着箫靖北。箫靖北看着她红扑扑、气鼓鼓的脸蛋,忍不住偷乐,他嬉笑着在芸娘侧脸亲了一下,翻身跳起来走出去开门。   李氏和妍姐儿进门看见萧靖北,自然又是一番惊喜和欢叫。萧家的院子里一下子生动热闹起来,萧靖北的归来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喜悦和兴奋。   吃过晚饭后,萧靖北将一直撒娇地坐在自己怀里吃饭的妍姐儿抱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妍姐儿,去和哥哥一起玩去。”   妍姐儿伸着柔软的小胳膊,紧紧搂着萧靖北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不要,我要和爹爹一起玩!”她小小的身子透着甜腻腻的气息,细微温热的吐气喷在萧靖北的耳侧,令他皮肤上麻麻的,心里更是软酥酥的。萧靖北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亲,柔声道:“爹爹还有事情要和你祖母商量,待会儿再和你玩。”   “爹爹——我不嘛——”妍姐儿不依地紧紧抱着萧靖北的脖子,小身子钻进他怀里,似乎一松手萧靖北便会离去。   萧靖北无奈地看了看宋芸娘,送去一个求救的眼神。他在这个女儿面前一点儿父亲的威力也没有,每次回来都将妍姐儿宠到了天上去。   在妍姐儿心里,这个只会笑眯眯的陪着自己玩耍,会将自己抛得高高地再稳稳接住的爹爹是天下最强壮、最有本事、最温和的人,比时不时会严厉教训自己的娘要好许多倍。所以只要萧靖北一回来,她便腻在了他的身上。   宋芸娘笑着摇了摇头,走过来将妍姐儿的小手拉开,又对站在一旁正一脸孺慕之情地看着萧靖北的钰哥儿道:“钰哥儿,你把妹妹带到你房里玩一会儿。”   钰哥儿作为男孩子,一向被萧靖北管教的严厉。渐渐长大后,他越发不敢在萧靖北面前亲近甚至是撒娇,每每看到妍姐儿亲密地腻在萧靖北怀里百般撒娇之时,他总是满怀羡慕的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是,娘。”钰哥儿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走上前拉妍姐儿的小手。   “不嘛,不嘛。”妍姐儿一边拧麻花儿般的扭着小身子,一边眼泪汪汪地看着萧靖北。   看着这玉雪可爱、又对自己百般依赖的小女儿,萧靖北只觉得心又酥又软,几乎都要化了。他眼神更加柔和,蹲在身子,轻轻摸了摸妍姐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妍姐儿听话,去玩一会儿就好。爹爹过会儿就去找你。”   妍姐儿瞪圆了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萧靖北,黑亮黑亮的圆眼睛好似两颗放着光的黑宝石,“真的?爹爹说话算数!”见萧靖北重重点了点头,方才放心的跟着钰哥儿出了房门。   两个孩子离开后,正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晚,室内室外都陷入了一片昏暗。萧靖北静静看着桌子上那盏煤油灯跳跃的火光,紧紧皱着眉头,似乎在酝酿如何开口。李氏和宋芸娘也只是无声地看着他,并不开口催促和询问。一时间,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母亲,芸娘,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四年前张家堡被围城的事情?”沉默了良久,萧靖北终于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怎么不记得,那是我们刚刚搬到张家堡的那一年。那个时候天天活在炮火之中,又担心你和芸娘出事,可真真儿是吓死我了。”李氏忆起了当年,她苍白着脸拍着胸脯,一脸的心有余悸。   宋芸娘突然瞪圆了眼睛看着萧靖北,眼里充满了询问和不敢置信。   萧靖北看着芸娘的眼睛重重点了点头,深叹一口气道:“当时在张家堡围城的阿鲁克又卷土重来了。据探子回报,他率领了十万大军,不日即将南下,再次侵扰我边境。”   宋芸娘大惊失色,“当时鞑子的军队不是受了重创被赶回了草原深处吗?”   萧靖北又叹了口气,“当年鞑子军队被赶走后,沉寂了一段时日。前几年老可汗临死前,将汗位传给了大王子乌克奇,小王子阿鲁克则在一帮老臣的坚持下被远远放逐了。那乌克奇野心不大,也不好战,所以这几年边境除了偶尔有些小小的侵扰,并无大的战事。”   “只是——”萧靖北话音一转,低沉的嗓音带了几分残酷和腥风血雨的味道,“这几年阿鲁克四处征战,征服了好几个蒙古部落,实力大增。半年前,他更是发动了政变,不但杀了乌克奇,还自己做了可汗。”   李氏和宋芸娘都听得心情沉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萧靖北。   萧靖北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和母亲他们说这么多,看着李氏和芸娘担忧的脸,他努力扯出一丝轻松的笑容,“你们也不要这么担心,咱们梁国边境上的十几万大军也不是吃素的。”   此言一出,李氏和宋芸娘反而更加担忧。宋芸娘忧心忡忡地看着萧靖北,李氏更是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四郎啊,打仗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冲在前面,保命要紧。你现在已经是把总了,娘已经知足了。咱们家这样的处境,也不指望你封妻荫子,只盼你平平安安就好。”   宋芸娘看着急得流泪的李氏,忙掏出帕子递给她,一边安慰道:“娘,你不要担心,萧大哥知道自保的。他已经答应我了,这次的战事一结束,就回来陪着我们。”   “好,好,”李氏更加激动,“是应该回来。这几年这个家都靠着芸娘撑着,里里外外的操持,家里面没有个男人,实在是不易啊!”她一脸心疼的看着芸娘,“你看看你媳妇儿这几年憔悴成什么样了。特别是这一胎又怀的艰难,吃不好睡不好的,这脸都小了一圈儿了。”   萧靖北心中涩然,深深望着芸娘,眼中神色复杂,有感激,有内疚,更多的却是心痛。   宋芸娘淡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默默看着萧靖北,波光流转的双眸里跳跃着闪动的火光,一切却又尽在不言中。   “对了,这次回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们商量。”沉默了片刻之后,萧靖北又开口道:“这次鞑子来势汹汹,你们老的老、小的小的留在这里,我实在是不放心。正好我在军中的一个好友在靖边城有个两进的小院,两个月前他们一家都搬到宣府城了,想把房子卖掉。我就想着,不如你们先搬进去,觉得好的话就买下来。毕竟,靖边城比这里要安全许多。”   “买……买房子?贵不贵?”李氏吃惊地问着。   宋芸娘也担忧地问:“萧大哥,我们的军籍都在张家堡,可以搬去靖边城吗?”   萧靖北不在意的笑了笑,“到时我和刘大人打个招呼就行了。再说,我们的房屋、田地仍留在张家堡,仍然按时缴纳税粮,你们都是扛不了刀、打不了仗的妇孺,他也不会强留你们。你们先去住一段时间,待战事平息后,如果仍觉得住在张家堡习惯一些,就不买房子,仍是搬回来住。若觉得靖边城好一些,就将房子买下,干脆搬到那里去住。反正这几年都是雇人种田,也不必非要守在这里。”   宋芸娘想着若能在靖边城有一处房屋,以后在靖边城采买货物什么的会更方便,钰哥儿开年便要在靖边城上学,也需要有一个落脚处,便道:“若价钱合理的话,便是买下也可以。”   “价钱你们不用担心,主要看你们住的习不习惯。”萧靖北道:“我这次去靖边城办事的时候抽空去看过这个院子,不大不小,很是幽静,只看你们觉得如何。”   李氏想到未来的生活即将进一步改善,露出了向往之色,转念想到生活了四五年的张家堡和熟悉的左领右舍,又有几分不舍。   萧靖北见李氏和宋芸娘不舍的神色,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便叹了口气,“其实这几年你们应该也已经看到,自从刘青山大人当了防守之后,将这张家堡治理成了什么样。他不但接回了他那个色厉内荏的大儿子,纵容着他在张家堡继续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还和他的几个亲信整日只顾敛财,不重城防,既不加固城墙,也不加强练兵。万一鞑子的军队真的打来,只怕张家堡不会像当年一般能够安然守住啊……”   宋芸娘和李氏想了想,也都深以为然,他们想到熟悉的家园极可能落入鞑子的铁蹄之下,不禁都面色沉重,心头好似压了一座沉重的大山。 作者有话要说:  又有战争了,作者菌最不愿写的便是战争,实在是写得很痛苦。只是若没有战火的洗礼,我们的男主就不能凤凰涅槃。这一段战争场面尽量简略带过,请继续关注和支持!!!   此外,本文的姐妹篇《穿越之水聚云合》正在努力存稿中,男主是孟云泽(不知道亲们是否还记得他,再过几章作者菌决定让他出来打打酱油,混个脸熟,O(∩_∩)O~),女主是穿越女。宋芸娘贤惠的个性写得我很憋闷,下一本想写得稍微痛快一点儿。敬请各位亲们继续支持哦!!!   欢迎收藏——穿越之水聚云合      ☆、靖边城的新宅   箫靖北走后,萧氏一家在他的安排下搬去了靖边城,连宋思年也一道搬了过去。   刘青山看在萧靖北以及萧靖北身后周将军的面子,没有强留行动不便的宋思年,却坚持留下了柳大夫,并将他收为军中的医士。柳大夫无奈,只好自己一人留在张家堡,让田氏和丁大山一起随宋芸娘去了靖边城。   鞑子即将入侵的消息在边境传播了开来,人心惶惶的张家堡很快炸开了锅,有条件的人家也纷纷像萧家一样搬到了更为安全的靖边城甚至是宣府城。   刘青山在危机面前的处理能力远不如当年的王远,鞑子尚未攻来,一众官员已经开始自乱阵脚,张家堡很快陷入了混乱。若不是严炳、郑仲宁等几个意志坚定的官员苦苦支撑,张家堡只怕早已失去了正常的秩序。   许安慧仍然想像上次一样留在张家堡陪着郑仲宁,但郑仲宁深知此次形势更加严峻,他坚决不同意,而是将她和母亲以及四个孩子都送去了靖边城,张氏便也跟着搬去了靖边城的哥哥家。   徐文轩一家更是在刚刚有风吹草动之时便急匆匆搬到了靖边城的住宅,只有徐文轩因军职在身无法一同搬走。徐家这几年很是舍得砸银子,他已经被升为总旗,只是这次任徐家砸出再多的银子也没有用,他仍被留在了张家堡。   萧靖北好友的那座房子坐落在靖边城东三巷一处僻静的角落,周边很是安静。院子虽然不大,却也干净整洁。宋芸娘、李氏和田氏带着钰哥儿、妍姐儿住在了内院,宋思年和丁大山则住在外院。   一直和许安文一起寄住在许安文舅舅家的荀哥儿也搬了过来,和家人团聚在一起。作为已经成年了的男子,他自然也住了外院。   荀哥儿和许安文都通过了去年的童试,考取了生员,获得了秀才的身份,正式迈入了读书人的行列。荀哥儿还因为考试成绩一等,考取了廪生,每月可以获得官府给的六斗廪米。开年后,他便又要和许安文一起去宣府城的府学读书,准备两年后的乡试。   宋芸娘这几年除了研制了适合不同季节、不同年龄的面脂,还研发了香膏、胭脂、口脂、发油等各种护肤品,再加上徐家强势的推销,这些统称为“凝香雪脂”的护肤品倒是卖得极好,在宣府城周边的这个个大大小小的军堡广受欢迎,打出了自己的品牌。   这几年随着面脂销量的大增,宋芸娘便雇了五六个女子,主要都是当年和她一起遇匪的不幸女子。她们每月开一次作坊,用四五日左右的时间做完交货。只是现在搬到了靖边城,却没有适当的场所和人手继续做面脂,再加上宋芸娘自从怀孕以来,对各种气味极其敏感,所以做面脂一事便停了下来。   正好和徐家签订的三年合约已满,又加上在战争的阴影下,也没有几个女子有心情去涂脂抹粉,面脂生意不是很好做,徐家便也没有再提续订合约的事情,宋芸娘更是乐得清闲。   反正这几年卖面脂的钱,再加上田地里的收成,萧靖北又时不时拿些奖赏的钱财物资回来,家里倒是积攒了些银两,短时间内却也不愁生计。   丁大山却是很心急,满心可惜张家堡外那几十亩即将成熟的晚稻。他当年到了张家堡和田氏母子相聚后,柳大夫本来打算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带着他行医。只是这丁大山目不识丁,对各种药材也不懂得分辨,对看病一事更是没有天分。他除了有一把子力气,能吃苦、肯干活,便也不会干别的事情。因此,宋芸娘他们商量了一下,干脆将几家的田地都交给丁大山打理,由他负责雇人耕种。种田这件事倒是正中了他的长处,这几年他将几家的田地照料的极好,年年都有好的收成。   在靖边城待了两日,刚刚安顿好后,丁大山见外面风平浪静,便不顾宋芸娘和田氏他们的阻拦,执意要回张家堡收稻子。   “山子,去不得!”田氏眼泪汪汪地拦住了他,“外面那么危险,还是留在家里吧。万一你有个闪失,我也不想活了。”   “娘,好好的稻子再不收的话,就只能等着鞑子来糟蹋了。”   宋芸娘见丁大山神情焦急,倒是看出了几分他的心思,笑问:“大山哥,我看你除了担心田里的稻子之外,还担心别的什么人吧?”   丁大山脸晒得黑,倒是看不出脸红,只是神色有些局促,“谁……谁说的?哪有……哪有什么人?”   宋芸娘掩嘴笑了,“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有数。”   田氏也想明白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哦,你是担心翠儿吧?”看到难得露出害羞表情的楞头儿子,她笑得更开坏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   原来,田氏去年给丁大山定了一门亲,说的是张家堡一户普通军户人家的女儿,姓叶名翠儿,今年刚刚及笄,婚期则是定在明年春天。   宋芸娘想了想,笑道:“如果你实在担心,便去张家堡将翠儿接来吧,免得你天天牵肠挂肚的不安心。”   丁大山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傻笑着不说话,神色更加局促,田氏便笑着推了他一掌,“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说好了,只是接翠儿过来,收稻子什么的可不许再提。”   丁大山走后,宋芸娘见大小事宜基本上安置妥当,便想去王远的府邸探望殷雪凝,顺便看看萧靖娴和王姨娘。毕竟已经搬来了靖边城,作为萧靖娴的娘家人,在她生产之后一直未去探望,于情于理上都说不过去。   当日萧靖娴不顾众人的反对,执意要嫁王远为妾,李氏气得当时就发誓今生不再见她。尽管如此,在宋芸娘出门之前,她还是神情不甚自然的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却没有多的言语。   宋芸娘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套小儿的银项圈、银手镯,做工精致,小巧可爱,心中便暗暗叹气。   王远的府邸在靖边城的中心地段,周边都是官员的住所,房屋修建得高大而气派。进了府门,里面却比张家堡的防守府窄小了许多,显出几分局促。   宋芸娘先去拜见了钱夫人,并送上了最近做的几盒面脂和胭脂。   自从萧靖娴入府为妾后,钱夫人对待宋芸娘就不复往日的亲热和热情,再加上萧靖娴一进府就得到了王远的宠爱,现在生了儿子,更是盛气凌人。钱夫人对她心生不满,连带着对她的家人也不甚待见。   宋芸娘见钱夫人神情恹恹,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便也知趣地告辞,去了萧靖娴的房间。   萧靖娴看到宋芸娘倒很是惊喜,毕竟她在王远府中的地位还有赖她哥哥嫂嫂的支撑。王远宠爱萧靖娴,一方面固然是她懂得讨他欢心,另一方面也多少有对萧靖北看重的缘故。   萧靖娴的儿子名王承嗣,小名宝哥儿,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王远对他给予了厚望。这孩子不到三个月,长得白白胖胖,倒也喜人。宋芸娘送上了准备的礼物,又略略逗了几下孩子,和萧靖娴随便聊了几句家里人的情况,两人便呆坐在那里无话可说。室内一下子有些冷清和尴尬,只听到孩子时不时“呀呀”叫两声。   王姨娘及时救场,寻奶娘进来给宝哥儿喂奶,宋芸娘便趁机告辞。   王姨娘送芸娘出门后,芸娘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为何一直没有回过信。王姨娘倒是愣住了,“什……什么信?我从未收到过什么信啊?”   宋芸娘一时无语,对萧靖娴的心却又淡了几分。   告别了王姨娘,宋芸娘终于可以去探望殷雪凝。   同是姨娘,萧靖娴单独住了一个小院,婆子丫鬟一大堆,房内家具贵重、装饰精美。殷雪凝虽然比萧靖娴先进门,此刻却住在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室内光线昏暗,布局简陋,充斥了浓浓的药味和一股腐败的气息。   宋芸娘忍住胸中的不适,快步走到床前,却见一个干瘦的女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双眼似闭未闭,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唯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表明这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雪凝,你这是怎么了?”宋芸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芸……芸姐姐,你……你来啦……”殷雪凝慢慢睁开眼睛,努力看清了芸娘后,失神的眼睛里闪现了几分神采,她想支撑起身子,撑了几下却怎么也撑不起来。   宋芸娘含着眼泪去扶她,震惊地发现她居然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她心中又酸又涩,深深哀痛当初那个活泼明媚的少女怎会变得如此模样。   一旁的小丫鬟机灵的拿了一个靠枕在殷雪凝背后支撑,端了一张凳子请宋芸娘坐下,又要去倒茶。   “蔓儿,别忙了,你……你出去看着门,我……我和芸姐姐聊一聊。”殷雪凝有气无力的说着。   那位叫蔓儿的丫鬟“哎”了一声,迟疑了一下,还是为宋芸娘端了一杯茶,这才出了门。   “雪凝,这才几个月不见,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宋芸娘忍不住问道。   殷雪凝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容,“芸……芸姐姐,自从……那个孩子没有保住之后,我……我这条命也去了大半截。大夫说我伤了身子,以后再也不能有孩子,我……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怎么这么傻啊?”芸娘泣道:“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没……没希望……没意思了……”殷雪凝声音更加虚弱,“自从她……”她颤抖着指向萧靖娴住所的方向,手略略抬起却又无力地颓然落下,“……她进门以后,就没有我的好日子了。”   宋芸娘心中凄然,紧紧握着殷雪凝的手,无声地流着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一写到战争就有亲取消了收藏,真的是令人郁闷。( ˇ?ˇ )   还有二十多章就要结束了,请亲们支持我到底吧!!!   ☆、接踵来的噩耗   昏暗的小屋内闭不透风,空气中充斥了死亡的腐败味道。宋芸娘默默流着泪,看着眼前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殷雪凝,似乎可以感受到她虚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流逝,即将消逝殆尽。芸娘紧紧抓住她的手,期望能抓住她正在逝去的生命力。   “芸……芸姐姐……”沉默着喘息了一会儿后,殷雪凝突然抓紧了宋芸娘的手,眼睛瞪得滚圆,神色可怖,手上的力气也是大得惊人,抓得宋芸娘的手生痛,“我……我不甘心……我那个孩子……没得蹊跷,除了她,我……想不出第二个人。妄我一开始和她那般交好,全是假的……假的……夫人,夫人倒真的是个好人,我……我不该帮着她和夫人作对,我……我对不起夫人……”   “雪凝,不要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宋芸娘见殷雪凝神色激动,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快耗尽了体力,急忙拦住她。   “不……我要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   宋芸娘大恸,伸手捂住她的嘴,“雪凝,不要乱说话。你还年轻,只要好生调养,很快便可以好起来。”   “好不了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殷雪凝面如死灰,眼中却放射出奇异的光彩,“芸姐姐,你知道吗,这些时日,我常常可以看到萱哥哥,我知道,他……他这是来接我了……”   “雪凝——”宋芸娘惊叫出声,忍不住掏出帕子捂住嘴,失声痛哭。   “芸姐姐,不要哭……”殷雪凝眼睛里柔情似水,干枯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凄美的笑容,枯瘦的脸上居然泛出了神采,好似凋零前的蔷薇花透支着它最后的美丽,“能和萱哥哥在一起,我……我心里欢喜得很呢。”她抬起瘦骨嶙峋的胳膊,缓缓将那只羊脂玉手镯取下,颤抖着递给宋芸娘,“这两只手镯……本就是一对,现在……将这只也送给你。”   宋芸娘哭着摇头,殷雪凝又推了几次,神色坚决,芸娘只好无奈地收下。   殷雪凝神色一松,猛然咳嗽了一阵,勉强抬起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又道:“芸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求你。我走了之后,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蔓儿。她是我的丫鬟,更是我的妹妹。当年……老爷对我还好的时候买下她送给我,这些年,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身边唯一对我嘘寒问暖的就只有她……。我……已将她的卖身契还给了她。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芸姐姐你能帮衬的就帮衬一把……”   宋芸娘握着殷雪凝的手,连连点头,“你放心,她以后就是我的妹子,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宋芸娘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殷雪凝,脑中久久回想着她那毫无生气的面容,心情沉重而哀痛。经过萧靖娴的住所时,她并未进去告辞,而是神色复杂地盯着那厚厚的朱红色门帘看了一会儿,双手紧紧攥起了拳头。走出大门,却见王姨娘拎着一个小包袱正站在门侧。   见到芸娘,她立即迎了上来,脸上挂着羞愧和歉意,讪讪道:“芸娘,我同你一起回去。”   宋芸娘有些诧异,“您不陪着静娴吗?”   “还陪个什么呀,她又不是没有人照顾?倒是你们刚刚搬来,各种事情也多,我回去多个帮手。再说,我也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姐姐和钰哥儿、妍姐儿他们了,心里怪想念的。”顿了顿,王姨娘又露出了几分不自然的笑容,“你一说那个信的事情,我这心里就明白了。静娴年轻不懂事,你们别怨她……”   “您也知道静娴不懂事,有您在她身边管着,她也可以收敛些。”   王姨娘立即红了眼圈,嘴唇微微颤抖着,“你也知道,我哪里管得住她。她现在上有王大人的宠爱,下有一群丫鬟婆子精心伺候着,我在旁边略多说个几句,她都没个好颜色。我还不如回去,省的在这里招人烦。”   宋芸娘无语,只好带着王姨娘一同向东三巷走去。   此时,整个靖边城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灰沉沉的天空正如宋芸娘阴郁沉重的心情。道路上的人们大多低着头行色匆匆,在战争的阴影之下,每个人都是阴沉着脸,神情惶恐。宋芸娘走在路上,压在她心头的,除了有对战争的恐惧之外,还有着对殷雪凝即将离世的哀痛和不舍。   四五日后,殷雪凝悄无声息的死在了一个凄风冷雨的夜里。   宋芸娘自从那日探望殷雪凝回来之后便大病了一场,这几日更是夜夜做噩梦,神情恍惚。收到噩耗后,李氏担心她身子受不住,说什么也不让芸娘出席殷雪凝的葬礼,连连声称孕妇在这种场合会受到冲撞。   宋芸娘无奈,又因为身子实在虚弱无力,便嘱咐宋思年带着荀哥儿代替自己去送殷雪凝这最后一程,毕竟两家也曾相识一场。   殷雪凝的丧事极其简陋,一口薄皮棺材就了结了这个柔弱女子的苦难一生。宋思年和荀哥儿去后,还见到了殷雪凝的家人。   殷雪凝生前大概曾对家人提到过宋家的事情,因此两家相遇后,双方都没有大的震动和吃惊。殷望贤和宋思年也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经过岁月的磨难,他们都是面容沧桑,毫无当年的意气风发,又是相遇在这样一个悲惨的时刻,略略说了几句便都是不胜唏嘘。   殷望贤的儿子殷雪皓比荀哥儿略小。因殷雪凝这几年在王远那儿基本上不得宠,对家里的助益不大,他们家的境况一直未得到改善,便舍不得送殷雪皓进书塾念书,而是由殷望贤亲自教导。他也参加了去年的童试,只是未能通过。沉默的少年静静跪在姐姐灵前,双唇紧抿,双拳紧握,目中喷射着仇恨的怒火。   虽然当年在江南官场上,宋思年远不如殷望贤混得风生水起,但现在两家都充军到这北方边境后,宋家的一对儿女反而比殷家的要出息了许多。宋思年看到这一幕,便完全熄了对殷望贤原有的怨愤之心,反而生出了深深的同情。他介绍荀哥儿重新认识了他童年时的朋友殷雪皓,并让他们多多走动,以后同他们的父辈一般,一同读书、一同走科考之路。   殷雪凝简陋的灵堂上,钱夫人略略露了个脸便借口身子不适回房歇息去了,萧靖娴更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王远倒是出来寒暄了几句,还似真似假地掉了几滴眼泪。其他的仆人都是神色木然,充分显示了殷雪凝在这个家中毫无轻重的地位,只有那个忠心的丫鬟蔓儿在真正的哀恸。   宋思年和荀哥儿送了殷雪凝最后一程之后,带着蔓儿一起回到了东三巷。这个小丫鬟只有十四五岁,四年前,她与父亲逃难到靖边城,不幸父亲病死,她无钱收殓,只好在街头卖身葬父,被正好路过的殷雪凝和王远看到。殷雪凝见她年纪幼小却命运悲惨,心生怜悯,而当时正是王远新得佳人,与她蜜里调油,对她百依百顺的时候,自然毫不犹豫地买下这小丫头送给殷雪凝,并助她葬了父亲。   小丫头姓陆,本名叫馒头,这个寄予了她父母对美好生活最高向往的名字却被殷雪凝鄙弃,给她起了蔓儿的名字。   陆蔓儿聪明机灵又忠心。殷雪凝死后,获得自由身的她不愿意再留在王远府邸,外面危机重重又无处可去,便遵从着殷雪凝的遗愿投奔了宋芸娘。   陆蔓儿的到来,让小小的院子更加拥挤和热闹。内院里房间俱已安排满,李氏、王姨娘带着钰哥儿分别住了正房两侧的左右耳房,田氏与丁大山的未婚妻子叶翠儿住了西厢房,宋芸娘带着妍姐儿住在东厢房。陆蔓儿来后,本无空余的房间可以安置,懂事的钰哥儿便立即提出要搬到外院,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   这样的安排,最开心的要数妍姐儿,小孩子感受不到战争的威胁,只看得到满屋子亲人环绕的热闹。她迈着小短腿在里院外院各个房间跌跌撞撞地穿梭,咯咯咯笑个不停。陆蔓儿亦步亦趋,紧张地跟在她身后,她已经主动地将看护妍姐儿视作了自己新的责任。   战争的阴影越来越沉重,荀哥儿的书院已经停课了,宋思年和他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守着一屋子的妇孺,面对越来越紧张的战争形势,一家人心里都充满了惶恐和未知的恐惧。   唯一的一个壮劳力丁大山半个月前接了叶翠儿送到靖边城后,自己却仍留在张家堡未回来,执意要坚持多收一些稻子,害得田氏他们日日担惊受怕地盼着他早日回来。   宋芸娘还没有从殷雪凝逝世的悲痛中走出来,梁国建国以来最惨烈、最宏大的战争终于爆发了。小王子阿鲁克率领着八万大军兵分两路,如同一条毒蛇吐出的蛇信子,分别伸向了宣府和大同这两个边境的重镇。   阿鲁克率领着五万大军直袭击大同,大同外围的一些大大小小的军堡几乎全被攻陷,大同岌岌可危。另一支三万人的大军则由阿鲁克手下的第一悍将率领,向着宣府城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殷雪凝和萧靖娴三个女子有着相同的人生境遇,都曾是娇贵的官家小姐,因为父辈的缘故受连累充军,落入社会的最底层,只是他们不同的努力和选择导致他们有了不同的结局。其中,最软弱、毫无反抗精神的殷雪凝自然是最惨的,至于自私自利、不走正途的萧靖娴,说实话,作者君尚未决定她应该有什么样的结局。虽然坏人不会有好下场是人心所向,但是纵观历史,真正上位的人反而大多是这样的人。当然,现实生活中的悲哀不会带到书中来,自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请继续支持哦!!!!   ☆、李夫人的担忧   在鞑子的铁蹄已经踏到了宣府城的另一个卫城——靖虏城,靖边城也即将封城之时,丁大山终于拖着一大车的粮食赶了回来。   田氏一看到丁大山便冲过去好一阵子的捶打和哭骂。丁大山倒是挺委屈,他一边抱着脑袋左躲右闪,一边叫着:“娘,娘,孩儿这不是好好儿地回来了吗?娘,你听我解释。”   宋芸娘他们在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也都是又好气又好笑,纷纷上前劝解。   丁大山方道:“你们别看我虽然一直没有回来,可我一直在关注战事,要不然怎么能这么及时地赶回来。鞑子这一次来得凶,不多准备点儿粮食怎么和他们耗下去。地里的稻子已经收了一大半,还有十来亩实在是还不急收割了。不过你们放心,税粮我已经交了,剩下的都拖了过来。”   “你这个臭小子,命都快保不住了,你还记得交什么税粮?你就算不交,那刘青山还能将我们怎么样?他现在自身都难保!”田氏忍不住抄起一个鸡毛掸子就又要敲打丁大山的头。   丁大山不幸中招,他捂住脑袋“嗷”的叫了一声,一边跳着躲闪,一边委屈地叫道:“娘,我哪里是为了刘大人,我是为了张家堡的乡亲们。”   乱吵吵的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田氏也拿着鸡毛掸子愣在那里。只听丁大山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有了几分沉重和沧桑,“鞑子要打来了,谁知道会围城多长时间,我多给张家堡交点儿粮食,说不定到时候就可以多活一条命……”   一番话毕,宋芸娘他们都陷入了沉默。叶翠儿想到留在张家堡无法前来的家人,更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山子,疼不疼?”田氏愣了半晌儿忙上前心疼地摸着丁大山的头,一边眼泪也是淌个不停。   “对了,我这次在外面还听到了一个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再多的鞑子咱们也不怕了,就安安心心地等着吧!”丁大山突然想起了什么,眉飞色舞的说着,   “山子,什么事?”   “大山哥?”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众人都好奇的看着他,七嘴八舌地问着。   丁大山得意洋洋地笑了笑,“告诉你们吧,听说圣上带着几十万大军御驾亲征了,势必要与鞑子大战一场。你们想啊,圣上都来了,那鞑子还不得被打得落花流水,逃得远远地,咱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真的?”   “你说的可当真?”   众人或惊或喜,或不予相信,只有李氏呆呆站了一会儿,突然冷冷哼了一声:“御驾亲征?他是嫌命太长了吗?”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宋思年急忙冲着宋芸娘使了个眼色,一旁的荀哥儿已经机灵的冲到院门口将门紧紧关了起来。   “亲家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说不得,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啊!”尽管门已经关上,宋思年仍然一脸紧张地小声劝说。   李氏眉头紧锁,面色沉重,好似心头压着重重大山。她沉默了一会儿,看到面色惊慌的众人,突然展颜一笑,“瞧我,真是老糊涂了,乱说话。圣上御驾亲征当然是好事。”   她看了看乱糟糟的院子,立即挺直了脊背,又恢复成了当年那个沉着从容的侯府夫人,镇定自若地指挥着:“你们都愣着干嘛,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玥儿、翠儿,你们帮着大山将这堆粮食收拾一下;荀哥儿,你带着钰哥儿回房念书去;蔓儿,你带着妍姐儿去芸娘房里,哄着她睡一会儿。芸娘,你随我来。”转身刚走几步,看到宋思年焦急的面孔,她顿了顿又道:“亲家公也一起来吧。”   一走进正房,李氏便收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坐在太师椅上皱着眉思索着,宋芸娘也顺势关上了房门。   “亲家公,芸娘,我担心这次御驾亲征没那么简单。皇上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四年前我们在京城之时他的身子便不是很好,现在只怕是更甚。这次他居然会御驾亲征,我怀疑背后有阴谋,搞不好朝廷又有大的动荡啊!”   这些宫闱秘事、朝廷内斗距离宋思年和宋芸娘的世界实在是太遥远,他们二人都愣愣看着李氏,嘴张了张,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氏突然产生了一股深深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她叹了口气,向他们讲述了一些往事。   梁惠帝是梁国开国以来的第四任皇帝,□□皇帝是马上得的天下,经过了几代人的征战,到了他这一代,基本可以算的上是四海皆安,周边大的征战没有,小的战事却仍是不断。   梁惠帝非常崇敬自己曾经南征北战的曾祖父和祖父,年轻时也十分重视马上功夫和拳脚武术,还时不时组织皇亲贵族们到郊外狩一狩猎、比一比武,自己也常常亲自上阵,但是除此之外,他就再没有其他任何的实战经验。   特别是这些年来,他宠信宦官刘振和张贵妃,年老体弱之际又迷上了炼丹。刘振和张贵妃狼狈为奸,教唆着梁惠帝疏远了皇后和太子,当年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皇后一族铲除干净,萧靖北一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惨遭灭族,被充军到张家堡。   “奇怪的是,太子已经被幽禁四五年了,却一直没有听到重立太子的消息。”李氏深深皱起了眉头,她虽然远离京城,却时时注意着皇城里动态,“最受宠的张贵妃仅生了六皇子,今年才十五岁。她想让自己的儿子越过前头的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当上太子,只怕还有不小的阻力。”   李氏眼里突然闪出一丝锐光,猛地立起身来,“皇上一直不立新太子,就说明他对太子还留有余地。若非如此,当年他也不会那么轻易放我们一马……,莫非……莫非皇上有了为太子翻案的意图,引起了张贵妃他们的恐慌,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撺掇着皇上离京……若果真如此,只怕皇上此行甚是危险。”她不顾宋思年和宋芸娘震惊的神情,急急地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大山,你过来一下。”   正在搬米袋的丁大山小跑着过来,脸涨得通红,汗水正顺着脸颊往下淌着,憨憨的笑问:“李婶婶,您有什么事情?”   “你快别干活了,出去打探一下,皇上此次御驾亲征,随行的有什么人,京城里又是什么人留守?”   丁大山怔愣了一下,面露为难之色。宋芸娘想了想,便回房取了一小袋碎银子给他,“城里的军爷、官宅里的下人、茶馆里、酒楼里的各色客人,也许有知道些许消息的人。凭这些银子和他们套套近乎,总会有些消息。大山哥,就辛苦你出去打探一下。”   丁大山虽然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李氏为何关心这样的事情,还这般郑重其事,但他还是立即出了门,在外边晃悠了小半天后,临近傍晚才回到家里。   “听说,圣上这次率领了三十万大军,京城里的文武大臣,我大梁国最最神勇的五军营、神机营和三千营这京中三大营都浩浩荡荡地随着他来了,端的是威武。”丁大山匆匆喝了一口茶,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他打探了一个下午的消息。   “那京城里是谁留守?”李氏着急地问着。   “这个?”丁大山挠了挠头,“这个问的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说是一个姓张的宰相留守,还有一个皇子监国……”   “是不是六皇子?”   “好像……好像是吧。问了好些人都不清楚,皇上都来了,谁还管什么皇子不皇子的啊?”   李氏一下子脸上惨白,失魂落魄地慢慢向房里走去。宋芸娘急忙走过去搀扶着她,一边小声安慰:“娘,您也不要太过忧心,也许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皇子监国?”李氏苦笑了几声,“其实我早就想到只会这种结果,却偏偏还要不死心地去问一问。”她低声慢慢讲述着,“皇上一共十个皇子,太子已被幽禁,二皇子生母低贱,三皇子年幼时患过病有些迟钝,四皇子与太子同为皇后所生,早已被发配到远在广西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七、八、九、十这四个皇子还只是小娃娃,能够监国的就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五皇子的母妃贤妃一向为张贵妃马首是瞻。这次既然是张宰相留在京城主持大局,自然是他的外孙六皇子监国……”李氏又苦笑了几声,“皇上啊皇上,您这次一出来,就是将皇权拱手让给了姓张的一家啊……”   宋芸娘紧紧握着李氏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濡湿,还微微颤抖着。   李氏突然用力抓紧了芸娘的手,“芸娘,你可知道,若果真是六皇子坐了江山,我们的日子可能会更不好过。皇上会放我们一马,但是那个女人不会。张贵妃心如蛇蝎,睚眦必报,她曾经被皇后压了小半辈子,张宰相更是和侯爷当了一辈子的对头。当年的事情即使不是他们一手策划,也必定离不开他们的推波助澜。芸娘,我很担心……”   “娘,这都是您的猜想。皇上这次这么大的阵势御驾亲征,怎么可能跑来白白送死,就算他身后的三十万大军不顶事,咱边境上还驻守着十几万大军呢。娘,我们就只管安心等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如山倒的败势   李氏的担忧也好,宋芸娘的期望也罢,这一屋子的妇孺都无法左右战争的局势,只能无能为力的待在小院子里,静待战事的发展。   靖边城已经封城,城墙外面围了大量的流民,天天在城门口哀求和嚎哭,可是刘守备下令紧闭城门,一个也不能放进来。   大半个月后,靖边城内物价飞涨,涨得最快、最不可思议的是各种粮食。一些不良的粮商在此关头发起了国难财,他们屯粮自居,将粮食卖出了天价。   城内一些贫苦的人家存粮告罄,又买不起高价粮,胆子小的只好在街头乞讨,胆子大的则干脆三五成群地聚集起来,打家劫舍。他们不敢到家丁成群的大户人家,便将目标锁定了萧家这样的一般人家。城里的官兵都将精力放到城防之上,无心他顾,这些盗贼便越发猖獗。   这些日子,隔壁左右都进过盗贼,对门的男主人还在反抗时不幸被贼人砍伤。宋芸娘家也未能幸免,被盗贼“光顾”过几次,幸好丁大山拼着一身蛮力打退了盗贼,却将一屋子的妇孺吓个半死。   王姨娘便趁着白天外面还太平,去了一趟王远的府邸,也不知她是如何恳求了萧靖娴,居然带了两个王远的家丁回来。这两个家丁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都是腰挎朴刀,虎虎生威地立在那儿。有了这两个人充当守卫,宋芸娘他们便心安了许多。   天气已经转寒,一到夜晚更是寒气逼人。宋芸娘他们搬来的匆忙,再加上增加了人口,经过了快一个月只出不进的消耗,家中的柴火、粮食存量都已不多。   他们不知道这一次封城会持续多久,更不知萧靖北现在身在何方,是否安全。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呆在家里,减少木柴和粮食的消耗。除了保证怀孕的芸娘和钰哥儿、妍姐儿两个孩子有足够的吃食,其他人每餐都是略略吃了几口便都心照不宣地搁下筷子,谎称吃饱。   到了晚上,他们舍不得烧炕或者炭盆,偏偏当时搬家时走得匆忙,被子什么的又大多留在张家堡未带过来,便只能蜷缩在冰冷的炕上,在漫长又寒冷的黑夜默默祈祷着,期盼皇上带来的大军和边境的将士们能够早日驱除鞑虏,解决百姓们脱离这样的痛苦。李氏和王姨娘他们更是日日吃斋念佛,为萧靖北祈福。   靖边城仍然紧闭城门,静静屹立在那儿。鞑子的军队并未驰骋到城下,也许他们正在别的地方肆虐,也许他们被梁国的大军阻在了途中。无论外面战事如何,城里的人都一无所知,高大的城墙阻碍了外界的一切消息。   宋芸娘每日白天都是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镇定的安抚李氏他们。到了晚上,她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暗夜,轻轻抚着已有些凸出的小腹,想着外面残酷的战事和毫无音讯的萧靖北,未知的恐惧如暗黑的夜一般紧紧包围着她,她心痛如绞,却只能默默地流着眼泪。   这一日,靖边城如往日一般,宁静中带着小小的喧闹和嘈杂,街上仍有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大多数店铺虽然生意一落千丈,但仍然坚持开着门。茶馆里更是挤满了人,七嘴八舌地探听着城门外的消息。只有紧紧关闭着的城门和城墙上全部武装、神情凝重的士兵,提醒着人们靖边城的战争危机并未解除。   中午时分,突然间乌云蔽日,黄沙漫天,闷雷般的马蹄声隐隐响起,疾速向靖边城滚来。宋芸娘他们坐在家里都感觉得到地面在震动,还听得到远处马嘶鸣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城墙边上,李氏他们都脸色苍白地呆呆坐在那儿,无法抑制地发着抖。   “我得出去看看去!”丁大山忍不住站起来,毅然走向院门。   “山子,去不得!”田氏急忙跑过去一把拉住他,一边眼泪已经流了出来,“外面太危险了,就留在家里吧!”   丁大山满脸的焦急和烦躁,“我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也好有个应对。”   “还能有什么事情,听这动静就知道已经兵临城下了。”宋芸娘想起了几年前张家堡被围城的一幕,她将跑来跑去的妍姐儿一把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心中充满了不安。   妍姐儿皱了皱秀气的小眉头,仰着头看着屋子里表情沉重而紧张的大人们,细声细气地问:“娘,兵临城下是什么意思?是什么兵?”   一直沉默着的荀哥儿突然道:“我们也别自己吓自己,说不定外面是自己人呢。不是说皇上带了几十万人马御驾亲征吗?也许是咱们梁国自己的军队。”   此言一出,众人都神色一亮,丁大山更是急着要出去打探消息。此时听得到院子外面闹哄哄的声响,还有许多人家站在门口互相紧张地询问的声音。   丁大山便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出了门,沿路顺便约了左邻右舍七八个壮男,一起往城门而去。   宋芸娘他们紧闭院门,静静守在家中,等候丁大山的消息。   几个时辰后,城墙外又有了动静,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又渐渐远去。似乎是有军队在城外驻扎了小半天,此刻又开拔到其他地方去。   宋芸娘他们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了半晌儿,李氏突然面露喜色,“城外的军队走了,看来真的是自己的军队,才会这样不伤靖边城一兵一卒便轻易离去。”   宋芸娘心情却没有那么轻松,这件事情透着蹊跷和古怪,她心里沉甸甸的,似乎有着不好的预感。   傍晚时分,丁大山终于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脸色惨白,神色惊恐,额上是密密的细汗,一进门便一屁股瘫软在地上,看着焦急的看着他的一大家子人,带着哭音嚷道:“完了,完了,几十万大军都没了,皇上也被俘了……”   “什么?……”李氏双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本就惊慌失措的宋芸娘他们这下更是慌乱,惊叫声,妍姐儿的哭喊声,王姨娘慌着跑到厨房里倒热水,沿途撞翻了几张凳子,打碎了几只瓷碗……   好一番人仰马翻的忙乱后,李氏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看着紧张地围着她的芸娘他们,还未开口,她的眼泪便掉了下来。嘴唇颤抖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问道:“大山呢?”   丁大山急忙挤上前,满脸的愧疚,“李婶婶,我在这儿。”方才他一回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嚷出了外面悲壮的战情,却未想到家里的这些妇孺老的老、弱的弱,无法承受住这样的噩耗。方才除了李氏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宋思年他们也都是惊吓的半死。   “大山,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氏虚弱地问着。   丁大山便将今日在城门处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原来,方才围在城门之外的果真是阿鲁克的军队。只是他们并未攻城,而是派使者在门外喊话,称梁惠帝已经被他们俘虏,此时正在他们的军中,他们传来了梁惠帝的口谕,命靖边城官兵速速开城门受降,迎接皇上。   李守备也甚是狡猾,他拒不开城门,声称靖边城只是边境上的一个小小的军堡,城内大小官员无一人见过皇上,无法辨认阿鲁克俘虏的是不是皇上。并且,靖边城是宣府城的卫城,一切行动要听宣府总兵的号令。最后建议阿鲁克去三十里之外的宣府城,那里官员级别高,见过皇上的不在少数,只要宣府总兵受降,靖边城一定随着受降。   阿鲁克见靖边城拒不开门,不愿消耗兵力攻城,便调转马头,率军去了宣府城。   “好一个狡猾的守备大人,居然就这样将鞑子大军推到宣府城去了。”宋芸娘冷笑了几声,“只是到底皇上有没有被俘,鞑子说的是真是假,现在还未可知啊!”   宋思年也深以为然,“皇上带着几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居然会被俘,实在是匪夷所思。我看这只怕是鞑子的诡计,不太可信。”   李氏却不是很赞同,“战场上的事情,真真假假实在是说不清楚。不过,鞑子的大队军队居然一路行到这里,又往更深处的宣府城而去,定是我梁国的军队未能拦截住他们。皇上就算没有被俘,也是凶多吉少啊……”   “李婶婶忧虑得很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鞑子不会贸然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依我所见,要么皇上真的已被鞑子俘虏,要么皇上的军队已经战败,并且败得很惨。”荀哥儿镇定的开口。   荀哥儿这两年长高了许多,已经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他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青色直缀,身子立得像一株笔挺的小树,面容沉静,神色淡定,几年的潜心苦读生涯令他周身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明亮有神的眼睛里显现出读书人的博学和睿智。   “那……那怎么办?那萧大哥的军队会怎么样?”宋芸娘面色一下子惨白,一把紧紧抓住了荀哥儿的手,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与镇定的荀哥儿相反,怀孕后的宋芸娘柔弱了许多,又极易情绪化,特别是事关萧靖北的安危甚至是生死,她此刻更是六神无主,乱了阵脚。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带着几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居然被俘。大家猜一猜,这是历史上的哪个事件?   ☆、梁惠帝的悔恨   尽管所有人都希望梁惠帝被俘只是鞑子为了破城而编出的谎言,但是天不如人愿。此时,浩浩荡荡往宣府重镇而去的阿鲁克大军中,有一辆小小的马车,里面坐着一个身形瘦弱、面容枯槁的老者,正是一个月前立志效仿祖先征战千里、一举歼灭鞑子的梁惠帝。他失神的靠坐在颠簸的马车里,目光呆滞。马车的外面,彪悍的鞑子兵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发出刺耳的怪笑声,声声马蹄都仿佛踏在他的心上,良久,一滴浑浊的眼泪慢慢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这些年来,梁惠帝宠信宦官刘振和贵妃张玉蔷,年老体弱、身体多病之后,又开始沉迷于炼丹修仙,追求吃下丹药之后的飘飘欲仙之感。每每吃下仙丹之后,他就精神亢奋,脾气暴躁而多疑。他第一个怀疑和想压制的,便是大权在握的国舅爷——镇远侯萧远山。   萧远山性子耿直、脾气倔强,在梁惠帝面前一向敢于为不同的政见和他争执顶撞。若是以前的梁惠帝,大多宽厚的一笑了之,可是晚年时过多进食仙丹让梁惠帝个性大变,开始刚愎自用,不再有容人之心,而萧远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仗着与皇上关系亲近,仍如同以往一般大大咧咧地随意相处。   梁惠帝对他渐渐心生嫌隙,再加上刘振、张玉蔷等人在一旁恶意中伤诋毁,最终导致了君臣关系完全恶化,直至萧定邦被削爵,萧家满门抄斩。   先皇后萧芜蘅尚在之时,尚能时时劝诫梁惠帝,让他有所克制。萧芜蘅自尽身亡后,梁惠帝越发少了约束,他干脆将朝廷政事交给了以张玉蔷的父亲宰相张鸣德为首的一帮大臣,自己则日日留在内廷,做个不问政事、只寻仙道的活神仙。   五年前萧定邦一家被抄斩后,少了唯一与之抗衡的力量,一人独大的张鸣德越发大权独揽。后宫里没有了皇后的压制,则成了张玉蔷的天下,张鸣德和张玉蔷一内一外牢牢把持了梁国的朝政。   唯一令他们遗憾的是,梁惠帝尽管软禁了太子,将先皇后一族的势力连根拔起,但他毕竟与先皇后萧芜蘅是结发夫妻,相扶相持、共同经历了风风雨雨,有着深厚的感情,这段经历在他的记忆里始终无法磨灭。特别是五年前萧芜蘅自尽身亡,临死前留下一封血书,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梁惠帝痛心疾首、愧疚悔恨之下,在心中始终为萧芜蘅留有一小块角落,连带着对她所出的太子和四皇子也格外网开一面。   几年来,不论张玉蔷和刘振如何进谗言,他始终对他们心怀仁慈,不忍心严苛责罚。太子刘荣熙是他与萧芜蘅的第一个孩子,寄予了他们两个人无限的期望和厚爱。这几年,他仅仅将刘荣熙软禁在京郊一处庭院,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处罚,也一直未有立张玉蔷所出的六皇子刘荣泰为太子的打算。   这两年,一向以宽厚仁德示人的张鸣德随着大权在握,渐渐开始本性流露,在朝廷上独断专行、排除异己。张玉蔷更是宠冠后宫、恣意打压欺凌其他大小妃子,朝廷内外开始隐隐有了反对的声音。   众臣们回想起了贤淑温良的萧皇后和虽然言行跋扈但为人十分公正的萧远山,甚至有几个老臣联名上书,指出了当年长公主谋反案的重重疑点,要求重审萧远山之案,并早日解禁太子。   这样的举动和呼声令张鸣德他们心惊不已,眼见梁惠帝身子越来越弱,而六皇子刘荣泰尚未成年,且未能立为太子,这样的时候阿鲁克率大军南侵,简直是上天送到他们面前的一个难得的机会。张鸣德、刘振和张玉蔷一内一外,成日在梁惠帝耳旁怂恿煽惑,吃多了仙丹有些飘飘然的梁惠帝一时头脑发热,亲自率领着三十万京军北上征讨鞑子。   此次出征,本就准备仓促,途中军粮没有跟上,军心已经不稳。再加上梁惠帝毫无任何征战经验,将一切军政事务交由同样没有作战经验的刘振专断,随征的一些文武大臣却不能参与军政事务,导致军内非常混乱。   梁军首先浩浩荡荡地奔赴大同,梁惠帝本以为梁国声势浩大的军队一到,鞑子军队就会吓得落荒而逃,本就没有做认真打仗的准备。想不到,鞑子却是毫不退却,越战越勇。   沿途听闻阿鲁克率领的鞑子主力军队已经攻破了大同的外围堡垒,即将攻陷大同,刘振已是吓得惊慌失措。快到大同时,又听闻阿鲁克带着主力去了宣府方向,意图专攻京城,他便匆忙改变行军路线,指挥着大军又转战宣府的方向。   负责粮草的官员一直未能保证足够粮草的供给,三十万大军被刘振指挥着东奔西走,又饥又寒又疲劳,一路上怨声载道。行到龙门堡时,刘振突然下令就地扎营休息。全军在饥渴交加又惶恐不安的气氛中,度过了难熬的一晚。夜半时分,梁军最为松懈的时候,震天的杀喊声突然间四面响起,原来早有鞑子大军埋伏在此。   此时,大多数梁国士兵已经数日未饱食,再加上沿途一直没有水源,天气又陡然转寒,士兵们衣衫单薄,只能在饥寒交迫、又渴又累的状态下仓促应战。   龙门堡本就是易攻难守之地,鞑靼骑兵骑着高头大马四面围攻,直冲而下,破阵而入,杀的梁军毫无招架之力。随行文武大臣大多战死,士兵死伤过半,仅有少数人马得以侥幸逃脱。   “刘振!刘振!”梁惠帝目呲尽裂,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恨恨一拳砸向马车侧壁。被俘以后,他没有仙丹可吃,不再成日混混沌沌,神智渐渐清明。这几日以来,他回想了许多事情,想明白了自己竟然会一步步走到被俘这一步的缘由。   他想起当时兵败之时,几个亲信侍卫本来助他换上士兵服饰,准备护送着他趁乱逃走,可是刘振看到后,偏偏故意扯着嗓子大喊:“圣上在此,保护圣上——”鞑子兵听到动静后,立刻策马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不但杀死了他仅剩的几个亲信侍卫,还恨恨羞辱了他一番,将他俘虏。而那刘振却趁乱逃走,不知所踪。   “这个阉货!”梁惠帝又恨恨捶了一拳。他想起了□□皇帝当年曾经说过“宦官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警言,可是自己却不顾老祖宗的告诫,不但纵容着刘振在朝廷横行作乱,还被他鼓动着亲征。最不应该的是让他随意指挥大军,导致了三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而自己也不幸被俘,成为了整个梁国的耻辱和笑柄。   “阿蘅……阿蘅……我对不住你……”在人生最落魄的时刻,第一时间出现在梁惠帝脑海的,不是他现在最宠爱的张玉蔷,而是发妻萧芜蘅。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萧芜蘅,是在一次宫廷宴会上。春风拂面、暖阳宜人的阳春三月,姹紫嫣红的御花园里,一群活波娇艳的少女正在漫步赏花。她们都是侯门贵族家的尊贵小姐,进宫参加皇后设的百花宴。宴会的目的是,从她们中间选出未来的皇后——当时的太子妃。   皇后当时有意令宫人带着这群少女从还是太子的梁惠帝面前经过,十几个千娇百媚的佳人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萧芜蘅不是最漂亮的那一个,但是她端庄的仪表,泰然自若的神态,优美轻灵的步伐深深打动了他。他还记得她那双小鹿一般清澈的双眸,轻轻抬眸看了他一眼,立刻便微微低首,轻垂下眼帘,羽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好像春天最温柔的风儿在他的心头轻轻拂过。   梁惠帝想起了往事,不禁又留下了几行热泪。他不明白自己最后为何和萧芜蘅走到了那一步,他突然想起,他当年之所以与萧芜蘅关系越来越冷淡,一方面固然是萧芜蘅年老色衰渐渐失宠,而年轻貌美的张玉蔷开始专宠在身,另一方面也是萧芜蘅每每一见面,便不断地板着面孔劝诫他不要再吃仙丹,不要宠信刘振,引起了他的厌烦。   他又想起了这几年来,刘振在他面前鼓吹着仙丹的妙处,奉承他自从吃了仙丹之后,精神焕发,精力无穷,有返老还童的趋势,害得他日日沾沾自喜,越发沉迷于求仙炼药。可就是这个仙丹,不但未能让他延年益寿,还令他迷失了自我,失去了自己最亲爱的人……   他想着,若阿蘅还在,一定不会赞成自己率军亲征;若身经百战的萧定邦还在,自己也肯定不会被可恶的鞑子欺辱到如此地步。   他又想到了远在京城的贵妃张玉蔷,“蔷儿,蔷儿,她定是吓坏了……”在他的眼里,他的蔷儿是那样的柔弱,一心依附着自己,无论自己做出何种决定她都是毫不犹豫地赞成。他想起自己在犹豫是否应该亲征时,蔷儿以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眼中充满了鼓励,可是自己最终却令她失望……现在自己出事,她定是已经吓得六神无主。   梁惠帝又看了看马车外,几十个高大健壮的鞑子骑兵紧紧围在马车四周,看来鞑子并没有杀他的打算,而是想挟持他换取更多更大的利益。梁惠帝又有了几分心安,他知道,不论鞑子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的蔷儿都会答应,只要换得他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其实是明朝土木堡之变的写照,明英宗带着五十万大军(也有说是二三十万)御驾亲征,却不敌几万人马的瓦剌军,导致明英宗被俘,明军死伤过半,历史上的真实事件有时候比作者菌开的脑洞更加令人匪夷所思。我将双方的实力稍加修改,再加上一点儿朝廷内斗和阴谋,使这场惨败显得略略合理些。昨日猜中的亲,今日奖励红包一个!(づ ̄ 3 ̄)づ   ☆、梁惠帝的绝境   阿鲁克挟持着梁惠帝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宣府城下。虽然宣府城内驻守着三万多精锐骑兵,可是不论是梁国大军在龙门堡被围攻时,还是此刻鞑子大军已经杀到城下,里面都静悄悄的,好似一座空城一般毫无动静。只有城墙之上随风飘动的旌旗和隐隐冒出垛墙的长矛,才表明里面有着严密的防守。   阿鲁克命人将梁惠帝的马车直接驱使到了宣城城门口,又命人在城门喊话,令宣府总兵和巡抚速速打开城门,迎接梁惠帝进城。   城内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有士兵在城门上喊话,说奉杨总兵和徐巡抚之命,不能打开城门,并要阿鲁克速速撤兵,否则即将开炮轰炸。   坐在马车里的梁惠帝听到这一番言辞,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哆哆嗦嗦地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走下来,冲着城门大喊:“朕在此,还不速速叫杨嵩和徐信两个小子前来接驾!”   城门上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又是咚咚咚的跑步声,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宣府总兵杨嵩和巡抚徐信登上了城头。   “余受命巡抚宣府,不敢怠慢。凡信降者和犯城者格杀勿论。誓与宣府城共存亡,永保大梁江山不移……”徐信慷慨激昂地说着,杨嵩则手持利剑,面容沉静、虎视眈眈地立于一旁。   “徐信,你瞎了狗眼了,没有看见是朕在此吗?”梁惠帝气得破口大骂。在自己的将士们面前,他终于找回了几分君王的霸气。   徐信沉默了片刻,神色似有几分尴尬和退缩。一旁的杨嵩立即挺身而上,大义凛然地朗声喝道:“余等受命誓死守卫宣府城,与城池共存亡。”冷笑了几声,又道:“先皇已经以身殉国。奉太后懿旨,举国哀悼,半个月后,新皇登基,势必举全国之力踏平尔等,为先皇报仇血恨。”   “什……什么太后,什么先皇,朕好端端的在此,你小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梁惠帝只觉得五雷轰顶,怒不可遏,气得跳起了脚。   “太后自然是先皇后宫中最尊贵的张贵妃。先皇出征前已留有口谕,若他不幸殉国,将传位于六皇子,张贵妃为太后。”杨嵩冷冷答道。   “反了……你们都反了!”梁惠帝气血上涌,怒急攻心,颤抖了半天,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便一下子昏了过去。   阿鲁克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变故,一时有些无措。说话间,城墙上的几十门火炮已经架好,黑洞洞的炮筒对准了鞑子的军队。   阿鲁克深知宣府城中的三万精兵矫勇善战,而自己的士兵之前与梁国大军大战一场,现在又长途跋涉至此,已是又饿又累,他不愿碰宣府城这块硬石头,便挟持着梁惠帝往西面已经攻克的大同而去。   半个月后,六皇子刘荣泰顺利登基,年号天佑。新皇的第一道圣旨,便是积聚全国精锐兵力,一举歼灭鞑子大军,为以身殉国的先皇报仇。   另一方面,并未死心的阿鲁克在大同镇城经过了数日的休整后,继续挟持着梁惠帝向宣府进军,想趁着梁国主力军队遭受重挫、其它兵力尚未调动到位之际,继续深入梁国腹地,意图直指京师。他打着护送“太上皇”回京的旗号,一路在各大小军堡前叫阵,命他们速速开门迎接 “太上皇”,并趁机攻下了好几个军堡。   种种消息传到靖边城的萧家小院之时,已是新皇登基后的十多日之后,一切几乎尘埃落定。李氏经过了长时间的惶恐,真正面临了这一刻,就好像一直被线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她反而沉静了下来,决意好好谋划接下来的对策。   李氏的小屋里,一盏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李氏侧坐炕边,微微低垂着头,一手轻轻拍着炕上睡得正香的妍姐儿。看着妍姐儿红扑扑的小脸和平静起伏着的小胸脯,她的心突然宁静了许多。   “娘,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会儿说先皇已经殉国,一会儿说太上皇在鞑子手里,也不知那种说法才是真的。”宋芸娘一边低头绣着一个小儿的肚兜,一边轻声问着。这些日子外面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传个没完,却偏偏没有萧靖北的消息,她心中甚是不安,却又不敢在李氏面前表露,只好借做些针线活来掩饰自己的惶恐,殊不知她绣得七零八落的针脚,和动不动就扎破了手指还不自知的恍惚,早已经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无措。   李氏为妍姐儿掖了掖小被子,轻轻走到芸娘身前,随手扯过一张凳子坐着,轻声道:“哪种是真已经不重要了。新皇登基,先皇就是不殉国也得殉国。他们这一招釜底抽薪,就是要活生生逼死皇上啊。”   宋芸娘手捏着针,半天也无法扎下去,愣在半空中僵持了一会儿,干脆将手里的肚兜放下,喃喃道:“也不知萧大哥现在怎么样了?只听说是随皇上亲征的军队惨败,倒没有听到周将军的游击军现在怎样了?”   李氏沉默了片刻,既是安慰芸娘也是给自己信心,“京军失败是因为仓促出征,又不熟悉地势,没有与鞑子作战的经验。周将军的游击军又不一样,他们与鞑子征战多年,以往也是胜的多、败的少,应该不会有事情的。你且安心养胎,不要东想西想。你看看你现在瘦了这么多,对孩子也不好,到时候四郎回来了还不知道会怎样心疼呢,他肯定要怨我这个老太婆没有照顾好你了。”   宋芸娘轻轻伸手抚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心中突然有些愧疚。她深深知道,若萧靖北真有什么不测,她便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支柱,越发要勇敢地承担家里的责任,好好孕育这个孩子。只是这段时日她日日忧心萧靖北,不思饮食,无心睡眠,身体越来越弱,反而令李氏为她担心,也真的对不起这个孩子……   室内一时沉默了下来,只听到妍姐儿平静的呼吸声轻轻响着,为昏暗寂静的傍晚注入了几丝静谧温馨的味道。   宋芸娘便转换了话题,“今日大山哥说宣府总兵不但派出了宣府城内的两万精兵拦截鞑子大军,还号令各个卫城和军堡积极防卫,靖边城也要派兵出征呢!”顿了顿,又道:“也不知这杨总兵是真胆小还是假懦弱。当初鞑子大军都杀到他城下了,他只是龟缩不出,现在却派兵主动出击。”   李氏冷笑了几声,“这些事情别人不清楚,我倒是知道些□□。他之前之所以守城不出,八成儿就是他京城里主子的授意,现在他的主子夺了政权,他还不得卖力效劳?”   宋芸娘变了神色,猛地坐直了身体惊呼道:“怎么连宣府总兵也……”   这声惊呼划破了夜的宁静,床上的妍姐儿突然不满地皱了皱小鼻头,小胳膊小腿动了动,李氏急忙走过去轻轻拍了几下,一边不满地瞪了芸娘一眼。   宋芸娘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冲着李氏讪讪笑了笑。   李氏慈爱地盯着妍姐儿看了一会儿,见她又睡得安稳了,这才轻轻走过来坐下,小声说道:“我记得当年宣府杨总兵的夫人随夫进京之时,曾经参加过几次京城里贵妇的宴会。当时她穿着打扮过时,谈吐也有些粗鲁,宴会上的侯门贵妇们一个个眼高于顶,哪个耐烦应付她。倒只有张鸣德的夫人,一向高傲冷淡的一个人,居然与她一见如故,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还戏言要认她为干女儿。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现在看看这件事后倒是明白了……想一想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看来姓张的一家从那么多年前就开始筹谋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发出一声轻叹,带着说不出的无奈和无尽的沧桑,“侯爷大意了,不败不行啊……”   宋芸娘也有些震惊,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才问道:“不知那张宰相还收买了哪些将领,不知周将军是不是也……”   李氏愣了愣,也很是心忧,“这个说不准啊,不过周将军为人正直,忠君爱国。更何况他一直在边境活动,品级也不是很高,不见得会被收买吧。”   宋芸娘也点点头, “希望如此吧!”深叹了一口气,又感叹道:“也不知这一仗,又要打到什么时候……”   李氏低头不语,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倾身过来一把抓住芸娘的手,她的手又干又冷,声音更是冰凉,透着寒意,“芸娘,京城里的那伙人现在忙于稳定政权,估计不会顾及到我们。但是他们一旦坐稳了江山,肯定会四处清算异己,斩草除根。张玉蔷那个女人最是记仇,说不定会加害于我们,芸娘,你……你怕不怕?”   宋芸娘心中慌乱,表面上却仍是一派宁静,淡淡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也没有用,还不如坦然面对。咱们安安分分地呆在这边堡,时间长了,也许他们就淡忘了。娘,这以后的事情你也别太忧心,还是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吧?”   李氏重重捏了捏宋芸娘的手,眼中闪过几许赞许之色,“芸娘,遇事沉着稳定,不慌乱,不愧是我萧家的媳妇。现在,四郎不在家里,你就是这一大家子人的主心骨。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只要咱们沉得住气,全力应对,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宋芸娘抬眸看着李氏,眼中光芒闪动,她重重点了点头,突然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粮食上的危机   阿鲁克挟持着梁惠帝一路南下,锐不可当,直逼京城。新登基的小皇帝茫然无措,政权全部落入了张鸣德的手中。他很快召集了二十万大军严守京师重地,阻挡阿鲁克的攻势,各地勤王的军队也纷纷向京城集聚,加入了京师保卫战。   外面狼烟四起,靖边城内也是一片混乱。城门仍然紧紧封锁,城内各类物资依然是天价。街头巷尾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乞讨者,整个靖边城内的秩序更加混乱。人们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之下,听着外面传进来的各种真真假假的传言,终日惶惶不安。   因靖边城派了一部分精锐士兵出城与鞑子作战,各官员大户人家的家丁便被抽去守城,原来王远派到萧家的两名侍卫也收了回去。宋芸娘他们倒是无所谓,反正家中余粮已经不多,就算贼人入室抢劫,也没有多少粮食可抢。   这一日,许安慧与许安文突然登门拜访。他们两家虽然都搬进了靖边城,但是相隔甚远。最开始搬过来、街面上还算安稳的时候,两家时时走动。随着局势越来越混乱,他们各自守在家中,不敢轻易出门,已是许久未见。   “安慧姐!三郎!”宋芸娘兴奋地迎他们进屋,拉着许安慧的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许安文则被荀哥儿和钰哥儿拉着去了他们的房间。   只见许安慧面有菜色,身形憔悴,早已不复原来的丰腴。略略聊了几句她便滴下泪来,嘴唇抖了半天才断断续续的开口,“芸娘,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知道你们家人口多,一定也很困难。我……我倒不是为自己,大人们饿一饿总是不要紧,只是几个孩子……实在是饿不得了……”   许安慧他们搬来的急,又没有如丁大山一般抢收田里的稻子,所带的钱财物资也不是很够。靖边城封城后,他们完全和张家堡的郑仲宁失去了联系。许安慧的舅舅家也不是很宽裕,一大家子人强撑了这么一段时日已是不易。   宋芸娘印象中的许安慧总是欢快的、轻松的,从未见过她如此愁苦的模样,她立即红了眼圈,二话不说便去厨房将大米、面粉各装了一大袋递给许安慧。   “这……要不了这么多,芸娘,你……你们也难……”许安慧见芸娘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粮食,缩着手不肯接受。   “没关系,大山哥之前收了稻子,我们家还有一些余粮呢!”宋芸娘轻松地笑着,宽慰她。   “芸娘……”许安慧拉着宋芸娘的手,嘴唇微微颤抖着,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宋芸娘轻轻拍了拍许安慧的手背,轻声问道:“安慧姐,还是没有郑姐夫的消息吗?”   许安慧强撑着笑了笑,“没……还没呢……”她看着芸娘关切的眼神,撑了许久的弦突然一下子断掉,失声痛哭起来,“芸娘……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张家堡已经被鞑子攻占了……”   “什么?”宋芸娘惊叫出声。听到动静的李氏他们也纷纷围拢过来,听到这一消息后都有些懵了,突然产生了连根都被拔除的茫然无助感。良久,叶翠儿爆发出一声哭声,一屋子的妇人也跟着哭起来。   正在院子里干活的丁大山紧张地跑进来,问明了事由后,不禁问道:“消息可不可靠?我这些日子成天在外面打探消息,都没有听到这个说法啊?”   许安慧已经趴在宋芸娘怀里哭得说不出话来,听到哭声走过来的许安文低沉的说:“是前两日听我舅舅说的,他以前是军中的武术教官,特意找军中的熟人了解的最新军情。据说鞑子还没有攻城,刘青山那老匹夫就主动开城门投降了。也不知我姐夫他们怎么样了……”   宋芸娘倒是松了一口气,拍着许安慧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既是投降,想必就没有开战。郑姐夫他们应该不会有事。”   许安慧泣道:“别人或许没有事情,但我们家那口子最恨鞑子,性子又倔强耿直,他岂能甘心投降受辱。说不定第一个反抗的就是他……”   宋芸娘哭笑不得,“所谓关心则乱,还只是没有影子的事呢,你就哭得死去活来的。郑姐夫再恨鞑子,想着你和几个孩子,也不会贸然行事啊。”她突然又想起了萧靖北,忍不住也流下泪来,哽咽道:“倒是萧大哥,一直没个消息。外面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军队,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许安慧又反过来安慰宋芸娘,一屋子的女人也是一边哭一边七嘴八舌地猜测,互相安慰着。   丁大山、宋思年他们几个男子沉着脸、皱着眉头在一旁无奈地听着。只听她们越说越乱,宋思年忍不住喝道:“你们这群女子,天都还没有塌下来,自己就先哭死了。哪有无端端乱咒自己男人的,你们怎么不往好处想,也许他们现在都安然无恙呢?”   宋芸娘回转了过来,她急忙伸手擦眼泪,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安慧姐,我说你关心则乱,我也是一样啊。”   许安慧也看着她笑,笑一阵儿又哭一阵儿,将在舅舅家中憋闷着不敢流露的情绪在宋芸娘面前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又聊了一会儿之后,宋芸娘见天色已经不早,担心许安慧和许安文拿着两袋粮食走在路上会不安全,便寻来一只空箱子将面粉和大米装好,又让丁大山和荀哥儿护送着许安慧他们回去。许安慧依依不舍地拉着宋芸娘的手,彼此又嘱咐了半天,这才告辞离去。   许安慧走后,宋芸娘走进厨房,默默看着已经见底的米缸,站在那儿发愣。灶前正在做饭的王姨娘没有看见芸娘进来,正在不满地小声对身旁喂柴火的田氏抱怨着,“芸娘也是忒大方了,她把粮食都给了他们,咱们可就马上要揭不开锅了……”   田氏倒是看见了芸娘,她神色尴尬,急忙拉拉王姨娘的裙摆,示意她不要多说话,王姨娘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干活不语。   宋芸娘也是心情沉重,她想了想,匆匆去了李氏的房间。   李氏正坐在炕头做着针线活,蔓儿则陪着妍姐儿在一旁玩耍。宋芸娘急急走进去屈膝跪在地上,“娘,芸娘今日没和您商量就将家里的粮食给了安慧姐,请娘责罚。”   李氏放下手里的活,急忙弯腰去扶芸娘,蔓儿已经机灵的带着一脸迷糊的妍姐儿退出了房间。   “芸娘,我为何要责罚于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许家对我们帮助良多,现在他们遇到了困难,我们本就应该尽全力相助。你今日做得很对。”李氏扶芸娘在炕边坐下,又嗔怪道:“你也是有了身子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我又不是恶婆婆。”   宋芸娘红了眼圈,“谢谢娘体贴。可是……可是家中的存粮已经不多了,可能撑不了几日了……”   李氏淡定的笑了笑,“这有何难,咱们家这几年卖面脂、卖粮也存了些钱,我也还有些体己,明日便让大山去买些粮食回来。”   宋芸娘很是心疼,“娘,现在外面的粮食价钱实在是高得离谱,简直是在抢钱。再说,当初我们不是商量好了,这些钱是要买这个小院的……”   “买院子的事情缓一缓也不迟,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肚子填饱。万一饿出个好歹的,看病抓药都不止这几个钱啊!”   宋芸娘不禁又一次佩服李氏的淡定豁达,她点点头,“我这就同大山哥说去,让他先去打听城里几家粮铺的价格,货比三家再买。”   宋芸娘尚未来得及去买粮,过两日就有人送了两大袋粮食过来。   却说这一日,丁大山和荀哥儿去街上询问粮食的价格,一屋子妇孺紧闭院门守在家里,只听大门被敲得砰砰响,还有人问着:“请问这里是萧靖北的家吗?”   宋思年好奇地从门缝往外看,只见隐约是几个士兵模样的人,他心中一惊,急急拉开门闩,打开大门。   却见两个高大的士兵一人扛着一个沉重的大袋子走进来,重重搁在地上,一个高大挺拔、一身戎装的军官随后走了进来,他一进院门便用审视的目光四处打量,一双剑眉已经紧紧蹙了起来。   宋芸娘他们听到动静都从内院走了出来。宋芸娘吃惊地看着来人,只见他身穿高等军官的银色盔甲,面容极其英俊,神色却很是冷峻,他目光明亮锐利,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周身笼罩着一股凛人的气势,没有萧靖北身上那种让人心生温暖的气息。   “请问,您是……”宋芸娘迟疑着开口。一旁的钰哥儿已经欢快的扑了过去,“小舅舅——”   “孟六郎,真的是你?”李氏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颤颤巍巍地迎了上去。   “李婶婶,当然是我啊!孟家小六见过李婶婶!”孟云泽展颜一笑,曲身行礼,李氏已经一把拦住了他。   “小舅舅,你怎么来了?”钰哥儿激动的问着。他对孟云泽的记忆实在是太过深刻,虽然好几年没有见过孟云泽,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孟云泽笑呵呵地看着钰哥儿,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小子,都快有舅舅高了,舅舅可再也抱不动你了。”   宋芸娘便明白了这位军官是萧靖北的好友,也是他曾经的舅弟——孟云泽。萧靖北曾经数次对她提过这位好友,宋芸娘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身上有着复杂的气质,沉静时冷如冰山,气势凌人;与李氏见礼寒暄时,却是一个礼节周全、举止从容优雅的翩翩贵公子;和钰哥儿说笑时,又有了几分热情活泼的大男孩的影子。特别是当他看到已经长成了半大小子的钰哥儿时,灿烂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洋溢开来,居然让人有了如沐春风的温暖之感。   孟云泽也直觉地知道站在李氏身边的那位气质端庄、面容秀美的女子定是萧靖北的娘子。双方见过礼后,李氏便迎孟云泽去正屋坐下叙话。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的孟云泽将军终于出场了(*^__^*) 新文讲的是孟云泽与穿越女的故事,喜欢的亲们可以先收藏下哦!!!   欢迎收藏《军户小娘子》的姐妹篇 穿越之水聚云合   ☆、孟云泽的拜访   萧家的正屋不算很矮小,但是孟云泽他们三个高大的男人走进去后,房间立即显得逼仄了许多。陆蔓儿和叶翠儿奉了茶之后,知趣的拉着钰哥儿、妍姐儿两个孩子退出了正屋,只留下大人们在里面叙话。   寒暄了几句,李氏问道:“孟六郎,听我家四郎说,你这几年一直在福建抗倭,这次来是……”   孟云泽微微向前倾了身子,神态恭敬,笑得诚恳而亲切,“京里诏令全国各地精锐兵力火速进京,保卫京师。我们隔得远,前几日刚到。”   李氏听他只说“京里”,不称“皇上”,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   孟云泽朗声笑道:“自然是萧四哥告诉我的。”   “萧大哥?他现在在哪里?他现在可还好?”一直安静的坐在李氏下首的宋芸娘激动的站起来,急急问道。   李氏神色也甚是激动,急切的看着孟云泽,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孟云泽脸上笑意更深了些,“萧四哥一切安好,他们的军队已往京师方向去了。前几日我的军队刚好碰到了周将军的游击军,我特意去见了萧四哥一面。他在这次征战中多有立功,现在已是千总。只是他现在有重任在身,无法抽身回来看你们,特意托我告诉你们不要担心。”顿了顿又道:“我稍微比他自由些,正好今日行军路过靖边城附近,便特来看看你们。看到你们一家人平安,我也就放心了。我刚刚已经和刘守备招呼过了,你们以后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只管去找他。”   宋芸娘听闻箫靖北平安,紧绷了多日的弦终于放松,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定,她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靠坐在凳子上,掏出帕子轻轻拭泪。   李氏也甚是激动,连念了几声佛,谢道:“孟六郎,有劳你跑这一趟了。知道四郎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说罢看向芸娘,“你也不要再担心了,以后只管吃好睡好,安安心心的等着四郎回来。”   宋芸娘微微红了脸,对着李氏点了点头,又起身对孟云泽裣衽行礼,“多谢孟六哥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望我们,为萧大哥带话。”   孟云泽忙起身回礼,“萧四嫂,你多礼了。我与萧四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莫逆之交,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不一般……”他突然想到这个“不一般”早已成为过往,神色有几分尴尬,便转换了话题,“我听刘守备说目前城中最紧缺的就是粮食,来的路上便特意买了两袋,你们先吃着,相信过不了多久萧四哥便可以回来了。”   李氏和芸娘自然又是感激了一番。李氏又担心的问道:“孟六郎,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也不知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能不能和我们说说,现在到底局势如何,也免得我们日日惶恐不安。”   孟云泽一时愣住,似乎有些犹豫。他略略扫了一眼同他一起来的两个侍卫,那两人立即起身道:“将军,属下们去外院等候。”   孟云泽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看着李氏,仍然淡笑不语。   一旁的宋思年自从钰哥儿亲热的称呼孟云泽为“小舅舅”之时就已明白他的身份。又见孟云泽举止优雅,一身贵气,和李氏言谈甚欢,极为熟稔,内心突然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既有些自惭形秽,又隐隐有些不安。此时见孟云泽微笑着不语,心知他定是有所顾忌。环顾屋内,只有自己是外人,便起身假称有事要去外院。   宋芸娘也甚是明白,立即起身要随宋思年一起告退,李氏却叫住了他们。又对孟云泽道:“我这个亲家公是靖安三年的举人,也曾是江南的官员,最是忠君爱国。六郎你有什么话只管放心说,这里没有一个外人。”她看到坐在下首的王姨娘,略略犹豫了下,状似随意的说:“玥儿,你去厨房帮田姐姐的忙吧,今日烧几个好菜,留孟六爷吃个饭。”   王姨娘急忙起身应了一声,乐呵呵的出了房门。屋内便剩下了李氏、孟云泽、宋芸娘和宋思年四人。   李氏寥寥数语,孰亲孰远已经一目了然。她倒不是信不过王姨娘,而是担心王姨娘会不小心透露给萧靖娴,以至于间接告诉了萧靖娴背后的王远。   孟云泽见李氏这一番言语和举动很有些吃惊,他微微挑了挑眉毛,却仍是不动声色,轻笑道:“李婶婶想知道哪些方面的局势呢?”   “皇上是不是还在鞑子手里?”李氏肃穆了神情,开门见山。   孟云泽一愣,也迅速收敛笑意,沉默了片刻,无声的点了点头。   李氏又问:“你们此次受命前来,是抗击鞑子,还是营救皇上?”   抗击鞑子和营救皇上本应该是同一个目的,可是李氏这句话问出来,就成了两件全然不同的事情。孟云泽身子一震,深深看了李氏一眼,挺直了脊背,肃容道:“京里命我们全歼鞑子,但是……我会全力营救皇上。”   李氏表情凝重地盯着孟云泽审视了会儿,面露赞许的笑容,“说得好!孟六郎,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的好孩子。和你们家……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   孟云泽神色凝重,“虽然皇上算不上是明君,但是……”他指了指京师的方向,“他们使出的这些招数实在是太过阴损,居然拿三十万将士的性命和几乎要灭国的危险去夺这个皇位。若让他们坐稳了江山,实在是对不住那些已经殉国的将士们。”他狠狠捏紧了拳头,转瞬又松开,神色有些黯淡,“只是……萧老将军和萧侯爷戎马一生,他们当年的那些老部下要么已经告老怀乡,尚留在军中的也已是大权旁落。京里的那帮人深耕已久,现在各个军中他们的势力倒是占了大半,营救皇上、助他夺回皇位实在是太过艰难。”   李氏神色坚定,“好孩子,只要你们有这份决心,就一定可以办得到。乱臣贼子势必不得善终!”   宋思年听到他们这些不知可以让脑袋掉多少次的惊天言论,早已经是骇得脸色惨白。他的世界离皇权纷争实在是太过遥远,他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半张着嘴,呆呆坐在那儿,一时有些承受不住。   宋芸娘也是默不作声,她知道萧靖北在这一场战争中势必会奋力一搏,营救皇上。这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个机会,成功,则可以为家族洗清罪名、报仇雪恨;失败,也许会跌入地狱的深渊。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唯一的路,除此之外,他毫无退路。宋芸娘帮不到他分毫,只能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   吃晚饭之前,孟云泽不顾李氏的挽留,执意要告辞,“李婶婶,军令在身,不敢延误,我还要即刻率领将士们连夜开拔,实在是不能久留了。”   李氏也点点头,“如此我就不耽误你了。等你们歼灭鞑子、达成心愿的那一日,李婶婶再为你们准备庆功酒!”   孟云泽重重点了点头,眼中光芒闪烁,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和坚决。临走前,他环顾了院子里眼巴巴看着他的一群人,突然发现其中没有当年那个曾令他头疼的萧靖娴,便问道:“怎么没有见到靖娴妹妹?”当年的他年轻气盛,处理萧靖娴一事有些简单粗暴,事后他也颇为后悔当时没有用更婉转的方法拒绝她。   李氏愣了下,只好不甚自然地笑道:“她嫁人了。”   “嫁人了?那就好,那就好!”孟云泽甚是欣慰,笑得怡然而轻松。   “只是六郎啊,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你的亲事定了没有啊?”李氏忍不住问道。   孟云泽闻言笑容一滞,有些怅然失神,他遥望南方,黯然道:“我没有萧四哥那么好的福气。也许,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单身下去吧……”   “傻孩子,又说傻话。你这样的好孩子还怕没有好姻缘?”李氏忍不住笑骂了他。   转身即将出门之前,钰哥儿冲过去拉住了他的衣袖,哀哀叫道:“小舅舅——”   孟云泽脚步一滞,回头看着钰哥儿,立刻柔和了眉眼,“钰哥儿乖乖在家里,等舅舅打了胜仗就来看你!”   钰哥儿点点头,小小的脸上挂满了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担忧,“小舅舅你在战场上务必要小心。”   孟云泽笑着摸了摸钰哥儿的头,感慨道:“到底是长大了……放心,舅舅可是常胜将军哦!”   “小舅舅——”钰哥儿又叫住了孟云泽,清澈的眼眸里神色却很是复杂,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终是忍不住问道:“小舅舅,我……我母亲可好?”   众人都是一愣,这小小的孩童随着年龄的增长便愈加敏感,不论芸娘如何待他远胜于亲母,他始终无法磨灭对亲生母亲刻骨铭心的想念和牵挂。   孟云泽看着钰哥儿酷似三姐的眉眼轮廓,心中酸涩,柔声道:“你母亲现在很好。她……以后若有机会,她自会来看你。”   孟云泽带着两名侍卫离去后,望着他们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长的巷口,钰哥儿忍不住轻泣出声。   宋芸娘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走过去揽住钰哥儿的肩头。   钰哥儿突然趴在芸娘怀里哭了起来,“娘……娘……我刚才只是……我只是……,我……我并没有……”   宋芸娘一边轻轻拍着他抽搐的肩,一边柔声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是娘的好儿子,也是你母亲的好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孟云泽将军遥望南方,怅然若失,他在想什么呢?自然是在想我下一本书中的女主了!(*^__^*)   本文还有大概十几章就可以完结,新文穿越之水聚云合正在努力存稿,争取在完结的那一日开新文,请亲们继续支持哦!!!   ☆、战场上的消息(上)   孟云泽走后,宋芸娘她们又陷入了无尽的漫长的等待之中。幸好孟云泽送来的那两袋粮食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不但满足了萧家院子里十来口人的日常所需,宋芸娘还匀出了一部分,让丁大山给许安慧他们送去。   这些日子,丁大山仍然如往常一样每日去街上晃悠一圈,带回来各种最新战况。一会儿是梁国军队又歼灭了多少鞑子,一会儿又是鞑子攻下了几个军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外面的战况非常激烈,阿鲁克挟持着梁惠帝步步紧逼,期望谋取更大的利益;而张鸣德他们则是严防死守、寸步不让,决不允许梁惠帝有翻身的机会。   天气寒意更重,即将进入冬天之时,战争终于结束了。   鞑子的军队在顽强的梁国军队面前一连遭遇了好几场失败,士气低落。再加上他们深入中原腹地,粮草各方面开始不继,梁国各地勤王的军队仍在源源不断地奔赴京城,阿鲁克不得不拔营而走。梁国军队趁胜追击,杀敌数万,一路将阿鲁克赶回了老家。   在这场京师保卫战取得绝对的胜利之后,随着阿鲁克的溃败,关于“太上皇”是真是假、是死是活的争议也烟消云散。梁惠帝的“以身殉国”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皇城里的小皇帝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好好享受他外祖父和母后为他争得的这份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   消息传到靖边城的萧家小院后,宋芸娘和李氏自然是痛心疾首、失望无比。但他们深知营救梁惠帝、扭转局势的难度实在是如同登天,这样的结局虽然是她们最不希望见到的,却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事已至此,宋芸娘他们便只能期望萧靖北在这场战争中能够保全自己,平平安安的回到家人身边,一家人再好好谋划以后的日子。   各地勤王的军队开始陆陆续续打道回府,边塞各个军堡派出去的战兵也纷纷回了营,可是,却一直不见周将军率领的游击军的踪影。宋芸娘他们一边急切地等待着萧靖北的消息,一边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在入冬之前搬回到张家堡。   前两日许安慧欢天喜地地过来了一趟,带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   原来,当时刘青山开城投降时,将誓死反对的严炳、郑仲宁等官员抓起来关进了防守府内。   鞑子军队不攻而破、占领张家堡之后,并没有将这小小的军堡看在眼里,他们搜刮了张家堡的大量粮食物资之后,立即开拔去侵占其他更大的军堡和卫城,只留了一小队人马留守。只是,这段时日以来,这些留守的鞑子兵在张家堡作威作福,随意打杀军民、□□妇女,无恶不作。   当阿鲁克节节溃败之时,张家堡内留守的鞑子们听闻战败的消息,也准备慌乱的逃走。愤怒的张家堡的军民自发行动起来,与防守府内的守卫里应外合,救出了严炳、郑仲宁等武将。最后,群情激奋的军户们干脆涌入防守府,不但杀了那些鞑子,还趁乱杀死了刘青山及其手下的几个心腹官员。   虽说杀害朝廷命官要受到严格查处和惩治,但是此时正值鞑子节节败退之时,边境各地均是一片混乱。严炳他们便统一口径,称鞑子撤退之前进防守府抢劫财宝,遭到了刘青山的反抗,鞑子一怒之下杀了刘青山等人,愤怒的军户们又一涌而上,杀光了鞑子。张家堡内的军民人人憎恨刘青山,所有的人都坚持这一说法,久而久之,真相反而被人们刻意的淡忘了。   靖边城的刘守备对刘青山的视财如命也有所耳闻,便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再说,刘青山弃城投降,就算不死也会受到严厉惩治。刘守备没有过多追究此事,他不但大大褒扬了以严炳为首、奋勇杀敌的一群官员和士兵,还报请上峰,建议任严炳为张家堡的新任防守官。   郑仲宁在张家堡大小事宜基本上安置妥当后,便来靖边城接许安慧母子回家。许安慧自然是喜极而泣,她临走之前急匆匆的赶来和宋芸娘告辞,将张家堡安然无恙的好消息告知了芸娘。   继许安慧他们回了张家堡之后,当初一起从张家堡搬到靖边城避难的军户们也纷纷搬了回去。万巧儿一个月前生了一个女儿,现在刚刚出了月子的她也随蔡氏一起搬回了张家堡。   宋芸娘他们也开始着手准备搬回到张家堡的诸多琐碎事宜。叶翠儿忧心张家堡的家人,丁大山便带着她和田氏先回了张家堡。   又过了几日,归心似箭的宋思年但心家中是否已经遭受到鞑子的破坏,便也搬了回去,留下荀哥儿帮忙照看宋芸娘。   萧家这边,李氏也命王姨娘带着陆蔓儿先行回家收拾,自己则陪着宋芸娘留在靖边城,日日紧闭门户,静静等待萧靖北的消息。   又等了数日,萧家沉寂了许久的院门终于响起了叩门声,住在外院的荀哥儿急匆匆地打开院门,愕然愣着站了片刻之后,惊喜地大叫:“安平哥!三郎!”   许安平仍穿着一身盔甲,风尘仆仆。他的脸黝黑而消瘦,身形疲惫,眼神黯淡而消沉,不见以往的勃勃生机和昂扬的精神状态。   许安文也是不见笑容,半垂着眼看着地面,默不作声。   荀哥儿尽管满腹疑惑,也仍然热情的迎他们进内院的正屋坐下。   众人搬走后的小院空旷了许多,此时也分外安静,李氏正在房里陪着妍姐儿玩耍,时不时发出几声欢笑声。钰哥儿则在一旁的桌子边静静地看书,妍姐儿的嬉笑声影响不了他分毫,他专注地看着书,手指飞快的翻过一页、又一页。   宋芸娘则在自己房中午睡。她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这段日子天天担惊受怕的牵挂,她除了肚子略略凸起,身形却仍是消瘦。昨天夜里她又做了噩梦,半夜惊醒后,一夜无眠到天亮,今日白天精神不振,此刻便躺在炕上稍稍补眠。   李氏见到了这两个客人也甚是惊讶,她和许安文有过几次接触,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安平。此时听荀哥儿介绍了许安平,便激动地问:“许二郎,听说你和我家四郎一同在周将军的游击军中效力,不知我家四郎可有回来。”   许安文看着李氏,呼吸沉重,每每要开口却觉得双唇有如千钧重,怎么也无法张开,他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刚刚触及李氏的眼神又急忙避开,静静看着面前茶杯里氤氲升起的热气,默不作声。   李氏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她努力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镇定的对荀哥儿道:“荀哥儿,你带着钰哥儿和妍姐儿去外院玩去,我和许二郎有要事要商谈。”   荀哥儿站着犹豫了会儿,见李氏神色坚决,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门。   “荀哥儿,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许安文急忙站了起来,他歉意的看了一眼李氏和许安平,匆匆追了出去,如逃脱般的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屋子。   “许二郎,现在屋里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你放心,我老婆子虽然年老体弱,但我这辈子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没有什么是承受不了的!”良久,李氏低沉沧桑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缓缓响起,如同在这几乎凝固了的空气里划开一道口子,寒飕飕的冷风仿佛瞬间便灌了进来。   许安文双手紧紧按在膝盖上,几乎可以听到骨节的咯咯声,李氏无言地看着他,双唇倔强的紧紧抿起,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疲惫和哀求。   “李婶婶……这次鞑子……攻势很凶,我们的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周将军却也毫不畏惧,不是避其锋芒,而是迎难而上。他一直率领着我们与鞑子的主力部队周转,还有过好几次的正面交锋……”许安文突然镇定了下来,讲着讲着,开始正视李氏的眼睛,语速也由凝滞变得越来越流利,血雨腥风的战场通过他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慢慢展现在了李氏的眼前。   “这几场仗打的惨烈,很多弟兄都以身殉国,马革裹尸而返……但也有的弟兄脱颖而出,在与鞑子作战时立下赫赫战功,得以嘉奖。……萧兄就是其中的一个,两个月多前,他已由把总升为了千总,统领整个火器营。”   李氏唇角含笑,镇定的看着许安平,眼底的哀伤和绝望却是越来越深。   许安平舔了舔嘴唇,突然只觉得口干舌燥,在寒冷的并未烧炭盆的屋子里,后背却已然湿透。他突然觉得他不该走这一趟,接受这场比战场上更为残酷的折磨。   “一个月前,我们听从军令前往京城方向追击鞑子,在孙家湾一带和阿鲁克的主力有了一场恶战。那一场仗打的艰苦,除了我们的几千人,还有其他几支部队的上万人马。……我们本已包围了鞑子的大营,当时萧兄带着一队精锐兵力深入鞑子内部,我们则在外围为他们打掩护。本来说好以一个时辰为限,一个时辰后,不论是否救出太上皇,只要听得我军鼓声响起,萧兄都要立即撤退,因为,炮兵已经预备好炮轰鞑子大营……”   “可是……可是……”许安平紧紧捏起了拳头,面色痛苦而愤恨,“不到半个时辰,炮兵就开始开炮。当时正值夜半时分,各路人马混杂,也不知是哪一支军队先开了炮,很快就乱糟糟打成了一片。……事后,我们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萧兄,倒是找到了随他一起的几个将士,都已被炮轰得……”   许安平突然语带哽咽,无法继续说下去,他死死地咬紧牙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作者有话要说:     ☆、战场上的消息(下)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仿佛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听得见。许安平局促不安地盯着地面,静静等待着李氏随时会爆发出来的哭声。除了不忍心看到李氏伤心欲绝的一幕,他更害怕的是面对知道这一消息后的宋芸娘。刚才,当他得知宋芸娘正在房中午睡,他居然产生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   此时,许安平仍在心中后悔不该忍受这样沉重的压力来通报这个讯息,但是他又不忍心让芸娘直面之后由官府送来的那张残酷冰冷的阵亡名单。他直觉地感到,若他将萧靖北在军中最后的经历详细讲述给她们听,也许能稍稍减轻她们的悲痛。   又静坐了一会儿,许安文呆呆看着从门口投射进来的太阳的影子在室内悄悄地移动,看着它慢慢拉得斜长,终于忍不住移动了一□□子,不自觉地清了一下嗓子。   一直坐着发呆的李氏突然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她坐直了身体,愣愣看了一眼许安平,似乎在奇怪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仍然坐在这里,良久,才缓缓道:“多谢许二郎来我家传信。今日家中忙乱,我就不留你多坐了。”声音颤抖而虚弱,似乎耗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停顿了一会儿又高声唤道:“荀哥儿,帮我送客。”   荀哥儿送走了许安平和许安文两兄弟,转身回来,先在宋芸娘厢房的窗前静静站立了一会儿,又来到了正屋门口,哀伤的看着孤零零坐在幽暗房间深处的李氏。   许安平一走,李氏挺直的腰背便迅速佝偻了下去,她的灵魂仿佛已被抽走,只剩下了枯朽的身躯。   “李婶婶,您……您想哭就哭出来吧……”荀哥儿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方才他见许安文神色不对,早已悄悄将他拉到一旁问明了缘由。他一直忍住悲痛,在钰哥儿和妍姐儿两个孩子面前强颜欢笑。此刻他送走了许家兄弟,又将钰哥儿和妍姐儿留在外院,当他走进内院,特别是经过宋芸娘的房间时,一直隐忍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   “我为什么要哭?”李氏侧头奇怪的看着他,她衰老的面容一半隐藏在阴影之中,与昏暗的屋子融为一体,另一半却是模糊的、木然的、僵硬的,她机械地缓缓开口,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寂静昏暗的室内响起,透着刺骨的寒凉和悲哀,“我儿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做了他祖父、他父亲、他的哥哥们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不愧是萧家的好儿郎,我为他骄傲!我不哭,我不会哭!”   “李婶婶……”荀哥儿愣怔地站在门侧,看着这样的李氏,心中突然涌出了几分害怕。   李氏支撑着身子想站起来,撑了几下却软弱无力,她喘着气,虚弱的说:“荀哥儿,扶我起来。”   荀哥儿急忙走过去搀扶李氏,只觉得她的身子又冰又凉,抖动如筛,她抓在荀哥儿胳膊上的手力气却大得惊人,支撑着走了几步,终于腿脚一软,晕了过去。   “咚”地一声响,惊动了正在外院玩耍的钰哥儿和妍姐儿。钰哥儿慌慌张张地牵着妍姐儿跑进来,却见李氏面如死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荀哥儿正蹲在地上使劲儿扶他,可他又急又慌,怎么也扶不起来。   两个孩子都吓得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跑到李氏身边,钰哥儿使出吃奶的劲帮着扶李氏,妍姐儿一边摸着李氏冰冷惨白的脸,一边吓得大哭:“祖母,祖母,您怎么啦?”   正在慌乱之时,一个高大的身子俯身下来,用强有力的臂膀扶起了李氏,一下子将瘦弱的她抱了起来。荀哥儿仰头看去,只见来人身材高挺拨,面容黝黑清俊,却正是刚刚离去的许安平。   原来,许安平离开萧家后,走在路上想着之前李氏不正常的神情和表现,心中忐忑不安,便带着许安文立即折返回来,却正好遇上了这一幕。   许安平将李氏安置在她的炕上,又命许安文速去请大夫,回头对神情慌乱的荀哥儿说:“这件事情是我的错,不该这样贸贸然告诉你们,此事到此为止,千万不要告诉芸娘。”   荀哥儿神色黯然,“瞒也瞒不了多久,姐姐总会知道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还不如……”他侧头看向两个孩子,只见妍姐儿趴在炕头抱着一动不动的李氏害怕地哭喊着,钰哥儿正怔怔看着这边,神色惊惶,如一只弱小无助的小兽,怯怯的问:“许二叔,荀舅舅,祖母为什么会晕倒?是不是……是不是我父亲出什么事了?”   许安平无言地愣在那里,哀痛之极。荀哥儿眼泪又涌了出来,他轻轻走到钰哥儿身前,紧紧扶住他弱小的肩头,一字一顿地道:“钰哥儿,以后你就是你们家唯一的男子了,你要代替你父亲撑起这个家,照顾好你祖母、你娘、妍姐儿……还有你母亲肚子里的小弟弟,你……一定要坚强!”   钰哥儿的小身子开始不停的颤抖,嘴唇也抖个不停,黑亮的眼睛中泪水在滚动,里面充满了恐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父亲……他……他受伤了吗?”   荀哥儿轻轻摇了摇头。   “那……他还会回来吗?”   荀哥儿仍是摇了摇头,侧头盯着地面,不敢再看那双幼小的、充满绝望的眼睛,深恨自己的残忍和无力。   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涌出钰哥儿黑亮的大眼睛,他透过泪眼朦胧的眼,看着身影模糊的许安平,泣不成声,“许二叔,我父亲……是不是……回不来了?他……不在了吗?”   许安平咬着牙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泪水悄然顺着脸颊滑下来。。   荀哥儿突然感到自己肩头比山还重的责任,他挺直了背,扶着钰哥儿也挺直背,定定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钰哥儿,你祖母年老体弱,你娘怀着身孕,妍姐儿还那么小……你虽然还小,但你现在是这个家里最坚强的男子。钰哥儿,你一向很懂事,以后,你要更加懂事,更加坚强,你知不知道!”   钰哥儿仰头盯着荀哥儿看了半晌儿,突然一下子抱住荀哥儿大声哭起来,“荀舅舅……荀舅舅……”趴在炕上的妍姐儿扭头看到钰哥儿抱着荀哥儿哭泣,她越发张开嘴大声哭起来。   荀哥儿脑门上急得冒汗,他一边安抚钰哥儿,一边压低声音道:“钰哥儿,你要懂事,这件事情暂时还不能让你娘知道,她现在身子很弱,会受不住的。你……明不明白?”   钰哥儿一边点着头,一边抽抽噎噎地说:“我懂……我懂……”   “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一声轻柔似水、又清澈如泉的声音唤回了屋内的几个人的神智。他们齐齐看向门口,却见宋芸娘斜斜靠在门边,一只手死死扶住门框,面色惨白,双眼通红,却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娘——”   “姐姐——”   “芸娘——”   屋内几个人都紧张地向宋芸娘扑来,许安平伸出双手还没有触及到宋芸娘,便急忙收回,局促地站在一旁。他看着宋芸娘凸起的小腹,心中一阵刺痛。   “娘——”妍姐儿灵活的小身子已经从炕上滑下来,冲入宋芸娘的怀里,一边哭泣着,“娘,你快看看,祖母为什么躺着不动了?”她抬头望着芸娘,小小的鼻子红通通的,泪眼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娘,舅舅说爹爹不回来了,爹爹为什么不回来了,他不要我们了吗,不要妍姐儿了吗?”   宋芸娘双目刺痛而通红,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爱怜的摸了摸妍姐儿毛茸茸的小脑袋,柔声道:“傻孩子,你爹爹最疼爱你了,怎么会舍得不要你。”   “可是……舅舅和这位叔叔说……”妍姐儿疑惑的看了看许安平和荀哥儿。   宋芸娘温柔的笑着,“爹爹不是答应过我们吗,这场仗打完了就回来和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现在仗已经打完了,想必你爹爹马上就要回来了。”   “芸娘……”许安平上前了一步,紧张地看着她。他想起了之前李氏奇怪的表现,心中更是担心这样反常的芸娘。   宋芸娘略略点头行礼,“多谢安平哥施援手。”   安平眼神幽暗,里面是深深的痛苦,哑声道:“芸娘,你不要憋着,难过的话就哭出来。”   宋芸娘笑得更加温柔,“我没有难过啊!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萧大哥日日在外面刀枪箭雨了。他答应过我们,战争一结束就马上回来。”   许安平心中又痛又急,忍不住道:“芸娘,靖北兄他已经……”   宋芸娘收敛了笑容,镇定的面容终于闪现出一丝慌乱,她茫然的视线渐渐收回,定定地盯着许安平,颤声道:“你……可有见到他的……他的……尸首?”   许安平愣了下,木然摇了摇头。   宋芸娘忽又笑了,眼中居然有了晶亮的神采,语气笃定而轻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连尸首都没有看到,你们怎么可以断定他不在了?萧大哥答应过我,要和我快快乐乐一辈子,没有我的答应,他怎么可能会死,怎么敢死?”   许安平嘴张了张,犹豫了片刻,忍不住低声道:“芸娘,战场上惨烈,当时……轰了炮……,战后……很多人都没有找到……”   宋芸娘却不再听任何言语,自顾自地走走到了炕边坐下,一把握住李氏的手,语气激动,“娘,安平哥回来了,萧大哥肯定也会马上回来。我们这几日就搬回张家堡,收拾好屋子,等他回来一起过年。”   李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幽幽醒转了过来,她愣愣看着芸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良久,才颤声道:“好,咱们回去,回去等着四郎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现在开始略有小虐,请亲们坚持坚持,不经历苦寒,没有腊梅的芬芳哦!!!   ☆、宋芸娘的执念   宋芸娘和李氏便不再胡思乱想,一门心思收拾好行礼准备搬回张家堡。   搬回张家堡之前的那天下午,萧靖娴居然来了一趟。她生产后丰腴了许多,穿着一身桃红色的锦缎袄裙,满头珠翠,越发显得面色如玉,容貌艳丽。   当时宋芸娘他们正忙着收拾行李,妍姐儿则在一旁欢乐地跳来跳去,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萧靖娴一进门见到这一幕不禁怒火中烧,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嬉闹?”她这几年备受王远宠爱,言行举止上很是威严和霸道。   妍姐儿吓得躲在宋芸娘背后,怯怯的探出小脑袋看着这个陌生的凶巴巴的华贵女子。   宋芸娘挺直身子,安抚的拍了怕妍姐儿的小脸,转身冷冷看着萧靖娴,淡淡道:“靖娴,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小孩子胆小,别吓着了她!”   “这是哪家的贵夫人,哪有随便进人家里呼来喝去的!”李氏从房里走出来,冷冷道。   这是萧靖娴自愿为妾之后首次见到李氏,尽管几年未见,她骨子深处仍有着对李氏无法磨灭的惧怕和羞愧,此刻便垂下头,眼圈一下子红了,突然哭了起来,“母亲——”   李氏一时愣住,冷哼了一声,“萧姨娘,老婆子身份卑微,您这声母亲我担不起。”   萧靖娴眼泪流的更凶,“母……母亲,我刚听老爷说,四哥已经……,他已经……,他……他在阵亡名单上……”   “靖娴,如果你是特意来通报这件事情的话,就不用再说了,我们已经知道了。”宋芸娘淡淡打断了她。   萧靖娴愕然看向宋芸娘,眼中充满了恨意,“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四哥出事了你居然一点儿都不伤心。当年若不是你被土匪虏去,四哥怎么会为了救你而进了游击军,现在也不会战死沙场。你这个克夫的扫把星……”   “啪——”的一声响起,萧靖娴捂住脸,惊讶的看着李氏,“母亲,您为何打我?”   “你还有脸说芸娘?当年若不是你任性,芸娘怎么会遇匪。四郎此次若真有个好歹,你才是罪魁祸首!”李氏气得身子打颤,钰哥儿紧紧搀扶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全然陌生的萧靖娴,眼中不再有温情,只有漠然。   萧靖娴又气又恨又狼狈,“我好心来看望你们,你们却这样对我。四哥现在不在了,以后总还得靠我来照顾你们一二。”   宋芸娘冷笑了一声,“谢了!我们没有那个福气。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就算是饿死、穷死,也绝不会去找你的麻烦。”   萧靖娴气得跑了出去。李氏身子突然往下一软,钰哥儿急忙搀扶住她。   李氏担忧的看着芸娘,“官府的名单上也有了,芸娘,此事只怕……”   宋芸娘摇了摇头,坚定地笑着,“娘,只要一日找不到萧大哥,我就一日坚信他还好好的,我会好好等着她回来!”   李氏盯着芸娘,似乎也被她坚定的信念鼓舞,也重重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等着他回来!”   宋芸娘他们回到张家堡时,天气已经转寒。萧瑟的寒风中,破旧的张家堡好似一个历经艰辛的垂垂老者,每一声呼吸都透着辛苦和辛酸。   萧家的小院在这段时日曾经受到过不小的破坏,可能是鞑子闯进来搜刮过财物,也可能是张家堡的居民趁乱进来盗窃,此事无从追究,也不能追究。   王姨娘他们先行回来时,家中一片凌乱,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之类的都少了很多,幸好一些大件的家具无法搬走,仍好端端的摆在那儿。   宋芸娘他们回到家后,家中已经收拾妥当。虽然少了很多生活用品,但是经过王姨娘和陆蔓儿的精心收拾,院里房内都干净整洁,房里烧了暖盆,暖意融融,灶上煮着饭,清香四溢,处处都透着家的温暖和温馨。   萧靖北战死沙场的噩耗已经在张家堡传播了开来。新任防守严炳曾是萧靖北的顶头上司,他本是武将出生,对萧靖北一向器重而欣赏。他对萧靖北的不幸遇难深感惋惜,不但未收回萧家的房屋,还命人送来一些银两物资以示慰问,并嘱咐他们只管安心住下,萧靖北为国捐躯,张家堡定不会亏待他的家人。   同样征战未返的还有张大虎和白玉宁,他们身为萧靖北的部下兼心腹,当时一起随他冲入鞑子大营营救梁惠帝,也一样未能活着回来。   张家堡又恢复入了宁静的生活,虽然曾被鞑子占领过一段时日,但所幸除了被掳去了一些粮食物资之外,人员伤亡并不多。此时正值年末,家家户户准备着除旧迎新,大街小巷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一扫这几年被刘青山剥削、前段日子被鞑子欺辱的苦闷和压抑。   白玉宁的遗孀吴秀贞却是哀痛之极,短短四五年,她已经连做了两次寡妇,带着三个拖油瓶。除了前夫的两个儿子,她一年前又为白玉宁生下一子,现在还是一个抱在怀里吃着奶的娃娃。   吴秀贞见左邻右舍都热热闹闹地准备着过年,只有自己家凄风惨雨、愁容满面。她坐立难安,便抱着最小的儿子去了与她同命相怜的宋芸娘家,指望着互相诉一诉苦,寻求安慰。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和自己家的凄惨哀怨不同,萧家居然充满了欢声笑语,气氛安逸祥和。王姨娘和陆蔓儿在厨房里忙活,钰哥儿和妍姐儿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地玩耍。   宋芸娘将吴秀贞引进了正屋坐下,吴秀贞看着宋芸娘柔和的笑脸,惊得张大了嘴巴,“芸娘,你家萧把总不是也……你们怎么……”   宋芸娘为吴秀贞奉了茶,又伸手逗了逗她怀里的孩子,由衷地赞道:“这孩子长得真好,像他的爹爹。”   吴秀贞便掏出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芸娘,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将来带着几个孩子可怎么办啊?”   宋芸娘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秀贞姐,不知你怎么想,我是绝对不相信萧大哥已经不在了。我们的相公都是有担当有本事的人,绝不会不顾自己安危、不管家人牵挂而贸然行事。”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带着愤怒,“连他们的尸首都没有,凭什么说他们阵亡了,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他们不在了?”   吴秀贞惊得止住了哭声,睁大了红肿的眼呆呆看着芸娘,“芸娘,你莫不是魔怔了……芸娘,你要想开点,我第一个死鬼相公走的时候,我也是和你一样,不肯相信他不在了……可是,后来还不是得认了……”说罢又低首凄凄哀哀地哭,“我就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看中了他的皮相,又嫁给了他……想不到他也是个没福气的……可怜我一人带着三个孩子,他们都说我是克夫的命……”   吴秀贞一哭,她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嚎哭,李氏听闻动静走进来,皱起了眉头,“秀贞,我家芸娘怀着身子呢,你别惹她伤心。你也别伤心,还有十来天就是除夕了,你回家好好准备过年,指不定哪天你家男人就回来了呢?”   吴秀贞瞪圆了眼睛站起来,眼中带着惊愕和恐惧,“疯了,你们都疯了……”   任宋芸娘怎样坚定,吴秀贞始终都不相信白玉宁还有生还的可能,她一口咬定萧家人都是悲伤过度,以致有些神志不清,匆匆抱着孩子出了萧家。   宋芸娘奇怪的表现引起了宋思年和柳大夫他们的担忧,他们一致认为宋芸娘是真疯,而李氏和王姨娘他们则是陪着她疯。   柳大夫隔日便来为宋芸娘把平安脉,却见她脉象平和,神志清醒,便只叹她是执念太深,拒不面对现实,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欺骗之中。他见芸娘身体尚好,又担心影响宋芸娘腹中的孩子,便也不敢随意开药方,只好与宋思年、田氏他们时时过来开导。   腊月二十八的那一天,许安平回张家堡过年,专门来了一趟萧家,送上了周将军给萧靖北的抚恤金——纹银两百两。   宋芸娘却是坚持不受,连称萧靖北并未阵亡,何来的抚恤。   许安平已经在张氏和许安慧那儿听闻了宋芸娘的异常,他心中痛楚,只好顺着芸娘的话安慰道:“不管如何,这些银子是靖北兄在军中辛苦拼搏所得,是他应得的奖励,你只管收下。”   宋芸娘低头不语,想着现在家中百废待兴,正是需要银两的时候,心中已有些接收,只是“抚恤”二字深深刺痛了她。她询问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李氏,李氏迟疑着,却仍是缓缓点了点头。   她到底比芸娘多了几分沉着和理智,如果说宋芸娘对萧靖北能够生还有十足的信念,李氏则只有五分,她这辈子已经经历的太多,也失去了太多,不敢再有过多的奢望。这段日子以来,李氏陪着宋芸娘一起坚定的等待萧靖北回来,一半儿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期望,更多的则是顺着芸娘,不愿让她受到更深的刺激。 作者有话要说:     ☆、许安平的心意   暮色渐浓,寒风四起,许安平起身告辞,宋芸娘便送他走到了门口。   张家堡已是炊烟袅绕,暖香四溢,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呼啸着扫过。   “芸娘……”许安平看着宋芸娘,欲言又止。他这几年在军中勇猛善战、立功频频,已成为周正棋手下屈指可数的得力干将。他和萧靖北一个是骑兵营的千总,一个是火器营的千总,都是周正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这么些年的战场厮杀、出生入死令他处事从容淡定,神情稳重内敛,眉宇间隐隐有着威严,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毛头小伙子,只是在宋芸娘面前,他却仍然十分局促,如当年的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一般,心中忐忑不安、澎湃不已。   “安平哥,谢谢你专门来这一趟。”宋芸娘微笑着看着他。   许安平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他看着面前的宋芸娘,一下子觉得与她之间的千山万壑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重新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小院和院外空无一人的小巷,再深深看着近在迟尺的宋芸娘,突然觉得这是上天送给他最难得的机会。他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结结巴巴的道:“芸娘……若萧兄他……他不能……”他看着芸娘的眼睛,只见里面好似汪着最清澈的泉水,清泉中印着的那个自己,却是那么的无力和卑微。   许安平不敢再看宋芸娘的眼睛,他盯着地面,一股脑儿的说出了心底最深处的话,“芸娘,我的心……一如从前……若你同意,我…我愿意代替萧兄,照顾你……你的孩子……你的家人……”说到最后,已是脸涨得通红。   宋芸娘愣了良久,轻叹了一口气,“安平哥,别胡思乱想了。找个合适的好姑娘娶了吧,张婶婶这些年头发都急白了。”   “芸娘……我……”   宋芸娘然目光茫然地遥望巷口,语气虚弱而缥缈,“你们成天都在对我说萧大哥不在了,说他回不来了,害得我都快有点儿相信了……”   许安平痴痴看着她,目光哀痛,呼吸急促。   宋芸娘突然目光一转,定定看着许安平,语气也随之一转,带着几分坚定,几分斩钉截铁,“可我还是不相信你们。我知道,萧大哥一定会回来。他一日不回,我便等他一日,一年不回,我便等他一年,一辈子不回,我便等他一辈子……”   芸娘侧头看着院子里的那株腊梅,想到四年前的新婚之夜,唇角微微上扬,眉眼也柔和了起来,柔声道:“你知道么,我便是在四年前的今日嫁给了萧大哥。那时,他答应过我,要一辈子照顾我……他最是守信之人,怎么会言而无信呢?”   “芸娘……你……你怎么这样傻……”许安平又急又心痛。   “安平哥,你说我傻,难道你不是更傻吗?不要为我耽误了你自己。你这个样子,令我感觉罪孽深重……安安心心找个好姑娘吧,算我求你了……”   除夕夜的这一天,萧靖北没有如宋芸娘他们所期望的回家过年。尽管如此,宋芸娘还是做了几道萧靖北爱吃的菜,为他准备了一副碗筷,正如以往每一年的除夕夜一样。   到了晚上放烟火的时候,妍姐儿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她嘟起了小嘴巴,“爹爹骗人,爹爹说了回来的,可是一直都不回来。爹爹说了,过年的时候要给我放好多好看的烟火,还说要把我高高地扛在肩上,带着我看耍龙灯……”她仰起可怜兮兮的小脸看着宋芸娘,“娘,我好想爹爹啊!爹爹到底回不回来啊?”   宋芸娘的身子已经有些臃肿,她无法蹲下,便弯腰摸了摸妍姐儿的小脑袋,柔声道:“妍姐儿放心,你爹爹肯定会回来的……你相信娘,他一定……一定会回来的……”宋芸娘突然语塞,有些哽咽起来,一直隐忍了这么长时间的情绪终于忍不住要爆发出来,她的身子不停颤抖着,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娘——”一双并不强劲的臂膀扶住了她,钰哥儿的小脸上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凝重和坚定,“娘不要担心,只管安心养好身子生下小弟弟,爹爹一定会回来的。”他拉起了妍姐儿的小手,“走,哥哥带你放烟火去。过几日耍龙灯的时候,哥哥背着你去看。”   绚丽的烟火在张家堡的上空绽放,和天上灿烂的星河遥相辉映。宋芸娘仰望天空,似乎看到萧靖北在对她深情凝望,那闪烁的星星就好像他明亮的双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宋芸娘突然淌下了两行清泪,喃喃道:“萧大哥,你快回来吧,你再不回来,我……我可就撑不下去了……”   春节过了又是元宵,转眼雪融冰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张家堡的军户们又赶着牛,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一路上高声说笑,谈论着今年的耕种。一切都回复惯常,仿佛并没有过战争,也没有过伤亡,只是,萧靖北却仍然音讯全无。   除了宋芸娘和不懂事的妍姐儿,所有的人都对萧靖北的归来不再抱有希望。宋思年、田氏和许安慧轮番上阵开导宋芸娘,和年前的劝导不同,现在他们的劝说言辞多了些其他的味道。   这一日春光正好,李氏、王姨娘他们齐齐上阵,带着宋芸娘面脂作坊的几个女子一起去青云山采摘各种鲜花,准备做面脂、胭脂的原料,宋芸娘身子笨重,便一人留在家中,和许安慧商谈着开店卖面脂的事宜。   开年后,徐文轩的母亲蔡氏曾上门商谈继续合作卖面脂的事情,最后却是不欢而散。当初的合作事项是萧靖北亲自商谈,徐家尚且狮子大张口,现在面对失去了靠山的孤儿寡母,他们更是在利润上寸步不让,交货的条件也很是苛刻,宋芸娘一气之下,便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一直以来,有着萧靖北这个坚强的后盾和依靠,宋芸娘并未将做面脂看作养家糊口求生存的手段,而只是闲暇之时的随性而作。心情好、有闲时间的时候便多做些,没精力的时候便少做甚至是不做。她不愿意花费精力加大制作量,也懒得和徐家计较利润分成,赚得了些许银两贴补家用她便已经心满意足。   现在萧靖北音讯全无,是生是死都未可知。宋芸娘看着这一大家子的老小,倍感压力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打算。前些日子,她拜托郑仲宁、许安慧他们出面周旋,买下了靖边城东三巷的小院,又以丁大山的名义在靖边城租了一个小小的店面。目前,陆蔓儿已带着钰哥儿先行搬去了靖边城,钰哥儿跟着荀哥儿一起在书院读书,陆蔓儿则打理店面,等着这一批面脂成品做好后,便立即开张。   生意虽然是以丁大山的名义,但真正出资和做主的却是宋芸娘和许安慧。宋芸娘负责做面脂,许安慧凭着已升为副千户的郑仲宁出面,四下周旋,开店事宜倒也十分顺利,店面装潢一新,挂上了“凝香雪脂”的招牌,万事俱备,只欠做出成品这个东风了。   两人聊完了开店的事宜,室内一时沉默了下来,许安慧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静静看着对面的宋芸娘。   宋芸娘慵懒地歪靠在窗前的软榻上,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她的身上,她小巧的脸隐在阳光中,有些模糊不清,只看得见那尖尖小小的下巴颌,高高凸起的腹部显得她的身子越发瘦小,许安慧突然有些心酸和烦乱。   “芸娘,你……除了做面脂生意,你还有没有别的打算?”许安慧犹豫了下,轻声问道。   宋芸娘淡淡笑了笑,“自然是有的。好好生下这个孩子,供荀哥儿和钰哥儿读书,今年多种些麦子和栗米,少种些水稻……”   “芸娘,”许安慧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她,“我是问你自己,你总不会就这样一个人一辈子过下去吧?”   宋芸娘瞪圆了眼睛,噗嗤笑了,“安慧姐,你看我这一大家子的人,怎么会是我一个人。”   许安慧有些气恼,收敛了笑意,“芸娘,你别和我装糊涂。我的意思是说,你……”她心烦意乱的吞了吞口水,有些难以启齿,想了想才道:“咱这边堡,没有关内那么多臭规矩和礼教约束,活命才是最重要的。你家里老的老,少的少,没个男人可怎么行。”   她蹙起了眉头,似乎极其不愿,却又不得不说,“我家安平……这小子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一根筋,脾气倔得我们拿他没有办法。这几年你也知道,我和娘不知为他说了多少个姑娘,他一个都看不中。去年娘以死相逼,好不容易求得他应下了一门亲,可那姑娘偏偏是个没有福气的,定亲没几个月就染病不起,居然就去了。害的我家安平越发不愿再提亲事,整个人都扑在了游击军里。可这回他却变了,主动提起了亲事,芸娘,他那日求了我半天,如果你……”   “安慧姐——”宋芸娘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笑意,一瞬不瞬地盯着许安慧,“这件事情不要再说了。这样既看轻了我,更是看低了安平哥。”她眼中闪着泪光,隐隐有着愧疚,声音也微微抖着,“安平哥值得更好的女子,没有必要为我耽搁他。而我……不管萧大哥能否回来,我都势必要为他守一辈子的……”   许安慧其实本就不是很赞成,她与宋芸娘再交好,也不愿自己的弟弟找一个拖家带口的寡妇,只是实在耐不住许安平的软磨硬泡,才不得不在宋芸娘面前为他说情。宋芸娘这般坚定的拒绝倒是令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涌上些许的难过和心痛,她盯着芸娘看了半晌儿,终是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是痴儿,傻儿,我怎么就遇上了你们这两个令我头疼的魔星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新生意的开端   半个月后,宋芸娘和许安慧的铺子终于开张了。新开的店铺除了卖面脂等护肤品,还代卖一些女子的绣品。张家堡内的一些女子以前都是将绣品托徐家代卖,只是徐家的价钱给得低。现在见宋芸娘开了店,她们便纷纷找到芸娘要她帮忙代卖,宋芸娘自然是愿意代劳。   开张的那一日,生意极好。由于断货了许久,再加上新铺子和徐家原来的店铺又在同一条街上,一些老客户在他们布置店面的时候就纷纷进店询问,盼着开张。开张时许安慧他们又搞了一些买一送一、优惠价的活动,门口居然排起了长队,一些面脂都抢购一空。买不到面脂的人们,便纷纷下了定金,催她们快些供货,临走前还心有不甘地买了一些绣品,以求安慰。   这样的热闹场面宋芸娘却没能看到。她因为临盆在即,便不得不留在家中。她这一胎怀的甚是艰难,怀孕初期整日都处于担惊受怕之中,萧靖北出事以后她更是几乎快崩溃。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地守到了即将瓜熟蒂落之际,这几日李氏和王姨娘都是天天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守候着宋芸娘。   傍晚的时候,许安慧他们回来了,还没有进门便是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进门看到芸娘,更是笑得眉飞色舞,“芸娘,你是没有看到,今日开张时的生意是多么的好。卖到最后几盒的时候,有几个客人都快抢起来了,我只好答应他们尽快再供货。”说罢又有些忧心地看着芸娘,“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赶得及下一批货吗?”   芸娘也是分外欣喜,“玉芬姐他们几个都是熟手了,我只需在熬制时看看火候、略加指导便行。安慧姐,既然客人们催的急,就辛苦你跑一趟去通知玉芬姐他们一声,让她们明日早上过来开工。”   “是,老板娘。”许安慧嬉笑着微微屈身行礼,宋芸娘掩嘴笑了,也和她对着行礼,打趣道:“那就辛苦许老板啰!”   李氏站在一旁,看到芸娘难得的欢快情绪和笑容,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这大半年以来,宋芸娘终日意志消沉,郁郁寡欢,虽然在众人面前总是强作欢颜,但她落寞的神情和眼底的哀伤却瞒不住洞察一切的她。这段日子芸娘一心扑在开铺子、做面脂这些琐事上,精神有了寄托,整个人都有了生机和活力。   李氏心想,如果开铺子的事情能够转移宋芸娘的吸引力,减轻她的哀痛,倒也是一件好事,便道:“芸娘,既然生意这么好,不如等你出了月子后我们就搬到靖边城去,专心照料生意。”   宋芸娘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蹙起了眉头,有些犹豫和不舍,“可是……我们都搬走了,到时候萧大哥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李氏心中一阵刺痛,愣愣看着芸娘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安慧忙道:“傻妹子,靖边城的房子本就是你家萧千总先看好的,你还怕他找不到你们啊?”   宋芸娘愣了愣,也自嘲地笑了,“瞧我,怎么现在脑子越来越笨了,老是转不过弯来,怪不得萧大哥老是笑我傻呢!”   她笑得欢愉,目光柔和而悠远,似乎在回忆过去的快乐时光,李氏和许安慧在一旁看着,却是止不住的心酸。   五日后,宋芸娘生下来一个男孩。   这个孩子来得不巧,宋芸娘怀他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战争封城,先是困在靖边城里缺衣少食,之后又是萧靖北出事,她更是寝食难安、郁郁寡欢。因此,这孩子虽然是足月生产,却甚是瘦小,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里,小脸又红又皱,像个小老头,声音也是又细又弱,像小猫一样。   宋芸娘生下孩子后就陷入了昏迷,柳大夫给她扎了针灸,又开了几幅安神补气的药喝了几日,这才渐渐恢复了精神。   身旁没有人的时候,宋芸娘常常侧头看着安静地睡在身旁的孩子,那么弱那么小,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她想起妍姐儿出生的时候,几乎要比这个孩子大上一圈,满头黑亮的头发,声音洪亮,两只小腿一蹬一蹬的力气大得惊人。可是这个孩子却安安静静地睡在那儿,不哭不闹,偶尔哭几声也是声音细小,睡着的时候呼吸声细不可闻,常常让芸娘生出他要就此睡过去的恐惧。   芸娘看着孩子便忍不住的落泪,生恨自己太任性,没有好好孕育这个孩子,对不住他。   她一落泪李氏、王姨娘他们便如临大敌,不住的唠叨,“使不得,使不得,坐月子流泪将来容易见风流泪的。你现在喂着奶,千万别胡思乱想的乱伤心,不然奶水不好,对盼哥儿也不好。”   宋芸娘执意要等着萧靖北回来了再给这个孩子起大名,所以现在仅起了个小名叫盼哥儿。   这几日,炕旁边总是围满了来看她的人,许安慧、田氏、张氏他们看到瘦小的盼哥儿后,回去就炖了鸡汤、肉汤、鱼汤等滋补品送过来,连声劝导宋芸娘,“喝不下也要坚持喝,你吃了就等于是孩子吃了。盼哥儿毕竟是个男孩子,养的弱了可不行。”   荀哥儿特意请假带着钰哥儿回来了一趟,甥舅两人头并着头坐在软蹋上,抱着盼哥儿逗了半天,可惜盼哥儿太小,无法与他们互动,只能时不时咿呀几句,也惹得钰哥儿兴奋不已。   钰哥儿跟着荀哥儿耳濡目染了这些时日,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有了读书人的儒雅气质和淡定从容的风度。荀哥儿更是兼具成人的稳重和少年人的纯净,他低首宠溺地看着怀里的盼哥儿,轻声与他说笑,眉眼间是温和的笑意。暖阳透过轩窗照射到这两个玉一般的少年身上,衬得整个屋子都有了光亮和生机。   宋芸娘看着已长成了清俊少年的钰哥儿,突然想到五年前的那一幕,当年尚是孩童的他随着祖母父亲一起从遥远的京城一路充军到了这里,在晚霞漫天的傍晚走入了张家堡,他趴在萧靖北的肩头瞪着乌溜溜的圆眼睛看着自己的情景几乎就在眼前,而转眼间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知书达理、懂事贴心的少年。   宋芸娘看着他越来越像萧靖北的眉眼,心中突然涌出一阵刺痛,暗自默念:“萧大哥,你快些回来吧,你看看这几个孩子,你怎么能舍得不回来……”   荀哥儿和钰哥儿学业忙,只住了一晚便要回靖边城。临走前荀哥儿特意同宋芸娘商量,“姐姐,下个月我便要去宣府城的府学读书了。我想到时候把钰哥儿一起带去,那边的私塾毕竟比靖边城里的要好一些,我也可以继续教导督促他念书。”   宋芸娘自然很是赞同,只是仍有些担心,“你自己都是个孩子,怎么好照顾钰哥儿?”   钰哥儿笑了,俊朗的眉眼有了几分风光霁月的神采,“姐姐,我已经十五岁了,怎么还说我是孩子。”   宋芸娘愣了愣,也感慨地笑了,她看着眉目清俊、玉树临风的荀哥儿,心中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说的是啊,我家荀哥儿已经是个大人了,都可以说媳妇儿了呢!”   荀哥儿嫩白的脸上慢慢飞起了红霞,半垂着头,羞赧道:“姐姐——”却还是那个爱在姐姐面前撒娇的大男孩。   宋芸娘忍俊不禁地笑了。一直低头看着盼哥儿的钰哥儿突然抬起了头,“娘,荀舅舅,我不想去宣府城。”   “为什么?”   “宣府城的私塾更好些啊,那里的先生也更有学识一些,你怎么不想去呢?”   宋芸娘和荀哥儿都奇怪的看着钰哥儿。   钰哥儿神色坚决,“去宣府城上学,费用肯定比现在要高。娘,爹爹……爹爹现在没有回来,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靠你一人,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   宋芸娘心中一暖,柔声道:“好孩子,你只管好好读书,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娘自会有办法。”   “娘,我不想再读书了。”钰哥儿突然半垂下眼帘,看着弱小的、睡得悄无声息的盼哥儿,情绪低落,“我将来总是要继承爹爹的军职的,总不能……总不能让盼哥儿去……所以现在花那么多钱读书也没有用。我……我想从私塾退学,跟着安文舅舅的舅父练武。”   这样的念头钰哥儿一直深藏心底,连荀哥儿也没有透露过。此话一出,荀哥儿吃惊地看着他,宋芸娘更是急得从炕上坐直了身体,惊得睡在一旁的盼哥儿打了个哆嗦。   “钰哥儿,你现在还小,就算以后要继承军职,也是七八年后的事情了。送你读书是我们全家的心愿,萧家不能有大字不识的武夫。”   “可是,娘,我不想让你太辛苦。”   宋芸娘刚才猛地一下子坐直,扯得浑身酸痛难忍,此刻只好无力地靠在炕头,伸手示意钰哥儿过来坐下,轻轻握着他的手,这孩子用功,柔嫩的小手上居然已经有了硬硬的笔茧。“钰哥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的心意娘都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跟着你荀舅舅去宣府城一心一意地读书,其他的事情自有我们来操心。当初送你读书是你爹爹的意思,若你……若你真的想弃文从武的话,也等你爹爹……等他回来了再让他决定吧……”   “娘——”钰哥儿无奈的唤了一声,却见宋芸娘无力地靠在炕头,慢慢合上眼,密密的睫毛轻颤着,似乎在隐忍激动的情绪,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荀哥儿,你带着钰哥儿出去找妍姐儿去,我累了,想靠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十章完结,亲们请抱紧我,陪我一路走到最后!!!↖(^ω^)↗   ☆、皇城里的变故   转眼已是春去秋来,张家堡外的水稻翻起了金色的麦浪,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宋芸娘到底还是没有搬到靖边城去住,而是留在了张家堡。毕竟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邻里之间关系和睦,风土人情早已习惯,又记挂着一人独居的宋思年,便带着妍姐儿和盼哥儿留了下来。   李氏自然是陪着宋芸娘和两个孙子一起留了下来。王姨娘则是坚定地陪着主母,虽然萧靖娴派人接了几次,但她都毫不犹豫地拒绝。   钰哥儿尽管百般不愿,在李氏、芸娘他们的劝说和坚持下,也不得不随着荀哥儿一起去了宣府城读书。   经过了几个月的精心打理,靖边城的生意已经走上了正轨,在店铺照顾生意的除了陆蔓儿,还有丁大山夫妇。   丁大山几个月前娶了叶翠儿,两口子便带着田氏一起搬到了靖边城的小院,专门照顾生意。他们夫妇二人连同田氏和陆蔓儿都坚持住在外院,将内院留给宋芸娘他们。虽然宋芸娘她们只是偶尔过来住两天,田氏他们却仍是坚持日日为芸娘打扫内院。   宋芸娘除了最开始去店铺看过了几次,以后就留在张家堡专心做面脂,将外面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许安慧和丁大山他们。   许安慧隔三差五就去靖边城看一次店铺,生意上小的纷争由丁大山直接解决,若有什么官府为难、地头蛇敲诈之类的麻烦事情,便都交由郑仲宁出面处理。   生意渐渐做得顺了,丁大山憨厚诚恳,叶翠儿温和可亲,陆蔓儿机灵嘴甜,除了靖边城的熟客,周边一些卫城和军堡的熟客也纷纷慕名前来购物。宋芸娘和许安慧每月数着收益,都是喜不自胜,甚至计划着攒了差不多的钱后,再去宣府城开一家分店。   萧靖北已经失踪了一年,仍是毫无讯息。所有的人都已不再抱有希望,李氏有一次甚至隐隐暗示宋芸娘,要为萧靖北立一个衣冠冢,为他烧些香火纸钱,免得他在那边受苦。   宋芸娘当时怔愣了半晌,心如刀绞,几乎气晕了过去。她几年来第一次冲着李氏发了火,忍无可忍的顶撞了她,回头关在房里狠狠地哭了一整个晚上。   宋思年、柳大夫他们便经常劝导宋芸娘,让她不要再日日想着回不来了的人,而是想想身边值得珍惜的人。   许安平仍然是意志坚定,这几个月来,他频频抽空回张家堡,不但说服了许安慧,还感动了宋思年和柳大夫,连最为反对的张氏也被他磨得没有办法,不得不松了口。   宋芸娘无奈,只好趁许安平回家探亲时,约着他长谈了一次,表明了坚决的心志。许安平见宋芸娘意志坚决,毫无回转的余地,便只好黯然回到军中,彻底死了心。   这一日秋高气爽,风和日煦,宋芸娘昨日刚刚做完了一批面脂,只等着丁大山回来取货。此时她无事一身轻,便带着妍姐儿、盼哥儿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   和安静的盼哥儿相比,妍姐儿实在是个精力无穷、活力无限的孩子。她撒开了腿在院子里跑过去、跳过来,时不时又跑到李氏面前,逗着她怀里的盼哥儿,挤眉弄眼地做鬼脸,逗得盼哥儿蹬着小胳膊小腿咯咯咯笑个不停。李氏看着这一对可爱的小精灵,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宋芸娘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件盼哥儿的小袄,一针一线地缝着,时不时抬头看看院子里笑得欢快的祖孙三人。突然心生几分怅然,心想,若不是这两个孩子,真的不知道这几个大人如何度过没有箫靖北的这些日子。转念又心生几分幽怨和恨意,心中赌气道,萧大哥,你还不回来,活该你享受不了这般温馨的天伦之乐。你若再不回来,我……我便真的把你忘掉了……   事实上,无论他人如何劝说,在宋芸娘的心里,始终相信箫靖北仍好好的活着世上,只是暂时因为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回来。这种信念,是支撑着她坚强生存下去的唯一支柱。   傍晚时分,张家堡户户炊烟袅绕的时候,王姨娘已经做好了晚饭,阵阵香味从厨房里飘散出来 。   妍姐儿撒开了腿往厨房跑去,一边叫嚷着:“开饭啦,开饭啦,姨奶奶,您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啊?姨奶奶您辛苦了,您累不累啊,要不要我帮您捶捶背?”   宋芸娘和李氏便相视一笑。宋芸娘放下针线活,李氏抱着盼哥儿,均起身向厨房走去。这时只听“砰”地一声响,院门猛地一下子被推开,重重地撞到院墙上,随后急匆匆走进来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却是宋芸娘的义兄丁大山。   “大山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明日再来取货吗?”宋芸娘疑惑地看着满头大汗、风尘仆仆的丁大山。   李氏则是热情的招呼:“大山,你来得正好,快来一起吃饭。”   却见丁大山神情激动,连声嚷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啊!”   “什么大事?”宋芸娘和李氏齐齐问道。   “天大的事啊!变天了,皇城里的皇帝又换了!”   “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李氏和宋芸娘急急地走到他面前,两双眼睛急切地盯着他。   丁大山一路骑马疾驰赶来、片刻未歇,此时只觉得舌干口燥,被马儿颠得浑身发软,肚子更是饿得发慌,便伸手擦了擦汗,“说来话长,不如我们进屋慢慢说吧。”   李氏将丁大山迎进了正屋,又让王姨娘炒了几个下酒菜,招呼丁大山先吃饭。   丁大山喝了几口小酒,吃了两口菜,终于不再饿得眼冒金星、身发虚汗,这才冲着一直盯着他的李氏和宋芸娘道:“是这么回事。今日,靖边城防守府门口围得人山人海,甚是热闹,我好不容易挤进去,原来是官府门口贴了一张告示。”   他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笑,“我也不认识字,好不容易寻了个老秀才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告示上的意思,原来当初御驾亲征的皇上并没有死,现在已经复位了,年号也已经改了,现在不再是天佑年,而是天顺年了。”   李氏和宋芸娘一下子难以接受这样令人震惊的讯息,都只能半张着嘴,呆呆看着丁大山,似乎有些懵了。愣了半晌儿,李氏才结结巴巴问道:“这……这到底是怎……怎么回事?皇上……他一直没有消息,怎么突然就出现了,还复位了?”   “说的是啊,当时围观的人都在说奇怪呢!”丁大山又狼吞虎咽地扒了几口饭,冲着李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擦了擦嘴,继续道:“告示上没有说得很清楚,不过我又通过熟人找防守府内知情的人问了问,打听到了一点儿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丁大山略略填了几口,肚子不再饿得发慌,便索性放下筷子,努力回想着今日从防守府打听到的消息。   “好像是说,老皇上御驾亲征时并没有战死,而是逃脱了,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京城。小皇帝孝顺,便主动让出了皇位。我就在想啊,当初妹夫不就是去营救皇上时失踪了吗?现在皇上不但好生生活着,还复了位,说不定妹夫也安然无恙呢!”   宋芸娘早已经是激动地浑身发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似乎在激动地尖叫。李氏更是身子发软,只好一把抓住宋芸娘的手,半靠在她身上,嘴唇颤抖着问:“大山,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丁大山坐直了身体,急急道:“自然是真的,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快马加鞭地赶来告诉你们。只是……”他看向芸娘,神色复杂,“战场上的事情太过复杂,皇上安全逃脱不见得妹夫也能一起逃脱。芸娘,你……若之后没有进一步的好消息,你也不要难过……”   “怎么会?”李氏已是喜笑颜开,神采飞扬,“皇上复位就说明张玉蔷他们那一帮人已经败了,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至于我家四郎……我相信我们萧家一门忠君爱国、诚感动天,他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李氏以前一直不敢确信萧靖北安然无恙,每每只是顺着宋芸娘的话安慰她,此刻她听闻了京城这一惊人的讯息,心中便坚信萧靖北一定在这件事情上起了不小的作用。   宋芸娘实在是太过于激动,只觉得眼前阵阵白光刺目,耳旁也是嗡嗡作响。她一句话也说不住来,只能紧紧搀扶着李氏,不停地点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淌。自从萧靖北出事后,这婆媳二人互相扶持、互相依靠、互相安慰,早已经成了习惯。   “对了,”李氏慢慢镇定了些,又问道:“怎么是小皇帝主动让的位?姓张的那一帮人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好不容易夺得的皇权?”   “这个嘛……”丁大山挠了挠头,“我就不大清楚了,其实就连这一番说辞也是听防守府内的一个小吏说的,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呢!唯一可以确信的是,皇上确实已经复位了,防守府门口的告示总不会是假的吧。”   李氏也自嘲地笑了,“说的也是,皇宫里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总不能都毫无遮掩地随意传播,让老百姓知道这些个皇族权贵们私下底的那些勾当吧?总得编一个粉饰太平的说法才能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对了,还有一个消息呢?这个消息倒是确凿的很。”丁大山又有些眉飞色舞,“我听防守府的小吏说,京城里派来了好些个大官员,要严肃查处当时皇上被俘时不肯出兵相救的官员们。听说,宣府城的徐巡抚和杨总兵已经被抓起来了。靖边城的刘守备当时不也是据不肯开门迎接皇上吗,现在只怕正躲在府里吓得哭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将战争一段绕过去了,长吁一口气。当初写张家堡被围的战争场面时,太过于详尽,自己写得痛苦,亲们也不喜欢看。毕竟作为一名女写手,战争实在是不会写,而善良的亲们也不爱看。因此此次都是从侧面带过,不知亲们觉得如何?   ☆、京城里的消息   丁大山走后,宋芸娘他们就一心一意地等着京师里的消息。   仿佛在印证丁大山的消息和宋芸娘他们的猜测一般,几日后,一队威风凛凛、浩浩荡荡的人马来到了张家堡门口。他们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服饰精美,装备精良,仿佛天兵天将一般降临到这里,与这灰扑扑的、寒酸破旧的小小边堡是那般格格不入。   “芸娘——”许安慧气喘吁吁地跑进了萧家小院,急促的声音打破了院内的宁静,“快,快随我到城门口去。”   宋芸娘刚刚将盼哥儿哄睡着,她轻轻走出房门,压低了嗓音,“安慧姐,小点儿声音,盼哥儿刚睡着。”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快随我走。”萧靖娴几步走过去,一把拉住芸娘的手就往外走。   宋芸娘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往门外走,只好一边被她拖着走,一边哭笑不得地问,“安慧姐,你到底要拉我去哪儿?”   “京城里来人了,我家相公刚刚被严大人叫着一起去门口迎接。咱们快去看看,说不定有你家萧四郎的消息呢!”   “安慧,你说什么,我家四郎回来了吗?”李氏拉着妍姐儿从房里走出来,双眼晶亮,神色激动,妍姐儿也开心的大喊:“太好了,太好了,爹爹终于回来了。”   许安慧停住了脚步,面露赧色,嚅嚅道:“只是说京里来人了,也……也不见得就是萧四郎回来了……”话音一转又提高了声音,“所以才要去看看啊。就算来的不是你家萧四郎,说不定也会有他的消息呢。”   宋芸娘突然脑中一片混沌,心中也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紧张和害怕,她挣脱了许安慧的手,“安慧姐,既然如此的话,我……我就不去了。如果……如果真的是萧大哥回来了,他肯定会回来的。”   许安慧一愣,又见宋芸娘已经紧张得小脸发白,便悟了过来,笑道:“好,好,你就在家里好好等着,我去帮你看一看。”说罢又一阵风儿似地出了门。   宋芸娘忐忑不安地守在家里,巷子里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走到门口去看,一会儿工夫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四五回。   李氏叹道:“方才安慧要你去城门口你偏偏不去,也免得现在这样干等着着急。”   “娘,我心里实在是紧张,只怕又会是失望。”   李氏又叹了一口气,“那么多日子都等了,最坏的结果咱们也都设想过了,再坏又能够坏到哪里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芸娘,有好消息当然是更好,万一……你也别泄气……”   宋芸娘愣愣看着李氏的嘴一张一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一心关注着院门口的动静。   说话间,巷子里不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向着这边而来。宋芸娘紧张地看了李氏一眼,见她也是面露激动之色,便又急切地走到院门口。   却见巷子那头浩浩荡荡走过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十几个人都是身穿红色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帽,脚踏黑皮靴,腰挎绣春刀,一个个器宇轩昂,神采飞扬。簇拥着他们的,则是张家堡的一些官员以及看热闹的军户们。   宋芸娘赫然发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身材颀长的白面军官,居然就是和萧靖北一起失踪的白玉宁。他穿着色彩艳丽、绣纹华美的飞鱼服,越发衬得他玉树临风,英武不凡。只见他一双桃花眼左顾右盼,一路含笑和巷子两旁看热闹的军户们打着招呼,好一个俊逸不凡、风流倜傥的俏儿郎,不知看红了多少大姑娘的脸,看乱了多少小媳妇的心。   “萧大哥——”宋芸娘急切地迎了上去,她焦急地在这一群人中间来回打量,却并未看见萧靖北的身影。   白玉宁止住脚步,面上笑容一滞,“弟……弟妹……”   “白大哥,怎么不见我家相公,他……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见不到萧靖北,宋芸娘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巨响,她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剧烈,又紧张又惧怕地看着白玉宁,身子开始发软,已然有些立不住。   “弟妹,萧三弟在京城。只是他受伤了,不能亲自回来接你,特意托我们接你们一起去京城呢!”白玉宁身旁一个高大的男子抢着答话。   宋芸娘呆呆立在那里,神情刚刚放松便立即僵住,好似阴霾的天空云开雾散,一轮红日放射出万丈光芒照映到她的身上,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却发现又有一片乌云即将挡住光亮。她的心中又惊又喜又担心,惊喜的是萧靖北真的还好好活着,担心的是他居然受了伤,想必伤得很重才无法回来。   “这位官爷,我家四郎受伤了,伤得严不严重啊?”李氏也已经走了过来,一边紧紧扶住芸娘的胳膊,一边紧张地问道。   这位军官愣了下,随即笑道:“李婶子,您认不出我来啦?我是大虎,张大虎啊!”   不但宋芸娘和李氏张口结舌地呆住,一旁围观的军户们也发出啧啧的称奇声。原来这张大虎剃了满脸的大胡子,倒是一个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的威武汉子。他脸上的刺字仍在,只是少了那一脸大胡子的衬托,刺字也不再那么令人心生惧意。   白玉宁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人,皱了皱眉,对身后一名军官道:“小五,你带着弟兄们先去防守府安置下来,我和大虎去萧三弟家里坐坐便来。”   一群人很快各自散去,只留下白玉宁和张大虎跟随着宋芸娘进了萧家小院。   萧家的正屋里,李氏端坐上首,宋芸娘拉着妍姐儿坐在她身侧,王姨娘奉完了茶后也在宋芸娘身旁坐下,四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白玉宁和张大虎。   白玉宁也知他们心急,没有寒暄几句,便长话短说地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择其要点讲述了一遍,张大虎也时不时插言补充几句。   原来,当时萧靖北率领着一支精锐队伍冲入鞑子大营,趁着黑夜和混乱营救了梁惠帝。   当梁国军队开始放炮时,萧靖北的队伍在毫无后援的情况下,既要阻止鞑子军的攻击,又要面对自己人的炮轰,还要誓死护住梁惠帝,那一仗打得极其惨烈,死伤惨重,几百人的精兵最后只剩了不到十个人。   萧靖北带着剩下的人马保护着梁惠帝突出重围。他们深知,梁国的军队之所以会提前放炮,必定是有人想致梁惠帝于死地。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不敢回到军中,甚至连周将军的游击军也不敢贸然相信。   当时萧靖北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他的至交孟云泽。他们一路乔装打扮,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已经开拔南下的孟云泽。   途中,多次同生共死的三个人结拜为异性兄弟,张大虎最长,白玉宁是二哥,萧靖北则是三弟。   因朝廷和军中都已经被张鸣德他们的势力控制了大半,这一年来,萧靖北、孟云泽他们不敢贸然行事,而是悄悄派人甚至亲自去各个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军中大将处周旋,寻找萧定邦当年的老部下,争取更多支持梁惠帝、反对张鸣德和张玉蔷的势力。   这一年来,张鸣德和张玉蔷夺了权之后便更加变本加厉,他们牢牢把持政权、排斥异己,朝廷、后宫几乎成了张家的天下,张氏子弟更是在京城横行霸道、毫无顾忌,京城大多数权贵和官员都是敢怒不敢言。这样的逆行倒施对萧靖北他们来说却反而是一种帮助,一年来,在萧靖北、孟云泽他们的活动下,已经暗暗争取了不小的势力支持。   一个多月前,他们成功策动了五军营和神机营的一部分人马,簇拥着梁惠帝冲入皇宫。一些老臣和宫人见到梁惠帝纷纷下跪,痛哭流涕。   张鸣德他们猝不及防,慌忙调动禁军垂死一搏。但毕竟大势已去,梁惠帝复位已是人心所向。一番厮杀后,张鸣德自尽,张玉蔷受伤,吓软了腿的小皇帝更是只能一个劲儿地跪着哭喊“父皇”。   只是到了最后,张玉蔷假意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并声称有秘密要告诉梁惠帝。梁惠帝不知有诈,俯身上前倾听时,张玉蔷趁机拔出匕首要行刺与他。一直在梁惠帝身侧守护他的萧靖北一时来不及反应,便只好推开梁惠帝,自己替他挡了这一刀。   宋芸娘和李氏、王姨娘都是听得面色发白、全身冷汗,萧靖北居然能在这样的重重绝境中保护着梁惠帝逃出生天,还一路扶持着他复了位,这实在是太令他们意外和激动。她们都是悲喜交加,神情复杂,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叹一会儿。   妍姐儿却是哇哇地哭了起来,小孩子听不大懂这么长篇大论的经历,只听懂了萧靖北被刀刺中这件事,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恐惧,“我爹爹……受伤了,爹爹要不要紧,爹爹会不会死啊?”   宋芸娘一边安慰着妍姐儿,一边目带询问地看着白玉宁,自己也已经是泪流满面。   张大虎倒被这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妇孺吓得手足无措,急忙站起来摆着手,“你们别担心,这一刀不是致命伤,萧三弟身体底子好,多躺躺就好了。你们不知道,去年我们护送着皇上逃出来时,他受的伤还要重呢,现在不也没有事。”   他这一番话不但未能起到安慰的效果,反而让宋芸娘他们更加担心,眼泪掉个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还是没能回来,是不是感觉一波三折呢?表恨我,幸福不是那么容易来的,经得住磨难才能有真正的幸福!O(∩_∩)O   ☆、返京前的告别   “哎呀,李婶子,弟妹,你们哭什么呀,我们都好端端儿的回来的,萧老弟也是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白玉宁也开导她们,“怪只怪我们这一年来行事太过机密和危险,又一直在南方。北边这块儿大多是姓张的他们的势力,我们也不敢贸然来寻你们,怕暴露了行迹,耽误了大事。萧老弟每日都是急得要死,忧心你们。这次他虽然因伤不能亲自回来,但已嘱咐我二人务必要安稳护送你们进京。”   他看着李氏疑惑的目光,忽又笑了,“对了,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们,这一年萧兄尽心守卫皇上,又助他复位,皇上已经将你们家原来的府邸赐给了他,不日只怕还要恢复爵位。现在皇上对当年的谋反案很是后悔,现在正命大理寺彻查此案,意在翻案啊。”   “真的?!”李氏激动地站起来,僵立着站了片刻,身子一软又瘫坐在凳子上,眼泪流的汹涌,嘴里喃喃道:“侯爷,婆婆,你们在天有灵看到了没?四郎……四郎他要为你们翻案了啊……”   “弟妹,还有一件事情,我……我们不知该不该对你说?”张大虎突然面色极其为难。   “什么事?”宋芸娘一下子听了这么多的讯息,高兴的,难过的,惊喜的,感慨的,一时间头脑已经不是那么清晰。   “是……是这样的……”张大虎还未开口,白玉宁已经插言道:“弟妹,是这样一件事。我们的大虎兄一直心仪孙娘子,只是孙娘子不为所动。这次他想将孙娘子接到京城去,怕她不同意,想托你去说情。”   宋芸娘略愣了愣,转瞬又笑得开怀,连声赞道:“张大哥,你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伟男子。这是宜慧姐的福气,这件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欣喜之中,却并未注意到张大虎愕然看着白玉宁,回头又看着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白玉宁拍了一张大虎的肩膀,“不多说了,严大人已在防守府为我们设下了接风宴,不要让弟兄们久等了。”说罢冲着李氏和宋芸娘他们告辞,拉着张大虎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急忙收住脚步,回头嘱咐道:“李婶子,弟妹,我们三日后便返京,你们这几日快些收拾行李吧。”   三日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宋芸娘他们刚刚知道了这样惊人的信息,还没有来得及欢喜或者担忧,又被这个“三日”的期限给震住了。   送走了白玉宁和张大虎,王姨娘立即慌了手脚,卷起袖子就往房间里走,“时间太短了,我得赶快收拾行李去。”   “玥儿,”李氏忍着笑唤住她,“随便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可以了,到了京城总是要重新置换的。”   “是,是,是,我倒是没有想到,咱们这些个粗布衣衫怎好都带到京城去了,没得惹人笑话。”王姨娘不好意思的笑了。   李氏想到自己的儿子这般有出息,不但为家族洗清了冤屈,恢复的爵位,还能到带他们重回京城,这实在是她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她一直觉得好似梦幻一般,脸上是不由自主的笑容,眼泪却也淌个不停,少有地失态了。   宋芸娘一直混沌的大脑这时才有了几分清醒,心生向往之余又有一些胆怯和不敢相信,她想:京城,多么遥远的地方,怎么这就要去京城了……她看了看院子里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心中又涌出了浓浓的不舍。   三日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宋芸娘他们除了要收拾行李,处理店铺里的事情,还有忙着和张家堡的左领右舍们告别。   萧家在这里住了五年,宋芸娘更是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和张家堡同生死、共患难,早就对这里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和习惯。   这几日张家堡许多相熟的人家纷纷到他们家送别,这其中最令人意外、实则也在情理之中的是萧靖娴,陪着她一同前来的还有王远。   自从萧靖娴当日执意与王远为妾,去了靖边城之后,便从未回过张家堡。李氏他们视她为家族的耻辱,平时都是绝口不提她,更不会和她来往。   前年她生了儿子后,自己觉得有了底气,便曾接王姨娘去靖边城照顾她几个月,试图回转和家里的关系。只是去年萧靖北出事时,她跑来迁怒于宋芸娘,被李氏毫不留情地骂了回去,之后李氏她们便彻底和她断了来往。   此次白玉宁和张大虎风风光光、声势浩大地从京城回到了张家堡,自然惊动了周边军堡的官员们,这几日他们都纷纷赶来张家堡,巴结这两个皇上身边的大红人。   王远得知这样的消息后,立即自觉地将萧靖北视作了自己的大舅哥,打着为萧家送行的名号带着萧靖娴回到了张家堡。   王远也是第一次进萧家小院,他带来了各种精美的礼品,以女婿的身份拜见了李氏,见李氏神情冷淡,便略略寒暄了几句,直接去了防守府,留下萧靖娴和他们叙话。   王远离去后,萧靖娴立即关上了院门,快步走进正屋,不顾一身的锦缎华服,冲着李氏便跪了下来。   李氏一愣,“你……你这是干什么?”   萧靖娴眼泪立即淌了下来,“母亲,你们都回了京城,这是要将我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边堡,再也不管我了吗?”   李氏漠然看着她,眼中已无温情,“当初你执意要随王大人一同去靖边城,我就已经说过萧家不再有你这个女儿。你现在已是人家的姨娘,我们当初都管不了你,现在越发不敢管你。”   萧靖娴膝行了几步,仰头望着李氏,哭得楚楚可怜,“母亲,您带我一起回京城吧,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此番话出,王姨娘也留下了眼泪,立即跪在萧靖娴身边,求着李氏,“姐姐……”   李氏想也不想地拒绝了,神色坚决,“胡闹!你现在已是有夫有子,你和我们回京算什么?”   萧靖娴狠一狠心,哭得更凶,“母亲,我……我当初之所以跟着老爷,还不是想借他的势力为家里添些助益。他……他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连我的父亲都可以做得,哪里……哪里当得了我的夫君。这几年我忍辱偷生……过得很不好……”   她哭得凄惨,王姨娘也跟着哀求:“姐姐,您就看在我尽心尽力伺候您大半辈子的份上,开开恩吧,我……我就这么一个心愿,靖娴……她毕竟也是侯爷的骨血啊……”   李氏只觉一阵头疼,她无力的闭了闭眼,靠在椅背上不语。   宋芸娘刚刚在房里哄得盼哥儿睡着,正牵着妍姐儿走进来,见到了这一幕,忍不住冷笑一声,“靖娴,你就算不顾念王大人,你舍得下宝哥儿吗?”   萧靖娴愣了愣,随即神色坚决地道:“宝哥儿已经养在钱夫人名下,他早就不是我的儿子,我走了,他们只怕更喜欢。”   宋芸娘摇头叹气,“我看王大人对你甚是宠爱,钱夫人对你也是十分容忍,你却这般无情无义,真真是令人寒心。这般寡情寡义的行事,只会让人看你不起,看我们萧家不起。”   李氏方才本有些微的犹豫,此刻听了芸娘这一番话,立即道:“芸娘说得很是。王大人这几年对你不薄,你又与他生有一子。你就算回到京城,这段经历你怎么可以抹杀得了。”   “母亲,听说我们家即将恢复爵位,到时候,堂堂镇远侯唯一的妹子居然是边境一个小小从四品官员的妾室,这岂不是更让人看不起。”萧靖娴心中慌乱,已经有些口不择言。   李氏坐直了身子,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妾室?妾室也是你上赶着去做的,又没有人逼迫你!”她看到王姨娘垂头跪在那里哭得凄惨,想到这几年她的头发全白,面容枯槁,看上去竟然比自己还要苍老些,李氏心中一痛,又放缓了语气,“等我们回京后,想办法让王远抬你做平妻吧……”   萧靖娴惊诧地抬头看着李氏,眼中有着愤愤不满,还准备继续哀求。   李氏心中一冷,缓缓靠回到椅背,淡淡道:“这几日忙着收拾行李、迎来送往已是累得慌,我没有精力再待客了。芸娘,扶我回房躺一会儿。玥儿,送客。”   宋芸娘他们终于收拾妥当,准备赴京。随着他们一同进京的除了白玉宁的家眷——吴秀贞和三个孩子,还有孙宜慧。   孙宜慧本来不愿跟随张大虎进京,她这几年一直在周将军的府邸做管事,颇受周将军夫人的信赖。再加上张大虎和白玉宁现在都已经是锦衣卫的千户,更是令她自惭形秽。   只是张大虎一片真心、心志坚定,宋芸娘和吴秀贞又都去帮着劝说,她渐渐有所心动。特别是当她听说刘仲卿已经娶了妻,她终于放下执念,愿意随他们一起进京。   本来宋思年和柳大夫也准备一同进京,因为萧靖北还求得梁惠帝为宋思年和柳大夫除去了军籍,只是正式的除籍文书需要在兵部经过一定的程序才能下达。所以他们仍暂时留在张家堡,待宋芸娘到京城安置下来后再来接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进京了……   ☆、归途时的惊闻   离别的前夕,许安慧来到萧家,和宋芸娘依依不舍地话别。两个人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回忆这些年来共同经历的快乐和磨难,感慨彼此的不易,惹得李氏和王姨娘在一旁也是不胜唏嘘。   宋芸娘舍不得结束做得红红火火、前景一片大好的面脂生意,便希望许安慧继续经营下去。想不到许安慧的野心更大,她让宋芸娘在京城安置好后,就将生意做到京城去。   当时,和许安慧一起前来的张氏笑着骂她:“人家芸娘可是去京城做侯夫人的,还能与你一身铜臭地做生意?”   宋芸娘倒是红了脸,“张婶婶,安慧姐说的极是。这几年我们靠着面脂生意日子改善了许多,不光是我们,就是那些请来做面脂的姐妹们也多有获益。现在生意做得这么好,贸然结束未免太过可惜。不如安慧姐你辛苦些,继续将生意做下去,若以后有机会,就真的在京城开店。生意做得好了,就算不是为我们,为堡里的那些姐妹们也是好的。”   许安慧也是大笑,“到时候我就进京当老板娘去,顺便去你的侯府去开开眼。”   一屋子女人想到了光明的未来,都是脸上放光。   次日,宋芸娘他们告别了张家堡的军户们,在靖边城接了陆蔓儿,又到宣府城接了钰哥儿,一行人乘着马车,浩浩荡荡往京城而去。   张家堡的住房和田地都属于张家堡,不用费心处置,直接交还即可。靖边城的住宅和店铺倒是属于私产,宋芸娘见丁大山在靖边城住得安逸,做起生意来越发得心应手,便将院子和店铺转赠给了丁大山。   丁大山却是坚持不据为所有,而是继续帮着芸娘看守院子,精心打理生意。   去京城的这一路上倒也热闹,吴秀贞的两个儿子很快和钰哥儿打成一片,钰哥儿挤在他们的马车上不愿意下来,连妍姐儿也不甘寂寞地挤了上去。   吴秀贞便只好抱着最小的孩子坐了宋芸娘的马车,坐在这辆马车上的还有孙宜慧,他们几人年岁相近,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路上也很是轻松快乐。   只是,自从昨日在驿站歇过一晚之后,吴秀贞看宋芸娘的眼神便不太对劲,总是躲躲闪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这副模样使得马车中的气氛既怪异又沉闷。当宋芸娘询问地看向她时,她却垂下眼,深叹一口气,大有抑郁在心之感。   “秀贞姐,到底是什么事情?你似乎有心事?”宋芸娘实在是忍不住,开口发问。   “芸娘……”吴秀贞看了宋芸娘一眼,叹了一口气又垂下头,“算了,不说了……”   “秀贞姐,你再这样我可受不了了,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一旁孙宜慧也道:“是啊,秀贞姐,不管是怎样的难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总比你一人闷在心里要好。”   “芸娘……”吴秀贞抬头看着宋芸娘,眼中充满了同情和不忍,“这件事情你听了千万不要难过,想开点儿。唉……谁让咱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呢,没个靠山。万一我们家那位进京后起了花心要找一个,我还不是也没有办法……”说罢居然掏出帕子试起了泪。   “秀贞姐,到底是什么事情,你这个样子叫我越发难安了。”宋芸娘突然有些心慌。   吴秀贞看了看怀里睡得安稳的孩子,声音低沉,“芸娘,我说出来你不要难过。早晚都要知道的,现在知道了也有个准备。”她掀开帘子看了看马车外,见白玉宁他们都骑马行在马车的最前面,却仍是压低了声音,“昨天傍晚在驿站里,我见我家相公和张大哥在房里嘀嘀咕咕,似在争吵,便好奇地偷听了下,原来是张大哥执意要将这件事告诉你,我家相公不同意,所以起了争执。”   “秀贞姐,到底是什么事,你快告诉我吧,真是急死我了!”   吴秀贞盯着芸娘,面色沉重,“芸娘,你知道你家相公之前在京城有个娘子吧,就是钰哥儿的亲娘?”   宋芸娘突然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她看着吴秀贞沉重的神色,忍不住一把抓住身旁孙宜慧的手。   “原来,钰哥儿的亲娘是京城权贵家的小姐,她的父亲荣国公这次在梁惠帝复位时出了大力,你家相公已经将她接回侯府了。”   宋芸娘觉得一道晴空霹雳凌空劈下,眼前一阵金星缭乱,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紧紧抓住孙宜慧的手,呆呆盯着吴秀贞,却看不清她的面容,良久才虚弱地问:“此事……当真?”   吴秀贞心有不忍,伸手握住芸娘的手,安慰道:“你不要怕,我们都站在你这一边,当年你可是花轿抬进萧家的,是他们萧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张家堡上千人都可以见证。”   宋芸娘神色木然地坐着,吴秀贞和孙宜慧一人握着她的一只手,都是又同情又担忧地看着她。突然,宋芸娘猛地挣开她们二人的手,掀开帘子冲着车夫大喊:“停车,停车。”   车夫不明所以,猛地勒住绳子止住了马车。她们的马车驶在最前面,后面的几辆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宋芸娘跌跌撞撞地冲下马车,冲到孩子们的马车旁抱出了妍姐儿,又来到李氏他们的马车,从不知措施的王姨娘手中抱过了盼哥儿。   孙宜慧和吴秀贞都跟着宋芸娘下了马车,一路追随过来,他们两人神色慌乱,不停地劝着:“芸娘,你怎么啦,你想开点儿。”   骑着马走在前面的白玉宁和张大虎,在马车后压队的几个士兵都驱马过来,奇怪地看着这一幕。   “芸娘,你怎么啦?”李氏被王姨娘搀扶着下了马车,不明所以地看着芸娘。   宋芸娘一手抱紧怀里的盼哥儿,一手揽住妍姐儿,似乎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她突然冲着李氏行了一礼,起身看着李氏,眼圈儿慢慢红了,她嘴唇颤抖了半天,才道:“娘,芸娘不孝,不能再继续侍奉您。我……我就不去京城了。”   李氏大惊,大声道:“芸娘,你说什么胡话!”   众人都是大惊,妍姐儿抬头看着芸娘,疑惑地问着:“娘,你为什么不去京城啊,你不想见爹爹了吗?”   宋芸娘弯腰定定看着妍姐儿的眼睛,语气沉重而痛楚:“妍姐儿,不但我不去京城,盼哥儿,你,咱们都不去,就留在张家堡和外公一起,好不好?”   妍姐儿愣了一下,突然哇地哭了,“我不要,我要去京城见爹爹!”   宋芸娘心中烦闷,忍不住气道:“那你去京城吧,娘就不去了!”   李氏实在是忍无可忍,“芸娘,你到底怎么啦,能给娘一个解释吗?”   白玉宁早已下了马,他面带怒气,瞪了孙宜慧一眼,“你这个傻婆娘,是不是你告诉弟妹的?你昨晚鬼鬼祟祟地偷听,今天就来搬弄是非,真是个长舌妇!你看看,现在怎么办?”   吴秀贞眼圈一下子红了,气道:“我怎么搬弄是非了?你们都瞒着芸娘,她到了京城自然会知道,又能瞒得了多久?”   李氏突然大声喝道:“好啦!你们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白玉宁叹了一口气,看看不远处有一个客栈,便道:“今日赶了大半天的路也累了,不如我们就到前面的客栈歇息吧。”说罢又看着芸娘,语气诚恳,“弟妹,进京也罢,回去也好,你都要慎重考虑,要想想两个孩子。不如咱们先去客栈,休息一晚再说?”   一行人在客栈安置下来后,李氏将白玉宁、张大虎叫到房间,宋芸娘和王姨娘早已坐在桌子旁。宋芸娘已经将孟娇懿回府一事告诉了他们,此时,李氏和王姨娘的脸上都是十分愤慨。   李氏请白玉宁和张大虎坐下,面容威严而凝重,“你们二位都是我家四郎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是结拜的兄弟,这一年来多谢二位全力帮衬才能助他成此大业。咱们一起同过难、共过生死,我看你们,就像我自己的子侄,也请你们将我看作你们自己的婶子。”喘了口气,又道:“听芸娘说,我家四郎将那个女人接回来了。老身实在是疑惑不解,还请二位不吝告知,也免得我们这几个女人临到了京城都蒙在鼓里,如同傻子一般”   白玉宁和张大虎对看一眼,面色一白,都是神色尴尬。白玉宁叹了口气,“李婶婶,那日我对您说过,萧三弟这一年费了很多心力,遭受了很多磨难,这其中的种种,实在是无法细说。您也知道,萧老侯爷原来在军中和朝中的亲信早已经或贬职、或调离,姓张的一伙又已是把持朝政多年,要寻一些强劲的势力支持我们,仅凭小孟将军和萧三弟两个人的人脉,实在是太过困难。小孟将军没有办法,便求他的父亲荣国公帮忙出面周旋。那老头也甚是奸诈,只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将来不论哪个皇子继承皇位,他的小女儿都要进宫为皇后,最少也是贵妃;第二便是让萧三弟接回他的三女儿。”   “萧三弟本来拒不答应,可是事情已经到了那一步,豪无退路。当时皇上也甚是心急,甚至多次呵斥他,所以……”张大虎也补充了几句。   李氏冷笑一声:“既是被逼接回,这个儿媳我却是不承认的。”说罢又看向芸娘,目光柔和,语带安抚:“好孩子,你放心,这些年四郎常年在外,咱们娘几个相依为命、相扶相持,你受的苦娘都知道。在娘心里,只认你这个儿媳,唯一的儿媳。”   宋芸娘默然看着李氏,泪光闪动,心中十分复杂。她知道萧靖北是被迫接回了前妻,心头的压迫感稍稍减轻,但仍是十分沉重。   “李婶婶,其实……你们误会钰哥儿的母亲了?”白玉宁犹豫了下,他实在不知如何称呼孟娇懿,便姑且称她为“钰哥儿的母亲”。   李氏他们都疑惑地看着他。白玉宁道:“听小孟将军说,钰哥儿的母亲当年本是被家里逼着和离,这几年荣国公为她说了许多亲,她都拒不同意。小孟将军本是家中的庶子,和荣国公父子关系不是很好,这一次为了求荣国公出面,他主动低头恳求了许久,荣国公都不为所动。小孟将军无奈,只好将此事告知钰哥儿的母亲。后来钰哥儿的母亲说服了荣国公夫人,母女两人多次跪求,甚至绝食、以死相逼,荣国公才同意出面。”   李氏神色触动,良久才叹道:“想不到娇懿这个孩子倒是个重情重义的,我却是错看她了……”王姨娘也掏出帕子擦起了眼泪,“四奶奶也是个苦命人啊……”。   一屋子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宋芸娘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在即,作者君掐指一算,女主九九八十一难还差一难,故此为她设下一难,亲们表恨我!!!   P.S.还有五章完结,亲们请放心,不会有你们担心的宅斗出现,请看芸娘如何五日内顺利斗败前妻!!!   我真的是亲妈,我保证!!!O(∩_∩)O      ☆、宋芸娘的纠结   在客栈歇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李氏一大早就穿戴整齐,吩咐王姨娘收拾好了行李,兴高采烈地来到客栈的大堂,却见宋芸娘一人神情恍惚地坐在靠着墙的桌子旁,神色黯然,眼底是深深的青色。   李氏心中一沉,她收敛了笑意,走过去坐下,轻声道:“芸娘,好孩子,你只管放心跟我们回京,娘必不会让你受委屈。”顿了顿又道:“娇懿也是个懂事贤惠的孩子,你们二人必定可以相处得很好。”   宋芸娘呆呆看着布了一层黑腻油泥的桌子,只觉得自己也被困在了一个昏暗无光、毫无出路的小小空间里,又闷又腻,令人窒息,她沉默了半晌儿,忍不住赌气道:“恭喜婆婆相公重得佳媳贤妇,我……我只是乡野粗俗之人,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李氏面色一沉,“芸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宋芸娘垂头不语,心中刺痛难忍,努力忍住随时会涌出眼眶的泪水。   白玉宁和张大虎也走了过来,听到宋芸娘这一番赌气的言语,白玉宁叹了一口气,“弟妹,你不要赌气。这些年萧三弟对你的情意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们两个人中间还能插得进谁?”他见宋芸娘仍是垂头不语,身子却颤抖的厉害,心中怜悯,轻声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敢和你们说……萧三弟这次伤得很重,那把匕首上涂了毒。我们走的时候,他一直昏迷不醒,所以钰哥儿的娘才搬回去照顾他……”   张大虎闻言愕然看向白玉宁,“白二弟,你——”   却见白玉宁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虽疑惑不解,却也仍是不再言语。   宋芸娘更是焦急,她担心萧靖北的安危,恨不得即刻插上翅膀飞到他的身边,可是一想到这段时日在他生死关头,守在旁边照顾他的却不是自己,忍不住心里又酸又涩又痛。她呆在那儿,坐立难安、左右为难。   正在僵持间,几个孩子们也蹦蹦跳跳地从楼上下来,其中最为开心和神采飞扬的是钰哥儿。他昨日已经听说了自己母亲的事情,想到可以回京见到母亲,心中激动不已。   孩子们看到神情各异的大人们,懂事的几个大孩子立即停止了说笑,安静的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   妍姐儿却欢快地跑到芸娘身旁,拉着她的手,撒娇道:“娘,咱们快些去京城吧,哥哥说,京城里除了爹爹,还有他母亲也在等着咱们呢!”   宋芸娘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局外人,无法融入他们这种欢喜,现在连最亲密的女儿居然也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她狠下心肠,沉下脸看着妍姐儿,问道:“妍姐儿,你是要和爹爹、哥哥在一起,还是要和娘、弟弟在一起?”   妍姐儿瞪圆了大眼睛,先是迷惑不解,之后又慌又怕,哇哇地哭了起来,一边伸着小手擦着芸娘的眼泪,一边哭着:“娘,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当然要和爹爹、娘、哥哥、弟弟在一起啊?还有祖母、姨奶奶,蔓儿姑姑,咱们都在一起不好么?”   宋芸娘忍不住将妍姐儿搂进自己的怀里,一边垂着泪,一边心乱如麻。   “娘——”钰哥儿突然走到宋芸娘身侧跪了下来,“这些年爹爹常年在外,全靠娘里外操持,咱们一家人才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如不是娘,我们说不定都无法安然活到现在,娘是这个家最大的功臣。”他抬着头看着芸娘,清俊的小脸上已是淌满了泪水,“娘,孩儿早就视娘比我的亲生母亲还要亲,您若不去京城,我也陪着您不去。”   “钰哥儿……”宋芸娘心头又痛又暖,她伸手揽住钰哥儿,母子三人抱在一起痛哭。   李氏哽咽道:“芸娘,你看看这两个孝顺懂事的孩子,你忍心让他们伤心吗?还有盼哥儿,连他爹都没有见过,你忍心吗?”   吴秀贞和孙宜慧也走了过来,纷纷劝说。吴秀贞道:“芸娘,这么多年的苦你都吃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你怎么就放弃了呢?”   孙宜慧也劝:“芸娘,你不要老想着你现在的处境难,你看看我,你再难还能难过我?我都可以放下一切,敢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宋芸娘抬眼望着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关心,她心中一暖,突然有些惭愧。这时,陆蔓儿抱着盼哥儿、背着包袱从楼上走下来,一脸坚决地看着芸娘,“芸姐姐,小姐当初将我托付给你,我就一心一意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宋芸娘静坐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来,起得急了略有些头晕,身子也往下一软。钰哥儿及时起身扶住她,两只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充满了紧张和恳求。   宋芸娘突然释然了,心道:有什么可怕的,当年身处鞑子的包围、生死边缘都不害怕,现在又有什么胆怯的?不过是家里多了一个人,情况都没有明了,凭什么先行退脱?我自己选的相公,我为什么信不过他?   她心头大定,看向陆蔓儿,柔声道:“好,你就跟着姐姐一起去京城吧!”   到达京城的那日已是傍晚。   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照在高大的城墙之上,看上去是那般威武庄严。守城墙的士兵手中的刀枪反射着阳光耀眼的光芒,刺得人一阵眼盲。   饶是宋芸娘在路上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在越来越临近京城前,心中就越是忐忑不安。这几日在路上她便胡思乱想了许多事,她想,萧大哥得知前妻当年的苦衷,又知道她在背后出了那么多的力,他是那样宽厚的一个人,心中必是又愧又怜又感激。他们两家本就是本当户对,若不是荣国公出面,萧大哥这次的事情也没有这么顺利……她想到自己,不禁又有些自惭形秽和胆怯。   她心神不宁地想着,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宋芸娘下了马车,只见这是一条整洁宽敞的大道,两旁都是高大的城墙,隐隐可以看见里面鳞次栉比的高大屋檐,透着深厚和庄严,想必这里住的全是达官显贵。   道路的左侧,有一座高大的朱红色大门,门上的牌匾上书着“镇远侯府”几个大字。和油漆残旧的大门格格不入的是,牌匾应该是新做的,黑亮的油漆上,几个大字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   白玉宁上前敲门,李氏也被王姨娘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她仰头看着这座大门,站在那儿久久不动,恍如隔世,感慨万分。   一会儿,大门打开,几十个男男女女一下子涌了出来,跪在大门两侧,冲着李氏磕头。   当中一名女子身材高挑,体态窈窕,身穿一身锦缎烟霞红提花褙子,梳着高髻,略略簪了几支金银发簪,打扮得端庄素雅。她盈盈走到李氏面前,屈膝跪下,默默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精美秀丽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母亲,娇懿不孝,这些年来未能侍奉左右,没有尽到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幸得老天保佑,祖宗庇护,能让母亲和四爷安然回到京中,娇懿一定尽心尽力孝敬母亲、服侍四爷,百倍弥补这些年未尽的责任。请母亲给我这个机会。”说罢又跪伏在地上,久久不起身。   李氏站了片刻,面上神色复杂,终于还是伸手去扶孟娇懿起身,“娇懿,你……你也受苦了……”   孟娇懿神色一松,顺势站起身来,轻轻摇头,“在母亲面前,娇懿不敢言苦。”   她又笑着和王姨娘见了礼,看到宋芸娘时,脸上笑容微微僵了僵,却仍是亲切的拉起了宋芸娘的手,笑道:“这便是妹妹吧?真是一个标致可人又温柔贤淑的娘子。这些年来妹妹服侍母亲、伺候四爷、养育孩子,实在是辛苦了。”说罢对着她裣衽一福。   宋芸娘忙回礼,“姐姐”二字却是叫不出口,她实在是无法像孟娇懿这般泰然自若的面对自家相公的另一个妻子,便道:“这都是芸娘的本份,谈不上辛苦。”   “母亲——”钰哥儿激动地跪在了孟娇懿的面前。   “钰哥儿——”孟娇懿愣愣看着钰哥儿,一直端庄优雅、完美从容的仪态终于有了裂痕,她抱着钰哥儿放声大哭,泣不成声,“钰哥儿,我的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受苦了啊,母亲对不起你啊……”   李氏蹙起了眉头,“娇懿,四郎怎么样了?伤好些了吗?”   孟娇懿急忙止住哭声,扶钰哥儿起身,又对李氏恭恭敬敬的回道:“母亲,四爷伤情已经好了很多。他刚刚吃了药,现在正睡着。”说罢又惭愧的笑着,“瞧我,怎么让你们站在门口,快请进府。”   白玉宁和张大虎在京城各有住宅,又听闻萧靖北现在不能见客,他们不好久待,寒暄了几句,便就在门口告别,各自回住所。   送走了白玉宁他们,孟娇懿亲自扶了李氏往府里走,一边慢慢向她述说着:“母亲,这个宅子荒了四五年,刚搬进来时,里面杂草丛生。时间来不及,媳妇便妄自做主,先清理了东边的这一部分庭院,这也是您原来住的地方。西边的那几个院子虽好,但都是原来长公主、大哥、二哥、三哥他们的住所,所以暂时没有收拾,等着您来了再做安排……”   宋芸娘默默跟在后面,打量着这宽敞大气的庭院和一幢幢高大巍峨的房屋,心中甚是茫然。她想,这里是萧大哥的家,理应便是自己的家,可是自己怎么居然感觉像来做客一般,毫无归属感。 作者有话要说:     ☆、京城里的侯府   经过了好几个高大宽敞的门廊,沿着青石铺就的甬道慢慢往里走,长长的甬道两边都是修剪过的翠绿的灌木。沿途可以看得见新近修整的痕迹,新近铲平的地面和刚刚修整的灌木显出了几分整洁,焕发着新的生机。只是估计时间赶得及,一旁高大的墙壁上却还是油漆斑驳,有的地方甚至长了厚厚的青苔和杂草,宣告着这里曾经的落寞和衰败。   穿过一个垂花门,来到一个精致的小院,院子里种满了丁香、玉兰、海棠等花木,芳香萦绕,清幽脱俗。沿着抄手游廊走到一个高大精美的花厅,一进门看到那几扇汉白玉屏风,李氏立即加快了脚步,激动地走进花厅。   “娇懿,辛苦你了……”李氏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那张紫檀木罗汉床,眼泪已经淌了下来。   孟娇懿恭敬地笑道:“时间赶不及,只能大略布置成原来的样子。毕竟以前的物件都已经不在了……只要母亲喜欢就好。”   “喜欢,当然喜欢。”李氏缓缓靠坐在罗汉床上,舒适地靠着软垫,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往日的时光。她满意的看着孟娇懿,“好孩子,难为你找出这一模一样的家具来,又布置得和原来一样……看到这间花厅,我几乎都以为我从未离开过这里,这几年都是一场梦……”   孟娇懿道:“母亲,除了这间您以前最爱待的花厅,花厅后您的住房也已经收拾好了,都是按您以前住习惯的样子布置的。您一路上舟车劳顿,想必已经很累了,不如您先回房休息一会儿?”   李氏来了兴致,便起身准备去看看。   宋芸娘忍了许久,实在是无法再有闲心陪着他们逛什么院子,听他们叙什么旧,便问道:“不知萧大哥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孟娇懿面露为难之色,“四爷还睡着呢。他现在正在养伤,好不容易才睡着。万一到时人多激动了,影响了伤口恢复……”   她想了想又道:“不如你们先安置好了再去看四爷吧,想必到那个时候四爷也差不多该起来吃药了。”   宋芸娘在路上听白玉宁他们说萧靖北受伤一直昏迷,本来十分忧心,此刻听孟娇懿说他已经可以起来喝药,心中安定了许多,便点头道:“如此就有劳孟……夫人安排了。”她迟疑了半晌儿,却实在是叫不出“姐姐”二字。   李氏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轻轻皱了皱,孟娇懿脸上却是笑容不改,有条不紊的慢慢说着:“咱们府里虽然院子大、住房多,但是因为搬进来的时间太短,人手也不多,之前又荒芜了太长的时间,因此只收拾出了三四个小院。除了我住的宜德院,母亲住的荣寿院,就只有以前靖娴住的沁芳阁和四爷以前住的清风苑。”说罢又看着李氏,“母亲,事权从急,娇懿来不及请示母亲就先做主安排了一下。西边的院子虽然比这边的要宽敞高大一些,但毕竟还是有些……”   李氏已经了然地点头,面露赞许之色,“你这样安排得很好。反正咱们现在人口不多,就都住在这边热闹一些。至于西边的院子……”她蹙起了眉头,“暂时还是让它空着吧……”   孟娇懿笑着点头,又看向宋芸娘,问道:“不知妹妹是要住沁芳阁还是清风苑?”   宋芸娘奇怪地看着她:“自然是萧大哥住在哪里,我便住在哪里。”   孟娇懿面上笑容一滞,愣了愣,转瞬又露出了端庄得体的笑容,“妹妹,四爷现在住在我的宜德院,你若非要搬进去的话,就只剩下了两间偏房,却是委屈了你……”   宋芸娘心中刺痛,她只看着李氏,默然不语。   却听一声细细小小的声音问道:“娘,这位夫人不就是哥哥的母亲吗?哥哥说他母亲是最温柔善良的人,可是她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爹爹,还不让我们和爹爹住在一起?”却是妍姐儿一边拉着宋芸娘的裙角,一边小声问着。   孟娇懿面上完美的笑容终于僵住了,她正想着如何开口,李氏已经起身淡淡道:“都是我的错。我们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应该去看四郎,自己最亲的人都没有看到,哪有心情看什么房子。”说罢拉着妍姐儿的手,“走,祖母带你去看你爹爹去。”   宜德园离这里不远,出了垂花门,沿着雕梁画栋的曲廊走了没多久,便来到一个幽静雅致的小院。   这是一间一正两厢带抄手游廊的小院,布局紧凑,院子里种满了奇花异草,环境优雅。正房左耳房的门口,正站着一个穿一身翠绿褙子的丫鬟,见这一群人走了进来,忙上前迎接,俯身行礼。   孟娇懿问道:“四爷可还睡着?”她刻意加重了“睡”字?   小丫鬟点了点头,“回四奶奶,四爷醒过来一次,问老夫人他们什么时候到。”   孟娇懿点点头,还未开口,宋芸娘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看向孟娇懿,“孟姐姐,不知萧大哥住哪间房?”   孟娇懿一愣,下意识地指了指左耳房,宋芸娘已经几步走过去,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房间里光线幽暗,萦绕着浓浓的药味,屋子最深处是一张高大精美的黄花梨木架子床,床上挂着红色的纱幔,层层的纱幔垂下,掩映着床上睡得悄无声息的那个人,红的帐,苍白的脸,愈加触目惊心。   宋芸娘缓缓走到床边,痴痴看着躺在床上的萧靖北,眼泪止不住地淌着,心里好似千百根银针在狠狠扎着。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在床榻上,轻轻握住萧靖北的手,紧紧贴着脸,小声泣着,“萧大哥,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萧靖北面色青白,胡须凌乱,脸颊深深陷了下去,两鬓边竟然有了几缕银发,一年多不见,他竟像苍老了十几岁。他眉头紧蹙,双目紧闭,嘴唇枯裂,看上去分外憔悴和虚弱。   李氏他们也跟着走了进来,李氏一把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冲到床前,“我的儿啊,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啊……”   “爹爹,爹爹——”钰哥儿、妍姐儿也奔了过来,趴在床前哭喊着。   孟娇懿紧跟着走了进来,急道:“小点儿声音,别吵醒了四爷。”   却没有人理她。李氏、宋芸娘和两个孩子都趴在床前,小声抽泣着,他们宁愿吵醒萧靖北,听听他的声音,看着他活生生的样子,而不是这样悄无声息的睡着。   屋内的气氛太压抑,又有一股药味,一直被陆蔓儿抱在怀里的盼哥儿一进来便挣扎着要出去,反抗无果之后,终于忍不住蹬着小胳膊小腿哭起来,越哭越厉害,怎么也哄不住。   萧靖北眉头皱了皱,小声嘟哝着,“好吵……”一会儿又侧头冲着床里侧轻声道:“芸娘,是不是妍姐儿在哭?”   “爹爹,爹爹,妍姐儿在这儿,我没有哭,你快睁开眼看看我!”妍姐儿一只小手不停地擦着眼泪,一只手轻轻拍着萧靖北的脸。   萧靖北终于睁开了眼睛,愣愣看着围在他面前的几个人,呆了半晌儿,又闭上了眼,摇头苦笑道:“我定又是做梦了……”   宋芸娘听到萧靖北熟悉的声音,见他虽然声音虚弱,但神智尚清醒,她心头一松,紧紧握着萧靖北的手,破涕为笑,“萧大哥,你没有做梦,是我,是我们,我们来啦……”   萧靖北睁开眼睛,看着围在床前的几个人,视线扫过李氏、钰哥儿、妍姐儿,最后,茫然的目光渐渐聚焦,定定看着离他最近的宋芸娘,泪水慢慢聚满了眼眶,轻声道:“你们终于来啦……”   一家人经过了一年多的分离,终于团聚在一起。这一年以来,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痛苦,此时聚在一起,满腹的话语说不出,唯有相对泪千行。   萧靖北虽然虚弱,但精神却十分亢奋,他定定看着芸娘,眼睛里泪光闪动,唇角含着温柔的笑容。   宋芸娘也是紧握住萧靖北的手,痴痴看着他消瘦憔悴的面容,默默流着眼泪,   “爹爹,爹爹,快看看盼哥儿!”妍姐儿欢快的叫着,脆亮软糯的孩童嗓音冲淡了哀伤,带来了喜悦和活力。   宋芸娘忙从陆蔓儿手里接过盼哥儿,抱着他侧坐在床上,面对着萧靖北。却见盼哥儿居然不哭不闹,睁大了泪眼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萧靖北,伸出小胳膊向他探着身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萧靖北眼里是异常的温柔,他伸手拉住盼哥儿的手,感慨万分,“盼哥儿,盼哥儿,这个名字起得真好……”无声地拉了一会儿盼哥儿的手,他面露愧疚之色,感慨道:“芸娘,母亲,真的是苦了你们了……”   李氏毕竟上了年岁,旅途疲惫,一番大喜大悲之后,此时已是精神不济,尽管如此,她还是强撑精神朗声道:“四郎,你才是最辛苦的。没有你拿命相搏,我们萧家哪里能沉冤得雪、重见天日。娘为你骄傲,列祖列宗都为你骄傲!”   萧靖北望着李氏坚定的面容,呼吸急促,神色也是激动不已。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一直被当做了局外人的孟娇懿终于有机会挤进来说话,“母亲,四爷重伤未愈,精神不济,您一路也甚是劳累。不如我带你们各自回房安置,让四爷好好休息。”   李氏见萧靖北面无血色,虚弱无力地躺在那儿,哪有当年那副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模样。她心中刺痛,便点点头站起身,“四郎你好好歇着,娘待会儿再来看你。”   一行人慢慢退出了屋子,宋芸娘将盼哥儿交给陆蔓儿,准备起身时,萧靖北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不放。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没有让大家好受一点儿?   ☆、侯府里的日子(上)   宋芸娘愣了愣,柔声笑道:“萧大哥,我出去略略安置一下就来。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也累了,不如先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   萧靖北摇了摇头,紧紧抓着宋芸娘的手不放,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目带委屈和乞求,还有一丝丝的害怕。   曾经像天神一般强壮的男人现在居然也变得像孩子一样弱小,宋芸娘心中又酸又痛又软,她侧身坐在床边,紧紧握着萧靖北的手,轻声道:“好,萧大哥,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李氏回头看着他们,轻轻叹了一口气,“芸娘就在这儿陪着四郎吧,可怜你们小夫妻也是一年多未见了……这些时日,所有人都当四郎已经遭遇了不幸,连我都有点儿……也只有芸娘一直坚信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好生生的活着,果然上天垂怜……”说罢一边擦着泪,一边搀扶着王姨娘的胳膊走了出去。   孟娇懿身子僵了僵,深深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复杂,却还是跟着李氏他们出了房门。   房间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宋芸娘和躺在床上的萧靖北。宋芸娘看着萧靖北身上盖着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色锦被,又看着床里侧摆着的一只空枕头,,枕头上还绣有鸳鸯戏水的图案,心中又是一阵刺痛,黯然垂下眼眸。   萧靖北察觉到了宋芸娘的视线,心中一急,忙道:“芸娘,我……我没有……我们没有……你信我……”   宋芸娘又忍不住想笑,“我自然是信你的,你现在这个样子……”说罢慢慢涨红了脸,心中又是酸痛难忍,忍不住又垂下泪来。   萧靖北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空枕头,仍是坚持解释:“她没有在这儿……你放心,除了你,我不会让第二个女人躺在我身边……”   宋芸娘紧紧握着他的手,默默无言地看着他。   “芸娘,对不起……”萧靖北突然加重了手的力度,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萧大哥,你何出此言?”宋芸娘忽然垂下头,不敢正视萧靖北的眼睛,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难过与失落。   “芸娘,当初我曾经说过,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子,我和她……不会再有干系,可是……我却食言了……”   “萧大哥,不要再说了……”宋芸娘伸手捂住萧靖北的嘴,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我知道,你也有难处,张大哥他们已经告诉我了……”   “不……让我说……”萧靖北将宋芸娘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脸颊上,依恋地贴着在她柔软的手心,“我当时被逼应下荣国公的要求,本是权宜之计。可是后来受伤昏迷,那老头子却趁机将她送了过来……芸娘,你放心,等我伤好了后,一定会好好解决这件事情,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宋芸娘眼泪涌得更凶,她的萧大哥没有变,还是那个对她一心一意、矢志不渝的萧大哥。在萧靖北面前,她满心的委屈、压抑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泣不成声,“萧大哥,你……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萧靖北痴痴看着芸娘,又爱又怜,轻声道:“傻姑娘,怎么还是这么爱哭?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岂不是要哭死了……”   宋芸娘所有的委屈和心酸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突破口,她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萧靖北只是宠溺地看着她,带着温柔的笑意。宋芸娘哭哭笑笑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她忍不住轻轻拍了萧靖北一下。   “嘶——”萧靖北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宋芸娘吓得脸苍白,紧张地问:“萧大哥,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你的伤口要不要紧,让我看看?”   萧靖北摇了摇头,“不碍事,伤口有什么好看的?”说罢眼神一暗,低声道:“只要你亲一亲,哪里都不疼了。”   “萧大哥,你……”宋芸娘又气又笑又心酸,却见萧靖北的眼眸里亮亮的,闪闪的,整张脸上都洋溢着无比满足和欢愉的笑容。   萧靖北痴痴看着宋芸娘,柔声道:“芸娘,你知不知道,这一年多来,我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我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再也见不到你了……现在看着你就在我面前,还是那样的……那样的……我就觉得,我受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他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宋芸娘,倍感无力的同时,居然像孩子般的撒起了娇。“以前都是我主动亲你,这次该你亲我了……”   宋芸娘涨红了脸,看着萧靖北炙热的、乞求的眼神,只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身体,轻轻吻着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皮肤比以前粗糙,脸颊上是扎人的胡渣,但是宋芸娘全不在乎,失而复得的幸福已经满满地挤占了她的心,她吻着,吻着,滚烫的泪水再一次滑落,滴在萧靖北同样滚烫的脸颊上,   萧靖北的身子颤了颤,从未觉得自己是这般的虚弱和无力。他身子无法动弹,只好伸出双手轻轻捧着宋芸娘的头,含住她甜蜜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床边的香炉里,袅袅散发着令人安神静气的香味儿,正如宋芸娘此刻的心情。她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心安、这般的满足,所有的心酸、委屈、难过、怀疑……在见到萧靖北的那一刻都已经烟消云散,她现在只想好好依偎着这个男人,就这样,依偎一辈子……   几声重重的脚步声打断了室内温馨宁静的气氛,孟娇懿呆呆站在门口,看着床上深情相依的两个人,愣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道:“妹……妹妹,四爷他……他需要休息……”   宋芸娘一惊,急忙擦擦眼泪想站起身来。可是萧靖北仍是坚定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孟娇懿僵在门口,略站了站,又恢复了那副完美端庄的神色。她轻轻走过来,停留在距离他们不近不远的位置,既可以掌控一切,又不至于让萧靖北厌烦,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四爷,刚才妾身已经将母亲、王姨娘他们的住处都安置好了。只有那位蔓儿妹妹,她一直坚持要和妹妹住在一起,可是妹妹的住处还没有选好……”说罢又看着芸娘,笑得温柔而真诚,“妹妹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已是累了,不如先回住处休息一下……”   “你给芸娘安排了什么住处?”宋芸娘还未开口,萧靖北已经插言问道。   “时间紧,人手不够,所以府里的院子只收拾了几处,母亲和王姨娘他们住了荣德园,现在就剩下了沁芳阁和清风苑……”   “沁芳阁和清风苑……”萧靖北冷冷笑了笑,宋芸娘不明白,他却很是清楚。萧靖娴的沁芳阁紧挨着西园,一墙之隔就是杂草丛生的荒芜空院;自己以前住的清风苑则是在东园的角落,两处院子都离东园的中心——李氏住的荣寿院十分远。以前侯府里仆人众多倒不觉得,现在宅大人稀,在冷冷清清的园子里,那两处小院越发显得偏远和孤寂。   “那就清风苑吧!你叫几个婆子小厮来,我也要搬到清风苑去。”   “四爷——”孟娇懿大惊失色,“您的伤口一直未能愈合,御医交代了千万不能随意挪动。”   萧靖北淡淡看着她,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还不快去——”   孟娇懿为难地看着宋芸娘,“妹妹,你就劝劝四爷吧……”   宋芸娘也是左右为难,她担心的看着萧靖北,“萧大哥,你的伤……”   萧靖北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碍事,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萧靖北坚持着和宋芸娘一起搬到了清风苑。   傍晚的清风苑格外幽静。这也是一间一正两厢的小院,比孟娇懿住的宜德院宽敞了许多,特别是院子又宽敞又平整,除了沿着院墙种了一排郁郁葱葱的翠竹,院子里空荡无物,显得干净整洁。   宋芸娘与萧靖北住进了正房的左耳房,也正是萧靖北以前的卧室。为了让宋芸娘安心照顾萧靖北,陆蔓儿带着盼哥儿住了东厢房,妍姐儿则被李氏留在了荣寿院。   萧靖北心满意足的搂着宋芸娘躺在床上,两人互诉衷肠,急切的想了解分别一年多来对方的生活。之后,他又意犹未尽地向她讲述着以前的往事。这些日子,他天天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现在见到了芸娘,尽管身体虚弱,却仍是有着说不尽的话。   “这处地方在园子里地势最高,最是通风凉爽,当年我最喜它幽静,还可以在院子里无拘无束地练功……这里离侧门十分之近,以前我回来晚了不想惊动守门的婆子,常常翻墙进来……”   宋芸娘尽量小心地避开他腹部的伤口,轻笑道:“看来你以前常常花天酒地,所以才会夜归翻墙……”   萧靖北侧头看着芸娘,正色道:“酒地也许有,花天却绝没有。我可是被云泽他们称为柳下惠第二的人。一般的庸脂俗粉,哪里进得了我的眼?”说罢定定看着她,轻笑道:“要花,也只对你花……”   宋芸娘羞红了脸,将头埋在萧靖北的肩侧,深深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安宁。什么前妻,什么名分,来之前所有的顾虑和担忧都见鬼去吧,只要在她的萧大哥身边,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很甜吧?放心,剩下的几章只会更甜!!!(*^__^*)   ☆、侯府里的日子(下)   不知是宋芸娘他们的到来令萧靖北心情愉悦,还是御医们反复试验,终于找到了解毒的药方,萧靖北的伤好得很快,一个月后,他已经能被宋芸娘搀扶着在院子里走几步了。   “萧三弟,你居然可以起床了?”门外进来两个高大的男子,却是隔三差五就来探望萧靖北的张大虎和白玉宁。   白玉宁捉狭地笑着:“看来还是要弟妹亲自照料,你的伤才好得快啊!”   萧靖北瞪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当初你为何要骗芸娘说我一直昏迷不醒,害得她担心了一路。”   白玉宁大呼委屈,“我这不是为了你吗?若不那样说,她怎么肯那么爽快地同意进京。”   几人想起了当初宋芸娘不愿进京的缘故,便有几分尴尬和沉默。   “对了,圣上要恢复你家爵位的圣旨马上就要下了。”白玉宁适时的转移话题,“圣上说了,要你安心养伤,将来还指望着你和你祖父、父亲一样,为咱们大梁国镇守这片江山。”   萧靖北淡笑不语,宋芸娘见他身子微微发抖,心知他有些支撑不住,便道:“萧大哥,你已经起来了许久,不如去正房里坐一坐。”说罢扶着萧靖北进了正房,自己借口去看盼哥儿,留他们三人在房里叙话。   白玉宁目送奉茶的丫鬟退出房门,突然道:“萧三弟,太子不行了!”   萧靖北大惊失色,“怎么会?”   白玉宁冷笑了一声,“圣上在外流亡了一年多,足够他们用上百种方法来害太子了。”他神色悲愤,“前几日圣上已经将太子接回了东宫,只是……太子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连圣上都不认识……”   虽然萧靖北以前为了避嫌,和太子并没有深交,但太子毕竟是他的表兄,听闻此消息,他难免心痛不已。   “好在四皇子机灵,数次躲过了姓张的那伙人派去的杀手,现在安然无恙。圣上已经传他进京了……”张大虎见萧靖北神色哀伤,便安慰他。   “这么说,皇上是打算立四皇子……”   “不要妄猜圣意。”白玉宁在梁惠帝身边久了,不再像以往那般嘻嘻哈哈,“看样子应该是吧,不管是太子还是四皇子即位,你都是他们唯一的舅家。圣上既希望你能助他们一把,又不愿出现第二个像你父亲那样的镇远侯,你……可明白?”   萧靖北风轻云淡的笑了,“我可没有我父亲那般的雄心。我只想带着芸娘他们,远离这些纷争……”   “萧老弟,这样的话在这里说说即可,出了这个门可一个字也别提。”白玉宁表情严肃,“你是四皇子唯一的助力,只要他即了位,你就是想逃也逃不了……”   半个月后,梁惠帝一连下了几道圣旨,惊动了整个京城。除了表彰萧靖北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护得皇上复位的功劳,封他为镇远侯,恢复了他们家世袭镇远侯的爵位,还为萧定邦他们翻了案。除此之外,还恢复了李氏的一品诰命夫人的封号。   至于宋芸娘和孟娇懿的封号,梁惠帝在下旨前的那一刻,想到萧靖北当初拒绝接回孟娇懿时的坚决神情,他收回了旨意,决定待萧靖北伤好痊愈之后问过他的意见再定。   被充军到云南的英国公一家也被召回,也赐还了府邸,恢复了爵位。   做了一年多皇上的六皇子被幽禁,张鸣德一家则是满门抄斩,京城里又一次血流成河。   外面的沸沸扬扬宋芸娘均不在意,她每日只是安心守着萧靖北,全心全意伺候着他养伤。   萧靖北派去接宋思年和柳大夫他们的人马终于回来了,却只接来了柳大夫一人。   原来宋思年和荀哥儿已经得知萧靖北接回了前妻,也深知萧靖北之所以被迫接回孟娇懿,无非是因为她有权有势的娘家。他们都有着读书人的傲骨,不愿意寄人篱下。荀哥儿更加潜心研读,一心一意准备着明年的秋闱,争取金榜题名,好好成就一番作为,做宋芸娘的坚强后盾。宋思年则执意留在了宣府城,陪着荀哥儿一起备考。   柳大夫主要是为着萧靖北的伤情而来。他到了镇远侯府后,每日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和几个御医讨论萧靖北的治疗方案,展开民间疗法和宫廷疗法孰有效的辩论,每每是争得面红脖子粗,谁也不服谁。   萧靖北却在不同医术的结合和治疗下,身上的残留的余毒终于清除干净,伤口渐渐愈合,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宋芸娘每日陪着萧靖北,照顾妍姐儿、盼哥儿,闲时养养花、种种草,做些绣活,日子过得平淡而安逸。嫁给萧靖北四五年,她从未和他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单独相处。现在和他每日厮守在这小小的庭院,不用担心生计,没有战乱的纷扰,偌大的侯府琐碎家事也自有孟娇懿去操劳。她只用安安心心陪着萧靖北,每日里看云卷云舒,赏花开花落,说说笑笑,恩恩爱爱又是一日。   若一直是这样平静恬淡的日子,倒也已经达到了宋芸娘对生活的最高期望,只是平静的生活中总会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侯府里的奴仆大多是孟娇懿从荣国公府带来的心腹,已经把持了侯府的核心大权。其他的奴仆见家中是孟娇懿掌权管事,李氏一心一意做她的老夫人,宋芸娘整日只守着萧靖北和两个孩子。又见孟娇懿背后是位高权重的荣国公,宋芸娘则曾是军户人家的女儿,这些奴仆们便狗眼看人低,渐渐对宋芸娘有了怠慢。   先是府中隐隐有闲言碎语,说宋芸娘是妒妇,专房专宠,这样的话语竟渐渐传到了府外。以至于宋芸娘参加京城豪门贵妇的宴会时,好几次受到了质疑和讥笑。   再就是荣国公夫人先后在不同场合向李氏施压,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让萧家一碗水端平,切不可偏心的意思。   最后,连李氏也承受不了压力,私下里暗示宋芸娘劝导萧靖北,要懂得平衡之道。   宋芸娘再贤淑,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毫不松口。任外人好话坏话说尽,她总是付之淡淡一笑。   萧靖北却全不知情,他整日待在院子里静养,偶尔让宋芸娘搀扶着去荣寿院看看李氏他们,守着宋芸娘和几个孩子,他已是觉得分外满足。   其时已值年末,这一日,外面寒风四起,室内温暖如春。萧靖北喝过了药正躺在床上小睡,陆蔓儿和奶娘抱着盼哥儿去了荣寿堂,宋芸娘闲来无事,便靠在窗下的美人榻上绣着盼哥儿的肚兜。   正好柳大夫过来给萧靖北诊脉,看到一身家常服饰的宋芸娘,不禁面露异色,问道:“芸娘啊,我看你的婆婆,还有钰哥儿的母亲都穿上了外出的华服,好像要去什么定国公府做客,怎么你不去吗?”   宋芸娘愣了下,见柳大夫担心地看着自己,忙解释道:“我不喜欢外面那些热闹,再说,萧大哥也离不开我。”   柳大夫走后,萧靖北歉疚地看着宋芸娘,“芸娘,又让你受委屈了……”   宋芸娘笑道:“这有什么可委屈的,你不知道,我最烦那些所谓名门贵妇的聚会了。一群贵妇人装模作样的,没有几句真话。”   萧靖北却甚是不满和愤怒,“你不愿意去是一回事,他们跟你说都不说一声,就又是一回事了……”   尽管宋芸娘不甚在意,萧靖北却还是趁宋芸娘不在的时候,将孟娇懿寻来质问了一番。   孟娇懿倒是十分委屈,“定国公府下的帖子上面只请了母亲和我,再说妹妹不是不喜欢这些聚会吗?”   萧靖北冷笑了下,“好,谁不知道定国公世子夫人是你的手帕交。你在京中的闺阁好友甚多,只怕过不了多久,京中都只知镇远侯府有你,不知芸娘是何人了。”   第二天,萧靖北趁宋芸娘去了荣寿院,自己穿戴整齐进宫面圣。   夜幕降临时,在家里心急如焚等了一天的宋芸娘终于见到了萧靖北,却见他面色苍白,尽管是数九寒天,身上内衣已然湿透,本已愈合的伤口又隐隐有血水渗出。任宋芸娘再三询问,萧靖北只说皇上有要事招他进宫相商,其余的却什么都不说。   两日后,萧靖北那天奇怪的行踪终于有了解释,皇宫里赐下了诰命文书,封宋芸娘为镇远侯一品诰命夫人,却只字未提孟娇懿。   原来,那日萧靖北质问了孟娇懿之后,又寻了几个仆人问了问,得知府里府外都在传谣言,说钰哥儿将来肯定是世子,孟娇懿是钰哥儿的母亲,又是荣国公的嫡女,身份显贵,宋芸娘则只不过是一个七品县令的女儿,还是个获了罪的,将来这镇远侯夫人必定会是孟娇懿……   萧靖北大怒,便进宫面圣,跪求梁惠帝为宋芸娘正名。   梁惠帝也是勃然大怒,却是呵斥萧靖北罔顾圣意,怎可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了一名小小的女子让皇上陷入出尔反尔、愧对有功之臣的境地。   萧靖北也不争辩,只是跪在地上垂头不语。整整跪了四五个时辰,后来还是四皇子出面转圜,称当日圣上只同意让萧靖北接回孟娇懿,却未答应赐封她为诰命夫人。现在孟娇懿已经进了镇远侯府,谈不上违背承诺。   梁惠帝看着倔强的萧靖北,突然发现他和他同样倔强、不懂得低头的姑姑萧芜蘅是那般神似,他深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同意了萧靖北的请求。同时也明白,又要强打精神好好面对孟家那个磨人的老头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京城里的新年   宫里的赐封下来,震动了整个镇远侯府。   孟娇懿收拾行李,哭着回了娘家。李氏则责怪萧靖北太过于意气用事。萧家重回京城,要快速融入上流阶层,没有荣国公府的支持,没有孟娇懿在京城圈子里的活动和周旋,是没有那么顺利的。   此时年关在即,镇远侯府内百废待兴,一直负责管家的孟娇懿突然撒手回了娘家,带走了好几个心腹丫鬟婆子和十几个奴仆,偌大的侯府眼看着就要乱起来。   享了这么些日子清福的李氏不得不重新管事,连宋芸娘也不得不忙乱起来,她的主要精力都用于帮李氏官家,便不能再时时陪着萧靖北。   萧靖北自然是抱怨不已。这一日,他见宋芸娘一大早便急着出门,便酸溜溜地抱怨了几句。宋芸娘一边对着铜镜整理着发饰,一边嗔怪道:“你这是自作自受,谁让你当初自作主张的向皇上请旨,气的孟家姐姐离家出走,害得我们猝不及防……”   “孟家姐姐?什么时候你们变得这般亲热了?”萧靖娴懒洋洋的靠在床上,斜睨着她,“要不我再将她接回来,让你们继续做一对亲亲热热的好姐妹?”   “你敢?”宋芸娘气冲冲地走到床前,鼓起小脸瞪着他。   萧靖北见宋芸娘梳着京城贵妇时兴的牡丹头,云鬓高耸,淡扫蛾眉、薄粉敷面,衬着那一身织金锦缎对襟褙子,婀娜多姿的体态,越发显得明艳照人。此刻气呼呼地冲到床前,眸含秋水、粉颊桃腮,竟是说不出的诱人。他心头一动,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拉过芸娘,转瞬已经翻身覆在她的身上。   宋芸娘吓得花容失色,“你……你的伤……”   萧靖北轻笑了下,俊朗的脸上是醉人的笑容。这段时日的静养,不但治好了他的伤,整个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不再是一副憔悴的模样,就连皮肤都养得白皙光滑,以至于宋芸娘笑他是“小白脸。”   “我又不是纸糊的,伤早就好了,你还每天那么小心。”   “可是义父说……”   “整天义父说,义父说,什么时候能够夫君说……”   宋芸娘还想反驳,可是已经无法开口,“呜呜”几声已经被萧靖北炙热的唇堵在了喉咙里……   宋芸娘想着柳大夫和御医的千叮咛万嘱咐,到底没让萧靖北得逞。她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嗔怪:“都怨你,娘还等着我去商量过年要置办些哪些东西呢!”   萧靖北刚才小小的得偿了心愿,但仍是一脸的不满足,微眯了眼睛,拉长了声调,“赶明儿我要和娘抱怨,我的伤还没有好全呢,怎么把我的媳妇支使的整日不见踪影……”   宋芸娘便啐了他一口,急急地出了房门。   宋芸娘和李氏一起将镇远侯府的琐碎家事安排得妥妥当当,重新走上正轨,已经是年关前夕。   却说这一日,宋芸娘在荣寿院处理完了各类琐碎家事,在回清风苑的途中,想起好几日未见的钰哥儿,便顺路去他的书房看看。   自从孟娇懿离开之后,钰哥儿便一直情绪低落、沉默寡言,和宋芸娘之间的关系也生疏了许多。   宋芸娘走进钰哥儿的书房,只见他正低头看着什么,见有人进来,忙将手里的一团纸塞进袖子,回头看见是宋芸娘,目光躲闪,神色尴尬。   宋芸娘见他情绪低落,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案桌上还放着一枚信封,心知他方才看到定是孟娇懿的书信。她也不道破,只是关心地问道:“钰哥儿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告诉娘?”   钰哥儿摇了摇头,淡然道:“孩儿什么都不缺。”   宋芸娘见这孩子现在居然和自己这般生疏,心中涩然,便道:“你若想你的母亲,不如去你外公家探望一下。”   钰哥儿吃惊地看着宋芸娘,突然屈膝跪下,清俊的小脸上流下了眼泪,“娘,求您和祖母、父亲说一说,让我母亲回来吧……我母亲她很可怜,现在我外祖母年岁大了,家里都是大舅母掌权,我母亲她……过得很不好……”   宋芸娘急忙去扶钰哥儿,一边道:“钰哥儿,你母亲是自己要离开的……”   钰哥儿却坚持跪着不肯起来,“她无名无分地留在这里也没有意思……”他突然抬起头,双眼充满希冀和乞求,“娘,您当初答应过我,愿意和我母亲一起疼爱我。娘,求您让父亲接我母亲回来,给她一个名分好不好?”   宋芸娘一阵头痛,久远的几乎快淡忘的记忆又涌上了脑海,当时只是为了安抚小孩子的权宜之计,想不到钰哥儿居然还记得这般清楚。当日说下那番话时,她从未想过萧家会有重回京城的那一天,可谁承想他们真的回到了京城,自己真的面临了这艰难的抉择……   宋芸娘冲着钰哥儿安慰的一笑,可笑容却苦涩之极,“这件事情我也做不了主,不如我和你祖母、父亲商量一下再说。”   宋芸娘回头向李氏和萧靖北提起了此事。   萧靖北坚决反对接孟娇懿回来,“你们难道不知道,前几个月府里的那些谣言都是出自于哪里?眼看着家里清净了许多,若接回来,岂不是又是家无宁日。”   李氏却不是很赞成,“四郎,做人要讲信用,当初也是你答应接她回来的,总不能让姓孟的到处在外面说我们过河拆桥吧?再说,娇懿那孩子还算本份,不像是生事的人。”   萧靖北冷笑了下,“放心,他们家不会到处说的。圣上已经答应让孟二爷任吏部尚书了,孟三爷也封了个宣威将军,比起女儿,儿子的前途更重要。”他见李氏面露同情之色,又道:“母亲,您这些年吃斋念佛多了,也开始慈悲心肠了。不是儿子薄情,实在是这些妻妾之争乱家、恶仆作祟害人。母亲,当年我们母子被前头母亲留下的那些个恶仆害得还少吗?”他又看向芸娘,面色转柔,充满了怜惜,“前几个月的谣言,就算不是孟娇懿的意思,也一定出自她手下的一帮好忠仆。他们现在敢轻视芸娘,乱造谣言,将来焉知不会暗害与她,甚至是妍姐儿、盼哥儿……”他又看向李氏,目光诚恳,“母亲,家宅宁则万事兴,有些事情当断则断,不断自乱啊!”   李氏嘴张了张,却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我已经老了,这个家就都由你做主吧!”   萧靖北道:“我已经想好了,明日便去荣国公府拜访。孟娇懿若愿意回来,我便接她回来,只是名分之事不能提。若她不愿意回来,我们就让钰哥儿经常去看望她。她毕竟是钰哥儿的母亲,又对我们家有恩,我们总不会亏待于她的。”他看着宋芸娘,目带询问,宋芸娘不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日,萧靖北便去了荣国公府。   荣国公孟正阳却实在是个妙人。他并未如萧靖北想象中的对他怒目相向,而是笑容满面,热情接待了他   萧靖北现在已是皇上面前最当红的人,他对皇上有救命之恩,又是即将册封为太子的四皇子的表兄,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孟正阳虽然遗憾不能和他再续翁婿前缘,却也不敢得罪与他。   萧靖北与孟娇懿单独会了面。孟娇懿却神色淡然了许多,已不再执着于重回侯府。   “四爷,这些日子我已经看明白了,你和宋芸娘之间不会有第二个人的位置,我回去也是自讨没趣。”孟娇懿自嘲地笑了笑,“我原是错了。你我夫妻五六年,感情一直淡然,云泽他们又常笑你不近女色,我还只当你天性如此……只是这些日子看了你和宋芸娘的相处,我才明白我根本就不懂你,根本就没有走近过你的心……”   萧靖北有些意外,不禁愧疚道:“娇懿,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对不住你……”   孟娇懿突然笑了,怅惘之余又带了几分甜蜜,“罢了,我也有珍惜我的人呢……你记得我的齐表哥吗?就是那个小时候一直闹着要娶我,后来见我嫁给你了,就不得不另娶她人的齐表哥?”   萧靖北确实不知她所说的人是谁,却还是点了点头。   孟娇懿笑得灿烂,“齐表哥的娘子难产走了两年了。这两年,他一直想和我……我却没有同意。不过,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与其去强求得不到的幸福,还不如好好把握已经拥有的……我已经托人去寻齐表哥了,他年后便会来提亲。”   萧靖北怔愣了会儿,展颜笑道:“如此甚好,恭喜你了!”   孟娇懿痴痴看了萧靖北一眼,又侧头看向远方,轻声道:“我只有一件事情拜托与你,务必要善待钰哥儿……”   萧靖北正色道:“钰哥儿是我的长子,我自然会好好教养他。至于芸娘,想必你与他这段日子的相处,已经明白她的为人,她待钰哥儿只会比她亲生的孩子还要好……”   孟娇懿笑着点了点头,泪水却忍不住慢慢滑落,“如此我就放心了……”   成功解决了孟娇懿的事情,转眼已到了除夕夜。   这一年的除夕分外热闹。大到整个梁国,梁惠帝历经重重挫折和磨难得以复位,他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决意在除夕之夜好好热闹一番。小到镇远侯府,萧家在外渡过了五六个春秋寒暑,这是回到京城的第一个除夕,尽管府中人口远不如当初,但是李氏和宋芸娘仍是将整个镇远侯府布置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吃完了团年饭,便又到了孩子们最期盼的放烟火的时候。   “爹爹,爹爹,快点放烟火!”穿得一身红团子般的妍姐儿已经撒开小腿,一叠声地叫着跑过来,扑进了萧靖北的怀里。   “妍姐儿,小心你爹爹的伤……”宋芸娘话音还未落,萧靖北已经一把将妍姐儿抱了起来。   看到爹爹又恢复了往日的神勇,妍姐儿趴在萧靖北怀里咯咯咯笑个不停。   宋芸娘无可奈何的走过去,抱过妍姐儿,瞪了萧靖北一眼,埋怨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轻重,小心你的伤还没好全。”   萧靖北挑了挑眉,目光幽深,低声道:“我的伤好全了,不信,晚上证实给你看看?”   宋芸娘慢慢涨红了脸,斜睨了他一眼,正想要嗔骂他几句,却见妍姐儿一手指着院外的天空,激动的叫着:“烟火,好多烟火!”   一屋子人都走到了院子里,却见黑幕般的夜空中,绽放了大朵大朵灿烂的烟火,比当年在张家堡看到的更绚烂、更缤纷、更加璀璨夺目……   宋芸娘静立院中,人人都在仰头看烟火,她却在看看焰火的人。灿烂的焰火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一脸感慨的李氏,心满意足的王姨娘,拈须微笑的柳大夫,双目放光的陆蔓儿,解开了心结的钰哥儿,手舞足蹈的妍姐儿,乐得流口水的盼哥儿……   最耀眼、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站在她身旁的萧靖北。宋芸娘想到,去年的今日,她只能遥望星空,将天空最耀眼的星想象成萧靖北凝望自己的眼。今年的除夕夜,萧靖北却就在她的身旁,含笑看着自己,他的目光比星光更璀璨,他的笑容比焰火更绚丽……   宋芸娘紧紧握着萧靖北的手,头顶是绚烂多彩的焰火,身边是环绕着的亲人。她想,她要一年又一年的和身边这个男人这样相守相望下去,就这样,相依相守一辈子……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的主线已经结束,长吁一口气,不知这个结局亲们喜不喜欢?   还有两章番外,大家喜欢的许安平和不喜欢的萧靖娴都会在番外里有所交代,明后两天先后奉上,请亲们不要走开,继续支持哦!!!   此外,本文的姐妹篇《穿越之水聚云合》今日开坑,敬请大家前去捧场,喜欢的话就请收藏下吧,谢谢哦!!!   电脑版传送门 穿越之水聚云合   手机版传送门 穿越之水聚云合      ☆、番外 春光无限好   江南有名的绸缎大王钱老板终于在皇城里开了一家分店。   他心满意足的看着这家新店,虽然没有他在杭州府总店的一个角落大,但是这里好歹是皇城根下、寸土寸金的地方啊!   只可惜生意却不是很好,这几日只有寥寥数人光顾,而且大都是好奇地看两眼便出去了。钱老板却不着急,生意守守总会是有的,关键是能在京城开店,这就是身份,这就是品牌啊!过几日回到杭州,他又可以好好吹嘘一番了。   令钱老板郁闷的是,街对面的一家小店生意十分之好,虽然门面也不是很大,但是每日都可以看到店里挤满了人。这一日,更是排起了长队,队尾居然一直排到了他的绸缎店门口。   “这位大婶,你们这是在排队买什么啊?”钱老板忍不住问起了那位几乎快站到他店里的老妇人。   老妇人奇怪地看着他,“自然是买面脂啊!”说罢又沮丧地说:“都怨我,今日早上起得晚了,排得这么后面,只怕是排不到了。”   “哦,买面脂啊!”钱老板想起了来京之前自己家里几个女人的嘱咐,“是不是玉容堂啊?我家夫人还要我带一些回去呢,我这几日倒是忙忘了。”   老妇人前面的一个年轻女子回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玉容堂?你太落伍了,现在京城里卖的最好的就是凝香雪脂,宫里的娘娘们都在用呢!”   “就是一个擦脸的,值得你们这样排队吗?”钱老板不屑的瘪了瘪嘴。   “哎哟,您是才来不久的外地人吧!”老妇人见站着无聊,便拉开了话匣子,“您不知道啊,当今皇上身边最红的就是年轻有为的镇远侯了,这凝香雪脂的店可是他夫人和人合伙开的,里面的面脂什么的可都是侯夫人亲自调配的。从咱京城到北方边境,大半个梁国都在卖呢!”   钱老板不相信,“人家侯夫人多么尊贵的人啊,还有时间做这些?”   老妇人身前的女子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侯夫人最是菩萨心肠,她每月只亲自做一百盒,月初卖,卖的钱全部用于抚恤在边境中战死将士的孤儿寡妇们。价格虽然高一点,但还是一盒难求。”   “哟,原来你们一大早的赶来排队,是跟着侯夫人做善事来了!”钱老板乐了。   老妇人笑道:“哪里哪里,主要是沾沾侯夫人的贵气。据说,侯夫人当年曾是边境最底层军户人家的女儿,现在人家可是一品诰命夫人了。大家都说,用了侯夫人亲自做的面脂,年老的可以更年轻,丑的可以变美,怀孕的还可以生儿子……这都是沾了侯爷夫人的福气呢!”   钱老板一听来了劲,立马站在了老妇人的身后,“那我也给我家里几个女人买几盒回去!”   这一日春光正好,此时,高大巍峨的镇远侯府清风苑里,众人口中菩萨心肠、拥有传奇经历的侯夫人宋芸娘刚刚又做完了一批胭脂。看着这一批色泽艳丽的成品,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捶着酸软的腰身,一旁的陆蔓儿立即过来扶住她。   “芸娘,说了不再做了,怎么还不听话?”萧靖北还没有进院门便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他板着脸走进来,一把拉着宋芸娘往房间走。陆蔓儿掩嘴笑了笑,机灵的收拾起胭脂出了院门。   萧靖北扶着宋芸娘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坐下,仍是板着面孔,一副教训小孩子的模样,“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是这么任性!”   宋芸娘冲着他讨好地笑了笑,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在孩子出生之前再也不做了。”   萧靖北看着宋芸娘怀孕后白皙圆润的脸庞,只觉得肤如凝脂、娇艳粉嫩,他喉咙一紧,早已忘记了继续刚才的“训导”。他侧身坐在芸娘身旁,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嗅着她身上淡雅的幽香,两手轻轻放在她高耸的肚子上,柔声问道:“小家伙今日乖不乖?”   宋芸娘靠萧靖北温暖宽厚的胸膛,轻轻点了点头,柔柔的笑着,“这个孩子比妍姐儿、盼哥儿、铭哥儿他们都要乖,一点儿都不折腾人。”   “对了,你的好姐妹不是说好了今日要来的吗?害得我好不容易休沐一日还要避出去,让你们好说悄悄话。”萧靖北不满的加重了臂力。   宋芸娘笑道:“安慧姐本是要来的,只是我前日做好的那一批面脂今日在店铺里卖,生意太好,安文和大山哥他们忙不过来,安慧姐便留下来帮忙。”   萧靖北便有些心疼,“你也是的,就算是心疼边境那些孤儿寡妇,从家里拿些银子资助他们便可以了,干嘛还要自己每个月辛辛苦苦地劳累几天?”   宋芸娘斜睨了他一眼,“你的再多也是你的,我只是想自己出出力而已。”   “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咱们的!”萧靖北不满的用下巴去蹭芸娘细嫩的脖子,惹得宋芸娘又躲又笑,娇喘不已。   “对了,荀哥儿外放的地方定了吗?”   萧靖北蹙了蹙眉,“应该是江南,具体地方还不知道。”他叹了口气,“你这个好弟弟也是倔强,他本是殿试时皇上亲点的榜眼,可以直接进翰林院,可他偏偏不愿让别人说是沾了我的光,非要外放……”   “让他出去历练历练也好,他毕竟年轻。江南好啊……这几年一直说回江南去看看,可是一直都是怀孩子、生孩子,却一直没能去成……”   萧靖北看着面露怅惘之色的芸娘,忍不住笑道:“荀哥儿去江南为官,岳父大人不放心,肯定要跟着一起去的。”他轻轻抚着芸娘的肚子,“等这个孩子出世了,我带着你和孩子们一起去江南,让孩子们看看他们娘亲的故乡……”   宋芸娘垂头期盼的看着肚子,眼里是水样的温柔。阳光透过雕花窗洒在两人的身上,分外的温暖和宁静。   宋芸娘轻轻抚着萧靖北的手,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握住他的手,问道:“你的手怎么回事,怎么有几道血痕?”   萧靖北一惊,不自在的想缩回手,可是宋芸娘紧紧拉住不放,侧身盯着萧靖北的眼睛,“你又去看她了?你不是说只是去娘那儿坐坐吗?怎么又去……”   “碰到了王姨娘,非要拉着我去看她……”萧靖北面色有些沉重,似乎不愿再提,沉默了会儿,叹道:“疯得更加厉害了,义父说,她执念太深,只怕难得治好……”   宋芸娘面色冷淡,“她这是自作自受!当年你已让王大人将她抬为和钱夫人平起平坐的平妻,她却偏偏闹着要和离。”说罢又瞪着萧靖北,“我看都是你们太惯着她,才害了她。当初若不是由着她和离,还任着她回京,也不会如此。”   萧靖北也是面容苦涩,“还不是看在王姨娘的份上。靖娴那个时候跪在门口不起,她毕竟是萧家的女儿,总不能将她拒之门外吧!当时我本想着在门当户对的人家中选一个知根知底的,可谁承想她居然对太子起了心思……”   宋芸娘冷哼了一声,“她不是口口声声称是你的皇后姑姑生前的遗愿吗?说从小就有将她许配给四皇子的意思……”   “那只是娘娘当年一时的戏言,怎可以当得了真?当时太子还只是个一般的皇子,即使是那个时候,以靖娴的庶出身份都不见得配得上他。更何况现在太子已即将是天子了,以靖娴的身份和经历,岂可再提当年之事?若真的任她去招惹了太子,只怕又会给萧家招来祸事……”   宋芸娘点点头,“所以我还是钦佩娘,幸亏她当机立断,在靖娴惹祸之前将她关了起来。不然,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萧靖北心中也是一阵后怕,抱紧了芸娘,“娘现在老了,只想着安享晚年,远没有当年的精明。当时若不是你警醒,提醒了娘,娘也不会使出雷霆手段来解决这件事。说起来,你又为萧家立了一功啊……”   芸娘便不说话,只静静地靠着他温暖的胸膛。   沉默了一会儿,萧靖北神色黯然,“我看靖娴真的是更严重了,方才我和王姨娘一起去看她,她居然一直害怕地对王姨娘的丫鬟喊着‘雪凝,我没有害你,你不要老是找我’。我和王姨娘去劝她,却被她又抓又咬又踢……”他凝神回想,“雪凝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我是不是以前听你提过?”   宋芸娘面色白了白,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悲哀、有心酸,更多的却是欣慰和释然。她轻轻摇了摇头,“你记错了……靖娴在王家跋扈多年,谁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她心中有愧,产生幻觉也是有的……”   萧靖北烦恼地摇了摇头,“算了,不说她了,咱们说点儿其他的事情。马上快到母亲的六十大寿了,咱们好好谋划谋划,到时候该怎么……”他突然紧张地看着宋芸娘,“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宋芸娘神色似喜似痛,眼中闪耀着奇异的光彩,她握住萧靖北的手,轻轻按在肚子上,柔声道:“你摸摸,孩子在练拳脚呢!你整日埋怨钰哥儿只爱读书,妍姐儿是女孩,盼哥儿太文弱,铭哥儿太懒惰,没有一个孩子能够跟着你习武,现在只怕是来了一个和你心愿的了……”   萧靖北按着宋芸娘的手,一起感受那奇妙的生命律动,内心也是悸动不已。灿烂的春光照射在芸娘身上,萧靖北痴痴看着她如画的眉眼、恬淡的笑颜,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漫天彩霞的傍晚,她映着夕阳的余晖,带着煦日般温暖的笑容出现在自己面前,从此,他曾经一度灰暗到底的生活有了温暖的阳光,无论是在血雨腥风的战场,还是在生死边缘的绝境,这道暖阳一直沐浴着他、温暖着他,伴着他一路披荆斩棘,陪着他一直勇往直前……   萧靖北搂紧了宋芸娘,眼中似乎有了泪意。他埋头抵着宋芸娘的脖子,声音模糊,“芸娘……我们就这样开开心心一辈子,好不好?”   宋芸娘轻轻靠着萧靖北,悠然看着窗外灿烂的春光,唇角含笑,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是不想再单独为萧靖娴多费笔墨,所以只在对话中简单交代了她的结局。不知她的这种结局亲们是否满意。   明日还有一章番外,专门写给大家喜欢同样也是作者菌很喜欢的安平哥,请继续支持哦!!!   新文《穿越之水聚云合》也正在日更,请亲们多捧场、多支持!!!(づ ̄ 3 ̄)づ   ☆、番外 夏日青青草   许安平悠闲的躺在绿毯子一般的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微眯着眼,嚼着草根,翘起二郎腿慢悠悠的晃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几朵莲花般的云朵悠悠漂浮着,微风徐徐拂面,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新的香味。   不远处,是跟着许安平身经百战的坐骑大白,它此刻也是低着头悠闲地吃着草,时不时偏头看看它的主人,见他毫无起身的动静,便又垂下头安心的吃草。   “还是军中好,又悠闲,又自在……”许安平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悠然自得之余又心生几分怅惘。   前几日,他趁军中无事便回张家堡探望母亲,可才住了三天就被张氏唠叨了两天半。后来,幸好已经弃文从商的许安文从靖边城赶回来自投罗网,稍稍转移了张氏的火力,他才得以松了口气。   许安文回来后,张氏常常是骂完了二儿子,再骂小儿子,最后手一拍大腿,坐在小凳子上就开始哭诉:“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听话啊……一个叫他成亲他偏不成亲,一个叫他读书他偏要做生意……”   最后还是许安文义正言辞的喝止了张氏的哭嚎,“娘,二哥好歹是率领上千骑兵的偏将,我也即将是张家堡的首富,马上说不定就是靖边城的首富了,您这样成日骂个没完让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搁?您放心,二哥不成亲,我给您娶个媳妇回来,一个若不够就多娶几个!”   “死小子,”张氏愣了会儿,便又是一阵大骂:“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你怎么不学学人家荀哥儿?你和荀哥儿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人家都是榜眼了,你名落孙山不说,还成天起些花花肠子……”   许安平便趁机从张氏魔音般的唠叨中脱身出来,来不及感谢许安文的“舍身相救”,便自顾自地逃回了军营。   “许偏将——,许偏将——”一阵马蹄声响,惊扰了这午后的宁静,激起了草地上的一群野鸟,慌乱地扑扇着翅膀飞向了天空。   “嚎什么嚎?”许安平不耐烦地爬起身来,吐出嘴里的草根,瞪着那个小兵,“大中午的嚎什么嚎,耳朵都被你震聋了。”   “许……许偏将……”小兵气喘吁吁的说,“新上任的夏总兵大人……已经到了,周将军让你速回兵营。”   许安平皱了皱眉,“不是要你回禀将军,我去巡逻了吗?怎么还来叫我?”   小兵看着这个懒洋洋地立在那里,毫无半点军容军姿的男子,一副兵痞子的模样,哪里能够将他与游击军中最勇猛善战、令鞑子闻风丧胆的英武小将联系起来。他暗暗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恭敬道:“属下已经回禀过了。将军说,巡逻自有专门的骑兵巡逻队负责,不需要您亲自去,您可是总兵大人亲自点名要见的……”   “见我干什么?我很有名吗?我最烦这些个总兵、参将什么的了……”他嘴里嘟嘟囔囔的,但还是不敢驳了周将军的面子,屈指打了个呼哨,刚刚还慵懒无比的大白立即精神抖擞地跑了过来。   许安平一跃而起,飞身上马,冲出了几十米又猛地勒马立住,回头冲小兵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小兵张着嘴,愣愣看着这由兵痞子瞬间变身英武战神的偏将大人,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忙忙地爬上马,追赶着许安平而去。   自从前年鞑子大军被赶回大漠以后,边境上安宁了许多,虽然一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但是小的骚扰却仍然不断。   周正棋将军便也不敢大意,仍是经常将队伍拉出来练一练,防止他们安于享乐,忘了该有的锐气和警惕。   此时,周将军的营帐里气氛热烈,周将军和新上任的夏总兵相见如故、言谈甚欢。许安平走进营帐时,只听到一屋子粗狂汉子们的爽朗笑声几乎要将帐顶掀翻。   “安平,你小子总算来啦!快,还不快来拜见夏总兵大人!”   夏总兵目光锐利,盯着许安平看了会儿,朗声笑道:“你便是许安平?我听说你曾经一战斩杀了六十多名鞑子,可有此事?”   许安平抱拳回道:“回大人,此事不实。没有六十多名,只有五十八名而已!”   夏总兵愣了下,又大笑道:“你小子倒是不谦虚!好,好,小伙子不卑不亢,有冲劲、又有魄力……”他看向周正棋,“周将军,你倒是培养了个好的接班人。”   周正棋不解的看着他。夏总兵又道:“周将军在游击将军这个位置上一待就是几十年了,是时候该培养年轻人接手了……”说罢一阵感慨,“我已经看过你这些年的战绩,很不容易啊,只是周兄的品阶与你的战绩不相配啊……”   周正棋不在意的笑着,“周某效力沙场,向来只为保家卫国,不为一己之私。”   夏总兵也笑,“周兄有报效国家之心,朝廷也应有回馈周兄之意啊!我已经预备将宣府的将领重新调配一番,周兄到了更重要的位子,还请继续不遗余力的护卫我大梁江山啊……”   许安平见他们二人谈的热闹,便告退出了营帐。   “喂,你就是许安平?”不远处,一个小个子士兵牵着一匹红鬃马,正仰着头看着他。他穿着普通士兵的服饰,个子小巧,容貌秀丽似女子,模样很是陌生。   许安平愕然看着他,“小兄弟找我有何事?”   小兵扬着脖子,白皙的脸上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定定望着他,有些傲气,“听说你是这里骑术最好的,你可敢和我比试比试?”   “对不住,我的骑术只用于杀鞑子,从不用于和人比试。”他抱了抱拳,牵了大白懒洋洋的往外走着。夕阳的余晖映着一人一马,身影竟是说不出的孤寂和落寞。   第二日上午,许安平带着士兵们练作战阵型,那小兵又冒了出来。   “许安平——”声音拖得老长,又脆又亮。   许安平摇了摇头,心道,周将军真的是老了,这种还没长成人的半大小子居然也收进游击军了。他不客气的看着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轻视,“小兄弟,你是哪个部队的,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我这里可都是整个游击军里体质最强、武功最好的骑兵。你那小身板想进我的队伍,还要回去多吃几年饱饭才行!”   “你——”小兵皱起了眉头,气鼓鼓的嘟起了嘴,嫩白的小脸儿涨得通红。   “你什么你,别像个娘儿们似得动不动就哭鼻子。告诉你,咱们这儿可都是舔着刀口过日子的糙老爷们,乖,你还是回家找你娘去吧!”   许安平话音刚落,他手下的那帮人高马大的士兵们都哈哈大笑,豪爽的笑声几乎震彻天际。   “你——”小兵晶亮的双眸里似有水光闪动,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转身骑上马一阵风似的走了。   许安平看着他的身影,眼中有了几丝玩味的笑意,想不到这小子小小身板,骑术倒还真的算是可以……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冲破雾霭,洒向广袤的原野之时,许安平走出营帐,赫然看到门口插着一封信,上书“许安平亲启”几个大字。   “大丈夫当见真功夫,岂以耍嘴为乐?今日新平堡外,愿与君一较高低,不胜为盼。”   许安平看到这几行娟秀的字体,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遇见的那个面貌清秀的小个子士兵,他不禁有些头疼,“新平堡……”他突然想起了前几日曾有士兵回报在新平堡附近见到过鞑子的踪迹,只是他率一支骑兵队赶过去后,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好!”许安平牵过大白,跃身上马往新平堡而去。   新平堡在几年前被鞑子破城血洗后,现在已是一座废弃的城堡。此时,断垣残壁旁立着一人一马,不,是立着一马,蹲着一人。   那人看到许安平策马前来,立即起身冲着许安平抱了抱拳,随即兴冲冲的翻身上马,回头冲着许安平挑衅地一笑,马儿已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这个蠢货!”许安平气急,快马加鞭的追赶。   蓝天白云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棕一白两匹马儿竞速驰骋。前面的红鬃马奔跑得愉悦,似乎要在这大草原上尽情的撒欢,后面追赶着的许安平却一身冷汗,眼看着再过去就是鞑子经常活动的范围了,他压低了身子,奋力追赶,一边在心中大骂:这是哪里跑出来的蠢货,怎么这么不省事!   霎时间,许安平已经逼近了红鬃马,那小兵回头看了许安平一眼,面露惊讶和慌乱之色,他不停夹着马肚子,还想继续加速,许安平已经甩出了手里的缰绳,准准地套在了红鬃马的脖子上。   红鬃马在急速奔跑时突然被套,惊得立起了前蹄,马上的小兵被甩了下来,许安平从大白身上翻身跃下,一把抱住即将落地的小兵,两人在草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你,你,你,你干什么?”小兵看着伏在他身上的许安平,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急。   许安平正有些奇怪,想不到这小兵看着小小个子,身上倒是有几两肉,胸脯居然是鼓鼓软软的。他来不及多想,翻身起来坐到一旁,看着小兵喝道:“你要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这里快到鞑子的地盘了?”   小兵躺在地上,气鼓鼓地看着许安平,圆滚滚的眼睛里慢慢泛起了水雾,“你,你耍赖,你为何要套住我的马?你,你是不是输不起?”   许安平气急反笑,“我输不起?”他指指面前这片草原,“你知道这里曾经躺下过少个弟兄吗?多少人流血流汗,才能换来咱们现在这片刻的安宁。”他面色沉重,“这里不是比武赛场,这里是拿命去拼去搏的地方。”说罢侧头静静看着他,“我从不和人较输赢,我只和鞑子在战场上真刀实枪地拼命。”语调波澜不惊,却蕴藏着深深的沧桑和悲凉。   小兵脸涨得更红,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静静望着许安平,却说不出话来。   许安平淡淡笑了笑,屈指吹了个呼哨,大白带着红鬃马一起从远处跑了过来。刚才一会儿的工夫,这两匹马居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停留在不远处交首磨颈,十分亲昵。   许安平瞪圆了眼睛,起身笑骂道:“大白,想不到你小子居然还挺有本事,这么快就找了个相好的。行,比我强多了!”   大白撒开腿跑过来,许安平摸摸它的头,翻身上马,却见那小兵仍躺在地上不动。   “喂,怎么还不起来,真的等着鞑子来啊?”   小兵脸涨得通红,小声喃喃道:“我……我胳膊好像脱臼了,还有……我……我站不起来了……”   许安平无奈,带着小兵一起骑着大白回兵营,红鬃马一路紧跟身后。   一路上,许安平好奇的问这小兵是哪个兵营的、谁手下的兵、怎么进的游击军,可是这个小兵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只憋出几个字,“我……我叫夏青。”   许安平带着夏青回到游击军营的时候,已是日暮西山时分。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两个人的影子在青青的草地上融合在了一起。   夏青远远看到军营门口站着几个人,中间那个人正虎着脸看着他们,便忙挣扎着要下马。   许安文只好翻身下马,又小心扶他下来,奇怪地问:“你的腿现在走得了吗?”方才许安平治好了他脱臼的胳膊,可他又大呼腿麻,许安平无奈,这才与他共骑大白回来。   “青青——”一阵威严的声音,夏青青立即脖子一缩,僵硬了身子,一跛一跛地走到那人面前,腆着脸讨好地笑着,“爹——”   许安平已经发现这人居然就是昨日在周将军营帐里见过的夏总兵,站在他身旁的是周将军和几个游击军里的高级将领,他急忙上前一一见礼。   夏总兵看着许安平身后的两匹马,再看看夏青一副狼狈的样子,心中已是明了,他语带歉意,“许偏将,我这个女儿从小随我一起在军中长大,被我惯坏了,不爱红装爱武装,还胆大任性。她一向自诩骑术一流,此次非要跟着我来,要和军中最善骑的将士一较高低。”他侧头看看低头不语的夏青青,朗笑道:“我一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是败了。败得好,也让她知道个天高地厚!”   “爹——”夏青青不满的扭着身子,跺了跺脚,扯动了伤处,又是痛得一阵娇呼。   许安平几乎惊掉了下巴,“他他他,他居然是女的?”   “傻小子,”周正棋和几个将领脸上都是促狭的笑意,“你见过像夏小姐这样的男子吗?看来你的确要快点儿找个娘子了,不然成日在男人堆里面混,连女人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   军中人粗犷,几个将士都是大笑,夏总兵也是捻须微笑。   夏青涨红了脸,本想悄悄溜走,站立了片刻,却又回头对许安平小声道:“你今日胜之不武,改日等我的伤好了,咱们选个好地方,再一较高低。”   许安平看着她一跛一跛离去的身影,婀娜中带着英气,盈弱中带着刚强,是那般的不屈不挠和倔强。他抚了抚额,不禁一阵头痛。   从此后,许安平悠闲自在的军中生活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年后,已成为游击将军的许安平带着新婚妻子夏青青将张氏接到了游击将军署,已成为张家堡首富、离靖边城首富尚有一步之遥的许安文也紧接着娶了妻子。   张氏仍是不停地唠叨,旧愿已偿,新愿却未了,人家芸娘都生了四个孩子了,听说还怀上了第五个,可这两个小子怎么还不给她添几个孙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终于完结了。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为您整理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