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农家姝 作者:一页小皇书   失恃   温秀才娘子难产去世的时候,大妹八岁,二妹五岁,刚刚出生的小妹还睁不开眼睛,小嘴一努一努的,因找不到奶喝而大哭,哭声像不足月的小猫。   一场丧事,加上头七的法事,几乎花光了家里本来就为数不多的积蓄,因考虑到小妹的口粮问题,温秀才咬咬牙,将剩下的钱买了一头刚刚产完仔的母羊。家里的生活捉襟见肘,米缸的米只够吃半个月,为节省起见,温秀才让大妹顿顿煮粥。   思考了几个夜晚,温秀才痛下决心,想让大妹跟着邻村的孙大娘学针黹。   孙大娘开有一家小针线坊,与城里的大绣坊有合作,网罗村里村外的姑娘媳妇们到她那些接绣活,可以把绣品带回家里去做,完工后再付给工钱,温秀才的娘子以前也是孙家绣坊的绣娘,赚点钱补贴家用。孙大娘同时还会招些小女孩过去当学徒,第一年不收学费也不发工钱,第二年开始才给适当的补贴,吃住皆在绣坊那边。   第二天,温秀才把小妹放在摇篮里,又吩咐二妹去挤羊奶,之后把大妹叫到跟前,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开口,大妹先说了:“爹,送我去孙大娘那里学刺绣吧。”   两颗热泪就这么流下来,温秀才背过身擦了擦,难受道:“大妹,爹对不起你。”   大妹体贴道:“我其实挺喜欢的。”   说话间,小妹醒了,因为饿了,嘤嘤嘤地哭。温秀才起身去抱孩子,大妹出门,牵了母羊出去吃草,回来后手把手教二妹怎么生火,怎么淘米,怎么煮饭。   大妹原来求学于县城里的私塾,因为今后不能再去,温秀才带着大妹去打声招呼。私塾是温秀才同窗开的,收的主要是城里的孩子,村里的人,别说孩子,就是大人,能写自己名字的都不多见。私塾里的孩子本来就十几个,女孩子更是少,好端端失掉大妹这样的好苗子,李举人也颇为舍不得。只是因为了解温秀才家的情况,李举人也不好说什么,吩咐婆娘炒几个好菜,再打壶酒来,留温秀才父女吃饭。   温秀才和李举人在客厅说话,大妹去厨房帮助师娘烧火。   要想入孙大娘的绣坊做学徒,首先要懂基本的针黹知识,因为有一场不算太难的入门考试。温秀才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育儿方法也与别人不同,比如其他人家里,就算生了男孩也不会花重心在教育上,更别说女孩子了,反正养到十几岁之后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如果对方付的聘礼多,便算是赚了,如果聘礼少了,便连养育了十几年的成本也捞不回来,当然更舍不得花钱替“别人家的人”铺路。   温秀才却不一样,他把两个女儿当儿子来养,并心心念念要培养个进士出来替自己长脸。彼时的科举不分男女,女子参加考试的不在少数,有些甚至进入朝堂做官。   因此,温秀才娘子在世的时候,大妹虽然跟着学过针黹,但并没有当做女子的头等大事来重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目前也只会绣些海棠花、紫葡萄之类的小东西,针法上的瑕疵比比皆是。   温秀才找了隔壁的易婶子帮忙,教授大妹基本的针法知识,又走两里地到孙大娘的绣坊里,替大妹报了名,预备一个月之后参加测试。   学徒   有一个月的时间用来打基础,大妹顺利通过孙大娘家绣坊的测试,能留下来当,并且吃住都在绣坊里,算是替自己家省了一点口粮。   每十天才有半天的假期回家探亲,每次回来,大妹总能带些绣坊里不要了的学徒试验品或者裁剪后留下的边边角角的布料。因为大妹刚刚开始在绣坊里做事,无法这么快上手,没有多余的时间做私活。温秀才便捡些比较大块的布料积攒下来,存够了之后,托隔壁的易婶子帮二妹做衣服,那些小料子就随便缝补缝补,给小妹做尿布。   温秀才自己也学着拿针干活,经历几次惨不忍睹的试验之后,总算将将能把两块不同的料子缝在一起,易婶子有空也会帮忙做一些,小妹尿布的花费倒是省了下来。   说起隔壁的易婶子,也是个苦命人,未满四岁的时候,爹娘便先后走了,家里的房子和田地被划给叔叔婶婶,她和弟弟也被归给叔叔婶婶管。叔叔婶婶嫌养她费钱,便当做童养媳卖给易家。易家的公婆不是善人,指使她起早摸黑地干活,做得不好就打,做得好也要骂,等到十三岁和丈夫圆了房,才不到两个月就逼着要孙子,认定怀不上孩子就是她的错,拳打脚踢,手下没有轻重,而丈夫是个软脚蟹,对她没有半点维护,反而有时候还要冷言冷语讽刺。   好不容易盼着公婆都死膈应了,原以为好日子就来了,偏偏丈夫又染上麻风,被村里的人送去麻风村,见一面都是难事,相当于守了活寡。   大妹的学徒未到期,家里又没了积蓄,温秀才只好重新捡起写书的行当。他原来便有此爱好,但是并不写当下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偏偏爱写志怪小说,尤其在鬼故事题材上尤为拿手,比较具备代表性的有:《在天愿作比翼鸟之大难临头各自飞》,《花好月圆人长久之我是倩女来索命》,《三生三世夫妻缘之死也要拖你下地狱》……   温秀才写书有两个习惯:一是需要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因为白天没有灵感;二是家里必须要有人在,而且一回头就能看见,因为他自己也会害怕。   温秀才文笔不错,灵感也多,就是书卖不了好价钱,因为属于冷门题材,喜欢看的人不多。   每当温秀才下地干活,或者出门办事,二妹就要独自一人带小妹。正是属于贪玩的年纪,村里又有许多年岁相仿的孩子,二妹就用宽长的布料把小妹绑在自己背后,然后去找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女孩有女孩喜欢玩的游戏,比如踢毽子、斗草、荡秋千;男孩有男孩喜欢玩的游戏,比如打弹弓、打仗、抽陀螺。   要是人数多,女孩们喜欢玩过家家,因为有小妹这件独一无二的道具,二妹每每能得到新娘的角色,剩下的那些,便需要通过“点到谁就是谁”的规则来选择,其中一个孩子口里喊着:“点点念念,桃花落落,豇豆绿豆,咔嘣三口,呸一口,呸两口,呸三口。”每说一个字,手指点到一个人,最后一个字落在谁身上,便是由这个人当该项角色。   二妹是万年不变的新娘子,其他女孩不同角色轮流做,有今天当新郎明天当恶婆婆的,有今天当丫头明天当小姨子或者小姑子的,还有媒婆、货郎、挑夫的,只要人数够,总能想到角色安排进去。   入学   大妹好学,聪明,脑子又灵活,善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原本一年的学徒期,提前到八个月就结束了。第九个月开始领工钱,孙大娘喜欢大妹,因此在工钱方面格外关照,一个月有五十文。   大妹连续领了三个月工钱,再加上温秀才自己写书也积攒一些,手头宽泛,之前搁浅了的心思又重新活络起来——温秀才想要送二妹进私塾念书。   在大妹又一次回家的时候,温秀才把想法和大妹提了提,得到了大妹的同意,于是决定等到暑退之后,便送二妹到老同窗那里去。   二妹自己没多大主意,反正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说读书便同意去读书,眼下还没到开学季,依旧背着小妹和小伙伴漫山遍野地走,摘野果、补知了、斗蛐蛐,好不快活。   七月流火,凉生积雨,马上就到入秋学的时间,温秀才准备好束脩,才发现没有得体的衣服。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二妹都是穿着大妹从绣坊带来的布料缝制而成的衣服,东一块是绿的,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西一块是红的,才勾勒出秋染霜叶的景色,中间连接的是一块鸡屎黄的,鹊桥相会的场景中只有搭桥的喜鹊能辨出模形,花里胡哨,似百家衣一样。   温秀才大急,这时候再去买布料做衣服显然已经来不及,而成衣的价钱要比料子钱贵出一倍多。   正犯愁之际,大妹放假回家,带来了四套新衣服,二妹两套,温秀才一套,连小妹也有一套,都是用全新的整料做成,剪裁合体,针脚细密,二妹的衣服尤为精细,连衣服边角都用小碎花布条滚了边。   这些料子是大妹低价从孙大娘那里买回来,熬了十几个晚上赶出来的。温秀才看着大妹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衣,心里又是一阵堵得慌,抱了衣服匆匆走进里面,背着三个姐妹偷偷抹去眼泪。   既是老同窗,一切好说,李举人收了二妹,却怎么不要束脩。这不合礼数,温秀才当然一定要给,李举人最后也只好接了,又留温秀才吃一顿丰盛的午饭。   温秀才是文人,闲时常常在家诵读诗书,也会教教二妹妹唐诗宋词之类,就连只会爬、爹娘还喊不清的小妹也不放过,抱着她的时候时常把千字文挂在嘴边。因为有些基础,相比同龄人来说,二妹在学堂里学得并不吃力,课业也都能按时按点保质保量完成。   私塾离村子有五里地,二妹每日卯时起床,先做好早饭,之后走近一个时辰的路去私塾念书,因走的路多,时常磨坏鞋子,幸好大妹在绣坊里做事,常把别人不要的边角料子积攒起来,给二妹做鞋,因她心思手巧,就算鞋子是用废料子做的,也比村里其他女孩子穿在脚上的漂亮。   没有二妹的帮忙,温秀才只能自己带孩子。他从村里人那儿买来一个背篓,有时把小妹候背在篓筐里去赶集,有时候抱着去书局交书稿,有时候背在背上去地里除草,实在不方便的话,便送去邻居易婶那里,请她帮忙照顾。   问名   一年学习已过,李举人接到朝廷的任命书,即将要去西北的一个小县城当父母官,私塾不会再开办下去,温秀才需要再联系其他书馆或私塾才行。   李举人愿意为二妹写封推荐信给乡学,乡学是当地官府设立的官学,教授小学内容,但是入学名额有限。李举人虽有意举荐,但还是和温秀才说了实话:二妹的资质一般,与其把钱花费在学业上,不如领回家多攻女工、女德事宜,以便以后找个好婆家。他也是因为了解温秀才家的情况,才多嘴提一下。   温秀才不以为意,他自觉自己不是愚笨之人,他娘子也是聪明的,生出的孩子怎么可能会笨?再看姐妹之中,大妹早慧,三妹未满两岁,嘴皮子却已经很溜。温秀才相信二妹不会笨,只是开窍晚罢了。   因为有李举人的举荐,二妹入学乡学的事情办理得很顺利,温秀才的心情格外好,感觉离梦想又近了一大步。   距离乡学开学还有段时间,二妹闲在家里,温秀才也不让她干家务,除了偶尔带带二妹,最多的时间都捧着书卷温习知识,连门也极少出,一个假期下来,倒是白胖不少。   一个月之后,二妹进入乡学学习,照旧要走一个时辰左右的路,学业比在私塾的时候要繁重,夫子也极为严厉,板着脸,不苟言笑。二妹在温秀才的灌输下,一直坚信笨鸟先飞的道理,别人花一倍的时间,她要花两倍、三倍,总算没有落在大家后面。   孙大娘要去县城里交货,因绣坊近期的活不重,孙大娘便带大妹一起去见世面。孙大娘的两个女儿均已嫁人,家里只剩下她和孩子他爹两个,因此把感情寄托到大妹身上,对待她像对待自己女儿一般。   到了城里之后,孙大娘去李家绣坊交货,让大妹四处逛逛,一个时辰之后在原地等她,再一起坐马车回去。   今天不是赶集日,街上只有一摊玩杂耍的,大妹看了一会儿耍大刀和舞缨枪,觉得没多大意思,于是去临街卖熟食的铺面里要了一斤盐煮花生,又在果脯铺要了一包话梅干,然后去学馆找二妹。   “花生给爹下酒吃,话梅给你和小妹吃。五天后是七月半,绣坊会放一天假,我明天不回家,大后天再回去过节。”大妹说道。   二妹一一记住了,把两包吃食拿进课堂里放好,拉了大妹在学馆里转悠。途中碰到云教习的长子。云教习统管学馆里教务和训导事宜,云教习的长子也在学馆里念书,是最高一届的师兄,已是一名童生,明年将参加院试。   二妹和云师兄打了招呼,之后带着大妹在学馆周边走了走,因惦记要在原地等孙大娘一同回去,大妹未久待,逛一小会儿便离开了。二妹继续回去上课,却在课堂门口碰见云师兄。   “刚才那位女孩……”云师兄吞吞吐吐。   “是我大姐呀。”二妹回道,奇怪地问,“云师兄有事吗?”   “没……没……”云师兄通红着脸,找了个借口快速离去。   二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想不通,便不再去想。   鬼节   大妹正和绣坊里另一位绣娘讨论手头绣品上的辛夷花该用齐针中的横缠、直缠还是斜缠,一位和她同龄的小姑娘走过来,说门外有人找她。   大妹把绣针插在绣架上,出门一看,想起来是前几天在学馆见过面的、云教习的儿子,二妹的师兄。虽是一面之缘大,但是彼此都不熟悉,大妹奇怪他怎么找到了这里来。   大妹出门,随着二妹喊师兄,问道:“有事吗?”   云师兄通红着脸,嗯嗯啊啊半天,鼓足勇气问道:“温倩师妹在么?”   大妹恍然:原来是找二妹的,于是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见他嗯嗯啊啊又是讲不全一句话,于是好心问道:“我今天下午回家,需要说什么我可以帮你转达。”   云师兄连忙摇头,红着脸低下头,悄悄抬眼打量着大妹,羞于说话。   大妹站了一会儿,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告了声罪,依旧回去干活。   这件事本是一个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小插曲,大妹并没有放在心上,趴在门缝里看得一清二楚的孙大娘却留了心,想着:既然是好猪,就得养在自家的猪圈里,既然是好花,就得栽在自家的花园里,有些事,得趁早定下来方能安心。   趁着下午绣坊放假,孙大娘得了空去大伯家,把来意说了说,意思是想要替大伯的小儿子和大妹保媒,两人年纪差不多,且性格都好,定能合得来。   大伯母皱了皱眉,比较介意大妹的身世,年纪轻轻就死了娘,怕是命硬,晦气。   孙大娘的婆婆则认为是小妹克死她母亲,与大妹无关,只是大妹这人太聪明,怕以后管得孙子太严,孙子吃亏。   大伯呼啦呼啦吃几口旱烟,最后一锤定音道:温秀才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儿,串糖葫芦串一样,只怕他们家都没有子嗣的命,生不了男孙,娶回来白吃饭。   呛得孙大娘饭也不吃,怒大伯这一家眼高手低不识好歹,气囊囊地回去了。   七月鬼节,依旧俗在堂屋摆酒食和斋果祭祀家里先人,之后在地上摆设蒲团,先是温秀才面向牌位,跪在蒲团上连磕三个头,请求先人们保佑温家上下平安健康,生活蒸蒸日上,姊妹三个都能顺心如意。然后是大妹带头,领着两个妹妹一起磕头。   待祖先享用祭品完毕,大妹捧着还剩余烬的香烛,送祖先魂魄到村口,再烧些衣物和纸钱送过去,二妹则带着小妹先去吃饭,留着温秀才一人坐在大堂,面对他娘子的牌位,絮絮叨叨讲些一年来家里发生的事情。   学期结束,二妹所有成绩都在中等徘徊,不算好也不算赖,温秀才与卖猪肉的屠户连续定了一个月的猪脑,趁着假期时间多为二妹补补,争取让她早一点开窍,把学业赶上去,他自己以后到了阴曹地府也算是能给孩子娘一个交代。   家访   接连半个多月没有下雨,毒日头又不停歇地照着,田里的禾苗遭了秧,需要隔个三五天就去放一次水。   这一日,温秀才正在稻田里给禾苗泼水,他们家的田地地势较高,淙淙渠水流到这里便成了小猫撒尿,若是听之任之,便是放一天一夜也放不进半亩水。温秀才只好拿着长柄水勺,从田坎另一边地势低矮的水渠里舀水,一勺一勺泼进自家的田地里。   远远看见二妹背着小妹走来,温秀才放下水勺,擦了把汗。   二妹走近,说道:“爹,云夫子来了。”   温秀才愣了一下,问道:“在哪里?”   二妹答道:“在家里坐着呢。”   温秀才忙堵住田坎里放水的大缺口,留住小缺口,然后就着渠道里的水洗洗身上的泥巴,扛着锄头和水勺领着二妹回家。   云教习和教习夫人正在大堂的竹椅子上坐着,看见温秀才回来,都站起身,互相见过礼。温秀才道了身抱歉,去里屋换衣服,二妹打好一脸盆水捧进去,出来看见云教习他们的水已经喝完,又提着水壶往碗里添了一些。   温秀才着长袍出来,与云教习夫妇正式行礼,两厢坐定,云教习夫人接了小妹抱在怀里,笑道:“这粉娃娃长得真可爱,牙齿都长齐了没有?”   “差不多长全了,快要两岁,还能扶着凳子走几步。”温秀才道。   才说着,小妹便挣扎着要下地。   因怕累着教习夫人,温秀才让二妹带小妹出去玩。教习夫人直说不用,两手搀着小妹的胳膊,扶着她小腿打鼓似的敲着地面慢慢走。   云教习谈起二妹的学业,夸她是个勤奋的孩子,别的孩子能用七八分功就不错了,二妹次次都用十分的功,从不曾偷懒。云教习赞扬温秀才家教好,养了这么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温秀才直说“哪里,哪里”,脸上却是十分的愉悦。   云教习转头看看在外头玩的两姐妹,似不经意般问道:“大女儿不在家么?听说是李举人的得意门生啊。”   温秀才让云教习稍坐片刻,他出门叫来二妹,让她去找大妹回家,又去了易大婶家,请她帮忙去村口买几两肉。   大妹回到家的时候,温秀才和云教习在讨论诗词,小妹在里间睡觉。易大婶在灶头忙活,云教习夫人在灶下帮忙添火,易大婶原是极力推辞的,怕弄脏了人家的衣服,但是教习夫人执意如此。   大妹走过去,先见过温秀才和云教习,再去厨房帮忙。   云教习夫人一看见大妹,便喜欢上了,觉得这是个朴素又懂事的孩子,亲切地拉着大妹到外头说话。二妹便坐到灶下添柴。   “今年几岁了?”云教习夫人问。   “十岁了。”大妹老实答道。   “在孙家绣坊做绣品?”   “是的。”   “辛不辛苦?”   “不苦。”   ……   没一会儿,开饭了,云教习夫人携着大妹进来,落座之后,悄悄给云教习递了个眼色,云教习满意地点头。   及至两人离开,温秀才犹在糊涂,易大婶笑说道:“他们看上了大妹,来相媳妇呢!”   温秀才明白过来,拍拍脑袋,道:“怪不得话题始终围着大妹转,原来是这个缘由。”   大妹红了脸,抱了碗筷进厨房去洗。   拒绝   温秀才打发二妹带着小妹去睡觉,让大妹留在大堂讲话。   “云教习他们怎么认识你的?”温秀才问。   大妹想了想,悟道:“不久前去过二妹的学堂,看见云教习家的公子,后来他来孙大娘的绣坊找我,但是是问二妹的事情。”   “傻孩子!”温秀才哭笑不得,道,“人家是专程去看你的,为避免尴尬才找了二妹的借口。”   大妹虽然聪明,但是于这些事情上却很迟钝,想明白之后,红着脸低头坐在旁边,玩着指甲不讲话。   温秀才瞥了瞥她,知她是害臊了,自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咳嗽一声,问道:“对于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爹爹做主吧!”   大妹有些坐不住,起身要走,被温秀才叫住。   “我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爹爹又不是外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大妹这才又坐下,说道:“两个妹妹都还小,家里若是只靠爹爹一个人,怕是支撑不下来,女儿年纪还小,不着急嫁出去,在家里多待几年,还能帮着爹爹一些,左右离及笄还有六年的时间,好歹要让二妹读完书,我再替家里赚些积蓄才好。”   温秀才道:“你还小,云家那边应该愿意等,先定亲也说不定。”   大妹道:“即使定亲,做了别家的人,总归不一样。况且,妹妹们还小,家里离不开我,还是不要耽误人家了。”   这其实也是温秀才的意思,只是从大妹的嘴里说出来,他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又何尝不想让大妹去过普通女孩的生活?于是又是心疼,又是心酸,终于下了决心,道:“听二妹说,云教习的公子已是童生,且学业不错,明年能考个秀才回来,是个少年才俊,若能能嫁过去,也算是了我和你娘的一桩心事。两个妹妹这里,你不用担心,我再多写些书,多干些活,总是能养得下去的。”   大妹抬头看着温秀才,笑道:“女儿还小,路还长着,总能找到好的,爹爹不用替女儿操心。”   温秀才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大妹进屋去睡觉。他在椅子上坐了会儿,起身去把大门拴上。今天是朔日,天空中没有月亮,吹灭蜡烛便是一团漆黑,但为了省蜡,温秀才摸黑摸进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二妹起来煮早饭,大妹先吃完,早早回去孙家绣坊干活,温秀才先喂小妹吃完饭,然后吩咐二妹带好小妹,自己匆匆扒了几口下肚,换上一身长衫,从村头屠户那里赊来一只猪后腿,往云教习家里去。   揣摩昨天云教习两口子的意思,只怕近日会有媒婆上门,既然无心与云家结亲,若是媒婆到了之后再拒绝,怕云家面子上挂不住,不若现在就去委婉地表达意思,方能不失和气。名头嘛,自然是感谢云教习对二妹诸多照顾,并请求对方以后能更加严格管教二妹,促使她学业能更进一层楼。   亲事   光阴易过,眨眼便是三年之后,大妹在孙家绣房逐渐站稳脚跟,工钱也涨了三倍之多,温家生活逐渐宽泛起来,再也不用想吃肉的时候没钱买,只能挠心挠肺惦记着,小妹也似春日里的韭苗,蹭蹭蹭往上蹿个子。   温秀才打算让小妹也去学馆念书,入学宜早不宜晚,小妹脑子活,不像二妹木楞子一个,无论吃多少猪脑都补不了。有小妹这个希望在,温秀才觉得温家出女学士的光环唾手可得。   大妹已是十三岁的姑娘家,相貌在村里算是标致的,且做得一手好针线,听说一个月能赚不少工钱,引得十里八村的人流水似的来提亲,温秀才左看右看,没有一个能上眼。有云教习家的公子珠玉在前,温秀才看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愣头青,个个皆是狗屎。   孙大娘了解到情况,特别跑过来和温秀才商量:大妹的婚事不能急,她虽不是金丝燕,也不是普通的家雀,决不能将将就就嫁进庄稼汉家里去。孙大娘说自己人脉广,一定能留心给大妹找个好归宿。   有孙大娘打包票,温秀才自然放心,此后凡是再有人上门提亲,直接拒绝就可以。   被拒得多了,村里村外便说温秀才想要待价而沽,穷苦了大半辈子,想要靠着女儿发横财。又有些有嫉妒心的,非要说人家的女儿有暗病,温秀才是不想祸害到别人才拒绝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温秀才并不放在心上,家有碧梧树,自能引得凤凰来。   孙大娘看中李家绣庄的独子。李家绣庄在县城,与孙家绣坊有生意往来。李家绣庄李娘子的独子,孙大娘见过几次:长得还算周正,难得是脾气和秉性都好,李太太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顶嘴。这样好脾气的男人,虽然面了些,但嫁过去绝对能压得住。   孙大娘旁敲侧击和李娘子提过几次,都被李娘子打太极给含混过去,李娘子富家小姐见得多了,如何能看得上一个乡野丫头?   这一天,孙大娘又在李娘子跟前提起大妹,夸她人好手巧,如何出色,还暗示可以带她过来给李娘子瞧一瞧。这次,李娘子倒是没有拒绝,想了想,让孙大娘下个月月初过来交货的时候,顺道把大妹也带上。   到了那一天,小妹因为在学馆与小朋友玩耍,磕坏门牙,满嘴是血,温秀才要抱她去看大夫。而二妹因为昨天去菜地里播种,突遇大雨,被浇了个透,当晚便发起高烧,到今早虽已退烧,却还没有醒过来。家里不能没人,温秀才把大妹叫了回来,因此孙大娘只能一人去李家绣庄。   李家绣庄今日热闹非常,原来李大娘高调选媳妇,要在众位绣娘中选一个技术最高超的出来作接班人。所有姑娘,只要还是云英之身,无论出身,无论美丑,均可以报名参加。   孙大娘差点被呕出一口老血,但怎么说也算是一个机会,如果不争取一下,连片点希望也没有,只好随大流报大妹的名字上去。   三日之后便是初赛,大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是孙大娘连报名费都交了,足足有一两银子之多,只有进入决赛才能拿回本金,若是能成为前十名,还会有十两的奖励,遂只好同意。   初赛   赛事要连续进行三天,孙大娘在县城里定了间客房,前一天便让车夫送大妹住进去。到了比赛那天,大妹照常起床,洗漱之后,不慌不乱在客栈里吃过早餐才出门。到达李家绣庄,发现已经有许多人在等待,少说也有二百多号。人头攒动,焦躁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   未等许久,便到辰时。李家绣庄打开大门,出来□□名家丁和仆妇,其中一人对着名册念名字,其余的站在旁边维持秩序。仆妇挨个叫名,被点到名字的绣娘鱼贯进入绣庄。因为人数过多,绣庄内挤不下,只好一批三十个、一批三十个地进去测试。   严冬已过,早春的风还没有及时回暖,偶尔吹过一两阵,能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幸好人多,大家挤在一起也不觉得冷。   每批进去的绣娘至少要花费半个时辰,因不知道自己排在什么号次,大妹请旁边的一位绣娘往中间移移,挤坐上长凳等候。   一个着藕荷色、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从旁边经过,挤到拿名册的仆妇身边看了看,回来向一位高高瘦瘦的姑娘报告:“小姐,我们排在后面呢。”   高高瘦瘦的姑娘站在外围,离人群有些距离,环顾一下四周,看见对面有家茶坊,于是说道:“喝茶去。”率先移步。   小丫头连忙屁颠屁颠跟上。   比赛第一天比试构稿、配色、劈线。   构稿是指把画稿临摹到绣布上,画稿截取的是《清明上河图》局部,临摹的时候务必要做到线条清晰,画面干净,否则影响后期刺绣时候的丝线走向辨别。   配色指的是为绣样搭配不同颜色的花线,在刺绣中,善用色,不仅要懂辨色,还要能预见不同颜色花线搭配在一起所产生的效果,对物配色、对光调色、对神运色是决定刺绣用色成功的关键。一般来说,面光用浅色线,背光用深色线,侧面用间色线,有几句口诀说道:红绿相配求变化,满幅飞色有呼应,主花明而亮,宾花淡而明,密处深中淡,疏中淡带深。   劈线指的是将一根花线分成好几根,此技术要求绣娘的双手纤细葱长、光滑洁净,而且小指需要留长指甲,分线要均,用力要匀,这样才能不会捋断或捋毛丝线。一位娴熟的绣娘能将1根丝线劈成12丝、14丝、16丝,甚至更多,12丝的花线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四分之一。历史上记载,外郡曾有位绣娘将一根绣线劈成了48丝。   第二天比试针法。共分三个步骤,一是基本针法,如直针、曲针等;二是衍生针法,如抢针、参针、套针等;三是衍生针法组合,如刻鳞针。   第一天淘汰一百多号绣娘,第二天淘汰五十多号绣娘,唯剩二十号绣娘进入决赛。   两天下来,大妹的成绩都不算拔尖,那位高高瘦瘦的姑娘接连两次拿下头筹,颇引人注目。   明天才是这次比赛的重头戏——比试绣法。不拘题材,不拘针法,要绣娘在两个时辰内单独完成一幅作品,优秀者才能获得此次比赛的头奖——李家绣庄少奶奶之位。李家绣庄的少爷是独子,若能成为正牌少奶奶,也就意味成为李家绣庄的未来当家人,入选的绣娘无不摩拳擦掌,为明天的比试作最后的努力。   嫁衣   县太爷千金要出嫁,嫁妆绣品放在苏家绣庄做,苏家绣庄一时忙不过来,分了些活给孙家绣坊,昨天是交货的日子,可巧孙大娘的二女儿生了,孙大娘带着鸡蛋、红糖等滋补品去看月子,看见小外甥便忘了正事,等到孙大爷派人来问怎么办,孙大娘才想起来,不过绣品是她亲自督办的,没有问题,找个靠谱的人去交货就行,孙大娘继续在二女儿家住着。   孙大爷点了一名绣娘与他同行,驾乘马车直往县城,到了苏家绣庄,才知道她们已经去县衙交货,孙大爷只好赶着马车急急忙忙去县衙,却被挡在门外不让进,因为衙差不认识他。   急乱之下,孙大爷想起大妹,因为孙大娘曾带她进出过几次县衙,为知县夫人送绣品。孙大爷让马车掉头,又往大妹落脚的地方奔去。   大妹已吃完早饭,正在房间里练字,因为今日出席比赛的评审较多,比赛时间延后到巳时。听见孙大爷说了前由,看看时间还差一个时辰,大妹于是收好纸笔和孙大爷一起去。   县衙的衙差认得大妹,准予放行,但是只许她带一个随从进去,孙大爷便让绣娘和她一起,自己在外头等着。   县衙的丫鬟带着大妹去找奶娘,奶娘在县太爷千金的房间里帮千金试穿嫁衣。   嫁衣的底部是满地锦样式,四时鲜花争相开发,蔷薇吐艳,芙蓉斗春,山茶丰韵,牡丹倾城,兰花优雅,栀子妙香……简直是一幅百花图,结合了珠针、蓬眼针、圆子针、松子针、长穗针、晕针、藏针……等等针法,还有好一些针法见都没见过,更叫不出名字来。更绝的是嫁衣上的凤凰,昂首踏立在百花之上,脑袋正好耸立在立领的位置,双眼炯炯有神,逶迤的羽毛散落在嫁衣之上,为锦上织花针法,边织锦边按织锦方法添加金银二色丝线,金线在正面,银线在背面,织锦时要求金线铺满图案全部,不能露出一点银线出来,极考究功夫。用这种方法绣出来的凤凰,抖一抖衣服,下一刻便好似能展翅凌空而去。   这样一件精美绝伦的绣品,绝非一般绣庄能够做出来。大妹按捺住心中波动不已的情绪,艳羡地问:“这件嫁衣是否出自金银绣庄?”   县太爷千金点头说“是”。   一旁的奶娘不无夸耀地说道:“嫁衣是金针娘娘亲自操持的,有好多地方出自金针娘娘亲手绣制,我们老爷和金针娘娘是表亲,嫁衣也是金针娘娘亲自送来的。”   “金针娘娘在这里?”大妹激动道。   “金针娘娘不住这里,住太白居,今天就要回去了,可惜等不到喝小姐的喜酒……”   奶娘嘀嘀咕咕,被县太爷千金止住了。   大妹忙忙告辞离去,到了门口,请孙大爷送自己先去太白居。急急找过去,却已是人去房空。   大妹从里面出来,神情不太开心,孙大爷在孙大娘手下历练久了,极能察言观色,连忙从马车里跳下来安慰她:毕竟她年纪还小,总是能等到机会的。   孙大爷让大妹上车,他送大妹去李家绣庄。   李家绣庄离得不远,走一走就能到了,那里目前是全县最热闹的地方,马车进去了不容易出来,反而耽误时间。大妹让孙大爷先回,她自己走过去。   偶遇   前往李家绣庄的途中,大妹看见路边停了一辆马车,虽然装扮没有李家绣庄的华丽,但是质朴中透着气派,饶是大妹见识少,不懂这些奢侈的东西,也能猜得出这家人身份不简单。   一位衣锦带金的妇人撑了把伞,挡在身边另一戴苏公笠的妇人面前,看样子是个仆人。一个大丫头从对面的成衣店小跑过来。   “怎么样?”仆妇着急地问。   大丫头摇摇头。   “怎么办啊,夫人?”仆妇急得一头汗水,说道,“这是最近的一家成衣店,没有合适的。”   戴苏公笠妇人递了块手绢给仆妇,柔声道:“擦擦汗吧,再不行回苏家,让绣娘补补,或者再换一件。”   仆妇转动一下伞,让大丫头扶着妇人上马车。   大妹眼尖,于伞面转动之间看见妇人的下裙被撕了好大一个口子。   妇人上身穿瓜子罗短襦,着四合如意的云肩,下身是银红地宝花纹锦百迭罗裙,腰系紫红纯色白玉环绶,臂缠绛色牡丹纹披帛,手腕戴两只水绿色玉镯,衬得手背洁白如云。大妹见那妇人打扮容重,显然是要去赴重要的宴会,只是裙子被撕出一个口子,就这样去必然失礼。妇人身上的料子都是难得的上品,在他们这种小县城里难以见到,店家好不容易得了一块,哪有不巴巴送到大户太太那里讨好?怎么可能制成成衣挂出来卖?   大妹走上前,好意道:“夫人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让小女子试试?小女子是方南孙家绣坊的绣娘。”   仆妇不耐烦道:“你可知我们夫人时间金贵?还有这衣服……”   妇人扬手制止仆妇,道:“何不试试?”声音温柔透着几许威严,威严又不失分寸,接着转头,隔着斗笠下垂的青纱对大妹说道:“有劳姑娘。”   大妹请妇人到对面成衣店稍座。大丫头在成衣店内随便挑了条裙子给妇人换上,当然大丫头的随随便便,也是往成衣店内最好的档次上挑。   大妹向店家借来手绷,先将破碎的一块布料夹进绣绷里,之后掏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剪去多余的破丝,再把破口四周用粗针刮得松松散散,然后拿出细针,穿上与裙子同色的丝线,在破口处缝上几针分出经纬,接着按照衣服的纹路,来回织布,因花色复杂,期间需要换好多次丝线,织完之后再审查一遍织布的地方,将漏色的地方补线,最后收针、拆绷。   仆妇接过来,捧给妇人看,笑赞道:“想不到这位小姑娘手艺比得上苏家的绣娘了,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   妇人此时已经除去苏公笠,现出一张洁如冠玉的脸庞,观其容也就三十出头。妇人摸了一下裙子,大妹才注意到她的手白虽白,但甚至都没有孙大娘嫩。   妇人笑看大妹,问道:“姑娘芳名?”   大妹站起身,恭敬答道:“小女子姓温,单名一个思字。”   妇人点头,仆妇和大丫头伺候妇人进去换裙子。未避免讨赏之嫌,大妹向店家问了时辰,便悄悄离开,再往李家绣庄赶去。   刺绣比赛早已开始,大妹已经不再抱有夺冠的希望,反正等拿到十两赏银,不但可以把报名费还给孙大娘,还能余下许多。   决赛   这一次的比赛没有像往常一样分批次进入,李家绣庄在绣坊内摆放五十张绣架,大妹到的时候,还剩不到一个时辰,手脚快的绣娘已经完成绣品,上交之后便退场了。   大妹走到自己位置坐下,掏出针线包,绣庄本有准备这些,但是她用惯了自己的。原本准备的是喜上梅梢图,但是时间来不及,大妹临时改成幽兰图。   到时辰之后,仆妇过来催交作品,大妹绣好最后一针,拿出绣品走到前桌,碰巧那位高高瘦瘦的姑娘也完成了。大妹看了一眼,顿时小小惊讶一把:那姑娘竟然使用双面绣的方法,正面绣牡丹双艳,反面绣秋菊傲霜。   在孙家绣坊做活的时候,孙大娘空闲时间常常给她们讲讲刺绣行的事情,双面绣虽然不是一门绝密的技术,但只有极少部分人掌握,就本县来说,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其中又以苏家最负盛名。苏家大夫人双面绣作品在鼎盛时候,甚至达到千金难求一幅的地步,但是苏家大夫人前几年已经金盆洗手,将重心放在绣庄管理上,不再亲自拿针。   比赛成绩要等到第二天才宣布,所以大妹还需在客栈里住一晚。已过正午时分,正值饥肠辘辘,大妹临近找到一家面馆,点了份阳春面,坐在外面的桌子旁等着。太阳照得周身暖洋洋的,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抱糖葫芦串或挑货郎担的小贩走过。   带过来的绣活都已经做完,下午无事,大妹打算去学馆看看二妹和小妹,于是叫来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两串糖葫芦。   “小姐,你等等,我马上就好了。”   梳双丫髻的丫头跑进面店,清脆的声音带着些稚嫩,喊道:“老板,一份蒸饺。”   高高瘦瘦的姑娘站在近旁,大妹抬头对她笑笑,姑娘点了下头,立马转眼看向丫头方向。大妹低头专心吃面。   丫头从店里跑出来,到姑娘面前请求道:“老板说要等一会儿,小姐,我们等等好不好?”   大妹抬头看了一眼,那姑娘见自己偷看被抓到,忙转移视线。大妹放下筷子,请姑娘在对面坐下。   姑娘问道:“一个人?”   大妹点点头。   姑娘这才入座,丫头也在旁边坐下,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两串糖葫芦,看得大妹都不好意思了,给了她一串。   丫头接过一串,眼睛却还盯着另一串。大妹没法子,只好把剩下的一串也给了她。   丫头开开心心地接过去,甜甜说了声“谢谢”,立马将一串糖葫芦举到姑娘面前,“小姐……”   姑娘摇摇头,道:“你吃吧。”   没一会儿,蒸饺也上来了,丫头要去找老板拿纸打包带走,被姑娘止住,道:“中午就在这里吃面吧。”   丫头着急:“那天香楼的叫花鸡和水晶凤爪怎么办?”   “明天再去,”姑娘道。   “可是……”   丫头还要坚持,被姑娘瞪了一眼,立马服帖,舔舔糖葫芦,蹦蹦跳跳去找老板要两碗阳春面——加蛋!   大妹吃完,姑娘的面才刚刚端上来,丫头抽出筷子,用手绢擦擦,才先递给姑娘。   大妹喝完面前的水,走到店内要了热水,先给姑娘和丫头续上,然后才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把水壶还回去之后回来坐下,与姑娘套近乎。   大妹笑看姑娘,“今天要比昨天暖和些啊。”   旁边的丫头吃得起劲,口里塞满面条,又伸筷子来夹蒸饺,估计顾得上嘴就顾不得耳朵,根本没听见大妹讲话。对面的姑娘吃相倒是文雅,但听见大妹讲话也没有抬头。   大妹有些尴尬,又喝了一口水,起身去店里结账,顺道把姑娘和丫头的饭钱也付了。   成绩   第四日宣布比赛,大妹果然落选,但令人诧异的是,连那位高高瘦瘦的姑娘也未被相中,让另一位通身穿戴气派的姑娘拔了头筹。   那位姑娘决赛那天就坐在大妹旁边,大妹曾偷瞄过她的作品,连自己的也不如。且从相貌上看,高高瘦瘦的姑娘俊眼秀眉、神采飞扬,那一位脸如傅粉,唇如施脂,体态风流,两人不分上下。也不知道李家看中了人家什么。   一起看热闹的人,有知道当选姑娘来历的,说道:“这不是城中富户郝大善人的千金吗?郝大善人妻子早亡,只留下这么个独女,郝大善人怕女儿受委屈,就不再取继室,身边连个妾都没有,早前郝大善人曾说:也不必入赘,只要能够待她女儿好,以后整付身家都是女婿的。”   既然中选无望,久凑热闹无异。大妹正要回去,昨日的小丫头走到她身旁,邀请道:“我家小姐请你喝茶。”   大妹转头去看,看见高高瘦瘦的姑娘对她微微点头,然后往前面走去,小丫头连忙小跑着跟上,大妹也提步跟过去。   附近便有一家茶馆,茶没有什么特色,点心倒是做得很好,小丫头跑去柜台前点东西,大妹和姑娘坐在二楼临窗位置,并无谈话,大妹想着要怎样开口,若是贸贸然问名怕是不好。那姑娘从落座便一直看着窗外的行人,倒一点也不在意冷场。   没一会儿,小丫头跑上来,坐在姑娘旁边,开心道:“小姐稍等,都是我们没有吃过的。”   想起比赛的结果,小丫头犹自不平,“原来根不是看手艺的,是看有没有钱的,早知道的话,小姐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带上,定能将她比下去!”   那姑娘似乎明白过来,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说道:“是我聪明反被聪明误,本想抛砖引玉,却砸了自己的脚趾头,所有人都知道苏家女儿是不能学习双面绣的。”   没多久,茶点上来,小丫头欢呼,一面忙不迭每样夹一个放在自己碟子里,一面招呼姑娘和大妹赶紧吃。   “小姐,这个好吃!”   小丫头咬了一口玫瑰糕,又夹起蛋黄酥口,连连点头。   “这个也好吃!”   ……   大妹拿起茶壶替二人续上茶,那姑娘终于抬头看了眼大妹,道:“谢谢姑娘昨日请我们吃面。”   大妹客气道:“小事。”   姑娘问道:“姑娘也是城里人?”   “不是,”大妹答道,“我家在东塘村。”   大妹话少,那位姑娘好像也不善谈,而小丫头又忙着吃东西,几句对话之后,便又无言,两人也就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食物上,同时又小心翼翼留意对方一举一动。   吃完之后,稍坐片刻,小丫头抢着去付钱。   出了店门,一个要往东,两个要回西,姑娘道:“我是苏家绣庄苏慕亭,我丫头叫苏甜。”   小丫头补充道:“大家都叫我甜甜呢!”   大妹微笑道:“我叫温思,谢谢苏姑娘款待。”   孙家绣坊马车在客栈门前等候,东西是一早收拾好的,大妹上去提下来,在前台退了房间,然后跟随马车回去。   一进绣坊,众绣娘丢下手中的活,围过来叽叽喳喳问结果,大妹简单说了几句,绣娘尤未满足,央求大妹再说详细些,结果都被孙大娘赶回去干活了。   孙大娘把大妹叫进隔间,问清情况,叹气道:“李娘子这人人品不行,竟然耍得我们这许多人唱了一出大戏。”   大妹拿出赏银,孙大娘捡出一两,剩下给她包回去,道:“光报名费就要一两,李家这一次算是赚饱了,好在我们也没有亏本。”   邀请   明日放假,大妹傍晚到家,发现柴门虚掩,家里一个人都不在。原来里长老娘大寿,里长在村里搭上戏台子,请一班戏子来唱戏,温秀才和二妹看戏去了,小妹出去玩没有回来。   大妹淘米做饭,正烧火之际,听见外头有卖蜡烛的,于是放下火钳,拿了铜钱出去。   这个村里,除了不差钱的里长,极少有人家家里这么费蜡的,温家也算是小贩的大客户,每次进村叫卖,一定会经过温家。   大妹把一包蜡烛放进温老爹房间里,回厨房往灶膛里加些柴火,接着拿镰刀去屋后的菜园子里割了几个青菜,又拔一把蒜苗,等到饭熟之后,把孙大娘送给她的腊肉和蒜苗一起炒了,又做了一碗青菜汤。   天色将暮,小妹闻着饭香回来,看见大妹在,于是进屋把抄好的《孟子》给她。   大妹刚把《孟子》放好,温秀才和二妹也回来了,小妹拿碗盛饭布筷。   温秀才道:“以后这些事情等我们回来再做,你把手干粗不好。”   大妹回道:“也不常做,回头我擦些润手膏,不碍事的。”   吃过晚饭,二妹洗完碗筷,拿出学馆夫子留下的功课。   温秀才监督二妹和小妹背书练字,让大妹去看戏。   大妹摇摇头,道:“我不爱看这些。”因为都是假的。也跟着拿出纸笔,挨在两个妹妹旁边,照着古诗词练字,温秀才拿针线给自己补衣服,时不时抬头指点三人一二。   二妹首先完成课业,收拾好之后,眼巴巴将温秀才瞅着。温秀才被看得没办法,摇头道:“想去就去吧,不要玩得太晚。”   二妹忙跑去厨房喝了口水,快步走出家门。小妹随后也完成了,想要偷偷溜出去,被温秀才叫住,让她继续在家里看书。   小妹扁扁嘴,不服气道:“为什么二姐都可以出去?”   温秀才瞪她一眼,“你又不喜欢看戏,你去干什么?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   小妹不情不愿回来,抖开被子,蹬掉鞋子钻进被窝里,捂得严严实实,连衣服也不脱。   第二天吃过中饭,大妹小睡片刻,从卧房出来。温秀才进屋让大妹出去一下,有人送信给她。   大妹边猜边出去,付了三个铜板给送信的人,拿了信,拆开来看,原来是苏慕亭苏姑娘写给她的。   “温思妹妹台鉴:阳春三月天,万物始复苏,值赏花探柳之时,县台大人定于三月三在兰溪边举办‘曲水流觞’,凡受邀请者,可以携好友入内,把酒临风,共赏春之乐,愚姊无才,侥幸亦在邀请之列,遂恭请思妹前来,敢告前驺,余翘首以盼。”   “什么是‘曲水流觞’?”二妹问。   温秀才当书生的时候,最喜欢和学子们一起做这些文人雅士的事情,吟诗作词,共搓技艺,但是女子参加的跟他们的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温秀才没有见识过,但不能在孩子们面前丢了面子,咳嗽一声,道:“就是在上巳节这一天,大家聚在一起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   “没劲!”小妹丢开手,跑出去玩。   二妹眼巴巴瞅瞅温秀才,又眼巴巴瞅瞅大妹,最后去屋后拔草。   温秀才叹气,让大妹别放在心上,道:“这是县太老爷设的宴,寻常人根本入不了局,那位苏小姐愿意带你,已是不易,你且珍惜这个机会见见世面,二妹还小,今晚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新衣   因要参加上巳节,不能穿得太寒碜,孙大娘带大妹进城里扯了块好料子,放在制衣店里做时新的款式。这一天孙大娘进城送货,把衣服也拿回来,让大妹试试合不合身。   陈家绣坊的小儿子过来借花线,他们绣坊近日有批绣品赶着完工,但是橘黄和紫红色的花线已经用完,他爹一早进城去买线,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所以他娘让他到孙大娘这里先借一些救救急。   “不会是又去赌了吧?”孙大娘边问,边让绣娘去库房拿四支线给他。   “谁知道呢!”小儿子叹气,捡了凳子坐下,担心道,“今晚怕又有一场大架要吵。”环顾一下绣坊,好奇问:“温姑娘呢?”   “在房里试衣服呢。”孙大娘说着,接过绣娘递来的丝线递给小儿子。   说曹操,曹操到。大妹穿新衣服出来,走到孙大娘面前转了个圈,征求她的意见:“大娘,还可以么?”   大妹虽说还未到及笄,但该长的地方都长了,个头又不矮,长手长脚,穿上这衣服更显得□□,吸引得众绣娘们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七嘴八舌夸耀。   “跟城里的小姐一个样。”   “果然是大姑娘了。”   “提亲的人还不踏破你家门槛!”   说得大妹红了脸,急急走回内室换衣服。秀娘们意犹未尽,讨论着也要做一件一样的衣服,回去干工了。   小儿子犹在发愣,要接绣线的手僵在那里,不拿绣线,也不收回去。孙大娘啧了一声,用绣线抽他的手。   小儿子“哦哦”叫着回神,接过绣线,告辞回家,临走前又转头看几眼屋内,见大妹再没有出来,终于死心走了。   小儿子对大妹并不陌生,因为他们家绣坊和孙家绣坊离得不远,两家若是有个缺东少西,经常会去对方那里借一借,只是大妹平日不修容颜,且又爱穿宽松的衣服,洗得泛白的青布直衫也常常拿出来穿,小儿子并没有将她当一回事,直到今日,才有惊艳之感。   小妹在学校里闯祸,将一个男同窗给打了,额头上磕出好大一个包,男同窗的老爹原先提了柴刀,拿出干架的势头气冲冲来学校找打人者算账,结果发现眼前站着的竟然是娇娇弱弱的小女娃,转身便给他儿子劈头盖脸“啪啪”两巴掌,怒道:“他娘的,连女娃娃都打不过,养你何用!”然后骂骂咧咧,提着儿子走了。   罪魁祸首的是小妹,为正视听,同时警戒学堂里其他学子,教习决定对小妹做出惩罚,打戒尺是免不了的,“啪啪啪啪……”二十下,打得手掌心破皮流血。   小妹倔强,咬着牙齿一声不吭。教习再罚小妹归家三日,好好反省。   温秀才气得直发抖,连药也不给她上,直接把她关进二楼的阁楼里,用铁链锁住门,让小妹在楼上面壁思过,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放她出来。   陈家绣坊的老娘不日便来找孙大娘了解大妹家的情况。   孙大娘觉得他家小儿子虽然人品什么的都还可以,就差在出生顺序上,若是能当老大,以后陈家绣坊就由他继承,但是做了老幺,最多只能分些银两,不是长久之计。不过,挑人做相公,最主要还是要看对方的脾气秉性。若是勇于担当,有抱负,家业什么的都可以慢慢赚。   孙大娘于是把大妹家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又把大妹的为人夸了夸。   听见她们家里没娘,老爹赚不了银子,又有两个上学的妹妹要大妹供养,陈大娘脸都绿了。   孙大娘看着情况不妙,于是不再往下说。陈大娘道自己家里还有事情,客气地邀请孙大娘改日去自家吃饭,也不让孙大娘送,自己走了。   孙大娘冷笑一声,转身回去做事。   上巳(上)   到了三月初三,便是上巳节,《论语》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便是描写这一天的场景。   春日多雨,接连几天绵绵不断,直到昨日才开始放晴,原以为雨卷残花,落红遍地,枝头定是一片狼藉之态,却没想到才仅仅一天的休整,这些花儿便好似得到重生,鸟儿们也凑在一起唱和,这个“叽叽”,那个“喳喳”,应和着道路上的银铃笑声,分外动人。碧天如洗,白鹤行飞,花摇柳动,袅袅娟娟。   到达约定地点,大妹下了马车,正四处寻找,衣摆却被人牵住了,转头一看,正是苏慕亭的丫头苏甜。   “温姑娘。”甜甜笑说道,“我家小姐正等您。”   大妹顺着甜甜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苏慕亭站在那一树桃花之下向她招手,春风吹过,惊落花瓣无数,洋洋洒洒覆了她一身。   大妹给车夫十几个铜钱,让他自找地方喝茶听曲,稍晚些再过来接她,然后携了甜甜,向苏慕亭走去。   “我哥哥他们在等着呢。”苏慕亭说道,带着大妹往西边走去。一路上,只见垂杨倒挂,绿荫匝地,一旁还有人工堆砌的假山,缠绕些苍藤碧藓,其中有一株紫藤,结满紫色花蕾,还未来得及开放。   溪边有个原木搭成的亭子,上面盖了一层茅草,效仿农家之乐,亭下有三位年轻公子在说笑,看见苏慕亭三人过来,齐齐站起来相迎。打头一个约有二十余岁,其他两人差不多大小,约有十五六光景,三人服饰精美,佩戴考究,最大的那个偏瘦些,脸上似乎有些倦容,剩下两个皆是神采奕奕,一个剑眉燕眸,即便不说话,也似乎在笑,另一个书卷气更浓些,温文尔雅,举止闲静。   苏慕亭分别给大妹介绍:年纪稍长的是她大哥,有书卷气的是她二哥,另一个则是她的表哥,姓郑。大妹与他们见礼毕,听见溪边上的人说:“来了!来了!”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从上游疏疏密密漂下来许多吃食:有彩蛋、红枣、桂圆、苹果、黄梨。   “小姐,我去给你占位置!”   才说着,苏甜便跑下去,从姑娘媳妇、大哥大叔腋下钻去,没几下便不见人影。   苏大哥摇头,笑道:“猴儿一样。”   苏二哥约了才子们写诗,不和她们一道,于是苏慕亭四人缓步往溪边走去。苏大哥向大妹问些孙家绣坊的事情,大妹一一回答了。   苏甜霸占了五个人的位置,坐在那里冲他们使劲地摇手,四人依次捡了石头坐下,苏大哥为首,郑表哥其次,再为苏慕亭,大妹紧挨着她,最末是苏甜。   溪水淙淙,因地势较缓,流水较缓,彩蛋、红枣等东西顺着流水慢慢漂下来,红红艳艳的颜色,衬得溪底下的鹅软石也益发圆润可爱。   苏甜找了一根树枝,从溪水里扒拉过来好多吃食,提起衣摆捧了,分发给四人,苏大哥和郑表哥都不要,苏慕亭捡了个梨,大妹拿了个苹果,苏甜抱了剩下的,喜滋滋坐回原位,一边吃着,一边不安分地瞟着水面,一有她喜欢吃的漂下来,立马用树枝勾过去。   上巳(下)   与苏家有通家之好的秦家太奶奶也过来游玩,带了几位夫人和少爷小姐,苏二哥通知苏大哥和苏慕亭前去请安,苏甜把吃食放在位置上,叮嘱大妹一定要看好了,然后抖抖衣摆,小跑着跟上苏慕亭。   溪道两边人头攒动,摇晃的身影倒映在溪水中,扑朔迷离。一对姐妹花来得晚,找不到位置,见这里空了两个,忙走过来,问郑表哥可否坐在这里。   郑表哥道:“姑娘随意。”接着起身,坐到苏慕亭的位置上。   远处有丝竹奏乐,香风习习,花气蒙蒙。上游漂来一个大红色木制托盘,托盘上摆了两只酒杯,顺着溪流而下,捧盘竟然没有颠覆。   大妹伸手去够拿,郑表哥觉得口渴,也拿起一杯。两人举杯到半道发觉拿不动,低头一看,才知道两只杯脚被哪个恶作剧的用红线绑在了一起。   郑表哥咳嗽一声,将酒杯放在泥地上,站起来掸掸衣摆,抬脚走了。大妹也忙放下酒杯,俯身掬了把溪水拍脸。   又独坐了一会儿,久等她们不回来,大妹起身去找苏慕亭。   沿着溪边往上再走二三十步,右手边是一片梨花林,正开花时节,落花如雪,飘飘扬扬盖了一地,有些人家携妻挈子出来,就在地上铺张席子,一家人坐在上头其乐融融。   林子深处,有乐娘在唱百花弹词:问谁人开辟就花花世界,更哪个创下草草乾坤,百年中无非是香花阳炎。一日里不可少檀板金樽。慨世间有无数名花异卉,普天下知多少花朵花名。君不见锦堤边千般烂漫,君不见红娇畔万种精神,君不见上阳宫蜂喧蝶攘,君不见宜春苑燕送莺迎。一种种,一般般,看他妖艳。红者红,白者白,听我评论……   远远的,大妹看见苏大哥和苏慕亭两人站在一起说话,因离得远,听不见谈话内容。   “那位温思姑娘,什么来历?”苏大哥问。   “一个农家姑娘,在绣坊里做绣娘……”苏慕亭突然警戒起来,反问道,“大哥问她做什么?”   苏大哥亲昵地拍拍妹妹肩膀,笑道:“你刚进城不久,也没其他朋友,大哥怕你被人骗了。不过这位温姑娘——从举止上看,倒是个安分守已的。”   苏慕亭留了个心眼,笑道:“是呀,她爹对她管教挺严的,年纪小小就定亲了,过了及笄便要嫁过去。”   苏大哥面对小径站立,因此能看见大妹走近,停了话,将她笑看着。苏慕亭转身,看见大妹过来,于是迎了上去,拉着她的胳膊去找苏甜。   苏慕亭知道自己哥哥的秉性,家里有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偏偏不满足,成亲没三年,鼓捣了四个妾进门,听下人们嚼舌根,估计外头还安了外室。   暮霭微生,花期空濛,晚风荡漾,香气芬芬,踏春的人们渐渐散去,大妹找到孙家绣坊的马车,与苏家兄妹和郑表哥告别。   苏大哥客气地邀请道:“温姑娘有空常来苏家玩。”   大妹说好,点头道谢。   求签   江越郡以织造为主,而东凌县又以刺绣挑大梁,整个县城有几千个绣娘。县太爷夫人也好此道,常去一些大绣庄向老绣娘们讨教针法,常绣一些挂画啊、佛像啊、摆件啊之类赠送别人。县太爷耳濡目染之下,对刺绣一事也进行了专门研究,觉得刺绣如同写字作画,不能单靠技术,要不然绣出来的东西再好再逼真也没有神韵,而韵这种东西,得用知识去熏陶、去浸染。   得此发现,连根针都不懂怎么拿的县太爷如同探索到刺绣的至深境界,决定举办一期刺绣学堂,以提高东凌县绣娘的整体涵养。刺绣学堂由县衙出钱聘请讲课夫子,各家绣坊推荐绣娘参加学习。   绣坊们早就习惯了县太爷这种有钱瞎折腾,没钱穷折腾的鼓捣劲头,但又不能不奉承,于是召集绣娘们商量,看看有没有人主动报名参加。绣娘们不愿为这些事情耽搁工期,因此并没有几个人愿意去,绣坊没办法,只能点名。大妹属于自荐的,让孙家绣房的其他绣娘们松了口气。   学堂开设在县城,食宿全免,一共要进行五天,有些被硬逼过来的绣娘不愿意听酸秀才们倒书袋,干脆闭了房门躲在屋子里干私活,真正听课的绣娘没有几个。   这一天,终于来了位老绣娘给她们讲课。老绣娘曾经在京城里的大绣庄干过活,属于见过大世面的,年纪大了之后衣锦归乡,在县城里置办一座宅子,享受饴孙之乐。   绣娘们央求老绣娘讲讲金银绣庄的事情。   金银绣庄是全国最顶级的绣坊,绣坊创始人金针娘娘和银针娘娘当年全凭手中的两根绣针,在全国比赛中荣获并列第一,夺得当今皇后大婚凤袍霞帔的主绣资格。据京城传言,由金针娘娘和银针娘娘绣制的凤袍栩栩如生,进宫当日曾引来百鸟朝凤,在皇宫上方黑压压盖了一片,直到册封典礼全部完成、皇后住进凤鸾宫才逐渐散去。   老绣娘讲这些的时候很得意,好似自己亲眼看见一般。京城绣坊这么多,她又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绣娘,估计连金针娘娘和银针娘娘的面都没见过,但无碍于女孩们的想象与羡往。   这一天是一位老秀才讲诸子百家,绣娘们觉得无聊,相约一起出去玩。   一行人逛了大街,吃了果脯,听了评书,看了杂耍,经过月老庙的时候,不由放慢脚步,犹犹豫豫。都是适婚年纪的姑娘,除了刺绣之外,剩下的大事就是找婆家。不过小姑娘们面皮薄,想要进去,又不好意思。踟蹰了一会儿,这个推推那个,那个瞅瞅这个,咬着手绢吃吃地笑,又不好意思说。   一个性子直爽的姑娘首先站出来,在前头打前阵,后面的姑娘踟蹰了一会儿,也都扭扭捏捏跟进去。   拜完神仙,许完心愿,之后便是求签。大妹随大流拜了拜月老,并不打算求签,抵不住同行的绣娘们一个劲把签筒往她手里塞,于是也跟着求了一支。   绣娘们依次去解签文,又不愿意让别人听见,于是彼此商定后面等待的要离前面解签的那个一丈远。   签文有好有坏,解签之后,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大妹是最后一个掷的签,签文上写:“松间仙鹤本来孤,月里嫦娥岂有夫。夫子欲求鸳偶事,待看□□满皇都。”   大妹拿了签文,但并不给解签先生,而是对折之后塞进衣袖里。   挑衅   有位二十五六岁的秀才来给绣娘们上诗词课,在座众绣娘最多只读完过《三字经》和《千字文》这类启蒙读物,那些真正饱读诗书的,要不就是千金小姐,拿刺绣当打发时间的玩意,要不就如老绣娘吹嘘的,是京城绣庄里的顶级绣娘。因此,没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堂上便趴下去一大片。大妹是少数几个认真听讲的,还准备了纸片记录下秀才的原话。   犹如觅到知音一般,尤其还是个女知音,秀才更加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要不是外头一行人走进来打断他,只怕讲一上午都不带歇息的。   秀才让绣娘们思考思考他讲的内容,自己出去会朋友了。   临近的绣娘问大妹:“你的绣样画好了没有?”   “画好了,但是还缺些东西。”大妹答道。   绣娘央求大妹拿出看看。大妹只好从绣包里取出来,摊开在桌子上,引得几位绣娘走过来围观。   屋内都是绣娘,年纪芳龄,外头的访客从窗口探进头,发现有几个长得标致的,于是怂恿其他人一起进去。   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周身富气是不消说的,兼具长得周正,又极会哄女人,最知道女孩子的心思,没一会儿,其中几个便在一群绣娘中混得游刃有余。   苏大哥看见大妹也在,于是带着郑表哥走过来。   “在看什么?”苏大哥感兴趣地问。   挡在大妹前面的几位绣娘主动让出一条道。   大妹向二人行了礼,苏大哥细看大妹面前的图样,笑问道:“是上巳节的‘曲水流觞’图。”   大妹点头说是。   “温姑娘手巧,不但绣品漂亮,连画也画得极好。”苏大哥笑赞道,眼睛上下打量她几次,看得大妹有些不舒服,但又得笑着说“谢谢”。   秀才看见苏大哥站在大妹这里,于是也跟着挤过来,看看大妹的东西,接过苏大哥的话茬,“只注重于形,没有神,像是木头人一般,而且花草树木、群山溪水,一板一眼,全无变化,哪是画画,分明是鞋垫的图样。”   苏大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发怒,又考虑到场合,手握拳抵住嘴唇,咳嗽了几声。   郑表哥笑着打圆场:“本来就是绣花的图样。”他抬起手,折扇顶端放在留白的地方轻点,建议到:“要是再有首诗点缀就好了。”   秀才有意卖弄,当即应道:“我来!”说着把砚台和笔架搬过来,用镇纸压住图画,狼毫饱蘸墨水,在纸上挥挥洒洒、一蹴而就。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取自宋人送祁的一首小令——《玉楼春》。   字是好字,诗也切景,只是碍于苏大哥并不友善的表情,众人尴尬地看看两人,并不叫好。   秀才却浑然不觉,反而有些兴奋,看着大妹,见她笑而不语,更是自得,乜斜苏大哥一眼,有挑衅的意味。   苏大哥更是下不来台,一甩衣袖,走了。他带来的一众富家子弟也紧接着跟出门。   绣品   从苏家绣庄拿的货已经做完,孙大娘带大妹一起去交货。孙家绣坊小,没有太多固定主顾,一般和李家绣庄合作较多,自从刺绣比赛之后,孙大娘嫌弃李娘子的品德,逐渐减少与她们的往来,于此同时,苏家绣庄反而主动与找孙大娘合作了几笔绣活。   苏家绣庄的大少奶奶今日在绣坊验货,稍微看了一下孙大娘带来的绣品,便放心地交给下人拿去库房放好。   公事说完,苏家大少奶奶携起大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几遍,笑问道:“你就是温思姑娘吧?”   大妹点头,福下身请安。   苏家大少奶奶忙扶她起来,笑说道:“真是长了一副好模样,也有福相,迟早会嫁进好人家里享清福的。”   孙大娘脸上堆笑,正想请求苏家大少奶奶作个冰斧,替大妹说合一门好亲事。   外头的丫头走到苏家大少奶奶的跟前,俯身轻声和她说了几句。大少奶奶与孙大娘客气道:“请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着起身跟着丫头走出绣坊,孙大娘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大少奶奶没一会儿便回来了,身后跟了郑家表哥。他与大妹是相识的,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大少奶奶笑问孙大娘:“说是给我瞧瞧好东西呢,带来没有?”   苏大娘忙拿过大妹手里的绣品铺在桌子上,郑表哥也凑过来看,正是“曲水流觞”图,只是图上的题诗改了:风回五雨月逢三,双桨平拖水蔚蓝。百分桃花千分柳,冶红妖翠画江南。比之前的《玉楼春》更贴合娇红嫩绿的春日景色及悠然自得的踏春心情。   大少奶奶一双玉手在绣品上缓缓摸过——姹紫□□、淙淙流水、闲适游人——仿若亲临其境一般,赞道:“那一日我有事没去,今日看完这上面的景致,便觉得没有遗憾了。”抬头与孙大娘夸道:“要不是碍着大娘您的面子不好下手,我这就将温姑娘抢过来藏进我的绣庄里。”说完笑拉着大妹的手,道:“我小时候,可没有你这份手艺和灵巧心思呢!”   大少奶奶将绣品收好,命下人去取十两银子过来。孙大娘忙道:“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孝敬大少奶奶的。”   大少奶奶笑回道:“我晓得她这份心思就够了,哪能就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岂不成了死乞白赖的厚脸皮?”   “那也用不了这许多。”   ……   大少奶奶和孙大娘在互相客气,郑表哥走近,问大妹道:“这诗是谁提上去?”   大妹轻声道:“我抄的,写得不大好。”   一笔柳体,肥瘦均衡,爽利挺秀,只是偏硬些,过了火候,但也算不错。   “挺好的。”郑表哥坦白道,而且画上的诗也应景,原来她也读过不少书,是个有学识的,不同其他的乡野丫头,之前竟轻瞧了她。   大少奶奶硬是塞十两银子进来,孙大娘只好代大妹收了。   与大少奶奶和郑表哥告别之后,两人上了马车离去。   误会   在苏家绣庄耽搁得久,出来的时候有些晚了,绣坊的绣线要补充,孙大娘外甥过周岁要买金器当贺礼,不能两全。马车在绣线店门前放下大妹,载着孙大娘去金器店。   孙家绣坊是绣线店的老主顾,彼此都是相熟的,大妹拿出清单,掌柜的接过去,让小二每样都拿一捆。掌柜的请大妹去隔间坐坐,奉上茶水,然后又出去,亲自捧了四种颜色的绣线,笑道:“这是小店新进的四种颜色绣线,温姑娘看看有没有用得着的地方。”   隔间没有窗,光线太暗,大妹拿了绣线到门口,看见郑表哥手里抓着两包东西经过,于是喊了一声。   郑表哥止步,点头对大妹笑笑,正要说几句话,便听见身后传来车轱辘声。   “快让开!快让开!马失控了……”   车上有人在喊,大妹“呀”了一声,便看见一匹高头大马驾着马车飞驰而过,掀翻了郑表哥,转眼又跑远。   大妹的视线从跑远了的马车上收回,看见郑表哥跌倒在地,吓了一跳,忙放下绣线跑过去。   郑表哥自己站起身,拍拍手,倒是没有伤到皮肉。大妹舒了口气,低头看见撒了一地的药柴,异香扑鼻。   “倒是可惜了。”大妹叹道。   “没什么……”郑表哥想说再回去买,不值多少钱,却看见大妹已蹲下身在拣,话到嘴边收又回去,也一同蹲下。   大妹拿一方手绢铺在地上,捡起地上的麝香、丁香、冰片等物放进手绢里,问道:“贵府有人抱恙?”   “不是。”郑表哥帮着一起捡,说道,“这是我买回去做线香的。”   不多不少,正好一包。   大妹惋惜道:“都混在一起了。”   “无大碍,我回去再分分。”郑表哥提起药材,看看鼓鼓囊囊手绢,为难道,“手绢……”   大妹摆摆手,让他不用在意,反正是新的,她还不曾用过。   分别之后,大妹继续回去看绣线,挑了两种有可能用得到的,让掌柜的每样来半捆。另一边,小二已经打包好绣线,放在柜台上。照旧是记账,到月底再结钱。孙大娘还未回来,大妹回隔间等候。   是晚,郑表哥让小厮小六儿把药材倒进盘子里去分,拿了手绢在手里细看,才发现这是一方素绢,不曾绣一花一草。一般来说,无论是姑娘还是媳妇,都喜欢在自己的私人物件上做些特有记号,苏慕亭的手绢上绣的是迎春花,苏大嫂绣的是玫瑰,他娘倒不一定,有时候用玉兰花,有时候绣蝴蝶,有时候又换成山茶。   这样一方干干净净的手绢,倒像是她的为人:沉默寡言,却又明明白白。   郑表哥揣了手绢去找苏慕亭,路上碰见苏甜去厨房拿点心,说苏慕亭在房间里。   郑表哥走近,听见房间除了苏慕亭之外,还有她大哥。   “……你说温家姑娘已经定亲,定的是哪户人家?”   是苏大哥刻意讨好的声音。   听见“温家姑娘”四字,郑表哥停下脚步。   “定亲了就是定亲了,温姑娘没和我说哪家。”苏慕亭不耐烦,“你让嫂子省省心吧,莫再打她主意。”   郑恒没有继续再听下去,返回东厢房中,在门前停了停,掏出手绢,一叠声叫来小六儿。   “去!扔了它!”郑恒说道,把手绢丢了出去。   小六儿上前一步接住,“哎”了一声,小跑着出门。   秀才   大妹明日休息,傍晚回到家中,听温说今天有媒婆上门提亲。   “城中的文茂才文秀才,你认识吗?”温秀才问。   大妹想了想,记起刺绣课堂里当日给他们上诗词课的夫子,好像姓文。   温秀才说道:“那文秀才也算是咱们县的有才之士,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腹有文章,才思敏捷,无论什么体裁,不拘什么题目,不出一炷香时间便能完成一张卷子,只是行为过于放纵,且好杯中之物,有一次临近乡试,他还跑去酒坊里喝得酩酊大醉,酒气上头,壮了色胆,竟然跑到大街上摸大婶屁股,被大婶的丈夫揪着衣领扇了好几个大嘴巴子,把门牙都打断了。孙秀才酒醒之后,不反思自己行为,反而将大婶的丈夫告上公堂,结果官府批评他酒后无德,不予受理。估计是品行不端,导致时运不济,后来连续几场考试,都名落孙山。”   温秀才喋喋不休说了大堆,见大妹没有反映,遂着急地继续往下说:“几次不第之后,文秀才心灰意冷,于是干起替别人捉刀的勾当,常常在考场上替别人答卷,只要报酬够丰厚,他便接受,好好的选拔人才的考试,竟成了他谋财的手段,有时候一场考试要做好几份题,有时还要从县试到府试之间来回赶场,原本穷得叮当都响不了的人家,竟然也置办起几进的宅院。捉刀手当久了,名声也出来了,主考官很是厌恶他,后来凡是有他参加的考试,均给他的位置与其他考生隔得远远的或者挂上帘子加以防范,却每每都能被他得逞。文秀才虽然有才,但人品不好,且恃才傲物,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儒学以德行为根本,以文章为末节,没有德行,再好的文章也没有用处。且他年纪又比你大了你将近十岁,不是良人。”   大妹“哦”了一声,不以为意,淡淡道:“爹爹做主。”   二妹把饭菜做好,端上桌,小妹从外面玩回来,闻着香味进屋。温秀才抄起桌子上的筷子敲了一下她的头,气道:“性子既然这样野,何不托生成男人?也算是给我温家留了后。”   小妹摸摸头,撇嘴气囊囊道:“我不知道,你去问娘啊!”   “你……”温秀才被她噎得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妹扁扁嘴,翻了个白眼,端起空碗去盛饭。   晚饭之后,温秀才去洗碗,二妹进房里温书,小妹趁着温秀才没空搭理她,又要出门去玩,被大妹叫住,只好不情不愿地回房做功课。洗完碗,温秀才拿出新买的描红给大妹,道:“我明日去书局一趟,你想想要带些什么东西。”   大妹应一声“没有”,摊了描红放在桌上,就着小妹砚台上磨好的墨汁,认真地练字。温秀才捡三姐妹不用的废纸,用朱笔在被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上列新书大纲。   每当温秀才心情不好,就会到祠堂去跟聚在那里择菜、带孙子、纳鞋底的大娘们唠唠嗑,一般不出一刻,就能知道哪户人家的谁谁比自己过得还要惨,心里瞬间照进阳光。前几日,因为小妹闯祸,温秀才赔了别人半吊铜钱,心里郁闷,又去找大娘们唠嗑,得知村尾的年过六旬的老太太,已经守了二十年的寡,突然就怀孕了。找到了算命的先生算一卦,说是他阴间的老头子等得太久,迟迟不见她上来,于是去翻生死薄,得知她还有二十年阳寿,老太太膝下无孩,老头子怕老太太孤单,特地请求阎王投胎进她的肚子,变成儿子来相伴。村里有好事的年轻人,约伴轮流到老太太那里听墙根,顺藤摸出奸夫就是独眼的算命先生。那天晚上,算命先生仓皇逃跑,老太太脸上抹不住,解下裤腰带自尽了。   这个透着诡异气氛的故事给了温秀才极好的灵感,新书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冤冤相报之绿帽子复仇记。   孙家   温秀才想要二妹明年二月参加县试,在二妹这个年纪,温秀才连府试都通过了,早已是一名童生,但是依照二妹的心智,温秀才有些忐忑,因此,对二妹的管束越加严格。   二妹也是懂事的,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便学早飞的鸟儿,每日卯时不到便起床,巳时过后才睡。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成绩稍微有了起色,又给温秀才添了不少希望,照旧一天一个猪脑袋给她进补着。   二妹忙于学业,大半家务活都落在小妹身上,小妹没有定性,每日里被温秀才逼迫着念书已是不愿,现摊上平日里并不多干的活,更加郁闷。她的心眼多,因此并不吵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并不好好做,米饭煮得夹生,青菜炒得发黄,一桶水一桶水泼到菜地冲走未扎好根的小菜苗,如此几次,无论温秀才怎样骂就是不改。二妹只好又重新捡起这些事,温秀才在农事之后也会尽快回家帮忙分担一些。   温秀才每日里忙得和陀螺转一样,如此一来,便顾不得管小妹,小妹高兴得如同野猴子重回深山老林,蹦跶得影儿也看不见,经常旷课。   二妹心肠和耳根子软,如何能管得住她?明明一起去的学馆,也眼看着她进了课堂,可是等到开课,就有夫子过来告状说又看不见她妹妹。   温秀才想过让小妹退学,跟着大妹为家里赚些补贴,或者跟着他下地干活,也强过一天一天混日子,将好好的姑娘混得跟个野小子似的,但是每次下决定的时候,又总舍不得,担心小妹若是和其他女孩一样一辈子围着丈夫和家务事转悠,便白白浪费了这么聪明的脑袋。   因心底存着盼望小妹能够定性的心思,于是温秀才的心思总在退学与不退学之间摇摆。有一天问大妹意见,大妹道:“左右家里都还能供养得起,小妹总会长大。”   有了大妹这句话,温秀才更加坚定要继续为二妹和小妹供学的信心。既定了主意,关于二妹和小妹的心事去了一半,但又多了一桩大妹的。   眼看着大妹明年就要及笄了,来提亲人的不是没有,总没有合适的。大妹人聪明归聪明,于这些事情却完全不上心,也无所谓,温秀才不由得焦急,停下手里的活去找孙大娘商量,能不能把标准降低一些。孙大娘人面广、交情多,但眼光未免高些,其实找对象最要紧的是脾气秉性,若是两人不合,纵使家里金玉满箱、五谷满仓,也是怨偶一对。   不巧孙大娘不在,回邻郡娘家去了,温秀才只能心事重重地回去。   孙大娘家原本也是富户,自爹娘去世之后,整副家业交到她大哥手上。大哥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爹娘在世的时候宠爱非常,惯出一个纨绔子弟德行,年纪轻轻就爱做些寻花问柳的事情,每日里斗鸡走狗玩蟋蟀,到了而立之年也不能自立。爹娘相继去世之后,他大哥更是忙得连家也顾不得回,除了好吃好喝好嫖之外,还染上赌的毛病,且手头大得很,被狐朋狗友稍微一撺掇,一个铺子就抵押上了赌桌。   十赌九输,赢的是百两银子,输的是庄园田地。若是她大嫂不提着菜刀找到赌坊,以抹脖子相威胁,他大哥怕是连最后的栖身之所也成了别人的囊中物。   回到家,她大嫂难免念叨几句:祖业就这样不明不白完了,儿子还小,他又没有正经的本事,往后的生活都是难题。她大哥不耐烦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干脆撇了家人搬去怡红院住,一住又是小半年不见踪影,只每月定时让小厮回家取钱,数额也越来越大。   她大嫂心里有气,不过那人毕竟是丈夫,丈夫是家里的天,忤逆不得,因此气归气,钱还是得如数照给,一来二去,本就不宽绰的生活越发紧巴。   规劝无望,她大嫂寄希望于神佛,不是吃斋念佛,就是去请什么三仙姑、张道婆来家里跳大神,符水不知喝了多少,拉稀拉得脸色蜡黄,总算将她大哥弄回家里来,却是已经染上花柳病。   大嫂于是又得延医请药,端屎端尿地伺候着,高僧道婆等请得更加频繁,把好好的一座宅子搞得乌烟瘴气,终日里香烛烟雾缭绕,符水、香灰水喝得比他大哥喝药水还频繁。   但是又有什么作用?他大哥早年酒色财气无一不沾,早就被掏空了身体,病来如山倒,饶是他大嫂将整个宅子都典卖作医药费,他大哥不过在床上坚挺三年,便一命呜呼了。   买货   听闻孙大娘今日要回来,温秀才又来了一次绣坊,但是孙大娘还未到家。   有个买卖南北货的商人要在南方寻些秀气雅致的绣品运到北方去卖,城里绣坊他都看过,买了不少货,又找到乡下来,头一家寻的便是孙家绣坊,大妹带他去看绣品。温秀才干坐在那里无聊,于是走到大妹的绣架前,看她的绣品。   郝大善人嫁女儿,婚期定在明年三月,时间虽早,嫁妆的事情却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置办。郝大善人有偌大家产,却只有这么个宝贝闺女,因此有掏空家底为女儿送嫁的意思,什么稀罕挑什么陪嫁,绫罗绸缎更是不肖说。孙家绣坊接了枕套的活,大套、小套、单套、双套……要百幅之多,好在交货时间不急,可以慢慢绣。   绣架上的布料温秀才不认识,只觉得看上去滑不溜秋的,因怕弄脏,也不敢拿手摸一摸。料子上已绣两只斑斓的鸳鸯,交颈而卧,荷叶连连,亭亭可爱,荷花绣了一半,一朵莲房半露,一朵含苞欲放。   大妹让另一位绣娘招待商人,自己来找温秀才,见他站在绣架前发呆,便明白了原委,上前用一方手帕遮住绣品,转头对温秀才笑道:“我没事。”   大妹将温秀才请到隔间喝茶,见他眉头仍是紧缩,因此少不得要宽慰一下,说道:“刺绣比赛那次,技艺比女儿好的多的是,女儿技不如人,爹爹不用替我惋惜。”   “绣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绣娘,干嘛不让别人去做,天天看着得多闹心。”温秀才替大妹担心。   大妹倒无所谓,笑笑道:“反正都是活计,有什么区别?”   见大妹心宽如此,温秀才倒不好意思了,问了一下孙大娘的归程,知道还要耽搁几日,遂起身回去。尽管温秀才并未说明来意,但大妹稍微一猜就知道,犹豫一下,宽慰温秀才道:“爹爹不用太为我操心,左右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求不来,随缘罢了。”   温秀才脸有讪讪,嘴上虽然应着是,但心里却不这么想。大妹自己不上心,要是他当爹的也听之任之,岂不是耽误她当一辈子的老姑娘?要知道缘分不是让它来它就能来,从牛郎偷七仙女衣服、祝英台女扮男装接近梁山伯,到白娘子以借伞为由勾搭许仙,无一不论证了一个亘古真理:无阴谋,不爱情。   绣娘来找大妹,说那位商人想要了解绣品的针法,看看南方刺绣和北方有什么差别。他此次出来办货,其实也受了京城一位贵人的嘱托,贵人明年要出访南部诸小国,国礼有朝廷置办,可是送那些有私交的朋友的礼物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商人从随身包袱里拿出被丝绢包裹住的一幅绣品,摊开给大妹看,正是大妹之前绣的曲水流觞图。   大妹笑说道:“这幅绣品针法显得稚嫩些。”虽然一天天做下去没觉察出什么,但是拿以前的东西跟现在的比较,还是能发现不少缺陷。   商人护宝似的又将绣品藏回包袱里,“我反正也不懂这些,就觉得好看,且寓意也好,让那些异邦人看看咱们的太平盛世。”   大妹展开几幅好绣品放在桌上:一幅是孙大娘绣的冬雪红梅图,另两幅是绣坊其他绣娘的农桑图和夏日荷塘图,商人拿着放大镜研究半响,最终全都买下,但是数量仍是不够。大妹索性送佛送到西,请了半天假,带着商人将周围的绣坊都走了一遍,又挑了几幅买下。   商人姓平,店铺开在京城,临走之前还把地址写给大妹,让她有机会去京城的时候可以找他,以尽地主之宜。   华氏   大妹在绣坊里干活,听见外头一阵响动,原来是孙大娘回来了。大妹和绣娘们出门,看见孙大娘从马车上扶下一个陌生的妇人,衣着朴素,但从头到脚收拾得齐齐整整,脸色偏苍白,嘴巴微抿。   妇人是孙大娘娘家嫂子华氏,新绣娘们不认识,老绣娘们是知道的,华氏早先年常来孙家借粮,这些年倒是没再来,想是家里状况有所改善。   孙大娘请华氏到后屋就坐,让大妹沏好茶送进去。   这些活是有专门烧水煮茶的丫头干的,突然派遣了大妹做这个,大家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大妹微红了脸,有些尴尬,但还是端上丫头沏好的茶水进去。   大妹分别给孙大娘和华氏奉上茶盏。华氏不遮掩饰,大剌剌将大妹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一面看一面沉思,大妹觉得下不来台,正好孙大娘让她把孙大爷叫进来,大妹便借机退了出去,碰到去库房拿绣线的绣娘。绣娘咬着她的耳朵开个小玩笑,大妹笑得有些牵强。   大妹一出去,孙大娘冷下了脸,对华氏抱怨道:“你也忒急些,她小孩子家家脸皮薄,怎能不害臊?”又说道:“我这孩子是不消说的,不藏私地讲,就是我那两个亲生的女儿,怕是也比不过。”   华氏沉吟了会,道:“不似小户人家的姑娘扭扭捏捏,能端得住,是个可以顶梁的。”   孙大娘见华氏还有犹豫,不高兴道:“你也得想想我侄子,现年纪都二十了,我大哥在他这个岁数,侄子都已经三岁,你不赶紧给他定下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见华氏不说话,孙大娘继续道:“咱家以前是挺风光,但现在的情形你比我明白,有几个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过去受苦?心气莫要太高,宰相女儿再好,我们也捞不着。而且我家大妹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本事,配我侄子真是绰绰有余。”   见孙大娘贬低了自己儿子,华氏乐意道:“别人再怎么说也是别人,你是岳林的姑姑,怎可如此糟蹋他!”   孙大娘冷笑反击:“糟不糟蹋你自己清楚,摊上我大哥这样的爹,莫说二十岁,就是到了三十岁也怕难找到媳妇。”   提前亡夫,华氏红了眼圈,想起孙大娘早些年对他们母子的接济,况且儿子以后还需要她稍加资助,遂不再顶嘴。两厢说定,明日再去温家看看。   早晨的露珠还未消散,孙家的马车便套好了停在绣坊门外,孙大娘和华氏吃完早饭,带了大妹一同去温家。   像是昨天没有看够,一路上,华氏仍时不时打量大妹。大妹今日穿了一件藏蓝色衣裙,衬得整个人有些老成,这倒符合华氏的胃口,和颜悦色地与孙大娘不停唠嗑。   暮春时候的天气带了些暑热,道路两旁柳长莺飞,知了趴在树干上没完没了叫唱,太阳烤得路面都干透了,车轱辘一碾,尘土飞扬,灰扑扑罩了路人一身。   煮水   孙大娘外甥已年过二十,与大妹相差五岁,因家境贫寒,再加上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名声不好,因此到如今也还没有婚配,但是极会读书,年纪轻轻就在乡试中拔了头筹,明年将去上京参加春闱。孙大娘特地带上他的文章给温秀才过目,果真是锦绣珠玑,读完之后满口余香。   是个极有才的。温秀才想:明年的会试应该不在话下,也亏了他的出身和家境,要不然早被别家闺女抢走了。   温秀才笑着点点头,偷偷将孙大娘叫到外面,小声问道:“不知脾气秉性如何。”   孙大娘拍着胸脯保证:“这你可以放心,那孩子不爱讲话,再乖巧不过,对他母亲和我也很是孝顺,况且像你们读书人,念的都是孔圣人的文章,品行能差到哪里去?”   温秀才想:这确实。   孙大娘继续往下说道:“别看大妹话少,但是极有主意的人,认定理就不会回头,看着好说话,其实拗得很,正要一个能性子软、肯听她的话的男人包容她,这日子才能长长久久过下去。”   温秀才和孙大娘在外面讲话,堂屋里头只剩下大妹和华氏。华氏仰头看屋子结构:顶梁黝黑,房柱光滑油亮,桌子椅子看着也有些年头。   “这是老房子了吧?”华氏问道。   大妹回答:“是我爷爷留下来的。”   屋角堆着锄头、铁锹、水勺、插秧凳等农具,杂七杂八,但放得整整齐齐,蓑衣和斗笠挂在墙上,屋子虽然旧,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想想温秀才一个大老爷们,日子应该不会过得这般精细。   近午饭时分,二妹从易婶子那边回来。易婶子今日要给山上的橘树施肥,原本都是温秀才过去帮忙的,但是温秀才今日腾不开身,于是借了二妹过去。   二妹回到家,立马开始淘米做饭。小妹从外头玩回来,见灶头还是冷的,于是过去帮忙,一挨近二妹,立马捏着鼻子逃得远远的,嫌弃道:“你掉进粪坑里去了?怎么一股猪大便的味道!”   二妹诧异道:“很臭吗?”低头往自己身上闻了闻,疑惑道,“没有啊,我闻不到。”说着将米倒进锅里,添水煮饭。小妹翻翻白眼,回房间去了。   华氏看着二妹在厨房忙活的身影,回头问大妹道:“平常家务事都是二妹妹做的?”   大妹点头答是,起身要给她碗里添水,提了提水壶,发现空了,于是要去厨房打水重新煮一壶。华氏很热情地接过大妹手里的水壶,要替她代劳。   大妹不愿客人受累,一面与她客气,一面要拿回水壶,华氏闪了下身,避开大妹,提着水壶进了厨房。   “二姑娘,请问在哪里打水呢?”华氏笑眯眯地问在灶下烧火的二妹。   二妹拨开额前蓬散的乱发,放下火钳站起身,接了水壶,从水缸里打水灌进去,然后从灶膛里夹了几块烧红的炭火放进炉子,将水壶放在炉子上头烧着,转身发现华氏一直跟在后头打量着自己,而且眼神奇怪,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二妹客气地同她笑笑,依旧坐回灶下烧火。   两难   孙大娘才和温秀才一起进屋,就被华氏拉了出门。   “你要说什么?”孙大娘有些不耐烦,方才陪着温秀才站在外头晒鱿鱼干似的晒了好一会太阳,连口水都没喝上,又被拉出来。   “我看着他们家的二姑娘不错。”华氏着急地撺掇她,赔笑道,“不如就二姑娘吧,我中意她!”   “那怎么成!”孙大娘恼道,“这让温相公的面子往哪里搁?况且,你该掂量掂量你们娘儿俩的份量,我大妹能进你们家已经是下嫁,你们竟然还嫌弃?”想一想,孙大娘又觉得想笑,嗤咦道:“什么眼光?金凤凰不要,倒看上了烧火丫头!”   唯恐屋里人听见,华氏轻声辩解道:“那个大妹,有用是有用,未免太厉害些,眼神里都好像带着刀,要是让她进了门,你外甥岂不是被压得死死的?你大哥去世得早,我一个寡妇带孩子有多辛苦你不是不知道,难道你想让你外甥娶了媳妇之后,我还得好汤好水伺候她?”华氏说着,便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不下去。   孙大娘皱了皱,尴尬道:“你这是做什么!”虽然仍是不悦,但脸色缓和许多,取出手绢递给华氏擦泪。   华氏红着眼圈继续道:“我无非想要找个听话、乖巧、勤快的媳妇,给你外甥做个贤内助,也好让我晚年能享享清福。”   华氏说得凄苦,孙大娘无言以对,两人在外头默站了一会儿,直到大妹出来喊她们进屋吃饭,才回过神。孙大娘先移步,华氏拉了一把她,一双泪眼期待地将她巴巴望着。孙大娘的心肠软了又软,叹了一气,默默点头。   午饭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河里新捕捞上来的小虾,小贩进村叫卖,温秀才买了一斤,半斤做菜,半斤晒干留着给二妹补脑子。   小妹一口气干了两碗饭,还要再吃,被温秀才拦住,要不然等会儿积食肚子疼,还得去郎中那里买药。华氏和孙大娘各怀心思,吃得不多。温秀才觉得气氛不对,上下忐忑,因此也吃得不香。二妹木愣子一个,大妹心下坦然,因此整桌人,也就这两个与平常一样。   吃完饭,二妹拿碗进厨房去洗,大妹把桌上的剩菜拿进壁橱里放好,再拿抹布把桌子擦干净。小妹抹抹嘴,见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偷偷又要溜出去,被大妹叫住,让她进房间做功课。   孙大娘把温秀才叫出去,顶着毒日头,欲言又止。   温秀才见她脸上讪讪,便猜了大概,叹气道:“不成就算了,月老儿没将他的红线绑在大妹脚上。”   “不是,”孙大娘窘迫地笑笑,吞吞吐吐道,“我大嫂她……想要二妹……”   “什么!”饶是温秀才向来好脾气,听此也想要骂人,“她当我们温家女儿是什么?货郎担上的货品?由她挑挑拣拣?”   “不是,不是!”孙大娘忙拉住他,打圆场道,“是我娘家人没有这个福气!我这就去回了她!”   孙大娘说着就急冲冲要回屋里,被温秀才下意识拉了一下,孙大娘一愣,心里有些明白,不讲话,等着温秀才定主意。   那小子确实是个有才的,且从文章里看,算是志向高洁之人,她的母亲管束他这样严,于生活上应该是检点的,小伙子人很不错,要是错过了确实可惜。看他文章里的凌云之志,金科考试应该不在话下,大有可能会成为官门之人。   毒日头晃得温秀才眼花,他定了定神,失落道:“我去问问大妹。”   是晚,温秀才和大妹在大堂谈话,屋外夜来香香气馥郁,伴随阵阵晚风吹进卧房里来。二妹无心看书,在房间内坐立不安。小妹快速做完功课,见二妹还在窗边晃荡,不耐烦道:“别走来走去好不好?看着心烦。”   二妹坐到小妹的旁边,拉着她的手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老是抢大姐的东西……”   小妹缩回手翻了个白眼,“要是她的,你能抢得走?”   好像是这个道理,她哪里比得上大姐?可是又好像不是这个道理,她占了大姐读书的名额,现在有一户好人家找上门来,原来是相大姐的,却怎么的就相中了自己。   二妹理不清头绪,只觉得心里难受得不行,趴在桌子上小声啜泣。小妹愣怔了一下,拍拍二妹的肩膀,指指房门方向,带头蹑手蹑脚趴在门板上偷听外头讲话。二妹止住哭,也学   着小妹的样子趴上去。   温秀才叫大妹留下来已有一小会儿,并不说话。大妹见温秀才两道纠结的眉头,体贴道:“有什么事情,爹爹拿主意就是,不一定非要女儿同意。”   大妹越是大度,温秀才就越觉得亏欠她太多。   “可是她想要二妹。”温秀才犹觉得气愤,郁郁道,“孙大娘也是个不靠谱的。”   像是意料之中一样,大妹并不吃惊,“爹爹若觉得合适,就替二妹定下吧。家里有三个女儿,解决一个是一个,比起学业,还是二妹的幸福重要,你也问问二妹的意思,看看她愿不愿意。”   门背后,小妹轻推一下二妹肩膀,与她咬耳朵问:“你愿不愿意?”   二妹羞红了脸,嗫嚅道:“你胡说什么!”走到床边脱下鞋袜上床,将滚烫的脸颊埋进被窝里。   相亲   双方家长虽然已经同意,但两个年轻人总是要见一见的,是萝卜还是青菜,总要对得上眼才行。年轻人脸皮薄,怕害臊,于是孙大娘经过华氏和温秀才同意,把见面地点定在城里的茶舍。   温秀才带着二妹去品茶,华氏领着儿子从大堂经过,两个年轻人均低着头,二妹心里忐忑,临到人家快要跨出店门,温秀才拉了一下她的衣角,才羞答答抬头,匆匆打量一眼,又马上低回来,羞得两颊绯红,烫似火烧。   虽是惊鸿一瞥,华氏的儿子华归还是看清了二妹的容颜,小小呆楞一下,心里扑通扑通跳。   三姐妹之中,二妹是最漂亮的一个,且脾气最好,最有女孩家的娇态,华归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等到温秀才问二妹的意思,二妹低着头沉默不语,温秀才见她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便明白了。   关于这个年轻人,温秀才之前看了文章便很满意,今日得见本人,更加放心,周身弥漫一股浓厚的书卷气暂且不说,长得也文质彬彬、唇红齿白,想是长年待在书房所致,导致皮肤比豪门大户的姑娘们还要白皙,眉宇间有些柔弱,想来脾气应该温和,二妹嫁过去不会受欺负。   既然两个孩子都满意,华氏那边便着急要挑选日子,趁早把文定给下了。温秀才不同意,觉得大妹还未落定,二妹先找了人家,回头让村里的人知道,会笑话大妹。但是华氏有华氏的道理:儿子明年就要上京赶考,现在下定,一来可以给儿子添喜,让他有个好运气,希望小登科外来个大登科;二来解决掉媳妇问题,可以让儿子放更多的心思在学业上,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温秀才问过大妹的意见,总算同意先订婚,等二妹及笄之后再行嫁娶事宜。   既然下定,免不了要彩礼,华氏那边哪有这么多存银?省吃俭用下来的那些是要给华归作上京的盘缠,下文定的钱都是立了字据问孙大娘借的,好在温秀才不苛刻,只要意思到了就行。   大妹从家里吃完饭回孙家绣坊,经过村口大槐树的时候,从阴凉处走出一个穿深蓝色长衫男人,叫住了大妹。那男人留着髭须,脸上带着笑容,却让大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大妹往后退几步,镇定地问道:“文先生?”   文秀才嘿嘿笑了,上下嘴唇旁的胡子抖动,“是我。要回孙家绣坊吗?”   “是的。”大妹点下头笑了笑,便告辞要走。   “我送你吧!”文秀才上迎几步,盛情拳拳。   大妹连退两步,强笑道:“谢谢文先生好意,我认得路的。”说着,也不等文秀才说话,快步离开。   及近孙家绣坊,大妹回头看了看,发现文秀才总算没有再跟来,松了口气,一路上,她加快脚步,他也加快脚步,她小跑,他也紧紧尾随在一丈之后,跟个冤魂索命似的,因此,大妹只能拼命迈快双腿,唯恐被他追上。   揉揉发酸发疼的小腿肚,大妹心想:自己的意思这么明显,文先生应该知难而退了吧?   郑家   七月初七是七夕,听说郡城在这一天会开设夜市,小摊小贩和街上的店铺通通开到天明,满大街的灯火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日一般,不但好玩的,还有很多好吃的,玲琅满目,比比皆是,有些甚至是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玩意。苏甜被传舌的丫头们说得心痒痒,央求苏慕亭带她去开开眼界。   苏慕亭暗中给家在郡城的姑妈去了一封信。没过几天,郑府派马车来到苏宅,说是奉郑夫人的令来接苏慕亭去郑家小住几天。苏慕亭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太无聊,于是让马车载着她绕远路拐到东塘村的孙家绣坊,邀请大妹也一同前往。   东凌县距离郡城有半天多路程,行到中午,马车停放在路边的一家酒肆旁,马夫卸下车子,牵着马儿去喂草,苏慕亭和大妹先进店里,苏甜要来三个房间,打了两盆水先给二人擦脸净手。   正是接近三伏天气,毒日头明明晃晃挂在半空,都能将路面烤出油花来,不管动还是不动,都能出一身汗。擦脸的水是井水,冰冰凉凉,浸湿手帕敷在脸上,顿时爽利不少,但不能贪凉多浸泡,要是寒气侵入体内,那可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大妹和苏慕亭梳洗时,苏甜出去点菜,凉菜两个、热菜三个、一份汤、一盆米饭。等二人梳洗完毕出来,菜已经在桌子上摆好,马夫在旁边等候。   一行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期间有瓜农推独轮车经过,苏甜眼馋独轮车上的寒瓜,问苏慕亭要钱出去买了一个。吃完饭之后,每人又吃了一片寒瓜,剩下半个被苏甜抱着,不愿意撒手,便由她一个人独享了。   大家先各自回房午憩,等到日后偏西些再启程,房间共有三个:苏慕亭和苏甜一间、大妹一间、马夫一间。   傍晚之前,才到郡府,大街上挂满许多纸扎的彩灯,不少商贩开始在街边支起摊子占地盘,街道有四驾马车之宽,足足比东凌县多出了一倍,街上行人不少,只是散落在宽长的街道之上,并不觉得拥挤。   下了马车,首先看到的是守在郑宅门前的两只闭眼石狮子,左雄右雌,雄的威风凛凛,母的在逗弄脚下的绣球,憨态可掬。从外表上看,郑宅的门面和旁边的宅子没有很大的区别,一板一眼,中规中矩,无非比苏家大些、阔些,及至从偏门进去往里深入,才知道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走在抄手游廊上,向两边看去,只见佳木葱茏,绿柳周垂,花团锦簇,异香扑鼻,再抬头,便看见远远近近屋角叠着屋角,壁垣接着壁垣,仿佛看不见尽头。   郑宅的下人带着大妹三人穿过一个垂花拱门,迎面就看见“静香园”三个字,左右三间厢房,东边架有一架蔷薇,花开荼蘼,微风一扫,簌簌往下掉花瓣,细闻之下,能嗅到阵阵花香。   大丫头把三人引到正房厅堂,说道:“我家老爷夫人去梅家了,临行前嘱咐婢子好好伺候苏姑娘和温姑娘,让两位姑娘在这里同在家一样,想玩什么想吃什么尽管和婢子说,老爷和夫人晚饭时候就回来。”   夜市   苏慕亭没看见郑恒,遂问道::“你们少爷呢?”   大丫头答道:“少爷和朋友到郊区打猎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苏甜巴巴凑上前,揪着丫头的衣角,甜甜讨好道:“好姐姐,我可以看看厨房么?”   大丫头看向苏慕亭。   苏慕亭摆摆手,道:“你带她去吧,找一些你们家有而我们苏家没有的东西给她尝尝,不用理会我们。”   丫头听命,领着苏甜告退。   没一会儿,另一个小丫头进来奉茶。大妹站起身,细细打量房内的摆设:正面设有一张紫檀木大案,案上摆放一只汝窑青釉花囊,插了满满的一囊栀子花,边上一个青玉莲华的香炉,因栀子花气味馥郁,因此香炉并未点香,东边靠窗设有一架楠木穿藤的罗汉榻,中间摆放四角矮桌子,榻上置放几个藤条编制的靠枕,窗边遍种芭蕉。   苏慕亭说道:“表哥在治园布景颇有心得。”   华而不俗,雅而不酸,既彰显了气派,又不使来人觉得压抑和窘迫。大妹赞同地点头,心想:他好像懂得挺多,也能自己研制香料。   苏甜从外头进来,带了一个提着食盒的丫头,吩咐丫头把食盒放在桌子上。   苏甜揭起食盒,大妹看见是这一个镶成攒盒,各样点心、菜蔬、水果放在里面,共有十二碟之多,三付银碗象筷也镶在食盒壁上,十分精巧。三人在桌前围坐下,各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预备先去逛夜市。   天还未全暗下来,街道上的花灯已经点上,有绘美人的、有写山水的、有画稚子嬉乐的,火树银花,华丽纷纭,将这条街道点成了不夜天,夹杂着远近高楼上传来的丝竹之声,仿若踩在云端一般。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大妹三人手挽手,免得被拥挤的人流给冲散了。三人随着人流往前,看见有卖吃的摊贩,苏甜便挪不开脚,苏慕亭和大妹也只好陪着她在食棚里等候空位置,旁边有卖磨喝乐的,材质不一,有泥塑的,有石雕,有陶瓷的,憨态可掬的两个白白胖胖小人儿,男孩手持莲叶,女孩手持莲花,栩栩如生。磨喝乐有求子的寓意,苏慕亭想起郑家人丁单薄,姑母膝下只有表哥一个孩子,于是掏钱买了一对。   从食棚里出来,发现人群比之前更加密集,鼓乐喧天,火光闪烁,人声鼎沸,三人依旧手挽手前行,经过一座石拱桥的时候,突听“砰”的一声,半边天空被照得大亮。三人抬头来看,才知道有人在远处山头放花炮,又听“吱——砰——”的一声,两只花炮同时在空中绽放,如流星赶月一般,绚烂了朦胧的夜空。   三人下了石桥,坐在河边的亭子里歇脚,只觉得眼前人来人往流水似的,一个个姑娘媳妇装扮如同赶赴相亲宴会一般,粉光胭艳,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大妹见时间差不多了,提醒了一下苏慕亭。尽管苏甜还不愿意走,但唯恐郑夫人在家久等,于是三人打道回去。   乞巧   大妹她们到郑家的时候,苏慕亭姑姑和姑丈也已经回来,大妹发现苏姑姑就是自己参加李家绣庄终场比赛那天,在路上碰见的那位裙子撕一个口子的夫人。   苏姑姑也认出大妹,同她微笑。一旁的仆妇张婶说道:“姑娘那日怎么走得这么快?我们都来不及谢谢你。”   大妹福了福身,客气道:“一点小事,不敢邀功,那日有急事要办理,因此走得匆忙,还请夫人见谅。”   苏姑姑点点头,笑道:“姑娘客气了。”接着吩咐张婶让厨房上菜。   郑家以染布为业,经过祖上几代积攒,到了苏姑夫这一代,郑家染坊成了南越郡最大,不但在周邻的郡城,就是在全国也是有名气的。苏姑父为人看着老实本分,说话做事皆小心翼翼,唯苏姑母马首是瞻。   苏姑母带苏慕亭她们到花厅入座,菜品已经上桌。苏姑母俭以持家,往日郑恒在的时候,饭桌上均是两荤两素,今日郑恒不在,多了苏慕亭和大妹两位,又是过节,因此荤菜多了两个,素菜多了一个。   饭桌上,苏慕亭问起“梅家”是哪个“梅家”。   张婶嘴快,说道:“就是现任太守主簿的梅家,梅老太爷未过世之前,曾是咱们郡的郡丞。”   原来太守大人保媒,把梅主簿家的小姐许配给郑恒。梅夫人体弱,夫妻两人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梅小姐这几日身体不适,苏姑姑去给太守夫人送布料的时候听说此事,便从库房里拿了一支人参和几种珍贵药材,与苏姑夫一同去梅家探望,因多待了一会儿,因此回家晚了。   苏慕亭问道:“如何都没听母亲她们提起?”   苏姑母说道:“也就这几天才发生的事,下个月再下定。”   苏慕亭知道自己姑母对苏家没有很深的感情,跟苏家说这些也不过是履行告知责任,遂没继续问下去。   没一会儿,下人进来禀告说大少爷回来。紧接着,郑恒带着随从小六跨进花厅,一身宝蓝色劲装,衬着他身姿英气挺拔。   郑恒此行收获颇丰,因怕母亲见不得血腥,猎物放在外头未拿进来。郑恒先向父亲和母亲请安,再与苏慕亭和大妹见礼。   苏姑夫问道:“你母亲爱吃鹿肉,有没有打到鹿?”   郑恒答道:“有的。”一行人共打到两头鹿,他分到一条后腿和一排肋条,因怕母亲反胃,没有细说。   张婶于是和小六儿一同出去,把猎物放进厨房,让厨娘切一块鹿肉拿来烤。   郑恒回房换衣服,待换好衣服出来,苏姑母她们已经吃罢饭,领着苏慕亭二人在园子里乞巧。   丫头在面对上弦月方向摆设一个香案,案头供奉鲜花和瓜果,苏慕亭和大妹跪在蒲团之上,潜心向织女娘娘祷告,张婶在旁边轻轻哼唱起《乞巧歌》:“一乞手巧,二乞容貌,三乞心通,四乞缘顺,五乞兄妹身安康,六乞爹娘千百岁,七乞姐妹情深万万年……”   郑恒走近苏姑母,轻声说朋友邀他去听戏。苏姑母点头同意。郑恒放轻脚步出去,在月亮门碰见捧了果盘进来的苏姑夫。   得知郑恒要出门,苏姑夫紧追几步,让儿子早点回来,又特地叮嘱小六儿给少爷带件衣服,免得更深露珠的时候着了凉。   祷告完,便是穿针环节,一排不同针孔的绣花针依次排列,针孔由大到小,乞巧女子要拿绣花丝线一口气穿过针眼,穿过去的绣花针数目越多,表示越得织女娘娘眷顾。   苏慕亭第一次就要了九枚绣花针,但是并没有完全穿过,于是减到七枚,有惊无险通过。轮到大妹的时候,她只要了五枚。   张婶自豪道:“夫人年轻的时候,能穿过九根针呢。”   苏姑母瞥了张婶一眼,淡淡道:“多久的事情,提它做什么。”   厨房送烤鹿肉过来,闻着喷香,苏姑母很有胃口,吃了两小块。苏姑夫吃了三块,苏慕亭和大妹也各自吃了一块,剩下的全归直咽口水干着急的苏甜。   夜谈   客房总共准备两间,苏慕亭和苏甜住一间,大妹住她们隔壁。苏姑母对苏慕亭这个侄女尤为优待,因此张婶亲自带丫头来给苏慕亭整理床铺,等到收拾完毕,张婶领着丫头出门,苏甜连忙把自己枕被从外室搬到苏慕亭床上,两人在一起睡习惯了,无论谁离了谁都会觉得别扭。   因惜蜡,大妹早早熄了蜡烛上床。天气闷热,窗户大开,庭院里种植几株月桂,清风伴着幽香进来,大妹听见张婶和两个丫头在外头说话。   一个丫头问:“听说梅姑娘是咱们郡城最好看的美人,婶子陪夫人去梅家,一定见到梅姑娘了吧。”   张婶啐了一口,教训道:“小蹄子,夫人小姐们的舌根岂是我们能嚼的?”   另一个丫头乞求道:“好婶子,你就同我们说说嘛,我们保证不说出去。”   张婶呵呵笑说道:“那我就同你们说说,你们可千万不要往外传哈,要不然夫人知道了骂我,我定要把你们两个小丫头揪出来替做挡箭牌!”   得到丫头们的保证,张婶说道:“我陪着夫人走南走北去了不少地方,见到的姑娘小姐数也数不过来,什么漂亮的没见过?能在我心里算得上大美人的,也超过两只手指,可是今天见到了梅姑娘,我才知道以前见到的大美人,再漂亮也不过都是地上的美人,梅姑娘才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就是月亮里的嫦娥走过来和她比,也不过如此。”   似回味般,张婶砸吧砸吧嘴巴,说道:“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我们家少爷啊!”   张婶和丫头们出了院子,声音渐渐远去,大妹睡不着,就这样静静地在床上躺着。   半夜起了大风,吹进床幔,大妹觉得有些凉,遂穿了鞋子摸黑去关窗户,返回到床上放好床幔,听见有人敲门。大妹点上蜡烛,走过去开门,看见是苏慕亭。   原来苏慕亭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苏甜睡得香甜,因为今天太累而打起了轻鼾,苏慕亭更觉难熬,正辗转反侧之际,听见大妹这边传来声响,遂披了衣服过来敲门。   大妹让苏慕亭进屋,关上房门,灭了烛火,两人共枕一个枕头说悄悄话。不过,大妹话少,基本上都是苏慕亭在说。   苏慕亭道:“想不到姑母竟然给表哥定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姐,不过这是太守大人做的媒,姑母家再富也只是商户,自然不能拒绝。”   大妹轻声道:“那位梅小姐是难得的美人。”   “表哥有艳福。”苏慕亭顿了顿,忧心道,“不过姑母不一定喜欢。郑家家业大,姑母希望给表哥找一个里里外外都能帮得上忙的贤内助。那位梅姑娘好像身体不太好,打小就离不开药罐子,要是进了门,不但不能替姑母分担,反而还要姑母操心。姑父不管外务,姑母操持染坊的事情已是劳累,哎……”苏慕亭没有继续往下说。苏家之中,她与苏姑母最为亲近,因此很为郑家以后的日子担心。   苏慕亭叹气,大妹没有说话。随着夜晚越来越深,两人也渐渐睡去。   第二天清晨,在郑家吃过早饭,依旧由郑家车夫套好马车送她们三人回去,因大妹没人接,苏慕亭特地让马车绕远路去孙家绣坊。   失踪   因为手头一批绣品要得急,大妹连续半个多月未出孙家绣坊,好不容易做完手头的活,趁着孙大娘出门交货,大妹打算回家看看,但是听说最近常有一个长着两撇胡子的男人在绣坊外徘徊,大妹于是拉了同村一位绣娘同行。   绣娘姓花,家里人都叫她花妹。花妹性子活泼,一路上与大妹说说笑笑,沿途摘了红、黄、蓝、紫各色野花编织花环。大妹四处张望,没见文秀才出现,松了口气。   到达村口,因与大妹所住方向不同,花妹把花环送给大妹,与她告别。大妹眼尖,瞧着槐树后藏着的男人可疑,于是叫住花妹,说道:“去我家收几颗大白菜回去吧。”   二妹自定亲之后,就没再去学堂,除了在家做做女红之外,还把屋后的一片菜地照料得生机盎然,尤其是她种的白菜,又大又圆,还带着甜味,引得村里姑娘媳妇们隔三差五前来讨经,但总学不会。   花妹开心地跟着大妹回去。经过大槐树时,大妹目不斜视,原以为那人会一直躲下去,想不到他竟然从树后站出来,还拦住两人的去路。   文秀才讨好地笑看着大妹,说道:“温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花妹看看文秀才,看看大妹,又看看文秀才,觉得他和前些天徘徊在孙家绣坊外的男人长得特别像,都有这两撇胡子,于是猜测他和大妹的关系。   大妹迎上文秀才的目光,坦然道:“先生认错人了,小女子并不认识先生。”说完,便拉上花妹走了。   文秀才到底是个读书人,好面子,没有追上去死缠烂打。   到了家中,发现柴门紧锁。大妹于是先带花妹去屋后拔菜,花妹好奇地问大妹:“那人是谁啊?”   大妹沉静地回答:“不认识。”拔了第三棵放进花妹怀里,问道:“够不够,再来一棵?”   “够了,够了!”花妹搂紧白菜,忙不迭道,“再多就抱不回去喽。”   送走花妹,大妹开锁进屋,又去隔壁易婶子那里看了看,发现她也不在家。出来碰见挑水经过的温伯,告诉大妹道:“你小妹跑了,你爹他们都在外面找她。”   一对异乡来的夫妻十多年前逃荒来到东塘村,向村里祠堂交了些钱之后,在村尾定居下来。因为是外乡人,生活中难免会吃当地人的亏。为了能在村里尽快扎根下来,不再受当地人欺负,两夫妻可着劲儿生孩子,到目前为止已经生了七个,而且个个都是儿子,最大的比大妹年长一些,最小的还是个奶娃娃,除了最小的老七,其他六个皆是打架能手,家里倒是穷得连老鼠都嫌弃。   因二妹不再去学堂,无人监督,小妹近段时间野得差点飞起来,早出晚归,天天旷课,要不是学堂夫子来告状,温秀才还被蒙在鼓里。   小妹不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不但糟蹋了一颗好脑子,还浪费了温秀才辛辛苦苦积攒的银子。温秀才又气又急,又想到聪明懂事的大妹,想起她为这个家的付出,更觉伤心,当晚痛骂了一顿小妹之后,跟往常一样,把她锁在楼顶的阁楼里。却不知小妹竟然和异乡人的三儿子搞在一起,趁着温秀才白天外出,偷偷撬开门锁,把小妹从阁楼放下来,两人便逃得无影无踪。   要人   直到天全黑下来,温秀才他们才从外面回来,看着他们精疲力尽的沮丧样子,大妹知道小妹并没有找到,遂说道:“先吃饭吧。”   温秀才坐在凳子上垂头丧气。二妹洗了手,揭开锅盖盛饭。易婶子帮着忙活一天,家里灶头都冷着,大妹留她下来吃饭。   几道家常菜,因为小妹尚未找到,温秀才没什么胃口,吃着吃着,又懊恼地拍腿,悔恨道:“都怪我,知道她猴精的性格,就该好好守着家门。”   温秀才这人没别的爱好,唯好凑热闹,哪里发生什么稀罕事情,他一定要赶过去插一脚,好奇心重,又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凡事不搞清楚就不罢休。头天晚上,他锁了小妹,第二天清晨,二妹早早吃过早饭,去城里扯花布做枕套,他把早饭送进阁楼,又训了一顿小妹,锁好门下楼,听别人说村东土地庙出了一件怪事,庙里的柱子上长了一棵巴掌大的灵芝。村里好多人都跑去看热闹,温秀才不甘人后,锁了柴门,还特地跑到隔壁问易婶子去不去,得知易婶子今天要给菜地疏苗,他便自己去了。   爬上小山坡,进了土地庙,温秀才费九牛二虎之力挤开层层围观的村民站在前头,发现庙中央的木柱子上果然长了一棵紫红色的灵芝,特地伸过手去摸摸,感觉是真的。   灵芝在东塘村并不少见,真要找,在附近山里仔细寻个两三天就能找到,不过长到庙里的柱子上还是前所未闻,而且仿若一夜之间就冒出巴掌大。   庙祝说是土地爷显灵,说明这块地是贵宝地。村民们高高兴兴接受了这个说法,对着灵芝顶礼膜拜,念念叨叨祷告几句,该下地的继续扛起锄头,该洗衣服的重新端起脚盆,纷纷下山了,唯独温秀才对着灵芝研究来研究去,凑近头嗅嗅、舔舔,蹲得累了,干脆席地而坐,托着下腮认真思考。   等到正午,庙祝要去做饭无法陪他,温秀才趁着没人注意,伸出手一使劲,把灵芝从柱子上掰了下来,才发现灵芝根部埋了一根钉子。灵芝是庙祝用钉子钉在柱子上的,为了多骗一些香油钱。弄清缘由,温秀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却发现柴门大开,还以为是二妹回家了,心里想着她今天怎么这么快。   温秀才心情好,便想着上楼再训一训小妹,就把她放出来。结果上楼一看,顿时傻了眼:阁楼的小门也被打开,里头黑黢黢的,空无一人。   温秀才能想到的便是异乡人的三儿子拐走了小妹,毕竟小妹这些天一直跟他们混在一起,而且异乡人生儿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一个紧接一个,还个个都不是好蛋,偷鸡摸狗,什么下三滥就做什么,撬个锁开个门更是不在话下。   温秀才咬定是异乡人三儿子所为,气鼓鼓找到他们家,结果这两口子一口否定,见温秀才不离开,唤出家里的几个儿子。老大、老二、老四、老五、老六齐刷刷往温秀才面前一站,跟堵高低不齐的墙一般,温秀才便只好回家。   第二天上午,大妹让温秀才他们不要出门,自己去村头的屠户那里买了三斤五花肉,拎着去村尾异乡人家。   一间由黄泥、树枝、茅草搭建的房子孤零零被独立在小山坡旁,半间石头垒成的猪圈附在旁边,两头猪仔躺在一角的稻草上哼哼唧唧,另一角堆满猪粪,猪圈旁边半埋了一口粪缸,异乡人六儿子正坐在缸上大解,因为腿不够长,所以一边踮着脚尖,一边扶着旁边的木杆。   茅屋门开着,屋内无窗,借着屋顶缝隙透露下来的光,可以看见屋子左右各有两张床,几块木板搭在摞叠起来的石头上,左边的床大些长些,右边的窄些,中间用一块破布隔断,靠近门口的地方架了一口锅,锅里还有用萝卜、稻米、芋头等混合煮在一起的东西,分不清是饭还是猪食。   异乡人和老大不在家,异乡人老婆坐在屋子里给老七喂奶,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围在一起拍苍蝇,其中一个拍了一会儿,挠挠光裸的后背,赤脚走过来盛锅里的东西吃,看见大妹站在门口,于是回头喊她娘。   异乡人老婆抱着孩子走过来一看,便拉下了脸,恶声恶气道:“你妹不在这里。”   大妹说道:“我找你家老三。”   异乡人老婆黑着脸说道:“老三也不在!”   “没关系,我等着吧。”大妹说道,因异乡人老婆堵着门口,她进不了屋,于是就在门旁背阴的地方找了块石头,用手绢擦干净土坐下,把猪肉放在自己脚边。   虽然家里养猪,但一年都未必吃得上一次肉,老四和老五围过来,望着地上的猪肉咽口水,老四胆大,把猪肉给勾了过来,拎在手里要挤进屋里,被异乡人老婆劈手扇了一巴掌,猪肉掉在地上。异乡人老婆破口大骂,踢了猪肉一脚,揪着老四的耳朵进屋。   老二捡起猪肉,放在裤子上擦了擦,放回在大妹脚边,牵了老五的手回屋。   老六从缸上跳下来,擦完屁股,走到大妹的旁边蹲下,手指戳戳地上的猪肉。大妹拿出一颗糖在他眼前晃,套他的话:“三哥哥去哪里了?”   老六老实道:“不知道。”   大妹继续问他:“昨天晚上回家了吗?”   老六点点头,又摇摇头头,盯着大妹手上的糖眼睛一眨也不眨。   大妹捏着糖果,让他舌头伸过来,给他舔了一下,问他:“好不好吃?”   老六连连点头,眼神更亮。   大妹说道:“你三哥昨晚回家了吗?”   老六抹了下口水,答道:“没回,二哥拿他衣服送出去。”   关于两人的对话,异乡人老婆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连忙把老七塞给老二抱着,自己走到门口喊老六回家。   大妹把糖塞进老六嘴里,拍拍手站起说道:“婶子,我还有事,就不等了,晚上麻烦叔到里正家来一趟。”   异乡人老婆发愣道:“扯上里正做什么?”   大妹道:“你家老三拐走了我妹妹,这事总得要主持公正的人判个说法,里正大爷这么忙,怎么好意思劳动他老人家跑腿,该我们亲自上门,婶子你说是不是?”说着把猪肉放在他们家的灶头上,不理会异乡人老婆灰白的脸,转身回去。   斗嘴   才过正午,异乡人夫妻就和大儿子一同找上门,因为刚从地里上来,异乡人和大儿子挽着裤腿,脚上沾着泥土。   二妹正在门口喂鸡,异乡人上前一脚踹得群鸡拍翅膀乱逃,二妹吓了一跳,听见异乡人粗声粗气问她:“你老子呢!”   二妹扭头朝屋里喊温秀才,嗓音里带了哭腔。温秀才闻声从里面跑出来,见异乡人藏了小妹还一副地痞无赖样,气不打一处来,斥道:“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吓唬小孩子做什么?”拉着二妹躲到他身后。   异乡人叉腰嚷道:“我问你,你凭什么说我家老三拐了你女儿?你女儿野得跟个猴子似的,你当老子的看不住,让她跟别的男人跑了,倒赖在我家老三头上,还说找里正,你去找啊!我陪你去啊!没有证据瞎诬陷,里正先打你板子!”   温秀才怒了,正要同他狡辩。大妹从里头出来,拉拉温秀才衣角道:“爹,我来吧。”   大妹一个女子家家的,怎么能斗得过那个粗人?温秀才让大妹带二妹进屋,不要出来。   哪知大妹并没有听他的话,而是走到异乡人面前,平静道:“不找里正也性,可以找族长。至于证人——对门的温大伯可以作证,他昨天去他女儿家了,明天就可以回来。他亲眼看见你家老三撬开我家大门,把我三妹从阁楼上拉下来,我三妹不想跟他走来着,他硬是把我三妹从家里拽出去,门框上还有我三妹指甲的划痕。”   争执一开始,便有左右邻居围上来旁观,听见大妹这样说,有好事者还专门去趴在门框上找,果然找到了划痕,指给众人看。   温大伯家田地与异乡人家的交界,异乡人偷懒,常常从温大伯家的田地里偷水,插秧的时候还经常把自己脚上的蚂蝗甩进他们家稻田,两家人嫌隙已深,要真让温大伯去作证,没有也会被说成有。异乡人又气又急,扬起手就要扇大妹巴掌。   大妹抬起下巴,抢白道:“叔说不过我就要打人吗?”   温秀才上前把大妹拉到自己身后,怒瞪着异乡人。一旁的邻居也对着他指指点点,大声骂他,毕竟没被他这么多儿子祸害过鸡鸡鸭鸭、苗苗菜菜的村民没有几家。异乡人老婆见情形不利,使了个眼色给异乡人,想要回去。   大妹从温秀才身后出来,继续说道:“往日里,你们偷只鸡摸只狗的,大家看着你们生活可怜,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想不到你这帮儿子长大了,道找媳妇年纪了,见村里没有姑娘愿意嫁到你们家,你们就唆使儿子干起强抢拐骗的勾当,今天你家三儿子不知把我妹子拐到哪里去,明天不知道谁家女儿要受害,你家还剩老大、老二、老四、老五、老六,还有个不满一岁的老七,陆陆续续都要讨媳妇,十几年呢,长的很!我们村还能过安宁日子?”   因早就看异乡人一家不顺眼,本来大家都是抱着半是围观,半是给温秀才一家助阵的态度看戏,结果经大妹这么一说,家里有女孩的不由也提起了戒备。   异乡人大儿子急瞪眼骂道:“不要胡说!”   “一定要扭去见官!”人群中有谁说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有的说:“我这就去把族长找来!”   也有人喊:“赶走他们!留着就是祸根,早晚要坑得我们家破人亡!”   ……   情势越来越糟,怕引起公愤,最后连个落脚之地也被村里人拆除,异乡人老婆连忙给大儿子递了个眼色,一左一右硬扯了异乡人离开。   然而,到了第二天上午,小妹就回家了。   原来那日离开阁楼之后,因要躲开温秀才,小妹怂恿老三躲到外村,因老三惯能偷东摸西,小妹并没有饿着,期间只有与异乡人夫妻有过联系。异乡人家里穷,老大到了适婚年纪还找不到媳妇,好不容易有小妹上钩,异乡人夫妻巴不得老三和她生米煮成熟饭,因此一面瞒着温秀才,一面在小妹面前挑拨她和温秀才之间的关系。   前天下午,老三老毛病又犯了,带着小妹去县城,专找学馆、私塾里的文弱书生敲诈勒索,不巧竟抢到一个小姑娘头上,小姑娘回家一番哭诉之后,第二天领着二十多个堂兄找到老三,把他的腿给打折了。   小妹把老三送到医馆,医馆大夫给他接骨包扎之后,说道:“就算好了,也要瘸。”   小妹本来是因为觉得老三打架的样子特威风,才决意跟着他混的,不想他以后要当一个瘸子,这让她觉得丢脸,把老三送回家中,她便打算回去。   要是放在之前,异乡人夫妻即便磨破嘴皮子也要把小妹留下来,现在则唯恐惹上官司,巴不得小妹快走,催她快回家。   温秀才为了找她,急得满嘴长水泡,现在看见小妹回来,放心之后便是暴怒,而小妹又是一个硬脾气,眼看着一场战斗一触即发,大妹和二妹忙一人扯开一个。   大妹劝温秀才道:“小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爹你这个样子,岂不是又要逼走她一次?”   温秀才重重叹了口气,“真是我前世的冤孽。”   大妹温柔劝道:“慢慢改吧。”   二妹把小妹拉进房里,不解道:“你怎么老是和那些痞子混在一起。”   小妹冲她翻了个白眼,抢白:“你懂什么!”二妹便不再说话了。   及笄   苏慕亭今日行礼,大妹得要苏家邀请,一大早,孙家绣坊的马车就把她送到苏宅门口。大妹下了马车,抬头看见苏宅门檐下高高挑起一排红灯笼,红绸布扎成大红花从梁柱上垂下,于风中飘飘起舞。苏宅不够郑家气派,但也是东凌县的大户,苏家小姐及笄,自然有不少宾客捧场。   苏慕亭大哥和大嫂代她父母站在门口迎客,看见大妹过来,大嫂主动走过来携了她的手,笑说道:“辛苦辛苦,快进屋喝杯水吃点东西。”说着,特地让自己身边的丫头送大妹进去。   苏慕亭大哥看着她微笑,大妹行了个礼,喊了声“苏少爷”,接着随丫头进去。   因苏家只有苏慕亭一个女儿,因此在及笄礼上尤为重视,彩绸和彩带把屋里屋外装扮一新,厅堂、院子里人满为患,大妹四处环顾一下四周,没看见郑家的人出现。   丫头带大妹在偏厅找了个位置坐下,奉上茶水。   大妹接茶盏在手里,浅浅喝了一口,便听见外头有下人传话说那边准备好了,于是丫头又带大妹去东堂。   入座之后,礼乐奏起,苏慕亭上身着喜上梅梢绣花襦,下身着大红曳地茜裙,外罩一层藕丝素纱禅衣,披紫小绫帔子,脚踩莲形重台珠履,缓缓而来,一头黑瀑长发垂挂腰间,耳间明月珰轻颤,腰间碧玉佩叮咚,若有似无的微香在空中浮动。   苏慕亭跪坐于东堂正中席上,县太爷夫人净手之后,亲自为她梳头盘发,插上发笄。行完礼之后,苏慕亭回内室换衣裳再出来,行跪拜之礼。如此这般,要重复三次,既要跪谢父母,也要拜谢来宾。   散场之后,苏家在庭院里大开筵席,大妹留下来吃饭。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有丫头请她到内堂去一趟。   大妹跟着丫头前往,穿过屏风,看见正上方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正与县太爷夫人说笑,苏慕亭陪着苏夫人与其他夫人们坐在下方,苏大嫂迎过来,把大妹介绍给老太太,大妹才知道她是苏慕亭的奶奶。   苏奶奶打量几眼大妹,满意地点头,询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便让着赏。   长者赐,不敢辞,大妹叩谢接受了。   苏奶奶见大妹虽然小户人家出身,在这么多位夫人们面前却无怯意,而且进退有度,举止从容,又点了点头,让苏慕亭把大妹当亲妹妹,让大妹把苏家当自己家,不要拘谨客气。   大妹再次行礼感谢。苏慕亭依苏奶奶言从位置上起身,带了大妹出去。   才出门,苏慕亭便冷下脸,与大妹轻声抱怨道:“要是知道他们存着这样龌蹉的心思,我是断然不会请你过来的。”   上个月拟请帖的时候,她大嫂询问苏夫人:要不要把东塘村温秀才家的大女儿列上去。当时候苏慕亭也在场,她知道自己嫂子多年不孕,对大妹存了别样的心思,但是料想着自己父母亲并未表态,而且及笄礼当天来宾会很多,她大嫂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所以并没有把大妹的名字删去。想不到她大嫂手这么长,这么快就把大妹带给老夫人看了。老夫人既然点头,这事便成了十之七八。   大妹不愿提这些,遂笑着恭喜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也该受我一礼。”说着送出亲手绣自的帕子,后退几步,想要福身,被苏慕亭拉住了,道:“快别呕我了,行这个礼,不过是她们为了正大光明地卖我!”   怕大妹没听进去,苏慕亭再次叮嘱道:“她们没一个人是好人,善能口蜜腹剑,你可别轻信她们,把自己这一生都给交代了,姑母就极恨她们。苏家的女儿不能学刺绣,但是姑母又爱得不行,家里不让学,就偷偷摸摸在外头拜师,她付出的努力比苏家任何一个媳妇小妾都要多。但是爷爷奶奶最终还是知道了,把她禁足在家,不许她碰针线,等到及笄之后,便将她嫁进郑家,从此被家业缠身,与刺绣无缘。”   苏慕亭把大妹带到自己房内,苏甜从厨房提了一个食盒过来,就在苏慕亭的房里摆碗布筷,返身将房门落了栓之后,苏甜与她们同桌而食。   一碗火腿冬笋煨鸡汤、一碟百花鸭舌、 一碟金腿烧元鱼、一碟香煎四喜丸子、一碟杏仁豆腐和几道应季蔬菜,苏甜吃得津津有味。   见苏慕亭提起她姑母,大妹顺着她的话尾问道:“郑夫人她……”   “是我请她别来。”苏慕亭接下来说道,“历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我不愿她看见了伤心。”   苏姑母自出嫁之后,便与苏家极少往来,这一次正好郑家这个月也忙着准备聘礼到梅家下定,苏姑母便用“腾不开身”的理由谢绝了苏家的邀请,让苏姑父带礼品前来。苏姑父有个癖好,极好看别人家丧礼,听说邻县有个大户老爷去世,今天正好出丧,于是到苏家放下礼品,着着急急赶去邻县凑热闹。   寿辰   苏家姑母三十三岁生辰,请帖发到大妹手上。大妹本不想去,架不住温秀才和孙大娘一个劲劝说,孙大娘还特地去城里给她扯布做衣裳。郑家是江越郡里有头脸的富户,郑夫人,必有许多老爷夫人们携公子少爷参加,温秀才和孙大娘叮嘱大妹:要留心旁边未婚的少年,看看有没有情投意合的。   大妹含含糊糊答应,听见苏家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于是便出来了。车夫放下脚蹬,苏甜打开车门扶了她一把。   苏慕亭坐在车里,笑盈盈看着她,因为过了及笄礼,装束上有些变化,整个人看起来较之以前更端庄,为配合苏姑母的喜气,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襦裙,披青莲色银鼠滚边斗篷,稍稍减轻些许清冷之气。   待苏甜回来坐正,苏慕亭把手上的手炉给她,与大妹轻声切磋针法技巧。   苏慕亭的马车与她大嫂的在东凌县城门口会合,因上次苏姑母未参加苏慕亭及笄礼,苏夫人觉得自己在其他夫人们那里跌了面子,心里一直不痛快,只是郑家财大气粗,苏家需仰仗他们的地方有很多,一时不能得罪,所以郑恒的定亲礼也只好去了。但是小姑子的寿辰,苏夫人无论如何都不想捧场,于是推说自己身体不适,由苏家三兄妹和苏大嫂代为祝贺。   正是隆冬时节,道路两旁积雪皑皑,苏家两兄弟骑马,苏大嫂坐了另一辆马车。苏大哥驱车过来,敲开苏慕亭这边车窗,探头与苏慕亭说道:“不如带温姑娘坐到你嫂子那边去?人多一点,坐在一起暖和。”含笑与大妹点头打招呼。   苏慕亭往前倾身,挡住苏大哥的视线,从苏甜手里拿回手炉递给她大哥道:“这个给大嫂吧?”   苏大哥摸摸鼻子,尴尬道:“你留着用吧。”直起身子,让车夫上路。   苏甜关了窗子,搓手眼巴巴看着苏慕亭手里的手炉,见苏慕亭把手炉递给自己,连忙接住了,手指相碰,才知道苏慕亭的手一片冰凉,忙握住一起放在手炉上,笑说道:“小姐,我替你暖暖。”   因天上云层很厚,遮住太阳,怕还会有场大雪要来,苏大哥催促车夫加快脚程。未到午时,便进了江越郡城,乌云渐散,天又开始放晴。   寿宴放在明天,一应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因不是大寿,苏姑母并不打算大肆操办,不过请生意上常来常往的朋友过来喝喝酒,听听戏。   苏慕亭一行到达的时候,苏姑夫正吩咐婢女把纸扎的花朵挂在光秃秃的树梢,又嫌弃刚买的腊梅开得不够热烈,吩咐小厮去找花农换花。   郑家还未开饭,没料到苏家兄妹会这么快到达,苏姑夫又嘱咐厨房多弄几个菜。郑恒去梅家送染坊里新染的几种式样花布,苏姑母留在染坊还未回来,不知什么时候才吃饭。苏甜心心念念街上的碗糕,苏慕亭便偷偷带她上街,因担心单留大妹一人在郑家会中大嫂的圈套,苏慕亭把大妹也给拉上。   三人过了午时才回,而苏姑母却仍未归家,苏姑夫派去染坊的人回话说新染出来的一批布掉色严重,苏姑母正在和买商协商办法。苏姑夫安慰她们道:“没事,你姑母能解决的。”吩咐厨房把饭菜用热水温着。紧接着,郑恒的跟随小六儿也回来禀告说梅家留饭,让家里人不必等他。   苏家两兄弟借拜访故友之名,出去另找酒楼,苏大嫂一直想和大妹单独说说话,无奈苏慕亭把大妹看得紧紧的,无法得逞。   在碗糕也被消化完,饿得前胸贴后背之际,苏姑母总算回来了,脸上尽是疲态。   与小辈们见过面之后,苏姑母回房梳洗换衣,再出来时,又是精神奕奕。苏慕亭她们在花厅等候,待到苏姑母入桌,便吩咐开饭。吃罢饭,漱过口,苏姑母加了件衣服,带着张婶又匆匆赶去染坊,与染布的老工匠商量残布补救之法。   到了傍晚,天空又阴沉起来,眼看着又有一场大雪要下,苏姑夫等在门口望眼欲穿,最后领了仆人带上雨伞去染坊接苏姑母。   郑恒与苏家兄弟从外头回来,几个小辈围着炉子烤火,不知是谁发起的话题,聊起小时候的趣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苏慕亭这里。苏慕亭腾地站起来,拉起大妹便走。   气氛很是异样,无奈自己小妹这个性格打不得骂不得,苏大哥苦笑:“这个冲脾气,以后进了婆家的门可有苦头吃。”   苏大嫂问道:“是县太爷侄子,还是秦家金坊的大儿子?公公婆婆定下来了吗?”   “县太爷侄子家离得太远,爹娘比较中意秦家。”苏大哥轻声说道,警告诸人:“千万要瞒住三妹,要不然一场好闹。”   生日宴开了六桌,酒过三杯,便有染坊的人来请苏姑母过去一趟,因为即将送去官府的那批布也出现了掉色问题。苏姑母同在座的诸位告罪,让苏姑父主持大局。   近月水榭搭了戏台子,管弦呕哑,伶人甩一甩水袖,唱了一出《祝枝山嫁女》。   大妹转头,看见郑恒就坐在近旁,宽额高鼻,全神贯注盯着台上。正晃神,大妹见郑恒对自己点头,遂微微笑了笑,便看到了李家绣庄的李娘子走过来。大妹忙扯了一下苏慕亭衣角。苏慕亭趴下身,装作寻找遗失在地上挂件,大妹和苏甜掩护着她离开。   李家绣坊举行刺绣比赛的时候,苏慕亭捏了个假住址,拿着苏甜的名字去报名,为了取胜,最后一关用了双面绣,哪知赢者另有他人。为避免被李娘子认出,同她大嫂举报她偷学双面绣的事情,苏慕亭躲在房内一上午未出门。苏甜央求大妹同她一起去厨房拿吃的,因为两个人一道的话,可以理直气壮多要些。   从厨房回来,天空飘起小雪朵,苏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屋檐下,推门进屋。大妹跟在她后面,正要跨进门槛,听见左手边第二间厢房门开,一个穿折枝花棉袄的丫头立在屋檐下,撑开油纸伞,张婶随后出来,向内探出手,柔声提醒道:“姑娘小心,当心地滑。”   隔着一树低矮的老梅花端,大妹看见一位女子从房内出来,如海棠微雨,似芍药含春,绝世惊尘。女子手拿帕子,捂唇轻声咳嗽,帕子边角绣了一枝粉瓣绿蕊的绿萼梅。   六出飞花入户时,青竹变琼枝。千峰笋石千朱玉,万树松萝万朵银。坠素翻乱红,将飞舞回风。冰雪着此身,朵朵淡墨痕。回映楚天碧,无受尘埃侵。减却牡丹妖冶色,不同桃李混芳尘。   饶是多年之后,物是人非,每每看见梅花,大妹总想起那位空谷寂香般的女子。   苏家   孙家绣坊最近收了几个小学徒,都是六七岁的年纪,孙大娘给几位绣娘每人分了一个,其中包括大妹。看着小女孩渴知的眼神,大妹想起自己初进孙家绣坊的时候,于是裁了许多白布料,从最简单的开始教起。   因为大妹平常话少,又不够言笑,以致于在新进绣坊没几年的绣娘心中留下难以亲近的假象,现今见她对小女孩各种温柔,一个绣娘吊起半颗颗心,拿了绣品向大妹讨教。   大妹见她绣的清明杜鹃图用色准确,针法也逐渐熟练,只是花瓣与花瓣、枝叶与枝叶重叠的地方层次不明,像是野蛮堆积在一起,以致于整幅图看起来杂乱无章。   大妹指着花花朵朵、枝枝叶叶交界处说道:“这里应该分出水路。”   绣娘为难:“我试着分过,但是分了之后更难看,感觉不像一个整体。”   大妹继续教她道:“水路不要太宽,一线之距就够了。水路与水路之间,必须匀称,看起来才能协调。”   孙大娘从苏家绣庄交完货回来,把大妹叫进里间,问道:“苏少奶奶今天和我提了一下你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大妹握了一下衣角,答道:“大概知道一些。”   孙大娘犹豫道:“苏少奶奶想见见你爹……其实,姓文的秀才看起来更好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大妹嘴门再严,孙大娘还是从其他绣娘那里听到些风传。   大妹低头妥协:“大娘,你让我想想。”   孙大娘同意道:“那你好好想想,我外甥年后去赴考,过了七月才会商办二妹的婚事,咱们再把成亲的日子往后推一推,不会使你们父女为难的,不用着急。”   大妹坐回到外头绣架前,手头绣针上下穿梭得飞快,听见众绣娘边刺绣,边热烈地讨论金银绣庄的金针娘娘。   “金银绣庄原本是金针娘娘和银针娘娘一起创建的,后来银针娘娘消失,金针娘娘独自支撑着金银绣坊。”   “没有男人可以依靠,可真是辛苦啊。”   “可不是?!”   一个才满十岁的绣娘怯怯猜测道:“是不是这样,才能有精力学到更好更妙的针法。”   一帮老绣娘齐齐反对她。   “做人做事需得往后看,你见她现下风光,便羡慕了,却不知等到十年二十年后,老得动弹不了了,仍是孤寡一个,不定怎么心酸,死了葬了都没人上香。”   “身为女人,就要嫁人、生孩子、伺候公婆,然后再被媳妇伺候,坏了纲常,老天爷都容不得你!”   “天空再宽再蓝,也是老鹰的地盘,咱们做母鸡的,找找虫子吃吃,定时下蛋就行,想太多没用!”   三姑六婆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小绣娘不敢再开口。大妹绣完手头这根丝线,斜插了绣花针,去里间找孙大娘,问道:“大娘,苏少奶奶约定时间了吗?”   孙大娘错愕地看着大妹,道:“未说,让我下次进城把你爹带上就行,你……真的不要再考虑一下?”   大妹摇头,既然无论嫁给谁都非自己本愿,要么被家务事困死,要么挣扎脱蛹,去看看更大的天地。   孙大娘想要留更多的时间好让大妹反悔,遂安慰她道:“左右不急,等大后天休假回去,再告诉你爹吧。”   大妹点头,依旧出去干活。孙大娘在里间坐立不安,觉得还是应该先和温秀才通通气,苏家虽阔气,但嫁过去终归是做妾的。   孙大娘收拾了一下,避开前面,悄悄去温秀才家。   温秀才今天文如泉涌,听见二妹说孙大娘来了,忙搁笔从里间出来,着急地问孙大娘:“是不是大妹出事了?”   孙大娘让他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当听到苏家有意要娶大妹为妾,而大妹甚至透露看愿意的意向之后,温秀才更着急,又气又心酸道:“这个傻孩子,怎么每遇到这种事就犯糊涂呢?”   如此一比较,温秀才反而觉得文秀才更好。   近傍晚,大妹从绣架上拆下绣品,送进库房,正要和绣娘们一起去吃饭,听见苏慕亭在门口喊自己。走出去一看,见苏慕亭双眼通红,眼眶还留有泪痕。门外无车,她脚上的绣花鞋被黄尘染得灰扑扑的,可见是一路从县城走过来的。   孙家绣坊往南走一段路,便是一片广阔的田野,临近春节,天气反而转暖,积雪未消,零零落落盖在野草之上,露出湿漉漉的枯黄。原野靠近路段的位置,盖有一间瓦房,瓦房无门,只三面被砖块包住,是本地乡绅行善集资所建,给田间劳作的村民避风躲雨之用。   大妹抱了稻草放在地上,铺上手绢。苏慕亭拿起手绢还给她,说道:“我也田野间长大的,没这般金贵。”说着,眼眶又湿润起来,盘腿坐在草堆上。   大妹默默陪她坐着。   苏家绣庄以前只是一家小绣坊,也就比孙家绣坊稍微大些,他们在乡下有地,租给佃户种植。有家佃户在田间劳作的时候,不小心被老鼠咬了,回去没几天就发病去世,剩下老婆和女儿无依无靠。孙慕亭爷爷收了佃户老婆做妾抵债,想让她女儿也给苏慕亭父亲作通房,她女儿拿剪刀划花自己的脸,苏家方才作罢,把她放回到乡下自身自灭。   佃户老婆有一门独有的双面绣技术,绣出来的图案比其他双面绣针法绣出来的更精湛逼真,这门技术从佃户老婆那里流传到苏慕亭奶奶和她母亲手中,苏家绣坊便是在那个时候逐渐崭露头角,并发迹的。   家业大了之后,苏家在乡下大肆买地,建起庄园。苏慕亭爷爷老年之际,估计感知到生死的恐惧,特地派人找回佃户女儿,彼时她已经嫁人,苏慕亭爷爷便把她们两口子安置在庄园内,让她们做些收租和管理的活,按月发给工钱。   为防止双面绣技法被外姓人学去,苏家家训里有一条规定不准苏家女儿碰绣花针。孙慕亭爷爷去世之后,曝出苏慕亭姑姑在外头偷学刺绣之事,苏慕亭奶奶大怒,从此禁了苏慕亭姑姑的足。她奶奶余怒未消,怀疑到佃户老婆的头上,执意认为她为当年的事情心里有恨,故意破坏苏家规定教苏慕亭姑姑刺绣,好打垮苏家绣庄的生意,于是苏奶奶也给佃户老婆关了禁闭,直到苏慕亭姑姑出嫁也未放她出来。一年后,佃户老婆因病去世,才摆脱了那个黑黢黢的小房子。   苏慕亭姑姑犯错被发现的时候,正巧苏慕亭出生,甫从娘胎里一落地,苏慕亭奶奶见是个丫头片子,想起苏慕亭姑姑的教训,又是火冒三丈,喂养三天之后,便和奶娘一起送去乡下庄园。奶娘不负责,知道自己带了个不讨喜的小姐,遂便以没有奶水为名,断了苏慕亭的奶,是佃户女儿抱着她在村子里四处求讨,方才捡回她一命。可以说,苏慕亭是吃着村里婶子大娘们的百家奶长的。   苏慕亭爷爷奶奶一门心思全防着佃户老婆,却没料到佃户女儿也是会双面绣的,但是只学了七七八八,因此从未在人前展现过。她把自己所知道的全传授给苏慕亭,临死之前,把与苏慕亭一同长大的独女秦甜也交付给苏慕亭。   苏慕亭在乡下待了十四年,从没踏进过城里半步,考虑到她已经长大了,苏家开始着手她的婚事,因此派人到庄子把她接回家。秦甜无法跟随她一道,无奈之下,苏慕亭只好把她收作自己丫头,从此改姓叫苏甜。   “接我回来,不过是为他们卖个好价钱。别以为我在乡下什么都不知道,我清楚着呢!”苏慕亭擦着眼泪说道,“在我小的时候,他们把我许给于千总的儿子,只是没几年,千总战死沙场,千总老婆带着儿子离开东凌县,若是仔细找找,总能有线索的,但是他们嫌弃人家没落了,嫁我过去拿不了多少钱,不如秦家金坊真金白银给的真实。他们就是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鬼……”苏慕亭恨得咬牙切齿,“从出生起,他们便没关心我死活,我只恨不能自己选父母,要不然,便是让我剜肉剔骨还给她们都愿意。”   说到最后,泣不成声,苏慕亭伏在大妹膝盖失声痛哭。大妹也不禁抬起手揉眼睛,心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责任太重,自我太轻,现实又总不让人如愿。   离家   到休假前一天,大妹仍未改主意,孙大娘不禁有些不安,干脆让大妹早早回家,希望温秀才能说得通她。   温秀才本身就是软脾气的人,打着商量的语气问大妹:“要不要找文秀才谈谈?”若是他能从此改了那些毛病,好好求学,也不失为一个良才。   大妹低着头没说话,温秀才见她脊背发僵,隐约感觉到什么,柔声问道:“你和花妹一起回来的?”   大妹点头。温秀才不禁心疼,让她先回房里歇着。   温秀才知道大妹不近群,习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也就和苏家姑娘处得来,自文秀才频频出现之后,大妹便和花妹走得很近,同去同回,花妹是个话唠,大妹能和她一起,可见是怕极了文秀才。   大妹虽然懂事早,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平常接触最多的是绣娘,文秀才比她大许多,又爱喝酒,时常被这样醉鬼痴汉围堵,饶是大人也会害怕。温秀才不禁自责,后悔没有早点看出这些。遂走进三姐妹的房里,内疚道:“以后,由我来接送吧。”   大妹搁下笔,安慰温秀才道:“一来一往反而麻烦,花妹挺好。”想了想,大妹接着道:“孙家绣庄那边,爹你现在别去,我想先告诉苏姑娘。”毕竟是嫁进她们家,无论苏慕亭同不同意,还是应该先告诉她。   温秀才心里暗喜,正好小妹从学馆回来,二妹摆碗布筷,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小妹最近收敛许多,不再迟到、旷课,名次蹭蹭往上涨,温秀才每天只要看见她,心里就乐得美滋滋。   第二天,小妹一早去学堂了,温秀才拣了一小麻袋芋头,想要偷瞒住大妹去找文秀才,让他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才出门口,便看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骑着威风凛凛的大马往这边跑来,温秀才扛着芋头往前走几步停下。   大马停在温秀才近处,公子哥马鞭指他们家柴门,直着腰板低头问道:“请问,温秀才家是否住在这里?”   温秀才奇怪道:“区区便是。”   “原来是您,失敬失敬。”公子哥连忙下马,躬身抱拳向温秀才行了一礼。   温秀才吓了一跳,忙放下麻袋还礼,听见公子哥问道:“请问温先生,温思姑娘在家吗?”   “在的,在的。”温秀才忙不迭回答,匆匆回屋去叫大妹,突然想起来未问公子哥姓名,但若是此时再折回去,显得刻意,遂只好一面暗骂自己粗心,一面迈进门槛去叫大妹。   大妹正在教二妹新针法,好让被面上的鸳鸯荷塘嬉水图更灵活些,听见温秀才说外头有位贵公子找自己,于是把绣花针还给二妹,跟着温秀才出门,看见公子哥已经站在门口,竟是苏慕亭的大哥,不知他怎么找到这里来。   因有了别样的心思,大妹忍不住微红了脸,只是苏大哥心中焦急,并没注意到这些,仓促行了一礼,急急忙忙要开口,蓦然警觉温秀才也站在旁边,立马止口。   温秀才尴尬地回屋。大妹带着苏大哥再往外走十几步,轻声问道:“不知苏公子找小女子何事?”   苏大哥着急地问大妹道:“温姑娘可有看见在下三妹?”   “苏姑娘?”大妹摇头。   苏大哥抬手擦擦额头汗滴,茫然环顾四周,回头谢过大妹,告辞离去。   大妹见他神情焦急紧张,不禁紧跟几步,担心道:“苏姑娘怎么了?”   苏大哥舔了下干燥的嘴唇,犹豫之后,看着旁边没人,遂压低声音说道:“舍妹自昨天起便不见了,家人大为着急,她与姑娘最为相厚,却不在姑娘这里,不知能到哪里去。”   大妹问道:“是不是去其他地方?”   苏大哥摇头,“农庄、城里通通找过,都没找到人,郑家那边也回话说没看见她。自昨天早上起便失踪了,当时还以为她和她丫头出去玩,却没想到至晚间仍未回来,可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苏大哥嘴里虽然把缘由归到“意外”上,可是看表情,分别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大妹隐约觉得苏慕亭是离家出走,可能是不满意苏家给她安排的这桩婚事。   苏大哥见大妹走神,紧张问道:“姑娘是否想到什么?”   大妹回神遮掩道:“没有。苏公子要是找到苏姑娘,烦请差人告诉小女子一声。”   苏大哥点头,返身牵马,顿了一下,又回身拜托道:“关于舍妹之事,恳请姑娘万要守密。”   大妹答应,目送苏大哥离开,转身回屋时候,想起前几天,苏慕亭眼泪汪汪来找自己,哭得肝肠寸断,竟然是存着诀别的心思。   然而,眼看着年关将近,苏家却一直未传来苏慕亭的消息,大妹心中忐忑,旁敲侧击问进城交货回来的孙大娘。   孙大娘奇怪道:“苏大少奶奶往常对我都是客客气气的,最近不知怎么的,对我不冷不热,莫非我哪里得罪了她?”孙大娘在心里估摸,觉得自己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遂揣度道:难道是温家迟迟未答复她,所以她便不高兴,给我脸色看?若气量真这么小,倒要庆幸还没带温秀才上门,要不然大妹嫁过去不定受怎样的委屈。   得知苏家绣庄气氛不好,大妹猜测他们未找到苏慕亭,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只能希望她和苏甜两人一路平安。   孙大娘犹在沉思,听见外头进来的绣娘说道:“姓文的秀才又来了。”   孙大娘不由大为光火,骂道:“这个骂不怕赶不走的狗皮膏药,着实可恼!”说着跑进院里,把看门狼狗牵到门口,指着畏头缩脑的文秀才鼓励道:“咬他!咬死他!”   大狼狗狂叫着往前扑,文秀才脚下踉跄,吓得屁滚尿流,玩命地逃走。   一场人叫犬吠之后,门外归于平静,狼狗摇着尾巴跑回来邀功,嘴上叼着半截破袖子。孙大娘扔了袖子,赞许地拍它脖子,牵了它去啃肉骨头。   探病   过了年,紧接着便是元宵,华氏手头拮据,原来给儿子准备的上京盘缠已经被用得七七八八,为了不耽误考期,华氏只能借着给姑姑拜年的名头,带了华归来孙家绣坊,希望孙大娘能先借笔银子给她们缓缓燃眉之急。   拜年之后,华氏在孙家绣坊住下,华归特地过来看望二妹,给温秀才行过礼,向两位小姨子送了手信。大家先后借故出去,腾出地方给这准小两口说说贴心话。   二妹坐在凳子上,羞得抬不起头,两只手使劲地拧帕子,将好好的一条新帕折腾得皱皱巴。还是第一次与二妹讲话,华归也紧张得心口砰砰跳不停。   故作镇静喝了口水润喉,华归结结巴巴开口:“倩……倩姑娘……”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尴尬地冷场之后,华归摸出身侧包袱放在二妹面前,“这……这是送给你的。”   二妹似蚊子叫一样“嗯”了一声,仍旧没有抬头,连耳根子都通红。   华归失望道:“你……不看一下吗?”   二妹双手放在帕子上拧了又拧,怯怯抬头看华归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   见二妹华归霞飞双颊的样子,华归甜蜜之余,紧绷的心情也缓解不少,又问道:“不看看吗?”   “我……我……”二妹将头垂得更低,瓮声道,“等……等会儿看……”   此后,又是沉默,华归起身告辞,见二妹只是点头,没有起身的意思,愣了一下,出门离开。   二妹想起家里没人,自己应该送一送他,后知后觉抬头,发现已经没了人影,失落地低头,看见桌上包袱包裹着长长物件,心里又像揣了头乱踹小鹿,瞅着其他人都不在屋里,忙抱包袱进房,掩上房门之后,小心翼翼打开包袱,发现里头装的是一轴画卷。   二妹屏住呼吸,轻颤着手展开画卷,绣花鞋、罗裙、纤腰、上儒逐渐映入眼帘,当看见画上女人的面容正是自己,二妹又觉得脸如火烧,不敢细看,连忙将画轴塞进枕头之下。   科考在即,因连日没日没夜挑灯夜读,累虚了身体,再加上途中吹了凉风,华归回到家之后便发起高烧,后来烧退,伤寒却未断根,缠绵病榻无法下床,华氏口信托到孙家绣坊的时候,已是半月之后。孙大娘当即到温家告知此事,温秀才匆匆交代二妹看家,自己带了些银子与孙大娘一起上路,在城里买些补品和布料,乘着孙家马车前去华家探望。   华家在邻郡,光马车就走了两天,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初,华归已能下床走路,但是身体没有复原,无法长途赶路,今年的春闱计划算是泡汤了。   错过这一次,意味着还要再等上三年,华归因此很沮丧。温秀才见他病容苍白、垂头丧气的样子,安慰他道:“有才之士不以得志早晚论成败,孟东野多次不第,后来总算蒙受皇恩,才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喜,老苏年二十七始发奋为学,以文享名,与二子并列。所以,只要腹内有诗书,不怕时运不来,厚积而薄发,总能一鸣惊人冲云天。”   华归自言受教,表示今后会更加勤学,三年后一定要争搏个功名。温秀才满意地点头,让他先养好身体。   华氏趁机提出来道:“反正三年时间还长得很,不如商定个时间,把归儿和二妹的婚事给办了?”   温秀才被哽得说不出话,看向孙大娘。   孙大娘忙拉了华氏出门,责备道:“他们家大女儿还未找好人家,就着着急急把二女儿嫁出来,你让村里的人怎么看大女儿,怎么看他爹?”   华氏闷声辩解道:“原本说好等归儿进京赶考回来再成亲的,现下归儿去不成京城,难道真要等到下次科举之后完婚?三年时间这么长,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变卦!”   孙大娘不悦道:“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求不来。像你说的,三年时间这么长,那就慢慢商量。等他家大女儿嫁出来,就可以着手二女儿的事情。”   华氏郁闷道:“难道他们家大女儿嫁不出去,我们归儿就要一辈子不能娶老婆?”   孙大娘啐了她一口,变脸怒道:“行不行我撕烂你的嘴!”   华氏缩了下脖子,不敢再讲话。   今年的春天仿佛来得格外早,才是中旬,便被暖气醺人的东风催促着换上了春衫。一直听不到苏慕亭讯息,就连着急娶妾的苏家也冷淡了,一再减少与孙家绣坊的往来。做完手头这一批,也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从苏家拿到绣活,趁着交货,孙大娘想再去探探苏大少奶奶的口风,却得知苏家已经在准备娶妾的排场,苏家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苏大少奶奶更忙得脚不沾地,连见孙大娘一面的功夫也没有,派了一个老练的仆妇来收货。   孙大娘负气回来,与大妹道了此事,见她不置一词,遂安慰她道:“二妹既然不着急嫁人,咱们再慢慢找,总能找到更合适的。”   大妹同意道:“有劳大娘为我留心。”   出了里间,依旧坐回绣架前穿针引线,大妹猜想道:是不是因为苏慕亭离家出走前找过她,所以苏家怀疑自己与她串通?   因为走神,绣花针扎了两次手指,为避免弄脏绣品,大妹同孙大娘告了一天假回家。   草长莺飞,南归的燕子开始衔泥筑巢穴,河道两旁柳丝低垂,各色野花争相报春,一群孩童在原野上放纸鸢,浅草没踝,一脚一个浅绿印子,俱是七八岁到十来岁的年纪,笑语欢颜,童音盈耳,小妹也在其中,一会儿仰头看半空中的纸蝴蝶,一会儿与近旁的小伙伴打闹玩笑。   这才是十岁以前的童年。   大妹停足看了一会儿,见小妹玩得开心,便没有叫她,继续往家里走。有个男孩看见大妹,于是跑过去告诉小妹。小妹回头看了一下大路,把线卷塞给男孩,跑出田野追上大妹,叫了声“大姐”。   大妹见她笑靥如花、无忧无虑的样子,也笑了笑,牵起她的手一道回家。   难关   又是一年上巳节,孙家绣坊几年前与李家绣庄有些不愉快,现如今苏家绣庄又刻意避远,孙家绣坊再不像以前有这么多活计,孙大娘索性给大家放几天长假。不少绣娘进城赶热闹,回来后说苏家娶个小妾都娶得这么隆重,光嫁妆就有半条街长,比一般人家娶正妻都要郑重其事,若不是省了六礼,告他一个宠妾灭妻都是可已的。   孙大娘叹气道:“小妾是苏大少奶奶娘家的远方亲戚,家里穷得叮当响,听说她母亲极能生,一连四个全是儿子,到最后才有她。”   一名老绣娘附和道:“还是亲戚好,生的孩子和自己亲,本来就是一家人,不会生两家心。”   另一名绣娘恍然大悟:“怪不得街上的人都说嫁妆出自苏大少奶奶娘家,我还纳闷她们家怎么会这么大方,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因孙家绣坊一时没接到活计,众绣娘只好又回家休息,离去时难免会有些怨言,孙大娘也很犯难,若是再找不到活,怕是留不住这些绣娘。   此事因苏慕亭而起,大妹虽不知道苏慕亭和苏甜能去哪里,但是苏家未必相信,真是百口莫辩。大妹心里有歉,陪孙大娘坐着,未说话。   “不妨事,”孙大娘安慰她道,“我再去其他绣庄看看,勤快的人难道还会被饿死不成?”又问道:“家里都准备好了没?”   大妹点头。再过几天便是她的及笄礼,温秀才邀请孙大娘作正宾。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乡下姑娘不可能像城里小姐那么讲究,温家缺钱,所以一切从简。和族里宗长说好,打开祠堂大门,带上二妹、小妹、左右几位邻居,再把族里长辈请上,往地上铺几个蒲团,便算是开始了,仪式用的最贵重的玉笄还是孙大娘送的。   礼毕,易婶子帮温家准备菜蔬和酒水,温秀才请众人前去赴宴。当着众人的面,大妹跪在蒲团上连磕三个响头,拜孙大娘作干娘。   吃饱喝足之后,众人又唠了会儿闲嗑才走,孙大娘乘坐自己马车前往县城拉单。   第二天,花妹吃饭吃得早,早早来温家找大妹,等到大妹也收拾好了,两人一道去孙家绣坊,经过大槐树时,又看见文秀才站在那里等着。   花妹与大妹嘀咕道:“别理他,咱们快点走。”   花妹停下脚步说道:“你先走吧,不必等我。”   花妹狐疑地看看文秀才,又看看大妹,心里不快,撅起嘴加快脚步走了,走几步又不死心,回过头看看,发现文秀才从槐树后走出来,激动得两撇小胡子一抖一抖。见大妹在看自己,花妹只好转头,继续走路。   这还是大妹第一次愿意听他说话,文秀才喜不自禁,激动道:“听闻昨日姑娘及笄,不才不敢贸贸然去,但是又想要一表贺意,以此送上,希望姑娘喜欢。”说着,递出手中小巧的锦盒。   大妹犹豫良久,伸手接住,谢道:“让文先生破费了。”   难得大妹今日这么好说话,文秀才干脆把掏心窝的话一股脑儿倾倒出来,道:“不才知道自己以前日子过得荒唐,一为性情无羁有关,二是时运不济,所以自怨自艾,三是身边没有规劝之人。不才知道和姑娘提这个是冒犯了姑娘,姑娘是天上雪莲,不才只是地上顽木,但不才对姑娘真是仰慕得紧,姑娘若是能够青眼垂怜,不才愿意改掉以前种种,一心一意攻读功名,决不让姑娘错付。”   大妹低头沉默许久,终于抬头迎上文秀才期盼忐忑的眼神,决然道:“多饮损神伤身,先生把酒戒了吧。”   文秀才兴奋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起来,以为在做梦,一再求证道:“真的?姑娘是答应了吗?”激动之下,逾矩走得离大妹很近,几乎呼吸相闻。   大妹礼貌地后退几步,文秀才蓦然警醒,忙紧张地道歉。   大妹不介意地摇头,强笑道:“干娘在绣庄等我,文先生也请回去吧。”   文秀才一叠声说好,躬身让大妹先走,又目送到看不见大妹身影了,这才兴奋得返回县城,进食肆一口气叫了一斤馄饨,不但把早饭补上,连带着中饭也解决了。   手里握着锦盒,却有如握着炙热炭火,偏偏又扔不得,大妹只觉得又烫又硌手,到了绣庄便埋进放针线的竹篓里,这才抬手擦擦额头薄汗,发觉绣庄又笼罩在一片洋洋喜气之中,原来孙大娘又在县城接到了活。   众绣娘坐在各自绣架上,一面叽叽咋咋闲聊说笑,一面手上动作不停,大妹留心听了几句,并没有听见有说自己的,遂把孙大娘留给自己吃的几块糕点送给了花妹。   绣娘们高兴,可孙大娘却没多大欢喜,原来这次分活的来自县城里的一个小绣庄,他们自己本身能接到的订单不多,这次不过因为订单比往常大,时间又紧,才能匀给孙家绣坊一些,做完这一批,下一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接到。   图样   一辆气派的大马车停在孙家绣坊门外,一位锦衣罗裙的俊俏丫头首先从马车下来,扶出一位穿戴贵气的妇人。妇人下人,丫头走到门房处送上拜帖,询问孙大娘在何处。   门房不识字,问丫头得知是郡城郑家染坊的来客,忙收起请帖,恭敬地将两人迎进绣坊。   大妹从孙大娘房里出来,面对面碰到妇人,认出是苏姑姑近旁伺候的张婶,于是福了福身子,向她请安。   张婶连忙说道:“不敢当。”携了大妹的手进里面去见孙大娘。   孙大娘不知客至,丢下手头的活计起身,听大妹介绍才知是全郡最大染坊郑家郑夫人的身边人,只是郑家路远,她们绣坊向来与她们毫无瓜葛,不知郑家的人怎么会找上门来,遂一面吩咐下人奉茶,一面请张婶上座。   原来郑夫人来东凌县办事,因脱不开身,让张婶代为前来,想和孙大娘谈笔生意。郑家新染了一批竹枝图的宋锦,觉得图案太素,想要在锦布上加些刺绣,是以来找孙家绣坊合作。布匹数量颇多,好在时间不紧,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慢慢做,孙大娘满心欢喜地答应。   过几个月便逢郡守母亲大寿,郑夫人准备送上一幅八仙贺寿图,图纸已由郑夫人画好,需要孙大娘安排一位针法娴熟的绣娘完成。   正好大妹就在旁边,孙大娘将此事交付给大妹。张婶对大妹点点头,与孙大娘说笑一回,喝完一盏茶便走了。   送张婶出门,孙大娘牵着大妹的手回来,恭喜她道:“你的好事要来了!”郑家染坊远在郡城,且与孙家绣坊素无往来,名声又这么大,为何绕开城中这么多家大绣庄,偏偏与他们小绣坊合作?孙大娘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把功劳归在大妹身上。听说郑家有个独子,郑夫人是见过大妹的。   听孙大娘这么说,大妹心里不快,因此未接话。郑恒与梅家小姐早已下了文定,只是有无成亲还未听说,不管有无成亲,她们都是两条道上的人,不欲有什么瓜葛。   大妹拿了图样出去,走到绣架前展开,发现图上众仙人衣袂飘飘,手拿各样法器,高低不一立在东海之上,笑意盈盈,似乎乘风破浪而来,笔力浑厚,骨力遒劲,意境洒脱,不似女子手臂,遂仔细寻找,竟让他在吕洞宾的袖底找到“云踪客”三个字,知是郑恒所作。   暮春时节,夏日将近,大妹觉得手脚无力,遂将图纸压在窗台边的案几上,去厨房舀碗绿豆汤喝。   到晚间就寝时分,突然雷声鸣鸣,紧接着风雨大作,狂风将树枝打得啪啪响。大雨倾泻在屋顶上,又沿着瓦沟倒下来,哗啦啦掉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把屋檐下的几口大缸都灌满水。大妹披衣起来,本想关窗,却觉得大风卷裹着雨丝吹进来,一袭身上憋闷,遂贪凉多站了一会儿,突听绣楼那边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隐隐约约,不太真切。   大妹的心被揪了下,连忙抱上伞打开房门出去,无奈风雨太大,油纸伞根本撑不住,所幸住所离绣楼也就十几步距离,大妹索性扔伞冲进雨帘之中,快步躲进绣楼,“蹬蹬蹬”跑到二楼,推开房门又快速关上,将一卷狂风关在门外。   “是大妹吗?”屋里有个声音问道。   大妹应了一声,拿出火折子点上烛台,看见孙大娘已经把所有窗户都关上。“呼——”的一声又是风来,熄灭了大妹手上烛火。   “窗户纸破了个口,你干爹已经去拿木板。”孙大娘说道,用身体挡住风口,让大妹重新把烛灯点上。   就着昏暗的光,大妹发现窗户被吹开两扇,窗台边湿漉漉的,而压在案几上的图纸也因为沾水的原因,粘在一块儿,图纸的样纹还没有描到绣布上。   “没事儿,”孙大娘安慰她,“晾一个晚上就干了。”   不一会儿,孙大爷抱着木板进来,孙大娘用木板压在风口,大妹和孙大爷合力抬桌子搬椅子,把木板抵在窗户上。   小心翼翼展开图纸,大妹发现图画人物的样子已经模糊成一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就连颜色也分辨不清。   孙大爷没空,一大早就被孙大娘指派去干别的事情,大妹只能自己乘坐马车去找苏姑姑。   昨日听张婶说,苏姑姑住在县里最大的东来客栈,大妹找到苏姑姑住的房间,看见开门的是昨日陪张婶一起的丫头,道苏姑姑和张婶一同外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郑恒也在东凌县,去找苏家两兄弟未归。   大妹只好下楼,请小二泡茶,把赶车的小厮也叫进来,两人坐在楼下大堂等候。   这一等便等到日头偏西,郑家的人一个也没看见,大妹只好让小厮去西街的乐居客栈预订客房,自己依旧在大堂等着。   酉时过后,总算等到苏姑姑领着张婶从外头回来。苏姑姑将大妹带进房间,让丫头准备茶水和点心。   丫头忙完,进到里间伺候苏姑姑洗手换衣,苏姑姑问了问,便知大妹等了许久,出来道:“辛苦了,下次有事交代给丫头就行。”   大妹起身抱歉道:“这本是小女子粗心导致的,等等也是应该。”   苏姑姑请大妹坐下,宽慰她:“不过一个图样,照着再画就成,不是什么大事。”   张婶吩咐小二把饭菜端上来,苏姑姑留她下来吃饭,大妹便陪着一起坐。   一小碗米饭下肚,苏姑姑还未吃完,大妹也就不能放筷。   好不容易等到苏姑姑吃完饭,张婶撤了碗筷,大妹想要告辞,苏姑姑又拿出一沓厚厚的图谱,让大妹以刺绣的配色眼光,帮她参考参考印染图案的颜色。   大妹只好留下,一张张翻动,见上头有折枝花、万字纹、麒麟兽、吉祥鸟等等,不知苏姑姑用意为何,只好一一说出自己意见,好在她认得颜色多,且在搭配上也有心得,应答如流。苏姑姑只是点头,也未说好,也未说不好。   眼看着案台上的灯花已经剪过三次,大妹知道时间已不早,而苏姑姑却没有放自己走的,不由有些着急,趁着苏姑姑起身倒水,便站起来告辞,却听见丫头从外头进来禀告说郑恒回来了。   护送   郑恒在苏家吃过饭才回来,看见大妹在,笑说道:“温姑娘,久违。”   大妹同郑恒见过礼,转身面向苏姑姑道:“夫人受累,早些安置,等到图画好了,小女子再上门拜谢。”   郑恒问道:“什么图画?”   听张婶将昨晚事情转述一遍,郑恒轻松道:“不过一个绣样,后天便能好。”   “如此,小女子后日再来向夫人讨教。”大妹盈盈福了一福。   苏姑母挽留道:“夜色已晚,温姑娘不如在此安顿一宿?”说着让张婶下楼,去和柜台再要一间客房。   大妹忙谢辞道:“有劳夫人费心,只是小女子已经在别处订了房间,不必再麻烦。”   苏姑母看得出大妹虽然好说话,却也是个傲气的孩子,先前有苏慕亭一起还好,现在孤身一人,是处处避开“贪便宜”嫌疑的,遂没有强留,与郑恒说道:“送苏姑娘回去吧。”   郑恒说好,大妹连忙婉拒道:“那条路小女子惯走的,不妨事。”   张婶代苏姑母坚持道:“话虽如此,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总归不安全。”   说话间,郑恒已经拿起一件外袍,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大妹推辞不得,只好躬身表示感谢。   圆月偏东,夜凉如水,街上已无行人,临街铺门紧闭,偶尔能听见几声猫叫和孩子的哭闹。   大妹话少,更不想多讲,郑恒打量她的脸色,不知该如何起头,月洒清辉,将两人的影子印在青石街道上,身影欣长,偶尔重叠了,又立马分开。郑恒看了半响,轻咳一声,说道:“听闻姑娘上个月及笄,未来得及恭喜,这里补贺了。”说着,半弯起身向大妹鞠躬。   大妹避过身未受,客气道:“郑公子言重,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两人继续并肩往前走,郑恒感慨道:“时光飞逝,想起三年前的上巳节仿佛近在昨日,不知当时谁生这促狭之心,竟用红线绑缚了酒杯……”边说着,边看大妹的脸色,见她皱起秀眉,已是不悦,遂讷讷止住口,没有继续往下说。   一路无言,大妹加快了脚步,郑恒也只好紧跟上。行至街口时候,遇到夜风灌入,大妹止不住打了个寒噤。郑恒忙将臂弯上的外袍递过来,大妹后退一步。   郑恒抖开外袍,关心道:“小心着了风寒。”   大妹冷言拒绝道:“公子请自重。”   郑恒上前几步,宽慰她道:“夜深人睡去,别人看不见的。”   大妹不禁厌恶,眉头皱得更紧,“公子要置梅姑娘于何地?”   郑恒紧盯着她,问:“表妹未告诉姑娘,梅姑娘仙逝已久吗?”   大妹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郑恒答道:“家母寿辰之后不久。”   大惊之后,竟是窃喜,大妹为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竟然生出欢喜之心而感到羞愧,可是心底的甜蜜犹如饮了蜂糖水一般,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唯恐被郑恒窥破心思,大妹轻咬住嘴唇抬头,见郑恒眼睛未离开过自己,双目如炬,炽热似火,不禁双耳滚烫,又低下了头,眼里瞧着郑恒的鞋子走近,于是吊着一颗心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温姑娘,”郑恒正开口,顷刻间一盆水从天而降,将他兜头浇了个湿透。   大妹抬头,看见一个女子在楼上叫嚣:“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倒洗脚水啊!”说着,“啪”的一声,关上窗户。   大妹见郑恒仍紧盯着紧闭的窗户,气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掏出手帕,替他擦脸。   “好个蛮横的泼妇。”郑恒忿忿地回头,问大妹道,“姑娘可有淋到?”   大妹摇头。没有溅到是不可能得,只是没有大碍。   见他尤不甘心地往楼上瞧,大妹不由笑出声来,忙收回手捂住嘴,郑恒回头看她一眼。   郑恒拧拧袖子上的水,抬起来抹了下脸,见她还在笑,不禁摇头失笑道:“想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而我郑某人能以区区一盆洗脚水,逗得姑娘开怀,也是值了。”   正说笑间,一个秀才提着两只酒瓶子走近,带着怀疑的声音问道:“温思姑娘?”   大妹含笑回头,似被雷击一般僵在当地。   “温姑娘,真是你。”秀才高兴地跑过来。   郑恒看看大妹,又看看兴奋的秀才,不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乖觉地退后。   “温姑娘既然进城,怎么不告知不才一声?不才这段时间用功得很,天天在家温习,不怎么出门,也听姑娘所言,把酒给戒掉了。”说着拔开酒瓶子的塞子,凑到大妹的鼻子下让她闻闻,邀功道,“这不是酒,是甜浆。”   大妹瞥开了头,轻声道:“文公子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似乎没看见旁边的郑恒,文秀才仍在兴奋得喋喋不休,“不才读书读得头昏脑涨想睡觉,于是出来打些甜浆,不想碰到了温姑娘,真是……”   大妹恐他再说出什么来,遂截断他道:“文公子能送我回客栈吗?”   佳人有请,求都来不得,哪想得到推辞?文秀才连忙兴奋得迭声答应。   大妹点头感谢,走到一旁的郑恒身边,轻声道:“承蒙夫人关照,我们孙家绣坊不甚感激,小女子改日再拜谢夫人。”   郑恒看看大妹,又看看文秀才,手中一软,有些痒,又有些凉,于是虚握住,触到大妹的指尖,觉得似冰块一般,这才看见大妹的脸上尽失血色。   看着大妹和文秀才一前一后消失在街道拐角,郑恒这才愣愣地低头,见手中握了一方素帕。抬起手慢慢展开,发现帕子一角绣了一棵离草。   原来她的帕子不是不绣东西,绣的是离草——可是,那又怎么样?!   郑恒自嘲地笑笑,松了几次手,却始终未能扔掉,只好攥紧了拳头。   拒情   三月农田插秧忙,学馆放假一个月,但是有温秀才和二妹在,农活哪用得上小妹?再加上她调皮捣蛋,怕苦怕累,正经事也玩闹着来干,温秀才便没让她下田帮倒忙,拘她在家里温书。   有温秀才看着还好,一旦脱离温秀才视线,小妹便野得跟什么似的,只有到中午、下午做饭的时候才回家。   这一日,大妹也放假在家,小妹不敢放肆,眼巴巴看着温秀才和二妹出门,老老实实回房里写功课。提笔没写几个字,听见大妹进屋说道:“陪我去个地方吧。”   小妹应了一声,搁下笔。大妹想了想,提醒她道:“把你的小刀带上。”   小妹愣了一愣,矢口否认道:“我没有小刀。”见大妹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眼里虽然没有高兴或者不高兴意思,倒看得小妹心里发毛,恳求道:“不能告诉老爹。”   听到大妹同意,小妹这才从犄角杂旮旯里掏出匕首,别在身上,跟着大妹出门。   她们运气好,才到村口,便碰见同村的屠户要把半扇猪运进城里去,大妹和小妹便搭了他们的顺风牛车。   屠夫把两姐妹放在城西口,之后赶着牛车继续往城东去。但是大妹却去了城北,小妹跟着大妹穿过大大小小街道,经过长长短短胡同,不知她要去哪里,也没有问,最后跟着大妹在一家宅门前停下,看着她上前敲门。宅子不大,但在东凌县来说也不算小,应是殷实之家。   没一会儿,出来一个老仆人开门,问大妹找谁。   大妹得知他家主人在,遂说道:“小女子温思,前来拜访,还请老人家代为通传。”   老仆人请大妹和小妹进屋喝茶,接着去书房找主人。很快,文秀才急急忙忙跑进来,喜出望外地看着大妹,开心道:“姑娘怎么来了?”   大妹让小妹出门等着,文秀才这才注意到小妹,急急忙忙与她行礼,小妹还了礼,按大妹的话站到外面,关上房门。   文秀才坐了小妹的位置,期待地把大妹看着。   大妹正色道:“此番冒昧前来,希望能和先生说清一件事情。”说着,取出锦盒放在案几上,低声抱歉道:“对不起。”   文秀才有些慌乱,干巴巴问道:“不喜欢吗?那我再去买其他的。”   大妹避开他眼睛,低头重复:“对不起。”   文秀才想要拉一下大妹袖子,让她认真地看着自己说明原因,手忙脚乱,碰翻了案几上的茶盏,跌在地上碎成几瓣。小妹听见声响,从外头冲进来,手背在后面握紧了匕首,戒备地看着文秀才。   大妹起身,道了声“珍重”,往门口走去。   文秀才紧跟着起身,着急地解释:“你要我改的我都改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我继续改!不出三年,我定能考个进士回来,拼个诰命夫人给你,我家现在虽然没有昨晚那个公子有钱,但是商人重利,你跟了他未必以后能一直好。”   大妹回身,坦诚道:“感谢先生厚爱,小女子何德何能,实不敢承当。只是今日之种种,亦是以后之种种,小女子虽不知以后是否依旧快活,但若是现下都不能开心,又何以谈以后?先生保重。”说完,低声让小妹把匕首收起来,带他出门。   透过厅门,文秀才看见大妹二人头也不回地过了照壁,态度之坚决,让他无法挽留,双腿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取过锦盒打开,一条明珠手链躺在其中,闪耀淡淡光晕,一张卷成细条的纸张放在旁边。文秀才抖着手展开纸条,一行小字跃然纸上:“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纸张原封未动,原来她从未打开过锦盒,文秀才这才知道她厌恶他竟厌恶到了这般地步,顿觉心如死灰。   一腔痴诚付诸东流之水,文秀才想了又想,泪满衣襟,觉得东凌乃是伤心之地,不久后便遣散仆人,孤身搬离了此地。   小妹当时一直守在外头,密切注意房里动静,因此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也猜出了大概,不过大妹既然带她出来壮胆,必然是不愿意温秀才知道此事的,遂回到家未透露只言片语。   两天已过,大妹要去东来客栈取八仙过海图样,但是孙大娘要去看望大女儿,于是在东来客栈门口放下大妹,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回去的时候坐马车用,自己乘着马车去了邻县。   大妹径直上楼,敲了敲房门,开门的却是个臂粗膀圆的商人,粗声粗气问大妹要干什么。   大妹抱歉说自己找错人,于是下楼去问柜台的,才知道苏姑母已经退房。听小二的讲,苏姑母是直接回郡城去了,跟她一道的年轻公子也是一起走的,走前未交代什么,也未留下什么。   大妹茫然地看看楼梯,转身出门,发现今日阳光如此之烈,照得人头昏眼花,只好站在台阶上定定神,去街口租车,打听了价钱,又舍不得,觉得出城这条路她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惯走的,并没有多么远,遂没有租成。   一走之下,竟发现如此之遥远。这几年来,承蒙孙大娘关照,进城之路从未用双脚丈量,以致于才走了半个时辰,便觉得双腿酸楚非常。   大妹坐在路上一块石头上歇脚,路上行人不绝,有干驴车的,有赶马车的,有赶牛车的,都不认识,更多的还是匆匆走路的,上至五六十老妪,下至七八岁孩儿。   有些事情,只有亲自做过,才知艰辛。大妹觉得自己脚底一定是磨出水泡了,两个妹妹以前竟是如此辛苦,特别是二妹,每天上学来回要走两个时辰,还要起早摸晚为家里煮饭,现在她虽然已经不常外出,但是小妹还在求学。大妹盘算了一下积蓄,决定给家里买一辆马车,给小妹上下学代步用。   好不容易回到孙家绣坊,满脸风尘,正想先去房内打盆水洗脸擦手,遇到一位正要外出的绣娘,问她图样拿到了没有。   大妹险些落下泪来,忙深吸口憋住,笑说道:“郑夫人回郡城去了,怕要等些时候。”   绣娘“哦”一声,走开了,大妹站了站,依旧打水回房。   水仙   大妹自己有些积蓄,又问孙大爷借了一些,托他在马商那里买了一匹小马驹,枣红色的毛,光滑得如涂了油水一般。原本这个价位可以买一匹成年马,但是大妹见价钱便宜的大马过于瘦弱,看起来也没精打采的,遂还是买了马驹。   小马牵到家里的时候,可把小妹给高兴坏了。温秀才不大乐意,埋怨道:“何必花这个钱?小妹精力这么旺盛,每天走几步,哪会觉得累。”   大妹解释道:“等长大一些,能拉车了,您和二妹进城也方便些。”   小妹迫不及待地把马鞍搬到马背上,被温秀才拦住,斥责道:“火急火燎的,还没学会骑呢,当心把你抛下来。”   大妹提议道:“前头温老伯的儿子会骑马,不如送些东西,请他教教小妹吧。”   温秀才还在为大妹乱花钱的事情不快,不耐烦道:“再说吧,再说吧!”赶小妹牵马去喂草。   第三天上午,大妹正在绣坊做郑家竹枝图的活,花妹因有事回家一趟,回来告诉大妹,说她小妹的腿摔折了。   大妹放下绣花针就要回去,花妹安慰她道:“温叔已经请村口的刘伯看过,接上了,没事!”   刘伯是村里的大夫,会接骨,也能采采山上的草药送给大家煮汤下火,但医术并不是很精,大妹放心不下,于是同孙大爷请了半天假。   回到家,还未进门,便听见温秀才喋喋不休地念叨小妹,说她性子野、太浪费钱、脾气还这么倔之类之类,小妹偶尔还要开口跟他顶撞,呛得温秀才没完没了地骂,二妹图清静,搬到屋檐下来做刺绣。   看见大妹回来,温秀才奇怪道:“今天也放假?”   大妹说道:“爹,跟村里叔伯借辆车吧,我们把小妹送城里看看。”   温秀才皱起眉想拒绝,小妹先叫嚣了,气鼓鼓道:“不去!免得又多花你们的钱,没日没夜地说。”   “嘿!”温秀才回过头瞪她,“还长脾气了!你可不就是个花钱的吗?书书念不好,活活干不了……”   大妹拉了温秀才胳膊出门,劝道:“刘伯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小妹以后真瘸了,该怎么办?”   “瘸就瘸了,是她的命,能怎么办!”温秀才嘟嘟囔囔地说,但仍是出门找车。   大妹进屋,见小妹把头埋进被窝里,谁都不理。二妹搁了刺绣,从外头进来,拿衣服要给她穿上,小妹扭着身子不依,二妹劝道:“爹说你几句,也是为你好,还真放在心上?”   小妹扯起枕头扔了出去,依旧抱着被子一吭不吭,三人就这么僵持着。   没一会儿,温秀才借到牛车,连带着赶牛的屠户也借到了。温秀才催小妹坐起来,见她无动无衷,生气地赶大妹回孙家绣坊,要让屠户把牛车赶回去。大妹说道:“脚长在你身上,你自己想清楚。”   小妹仍赖在床上,只是总算没有折腾,二妹扶起她,温秀才蹲下身,背着她放上牛车。二妹留下来看家,大妹和他们一起去省城,找了家比较大的医馆。   接骨大夫看了看小妹伤势,说道:“不算太严重,但是之前接的不正,要重新接。”   于是屠户压住小妹肩膀,温秀才压住她另一条腿,接骨大夫在小妹伤腿上一通揉捋,小妹发出杀猪似的惨叫。   绑上木板,便算是固定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抓了药之后,温秀才顺道去了学馆,替小妹多请两个月的假期。   忙活完,已过正午,一行人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几斤饺子,便乘着牛车回去。屠户在岔路口放下大妹,他们回东塘村,大妹依旧去孙家绣坊。   才到绣坊门口,门房间就说有人找她,还好奇地打探:“谁家的公子哥啊?穿得这么华丽。”   大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隐隐约约,似乎又能猜到一些。上了二楼,没看见人,倒先听见声,郑恒优哉游哉地和众绣娘们讲《茶经》。   看见大妹从门口进来,众绣娘自动让出一条道,有几个调皮的还挤眉弄眼逗她。郑恒从她刺绣坐的凳子上站起身,笑看一圈围绕着他的绣娘,倒显得有些拘谨。绣娘们哄然大笑,纷纷散开,回到自己位置上干活。   郑恒从怀里掏出八仙过海图,抱歉道:“耽搁久了,对不住得很。”   “不妨事。”大妹说道,接过图,压在绣架上。   郑恒取出折扇,敲了下掌心,轻声问道:“温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大妹点头,带着他下了楼梯。   出了孙家绣坊,往右走半里地,便到了一个小湖泊旁,这里早上有妇人洗衣,傍晚有老汉垂钓,中午倒是不见半个人影,湖对面芦苇如林,一些水鸭怡然地在水面游来荡去,湖畔树荫浓密,遮住了正午的烈日。   大妹看着脚下勤于搬食的蚂蚁,未说话,郑恒舔了下嘴唇,轻声道:“温姑娘,鄙人嘴拙,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大妹听他语气温柔,心底似有涟漪淡淡荡开,遂抬了头,问道:“不知公子想说何事。”   郑恒取出手绢,大妹微红脸,便要伸手拿回,哪知郑恒并没有松手的打算,大妹扯了一下,没扯回来,遂只好又放下了手。   郑恒低下头看着大妹,眼波流彩,似乎能渗出水来,“自从那晚与姑娘在县城一别,鄙人回去一直心神不宁,想赠明珠,又恐罗敷无意,欲要放弃,又怕终身与姑娘交一臂而失之,人说相思最苦,鄙人深切感之,望姑娘予以解救,给鄙人一句准话:襄王有心,不知神女愿否入梦?”   大妹咬了下唇,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公子是灵芝仙葩,小女子不过路边一棵野草,云泥之别,不敢高攀。”   郑恒抖开手绢,指着帕子上的离草说道:“姑娘不是离草,姑娘是水仙,‘冰魂玉魄水精神,翠袂凌波湿楚云’,姑娘只是还未等到开花的季节,然而冬日太冷,鄙人其他皆是父母给的,唯有一颗热心唯吾所有,姑娘愿否移植进鄙人心田,从此为姑娘遮风挡雨,免受生活欺凌。”   情深款款,如醉如歌,大妹止不住泪眼婆娑,低下头饮泣。郑恒拿着手绢温柔地替她拭泪,心口满满涨涨,若是没有皮肉阻挡,立马能飞上天空翱翔。   “哭得我的心都要化了。”郑恒说道,语气里是浓得稠成浆的甜蜜。   大妹点头,泪珠儿却掉得更凶。   成亲   郑恒回到家中,与苏姑母笑说道:“母亲真是料事如神。”   苏姑母道:“她既然愿意送帕子给你,便表示属意于你。她是好姑娘,应当珍重对待。”   “我会的。”郑恒回答,庆幸道,“幸亏母亲提醒,要不然可能真的错过了。”   苏姑父嘟囔道:“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值得这般重视?好好的闺秀千金不要,非得去娶农家女子,岂不是自贬身价?”   苏姑母瞥了他一眼,苏姑父只好讷讷止口,出门吩咐丫头准备温水伺候苏姑母沐浴。   苏姑母叮嘱郑恒道:“不可以因人家门户低就看轻了她,温姑娘看着还好,温先生不知是怎样的人,因占着钱财的优势,我们家结上他们家,未免会令他们觉得自己高攀,因而心生怯意,若是礼节上再有疏忽,难免会让他们觉得我们瞧低了他们。因此,三书六礼不可轻视,应隆重其事。”   郑恒点头答应,表示自己记住了。   第二天,郑家约了本郡最有名的媒婆,由张婶陪着去温家提亲。当二人出现在温家门口,表明自己身份时,吓了温秀才一跳。听明白二人来意,温秀才好久才回神,忙让二妹去喊大妹回来,毕竟他做不了大妹的主。   二妹走后,温秀才又是沏茶,又是倒水,手忙脚乱,在张婶和媒婆的安抚下,总算能坐下来与她们说一会儿话。   半个时辰之后,二妹回来,却不见大妹踪影。温秀才把二妹叫到一边,听她说大妹让他做主,愣了一愣,算是想明白了:大妹早已与郑家人见过面,而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温秀才顿觉心里酸酸的,很不是味道。但是张婶和媒婆还坐在家中,遂叹了口气,让二妹去村口买肉,请易婶子中午过来做饭。   既然大妹已经答应下,那么一切好说。没过几天,郑家夫妻亲自和媒婆一起到温家纳彩,取了大妹的生辰八字,与郑恒的比对,过文定。   温家家贫,便是将整个屋子都卖了,也凑不齐一份体面的嫁妆,温秀才愧疚道:“是爹无能,让你受委屈了。”   “爹您多虑了,”大妹没觉得什么可以介意的,“若是他们看不起我们,便不会来结这个亲。嫁娶最重要的是人,嫁妆之事,多则多之,少则少之,心宽天自大,何必在意旁人看法。”   择了吉日,于六月初八下礼书和聘礼。郑家给的聘礼尤为丰厚,金银满匣,绸缎满箱,首饰头面多不胜举,还有三牲、海味、糖果等等,凡大妹出嫁要用的东西,都替她考虑到了。温秀才取出几匹布,一匹送易婶子,一匹送孙大娘,又给小妹和二妹各做一套衣裳,大妹让剩下三匹当嫁妆意思意思就行,其他的放在家里做衣服,但是温秀才不肯,拿布匹到城里成衣店给大妹做了八套时新款式,其他的全留作出嫁时候用。   东西虽然基本全了,但是家具、生活用具等东西还需要自己做,好在郑家给的银子充足,温秀才这也添置,那也购买,因考虑到郑家身份,所有东西都挑最好的,也不过才花去礼金的十分之一。大妹让温秀才把礼金放在家中备用,要不然等她嫁去郑家,温家就断了经济来源。温秀才嘴里应好,但是到了出嫁那天,仍是偷偷把银子放回在嫁妆里,只留下一百两作应急之用。他本就觉得亏欠大妹甚多,恨不得把自己的整付心肝都掏给大妹陪嫁走,又怎么会动用郑家的聘礼。   吉日选在九月,中秋时节,金灿灿的树叶挂在梢头,道旁也是黄澄澄一片,稻蕙压弯了禾腰,昭示着今年又是个大好丰年。郑恒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乐队吹吹打打从郡城出发,迎娶队伍排成了长龙,浩浩荡荡进了东塘村。   众人皆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场面,不但东塘村万人空巷,便连邻村也跑过来瞧热闹。郑恒也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看,有种万众举目的感觉,矜持地微笑着,昂首挺胸,气宇堂堂,威风凛凛。   花轿停在温家门口,郑恒下马叩拜老丈人,迎娶队伍在外头凉棚将就吃了些东西,媒婆进去扶新娘子出来,两人一起拜别温秀才,媒婆送新娘子进花轿,郑恒重新上马。   高头大马带着花轿消失在视线里,队伍的末尾还留在温家门口排队,温秀才不禁呜呜哭起来,易婶子扯了下他的袖子,让二妹扶他进屋。但是温秀才坚持不进去,直到迎娶队伍的尾巴也看不见了,锣鼓唢呐的声音消失得很远很远,脚后跟方才落地,泪珠子把半截袖子都打湿了。   花轿抬到郑家,正好吉时,一应皆是准备好的,新郎新娘迈进大门,立即被簇拥送到大厅拜堂,之后新娘进洞房,新郎留在外头陪客,直闹到新郎醉醺醺不省人事,好玩的公子少爷才放过他一劫。哪知进了喜房,郑恒又生龙活虎起来。挑了红盖头,喝过交杯酒,随伺的仆妇丫头退下。   关上房门,隔去外头喧嚣,洞房之内静悄悄,两人这才能真正单独坐一起,臂儿粗的龙凤烛光之下,大妹的脸明艳如霞,郑恒抓握了她的手倾诉衷肠。   红烛淌泪,床幔遮掩,云裳轻解,春宵苦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三朝归门之期,温家早早扫榻以待,孙大娘怕温家忙不过来,特地从邻村走过来帮忙。   午时过半,总算等到一车一马到来,温秀才和孙大娘出来迎接,见郑恒先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小厮,自己亲自绕到马车边,扶大妹从车里下来,马车里还钻出一个与二妹差不多年纪的丫头,是郑家专门拨给伺候大妹的。   郑恒和大妹向温秀才请了安,又拜见了孙大娘,郑恒跟着大妹喊孙大娘“干娘”。   温秀才开心地连连点头,见大妹珠环翠绕,已是贵妇人打扮,身上的绫罗绸缎不是自己给她准备的嫁妆,应该是郑家一早就做好,送给她穿的。大妹脸色红润,还带有新嫁娘的娇羞,可见女婿待她不错,郑家也不曾亏她。温秀才又是欣慰又是伤感,不禁眼眶又湿润起来。   温秀才了解郑恒不深,以为他富家出身,虽不至于看不起他们小门小户,但总会有些抵触。现见他待人接物有礼,对二妹和小妹和气悦色,对自己、孙大娘及易婶子这些长辈也是尊敬有加,对大妹更是疼爱关怀,遂放下心,觉得无论如何,算是对孩子娘有了第一个交代。   鸳盟   知道温秀才喜欢凑热闹,爱看稀奇古怪的事情,苏姑夫好似找到知音一般,凡是听到哪里有重大丧葬活动的,均让自己马夫把温秀才接过来。郑家出入得多了,温秀才发现郑家父子是不干活的,反倒是郑夫人忙进忙出,生意上的事皆由她拍板,大妹现在也不常做刺绣,开始跟着郑夫人学习染布技术。   温秀才难免会有抱怨,和大妹嘀咕道:“亲家母就这么惯着姑爷?”   大妹安慰他道:“婆婆和相公有十八年之约,等明年过了生辰,他就会把重心放在染坊,慢慢挑起家里担子。”   温秀才放心地点头,想了又想,怕大妹心思单纯,提点道:“趁着姑爷还没上手,赶紧从亲家母那里多学点压箱底的技术,把握住染坊大权,才能在家里站稳地位。”   大妹觉得温秀才想得太多,不过为让他放心,口头上答应他。   朝廷为庆祝太后六十大寿,特开恩科,此举一下,普天同庆。考试时间放在五月,因考虑到路程,南越一带的学子要提前一个多月启程。临行前,华归来找二妹,想带她到省城玩玩。彼时温秀才在郑家未回,小妹去了学馆,没人可以帮她做主,抵不住华归软磨硬泡般的恳求,二妹只好半羞半怯地答应,留了张纸条给小妹。   从东塘村到县城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二妹经常走这条路,要是她单独走,完全不要这么长时间,但是华归脚程慢,走一走还要歇一歇,因此时间耽搁得久些。   正是暮春时节,柳丝长系,绿肥红瘦,鸟儿低低地飞,虫儿轻轻地唱,一路上,华归讲了许多,关于功名的势在必得,关于未来生活的憧憬,关于官场的奋搏,与大妹不爱谈不同,二妹不善谈,再加上害羞和胆怯,简直惜言如金,一路上只听见华归为避免冷场,不停地说话,在问到二妹的时候,二妹就点点头表示赞同。   到达县城,已过午时,华归先带二妹去吃饭。因囊中羞涩,要的饭菜比较简单,好在二妹并不介意,倒让华归有所感动,劝二妹多吃一些。想到华归要长途跋涉上京城,大妹把好的都留给了他。   吃饭罢,华归两手一摊,翘起了二郎腿,笑说道:“温姑娘对这里熟悉,有劳当个向导。”   因考期近在眼前,二妹带着华归爬了状元山,拜了孔庙,求了支上上签,签文上说:“开天辟地始为先,苦读诗书心要虔。若得此签非小可,功名可许帝王前。”华归很是开心,又请二妹进茶馆喝茶,要了一样点心。   从茶馆里出来,天色近晚,二妹着急要回,华归说道:“不才有几句贴心话,想要私底下和姑娘讲讲。”说着带着二妹去落脚的客栈,二妹不疑有他,跟着华归进了客房。   华归返身关上房门,瘫坐在椅子上,重重舒了口气,“我从来没像今天一样走过这么多路,阿倩你累不累。”   二妹微微摇头,轻声道:“还好。”觉得“阿倩”这个名字由他口里叫出来真好听。   “可累死我了。”华归捏捏脚踝,见二妹转头在看窗外,知道她想要回家,遂挽留道:“反正老丈人不在家,不如留在这里陪我吃饭吧?”   二妹低声道:“小妹要回家的。”平常家里都是由她做饭,小妹虽也会做,但要是只是她一个人在家,就会随便解决,不知今晚会不会饿肚子。   华归招手让二妹坐到旁边,柔声问道:“等我上京了,你会不会想我?”   二妹红了脸,低头不说话。   “会不会?”   华归胳膊挤了一下二妹肩膀,二妹缩了下肩膀,点点头,将头埋得更低。   华归伸手触了一下二妹的手背,见她瑟缩一下,并没有拒绝,干脆大着胆子抓住了她的柔荑。二妹急忙挣扎,只是没有他手劲大,只好作罢,脸上的红晕似能滴下血来。心头小鹿乱撞,正混混沌沌之际,听见华归说:“你要是想我,就看看我给你的画,可是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见二妹不答声,华归又挤了下二妹肩膀。   “不……不知道……”二妹紧张地咬住嘴唇。   华归提议:“手绢行不行?”华归捏了捏大妹手掌,催促道,“送条你常用的手绢给我行不行?”   二妹微不可见地点头,声音如蚊子叫:“松……松一下……”   华归失笑,依言松手,见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半新不旧的帕子,连忙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少女馨香萦鼻,满意地塞进怀里。   除去在温家的那一次,这是华归第二次和女孩子单独相处,说不紧张是不可能,不过因为一天走下来,两人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陌生,再加上看见二妹娇怯又惶恐的样子,华归胆子大增,反而从容淡定许多。   看着二妹一副受惊小鸟的样子,华归便想逗逗,遂故作忧心忡忡道:“此去若是高中就罢了,归来后完亲,往后便是你我的大好日子,若是不能高中,老丈人悔婚了怎么办?”   “啊?!”二妹愣愣抬头,见华归一双眼睛全注意着自己,又诚惶诚恐低头。   华归叹息道:“若是不能高中,你也会看不起我,同意老丈人退婚是不是?”   二妹坦诚道:“我……我不知道……”   华归生气道:“难道你对我的情分都是假的吗?若是这样,手绢拿回去好了。”   二妹没想到他会发怒,吓了一跳,抬头泪眼汪汪看着他。   华归不禁心疼,伸手刮了下她鼻子,解释道:“小傻瓜,骗你的呢。无论如何,即使为了你,我也要讨个功名回来。”   二妹点头,同意道:“我相信你。”抬手擦了擦泪珠。   看着二妹梨花带雨的娇颜,华归不禁生了旖旎心思,凑近头问二妹道:“我那画,画得像不像?”   二妹羞得垂下眼睑,老实道:“有点……不像……”   华归手指轻抚二妹滑腻的脸庞,温柔问道:“哪点不像?”   二妹觉得脸蛋烫得像只刚煮熟的鸡蛋,身体不禁轻轻颤抖,禁不住他一再追问,闭眼紧张道:“我……我耳垂上有痣……”   华归依二妹所言在耳朵上翻找,明明找到了,却当做看不见,急得二妹都要哭了,这才轻揉她右耳耳垂的小黑点,问道:“是这个吗?   ”   二妹松了口气,点头,突然发觉有个温温湿湿的东西贴到自己耳朵上,当意识到是华归嘴唇的时候,脑袋轰的一声突然爆炸了,剩下一片空白。   祸事   二妹是第二天清晨才到家的,小妹已经去学馆上学去了,两人没在路上碰见。   二妹回到家,发现家里空荡无人,温秀才还没有回来,松了口气,又悔恨非常,坐在门槛上抹泪,怕被邻居看见,于是开锁进屋,关了柴门。   走到灶边摸了下锅,冷冷冰冰的,知道小妹没有生火做饭,叹了口气,往锅里添了几瓢水,坐在灶下烧火,一会儿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告诉爹;一会儿觉得一定不能告诉爹,否则会被他嫌弃,被他看不起;一会儿觉得自己又傻又无能,昨晚为什么不拼死拒绝;一会儿又觉得事情已经这样,不如死了算了;一会儿又觉得就算死了,自己也已经不干净;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太好欺负,要是换成大姐和小妹,一定不会被那样……   杂七杂八想了许多,眼泪流了又流,锅里早已水开,却恍若未觉,直到易婶子在外头敲门,问是二妹在家还是小妹在家。二妹忙熄灭了灶火,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易婶子敲了会儿门,没人应答,以为是小妹逃学在家,自言自语走了。   二妹担惊受怕在灶下坐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再来,这才舀了锅里的开水,兑上凉水,倒进盆里擦身,看见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及难以言说的痛楚,又用帕子捂着脸蹲在地上大哭,因怕招来易婶子问是非,不敢哭出声,一张脸憋成酱红色。   哭够之后,继续拧干帕子擦身,二妹收拾一番之后,上床去睡觉,头挨着枕头的时候还在哭,慢慢睡着。许是累极,一觉睡到天近晚,不知道温秀才回不回家,但是小妹快要到家了,于是爬起来淘米做饭。   把米和水放在锅里,在灶下放上柴火,二妹开门去后院摘菜,看见易婶子走过来,二妹心虚,想躲已经来不及,只能愣愣站着。   易婶子走近,问道:“二妹,你一直在家吗?”   “嗯……嗯……”二妹犹犹豫豫应道。   “叫你你不应,我还以为进贼了呢。”易婶子继续问:“小妹今天去学馆了没有?”   二妹结巴道:“去……去了……”   易婶子“嗯”了声,叮嘱她:“你爹不在,你要看好小妹,别让她又溜出去玩了。学费这么贵,不出息一些,对不起每年付出去的这么多钱。”   天色昏暗,易婶子没看出二妹的异样,交代她晚上要关好门户之后,便回去了。   二妹正在炒菜,小妹从城里回来,先把马拴好,喂上草料,这才进屋,见饭菜还没有做好,发脾气道:“怎么这么慢?”   二妹一声不吭,忙上忙下,加快了手脚,等小妹到里屋收拾一下,出来的时候,碗筷已经在桌上摆好。天色还未全暗,因要惜蜡,两姐妹未点烛,坐八仙桌旁面对面吃饭。   小妹边吃边把学馆里发生的趣事讲给二妹听,二妹除了“嗯”声就是点头,反正小妹都已经习惯了,也未放在心上。   饭后,小妹进里屋写功课,二妹洗好碗筷,也守着烛灯补衣服,因为分心,老是刺到手。小妹这才发觉二妹的不对劲,瞥她一般,发现她双眼又红又肿,不解道:“你怎么了?”   二妹鼻子一酸,忙抬起手遮住眼睛。小妹拉出她膝盖上正在缝补的衣服,发现袖子被扯破了一个大口,正是她昨天穿的衣服,再联系二妹昨晚夜不归宿,小妹想了一想,便明白了,怒道:“他在那里!”说着去旮旯角落翻出匕首。   二妹抽泣道:“不……不怪他……都怨我……”   小妹恨铁不成钢,骂道:“难道就由他这样欺负你!我去给你讨公道!”大跨步要出门牵马。   二妹连忙拦住她,泪珠子掉得更凶,着急道:“你把他弄个好歹……让我以后怎么办?我……总归都要嫁给他的……”   小妹冷静下来想想:确实这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生闷气,看见二妹不停地抬手擦泪,不由软了脾气,毕竟她可以说是二妹一手带大的,所以不能不替她想办法。   小妹让二妹别再哭,泪珠子不抵什么用,道:“这事不能告诉老爹,要不然不打死你也要骂死你。”   二妹点点头,问道:“然后呢?”   “还能咋样?我又不是神仙。”小妹抢白道,“洗洗睡吧!”   二妹擦擦脸,起身去井边打水梳洗,早早上床上躺着。   第二天下午,温秀才到家,两姐妹未提半句前夜的事情,温秀才也就被蒙在鼓里。   二妹不让小妹找华归算账,但是小妹有气堵在心里,一整天都不快活,看这个鼻子不像鼻子,看那个眼睛不像眼睛,偏偏有个比她长两岁的男同窗好死不死惹到她,小妹二话不说,抬起长板凳就把人家给砸了,伤得男同窗头破血流。教习立马把同窗送到医馆包扎,好在没有伤到要害。   同窗父母不愿私了,要到官府告小妹蓄意伤人之罪。若官府真要追究下来,势必会连累学馆的声誉,教习好说歹说,终于说服同窗父母,等把温秀才到了之后再作理论。   当消息送到东塘村的时候,温秀才气得浑身发抖,和学馆里的跑腿一道赶至医馆,看见小妹站在柜台边,而被伤到的同窗头部被包扎得只剩眼睛两条缝、鼻孔两个口和一张嘴,同窗母亲指着小妹一句接一句地骂,说话很是难听。   温秀才二话不说,抄起门边的扫帚就往小妹身上打,长长的扫帚柄揍在小妹身上,“啪啪”声一声重过一声。可小妹就是倔强,不但不躲避,还咬着唇一吭也不吭,任由扫帚柄落雨似地打在身上。   教习上去夺扫帚,但是温秀才打红了眼,教习也挨了几下揍,仍不能不能拦住温秀才,同窗父亲上去帮忙,夺走了扫帚。温秀才甩开这两人,改用手掌打。最后连同窗母亲也看不过眼,将小妹扯得离温秀才远远的。   暂平些怒气,同窗母亲还是提出要把小妹扭送到官府。   小妹屡教不管,自上学之后,大大小小祸事不断,教习也很是头疼,想趁着这次祸端说服温秀才带小妹退学,可是见温秀才发这么大的火,小妹也挨了这么多的揍,不好意思提这茬,于是帮着温秀才向同窗母亲求情。   同窗母亲态度很倔强,无论温秀才愿意赔多少钱都不愿私了。温秀才大声喝骂小妹,让她给同窗一家磕头认错。但是小妹僵在那里无动无衷,温秀才又气又急,又想打小妹几下出气,被其他人给拉住了。   若是真进到班房,小妹这辈子便算毁了,温秀才气急攻心,脑袋发蒙之下,便要自己跪下来要给这一家磕头认错,吓了同窗母亲一跳,教习连忙把他扶住。   经过教习的一通劝说,同窗父亲也有大事化小的意思,同窗母亲总算松口,但是汤药费加上损失费二十两是不能少的。   温秀才哪敢还价,幸好出门时带了钱,赶紧把银子一文不少地给人家。   回到家中,温秀才立马把小妹关进楼上小阁楼。   听说赔了二十两银子,晚间送饭的上去的时候,二妹不免嘀咕:“大姐不在,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   小妹瞪她一眼,气道:“还不是因为你!”原来二妹和华归进客栈的事情被那位男同窗看见了,男同窗当着小妹的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侮辱二妹名节,小妹气不过,这才拿凳子砸了他。   二妹红了脸,不敢再讲话,看着小妹吃完晚饭,怕她晚上会冷,下楼抱了条棉被上来,这才关上小阁楼的门。   接济   五月末,交了小妹的束脩,家里真的捱不下去了,温秀才没办法,只能准备了些土物,套好马车,让二妹去郡城一趟。   大清早出发,过午便到郑家,二妹这才知道大妹小产了,还在床上躺着。二妹跟着仆妇走进大妹住的院子,听见郑恒未出门,在和大妹说玉。   “《礼记》有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光洁温润,谓之仁;不易折断,且断后不伤肌肤,谓之义;佩挂起来整齐有序,谓之礼;击其声清越优美,谓之乐;瑕不掩瑜,瑜不遮瑕,谓之忠。张婶求的这一块,虽然质地不是上品,雕刻也一般,不过是受到佛祖开光的,娘子要贴身带好,可保平安。”   大妹道:“既是从寺里求来,下床之后,需当还愿。”   郑恒道:“等娘子康复,为夫陪你去。寺里清幽雅静,香火也盛,咱们可以在山上住段时间。”   二妹进房,先与郑恒见了礼,丫头送上茶水。郑恒知二妹定是未吃午饭,遂吩咐仆妇让厨房准备饭菜送过来,之后带着屋子里下人离开,给大妹和二妹姐妹两人腾出地方说知心话。   听二妹说家里人都好,大妹放下心,让她去把妆台盒子里的荷包取出来,说道:“家里的银子该用得差不多了,小妹又要交学费,你把这些钱先拿回家应急,以后不够,再过来和我取。”   二妹答应下,问道:“怎么就小产了?”   大妹笑了笑,微皱起眉头:“可能是无缘吧,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两人在家的时候话就不多,如今也是,没说几句,便陷入沉默,大妹见二妹风尘仆仆,于是唤来丫头,带她去东边厢房梳洗。吃过中饭之后,正好苏姑夫午睡醒了,二妹便由贴身伺候大妹的丫头陪着,去给苏姑夫请安。   近傍晚,苏姑母从外头回来,二妹又出去请了一次安,苏姑母留她讲了一会儿话,让她在郑家多住几天,陪陪大妹,二妹诚惶诚恐地点头。   等到厨房开饭,因为大妹不便出门,郑恒陪她在房内吃,苏姑母担心二妹对着她们两个长辈会拘束,遂要厨房给大妹房里多送几道菜,让二妹回大妹那里去吃。   晚上就寝,抵足相眠时,大妹说了一下家里情况,郑恒代她解忧道:“该和母亲说说,定时让下人送些钱给丈人,免得小姨子们跑来跑去麻烦。”   大妹谢道:“等到两个妹妹都出嫁,家里只剩爹一人,开销就不会太大。”   “娘子不必担心父亲,家里的事情向来母亲说了算,母亲大度,我看她也很喜欢两位小姨,又疼你,咱们都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的,不必计较。”郑恒伸出手臂,让大妹枕着自己,想了想,又提议道,“等到两位小姨都出嫁了,咱们就在这附近找处宅子,将丈人接过来安置,就近方便照顾。”   大妹打了个呵欠,抬头理理头发,拉高郑恒这边的被子,发困道:“以后的事情从长计议,先睡吧。”   然而,温秀才在家里翘首以盼,二妹不能在郑家久待,临行前,张婶遵照苏姑母嘱咐,给了二妹六匹颜色艳丽的花布,让她和小妹做衣裳穿,又给了两匹素暗的布料,是给温秀才的,还有各种补药、糕点、干货等等,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送走二妹后,郑恒来到母亲房中,说起温家情况,想让账房每月送些银子给温家。   苏姑母道:“自是应该,他们家最好的女儿都嫁进了我们家。”   苏姑夫心疼道:“既嫁进我们家,便是我们家的人,哪有婆家还要养娘家的道理,咱们娶媳妇的聘礼不是照足给了吗?你看其他人家,莫说庄稼户,便□□里的,哪个嫁女儿能赚这么一大笔的?”   郑恒领了母亲的令出去,没理会苏姑夫。   苏姑夫气得鼻孔冒烟,“嗨”了一声,抱怨道:“这小子,胳膊肘尽向外拐!”   苏姑母揉揉太阳穴,不耐烦道:“你少说几句罢!媳妇身体不好,别传到她耳里让她怄气。”   苏姑夫嘀咕:“了解的,知道阿恒才是你亲生,不知道的,还以为媳妇是你亲女儿。”知苏姑母疲惫,苏姑夫洗了手,代她抚按头部。   二妹回到家,同温秀才说起大妹小产之事,温秀才呆了半响,捏袖子揩眼眶道:“定是劳累过度引起的。”心有愤愤,心疼大妹在家受苦,嫁给大户也不能享清福,叹了回气,帮二妹把车上货物搬进家中。   月银从这个月便开始送起,当郑家下人把一封铜钱交到温秀才手里的时候,温秀才臊得整张脸都成了猪肝色。   温秀才执意不要,但是下人反复强调:“夫人有交代:请亲家老爷不要嫌弃,将咱们家当自己家看。若是亲家老爷不要,回去夫人要责罚小人的,请老爷体谅小人的难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坚持便显矫情,况且家里确实入不敷出,温秀才只好腆着老脸收下,去里屋写了张借条交给下人,请他务必带话给亲家母:这银子算是借的,等到以后有钱,定一分不少地归还。   下人办完事回来,把借条送到苏姑母手上,苏姑夫拿过来看了看,嗤咦道:“酸秀才,忒多的穷规矩,他家没有儿子,以后还有两个女儿要倒贴,若真有本事,早就该发迹了,难道以后老了还能走狗屎运?既然给了,我们郑家还真在意这一星半点?真指望他还不成?”说着要扔,被苏姑母拦住,道:“他是读书人,知礼义重廉耻,不可折辱。”   苏姑母拿回借条,交给张婶:“这是人家的颜面,需仔细收好。”回头责怪苏姑夫道:“既然成了一家人,便不分彼此,你一口一个穷酸,却不知要是他们真没脸面,我们也光鲜不到哪里去。”   苏姑夫说不赢她,也不敢说赢她,背了手出门去找郑恒,让他陪自己去趟古董铺子,买一只装青背大将军蛐蛐的罐子。   身孕   二妹晨起犯呕,被温秀才看见,问道:“昨天吃什么坏东西了?”   二妹紧张得结巴,道:“不……不知道……”   温秀才要去书局交稿,嫌马车太颠,没让小妹套车。因小妹今日放假,温秀才去屋里拿手稿,看见小妹在厨房里洗李子,遂嘱咐道:“好好做功课,回来我要检查的。”匆匆迈出门槛,见二妹还在呕吐,关心道:“上床躺会儿,再不行,就去张老头那里买些药。”   二妹点头答应,目送温秀才走远,跑进屋里,害怕地问小妹:“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妹咬了一口李子,酸得呲牙咧嘴。   二妹惶恐道:“我猜……可能是有了。”   小妹又咬了一口李子,漫不经心问道:“有什么?”   二妹着急,“我月信……两个月没来了……”   小妹又咬了口李子,想明白了,错愕道:“这么准?”   二妹害怕得紧紧攥住小妹胳膊:“怎么办?怎么办?”   小妹扔了李子核,直接道:“你想不想要?”   二妹手摸上去小腹,脑子里像塞进一团浆糊,胡乱地摇头,泪珠子啪啪往下掉,“我不知道……”悔恨道:“那天我就不该出去,也就不会惹出这种祸事……”   “现在讲这个有什么用?”小妹紧盯着二妹,建议道:“要不然……弄掉?”   “什么!”二妹吓得脸色惨白。   小妹明白了,拍拍她的手鼓励:“告诉老爹吧。”   二妹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三姐妹中,她比不上大妹和小妹,要是让她爹知道自己给他丢脸了,只会更看不起她。   到了中午,温秀才回家,问二妹有没有舒服点,见她双眼通红,责怪道:“难受就去抓药吃,哭什么!”   二妹唯唯诺诺答应,揭开锅盖盛饭。饭桌上,小妹偷偷朝二妹使了好几个眼色,但是二妹话到嘴边,又被她给咽了回去。   温秀才吃得快,放下碗筷站起来,二妹也紧跟着起身,温秀才见她碗里还有剩饭,奇怪道:“怎么了?”   “没……没事……”   二妹又重坐了回去,默默拿起筷子,小妹摇头叹气,被温秀才瞪了一眼,骂道:“小小年纪,干嘛装得老气沉沉!吃完把碗给洗了,你二姐不舒服。”   郑家下人按照苏姑夫吩咐,驾了马车来请温秀才,说邻郡有位老尚书过世,明日出丧,让温秀才和他一起去看热闹。   大妹是郑家的媳妇,温秀才自然要巴结苏姑夫一些,于是收了几件换洗衣物,叮咛二妹:看好小妹,别让她到处野。然后坐上马车,去了郡城。   马车到达郑家的时候,已经天黑,苏姑母和苏姑父等着温秀才开饭,温秀才见花厅里少了大妹和郑恒,正要问,苏姑母先说了:“阿恒和媳妇参加诗会去了,不回家吃饭。”   城西有处大坝叫冶春坝,坝边设有早市,专卖鳊鱼、鲥鱼、季花鱼、湖蟹、莲藕、菱角等河产,沿着河岸再走一里多地,穿过石桥,便到了小金山,小金山形如圆锅,山脚建有一个园子,名叫清韵园,园外种植一排木槿花作野篱笆,园内遍植翠竹,绿荫郁郁,凤尾森森,中有几间精舍,贴出一副对联:旧丝沉水如云影,笼竹和烟滴露梢。精舍旁种了几株野蔷薇,花边搭棚,牵引蔷薇攀援其上,花花叶叶层层叠叠,遮住了棚下一方天空。每到花盛时节,便有公子作局,称为香云诗会,邀请相熟的朋友过来赏花联诗。   棚下摆有石桌石凳,若是不够,尽管去精舍取竹椅,只要回去之时布施些香火钱给守精舍的居士即可。   郑恒年年是香云诗会的座上宾,现他身边多了大妹,且大妹也是个喜欢读书的,遂今年携了大妹一起过来。   众人在花下入座,只觉得扑鼻芬芳,香气醉人,抬头看见粉粉红红的花瓣连成一片,祥云一般灿烂,密蝶群粉穿梭其间,一阵风过,红红白白洋洋洒洒落下,若是花瓣有幸掉入谁的酒杯之中,那人便要饮酒,起句。第二杯往下联,依次赋诗。   大妹浅尝一口面前的酒,觉得与往常喝的有些不同,遂又喝了一口。   郑恒与她轻声说道:“这是去年春末时,拿晒干了荼蘼花研磨成细末,浸入八年以上的花雕之中,今日方才开坛。”   大妹赞道:“怪不得这么香。”说着,仰头喝尽杯中酒。   有位公子见郑恒只顾和她娘子说话,起哄道:“既然来参加诗会,便不能只顾自己甜蜜,有道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什么趣事为何不大声说出来!”   有公子反驳道:“这是他们伉俪之间的趣事,凭什么说与你一个外人听?要想听,自己去娶美娇娘!”   众人拊掌拍腿大笑,有些看热闹的要罚郑恒和大妹的酒,更有甚者提出要他们喝交杯酒。   因为常和郑恒一起出来,在座的公子们都是大妹认识的,遂利利索索端起酒,在大家的催促声中,和郑恒大大方方喝了交杯酒,赢来一片掌声。   酒过半酣,精舍主人献出自己酿制的梅子酒,因郑恒想让大妹开心些,遂劝她多喝。   到了晚间,众人在精舍内吃了斋菜,出来经山风一吹,大妹便觉得脑袋有些昏沉。郑恒拿来披风给她披上,让丫头扶着去车上休息,自己和诸位公子们道别之后,在前头骑马,领着马车回家。走了一段路,郑恒下马上车,丫头知觉自己多余,遂躲到车外,与赶车的小厮一道坐。   “还难不难受?”郑恒问道,揽了大妹的头靠在自己膝盖上。   大妹闭着眼睛呢喃道:“好多了。”   到家时候,酒已经醒得差不多。大妹下车,听说温秀才来了,于是和郑恒一起去苏姑母房内请安。温秀才正和苏姑夫一起下棋,见她双颊绯红,神情困倦,知是饮了不少酒,遂没和她说太多话,看她和苏姑夫和苏姑母请完安,便催她回房休息。   事发   第二天一大早,温秀才就被苏姑夫拉去坐马车,赶到邻郡看老尚书出丧,连早饭也顾不上,草草拣了几样糕点,在马车里胡乱吃下果腹。   这样一晃,温秀才到傍晚才回来,而大妹还在染坊。   直到晚上吃过饭,父女二人才能坐下来说会儿话。   看着大妹日渐粗糙的手,温秀才心疼道:“活很多吗?”   大妹安慰他道:“最近还好,染坊去得少了,婆婆常常让女儿和相公一起出去玩。”   温秀才点头,想她刚小产不久,心里一定还是伤心的。相比起丈夫,妻子永远是最在意孩子的,毕竟是身上的一块肉,遂说道:“好好玩,心情好了,就容易怀上,你和姑爷都还年轻。”   上次在郑家多住了几天,小妹就捅出天大的篓子,温秀才不敢再在外面久待,吃过早饭之后,便请郑家派马车送他回去。   二妹呕吐次数增多,酸得掉牙的李子也能吃小半盆,温秀才逐渐看出些端倪,但在他心里,二妹是再乖巧不过的女孩,温秀才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没羞没耻的事情来,遂试探道:“老是这样吐可怎么得了,爹带你去看大夫吧。”   二妹当场吓得花容失色,如此,温秀才便明白了,顿觉得头晕目眩,竟然就这样倒地昏了过去。   二妹慌得魂都快没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把从郑家拿回来的人参切片,给温秀才含着提气。   过了好一会儿,温秀才总算转醒,抬手就要给二妹巴掌,见二妹眼睛通红的样子,又下不去手,重重扇了自己一下。   “爹……”二妹吓得嘴唇直哆嗦,话也说不全,怕温秀才在地上躺久了着凉,想要扶他进里屋,被温秀才大力推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二妹不敢爬起,抬手捂着脸泣不成声。   温秀才怒骂道:“寡义廉耻的家伙,不但失贞,还留下这个孽根!你以后要怎么做人!”痛心疾首地捶地,眼眶湿润起来。   温秀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扶着墙壁回房里,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想起早逝的妻子,真是万念俱灰,一时气急,恨不得立时解下裤腰带上吊自尽算了。   中午,二妹做好饭菜,用捧盘装了捧进温秀才房里,见他只是盯着屋顶发呆,看一眼自己都成了嫌弃,只好将捧盘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关了门出去。   二妹自己也没有拿筷子的心思,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眼泪擦了又擦,因放心不下,半个时辰之后,又推开温秀才的房门,见凳子上食物动也没动,遂只好出去把易婶子请来。   易婶子见二妹哭成了泪人儿,着急道:“是不是小妹又闯祸了?”   二妹捂着嘴摇头,说了声“我爹……”便没继续下去。   易婶子提着一颗心走进温秀才房里,二妹搬了张椅子放在床边,易婶子坐下,看着二妹关门出去,再转头看看温秀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问道:“到底怎么了?别吓着孩子。”   温秀才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易婶子。温秀才向来温厚待人,因感激易婶子帮了他们家很多忙,对她一直客客气气的,因此,易婶子见他这个样子,也来了气,不满道:“难道我惹到了你不成?这副样子做给谁看呢!”   温秀才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身,因想着易婶子是女人,又是旁观者清,遂把二妹怀孕的事情说给她听。   听完之后,易婶子瞪着眼睛久久不能回神,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温秀才怒道:“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可是她都承认了!”   易婶子安抚住温秀才,自己出去找二妹详谈,于二妹断断续续的回答中,得知孩子爹是华归,肚子已经近三个月大了。   易婶子进屋和温秀才说了这些,温秀才气愤道:“根本不是孩子爹是谁的问题!是她失去了检点,念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易婶子提醒道:“小声点。”   温秀才悻悻住了口。   易婶子分析道:“孩子爹既然是姓华那小子,便好办,左右大妹与他是定亲的,赶紧把婚期定下来,越早越好,免得二妹显了怀,会惹村子人笑话。”   温秀才深吸一口气,扬手便打翻了桌边的碗筷,守在外面的二妹惊得“哇”地一声大哭。   易婶子斜温秀才一眼,埋怨道:“事已至此,你发再大脾气也没用,好好想想怎么去华家讨理。”说完,出门安抚二妹。   小妹傍晚回家,便觉家里气氛异样,温秀才关在房内不出来,二妹守着灶下烧火,锅里的饭都焦糊了,她也没发觉。   小妹挨近二妹,手指指温秀才房间,问道:“老爹知道了?”   二妹轻轻点头,神思游荡在躯体之外。   温秀才绝食绝水,在床上想了一晚上,觉得目前可行的方法确实如易婶子所言:去华家讨公道,看看华氏怎么说。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温秀才就把小妹叫醒,让她今天不要去学馆,驾马车送自己去华家一趟。   二妹一晚上辗转反侧,到了三更才睡着,却是浅眠,一有风吹草动就醒了,但是无颜面对温秀才,于是裹着薄被装睡。   太阳还未出现,路上雾色茫茫,打湿了小妹的外衣。赶了好长一段路,等到太阳慢慢爬上空中,温秀才从车里出来,与小妹一起坐在车前,伤心道:“你可千万不能像你二姐一样,要不然爹死一万次都对不起你娘。”   小妹“嗯”了一声,答应道:“女儿不会的。”   温秀才生气道:“你和你大姐都是聪明人,怎么你二姐就这么蠢笨!”   小妹打量温秀才的脸色,小声辩解道:“二姐是太老实了。”   “老实吃亏。”温秀才叹息,见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不能再在这个话题深入,遂又回到车中。   到达华家,已是斜日偏西,华氏从屋里迎出来,客气道:“哪阵风把亲家给吹来了?”   温秀才瞪她一眼,不等她邀请,自己一掀下摆,迈进门槛。   见温秀才气鼓鼓的样子,华氏已经猜出了大半,心里暗喜,也跟着进了屋。   方才落座,温秀才就跳脚起来,将华氏好一顿骂。华氏倒是不介意,反正为了避免家丑外扬,温秀才不敢大声讲话,再说华氏进京前去找二妹,本就是她的主意,有些东西,未拿到手便不一定是自己的,只有真正吃到嘴,方才踏实。华氏心里有准备,任由温秀才指责,自己尽管矮身伏低做小,说自己教子无方。   她这个样子,倒让温秀才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不好继续发作,悻悻坐回到椅子上。   两厢商定,等华归从京里回来,便立即着手办婚礼。   已是炊烟袅袅之时,华氏留温秀才父女吃饭,被温秀才恶声恶气拒绝,连夜赶回了东塘村。   登科   不到半个月,华归未回来,自上京来的喜报到了,华归中了二甲进士,喜得华氏破天荒给了送信人赏钱。送信人颠颠手里叮当响的五个铜板——喝壶茶都不够——哼声笑了笑。   这等好事,本该第一时间告诉孙大娘和温秀才,但是儿子现在有出息了,以后不愁飞黄腾达,华氏起了别样的心思,因此谁都没告诉,一心一意专等儿子从京城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以致于大妹从郑恒那里得到消息,再把口信捎到家时,又是半个月过去。   下人是瞒着其他人偷偷告诉温秀才的,温秀才怕二妹忧心,动了胎气,因此对她瞒得紧紧的,但是心中恶气出不来,恨得牙痒痒,当即动身去了孙家绣坊,找到孙大娘说了此事。   孙大娘皱着眉头听温秀才说完,安慰他道:“我嫂子糊涂,拎不清,阿归不是这样的人,再说有我,要是他们敢悔婚,我第一个不答应。”并说明天要去华家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到孙大娘的保证,温秀才高吊的一颗心总算稍稍降了一些,但仍是惴惴不安。   因一直盼着孙大娘从华家带些消息回来,温秀才这些天紧张得坐立不安,让二妹看出了些端倪,背着人偷偷抹泪,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看见她这个样子,温秀才又来了气,不耐烦道:“泪汪汪又做出这副可怜样干什么!若是当初不糊涂,哪有现在这么多的烦心事!”   二妹忙躲进房里。   易婶子责怪他:“她本就胆小,做什么老是吓她!”   温秀才叹口气,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在外面犹豫良久,走进二妹房中,见她本拿着帕子擦泪的,看见他进来,急忙低头把帕子给藏起来,像只见了猫儿的小老鼠般。温秀才不由软了脾气,温言道:“你好好养胎就行,不必操心这些事,有我们大人给你做主。”   二妹嗯声答应,低着头没说话.   儿子高中的消息在城里传了个遍,华氏在左邻右舍和族人面前总算能够扬眉吐气一回,走出门去,哪个不恭恭敬敬待她?今天这个来送菜,明天那个来送蛋,鱼、肉也全了,颇有处处高人一等的感觉。一得意,难免忘形,当孙大娘问上门的时候,华氏辩解道:“我想着阿归以后是要做官的,自然要找个官小姐配他,温家那个村女如何能帮衬得上阿归以后的仕途。”   孙大娘气得想给她一个巴掌,冷笑道:“是啊,你们如今发达,自然瞧不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趁早将我们亲戚都给断了,免得以后给你们官老爷、官老夫人们丢脸。”   华氏讪讪笑道:“你是阿归的姑姑,打断骨头连着筋,哪能说断就断?”   孙大娘怒道:“我看你就是这么想的!”   孙家以前借了这么多钱给她,华氏怕闹下去孙大娘会翻脸跟她算账,不得不讨好安抚道:“是我一时高兴糊涂了,一时鬼迷心窍,大姑不要生气。”说着下厨给孙大娘煮浇头面。   孙大娘在华家住了一晚上,嘱咐她:等华归回来,亲自到温家道歉,好让温秀才父女放心。   反正华归一时半会回不来,华氏便唯唯答应。   哪知孙大娘离开华家不到两天,华归便从上京回来了,想想离去的时候,还是个穷酸书生,借遍宗族叔伯也凑不齐上京的盘缠,路费还是从孙家绣坊拿到的,一朝成名之后,不但家里的门槛快被众人踏烂,这个请客,那个设宴,忙得片刻不得闲,中午这一顿还没有消化,下午这一顿又吃撑了。   华归登科,本已是喜极,又听华氏说二妹有了身孕,更是高兴得无以复加,人逢喜事,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去温家。华归听华氏打算悔婚,想不也不想就拒绝了,严肃道:“始乱终弃,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华氏气道:“忤逆子,你娘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是咱们求着别人结亲,现下只要我们透露些风声,那些媒婆还不排着队上门?挑个大官小姐做媳妇,往后仕途走起来也顺稳。”   华氏倒了杯茶给华氏,让她不要着急,解释道:“娶妻求淑女,我们眼界再高,人家大官的女儿也未必能瞧得上我们,便算是瞧上了,娶回家这也干不了,那也不想干,要像供活佛一样供着,到时候是她伺候您,还是您伺候她?温家二姑娘脾气温和,又老实孝顺,且有了咱家的骨肉,难道娘舍得不要这么个白胖孙子?”   华氏想了想,反驳不了华归,再以后便没提过悔婚的事情。   待到家里这边的人情应付地差不多,华氏从宗亲那里借来一辆马车,和华归先去了孙家绣坊,载上孙大娘和孙大叔之后,一道去了温家。   几位大人在堂屋里商量婚事,华归到卧房找二妹,见她正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外头动静,情状可怜又可爱,华归不禁扬起唇角,手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二妹转头,看见是华归,吓了一跳,又羞又窘,低头直起身。   华归跨进门槛,见桌子上放了一件小孩儿的衣服,方做了一半,大红的布料,看着着实喜庆,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拉了二妹的手坐在凳子上,抱歉道:“让你受委屈了。”   二妹轻轻摇头,红了眼眶,看见华归的手摸过来,吓了一跳,僵硬着后背一动也不敢动。   华归的手覆上二妹的小腹,感觉平平如也,不禁有些失望,问道:“怎么没一点感觉?”   二妹烧红了双颊,瓮声道:“我怕……别人看出来,就……就用布条缠住了。”   华归皱眉,“这样多不舒服,放下来吧?”   二妹红着脸点头。   华归见她迟迟不动作,催促道:“快点呀。”   二妹紧张地抬头看他:“现……现在?”   华归说服她道:“我又不是外人,”轻轻按了按二妹小腹,嘴角噙笑,“我是他爹。”   心里一阵暖流经过,熨慰了不少的不安和惶恐,二妹开心地点头,伸手进腰间解开活结,反缠几圈,拿出布条。华归再次伸手摸索,觉得比方才胖了一点,但仍未摸出形状。   二妹扑哧笑出声,道:“大得不明显,脱了衣服才能看见。”   二妹直言直语,没有顾忌,听在华归耳里却变了味道,不禁心驰荡漾起来,凑近她耳边轻声道:“等成了亲,就可以天天看了。”   二妹羞赧地低下头。   借钱   再拖下去,二妹的肚子就要遮不住了,因此,婚期宜早不宜迟,正好下个月初八就是好日子,两家商定于那天给华归和二妹完婚。   回去没几天,华家便来下彩礼,温秀才体谅他们家贫,觉得意思到了就行,没有要求什么。   离婚期不到半个月,温秀才忙得团团转,幸好有孙大娘准备嫁妆,又有易婶子帮助,才让整件事情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大妹送来一匣子的金银首饰和二十八匹布料,为二妹添妆,又给了温秀才二百两银子。   知华氏势利,温秀才将小妹束脩钱扣下来,把剩下的积蓄加上大妹的二百两全拿出来置办嫁妆,总算风风光光把二妹嫁出去。   饶是如此,华氏仍嫌弃温秀才偏心,讽刺二妹的嫁妆连大妹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冷言冷语挑拨关系,当着二妹的面说他爹心里没有她这个二女儿。   二妹不敢反驳,回到新房中偷偷抹泪。   嫁进华家之后,肚子逐渐显怀,因怕别人笑话,二妹极少出家,华归特地从村子里买了个丫头照顾她。   月余之后,朝廷下来任书,擢华归为东凌县县令。任书一到,华归首先给温秀才送信,众人皆赞二妹脚头好,是个旺夫的,华氏倒不以为意,逢人便说二妹懒,弄得二妹尴尬不已,后来被华归说了几次,华氏才有收敛。   不久,华归带着华氏和二妹到东凌县衙门上任。因二妹大着肚子行动不方便,便由华氏应酬各位官夫人。华家以前富过,华氏也是见过些世面的,现在重拾起这些礼仪,虽然生疏些,但一来二去,便能应付自如,为此,她很得意,益发看不起二妹这种小门小户。   华氏在家的时候嘴碎,但是到了这种场合,倒是注意得很,不曾说过二妹一句坏话,怕跌了儿子的身份。因华氏经常在外赴宴,没人再同她冷嘲热讽,二妹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再加上身孕的原因,身子丰腴不少。   温秀才前段时间一直为二妹的事情操心,再加上婚礼来得太极,积劳费心之下,竟一病不起,眼看着把束脩的钱都换成了汤药费,还是没有起色。小妹没有办法,请来易婶子帮忙照顾父亲,自己骑了马去县衙,还没见到二妹,便碰见正要出门和官夫人一起上山参佛的华氏。   小妹乖觉,没说温秀才生病之事,只说自己要找二妹。   华氏堵住门不让她进去,说二妹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受不得半点烦心事,让小妹有事和自己讲。   小妹暗骂一声“老虔婆”,掉头就走。可怜消息被华氏封得死死的,二妹自始至终不知道小妹曾经来过。   离开衙门之后,小妹骑上马赶去郑家。不巧大妹出远门送货了,郑恒和朋友外出狩猎,要三五日后才能回来,苏姑母也在染坊未回来,家里只有苏姑夫一人。   小妹没法,只好同苏姑夫说了父亲生病之事,请苏姑夫暂借二两银子应急,等到温家有钱之后就归还,她连借据都写好了。   苏姑夫拿了借据,翻来覆去看几遍,笑说道:“字是好字,写得不错,不过这种东西,我们家都攒了半盒子,也未见派上用场。其实说‘讨’就行了,何必用个‘借’字?酸不溜秋的,自己不难受?”   气得小妹牙齿咬得咯咯响,抢白道:“既然是‘讨’,您还留着这半盒的借据做什么?”   呛得苏姑夫“嗨”了一声,问道:“若是我今日不给,是不是就坐实了我郑家‘小器’的恶名?”   小妹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苏姑夫苦笑不得,紧跟了几步,骂道:“小小年纪,这么大的火气,吃辣椒了?还目无尊长!”   小妹气囊囊上马,挥动马鞭,“嘚嘚嘚”就冲回了家。   易婶子见她去了这么久,又铁青着脸,问道:“没借到吗?是不是你又出口伤人了?二妹过得好不好?”   小妹一言不发,快步跑进自己房里,“啪”地一声闭上房门,将易婶子关在了门外。   “这个狗脾气,该打一顿才消气!”易婶子嘀咕,举手敲门,着急问道,“银子呢?到底拿到了没有?”   小妹在屋里大喊:“以后别想让我再进她们家了!”   “谁家啊?”易婶子问,“除了二妹那里,你还去了哪里啊?”   “无论谁家!通通不去!不去!”   小妹喊得声嘶力竭,惊醒隔壁的温秀才,靠在床边咳嗽,易婶子连忙过去给他拿水。   温秀才喝水顺气,问易婶子道:“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易婶子隐瞒道,“小妹在外面和别人怄了气,回家来发火。”   温秀才叹气:“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她还不懂事。”大喘气躺回床上。   易婶子盘算自己那边还有少许积蓄,可以买几天的药,希望温秀才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傍晚,苏姑母回到家中,听下人说小妹着着急急来郑家,又气鼓鼓回去了,追问苏姑夫,得知温秀才病了,小妹想要借些医药费,但是没借着。苏姑母立马包了二十两银子,让下人连夜送去温家。   易婶子做了晚饭,捧进去让温秀才吃了一些,出来看见小妹房门还未开,于是敲门喊她吃饭,但是小妹充耳未闻,没有应声。易婶子怕温秀才知道借钱的事情,不敢多说,把饭菜放在锅里温着,等小妹饿了的时候再出来吃,便回家了。   临睡前,易婶子又来了一趟温家,见锅里饭菜还是好好的,摇头叹气,进温秀才房里,看他已经睡着,于是悄悄退出来。   正要闭上柴门回家,突然听见马蹄声往这边而来,借着月光,易婶子看见一个人影翻身下马背,往这边跑来。   是郑家的下人,来送银子过来的。   温秀才睡着了,小妹又怄气不理她,只能由易婶子代为接待的。但是来人急于回去复命,讨了一碗水喝之后,就忙忙赶回郡城。   易婶子重新关好温家柴门,揣着银子回去,打算明日上午再交给小妹。   留宿   大妹从送货回来已是一个月之后,得知父亲病重,于是带上张婶一早准本好的礼品和药材,请上常来郑家看病的许大夫,和郑恒一道回娘家。   马车在温家门口停下,温秀才在里屋听见声响,拄着拐杖要迈门槛,被进屋的大妹扶住,郑恒和车夫一起往屋里搬东西。   大夫在椅子上坐下,替温秀才诊了诊脉,说道:“已无大碍,待老夫开个方子调理一下,不出七八天便能恢复如初。”   郑恒提了一壶酒过来,笑说道:“这是小婿酿制的八珍酒,小婿父亲常喝,觉得不错,爹你也多喝些,喝完了小婿再送过来。”   温秀才扶着椅子把手颤颤巍巍站起来,谢过郑恒,因想着大女儿和大女婿都在,不如接二女儿和二女婿过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于是,温秀才劳烦隔壁的易婶子搭坐郑家的马车,去把小妹接回来,让她去衙门请人。   小妹自那天受了华氏的气,便不想再踏进华家,无奈易婶子好说歹说,总算答应。哪知下了马车,刚跨进衙门后院,又看见华氏正拿着锥子纳鞋底,华归坐在树荫底下的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看书,阳光和煦,照得他懒洋洋地眯上眼睛。   华氏瞥一眼小妹,挖苦道:“打秋风的又来了!”   小妹怒道:“我吃你们家什么了?”   华氏哼了一声,见华归从椅子上站起,便没再说话。   华归客气地问小妹:“小妹到访,是否岳父大人有指教?”   小妹扯了下嘴唇,面无表情道:“我大姐和大姐夫回来,爹想请你和二姐回家一趟。”因不见二妹,遂问道:“我二姐呢?”   华归扭头朝着北角的月亮门喊了一声。   二妹应声从里面出来,拿起别在腰间的裙摆手,放下后扯了扯罗裙褶皱。   小妹快步迎过去,见她两只袖子挽得高高的,双手冰凉湿漉,知她在里面洗衣服,不禁捂住她的手指,心疼道:“怎么你还要干这些,丫头呢?”   二妹轻声道:“丫头卖掉了。”   “为什么?”小妹奇怪道。   二妹扯了下小妹衣角,让她小声些,抬头对投眼过来的华氏笑了笑,见她没再看这边,才和小妹轻声解释道:“每个月都要给月银,多个人又多张口,挺费钱的,再说,这些家务事哪算得上什么,多动动对以后临盆有好处。”   小妹甩了手,不想再管她的事,硬邦邦道:“大姐回来了,爹想让你和姐夫回去一趟。”   二妹连忙看向华氏和华归。   华氏给华归递了个眼色,华归放下书册,与小妹抱歉道:“请代本官问岳父大人和大姐大姐夫的好,大姐和大姐夫远道而来,本官作为温家二女婿,又是东凌县的东道主,理当替他们接风洗尘,只是衙门中尚有公务要处理,无暇过去,请他们见谅。”说着,理理衣摆,负手往门外走出。   小妹冷笑一声,问二妹道:“你呢?”   二妹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想去,又恐马车太颠,在路上有个好歹。   小妹看眼华氏,得意道:“有大姐呢,我们只管雇轿回去。”   二妹心动,怯怯看向华氏。   华氏咬断手中棉线,不冷不热道:“衣服都洗完了?马上就近午了,中午做什么吃?”   二妹“哦”了一声,抱歉地看看小妹,扶着腰又回月亮门里洗衣服。   小妹憋了一肚子气,愤愤走出门外,踏上马车,易婶子从里头探出头,奇怪道:“人呢?”   小妹气囊囊拉长声调,“华大人官大,华夫人事忙,都没空——”   过午,因想着郑恒待不惯这里,大妹提出要走,温秀才哆哆嗦嗦起来身,要送他们出门,哪知道郑恒说要在这里住一晚上,激动得温秀才眼泪汪汪,与大女婿的感情一下子拉近许多。   车夫先送大夫回郡城,商定好明天再过来接他们。   傍晚,朝廷来了一封紧急公文,华归处理完回来时候,已经深夜,见卧房还亮着灯,推开门见二妹还未睡,守在等下做虎头鞋,眉头微锁,神情郁郁。   “早些歇着吧。”华归说道。   二妹扶着桌子起来,挺着肚子给华归打来洗脸水,帮他洗脸擦脚,又替他宽衣。   华归解释道:“娘也是为你好,毕竟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对你和对孩子都不好。”   二妹“嗯”了声,理解道:“我晓得的。”   华归打量着她的脸色并没有快活起来,又说道:“娘守寡这么多娘,把我养大不容易,吃了很多苦,你要好好孝敬她。”   二妹垂头低眉:“她是婆婆,我会伺候好她的。”   华归点头,看着二妹把床铺铺好,便掀了被角躺进去,看见二妹转身去倒洗脚水,遂关怀道:“快点,别忙太晚。”   二妹匆匆应了一声,将水泼到外面,关了房门,放好脸盆,再放下帷帐爬上床,手脚并用,吃力地越过华归,爬到里侧躺好。虽是深秋季节,竟也出了一层薄汗,床头放有纨扇,但是华归畏寒,二妹只好掏出帕子擦擦脸和脖子,静静等待这阵燥热退去。   温家家小,一间厅堂,既作饭厅又作大堂,一间厨房,两间卧房,温秀才住了一间,大妹和二妹未出嫁之前,三姐妹共住一间,现在由小妹独占。今晚,小妹出去和易婶子蹭一宿,大妹和郑恒住进了她的房间。   两张拼成一张的木板床自然比不上郑家的高床软枕,郑恒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妹手放在枕头上,脸贴着手背,静看郑恒折腾,听见他叹气,不禁笑了,“所以我说回去,你非要逞强。”   “这强逞得值得,”郑恒得意,“没看见岳丈看我眼神都变了吗?”   大妹打了个呵欠,调皮道:“能得我爹赞赏也不容易,好好享受吧。”说完转了个身,闭上眼睛睡去。   因怕吵着大妹,郑恒不敢大动,安安分分躺着,没一会儿也沉入梦想。   第二天,马车来接时候,大妹留了一百两银子给温秀才,因感念易婶子帮了她们家许多,特地送了她一对金簪和两匹绸缎。   抢人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二妹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   依照当地习俗,男方是不能去看月子的,于是,温秀才买了红糖、鸡蛋、米面等物,好说歹说,总算劝动小妹再去一趟县衙。   县太爷夫人产子,县衙内院挤满了人,华归又从外面招了两个丫头,人手仍然不够。小妹挤进卧房,见华氏抱着一个小婴儿像是搂着六斤重的大金子,乐呵呵地向众人炫耀,二妹床前摆了一溜凳椅,诸位妇人们围坐在一起问长问短。   小妹懒得□□去,遂挎着竹篮出门,拉住一个奉茶倒水的丫头,道:“告诉你家夫人,这是娘家的人送的,”将竹篮塞给丫头,自己转身便走了。   方跨出院门,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自己,小妹转头,发现果然是大妹。   “回去吗?”大妹问道。   小妹点点头,回道:“是的。”   “那便一起吧。”大妹说道,和小妹一起出了衙门,她坐马车,小妹骑马,一起回东塘村。   温秀才病已大好,身子骨仍和往常一样,大妹放下心,问他钱够不够用,又强给他二十两。   上次因有郑恒在,温秀才不方便问,现下无旁人干扰,温秀才关心道:“姑爷生辰已经过去了吧?开始着手染坊的事情了吗?”   大妹道:“三个月前便过了,只是他不喜欢生意上的事情。”   温秀才着急道:“这种事情哪分喜欢不喜欢?这是他们家产业,责任在那里摆着,由不得任性。”   大妹解释道:“总不能强逼。”   温秀才心疼大妹,“难道任由你们婆婆和媳妇撑门庭,他们爷儿两躲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喝茶?”   大妹笑说道:“累不到哪里去,粗活重活都有工人呢。他们能顾好内庭,婆婆也轻松些。”因怕温秀才再问下去,大妹起身说要去孙家绣坊一趟,坐上马车便走了。   自大妹嫁入郑家之后,孙家绣坊和郑家染坊一直有绣活往来,虽然两地距离较远,但郑家给孙家的一般都是期限比较长的绣活,因此并不耽误工期。   大妹与孙大娘是时常见面的,因染坊还有活未干完,苏姑母等着她回去,大妹未在孙家绣坊待太久,捎上孙家绣坊完工的绣品,便回郡城。   易婶子要扯老粗布做被子,大清晨搭了小妹的马车进城,到了布店,听见两个丫头在嚼舌头。   一个问道:“你找到东家了没有?”   另一个答道:“没有呢,我老娘托我舅爷帮忙打探,希望尽快吧,不然她老是嫌我在家里白吃饭。”   一个叹气道:“希望找个宽厚点的人家吧,别跟老夫人似的,打破个豁口碗都要从丫头的月银里扣钱,从没见过这么小气的,还当县太爷娘呢!”   听见“县太爷”三个字,易婶子格外留了心,竖起耳朵,选布的速度放缓。   另一个道:“就是,媳妇还在坐月子呢,不请奶娘就算了,原本就两个丫头,还辞退一个,县太爷也拿她没辙。”   一个附和道:“可不是!县太爷的俸禄都在她手里握着,隔几天就给这么几个零花,真是寒碜死了。”   丫头扯了块蓝花布,结了账之后,两人一起出门。易婶子追出门外,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程,看着两人在岔路口分了手,然后尾随其中一个丫头走了一小段,拦住她,讨好地笑问:“这位姐儿,麻烦问一问,县太爷夫人还在坐月子吧?”   丫头打量易婶子一眼,警戒道:“自然。”不理会易婶子进一步追问,紧闭着嘴加快脚步跑了。   易婶子追她不上,只能去找小妹。   小妹抗拒道:“我是再也不会进她们家门的!”   易婶子恳求道:“她总归是你姐姐,华氏那样凶狠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未满月子就出来干活,会落下一身病根的。”   小妹嘟起嘴说道:“夫子要喊我了,放了学再说。”说着转身要回学堂,被易婶子拉住胳膊。   易婶子以己推人,心里甚是酸楚,觉得心口堵堵的,不禁哽咽道:“你们总记着大妹的好,却不想想这么多年是谁包揽了家中大小家务,洗衣做饭天天不落,插秧割稻做得也不比大人差。又是谁把你带得这么大……”   小妹见不得别人哭,见易婶子两眼泛泪光的样子就头皮发麻,只好妥协道:“好了好了,我总要和夫子说一声再离开吧!”   易婶子松开她的手。   衙门后院的门虚掩着,有时候下人少也有下人少的好处,免去了通传的麻烦。小妹推开门,径自便闯进去,听见前厅有拨浪鼓声,以为是二妹,便走了过去,却听见华氏在哄孩子,“鸡蛋鸡蛋壳壳,里面坐个哥哥,哥哥出去买菜,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去烧香,里面坐个姑娘,姑娘出去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小妹驻足,倾耳听了一下,听见厨房那边也有声响,于是蹑手蹑脚,顺着围廊走进声响处,看见二妹握着斧子在劈柴,虽已过腊月,但天气并未转暖,早春的风里仍然带着寒气,二妹头上戴着抹额,被满头的大汗浸得有些湿,脚下已有不少被劈开的柴瓣,但是小妹见她并没有停手的打算,遂走上去,问道:“你们家厨房怎的这么废柴。”   二妹回头看见是小妹,抬起袖子抹了脸,笑问道:“你今天不上课吗?”   小妹嘟嘴道:“来看你受苦。”说着,夺了二妹手里斧子,用力朝木桩上的木柴劈去,却因为力道过度,不但柴火一分为二,斧头也被钉进木桩里,一两下还拔不出来。   二妹拿回斧头,笑说道:“你干不来这些的。”放下斧头,进厨房往灶下添了些柴,起身揭开锅盖,小妹闻见黄酒香味醇厚,问道:“煮的什么?”   二妹答:“黄酒冰糖炖阿胶。”   小妹点头:“老虔婆让你未满月子就出来干活,想不到还能给你补品吃。”   二妹未说话,又盖回了锅盖。小妹见她眼底微红,诧异道:“这是给她吃的?”   二妹挽起袖子,出去井边打水,倒入一个大桶中,井边还放着两个木盆,稍小一些的浸泡着尿布,稍大的则满满堆放一盆大人衣服,俱是又厚又重的冬衣。二妹蹲在小盆旁,先洗孩子的尿布。   小妹拉了一下她,皱眉道:“咱们回家的吧!”   二妹抬头看她一眼,好笑道:“我是出嫁的人,哪能说回就回哦?”   小妹忙接口:“老爹又不会不让你进门,至于左邻右舍,由她们说去吧!”   二妹搓洗尿布的手未停,苦笑道:“熬一熬,总能过去的。”   小妹甩开手,怒从中来,气道:“我倒成了恶人!你自己不爱惜自己,无怪她们都踩到你头上,以后有你受的!”说完,气鼓鼓走了。   二妹歪头往肩膀上蹭了下眼角,低头仔细搓洗手中的尿布。   易婶子回到家,将二妹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气得温秀才浑身颤抖,当即让小妹套车,载着他去了趟孙家绣坊,接上孙大娘直奔衙门抢人。   华归在外赴同僚宴会,丫头未见过这种仗势,吓得呆若木鸡,华氏一个人只好苦苦硬撑,眼看着争不过了,便恶狠狠威胁道:“敢跨出这个门,就别想再回来!”   小妹抢过孩子,塞给孙大娘抱着,回身死死抱住她的腰。二妹不太想走,被温秀才骂了一通,和孙大娘一人一手扯着她,横抢硬夺塞进马车,把母子两人都接回了温家。   小妹把房间腾出来给二妹坐月子,自己住到易婶子家。易婶子看见二妹,便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受的苦,不用温秀才拜托,尽力尽力照顾二妹母子。   归家   转眼已是初夏,孩子都能强撑起肉胳膊翻身,县衙却一直没人来,面对村里村外的风言风语,温秀才又急又尴尬,可又不能腆着老脸去把二妹送回去。易婶子也急,时不时坐小妹的马车进城,偷偷摸摸在县衙附近打听,得知县衙后院并未添人,这才放下心,回来和二妹讲。   二妹抱着孩子哺.乳.,见他吃得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怜爱得伸手抹去,又摸摸儿子柔软的胎发,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易婶子瞧见她这个样子,倍觉愧疚,建议道:“要不,下午我再陪你去庙里拜拜吧?”   二妹苦下脸,为难道:“再去,连庙祝都要笑话我。”   易婶子解释道:“是林山村,听说他们庙里有位师傅,很能捉狐狸精,咱们去那里拜拜,再请师傅看看,要是灵验的话,县衙立马就有人来接你。”   二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吧。”   第二天,二妹抱着孩子,和易婶子一道去林山村。   因马车被二妹驾走,小妹只能早早起床,步行去学馆。见二妹和易婶子似着了魔怔一般,小妹嘀咕:“正事不敢做,老是寄希望这些虚幻,顶什么用?要是真想回,大可光明正大大摇大摆走回去,要是老虔婆敢不让进门,前头就是县衙,正好让咱们的县台大人好好断断自己的家务事。”   眼看着温秀才阴下脸要叨叨训斥,小妹连忙从灶头上抓了个包子,抱着布包跑出门。   一路上未碰见同村人的马车、牛车或骡车,小妹只能依靠双脚步行,接近城墙时,看见迎面骑马而来的人很熟悉,于是往前跑了几步,发现是华归,后面还跟着一顶两人抬的绿呢轿子。   华归从马背上弯身,问道:“你二姐可在家?”   小妹答道:“在的。”   华归拱了拱手,领着轿夫离开。小妹目送他走远,舒了口气,进城门前往学馆。   华归到温家门口的时候,二妹和易婶子还没有回来。因村里人都知道温秀才家二女儿回家坐月子,出月子一两个月都没人接回去,流言流语说什么的都有,这么多双眼睛注意着温家,当看着县太爷亲自带着轿子进村,未等华归下马,消息就已经传遍东塘村。   自登科之后,华归不缺人围观,不过这不是光彩的事情,见村民们远远站着,交头接耳,说说笑笑,华归觉得有些下不来台,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可是村里人愚钝,脸皮又厚,并未散去,轿夫机灵,躬身说道:“大人,我们进去吧。”   华归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温秀才在屋里听见声响出来,见华归已经带着轿子来了,屋外围着一圈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不禁皱了皱眉。   华归快步走上来,弯腰行礼,笑说道:“小婿前段时间公务繁忙,家母又身体欠安,劳烦岳丈大人代小婿照料内子,不甚感激。”   温秀才也客气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你能尽心县衙之事,是全县人的福气。”   华归接说道:“今日小婿略为空闲,因此特地来接内子回家。”   温秀才往旁边让了让,道:“进来吧。”   等到华归进屋,温秀才立马沉下脸,回自己房里练字。华归在厅堂干坐一会儿,觉得口渴,起身去倒水,提起水壶,却发现空空如也,只能作罢,走进温秀才房里,谦恭道:“敢问岳丈大人,内子和小儿去哪了?”   温秀才哼声,一笔下得重了,将整张纸都废了,只能团起来扔掉,继续在另一张白纸写字。   华归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只好出来,想要立马回去,但是外头又站了这么多人等着看好戏,他丢不起这个脸,只能被困在这个局促的厅堂里。   及至到了午时,二妹仍未回来,温秀才也没有出来做饭,华归又渴又饿,待在这个小小厅堂里坐立难安,心里起了一把邪火,踱步到窗口,看见二妹驾着马车过来,连忙走出去。   看见华归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二妹又惊又喜,呆愣在马车上。易婶子探出头看见华归,念了句阿弥陀佛,自言自语道:“看来大师真的很灵验嘛!”   二妹从马车上下来,从易婶子手里接过孩子,走到华归面前,木愣愣看着他的脸,红了眼圈。   华归低头看襁褓中儿子黑溜溜的眼睛,伸出手指轻刮他的小鼻梁,哪知道他竟双手抱住了手指,塞进嘴里吧砸八砸吮吸起来。再大的邪火也被浇灭了,华归举着另一只手拭去二妹脸上的泪珠,觉得触手温暖滑腻,不禁流连了一下,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二妹“嗯”了一声,提吊了几个月的心总算踏踏实实放下来,不禁失声哭出来。怕再惹来不相干人等注视,华归忙将她连带着孩子拥进屋里。   吃饭时,温秀才脸色总算缓和些,主动夹菜给华归,又在饭后与他小坐片刻,然后送着他们夫妻二人离开。   一晃眼,就是两年过去,小妹顺利通过院士,成了东凌县,乃至南越郡为数不多的女秀才之一。大妹是豪门大户的媳妇,二妹是县太爷夫人,家中又出了一位女秀才,温秀才一时风头无两,盘算着小妹明年通过乡试,后年通过会试,一路披荆斩棘,拿个进士回来,自己便算是无憾,进了黄泉,碰到娘子也有交代。   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染坊的产量已经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订单需求,大妹想要把临近的地块盘下,扩大染坊的规模,被苏姑母否决。   大妹不解,苏姑母说道:“我如今虽然身康体健,但总有老得不能动弹的一天,你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   大妹解释道:“先做起来,困难总能一步步解决的。”   苏姑母摇头,“守业更比创业难,等到以后,你教出的儿子比我的儿子有出息了,再扩建不迟。”   是晚,大妹回到房间,见郑恒吞吞吐吐有话想要说,遂问道:“怎么了?”   郑恒连忙摇头,将话又咽回肚子。大妹心大,也没放在心上。   苏姑夫守在他们院外,见郑恒出来,忙拉住他问道:“怎样?媳妇同意不?”   郑恒摇摇头,沮丧道:“我没说。”   苏姑夫气道:“你怎么这么没用!”   郑恒抢白:“你有胆量,怎么不自己纳妾,非得逼着我!”   苏姑夫气得直瞪眼,“我有你,你有什么?都三年了,你媳妇下过一个蛋没有?”   郑恒倔强道:“我不想纳!”   苏姑夫着急:“再不说,纸要包不住火了!”   郑恒冷言道:“要说你自己去说!”说完,甩了手出门。   纳妾   易婶子知道二妹过得苦,因此每次进城的时候,都偷偷把她叫出来,或多或少塞给她一些铜板,只是每次回去,铜板都被华氏给摸走了。二妹不敢吭声,如此两三次,以后易婶子再塞给她钱,她便死活不肯收了。易婶子明白过来,心疼不已,遂不再给钱,领着她带着孩子上馆子,专点好吃的,让她多吃一些。要是还有钱剩下,回来之后还给温秀才。   中旬,易婶子接到通知,说她丈夫去世了,问她要不要过去看看。   温秀才听到风声的时候,首先去了易家,见易婶子正在收拾包袱,遂说道:“你自己要当心些。”   易婶子抬手擦了下眼睛,强笑道:“这么多年,我只当他死了,想不到现在真的死了。”   温秀才不善安慰人,站了一会儿,觉得局促,干巴巴说道:“那地方不干净,你千万要当心。”   易婶子点点头,捡起桌上的一把香、一对蜡烛、一沓纸钱放进包袱里。   易婶子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易家,除了要照顾好不大会走路的小丈夫,还要做家务,下地干活,即使没有犯错,也要常常挨打受骂,后来等到丈夫长大,两人完婚,公婆也相继去世,尽管丈夫并不体贴,还和外村不三不四的女人勾三搭四,但是易婶子仍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到来了,却没想到丈夫染上麻风,被关进麻风村里见不了面。麻风村建在深山里头,要翻山越岭走一段很长的山路,易婶子千辛万苦找到麻风村,守卫的村民却死活不让她进去。反复几次,易婶子也就死了心,至此未踏进麻风村。   毕竟走的人少,进麻风村的路通常走着走着就断掉了,尽管可能今年的路比较清晰,但冬季下过几场雪覆盖,来年的春天就被野草给覆盖了。易婶子想起很多年前的时候,被荒草弄失了方向,曾经在山里头迷失过,幸好未碰到狼。   走错了几次岔路,总算在天擦黑的时候找到了麻风村。守麻风村的村民带她去她丈夫的墓地。因怕传染给村外的人,麻风病人死后是不准葬到山下坟地的,在附近山头挖个深坑,就地掩埋,竖块木碑就算完事。   易婶子点上香烛,摆上水果和糕点,对着坟地磕头,心想:以前是守活寡,现在可真成寡妇了。人还在的时候,觉得他跟死了没两样,可当他真的死了,才发现自己心里漏了个洞。   想到易家一个人都没了,易婶子不禁啜泣起来。   等着香烛烧完,天色已经全黑,守村人提醒她道:“快些走吧,这附近有狼。”   易婶子擦擦泪,收了祭品,跟着守村人一起回去。夜晚势必赶不了路,只能在守村人的房子里借宿一宿。房子不大,才一间,外头垒土作灶,便算作了厨房,屋里摆放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条木凳,都是守村人锯木自己做的。   守村人在外头烧好热水提进来,两人就着祭祀用的糕点,将晚饭囫囵解决。倒不是没米,每隔一段时间,山下有人上来补充生活用品,只是现在晚了,守村人懒得做,易婶子也没心思吃,遂草草果腹便罢了。   守村人坐在木凳上吸旱烟,易婶子坐在床尾抹泪。   守村人叹了口气,旱烟头敲敲凳腿,安慰道:“好好找个男人嫁了吧。”   易婶子无奈道:“都这么老了,生不了娃,还有谁要哦?”   守村人又叹口气,“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他死得早些,还不至于拖累你。”   易婶子摇头,“话是这么讲,可是只要他活着,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我心里还不至于空落落的,如今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还能干什么。”   守村人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说话,山里生活孤苦,十天半个月也说不了一句话,他已经习惯了孤独。易婶子问道:“你呢?守在这么图什么呢?”   守村人苦笑:“我人笨,庄稼种不好,不干这个,老婆孩子都养不下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易婶子叹气。   是晚,易婶子睡了守村人的床,守村人在桌子趴了一晚上。天初明,等着大雾散去,易婶子别了守村人下山,回到家中,又拿上香烛,前往公婆的坟头。家中出了这么大事情,总是要同两位老人家说一声的。   小妹成了秀才,不但是温家的荣耀,连华归也倍觉脸上有光,一连几个月对二妹客气许多,让丫头不要偷懒,帮着二妹多干些活。苏姑母走动关系,从巾山书院院长夫人下手,帮小妹拿到了入学资格。   巾山书院是南越郡有名的书院,连续出了好几届的解元,每次郡里中进士的学子,大多也是出自巾山书院。温秀才自是感激,特地带了小妹来郑家道谢。   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高兴一场,苏姑母设宴,将书院院长和夫人都请来,让温秀才和小妹先与他们结识,一场酒宴吃得宾主皆欢。   宴会结束后,温秀才和小妹住进郑家的厢房。苏姑夫说自己有事,瞒着苏姑母,把温秀才、大妹和郑恒一起叫到花厅,说起了想替郑恒纳妾的事情。   温秀才脸色发青,看向大妹。   大妹转头问郑恒:“你想要吗?”   郑恒涨红了脸,嗫嚅道:“我……”   “亲家,”温秀才抢了郑恒的话,和苏姑夫说道,“他们两个还小,孩子自然会有的,到时候一个接一个地生,还怕你抱不过来呢。”   苏姑夫冷着脸道:“有得生自然是好,新人进门,媳妇还是照样能生,并不耽误。要是媳妇一直不能生,可就耽误我郑家的香火。”   温秀才额头青筋直爆,克制着怒气道:“我大妹什么毛病都没有,先前不是怀过一个?如何不能生!”   苏姑夫哼声道:“不是掉了吗?谁知道有没有落下毛病……”   “爹!”   眼看着苏姑夫越说越不像话,郑恒疾声制止了他。、   大妹安抚住温秀才,让他坐下来好好说话,回头继续问郑恒:“你想要吗?”   郑恒低声道:“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新人进门,要是能生下儿子,就当你的来养,我们仍和现在一样……”见大妹无喜无怒,面无波澜,郑恒越说越虚,急忙挽回道:“不纳了,仍是我们两人,和以前一样快活。”   “小兔崽子!没出息!”苏姑夫气急,要骂几句郑恒出气,却听见大妹说道:“那就纳吧。”   “什么?”   温秀才和郑恒皆诧异。   温秀才舔舔嘴唇,着急道:“傻闺女,你要想清楚。”   大妹提醒苏姑夫道:“公公请媒婆介绍几个姑娘吧,要身家清白、脾气温婉的才好。”   “好的!好的!”苏姑夫忙不迭答应。   郑恒心里没底,着急地辩解:“其实,你真的想清楚……”   “想什么想!”苏姑夫拍了下郑恒脑袋,道:“媳妇是全郡最贤惠、最大度、最孝顺的媳妇。”见郑恒还要说话,苏姑夫忙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扯出花厅,心里盘算着:既然大妹都答应了,自家夫人没理由会反对。底气不觉强了一倍。   温秀才怒气未平,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妹:“你怎么能答应?”   “有什么呢?”大妹说道,似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姓郑,都是一家人。”   温秀才伤心:“□□一个人,难免会分走一块心,姑爷嘴上说得好,到时候尽管不想,也会身不由己,不单疼你一个!”   “要是真的变心,放在外面和摆在家里有什么区别?就算纳了妾,只要他还是他,我还是我,要是他不再是他了,我仍做我的我就是了。”   “你磊落标奇,门下无尘,敌不过有人会蓄意害你,迟早要吃大亏。”温秀才叹气,心酸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们个个都像小妹,骄些横些,那些人就不敢骑到头上来。”   温秀才又生气又哀伤,一晚上没睡着,因心里有气,天一亮就催着小妹套车,空着腹回去了。   苏姑母听苏姑夫说起纳妾之事,又听说大妹也同意了,不好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请休   县城里来了杂耍班子,其中有个年轻后生玩马玩得特别好,小妹迷得不行,一天到晚往杂戏班子里跑,缠着后生教他马术。温秀才起先还会管几句,想让她在家好好温习,毕竟巾山书院不是一般的书院。但是小妹被拘束久了,考中了秀才便如同逃出了牢笼,哪会耐烦听温秀才唠叨。温秀才见说不听,便由着她去了,毕竟能挣到一个女秀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与她商定:待到上学的时候,务必要收起玩心,好好专攻学业。   于是,小妹更是野性,每日里骑着马早出晚归,比上学时候还要忙。   纳妾由苏姑夫一手包揽,从找媒婆、挑姑娘、立契、选日子,到张罗仪式等等,郑恒照样该吃的吃,该玩的玩,若是大妹得空,便带上她一起去会朋友,生活并无什么变化。   一切皆按礼制来,并无逾矩,还是大妹觉得素得不像话,不该对一个姑娘家这么严苛,让下人将行礼的花厅稍稍布置了一下。   黄昏,一顶小轿从郑家后门出发,因要应景喜气,郑恒和大妹皆穿了一身红出来,与苏姑父和苏姑母一起坐在厅堂里等着。   待到媒婆搀着新人从门外进来,郑恒起身前迎。   新人个子不高,身段姣好,柳眉杏眼,垂头低眉,看样子是个温婉之人,发上首饰不多,手头镯子也没几个,倒不是郑家舍不得花钱,而是她的谨慎之处,不敢在正妻面前太过张扬。一身宽松的桃红色衣裳,衬得她肤白胜雪,但饶是做得再宽大,也遮不住腹上的起伏山峦,看样子,该不止七八个月。   苏姑母看向苏姑父,苏姑父心里有愧,自然不敢与苏姑母对望,只当做没注意,冲着郑恒和新人微笑点头。   下人在苏姑父面前摆了垫子,郑恒扶着新人一同下跪,向苏姑父奉上茶盏。   苏姑父分别接过来浅岬一口,给郑恒和新人一人递了一个红包,笑说道:“要乖乖的,听夫人和少奶奶的话,多多为郑家添枝加叶。”   新人道谢,媒婆扶着她起身。下人把跪垫移到苏姑母面前,郑恒和新人再次进茶。   苏姑母接过来喝了,将茶盏放在案边。张婶将红包递过去。新娘子跪听苏姑母垂训,等了许久,未听见苏姑母说话,正惴惴不安,听见郑恒轻声说“起身吧”,接着媒婆就将她扶了起来。   敬茶敬到大妹这里的时候,郑恒不必参加,就在大妹旁边立着,下人放下垫子,新人下跪,因听苏姑父和郑恒说过,知道大妹是个厚道之人,所以虽然紧张,但并不十分惶恐,从丫头手里接过茶盏,双手奉上,低头恭敬道:“少奶奶请喝茶。”   等了一会儿,手上的茶盏并未被接走,新人害怕地抬头,发现大妹的眼睛看在自己的肚子上,双目失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新人惧怕,双手不禁轻抖起来,茶碗轻叩着茶船,发出刺耳的声音。   新人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声:“请少奶奶喝茶。”   “娘子?!”郑恒弯腰轻声提醒。   大妹茫然抬头,环视一圈四周,木然地去接茶盏,举到半道,猛然回神,将茶盏轻放在手边案几上,站起身便走了。   众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郑恒更是如此,紧追上去,慌道:“怎么了?”   大妹转头对他略一颔首,低声道:“抱歉。”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开。   郑恒大急,要出去追,被苏姑夫抢先一步拦住,安慰他道:“女人嘛,发发脾气很正常,等会儿消完气就回来了,不必担心。其实媳妇能发出来倒是好,就怕她闷在心里,闷出病来。”   郑恒将信将疑,转身想问苏姑母该怎么办,却看见苏姑母带着张婶从后面走了,新人仍跪在垫子上,茫然无所措,愣愣看着他,泫然若泣。郑恒叹一气,只能信了苏姑夫的话,走过去将新人扶起,带回房里。   哪知大妹至晚未归,郑家下人满城去找,折腾到天亮,都未找到人影。郑恒急红了眼,命令下人备马,他要亲自去温家一趟,看看大妹是不是回娘家了。   苏姑夫拦着不让他去,分析道:“郡城离东凌县那么远,媳妇这么聪明的人,断然不会靠双脚走回去。车行那里,我们昨晚就已经问过,大妹没有过去租车,那里有我们的人,只要大妹一出现,下人立马回来禀告。你不要急,媳妇进我们家这么多年,走不到哪里去的,最多闹几天脾气,你要是现在先服了软,以后怎么压得住她?再说,媳妇昨天没来由甩脸子,昨晚又闹腾一夜,你让新人怎么想?要是她想不开或者有个万一,肚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她的肚子才是我们现在的祖宗。”   “昨晚已经等了一夜,难道还要继续等?”郑恒心里慌张,对苏姑夫也不客气,指责道:“要不是你唆使,哪会闹到如今这样?”   苏姑夫气得直瞪眼:“我怎么了?你现在娇妻美妾儿子齐全了,倒怪起我来了?”   两人正在门口纠缠,突见大妹从街口过来。郑恒忙冲上去,见大妹两眼皮发黑,知道她也是一夜未睡,心疼道:“娘子去哪里了?让为夫好找。”   大妹停住脚步,看着郑恒认真道:“我想了一晚上,想明白了些事。”   郑恒开心道:“想明白就好,没想明白也不要紧,咱们回家再说。”说着,拉起大妹的手往门口带。   大妹挣脱他的手,看向他诧异的眼睛,平静道:“我今天过来,是讨要一份休书的。”   “休书?”苏姑父跑上来,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大妹冷静道:“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我想,要是闹到官府就不好看了。不过,既然没准备好,我过几天再来取吧。”说着,礼貌地对苏姑父和郑恒点点头,转身又要走。   郑恒伸出手拦住她,同意纳妾的是她,现在新人进门翻脸的又是她,郑恒觉得很火大,咬牙质问:“既然心里不痛快,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至此,大妹的眼里才流露出一抹哀伤,温声问郑恒:“她什么时候怀孕的?你又是什么时候问我意见的?夫妻做了这么久,至今才发现大家不过同床异梦一场。”说完,绕过郑恒,决绝而去。   离家   回到客栈,隔了一会儿,小二敲门进来,询问大妹要不要送些饭菜进来,因见她神色倦怠,应是自昨晚起便没吃过饭的,因此才有一问。   大妹点头,等到饭菜端上,付了银钱,勉强吃了一些。没多久,小二上来收拾碗筷,关门离开前叮嘱大妹要小心门窗,看天气阴沉沉的,将要下雨。   过了午时,果然下起雨来,大妹走到窗口,看着密密集集的雨丝发呆,听见敲门又响起,以为是小二,说了声“进来”,却看见进来的是苏姑母和张婶。   张婶将雨伞放在门口,扶着苏姑母进房,搬了条凳子给她坐下,因她有寒腿的毛病,一到下雨天就要发作,张婶铺了条毛毯盖在她膝盖上。   大妹走过去行礼,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着苏姑母开口,心想:她一定是为求情来的,无论如何,我总不答应就是了。   苏姑母看着大妹,目光温和,柔声抱歉道:“郑家负你良多。”转头示意了一下张婶。张婶拿下臂弯里的包袱,放在桌子上。苏姑母继续说道:“休书我会让阿恒写的,前途凶险,你要保重。”   大妹震惊地看着苏姑母,心脏猛然间被揪成一团,泪珠潸然而下,竟是她小人之心了。   饶是再敬佩自己婆婆的为人,也未料到她有这份襟怀,大妹泣不成声,无以为谢,只能郑重地在地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张婶揩揩眼睛,弯腰将大妹扶起。苏姑母叹息道:“人生苦长,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大妹点头,恭送苏姑母和张婶出门。   回到房中,打开包袱,发现除了自己常用衣物之外,里头还放着一张一千两整的银票。   郑恒听下人禀告说母亲回来了,安顿好孕妇,随即去往前厅,未到门口,听见父亲在和母亲说话。   父亲道:“跟她家小妹一个德行,发起脾气来天塌下也不怕,出了我郑家,还有谁愿意要她哦?”   母亲冷笑:“你们郑家,女人当男人用,自己还不安分!”   郑恒跨进门槛,急问道:“她还是不愿意回来吗?娘您告诉她没有,要是她真的接受不了,让我把妾撵回去也是可以的。”   苏姑母看着郑恒叹息:“夫妻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都不了解她,她那么在乎你,可以为了你同意纳妾,你却将她的在乎踩在脚下,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见儿子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苏姑母没再说下去,挥了下手,让张婶扶她回房休息。   大妹依约来郑家取休书,小妾躲在房里不敢露面,苏姑母和苏姑夫皆在前厅坐着,郑恒站在一纸红书面前,迟迟下不去手。   苏姑夫从位置上起身,走到大妹面前劝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回来吧,以后家里都听你的。”   大妹礼貌地点了下头,走到郑恒身边,温言道:“你这又何必……”   “你真要走?”   带着怒气和不甘,郑恒回头,一行热泪滚滚而下,只盯着大妹,不说话也不动笔。   苏姑夫再次走过去,劝大妹道:“媳妇,你要想清楚……”   苏姑母轻咳一声,苏姑父只好闭嘴,阴沉着脸走回到位置上坐下。   郑恒回头,恶狠狠在休书上签了自己名字。   大妹拿起红纸,吹干,折起,收好,道了声“珍重”。   郑恒到底不死心,又懊悔起来,死死钳住大妹胳膊,从怀里抽出一方丝帕,试图挽留:“那日,在湖边,我说你不是离草,你是我的水仙,以前是,现在仍然是,”哑着声音恳求道,“看在我们曾经快乐的份上,不要走,继续做我的水仙。”   双眼渐渐涌上潮润,大妹沉默半响,闭了闭眼,冷静道:“现如今,我才明白自己更愿意做一棵离草,不耽柔情蜜意,无惧风雨相欺。”抽回手,屈膝向苏姑夫和苏姑母行了礼,径直走出郑家大门。   大妹到车行雇了辆马车回东塘村,到家中已是斜日偏西,家里空无一人,两扇柴门落了锁,锁是新的,大妹没有钥匙,于是坐在门槛上等待。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遂去旁边易婶子家。   易婶子正在纳鞋底,看见大妹进来,连忙从床上下来,喜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郑少爷一起吗?”   大妹笑了笑,答道:“我一个人。”   易婶子边给她倒水,边说道:“你爹到书局交稿子去了,小妹留在杂耍班未回,你家换锁了,你一定进不去,幸好我这里有钥匙。”说着要去箱底摸钥匙。   大妹让她不必忙,说道:“我就要走了。”   易婶子诧异:“怎么这么急?不等你爹回来吗?好歹吃过饭,明天再回吧。”   大妹从包袱里抽出一本书,拜托易婶子道:“烦请婶子交给我爹。”   易婶子“哎”声答应,把书拿在手里,送大妹出门,见外头并无马车,正要问问,大妹却已经快步离开。   易婶子回屋翻了翻书,见里头夹着两张纸,一张红的,一张白的,她虽不识字,但也认出其中一张是银票,只是不知道数目多少,想当然以为数额不小,顿时像握了个烫手山芋,连忙将银票和纸张夹回书里,将书压在箱底,想了想,又把柴门关上,守着箱子纳鞋底,寸步不离,只等着温秀才回来,把东西安安全全交到他的手上方能心安。   大妹走到村口,看见马车并未离去,车夫站在路口招徕生意,想要再赚些回郡城路费。大妹于是依旧坐上他的马车离去。   等到天黑,温秀才和小妹一起回来,易婶子背着小妹,小心翼翼把书交到温秀才手上,特地抽出银票,叮嘱道:“我也不知道是多少,你要收好了,别弄丢。”   温秀才看了看银票,惊讶道:“一千两……”   易婶子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这么多……”   书册封面印着“庄子”两字,温秀才随意翻了翻,瞥见一张红纸,拿出来看了一下,险些晕倒。   易婶子见温秀才脸色苍白,急忙问道:“怎么了?”   温秀才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易婶子又催问一声,温秀才嗫嚅道:“休书……”猛然警醒,问易婶子道:“大妹人呢?”   易婶子两眼发直,回过神,也慌张道:“走……走了……没说去哪里啊,我还以为她要回郑家……”   温秀才疾奔出去,可是夜色茫茫,去哪里找?温秀才挫败非常,抱膝蹲在地上,咽呜出声:“我可怜的大妹啊……”   遭贼   又是一年上巳节,上京的春天到得晚,时维三月,杨柳不过才爆出些小牙尖尖,腊梅还未开败,但是再冷的天也抵挡不住人们高涨的游兴。大妹推开窗门,看见楼下大街车水马龙,男女老少花月春风。   旅店楼下是个小酒馆,有个江淮一带过来的歌姬应客人要求唱了一出《百花弹词》,已至尾声。   “……君不见,霎时间,催花风雨。粉墙边,苍苔上,都是残英。金谷园,剩得些,荒苔野藓。百花洲,只是些,蔓茸青磷。彩云中,望不见,散花天女。春宫内,难觅个,花蕊夫人。觑得破,假机关,花开花落。悟得着,真消息,非色非声……”   温秀才接到大妹来信,得知她已在京城落脚,无病无灾,一路平安。温秀才终于放心,因心里高兴,便依了李大人的邀请,从隔壁易婶子那里买来一只大公鸡,提着去县城赴约。   李大人是温秀才的昔日同窗,大妹和二妹皆在他那里上过私塾,后来他去了西北县城当县令,任期满后,又被派遣去其他县城,从县官当到郡守,李大人十几年未踏出过大西北,吃够了大漠风沙。此次回京述职,朝廷准许他休沐三个月,回家探亲。   李大人先头一个月免不得要应酬南越郡的大小官员,至第二个月方有时间会会往时好友,可是温秀才心里吊着大妹这块石头,哪里也没心思去,一再谢退了那边的请帖。温秀才到达李家的时候,朝廷又下了任命书,要李大人一个月之后启程去两广地区任职。   一别十多年,书生意气难觅,新愁旧绪交合,举起杯盏就停不住,一坛子酒尽底,两个人皆醉得不省人事。李夫人让下人收拾了厢房,安顿温秀才住下。   小妹天擦黑才从县城回来,从易婶子那里得知温秀才被李大人叫去了,料定他今晚不会回来,心底早就欢喜雀跃开了,一边瞒着易婶子不让她看出来,一边安安分分回家做饭。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小妹偷偷锁了门,骑上马直奔杂耍班住的客栈,将耍马的后生叫出来,央他带她去山上捉野猪,因后生说过野猪都是晚上出来活动的。   后生面有犹豫,推说今天太累。小妹怎能依他?寻常晚上温秀才都在家中,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哪会善罢甘休?   后生敌不过小妹的纠缠,只好从屋里背出弓箭和柴刀,把剑给了小妹,让她带在身上防身,然后翻身上马,带着她前往城北密林。   宿醉醒来,温秀才在李大人家吃过早饭才回。露湿花浓,柳梢上的黄鹂争相唱鸣,温秀才晕乎乎走在路上,打了个酒嗝,心想:越是官大,越是亲和,半桶晃的水才会响咚叮,想想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二姑爷,县官才做到七品,却把官场那套表里不一的假仁假义学得个炉火纯青。   回到家中,看见柴门大开,还以为小妹今日未出去玩乐,温秀才喜了一喜,跨进门槛,正要褒扬几句,却见家里大乱,快步走到房中一看,只见床褥席子乱扔,箱子奁子倒扣,衣服裤子凌杂一地。   温秀才急忙去翻箱底——哪有银票踪影?连床头几个买菜用的几个铜板也被摸了个底儿清。温秀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易婶子走过来,被满屋子的乱糟糟吓了一跳,惊道:“莫不是遭贼了?”   “小妹?小妹昨晚在家的呀?”易婶子着急地问,鉴于小妹的前科,心里有了不好的想法:难道和那个耍马的后生私奔了?但是易婶子不敢说,怕温秀才受不住,真的会被气死。   温秀才呆愣愣靠着床脚坐着,易婶子六神无主,听见门外响起马蹄声,连忙走出去,与冲跑进来的小妹撞了个满怀,差点摔倒。   “哎呀,您添什么乱!”小妹连忙拉住她。   易婶子反抓住小妹的手腕,着急道:“你们家进贼了!”   小妹急急走进屋中,与温秀才商量道:“爹,咱们报官吧!”她是天将明时回到家中的,那时候家里已经遭盗,小妹跑出去再次跨上马背,直觉便先回县城找杂耍团,却发现人去房空,客栈小二说他们半夜的时候就已经退房,好像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连夜离开了东凌县。   小妹确信是被他们给骗了,所以又急急忙忙跑去李府找温秀才,得知他已经回家,又快马加鞭赶至家中,想同温秀才商量报官事宜。   大妹在客栈住了月余,总算等到她想要的消息,客栈小二笑说道:“金银绣庄今儿贴了告示,要新招三名绣娘,请有意者携绣品前去报名。”   大妹道了谢,打赏他几个铜板。   在这月余的时间里,大妹因无事可干,又重拿起往日的绣花针,却因为许久未做手疏,半个多月方才绣完一幅三寸见方的海棠春睡图,但是怎么看怎么不满意,遂只能拿出以前当姑娘时候做的绣品前往金银绣庄。   金银绣庄位于东城区的马蹄街,这条街属于上京老街,这一带的房子因年代久了都比较旧,金银绣庄便藏身于这样的一片老宅子之中,若不是门匾上清清楚楚的黑底红字,任谁也想不到眼前的就是赫赫有名的金银绣庄,天下间最顶级的绣坊。   慕名而来的绣娘不少,在门口排起长龙,估计是知晓绣坊难进,上京本地的绣娘反倒不多。排队的绣娘皆是少女年纪,衣着或光鲜或朴实,最小才年方二六,最高的不过二八,大妹一身妇人打扮,又年长许多,往她们中间一站,显得格外突兀,那些姑娘们看她的眼神都明显不对。   大妹看了看长龙首尾,走到近旁一处卖茶水和小食的铺子里,要了一壶茶和一碟码成小塔形状的花生酥,坐下慢慢吃喝。然而花生酥太甜,大妹不过吃两个就腻了,附近人家的小孩子闻着味儿过来,个子才刚刚与桌子等高,踮着脚尖,双手扒在桌沿,怯怯看着这碟没了塔尖的花生酥。   大妹随手抓了几个给他,小孩子递过去双手捧住,欢欢喜喜跑远,却引得一直注意这边的几个孩子一窝蜂拥上来,大妹便将一碟花生酥分完,转头看见队尾的一些绣娘看向这边,有不在意的,有羡慕的,有嗤咦的。   大妹自嘲地笑了一下,仍坐在桌边饮茶,等着天色将暮,排队的人不再那么多了,这才结了账,站到队伍末尾。   快轮到自己的时候,大妹看了下其他人绣品,发现大多技法都在自己之上,不免有些泄气,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所以只好交上绣品,报了姓名:“姓温名思,南越人氏,现暂住长福客栈。”   出走   因料到自己不会中选,心里反而异常平静,一夜好眠之后,大妹起身,去楼下要了一碗粥和一碟小菜,打算果腹之后去京里其他绣坊转转,看看有没有招人的,毕竟身上银钱有限,长住客栈也不是办法,需要早作打算。   门外进来一个小厮,走到柜台问掌柜的:“请问贵店是否有位姓温的姑娘?南越郡来的。”   掌柜的朝大妹桌子方向努了努嘴,小厮看见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愣了愣。大妹掏出手绢擦了擦唇,站起来冲小厮点头。   小厮这才相信眼前这位便是,因有些尴尬,笑得不大自然,道:“温娘子,小的是金银绣庄下人,奉我们绣庄主事之命来告知温娘子一声:您被我们绣庄录取了,若是明日有空,便明日起开始上工,若是明日不能得空,那再商定时间。”   大妹紧答道:“明日有空,谢谢小哥特地跑过来一趟。”接着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打赏。   小厮弯腰感谢,揣着铜板离开。   小二提着水壶过来,往大妹的杯子续满水,恭喜道:“金银绣庄不好进呀,小娘子好本事。”   大妹笑了笑,坐下来继续吃未吃完的粥,心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论年龄,她不占优势;论技艺,在东凌县还算能拿得出手,到了人才云萃的上京,也就平平,不知金银绣庄看中她什么。   二妹把儿子交付在丫头照管,自己特地回温家一趟。温秀才见到她,好似抓到救命稻草,急巴巴道:“怎么样?抓到那帮人了没有?”   二妹摇头,见温秀才暗淡了眼神,连忙解释道:“那些人都是惯犯,打着耍杂戏的幌子,行盗窃之事,而且绝不在在一个郡里长待,一旦得手,立马化整为零,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犯事时,便聚零为整。之前县里好几户人家都遭了盗,因他们手法老道,现场未留下蛛丝马迹,因此无法破解,现在看来,该都是这帮人所为。这帮人行踪不定,这一次在东凌县出现,下一次可能去了云贵一带,防不胜防,官府根本无从抓起。”   小妹哼声道:“是姐夫让你这么说的吧?”   二妹涨红了脸,见温秀才面如死灰,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裹的东西,硬往温秀才手里塞。   温秀才打开看了一下,见是个黄澄澄的小镯子,于是把它还回去。二妹两只手反背在身后,就是不接受。   镯子是大妹送给二妹儿子的周岁礼,当时共打了一套,有长命锁一只,手镯、脚镯各一对,平常放在华氏那里保管,只因前几天应另一位官夫人的约,二妹抱儿子过去玩,华氏这才把长命锁和手镯拿出来装点门面,回来之后,华氏还没来得及要回去,二妹偷偷拿出来一只。   温秀才皱眉,不悦道:“你这是做什么?”继续把镯子往二妹手上塞,“当心被你婆婆知道。”   二妹红了眼圈,难得倔强一次,扭着身子不要,“知道就知道吧,还能怎样?总不会打死我!”二妹央求温秀才道,“反正追不回来了,不如把状纸撤回来吧?”一千两银子是大数字,算是个大案子,关系官员的考核。   温秀才忍不住又抹起眼睛,哽咽道:“这是郑家给你大姐的钱啊!你大姐眼界这么高,心性又要强,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嫁人,她无子无女,长辈再好都要入土的,姊妹再好,迟早都是别人家的。留着这笔钱,以后就算孤苦无依,好歹还能有个依靠……”   二妹羞得满脸通红,抬头见小妹脸色不好,忙拉了下温秀才衣角,见小妹垂头丧气回卧房,二妹轻声提醒温秀才:“爹你别再说了,小妹这个样子,指不定会做出傻事来呢!”   温秀才叹了口气,面朝里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二妹叹了口气,包好镯子塞回怀里,走去厨房做饭,又炒了几个素菜。   忙乎完之后,还未到午时,二妹进屋唤温秀才和小妹吃饭,见他们都躺在床上不吭声,只好把菜闷在锅里,洗了手出去,掩上柴门,因怕华氏回家看不见她,又骂她懒骂她没用,着着急急往县城里走。   温秀才在床上浑浑噩噩一整天,腹鸣如雷,却没半点心思吃饭,到了深夜睡去,迷迷糊糊醒来已是天明,起床看见小妹卧房门开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椅擦得纤尘不染,地面也是干干净净,要知道她以前是不耐烦做这些的。   温秀才叹了口气,去厨房揭开锅盖,见饭菜还是昨天中午留下的,未动分毫,已经馊了,只好盛出来拿去易婶子家里喂鸡。   温秀才重新放米、加水煮饭,蒸了碗鸡蛋羹,便算是这一顿的菜蔬。   等到饭好,温秀才去找小妹吃饭,遍寻屋里屋外也不见人影,自丢钱之后被压抑的怒火彻底爆发,“啪”地一声重重摔上柴门,恶狠狠地想:当没生过这么不懂事女儿!   怒冲冲进厨房盛饭,但一口气堵在心口,哪能吃得下?   “哐当”一声,温秀才连锅铲也扔了,坐到厅堂的椅子上生闷气,瞥见桌上倒扣着一口碗,碗下押着一个纸条,遂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父亲大人在上,儿三拜叩首。盖因女儿蠢钝,引狼入室,家中才遭此厄变,往后大姐生存无依,也系女儿一人之因。女儿自知罪孽深重,欲外出营生,不赎清醉债,誓不还家。儿再拜叩首,望父亲大人万福金安,勿以女儿为念。”   温秀才紧攥着信纸跑出门,见旁边的马栏空空如也——小妹真的走了,不禁又是伤心又是忧心:她还这么小,都没到及笄之年,从未出过远门,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子,能去哪里?小小女子,倔强起来九头牛都拉不了……   温秀才紧握的信纸,不禁泪流满面:人海茫茫,他能到哪里去找?   故友   金银绣庄是一个三进的宅子,靠近大门的是门房、男仆和绣男的住所,刺绣一般是女子的事情,但不乏也有男子好此道,只是人数较少,且被世人所偏见,一般绣坊不予接纳,唯金银绣庄例外,将他们等同于绣娘们看待,能否进来各凭本事。金银绣庄总共进来过6名绣男,娶妻生子之后,大家先后都戒了此道,老老实实找适合男子做的事情营生,唯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还留在这里,老先生姓李,三十岁进的金银绣庄,在年轻一辈绣娘中,是元老级的存在。   第二进是绣坊所在,共三层楼之高,大大小小房间无数,比绣娘和绣男人头还要多,这么大的绣庄,绣娘和绣男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人,甚至与孙家这个小绣坊相当。   金银绣庄重质不重量,绣品以精、巧、奇、新著称,名气大到这种地步,是挑单子来做的,如果是长篇巨幅,就由几个绣娘在大房间内共同完成,如果是小幅绣品,则每人一个房间,关起门来,清清静静。   第三进是绣娘们的住所,为几个独立院落,白墙青瓦,干净素洁。姑娘们爱花,房前屋后栽了不少,有海棠、迎春、碧桃、萱草、墙下红等等,热热闹闹挤在一起,喜气洋洋地开着。   走在前头领路的是金银绣庄的丫头,要带大妹和另外两个新招取的绣娘去见绣庄主事,两个绣娘皆是豆蔻年华,因为年龄相仿,手挽手走在一起。   丫头带领她们走进主院正厅,主事正端坐在主位上等候,主事姓秦,大家都称呼她为秦姑娘,是位四十多岁的女子,仍作姑娘家打扮,一双素手圆润纤尖,水葱一般。   秦姑娘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皮肤光洁白皙,但不苟言笑,一双厉眼有说不出的震慑力,冷冰冰开口道:“该说的规矩,桂子已经同你们说过,我不再费言,老老实实做事,安安分分当人就是。”转头扫了一眼大妹,道:“根基如何,你自己清楚,有志不在年高,三个月为期,望你善待光阴。”   从主院出来,桂子先给她们分配住宿的地方,就在主院附近,经过一条□□,拐个弯就到,房间却只有两个。   桂子等着两个姑娘放好包袱,说道:“先休息一下,午时到前院用饭。”之后,带着大妹一路分花拂柳,穿庭过园,走甬道下石桥,来到僻静的所在。   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院旁的一抹浓绿,两棵老葡萄树缠绕一处,匍匐上花架,将顶上遮得密不透风,绿叶荫荫,间有嫩黄小芽探头探脑隐藏期间,分外可爱。院子正面是一个大房,两间通作一间,垂着湘帘,两边各附一间耳房,院子左右各有屋子三间,一明两暗,右手边这一排幽窗半开,屋外游廊挂有一架红嘴绿毛的鹦鹉,看见桂子和大妹二人,扑棱棱翅膀,跳着脚嚷道:“贵客上门,贵客吉祥。”屋内并无人出来应答。   桂子带着大妹去了左手边,打开门,推开窗,笑说道:“姐姐在这里休息一下,等到正午再同我们一起吃饭。”   大妹谢过她,送她出院门,回到屋里转了转,屋子很大,被珠帘和多宝架隔成三间,一间小厅,一间梳妆房,一间卧房,不但窗明几净,被褥床帷幔全新,连妆台上的胭脂都是刚买的。多宝架上摆着一只大花瓶,满满插了一瓶子红黄蓝紫月季,五颜六色,芳香扑鼻,摆放的时果也都是极新鲜的,还有糖葫芦、豌豆黄、驴打滚等上京小吃摆了一桌子,考虑之周到,准备之细致,令人诧异。   打开包袱,大妹把衣服挂放在衣橱里,把首饰放进妆台,出来在小院里转了转,未见对门的女子回来,遂回房里坐了一会儿,等到午时,出去和众绣娘一同吃饭。大妹自知自己绣技薄弱,能被录取已是破格,三月之期便是金银绣庄给她的机会,若是期满之后仍不能达到要求,只能整理包裹自行离开。   午饭之后,桂子带大妹去绣坊东面的楼房,二楼是书室,一列列书架队列整齐,满满都是书籍,经史子集,无所不包。桂子留下她之后,便下楼了,大妹走到正面最显眼的书架前,见这一架的书看起来都比较旧,均是有关刺绣方面的书籍,抽出一本翻了翻,竟然是手写的,娟秀的簪花小楷端庄雅丽。   大妹又抽出几本看了一下,发现都是相同笔迹,内容全面且详实,范围大到历代刺绣、刺绣品种、各地刺绣,小到单种针法运针技巧都能单独订成一本,因为看得人多,书页已经起了毛边,有些字也显得模糊不清。   犹如一只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大妹捧着书孜孜不倦读起来,及至天色昏暗,因看不清书上内容,这才起身,揉揉发酸的脖子,既然没有人催促她离去,便点上桌上的烛台,打算挑灯夜战。   书室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因为烛光昏暗,又隔着这么多书架,大妹看不清人来,便没有理会,继续埋头书中。   来人蹦蹦跳跳过来,甜腻腻的嗓音响起,笑说道:“温姑娘,好久不见呀!”   大妹惊喜,抬头看见面前站的竟是苏甜,开心道:“你也在这里!”   “我和小姐很早就来了。”苏甜拉起她的手,边往外走边问道,“我留给你好多的吃的,你吃了没有?都是上京最好吃的东西呢!可惜我和小姐出门办事去了,要不然定出来接你。”   大妹谢谢她的好意,知道苏慕亭就在金银绣庄,长期压负的担子突然间轻松不少,此番她能暂留下来,怕是承了苏慕亭不少情。   苏慕亭在正院和主事秦姑娘商谈事情,苏甜先和大妹一起回屋,她们住在同个院子,大妹居左,苏慕亭居右,因要给大妹接风洗尘,苏慕亭特地从外面酒楼叫来一桌宴席。   苏甜翻出一大堆糖果和小玩意儿让大妹挑,看中什么就送她什么,大妹知道苏甜被苏慕亭保护得很好,虽然年已十五,仍然是小孩子心性。大妹应景挑了颗梅子糖,其他的让她收起来,苏甜便欢欢喜喜将这些吃食和玩具又锁进了橱子里。   没一会儿,苏慕亭从正院回来。苏慕亭自离家之后,一路到达京城,顺风顺水进了金银绣庄,期间二人无半点联系。三年多未见面,苏慕亭倒是没什么变化,反是大妹经历良多,说起来不胜嘘唏,不过她是豁达之人,一杯酒下肚,与苏慕亭相视一笑,前尘往事已矣。   真容   两年过去,大妹却从未见到过金针娘娘,听苏慕亭讲,金针娘娘身体不大好,长住山上,已经基本不管绣庄,庄内事务,内事秦姑娘负责,外事李绣男负责。   这一天傍晚,秦姑娘要去书室找本书,因她上了岁数,眼神不太好,桂子又不在身旁,遂请大妹与她同行。   上了楼梯,听见屋内有人,大妹轻推一下房门,未推开,听见一个绣娘在屋里说道:“抄快点,走之前把这些都抄完。”   另一个绣娘问道:“这么多哎,还是捡紧要的抄吧?”   金银绣庄对绣娘没有约束,若有绣娘想要离开,只要提前一个月向秦姑娘禀明,秦姑娘一般都会同意。金银绣庄创建近三十年,迎来送往,接纳过的绣娘以百千计,其中不乏有偷师者,或是其他绣庄派遣绣娘潜入,或是绣娘学成之后回去开绣庄。若有发现,绣庄从不处罚,该教的东西,金针娘娘依旧尽心尽力地传授,即使如此,金银绣庄仍然是金银绣庄,无人能出其右。   大妹轻敲门扇,里头声音戛然而止,等了一小会儿,总算等到里头拨下门栓。房门打开,两个二十出头的妇人贴着门口站立,神情慌张。   时近酉中,室内昏暗,秦姑娘说道:“点上蜡吧,不要看坏了眼睛。”   绣娘吭吭哧哧答应。   秦姑娘低头吩咐大妹,等到大妹找到书,她拿在手里,带着大妹一起下楼,从始至终未看绣娘一眼。绣娘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目送她离开,涨红了脸。   金银娘娘还住在庄内的时候,其他绣庄遇到刺绣上的难事,总习惯过来请教,金针娘娘没有一次不尽心帮忙解决,甚至有时候还会留下一两个她们绣庄的人,跟着自己学习。金银绣庄从来没有明确规定不许将何种技法外传,但是有些人总喜欢以自己之心揣度他人,有些可以光明正大做的事情,非得要偷偷摸摸地来。   回到绣楼,绣娘们已经走得七七八八,还剩些未成婚的绣娘挑灯用功。金银绣坊的绣娘酬劳拿得高,但凡在这里待了四五个年头以上,有不少在城里买了宅院出去住,有些成婚的绣娘要操持家里的老人小孩,下午回去得早一些,也有些有钱但未成婚,家又不在这里的,嫌单住在外面冷清,仍选择留在庄内,与其他绣娘彼此有个照应。   桂子领了个中年男子进来,是淮扬织造局提督的儿子。三个月前,他们局里专门负责龙袍制作的老师傅突然暴毙,现今龙袍虽然已经完工,只一双龙眼珠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提督因此让儿子带上龙袍,到金银绣庄恳请金针娘娘搭救。   提督儿子从下人手里拿过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指着龙袍上的眼睛给秦姑娘看。   外行人看不出门道,若不是在金银绣庄受熏陶两年,大妹也不会轻轻松松就瞧出两颗龙眼黑则黑矣,但少了些灵动。   秦姑娘轻描淡写道:“圣上又不是暴戾之人,你就这样呈上去,他顶多皱一下眉头,也不会责罚于你们,怕什么。”   提督急忙躬身讨饶道:“三个月后便是祭天大典,若是下个月龙袍不能令内务府满意,即使圣上宽厚,依照律法,我们江淮织造局也难逃责罚,请秦姑娘看在家父与金针娘娘是故交的份上,救我们一救吧!”   秦姑娘沉吟片刻,让桂子出去把金针娘娘找回来。   金针娘娘行踪不定,京城附近又有这么多山头,若是一座座翻找,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秦姑娘吩咐下人收拾了一间厢房,给提督儿子住下。   第二天清晨,一顶小轿抬进绣庄,桂子掀开帘子,金针娘娘从里头出来。   大妹和苏慕亭正在晨读,苏甜从厨房提食盒回来,听到了风声,赶紧告诉苏慕亭。   葡萄树已落光了叶子,晨曦自疏疏密密的枝蔓中透入,斑斑驳驳地照在架下的石桌石椅上,苏慕亭放下书册,与大妹笑说道:“久慕大名,你今天总算能见她一回。”   大妹跟着放下书,与苏慕亭一道前往绣楼。   龙袍本来搁置在中屋,已经上架完毕,只是秦姑娘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闻风进来观摩,不但有自己绣庄的绣娘,还有其他远近绣庄听见风声赶过来学艺的,秦姑娘只好又把绣架挪进了大屋。   因大妹和苏慕亭是绣庄里的人,大家自觉让出一条道。两人穿过层层人墙,终于挤到人群最里圈,但因来得比较晚,所以只能站在绣架背面。   之前见秦姑娘保养得宜,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大妹猜想金针娘娘也是不老容颜,因此,在看见绣架前的苍苍白发时,心里小小诧异了一下,再看她绣花的手,也是干褶得如同老树枯皮一般,与她不到五十的年纪极不相符。   因要教授众绣娘,金针娘娘特意放缓针速,边绣边讲解,声音沙哑,却如甘泉润心,说不上的亲切舒服。   “刺绣与书画相同,也讲神韵,花草因风霜雪雨而呈不同姿态,人物以面目表情传韵,鸟兽则由目、颈、爪见精神,绣制之中,要注意针法线色上的搭配。针法有定,而针法之用无定,过分拘泥则会僵化,若时常变化而又技术不精,则达不到出神入化之效,唯有勤勉不懈多加领悟,方能在不变之中求变,又于变化之中不失方寸。绣眼睛不同其他,更讲神韵,虚针与迭针共用,色线浓淡之间和谐转换,方能表现得出逼真和灵动……”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话说完了,眼珠子也绣好了,金针娘娘起身,众人皆走上前细看,只见五爪金龙长须抖动,脚踩祥瑞,双目炯炯,似立马能腾空而起一般,不由交口称好。   提督儿子自是千恩万谢。金针娘娘客气地点点头,将手里绣针插回到一旁的绣架之中。那是大妹做工的地方,上京风物图已绣好大半。   金针娘娘瞧了一眼,赞道:“是花了大工夫的。”   大妹见到金针娘娘正面,与她的手一样,虽没这么多皱纹,却也是满脸苍容,唯一双凤目沉静如水、温婉似三月东风。   秦姑娘请问道:“是在这里住几天呢,还是吃完午饭再走?”   金针娘娘回答道:“我约了师兄们谈道,现在便回。”   大妹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是暗灰色道袍。   金针娘娘出门,依旧乘坐来时的小轿,由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出了绣庄大门。   学语   金针娘娘走后,大家仍然各干各的事情,生活仿佛并未受到干扰。大妹手头绣的这副上京风物图长九尺,宽三尺,是礼部预订了要送给波斯国皇帝作贺礼的,因交货时间有一年,秦姑娘便分配给大妹独自完成。   与大妹同时进金银绣庄的一位绣娘走过来,羞涩地问大妹:“温姐,你可以把金针娘娘用过的绣花针送给我吗?”   未见到金针娘娘之前,她曾和另一名同时进绣庄的绣娘猜测金针娘娘会用什么样的绣花针,两人一致认为金针娘娘的绣花针定是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然而银针价廉,金针太俗,碧玉、宝石等打造的针则太脆,两人搜刮尽脑海也想不出金针娘娘用的绣花针到底是什么做的,问其他绣娘,其他绣娘皆是笑而不语。因此,两个绣娘一致断定金针娘娘用的绣花针定然是海外见所未见的奇异宝贝。直至今天见到金针娘娘竟然随手拿起大妹插在架子上的绣花针就开始用了。   能将一根普普通通的绣针用到信马由缰、线走游龙的地步,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大妹举起手中还连着线的小绣针,问道:“这个吗?”   绣娘连连点头。这是一根被金针娘娘用过的绣花针,就在大妹的手上,她很羡慕。   大妹说道:“请等一下。”接着手下运针飞速,三两下绣完一根丝线,剪断之后,将绣针递给绣娘。   绣娘欣喜非常,珍而重之地接过,用帕子接住,并层层包裹住收好,觉得以后总算能在小一辈们面前炫耀一番。   一副上京风物图绣了近一年的时候,一番装裱之后,交货期也到了。苏慕亭带上绣品,和李绣男一起去礼部交货,回来时带了一道请帖。原来礼部此番派使者出使波斯,想要带一名绣娘随往,以弘扬我朝刺绣技法之精妙,物产之丰饶,乃是天国之典范。   书室里关于刺绣方面的书籍囊括国内各地,唯独缺少外邦的,能够跟随使团出使波斯,与波斯国的绣娘们交流切磋,取长补短,吸取益处,学成归来之后将波斯刺绣技艺书写成书,也能弥补些异域刺绣空白,但是选谁去是关键,单从技术来看的话,在金银绣庄待了五年以上的绣娘皆有资格。   秦姑娘心属苏慕亭,但是李绣男年纪大了,有告老归乡的意思,苏慕亭现在跟着他学习外事,准备将来能够接替他的位置,抽不开身。   苏慕亭举荐大妹,说道:“温姐虽然来庄里的时间短,但是技艺进展飞快,堪比进庄五年以上的绣娘,且她博览群书,文采又好,堪当此任。”   大妹的勤奋没有亏待她的天赋,秦姑娘看在眼里,知道她是棵可以磨砺的好苗子,遂同意苏慕亭的提请。   回去之后,苏慕亭特地告诉大妹此事,大妹愣了一下,首先想到的是语言不通该怎么办。   苏慕亭安慰她道:“礼部自然有人会教你。”   大妹这才喜道:“承你美意,不知如何感谢,唯有下次喝酒的时候多敬你一杯。”   大妹能被金针娘娘赞许,被秦姑娘认同,除了自己每夜挑灯刻苦之外,还与苏慕亭的帮助离不开。苏慕亭进绣庄早,天赋高,甚得金针娘娘喜欢,耳提面命传授了她不少东西。苏慕亭好学、笔勤,将金针娘娘教授的东西都记录在本子上,时常温故知新,后来大妹初进绣庄,为了顺利度过三月之期,苏慕亭特意将本子借给她,并时常指点她针法,她才有如此大且快的变化。   礼部有位侍郎,姓谢,三十出头,通晓波斯、交趾、南掌、天竺、吕宋等多国语言,凡有使团前往外邦,他必是其中一员。   当大妹找到他的时候,他给了大妹三本厚厚的书籍,皆是汉文所写介绍波斯风土人情,让她回去慢慢看。看着小吏送走大妹,谢侍郎喜滋滋地想:又打发走一个。   没想到两天后,大妹就抱着三本书回来。   谢侍郎心里冷哼,面上端笑说道:“这些都是基本,不但要吃完,还要吃透。”漫不经心翻了几页提问,想不到大妹竟然对答如流。   谢侍郎又找出比原先三本厚一倍的书,整整十本之多,心想:至少要消耗十多天吧?总算又偷来半个月的悠闲。   结果,不过五天,大妹又找上门。   谢侍郎不敢怠慢,认认真真拿起十本书,每隔几页就抽问一两句,自辰时起,至午时止,他一句紧接着一句发问,大妹一句跟着一句从容应答。   见大妹真的熟记于心,且找不出大破绽,谢侍郎这才作罢,正正经经从音韵开始教起。   三天后是休沐日,谢侍郎让大妹届时早点去他府上,他有更多的空余时间可以教她波斯语。   因要准备去波斯,自从上京风物图完工之后,秦姑娘便没再安排绣活给她,大妹有更多的时间专攻波斯语。   谢侍郎家住朱衣巷,与马蹄街不同,这里一户接着一户的高墙大院,门楣光鲜亮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地段。谢侍郎家住得较里边,家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和一个亦妾亦仆的婢女。房子是谢家父母亲留下来的,母亲善治园,到了他这里,便疏打理,花草一概不见,唯有后园的木樨和前庭的古木越野长得越好,时值盛夏,往树底下一站,凉风自来。   婢女把大妹接进花厅,奉上茶水,请她稍待,她前往后园告知晨起练剑的谢侍郎。   谢侍郎经常出使外邦,屋内却鲜少异域物件摆设,所陈东西以实用为主,材质虽然上好,但造型古朴,又喜用暗色,因此,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之余,还显得灰扑扑的,唯有墙上的一副刺绣图点缀了些许颜色。   大妹看着图画熟悉,于是走近细看,发现真的是自己当初在孙家绣坊绣制的上巳图,后被一个姓平的商人买走,不知怎的竟然出现在此处。   归家   去波斯的路不好走,舟车交替,用了小半年时间才到达,然而却只能待两个多月,除了应使团要求,向波斯国女人们传授基本的刺绣技巧之外,还要学习她们的技术,大妹忙起来的话连一日三餐都经常耽误。   波斯国技术粗犷,配色不像她们一样讲求自然和和谐,经常大红大绿搭配一起,怎样夺目怎样来,竟然也产生别样的美感。   两个月后,使团回国,大船经过江淮,气候已进入深秋,乌桕树将河道两岸染成通红一片,倒映在瑟瑟江水之中,将秋色描绘得淋漓尽致。   许久未归家,大妹想顺道回去看看,于是使团将她在码头放下,告别之后,大船仍然北上,大妹则在岸边雇了辆马车。   村里人都知道大妹在外头发迹了,看见她回来,又从马车上卸下大箱小箱在门口。村民们不必招呼,都自觉围了上来,有问好的,有表达想念的,有说让她去他们家玩的,有让她多住几天再走的……   大妹一一表示感谢,打开大箱子,把从波斯带来的手信分给前来问候的村民们。   温秀才在晒谷场晒谷,不知谁家的鸡跑进来,要吃他的谷子,温秀才正拿着耙子赶鸡,听村民跑过来告诉他大妹回来,当下扔下耙子,连鸡也不管了,拔腿就往家里跑。   看见温秀才回来,村民们三三两两散了,大妹走过来请安,见温秀才身子骨硬朗,放下了心。   温秀才拉起衣角揩眼睛,哽咽道:“大妹啊,爹对不起你……”   小妹的事情,温秀才曾写信跟她说过。大妹无所谓道:“钱丢了总能赚回来,不是大事。”   温秀才听见这话,眼泪掉得更凶,心疼道:“可是你小妹还没有找到……”   大妹安慰道:“小妹机灵,您不用太多担心。吃多少苦学多少乖,能出去历练一番也不是坏事。”   温秀才失望地放下了手,摸出腰间的钥匙去开门,帮大妹将大箱小箱抬进屋子里,以为她是从上京回来的,说道:“家里没什么人,何必破费买这么多。”   大妹遂把出使波斯的事情简要说了一下,听得温秀才心花怒放。有道是有心栽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煞费苦心栽培二妹和小妹二人,却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反而大妹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   想起二妹,温秀才又开始唉声叹气。   原来,华归在两年前也纳妾了,那妾室是华氏的远房侄女,原先家里也是个富户,后来家道中落,父亲将她卖给一个大官抵债,大官惧内,不敢将她带回家,而是在外面置办了个宅院偷偷养着,对外瞒得密不透风。养得时间长了,被家中母老虎发现,带上身边的脂兵粉将,气势汹汹要去捉拿外室。大官事先得到消息,因华氏侄女已怀有身孕,不能随意丢弃,无奈家中母老虎来势汹汹,正焦头烂额,其下属愿意接手。   大官求之不得,于是便将华氏侄女悄悄转让给下属。母老虎找到外宅的时候,华氏侄女已经深藏在大官下属的深院之中,母老虎奈何不得,幸好悻悻而返。后来,大官乘船进京的时候,被水寇洗劫,尸首陪抛入滚滚江海之后,至今没捞回来。   树倒猢狲散,大官死了,下属再也沾不到便宜,想要留下女人,却还要养别人的儿子,算算很亏本,于是将娘儿俩赶出府中。   父母年迈,兄嫂当家,嫂子不是一个善人,华氏侄女没有地方可去,于是带着儿子投奔华氏。华氏觉得自己这个侄女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的,有学识,有涵养,有见地,与贫家姑娘天壤之别,又与自己能说得上话,遂收留了她们母子。   华归与这个表妹自小玩到大,及至成人,才减少了往来,但是小时候得情意还在,而且她知风趣,懂诗词,能陪着他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宇宙洪荒,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媚态,一近身就有克制不住的飘飘然之感。一来二去,很快勾搭成奸,择吉日摆了筵席,当着东凌县同僚们的面,将表妹收入房中。   温秀才叹气:“你二妹这么软弱的人,家中再多一个这样厉害的人物,不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大妹低眉整理箱子的东西,要送给孙大娘的、易婶子的、二妹的分开放好。温秀才见她又不接话了,遂只好怏怏地住了口,听见外头响起敲门声,抬起手抹几下脸,走过去开门,原来是易婶子。   易婶子今天去市集卖鸡,回来得晚些,听过大妹回家,遂过来看看。   大妹站起身接待,感谢她这些年对温家的照料。自己姐妹不孝,不能近前侍奉父亲,全赖易婶子的照顾。   易婶子笑得憨实,说起温秀才的不容易,提起二妹的可怜,一开口,就絮絮叨叨停不住,大妹听得仔细,偶尔礼貌地点下头。   温秀才拉了下易婶子的衣角,易婶子这才回过神,住了嘴。   温秀才帮易婶子把大妹送给她的东西抱回她家,易婶子挨近温秀才小声嘀咕:“怎么这次看大妹,好像变了很多。”   温秀才替大妹说话:“她能顾好自己已经很不错,哪能件件事都顾上。”   易婶子不同意,“那两个都是她妹妹啊!”   温秀才叹气:“她们自己不争气,有什么办法!”   易婶子跟着叹气,让他把东西放在凳子上,将家里晒的菜干、笋干等拿出来给温秀才,难得大妹回家,让温秀才多做些本地才有的菜给大妹吃。   第二天,温秀才进城里把二妹叫回来。   二妹抱了儿子一起过来,儿子今年5岁,因为怕生,腻在二妹怀里不出来,怯怯打量着大妹,在一群大人的引诱下叫大妹“大姑姑”,声音糯糯甜甜,因为缺了门牙,说话漏风。   虽说被窝里多了个女人,可是二妹这两年过得异常舒心,她与华氏侄女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做饭要多做两个人的,洗衣要多洗两个人的,沐浴要多备两个人的汤水,华氏侄女并不找她的麻烦,而华氏的注意力被她侄女和孙外甥分散,总算不会一天到晚揪着她的毛病骂个不停。   易婶子想让二妹同大妹说说自己的难处,但是二妹觉得自己目前这样挺好,没什么可抱怨。   因为要回家做饭,过了巳时,二妹便带着儿子回去了。   在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大妹留下些银子,然后进县城雇马车回上京,家里又只剩下温秀才孤零零一个人。   牢狱   北方的冬天冰天冻地,积雪盖有三尺厚,尽管待在这里已有些年头,大妹和苏慕亭仍然不耐寒,进了屋子离不开火盆,出了屋子就要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尤其是苏甜,都快要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大肉粽。   没什么事的话,大家都不愿出门,只是苏慕亭如今挑了李绣男的担子,不得不时时往外头跑。这一天,苏甜跟着她一起出门,回来之后一直说晦气,原来在街上被一个小混混摸了荷包,当时正逢衙差巡街,立时抓住小混混,却没找回荷包,好在小混混也没得到好果子,被衙差关进了大牢。   苏甜庆幸道:“幸好没带太多银子,要不然成了打狗的肉包子。”说完从袖筒里抽出一个纸袋子,芝麻花生酥还冒着热气。   苏甜将花生酥分给众人吃。苏甜是绣庄里有名的馋猫,大家有意让她,要么推说自己不要,要么拿了一小块意思意思,苏甜搬个小板凳放在离火盆最近的位置,抱着剩下的花生酥细嚼慢咽,开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大妹见苏慕亭自进门便没说话,而且时不时转头打量她几眼,遂问道:“怎么了?”   苏慕亭摇摇头,若有所思道:“就是觉得那小子眼熟。”   桂子捏着样粉红色的东西进来,推了下眯眼的苏甜。   苏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桂子,不解道:“怎么了?”   桂子无奈道:“你这个大迷糊,自己丢东西都不知道,这样子丢三落四,迟早要把你家小姐败光。”说着,摊开手,出现一只粉色绣着□□蝶图样的荷包。   桂子继续说道:“要不是我在你院门口捡到……”   “糟糕!”苏甜突然大叫,快速站起来,紧张地看向苏慕亭。   苏慕亭皱眉嘀咕:“冤枉好人了。”拿起架子上的大氅,往门外走去。   苏甜将花生酥往桂子手里一塞,叮嘱道:“不要吃完。”跑过去拿衣服,火急火燎地迈出门槛。   大妹心念一动,也快步跟上了她们。   自离家之后,小妹走南闯北,靠做苦力和教书为生,拜过师学过艺,扛过麻袋做过镖师……杂得估计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因知道大妹就在上京,小妹从来都是避开上京。   教书没有做苦力赚得多,但苦力不收女人,每到夏天,小妹就穿回女装,梳起辫子,应聘去做大户人家的西席,到了秋冬时候,厚衣服一裹,就去卖劳力。这一次,她在牧场找到份送皮革的活,因为是跑长途,所以给的报酬比较高。哪知道接到的第一单生意就是送往京城,小妹想要跟牧场管事换一换,但是牧场管事不耐烦,让她要么别干,要么别说。因舍不得工钱,小妹咬咬牙,觉得自己运气不至于会坏成那样,遂和同牧场的老伯一起,赶了马车来到京城,将皮革交到一位年轻的皮货老板手上,收了钱,看着天色昏暗,又有好大一场雪要下,她和老伯两人找了个小旅店歇脚,打算第二天就走。小妹出门买吃的,老伯先开了他自己的房间。   小妹走到一个包子铺前,因抬头查看天气,与一对主仆撞了个正着。小妹连忙道歉,那位小姐倒不在意,只是小丫头不满地嘟嘟囔囔,大抵是嫌弃她身上衣服又脏又乱。小妹翻了个白眼,去包子铺买包子,想不到小丫头也进了店铺。   小妹先到,掏了十个铜板买四个包子,小丫头随后,要了两个,要付账的时候,一摸腰间,大喊有小偷,揪住将要出门的小妹不让走。   小丫头大叫大嚷引来衙差,咬定就是小妹偷走荷包。   小妹百口莫辩,除了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没有偷之外,没有他法。衙差自是不信,从穿着判断,一个出自富贵之家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二两银子随随便便诬陷别人?再看小妹装扮,不是痞子就是无赖,遂将她押进大牢。   小妹原先心里想着:进大牢就进大牢吧,幸好还没来得及与掌柜的要房,算是省下一晚上的住宿钱。可是一关进来,就后悔了。在这个冷冰冰的季节里,牢房冷得像个冰窖,就算将破棉被都裹在身上,也抵不了寒,三人高的牢顶上有个脑袋大的窗口,呼呼往里头灌冷风。   小妹欲哭无泪,裹着棉被走到牢门处,抬脚一个劲地踹门上锁链,大声喊“冤枉。”但是没人理。   喊得多了,隔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耐烦地飞过来一只破鞋,骂道:“能不能安生点!冤枉?谁不冤枉!”   嗓子确实痛了,小妹叹了口气,将破鞋塞回隔壁,裹着被子走到墙角窝着,稍稍避开窗口吹进来的冷风。   中饭是两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小妹扶着木栏,央求送饭的衙差道:“我真的是冤枉的,烦请大哥帮我跟你们头儿说说,我愿意重谢。”   衙差抬眼斜她一下,轻声问道:“多少?”   小妹赔笑道:“你们定,我一定按规矩给。”到了人家地头上,不得不低头,只能破些财免灾。   衙差拉长声调道:“等着!”先给牢里的囚犯都发了午饭,这才提着食桶出去。   小妹继续窝到墙角,一边啃窝窝头,一边等监狱长放自己出去。   不成想不但监狱长来了,连最不想见的人也来了。   锁链声响起,牢门打开,小妹把头埋进臂弯里,当做沉睡中的陌生人,希望能躲过一劫。透过臂弯,看见一双绣花鞋子走到自己跟前,她不抬头,来人就不开口。   小妹熬不下去,在定力方面,她一向比不过大妹,遂只好挫败地从臂弯里昂起头,唤道:“大姐。”   大妹打量她几眼:瘦了,黑了,也糙了,可见吃了不少的苦,折磨得眼里的锐气都少了几分。   大妹柔声道:“走吧。”弯腰将她扶起。   苏慕亭和苏甜均站在门口,苏甜更是羞愧得抬不起头,诚恳地抱歉:“温二姑娘,都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了。”   小妹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她,见门口有辆气派的马车,知是大妹她们的,遂抬脚轻轻松松跃上,坐进车里。   大妹见苏甜低头扭着衣角,情况可怜,遂说道:“舍妹来气快,去气也快,今晚睡上一觉就会没事。”   苏甜这才快活起来,催着苏慕亭和大妹上车,她要回去找好多好吃的送给小妹,希望她能早点消气。   找活   大妹去了封信给温秀才,告诉他小妹已经找到。没成想入睡前还亲眼看着小妹进屋,一觉醒来人又不见了。   天还未亮,小妹就金出了银绣庄大门。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夜,路面积了厚厚一层,因有月亮照明,四周看起来并不昏暗。小妹径直去了小旅店,却被告知与她同来的老汉因见她犯了官司,怕受到牵连,昨天下午就回去了。   上京距离牧场有挺远的一段路,饶是马车也得走一天。去哪里都要路费,小妹想了又想,终于决定留在上京打工,等到明年开春再作打算,这段时间尽量避开金银绣庄的人,上京这么大,不至于天天被大妹逮到。   金银绣庄在北城,她偏往南城走,这里逛逛,那里看看,寒风似刀,她裹紧了自己,买了两个包子充饥,路经昨天送皮革的店铺,看见墙上贴了个告示,说是要招工。铺门开了一半,掌柜的小哥在里头拿鸡毛掸子除皮货上的灰尘。   小妹三两口吃完包子,伸出手揭下告示,把关闭的半扇门也推开,进去问道:“是你这里招人吗?”   小哥打量小妹一眼,婉言道:“要上下搬货,会很累。”   “工钱多少?”小妹问道,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小哥打量小妹的身板:虽然寒衣裹得圆滚滚的,无奈还是太小。正想找个不伤她自尊的借口拒绝,谁知小妹直接把告示拍在柜台上,开口道:“一个月一贯钱,包吃包住。   吃住不是问题,可是……   小哥为难,商量道:“这个价钱比行情贵多了。”   小妹一只手就抬起门口的□□袋,往柜台上一放,顿时灰尘满屋,呛得小哥连连咳嗽。这一麻袋的皮革,通常需要两个人抬的,可见眼前这个黑乎乎的男子确实值这个价。   小妹见小哥左盘算右盘算,眉头皱起来能夹死个苍蝇,遂不耐烦道:“行不行一句话,婆婆妈妈像个娘们。”   小哥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好吧。”希望这个月能多赚点吧。   小妹舒了口气,紧接着问道:“有吃的没?”   小哥看着告示上油腻腻的几个手指印,不解道:“你不是刚吃完吗?”   “两个包子哪里够!”小妹边说边往店铺后门瞧,打探厨房在哪里。   小哥担心道:“你食量很大吗?”可别他给吃穷了。   “还好。”小妹含糊其辞,指着东北角的小房子问他:“那里是厨房吗?有吃的没?”   小哥点点头,坦诚道:“还有两个馒头。”放在锅里温着,本来是他的午餐,但是……哎,中午再另做吧。   小哥姓于,单名一个安字,父亲早亡,这房子本来是他舅舅的,是个小小四合院。他舅舅未娶妻生子,老了想回家乡,临走前以一文钱将房子卖给他,带着他母亲回老家养老。他舅舅以前在别人那里做皮货,于安跟着他学了些手艺,于是将临街的这个房子墙体打破,装上门,改建成了店铺。   跟四合院一样,这个店铺也小得可怜,除了装门的这面之外,其他三面通通放了货架,什么皮靴、皮鞭、皮帽子、皮腰带将架子塞得满满的,因为放不下,还把屋顶都利用起来,幸好她个子不高,要是长得跟于安一样,一站直就磕到脑袋,长久以往不得把人给磕傻了?   于安坐在小板凳上,将新收到的一批皮货按照大小和品次好坏分类放好,规划哪些是做什么的。小妹坐在柜台前等客户上门,可是守了一上午,只守到又絮絮扬扬下落的雪花,不见半个人影,不由唉声叹气。   于安抬头笑了下,说道:“生意哪有这么好做的。”   到了中午,于安进厨房做饭,小妹继续守着铺面。等着于安做好面条端过来,两人围着柜台开吃。   简简单单的两大碗白菜条,素得连油星子都没有,于安不好意思道:“不太好,但是管饱,锅里还有。”   小妹哧溜哧溜吃了一大口,有了热乎的东西垫肚,全身都变得暖洋洋起来。出来几年,什么苦没吃过?小妹不介意有没有肉,而且这面条做得确实不错。   按理来说,年关将近,大家应该都忙着置办年货,可是店里的生意却比外头的天气还要冷,小妹问于安:“你干嘛不买好一些的皮革?”好一点的皮革价钱并没有高到哪里去,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卖相却有很大差别。   于安解释道:“那些好的皮革大多是从青壮年的马啊、牛啊、羊啊身上扒下来,就为了身上一点穿的,要过早地剥夺他们生命,何其忍心?”   小妹翻了个白眼,对他酸腐嗤之以鼻,“杀什么不是杀?老牛老马老羊的命就不是命?就算你不买,人家牧场照样杀,照样有人买去做漂亮的皮货,击垮你的丑货。”   于安看着好说话,却是一个筋,坚持道:“起码年老的活够了年头。”   小妹不想在这个无意义的话题上纠缠,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我把店里的东西都卖出去,你愿不愿意另外多给我些钱?”   “怎么卖?”于安好奇。   “办法我来想。”小妹追问,“愿不愿意给我加钱?”   “好!”干脆利落,于安这次倒是答应得很快。   两人继续低头吃面,大海碗快要尽底时,于安仍未开口询问,小妹终于按捺不住了,抬头问他:“你怎么不问问要加多少钱?”   于安“哦”了声,随波逐流道:“你要加多少钱?”   小妹使了个心眼,“我要利润的一半。”   “可以。”于安答道,喝完碗底最后一口汤,看着小妹把面条吃干净了,然后收拾碗筷拿厨房去洗。   小妹看着晃动的毡帘子百思不得其解:要一半的分成她只是随口一说,就好像卖东西一样,起价一定要抬得高高的,因为客户总会往下还,却没想到他竟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难不成脑子真的有问题?   小妹心里打着小算盘,暗乐:要是真是个傻子,倒可以多占些便宜。   生辰   小妹买了一块马油膏,将店里的皮货擦得光鲜锃亮,然后摊子往上京繁华地段一撑,立马引起了诸多人围观。   小妹要把价格提高一倍,但是于安不让。其次争执之后,小妹的酬劳从利润的一半涨高到三分之二,皮货价格维持不变。   截至大年三十之前,一共卖出店里将近一半存货,获利二十三两五钱,刨去成本,小妹拿到十一两有余。收摊前,余男去酒铺买酒,经过菜市时又买了一尾鱼、两斤肉和各种拜酬神拜祖宗的物品。   反正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客户上门,两人干脆早早关了店门,于安提着菜去厨房,小妹闲着也是闲着,便坐在灶下帮他烧火,见他揉面、杀鱼、择菜做得得心应手、有条不紊,而且味道非常不错,遂问道:“你从哪里学到的手艺?”   “我娘那里。”于安自豪道,“我娘说,疼媳妇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小妹“嗤”了一声,翻白眼。于安意识到自己空有一身讨媳妇欢心的好本事,无奈月下老人不系红绳,叹了口气,更加用力地揉手上面团。   不到一个时辰,八个菜做好,馍馍也出锅了。于安在馍馍上花了大心思,因今年是蛇年,做成的馍馍像各种各样的蛇,顶着红红绿绿的脑袋,身披五颜六色的图案,一个个惟妙惟肖,憨态可掬,看得小妹不由赞叹他的手比女孩子的还巧。   于安在前厅正中放上八仙桌,摆上八菜和馍馍,先拜天地,后祭祖宗。小妹拿着一个馍馍先吃起来,发觉里面还包着枣泥馅,甜而不腻,香而不厌,比她在晋中一带吃到的还好吃,遂问他祖籍:“晋地人善做花馍,上京这边貌似没有这种手艺,你是晋中一带过来的?”   于安解释道:“我娘来自晋中,我是南越的,道道地地的南方人。”   小妹追问道:“南越哪里?”   于安回答:“东凌县。”   小妹大喜道:“原来是老乡啊!”   于安愣了一下,没想到缘分这么奇妙,虽然他早早就跟着他母亲来上京投奔他舅舅,对东凌县的印象不深,但是对家乡的想念还是有的,顿时觉得眼前这个瘦弱小子更加可亲,仔细问了一下,才知她是村里的,而他家在县城。   等到香烛燃尽,小妹帮忙收拾八仙桌,打算正正经经吃年夜饭,却被于安告知还有人要来,将菜和馍馍放进蒸笼里热着。   天擦黑的时候,总算等来客人,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长得虎背熊腰,面色黑红,小妹见他右手比左手粗,又都是老茧,猜测他是个铁匠。   铁匠带了熟食猪蹄加菜,把纸包递给小妹,小妹拿进厨房切块,放在盘子里装好,端出来时看见两人已经吃喝上了,桌边的空位和桌上的空碗筷是留给她的。   小妹坐下,喝了杯酒热身,听着铁匠和于安从上京天气谈到江南水寇,从今年收成论到朝野格局,碰到失望处唉声叹气,讲到振奋处逸兴遄飞,指点江山,满面红光,好似朝堂是他们家开的一般。   男子阳气足,大冬天也不需要火盆,可怜小妹陪着他们干坐,缩手缩脚,觉得冷气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钻入,遂收起自己碗筷拿去洗,早早回房去睡觉。   亥子交替,乃是辞旧迎新接财神之时,小妹被远远近近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惊醒,翻个身想要继续睡,听见院里有响动,只好穿上寒衣出来。   于安昨晚与铁匠饮酒到通宵,听见外头炮仗轰鸣,知道吉时到了,遂与铁匠一起拿出一早买好的炮仗,两个放在店铺门口,两个放在院中。   于安放店铺门口的炮仗,院内的两只由铁匠来点,看见小妹出来,铁匠把点燃的线香递过去,笑说道:“新年新气象,年轻人来点吧,让老天爷保佑你早日娶到小媳妇。”   小妹接了线香,边放炮仗边在心里默念:“老天爷,求扔许许多多的银票下来!”   等于安从外头进来,铁匠便回自己家去了。   关好大门,于安问小妹:“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   小妹摸摸肚子,觉得确实有些饿了,但是煮面太麻烦,就让于安给自己煮两个鸡蛋。   鸡蛋连壳煮好,放在冰水里镇着,于安回去睡觉,小妹守着豆大的烛火剥鸡蛋,听着一波接一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觉得很有过年的味道。   自清晨起,于安的小院就陆陆续续来人,有卖菜的老伯,有护院的大叔,有算命的瞎眼先生,有杀猪的屠户,有刑场上的侩子手……十来个,来自各行各业,都是和铁匠差不多的年纪,大家聚在一起也不干别的,无非喝喝酒说说笑,过了中午才离开。   平常都没看见他们,一下子冒出来这许多,小妹诧异,问于安:“他们是谁?”   于安收拾了碗筷拿去洗,顺便做午饭,答道:“他们是我父亲的旧部。”   “旧部?”小妹诧异,“你父亲是个将领?”   于安谦虚道:“算不上将领,先父担任过总兵一职,与敌国交战的时候魂归沙场,诸位叔叔伯伯感念先父宽厚待人,怀念行伍生活,所以常在节庆日到这里小聚。”   二月,放在江南已是燕回春暖,可是北地仍然是寒气不散,冬风在此缱绻不去,中午虽然可以减去一件寒衣,早晚仍然需要裹得严严实实。   用马油膏给皮货增亮的法子很快就被同行们学去,皮货店又陷入门可罗雀的尴尬境地。于安却很满足,潜心将皮革改制成各式皮货,小妹每日守着柜台想办法,觉得务必要在离开上京前再赚一笔,否则去了穷乡僻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筹齐一千两。   这一日,两人依旧早早开了店门迎客,久思伤脑,店铺又冷清至此,小妹哈欠连连,打不起精神。突见毡帘一掀,进来一个比她略小的女子。小妹打了个机灵,立马惊醒,赶紧从柜台后走出来迎上去,嘴巴抹蜜道:“这位姑娘长得真水灵,不知小可能否有幸为姑娘效劳。”   进门的姑娘是金银绣坊的桂子,掩嘴笑道:“我并不是来买东西,而是受人之托。”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柜台上,笑道:“恭贺生辰之喜。”然后福了福身,掀开毡帘离开。   食盒分两层,第一层是一碗长寿面,因为食盒外头有棉布包裹,因此面条还冒着热气。第二层放有一只长长的锦盒,装着一对镶珠碧玉簪。   算起来,她今年该及笄了。   于安走过来看了一眼,好奇道:“原来你在这里还有熟人啊?谁这么大方,连给你娶媳妇用的聘礼都准备好了。”   小妹未回答,指使他去厨房再拿副碗筷,将长寿面分给他一半。   失落   得知今日是小妹生辰,于安特地去了趟菜市,又是买鸡,又是杀鹅,齐齐整整摆了一桌。小妹每样拨了一点,碗碗碟碟把食盒挤得满满的,然后盖盖子,冲着目瞪口呆的于安吐了吐舌头,说道:“多谢。”提起食盒出了小厅。   于安送她到大门,不解道:“你要去哪?”   小妹手指曲起扣了扣食盒,甜甜一笑,“借花谢佛。多谢你啦,等我回来给你顺几条女孩子的丝巾。”   于安看着她走进积雪初化的街道,紧张地喊道:“你不要乱来!要检点——”   小妹回头冲他促狭地挤了挤眼睛,高高兴兴往金银绣坊走去。   到绣坊的时候,绣娘们还没开饭,小妹径直去了大妹的小院,将酒菜摆在她房里小厅里,大妹又从厨房那里要了一些,打了壶酒,邀苏甜和苏慕亭过来。   苏慕亭和苏甜因上次的事情,心里有愧,一起举杯敬小妹酒。小妹虽然易怒,却也不是小气之人,上次的事情早已没放在心上。   吃腻了金银绣庄厨娘做的饭菜,苏甜筷子专挑小妹带来的酒食夹,边吃边赞,羡慕道:“温姑娘,这菜是你自己做的罢?真好吃,谁娶了你真有福气。”   小妹挠了下头,嘿嘿笑道:“是我东家做的。”   苏甜边吃边点头,“你东家手艺真好,谁嫁给他真有福气。”   小妹想要在皮货上加点刺绣,好吸引顾客眼光,做好店铺的生意,询问大妹该用什么样的花纹好。   大妹想了想,觉得像靴子这类的皮货以使用为主,不能大面积绣花,否则容易进水,倒是可以在鞋口周圈绣一些纹路装饰用,中原和江南一带的刺绣讲究图案的细腻和连续性,不能使用在靴子上,可以用黎苗和波斯等地的线条形图案来点缀,色彩要鲜艳。至于帽子这类兼使用和装饰东西,可以绣些折枝花、彩蝶、□□燕等小图案。   小妹和大妹一问一答,说话不断,苏甜又只顾着吃,苏慕亭坐了一会儿,觉得怪没意思,托辞说秦姑娘找她有事,早早从大妹房里出来。   苏甜将小妹带来的酒菜吃了个底儿光,最后撑着圆滚滚的肚子,与大妹和小妹告辞。回到自己房内,看见门窗紧闭,苏慕亭蜷缩在被窝里睡觉。苏甜了解苏慕亭习惯,知道她并未睡着,遂走过去担心道:“小姐,你怎么了?”   苏慕亭睁开眼睑,眼睛有片刻的失神。   苏甜问道:“你从秦姑娘那里回来了?是秦姑娘说了什么……”   “甜甜,”苏慕亭眼睛看着帷帐上的金兰花,失落之感溢于言表,伤感道,“温姑娘是有亲妹妹的人,跟旁人相比,她一定和自己的妹妹最亲,是不是?”   “小姐,”苏甜提醒她,“温姐姐不是姑娘了哦。”   苏慕亭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枕头里,瓮声道:“她亲姐妹就在她那里,现在再叫她‘妹妹’,总觉得别扭。”   苏甜脱了鞋子上床,钻进被窝抱住苏慕亭的胳膊,轻拍她后背,“不管别人如何,咱们都是最亲最亲的姐妹。”   苏慕亭又翻了个身,抬手掠了掠苏甜的额发,感慨道:“还是你最可靠,我们是要相依为命一辈子,谁也不能离了谁!”   “嗯!”苏甜承诺般地郑重点头,蹭上另一只枕头,陪着苏慕亭一起午觉。   金银绣庄不会接小店铺的订单,小妹自己手拙,只好拿了大妹给她的花样图,去找小绣坊合作。   到了三月,天气回暖,大家开始脱下寒衣换春衫,小妹典当了大妹做给她的锦绣罗衫,花二十来个铜板在成衣店买了两身粗布衣裙。   当小妹穿着女装,梳着两条乌溜溜的大辫子走到于安面前的时候,于安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在小妹的几声咳嗽中回神,红脸道:“姑娘稍等,你哥出门去了,片刻就回。”   小妹不禁扑哧笑了,于安更加尴尬,低头转注手上的活,心里嘀咕:应该是孪生的吧,长得这么像。   小妹轻踢一下他的凳子,引得于安再次抬头。小妹无奈道:“就是我,你新招的店员。”   于安更加诧异,眼睛在小妹胸口流连了一下,断定她确实是男的,遂舒了口气,皱眉道:“怎么穿成这样?有伤风化!”   气得小妹呸了他一口,气鼓鼓回柜台带站:真是的,难道胸小就没有穿女装的自由吗?   于安小心翼翼打量小妹的脸色,认真求证道:“你真的是女的?”   小妹翻了个白眼,呛声问道:“我有说我是男的吗?”   于安窘了窘:当她初一身男装进来应聘,行为举止又这么豪放不羁,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女的吧?   既然是个女的,这份工怕是干不了了,女孩子娇里娇气的,以后怎么好意思差遣她做事……   于安眼神一会儿明一会儿亮,被小妹看出些端倪,拉长声调:“你管我是男的是女的,能把你的货物卖出去不就行了?”   于安又想了想小妹说的,确实是这个理,遂也不赶她了,重回凳子上做靴子。   起初几日,于安对小妹的女子身份还是有些顾虑,但是时间久了,因小妹的举止完全不能让他跟芊芊淑女联系在一起,遂慢慢便将她当做了一个包在女装里的男子看待,生活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与之前并无两样。   苏甜吃于安的菜吃上了瘾,从桂子那里拿到地址,特地找到小妹的住所。   于安见眼前这个小姑娘长着讨喜的包子脸,白白嫩嫩,说话软软糯糯,是个标标准准的女孩子,顿时好感倍升,出去买了肉和菜,在厨房里洗洗切切,炒炒炖炖,又弄了好大一桌。   苏甜喜得心花怒放,嘴巴除了吃就是赞,吹得于安有些飘飘然,一个劲给苏甜和小妹夹菜。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小妹不肉痛。于是,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苏甜有备而来,吃完之后,又用食盒带走了一些。   从那以后,苏甜天天来这里蹭吃蹭喝,时间长了,于安知道她也是从东凌县过来的,还有个小姐叫苏慕亭。   难得有人这么捧场,于安更加花心思做菜,做好的菜一部分摆上桌,一部分放进食盒给苏甜带回去跟她家小姐共享。   逼迫   朝廷欲派使团出使南掌国,大妹有幸,亦在名单之内,少不得又要向谢侍郎请教南掌国语言,到达礼部衙门的时候,被告知谢侍郎去国子监授学去了,大妹只好返回。   回来的路上,竟然碰到了熟人——文秀才,正在小摊前买虎头鞋。文秀才背对着大街站立,注意力全在各式各样的小鞋上,因此并为注意到大妹。   当年不懂事,看见他只觉得害怕,现在想想挺可笑。大妹走上前,笑说道:“文先生,别来无恙。”   文秀才转身,看见是大妹,又惊又喜道:“温姑……哦,不,郑少奶奶。”大妹嫁给郑恒的时候,尽管他已不在东凌县,但是那场婚礼极其隆重,况且贫家女嫁给豪门公子,这一故事本身就有不少传奇色彩,坊间有好多的版本的传言,文秀才被迫听了许多,不过大妹离开郑家的时候,他已经考上了进士,做了庶吉士。   大妹见他穿戴得体,唇上的两撇胡子也被剃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看起来清秀不少,遂问道:“不知文先生何处高就。”   文秀才谦虚道:“乃国子监太学助教一员,糊口罢了。”因见大妹孤身一人,遂问道:“少奶奶要在上京住多长时间?可否让小可略尽地主之谊?”   大妹不善交浅言深,推说有人在等自己,与文秀才告别回去。   因在皮货上绣花,且用的是从未见过的波斯图样,于安的皮货店又日渐兴隆起来,只是因为皮革质地不好,并不能卖个好价钱,虽然利润分成小妹占大头,拿到的手并不能如她的愿。尽管小妹三番两次要求于安买上好的皮料,但是他仍旧我行我素,小妹气他榆木脑袋不开窍,自己偷偷从牧场主那里买来料子,拿给其他皮货师傅那里去做,又在小绣庄那里添了花,摆在铺子里卖,被于安发觉。无奈货已经上架,也便由着小妹了,但是算账的时候分得清清楚楚,小妹的那批货所得的利润,他一文钱不要。   小妹巴不得这样,于是高高兴兴将所有收入放入自己囊中。   年前,小妹打算天气回暖就走,可是现在与大妹之间嫌隙已消,而且皮货店生意不错,再加上去了别地不一定能碰到像于安这样又好又傻的东家,因此,尽管已过阳春,小妹并无要走的打算。   皮货上的图样很快就被其他店铺学去,铺里的生意又开始不景气,小妹只能再去向大妹讨些新花样。小妹到了金银绣庄的时候,没在绣楼上找到大妹,其他绣娘告诉她大妹在自己屋里。   进了小院门口,隐隐听见苏慕亭房里传来争执声,小妹喜热闹,遂悄声挨近,透过未关严的窗户缝隙往里看,看见苏慕亭坐在座椅上,苏甜则躲在她背后,胆怯地看着苏慕亭对面位置上的一对男女。   那对男女,小妹认得正是苏慕亭的兄嫂。   孙大嫂说道:“姑娘,你在外头这许久,从未托过一句口信回家,太婆婆和公公婆婆不知你去安危和去向,都快急出病了。”   苏慕亭冷笑道:“嫂子莫要诓我,若真如此在意我,又怎会将我丢在乡下庄子里十五载不闻不问,不管死活。”   苏大嫂面色僵住,讷讷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公公婆婆也是为你好。”   苏慕亭气急反笑,“如此,倒是真要感谢祖母和父母亲不杀之恩,没有看见我是个女婴就浸水盆溺死。”   苏慕亭不顾父母亲颜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苏大哥面有薄怒,不过知道自己妹子脾气,只能隐忍道:“父母亲在家等着,你收拾一下包裹,明天我们一起启程。”说完站起身,招呼苏大嫂一起离开。   “我不会走的,反正有我没我一个样,你们就当我死了罢!”苏慕亭决然道。   苏慕亭这个态度彻底激怒了苏大哥,七年来,家里从未停止过寻找,而她却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寄回家,哪怕是报个平安,现今好容易找到,不但不愿回去,反而说出这种诛心的话,苏大哥气道:“你听听你讲的什么!”   苏大嫂按捺住苏大哥,以防苏慕亭一怒之下,真的不回家,让她两夫妇交不了差。   苏大嫂苦口婆心道:“姑娘,你就算不给我们嫂面子,好歹看在公公婆婆年迈的份上,回家看他们一看吧?他们唯有知道你平安,才能放心。还有太婆婆,都这么大年纪了,老人家不容易,有一日没一日。你回去略住几日,大家吃顿团圆饭,往后你愿回这里仍回这里,我们不拘你就是了。”   苏慕亭直直看向苏大嫂,要她发誓:“你保证我回去之后仍然能回来?你保证他们不会逼我嫁人?”   苏大嫂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答。   苏大哥气急,怒道:“身为女子不嫁人,你还能干出什么大事业!看看你都跟什么人住在一起!”苏大哥不敢说金针娘娘,于是指着对门道,“不改改你的臭脾气,活该落到那个下场。”   “嫁人就嫁人!”苏慕亭狠声道,“我把话放在这里:要我嫁人?可以!我原本就是许过亲的人,除了千总家的公子,我谁都不答应,你们要是敢硬逼,我就告到官府去,大不了大家撕破脸,我陪着你们丢面子!”   肩头被人拍了下,小妹回头,看见大妹站在她身后使眼色,遂跟着她出了院门。   小妹好奇心重,问大妹是怎么回事。大妹不爱说人是非,知她是为样图来的,带小妹去屋里拿到手抄本,便打发她回去了。   小妹回到于家,于安已经做好了晚饭,小妹边吃边说话,讲到了苏甜主人家的争执,于安问她:“那位姓苏的姑娘,真的这么说?”   小妹保证道:“我在外头听得真真切切。”   于安“哦”了一声,低头默默吃饭,听小妹聒噪,偶尔回答一两声。   71   是晚,大妹来到正院,与秦姑娘说起苏慕亭的事情,恳请道:“苏姑娘性子烈,若真是被逼到绝处,只怕……”   关于苏慕亭兄嫂来金银绣坊的事情,桂子已同秦姑娘说过,不过当时以为是人家家务事,绣庄不便插手,所以没有多问,现听大妹这样,才知道事情棘手。秦姑娘沉吟片刻,说道:“你与她同个院子,务必留意她举动,我想想办法。”   大妹谢过秦姑娘,从正院退出。秦姑娘唤桂子更衣,乘了马车往城郊的青云小筑而去。   上京的城门日出开,日暮闭,以击鼓为号,马车到达时,守城的士兵拦住去路,桂子从马车中探出头,递过去一块令牌,领头的将领仔细验证了令牌,命令士兵开城门。   青云小筑距离上京城有一里地,背青云山面桃花溪而建,若不上山论道,金针娘娘便住在这里,距离上京城近,又清幽雅静。   桂子跳下马车,扶秦姑娘从车里出来,敲开偏门。守门的老伯见是秦姑娘,轻声说道:“宫里来人了,已经等了一下午。”   秦姑娘点头,带了桂子先去正厅。   等在正厅嬷嬷看见秦姑娘,忙站起来问好,看了眼身旁的御医,与秦姑娘为难道:“您看……完成不了娘娘交代,奴婢不敢回去复命。”   秦姑娘吩咐桂子换茶,安慰嬷嬷道:“我先过去。”说着,请嬷嬤稍坐,往厅外走去。   夜色昏暗,秦姑娘手提着灯笼,还要提防甬道青苔滑脚。来到一个林中小屋前,听见里头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听着让人揪心。   秦姑娘灭了烛火,将灯笼放在门外,抬手敲门,听见里头喊“进来”,这才推门进去。   金针娘娘半躺在竹榻上,身上盖了半条毯子,看着秦姑娘关上房门,拿起旁边的枕头垫在自己的背后,嘶哑着声音问道:“绣庄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秦姑娘坐到榻边的凳子上,握着金针娘娘的手,觉得凉得和外头的竹子一样,遂从床上搬了条棉被给她盖上。   金针娘娘挪了枕头,掏出帕子又咳嗽起来。秦姑娘坐上榻边,给她捶背。   待她气息平复一些,秦姑娘说道:“苏丫头刚到绣坊的时候,您还记得吗?”为了让金针娘娘少说些话,秦姑娘紧接着道,“苏家上代人的为人,简直令人不齿,我本来不欲收她的,您说这孩子看着不错,让我留下来先用用看,事实证明您眼光独到,这丫头不但聪明,肯用功,脾气秉性也像极那时候的您。”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金针娘娘笑了笑,问道,“她怎么了?”   “原来她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他兄嫂现今找来,要带她回去。这丫头也是拧,无论她兄嫂怎么说就是不答应,她兄嫂也是铁了心也带她回去,不知明天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情来。”秦姑娘叹气,“她是棵好苗子,要是就此折损,怪可惜的。”   金针娘娘想了想,说道:“你今晚暂在这里住下,等明天带封信回去,江淮织造局提督是我故交,应该能卖个面子。”   若是同江淮织造局搭上了关系,相当于沾上了皇商的帽子,是利益还是妹子,全看他们自己权衡。   正事说完,秦姑娘看金针娘娘咳嗽得厉害,偏偏不见大夫不吃药,语气里不由带了责备的味道,道:“太医在外头等了许久,您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金针娘娘就着秦姑娘的手喝了口温水顺气,喘息道:“身体不过一副躯壳,这辈子,想做的事情已做,不想做的事情也做了,做不了的事情天命所定,强求不得,又何苦强留?”   秦姑娘怪她说丧气话,道:“您一走了之,当然轻松,丢下绣庄和十几个绣娘怎么办?这可是您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东西。”   金针娘娘笑了笑,似乎真的看淡了,“留下的东西,若是守得住,自有人守,若是守不住,便是大势所趋,不违天命,顺其自然。”   秦姑娘叹了口气,扶金针娘娘到床上休息,安顿好她之后,提起灯笼回花厅。   “怎么样?”嬷嬷和太医迎上去。   秦姑娘摇头,见嬷嬷面露失望之色,遂体贴道:“两位暂且回去吧,若是娘娘责怪,便说是我说的吧。”   嬷嬷三番四次来过多次,无奈金针娘娘就是不见她,今晚,她也是铁了心守在这里,想着就算守到天亮也要等,她就算心肠再硬,总归是肉做的,总会动摇。现见连秦姑娘都束手无策,总算相信她的心肠是石头做的,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太医回宫复命。   小妹一觉睡醒,披了外衣去外头如厕,经过庭院,见于安抱着一壶酒抬头望天。小妹仰头看了看,满天繁星,月亮已经西斜,敢情他在这里坐了一夜?还破天荒饮起了酒,要知道他平常对自己抠门的很,除非遇到节庆日,否则绝不会买酒自饮自酌。   小妹走过去敲了下他的肩头,于安怔怔地低头,揉了揉眼睛。月光虽亮,小妹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过——好像哭了……   小妹大大咧咧坐上凳子,打趣他道:“就算望破天,嫦娥也不会嫁给你这个穷小子。”   这次连杯子也不用了,于安抱起酒壶,对着壶口咕噜咕噜往嘴里倒酒。   小妹夺了酒壶,着急道:“你到底怎么了?”   于安抬起袖子擦脸,小妹确定他真的哭了,不禁皱起了眉头,嫌弃道:“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见他还哭,于是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想让他放下,无意中碰到了他的胸膛,只觉得凹凸有形、坚硬似铁,遂抓几爪。   见于安放下手,小妹连忙收回爪子,心想:这个嫩小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想不到身材不错。   这头还在胡思乱想,那头听见于安开口说话了。   “有这么两个人,从未见过面,有一个人为了父辈的约定遵守至今,另一个要不要去见见她?”   “见啊!为啥不见?”小妹不解道,“知道而不去见面,未免太不仗义,非丈夫所为!”   于安嗯了一声,又不说话,抱着酒壶闷闷灌酒。小妹心里突然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嫌隙   苏慕亭早早起来,让苏甜大开了房门迎客,自己端坐在椅子上,手边放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大有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若是兄嫂执意要把她绑回南越,她便即刻绞去青丝去做姑子。   苏甜怯怯地站在院门口往外张望,许久未见来人,回来和苏慕亭哭道:“小姐……”   苏慕亭瞪眼道:“哭什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苏甜忙擦了擦模糊不清的眼睛,破着声音道:“我再去外面看看。”说着出了房门,跨出院门,再也忍受不住,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呜咽。   臂弯里塞进一方丝绢,苏甜打了激灵,害怕地抬头,看见是大妹,遂拿起帕子胡乱抹了下脸,哽咽道:“我要去外头看看大少爷来了没有。”   大妹见她两只眼睛通红发肿,白白胖胖的脸颊泪痕纵横,心有不忍,“你回去陪着你家小姐吧,我去外面看着。”   “不要。”苏甜想也不想就拒绝,见大妹面有僵色,徒劳地解释道,“小姐还是比较放心我。”遂快步往门外而去。   大妹看看疾步而去的苏甜,回头透过院子,看见右侧敞开的厅门,苏慕亭坐在圈椅之上,纹丝不动,似要坐成一尊活菩萨。大妹心有酸涩,不知何时开始,她们之间渐行渐远,连见面打招呼都成了敷衍……   同样早早起来的还有于安,天未亮就从皮货店过来,却止步于金银绣庄门前,徘徊不敢入内。绣庄门口,进进出出的绣娘无数,经过时皆要打量他几下,于安脸皮薄,不能就此离去,又没有信心跨进这一步。   于安在门口站了许久,盯着脚下的蚂蚁看得出神,蛾子身负重伤,稍微动弹几下便已精疲力尽,蚁群一拥而上,这堆咬头,那堆拖尾,集全族之力要把蛾子拖回去,蛾子不想认命,又拼命动弹几下,终究是徒劳,蚁群散开了,又马上聚集。   苏甜挂着两行清泪出门,未看见她家大少爷和少奶奶,却看见皮货店的老板,那人站在台阶旁,垂首盯着地上的蚂蚁,一动不动,活似庙里头的白面金刚。   “于老板……”   于安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是苏甜,立马红了耳根,“我……我……”因想不出一个好理由,愈加慌乱。   苏甜一本正经道:“我这里有事呢,没心情吃你的菜,你回去吧!”   红晕退去,脸色泛白,在苏甜的再一次催促中,于安“哦”了一声,转身回去,走了几步,转头忐忑询问道:“你家小姐……”   苏甜一口回绝,“我家小姐更没心情吃你的菜,你快走吧,别在这里添乱了!”   于安垂眸,掩去眼睛里支离破碎的自信。   才是初夏,天气却陡然间闷热起来,太阳还未爬上正中,街上已无多少行人,于安柳梢蝉鸣恼人,于安盯着脚下迈过的砖块,觉得心烦气躁得很。   行至家中,店里传来的争执拉回他的思绪。   “好啊,你还敢抢劫啊!”   “以前都可以赊账,凭什么现在就不行!”   “以前是姑奶奶东家卖货,现在是姑奶奶卖货,要想赊账,把以前的账款结清先!”   “钱——没有!靴子——我要定了!”   “真敢抢!当你姑奶奶是吃素的?!”   紧着一阵乒乒乓乓声音,迎面突然飞出一把菜刀,直往于安的门面砍来。身体先于脑子行动,于安快速出双指夹住刀锋,接着一个回旋,菜刀飞了个花,被稳稳握住了刀柄。   小妹快步跑出来,抓着他的手急切问道:“伤到了没有?”   见于安愣愣怔怔不说话,小妹跑回去劈头盖脸给了客人“啪啪”两巴掌,拧着他耳朵踹到于安面前,教训道:“人都给你砍傻了!赔钱!”   这个客人是附近一带的小瘪三,坑蒙拐骗偷,无所不作,赖着于安心地好脸皮薄,经常来店里赊东西,却从没给过钱,于安也从未追讨过,不幸他这次碰到了小妹,不但没有得到便宜,反而要占他便宜。   无奈拳脚打不过小妹,瘪三捧住脸叫屈道:“都没见血!”   “内伤!”小妹叉腰说道,抬脚又踹了下瘪三屁股,踹得他险些摔倒,赶紧夺了于安手中的菜刀,头也不回地落荒而跑。   小妹对着瘪三鼠窜的背影呸了一口,回头见于安双目无神,个种缘由猜测到了大半,没有理会他,回柜台边坐着。   于安跟着进门,坐在往常的板凳上做靴子,拿起一张裁剪好的牛皮做靴子,一个针眼钻了许久钻不进去。   小妹受不了他这种婆婆妈妈的性格,走过去踢了下板凳腿,踢得于安抬头看她。   “哎!”小妹蹲下身与他平视,好奇道,“你原来会武功啊?从哪里学的?”   于安回答道:“我爹有拳本、掌本、刀枪剑戟本留下来。”   小妹挠着发顶奇怪,“怎么我从来不知道?”   于安无奈道:“家母不喜欢我习武,所以不敢在人前展示。平常我起得早,练完功的时候,你还没有起来。”   小妹变了脸色,倒竖了柳眉怒道:“你拐着弯儿骂我懒?”   “没有,没有。”于安急忙站起来辩解。   小妹见他总算恢复了些生气,稍放下来心,仍然佯怒剜了他一眼,“做饭去!”   午时快到,于安放下手中皮革,进厨房做饭,发现家里没什么吃的,于是挎了菜篮子去菜市买菜。   苏慕亭和苏甜坚守到天黑,仍是未看见苏大哥和苏大嫂上门,总算了信了大妹所言:他们过了午时就已退房离去。   胆战心惊又过了几日,再没看见苏家人来京城,主仆两人舒了口气,苏甜该吃的吃,该囤地囤,生活未变,只苏慕亭比往常更加勤奋,不但要完成秦姑娘交办的事情,又要与客户谈生意,还要参与绣庄内大作品的绣制,往往忙到半夜三更才从外头回来,本来就不胖的人,更是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   大妹虽然有心帮助,又怕引起她的误会,索性庄内的事务一概不碰,一心一意专习南掌语言。   武举   谢侍郎不在礼部衙门,差役说今天是他生辰,在家休沐。   如果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就不好意思不表示一二,毕竟算是自己的师长。   大妹回到绣庄,在库房左挑右拣,最后取了一幅合众绣娘之力绣成的松间闲鹤图。出来时,已是饭点,这个时候去谢府,难免有蹭饭之嫌,大妹在绣庄用过午饭,去绣楼绣了几根丝线,这才抱着绣品出门。   敲了好几谢府大门,不见门开,大妹猜想谢侍郎估计带全家出去庆祝了,于是转身打算回去。正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李老头探出身,将大妹往府内引,笑说道:“温娘子今日有口福了,皇上御赐好多肉,大人正在园子里炙肉呢。”   原来皇上前几天带了皇子和诸位武将于东郊狩猎,捕获好多野味,御赐了一些给谢府。因一时吃不完这许多,婢女小濂预备拿一部分晒肉干,恰逢今日休沐,谢侍郎心情好,就在园子里生起火堆烤肉。   大妹进园的时候,肉已经熟了大半,谢侍郎拿着长筷子给烤肉翻面,小濂捧着大碟子站在旁边接着,李老头去厨房给大妹拿干净碗筷。   烤肉用的柴火取自西北一带的白皮松,因长在高寒之地,又独爱岩缝、山脊间,点了火之后慢慢燃,自有一股独到的木香弥漫整个园子。此木虽然并不十分名贵,但拿来作烤肉的木材,却也少见。   谢侍郎与小濂说道:“《东京繁华录》里记载,炙烤的时候最讲究火候,火大了肉容易柴,火小了锁不住汁,昨天晚上就该腌制好肉,这样方能入味,今天早上腌得晚了,不知道味道如何。”说着,夹了一小块吹凉,递到小濂嘴边。   小濂朱唇微启,贝齿咬住烤肉,轻轻嚼了嚼,伸出丁香小舌舔了下唇上残存的肉汁,笑得眉眼弯弯,“好吃。”   谢侍郎微微一笑,眸子沉了沉,一抬头看见大妹过来,笑说道:“温娘子不参加科举,令我朝折损了一位女翰林。”   大妹谢过谢侍郎夸奖,奉上锦缎包裹的绣图,“得知今日先生生辰,送上薄礼一份,恭祝先生年年今日,岁岁花朝。”   谢侍郎亲自操持炙烤事宜,却手不染油荤,长指净白,骨节分明,因久握笔,指间长有厚厚老茧,他接了绣图放于一旁,纠正大妹道:“莫叫‘先生’,平白把我给叫老了。”   一旁的小濂替大妹搬来凳子,将盘子的烤肉分给她和李老头,大妹尝几口,觉得滋味确实不错,见谢侍郎笑眼看着自己,于是拿起帕子背过身擦唇,赞道:“大人学识渊博,连厨艺也出神入化。”   谢侍郎笑得满意,意思意思着谦虚一句:“不过尔尔罢了。”再往火间添柴,将盆里的腌肉放上去。   小濂怕发胖,李老头牙不好,因此两人都没多吃,谢侍郎自己也不怎么吃,见大妹胃口好,遂夹给她许多。可怜大妹是吃过午饭来的,又被迫塞下这么多的肉,觉得肚子有些撑,可是谢侍郎是老师,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今日是他生辰,又表现出这么好的兴致,大妹不得不奉陪。好在小濂体贴,去厨房给她泡了壶山楂水消食。   谢府的园子无花无草,满目苍翠,虽显单调,但在初夏的季节的,令人自心底生出一股凉意。园子里的大树皆有百年以上树龄,华盖亭亭,风过树梢时,留下“沙沙”之声,配和偶尔的几声蝉叫,如嵇康伯牙奏乐想和。   谢侍郎躺在木樨树下的藤椅上看书,他去年从波斯带回来一批书,史、医、工、乐等无所不包,差不多全翻译完了,一部分已付梓成书,还有一部分待校勘完毕,便可交给书局。   大妹仔细翻找已看完的几本,遇到不懂的,便指出来求教谢侍郎。   上京极少有人能通异域语言,谢侍郎高处站久了,难免会有难逢敌手的孤寂。上次学波斯语时,他见识到大妹的勤奋和聪明,因此教得格外用心,遇到好玩的书册,也主动与大妹分享,但是又发现大妹功利心重,所学方面除了应付日常沟通之外,尤以刺绣方面的内容居多。谢侍郎深以为做任何事要以兴趣为前提,若是失了乐趣,便是吃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蜡,因此又不大上心。   今天又暗暗透露了大妹对南掌词汇涉猎不广的问题,大妹礼貌道:“大人所言有礼,只是妾身人笨,顾得了博便顾不上专,因不敢辜负绣庄所托,唯有在专上下功夫,刺绣亦是妾身兴趣所至。”   谢侍郎叹道:“我非绣娘,不知绣娘之乐,却还要去做揣摩绣娘的庄夫子,糊涂至极啊,糊涂至极。”往后,再也不大妹管爱看什么书,爱学什么东西,凡她上门请教,皆倾囊传授。   南掌之行启程在即,礼部放在金银绣庄的绣品也已完工,交货的事情自有苏慕亭在做,大妹为了避嫌,从未插过手。手里新借的书俱已看完,免得谢大人从衙门带回家麻烦,大妹抱了书直接还到谢府。李老头说小濂姑娘在屋子里洒扫,请大妹到厅里等候。   挂在厅堂正中的仍然是那幅上巳图,寓意虽好,但是针法简单,针脚粗糙,实在难以与厅里虽古朴却名贵的桌椅相配。有道是隔行如隔山,外行人只是看个热闹,大妹猜想谢侍郎估计是觉得这幅图色彩漂亮,因此才挂在厅里显摆。   每日里一点一滴不曾察觉,如今再看以前绣作,才发现自己绣技进展不小,因此这幅上巳图在大妹的眼里满满都是缺陷,想到这幅下乘之作挂在这里招摇过市不知多久,便觉得有些赧颜。   小濂搁了扫帚进来,见大妹站在绣图之前思索,遂解释道:“这是大人最喜欢的一副作品,已有些年头了,轻微褪色。”   大妹趁机说道:“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图式,妾身不才,沾了绣庄的便利,可以为贵府找上一找。”   “那倒不必,”小濂替大妹倒了茶,拿起掸子轻轻扫去绣作上的灰尘,“大人说,越是针法高超的绣娘,便越注重绣作本身,神虽有了,韵也不缺,却单单少了人物本心。这副作品不是上品,却贵在‘真性情’三个字。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明明满图姹紫嫣红,姑娘小姐花面交映,才子佳人言笑晏晏,却让人读出几分萧瑟之感。绣这副作品的绣娘生活想必不大好,世道艰难,心为身困,难得一次郊游机会,因此雀跃心情言之于表,但是闲暇只有半刻,快乐有尽,而磨难无期,‘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所谓大味必淡,大音必希,便是这个道理。”   大妹看着小濂讲完,有几分失神。   小濂不好意思地笑道:“婢子浅薄,这都是大人说的。”   ———————————我是两章并一一章的分割线——————————————————   大妹跟随使团去了南掌,不知何时回来,皮货上刺绣的新花样很快又被其他店铺学去,小妹只好自寻出路,逼着于安时不时捯饬几道小菜,由她提去金银绣庄贿赂苏甜,让她借近水楼台的便利,弄一些新花样给她。   每次过去,小妹必要旁敲侧击打听苏慕亭近况,再回来转告于安。可是于安木头脑袋,往往纠结半响,却又没有半点表示。急得小妹恨不得拿斧子劈醒这个榆木疙瘩,催促道:“人家苏姑娘连你的面都没见过,不过父辈的一句誓言,便要为你终身守节,此等义气之举,便是男儿也少见。家里人如此威逼胁迫,她一概不答应,可见看中的是你的人,而非其他,你却拘泥于‘配得上配不上’此类俗世眼光,岂是大丈夫行为?”   于安拿了搓子搓鞋底,对小妹的话置若罔闻,直到小妹狠狠踹了下他屁股下的板凳,这才抬头郁闷道:“求你别管我行不行?”   小妹气得差点七窍生烟,骂了他一句“缩头乌龟”,不想与这种懦弱男人共处一室,遂进房拿了这个月的分成,存到城里最大的银庄。   尽管于安并不领情,但是小妹仍乐此不疲地做着这种穿针引线的事情,个中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好似只有他俩成了,她才能心安。   这天,小妹从金银绣庄拿绣样回来,经过菜市街街口时,看见前头围了一群人。   小妹好奇,挤进人群中查看,原来是东南水寇日益严重,甚至与东瀛浪人相互勾结,绑架勒索,杀烧抢掠,无所不作。为了惩治水寇,朝廷特开武举,广选好汉,凡武艺高超者,皆可参加。   有个小伙子想要揭告示,被围观大众骂了一通,道:“朝廷既说要‘广选’,难不成只让你一人参加?这附近统共只有这么张告示,你若撕去,旁人如何看?”   小伙子羞红了脸,辩解道:“我不认得上头的字,想拿回去请街尾写信的老先生帮忙看看,看完再拿回来贴上行不行?”   小妹拨开前头围堵人群,走上前说道:“我帮你读吧。”说着食指指着墨字,逐字逐句念下去,直至结尾。   小伙子谢过小妹,说要请她喝茶。小妹见他衣着寒碜,想必茶也不是什么好茶,遂婉言拒绝。   回到店中,小妹同于安说起朝廷要开武举的事情,掇措他参加。   于安干脆地拒绝:“家母有交代,不准我习武,我偷练拳脚已是对她不住,怎可一而再再而三让她失望。”   小妹抢白道:“你老爹还让你守住小媳妇呢,你不是照样把人家不明不白晾在那里!”   于安抽了抽嘴角,自知自己口舌不行,遂低头依旧专心地做皮帽子。   小妹走过去逼问:“你一直以为自己配不上苏姑娘,如今便是一个契机,你不好好把握机会一跃龙门,难不成真的愿意眼睁睁看着苏姑娘被她家人胁迫,所嫁非人?”   于安停下手,若有所思地盯着皮帽帽沿上未弄干净的一撮鬃毛。   小妹趁热打铁,鼓励道:“你向来佩服你父亲,老人家最难得的是报效朝廷的拳拳忠心,如今水寇危害沿海乡民,朝廷值用人之际,学武之人,若是连点正义之心都没有,与那帮只会掉书袋的书呆子有何两样?”见于安面有动容之色,小妹再添了把火,激将道,“便连常来赊账的那个阿三,抢过老太婆钱,骗过小孩子糖,听见朝廷要招人打流寇,二话不说就去报名了,你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难道竟要被那些地痞给比下去?”   于安想了又想,在小妹期待的眼光中,淡定说道:“容我想想。”说着去厨房拿菜篮子,到菜市场买菜。每当他想事的时候,总喜欢做饭,今天中午又是一顿大餐。   吃饱喝足,于安闭了房门午睡,小妹留了个心眼,关好店门,赶去兵部衙门。   排队等候报名的人不是一般的多,小妹只好从队尾慢慢排起。   烈日当空,晒得她眼花,周围连一丝风都没有,小妹顶着大太阳站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快要轮到她,却见前头那小伙子眼熟,正是菜市口要揭告示的那个,因不会写自己名字,央求一名壮士替他签名。   轮到小妹时,她上前拿起笔,沾满墨水,在本子上一挥而就,不但签上于安的,还写上了自己的。   前来报名这些虽有不少识字的,但是文墨并不十分通,报名官今天在这里坐了半天时间,接待了近百人,觉得能将这手柳体写得这么漂亮的还是第一人,遂认真地看了小妹几眼。   小伙子并没有走,而是站在桌边等小妹,见小妹很快就写了两行字,他不识字,自然也看不出好坏,听见报考官说好,便指着自己的这一行歪歪扭扭的姓名恳求小妹道:“我划掉这个,姑娘再帮我重新写一个吧?”说着,接了笔就要往“冯大成”三个字上抹去。   报名官眼疾手快,立马抽走本子,往他头上敲了一记,“岂能儿戏!”   小伙子摸摸发顶,只好跟着小妹出来,一路缠着她问道:“我叫冯大成,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小妹停下脚步,无奈道:“温柔。”   “温柔,好名字。”小伙子嘻嘻笑道,“我才初来京城,就碰到了当皇差的好事情,真是老天爷眷顾,不枉我老娘在家烧了香才让我出门,姑娘在京城住了多久了?城里的客栈可真是贵,城隍庙倒是挺好,干净,捐一两文香油钱就能住一晚。”   碰到个比自己更聒噪的,小妹方能明白于安的感受,撇了撇嘴,警告他道:“莫要再跟着我,姑奶奶是七姐十八巷鼎鼎有名的地头蛇!”   “哇塞!”小伙子羡慕道,“姑娘是不是收租的?还要雇人吗?这一行收成如何?这武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招,我还是得先找份活干填填肚子才行。”   小妹怒瞪大眼睛,抬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下,凉凉道:“不咋样,有时候收钱,有时候要命,全看姑奶奶的心情!”   小伙子缩了下脖子,总算不跟在她后面。   回到店中,于安午睡已起,问小妹去哪里了。   小妹平淡道:“出去买点东西。”接着问他,“想明白了没有?”   “若是注定要让一个人伤心的话,我希望母亲能够放心,”于安解释道,“毕竟她才是活着的这一个,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定能体谅我。”   小妹装模作样地点头,心里暗喜:幸好先下手为强。   进士   从南掌回来,大妹照例要去一趟家里。听温秀才说,二妹怀孕了,份数不大,才两三个月。温秀才说起这个,不无得意:华氏侄女做妾室一年有多两年不足,却连蛋都没下过一个,身旁虽有个儿子,却是别人家带来的拖油瓶,要是二妹这次再一举得男,往后在华家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   温秀才想把二妹接回来,一家人团聚团聚,被大妹劝住了,道:“路上颠簸,还是我去看她吧。”   第二天,大妹收拾了一箱子的异域特产,雇了温伯父家马车,打算去县衙衙门看望二妹。   易婶子见大妹把这么大的箱子带去华家,想想二妹遭遇,便替温家人不值,“当心人家不领情,还说你们人傻钱多。”这一箱子礼物,不但华归、华氏有份,便连那妾室和拖油瓶都被考虑到了。   大妹解释道:“我们姐妹俩都不在,万一家里出个什么事,还需要二妹夫照应。”   温秀才叹气,“别把二妹弄出个好歹要我去照顾,我就谢谢他们一家子了,哪敢劳烦县令大人照顾我?想都不敢想咯!”   大妹笑了笑,没答话,踩着板凳进了车厢,由温大伯家的二儿子驾着马车,驶去县城。   府台大人大寿,华归上郡城贺寿去了,因小妾熟谙官场,又长袖善舞,会说话,会笼络人,华归每有应酬,一般都带她去。两个孩子去学馆念书未回,家里只有二妹和华氏。   二妹刚洗完衣服,正在院子里晾晒,看见温大伯家的二儿子搬进来一个大箱子,大妹紧跟着尾随其后,二妹大喜,跑上来道:“大姐,你回来了!”   大妹见她小腹并未显山露水,知道月份还小,遂让她歇着,自己挽了袖子替她晾衣服。二妹进厨房给温二哥倒水,给他搬了条凳子,然后去夺大妹手里的衣服。   华氏听见动静出来,看见是媳妇家的大女儿和一个青壮年男子在,院中摆了个大大的箱子,遂多看几眼,猜不出里头装了什么,抬头见大妹冲着她微笑,僵硬地点了下头,又闪回到屋子里待着。   早知道这家人不讲理,这婆婆看见媳妇娘家来人,不寒暄几句也就罢了,连个笑脸也没有的算是少见,温二哥今天算是长了见识,转头去看二妹,见她低着头拧湿衣服上的水,装聋作哑当做没看见,失望地摇了下头。   二妹挂完衣服,把大妹和温二哥请去小厅里坐,要去烧水泡茶,被大妹给拦住,说她们喝白开水就好,让二妹不必忙乎。   二妹知道小妹也在京城,向大妹询问她的近况,又好奇南掌国人长什么样子,两姐妹讲了会儿话,听外头有小孩子的哭声。二妹忙走出去,从外头领回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长得文文秀秀,像华归居多,因在学馆里与妾室的儿子起了争执,回来时,在路上被他给挠了几下,下巴有刮痕,出了血丝。   二妹从屋里翻出药膏,把儿子夹在双腿之间给他上药,儿子金豆豆不断,抽抽泣泣向二妹告状。   二妹柔声道:“小虎是哥哥,瑞瑞你是弟弟,弟弟要让着哥哥。”涂好药膏,掏出手绢给他擦泪。   儿子一抬胳膊挡住二妹的手,气鼓鼓道:“不和你说了,我告诉奶奶去!”说着挤出二妹的膝盖,蹬蹬蹬往门外跑去。   没一会儿,院内响起骂声,华氏责怪丫头看护不力,连两个孩子都摆平不了,中午和晚上不许她吃饭。   说起吃饭,大妹察觉时辰已经不早,起身告辞。二妹也不敢留她下来吃午饭,遂把二人送出后门。   直至最后,华氏一直躲在房里不露面。大妹还是郑家媳妇的时候,华氏就有些看她不上,觉得自己儿子是官,要高出郑家这个商贾之门一截,但是看在郑家钱多的份上,还是会主动与大妹说几句话,现下大妹成了下堂妇,到现在都还没嫁掉,华氏眼里更是把她们埋在了尘埃之下。   二妹面有愧疚,看着大妹,又不好意思讲出口。大妹倒是不介意,揉揉她肩膀,让她当心身体,照顾好自己,然后乘着马车回去。   晚上吃过饭,大妹趴在小桌子上整理她在南掌国学到的刺绣知识,温秀才进出卧房几次,有话讲,却又憋着讲不出。当他再一次进房,大妹搁了笔,静静将他看着。   温秀才一张老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搬条凳子坐到大妹身边,小心翼翼道:“大妹啊,你二妹也就这样了,小妹人灵活,有脾气,能为自己打算,我不担心,我现在担心的是你……”   温秀才沉默半响,见大妹并没有接话,只好厚着脸皮继续往下问:“你在上京这么长时间了,难道就没有……没有一个中意的……嗯?”   大妹坦诚道:“女儿并没有用心去找。”   温秀才知道大妹不爱在这些事上操心,就怕她顺水漂,搁哪里算哪里,遂叮嘱她道:“你还年轻,现在并没怎么怎样,以后老了,身旁总是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哪怕病在床上,也有人能递口温水给你吃。再说,没有一儿半女,刺绣这行当做得再大也没意思。”   大妹确实有听天由命的想法,当然也不会因为温秀才的一番话就改变念头,不过未免他担心,只好点头答应,恭顺道:“爹你莫要挂念,女儿知晓了。”   温秀才满意地点头,嘱咐大妹早点睡,莫要看坏了眼睛,起身出了卧房。   武举比试轰轰烈烈持续了两个多月,小妹虽学过一年半载的武功,却只懂得些皮毛,揍瘪三打泼妇还行,若是碰到真正内行的,真刀真枪干起来,便捱不住了。小妹勉强撑过了第一关,就被刷下来,反倒是于安过关崭新,闯进了前三甲。   在军事谋略上,于安发挥略低于其他两人,因此屈居第三。到了金殿传胪的时候,有朝臣论及于安父亲为保本朝国土热血洒边疆,于探花作为忠臣之后,该予以奖励。   为褒奖忠勇,皇帝开了金口,擢第三名的于安为武榜眼,原榜眼便到了探花的位置。   锣鼓吹打,笙乐飞扬,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游街,鞭炮一串接着一串,将整个上京城都炸得沸腾起来。小妹一早起来打扫好屋里屋外,又咬咬牙,破费从城里的酒楼叫来一桌子酒菜,等到于安头戴武官帽,胸系大红花,被众人送至门口,小妹一一发了红包,将于安接进来,请街坊邻居们进院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苏甜得知了消息,也过来蹭这份喜气,与于安道了贺,便坐到桌旁与大哥大嫂大叔大妈们抢食。小妹冲着于安使眼色,可是于安就像只锯嘴的葫芦,低头只顾吃喝。只要有吃食在,苏甜眼里是看不见别人的,因此未留意小妹与于安眉宇间的官司。   等到苏甜打着饱嗝与他们告别,过来喝酒的左邻右舍也散尽,小妹质问于安为何不趁此机会告诉苏慕亭实情。   于安挠了挠后脑勺,嗫嚅道:“总得要建功立业才行吧?”   小妹想想也是:刀剑无眼,若是有个好歹,要连累苏姑娘守活寡。遂不再逼他,心底竟生了小小的暗喜,小妹忙严肃了脸唾弃一番自己。她一方面希望于安能早早和苏慕亭说清楚,好让自己心安,另一方面又希望他慢点说,毕竟她还没有找到下家,要是苏慕亭到时候来于家一看,见他们同住一个院子中,难免会尴尬。   凡本届新晋的武进士,都归兵部管辖,发配到边关各个军营中历练一段时间,作为武榜眼,于安也不例外。   离家之际,于安去菜市买了全鸡全鸭,小妹特地从金银绣庄把苏甜找来,三个人坐在一起好好吃喝一顿,将他送去兵部。   进衙门前,于安叮嘱小妹要自己保重,不要一味钻进钱眼里,凡事三思后行,不要一味犯冲往前冲,邻里关系要处好,不要争强蛮横,发脾气前要考虑好后果,实在憋不住,就去绣庄找她大姐。   小妹嫌他啰嗦,将肩上包袱砸进他怀里。练兵费鞋,小妹不知道于安穿不穿得惯军营里的,遂包了好几双靴子让他带上,都是于安自己做的。   小妹站在石狮子旁,看着于安进门,突然意识自己怎么也变得婆妈起来,一阵恶寒。   “温柔姑娘,你在这里等我呀!”   一双手从背后拍了下她的肩膀,小妹回头,见是那个叫冯大成的家伙。他虽不通文墨,却有一副好身手,又兼长得瘦小,手脚比常人灵活,武举考官因此有意放水,把他垫在第九十九名后面,也成了名进士。   冯大成凑到小妹面前,笑嘻嘻问道:“你有大半年要看不见我喽,有什么送我的没?”见小妹皱眉,忙妥协道,“分别礼物没有就算了,贺礼也行呀。”   小妹呸了他一口,扭头就走。   冯大成目送大妹走远,搓手嘿嘿发笑,想道:京城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比村里的漂亮多了,要是能娶回家去,让他给观音菩萨供奉一辈子香火也愿意啊。   劝分   夏季多飓风,尤其是七八月份,东凌县属沿海一带,每年都会被祸害几遍,这一次也不例外,大风发了疯一般,将树枝打得啪啪响,似要连根拔起,河水上涨,从前门灌入,后门流出,直至后门也被填满,在屋子里积得跟膝盖齐高。   温秀才年前请别人修过一次房子,因此稍微牢靠些,眼看着洪水还要往上涨,温秀才抹黑去了易婶子家,把她养的鸡鸡鸭鸭抱到自家二楼,想让易婶子到自己家里避避,但是易婶子畏惧流言,抵死不去。这是温秀才顾虑之一,既然她坚持,他也不好强求,遂回家抱了棉被上阁楼。易婶子就这样躺在床上,时不时把手探到床下测探水位,胆战心惊过了一晚。   所幸到了黎明时分,风过雨止,洪水渐渐退去,露出地表的满目苍夷,有些人家的大水缸被漂出家门口,最后搁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有养畜生的人家,发动全家满村子找鸡找鸭找鹅,也有些人拉了网,在浑浊的水洼地里摸鱼。更多的农人一早扛了锄头去地里看水稻,快要丰收的季节,稻子被洪水一推,大片大片倒在地上,加上热气一蒸一催,很快就会长芽,要早早收割才行。   温秀才的房子除了吹落几片瓦片之外,并无太大损失,但是易婶子家不同,本就是太公公太婆婆留下来的房子,因为年代久了,有些椽木已经被蛀虫掏空,被大风一刮,断了一片,屋顶破了好大一个洞。   大妹隔断时间就会往家里寄一笔银子,再加上这次返乡又给温秀才留下一些,温秀才生活无虞,于是借了几两给易婶子,让她雇人把房子修一修。   县衙后院的屋顶也被飓风掀掉好些瓦片,如果请衙差过来帮忙,虽说不一定要付工钱,但怎么着也要给几个喝酒的铜板,华氏不想给钱,又不愿在外人那里落了坏名声,干脆一个不请。二妹只好带上丫头买来新瓦片,踩了梯子,亲自爬到屋顶铺瓦,哪知下梯子时,脚下不小心打滑,踩空好几格,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场就见了红。   尽管大夫尽了全力,孩子到底没有保住。温秀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四五天之后,气得浑身发抖,大中午顶着太阳就找到县衙理论,将华氏和华归骂了一通。华归嫌丢人,让衙差把围观的众人驱散,自己带了小妾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躲清静。   华氏不是善茬,哪能任温秀才按扁搓圆,当下反唇相讥,骂大妹生不了孩子、咒小妹跟野男人私奔不算,还把易婶子也扯进来,说温秀才老不正经,和寡妇偷偷摸摸不干净,气得温秀才抄起木棍要打她。   赶走看客之后,衙差们本是抱着手站在一起看热闹的,见温秀才要动手,连忙上去两个将他拖住,一个年纪稍长的站出来当和事老,可惜温秀才和华氏谁都不给他面子,倒是他自己窘得个满脸通红。   二妹就在家中,如何不知外头情形?不过帮谁都是不对,因此左右为难,躲在房中抹泪。   温秀才出去雇了顶轿子,给轿夫每人一两银子,承诺县太爷若有追究全算在他头上,这才说服轿夫们跟着他打进县衙后院,将二妹从房中抢出来,抬回家坐月子。   七月的天本就多变,中午还是烈日当空,到了下午就雷声轰鸣,“噼噼啪啪”下起雨来,似倒黄豆般,又大又密集。二妹坐在轿中倒还好,温秀才被浇了个透心凉,等到了家中,已经湿成落汤鸡。   温秀才本就受了暑气,再加上雨水这么一浇灌,冷热交替,到晚间发起高烧。易婶子请来村口的蹩脚大夫看过,煎了一副药给他喝下,可是非但没有好,反而嘟嘟囔囔说起胡话。大夫再来看过,又喝了几副药,烧倒是退了,但陷入昏迷,双眼紧闭,眼皮子红肿,脸色却是发青,双唇又白又干,似蒙了层霜。   易婶子害怕,又找来大夫。大夫再三检查之后,交代易婶子和二妹准备后事,吓得易婶子腿软跌在地上,二妹破口大哭。   易婶子让二妹写信给大妹和小妹,要她们赶紧回来。   东塘村距离上京迢迢千里,等信件顺风顺水送到大妹手中的时候,已是半个月过去,温秀才早已痊愈,责怪二妹不该这么鲁莽,让大妹白担心,紧接着又写了封信给大妹报平安,但是彼时大妹早已启程,快马加鞭奔在回乡路上。   华氏母子蛇鼠一窝,温秀才怕二妹会丧命在他们手上,于是明里暗里唆使她和华归和离,但是二妹都不吭声,见她这么没用,温秀才不禁动了气,说的话重了些,骂道:“你就不能学学大妹?离了那个男人会死!”   二妹红了眼圈,忍住没哭。   温秀才失望道:“同是温家的女儿,你就不能长长志气!”   到底忍住,眼泪断了线似地掉下来,二妹轻声怯懦道:“不要逼我!”   “怎么是逼你?”温秀才恨铁不成钢道,“我只是希望,希望你们三姐妹都好好的,希望你和那家人断个干净,到时候拜托大妹教些刺绣,让大妹给你找份活……”   大妹大妹大妹,都是大妹!二妹很难受,眼泪流得更凶,“你的希望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温秀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久久才憋出一句话,“我是你爹……”   二妹哭道:“我本来就是废物,我抢了大妹上学的机会,可是又念不好书,平白花了家里这么多钱,好不容易嫁给一个做官的,却管不好家,婆婆处处看我不顺眼,从小到大,我都是最笨最没用的,我一无是处!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希望?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根本不想要你的希望!根本不想!”说着,捂脸跑进房。   温秀才在外头呆愣许久,而后进了二妹房间,见她趴在小桌子哭得很伤心。   温秀才放轻脚步走近,禁不住眼里也泛起泪花,柔声道:“你怎么会一无是处呢?三个姐妹中,你是最善良的。每次吃东西,小妹总是挑最好的,大妹随性,拿到什么吃什么,只有你总是拣最差或别人不要的,为什么?因为你善良,总想把最好的留给别人。”   二妹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桌子上哭得歇斯底里。   上京   大妹未接到温秀才的报安信,马不停蹄赶到东塘村的时候,已是月余之后,温秀才早已身健如初。   温秀才责怪二妹不该这么鲁莽,好端端吓唬大妹,害得人家千里迢迢赶过来,劳累不说,还耽误绣庄的事。二妹当没听见一样不说话,一勺接着一勺往桶里舀猪食,因她在家,便借用了易婶子猪圈旁边的荒地,垒起石头,搭上棚盖,围成一块猪圈,买了两头小猪仔养在里头。   写信给大妹本是易婶子的主意,因当时温秀才陷入昏迷,有大限将至的迹象,易婶子是个没爪蟹,二妹又没个主见,易婶子当时能想到的唯有找大妹回来,因此温秀才不停地叨叨二妹,她听着也很不是滋味,不高兴道:“不是料不到后面这些曲折嘛!”   反正来都来了,再说这些无益,易婶子毕竟还算外人,不该给她没脸,大妹遂托辞道:“女儿认识国子监的人,托付他帮忙办理瑞瑞入学的事情,已有些眉目,本想迟些定下来再回家报信,现下接到书信回来,不过是把行程提前罢了。”   “国子监?”二妹停下手里活,愣愣把大妹望着,不敢置信道,“瑞瑞爹不过是个七品县官,瑞瑞如何能够进国子监?”   大妹笑说道:“我自有办法,但是行还是不行,需得你回家问问妹夫的意见。”   二妹听罢,连忙擦干净手,连猪也不喂了,急急忙忙出门去县城。   大妹虽然心地不错,但却是个怕麻烦的人,温秀才不明白大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狐疑地看着她。   大妹没有解释,坦然地拎起食桶,被易婶子抢过去,道她的双手是做刺绣的,不能干粗活,颠颠提出门去喂猪。   二妹回到家,将大妹的话一字不落复述一遍,华氏把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铁青着脸骂道:“我的孙子,不在我跟前待着,你要把他拐到哪里去!”   二妹不敢再吭声,只是关系儿子的前程,到底不死心,期待地看向华归。   华归冷声道:“以后休提此事。”甩了袖子去书房。   二妹呆呆看着华归消失在绿柳红花中的身影,不禁感到心灰意冷,耳里听见华氏大声催她去做饭,只好挽起袖子去井边打水淘米。   妾身跟着华氏进房,小声与她说道:“姑姑,您休怪侄女多嘴,依我看,瑞瑞若是能去京城,倒是大好事一件。”   华氏原本就不快的脸,更是绷得紧紧的。妾室撒娇似地摇了下她的胳膊,华氏便耐心听着她往下讲。   “瑞瑞到底姓华,就算走天走地也仍是我们家血脉,进了国子监,便算是占了地利人和,往后博取功名也容易些,光耀的是我们家的门楣,他们温家能占什么便宜?而且她们温家无子,那个大女儿是顶顶赚钱的,而且又一把年纪,是个被休了的人,想要找个愿意接手的下家谈何容易?况且她自己又是个眼光高的人,这辈子注定要孤独终老。等到她们一家都老了死了绝了,他们家的家产能留给谁?便是最后家产被温家宗族收走,也不过是房子之类的空壳,真正的真金白银不给我们瑞瑞给谁?一来一去,您算算值不值得。”   故土难离,大妹想让温秀才也同她们一起去京城,但是温秀才不愿意。易婶子虽然私心里不希望他走,但是三姐妹都不在跟前,万一温秀才真有个好歹,她怎么做都会是错,因此好说歹说,总算劝得温秀才答应。   京城什么东西都贵,温秀才当然想把家里头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只是大妹不让。二妹也就几件衣衫和做了一半的小袄和鞋子,瑞瑞东西虽多,但是华氏体谅她们走远路不方便,不让二妹带,拿出半两银子给她们到京城买新的,而且叮嘱一定要挑好的买,千万不能因为奶奶和亲爹不在跟前就亏待孩子,留在家里的东西则顺理成章送给妾室的儿子小虎用。   因此,一家四个人连人带货,也就一马车。   江越郡运河通着京城,本来走水路是最便捷的方法,但是近几年水寇不断,没有官家军队护送,扁舟孤叶最容易遭劫,还是走陆路稳妥。马车里有老有少,又是头一次出远门,特别是瑞瑞,初时还觉得好奇,靠着二妹的膝盖看车窗的行人和风景,时间一长便觉得烦闷,哭哭啼啼无法安生,温秀才也觉得有些吃不消,因此,马车走得格外慢些,拖拖拉拉两三个月才到达京城。   因没落脚的地方,大妹暂将三人安排在客栈,托客栈小二找来于家皮货店临时掌柜小妹。   小妹跟着小二急急赶来,看见温秀才,不等他说话,“扑通”一声就跪在他面前,懊悔道:“女儿知道错了。”   温秀才擦擦发红的眼圈,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连连点头。二妹忙弯身扶小妹起来,见她黑了,也瘦了,不禁心疼,掏出帕子擦眼睛。大妹看了众人一眼,转身下楼跟客栈掌柜的下菜单,再回到房间时,见温秀才依旧没说话,二妹拉着瑞瑞,让他喊小妹“小姨”。   隔了四五年,一家人总算能够齐齐整整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席上,小妹倒上酒,走到温秀才身边再次赔罪:“老爹,无论是打是骂,求你说句话可以吗?你这样不言不语,我心里发慌。”   温秀才叹了口气,无奈道:“该给的教训,这些年的经历已经给了,再打再骂也是多余,受些苦难,懂些道理,挺好。”说着举起杯子与小妹的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至此,这顿团圆饭才真正其乐融融起来。   大妹想要买宅子,二妹于是把瑞瑞留在客栈里让温秀才照顾,三姐妹一起四处奔波到处看房。   先前看过的几处,二妹觉得都挺好,主要是她们人不多,地方小些也住得下,但是因为自己腰包不鼓,因此不敢发表意见。大妹不是将就的人,不是觉得这里地段不好,就是那里不够开阔,比较多次之后,总算选定一个三进的宅子,外厅、书房、内宅都有了,偏旁还有后花园。   大妹有积蓄,便是一次性付清所有款项也不吃力,但是小妹因为之前的心结,执意要把手头的三百五十二两也投进去,大妹也便接受。   搬家那天,大妹带着小妹和两个帮工去金银绣庄收拾东西,碰到苏慕亭时邀请她过去吃饭。苏慕亭体面地笑着,恭贺她乔迁之喜,推说自己有事,出门去找秦姑娘。   到了约定时间,苏慕亭随便准备份礼物,让苏甜代自己去温家赴宴。   苏甜到了温家,说自家小姐身体抱恙不能前来,因为挂念苏慕亭,她匆匆吃了几口东西便回去了。   春深时节,日头里已透出暑气,至傍晚也没散去,苏慕亭蜷缩在床上睡觉,窗户被关得透不进一丝丝的风,苏甜知道她并没睡着,轻声坐上床头,揉揉苏慕亭的肩膀,担心道:“小姐,你不要伤心。”   苏慕亭拉高了被子,遮住自己的脑袋。   苏甜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问道:“你一定还没吃晚饭吧,我去让厨房做。”   刚起身,苏慕亭已翻起被子,闷闷道:“我不饿……”   苏甜看见苏慕亭眼睛通红,禁不住自己的鼻子也发酸起来。   苏慕亭盯着帐子上用金线绣成的螳螂,螳螂不动,她的眼睛也不眨,似在同苏甜说话,也似在自言自语,“果然什么人都是靠不住的,有些人生来就是孤独的……”   苏甜揉了揉眼睛,发誓般保证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离开小姐的。”   争宠   金针娘娘病重,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为了方便照顾,已由城郊搬回城内。金银绣坊人多嘈杂,她在城内又有多有房产,因此并未回金银绣坊,而是住在东城的别苑。   绣坊里的姑娘大娘们心思活络得很:金针娘娘无后,也没听说有亲戚朋友,若是就此去了,绣庄的继承人势必会在绣娘们中选出。因此,这些姑娘大娘们时不时登门献殷情,挖空了心思请大夫、送丹药,想要讨金针娘娘喜欢。秦姑娘呵斥几次,但是吓不退热情高涨的绣娘们,今日走了,明日照旧来,金针娘娘又是个面和心善的人,但凡人来,总是要见上一见,因此被搅得病情又加重了几分。秦姑娘无奈,另外秘密又买了处宅子,偷偷瞒着众人,于深夜将金针娘娘抬进去静养。苏慕亭收拾了衣物,一同过去照顾。   温秀才出门买菜,听大叔大婶们嚼舌根,知道了此事,等到晚间大妹回来,再仔细盘问,得知苏家小姐已经过去,连忙让二妹收拾衣物,催促大妹也去。   大妹淡淡道:“金针娘娘喜静,女儿就不必过去添乱了。”   温秀才急得直啧啧,心想这个女儿看着聪明,怎么关键时候脑筋就转不过弯呢!提醒道:“现在正是雪中送炭的时候,你过去了总能帮得上忙的。”要清高也得分时候,那个苏家小姐,平常看着多么高不可攀,知道有利可图,不也急巴巴赶过去?   大妹不为所动,道:“要帮忙,哪里都可以。”苏慕亭不在,秦姑娘又要兼顾两头,若是能维护好众绣娘们的人心,维持绣庄日常秩序,也算是帮了金针娘娘的忙。   温秀才还想讲,大妹已经不想听,道自己外头有事,不在家里吃饭,反倒去外面要了碗臊子面。   暑气日盛,尽管已是傍晚,柳树上的知了仍没完没了地叫着,半碗面没吃完,已是满头大汗。大妹掏出手绢擦额头,看见新来的一个客人背影似乎有些眼熟,但好像又没那么熟,于是没有理会,放下手绢继续低头吃面,直到听见有人在喊“温姑娘”,才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新来的客人已经站在她桌前。   大妹微笑地站起身,电光石火间记起他是姓平的商人,还在孙家绣坊的时候,他买走了自己的上巳图,现在正悬挂在谢大人的厅堂内。   “平掌柜,幸会。”大妹行了一礼,邀请平商人坐下。   “温姑娘,您这便不够意思啦!”平商人撩起衣摆,边落座边责怪大妹,道,“上次分别时,鄙人是怎么说来着?请您日后到了京城,务必要来找鄙人,好让鄙人尽尽地主之谊,鄙人当初可是把地址都留给您了,可是您呢?”平商人哼哼两声,不满道,“要不是今儿个在这里相见,鄙人还不知您已经来到上京。”   当初不过萍水之交,想不到这位姓平的商人竟然还记着自己,大妹略感羞愧,抱歉地笑笑。   没一会儿,小二端了面过来,平商人见大妹有些尴尬,便不再提此事,转口说道:“这个店铺虽小,臊子面却正宗得很,温姑娘也很懂吃嘛!”接着回头,让小二整几道小菜,端一壶酒上来。   平商人兴致好,大妹也陪着喝了几杯,到结账的时候,大妹为表示歉意,准备掏钱,被平商人拦住,责备道:“我一个大老爷们让一个小娘们请吃请喝,传出去还怎么见人?砸我们店的招牌!”不由分说掏了一钱重的银子。   得知大妹在上京已经有房子,平商人询问了地址,打算改日再送拜帖登门拜访,就在岔路口与大妹告别。   温家隔壁原本是个待出售的宅子,前几天被人买下之后,前前后后进出好多大夫,温秀才碰到过好几回,不由揣测隔壁是不是搬进来病秧子,直到后来二妹碰到苏慕亭,才知道好巧不好,金针娘娘就住在隔壁。   温秀才再也按捺不住,既然劝不动大妹,索性自己咬咬牙,克扣几天的饭钱菜钱,又将往日的积蓄凑一凑,再问二妹借些,去药铺买了枝拇指粗的野人参,打算去隔壁探望金针娘娘。   温秀才本来趁着大妹白天不在家去的,还叮嘱二妹守好口风,不能让大妹知道,事有不巧,温秀才前脚刚踏出温家大门,后脚就碰见大妹回家拿顶针,将他拦在门口处。   往日里,温秀才不大在意衣着,只洁净大方即可,今日竟翻出二妹给他做的香云罗料子的直裰,想到温秀才初来上京不久,无亲友可以走访,大妹遂多嘴问了一句:“爹要去哪里?”   毕竟是不会撒谎的人,温秀才支支吾吾讲不出话,憋得耳根子都红了。   大妹见他眼珠子往隔壁瞥,便明白了,默默拉温秀才进屋,关上大门,这才轻声道:“劳累爹爹为女儿考虑这些,不过眼下还是以瑞瑞的学业为紧,国子监暂时进不去,爹您受累些,有空的时候多教教瑞瑞识文断字。”   温秀才擦了把额头,着急地与大妹嘀咕:“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我看你没有再嫁人的心思,难道当一辈子默默无闻的绣娘不成?在别人手底下做事,总归不安心,若是能够继承金银绣庄,起码后半辈子无忧。”   大妹正色道:“苏姑娘之所以对绣庄志在必得,是因为绣庄是她的尊严,是她能在苏家人面前抬头的底气,我什么都不缺,若只为了糊口,做绣娘与做庄主有何区别?”   温秀才反驳不了她,只能讷讷坚持:“肯定是有区别的。”   大妹叹了一气,“能让后人记住的,不是生前得到什么,而是死后能留下什么。既然做了绣娘,最重要的自然是绣技一事,至于其他,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   看了无奈的温秀才一眼,知道他不会再去隔壁添乱,大妹去房里拿了金针,又回金银绣庄。   劝和   人们皆说:将死之人,身上会散发出腐烂之气,引得乌鸦成群站在屋檐上窥觑。   金针娘娘从躺椅上半直起身,眯着眼睛打量一圈周遭,并未看见乌鸦影子,倒有几只吃得肚圆身重的小麻雀在地上蹦跶觅食。金针娘娘手一软,干瘦的身子又陷入躺椅之中,笑了笑:定是这馥郁的花香掩盖了垂死气息。   宅子前主人爱花,尤以栀子花为甚,房前屋后,大半都是此植物,每到开花时节,闭上眼睛,如置身于瑶台仙境一般。栀子花瓣洁白似雪如玉,香气却浓郁非常,能醉人。金针娘娘怡然阖上眼睛。   院内有一棵上百年树龄的梧桐,每片叶子都有手掌大,枝枝叶叶层层叠叠覆盖,遮挡住半片天空,躺椅就放在大树之下,华盖亭亭,有风自来。苏慕亭担心金针娘娘着凉,于是抱了条薄被出来,不期然看见月亮门外走进一个明黄色身影,脚步顿了下,立马避回房中。   来人缓缓走近,坐在躺椅旁边的矮凳上,有风吹来,撩动金针娘娘灰白的额发,来人微微皱眉,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身上。即便没有说话,金针娘娘也猜出了来者,毕竟隐藏在栀子中的龙涎香气是骗不了人的,眼睑微动,仍未睁开。   一声怜惜的叹息落入她耳中,轻轻的,柔柔的,生怕吹飞轻如羽毛的她。扶在把手上的手背贴上一只温软的手掌。有时候眼睛看不透的东西,触感能清晰地察觉,金针娘娘静静感受一回,会心一笑,睁开眼,亮晶晶的眸子对上来人的眼睛,柔声道:“你来了。”   来人“嗯”了一声,握紧掌下瘦如枯枝的手,七分心疼三分责备道:“你太不爱惜自己。”   金针不介意地笑笑,“不过一副皮囊,早晚的事。”   来人无奈地摇头,手掌探至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睡意袭来,她又慢慢闭上眼睛,但意识分明是清醒的,听见那人隔了半响,说道:“她想见见你。”   金针娘娘眼睛未睁,只两帘睫毛轻轻扇动,未搭话。那人又劝道:“都到这个时候了,往事该放下。”   金针娘娘倏然睁开眼睛,自嘲地笑:“我是放下了,抵不住你们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在我面前说上一说。”   来人愣住,复又叹气,“见个面,把心结打开,不要让这段姐妹情成为遗憾。”   凉风阵阵,吹动顶上层层树叶,阳光闪闪藏藏,风止,又剩下满目翠绿。金针娘娘闭了闭眼睛,悠悠叹道:“我不如你们心大,我自己的罪孽自己承担,与她种种,以前怎样,现在仍怎样,顺其自然不好?无须刻意。”   恼人的宦官再次在月亮门边催促,来人不耐烦道:“知道了,退下!”   金针娘娘抬手在他胳膊上抚了下,拨去他的浮躁,柔声劝道:“回去吧,国事为重。”   那人深深看着金针娘娘,仔细用眼睛描摹她的模样,似要刻到心里去。许久之后,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割了一咎青丝系好,放入她的手中,紧紧握住她的拳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金针娘娘点头,笑容明媚,眼底微湿。侧头目送他走出月亮门,看着一群宦官团团围他的后方,簇拥着他走远。   宦官伺候着他上了轿子,一辆马车停在宅子门口,那人卷起轿帘,看见秦姑娘从马车里下来,忙让停轿。   这顶轿子虽大,并无出奇之处,秦姑娘本没在意,扶着丫头的手正要进门,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小名,回头看见是他,忙迎过来要行礼,被那人托着手肘扶住。   “这些年,辛苦你了。”那人说道。   秦姑娘笑着摇头,“小姐让我好好照顾她,而且她待我不薄,婢子并不辛苦。”   那人道:“我不是说这个。”   秦姑娘一愣,抬头看见那人眼里溺人的温柔,明白过来,不由红了眼眶,低头哽咽。   “等这边事情完了,就进宫吧。”那人说道,“与你家小姐做个伴。”   秦姑娘擦了下眼睛,抬头笑说道:“婢子已经习惯了这里,婢子要代她把绣庄守下去。”   那人沉吟片刻,同意道:“也好,你们开心就好。”紧接着自嘲道:“你们一个两人都不愿意进来,漫漫深宫,唯有你家小姐愿意陪着我忍耐这无边寂寞。”   外头响起秦姑娘声音,苏慕亭从屋里出来,看见秦姑娘和桂子一左一右搀着金针娘娘,送她回房,于是走过去收拾躺椅。那件明黄色的外衣并没被带回去,苏慕亭拿起来数了一下上头的金龙,不多不少,正好五个爪子:早听说金针娘娘和秦姑娘与宫里渊源颇深,算是将传言证实了。   苏慕亭将衣服对折好,准备送给秦姑娘处理。   大妹当初说有办法让瑞瑞入学国子监,她们娘儿俩才千里迢迢来到上京,可是眼看着两个月即满,却无丁点国子监消息,大妹也再无说过入学的事情,二妹不禁心里忐忑,倒不是认为大妹骗她,就怕国子监那边不愿收留,而大妹又不好意思同她说,从而耽误瑞瑞学业。   二妹很想问一问,但是自来到上京之后,大妹为金银绣庄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每当她鼓足勇气,可是看见大妹略显疲倦的样子,又默默把问题咽回肚子。   二妹也会针线活,虽然不能和绣庄的好绣娘相比,但是应付皮货上的花纹足够了,小妹想:与其付钱给其他绣庄,不如把活给二妹做。   二妹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把瑞瑞留在家里跟温秀才念书,自己每天到皮货店帮小妹忙。待到月底时,小妹给她结算工钱,二妹死活不肯要,觉得姊妹之间,犯不着计较得这么清楚。   小妹知道二妹之所以不要,一是真心抱着帮忙目的,二是觉得接了钱便等于默认自己是皮货店下人,但是骄傲是要本钱的,小妹说道:“瑞瑞还小,往后开销只会越来越大,大姐虽然不介意,但也不好一直用她的钱,你该存些体己,好歹不能让瑞瑞看低你。”   二妹回去想了一夜,觉得小妹说的有道理,第二天红着脸回去把钱接了。   辞世   庆元二十二年,六月十七,戌亥交替,金针娘娘,享年四十二岁。   灵堂设在金银绣庄,棺柩只停放七天,苏慕亭担了守灵的活。金针娘娘一生节俭,信道,追求无为,秦姑娘知道她的秉性,丧事一切从简,但是绣庄上下全自愿缟冠素纰。   因没有对外讣闻,除上京之外,知此噩耗的甚少。待到出丧日,前来祭送奠仪的人也有半条街,走出城门口,桂子看见城墙边停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两位素服老妇人立于马车旁。桂子拉了下秦姑娘衣裳下摆,秦姑娘转头,也看见马车,于是让队伍继续前行,她则带着桂子走到马车前,躬身福了福,恭请圣安。   一位老妇人打起帘子,另一位老妇人扶着秦姑娘登上马车,待她进去之后,又放下帘子。   眼前之人白衣银簪,粉面樱唇,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因痛哭过,一双凤目又红又肿。   女子轻启朱唇,嗓音沙哑,“我来送送她。”   秦姑娘点头,安慰她道:“她离世时并无伤痛,也算善终。”   女子轻咬朱唇,黑漆漆的眸子泛着水光,“她真是天下第一狠心之人,仍不愿原谅我!”   秦姑娘陪着她掉泪,沉默半响,轻声道:“一直以来,她从未改过绣庄名字。”   “当真?”女子抬头,期待地看着秦姑娘。   秦姑娘点头,她不能原谅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女子止住泪,问秦姑娘:“听说,你要一直留在绣庄?”听见秦姑娘答“是”,女子又说道:“当初留你下来,是不放心她,是建议,不是命令,却禁锢了你大半辈子,现今她已经走了,你不必再如此执着。”   “我习惯了。”秦姑娘轻声回答,心里发涩。   年轻的时候,她曾想进宫,也想回家侍亲,想过许多,却哪里都去不了,到了现在这把年纪,父母早已作古,亲戚疏远了,便亲密似她,当初同桌而食、同床而眠的小姐,如今面对面坐着,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老了,哪里都不想去。   金针娘娘生前的资产,由秦姑娘全权处理,一些常用的轻便东西分给绣庄绣娘和朋友们留作念想,几处房产全变卖折现,捐给各个道观。金银绣庄则由苏慕亭和大妹共同继承,苏慕亭主内,大妹主外。   任命下来之后,有绣娘不服,若是苏慕亭还好说,但是大妹的资历完全比不上她们,绣娘心有怒气,却不敢在秦姑娘面前表示,于是明里暗里在苏慕亭面前挑拨两人关系。   照顾金针娘娘这个把月里,苏慕亭经历良多,是人是鬼她分得清楚,原本与大妹之间有嫌隙,但是看见大妹并没有像其他绣娘一样削尖脑袋往金针娘娘房里钻,反而主动疏远避嫌,很令她感动。苏慕亭知道大妹是自愿把机会让给自己的,至于绣庄的继承权一分为二,则是秦姑娘的考虑。有时候,人争的不是具体实物,而是一口气,了解大妹是真心对待自己的,苏慕亭自然而然也就放下芥蒂。   待一切事情步入正轨之后,苏慕亭想要回家一趟,苏甜这几日忙着大包小包大采购,临出发前一天,秦姑娘拨了十六个下人和绣娘送她回去,大车小车足足装了十八辆,便是一般人家嫁女儿也没这么夸张。   苏慕亭走后,庄内的大事小事交由大妹负责,但是当务之急乃是瑞瑞入学之事。大妹当时是看见二妹遭遇凄惨,有心帮她一把,摆脱姓华一家,才有帮助瑞瑞入学国子监之说,其实根本没这种事,现在她们娘儿俩已经跟过来,无论如何,得把当初的谎言坐实。   秦姑娘人脉广,面子大,大妹虚心向她求教。   秦姑娘给她点了个路子,说道:“礼部的谢侍郎学识渊博,又精通多国语言,兼国子监的博士,可以请他帮忙。”又说:“谢侍郎母亲是前尚书大人妹妹,父亲也做过一品大员,他是个含着金调羹出生的人,一生富贵。八年前,指婚给他的表妹离世,他自此后便清心寡欲,若是送礼,肯定是看不上的。”秦姑娘想了想,建议道:“下个月是他母亲忌日,城外的寒云寺存有她母亲小像一张,你过去报上我名字,借过来看看,再依照画像绣幅真人图像送给他,或许他会接受。”   绣像装裱好的时候,离谢侍郎母亲的忌日还有几天时间,绣像并不大,大妹用方帛包了下,拎起来就去谢侍郎府上,迎面看见侍女小濂送一个年轻男子出来。   男子面上表情有些愤懑,大妹看着他离开,问小濂道:“怎么了?”   小濂说道:“他家儿子没通过国子监考试,来托大人说人情,被大人拒绝了。”   谢侍郎在书房校稿,小濂送大妹进去之后,出门沏茶。   谢侍郎从书堆中抬头,请大妹稍待,等他将最后一页也校对完,这才离开书桌,坐到大妹对面,笑问道:“温姑娘今日如何有好兴致,想到光临寒舍。”   他如此目下无尘,倒让大妹不好提拜托之事,只好送上小像,恳求道:“金针娘娘生前留有许多刺绣方面的手稿,乃是她毕生心血,现在藏于书阁之中,仅限于少数的绣娘过去翻翻,私以为金针娘娘虽不在人世,但技艺不该被埋没,所谓师者,在于传道授业解惑。所以,绣庄想把这批手稿付梓印刷,请大人推荐一个毕竟好的书局。”   “金针娘娘一生不易,于刺绣上有大成就,是该将她的技艺广为流传,让天下人受益。”谢侍郎沉吟片刻,说道,“放眼上京,最好的莫过于城南书局,不过除了官方的书册外,他们一般不接民间的活,好在书局现在的主事与鄙人相熟,鄙人先帮你说一说,能成再通知你。”   谢侍郎接了小像,打开包裹仔细看几眼,笑赞道:“神韵都有了,很像。”   馋娃   小妹驾了马车出远门,去大草原买皮革,二妹一大早带上瑞瑞去于家看店,过去的时候路过菜市,顺便买了些面条、鸡蛋、青菜和蘑菇。   因为是夏季,店铺的生意不是很好,一早上才卖出去一条马鞭和一双雨鞋。   快午时时,二妹进厨房做饭,瑞瑞在院子里玩。做好面条盛入碗里,二妹出来喊瑞瑞吃饭,结果发现瑞瑞不在院中,二妹又找到店铺,也看不见人影,正想关了门到街上找找,却看见瑞瑞回来了,手上还牵着个孩子。   原来瑞瑞在院里玩的时候,听见外头有叫卖芝麻糊,但凡孩子,大多都喜欢甜食,瑞瑞也不例外,受不住诱惑跑了出去,没跟上挑担人的步子,却在路边捡到个女娃。   二妹见女娃也就两三岁,嘴里一直念着“爹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再用满手泥的小胖手往脸上一抹,一张小脸糊得跟只小花猫似的。   刚会讲话的年纪,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问她:“爹爹叫什么名字。”   她答:“爹爹……”   问她:“家住在哪里?”   她答:“我要爹爹……”   二妹只好带她进屋,打来一盆水给她擦脸。   洗干净之后,才觉得女娃长得很不错,两只眼睛又大又水灵,小小的鼻子,白□□粉的脸颊,二妹摸她身上衣服的料子,猜测虽然不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好歹也算小富。   洗完脸,女娃还是止不住哭,金豆豆啪啪地往下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二妹抱着她出门,看见瑞瑞已经抱着饭碗吃上了,小女娃止住哭,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瑞瑞的饭碗,上嘴唇不由自主吧唧下嘴唇,嗫嚅:“嘛姆嘛姆……”   二妹不由笑了,放她在地上站着,厨房里还有一碗面,她进去端出来。   二妹出来看见女娃子依靠在瑞瑞身上,大张嘴巴,露出稀稀疏疏几颗乳牙,而瑞瑞则夹着筷子往她嘴里送面,筷子进去了,面条却掉在地上。女娃连忙蹲下去捡,抓住了就要往嘴里塞。   二妹连忙把碗放在坐上,走过去抱起她,摊开她的小手往自己围裙上蹭了蹭,擦掉泥土,然后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捡些煮得比较烂软的面条喂她。   吃饱之后,二妹关好大门,叮嘱瑞瑞带好小妹妹,不许跑出去,然后去铺子里做绣活,任由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可是不到半个时辰,女娃又哭了,嚷着要找爹。   二妹怎么也哄不住,看她哭成这样心疼,于是拿出几个铜板,让瑞瑞去附近的点心铺买些糖果回来。   果然,只要嘴里有吃的,女娃立马就破涕为笑,又缠着瑞瑞玩。再过段时间,女娃又哭,不必二妹动手,瑞瑞就剥了糖果塞进她嘴里,效果简直立竿见影,有效时间大约为半个时辰。   傍晚,小妹载着一车皮革回来,看见家里突然多出个女娃,问二妹怎么回事。   二妹解释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她爹娘走散了,让瑞瑞给牵了回来。”   小妹大笑,拍了下瑞瑞脑袋,骄傲道:“行啊,小子!都能给自己找媳妇了!”   二妹提醒道:“不要在孩子面前乱说。”   小妹自知失言,吐了下舌头,问二妹:“怎么办?”这么小的年纪,话都讲不全,送官府也没用。   “家里人不知会急成什么样。”二妹担忧,但也没办法。   小妹想了想,说道:“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快脚程,估计大人是在这附近丢的她,也只能等着娃家人自己找过来了。”于是卸下皮革,进屋裁了张方方正正的大红纸,写上寻人启事,贴在店铺墙上。   但是这样干坐着等也不是办法,小妹留二妹在这里吃晚饭,自己挎了菜篮子上街,逢到大娘大婶,就说自家捡到一个两三岁的馋嘴小女娃。   直到夕阳下山,二妹把饭菜都做好,听见院子里有陌生人声音,出来一看,原来是女娃她爹找过来了,那人她们都认识,是文茂才文秀才。   文家的仆妇带女娃上街买东西,只顾着与老熟人讲话,一不留神,女娃踉踉跄跄自己跑远了,仆妇四处找不到,只好回家告诉文秀才,文秀才都急疯了,满大街翻找,碰到人就问,后来问到一个卖菜归来的农妇那里,得知卖皮货的于家捡到一个女娃,急忙寻过来,果然是自己的孩子。   文秀才抱着自家闺女不撒手,对二妹和小妹千恩万谢,想要离开,无奈女娃子闻见厨房里飘出的香味,死活不走。文秀才疼这个女儿跟疼眼珠子似的,又厚不起脸皮在这里蹭饭,经二妹和小妹一再挽留,便在于家饭桌放坐下。   席间,聊起温秀才的近况,得知她们一家都搬到上京来了,又看见瑞瑞正适学年龄,遂问道:“孩子现在在哪里上学?”   二妹忧心道:“还没呢,在家里跟家父认识几个字。”   文秀才正愁找不到机会报答她们看护自家闺女的恩情,忙说道:“国子监现在正招学生,孩子年纪还小,可以先进书学馆学着,等到年纪长了,再找机会往上升。”   二妹一阵激动,小妹按住她的手,试探地问文秀才:“国子监……像我们这种平头百姓,他爹也只是个七品小县令,不好进吧……”   文秀才笑得谦逊,自荐道:“鄙人不才,现下正在国子监混口饭吃,若是华夫人不嫌弃,鄙人愿意代为引荐。”   二妹再也按捺不住,催小妹把酒拿出来,连敬了文秀才三杯。   晚间,二妹带着瑞瑞宿在于家,小妹小声与她嘀咕道:“文秀才妻子估计是去了。”   二妹吓了一跳,问她如何得知。   小妹分析道:“丢了娃这么大的事情,最着急的肯定是当娘的,可是我们只看见文秀才却没见她妻子,这不合常理,而且文秀才找到孩子,没有着急回家,反而愿意留下来一起吃饭,看得出家里没有要紧的人。他娘子也不像是回娘家或者出远门,因为孩子这么小,还离不开娘,他妻子就算不在家,也会带着孩子一起走。”   二妹想了想,觉得小妹说得有道理,“孩子哭的时候,只喊爹不喊娘。”   第二天回去,二妹同温秀才说瑞瑞入学国子监的事情解决了。   温秀才不相信,质疑道:“哪这么容易,大妹都搞不定。”   二妹不禁心里美滋滋的:原来,离了大妹,她凭自己也能办成大事。遂把文秀才丢失闺女,她们请文秀才吃饭一事告诉了温秀才。   温秀才听了也很高兴,道:“不能白白承受这么大份恩情,得好好谢谢人家。”   无常   苏慕亭从老家回来,本来衣锦还乡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看她脸色,并不十分欢喜。秦姑娘将她唤进房里,问道:“不顺利吗?你爹娘还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苏慕亭背着光站立,显得脸上表情更加失落,“相反,客气的紧。”   “那怎么还不开心?”秦姑娘问。   苏慕亭坐到凳子上,觉得提不起来劲,道:“回去后,才发现他们都老了。在我的记忆力,有关他们对我的不上心,都是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特别是老太太,每次到庄子里转悠,骂起那些农户来没人敢阻拦,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他们知道,尽管我只是个女儿,也比他们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儿子有出息。可是现在,老太太再生气也只能跺垛拐杖,父亲母亲也是老态毕现,倒显得我颐指气使不饶人,好像成了当年的她们。”不得劲。   秦姑娘笑道:“能想明白,以后就不这么累了。”   “在这点上,我比不过温妹,”苏慕亭轻笑了下,“她真是捶不坏的铜扁豆,无论别人对她怎样,她全然不放在心上,既不打击报复,也不自怨自艾,一心一意走自己的道。”   秦姑娘笑得明暗难辨,“你是个外冷热内的人,挺好。她则是外和内冷,说好听是冷静自持,说难听是几近无情,好在她走的是正道。”   再坐了会儿,秦姑娘开始掩唇打呵欠。自金针娘娘离世之后,秦姑娘也卸下了身上的担子,虽仍住在绣庄,但已不理事务,苏慕亭知道她现在每天中午都要小睡一会儿,遂扶她躺到内室的床上,放上床帐,这才关门出来。   温秀才向文秀才发了请帖,在家设宴,邀请文家阖家都过来,结果来的果然只有文秀才和他的小娃娃。两年前,文秀才妻子在街上被失控的马踩死,那时候娃儿才刚出生四个月。   大妹因为约在今天和谢侍郎去见城南书局主事,不能参加今天宴会。   席间,文秀才说瑞瑞入学国子监的事情已经办妥,温秀才和二妹自是感谢,连敬他几杯酒。酒气上头,文秀才借着酒劲打听大妹的事情。   温秀才听出文秀才对大妹还有余情,遂留了个心眼,有意无意地套他话,知道了他目前身边没人,连个妾也没有,一个月林林总总能拿十两银子,住的宅子是国子监配的,不大,但够用。   吃完饭,大家一起坐下来喝了壶茶,温秀才送文秀才出门。   送走文秀才,温秀才心思活络开了。小妹自然明白他的想法,提醒道:“你可别在大姐面前提这个,当心她给你没脸。”   温秀才呵斥她:“有这么当妹妹的嘛!你姐现在孤身一人,身边每个知冷知热的,你不帮着想办法就算了,还泼冷水!”   小妹翻了个白眼,直截了当问道:“大姐多年前就看不上他,你觉得现在还能把他放在眼里?”   温秀才不解:“为什么看不上?他现在大小也是个官,以前的脾气也都改了,现在不是挺好?你姐虽然优秀,但到底嫁过人了。”   小妹同他辩解道:“大姐以前还在村里的时候,眼光就高得很,现在成了金银绣庄负责人,国门都出了多回,要求只会高不会低,你要是把她拉郎配给文秀才,她宁愿一辈子单着。”   温秀才被她说得底气不足,又不甘心,嘀咕着坚持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还是试试吧……”   “去吧!去吧!都当人家爹二十多年了,还摸不准她的心思,还不怕臊,非得哪壶不开拎哪壶。”小妹不耐烦,懒得和他再讲,出门去打水沐浴,她今晚住在这边,明早再回去开店。   温秀才被她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仅存的底气也荡然不见,思索了几回,叹了口气,等到大妹回来,也就问问书局印刷的事,不再提文秀才这档。   苏慕亭这次回来,带给大妹一个消息:苏姑母一年前就已去世,因劳累过度小产,落红一直不止,拖了两年,撒手人寰。   大妹默了默,递了方手绢给她,安慰道:“节哀。”   尽管距离知道这件事已经两三个月,苏慕亭说起这个还是止不住大哭:“姑母这么好的人……”   苏甜在对面听见苏慕亭声音,走过来扶她回去。大妹关好房门,坐着出了会儿神,继续拿出金针娘娘的手稿誊写。   因担心会弄脏或遗失,大妹打算照着金针娘娘的原稿誊写一份,把誊写好的交付给书局,但是金针娘娘的著作有满满一柜子之多,她还要理会绣庄的事务,自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做这个,于是请温秀才在街头找了一帮赚润笔费的先生帮忙。   关于出书,大妹事前征求过秦姑娘意见,秦姑娘表示支持,毕竟著书立说也算是名传千古的一种方式,并表示所有费用从自己积蓄里全额支出。   抄书先生们聚在书室,大妹有空也过去帮忙,但凡胸有点墨,以文人自居的,总喜欢讲讲皇廷的事情,尤其是这么一大帮子聚在一起,更是起了个话题就没完没了说下去。大家兴之所至,每次论起来都要各执一词。   他们偶尔也会讲些后宫野史,比如这一次,从皇帝把第二个皇子立为储君,引申到当今皇上也不是长子、嫡子,才七岁就被送去北狄当人质,直到十五岁才被皇廷接回来。先皇统共有四个儿子,先太子骑马射猎时摔下悬崖而亡,二皇子和三皇子为储位争得头破血流,最后让四皇子捡了便宜。   说完皇帝,总要附带着说说皇后。当今皇帝共娶过两个皇后,先皇后出生显贵,只是福薄,进宫不久就怪病缠身,第三年薨了。现在这位身世迷离,进宫初只是个小宫女,两年间坐到妃子的位置,第五年生下现太子,擢皇后,入主中宫。听坊间传闻,现皇后有北狄血统,是皇帝当人质期间认识的,可是皇廷曾经出来辟过谣。不过,现皇后跟皇帝当真配得上‘伉俪情深’四个字,进宫多年仍恩爱如初。   “好像金针娘娘也是从北方来的,”有个年长的先生转头问大妹,“是不是北狄?”   “不是的,”大妹答道,“金针娘娘家乡离北狄有些近,她是实打实的本国人。”   这是大妹听秦姑娘对外面的说辞,至于是真是假,她也不知道,金银绣庄的秘密很多,比如消失了的银针娘娘去了哪里,这些都是金银绣庄不能谈及的禁区。   相好   在上京待了一年有余,二妹多多少少也存了些积蓄,荷包鼓了,人也变得开朗起来,只是出来时间久,思夫的心越来越抑制不住,趁着瑞瑞放假,二妹打算带孩子回家一趟,温秀才也思乡心切,嚷嚷着要回去。大妹庄内事务繁忙,又要着手准备把绣庄的绣品卖到国外事宜,腾不出身,只好由小妹关了店门,送老老小小三人回去。   平商人母亲寿辰,要大摆筵席,请帖发到大妹这里。平商人家大业大,生意做到海外,大妹想着以后要向他求经的地方多得是,遂挑了一对粉果碧叶的玉质大蟠桃,前去赴宴。   前来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整个府邸张灯结彩,下人们穿戴一新,穿梭其间。听说平家这次要摆八十多席,厅堂放不下这么多桌子,一些被挪到水榭、亭台等地。   大妹呈上请帖,自有下人带她到相应位置,席上有不少是各个绣庄的东家,彼此都打过交道,问过好,互话些家常。   开席之后,冷碟、热菜、主食、点心流水样地上来,一张大圆桌被挤得满满当当,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道筷子从哪里下手,隔了一会儿,又有侍女过来把桌上的菜撤下,换成新的摆上来,有些碟子没动过,也被原封不动换下去。   大妹不喜饮酒,见有人过来敬酒,便表示性得小呷一口。筵席过半,她仍清醒如初,抵不住有些人酒壮怂胆,借着酒劲发起疯来。大妹相貌正当好年华,又单身多年,抵不住有些人起了别样心思,接二连三走过来敬酒,大献殷情。   大妹对于这种事情向来迟钝,不知道他们葫芦里真正卖的药,还以为是交情所致,遂客气地应酬,像前几次一样小喝一口蒙混过关,受不住他们起哄,一定要她尽杯。   到底都是同行,不好撕破脸,大妹只好强忍着不适,一杯接着一杯满饮,没多会儿,一壶酒下去了大半。大妹满脸通红,已有小醉,无奈他们缠着她不让走,同桌有些人看不下去,离席与别人凑桌。   大妹正想着脱身之计,有个平府的丫头找过来,附在她耳边,却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金银绣庄有急事,秦姑娘请您回去。”   大妹站起来告罪,这些人又闹着她喝了两杯,这才放她离开,毕竟对于秦姑娘的厉害,他们是经常耳闻的,惹不起。   大妹随着丫头出门,没看见金银绣庄的人,倒看见谢侍郎半倚着槐树,抬头看天上的一钩新月。   夜风吹来,清凉似水,吹醒大半的酒意。大妹前后一想,便明白了,遂踩着月光走过去,感激道:“多谢大人解围。”   谢侍郎“唔”了声,挑眉笑道:“倒是极少看见姑娘窘态。”   月光只照到他半张脸,大妹分明看见他的狡黠,蓦然自己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回嘴道:“大人如果不满足,小女子是断然不会继续的,见谅。”   谢侍郎轻笑出声,直起身往前面走去,脚步比寻常缓慢,好让大妹跟上。   平商人曾来温家拜访,那时大妹不在家,温秀才接待了他,两人就着花生米喝小酒,温秀才见他热心,认识的人多,于是拜托他给大妹找个好婆家。平商人当即答应,拍着胸脯保证:“包在小弟身上!”   在平商人认识的人中,年纪相当没娶妻的,都还没脱贫,脱平凭的又早已有妻室。思来想去,平商人就想到了谢侍郎。在他看来,谢侍郎未娶,大妹待嫁,两人般配得很,重要的是有缘,谢侍郎喜爱的那幅上巳图还是出自大妹的手。   但是图是图,人是人,更何况现在的人也不是当年作图时候的人,谢侍郎当时就回绝了平商人。   今晚,看见大妹被一群男人围着灌酒,对于他们的心思,谢侍郎再清楚不过,只觉得龌蹉至极,于是找了个由头,让平家丫头将她救了出来。   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路边店铺的灯笼也不够亮,整条街道明明暗暗不大清楚,两人走在青石板上,彼此无话。行至半路,碰到打着灯笼过来的小濂,原来她担心自家大人饮酒后遭不得风吹,特地来送衣服。   饮酒的是大妹,谢侍郎倒没喝多少,不过男女有别,谢侍郎的衣服不好就这样披到大妹的身上,小濂想了个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大妹穿,她穿她家大人的衣服。   大妹极力谢辞,小濂只好作罢。   金银绣庄和谢府不在一个方向,经过一个岔路后本该分开,主仆两人担心大妹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所以先把大妹送到金银绣庄门口,再回自家。   负责金银绣庄守门的老汉已经五十多岁,老人家起得早睡得也早,按太阳升落作息,吃过晚饭就会关门睡觉,若是绣娘晚归,就要多多地、重重地敲门。   大妹握住门环,听见墙角有声音,倾耳听了一下,发觉是苏甜在和一个陌生男子说话。   苏甜:“你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   男子:“我娘下次再做好吃的怎么办?就不给你送了?”   苏甜立马反对:“那怎么行!”隔了会儿,小声建议:“好吧,允许你来,不能太频繁。”   男子:“我们要这么偷偷摸摸到什么时候?”   苏甜假哭:“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不想和我好了是不是?你要给其他姑娘送好吃的了,是不是?”   男子着急:“我没有!我怎么会是那种人?我只希望咱们能光明正大……”   苏甜急忙拦住他:“你要是告诉别人,我马上和断交!”   “不说。”男子小意讨好,追加保证道,“打死我也不说。”   两人告完别,苏甜从阴影处出来,看见大妹就站在门前,吓了一跳,低头走上台阶。   大妹也没有说话,抬起手敲门,借着等待的间隙,发觉苏甜在偷偷打量自己,遂问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家小姐?”   苏甜红了眼圈,轻声无奈道:“您知道,我家小姐她……”   苏甜隐下半句话没说,大妹明白过来,也不再追问。屋里头传来看门老汉走动的声音,没一会儿,门栓动了,“吱呀”一声打开。   大妹提起裙摆,正要迈进去,听见苏甜在后面怯怯地叫自己,回头见她咬着嘴唇,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遂安慰她道:“你放心,我不说。”   逼婚   一年多未见,华家母子宝贝瑞瑞宝贝得跟心尖肉一样,华氏一改往日的小气抠门,主动带着孙儿出门,喜欢吃什么给他买什么,最后提了满满一篮子回来,妾室那个孩子看着眼红,要和瑞瑞抢,被华氏呵斥一声,妾室赶紧带着儿子回房。   华归要考瑞瑞的学识,看看他这一年来长进了没有,先问了结简单的问题,瑞瑞对答如流;又问了几个小虎现在才会的问题,瑞瑞照样答得轻轻松松。华归不禁点头满意,又抽问了两个今年童生考卷的题目,瑞瑞虽然回答得磕磕巴巴,但到底都讲出来了,而且有理有据,引经论典,听得华归心花怒放,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是块读书的料,不但比年长两岁的哥哥有能耐,甚至还胜过了同样岁数时候的自己。   华归不无得意,惊叹国子监不愧是顶尖学府,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瑞瑞是自己儿子,遗传了他的聪明和好学。   分别一年多,华归再看二妹,发觉她有很大的变化,虽然说不上区别在哪里,但是看起来更加顺眼,更难为她陪着儿子背井离乡。   带着犒劳的意思,华归一连几日都宿在二妹房里。   小妹这次陪温秀才和二妹回来,还存着探视于安的心思。这批新晋的武进士,在接受完军营操练之后,立马就被拉到南越郡驻守,连家也不让回,小妹也是在最近的一次通信中知道他到这里来了。   小妹在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告诉温秀才自己要去见于安,骑了马就去运河边营地,报上自己名字给守营士兵,然后耐心在河边等着。   已过立秋,暑热却未退,这么大轮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半空,照得头发都要冒烟了。小妹躲到一棵大柳树下,松了缰绳让马儿自由吃草,自己盘腿坐在树荫之下。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跑出来。   小妹站起来招手,等到于安跑近,嫌弃道:“跟块炭似的,脏死了。”   于安并不反感,“哦”了声,善解人意道:“那我离你远点。”说着,隔了小妹五步远,站在大太阳下,笑呵呵长着一张嘴,牙齿闪闪发亮。   小妹抬手拍了下他胳膊,拉他坐在草地上,没好气道:“已经是块炭了,还要晒成墨汁啊?”   于安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还要回上京吗?”   “要回的,要不然那些货卖不完,积在那里不看着,保不齐会虫蛀或者发霉。”小妹边说着,边从马鞍上拿下包袱,经过市集的时候,她买了些糕点和果脯。   于安尝了一块就不吃了,让她带回去慢慢吃。   “这么麻烦,才懒得带回去,你不喜欢就拿回去扔了。”小妹说着,将包裹推到他面前。   于安嘿嘿笑着答好,又捡了一块塞进嘴里,剩下的再小心包好,带回去慢慢吃,才舍不得扔。   于安问温秀才近况,问大妹近况,问二妹近况,问二妹丈夫近况,问二妹儿子近况,独独没问小妹的,小妹嘟起嘴,不满道:“亏我劳心劳累给你看店,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于安奇怪道:“你不是挺好的吗?”都看见了,还要问吗?   小妹恼他榆木脑袋不开窍,赌气站起来牵马,于安突然记起一件事来,让她等等,起身飞快地往军营里跑去。   小妹原想:不等他算了,但是又想知道他捣什么鬼,转身踢了大柳树一脚出气,攀着枝条一片一片地扯叶子,扯了许久仍等不到他出来,一用力把整个枝条都折断了,甩到一边,摸着马脖子呢喃道:“马儿啊马儿,等到那个小子出来,你咬他一口好不好?重重地咬他,一口不行就两口,两口不行就三口,咬死他!”   等到于安从军营里牵出一匹马来,小妹又迎上前,好奇道:“你要去哪里?”   于安开心道:“刚才碰到我们将军,给了我一天假期。”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荷包塞给小妹。   小妹接过来放在手上掂了掂,颇有分量,打开来看,发现都是五两一锭的整银,粗略数了一下,少说也有六十两。   “都是我攒下来的。”于安笑说道。   “那就好好留着呗,攒媳妇本。”小妹系好荷包,还给他。   可是于安不接,执意要给她。小妹离家的原因,于安是知道,他清楚小妹之所以这么拼命,就是为了还家里的债,六十两不是小数目,但是在一千两面前只能算杯水车薪,所以还要继续攒下去。   小妹也不客气,直接揣在怀里,心情又快活起来,邀请于安去她家吃饭。   军营离温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跑马需要一个时辰。经过集市,小妹大鱼大肉买了许多。   东塘村很小,小到一个陌生男子进了村口,走几步来到温家门前,温秀才小女婿来探望老丈人的谣言已经传到村尾,村里人三个两个探路过来张望,闹得于安禁不住红了脸,好在他肤色太黑,并看不出来。   温秀才对于于安只限于听过名字和事迹,知道他是小妹的东家,考中了武榜眼,现在在为剿灭水寇一事劳心劳力,今日得见本人,看出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当下老怀欣慰,觉得小妹看男人的眼光总算正常了一回。   家里有客人,易婶子过来帮忙做饭,温秀才便和于安在厅堂里喝茶聊天。   来到南越郡已半年有余,可是大规模的战役还没打过一回,那帮水寇贼得很,通常都是小规模抢劫,干完就跑,水寇仗着对这一片水域熟悉,时不时跑出来捋水军胡子,摸完立马逃窜,三两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往往水军被他们七拐八拐绕得迷失方向,挫败得很。   温秀才不关心战事,他只关心小妹的终身大事。尽管小妹没提一言半语,但是字里行间里,温秀才还是咂摸出小妹的一点小心思,没见到真人前还有点担心,见到真人后就完全放心了。温秀才觉得这场战事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提前把两人婚事给办了,让小妹早点怀上娃,趁着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可以替他们多带几年孩子。   温秀才和声地问道:“对于亲事,你有什么打算?”   “亲事?”于安疑惑,以为他指的是自己和苏慕亭的,支支吾吾道,“还不急……”   “怎么不急?”温秀才看见他这个样子,以为他对小妹不是认真的,遂着急道:“阿柔都快二十了!”   于安这才明白温秀才指的是自己和小妹,更不知道怎么回答,窘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安放。   小妹在灶下一直留意他们的讲话,遂站起来打圆场道:“很快就吃饭了,谁帮忙把碗筷摆一下。”   于安自告奋勇站起来,算是找了个台阶下来。   然而直到一顿饭吃完,温秀才还是阴沉着一张脸,于安觉得很尴尬,不好久待,起身告辞离去,小妹送他出村口。   等到小妹回来,温秀才立即把她叫进房里,怒问:“你们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你都快二十的人了,玩心还这么重!”   小妹挥挥手,打太极道:“哎呀爹,你就别管了!”   气得温秀才猛拍桌子,骂道:“我是你爹,不管你,还有谁管你?!你立马找他说清楚,行就不行,不行就断!”   小妹不耐烦道:“肯定不行的啦!”人家早就有未婚妻了。   “那就一刀两断,以后不能再见面,要不然你爹死给你看!”温秀才撂下狠话,气冲冲从房里出来,看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易婶子立在门口,忍不住抱怨道:“好好一个女孩子,把年纪耽搁大了,还把名声搞臭了,以后还有谁敢要她?”   易婶子摇头叹气:这个小女儿真是这个家前世的冤孽,专门来讨债的。   返京   瑞瑞在上京待过一年,温家也就这么个小孩,自然全家人围着他转,大妹在用钱方面很大方,凡瑞瑞在吃的、用的上面都是买最好的。东陵县再富庶也比不过上京的销金窟,尽管华氏掏心窝子地对瑞瑞好,变着花样给他买东西,瑞瑞起先瞧着好奇,后来新鲜感没有了,也就失去了兴趣。可怜华氏一面花着钱肉疼,一面又讨不了孙子欢心,不禁便有了怨气,把东西全都送给小虎。   小孩子忘性大,不管以前多么粘人,一年不接触,再相见便变得生疏,但是华氏不管,她怀疑是温家人挑唆的原因,于是忍耐了几天又故态复萌,明里暗里拿话挤兑二妹。   温秀才看见小妹就要念叨与于安断交的事情,小妹不胜其烦,感叹岁月除了催人老之外,还会扭曲性别,温秀才原先怎么说也是个志存高洁的文人,如今能一头扎进大娘堆里侃侃而谈。   温秀才还隔三岔五提上猪肉去媒婆家串门,想要就近把小妹嫁出去,可惜小妹名声在外,大家一听是温秀才家小女儿,没见面就先被吓走,愁得温秀才每日要照着三餐的频率叹一叹。   小妹在家里待不下去,想回上京,但是温秀才这次不想走了,小妹于是找到县衙,看看二妹这边情况,要是她还不想走,就让她自己想办法回去,反正她是一刻也不想呆在家里了。   二妹听小妹说大后天就走,自然求之不得。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这次回来看华家处处不顺眼,看华氏不顺眼,看小妾不顺眼,看小妾的霸道儿子不顺眼,特别是华归,明明瑞瑞才是他的亲儿子,可是他却对那个外种拖油瓶比对瑞瑞还亲。   以前在家的时候,华归一个月也就五六天进自己房,每日对着镜子梳妆,不免有些失落难受。可是这次回家没到十天,华归晚晚来找自己,她竟然生了厌烦之心,连床事都觉得成了折磨。   二妹想不通为什么,但是一想到在上京时候的轻松自在,每月还有工钱拿,回到家不但从早干到晚,不给工钱,不受一句辛苦话就算了,还要忍受婆婆逮着机会就挑毛病的谩骂,顿时觉得生活就像一口被绑死的大布袋,她被罩在这口布袋里面,只有憋屈和黑暗,像蝼蚁一般卑微。   晚上入睡前,二妹同华归说起小妹想要回去的事,道:“路上要走一个多月,再迟怕赶不上开学。”   不同于上次,这次华归倒答应得勤快,吩咐道:“你不妨跟小妹多学学,心思活络些,上京是富贵地,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砸死几个京官,又占着大姐这么好的人脉,多跟着她四处走走,结交些贵妇人,替为夫把官运搞上去。”   二妹帮他宽衣解带,又半跪在脚踏上替他除掉鞋袜,起身去吹烛台上灯火。   华归见她不答话,已有些怒气,一年多不见,这软包子脾气见长,只是分离在即,又要她帮自己做事,遂也不好翻脸说硬话,只好再次叮嘱道:“俗话说,有钱的不如当官的,你在外头就算赚得跟大姐一样多也没用,为夫仕途上去了,你这个官夫人才有面子是不是?等到为夫得志了,给你请个诰命夫人的头衔,岂不威风?”   二妹不想他再啰嗦下去,只好应付着答应。   温秀才不回上京,但是他准备了一封信,让二妹一定要原封不动交到大妹手上,而且一再叮嘱不能让小妹知道。   小妹猴精的一个人,怎么会发现不了?不但发现了,而且里面写了什么内容,也猜得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让大妹给她再找份工干,让大妹一定要监视着她搬离于家,让大妹在上京给她找个婆家……   上路之后,小妹让二妹把信给她。二妹一个劲说没有,只是她不擅长撒谎,说假话的时候不敢看别人眼睛。   小妹也不跟她较真,在一个小镇投宿时,看见客栈旁边店铺有卖木剑的,于是买过去了一把。   等到吃过晚饭,二妹下去给瑞瑞准备洗澡水,小妹挪到瑞瑞旁边坐着,拿出木剑引诱他,“帮小姨把你娘藏在包袱里的信拿出来。”   瑞瑞放下笔墨正襟危坐,严肃地拒绝小妹:“为了私利而去偷东西,是为不义,偷拿自己亲娘东西,是为不孝,小姨要我做一个不义不孝的人吗?”   好小子,竟然跟他小姨嚼起文字了!她要是不小露一手,还当她小姨没念过书?   小妹也学着绷起一张脸,义正言辞道:“你亲娘包袱里明明有信,却骗她亲妹妹我,是为不信;你亲娘见我苦苦哀求,仍然不把信给我,是为不仁;而你既然知道自己亲娘做错了,却要帮她一起错下去,是为愚孝,见你小姨这么可怜而不帮一把,是为无礼。”   瑞瑞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觉得小妹讲得也没错,遂勉强点头答应,“把剑给我。”   小妹把小木剑双手奉上,催促道:“快去快去!”   瑞瑞撅着屁股下地,抱着小木剑乐颠颠跑去自己房里,又蹬蹬蹬抱着信跑回来,小妹摸摸他的脑袋,夸奖道:“好孩子,等回家小姨教你功夫。”   “我不要小姨教!”瑞瑞把头摇成拨浪鼓,“我要于叔叔教。”在他心目中,未见面的武榜眼于安才是真英雄。   二妹在隔壁喊瑞瑞过去洗澡,瑞瑞一定要小妹亲口保证等于安回来,说服他教自己功夫,这才兴奋地跑回隔壁。   连信纸都没展开看一眼,小妹当场就把信撕成粉碎,扔进夜壶里。   二妹木头愣子一个,途中一直未发觉丢信之事,一直等回到京城,要把信件交给大妹了,却左右翻找不到,找来瑞瑞一盘问,便问出了始终,遂找小妹索要。   “什么信?”这时候轮到小妹装糊涂,“哪来的信?你不是说没有吗?”   论打嘴仗,二妹哪是小妹的对手,啊了半天,啊不出一个因果,只好作罢,稍微和大妹提了提,便当过去了。   宠物   南华王府小郡主要出嫁,南华太妃指明嫁衣要放在金银绣庄做。南华太妃与秦姑娘有交情,小郡主的丈夫又是宫里的三皇子,金银绣庄不能轻视,遂大妹和苏慕亭一同前往南华王府丈量尺寸,并商量嫁衣样式、花色等。   南华郡主是南华太妃膝下最得意的孙女,一想到最疼爱的小孙女就要嫁人了,南华太妃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什么都要挑最好的,生怕委屈了她,因此对于金银绣庄拟定的样式和绣样,左挑右拣不满意,直到中午也没敲定下来。   大妹和苏慕亭无奈,只好留在王府吃饭,下午参照南华太妃的意见在图样上修修改改,再给她老人家过目的时候,不是觉得这朵花太扎眼,又挑剔这只蝴蝶太素不喜庆。大妹和苏慕亭左改右改,总算伺候得她老人家同意,这才得以回来。   出了王府,已是申时过半,大妹问苏慕亭道:“能不能陪我去趟花市?”   苏慕亭以为她要买盆栽装饰宅子,便答应了,反正苏甜近段时间经常不在绣庄里,她回去也无聊。   但是到了花市,大妹并没有在花农的摊位上停留,反而来到了一家卖小猫、小狗、小兔子的店里,问苏慕亭道:“你喜欢什么?”   苏慕亭疑惑:“买这个干嘛?”   大妹解释道:“过几天是你生辰,提前送你份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带你过来亲自挑选。”   苏慕亭对于这些毛茸茸,只会叫,不会说话,还要花心思照顾的东西唯恐避之不及,哪会喜欢?因此皱起秀气的鼻子,厌恶道:“你还不如直接买盆花给我呢!”要是有不浇水还能活的,更好。   大妹道:“花草虽然也有生命,到底比不上动物能陪人,只要喂它口吃的,有空的时候逗逗它玩,就能死心塌地跟着你。要说忠诚方面,还是选狗比较稳妥,到底是畜生,不像人一样这么多花花肠子,只要喂养熟了,拿大棒轰它都轰不走。”   要说起初,苏慕亭确实不知道大妹的意思,还以为她真的是带自己来挑生辰礼物的,可是听见她无端端讲了那些话,让苏慕亭不得不开始在心里琢磨。   她和苏甜虽说是主仆,但与亲姐妹没两样,她们是睡同一张床上的交情,苏甜思春的心思,她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既然苏甜不主动说,她也当做自己不知道。苏甜曾经和她一再保证不会离开她去嫁人,她虽不知道苏甜与那个不知名小子恋得有多深,但只要她不同意,苏甜自然不会舍她而去。   原本苏慕亭是打算装聋作哑,拖到那贼小子不耐烦,拖到苏甜心凉,拖到两人关系自然黄。可是今日大妹这一番话,不得不让苏慕亭陷入了深思。   大妹指着笼子里的小动物挑挑拣拣,“这个巴儿狗不错,看起来很乖巧,应该比较容易教。这只狸花猫毛色很漂亮,买回去可以暖被窝。兔子也不错,安安静静的,不会像猫儿狗儿一样隔上一段时间就要闹一闹,就是骚味太大,收拾起来麻烦……”   “别买了。”苏慕亭拉了下大妹的袖子,“我都不喜欢。”转身出了店铺,欣长的身影与怒放的菊白菊黄融合在一处,分外萧瑟。   回到绣庄,苏甜还没回来,苏慕亭去把南华郡主的嫁衣绣样交给绣娘,让她们着手描底事宜。   到了晚间,苏甜回来,推门发现苏慕亭竟然早早就上床了,而且呼吸声重,已然已经熟睡,窗边的案几上留了一盏昏黄的烛灯,灯火如豆。苏甜怕吵醒苏慕亭,轻手轻脚熄灭灯火,脱了鞋子上床睡觉。   然而苏慕亭根本没睡着,她面向床里躺着,鼻尖闻到香甜的糕点味,知道苏甜又和那贼小子幽会去了,今晚吃的是红豆馅的,还有桂花作佐料。苏慕亭突然想起一句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苏慕亭生辰那天,在城里的天香楼定了一个厢房,让苏甜去把那个贼小子叫上。   听见苏慕亭竟然知道了此事,苏甜又羞又愧,急忙辩解道:“我和他没什么的,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他娘做的东西好吃,他偶尔会送给我尝尝……”看着苏慕亭不起波澜的眼睛,苏甜越说越紧张,最后忍不住带着哭腔补充:“我都有付钱的。”   苏慕亭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有什么呢?只要他对你好,你愿意跟他一起过,不就挺好。”   “是我自愿跟着小姐一辈子的。”苏甜红了眼圈,强调道,“一直一直跟下去!”   苏慕亭笑揪她的鼻子,骂道:“你个小丫头,本小姐现在嫌弃你了,要赶紧把你嫁出去,好重新找个新伺候我。”   苏甜如何不知道苏慕亭是为了减轻她的心里的愧疚这么说,只是她越是这么说,她越是伤心,再也忍不住,趴在苏慕亭肩膀痛哭起来。   包厢里除了苏慕亭和苏甜一对外,只有大妹相陪。小伙子看起很惶恐,局促地坐在苏慕亭对面,眼睛都不敢乱瞟,额头一层一层地冒汗,不敢去擦,又怕失礼,于是举起袖子胡乱抹了一下,眼睛不小心看到苏慕亭在认真相看自己,又急急忙忙放下手,更是害怕。   一会儿,酒菜上齐了,苏慕亭让他不要客气,他诚惶诚恐地点头,看见其他三人都开始夹菜了,这才举起筷子。但处在这样的气氛下,小伙子哪有心思吃菜,筷子始终在面前最近的一道菜上来回。   席间,苏慕亭偶尔会问他一些话,他每次必要放下筷子,毕恭毕敬地回答,直到苏慕亭一个问题问完,隔了一小会儿也没讲话之后,这才重新拿起筷子。等到苏慕亭再问一个问题,他又如此炮制。   见他紧张成这个样子可怜,苏慕亭早早就结束了宴会,因她和大妹还要去一趟南华王府,苏甜便留下来陪心上人。   走在路上,苏慕亭问大妹对小伙子的看法:“你觉得如何?”   大妹道:“他家里不是还有母亲吗?改天把她也约出来见见。”   苏慕亭点头,但是大妹并没有说小伙子如何,于是又问了一遍。   大妹笑了笑,“始终是他们要合在一起过日子。”   苏慕亭也撇了下嘴,发觉自己管得太宽,好或者不好,苏甜和小伙子心里自有判定,自己始终是个局外人,看得清小伙子人品,但看不透他们之间的感情。   苏慕亭叹了口气,陡然间又生出了类似嫁女儿的惆怅。   借钱   苏甜准夫婿家里并不富裕,准婆婆会做各种汤水和点心,每天要早早推着小推车出去摆摊,但是为了娶媳妇,准婆婆除了拿出所有积蓄之外,还把自己所有的压箱底都掏出来,送进金银绣庄作为聘礼。苏慕亭也毫不客气,照单全收,给苏甜当作嫁妆。   因为是生意人,苏甜准婆婆练就一张好嘴,看面相就知道是精明的人。苏慕亭原是不同意的,那个贼小子倒是老实,可是这婆娘长了一副不省油的样子,苏甜嫁过去保不齐被欺负了还以为对方是好人。可是凡在苏甜准婆婆铺位上吃过甜食的人都夸她婆婆为人不错,精明但保持诚信,善良又不失尺度,更兼为人大度热情,是个好相与的。何况箭在弦上,苏慕亭也只能随她们去了。   出嫁前夕,金银绣庄里的男男女女都送来贺礼或礼金,其中以秦姑娘分量最重,反倒是苏慕亭一文钱也没拿出来。凭她和苏甜的关系,就算拿走她一半的资产给苏甜陪嫁,她都愿意的,只是任凭别人说得再好,她仍信不过那一对母子,想着哪天苏甜负气回来了,自己也能养她一辈子,因此才留着这一手,避免真正到了决裂一天,苏甜要落得个人财两失的下场。   等到花轿抬到绣庄门口,喜娘拿着一方红盖头在旁边催促,苏慕亭仍不紧不缓地拉着苏甜的手叮嘱:“嫁出去了就不能当傻乎乎的小丫头了,不要光顾着吃,活还是要干,勤快的媳妇才找招人疼。”   苏甜郑重地点头。   苏慕亭继续道:“也别什么都干,累坏了自己,要是他们把所有活都推给你,你别干,回来找我。想吃的时候也不要克制,要是他们家不够你吃,尽管回来找我。”   苏甜重重点头,眼眶微湿。   喜娘在旁边干笑,想要催促苏慕亭快些,不要耽误了时辰,又不敢直白地说,只好宽慰她道:“云大嫂这个人,我们左邻右舍都是了解的,再好不过的人,绝不会给苏姑娘半点委屈的。”   苏慕亭眼风扫了喜娘一眼,喜娘只好尴尬地闭上嘴。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说吹唢呐的师傅腮帮子都快要吹破了,再不出来就要耽误吉时。喜娘瞥了眼苏慕亭,心里冷哼,不接口答腔,当做没听见。苏慕亭好像也没听见,不予理睬。可急坏了苏甜,生怕不能及时拜堂会带来霉运,一双眼睛蓦然就红了,看着苏慕亭的表情里不自觉带了几分哀怨。   苏慕亭叹了口,往旁边避开几步,让喜娘给苏甜盖上盖头,并扶她出去上花轿,自己背对着门口站立,一动不动。   大妹同绣庄里的绣娘一起等在门口,红盖头遮盖之下,苏甜只能看见她的绣鞋,经过她时,苏甜特地停下来,向大妹道谢。   大妹愣了下,立马明白过来:苏甜估计认为是她向苏慕亭告的密。好在结果皆大欢喜,大妹苦笑,说了句吉祥话恭贺,没有解释。   论富庶程度,东凌县虽然在南越郡里不算突出,但也高出内地大部分乡县一大截,华归当年以二甲进士的身份出任东凌县县令,羡煞许多同期进士。   华归少年得志,以为朝廷重用自己,自己必然能够三年一个台阶,仕途顺坦平步青云,但是眼看着五年都要过去了,自己仍然只能做个小县官,连地方也不给换,况且听上级的口风,好像朝廷这次选调人员名字几乎快要确定下来了,不由更加沉不住气。   每隔三年,朝廷在选用官员上就会有个大举动,华归担心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又要等三年之久,而他已经忍受够了小小芝麻官的绿豆大权力。而能否被朝廷看中往上提拔,一部分要仰仗郡守的考核,华归想请郡守大人在奏折上替他美言,势必要用到钱。   几年来,用于打点关系的钱已经超过他的负担,不但各种明里暗里拿到的好处全转手孝敬给上头,而且每隔一两个月就要请吃请喝一顿,每顿饭至少要消耗一个多月俸禄。这些年一手进另一手出,他的积蓄全打了水漂。捉襟见肘之际,华归想到了远在上京的妻子。   华归当然不会认为二妹能有本事赚钱,他盯住的是大妹的钱袋子。妾室还给他出主意:让瑞瑞拜大妹作干娘,亲上加亲,以后让瑞瑞给她养老。   如此厚颜无耻,看得小妹差点呕出一口老血,甩了信纸警告二妹道:“你可别犯糊涂真照他说的做,要不然老爹非得被气死不可。”   二妹拿回信纸折好,嘀咕道:“我又不傻。”   小妹见她脸上的表情可疑,忙问道:“你不会蠢到要把自己积蓄寄回去吧?”因见她眼神躲闪,心里的怀疑坐实了大半,小妹生气道,“他们一家子全都是白眼狼,不,连白眼狼都不如!白眼狼起码在我们得势的时候会爬过来跪舔,可是他们呢?不但在我们不如意的时候把我们踢得远远的,生怕我们沾走他们家一点半点鸡毛便宜,而且在我们得势的时候,仍然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是我们跪求他们来拿好处似的。这要饭的要施主千恩万谢去送饭,找遍全天下,也只此他们一家,别无分号。”   二妹撇了撇嘴,无奈道:“可他到底是瑞瑞父亲,又不能不管。”   小妹冷笑:“那让瑞瑞去养他好喽,你瞎操什么心?”   二妹说不过小妹,只好闭口不谈。小妹见她这副犯贱样,气不打一处来,可是自己又不能抢走她的钱袋子,但若要不管也不行,于是上街买了一堆菜回宅子,让二妹做好,把大妹叫回来,三姐妹坐在一起聚聚。   闲聊没一会儿,二妹果然支支吾吾开口,想问大妹借些银子。   大妹以为她只是借一些零用的钱,遂把荷包解下来给她,道:“这里有些碎银子,等会我再拿十两给你。”   “十……十两不够……”二妹羞愧地低下了头。   瑞瑞的束脩早就交齐了,大妹不解道:“还差多少?”   “一……一百两……”二妹窘迫得耳根子都红了。   大妹看着二妹,见她只是低着头并不算解释,遂只好作罢,正要答应,小妹却按捺不住,替二妹说了:“她那口子要升官,缺打点的钱,要你充冤大头呢!”   小妹说完之后,大妹并没有讲话,始终如一地吃着自己的饭。二妹只想在地上找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于是嗡声说了句自己吃饱了,拉着瑞瑞逃也似地离开。   小妹是了解大妹心思的,知道她不会插手这些事,因此也不奢望她能拉二妹出泥潭,只是希望她能出面说说二妹,让她捂紧自己的钱袋子,华家那个可是无底洞。可是大妹不但没出声,还吓跑了二妹。   小妹叹了口气,重新端起饭碗,却听见大妹放下碗筷,总算开口。   “以后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大妹说完,拿起茶盏漱口,起身离开饭桌。   小妹看着她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只觉得心凉。   绝望   城里的富绅集资新盖了一所观音堂,为了让整个东凌县百姓都有机会结识到佛缘,观音堂的新主持亲自带了徒弟下山化缘,允诺众人:凡参与捐助之人,姓名均将刻在功德碑上保存。温秀才分别以大妹、二妹和三妹的名字捐了一两银子,参与菩萨金身的塑造。   二月十九是观音娘娘华诞,观音堂选择在这一天开光。前一天晚上,温秀才提了香烛,和易婶子一起参加开光仪式。   有高僧主持开光仪式,信徒要同观音堂的和尚一起念经到天明,等到第一道曙光照进堂内时,高僧将遮盖观音菩萨红盖头挑起,信徒纷纷跪地膜拜。   温秀才点了香烛,围着观音堂拜一圈,将蜡烛□□烛台,把香□□香炉,做完之后,边站在一旁品香炉上镌刻的名字,边等易婶子。   同菩萨像一样,这座两人高的铜鎏金香炉也是集东凌县百姓之资铸造的,上头刻有捐献者姓名。这些姓名有俗有雅,俗气的大多属于附近农户,什么赵大有、洪十三、李小狗之类,虽然粗鄙,但也显质朴。   在香炉的最顶上,温秀才看见华归的名字,附在他旁边的两个字叫“华寅”。华家小妾带来的儿子原来姓冯,自从她跟了华归,儿子也改姓为“华”。   温秀才找遍香炉上下,寻不到“华瑞”二字,等到易婶子之后,便气鼓鼓下山了。   香炉上没有出现瑞瑞的名字原系失误,是铸造师傅遗漏了,华氏也发现这个问题,责令寺庙赶紧把瑞瑞的名字添上,可是等到名字添上去的时候,温秀才的告状信也发出了东凌县。   背着小妹,二妹到底把一百两银票寄了出去。可是官场之上,一百两银票能抵什么用?没多长时间,东凌县又有来信,催二妹再寄二百两回去。   二妹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上次问大妹借的一百两虽然不必打借条,大妹也没有说什么时候还,但二妹心里毕竟是有疙瘩的,本来瑞瑞就吃大妹的,用大妹的,束脩的钱还是大妹出的。   这次,二妹再也厚不起脸向大妹开这个口,可是小妹是断然不会帮这个忙的。二妹一方面气东陵那边一次比一次狮子大张口,另一方面急凑不出这笔钱,无奈之下,竟与往来的客人套近乎,七拐八拐找到城里放高利贷的。   小妹人脉广,黑市里认识些人,得知二妹此举,气得想把她的脑子敲开,看看塞在里面的是不是稻草糠皮。一方面怒其不争,一方面又动了恻隐之心,只好妥协道:“我这里有一百两,再多就没有了,也不要你利息,但是一定要打欠条。”   二妹大喜,当下白纸黑字写了借据,允诺到时候由华归来还这笔钱。小妹的银子存在于家,要等到明天回去才能拿给她。   到了第二天,银子还没二妹手上,一封自东塘村来的书信先送到了。二妹看完之后,气结,关在屋子里哭了一天。小妹在店里左等右等不见她来,于是带上银票,去国子监接了瑞瑞一起回家,看见二妹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大,吓了一跳,忙问缘由。   二妹将几张湿哒哒的信纸递给小妹。瑞瑞心疼地抱住二妹大腿,红着小眼睛保证道:“娘不要害怕,瑞瑞保护你。”   二妹听了之后,心里更加泛酸,蹲下身摸着瑞瑞的小脑袋抹泪。   信上笔迹是温秀才的,开头照旧是关于小妹终身的问题,温秀才询问二妹:小妹有没有搬出于家,有没有积极替她找婆家,小妹近期与于安有没有书信往来等等。   小妹翻了个白眼,粗粗掠过,往下看,看见华氏为小妾儿子贴钱买香炉,而没有替瑞瑞考虑进去。小妹不禁疑惑:华氏做这种厚此薄彼的事情也不是一遭两遭了,甚至更出格的事情也有,二妹这次怎么反应这么大。   小妹见她这么伤心,遂建议道:“要不让老爹去把瑞瑞名字加上?”反正也不会花太多钱。   二妹揉着儿子柔软的头发,心里的苦涩泛滥成灾,“苛刻我就算了,对她孙子也这样,到底哪个才是她亲的!”   小妹也跟着生气,不但气华氏的,也气二妹的,“他们一家都不是好货色……”因看见瑞瑞把头埋进二妹怀里,所以下面的话忍住没说。   二妹又扑簌簌开始落泪,同是一个爹娘生,两个姊妹都活得有声有色,偏她最悲惨,大妹是个被休的人,照样比她这个有丈夫的好,千怪万怪,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命不好,不由忿忿哽咽道:“做他华家人还有什么意思!”   小妹听着这话有苗头,忙凑近她耳边,轻声怂恿道:“要不……和离算了?”   二妹一僵,怀里的瑞瑞率先大哭折腾起来,二妹便脑子只剩一片空白,忙将瑞瑞抱坐在膝盖上哄劝。   此事得从长计议,小妹先去淘米做饭。   大妹做完手头的绣活,拿着新做出来的几套春衫回去,却见宅子一个人影也没有,以为二妹在于家未回来,于是放下衣服,打算回绣庄,在路上碰到气急败坏的二妹、蔫蔫的瑞瑞和两边讨好的小妹。   原来,二妹照旧傍晚去国子监接瑞瑞,却从夫子那里得知瑞瑞早就走了。二妹当时就懵了,以为瑞瑞是等不及她去接他,自己先回家了,于是顺着原路回到宅子,没看见人影,又循着路找到于家,小妹也说没有看见瑞瑞,二妹被吓得瘫坐在地上。   小妹也急了,关了店铺门,拉起二妹一起去寻找,找了一圈瑞瑞常去的几个地方无果,小妹打算自己去绣庄找大妹帮忙,让二妹衙门报官,可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害怕儿子没找到,她自己先出事了,于是便带着她一起去找大妹。经过于家店铺的时候,看见文秀才抱着自家闺女站在店门前,手里牵着的孩子正是瑞瑞。   二妹似起死回生一般,冲上去一把抱住瑞瑞,瑞瑞抗拒她的怀抱,扭着小身子要挣脱,于是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的二妹,当场高高扬起手,啪啪打了两下瑞瑞屁股,然后就抱着他死命地哭。   国子监距离文秀才家有一里地左右,瑞瑞放学不想回去,就偷偷尾随文秀才去了他家,等到文秀才发现,担心温家姐妹着急,忙抱着闺女将瑞瑞送回来。   一天之内走了这么多的路,瑞瑞已有些疲惫,吃完饭之后,早早就睡下了。二妹安顿好瑞瑞出来,见大妹和小妹均坐在院子里等她,遂走过去坐下。   关于瑞瑞为什么不想回家,三个大人都能揣测个大概:瑞瑞昨天听见小妹劝二妹和离,估计心里害怕,所以不想回家。   大妹问二妹:“你心里怎么想的?”   昨天一气,今天一吓,二妹两天里流得眼泪太多,眼睛又肿又痒,只能用井水浸湿帕子敷着,她叹气道:“总不能丢下孩子不管吧?”华家那样的人,小妾的儿子又这么凶,把瑞瑞送给他们,岂不是等于扔进狼窝。   大妹道:“这个缓缓再想,总要先做出决定,才能商讨方案。”   二妹眼神躲闪,“瑞瑞……瑞瑞肯定是不答应的。”   小妹不耐烦道:“就问你愿不愿意,扯什么其他人!”   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二妹死死攥住手中的帕子,低着头不说话。   大妹看了小妹一眼,起身离桌,打算回去睡觉,明日还要早起去趟礼部。   小妹在桌子踢了二妹一脚,似蝎子尾巴,蛰得她立马站了起来,吭吭哧哧断断续续憋出一句话:“我……我好好想想……”   贺礼   大妹要跟随使团再次出访波斯,临行前与国子监告了假,把瑞瑞也一同捎上。瑞瑞毕竟还小,从未离开过母亲,二妹不放心,但是礼部批准出使的名额有限,要不是谢侍郎说情,连瑞瑞都不能去,所以二妹只能留在家中。   出行前夕,二妹又将瑞瑞的包裹打开,一样一样清点衣物,唯恐他冷着或者热着,恨不得将这个衣橱都让他带上。   瑞瑞坐在一旁看着二妹整理,小大人似地叹气道:“娘,你都检查不下十遍了,再往里头塞东西,当心儿子我背不动。”   “没关系,让你大姨拿。”二妹说着,又往包裹里塞进一小罐蜂蜜,听说波斯天热,多喝蜂蜜水可以润喉降暑。   瑞瑞啧了一声,知道自己多说无用,便想着法子哄二妹开心:“等儿子回来,一定好好读书,以后像谢叔叔一样自己想去哪,就把娘你一起带去哪儿。”   瑞瑞这一番宽慰,似蜜糖一般甜润了二妹的心,但分离的担心始终减淡不了,二妹再次叮嘱道:“有什么事情,就大胆地和……”   “和大姨说,风大了要加衣,天热了要防暑,生病了不能死扛着,一日三餐要吃饱。”瑞瑞摇头晃脑地接下去,接着端正了小身板保证道,“儿子谨记娘的教诲。”   二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掏出帕子擦眼眶。   是晚,瑞瑞没回自己的房间,跟着二妹睡一张床。房内点着一盏烛灯,就着昏黄的灯光,二妹用手指一遍遍描摹儿子熟睡后的眉眼。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是她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天才蒙蒙亮,二妹便起来做早饭。饭好了,宅子里的大大小小也陆陆续续起来洗漱。   吃罢早餐,礼部随从准时驾着马车来大门口接大妹。包袱太重,瑞瑞提不动,二妹直接把它拿到马车里放着,回头看见瑞瑞在和小妹道别:“小姨,等着我回来给你带个新算盘。”前些天铺子里的算盘坏了,小妹念叨着要买一个新的,又舍不得钱。   小妹刮了下瑞瑞的小鼻子,笑道:“算你有良心。”   大妹见二妹看着瑞瑞的眼睛里冒着泪花,不舍的表情言之于表,遂安慰道:“别担心,我会替你照顾好他。”   二妹点点头,扶着瑞瑞登上马车,又目送马车走远,这才锁上宅门和小妹一起去于家店铺。   出了上京,依旧走水路,改车为船时,大妹拎起瑞瑞的包裹,发觉竟然比自己的还要重几倍。瑞瑞尴尬地解释:“我娘她怕我饿着,又怕我冻着,所以……”   大妹笑了笑,道:“你娘是为了你好。”将两个包都背在自己肩上,伸出手牵着瑞瑞一起下马车,上跳板。晚间,瑞瑞将包裹里的吃食全都拿了出来,分给同行的使者和随从们共享。   因南越一带水寇严重,朝廷驻军在此已一年多时间,除了小规模的几次战役之外,并未取得突破性进展。为避免人财损伤,使节团在接近南越的时候,重新上岸,该由水路为陆路,避开这一段之后,再乘坐大帆船出海。   上京的银子一直未收到,华归已前后写了三封信去催要,均如泥牛入海般渺无音讯,眼看着手头的银子快要用完了,而太守那边却连个信也没有,华归不能不急。因想着华氏的生辰快到   了,华归打算借此机会大办一场,好让下头那些人有机会可以孝敬一下自己。   却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华氏的寿诞还在规划中,他倒先收到了太守府的请帖,原来下个月初六是太守母亲的七十大寿。   屋漏偏逢连夜雨,华归囊中羞涩,但此关键时刻,焉能落在人后?思虑再三之后,华归只能让华氏和小妾拿出部分首饰,让小妾避开熟人耳目,到外郡去典当,好换些银子买贺礼。   那小妾是富贵窝里待过的,跟着儿子亲生父亲的时候,没少见过好东西,又极会逢迎人,拿着几件自己的和华氏的首饰出去,两天后带着一只蝴蝶华胜回来,只卖了自己的首饰,华氏的仍原封不动还给她。   华归见那蝴蝶有巴掌大,乃是整块白玉雕刻而成,通体无暇,触手温润,镶了金边,周圈嵌五色宝石,最大的一颗有拇指盖大,翅膀微立,触角纤细,似拍拍就能飞起。有这件宝物当做贺礼,此次提拔,胜算应能很大。   难得的是,这么件好东西,不过才用了几件首饰钱。华归奇怪道:“你从哪里得到的?”   小妾得意道:“曾经的一个姐妹那里,傻女人第一任丈夫死了,被大妇扫地赶出家门,跟了个商人,脑子还和以前一样笨。她自己花了一千两从当铺里买到这件东西,被我几句话和百两银子就顺到手了。”   华归搂了小妾坐上自己膝盖,指腹反复轻揉她的朱唇,好奇道:“你同她说了什么?”   小妾轻启红唇,衔住他的手指,贝齿一咬,舌头一卷,看着华归的目光瞬间黯淡,娇笑连连,双手抱了华归的脖子,偏头凑近他耳边,吐气道:“我和她说——这是赝品。”   华归握着小妾腰肢的手一紧,面上已有不悦。   “我那姐妹在商人家过得不好,头上那个大妻将她压得死死的,每个月发的那点月钱都不够她置办衣物,于是她就时常偷家里的药材出来卖。我用高价买下她的药材,她感激我,于是就把这华胜送给了我。看把你紧张的!”小妾轻捶了下华归胸膛,娇嗔道,“我还能丢你面子不成?”   华归握住小妾手连连亲了几口,赞道:“夫人好计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小妾抽回手,拍了下华归手背,哼了一声,斜眼笑看华归:“哪个是你夫人?你夫人在上京呢,陪着你宝贝儿子考状元,我算哪根葱?一辈子只有当丫鬟的命,伺候老爷夫人们洗脚的。”   “不用一辈子……”华归抱紧小妾,探头在小妾脖子上四处点火,呢喃道,“这辈子就让你当上!”   赃物   华胜很漂亮,老夫人很喜欢,再加上小妾长袖善舞、巧舌如簧,哄得老夫人几次大笑,还扬言要收小妾为干女儿。不过这都是场面话,小妾是何种身份,大家都清楚,也就当做笑谈,认不得真。   因昨日下了一整天的暴雨,马路上一片汪洋,现水虽已退去,但下脚皆是泥泞,为防污水溅到身上,华归今日未骑马,而是和小妾乘坐同一辆马车。返回时,小妾因饮了太多酒,浑身软绵绵,靠在华归肩头休息。   未进入东凌县,马车却停了下来。华归自假寐中睁眼,问车头赶马的衙差:“怎么了?”   衙差答道:“前头有辆马车陷在泥坑里,堵住了路。”   华归掀起车帘查看。其实路面有四辆马车宽,但一个大水坑占了三分之二的路面,前面马车两个车轮就是陷进这大水坑里出不来。   两个大汉站在坑里推车,车夫牵着缰绳使劲拉马。那马被养得膘肥体壮、四肢健硕,只是那马车偏偏是铁桦做的,又硬又重,连一头发了疯的牛也撞不破,此刻陷入泥潭之中,任那马儿如何膘壮,也拉不出来。   马声嘶嘶,大汉喊着号子用力。华归放下帘子,重又闭上眼睛养神。一阵风来,吹动车帘一角,传来前头垂挂马车四角的金铃,铃声叮当,有幽香钻入鼻尖,不似花香的纯,不似果香的甜,说不出的味道,好像把多种东西掺杂在一起,又那么好闻。   小妾被吵醒,揉着眼睛问华归:“什么事?”   华归轻拍她后背,柔声安慰道:“前头被堵了,小事,你再睡会儿。”   小妾嘤咛一声,舍了他胳膊,抱着圆枕蜷缩在坐垫上。   华归不耐烦起来,有些躁怒地将帘子甩起,见前头那马车根本没移动半分,遂又要放下帘子,想让衙差命令他们把马往旁边赶赶,让自己先过去。   马车主人从车里出来,是个女儿家。华归放车帘的手迟疑了下,看见车夫从车里搬出一匹上好的樱桃红绸缎,折叠起铺在泥地上,一个梳双丫髻的侍女扶着车主从踏凳上下来,在绸缎上落脚。   那女子黑鬓如云,头上只簪了一对玉钗和一只步摇,即使隔了有些距离,也能看出不是凡物,因低着头,看不清面貌,只觉得肌肤赛雪,比一般女子都要高长。   华归看她衣着打扮,应属非富即贵之家子女,沉吟半响,放下帘子,吩咐衙差过去帮忙。   衙差领命,将马车从马背上卸下,拉着马儿过去帮忙。   马嘶声更重,号子喊得更响,没一会儿,就听见那些男人们的欢呼。小妾嘟囔了一声,面颊在圆枕上蹭了蹭,又安分睡去。华归理了理衣衫,拂去摆子上的褶皱,适时出来,看见侍女给衙差打赏,那银子少说也有五十两重。   车主抬头,华归看见一双碧绿的眼睛,怔愣了下,见她对自己微笑以示感激,贝齿微露,酒窝深陷,遂负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衙差牵着马回来,因为平白赚了一大笔,心情喜悦,哼起小调。车主在侍女的扶助下,登上马车,华归于是也回到马车之中坐稳。   没一会儿,衙差套好了车,又重新上路。   避开水坑的时候,华归又半掀起帘子,看见那辆马车靠在路边,车主也掀着帘子,显然在等他。   两车相交时候,车主说了声:“多谢。”声音带些沙哑,吐字并不标准,但能听清。华归微微颔首,因衙差并未减速,两车很快就错开了。   华归放下帘子,回头看见小妾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也伸长了脖子看那辆马车上的女子,直到车帘被放下才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只猫儿,一不留神就能挠人一脸呢。”   华归不悦,皱起眉头,“说什么呢?”   “好困……”小妾打了个呵欠,接着酒醉蒙混过去,伏在他的膝盖上再次闭目养神。   华归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小妾秀发,心想:幸好衙差今天着官服,要不然,自报家门就显得刻意逢迎了。只是那女子作汉人打扮,长发似墨,怎么长了双绿色的眼睛?应不是中原之人。不知是何身份,出手竟如此阔绰。   华氏生辰那天,华归在东凌县有名的酒楼里定了十桌,又请了个戏班子,热热闹闹玩了一天。晚间拆封众人贺礼,估算成现银,再减去宴会花销,进账少说也有六七百两。   华氏心花怒放道:“可惜一年只能过一个生辰。”   小妾笑说道:“娘,你的生辰过去,还有相公的嘛!相公的过去了,还有大姐的。”说完,神色黯淡了下来,可惜自己是个妾室,就算过生辰也摆不上台面。   华氏知道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送了枝三两重的金簪塞她手里,“好孩子,你真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距离太守母亲生辰已三个月有余,太守府无丁点消息传来,眼看这六年之期就快尽头了,华归心里焦急,几次三番上郡城求见太守大人,都被衙差以各种理由打发出来。   华归不知何处出了错,让太守大人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愿,于是拐弯找到郡府衙门的师爷,求他指点一二。   师爷收了银子,摇头叹气,道:“华大人,您还是早作打算把。”   华归大惊,“怎么会?”   师爷见他确实被蒙在鼓里,干脆实话实说道:“千不该万不该,你怎么送了个赃物给老夫人?”   “什么赃物?”华归想起了华胜,急忙解释道,“这是本人小妾花重金从别人手中购得的,怎么能称之为‘赃物’?”   师爷道:“个中曲折,在下不知。只知道三个月前,太守府来了位女客,老夫人戴着您送给她的华胜接客,那客人看见此物,认出是她在客栈失窃的首饰,当时向官府报了案,官府那里还存着华胜样子的图纸。”   “定是误会。”华归吓得冷汗直冒,对着师爷连连作揖,请师爷通融,让他能够见见太守大人,当面说清此事。   师爷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华老弟啊,不是老哥我说你,这事你确实做得鲁莽了,送给别人的东西过于草率,不问来由。你想想老夫人何等尊贵的人,竟被人当面说她头上戴的东西是赃物,你让太守大人作何感想?”   华归抬头擦冷汗,咬牙又从荷包里掏出一百银票,恳求道:“此事是小弟不对,错在不知情,错在轻信妇道人家,还请老哥您代为美言几句,好让小弟我有机会到大人和老夫人面前负荆请罪,闯出大祸,便是责罚小弟一百棍,都是应该的。”   师爷推了钱不要,叹气道:“不是老哥我不帮你,只是老夫人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呢,想起这件事就胸口疼,要是你再往前凑,岂不是让她病上加病?太守大人更不必说了。小弟啊,听哥一句劝,不要没趣讨趣,老老实实在你东凌县衙门里待着,朝廷清明,吏部慧眼,对你的前程会自有判断的。”   听师爷这么说,华归便知此事没戏了,太守早就把奏折递上去了,可能还写了对他不利的言论,这下,他可能连东凌县都待不了了。   从师爷家里出来,华归面如死灰,脚下错了一步,跌坐在台阶上,久久起不了身。   胡喜   傍晚,朝廷来了几份公文,事已至此,华归对公务上的事情也不太用心,无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可是回到家就要面对一团愁云惨雾,尤其小妾知道自己做错事之后,一看见他就刻意贴上来小心讨好,令他烦不胜烦,衙门反而成了避难之所。   批完公文出来,已近子时,华归想起宋嫂酒垆要到下半夜才打烊,于是打算踱步过去买壶酒,那里的桂花酿甚好,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趁着现在还在这里,多喝一些。   出了衙门,正月上中天,繁星遍点,此刻慢慢地过去,打上酒,再慢慢地回来,想必她们都已熟睡,侥幸能等几分清静,此等清辉月夜天,最适合独饮。   依稀间,听见几声猫叫,华归转头看了下,发觉不是猫叫,而是有人在学猫叫。   那女子也看见了华归,直起腰,询问道:“大人,您有看见我的猫吗?”   月光虽明,但照不清前头那女子相貌,但听这声音是熟悉的,拗口的声调配上沙哑的声音,是前些天车子陷入泥潭的女子无疑。   夜风中,又闻到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鬼使神差般,华归停下脚步,问道:“你的猫儿长什么样?”   女子走近,腰肢款摆,走路的时候落地无声。华归第一次发觉:原来可以平视着和一个女子说话。   “她是个女孩,白毛,蓝眼睛,长得很漂亮。”女子说道。   华归与她一同寻找,一边翻找角落,一边问道:“姑娘不似中土人士。”   女子一边“喵喵”地叫唤,一边回答道:“我家乡离这里很远,你们称那边为罗刹,但是我母亲是这里的。”   两人找了一小会儿,连根猫都没找到,华归思索道:“这么漫无目的的,也不是办法。”   女子也停下来,求助地看着华归,“那怎么办?我们初来乍到,小姑娘不认识路,她很娇气的,不能流落在外头。”小姑娘是女子给她爱猫取的名字。   “猫狗的嗅觉很灵。”华归问道,“你的小姑娘喜欢吃什么?”   “小鱼干!”女子笑说道,面颊上的两个梨涡深陷,娇憨可人。   华归道:“我还以为它喜欢吃老鼠。”   “呀!”女子皱起鼻子,嫌弃道,“多脏啊!小姑娘很爱干净的。”   华归失笑,让女子在外面等一下,他折返回衙门。晚间在书房批示公文时,当值的两个衙差在外头喝酒,华归闻见他们的下酒菜就是小鱼干。   才进门,便听见猫叫。就着月光,华归看见一团雪白从石桌上跳下来,忙快跑几步捏住它脖子,这只叫小姑娘的猫儿便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华归抓着猫儿的脖子提起来,单手抱住,不提防它竟然挣扎起来。华归痛得“嘶”了声,曲起胳膊将猫儿抱好,低头去看自己手背,血淋淋的三道口子。   女子等在衙门口,看见华归抱着小姑娘出来,忙迎上去。这么高的女孩,开心的时候还会跳几下,显得有几分憨气。   女子就着华归的胳膊摸了下猫头,它便安分了,细细叫了一声,尾巴左晃右晃,像是撒娇。   华归松了手,女子一手接过小姑娘抱在怀里,一手顺捋猫毛,看见华归动了下胳膊,于是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才发现他受伤了,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小姑娘的脾气不好。”说着从腰间解下帕子,按在他的手背,碧莹莹的眼睛里写着担心,“很痛吧?”   华归不介意地笑笑,“小事。”   女子曲起食指轻叩小姑娘脑袋,软哝哝责怪道:“让你不听话,到处跑,还伤人!”   小姑娘眯了眯眼睛,轻轻咽呜一声,闭起眼睛怡然地睡起了觉。   两人立在台阶上,华归无话找话,也伸手摸了下猫儿,问道:“这猫很特别。”   女子自豪道:“是波斯的品种。前年,波斯国使……嗯……”女子停顿了下,笑道,“一个商人来我们罗刹国生意,将小姑娘卖给了我,小姑娘很漂亮的。”   月光下,女子笑容狡黠,绿莹莹的眼睛似能发出光来。比起小姑娘,华归觉得她更像只猫儿。   第二次见面,算是熟人了,却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华归刚想开口问一问,看见女子的侍女找过来,请女子回去安置。   女子“嗯”了声,提起裙摆下台阶,脚步轻盈得似只蝴蝶,飘到侍女身边。   华归听见侍女叽里咕噜地和她说话,她也叽里咕噜回答,声音不轻,却一句也听不懂,想必这就是罗刹话了。   看着两人相扶远去,华归紧跟了一步,想要求教女子芳名,但转念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远离此地,便是知道又能如何,世情如浮云,离恨空长流。   似心有灵犀一般,女子竟然回头了,盈盈笑说道:“我的汉名随母姓胡,单名一个喜字。”   胡喜……胡喜……华归放在嘴边默默诵念。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东凌文人学士们在兰溪边设诗会,邀华归作判官先生,听说诗会发起者出手阔错,单他出席的谢银就有一百两。要是放在往常,华归是不愿与他们这帮布衣为伍的,想着在东凌县也没几天待头了,今后不知会被发配到哪个穷乡僻壤,银子能拿一些自然要多拿一些,遂也答应了。   诗会那天,华归踩着时辰来到兰溪,发现大家都已经在了,于是满意地点点头,上前与相熟的打招呼。众学子簇拥着他来到首座,一女子从位置上站起身,绿如湖水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但笑不语,不是胡喜是哪个?   华归与她点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左手边是苏家绣庄的二公子,胡喜在他的右手边,华归在中间首席落座,诗会便算是开始了。   胡喜轻提裙摆,自位置里出来,站到中央,高声笑说道:“小女子仰慕中土文化,从罗刹过而来,为的是能多结交中土的有才之士。东凌人杰地灵,自古以来出了多位学者,小女子钦佩得紧,遂在此做东开设诗会,还请大家不吝赐教。”   她的中土话并不熟练,说些短句子还好,换上长句子便露出了马脚,在座有不识相的女子,偷偷掩唇取笑。   胡喜倒是一点不在乎,环视一圈众人,声量不改,继续说道:“小女子才疏学浅,不会作诗,南齐有位才女叫苏小小,小女子倾慕她的潇洒风流,现便以她为砖,希望引出大家的锦绣诗作。”胡喜转头看了眼溪边的亭亭玉荷,轻动红唇吟道:“芙蓉面,满湖边,无奈任人摘,切莫断我莲。”   胡喜回到原位,在座的学子蠢蠢欲试,一个大汉走近她身边,附耳与她轻声说话。   之前未注意,现在距离得近,华归发现这个大汉长得五大三粗,金发碧眼,皮肤比面团还白,是十足十的异域人。   大汉说话声音虽小,但依稀能够听清一两句。苏家二公子早年四处游学,在北地待过一段时间,跟着在北地做生意的罗刹人学过几句罗刹语,于是探头低声与华归翻译道:“小姑娘不见了……他……”苏家二公子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他竟然称呼她为‘公主’……”   华归也被震住了,惊讶地转头往右边看去,见胡喜对自己点头微笑,忙回过神,报以一笑。   胡喜自位置上起身,坦言自己有要事要办,暂离开一会儿,请大家务必尽兴。说完,便带着大汉匆匆走了。   胡喜有钱,请来作陪的姑娘皆是当地秦楼楚馆的头牌,文人本就喜欢攀比,有美貌女子在场,灵感便如泉涌,你一言,我一语,我起首语,你对联句,喜悦气氛渲染得兰溪水沿着曲曲折折的水道流得更加欢畅。   华归失了兴致,觉得索然无味,遂借故离场了。   试探   东凌县的人都知道,县官大人近期改脾气了,能够放下架子与民同乐,遂无论红白喜事要请他过去充充场面,谢礼自然是少不了的,少则十几,多则二三十,华氏这几日数钱数得手软,看见谁都乐呵呵的。   这一日,城中有位富绅新添孙子,放在松月楼办酒,也邀请华归过去喝酒,谢银一早封好和着请帖一道送过来,华氏收了银子,华归自然要过去坐一坐。富绅知道知县老爷素来的习惯,那位姨奶奶能说会道,知县老爷走哪都喜欢带着她,因此请帖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除了华归之外,还有小妾。   小妾知道华归还在恼她,遂知趣不往上凑,华归也乐得轻松自在,到了宴会那天,在家里写好祝福诗用红纸包好,带上去赴宴,连礼物也省了,无本多利。   松月楼共有三层,一楼大堂,二楼雅间,三楼才是富绅设宴的地点。小二毕恭毕敬引着他走楼梯,隐约间,总觉得四周有什么熟悉的东西萦绕不去。   到二楼的时候,无意间一转头,华归看见对面厢房刚要关门,关门之人正是苏家的二公子。   苏家二公子也看见了他,点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合上两扇房门。华归心念一动,问身旁的小二:“苏二公子请了什么人?”   小二笑:“小的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女的,眼睛很奇怪,是绿的。”   这个苏二公子,早年仗着家里有钱,正正经经的四书五经不去读,反而效仿前人游什么学,回来之后涨了名声,被众人称之为“才子”,却做出一副不屑功名的样子,连科举都不参加。在华归看来,哪里是不屑,分明是不敢。现下不过听了胡喜侍从的一句话,便认定了她是公主无疑,还着急忙慌地贴上去示殷勤,真是蠢笨至极。   华归面露不屑之色,撩起下摆继续上楼。   参加这种场合不过露个面,说上吉祥话,再同主人家喝杯酒,便可脱身。但是今日不同往日,华归在位置上坐下,拿起筷子吃起酒菜。在座的宾客见机会难得,一个接一个过来敬酒,好在华归游走官场多年,早就练就了千杯不醉。   酒席过完,华归算好时辰告辞,主人家高兴,又偷偷塞给他一封颇有份量的红包,华归不动声色放入袖兜中。   下到二楼,却见那个厢房门没开,华归背了手,在走廊上踱步,碰见人来,便就近走进一间空厢房。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总算等到对面门开,苏二公子首先出来,然后侧身引出个高身纤的女子,正是胡喜。   胡喜看见华归,高兴地走近几步,笑道:“大人也在此,好巧呀。”   华归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朋友相邀,来喝杯酒。”   苏二公子面有不喜:哪里是巧,分明是这个姓华的守在这里的。因见华归目光扫来,连忙换上一副笑脸。   胡喜解释道:“苏二公子说这里的松鼠桂鱼很好吃,邀我过来尝尝。”   华归不轻不重“嗯”了一声,语调平淡道:“东凌县名吃最多,听风水榭的荷叶粉蒸肉,知味阁的蟹黄豆腐,藕花巷的桂花糖藕,德宝斋的兰溪三白,金玉楼的翡翠虾斗,都是这里最正宗的菜式。”   胡喜跟着一样一样地数,遗憾道:“其他的都吃过了,还剩下桂花糖藕没尝过。”转头笑谢苏二公子,“多亏认识苏公子,要不然我人生地不熟的,哪里会吃到这么多好东西。”   胡喜和华归在前头慢慢地走,楼梯窄小,苏二公子被落在后面,听着他们两人讲话,本藏在肚子里嘀咕的,见胡喜回头和自己说话,正好楼梯走完了,忙快走一步与他们追平,答应道:“只要胡姑娘愿意赏脸,苏某愿意再次奉陪。”   华归问道:“姑娘欲往何处?”   胡喜回头,答道:“我要去云萃斋取簪子。”   华归道:“倒是与县衙顺路。”   本来苏二公子说好要陪她的,现在正好与华归同路,胡喜怕耽搁苏二公子的事情,便请他先回去。   如此一来,苏二公子便不好意思再跟着,只好拱手告别。   云萃斋离得不远,穿过一个长巷、一个短巷,便到了。   云萃斋除了卖首饰外,还做修补工作。掌柜的记着胡喜,不必她开口,便说她的华胜已经修好,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锦盒。   胡喜接过锦盒打开,华归一看便愣住了,心里百味交集。   胡喜欢欢喜喜取出蝴蝶华胜,拿在头上对比了下,问华归:“好不好看?”   华归忙道:“好看。”见胡喜把华胜递过来,知她是要自己帮忙,遂接过来,正正插入她额前发髻之中,一垂眼,只觉得发髻下的容颜灼如芙蕖、皎若秋月,一时竟看痴了。   胡喜害羞,低下头捂唇轻笑。华归回过神来,忙转头去看掌柜的,见掌柜的倒是识相,早早避开,遂放下心,说送胡喜回家。   路上,华归看了看华胜,小心探试道:“姑娘哪里买的?”   胡喜纤指探上发髻,摸了摸华胜,笑答道:“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后在路上不小心遗失,机缘巧合下,竟然能在太守府找回,算是失而复得。”   这华胜是稀罕之物,同她身上的其他佩饰一样,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而且连太守府都能出入自由,老夫人竟然也要给脸作陪……   若是这公主身份是真——华归想了想,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因见她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遂又问道:“前几日在诗会上的那个小丫头……”   胡喜接下去答道:“我命令她在家里待着呢。”胡喜轻轻皱了皱鼻子,嫌弃道,“老是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在家的时候就这样,不但不能出门,连在花园里转转也要跟一波在身后,烦死了。现在好不容易出门了,哪能再让他们如愿!”   华归见她笑得狡黠,像是做了一件长久以来都想做的坏事一般开心,遂也跟着笑问:“你们罗刹国规矩这么严的吗?平常都不许你出门?”   胡喜一愣,支支吾吾遮掩:“也……也不是都这样……我们家……”看见大门就在前方,胡喜立马岔开话题道,“前面就是啦,谢谢大人相送。”说罢,提着裙摆飞一般跑走,活似华归会追过来咬她。   不远处的宅子,门面上看起来平淡无,高高围墙圈起来的占地抵得上四五个县衙,内里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奇石、奇花异草,气派得很,一个月没有千多两银子根本租不下来。更兼门口还站了四个门神一样的壮汉,守卫之森严,让华归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县衙。   亲事   在担忧的期盼中,终于等到了朝廷的调任,任他为岭南一县城县令,秋后启程。   五岭之南,天气潮热,瘴毒聚集,百虫为害,更兼人杂夷獠,不知教义,听说贫穷人家靠卖孩子为生,自古都是朝廷流放犯人之所在。   华归接到调令的时候,心都凉了,他料定自己要被贬,但以为最多贬到东南或者西北一些比较贫困的郡县,却没想到是那么凶恶的地界。自古以来,多少官员在那里有去无返,魂葬异乡?   华归在县衙里瘫坐了一下午,出来时已星斗满天。今天是二十二,弦月弯弯,似眉尖挂在半空,照着静谧的青石街道上,夜风习习,偶尔经过一两个买醉归来的酒客,脚步踉跄,傻笑呵呵。   远处高楼传来笙歌夜曲,一群寻花问柳的恩客玩得正酣,女子的娇笑和男人的喝彩交杂在一起,令人听了不胜厌恶。有些人命好,含着金汤匙出声,便是做一辈子的败家子,也能够富贵终身。有些人运好,得遇伯乐相中,即便可能一肚子草莽,只要够傻够忠心,也能仕途坦顺直登青云。只可怜那些命不好运也差的,就算全身是宝也无济于事,若遇小人当道,多少年的苦心经营也要功亏一篑,空有一腔报国之情无处施展,还要被发配到五岭之南颠沛流离。   华归越想越愤懑,恨不得此刻便买通近海处的水寇,将那谄媚小人太守千刀万剐方可泄恨。   不知不觉之中,竟到了晓风园。华归立住脚步,想到她们女孩子家睡得早,估计早已入寝,所以便站了站,发现园子门口又添了四位守卫,间隙还有五个护院巡逻经过。   华归不知园里出了什么事情,只是现在不好过去询问,免得被人看见会说是非,遂打算回去。但是心里想着要走,身体却未转身,内心深处,好像有股冲动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再等等,再等等……   因站立时间过久,门口守卫已经看向这边,华归摸了摸鼻子,装作路过的样子,顺着围墙往里走,至墙角处,突听见里头好像有动静,环顾四周无人,便贴了耳朵在围墙上,听见那个略带沙哑的天籁在吩咐侍女,虽然听不懂,但无碍于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猛跳个不停。   紧接着,一条被好几段宫绦首尾打结连成一串的绳子自墙上挂下来。   华归笑了笑,抱手站在围墙三步之遥处等着,分明心里紧张得要命,但面上要端得镇静,这些公主小姐们平常不缺人奉承,要是对她们克制且保持距离,她们反而愿意乖乖贴上来讨好你。   不过片刻,围墙上先出现一双手,然后再探出个脑袋,倒不忙着继续爬,而是伸出脑袋四下查看,看见负手靠在树旁的华归不但不帮忙,还笑她,遂着了恼,没好气道:“笑什么笑?!”   华归伸手指压住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胡喜明白过来,吐了下舌头,样子娇俏得如同半勾在天上的月亮。   胡喜爬上墙头,抓着宫绦往下,华归在下面接住她,调笑道:“好巧啊!”   “巧什么巧?”胡喜斜眼看他,嗔怒道,“出自己家门还要爬墙,说出去笑死人啦!”   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华归领着她走僻静小巷,边走边聊道:“你家里来人了?不许你出来?”   “可不是嘛!”胡喜叹气,“他们想让我回去,可是我的事还没办好,不想回,所以家里头就又派人过来,将四处围得密不透风的,我待在里头闷死了,想出来透透气。”   华归摸了摸鼻子,笑话她道:“那么大的园子还不够你透气的?非得三更半夜爬围墙?”   胡喜垂下眼睑,神色黯淡了下来。华归不知自己哪里讲错了,惹她不好高兴,只好讷讷闭上了嘴。   途经宋嫂酒垆,正碰到她们打烊,华归进店打了壶酒,没想到胡喜竟然要了一大坛。两人抱着酒壶和酒坛出来,走到石桥边看月亮。   更深夜重,石凳凝露,华归脱了外衣铺在上面,请胡喜入座。   胡喜笑了笑,赞道:“到底是有家室的人,就是比一般人要体贴。”   华归自嘲地一笑,没有回答。他从兜里取出两只酒杯摆在桌上,执起酒壶倒满,却见胡喜把酒坛子的酒封拍给了。   要的是十五年的花雕陈酿,酒坛子一开,酒香四溢,胡喜捧起酒坛子就仰头“咕咕”往嘴里倒酒,看得华归都惊呆了。   罗刹国男女皆好饮,个个都是海量,胡喜自然也不是例外,半坛子下去,人根本没醉,但是话匣子打开了。   “地方大又怎么样?”胡喜勾唇笑笑,竟带了几分自怨自艾的哀情,“人若是不自由,住的地方再大,也是个牢笼。围墙好翻,心牢难破。”   华归也饮了杯酒,循循问道:“胡姑娘有心事?”   胡喜又是“咕噜咕噜”几大口下肚,叹息道:“今日能和大人在此饮酒,便是缘分,再说我在这里也没几天好待了,索性就告诉你了吧。”   胡喜仰头,又喝几口下肚,缓了缓气,在华归的注视下,慢慢讲道:“小时候常听母亲讲起中土的好,中土之地藏龙卧虎,有才之士更是都如牛毛,令我心向往之,立志一定要找个中土男子做我的夫婿。我父亲自然是不同意,但是自我长大以后,凡他给我安排的亲事,我一桩都不同意。我父亲拗不过我,只好给我一年之期。一年里,若是我能够找到合心意的男子,便答应替我们完婚,若是找不到,我就要乖乖回去接受他安排的亲事。”   华归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道:“那胡姑娘……找到了没有?”   胡喜猛然抬头,直勾勾得盯着华归瞧,时间长了,看得华归都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错过了她的目光,这才听她幽幽叹道:“找到了,又没找到。”   华归犹豫了下,问道:“此话怎讲?”   胡喜叹息道:“找到合心意的,但是他已经有家室了,老婆孩子齐全。”   华归心里像安了面小鼓,心都要被敲得跳出口了,激动再也按捺不住,小声问道:“请问姑……”   “问什么问!”胡喜突然站起,搬起酒坛子砸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爆响,惊得华归也站了起来,正想安慰她几句,却见她抬手抹起了眼泪,于是伸手进怀里掏出方帕子递给她。   胡喜不接,还将帕子甩还给他,恨声道:“只怪我来得太晚,只怪他成亲得太早。”说完便转身跑走了。   华归连忙去追,这才发现这异域的女子体力就是好,他才跑完一条巷子就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换气的功夫,一眨眼,胡喜已经不见了身影。   红娘   中午吃饭的时候,华归简要说了下自己已被调任到岭南的事情,华氏便急白了眼,开始哀嚎,小妾低着头不讲话,小虎年岁还小,根本不懂大人这些事情,因夹不到虾酱茄子而站了起来,伸长筷子去够,被华氏一巴掌打落了筷子,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没用的东西!”   小虎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立马嘟着嘴踢了下桌腿,小妾连忙去拉他,将他扯回自己房里。华氏不罢休,还追到房里去骂。在华氏觉得,华归能被发落到那个穷凶极恶的地方,都是小妾办事不力导致的。   小妾自然不敢回嘴,小虎见母亲被欺负得可怜,破口哇哇大哭。   华归不胜其扰,饭也没胃口吃了,正好衙差来报,说有人击鼓鸣冤,便搁下碗筷出去了。   东凌县说大也不大,他就任将近六年也未出现过大案子,平常最多的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他家的房子多占了我家的地,我家春季借了他家一把稻种,他家秋天只还我一把稻子之类的事情。再如今天的,东家的母鸡跑到西家鸭窝生了蛋,西家占着鸡蛋不还给东家这种事情也要拿到官府来告。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华归就慢慢同他们磨,要原告和被告将家长里短一五一十据实禀告,最后倒是原告和被告被他弄得心慌慌,主动和解。   了结衙门里的事,华归再次回去,才进门,就觉得家里的气氛怪怪的,丫头捧着一盆刚洗完的衣服经过,向他福了福身,祝贺道:“恭喜大人?”   华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事情?”   丫头朝着小妾住的小院努了努嘴,抱着木盆走开了。   小妾居住的院落离大门并不远,走十几步就到了,未过月亮门,倒先闻到了那股特别的香气。华归顿了下,放轻脚步走近,看见里头房门紧闭,小妾在小厅里和胡喜说悄悄话。   小妾道:“胡姑娘,你真是漂亮,怪不得我家大人这么喜欢你。”   胡喜着急道:“姨奶奶,您误会了。”   “误会什么呀误会!”小妾笑说道,“你们的事情,街上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呢。胡姑娘不要害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们家大人脾气好,极能疼人的,老夫人也很好,只是……”小妾犹豫了下,继续说道,“大人已经有正妻了,但是您放心,姐姐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肚量大,极会容人,要是你愿意进来,和我们做姐妹,一起伺候大人,我们全家都不会亏待你的。”   “您说的什么呀,我完全听不懂!”胡喜心慌意乱地站起,不顾小妾的一再挽留,开门逃了出来,发现华归就站跟前,立马红了眼睛,捂嘴跑了出去。   小妾追出来,看见华归也愣了下,着急忙慌地解释:“我……我只是想帮忙……”   华归冷笑:“你知道什么!”撩起下摆就追了出去。   幸喜胡喜并没有跑远,而是伏在一个歪脖子柳树上“呜呜”地哭。   华归松了口气,走过去抱歉道:“让你难堪了。”见她哭得实在伤心,于是递过去帕子。   胡喜这次没有拒绝,接过帕子擦了下脸,转身握拳往华归身上捶去,边打边哽咽道:“谁让你这么早成亲!谁让你娶了其他人!”   胡喜长得再高,毕竟还是个女子,一个女子的力道能有多大?   华归身上不疼,但是心里疼,见她哭得双眼红红,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伸手包住她的拳头,想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宽慰一番,却见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纷纷侧目,手里的软尖滑腻顿时变成了一团烫手山芋,忙不迭松手。   胡喜轻咬嘴唇,嗔怒瞪了他一眼,转身便逃走了。华归想追,但看见街上行人都在看他,叹了口气,只好返回县衙。   晚上,小妾安顿好了小虎,推开二妹的房间门等华归。   这段时间以来,华归不但没进过她房门,宁愿夜夜独宿二妹的房间,而且连跟她多说一句话都成了奢侈。小妾这次想将功补过,挑破那个女人与华归之间的窗户纸,当一回红娘,好让华归感激自己,但却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又惹怒了华归。   小妾心里忐忑,在二妹房里坐立难安,街上的更夫已经打过三更,华归还没归来。   小妾担心,回自己房里披了件衣服出来,打算出去找找,却看见二妹房里的烛灯又亮了,于是提吊着一颗心过去敲门。   华归连门都懒得开,在屋里不耐烦道:“有事明天再说。”   小妾锲而不舍地敲门,总算敲得华归开门。   小妾低着头跟着华归进了房间,娇滴滴地瞥了他一眼,佯装伤心地拿帕子擦眼,“我知道我今天又做错事了,惹得表哥你不高兴。”   华归的声音不起波澜,听不出心情,“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少搀和我的事情。”   小妾委屈,“我是真心想要帮忙的,只是不知道胡姑娘为什么不愿意,她虽然很有钱,派头也足,若是没有大姐,华家大奶奶她也是当得的,可是……”   “回去睡吧。”华归淡淡说了一句,伸手解腰带。   同床共枕多年,华归的脾气秉性小妾多多少少还是摸到一些的,往往他面上端得越平静,心里的想法就越复杂。据此看来,那个姓胡的狐狸精是非正室不进门,而且华归也极有可能已经同意。小妾担心:那女子不似那个傻大姐好糊弄,要是让她做了正室,怕会有自己的苦头吃。   心不甘情不愿出了二妹的房门,小妾气结,愤然道:那个小狐狸精除了有几个臭钱,还有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异族女子,能进华家已是万幸,也配当正房夫人?   休书   天刚擦黑,华归吃过晚饭,回书房看书,没过一会儿,丫头过来敲门,说胡喜姑娘在门外找他。   华归出了门,见胡喜今天穿了身奇怪的衣裳,不过奇怪归奇怪,倒是很漂亮,上紧下松的款式,衬得曲线玲珑,腰身不盈一握,只是那领口开得太低,而她又这么丰满……   华归突然觉得燥热,忙低下了头,能感觉到胡喜走近他跟前,吐气如兰,声音温柔得像是嵌在沙地里的一汪清泉。   “我很快就要走了,临行前,想同你说几句话。”   华归点头,因站在外头不方便,遂将她带进衙门他办公的房间。   “怎么这么快?”华归问道,眼睛仍旧不敢乱看,只在她蓬松的裙摆上游移。   “也不算快了。”胡喜叹了口气,“算一算,离家也快一年了,东凌县是我来的最后一个地方……挺好。”   华归摸了鼻子,低声问道:“哪里好?”   “景好,物好,人——也好。”胡喜顿了顿,黯然道,“可惜不属于我。”   华归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听到胡喜在问他讨要一样东西,遂抬头问道:“你想要什   么?”   “随便什么。”云喜贪婪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定要你随身携带的东西,就当……给我留个念想。”   华归迟疑了一下,见胡喜从脖子上摘下一颗珊瑚珠子的链子放进他的手里。   “这是我父亲在我出生那年送给我的东西,我一直贴身佩戴着,”胡喜柔声叮嘱道,“你要好好保存,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华归连着她的手掌一起攥住了,力道很大。胡喜挣扎,他攥得更紧,疼得胡喜掉起泪珠,哭道:“松手!”   “不松!”华归也下定了决心,说得斩钉截铁。   胡喜停止了挣扎,眼泪掉得更凶,“可是已经晚了,你都有妻子儿子了,纠缠我有意思吗?”   “不晚!有意思极了!”华归长臂一揽,将胡喜拥入怀中,感受她的泪珠子滴进自己脖子里,不禁一阵心动旌摇。   华归安抚住胡喜,慢慢同她讲道:“你既在中土待了将近一年,理应知道我们中土的一些风俗,一对男女之所以能成为夫妻,不是靠真感情,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我妻子便是这般,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身边人与自己同床异梦。成亲之前不懂这个道理,没有好好考虑清楚,成亲后虽然懂了,但也只能将就,现在遇到了你,我不想后悔。”   胡喜痛苦道:“那对她不公平。”   “她也讨厌我的。”华归挫败道,“你看,她为了摆脱我,都带着儿子避到了上京。我和她都还年轻,但凡她存着一点要与我好好过日子的心思,又怎会离得我这么远?”   胡喜紧张道:“当真?”   “当真的。”华归继续说道,“再说我那个小妾,其实是我表妹,年轻的时候被坏男人骗了,走投无路之下带着儿子投奔我,我和母亲看她们孤儿寡母可怜,又为了堵住外面人是非口,遂纳了她做妾,但是我们两人都是清清白白的,要不然这五年多来,她怎么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生下?”   胡喜破涕为笑,擦干了泪眼依靠在他肩头,“那……我们就多送她们些银子?”   “应该的,”华归握住胡喜放在膝盖的手,长叹道,“这里距离罗刹国很远吧?既然要成亲,自然要亲自到你家里提亲才显诚意,不过这一来一回,估计要很长的时间,朝廷不会给假期,只能辞官。成亲之后,你跟着我回中土,可能要过苦日子哦。”   胡喜嗤嗤笑道:“苦不了你的!”   胡喜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着华归,严肃道:“既然你能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也不该再隐瞒你。其实——我是罗刹国四公主,你若是真决定与我在一起,便要做我的驸马,不能再回中土了,你愿不愿意?”   华归大笑,伸手刮她□□的鼻梁,调笑道:“这种玩笑也好乱开的?”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胡喜拿下华归的手抓在手里,紧张地问道:“你愿不愿意?”   华归呆了一会儿,结巴着问道:“这……这变化来得太快……你要让我好好想想……”   “还要想啊!”胡喜生气地甩了他的手,站起来要走。   华归连忙将她拉住,良久,下了重大决定般深吸一口气,决然道:“有你的地方,哪里都是东凌县!”   胡喜大喜,翻身搂住他的脖子。华归一手轻抚她的后背,在心底默默舒了口长气。   既然已经做下决定,就要切根,华归事先与华氏通过气:若是禀告朝廷,同不同意还不一定,还会耽误行程,所以必须要悄悄地走,谁也不能知晓。   母子二人便以要去岭南上任,不忍心拖累小妾母子为由,想让小妾自行离去。   小妾自然不相信这对母子的鬼话,笑说道:“姑母说的什么话,我既然是表哥的人,表哥去哪里,我自然也要跟着去的,只要一家人能够齐齐整整在一起,受些苦受些罪又有什么可怕的。”   华氏连忙推辞道:“若是去享福,自然要带上你,可是受罪的事情,又怎么拖累你?你不为自己想象,也要为孩子想想啊。”   华氏是怎样的人,小妾哪会不知?只是她没想到她们会这么绝情,为了那个有钱的女人,要赶自己离去。事已至此,再留下来已无可能,当然要讹些钱再走,遂拉了华氏的手恳求道:“姑母和表哥是侄女的恩人,侄女既然在你们得意的时候享过福,又岂能在你们落难的时候弃你们而去?若果真这样,与畜生有何区别?”   华氏也跟着假模假样抹泪,叹气道:“万事以孩子为重,等到你表哥从岭南调回来,我们再把你接回来,你知道咱们家的情况,姑母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两的私房,现都拿出来给你,大家齐心协力共度难关,等到以后再团团圆圆聚在一起。”   小妾打定了主意赖着不走,华氏与她僵持了两天,将银子追加到五十两,总算打发她离开。   剩下的便是二妹,只是她是正妻,又远在京城,无论是华归上京,还是催二妹回东凌,都不够时间。思前想后,只能把休书送给温秀才,当然这种事还是需要华氏出面。   温秀才接到休书的时候,手脚抖个不停,差点昏倒在地上。易婶子代为不平道:“你们真是欺人太甚!”   华氏翻了个白眼,质问道:“我家和她家的事情,你又是谁?”   易婶子再不服,也只能忍气吞声。   温秀才早就不想和他们做亲家,但不愿接他们的休书,让自家落了下风,于是拍着桌子怒道:“七出之中,我二妹犯了哪一条?我二妹嫁你儿子的时候,你们家家徒四壁,你儿子还是白衣之身,一翻身做了县令,就要遗弃糟糠是不是?”   华氏梗着脖子犟道:“她不事婆婆!”   “说黑的是你们,说白的也是你们,当初是谁同意二妹带着瑞瑞上京求学的?如今想要反悔是不是?咱们把宗族叔伯叫在一起,让他们评评理,我二妹可是有人证的!”   温秀才说着,便要出门去喊人,被华氏抓住袖子,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反正这封休书,你不接也得接,若是你们识相,瑞瑞也归你们,若是不识相,你女儿我们照样休,孩子甭想要!”   “你们……”温秀才气得说不出话来。   “怎样?”华氏挑眉看他,老实说,这么个大孙子白白送给别人,她确实不甘心,但是事先华归有过叮嘱:一定要大事化小,切勿吵得大家都知道,以免坏事。   温秀才瞪眼,要华氏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清瑞瑞与他们华家再无半点瓜葛,才同意接休书。   一头是并不一定唯一的孙子,一头是唾手可得的驸马,华氏告诫自己不要因小失大,遂干干脆脆签字画押,这才将休书送了出去。   拜祭   处理好自己这边的事情,华归揣着兴奋的心情前往晓风园,好似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一般。   行至晓风园,却见平时看守严密的大门口竟无人影。   不会是出事吧?华归连忙大跨步跑过去,见大门虚掩,门上了还贴一张出租告示。华归大骇,急忙推门进去,院内洒扫的老头抬头,疑惑道:“老爷租房吗?”   华归清了清发涩的喉咙,冷静道:“这园子以前的房客呢?”   “走了!走了有三四天了。”老头边扫地上的落叶,边问华归,“老爷要租房吗?租金好商量的。”再抬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华归从晓风园里出来,扶着路边的石栏平复心绪:胡喜走了?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难道连给他捎句口信的时间都没有?华归不愿相信她是一个骗子,因为自始至终,他无任何钱财上的损失。   琢磨着这个问题往回走,华归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异常难受。经过宋嫂酒垆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他,回头看见是苏家的二公子。   苏家二公子让宋嫂再拿来一个酒杯,替华归满上酒,轻声问道:“那个胡姑娘走了,你知道吗?”   华归转了下眼珠,笑说道:“不知道呀,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三天了。”苏家二公子闷闷地喝了口酒。   华归替他满上酒,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打探道:“回不回来?”   苏二公子摇头,若有所思道:“八成是骗子。”   华归心紧了下,继续笑问道:“她骗了你什么?”   苏二公子不自觉捏了下荷包,回神过来连连摆手,不大自然地笑道:“没有,哪能呢!”转而问华归道:“大人可有损失?”   华归奇怪道:“她能骗我什么?我对她无所求,自然也入不了她的套子。”   “那倒是。”苏二公子捏起酒杯,眼神又漂移开来。   二人怀着各自的心思,默默喝酒。   照苏二公子方才的反应来看,胡喜若真是骗子,此行应当是为财而来,苏二公子已经咬钩,而且损失数额不小,至于为什么在骗他的时候才骗了一半就逃走,一个是可能因为他警觉,与她交往的时候,在钱财方面尤其小心,让她无处下手;另一个是可能事迹败露,苏二公子有所警觉,为避免落得两手空空,所以她急急忙忙逃走了。华归心想:幸好自己未向朝廷行文说辞官一事,算是留了后路,不至于人财两失。   回到家中,华归只觉冷清凄恻,竟生了几分悲凉的气氛来,因为小妾带着她儿子走了,前不久,华氏为了省钱,将丫头也辞退了。   华归关好后门,华氏听见声响从房里出来,开心地问道:“同她说好了吗?什么时候启程?过去是另外盖驸马府呢,还是住皇宫里?”   华归耷拉下脸,“人已经走了。”   “什么?”华氏没明白过来,追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国王亲自来接吗?”   “去不成了。”华氏叮嘱华氏,“收拾包袱吧,我们秋后去岭南。”   华氏半响回不过神,心头起了股无名怒火,白白损失了两个孙子和两个媳妇,让她如何咽下这口气,拉住华归的胳膊把他往外推,骂道:“去把她找回来,我们这边都下了血本,她说走就走,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华归抽回手,不耐烦道:“怎么找?收拾行李吧。”   “你是官,怎么会没有办法?让衙差出去抓,抓不到人不许回来!”华氏瘫坐在地上哭,“狐狸精!杀千刀的!骗人精……”   华归急忙捂住她嘴,低声怒吼道:“你非要嚷得全天下都知道?这事传出去,你儿子的官运就到头了,到时候去牢房给我送饭吧!”   华氏抹了把鼻涕眼泪,委屈道:“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华归恨得牙痒痒,“打碎牙齿和血吞!”但是儿子一定要拿回来。   瑞瑞跟着大妹出门一趟回来,不但长高了,而且懂事不少,晚上与二妹同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竟然主动说:“娘,如果你过得不快乐,就和爹和离吧。”听得二妹又是伤感又是欣慰,一整晚都没有睡好,泪珠湿了半条枕巾。   东凌接连来了三封信,都是华归写来,催促二妹回去,一封比一封催得紧。眼看着年关在即,想着温秀才一个人在家,三姐妹便商量一起回去过年。正好苏家也来了信,诚心实意邀请苏慕亭回去,于是她便和苏家姐妹结了伴。   要回去的消息一早通过信件寄到了温秀才手上,因此,等到三姐妹的马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温家已经里里外外收拾一新。这七八年里的变故实在太多,先是小妹出走,再是大妹和离,然后又是二妹被休,如今能够团团圆圆相聚,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热闹自是不消说的,村子里人都传言温家三姐妹在京城有大出息,赚得金银满钵,于是都自发地到温家做客,热心地帮助她们将马车的东西卸载到家里。   一番答谢当然是少不了的,众人拿着三姐妹从上京带回来的年货,心满意足地离开温家,对外自然又要把她们姐妹的本事添油加醋宣扬一番。   第二天,大妹去了趟孙家绣坊,把年货和波斯国特产给孙大娘送去,还在她家吃过中饭再回。下午回来,大妹带上温秀才为她准备好的香烛,坐上苏家的马车,与苏慕亭一同前往南越郡城,在城里要了间客栈住一晚上。   第三天一大早,车夫先载苏慕亭去郑家拜访苏姑夫和郑恒,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回来的时候捎上郑家一个下人,然后到客栈接大妹,一同去郑家坟地。   下人没料到大妹也在,愣了下,急忙请安,仍旧喊大妹为“少奶奶”。大妹点点头,也没纠正他。   前往墓地的时候,苏慕亭告知大妹郑家现在乱得一团糟,郑恒去外省交货的时候,贪方便走了水路,被水寇劫持,勒索信昨天送到了,苏姑夫连夜就把赎金准备好了,但是没人愿意去前去赎人,超过五天,绑匪就要撕票。   大妹问道:“官府不管吗?”   “他们说不能报官,”下人道,“这帮水寇势力很大,到处有眼线,知道报官就撕票。”   车轮轱辘,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郑家祖坟地。   苏姑母的墓地只做了半个,简单立了块碑,旁边的半块墓地是苏姑夫的位置,等到他百年之后入葬,才会好好修建墓地,这是东凌县的习俗。虽然简单,但是墓地休整得干干净净,周围连根杂草也没有,苏家下人说苏姑夫经常会过来这边坐坐。   没有假手他人,大妹和苏慕亭一起将祭祀果点放在石碑前,点上香烛,烧了些纸钱,然后在墓地静站了会儿。萧瑟寒风中,苏姑母往日的音容笑貌只剩下石碑上的几个朱字,苏慕亭坚定道:“人情是最没有回报的付出,我决不能步姑母的老路。”   待到纸钱燃尽,待到香烛成灰,两人收拾了东西回去,同多年前一样,苏家马车先送大妹去东塘村,再回苏家。   情份   大年三十晚上,温秀才说易婶子在家孤零零怪可怜,让二妹把她请到家里吃饭。   大妹说起修建房子的事情,想要把老宅子推到重建。温秀才不同意道:“你们都不在家,我一个老头子住住也够了,何必为了颜面花这没必要的钱。”   因为水土不服,瑞瑞到温家之后一直拉肚子,后来喝了几帖药,腹泻虽然止住了,但身体还有些虚,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他又不爱吃素菜,二妹只好去厨房给他煮鸡蛋羹,易婶子过去帮她忙。   大妹看了眼厨房,坐到温秀才身边轻声道:“论情份来讲,我们也该叫婶子一声娘了。”   “什么呀?”温秀才臊得老脸通红,眼神躲闪装糊涂。   小妹嗤笑道:“你就装吧!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说什么!”温秀才气得瞪圆了眼睛。   大妹温言说道:“娘去世这么多年了,您虽然忘不了,但也该放下,婶子帮了咱们这么多,不好就这样不明不白吊着人家。”   温秀才“嗯”了声,瓮声道:“你们决定。”羞红着脸躲去了房里。   正好易婶子带着瑞瑞从厨房出来,听到了一些,除了害羞之外,最多的是感动。她存着这种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温秀才脸皮薄,而她有是个女子,怎好主动提这种事情,遂只好干熬着。三姐妹之中,因为二妹活得最苦,她一直偏向于二妹,却没想到最后提出这个事情,是大妹。   大年初一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易婶子一向有在这一天烧香拜神的习惯,二妹也想过去拜拜,两人遂早早起床,拿着准备好的香烛上山。   老人觉少,温秀才起床做早饭,等到饭熟,大妹、小妹和瑞瑞也起来了。四个人围着桌子吃过早饭,寻思要去哪里玩,突听见门外有人在喊,温秀才出去,才跨出门槛,就同门外之人吵了起来。   大妹和小妹吃惊,忙出去看,原来是华氏来了。瑞瑞也从屋里出来,依偎在温秀才大腿旁,怯怯说了声:“奶奶,新年好。”   华氏停住争吵,缓和了脸色与瑞瑞招手,“乖孩子,到奶奶这里来,奶奶给你压岁钱。”   瑞瑞撒开抱温秀才大腿的手,迈脚往前走了几步。小妹警觉,跑过去将他拉回来,冲着华氏不客气道:“老虔婆,你来这里干嘛!”   “干嘛?!”华氏怒道,“我来看我孙子,要你管!”   “当然要管!”温秀才对骂道,“孩子现在姓温,跟你们华家没任何关系!”   华氏呸了一口,骂道:“可笑!我的孙子能和我没关系?”见附近村民听见动静围过来,华氏得了意,拉着他们评理,说道:“你们说有这样当娘的没有?已经被休掉的人,霸占着我孙子不还。今天大年初一,我们家要祭祖,想让孩子回去住一两天,好让死去的孩子爷爷、太爷爷和祖先看看孩子,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个香火,等拜完祖宗立马就把孩子送回来,他们也不让……”   大妹牵着瑞瑞进门,见他耷拉着脑袋不高兴,揉揉他头顶开解道:“这不是你的错。”   瑞瑞抬头,乌溜溜的眼睛里包着一汪泪水,委屈道:“我不想去,我和娘、大姨、小姨一直一直在一起。”   华氏冲进屋子里来抢人,被温秀才和小妹合力用扫把赶了出去。瑞瑞吓得死死抱住大妹大腿不撒手。   华氏没想到温家父女也这么生猛,没了辙,就躺在地上撒泼,哭爹哭娘哭自己早死的相公。温秀才和小妹放下扫把,回屋“啪”地关上大门。   华氏越哭越起劲,小半个时辰不歇口,哭完自家的开始骂温家的,骂温家十八代祖宗,骂三姐妹早死的娘,听得温秀才火冒三丈,要拿锄头去打她。大妹皱了眉头,附耳同小妹说了几句话,小妹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去开门。   见温家人出来,华氏更来劲,双脚不停蹬地,踹得黄土满天飞,小妹后退几步,扬手挥了挥,蹲到华氏旁边,拍拍她的肩膀,笑问道:“老虔婆,你回家问问你那龟儿子,还想不想当罗刹国驸马?”   华氏一怔,立马矢口否认道:“你不要乱讲!”   小妹冷笑,哼声道:“回去问问你龟儿子,就知道姑奶奶有没有乱讲了。”   罗刹国驸马之事,除了她们母子,东凌县无一人知晓,她们远在京城又何从得知?   华氏被小妹胜券在握的得意吓住了,乖乖爬起来,连身上的土也顾不得拍,在村民的指指点点中急急忙忙离去,回家让儿子拿主意。   照理来说,华归早就应该去岭南上任,但是他想要夺回儿子再走,遂称病延期了三个月。   华家在外郡,华氏回到家中已是入夜。听华氏复述完小妹说的话,华归沉思半响,想明白之后脸色吓得惨白,无奈自己落了下风,再也不敢打抢儿子的主意。   初二,大妹瞒了家里人,请小妹把于安找来,同他一起去郡城郑家。   大妹未进郑家大门之前,郑家热闹得似炸开了锅,离绑匪限定的日期只差一天,然而却找不出一个愿意过去交赎金的人。   苏姑父气得拐杖直敲地,“我去,是死是活,我都要和我儿子在一起,要是回不来,随你们兄妹分家私吧!”   郑家姨奶奶去拦他,骂自己大哥道:“妹婿有难,你也不帮忙,往日我们家短你吃喝了?还把所有的铺子都交给你经营,你也该报答一下。”   “哎呦,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姨奶奶嫂子生气道,“你大哥是吃白饭的吗?这么多年,你大哥忙上忙下,苦苦帮你们经营店铺,到如今不但落不得一句话,好似还占了你们多大便宜似的!”   “你们没占便宜?”苏姑夫气得脸色通红,破口骂道,“这么多的铺子,以前生意那么好,交到你们手里,短短几年就被亏得只剩下空壳子,还要家里拿钱出去倒贴,你还说你们没占到便宜?放屁!”   姨奶奶嫂子翻了个白眼抢白,“你们有本事你们自己管喽!喏,后果也看见了,不但挽不回损失,还把人都搭进去了,明知道水寇厉害,还要贪方便走水路,自己傻能怪谁?”   姨奶奶也怒了,骂道:“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讲话!”   姨奶奶哥哥咳嗽一声,不急不缓道:“大家都是亲戚,但凡能忙得上的一定会帮,但是那帮水寇着实凶得很,不能为了救妹婿把我自己搭进去吧?”   姨奶奶嫂子帮腔:“就是嘛!况且救不救得出来还不一定,不要赔进去个人还要搭上银子,都这么多天了,那帮水寇又不是吃素,没准妹婿他早就……”   “你就这么巴不得我守寡!”姨奶奶气得直哭。   “你嫂子不是这个意思。”姨奶奶哥哥阴阳怪气道,“我劝你也别太傻,他们家要真的对你好,这么多年怎么还不给你扶正?”   “我去!我去!”苏姑夫吩咐下人叫马夫套车,恨声道,“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与你们做亲戚!”说着,让下人把准备好的银子扛上来。   姨奶奶嫂子眼睛直勾勾盯着装银子的箱子,推了姨奶奶一把,轻声道:“你们家现在是吃老底,这么一笔下去,你和外甥今后怎么办?”   正乱得一团糟,门房进来禀告说:“少奶奶求见。”   姨奶奶嫂子瞪圆了眼睛扬声问道:“你说谁!”   门房吓得缩了下脖子,连忙改口道:“温家大姑娘。”   苏姑父连忙让门房赶紧把大妹请进来,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出去接。   等到大妹和于安跟随苏姑夫进到大堂,姨奶奶和她兄嫂皆端正坐在上位,姨奶奶脸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三人看着大妹进屋,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大妹和于安在客座上落座,顾不得喝茶,询问郑恒的情况,大妹表示愿意替郑家前去赎人。   苏姑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老泪纵横,让下人去抬交银箱。姨奶奶的嫂子推了姨奶奶一把,想要拦,被苏姑父恶狠狠瞪了一眼,只好讷讷坐回原位。   苏姑父让大妹住在郑家,让下人去收拾厢房,被大妹拦住,说自己已经在外头客栈定好房间,不顾苏姑父一再挽留,约定好明天过来取银子的时间,便同于安一起出门了。   解救   昨天晚上下了场小雪,影响不大,但是天气格外冷了,大妹和于安迎着寒风出门,先去郑家取银子。   苏姑父一晚上没睡觉,天才蒙蒙亮就把全家人喊起来,命令准备好银子等着。不知什么原因,郑恒的儿子突然趴在钱箱子上大哭,无论谁拉都拉不开,死死扣着箱子上的拉环不撒手,气得苏姑夫打了他一拐杖,让下人强行把他抱走,关在房里不给饭吃,心疼得姨奶奶红了眼圈。   卯时三刻,门房来报,说大妹她们已经到了。苏姑夫连忙拄着拐杖出去迎接,拉着大妹的手“呜呜”地哭。大妹心里也有戚戚,以前还有苏姑母撑着,苏姑母走后,这家一日不似一日了。   下人把银箱子抱上马车,苏姑父松开大妹的手,愧疚道:“好孩子……”接下来的话哽咽着说不出来,轻抖着手塞给大妹一块玉佩。这块双鲤玉佩大妹认得,是苏姑母生前常带的。   姨奶奶嫂子使了个眼色,姨奶奶咬咬牙,站出来冲大妹道谢道:“辛苦温姑娘了,此次若是能救出我相公,您就是我们郑家的恩人。”   苏姑夫变了脸色,转头呵斥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大妹不介意地笑笑,“我自当尽力。”   告别郑家老小,大妹登上马车,于安驾车,到达水寇指定地点。   旭日东升,薄雪已尽数化成泥水,码头旁零零星星停着几只小舟和大船,早起的渔民已经张罗着去捕鱼。   大妹四处张望,没看出异响。于安扯了下她袖子,眼睛往码头稍远处的岸边瞟了下,大妹看见一个带斗笠的老者坐在河边垂钓,旁边却没放鱼篓子。   于安守着马车等候,大妹走过去,因岸边泥泞,她提起裙摆,走到光秃秃的柳树之下,轻声问道:“今天海上的风浪大吗?”   老者抬头,看见旁边站的是个女的,轻蔑地笑了下,答道:“巨浪滔天呢,淹死那帮□□的。”   大妹继续说道:“瑞雪丰年,等到开春就平静了。”   老者收了鱼竿,让大妹帮忙,大妹只好替他拿着。老者见附近无人,轻声嘲笑道:“他们家的男人都死绝了?让一个女人过来。”   大妹面无表情,转身离开。老者呵呵笑道:“哟,脾气倒是硬的,比那个软脚蟹好多了。”弯腰捡起板凳,超过大妹,在前面带路。   老者登上停在码头边的小舟,看着大妹带着一个年轻后生过来,那个年轻后生长得阔膀蜂腰,臂长似猿,眉宇间有股蓬勃愈发的英气,知是习武之人,虽然心生喜爱,却不得不起了戒心,先扶着大妹上了小舟,拿过她手里的鱼钩,拦挡在于安面前,沉声警告道:“你留下。”   于安手里抱着钱箱,抬头看大妹。   大妹夺过鱼竿,扔进了水里,佯怒道:“他是我家护院,必须跟着!”   她这番举动,引得岸上几个人看向了这边。老者皱皱眉,只好侧身让于安上来。   老者卸了舟绳,站在船尾摇橹,小舟摇摇晃晃在河道中前行,往出海口驶去。大妹出其不意推了于安一把,于安尽管下盘稳,还是摇摆了下身子。看见老者看过来,大妹忙扶稳他,轻声斥责道:“你连船都坐不了,早知道就不带你了。”   于安明白过来,接说道:“我们北方没有船……”   老者心存试探,故意让小舟和对面驶过来的一艘大船碰了下,小舟剧烈地晃了下,于安连忙放下银箱子,扶着船杆一步一晃出船篷,走到船头干呕,大妹跟出去照顾。   大妹轻声与于安商量道:“到时候,他们要是不交人,你就把钱箱子扔到海里去。”   老者年纪虽然大了,但是耳力好得很,大妹在船头说的话他一毫不差全听进去了,不由发笑:这个娘子看着老道,原来也是个傻子。遂便任由于安跟着,不再想着扔他下船。   出了河道,再往前划了一段,老者将小舟停到一艘大船旁,船上人垂下缆绳,将大妹和于安拉上大船。   甲板站着十来个渔民打扮的人,船舱里还藏着二十几个。   “怎么还有个女的?”拉绳的人问一个领头模样的人。   一个下属附在领头那人耳边说了几句,领头的变了眼神,问大妹:“你们是什么人?”挥手要让人把大妹二人给绑了。   大妹好奇道:“原来你们不止怕官、怕兵,还怕女流。”   领头不吃激将法,厉声问道:“到底是谁!”   “人质的前妻。”大妹不卑不亢答道。   领头一愣,大妹紧接着问道:“你们是认人,还是要钱?”   领头打量大妹几眼,舔了下嘴唇,“钱带齐了吗?”   大妹对问:“人呢?”   领头抬了下下巴,下属会意,过来夺于安手中的钱箱,还推了于安一下。   三个水寇蹲在甲板上清点箱子里的银子,领头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大妹,于安紧皱起眉   头,要挡在大妹身前,被大妹拦住了。   领头的走近一步,温言温语问大妹:“小娘子,再嫁人了没有?”   一个小罗罗在后头乐呵呵打趣,“再嫁又怎样,人都站在这里了,拉过来磕头拜堂,今晚就洞房,她男人难道还敢找到这里来抢人?”说得其他人也大乐起来。   于安握紧了拳头,大妹却跟着他们一同大笑起来,待到笑声止住,大妹含笑看向,“娶我容易,但要看诚意如何,要是能舍了这一万两不要,我倒是愿意用我来换我前夫,就看您愿不愿意。”   倒不是愿不愿意的事情,而是他有没有这个胆量,一万两当前,不敢节外生枝。领头讨了个没趣,摸了摸眉头,转身呵斥甲板上点银子的水寇:“数你老娘死人骨头啊!这么慢!”   等到数清钱目,大船开始启动,往海里行去。   站在船头,能看见海那边有几座岛屿,似乎并不远,但是大船却走了近一天的时间。大妹待在甲板上,于安进船舱里和水寇们赌钱。   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总算看见其中一座岛屿近在眼前,但是大船却停住了,水寇从船上放下一只小舟,只许大妹上去,然后派两个水寇划船,将大妹送上沙滩。   沙滩上早已有人等候,一番交谈之后,那人进去提人质,和大妹一起过来的两人与她一起在沙滩上等待。   不多时,两个水寇押着郑恒过来。   大妹见他被绳索绑着手,蓬头垢面,衣衫凌乱,黑布蒙着双眼,嘴唇龟裂惨白,知是受了大苦。   大妹身边的两个水寇走上前,接过郑恒提到舟上,等到小舟划行,才解开绳索和黑布。   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郑恒上下牙齿“叩叩”抖动不停,眼神涣散,手腕处被麻绳磨破皮,结过一次痂,这次被绳子一捆又一松,结好的痂又被磨破。   弃了小舟,登上大船,夜里顺风顺水,不过半夜的功夫便到了东凌县。   回到码头,大妹先送郑恒回去,趁着郑家忙得一团乱的时候,悄声退出,仍和于安住客栈。   路上说起这帮水寇,大妹道:“我去的那个岛屿,看样子也不像他们老巢。”   “他们狡猾着呢,不过我也不笨。”于安得意,“我输给他们几个几两银子,约好让他们有时间上岸再找我取。”   二婚   大妹大年初二早早出门,至晚未归,温秀才问小妹,小妹推说自己不知。温秀才只好去找二妹,二妹实诚,温秀才稍稍摆一下脸,她便一五一十全告诉了。   得知大妹深入狼窝去给郑恒赎身,温秀才惊若木鸡。   从初三等到初四,温秀才神思恍惚,两只眼睛熬得通红,时间越久,心里就越惶恐,都快要折磨疯了,于是收拾了东西要去郡城找大妹,被小妹劝住,道:“按照预定计划,大姐今天就能回来,你现在过去,万一在路上和她错过,哪个去哪里告知你?”温秀才只好作罢。   等到中午,总算盼得大妹回来,温秀才见她全手全脚,不像受伤,遂问道:“人救回来了没?”   大妹答道:“已经回家了。”   温秀才并不能全然放心,但是自己又不敢问,二妹嘴笨,他只好央求小妹去探大妹心思:到底对郑家那个有什么样的想法?   小妹撇撇嘴,“知道了又怎么样?您能管得了?”   “小兔崽子!”温秀才骂道,“我当爹的还管不了你们?!”   舍了小妹,温秀才硬起头皮,打算亲自去问,却看见二妹从外头进来,进房里和大妹说道:“郑公子找你,就在门外。”   大妹从房里出来,看见温秀才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遂问道:“爹,有事吗?”   “没……没……”温秀才结巴,想说的话又咽回肚里,眼睁睁看着大妹出了家门。   温秀才想了想,又去找小妹,让她出门听听大妹和姓郑的都在讲什么。   小妹才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翻了个白眼不情愿道:“您不会自己去贴墙根啊?”   一句话激得温秀才满脸通红,甩了袖子回房生闷气,到底还是不放心,走到门口,频频往大妹和郑恒的方向张望。   大妹和于安送郑恒到家时已是深夜,郑家上下乱成一锅粥,等到苏姑父意识到要谢谢大妹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俩人早已离开。今天一大早,苏姑父带着郑恒和几件礼物来到客栈,得知大妹二人天刚亮就走了。   苏姑父叹气,知道大妹是因为不要他们的答谢,才刻意避开的,他原本想让管家把礼物送去温家,让郑恒回家好好休息。但是郑恒不听劝,从管家手里夺了马匹,一路扬鞭奔到东塘村。   郑恒一言不发,愣愣盯着大妹,眼底通红。   来的路上充满希望:大妹一直未嫁,他的妻位也空置着。经此一事,郑恒相信大妹的心和他的心是一样的。但是现在站在她面前,郑恒突然自惭形愧起来:眼前这个女子已然不是上巳节初见的村姑、柳树下定情的淑女、嫁入郑家的贤妻。   很显然,离开了郑家,她过得比以前还要好。   来的路上想好的满心满腹的话,现在正如刺般梗在喉咙,吐不出又咽不下,除了懊悔,又添了自卑。   大妹见他身上虽披着狐皮大氅,但一张脸煞白煞白,眉宇间也尽是疲态,遂说道:“外头风大,进屋坐吧。”   哪知郑恒竟然直愣愣跪在了地上,唬得大妹一条,连忙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郑恒反抓了大妹的手,破声道:“我真的知道错了……”眼泪滚珠子般掉下,失声痛哭起来。   大妹怔了下,松开手,侧身避开他跪的方向,平平安慰他道:“哪有这么多‘对住’‘对不住’呢,都过去了。”   冷风侵骨,大妹站了会儿,见他仍然哭得不能自已,双手掩面埋在膝盖上,犹如一只困境中的小兽,正束手无策,看见郑家的管家找过来,遂对他招了招手。   老管家叹了口气,从马背上下来,和大妹合力把郑恒扶起,送到了马背上。   郑恒拉着大妹的手不松开,带着希望得到怜悯的悲哀神情看着大妹。   大妹低头错开他的目光,道:“回去好好过日子吧。”一用劲,拂开了他的手。   手空了,心也空了,已经过去的,终究回不去。郑恒闭了闭眼,调转马头。   老管家把马背上的礼物取下来,送到大妹手上,“老爷要老朽代他谢谢恩人的搭救,恩人高义,郑家世世代代铭记在心。”   推辞不掉,大妹只好收下,送老管家上马,看着他策马去追前头的郑恒,便回去了。进屋的时候与偷偷摸摸打探情况的温秀才差点撞了个正着。   温秀才咳了一声,拐弯抹角问道:“远到是客,怎么不请进来喝杯水。”   “已经走了。”大妹答道,提着礼物进房。   “还要过来吗?”温秀才追在后头问。   “不知道。”   温秀才皱了皱眉,小声问一旁喝水的小妹,“什么意思?”大妹今时不同往日,可不能被郑家给拖垮了。   小妹啧了一声,怪他多事,老是自己吓自己,道:“大姐以前看不上他,现在就能看得上了?”   温秀才吃了一颗定心丸,又欢喜起来。   正月初八是个宜嫁宜娶的好日子,两家定于这一天办喜事,因温秀才和易婶子都不是头婚,按照礼制,不能大肆操办,但是该有的不能省。姐妹三人提前去街上买来红绸红纸,将屋里屋外装扮得喜气洋洋,因为时间从紧,新娘子要用的嫁衣、盖头、被单也只能买现成的。   到了成婚这天,温家在屋前空地搭上棚子,邀请全村的人过来喝喜酒,并道明了不收红包,只讨几句吉利话作贺礼。   有些人实诚,果真双手空空过来,有些人好面子,仍是准备了红包硬塞给大妹,有些人心眼活,将礼金换成床单、干货、鸡蛋等。贺礼   筵席摆了十几桌,大家开开心心围在一起吃饭,做酒席的两名大厨是大妹花重金从城里大酒楼请来的,村里人虽然偶尔也进城,但能有几人有闲钱去那种地方花费?因此都道温家的喜事办得体面。   待到午后吉时,温秀才穿红戴花,被族里兄弟众星捧月般簇拥出来,到易家接出由二妹搀扶着的易婶子。两人在堂前、在众乡亲的见证下拜了天地,温氏族长改好族谱,温家三姐妹便改口喊易婶子为“娘”。   过了元宵,才算是过完整个年,大妹要回金银绣庄,小妹要开店做生意,瑞瑞要上学,均要收拾回京城的行囊,温秀才和易婶子自然也要同她们一起去。   因此次过去是长住,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温秀才和易婶子看看这样不能不带,拿拿那样觉得有用,恨不得将整个家都捎上,前前后后,竟收拾出三马车的东西,最后被小妹和二妹卸的卸,扔的扔,留下一马车装货,一马车载人。   胜仗   朝廷军队接连在海上干了几场大仗,虽没有全面歼灭水寇,但主要势力已被瓦解,剩下几股小流四处逃串,近几年内是成不了气候的,南越郡又可以平静很长一段日子。   战事解除,主将班师回朝,论功行赏自然是少不了的,于安在此战事上作用突出,除了赏金赏银之外,还被提拔为昭武校尉。   于安回到家中,见铺门紧闭,询问了下周围的邻居,得知小妹年前回老家关了铺子,后来便一直没开,算算已有小半年。   于安诧异,百思不得其解中伸手摸了下门框,拿到钥匙的同时,也沾了满手灰。   打开大门,只觉得家里冷冷清清,小院的野草有他膝盖高,原先养着的两只老母鸡一只老公鸡倒是长命得很,竟然没被饿死,还孵出一窝小鸡,正追赶着草丛里蹦跶的蚂蚱啄食。   走过萋萋野草,于安扶起倒在屋檐下的椅子,从屋里拿出锄头、扫把、抹布,捋起袖子大干,拔草、驱鼠、扫尘,忙到太阳落山。   院中徒长的几种野菜是可以吃的,于安把它们连根拔起,抖落泥土放在一边,再从鸡窝里摸出几个鸡蛋,打算就这样凑合一晚。   铁匠等几个于安父亲旧部下从外头进来,带来好酒和熟肉,要为于安庆祝一番。于安便收好野菜和鸡蛋,放着明天早上煮面吃,出门买了一斤花生和两斤凉菜,放在碟子里装好,与猪头肉、熟羊肉、酱鸭子等摆在一起,大家围在一张桌子上喝酒。   因不见小妹,众人问于安她去哪里了。   于安抿了抿唇,道:“不知道。”   众人见他神情低落,于是纷纷拍他肩膀安慰:“有了官职还怕没有女人?赶明儿叔叔伯伯们就给你介绍漂亮的!”   一顿酒喝到月下中天,这些人中,只有铁匠是老光棍,是晚便住在于安这里,其他人相互扶持着归家。   第二天清晨,于安起来收拾完昨夜狼藉的杯盘,煮好面、喂了鸡,出门打听小妹的行踪。   金银绣庄温思的名声很大,但是没人知道她的住宅在哪里。问了一圈无果,于安只好回去吃早饭。吃完之后,铁匠仍然没醒,于安将他那份留在锅里,用锅盖罩住,留了张纸条在桌上,掩上大门去金银绣庄找大妹。   金银绣庄离得并不近,但是于安脚程快,没多久就到了,问了下看门的老头,得知大妹刚去礼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那您知道温姐家住在哪里吗?”于安问道。   看门老头指指于安后面,回道:“问她,她知道。”   于安回头,看见苏慕亭从台阶上来,着秋香色对襟上衣,衣摆处左右对称各绣一支碧叶白花禄心大菊,衣袖处也是一圈缠枝小白菊花绣,下着荼白色轻纱罗裙,头上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斜簪两根碧绿玉钗。   于安连忙往旁边让几步,眼睛盯着脚尖。   看门老头迎上来说道:“苏姑娘,有人打听温娘子的住处。”   苏慕亭往于安这边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熟悉,于是问道:“你是来找温柔妹妹的吧?”   “我……是……”于安讷讷开口。   “她们不住这边。”苏慕亭说道,简要告诉他地址,便提脚跨进门槛。   “我……”于安抬头,看见苏慕亭转头过来,又失了勇气,只好道了句:“谢谢。”   苏慕亭点了下头,走进大门。   苏甜抱了满周岁的女儿来绣庄找苏慕亭玩,后来苏慕亭出去办事,她仍和女儿一起待在绣庄。苏慕亭从大门处进来,苏甜抱起玩泥巴的女儿迎过去,看见了门口的于安,于是走过去打招呼,念起于安的手艺,笑嘻嘻问道:“恭喜于大人高升,什么时候请我和小姐吃饭呀?”   于安擦了把额头的汗,拱手道:“一定,一定。”   温秀才此次京城,除了要和女儿们住在一起,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看住小妹。因此,自回来之后,温秀才处处紧盯住小妹,凡遇她出门,必定步步紧跟。搅得小妹不胜其扰,于安那边便再也没去过。   后来听说打胜仗了,听说军队回朝了,听说封官打赏了,她的心思也就渐渐沉淀下来,左右他总算熬出了头,该高兴的不应该是她。   温秀才瞧着小妹这几日情绪不佳,于是在心底窃喜,找媒婆找得更勤快。   院外有人敲门,温秀才出门约媒婆喝茶了,易婶子出去开门,回屋告诉小妹:“外头有个年轻后生找你,是谁呀?”   小妹从凳子上站起,理了下衣服,见易婶子一脸好奇地看着她,恹恹回了句“不知道”,出去见人,果然是于安。   “你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让我好找。”于安上下打量小妹,见她较之去年并未变化,松了口气,邀功道:“皇上赏给我好多银子,我都给你存着呢,还赐给我一个大宅子,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搬过去,把面街位置的厢房打穿,照旧开店。将军大人还送给我两个侍女,但是她们长得太妖冶,还老是往我身上贴,我便先将她们寄存在将军家,要是你喜欢,就送给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去将军那边推辞掉。”   说了一会儿,见小妹并不高兴,因低着头,不知她在想什么,遂问道:“你怎么了?”   小妹脚尖轻碾地上的小石子,闷闷道:“如今你功也成了,名也就了,该娶苏姑娘了。”   于安坦白道:“我还没想好。”   “想!想!想!”小妹不禁动怒,大声嚷道,“苏姑娘等了你这么久,你还要她等到什么时候?你就是这样子没骨气,犹犹豫豫白白耽误女子一生!”越说越生气,弯腰捡起石子就往他头上砸去。   于安没想到要避开,结果脑门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肿起一块红包。   于安抬手摸了下红包,不解小妹的无理取闹,“说话就说话,你发什么火!”   小妹又捡起石头,呲牙咧嘴威胁他:“还不走!”   于安看看她手上的拳头大石头,摸摸自己脑袋,默默离开。   毁约   于安回到家中,拿出昨晚喝剩下的酒,倒在大海碗中,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闷酒。   铁匠起身,大老爷们单身生活久了,连洗漱也免了,去厨房端出面条,边蹲在墙角哧溜,边和于安说话。   “我昨晚梦见你爹了,同他说了你做官的事,你爹很高兴,让你抽个时间去晋中看看你娘。”   于安“嗯”了一声,继续喝酒。   铁匠又说道:“今早突然想起件事,你爹早年的时候和你们老家一户姓苏的人家定了亲,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是我们不能做背信弃义之徒,还是回去找找那户人家……”话未说完,看见于安放下酒坛,似要出门,铁匠起身问道:“你去哪里?”   “等会儿就回。”于安抛下一句话,急匆匆走了。   苏慕亭正带着几个绣娘在库房盘货,听门房说早上的小伙子又过来了,指名道姓说要找她,遂好奇地跟着门房出去。   走到于安面前,苏慕亭往后退了几步。于安察觉到是被自己身上的酒气冲撞到,于是也自觉地往后退几步。   苏慕亭问道:“你没找到温柔妹妹?我去帮你把她大姐叫出来。”   于安连忙拦住,“不是的……”略微犹豫,咬咬牙,于安说道:“苏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苏慕亭犹豫。苏甜离开之后,她脾气虽有所改善,但也不是好谈喜交之人。   于安急切道:“确实是有要事相谈,占用不了姑娘太多时间。”   苏慕亭见他言辞恳切,踟蹰了下,答应下。   于安本想请苏慕亭到茶楼坐坐,但是苏慕亭不愿去那么远的地方。金银绣庄后墙之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青天白日里也鲜少有人经过。   为防隔墙有耳,苏慕亭站得离围墙有些远,看着于安,压低声音道:“什么事?说吧。”   于安看了下四周,也同样压低声音问道:“苏姑娘知不知道东凌县有位姓于的总兵,十多年前出外打仗,葬身沙场。”   察觉道于安的想法,苏慕亭吓白了脸,“你要干嘛!”见于安又要开口,苏慕亭连忙打断道:“别说!我不想听!”   于安没往深处想,只觉得现在很尴尬,但是既然起了头,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将他们家后来遭遇的事情简要说了一下。   苏慕亭警戒问道:“你想怎么样?”   于安抿了抿嘴,坚决道:“我想……”   “为何要说出来?”苏慕亭截住他的话头,不悦,“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不是挺好?”   “啊?”于安完全被她搞糊涂了,解释道“我……”   “你以为我一直不嫁是因为你?”苏慕亭露出嘲讽的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无论是不是你。”   于安着急:“可是……”   “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没说,我没听,往后大家仍各走各的路。”苏慕亭说完,又警告他道:“不要再来找我。”说完,便转身走了。   于安追上去:“苏家……”   苏慕亭转身,见他就跟在自己后面,连忙后退几步保持距离,“若是出事,自有我自己担着。”想了想,觉得甩掉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推给另一个人,遂附加道:“温柔妹妹很好,不要错过。”   于安顿住脚步,看着苏慕亭“生人勿近”的背影,挠了挠脑袋,有些郁闷:嘴皮子利索的人说话就是快,连句话都不给别人说完。但是,心情顿时变得轻松起来,连走路都变成了小跑,要是能在肩膀安一对翅膀,立马能飞起来。   于安就这样一路“飞”到温家大门口。   温秀才正试图说服小妹跟他去相亲,但是小妹死活不听,二妹从外头进来,冲着小妹使眼色,只是她这个眼色使得并不高明,连温秀才也看见了。   “什么事?”温秀才沉下脸,问二妹。   二妹犹豫了下,只好实话实说,“于大人来找小妹。”   不等温秀才说话,小妹首先站起来道:“我去赶他走。”便不再理会温秀才喋喋不休的骂骂咧咧,走过去开门。   “什么事啊!”小妹不耐烦地看着于安。   因为兴奋,于安的脸涨得通红,开心地问小妹:“你在干嘛?”   “我爹喊我去相亲。”小妹粗声粗气回答。   于安紧张,血色渐渐从脸上退去,不安道:“你答应了?”   小妹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于安小心翼翼打量小妹神色,说道:“我找过苏姑娘了,她说她坚决不会嫁给我。”特地在   “坚决”二字上下了重音。   小妹不解:“为什么?”   “大概是看不上我吧。”于安猜测。   小妹止不住乐出声来,瞥见他正全神贯注看着她,一副小孩子做了好事要讨糖吃的样子,立马嘟起嘴,啐了他一口,“傻样!被人家嫌弃了还这么开心!”   温秀才见小妹出去这么久还不回来,担心被于家小子拐跑,于是从屋里跑出来撵人,看见二人站在台阶下傻乐,于是蹑手蹑脚隐在门背后偷听。易婶子抱着新择好菜的经过,也好奇地凑过去。   两人静静听了一会儿,易婶子大喜,压低声音要和温秀才说话,被温秀才捂住了嘴,牵着手拉回房里。   易婶子高兴道:“现下可以放心了。”见温秀才还在沉思,遂帮他开怀道:“小妹鬼精灵一样的人,谁都不服,就于大人的话能听进去。偏偏这于大人是个再老实不过人,真应了那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都是命中注定的。”   虽说苏家小姐不愿意嫁,但是婚约毕竟在那里,若是不能解除,始终是根刺,温秀才找大妹商量。   大妹宽慰他道:“苏姑娘说不嫁给他,是真对嫁人没有心思。若是苏家人知晓,闹上门来,苏姑娘自己会担当。既然他们现在都不知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主动找上门为好,虽说婚约一定能解决得了,但闹将开来的话,到底是个不小麻烦。”   温秀才相信大妹,既然她说没事,那便没事,从此不再阻拦于安于小妹二人来往。   尾章   小妹和于安去晋中接于老夫人,温秀才和易婶子在家准备嫁妆,大妹出嫁衣和盖头,但是像锦被枕套之类,还是需要另外置办,毕竟金银绣庄绣工虽好,但是腾不出时间做民间的绣活。其他倒也罢了,只是贴身穿的衣物不好从外头买,小妹又从来不碰女工,只好由二妹代劳。   于安搬到新家入住,原来的老房子仍在,店铺也照常开着,小妹去晋中,二妹便做了临时掌柜,因她脾气好,且从来都是别人占她便宜,她不会短别人半分,一来二去树立了口碑,生意一直不错。   这天,易婶子在家洗花生,温秀才提了篮子上街,趁着现在鸡蛋价钱便宜,多买一些存在家里,到时候煮熟了做红鸡蛋。他在街上碰到文秀才,手上提着大盒小盒,不知道要去哪里送礼。   因文秀才在国子监对瑞瑞诸多关照,温家一直很感激他,再加上出门在外,老乡相当于半个亲人,两家人常有走动。文秀才妻子去世得早,女儿太小,他家奶娘又是个极粗心的人,以前看孩子都能把孩子带丢,与温家往来之后,文秀才经常抱孩子过来,托温家人照看。因此,温秀才对他也很热情。   只是,文秀才并没看见温秀才,随着人流直直往前走。   温秀才高声连喊了他几句,他都没听见,于是把篮子寄放在卖鸡蛋那里,追过去拍了下文秀才肩膀。   文秀才转过身,看见温秀才时愣了下,回神之后连连弯腰鞠躬。   温秀才摆摆手,不好意思道:“文老弟,你今天怎么这么客气。”因见他满脸通红,不一会儿,鼻翼汗大如豆,遂也扇了扇手,抬头看看秋阳,道:“你看,都十月份了,还这么热,也不知道我这鸡蛋买了,放着会不会坏。”   文秀才因提着东西,腾不出手擦汗,想到今日目的,又不能把头往肩膀上蹭,免得在温秀才面前失了,遂只好任由汗珠滑下脸颊,呵呵点头道:“毕竟快入冬了,也就中午的时候晒些,坏不了的。”   温秀才见他神情不大自然,猜他是要赶着去送礼,于是善解人意道:“你忙吧,我继续挑鸡蛋。”   “不忙!不忙!”文秀才连忙说道,“我等你。”   温秀才体贴道:“不要耽误你哦。”   “不耽误!不耽误!”文秀才急忙说道,跟着温秀才往卖鸡蛋那边走,因他不懂易牙之道,看着温秀才捡起卖鸡蛋人箩筐里的鸡蛋,一个一个对着太阳检查,也不知道要挑到什么时候,于是放下礼盒,与温秀才蹲到一块。   温秀才将合适的鸡蛋放进自己篮子里,又从卖家箩筐里拿出一个,半举起对准太阳,边眯起眼睛细瞧,边指点文秀才什么样的鸡蛋才是好鸡蛋,以过来人的身份说道:“小囡没有娘,你这个当爹的凡事就要多操点心,孩子知道你的辛苦,长大后会对你的。孩子都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子女儿都一样,培养出息了,一样能给祖宗长脸,你看看我家大妹和小妹,哪个比别人家的儿子差?二妹虽然没两个姐妹有出息,但是她儿子以后是不会差的。”   文秀才连连点头,鼻翼上的汗冒得更急。   好不容等到温秀才把卖家一箩筐的鸡蛋挑完,太阳也西斜了,温秀才拍了下大腿,懊悔道:“耽误文老弟的事情啦!”   “没有!没有!”文秀才不好意思道:“我正是来找您老人家的。”   温秀才瞥了眼地上的礼盒,诧异道:“什么事啊?便是小囡要在我家住上十天半个月,也不用送这么大的礼的。”   文秀才挠了下耳朵,脸红得跟被水煮的大虾一般,嗫嚅道:“我想给小囡找个娘。”   “哦——”温秀才恍然大悟,高兴地拍了下文秀才肩膀,爽快道:“好事!我和那帮媒婆们熟得很,这事包在我身上,不出五天就给老弟你淘个温婉善良的回来,定不会使小囡受委屈。”   “我……”文秀才更加窘迫,低声道,“已经找到,就是不知道她爹愿不愿意。”   “哪家闺女啊?”温秀才追问,想了下就明白了,顿时犯难,尴尬道:“大妹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爹愿意也不行。”   “不是大妹,”文秀才急急辩解,咬了咬牙,吐出句,“是二妹……”   温秀才先是怔愣,旋即又是大喜,拍着文秀才肩膀大笑:“贤侄真是好眼光,不是我种瓜的夸瓜好,二妹真是没话说的。”反正他能做二妹的主,当场就答应了这桩婚事。   是晚,二妹带着瑞瑞回来吃饭,温秀才在饭桌上提了此事,瑞瑞首先拍手叫好,开心道:“我也有妹妹啦。”   二妹低着头不说话,一顿饭结束,筷子都没去夹菜,而是细数碗中的饭粒,心思早就不知飘向哪里。易婶子见她粉面含春,嘴角露笑,心里分明是欢喜的,也替她高兴。   二妹为大,虽然是小妹先定下婚期,但是理应让二妹先出嫁,一时间要准备两份嫁妆,温秀才和易婶子忙得焦头烂额,幸好有苏甜一家来帮他们的忙,总算顺顺当当将两个女儿都嫁出去。   故土难离,完婚之后,于老夫人照旧和于安舅舅回晋中颐养天年。   婚后,小妹住在于府,二妹入居文宅,两人都有自己家里的事情要忙,有时候一个月也难得见两三回,大妹又三天两头不着家,留着温秀才和易婶子两个老人守着偌大的宅子,时间长了,难免觉得寂寞,寂寞了,话便多了,而且上了年纪之后,尤爱回忆。温秀才总絮絮叨叨,说的都是以前的事情,每次说提起,都要叹气抹泪。   有次正好文秀才把温秀才请过去喝酒,易婶子和大妹在家做鞋子,易婶子说起温秀才,道:“你爹近期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情,说对不起你,要不是你娘死得早,要不是家里没有钱,让你念书,一直念上去,定能在仕途上出人头地,也不会嫁到郑家去,拖累了你一辈子。”   大妹道:“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都算料到。”   易婶子遗憾,“只是让你受了这么委屈,他心里不好受。”   大妹脸色一片云淡风轻,“算不得委屈,路都是自己选的,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唯求‘固守己道,勿扰他心’罢了。”   易婶子担忧:“但是你爹他有心结梗在心里,总放不下。”   他放不下的不过是“进士”之名罢了,三个女儿没能替他长脸,因此才有遗憾,等到日后瑞瑞能够金殿传胪,他的心结自然也就解了。   这话,大妹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抬头冲易婶子笑了笑,安慰道:“没关系,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易婶子拿锥子搔了搔头,赞同地点头。   是啊,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全文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