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行》 作者:假面的盛宴   【文案】   原名《女师爷》。   当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你不过是个女子,我还在告诉自己:“其实你可以试一试。”   ——方凤笙   ……   官场有谚语,无绍不成衙。   她是方家的唯一的子孙,方家是绍兴最有名的师爷世家。   一场争斗,让方家支离破碎,她爹被牵连致死,她一路披荆斩棘而来,为的不过是以证其名。   可把这条路走下去,她却发现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   宗钺很清楚自己能娶到方凤笙,是因为他把她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人是他的,心也是他的。   ps:科举、官场、权谋、朝斗、破案、言情、宅斗撕逼、小甜饼都有。具体比例看作者心情。   文中历史科举官制地理等内容,来源于网络和各类参考资料,百分之九十明清混杂,百分之十作者随口胡诌,勿考据,愉快看文。   内容标签:种田文 甜文 科举 朝堂之上   主角:方凤笙 ┃ 配角:宗钺、范晋川、孙闻城等 ┃ 其它:   【作品简评】   方彦作为两淮盐运使周广瑞的师爷,因受牵连,惨死狱中。方凤笙身为其独女,为了查出父亲死亡真相,女扮男装毅然踏上为父翻案之路。这期间她结识了生性刚直的知县范晋川,心思深沉不行于色的魏王,桀骜不羁却身份神秘的巡检官勾庆,以淮盐之起源泰州为点,一场阴谋和斗智斗勇就此拉开。   本文以两淮盐运弊政成风为背景,女主为了替父翻案,布下弥天大局,以盐政改革为刀,算尽人心,却不慎卷入皇子争斗之中,文章基调严谨,情节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 第1章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绍兴这地方一到春夏交替之际,便多是阴雨绵绵,雨多了就容易生霉,长久见不到阳光,似乎空气里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和霉味儿。   方凤笙似醒非醒之间,就感觉鼻尖一股浊气。   她并不想醒,可这味道实在难闻,耳边又嘤嘤哭声不断,扰了她想继续睡下去的兴致。   方凤笙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小的时候。   她是方家唯一孩子,她爹从小就疼爱她,虽时下普遍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却是三岁识字,五岁背诗,都是他爹手把手教的。   后来他爹忙,就专门请了位先生回来教她。   那时候她已经懂事了,懂得问先生什么是‘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知道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先生被她说得错愕不已,却又哈哈大笑。后,倾囊相授,于她十岁之龄,自叹再无东西可教,自请离去,她爹只能再给她换一位先生。   回忆以前,没出嫁前的那十几年,是方凤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可惜快乐总是短暂,每个人从生下来就背负着自己的命运,她同样也是。   她是个女子,注定不能像个男子。   “姑娘,你快醒醒吧。”   “知春,你就别摇了,姑娘也是一时受了刺激。大夫不说了,等姑娘缓一缓,到时候她自己就会醒。”   “何妈妈,可我实在害怕。”   那个何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老爷从小就疼姑娘,虽父女之间闹了些别扭,但总归血脉相连,老爷如今这样了,不怪姑娘会受打击。”   这样?   哪样?   对,她爹死了!   方凤笙徒然从黑暗中惊醒,心一阵一阵地疼,仿佛有刀子在里面搅。疼到极致,只能靠外力抑制。她呛咳着,一下下,一声声,咳到眼泪都出来了,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通道。   “姑娘,你哭吧,哭出来也好。人伤心了就得哭,把伤心都哭出来,就没那么疼了。”何妈妈抱着她,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   “奶娘,我爹死了,他死了。”   那个从小视她如珠如宝,那个纵容她惯着她,那个教授她‘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那个明明很想有一个儿子,明明很失望她是个女儿,却将方氏祖传秘要,一一传授给她的男人。   那个前十几年将她当儿子养,后来才告诉她——你终究是个女子的男人。   死了。   她甚至还来不及跟他说一句,她其实一点都不怪他逼她嫁人。   ……   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敲响了,是丫头小桃。   “何妈妈,老太太那里来人问话了,问四奶奶醒了吗?”   何妈妈忙从榻上下了来,清了清嗓子问:“是谁来了?”   “是春芝姐姐。”   春芝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在孙府里一向得脸面。凤笙虽是主子,但也就是二房的儿媳妇,连她的婆婆二太太宋氏见到春芝,也得说两句好听话,更何况是她。   何婶有点着急。   她清楚方凤笙的性格,若是以前老爷在还好,怎么样也都有个依仗,可如今老爷去了,姑娘无依无靠,如果再这么任性下去,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可这话她不敢当着方凤笙明说,也是明白她的脾气,只能满脸乞求地看着她。   “姑娘,奶娘求你,就当走个过场?啊?”   “奶娘。”   “姑娘,今时不同往日,你就权当为了自己忍一忍吧。”   方凤笙撑坐起来:“知春,帮我穿衣裳。”   何妈妈见她这样,总算放心下来,让知春帮方凤笙穿衣裳擦脸,自己则将迎了出去。   ……   春芝的到来,让整个问秋堂都活了。   平时要用人时总是不知去哪儿玩的丫头们都出来了,跟前跟后的,一口一个春芝姐姐的叫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贵人临了门。   听着外面的动静,知春欲言又止地看了凤笙一眼,不出意料看到的是姑娘淡漠的眉眼。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帮凤笙披上外衫。   “姑娘,可是要起?”   “就不起了,生病的人就该有个生病的样子。”   知春正在想姑娘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何妈妈已经陪着春芝走了进来。   春芝是个细眉杏目身材娇小的丫头,穿青绿色的比甲和淡粉色百褶裙,梳着单螺髻,上面插着把镶着米珠的银梳。   她生得不算漂亮,但举止端庄大方。进来后,就对着凤笙福了福身,道:“奴婢过来其实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就是老太太挂心奶奶的身子。老太太说,让奶奶节哀顺变,不要太多忧虑,人死不能复生,但活人的日子还是要过。”   春芝虽是一脸笑,这话里意有所指的味道太浓了。   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什么不要太多忧虑,不外乎是在敲打方凤笙让她最好放弃回家奔丧的念头。   其实早在方家那边出事后,孙家的人明里暗里都在告诉方凤笙,她已是孙家妇,要认清自己的本分。   什么是认清自己的本分?   事事以孙家为先,不要给孙家惹上麻烦。   其实也不怪孙家人会是这么个反应,两淮盐政侵吞税银案轰动整个大周,圣上龙颜大怒,下命彻查。凡牵扯在内的,无不人人自危,盐运使周广瑞更是首当其冲,而身为周广瑞最器重的师爷方彦,也就是方凤笙的亲爹,在案发第二日就在狱中畏罪悬了梁。   消息传来,方凤笙当天就被禁了足。   当然表面肯定不会说禁足,对外则宣称四奶奶抱病在身。直至有消息说周广瑞在被押解进京的路上因病身亡,上面也没再往方家这边查下去,孙家的人才松了口气。   可方凤笙早就垮了,昏迷了整整七日。   这几日除了她婆婆二太太宋氏来了趟,孙家并无其他人前来,没想到今日刚醒过来,老太太的人就来了。   凤笙咳了一声,眉眼半垂:“劳烦老太太挂念了。”   春芝看了榻上的凤笙一眼——   榻上的女子大病初愈,本来消瘦的脸颊因多日滴米未进,已经深陷了下去。脸白得像纸,更显得长眉浓睫有几分旁人不敢直视的黑。此时那双如墨似的眸子空洞无神,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透过空无的空气看着什么。   春芝眼中闪过一抹不显的怜悯,笑着说:“老太太其实还是挂念奶奶的,这几日想起来就会问一问。老太太说,四奶奶是个伶俐人儿,人也识大体,既然醒了,趁着天好,没事就到园子里散散,不要总是闷在屋子里,免得闷出了病。”   “劳老太太费心了。”   “既然四奶奶还好,奴婢就告退了。老太太让奴婢带了些补品来,已经交给下面的丫头了,四奶奶得空让厨房炖了多补补,也不枉费老太太的一片心意。”   何妈妈将春芝送出去,春芝带来的补品被丫头端了上来,摆在桌上,昭告着老太太对四奶奶的看重。   不光如此,继春芝来后,大房的大太太和方凤笙的婆婆宋氏都派人来了,似乎一夕之间问秋堂就成了整个孙家最受人瞩目的地方。   这种看重从下面丫头们积极的态度就能看出来,院子有几日没扫过了,堂上的家具也有多日未抹尘,这些丫头进进出出的忙碌着,看着就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谁还敢说四奶奶马上要退位让贤给表小姐?   ……   而对于这一切,方凤笙都是默默地看着。   何妈妈和知春隐含着担忧的眼神,她似乎并没有看见,一如既往的沉静。她让下人把老太太送来的补品炖了,每天都吃,饭也比以往吃得多了些。   随着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也愿意出去散散了,何妈妈和知春眼里的担忧总算淡了些,想着姑娘应该是想开了。   似乎都挺怕她想不开,可她有什么想不开的?   “孙儿媳告退。”   凤笙穿天青色缠枝莲暗花褙子,月白色素缎湘裙。因为身上一直有孝,也未做多余打扮,只用一根银簪将发髻在脑后松松簪住。   她大病初愈,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是瘦得像片纸,不过倒是给她添了分出尘的气质,神色也不如以往清冷。   老太太摆了摆手,满脸慈爱:“去吧,明儿不用来这么早,你身子刚好,我这老婆子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主儿,迟些再来请安也没什么。”   “谢祖母的体恤,孙儿媳旷了这些日子没来,心中实在恐慌,万万不当恃宠而骄。”   “瞧瞧,瞧瞧。”老太太对身边丫头婆子笑了起来,说:“我就说凤笙这丫头是个懂礼知礼的,还怕被我宠坏了。”   “四奶奶素来孝顺,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周妈妈陪着笑说。   “老太太宠四奶奶,四奶奶孝顺老太太,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说出去都让人羡慕。”   所以说,能在老太太身边当差的,又有几个是简单人,至少这嘴皮子上的功夫,都是一等一。   方凤笙走出熙梧堂,身后隐隐还能听见那群丫鬟婆子夸赞她的声音。门口打帘子的丫头琴儿,也换了一张脸,笑吟吟的,一口一个四奶奶仔细脚下。   这一幕,让刚进院子的王玥儿看了个正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在凤笙看过来的时候,又换了一张笑脸,上前一步道:“表嫂今儿可真早。”   凤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少女正值青春最好的时候,穿丁香色褙子和浅一色的留仙裙,身姿纤细又不失婀娜,明眸皓齿,五官很精致。   “不早了,辰时请安不向来是府里的规矩。”   王玥儿微微垂下头,讪讪道:“那是玥儿来晚了。”   凤笙并没有说话,正打算离开,王玥儿叫住她:“表嫂最近身体还好吗?前阵子你病成那样,玥儿真的很担心。”   “谢谢玥儿表妹的关心了。”   方凤笙对她点点头,就带着知春离开了。   王玥儿看着她的背影,银牙暗咬,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   看着方凤笙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周妈妈对老太太说:“四奶奶也是个聪明的。”   老太太愿意给脸,也得她知道接才是,今天方凤笙来到熙梧堂,很明显就是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穿着件石青色对襟长褙子,头戴佛头青五福捧寿镶猫眼石抹额,老脸虽生满了褶皱,但皮肤白皙细腻,看起来慈眉善目的。   就在周妈妈看方凤笙的同时,其实她也悲天怜悯地看着:“她不得不聪明,人要懂得审时度势,她已经任性不起了,一旦行差就错,她将失去这最后一处避难场所,那方家已经没她能待的地方了。”   周妈妈叹了口气。   老太太又道:“她是个聪明人,希望她能一直聪明下去。”   “那等四少爷赴考回来?”   话说出口,周妈妈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噤了声。就在这时,从门口传来一声似嗔非嗔的娇唤,让老太太眉眼染上一层无奈。   “外祖母!”   “这又是怎么了?”说话的同时,老太太挥了挥手,堂上的丫鬟婆子次第退下。   王玥儿扑进她怀里,满脸不甘愿:“玥儿就想知道,外祖母你干什么突然对她这么好,您不是素来不喜欢她?” 第2章   老太太确实不喜欢方凤笙,不喜欢的不光是她那清冷的性格,也是因为她嫁给了她最喜欢的孙儿孙闻城。   当初老太太心心念念就是想把最疼爱的外孙女和最疼爱的孙子凑做堆,谁知半路杀出个方凤笙,彻底坏了她想的好事,老太太又怎么会喜欢她。   其实认真说来,方凤笙也不算半路杀出,她和孙闻城早就有婚约,只是这婚约定得太早也太草率。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孙闻城的爹,也就是孙家二老爷孙庆华了。   当年孙庆华远赴杭州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途中结识同样赴考的秀才方彦。两人志同道合,又十分说得来,巧的是两人都已娶了妻,并都已诞下子嗣。更巧的是一个生的是男孩,一个生的是女孩,在一次饮酒之时,两人给儿女订下了口头婚约,并交换了信物。   那次乡试,孙庆华桂榜得中,方彦却是名落孙山,黯然回乡。   之后孙庆华远赴京城参加次年二月的春闱,金榜题名,扬眉吐气。而方彦为了谋生,也是为了秉承家族传承,放弃举业,做了游幕。   明明一同赴考,境遇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实是让人不得不感叹扼腕。后来两人倒也有过联系,却因为方彦做了游幕,居无定所,渐渐淡了关系。   一别十几年,孙庆华早就把当初随意订下的这门婚约给忘了,孙家人也不知道这件事,可偏偏就在十几年后,方彦找上了门,让孙庆华履行承诺。   ……   当初这件事让整个孙家都震动了,老太太更是一百个不愿意。   但无奈孙庆华是个信守承诺的,方彦也今非昔比,虽本身没有功名,但他如今乃是两淮盐运使周广瑞的师爷。别看盐运使不过从三品,和四品的知府只差了一级,实则能坐上此位的,无一不是简在帝心,深受皇帝看重。   师爷虽小,但其背后势力庞大,孙家说是书香门第,实则近些年家道中落。孙庆华中了进士后,仕途并不得意,十多年也不过只做到了四品的绍兴知府。如果能借着方彦和周广瑞攀上关系,其实这门婚事也不是不好。   只除了当时方凤笙正在孝中,其母刚刚过世,如果孙闻城想娶她,必须赶在百日之内。而成亲了后,两人暂时还不能圆房,因为方凤笙要为母守孝三年。   这是方家那边提出的要求。   彼时方凤笙和孙闻城年不过十七,早一天圆房晚一天圆房,似乎并没有什么妨碍,而孙闻城为了举业,多数时间求学在外,留在府里的时间并不多。老太太又不满意这门婚事,圆不圆房也就没人计较了。   就这样,孙家和方家结了亲。   可谁也没想到,这才成亲短短两年不到,方彦竟然出事了,还是牵扯进那样的朝廷大案里。方凤笙本就不得老太太喜欢,这下更成了会给孙家惹来事的祸根。   所以老太太怎会喜欢她?怎么可能喜欢她!   可偏偏老太太好像突然改了性子一样,竟对方凤笙和颜悦色起来。   现在孙家上下,谁不知道四奶奶成了老太太的心尖儿人物。   别说王玥儿不解,其实很多人都不解。   ……   老太太叹了口气,看着玉人似的外孙女。   王玥儿长相随了她娘,也就是老太太的小女儿孙英梅。可惜孙英梅是个苦命的,年纪轻轻就丧了夫,自己忧郁成疾也跟着去了。王玥儿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就被老太太接到孙家长伴身侧。   老太太心疼女儿,自然连带也对外孙女极好。王玥儿从小就长在老太太膝下,自然是心尖儿上的人不做他想。   就这样心尖尖的人儿,如今年过十八,婚事依旧没有着落。   孙家不是没给王玥儿说亲,无奈她谁都看不中,就这么拖了下来。   其实孙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表小姐在想什么,可想又怎么样,除非王玥儿愿意当妾。   可老太太怎么可能愿意让外孙女当妾,即使老太太愿意,孙家两位老爷也不愿意,这不是在明晃晃告诉外人,孙家欺负父母双亡的外甥女,让外甥女当妾。   “你知道前阵子府里的下人都在说什么?”   王玥儿没料到老太太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说什么?”   “说四奶奶要给表小姐退位让贤。”   王玥儿先是芙蓉面一红,再是浮了些笑意,眉宇之间也沾了几分得色。   这消息确实是她放出去的,就是想趁着方家出事的关头,彻底逼死方凤笙。谁知这方凤笙倒是真病了,却一直不死,反而还好了。好了不说,最近还成了老太太眼前的红人,衬得她好像失了宠似的。   一看外孙女这脸色,更是证实了老太太的猜测,她不禁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是不是把这府里人都当成傻子了?”   “外祖母?”   “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是傻子。你知不知道明不明白,就算方家出了事,这关头上孙家也不能休了方凤笙,那只会让孙家留下刻薄之名,非但不能撇清自己,反而是做贼心虚。即使孙家不顾名声休了方凤笙,也不该是在这种流言下,你到底还想不想要自己的名声了?逼走表嫂,鸠占鹊巢?以后谁家的女儿还敢嫁来孙家,洪哥儿燕姐儿他们以后的婚事怎么办?”   “外祖母!”这下王玥儿彻底愣住了。   “你这丫头啊!”老太太叹了口气,不光是叹息外孙女命苦,更是这孩子从小养在自己膝下,却什么也没学到,心思浅显的让人不忍直视,不怪城儿不喜欢她。   这也是老太太叹息之三。   “闻城八月就要下场,他素来看重方氏,这当头让他把方氏休了,抑或是方氏死了,他大考失利,一旦蹉跎,就要再等三年!”   这也是老太太为什么会态度大变的原因,也是孙家明明怕惹上是非,却依旧容着方凤笙这个祸根留在孙家,什么也不做的原因。   什么也没有孙闻城这场乡试重要!   孙家人丁单薄,这两代除了孙庆华考中功名,其他人一无事成。到了孙闻城这一代,大房那几个孩子就不提了,个个愚钝,也就孙闻城从小聪慧过人,十四就中了秀才。   他的老师南吴先生说只要孙闻城这场不发挥失常,必然中举。南吴先生乃是江浙一代出名的大儒,孙闻城一直跟着他求学,被他收为关门弟子,他既这么说了,肯定就不会错。   所以孙家的下一代就全指着孙闻城了。   之前府里流言四起,孙庆华就来找过老太太了,老太太虽有些不愿,但还是听了儿子的,就是知道孰轻孰重。   大势所趋之下,老太太态度必须要变。只有她变了,后宅其他人才会变。   “可是外祖母,那我怎么办?”   王玥儿哭了起来。   她本就生得纤纤弱质,一哭起来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   王玥儿和孙英梅长得像,只是孙英梅从小身体不好,老太太在女儿身上费了一辈子的心,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女儿的芳华早逝,此时看见肖似女儿的外孙女哭成这样,老太太也是心如刀绞。   可她抚摸着王玥儿的脊背,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王玥儿心中一冷,却也很茫然。   *   “姑娘,奴婢看琴儿那脸色就爽快,这丫头狗眼看人低,以前来了爱答不理,瞧她今天那狗腿样儿,恨不得跪下来给您舔鞋底儿。”回去的路上,知春说得眉眼飞扬。   方凤笙失笑地摇了摇头,缓缓向前走着。   “看以后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还敢不敢瞧低姑娘!”   “那你就没有想过,一向不喜欢我的老太太,为何会变了态度?”   “这——”   知春的眼神惊疑不定起来,道:“难道是因为四少爷?”   提起孙闻城,方凤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却也是一闪即逝。她往前走着:“还算你不傻。”   知春忙追上去:“四少爷是姑娘的夫君,理所应当给姑娘撑腰。”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前也有四少爷,为何没有影响老太太的态度?老太太这种态度会持续多久,会不会很快就翻脸不认人?阖府上下都谣传着四奶奶要给表姑娘让位置了,为何老太太反而态度变了?”   方凤笙这一连串问题,实在考验知春的智商。她想了会儿,丧气道:“奴婢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方凤笙并不意外,知春从不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何妈妈倒是心够细,可惜想得又太多,难免束手束脚。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四方天空:“想不出来也好。这后院的女人,活得可悲又可怜,旦夕祸福,安稳与否,全指着上位人的脸色。不过是小小的一方孙府后宅,竟然也能演出各种大戏,实在是……”   她摇头笑了笑,像是在可怜别人,又像在可怜自己。。   “姑娘。”   方凤笙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知春,我想见见禹叔。”   知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犹犹豫豫道:“姑娘,你见禹叔做甚?上次你见禹叔,当场吐血晕了过去。姑娘,你别嫌奴婢嘴碎,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咱们就在这里好好待着,那些事不是咱们能管的……”   “你能拦我一时,能拦我一辈子吗?”方凤笙突然说。   知春哑然失声。   她确实不能拦姑娘一辈子。 第3章   临着孙府后面有一排房子,在这里住着的,大多都是孙府的下人。   方凤笙的陪房,王二一家就住在这里。因为方凤笙现在在府里得脸,她说要去看看陪房,守后门的婆子也没敢拦她,就任她去了。   “禹叔。”   禹叔是方家的管家,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魁梧高大,沉默寡言。似乎早年受过伤,左腿有些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跟方彦的时间很久,反正方凤笙很小的时候,他就跟在方彦的身边。   这次方彦出事,也让他很是受了一番磋磨,头上添了许多银丝,满脸霜尘。   “姑娘,身体好了?”   “好多了。”   “那日姑娘晕倒,让我很担心,好了就好。”   方凤笙在椅子上坐下,禹叔陪坐在一旁。   王二家的端了茶来,她和她男人王二都是方凤笙的陪房,因为方凤笙在府里不太得宠,王二被分去了车马处,她则在花草上当婆子,都是没什么油水且不太重要的地方。   “禹叔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那日您的话似乎没说完。”   禹叔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手里的茶:“我没什么话想说,只要姑娘好,我们就都好。”   王二家的在一旁抹着眼泪,说:“是啊,只要姑娘好,我们都好。姑娘你病得这些日子,奴婢和奴婢男人日日担惊受怕,可实在无能,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干着急。”   “可我现在不好,你们觉得我能好吗?”   方凤笙苍凉地笑了一声,面容一下子哀恸起来:“即使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形,方家那边几个族老性格保守求稳,所以我爹家主的位置大概换人了。是大堂叔公家,还是四堂叔公家?不过那处老宅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占了也就占了吧。可我爹——”   一提起方彦,方凤笙的心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疼。纤细的手指轻抚胸口,她感到那里空洞洞的,像被人撞了个大窟窿。   她手指颤抖,嗓音也在颤抖着:“我不能接受我爹背着畏罪自杀的名义,就那么不清不白的死了!他是我爹,他养了我教了我十几年。他的性格我清楚。也许在旁人来看,师爷这行当吃的就是为人作幕的饭,工于心计,擅诡谋,可两淮盐政干系重大,以我爹的性格,他不会轻易涉足,更不会出谋划策帮周大人贪墨税银。”   “所以禹叔,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禹叔微微叹了口气,说:“姑娘,你又何必追根究底。有些事情太复杂,我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具体详情。”   “禹叔,你最受我爹信任,换做任何一个人说不知道,我都会信。唯独你,我不信。”   禹叔依旧半垂着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似乎那茶盏里有世上最美好的景色。   方凤笙挺直腰,深吸一口气:“禹叔,就算你不告诉我,终有一天我也会弄清楚真相,我不会任我爹,就那么糊里糊涂的死了。”   “姑娘,你又何必!”   “禹叔,你清楚我的性格,只要我一天没死,这个问题我就一定会弄清楚!”   “罢,你等等。”禹叔叹道,站起来去了内室。   *   禹叔给了方凤笙一封信。   信上封着火漆,信封陈旧泛黄,显然不是近期所写。   拆开后,上面是方彦的笔迹,没有人比方凤笙更熟悉方彦的笔迹。   这是自从方凤笙出嫁后,第一次见到方彦的手书,正确是说自打她出嫁后,方凤笙第一次看到方彦给她的东西。   她虽是听从父命,嫁进了孙家,但父女之间的隔阂已生,已有近二载,各自不闻不问。   也因此,方凤笙看得格外如饥似渴。   ……   凤笙我儿,见信如唔:   遥记当年,你娘生你那日,漫天彩霞。人说天生异象,非凡夫俗子,都说你是男儿,谁知却是女。   你娘恐慌,自责未能诞下麟儿,唯有我喜之爱之,觉得天命有道。   遑遑十数年,你出落已超乎为父想象,时觉你是女子,当恪守伦常,又不忍心束缚于你,只想为父尚建在,只要还在一日,总能纵你两年,谁知……   周大人为人刚正不阿,父虽觉不妥,却又不忍心驳之……我大周王朝建朝不过两代,却未曾想到两淮盐政竟贪腐至此……周大人执意上书,我身为佐幕,无力为其分忧,只能鞍前马后,誓死相随。   唯独你,父担忧之。   思及十多年前,与静芳兄曾立有婚约,厚颜求上门,不求你富贵显达,但求能有一隅之地护你安稳。   倘若此次,父安稳无恙,定寻你告知详情。倘若为父身死,这封信阿禹会交给你,望你好自珍重,切勿过问此事,远离是非,一生安泰。   ……   方凤笙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画面——   青灯如豆,一袭青衫两鬓斑白的清瘦男子,正伏案书写,时而回忆,时而缅怀惆怅。   他写得很匆忙,以至于纸上的墨汁还未干透,就匆匆装好封了火漆。   夜如浓墨,他眼中也似乎染了浓墨,黑得深沉。   ……   “所以说,当初我爹逼我嫁进孙家,是因为早就预料到可能会出事?”   寂静的空气,方凤笙略显压抑的嗓音响起。   王二家的早就下去了,只有禹叔和知春陪在左右。   “那为何,我爹是畏罪自杀?周大人执意上书,是意欲想将此事禀奏给朝廷,为何反倒成了周大人贪墨税银,我爹牵扯其中畏罪自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回答她。   方凤笙笑了起来。   先是无声的笑,渐渐笑出了声,直至笑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   “姑娘!”知春焦急喊道。   方凤笙像是失了魂,双目失去焦距。   只是笑着,是在笑,又像在哭。   “我以为我爹嫌我是女子,我以为我爹还是想要儿子,我以为我爹其实道貌岸然,明明母亲刚死,他就纳了新人,迫不期待想生儿子,所以才会在何姨娘身怀有孕后,逼着将我嫁出家门,我以为……”   “姑娘,你别笑了,别笑了!”知春冲上来抱住她。   也许别人不知道,知春却知道这两年姑娘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本是肆意飞扬,却被人硬生生折断了翅膀。现在的方凤笙让知春陌生,她从小跟在方凤笙身边长大,是眼睁睁地看着姑娘从光芒万丈,变成现在这样一潭死水。   而这一切都是老爷造成的,知春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姑娘从老爷书房回来,是怎样的心若死灰,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信念。   现在老爷惨死狱中,突然告诉姑娘当初老爷逼她成亲,甚至不惜以父女断绝情分威胁,不过是想护她平安,这让姑娘一时怎么能接受。   方凤笙呛咳了起来。   她已经很瘦了,本来她这两年身子就不大好,经过这场事后,更是弱不胜衣。   “原来我错了……”   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射出来。   知春尖叫一声,慌乱地去替她擦拭,又去摸她胸口。禹叔也站了起来,目含担忧地看着她。   “王二家的,快去找大夫。”知春哭着喊。   王二家的慌里慌张跑进来,冲上来看了看:“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这就去找大夫。”   刚转身,就被人拽住衣角。   “姑娘?”   本来气若游丝闭着双目的方凤笙,突然有了动作。   她推开知春,站直起身。   薄弱的肩膀,藏在湘妃色的布料下,衣衫似乎大了很多,更显瘦骨嶙峋,但脊背挺拔笔直。   “禹叔,能告诉我,我爹葬在哪儿吗?”   “几位族老不允许老爷进祖坟,我将他葬在南山脚下。”   “我想去看看他。”方凤笙说,她擦了擦嘴角,转身迈步:“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离开这儿。”   “姑娘!”禹叔沉声道。   方凤笙的脚步一顿。   “姑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就是希望你能遵循老爷的遗愿,爱护自己,不要再自己和自己较劲儿,好好生活,若能夫妻和顺,子孙绕膝,想必老爷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方凤笙没有回头:“禹叔,你甘心吗?”   禹叔一愣,甘心吗?   他眼前似乎又出现方彦临出事那一晚的场景——   “阿禹,我一生仅有这一女,爱之如宝。我自责自己的自私,女子一生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伦常是天命,只要安心居于一偶,其实也不没什么不好。可我却一时任性,教了她太多东西……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做过了鸿鹄,见识过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又怎会甘心当家雀,想必这孩子现在还在怨我逼她嫁人。可若不让她怨,她又怎会答应出嫁……她生性倔强,行不苟合,若我出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你当尽力安抚她,只要她能一生安泰,即使我身坠阿鼻,也能含笑九泉……”   可,怎能甘心?   禹叔还没忘记当初拿到方彦的尸首,是怎么样一个惨状。   那些人对他用了刑!   他跟随方彦近二十载,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方彦的性格。事态未明,他不会畏罪自杀,因为那等于是认了罪。是那些人先用刑,却拿不到他反水的口供,索性杀掉他,伪装他是畏罪自杀的。   ……   “老爷,那我呢?”   “阿禹……”   “自从你救我一命,我就发誓这条命是你的。如今你身处险境,却让我置身事外?而且这个局不是不能破,为什么非要以身试险?”   方彦沉沉地叹了口气,又怅然地笑了笑:“阿禹,你不懂。你看周大人何尝惧了?我更不能惧,总得有人站出来,告诉圣上。也许是我想多了,宋阁老乃是周大人的座师,有他帮衬应该不会出事,就算出事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凤笙对我太重要,我冒不得险,我只有把她托付给你,才能安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   “禹叔,我不知道你甘不甘心,但我不甘心,因为我姓方,我是方彦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都说了,这是个大帅比女主。   所以这个后院里的乱七八糟,对她来说真不算什么,甚至她不得脸的处境,也是自己放任的,因为觉得特别没意思。   试想,女主一直被他爹当儿子养,突然逼着她嫁人,告诉她她终究是个女子。崩溃的是她全部世界,因为在这个对女子束缚众多的世界,她的信心都是他爹给予建立的,然后她爹亲手打碎了它。好吧,感觉把方彦说的好残忍。   接下来肯定是会离开孙家的,至于你们关心的男主,我就不剧透了。哈哈。   ~   ps:信写的很白话,没办法,因为信里需要透露的信息太多,而且如果真是古文信,我就算拽掉头发写出来,汗你们也看不懂,获得不了有效信息,我就不费劲儿了。 第4章   王玥儿病了。   那日从熙梧堂回来,就病了。   先是发热,烧狠了就说胡话。大夫请了,药也喝了,却没有什么用。后来人倒也醒了,却一日比一日消瘦。   老太太来过好几趟,一趟比一趟沉默,一趟比一趟焦虑。王玥儿病成这样,似乎把她的心挖出来,在地上磋磨了个来回。   “你这个死丫头啊!”老太太抱着王玥儿,拍着她的背,老泪横流。   王玥儿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涸:“外祖母,你别怪我,当初我来家里,您指着闻城哥哥说这是你四哥哥,我就认准了他。从方凤笙嫁进来那一天,我就不想活了,我真不想活了……外祖母,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变得这么丑陋,变得面目狰狞,但我没有四哥哥,真的没办法活……”   祖孙俩抱头痛哭,屋里一个丫头婆子都没留。   哭了一阵,老太太擦了擦眼泪,道:“你好好养身子,外祖母明日再来看你。”   “外祖母。”   “你不养好身子,闻城回来看你这样子,能喜欢?”   “外祖母?”   ……   老太太走了,房里恢复寂静。   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绿衫子的丫头,伸头进来看了看,见房里没人,才悄悄地走到床榻前。   “秋儿!”见到这丫头,王玥儿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哪里还能见到之前病重羸弱的样子。   “姑娘,老太太走了?”   “走了,那事成了。”王玥儿带着得意欢喜的笑,虽然老太太并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她却听懂了。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   王玥儿摆摆手:“还是你出的主意好。”   秋儿是个长着双大眼睛,看起来很活泼的丫头。闻言,她忙说:“奴婢只是乱出主意,主要还是姑娘受老太太宠爱。”   显然这话极得王玥儿的心,让她笑更开心。   “那你说我接下来还要不要继续病着?”   “肯定不能了,不然这事不就跟姑娘扯上关系了?姑娘最好赶紧养好身子,这样才能撇清关系。”   王玥儿点了点头,又问:“也不知道外祖母会怎么做。”   “老太太肯定有她自己的办法,这事姑娘就不用操心了,只用安心等着就好。”   王玥儿沉吟一下,将目光放在秋儿身上:“这事如果成了,算你一功,到时候我会好好赏你的。”   “奴婢不敢贪赏,只要能为姑娘分忧解难,就是奴婢最大的幸事了。”   “你这丫头嘴可真甜,当二等丫头有点屈才了,等我下次见到外祖母,就让她把你提到我身边当一等大丫鬟。”   “谢姑娘。”   *   那日回来后,方凤笙又病了一场。   老夫人听说了,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身边丫头又送了一些补品过来。   方凤笙好得很快,汤药不过吃了两天,就能下床走动了。再去熙梧堂请安,老夫人见她眉宇舒展,想必是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感叹之余不免更是怜惜她。   正好赶着府里要做夏装,按分例方凤笙应该是一季四套衣服,老太太亲自出银子又给她多做了四套。凤笙和老太太说自己正在孝中,衣服做多了也穿不上,老太太却说那就做些素色的,换着穿,也能多些新意。   这可是阖府上下头一份,连王玥儿都没有的,更是惹来无数羡慕。大房的大奶奶和二奶奶都说凤笙会嫁,因为丈夫是这府里最有出息的,连带当妻子的也受宠。   这不过是凤笙听来的闲话,事实上大房的几位奶奶也不会说这种话,肯定是话传来传去传变了形。她平时甚少出门,无事就躲在房里看书,对于这些似真似假的闲言碎语,也就是听听就罢,进不了心。   五月初五,端午节。   按习俗,端午要驱五毒、佩香囊、吃粽子、赛龙舟,每逢到这个时候,绍兴城里就会举行龙舟大会,举城狂欢,一些足不出户的女子们,也能跟着家属亲眷出去凑凑热闹。   孙庆华是绍兴知府,每年府城赛龙舟的事宜都是由知府主持。天时地利人和,老太太和孙庆华商量了一下,便定下当日全家去观看赛龙舟的事。   到了当天,等老太太带着几房太太奶奶姑娘们出了门,孙府顿时空下来了。   问秋堂里,凤笙的午饭已经从大厨房送来了。她没去,她身上有孝,不太适合出席这种场合。   因为今儿过节,老太太额外赏了凤笙一桌席面。菜太多,天又热,凤笙一向胃口不好,只动了两筷子,就让人把席面撤了。   “姑娘,你多少再吃点?”   方凤笙身穿莲青色对襟夏衫,月白色湘裙。一头乌发松松地挽在一起,垂在肩侧。她肤色极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带着一种羸弱的气息,但眉毛却是浓密修长上扬的,又给她增添了一种不协调的刚毅感。   此时她靠坐在罗汉床上,背后斜倚着秋香色海棠大引枕,神情有些恹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   纤细的手腕,衣袖半垂,掩着其下朱红色的手串。   再一看,哪里是什么手串,分明是一串佛珠,也是凤笙浑身上下唯一打眼的颜色。   听到何妈妈的话,她想了想说:“你把那碗燕窝留下,剩下的都抬下去,给她们添菜吃酒。”   何妈妈还没说什么,门外已经有小丫头欢呼上了,显然就等着凤笙这句话。   说是过节,主子们自是不必说,吃着喝着还出去玩,可下人们就没那么好了。能被主子带出去的不提,留在府里的还是占大多数。   这次过节,府里还是按惯例比平时多加了两个肉菜,一个人发两个粽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但跟在主子身边侍候的,待遇就不一样了,就好像现在,一桌席面凤笙也就动了几筷子,剩下的都给下人了,足够她们好好吃一顿了。   “奶娘你和知春也去,说起来也是过节,没得让你们都陪着我过清闲。”   何妈妈还想说什么,知春已经拉着她走了。   “妈妈,走吧。”   “姑娘这里……”   “就在偏房,有什么事姑娘叫一声,我们就听见了。妈妈,不是我说,你别把姑娘当小孩子,姑娘现在好着呢……”   何妈妈叹了一口,没再反抗跟她走了。   最近方凤笙的情况确实好了不少,自打那次病后,她就仿佛想开了似的,性格越来越开朗,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沉默阴郁,偶尔也会和丫头们开上一两句玩笑。   似乎就像回到她没出嫁之前。   不过没出嫁之前的方凤笙,何妈妈也不敢去想,那些记忆遥远到让人记忆模糊。   ……   偏房里,席面早已摆置停当。   偌大一张圆桌,摆满了各种菜式,还有两坛子雄黄酒。   何妈妈不必说,自然是坐着主位,她是方凤笙奶娘,今儿这席面又是方凤笙赏的,代表着四奶奶的颜面。   知春陪在下侧。小蝶小桃她们都按次序坐着,守门的王婆子挨着靠门边的位置,她老脸笑成了菊花,连声说四奶奶心善,赏了这么好的席面给下人。   一共加起来不到十个人,除了凤笙,问秋堂里所有人都在这儿。   坐下后,何妈妈说了些场面话,大家就都拿起筷子。每个人面前都倒了雄黄酒,今天过节,不管会不会喝酒,都得喝一些,辟邪。   要不怎么说酒桌上出感情呢,几个丫头婆子几盅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说说这个房里的八卦,说说那个房里哪个丫头和婆子吵架,自然也不忘说方凤笙的好话。   “让我说啊,咱们四奶奶的福气在后头,马上四少爷八月过了大考,四奶奶就是举人太太了,咱们府里头一份,我们这些身边服侍的人也跟着有光。”   “让你这老货说,当咱们谁不知道?就你会巴结四奶奶。”小桃笑吟吟的,巴掌大的小脸儿喝得通红,给本来清秀的脸,染了一层绯色。   王婆子是粗实婆子,在问秋堂就是干粗活的,别看小桃是个二等丫鬟,也比她地位高。   她人老脸皮也厚,被调侃了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笑着对大家说:“让小桃姑娘这一说,我这老脸都快比城墙厚了。不过咱们奶奶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天生一副福相,别说举人太太了,以后还是进士夫人。”   她表情丰富,又会凑趣,把大家逗得哈哈直笑,何妈妈也有点忍不住,被逗得直去掩嘴。   经过这一调剂,桌上的气氛更好了。   大家你来我往,互相敬酒。等席面吃到一半,互相看了看,才发现都喝了个大红脸。不过也没当成回事,过节嘛,又是主子放了话。   知春去提了壶滚水来,给大家泡茶。   茶是待客用的,说不上极好,但也比下人们喝得碎茶叶要好很多。问秋堂极少来客,这茶又不能放,放一年是陈茶,再放一年就不能喝。所以一般头一年的茶没喝完,次年凤笙都会赏下来给丫头婆子们喝。   品着香茗,几个丫头婆子倒也品出几分当主子的味道。知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刚转身坐下,对着窗户外咦了一声。   “知春姐姐,这是怎么了?”   知春有点喝多了,脸颊通红,她扶着额头,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好像看见有人进来了,但院门关着,也没听见开门声,想必是眼花。”   大家都没当成回事,小桃看了王婆子一眼,王婆子正和何妈妈说话,也没看她。   喝完茶继续吃酒,知春似乎真的吃酒吃醉了,扶着额头直喊头晕。何妈妈骂她管不住嘴,不过何妈妈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   小桃她们在旁边劝,又说扶知春去睡一会儿,知春闹着不去,说还要去看看姑娘。   可她这样,怎么去看。   小桃说:“知春姐姐,你就去歇着吧,四奶奶那儿我去看看,奶奶从来不是事多之人,定不会怪你,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午睡了,你也可以偷空睡一会儿醒醒酒。”   “那谢谢你了,小桃。”   “谢什么,我虽是二等丫鬟不能近身,但做点杂活还是可以的。”小桃笑了笑,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就出去了。   这边收拾桌子,那边小蝶扶着知春,王婆子搀着何妈妈,正打算出去,突然听见正房那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呵斥声:“你是谁?谁准你进奶奶房间的?”   隐隐似乎有男人的说话声,顿时所有人的酒都被吓醒了,忙朝正房奔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能说,事情不简单,别看表面啊。 第5章   里间的门大敞着,绕过一架酸枝木墨书屏风,卧室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方凤笙房里的女性化东西并不多,她和一般的女子不同,很少见她喜欢什么花儿草儿的,也从来不施脂粉,房里更多的就是书、画之类的物品。   青色的素帐,被褥铺盖都是浅藕荷,寡淡得不像她这个岁数。墙上挂着几幅草书,一般下人也看不懂上面写着什么,但都知道四奶奶读过书,是个才女。   此时,青色的素帐半遮半掩,榻上似乎背对着睡着个人,更让人诧异的是床前竟然站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   这男人年岁不大,二十左右的样子,穿着家丁的衣服,腰带已经解开了,敞着怀,露出里面的中衣。   “你是钱二!”小蝶诧异道。   钱二满脸慌张,看了看床榻上,又去看众人,似乎在思索怎么脱身。   “你怎么在这儿的?四奶奶呢?”小桃喊。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四奶奶的卧房,一个男人出现在这里,还是这样的情况,难道说——   四奶奶偷人了?   何妈妈的酒全被吓醒了,她再老糊涂,也知道这件事如果解决不好,姑娘的名声就全完了。   一个激灵之后,汗出如浆。   她顾不得多想,急急走上去,扯着钱二就打了起来:“好你个小贼,竟然偷到我们问秋堂头上了,看我不扇死你!”   何妈妈巴掌直往钱二的脸上抽,下手很重,显然是打着不想让钱二乱说话的主意。   钱二因为发愣,挨了两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推开她骂道:“你这个死老婆子,敢扇你大爷,老子不是小贼,是四……”   四什么?   四奶奶叫他过来的?   屋里陷入诡异的寂静。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怎么没人?这院子里的人呢?”   竟是大房的三奶奶胡氏来了。   ……   胡氏因早上说错了句话,把大太太气着了。   所以府里几个主子,除了正在孝中的方凤笙,也就她被留在家里,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来了问秋堂。   胡氏的声音像是打开了魔咒,小桃突然有了动作,仿佛受了惊吓往外冲去,知春拽她都没拽住。   “这人都跑哪儿去了?”胡氏摇着团扇,颇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她二十多岁的年纪,穿榴红色牡丹折枝刺绣圆领对襟夏衫,葱白底绣月季的八幅湘裙。瓜子脸丹凤眼,红唇微翘,看起来又辣又艳。   丫头翠儿说:“莫是都躲起来吃酒了吧。”   “就算吃酒,也不应该一个人都没啊。”   正说着,突然从屋里冲出来个人,胡氏没有防备,被撞得往后趔趄,差点没摔了,幸亏翠儿从后面搀住了她。   “干什么呢这是!没长眼睛啊!”   小桃被吓得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四、四奶奶房里有个男人……”   赫!   胡氏本来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可能走了,何妈妈和知春听到动静跑出来,拦都拦不住她。她将两人挥了开,带着翠儿往里面闯去。   “男人?哪儿来的男人?赫,还真有个男人,这不是回事处的钱二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该都是瞎了。   这明摆着就是四奶奶趁府里没人,偷偷约了情夫见面,却没想到被人给撞破了。更没想到的是还让胡氏给撞见了,这下可能捂都捂不住了。   胡氏瞅了瞅何妈妈和知春难看的脸色,又去看帐子后一动不动的人,笑得有些感叹:“我说四弟妹啊,你说说你做出这种事,让四弟回来可如何自处?”   她轻摇着团扇,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满脸幸灾乐祸:“你可是正在孝中,当初嫁进咱们家来,一口一个要为母守孝,硬是让我那可怜的四弟,守着个黄花大闺女,看得到吃不着。好嘛,我那可怜的四弟只能出门求学,没想到原来四弟妹好这口儿。”   说到‘好这口儿’时,她一双丹凤眼在钱二身上扫了个来回。   别看钱二现在狼狈,但难掩人高马大的俊模样,尤其那胸脯上的腱子肉,鼓囊囊,硬邦邦的,看着就孔武有力。对比孙闻城的白脸俊秀,这里头的差别只有胡氏这种嫁过人的妇人才懂,也因此她眼神颇有意味。   胡氏是孙家唯一一个不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儿媳妇,其实也不是说胡氏出身不好,只是和其他人相比,出身蓬门小户爹是个屠户的她,与其他几个妯娌着实不能比,多了那么点粗俗不堪。   但架不住三少爷就喜欢她这火辣劲儿,两人当初不知道怎么就勾搭上了,事情还闹得有点大,才会有胡氏的进门。胡氏也是孙府里除了方凤笙以外,最不得老太太喜欢的孙儿媳妇。   胡氏的秉性,阖府上下都知道,唯恐天下不乱,好八卦,喜欢嚼舌根。所以她说出这种话,没人觉得诧异,就是被臊得脸红。   尤其是何妈妈,她心急如焚,有无数反驳的话想说,可面对这样的场景,也无从说起。   “你叫知春是吧?快把你家四奶奶叫起来,总这么躺着也不是事啊,事情总得解决。”   何妈妈急得连连摇头,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她这反应更是让胡氏眼中多了点轻蔑。她眼见叫不动知春,对翠儿使了个眼色。   翠儿二话不说,往床那边走了去。   这时,一个声音蓦地响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声音十分突兀,胡氏没反应过来,只当是有人想阻挠。   她十分不耐烦道:“能干什么!我这当嫂子的,还叫不得她了?”   “不知三嫂叫我是想做什么?”   胡氏转头,双目不可思议地瞠大,像看到什么怪物。   方凤笙手里拿着本书,不解问道:“三嫂怎么是这种表情?”   ……   一屋子人都不说话,仿佛像看到什么怪物。   “怎么了这是?”   方凤笙明显就是从外面进来的,也就是说床上那人不是她,既然不是她,她也没和钱二共处一室,肯定不存在偷人的情况。   何妈妈忙不迭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方凤笙听完,露出恍然大悟、又有点伤心的表情。   “原来三嫂是来抓我的奸?”   “不不不,我怎么可能来抓四弟妹的奸。”胡氏局促地站起来,表情有点局促和尴尬:“家里就剩了我们两个,我一个人吃酒吃得没趣,就想来找四弟妹吃酒。这事可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不小心撞见了。对了,既然四弟妹在这儿,那床上那人是谁?”   凤笙看了知春一眼,知春走上前,一把掀掉榻上的被子。   榻上并没有人,被子下面罩了只软枕。   “我本是想午睡,但是天太闷热,就去了书房。”凤笙解释道。   也就是说钱二潜入房中,误把凸起的被褥当成了人,就想意图不轨,却没想到被小桃给撞破了?   可这么讲也说不通,钱二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闯四奶奶的卧房。   还有钱二方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明显是在暗示是方凤笙叫他来的,给人一种错觉四奶奶与他有私。   凤笙皱着眉,说:“先把钱二绑起来,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这事我定要让老太太给我个公道!”   *   熙梧堂,孙家人共聚一堂。   老太太坐在首位的太师椅上,大老爷孙庆斌和二老爷孙庆华,以及大太太黄氏和二太太宋氏,都陪坐在下面。至于剩下的其他小辈儿们,都是没座的,站在一旁。   也是时间赶得凑巧,老太太他们刚回来,方凤笙就找来了,所以孙家所有人都在。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还请祖母给孙儿媳主持公道。”   听完方凤笙诉说完来龙去脉,老太太脸黑如墨。   不待老太太说话,大太太黄氏就站起来骂道:“胡氏,我就一天不在府里,你又给我惹事,我让你禁足在家,你说说你跑到问秋堂去干什么!”   胡氏委屈道:“娘,阖府上下都去看赛龙舟,就我被留在家里,你还不让冒哥留下来陪我。这大过节的,您这么罚我,怎么忍心!我一个人实在无趣,连个陪着吃酒的人都没有,想着四弟妹也在家,就去找她吃酒,谁知道会碰见这种事。当时我就跟四弟妹说了,这事跟我没关系,您怎么还又怪上我了。”   胡氏边说边拿着帕子抹眼泪,三少爷孙闻冒心疼的不得了。   “娘,这事跟胡氏什么关系,你怨她做什么。”   “谁让她没事往二房跑,不是她往问秋堂跑,这事能和她扯上关系?!没事给自己找事!”   “她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要是知道,该不去了。”   “你还帮她说话?你为了她,跟你娘顶嘴,看我不打死你!”黄氏扬起手去打孙闻冒,孙闻冒缩着头躲,两人竟当着这么多人面,就宛如儿戏似的闹了起来。   孙庆斌说:“闹什么呢,娘还在!”   别看他这么说,实际上说得不疼不痒,看他表情就知道见惯了这种场景,也没有想管的心。   老太太被气得脸色发白,连连拍着椅子扶手:“作孽!作孽啊!”   孙庆华皱眉喝道:“行了,都住嘴,把钱二叫上来问问,不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   孙庆华虽排行为二,但孙庆斌不中用,平时也没什么主见,所以孙家其实是孙庆华当家。他在孙家人面前素来有威严,他既然说话了,旁人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   钱二很快就被带了上来。   估计也是被吓到了,此时的他哪还有之前呵斥何妈妈的凶神恶煞样,浑身仿佛没了筋似的瘫在地上。   管家孙海已经审问过了一遍,禀道:“钱二说他是想去四奶奶房里偷东西,没想到会被小桃撞见了。”   钱二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请老爷、老太太明鉴,小的就是想偷点东西换钱,实在没有想对四奶奶意图不轨。”   “偷东西?”   钱二连连点头:“是的,小的最近跟人赌钱输了不少,实在被人逼得紧,所以才会一时做错事。”   何妈妈没忍住,走出来道:“老太太,各位老爷太太,请允许奴婢问他一句。”   不等三人说话,她就开始质问钱二:“你说你是想偷东西,府里这么多主子都不在,你没人的院子不去,偏偏跑到问秋堂来偷东西?”   是啊,这么多主子不在府里,按理说没人在院子,更容易得手,这钱二是脑子抽了,才会偷到有人的问秋堂?   “这——”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有妹子着急离开孙府,别着急,近两章就走了。女主肯定要走,但不是这种方式。   长评晋江默认的是一千字以上的算,会自动出现在长评栏里,昨天有个妹子写了个很长的评论,但是字数好像不够,没有跳转长评栏,我今天把四章的所有评论都翻了,都没找到。谁写的啊,快出来认领,虽然字数不够,我给你发红包啊。(翻评论翻崩溃的作者)   ~   攻克任务:离开孙家。   攻克难度——   方凤笙:我是女主,我要替我爹报仇,揭开我爹畏罪自杀之谜,但是我结婚了,我想离开婆家,但是我不能给我婆家的人知道,我想离开。   老太太:我是女主的便宜祖母,这个孙儿媳妇打从一开始我就看不上,成天事事儿的,挡了我小心肝的路不说,还给家里招祸。我想让她滚犊子,但这个想法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方凤笙:我想离开,但不能是背着污名。   老太太:我想让她滚犊子,但我得顾忌孙家的名声。   方凤笙:我想离开,但不能是拿着休书。   老太太:我想让她滚犊子,但我怎么跟我四孙孙交代?   ~   老太太:我得想个万全之策,让她滚犊子的同时,不破坏孙家的名声,还能让祖孙继续亲密无间。   方凤笙:我等着老太太想法子。   ~   画外音:那跑来傻不唧唧栽赃的到底是谁?   面面:你往下看不就知道了。→_→ 第6章   “还有,你当时那样子可不光是想偷东西的模样,衣裳都解开了。两位老爷老太太,这钱二明摆着是说谎,还有三奶奶……”   “等等等等。”孙闻冒打断她的话:“我再说一次,这事跟三奶奶没关系,你们再往她身上攀扯,小心我不饶了你!”   三少爷历来是个混不吝,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此时他红着脸斜眼看人,模样颇有点吓人。   老太太道:“给我站边上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何妈妈说的对,钱二你还有什么话说?”   钱二哭着不停地磕头:“老太太,我真没有,衣服会乱是因为我是爬窗子进来的。不信你们问小桃,我刚从窗子外爬进来,小桃就进来了。”   ……   小桃被叫了上来。   她小脸还白着,似乎有点惊魂未定。老太太问她,她进方凤笙卧房时,是不是钱二刚从窗子爬进来。   她想了想,说:“钱二似乎好像是从窗子外爬进来的,当时窗子开着,他站在窗子边。”   钱二喊冤:“老太太,小的真的就是想偷点东西换钱,至于为什么会选择去问秋堂,是因为问秋堂的位置最偏远,寻常少有人经过。而且逢着过节,丫头婆子们肯定都去吃酒了,想必也不妨事。小的就是找了扇窗子翻进去,真没想到会是四奶奶的卧房。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擅闯奶奶们的卧房,还请老太太饶了小的,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么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难道这真是一场意外和巧合?   何妈妈犹豫着还想说点什么,被方凤笙从后面拉了一把。   “你这胆大妄为的奴才,还想让主子饶你,擅闯后宅偷东西。来人,把钱二拉下去打二十板子逐出府去。”   ……   随着钱二鬼哭狼嚎被人拖下去,堂上终于安静了。   老太太和颜悦色对方凤笙说:“可怜见的,没吓到你吧,早知道就带你一起出去了。宋氏,等会让人找个大夫来给凤笙看看,她身子刚好,又被这么一折腾,让大夫开点安神药。”   “是,娘。”宋氏应道。   “好了,都散了吧,累了一天,这么不消停。”老太太困倦地摆摆手,周妈妈扶她站了起来。   其他人都往外走,凤笙却站着没动。   “就算是意外,三嫂是不是该跟我道个歉?三嫂闯进来,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就一口一个我偷人。当时不是一个人在哪儿,站了一屋子的下人,这话传到外人耳里会怎么想?”   方凤笙的话,让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老太太又坐了回去,看向大太太:“黄氏,你怎么说?”   大太太嫌弃地看着胡氏,骂道:“个没眼力界儿的,还不快道歉去?说你平时口没遮拦,你还不服气,一家子的脸都被你丢完了!”   说完,大太太就怒气冲冲的走了,大房的两个儿媳妇忙跟了上去。   孙闻冒想阻止,但这么多人都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胡氏来到方凤笙面前。   胡氏攥紧手帕,脸上端着局促的假笑,福了福:“四弟妹千万别见怪,你知道我口没遮拦惯了,三嫂在这里给你道歉,是我错了,我不该没看清楚就乱说话。”   凤笙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既然三嫂是诚心道歉,我再继续追着要论个一二三,未免被人编排我不大度。希望三嫂以后谨言慎行,别再犯同样的错了。”   “四弟妹说的是,三嫂记住了。”   *   回去的路上,何妈妈问:“姑娘,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当时钱二站在床榻前,他那个样子可不像来偷东西的。还有当时他那话,明摆着是想让人误会你跟他有私。还有小桃,她早不跑出去,晚不跑出去,偏偏三奶奶来了后往外跑。”   看来何妈妈也不傻,并没有被糊弄过去。   凤笙往身后看了看,见小桃是远远地跟在后面,才说:“即使你说了又有什么用?让人把事和那种肮脏的事情扯上关系?你没看老太太一锤定音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件事闹大了,并不是什么好事,传出去也难听。”   更何况还牵扯上了胡氏,方才大房那一番唱念做打,表现得很明白,这事和大房无关。事实上也不怪大房这么避嫌,如果这事真和胡氏扯上关系,那叫个什么事?   别说胡氏要以死谢罪,大房以后走出去都没脸。   所以事情只能是现在这样,钱二是一时贪念,所以才会擅闯问秋堂,所幸没出什么大事。   回到问秋堂后,小桃扑腾一声在方凤笙面前跪了下来。   “四奶奶你罚我吧,都是奴婢嘴不把门,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就是当时太慌,才会慌不择路跑   出去,还在三奶奶面前说错了话。”   小桃哭得很可怜,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眼泪,泪眼婆娑。   也许钱二的行为还能解释过去,但小桃之前的举动实在没法说,难道说真的是太慌了,才会往三奶奶面前撞,还说出那种‘四奶奶房里有个男人’的话?忠心为主的奴才遮掩都来不及,会像她这样?   小蝶看她实在可怜,在旁边给她求情:“四奶奶你饶了小桃吧,别说她,奴婢当时也吓懵了。”   凤笙低头看了看腕上的佛珠。   佛珠整体呈朱红色,颗粒大小一致,红润通透,每颗上面都有一个微微凸起像眼睛的纹路,乍一看去有点吓人。   殊不知凤眼菩提乃是菩提子中的一种,因其上有芽如月,状似凤眼,故称凤眼菩提。据传闻,凤眼菩提是菩提子中的智者,常年佩戴凤眼菩提,可增长人的智慧。   这串佛珠是多年前他爹的一位友人赠与他的,因她名字中有个凤字,又喜欢这串佛珠。据他爹说,当年她一见到这串佛珠,就拽着不丢,他爹就转赠给了她。反正从方凤笙有记忆开始,这串佛珠就一直跟着她。   她磨蹭了下菩提子上的眼睛纹路,抬起头:“小桃,你多大了?”   小桃正哭着,没提防方凤笙会这么问,愣了下:“奴婢今年十五。”   “还小。”声音似有些唏嘘,又似有些感叹,“罢了,你下去吧,以后说话做事多注意些。”   小桃连连磕头:“谢奶奶恩典,谢奶奶恩典。”   ……   其他人都退下了,何妈妈叹了口气,但什么也没说,下去做事了。   知春说:“姑娘,这小桃实在可疑,就这么放了她?”   凤笙单手数着佛珠:“好不容易逼着老鼠跳出来,让她在这儿,总比再换一个我们不知道底细的人要好。”   “那姑娘,事情真不告诉何妈妈?我总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   “总觉得不太好。”   “奶娘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她年纪也不小了,自打我出嫁后,她就没少替我操心。”凤笙停下数佛珠的动作,叹了口气:“而且奶娘一直觉得,嫁人就该是女子最好的归宿,若能夫妻和顺,子孙绕膝更佳。可……”   剩下的话,凤笙没说,知春也知道。   她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但她过去的十几年的生命都告诉她,听姑娘的,没错。   “那知秋那儿?”   “告诉知秋,让她探探王玥儿的话,今天这一局是不是老太太安排的。”   刚开始凤笙一直觉得跟老太太有关,可大房一家人的行举实在太可疑了。且这么拙的计策,实在不像是老太太的手笔,她才会心生疑窦。   “奴婢这就去。”   *   熙梧堂   所有人都走了,唯独二老爷孙庆华没走。一看儿子这架势,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喟叹着挥退所有下人。   “娘,今天这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孙庆华穿褐绿色夏衫,瘦长脸,只下巴留了一绺胡须,儒雅不失威严。   虽然早就有预料,但听见亲儿子这么质问自己,老太太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道:“在你心里,你娘就是能干这么下作事的人?”   孙庆华没说话,老太太苦笑一声,摸了摸鬓边的白发。   也许这个府里很多人都忘了,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孙庆华知道,老太太自己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老太太不是孙老太爷的发妻,她不过是个填房,大爷孙庆斌才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可老太太把孙庆斌养废了,孙老太爷死后,几个庶子都让她分家了出去,这个家就留着给她儿子来当,也只能是她儿子来当。孙庆斌是被养废了,也是老太太要顾忌点名声,不然孙庆斌也留不得这家里。   能做到这一切的老太太,又怎么会是善茬,当年对付那些姨娘通房们,她的手段可从来不差。这些事别人不知道,作为亲儿子的孙庆华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今天这事发生后,孙庆华下意识就觉得是老太太的手笔。   为何?   给王玥儿挪位置,还不让孙家落一个刻薄之名。   “如果是你娘做,我会做得这么漏洞百出?你别忘了还有大房那一家子人。”   是啊,还有大房。   只是孙庆斌历来是个诸事不管,只顾吃喝玩乐的性格,黄氏粗俗不堪,下面几个儿子一无是处,都是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所以孙庆华根本没将他们放在心上。   甚至之前胡氏和孙闻冒、黄氏演的那场戏,他也觉得是大房不想惹事,故意来哗众取宠的。   “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孙庆华估计也是糊涂了,竟说出这种话,惹来老太太诧异一瞥。   “你别忘了闻城八月大考,方氏偷人被闻城知道了,难道就没有影响?!”   怎么可能没有影响?说不定大房还会派人去‘好心’通知孙闻城,就等着他大考失利。只要错过这次,又要再等三年,而三年里足够发生很多事。   后宅的手段就是这样,看着不显山露水,实则直攻人心。钝刀子杀人才最疼,老太太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让她从没放在眼里的长子,就变成这样了。这样的转变不是一蹴而就,而是近些年才渐渐露了端倪。   也许孙庆斌早就洞悉后娘的险恶用心,只是隐忍不发,也可能是回想以往,才发现其中包藏的口蜜腹剑。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可维持了这么多年的面子情,没有确切证据,老太太不会和长子翻脸。   毕竟孙家还有宗祠,还有些族老们和亲戚们,她不敢做得太过。   听了老太太的话,孙庆华冷汗直流,汗颜道:“娘,对不起,儿子不该误解你。”   老太太摆了摆手:“罢,这事你别管,我心里自有主张,他们这么一弄倒也好,有了他们的‘美玉在前’,后面再有人做什么,对闻城那里也有交代。”   “娘,你的意思是?” 第7章   孙庆华目光惊疑闪烁。   老太太笑看着他,笑得很慈祥:“我前儿收到一封信,是闻城的师娘南吴夫人派人送来的,夫人还派人送了些当地土特产,我看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有和我家结亲之意。你说闻城若是娶了吴家的女儿,如何?”   “闻城何时和吴家的女儿?”显然这个消息有点出乎孙庆华的意料。   “闻城天资聪慧,相貌堂堂,会被姑娘喜欢也是正常。娘只问你如果这门亲事成了,是好还是不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南吴先生虽身在山野,不入仕途,但其在朝中做官的学生却不少。且吴家也是江南一代颇有名望的世家望族,更重要的是南吴夫人,她本身并不惹瞩目,但其父姓宋,如今身居阁老之位。   如果孙家能攀上宋家和吴家的关系,就不提孙闻城了,哪怕孙庆华也受益无穷。这将会是一门比当初和方家,更好的亲事。   孙庆华神色复杂。   老太太笑看了他一眼:“怎么?觉得不好?”   “我以为……”   “你以为娘一心就想把玥儿嫁给闻城?”老太太失笑感叹,老眼绽放出睿智的光芒:“你以为你娘真的老糊涂了?我是心疼玥儿不假,心疼她幼年失怙,可我也心疼闻城。她没有母家,闻城娶了她并无助益,若是能得平妻之位,自然是极好的,可若不能,那只能说是她的命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且孙庆华从来不管后宅之事,除了嘱咐老太太不管做什么,千万不要误了孙闻城,也说不了其他。   二老爷孙庆华走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可到底发生没发生,彼此心里都清楚。   *   过了端午,天就一天比一天热。   方凤笙怕冷又怕热,不过今年不像往年,逢到用冰的时候,管事那里总是推了又推,属于凤笙的分例早早就送了过来,还说不够派人来吩咐一声,就会让人送来。   有了冰,炎炎夏日就好过多了。   问秋堂次间,槛窗大开,挨着墙的酸枝木条案上放着冰盆,有微风拂进,晕得满室清凉。   “奴婢听人说,老太太这两日身子不好,让人请了玄妙寺庙的和尚来做法。熙梧堂这几日烟熏火燎的,怪不得这几日免了姑娘的请安。”   凤笙盘膝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床几上摊放着几本书,她面前则放着几张宣纸,手持一管狼毫小楷笔,时不时在纸上写着什么。   “姑娘,你说这梦魇了请和尚有用吗?什么是梦魇?是做噩梦了?”知春好奇问道。   凤笙笑了笑:“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梦魇过?”   “奴婢才没有梦魇过,奴婢听人说,睡觉梦魇的人是亏心事做多了,才会被魇着,奴婢又没有做过亏心事。”   话说完,知春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对凤笙吐着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综合起来,知春也是个挺调皮的丫头,只是这一面也就在方凤笙面前展现过。   “你啊!”凤笙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姑娘,奴婢还听说一件事。”   “什么事?”知春可不是爱藏话的性子,她这欲言又止的,引起了凤笙的好奇。   “前两天府里不是来了位贵客吗?二老爷特别重视,将贵客安排在榕园里,并下命闲杂人等无事不得乱闯。”   这事凤笙听知春说过。   “然后呢?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奴婢不是卖关子,奴婢是怕您忘了这件事。然后昨天大房的三姑娘和二房的四姑娘,两人带着丫头在湖边嬉戏,不知怎么就闯进了榕园,似乎冲撞到了那位贵客,被园子里的人扔了出来。”   呃?   榕园临着静湖,是整个孙府风景最好的地方,也是孙府的客院。孙庆华作为绍兴知府,免不了会有些官场的友人或者大人们照访,这榕园就是专门招待贵客的。   但是把两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从里面扔出来?   凤笙眨了眨眼。   知春抿着嘴笑:“反正挺狼狈的,四姑娘当时哭得伤心欲绝,很多下人都听说了。今天二太太给四姑娘找了大夫,开了些跌打损伤的药,据说四姑娘是摔伤了屁股。”   好吧,方凤笙总算明白知春的笑点在哪儿了。   她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奴婢听人说,那住在榕园的贵客,是位长相十分俊美的公子,奴婢猜二姑娘和四姑娘是不是看中那位公子了。”   知春没说错,就是说得还太浅,让方凤笙来看,估计那位贵客非同一般,所以孙家生了攀附之心。   在孙家待得越久,凤笙越厌恶这个地方,表面道貌岸然,实际上背地里都是些鸡鸣狗盗之事。让两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去攀龙附凤,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   小蝶从外面走进来,在次间门外站定禀报:“四奶奶,老太太招您过去一趟。”   凤笙放下笔:“有说什么事吗?”   “奴婢不知,来人只说请四奶奶去一趟。”   凤笙下了榻,知春帮她将鞋子穿好,她又去换了身见人的衣裳,带着知春往熙梧堂去了。   *   知春没说错,熙梧堂真是烟熏火燎的,庭院里还能看见做法时留下的痕迹。   天气本来就热,虽然有风,但也吹不走那股仿佛什么被烧焦了的气味。   几天没见老太太,她的变化很大,似乎人一下子老了许多。   头上戴着额帕,半靠在软枕上,神色委顿。周妈妈正在给她喂药,凤笙行了礼,老太太将口里的药咽下去,才抬了抬手。   “行了,不用这么多礼,今儿叫你来,也是有事。”   “不知祖母有何事吩咐?”   老太太没说话。   旁边的周妈妈道:“老太太最近身子不妥帖,也找大师看过了,大师做了法,说还需一名家中的晚辈帮老太太抄经。大房的几位少爷,四奶奶是知道的,四少爷不在,几位姑娘都还小,字写得也不好。老太太想起这府里数来数去,也就四奶奶字写得好,连四少爷都赞不绝口,便想请四奶奶帮忙抄经。”   “祖母有事,孙儿媳当服其劳,怎么能说是请呢。祖母既然看得上凤笙的字,凤笙自然是愿意的。”   “大师说抄经者要抱着一片虔诚之心,为老太太祈福。”   “那是自然。”   正说着,丫头捧着托盘走了过来,其上放着一卷经书,其上写着《地藏菩萨本愿经》几个大字。   “大师说要将这卷经书抄九遍,九代表着无穷大,也代表抄经者虔诚之心无穷大。”   九遍,那要抄到什么时候?   知春眼神诧异,方凤笙目光闪了闪,还是做微笑状。   “另外大师说,老太太命里缺水,所以抄经的地方最好临着水。奴婢跟老夫人看了看,府里也就临碧轩那里多水,所以四奶奶……”周妈妈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这要求太多了,有点不好意思:“奴婢已经命人将那里收拾过了,东西都是齐备的,四奶奶只用每天白天过去,晚上是可以回问秋堂的。”   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凤笙,辛苦你了。”   “祖母说哪里的话,为长者尽孝本该是晚辈应做的事。”   “奴婢在这里替老太太谢过四奶奶了。”   *   次日,方凤笙去熙梧堂请过安后,就带着知春去了临碧轩。   临碧轩位于孙府的后花园,临着静湖。绍兴多水,这湖里的水就是从府河引进来的。湖边种满了柳树,一到夏日,凉风习习,最是舒爽不过。   这里也是整个孙府风景最好的地方之一,仅次于榕园。   望着不远处那处隐没在葱郁树木后的屋宇房脊,正在帮凤笙整理笔墨纸砚的知春,说:“姑娘,这里离榕园挺近的嘛,二老爷说让各房约束女眷和下面的丫头婆子,榕园附近不得擅闯擅入,也不知道我们这算不算是擅闯了?”   凤笙不用看,就知道这件事,其实早在刚到临碧轩时,她就发现了这一点。临碧轩是个水榭,临着静湖而建,榕园也是临着湖建,两者之间就隔了条林荫小道。   “是老太太让我们到这里来抄经,两处毕竟隔着地方,只要你我二人别乱闯,剩下的就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知春总觉得姑娘话里有话,但让她来想,她又想不出什么意思,只能当是自己多想了。   她去打水给凤笙净手,凤笙来到案前坐下,闭目片刻,方提起蘸了墨汁的毫笔,在宣纸上写了起来。   一个个乌黑圆润的小字,出现在她的笔下。   凤笙写的是小楷,这种小字多用于日常所需,小到书信,大到应试考卷,都用的是小字。   苏东坡曾有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有余。写大字时,因可书写的面积宽绰,难免给人一种可以肆意挥洒的心态,结果字很容易变得松散。可写小字恰恰相反,因可供书写面积太小,书写者怕写不下难免局促缩紧,局缩太过,就会变得蜷促。   所谓大小难能,指的就是如此。   能写得一手好的小字,且不提是哪家风范,至少在书之一道上,算是略有所成。   方凤笙的小字就写得极好,挺拔、娟秀、圆润而整齐,整篇字下来,看似笔触一样,却又字字不同,又协调一致,难掩神采飞扬之气势。   知春在旁边看得如痴如醉,深恨自己跟随姑娘多年,姑娘也没少教她,可惜她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今写出的字将将也就够让人认识。   她当然没忘给凤笙研墨,随着浓黑的墨汁慢慢磨出,她恍惚又回到从前。   姑娘挑灯夜读,她红袖添香。   “想什么呢?”   凤笙用眼角余光,看这傻丫头磨墨磨着磨着,就蹲在那托着下巴,魂游太虚。   傻乎乎的样子。   “奴婢想到从前了,以前也是姑娘写字,奴婢和知秋帮你研墨。姑娘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   “那要看老太太什么时候想到法子。”   “那老太太到底什么时候想到法子啊?奴婢昨日去看,老太太的精神好像不大好,她一把年纪的,这么干感觉好难为她。姑娘你说我们也真够心累的,梯子递了好几架,为了这事,禹叔还专门去买了特产,您仿了书信,东西她也收下了,怎么就不见动静?”   “你怎么知道老太太没想到法子?说不定老太太已经出手了,只是我们还没发现罢了。”听到隐隐传来的说话声,凤笙眉眼不抬说。   “出手了吗?”   剩下的话,因为知春也听到说话声,戛然而止。   “爷,您小心脚下。” 第8章   “爷,您也别生气。德财那小子就是欠抽,不用你下命,等他回来奴才就去抽他。瞧他找来的那是什么玩意儿,还幕僚,比奴才还蠢……”   林荫小道上,行着两人。   为首的一人,穿玄色暗纹锦袍,腰束同色镶玉锦带,身材挺拔欣长,双手交负在身后,步履不疾不徐,似闲庭若步。   他身边跟着个矮他一头的小胖子,亦步亦趋。   “哎哟,瞧奴才这……瞧小的这嘴,真是欠抽,不用爷动手,小的自己抽。”   宗钺斜了他一眼:“行了。”   德旺就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格,偷眼瞧主子应该没生气了,就贴了上去。那胖脸笑得差点没开花,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   “让小的说,这孙家号称绍兴城一绝的景儿,也不咋地,还不如家里,小的瞧样子是那孙知府吹牛吹大发了。”   “爷不是来赏景儿的。”   “小的知道,爷是来寻幕客的,可就别说那孙府台举荐的了,德财那小子寻回的也不咋滴。小的觉得世人谣传绍兴出师爷,天下幕客十之八九出自绍兴,肯定是夸大之言,这里的人也没见比旁人多长两个脑袋,小的就不信能比旁人聪明到哪儿去。”   “就你知道!”宗钺冷哼一声,抬脚迈上水榭的台阶。   这水榭毗湖而居,远远看去,湖光水色浑然一体,风景秀美。宗钺只当这里也是院中一景,没有多想,就迈了进来。   “这小亭子倒是不错的,还燃了香。嗯,就是这香劣质了些,不如家里的好闻。”德旺掐着嗓子挑剔,挑剔完了香,又挑剔摆件,等抬起眼,才发现这水榭里头还有其他人。   是两个姑娘。   其中一名高挑但偏瘦,看打扮似乎是主子,后面是个丫头。   见宗钺皱着眉,德旺尖着嗓子,拈着兰花指指过去:“你们两个好大胆,竟然擅闯,惊扰了咱们爷,要了你们的小命儿!”   对于这一切,知春是挺懵的。   她刚听见有人说话,这人就闯进来了。明显进来的人有点不正常,一个大男人,说话掐着嗓子,还拈着兰花指,以为这是唱大戏呢?!还动不动就要人小命!   知春历来泼辣,才不吃这一套,当即还嘴:“我还没说你们乱闯呢,你们是哪儿来的,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惊扰了我家姑娘,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   “你看你那不男不女的劲儿……”   “知春!”   方凤笙站起来,垂眉敛目,福了福:“想必二位是府里的客人,我二人并未乱闯,已在这里停留多时。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说是二位,其实话是对宗钺说的。   宗钺皱眉看着眼前这名弱不胜衣的女子,他历来讨厌这种瘦到近乎病态的女人,因为那会让他联想到一些很不好的记忆。   即使这女子肤色胜雪,身段隐隐有着江南女子如弱柳扶风的娇态,但恰恰是他最讨厌的那一类。   宗钺厌恶地瞥了一眼,正打算转过身,目光瞥到案上摊开的宣纸。   他大步走过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气势冷冽,格外压人。   凤笙带着知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宗钺持起案上的宣纸。   他信佛,因为那地方的人都信佛,所以他也信佛。不过他信佛与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信佛都是挂在嘴上,挂在脸皮上,唯独他是真的去实施。   他的寝处、书房中,多有佛家的摆设,他喜读佛典,甚至有每日抄写经书的习惯,他的手里总是拿着佛珠,时时不忘把玩。   世人都说三皇子信佛,信得虔诚。   宗钺当然也会看字,看得出这纸上的字乃是上佳之品。   “这是你写的?”这倒让宗钺有点吃惊。   他容貌冷硬,飞扬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冷白的薄唇。晦暗而深邃的眸光,让他身上多了一种让人心悸的凉薄气息,却又格外有一种猛烈的气势。像最烈的烧刀子,只用嗅到那气味儿,便会让人窒息。   方凤笙见过的人不少,此人在她平生所见之人中,气势当属第一。   非等闲之辈!   “是。”她低头垂目,又往后退了一步。   给人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方凤笙表面不动声色,实则脊背和肩膀紧绷。   目光下移。   方凤笙只感觉眼前一闪,手腕就被人捉住了。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家姑娘!”知春尖叫道。   德旺直接不说话了,错愕地看着自家爷。   “佛珠?你的?”   男子嗓音低沉,大拇指在女子腕上的佛珠上磨蹭了下,期间不可避免触摸到女子纤细的手腕,烫得方凤笙想瑟缩。   她挣了下,没挣开。   “是我的,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有话说话,能不能先放开我?”   指下的肌肤柔软细嫩,宗钺忍不住又磨蹭了下,幽暗的目光落在眼前女子半垂的脸上,及她纤细白皙的颈子上。   很白,隐隐能看见其下细细的青筋,一种弱不禁风的羸弱感。   宗钺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一丝嘲讽,扔开手。   方凤笙跄踉一下,在知春搀扶下站稳脚步。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看他把姑娘的手腕抓的。”知春心疼地看着凤笙手腕上的青红,骂道:“还有刚才那个死娘娘腔,说话跟唱大戏似的,这主仆两个都有病!”   凤笙拿回手,去了椅子坐下:“行了,你少说一句,我猜这就是榕园的那位贵客。”   “贵客?什么贵客?姑娘你说那娘娘腔?”一时,知春没会意过来。   “你说哪位?”   很快,知春就明白了。   “姑娘,你是说刚才那个长相俊美,但性格恶劣的公子?”   是的,长相俊美。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且闹了冲突,但知春还是看清了宗钺的长相。   知春长这么大,见过最俊美的男子是四少爷,这名男子和四少爷完全是两种极端的对比。如果说四少爷是温润如玉,这位男子就是冷冽如刀,反正让知春多看一眼,都觉得心悸。   “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要改改,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公子出身非凡,你刚才说的那娘娘腔,说话像唱大戏似的人,应该是宫里的公公。”凤笙又说。   听了这话,知春下巴差点没惊掉。   她就算再没什么见识,也跟在姑娘身边多年,老爷为人做幕,出入的都是府衙官署。所以也知道宫里是什么意思,宫里的公公又是什么意思。   “那这位公子的身份?”   凤笙目光闪了闪:“不知。”   “那姑娘我们?姑娘的手就白被人伤了?奴婢还打算去找老太太老爷,让他们给姑娘做主。”   “做什么主,一点小事。”   “那姑娘还能抄经吗?”凤笙被抓伤的是拿笔的右手。   凤笙动了动手腕,隐隐的疼痛让她皱了眉。   “要不,奴婢回去找点药酒来,给姑娘擦一擦。”   ……   “爷,不是小的说,这孙知府想攀高枝的意思也太明显了。前儿弄来两个优柔造作的姑娘,今儿又弄了个瘦得一阵风刮来就能吹跑的,还有个嘴毒的小丫头片子!也不看看爷您是谁,能看的中这样庸脂俗粉?”   往回走的一路上,德旺的嘴巴就没歇下。   不过宗钺一向寡言,有德旺这个嘴不闲下的,也能多点热闹劲儿。如果是德财跟在宗钺身边,大抵是一整天两人都不会说超过十句话。   “关键他就算想攀高枝,也不打听打听爷的口味,这种说好听点叫楚楚可怜,说难听就是没吃饱饭的。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爷信佛,专门做样子摆个花架子,真是……”   “聒噪!”   德旺顿时缩了脖子,不敢说话了。   刚踏入院门,德财迎面走过来:“爷。”   宗钺越过他,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小的去了余桃,造访了那方家,那方家上下尽是平庸之辈,甚至误会奴才的来意,以为奴才是因为那事去的,唯恐避之不及。怪不得余桃当地有传言,说方家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代的方启之拔尽方家一脉之灵气,他以前倒有个儿子,也是天纵奇才,可惜命运多舛,英年早逝。如今方启之也,真是有点可惜了……”   宗钺没有说话,袖下的手拨动着佛珠。   德财偷看他一眼,又道:“绍兴一地,也不光是方家,爷不如咱再到别处寻寻?”   “你看着办吧。”宗钺站了起来,背着手往内室去了。   ……   都看出宗钺不高兴了,但不高兴也没办法。   谋士这种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当初宗钺好不容易看中了个方启之,可惜对方已有东家,并不愿另谋高就,宗钺素来不是个喜欢强迫人的,这事就罢了。   这不过是几年前的一个小插曲,方启之本身也不知道宗钺的身份,只知其出身不低。之后宗钺回京,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这事在他心里埋下了钉子。也因此这次圣上说,准许三皇子钺入朝办事,宗钺才会动了寻幕的心思,专门南下了一趟。   谁知刚到南边,就听说朝中出了大事,两淮盐政竟然出了贪墨案,盐运使周广瑞和其幕客方彦都牵扯其中,方彦方启之更是在狱中畏罪自尽。   为了避嫌,宗钺没有去扬州,而是折道来了绍兴。   听说三皇子为寻幕而来,绍兴知府孙庆华忙毛遂自荐。   当然不是自荐他自己,而是以自己是绍兴知府,了解当地民情为由,请三皇子下榻孙府,想沾上几分贵气。 第9章   馨兰苑   孙如意爬在床上,丫头翡翠正在给她上药。   “你手能不能轻点儿啊,疼死我了。”   “姑娘,奴婢的手已经很轻了,您稍微忍一忍。”   “怎么忍,疼死了。”   孙如意素来娇惯,又是二房唯一的嫡女,长这么大就没吃过什么苦,这次也真是让她受罪了。   好不容易上完药,孙如意爬在床上晾着,丫头来禀报大房的三姑娘来了。   孙如画是大房的庶女,不过她性格温柔娴静,也能忍受孙如意刁钻的性格,所以两人从小关系就好。   听说是她来了,孙如意虽有点不乐意,但还是把裙子放下来,让人把她领了进来。   “你来找我什么事?”   “就是来看看四妹妹,伤势好点没。”   提起这个,孙如意就是满腹怨怼,明明是两人同去,孙如画没伤着,反倒她被摔了个屁股朝地。这几日府里传得沸沸扬扬,脸都丢没了,难免有点迁怒。   孙如画似乎也看出这些,满脸愧疚道:“都是我当时没护住四妹妹,不然四妹妹也不会摔成这样。”   “行了,也不怪你,你当时不也被摔了。”孙如意说。她虽然刁蛮任性,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性格。   孙如画在床沿上坐下,拿着团扇给孙如意扇风,轻声细语道:“四妹妹,其实我今日来,也是有件事。”   “什么事?”   “那位贵人,您打算放弃吗?”   当然不会放弃,那可是皇子,皇子啊!   真正的天潢贵胄!   可能孙家一家子人,除过孙庆华,其他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人物。尤其还是位年轻英俊的皇子,这对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若是能成为王妃,哪怕不是王妃,是个侧妃,也是前途无量,福佑满门的大好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   孙如画迟疑了一下,用团扇掩着嘴,凑到她耳边说:“若是四妹妹不放弃,我有件事跟你说,老太太让四嫂在临碧轩抄佛经,那临碧轩临着榕园,我们是不是可以……”   *   “那人就是个土匪,瞧把姑娘的手弄的。奴婢让姑娘跟老太太请辞,您也不听,总要把手养好了再来抄经啊。”   这两日,方凤笙手腕上的抓痕,从青色变成红肿,再从红肿变成青紫。反正是越看越恐怖,知春的怨怼就格外多,时不时就当着她说一句。   “行了,就是看起来不好看,也不耽误写字,用东西一遮,不就看不见了。”凤笙拨了拨腕上的佛珠。   “可……”   正说着,从门外踏进来两个女子,正是三姑娘如画,和四姑娘如意。   穿丁香色夏衫的是如意,她生得十分娇俏,一双杏目水灵灵的,看着就是个美人胚子。穿藕荷色夏衫的是如画,她生得虽不如孙如意明艳,但清雅含蓄,格外有一股温柔贤淑的气质,引人瞩目。   “见过四嫂。”   “两位妹妹怎么来了?”凤笙站起相迎,引着两人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才问道。   “祖母最近身子不舒坦,我和四妹妹心中焦虑,只恨不得替祖母受过。听闻四嫂正帮祖母抄经祈福,就特意去向祖母请了这差事,想来帮着四嫂一同抄经书,也为祖母祈福,就当是尽一份孝心。”孙如画半垂着头说。   “原来是这样。”方凤笙看了两人一眼,目光在孙如画身上停顿了下。   “是啊,四嫂,你放心我们肯定好好抄经,不给你找麻烦。”孙如意说。   “祖母答应了吗?”   “答应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冒昧上门。”   “那行吧,九遍虽然不多,但一个人抄下来,也得些许日子,有两位妹妹来帮忙,也能让我轻松些。就是这临碧轩乃是水榭,我用的书案和一应物什,还是周妈妈帮忙准备的,若是两位妹妹来……”   “这个不用四嫂操心,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孙如意对翡翠使了个眼色,翡翠就出去了。   不多时,几个小厮和婆子抬着桌椅进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之后,两人倒也勤勉,问过凤笙后,就拿着经书抄起来,果然做到了不会打扰凤笙之言。   期间,凤笙借口如厕,带着知春暂时离开。   临碧轩没有恭房,但附近有个小院里有,平时如果中间不回问秋堂,凤笙和知春都是在这里解决问题。   实在是问秋堂离临碧轩有点远,一个在府的南侧,一个在北侧,夏日炎热,凤笙一般都不会回去。反正临碧轩物什齐备,还备了一方小榻可供安歇,这几日凤笙都是白天在临碧轩,晚上才回问秋堂。   “姑娘,你说三姑娘四姑娘打得什么鬼主意?该不会是还不死心吧?”实在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知春不免想到前几日发生的那事。   “你既知道,还来问我。”   “奴婢就是有点诧异,你说老爷太太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明摆着是有损女子闺誉的事情,竟就默许了。”   凤笙擦净双手,方把佛珠重新戴上,她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若是大庭广众之下,多少要注意些颜面,可这在自家府里,谁敢乱说话,就算做出什么事,外人也是不知道的。”   “老太太向来注重规矩,也坐视不管。”知春嘟着嘴说。   这一点凤笙也很诧异,她以为老太太动了歪心思,万万没想到老太太竟会允许三姑娘和四姑娘来插一脚。   事情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   “老太太,您怎么答应三姑娘和四姑娘了,这不是……”周妈妈给老太太捶着腿,话说得欲言又止。   老太太当然明白周妈妈是什么意思。   她叹了叹道:“是我考虑不周全,总想着把那个祸根给解决了,忘了这其实也是个机会。如果咱家的女儿能攀上皇子,这可是福佑满门的大好事,老爷也不愁不能升官,以后闻城的前程也不用愁了。”   “可老太太您别忘了三姑娘。”   提起这事,老太太脸色当即阴了下来:“宋氏真是个没用的,把四丫头教得如此天真烂漫,大房那一屋子人上上下下,没一个是好的,三丫头干什么事都怂勇着四丫头在前面打头阵,自己缩在后面坐享其成。可这种事,到底见不得人,若只是四丫头一个,太扎眼,有三丫头陪着,还能遮掩一二。”   “那若是三姑娘博得了皇子的欢心,大房岂不是——”   老太太站起来,在堂间来回踱步,显然心中不平静。   周妈妈扶着她,亦步亦趋。   “皇子的喜好让人难以琢磨,我如今只能寄望有二在,至少能胜过那个一。方凤笙是个聪明的,她不是想替她爹翻案吗?这是最好的机会,只要能博得三皇子的宠爱,别说翻案,当了主子娘娘也不是难事。”   周妈妈十分震惊,她没想到老太太竟打着这种主意,她一直以为老太太是想让四奶奶吃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是时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可如今——   “利刃为我们所用最好,强扭的瓜未免不甜,可光我们使劲儿有什么,还得她也使劲。一旦事成,这正妻之位,她自然坐不住了,不用我们明言,她就会自请求去,这是其一。她做了腌臜事,自然无颜见闻城,闻城那里也有了交代,这是其二。三皇子沾染了臣妻,心中愧对孙家,自然会从其他方面找补,所以方凤笙的意愿是其次,这是其三。其实若能选择,我当然希望四丫头有这个福气,但凡事还要做两手准备。”   “老太太英明!”经过老太太这么一分析,周妈妈真是不服都不行。   “等会儿你让人去一趟问秋堂,让方氏把抄好的经书拿来我看看。”   “是。”   *   孙如意和孙如画也就坚持了半天,就坚持不住了。   其实主要还是孙如意。   凤笙冷眼瞧去,孙如画耐心倒是极好的。   但架不住孙如意总是拉她出去透气,孙如画无奈之下,只能陪她出去了。   两人时不时就要出去透透气,凤笙不管不问,只管抄自己经。到了日头西斜之时,两人从外面走进来,说时间也不早了,先回去,明日再来。   凤笙点点头,让知春帮她收拾,也准备回问秋堂。   刚到问秋堂,熙梧堂来人了,说老太太请四奶奶过去一趟,想看看经书抄的怎样了。   这几日凤笙也抄了两卷,便让知春拿上,去了熙梧堂。   “凤笙的字写得真好。”老太太爱不释手地翻着,对周妈妈说。   “可不是,奴婢虽不识字,但看这上面的字跟画儿一样。”   “老太太夸奖了。”   “三丫头和四丫头没给你添麻烦吧?这两个丫头来熙梧堂求了我多时,我实在耐不住她们的磨,就答应了。”   “三姑娘和四姑娘很勤勉,并没有给孙儿媳添麻烦。”   “那就好。”老太太点点头。   这时,有丫头给凤笙上了茶。   这在熙梧堂算是罕见事,毕竟老太太是长辈,凤笙做孙儿媳妇的,在哪儿都能喝茶,唯独这里,是没有茶座的。   “老太太,这可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知道你喜茶,这六安的瓜片是今年新下的,你辛辛苦苦为老婆子抄经祈福,老婆子也不是不知好歹,不过是一杯茶,你受得。”   方凤笙只能在下面坐下,端起茶,品了一口,夸这茶真好真香。   老太太便又说让下人包一些,等会儿让四奶奶带回去。   一时间,气氛十分和谐。   “其实老婆子心里一直有句话想问,不知凤笙你可怪我?”   凤笙诚惶诚恐,放下茶盏:“祖母,您这话是从何说起?”   “人心是对等的,如若我是你,我是怪的。”老太太叹了口气。   凤笙低垂着头:“孙儿媳不怪,也不敢怪!”   “看!你心里还是有疙瘩。以前老婆子待你冷淡,是因为没相处过,也是因为玥儿。她自小丧父丧母,就养在我身边,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对闻城上了心,可闻城到底与你有婚约。这事包括闻城他爹,包括我,都是认的,绝不会帮她说话。可到底养了这么多年,她心中有怨,我若待你亲厚,只会加深这种怨怼。可与你日子处久了,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知礼懂礼,让人没得挑。”   “还有就是这次了。你大概还怪家里不让你回方家,需知我孙家根基薄弱,实在惹不起也不敢惹这种事,这一大家子百十多口人,一旦行差就错,就是万劫不复,实在是不得不谨慎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能混到大boos的位置,甭管这是个井,是个湖,是条小河,还是汪洋大海,都不是简单角色。 第10章   老太太边说边感叹,让人听了就觉得,如果不谅解就是畜生,就是畜生不如。周妈妈也在旁边唏嘘,似乎很能体会老太太的难处。   这种情形下,方凤笙也只能‘剖白内心’,说了些刚开始确实有点怨,但之后想了想,家里确实有难处之类的话,来印证她后来改变态度的行为。   经过这一番交心,老太太和凤笙似乎格外多了一种亲近感。   老太太还和凤笙说了前几日三姑娘和四姑娘闹出的笑话,说两个姑娘不懂事,跳脱惯了,让凤笙无事时帮忙管管,她们二人能学到凤笙十之二三,她就心满意足了。   凤笙自是应承下来。   又留了会儿,凤笙就告辞了,老太太让周妈妈送她出去。   临快到院门的时候,周妈妈说:“四奶奶,有些话老夫人不好说,奴婢是个下人,就厚颜多说两句,还望四奶奶莫怪。”   “妈妈但讲无妨。”   周妈妈看了知春一眼,凤笙心领神会让知春往旁边去了。   “榕园的那位身份不一般,两位姑娘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老夫人是当祖母的,把话说得太明白,恐会伤了女儿家的脸面,又不知两位太太是不是也有这心思,自然不好明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老太太身为掌管一宅后院之人,考虑的顾虑的太多,这事若是传出去,孙家的脸都没了,所以老太太方才说请四奶奶帮忙看着两位姑娘,还有另一层意思。”   “妈妈,老太太的意思是——”凤笙掩住眼中的震惊,说:“好的,我懂了。”   周妈妈笑着点头:“懂了就好,老太太会记住四奶奶的好。”   “妈妈别怪凤笙唐突,不知那位贵人是什么身份?”似乎想掩饰什么,凤笙又补充了一句:“这样凤笙才知道怎么处置。”   “是龙子,当今圣上的三皇子。”   “皇子?”   周妈妈点点头,目光落在凤笙紧捏着帕子的手上。   “谢谢妈妈,凤笙明白了。”   ……   刚踏出院门,碰见二老爷孙庆华。   凤笙退到一旁行礼:“爹。”   孙庆华点点头,就往院子里面去了。   回去的路上,知春问方凤笙:“姑娘,周妈妈神神秘秘的,她跟您说了什么?”   凤笙笑了笑:“她啊?她告诉我,榕园那位是龙子,乃是当今的三皇子。”   “皇子?”知春的下巴都快吓掉了。   “那、那她跟您说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刚才您跟老太太那番说话,奴婢都被弄糊涂了。”   “什么意思?你猜。”   *   孙庆华走进屋子,看见老太太在和周妈妈说什么。   “娘,方才方氏来了?”   老太太笑眯眯的,拿过放在旁边的册子:“方氏帮我抄经祈福,刚抄完两册,送来给我看。你来瞧瞧,方氏这字写的,真是没的说。”   孙庆华本来对此并不感兴趣,但老太太让他看,他也只能凑上去探看一二。   “这字是方氏写的?”他满眼震惊。   这纸上的字,婉转圆润、变幻灵动,古雅天成,不管在书之一道上有没有钻研,都能看出这字极为漂亮。   方氏写得出这样的字?   “都说方氏字写得好,是个才女,所以闻城喜欢。可到底哪儿好,外人也不知详细,今日一观,方氏确实有她独到之处,是旁人比不了的。对了,我听你说,三皇子信佛,尤其喜欢抄写佛经,若是这字给他见着了?”   孙庆华不解:“娘的意思?”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你当你跟宋氏的心思,能瞒得过你娘?我能帮四丫头的也只有这。”   孙庆华恍然,顿悟:“谢谢娘。”   说完,他拿着那本册子离开了,竟完全忘了自己这趟来的目的,显然是心中激荡,让他暂时忘了一切。   ……   毕竟是上了年纪,老太太今天说了这么多话,动了这么多心思,也实属疲乏。   用了饭,就让周妈妈服侍她歇下了。   周妈妈帮她脱去外衫,服侍她上榻,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了?”   “奴婢就是忍不住会想,四奶奶真会按照老太太想的去做?”   “只要她还想给她爹报仇,她就肯定会这么做。方彦只她一女,父女感情深厚,不然听说方彦出事,她会病成那样?现在会安分守己,不过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凡给她一点希望,她就不会放过。这女子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该怎么做。”   “既然老太太说她是聪明人,我们今天表现得如此浅白,她了解其意,若是一朝反噬?”   “反噬?就她?我是说过她聪明,但还有一句话你忘了?终究是个女子,翻不了天。”   *   “爷,孙知府在外求见。”   宗钺还没说话,德旺就嚷嚷上了。   “有完没完,这孙知府还真是不气馁,爷懒得见他,他就天天来。”   不同德旺,德财就拘谨多了。   “爷,孙知府到底是地方官,如今我们又住在孙府,就这么拒而不见,会不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爷想见就见,不想见……”   “让他进来。”   德旺当即不说话了。   孙庆华走进来,作揖行礼:“下官见过殿下。”   “孙府台不用多礼,坐。”   德旺去搬了个墩子来,放在孙庆华脚边,孙庆华又谢了座,方才坐下。   知道三皇子寡言,孙庆华就自顾自地说了些话,说知晓殿下为寻幕而来,特意以府衙的名义,广招绍兴当地之人才。因公文要下发到下面州县,看到公文的人要赶到绍兴城,所以大约还需等十日左右,是时群英荟萃,定能让殿下如愿。   不得不说,孙庆华还是比较会办事的。   这次宗钺轻装简行,就是不想惊动地方,这番他以府衙为名,旁人只当是府台大人寻幕,肯定联想不到三皇子头上,这么一来,倒是给宗钺省了不少事。   “有劳孙大人了。”   “下官为殿下办事,乃是下官的荣幸。此为公事,下官还有一私事。”   宗钺瞥了他一眼:“说。”   “下官听闻殿下喜读佛典,不巧下官有一女,对佛典也多有研究。她闲暇之余抄录了一册《地藏经》,下官想请殿下品鉴一二,看一看小女是否有慧根。”   说完,孙庆华就垂下头,上面也没说话,让他更是心中忐忑,以至于大汗淋漓不止,却强自镇定。   正当他想放弃,忽而听见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拿来我看看。”   孙庆华心中一喜,上前一步。   这时德旺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册子:“还懂不懂点规矩,爷的跟前你能往前乱凑,站着吧你。”   册子到了宗钺手里。   花纹繁复的嵌蓝宝戒指,象征着富贵和权利。他态度不显的翻了翻,抬起头:“这佛经是你女儿抄的?”   孙庆华以为宗钺是看中了,擦了擦额上的汗,有些欣喜道:“正是小女之作。”   “哦?是哪位姑娘?孙大人好像不止一个女儿?”宗钺意有所指。   孙庆华又擦了擦汗,笑得汗颜:“小女顽皮,日前不小心触犯到殿下,被殿下身边的人赶了出来。”   “孙大人说得是前几天那两个乱闯的姑娘?”德旺好奇问。   “正是。小女实在顽劣,也是下官未在府中下令,她并不知榕园有人居住,贸然闯了进来,差点惊扰到殿下。”   “那不知那两位,哪位是孙大人的女儿,该不会都是孙大人的女儿吧?”德旺看了宗钺一眼,又问。   “那倒不是,其中一名是下官兄长之女,下官之女排行为四,闺名如意。”   孙庆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从之前特意说‘请殿下品鉴’,就有献女之意,如今又提到女儿的闺名。天下有哪个当父亲的,没有其他心思,会做出这等有歧义之事?   但这么做的父亲还真不少,宗钺是皇子,见多了这种事,谁不想一朝鱼跃龙门,哪怕只能当个侍妾,对孙庆华这种身份来说,也是抬举了。   “册子我留下,孙大人无事就退下吧。”   “殿下……”孙庆华还想说点什么,德旺已经上前来请他出去了。   一直到了榕园外,孙庆华还在想这三皇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看中了还是没看中?抑或是发现这抄经之人另有其人?   转瞬他又觉得三皇子不可能发现,毕竟三皇子也未见过方氏,闺中女子的墨宝岂能外流,只是他多想了。   站在园外发了会儿呆,孙庆华准备回去让宋氏盯着孙如意背经书去,至少不能在三皇子面前漏底儿。   *   今天的孙如意,垂头丧气的,也没什么精神。   孙如画问她怎么了,她说昨晚被她娘逼着看了一晚上的佛经。   说都是她爹说的,她爹说既然要为老太太祈福,自然要懂佛经里的含义,这样显得虔诚。孙如意虽然识字,但向来懒惰,所以可想而知。   孙如画听了这话,目光闪了闪,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慰她勤学。   午时的时候,突然起了风,天也暗了下来,看样子要下雨。   丫头们催孙如意和孙如画回去。与方凤笙不同,两人中午都是要回去的。问到方凤笙时,她却摇摇头,说知春已经去帮她提午饭了,就不回了。   孙如意等人刚走,雨就下了,淅淅沥沥的。   凤笙站起来,见湖面上点点涟漪,又见雨打柳叶,轻风拂面,格外神清气爽。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闲情雅致,此时见一片碧波浩渺,突然升起想饮酒的兴致,可惜无酒。   一阵脚步声响起,是知春提着食盒匆匆而来。   她头发和衣服上沾了许多雨丝,凤笙取了平时用来擦手的帕子给她,她先把食盒放在桌上,才用帕子去蘸身上的雨水。   “姑娘,奴婢去大厨房取饭,见厨房新进了一批黄酒,奴婢便找厨房婆子讨了一壶。奴婢记得您以前最喜欢这个酒,刚好今天下雨,等会儿奴婢给您温了?”   “机灵的丫头,你怎知今日我酒瘾上来了?”   知春笑眯眯的去把帕子放起来,又去用煮茶的风炉烧水:“自打姑娘出嫁了,以前很多喜欢的东西都不喜欢了,这样的姑娘让奴婢陌生,这阵子见姑娘渐渐有了以往的神采,奴婢想姑娘总是要回去的。”   好一个回去!   一时间,凤笙豪气万丈,可当看清周遭情形,眉眼又不禁黯淡了些许,转头看看水榭外的湖面。   烟波浩渺,细雨斜斜,莫名又多了一丝愁。   回去?   只要离开,就能回去!只要能离开!   “姑娘,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凤笙醒过神,笑道:“跟你无关。对了,水别烧得太热,酒温得过度,反倒口感不佳。”   知春去摸摸了铜壶,把炉门关上,又把水倒进一个碗中,将酒壶放进里面。   “姑娘,等一会儿就能喝了,奴婢帮您布菜吧,您先吃两口。”   “你陪我一同。”   摆好碗筷,知春去取酒,凤笙接过来,打开壶盖,一阵酒香飘散而出。   凤笙嗅了嗅:“年头虽是短了点,但酒是好酒。”   “姑娘,奴婢帮您斟酒。”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爷,雨下大了,您在这儿歇歇脚,小的回去取伞。赫,怎么又是你们!”德旺瞪着眼说。   “我还没说怎么又是你呢!明知道这儿有人,跑来做甚!”   “你——”   “知春,噤声!”凤笙站起来,福了福:“见过公子。”   宗钺的目光在桌上盘旋了下,落在方凤笙的脸上。   “你倒是煞费苦心。”   作者有话要说:  凤笙:想看翻天?我表演个给你看如何? 第11章   这是何意?   很快凤笙就明白了,孙如意和孙如画最近没少在榕园门外流连,想必早就引起里面人的主意。动机为何,自然心知肚明,而临碧轩地处微妙,孙如意二人又逗留于此,难免让人把她也联系在一起误会了。   说不定,上次这位主儿可能就误会了。   凤笙也没解释,垂眉敛目地站在那儿。   宗钺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桌上,见桌上有菜,有两副碗筷,还温了一壶酒,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不过他没走,反倒踱了过去,在桌前坐了下来。   “小小一个庶女,心思倒剔透,可惜出身卑贱,不受人抬举。”   这句话更让人听不懂了,但能听出对方是在讥讽自己。   凤笙从来不是侮辱上了门,还能唾面自干的性格,忍不住道:“小女实在不懂公子之意,公子何必恶言相加。”   “不懂?”   宗钺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德旺见此,忙凑了上来:“爷可是觉得这酒还不错?小的帮您斟酒。”早在两人进来之时,就闻到飘荡在空气,微微有点香甜,又微微带些苦涩的酒味。   “你来。”   德旺本来还以为是让他来,直到宗钺瞥了他一眼,才明白是让旁边站的那位姑娘。   凤笙怔了下,知春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被凤笙伸手挡开了。   姑娘——   声音盘旋在她嗓子里,终究没吐出来。   知春看着持起酒壶,低头垂目斟酒的姑娘,怔在当场。   ……   一双素手纤纤,白皙剔透,但食指和中指,隐隐可以看见其上的薄茧。   乍一看去,不显,但若是细看,就能看出这两根手指与其他手指的不一样,就好像一尊上好的美玉摆件,突然有了瑕疵。   却让宗钺想起那张墨书,和那本由孙庆华奉上的册子。   皇子虽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身份,但父皇待子严厉,年幼之时少不了勤学苦练,这样的手指只有常年握笔之人,才会有。   一个闺中女子,何以会有一双这样的手?   无他,不外乎为了讨好长辈勤学苦练。   想着此女枯守此处已半月有余,就算是装样子也是下了苦功夫。再想到她可能并不知晓自己抄写的经书,被父亲冠以别的女儿之名,奉给了他。又思及幼年的经历,宗钺难得发了善心。   他啜了口酒,道:“你方才说我对你恶言相加?你父亲前几日奉了一册经书,说是他嫡女如意所抄,你的闺名叫如意?”   凤笙顿时明白了。   不光明白了为何老夫人会借病让她来此抄经,还抄的是佛经,也明白这位那日为何看见她腕上的佛珠,会是那般反应。   估计是眼前这位主儿信佛,所以老太太才会投其所好?   其实之前凤笙就猜出老太太的意思,但是有些关节没想通,如此一来倒是全通畅了。   “……奴婢想姑娘总是要回去的……”   只要能离开!   凤笙轻咬下唇,睫羽微颤:“小女闺名并不叫如意。”   她似乎也听懂宗钺的意思,话音还未落下,就有泪珠迸溅而出,却又怕被人看出,深深地垂下头。   宗钺抬了抬手中的酒杯,她抖颤了一下,上前把酒杯斟满。   宗钺不再说话,只是喝酒吃菜。   明明不算美味佳肴,酒也只是寻常,但衬着这烟雨朦胧的湖景,倒让他心情不错。   瞥了眼站在一侧的女子,宗钺道:“我听孙大人说,他家女儿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无一不专,可会唱曲儿?”   “爷问你会唱曲儿吗?”德旺道。   “你们把我家姑娘当成什么了?!”知春冲出来说。   “会。会一点。”   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知春不敢置信地看着凤笙:“姑娘。”   凤笙垂下头。   她今日穿了身荼白色大袖对襟暗蓝盘花的夏衫,腰收得极好,衬得腰肢纤纤,不盈一握。做出这般姿态,更是格外有一种盈盈楚楚之感。   “德旺,去取琵琶来。”   德旺哭丧着脸:“爷,这下雨天,您让小的去哪儿找琵琶……小的这就去找,爷您等着。”   “你倒是挺识趣儿的。”宗钺的目光在她身上盘旋了一圈儿,在那不盈一握处顿了顿。   凤笙又往下垂了垂头,只露了个下巴尖儿。   ……   不多时,德旺抱着一把琵琶来了,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找来的。   琵琶交到凤笙手里,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直到德旺去搬了个墩子来,放在不远处,她才终于找到动作,去了墩子上坐下。   小曲,又称小调、时调、小令等,乃是广泛流传于吴地一带的民间歌谣。早在秦时,宫廷乐坊便有收录民间小曲,《晋书.乐志》曾有云:吴歌杂曲,并出江南。直至到宋明时期,小曲已在江南一地极为盛行,到了不问南北不问男女,都能来两句的地步。   但蓬门小户也就罢,官宦之家历来讲究礼教,官家之女被男人问及是否会唱曲儿,是一件极为侮辱的事情,近乎将之等同于花柳之地的女子视之。   方凤笙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在侮辱自己,却又不诧异,因为孙庆华都主动说家中女儿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对方会这么做,值得奇怪吗?   她心里一面默默地想着,素手落于琴弦,轻轻拨动两声。、   ……   榭外,落雨纷纷。   榭内,安静无声。   忽而,叮咚两声,如溪水汩汩。   少顷,一连串优美的旋律便溢了出来,滚淌在屋宇之间。   时而婉转流畅,时而顺滑悠扬,渐渐又转为呜咽声声。与此同时,女子纤细而缠绵的歌喉也盘旋响起。   小曲用的是正宗的吴语软侬,讲究的是软、嗲、糯。   都说江南的女人是水做的,除了江南的水养人,与这吴语软侬的腔调也大有关系。只是时下都讲官话,也就江南小调能把江南女人的妩媚柔情,诠释得淋漓尽致。   宗钺并未觉得此女长得有多国色天香,甚至觉得她眉眼寡淡,丝毫不惹人瞩目。本来就是当个调剂,甚至因孙庆华以及他这几个女儿的行径,有些厌恶的恶意,可此时当她犹抱琵琶半遮面,眉眼半垂地唱着江南小调,他真被惊艳到了。   曲罢,声落。   宗钺长身而起,踱了过来。   花纹繁复的嵌蓝宝戒指,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玉色扳指,代表着富贵到极致的象征。   只用两指捻起她的下巴,俯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没想到,你还是个宝。”   男人幽暗的眸光染上了一层火光,从白皙如玉的脸,滑到纤细的颈子上,明明衣领紧扣,却仿佛能钻进去似的。   “公子。”凤笙半垂眼眸,羞红了脸颊。   宗钺背在身后的左手动了动,德旺一个激灵,忙拽着知春往后避。   知春不走,德旺又是瞪眼睛又是吐舌头吓她。这水榭也不是单独一间,中间另有屏风相隔,两人退到屏风后。   “孙大人养得好女儿。”   一个恍惚,凤笙发现自己已落在对方的怀中。怀里的琵琶不知何时没了,男人环抱着她腰的手臂,结实有力。   她根本没想到这三皇子会如此孟浪,心怦怦直跳。凤笙再没经过男女情事,也知道此人已动情,浑然不在乎此时还在光天化日之下。   “公子,不可。”她伸手抵着对方的胸膛。   “不想在这儿,那你想在哪儿?”男人嗓音沙哑,大掌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摩挲了一下。   “公子,真不可。”   “爷不信你不知爷的身份,你在这儿枯守多日,难道就只是为了抄经?跟了爷,爷收你入府。”   语毕,男人就压了下来。   不稳的鼻息,显示着男人的急不可耐,低哑的嗓音,昭告着男人的情动。就在男人的脸庞已近在咫尺之时,一双玉手又挡了过来。   “殿下,请听小女一言。”   凤笙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显然已让宗钺不悦了,他皱起眉,盯着她泛红的眼圈:“说。”   “小女到底出身官宦之家,如此这般作为,无疑是无媒苟合。小女虽心悦殿下,也想服侍殿下,但还请殿下给小女留一丝颜面。若殿下真喜欢小女,就问家中长辈讨了小女,是时小女自然无不是从。可若是这般,小女虽无力反抗,但也会以死保存清白。”   宗钺眯起狭长的眼眸。   “殿下——”   翻腾的目光落在女子白皙的颈子上,淡青色的细管,脆弱的像鲜嫩的花瓣。长指磨蹭着掌下纤细的腰肢,像在抚着一只顽皮的猫。   “罢,爷许你。”   “谢殿下。还请殿下亲自向家中长辈讨要小女。”话音还没落下,凤笙又抖着嗓子道:“小女心知自己出身卑贱,就算跟了殿下,也不太可能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这样多少也能给小女几分颜面,还请殿下体谅。”   “可。”   ……   凤笙带着知春匆匆走了。   明明已经出了临碧轩,还是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背后的炙人的目光。   “姑娘。”   “别说话,快走。”走到拐弯时,凤笙抬眼看了榭中的宗钺一眼,复又垂下头。   榭中,宗钺道:“德旺,你去问问此女名讳。”话音还未落,他又道:“罢,孙庆华自己清楚。”   德旺在旁边狗腿地奉承道:“恭喜爷,贺喜爷,得一绝色佳人。圣上总说您寡淡,那是京里的美人儿都入不了爷的法眼,人人都说江南出美人儿,此言不虚。”   美人?   虽然皮相算不得上层,但胜在风情独特。   宗钺磨蹭了下手指,仿佛那馨香馥郁还在掌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替宗大猪蹄子解释,这种情况下,很难不误会,而孙庆华急切的想攀附,致使给人一种他家女儿很廉价的感觉,尤其宗钺是这种身份,相差太远的不对等,会当做玩物看待很正常。   唯一让宗钺有点诧异的是,女主不光佛经抄的好,曲儿也唱得好,把他给唱惊艳了,才会动了想收人的心思。反正就是养个人在那里,费不了二两米。   他不知道的是,女主不光会抄佛经,唱小曲,还会别的→_→   ~   吴语软侬的古风曲,可以去代入下秦淮八艳和秦淮景。当初这本书一直拖着,就是女主人设立不起来,后来有一次偶然听到秦淮八艳,其实以前听过,觉得还不错,但没有特别的感觉,那次听了,尤其是里面的琵琶伴奏,灵感突然来了。   嗯,文能提笔安天下,放下笔杆子,抱起琵琶,我也是个小清新。(方凤笙→_→) 第12章   榕园   “不知殿下看中的是下官的哪个女儿?”   德旺看了主子一眼,道:“孙大人有几个女儿啊?就是那个写字写得还不错的。怎么,难道孙大人不愿意?”   “下官当然不敢不愿意,不不不,下官乐意之至。”可能是没料到所想之事如愿,孙庆华高兴得话都说不捋顺了。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把小女带来。”   看着孙庆华的背影,德旺笑着说:“瞧孙大人这高兴的!不过他家女儿能跟了爷,那是他们孙家的祖坟上烧了高香,白日冒青烟!”   “就你话多!”   说是这么说,也许别人瞧不出来,德旺还是能看出自家爷心情不错。   *   宋氏到馨兰苑时,孙如画也在。   她把孙如意叫进去说了几句话,就让她准备,自己先离开了。虽然这是大喜事,到底也不太光彩,尤其又有孙如画在这。   等宋氏走后,孙如意喜笑颜开地叫翡翠进来给她打扮。几个丫头又是打水,又是准备衣裳首饰的,惹得坐在次间的孙如画连连侧目。   “你是说三皇子看中你了,打算纳你入府?”   孙如意睨了孙如画一眼:“怎么?别看是纳,我娘说了,皇子府大门不好进,能有封号的无一不是朝中大员勋贵之女,出身名门。只要我能讨得了殿下欢心,就算现在是做小,说不定哪日也能坐上侧妃的位置。”   孙如画笑得勉强:“四妹妹,你可别误会,我就是有点诧异。”   “那你继续诧异吧,我得好好梳妆打扮一下,也好给三皇子留下个好印象。也不知殿下怎么看中我的,还点名儿说向我爹讨我,难道是暗里偷偷瞧中了?说起这个,就要谢谢三姐姐了,要不是你的法子,我也不能得这么大的好处。”   孙如画攥紧帕子,银牙暗咬,笑得心中吐血。   *   孙庆华带着孙如意去榕园。   还是那个堂中,但宗钺已经不在了,是德旺出面见的父女二人。   “这是?”   “德公公,这就是小女。”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弄错了。”   “弄错了?”   父女俩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德旺道:“孙大人,你几个女儿不清楚啊?就是那个挺瘦的,写字写得不错的,还会唱小曲的!”   “这……”孙庆华急得满头大汗:“德公公,你这说得我实在对不上号啊。”   孙如意娇俏的脸上满是错愕,还不想放弃:“怎么可能弄错了?皇子殿下看中的就是我啊,会不会是公公你弄错了?”   “弄错?你弄错,我也不会弄错!去去去,还不赶紧把她弄走,搁在这里嚷嚷,小心扰了爷,仔细你们的皮。”   孙庆华也顾不得再问,忙把孙如意连拖带拉弄走了。   回去后,他跟宋氏商量了下,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   不是孙如意,难道是孙如画不成?可孙如画也不会唱小曲。   “要不老爷,您去问问老太太?”   孙庆华这才想起老太太,如蒙大赦赶至熙梧堂。   他把事情跟老太太说了一遍。   老太太皱眉说:“本来我想莫不是方氏,可那位公公说会唱小曲,咱们家有会唱小曲的姑娘?”   “应该不会弄错,三皇子亲口说的是府上的姑娘。秦姨娘的小曲倒是唱得不错,难道是如芳?”   如芳是孙庆华的庶女,排行为六,系秦姨娘所出,只是素来不得宠,一直少在人前露脸。   “那要不我把如芳带去给看看?娘。”   “不可!”老太太一摆手,沉吟道:“咱家就算再想攀上皇子这层关系,也不能做得太明晃晃,你是个文官,多少得矜持点。就这么挑来挑去,看来看去,以后姑娘们怎么有脸出门,传出去也不好听。这样,你去找那位德公公,让三皇子来我这院里一趟,明面上是见见长者,我再把两个房里适龄的女孩都叫过来,是谁到时隔着屏风一看即知,也免得损了女孩子家的颜面。”   “可若是三皇子不答应?”   “他堂堂一介皇子之尊,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再来,他若是真喜欢那个姑娘,肯定会来。”   “好,娘,我这就去办。”   孙庆华又去趟榕园,把这层意思和德旺说了。   德旺本来连话都懒得给他传,但架不住他死乞白赖,还不停地往怀里塞银子,就进去把事情和宗钺说了。   宗钺虽有些不悦,但还是答应了。   *   孙庆华这一来二去的举动,虽没有明言是为了什么事,但回到馨兰苑后,闹得人仰马翻的孙如意,早就给他泄了底儿。   所以老太太那边来人传了话,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是更衣打扮不必细说。   熙梧堂中,老太太端坐在首位,孙庆华和宋氏、孙庆斌和黄氏陪在下侧。   孙庆斌和黄氏是不请自来,只是当着面,老太太也不好撵了他们走,只能任他们杵在这儿。   一家人面带微笑,看着从外面鱼贯而入的女孩子。   明面上,老太太招齐了家中的姑娘,是为了她马上即将到来的寿辰。斜侧,放着一架檀木绣四季花卉的屏风,屏风后一坐一站两个人,只是从外面并不能看见。   但似乎都知道屏风后坐了什么人,所以姑娘们从外面进来,都有意无意将自己最好看的一面冲这边展示。   老太太和下面姑娘们说着话,周妈妈已悄悄来到屏风后。   “公公?”   “没有!”   “没有?”   宗钺似乎已经很不耐了,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也因此德旺的口气格外不好:“你们到底会不会办事?”   “奴婢这就去告诉主子。”   周妈妈去了老太太身边,附耳跟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不动声色:“让大房把去把剩下的那两个庶女叫来。对了,还有表姑娘。”   “是。”   不一会儿,剩下的三人都来了,可德旺还是说不是。   这下,老太太头疼了,府里适龄的女儿都在这儿,还不是,那能是谁?   “老太太,会不会是四奶奶?”周妈妈猜测道。   “二老爷说会唱小曲。”   “可姑娘们都不会唱小曲啊,如果说适龄,又做姑娘家打扮的,除过四奶奶,奴婢实在想不出府里还有何人。”   “去把方氏叫来。”   此时,老太太已经极为不耐了,一方面要和下面的孙女儿们尬聊,一方面又怕屏风后的贵人生了恼,真是左右都不是。   很快,方凤笙就被请来了。   周妈妈又悄悄去了屏风后。   “公公?”   “就是她!”   ……   周妈妈近乎落荒而逃回到老太太身边。   照例耳语,老太太脸上还挂着和蔼的笑,眉已经皱了起来。   她揉了揉额头,道:“好了,这事就交给宋氏操持,你们都退下吧,老婆子身子刚好,也累了。”   “是,娘。”宋氏应道。   “对了,二老爷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娘,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和大爷也听听?”黄氏笑着说。   老太太看了黄氏一眼,道:“也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琐事,你想听?”   黄氏笑着说:“儿媳和大爷也想为娘解忧。”   “你想听就留下吧。”   老太太明显有些不高兴,但屏风后有人,她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可黄氏就像瞎子一样,就当没看见,和孙庆斌硬赖了下来。   “凤笙也你留下,我跟你说说抄经的事。”   虽老太太已极力掩饰,但很多人都会意过来了,都有点不敢置信,目光连连在老太太和方凤笙身上游移。   ……   等其他人都退下了,堂上终于安静下来。   老太太将凤笙叫到身边,拍着她的手,说了些感叹的话。   方凤笙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反正一直垂着头。   “好了,祖母也不遮遮掩掩了,想必凤笙你也已见过三皇子,如今殿下向我们讨了你去,你可愿意?”   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方凤笙的身上。   孙庆华和宋氏虽有些诧异,但老太太从不会干没把握的事,既然当面点明,必然有其把握。难道,老太太提前和方凤笙打过招呼?还是今日三皇子亲自出面讨人,就是老太太安排的?   孙庆华心中有太多疑问,可现在不是说的时候,出于对老太太的信任,他半垂着眉眼喝茶,仿若无事。   “三皇子?”   老太太和蔼地笑着,又抚了抚她的手:“三皇子能看中你,这可是你的福分,你可愿意?”   “三皇子在哪儿?”   宗钺从屏风后大步踱出来:“爷昨日既许了你,如今做到了,你……”   “三皇子?”凤笙的音调一下子拔高,变得十分尖锐,她错愕地看了看老太太和孙庆华以及黄氏,“祖母,你和爹娘这是打算卖儿媳求荣?”   一句话,宛如石破天惊,惊起无数波澜。   不待他们说话,凤笙往后踉跄了几步,又道:“我只当你们只是不喜欢我,万万没想到你们竟然做出这种事!爹你是朝廷命官,读圣贤书,难道您读的书,就教您拿儿媳去攀附权贵?”   “方氏,你……”   “还有三皇子。”   凤笙缓缓踱步到宗钺面前,不避不让地看着他:“您真是皇子?民女很怀疑是不是假冒的!圣上文治武功,受万民敬仰,您身为皇子,当秉持圣上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的品行。可你堂堂一位皇子,竟恬不知耻地企图霸占臣妻,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以功名利禄收买这群利益熏心的人,甚至合伙演了这么场戏,就是为了逼迫一个弱女子屈服淫威?”   “方氏,你到底想干什么,快给我住嘴!”孙庆华气急败坏道。   老太太也急道:“方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想翻天?!”   黄氏和孙庆斌互视一眼,坐稳了看戏。   “为何让我闭嘴?你们既然敢做,还怕人说?”   凤笙冷笑着继续道:“如果三皇子是想看见民女喜笑颜开的跪下接受,那么抱歉,我做不到!民女虽是一介女流,可也是受父母恩,读圣贤书长大。懂得什么叫做礼义廉耻,懂得什么叫做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侮辱也。如果三皇子执意而为,看到的只会是民女的尸体。”   你们不是想看翻天吗?   我就翻给你们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评论有质疑为什么方凤笙是姑娘家打扮,已婚女子和未婚女子打扮不同,怎么就造成这种误解了。后面会有解释。 第13章   这些话对宗钺来说,就是侮辱。   他身份高贵,天下女子尽可挑的,只有他不要,从没有别人不要他,何等心高气傲,今日竟被一个女子耍了,还当众羞辱。   “你成亲了?”   宗钺瞪着面前这双眼睛,面寒如冰,目光如刀。   不同于那日,这次这双眼睛里没有含羞带怯,没有曲意承迎,没有柔弱,没有恐慌。只有浩然正气荡荡,只有不卑不亢,只有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然,衬得好像……自己真如她所言,那么的卑劣无耻。   宗钺长了这么大,见识多了各种场面,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昨日还在他怀中柔情小意儿地说让他讨了她,今日则成了自己企图霸占臣妻。   他感觉整个世界都魔幻了。   “你——”   “三皇子想杀了民女泄愤吗?如果这件事让圣上知道了,他会对三皇子是何等的失望!如果这件事被外面的百姓知道了,三皇子与强抢民女的恶霸,又有何区别?”   听到这声音,宗钺才发现自己抓住了对方的手。   他仿佛扔烫手山芋似的扔开,恼羞成怒道:“莫名其妙!不知所谓!荒谬至极!”   然后,拂袖而去了。   德旺慢他一步出去,指着众人:“好好好,你们很好,真是好大的胆子!尤其是你孙大人,这件事看你怎么给殿下交代!”   ……   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浸在震惊中。   是为方凤笙的突然翻脸,也是为她的狂妄无忌,她竟然敢那么辱骂一个皇子。   尤其是老太太,她也觉得这世界魔幻了。   “方凤笙,你到底想干什么?! ”   “我想干什么?应该是我问老太太和二老爷想干什么?我本是为了老太太过寿,欣然前来,面对的却是一家子人为了功名利禄把我献给皇室权贵?难道老太太觉得我不应该拒绝,应该欣然答允才是?”   “你,我们明明之前说好了……”   “说好了什么?老太太可有证人,是哪日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话?老太太,我念你一把年纪,不想说太难听的话,可你未免也太过分了吧,竟把这种脏水往我身上泼?”   老太太百口莫辩。   是啊,她跟方凤笙说好了什么?本就是彼此的心领神会,她若不是笃定这种心领神会,不会当着面说出那些话,可现在别人没有‘神会’,她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到现在,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方凤笙就是故意的,故意借着这种心领神会,以达到羞辱她羞辱孙家的目的。   “你好,你很好!”老太太气得直拍扶手,周妈妈上前给她顺气抚胸。   “娘,你还跟这贱妇说这些干什么,现在紧要是三皇子大怒而去,如果他记恨上咱家怎么办?到时可是灭门的大祸!”孙庆华烦躁说。   听到这话,老太太一口气刚接上来,又六神无主起来。   她眼中厉芒一现,直指方凤笙:“都是这个贱妇,都是你这个贱妇!周妈妈,把她给我拖下去,关起来……”   “想解决问题?很简单,只要我不是孙家的人就可以了。”   ……   在满堂混乱中,方凤笙气定神闲的声音很明显。   所以听了这话,所有人都看过来了。   “你说什么?”   “我说要想三皇子不迁怒孙家很简单,只要我不是孙家的人就可以了,没听懂?”   是呀,只要方凤笙不是孙家的人,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三皇子那里可以说恶妇狂妄,只要人不在,什么都全由着他们说。   孙庆华甚至动了杀机,眼中厉芒毕现。   同样如此的还有老太太,母子俩交汇一个眼神,正想说什么,方凤笙的声音又响起了。   “我劝你们,如果想真正的解决问题,不该动的念头不要动。三皇子被我气成那样,也没动我一根指头,因为为了个女人,背上一个‘逼迫臣妻不成,杀之泄愤’的名头太不值。你说你们杀了我,这名头给三皇子背了,他会乐意吗?”   “你——”   “拿一份和离书来,所有问题都是方氏,而不是孙氏。言尽于此,剩下的由你们自己选择。”   凤笙泰然自若地去了椅子上坐下,之前奉上的茶还热着,她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气定神闲。   旁边站着的知春,激动的浑身颤抖,眼睛亮得宛如星子,璀璨夺目。   “好你个方凤笙!你跟老婆子虚与委蛇,就是为了今天?!”寂静中,老太太突然说。   凤笙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道:“老太太睿智!”   “老婆子再睿智也不如你,这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心都被你算计了去,你可真厉害啊。你跟老婆子虚与委蛇,你明知老婆子打得什么主意,不动声色,甚至顺势而为,你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惹上三皇子,又故意当众激怒他离开,就为了在此时此地,说出这句话?从始至终,你想的不是别的,就是拿到休书离开孙家!”   “不是休书,是和离书。我方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损了我爹的名头,我娘的清誉。”   “你爹你娘都死了,你还去管他们?”似乎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戳伤方凤笙的地方,老太太笑得十分讥讽。   可是她的笑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方凤笙眼中的那道厉芒。   她活了一辈子,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女人,但第一次见到目光这么锋利的女人。就像前一刻还是朵淑芳淡雅的花儿,后一刻利剑出鞘。   “老太太,你也一大把年纪了,给自己积点口德。”   老太太想反驳,可不知为何原因忍下了。   “就算你觉得老婆子说得不中听又怎样,你离开了孙家,在外面能活下去?还是你打算回方家,方家还能容你?你还想替你爹报仇翻案?老婆子找这么好的路给你走,你不走,反倒要本末倒置。方凤笙,你确实很聪明,但你别忘了,你终究是个女人。”   “这就不需要老太太操心了。”   “老太太,老爷,就给她一份和离书,就当送走这个瘟神。”宋氏说。   “宋氏,你别插嘴。”孙庆华皱着眉说。   “给!给她和离书!给她!”老太太苍老的声音徒然炸响:“给她,让她滚!”   ……   周妈妈去捧了笔墨纸砚来,孙庆华当场写了一封和离书。他乃孙闻城之父,完全可以代子休妻,虽然现在不是休妻,但道理差不多。   方凤笙接过和离书,看了一下,收入袖中。   “放心,我不会多留。”   然后在几人的瞪视中,飘然而去。   *   方凤笙离开的很快,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   前脚从熙梧堂出来,后脚就带着人离开了。   本来她留在府里的东西就不多,已经提前转移了一些出去。这边还在商讨怎么应对三皇子那边,已经有下人来报,四奶奶带着人走了。   与之一同离开的,还有王玥儿身边的秋儿,不过秋儿不惹人瞩目,暂时还没人发现。   榕园里,正在经历一场暴风雨。   宗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所有人都被吓跑了,就德旺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似的,站在墙角。   “爷,您息怒,您千万别被气坏了身子。这事不怪您,都怪那小女子太可恶,她一个已婚妇人,竟然乔装成未婚女子故意诓骗于您。”   可惜这话非但没缓解宗钺的怒火,反而更让他怒焰更甚,扫落了桌几上的花瓶。   随着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碎瓷的残渣迸溅的到处都是。   德财踩着碎渣走进来,禀道:“爷,已查明此女乃孙庆华之长媳,孙家四少爷孙闻城之妻。孙闻城跟随南吴先生求学,常年不在府中,只留方氏一人在家。另,此女乃是方彦之女。”   听见方彦二字,宗钺回头看了过来。   “此女是在其母百日之内匆匆嫁入孙家,按照绍兴当地的规矩,不摆酒宴客,不举行婚礼,只待其出孝后,再补全婚礼,所以此女还做着未婚女子的打扮,但府中之人都叫其四奶奶,只有她身边丫头还叫着姑娘。”   宗钺去了椅子上坐下,敲了敲扶手:“你说此女是在其母百日之内嫁入的孙家?”   德财点点头:“行事很匆忙,对外说的是早已有婚约,而此女年纪不小,如果出孝后再成亲,唯恐耽误了岁数。可其实她和孙闻城并未圆房,不太符合对外的说法。”   “你怀疑——”   “奴才猜测是不是方彦早就预料到自己可能会出事,才会将唯一的女儿匆忙嫁出。两淮盐政贪墨案疑点重重,按理说应该不会牵扯到方彦一个师爷身上,可偏偏案子中将他当成重要犯人审问,还致使其畏罪自杀在牢里,奴才想是不是和……”   “噤声!”宗钺喝斥道。   德财忙住了声,跪了下来。   宗钺伸手去拿茶盏,才发现盖碗方才被他砸了。   德旺也是个没有眼色的,至今没有发现,还是宗钺瞪了他一眼,他才匆匆忙忙出去找茶。   从外面进来几个下人,将乱成一团糟的堂中收拾了一下,德旺端着茶进来,说孙庆华来了,在外面跪着请罪。   “让他滚进来。”宗钺端起茶,啜了口。 第14章   孙庆华从外面连滚带爬地进来了。   宗钺高坐在首位,一身暗蓝色锦袍修身,端着盖碗,面色淡漠,恢复了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仿佛方才的大怒是海市蜃楼。   孙庆华匍匐在地,道:“殿下饶命,千错万错,都是那方氏一人之错。她故意设局,就是想拿到和离书离开孙家,方才殿下走后,她已全部都说了。”   “她故意设局,是因为想离开孙家?”   “此女获知殿下住在榕园,就以替下官母亲祈福之名,去临碧轩抄写佛经,实际上是打着想勾引殿下的主意,行拿到和离书顺利离开孙家之举……”   德旺骂道:“孙大人,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当成傻子了,她一个内宅妇人怎会知道殿下的身份,不是你说的,她会知道?还有那经书是你献上来的吧?当着殿下的面,你还在说谎,我看你这官是不想做了。”   本来孙庆华还有遮羞的意图,被这么一吓,自然是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从他和老太太起了攀附之心,到老太太想借着机会把方凤笙赶走,又临时变了注意,以及方凤笙将计就计利用宗钺,激得他大怒而去后,威胁孙家给她和离书让她离开。   “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离开孙家?”   “殿下,下官句句属实。这方氏在其父出事后,就大病了一场,病愈后性情大变。下官听下人说,她不止一次对身边心腹丫头说,要离开孙家给她爹翻案复仇。殿下,下官真不敢欺骗您,她前脚拿到和离书,后脚就离开了孙家,离开速度之快,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说明她早就料到今天会发生的一切,提前做好了准备,这事可做不了假。”   “提前做好准备?”宗钺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是的,殿下。”   “好了,你下去吧。”   孙庆华如蒙大赦从地上爬起来,擦着汗下去了。   ……   堂上很安静。   宗钺脸色晦暗莫名,德旺哭丧着一张脸,心里直叫完了。   主子从来心高气傲,哪里吃过这种闷亏,这女人哪怕姓方,这次谁也救不了她。不过他不是替姓方的女人叫完了,而是自己,德旺有预感最近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   “让人去城门寻,找到后带回来。”   “是。”   *   马车中,方凤笙正让知春和知秋帮她换衣服。   换了衣服,再梳发髻。   不多时,一个翩翩佳公子就出现在人眼前。   就是瘦了些,但难掩风姿卓越。   “还差把扇子。”   知秋笑眯眯地拿出把折扇,递给方凤笙。   折扇已经有些陈旧了,是沉香木做的扇骨,因常年被人手捏汗揩,上面有一层光润浓郁的包浆。扇面是宣纸做的,正面是一副雅竹图,背面则写了两行字——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落款是凤甫居士。   凤甫乃是方凤笙的字,也是她以前行走在外用的名字。这把折扇是当年她闲来无事自己做的,用了很多年,后来被她扔了,没想到知秋还帮她收着。   看着扇子,凤笙有些感叹。   她手腕轻轻一抖,扇子被散开,扇了扇风,又收起。扇骨十分顺滑,丝毫不见僵滞,显然平日里被人精心保养着。   “你们有心了。”   “虽然少爷把它扔了,但婢子想总有一日少爷要用上,就偷偷捡了回来,像以前那样,隔些日子就上些油。”知秋说。   “还未说,这两年辛苦你了。”   当年方凤笙入孙家,知秋却没有以陪嫁丫头的身份跟进来,而是走了其他门路进了孙府。为的就是方凤笙在问秋堂之外,能多一个消息门路,这知秋也是机灵,竟混到王玥儿身边。   这两年王玥儿没少刻意针对方凤笙,可惜身边有个耳报神,就没有得逞过。这次凤笙能顺利离开孙府,也多亏了王玥儿那边的催化。   “奴婢不辛苦,为了少爷,让奴婢做什么都行。”   凤笙像以前那样,揉了揉知秋的小脑袋,本来机灵活泼的婢子,顿时脸红得像擦了胭脂。   “好了,你们也别耽误,都把衣服换换。”   车外,赶车的禹叔问:“少爷,我们现在去哪?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要不找个地方歇脚?”   “别耽误,直接出城。跟王二说,让他们缓一日走,我们在城外等他们。”   禹叔并没有多问,驱车往城门外驶去。   等到了城门处,他终于明白方凤笙的意思。   因为城门处,竟然多了一些人,看打扮不过是常人,可守城门的门卒竟对他们毕恭毕敬。   这些人站在城门两侧,目光焦距在出城的百姓们身上,似乎在找什么人。   见到他们这一行人有马车,为首的一人对门卒使了个眼色,那门卒就带着几个人走上前来拦下车。   “官爷,这是——”一身车夫打扮的禹叔问道。   “车里坐的什么人?”   这时,车帘子动了。   先是露出一把折扇,再是车帘被掀了起来,探出一个拿着折扇的倜傥书生。   “发生了什么事?”   “几位官爷突然拦下车,小的也不知道。”禹叔说。   凤笙姿势熟稔的散开折扇,摇了摇:“是找什么人?这车中只有我和两名书童。”   为首的门卒对身旁的人投以眼色,那人摇了摇头,门卒挥挥手,示意可以通过了。   “少爷,这些人是?”等马车出了城门,知春问道。   “你忘了少爷我惹怒的某人?”   想到那个某人的身份,知春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   连着在城门守了三日,都没找到方凤笙一行人。   收到消息后,宗钺神色淡淡的:“罢,不用再守了,估计她已离开了绍兴城。”   “那爷……”   宗钺没有说话,进了内室。   *   赶了三天的路,方凤笙一行人终于到了余姚。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可方凤笙顾不得缅怀,先去了城南。   走过一座牌坊,就是方氏族人的聚集地。   这里住的人都是姓方,有的已经出了五服,越靠近方氏祖宅,说明在族里的地位越崇高。   方家祖宅并不醒目,不过是座年头已经十分长的三进院老宅子。   马车在祖宅大门前停下,方凤笙亲自下车叩响了角门。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你是……凤甫,不,是凤笙?”开门的是方宅里的老人,在方家当了一辈子的下人,守了一辈子的门,所以一瞬间就认出方凤笙了。   “凤笙,你怎么回来了?你——”   “刘伯,我想见见二堂叔公。”   “唉,你这孩子……”刘伯叹了口气,往里让了让:“你们先进来吧,别让人看见,你不知自打你爹出了事,族里便约束所有人深居简出,生怕惹祸。我这就去通报二老太爷。”   刘伯匆匆走了,凤笙带着知春等人,缓缓往里走。明明也不过只是两载,却像隔了一辈子,凤笙的目光格外感慨。   一阵脚步声响起,是个穿紫红色褙子的妇人,带着两个丫头来了。   她体型痴胖,面似银盘,却画着柳叶眉和樱桃小口,插了满头的珠翠,让人怎么看怎么怪。   此人是刘氏,也是方凤笙的三堂婶。   “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做甚?”   “我为何不能回来?这是我家。”凤笙看着她说。   “这已经不是你家了,族里的几位族老说你爹倒行逆施,竟犯下那等要抄家砍头的大罪,为了不牵连族人,几位族老已将你爹在族谱上除名,你爹族长之位也已易人。凤笙,你别说三堂婶说话难听,你也要考虑我们的难处,你还是快走吧,别牵连了他人。”   “朝廷已经结案,案子也没有朝方家继续查下去,何来牵连之说?”   “我不跟你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反正你赶紧给我走!”   凤笙目光落在刘氏头上:“三堂婶,如果我没看错,你头上的首饰是我娘的。”   刘氏下意识摸了摸头,眼神闪烁:“什么你娘的,这明明就是我自己的。你们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叫人来赶人了!”   知春气愤道:“三太太,就算我家老爷出事了,你们未免也欺人太甚。”   “我怎么欺人太甚了?”   “住口!”   是方苍,也是刘氏的公爹,方凤笙的二堂叔公。   方苍看着凤笙,沉沉地叹了口气:“进来说话吧。”   *   几人去了堂中坐下。   方苍已是花甲之年,发须花白,穿着一身墨绿色直裰,从面相上看是个很严肃古板的老人。他下首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此人正是他的长子方沐然。   方沐然生得方脸浓眉,与父亲如同一辙的严肃和拘谨,此时坐在那里眉宇紧锁,似有无限心事。   “我猜到你迟早会回来。”   方凤笙笑了笑,道:“二叔公,我这趟回来,不为他事,就是想问问族里,可否让我爹入祖坟?”   “这——”   “是不能?”   方沐然叹了口气,说:“凤笙丫头,我虽不如你爹见多识广,可咱们方家也算是专事佐官制吏之家,各方各面也能打听到些消息。你爹出事后,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可现在有些牵扯的人人恐慌,没什么牵扯的人人缄默,那两淮盐运使司牵扯太多,光扬州一地便有数位总督、巡抚、知府,这些朝中数一数二的大员都人人自危,更何况是我们。”   “也就是说不能让我爹入祖坟了?”   方苍道:“族里已经将你爹除名,没有再入祖坟的道理。凤笙丫头,我知道你心里不甘愿,可你也要理解族里的难处,等过些日子,事情淡了……”   “好,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我刚才在三堂婶身上看见我娘的几样首饰,虽然我爹现在已不是方家族长,这祖宅也被族里收回了,但这首饰乃是我娘私人之物,能否归还?”   听到这话,方苍先是露出羞窘之色,再是勃然大怒,对门外喝道:“我是怎么说的?浩林院的东西不准任何人动,谁准刘氏这个愚妇动里面东西的?”   一个下人打扮模样的人,匆匆走进来:“老太爷,您的话我们都传下去了,我们也不知道三太太怎会……”   凤笙打断:“好了,二叔公不用气恼,我只拿走我娘的首饰,其他旧物还是暂放在浩林院,希望二叔公能帮忙保管,待我安定下来,会命人回来取。知春,你跟着去一趟,把我娘的首饰取回来。”   “是,少爷。”   不多时,知春抱着一个盒子回来了。   方凤笙站起说:“凤笙还有事,就不再多留。”   她刚转过身,被脸色复杂的方苍叫住:“凤笙丫头,你也是二叔公从小看着长大。听二叔公一言,你虽是你爹唯一的子嗣,到底是个女子,又已嫁人,别做傻事,好好回夫家过你的日子。”   “谢二叔公关怀,凤笙知道怎么做。”   ……   等方凤笙走后,方沐然问:“爹,你说她这是打算干什么?”   “你没发现她这一身装束?”   “可她到底是个女子,能干什么。”   方苍没有说话,望着方凤笙远去的纤细背影,目光沉霭,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看见到当年那个肆意飞扬的少年。   曾经,他想过,如果少年就是少年该多好,也许能再次光耀方家之门楣,可惜臆想终究是臆想。   “我也不知她到底想干什么,也许她能做到我们想做却没办法做到的事。”方苍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了,依旧约束族人深居简出,过了这阵子,再说其他。”   “是。”   *   荒草萋萋,一抔黄土。   连个碑都没有,这就是方彦之墓。要不是禹叔做了标记,一般人根本找不到。   “爹,我来看你了,这是你最喜欢喝的酒。”方凤笙跪在坟前,将杯中的酒撒在地上。   “很抱歉,女儿还是让你失望了,你希望我夫妻举案齐眉,可惜我天性顽劣,你不让禹叔告诉我,可他还是跟我说了……你别怪他,你知道我性子的,我想知道的就一定会知道。同样,我想做的,就一定会去做……”   三杯洒过,凤笙改跪为席地而坐,拿着酒壶自斟自饮,时不时和地下的方彦说话。   不远处,知春和知秋看着这里,目光担忧。   禹叔的情绪很低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遥远的天际。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升起一片红霞,让所有人都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方凤笙站了起来:“爹,我该走了。你放心,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替你洗涮掉身上的污名,待到那时,我一定来给你立碑,让你堂堂正正进方家祖坟。”   “你等着,这一天不会太远。”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这一小卷算是完了,下一卷开始女主大展宏图。   我看评论有人好奇为什么会让女主嫁一次,又费劲儿巴拉和离,完全可以略过这些。其实怎么说吧,这算是女主破茧化蝶的一个过程,我觉得女主只有经历了这些,才算真正重获新生。   毕竟她是个女子,那个社会不是现代社会,对女子束缚的太多太多,从上到下360°无死角全方位压力。她再天资卓越出类拔萃多智近妖又怎么样,她终究是个女人,她的所有自信来源于父亲毫无底线的溺爱,这种自信的根基是不牢固的,寄托在别人身上。当有一日这种无底线的溺爱没了,也变成迫使让她回归正途的一股力量,她的三观世界全然崩塌。   世界的再次重建需要过程,需要时间,需要契机,也需要动力。我一直觉得,只有走进去再走出来,才能真正无所畏惧。   面面这是第一次写女扮男装这种被人写烂了的老梗(招儿的那次不算),我所设想的‘女扮男装’,不光外表,而是心态心理。哪怕日后脱掉这层皮,也能真正的不惧不畏。而不是披着这身皮,还能泰然自若,其实瓤子却在恐惧害怕没了这层皮怎么办。   杂七杂八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还要说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撩火那边今天无更,是的,我卡结局了,让我顺顺思路了。 第15章   崎岖的山道上行着一辆马车。   马车整体呈棕黑色,十分其貌不扬,赶车的人头上戴着斗笠,时不时扬鞭抽打着马儿,驱赶着车往前走。   “少爷,前面好像有家客店,时候也不早了,我看这天马上要下雨,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车里传来一个声音:“禹叔,你看着办。”   车厢中,方凤笙半靠在一方大软枕上,正翻阅一本书。   知春知秋坐在她身边,背后都靠着一个软枕。   这几个软枕都是知春的手艺,马车颠簸,又是长途跋涉,就靠着这几个软枕,三人才不至于在路途中,被颠得骨头架子都散了。   “婢子说走水路,少爷非要走旱路,这旱路走得又慢又颠,少爷后悔了吗?”   方凤笙用扇子敲了下知秋的头:“你懂什么,走旱路条条大路都能到,走水路就那么一条路,不怕被人瓮中捉鳖?”   之前在余姚,安顿好何妈妈和王二一家人后,方凤笙就带着禹叔几个匆匆上路了,即是如此也差点被人抓到。那个三皇子比想象中更记仇,竟派人找到余姚来了,方凤笙才会带着知春等人弃了水路,改走旱路。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扬州啊?都走了大半个月了。”知秋皱着小脸,苦巴巴的。   “禹叔说再有三五日就能到。”   “还有三五日啊!”   “瞧你这娇气的样子!”   “人家不是娇气,人家就是心疼少爷,你说你身子还没养好,就四处奔波。少爷,你别看书了,伤眼……”   ……   所谓望山跑死马,一点都没错。   禹叔一刻钟之前就说看到一家客店,可他们却花了两刻钟才走到。   而且他没有猜错,果然有雨,而且来得非常快。凤笙一行人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狂风大作,就看这声势,估计雨势还不会小。   禹叔去停车,凤笙带着知春两个先进了店。   这家客店和散布在沿途官道上的私店,并没有什么区别。因地处荒郊野岭,摆设和装潢都显得十分陈旧,但客人却不少,大堂坐了很多正在吃饭喝酒的人,显然都是避雨而来。   凤笙找小二要了三间客房,因为禹叔还没来,三人就站在大堂里等。只这么一会儿时间,外面就噼里啪啦下起雨来,雷声隆隆。   这时,从外面匆匆走进来两个人。   似乎是主仆,前面的年轻男子身材高大,眉目清朗,穿一身青衫,后面跟着一个背着书箱的书童。   这种地方,极少能看见读书人打扮的人,凤笙不免多看了两眼。   那人似乎感觉到方凤笙在看自己,望了过来。见对方身穿文士衫,手持折扇,模样斯文俊秀,他含笑拱手为礼,同时步伐未停,扬声问小二是否有房。   “客官,您算来巧了,今儿天公作美,小店生意红火,仅剩了五间房,方才那位公子要了三间,还剩两间,请问您要几间?”   青衫男子失笑,原来天公作美还能这么用。正待他打算和小二说要一间房,又来了人。   实在是来人声势浩大,人还没进门,就嚷着说,剩下的房间都给他,他全要了。   紧接着,一个被淋成落汤鸡的胖子撞了进来。   此人身高六尺,穿一身赭色绸缎的袍子,看打扮是个客商。除了他,还有个小厮打扮模样的人,及两名穿着蓝色短褐的随扈,都被雨淋得不轻。   这胖子一边跟小二要房,一面没忘破口大骂跟在他身后的三人,说他们都是酒囊饭袋,害他淋成这样,幸亏货没事,不然他非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客官,您看这位公子先来的,您……”   一个银锭子砸了过来,胖子说:“我出双倍价钱。”   “这——”   显然这小二有些心动了,因为他把目光投向青衫书生。   “你们到底讲不讲理啊?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那书生的书童,上前一步不忿道。   “什么顺序?你们付银子没?可是跟店家定下房了?既然没有,我先付了银子,凭什么不能给我?”   胖子不理那书童,对小二道:“不管他出什么价钱,我都出他的两倍。行了,别墨迹,带我们去客房,爷我要洗澡,为了护着货,弄了这满身泥泞。”   “这——”   这边争执引来很多人侧目,不过大多都是只看不言,毕竟出门在外,能不惹是非就不惹事。这客商打扮的人,明显人多势众,而那书生只不过两人,看其穿衣打扮不过是个穷书生,自然没人为其说话。   “我们比他们先来,凭什么把房间让给他们?”   那小厮犟着还要跟胖子吵,被书生一把拉住:“算了,小七。”   “算了什么呀公子,就剩两间房,难道我们今天睡外面?”   青衫书生问小二:“既没有客房,可有柴房或者其他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我们不太讲究,能将就一晚就行。”   小二沉吟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倒是有间柴房,只是那地方脏且潮湿,住这种地方恐怕委屈了公子。”“怕委屈了我家公子,我见你抓着人家银子的手也没松。”小七不忿说。   小二神色尴尬,那胖子却满脸得意,又催小二带他们去客房。   “行了,小七,你少说一句。”   青衫书生对小二拱了拱手:“行吧,就柴房,能有地方落脚就行。”   ……   “这都是什么人啊,就会欺负老实人。”知春咕哝了一句。   凤笙想了想,上前一步道:“这位兄台,我之前定了三间房,但我们只有四个人,挤一挤两间房就能住。这样吧,我挪给你一间。”   青衫书生有点错愕,旋即感激地对凤笙作揖为礼:“那就谢谢兄台了。”   凤笙摆摆手:“不谢不谢。”   这边两人对话,那边胖子问清楚只有两间房后,正逼着小二再给他挪一间出来,听见方凤笙说让一间房给这穷书生,插言道:“给他做什么,就他这穷酸样,给他也不一定付的起房钱,给我吧,我出两倍价钱。”   因为事不关己,知春一直忍着脾气,此时见这死胖子竟故技重施。凤笙还没说话,她就呸了过去:“呸,当谁稀罕你的臭钱!”   “嘿,你这个小书童怎么说话的?”胖子指着知春,面却对着方凤笙。   知春不忿还要再说,被凤笙拉了一下。   她嘴角含笑对胖子拱了拱手,歉意道:“我这书童年纪尚小,不太会说话,脾气也耿直,平时走在街上看见恶狗夺食,还要斥上两句,都是我纵坏了他,兄台莫见怪。”   胖子见凤笙态度好,也不好抓着不放,又见对方是个书生,说话文绉绉的,少不得为了装面子,也拱手回了个蹩脚的揖礼,并说不与他计较了。   直到等方凤笙一行人离开后,他才感觉到哪儿有些不太对劲。   “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答:“老爷,他这是在骂你恶狗夺食,吃相难看。”   胖子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想去追上去掰扯个究竟,又觉得看对方言谈举止看着不太好欺负,为了一句话实在犯不着。只能泄恨地甩了那小厮一巴掌,骂道:“怎么早不说?老爷养你还不如养条狗!没用的东西!”   小厮挨了一巴掌,也没说话,只是低下头。   *   “没想到方贤弟还是个风趣人,竟这么损了他一下。只是此人脾气暴戾,心胸狭窄,我看他对下人非打即骂,方才你替我出言相讥,唯恐替贤弟招来是非。”范晋川面带歉意道。   凤笙浑不在意地笑了笑:“范兄勿要忧虑,此人虽脾气暴戾,却也是欺软怕硬之人,方才既没追上来辩个一二,自是不会再来了。另外,我也不是光为范兄仗义执言,不过是他不依不饶我这书童,我损他两句罢了。”   “总归此事因我而起。罢,既然方贤弟说没什么,那就没什么吧,总之万分感谢方贤弟愿意让房与我,不然我和小七今日真要住那柴房。”   书童小七没忍住道:“公子,你就应该跟方公子学学,你就是脾气太好,不然也不会被一个客商欺在头上。”   “我不与他相争,不过是他确实‘有理’,我们未赶在他之前付下房钱,他又先一步把银子交给小二,那小二明显是贪那两倍的房钱,我就算与他相争又有何用,难道也学对方抬高价钱?这种相争,太没意义。”   “可他说话也太难听了,您就不生气?”   “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   “小的不懂公子话里的意思,但这种人就不该忍他。”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又何必与他去计较,没得坏了自己的心情。”   教诲完书童,范晋川见方凤笙含笑看着自己,多少有点赧然。   “让方贤弟见笑了,小七年纪还小,不太懂事。”   “范兄所言甚是有理,怎会见笑。”   这时,禹叔走了过来,范晋川自觉不好再打扰,对方凤笙点点头,带着小七进了旁边客房。   方凤笙一行人也进了房间。   关上门后,知春没忍住道:“真是个书呆子!”   这一会儿时间的交谈,也足够大家看清这范姓书生的品行,谦虚、有礼、恭让、不卑不亢,却未免太过书生气。   凤笙失笑,在椅子上坐下:“其实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怎么就又有道理了?被人欺负了,还得装大度?”   凤笙轻摇折扇:“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我们不对人主动恶言,恶言自然不会反馈到自己身上,虽是未免懦弱了些,但出门在外,可以自己少给找很多麻烦。”   “可少爷也说了,未免太过懦弱。明明是他先来,却被人抢了房间,最后反倒要让我们让一间房给他。虽然婢子已经习惯晚上守在少爷身边了,但总觉得不该纵容那种人。”知春有点不服气说。   “在我们觉得,一点点房钱不算什么,可你看范公子衣着朴素,说明家境贫困。他与客商相争,两人相持不下,赢了损钱财,输了丢颜面,吃力不讨好,而且坏心情。”   “那照这么说,这书生还挺聪明的?”   凤笙但笑不语。   她收拢折扇,敲了敲手心,站起来:“好了,都收拾收拾去,换身衣服,等会儿我们去用饭,吃了两日的白水配馒头,今日我要大吃一顿。”   见她这样,不光禹叔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知春和知秋都笑了。   “你们笑什么?”   “没、没什么。”   等凤笙迈出门,知春和知秋才在后面说公子现在活泼多了。   *   雨势未停,反而有越下越大之势。   客店的掌柜站在门里,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大雨,嘴里念念叨叨说,千万别被大雨冲垮了山坡。   一旁的小二听了,笑嘻嘻地朝大堂里瞅了瞅:“掌柜的,你就喜欢多操心,咱们这儿地势平稳,就算滑坡也冲不到这儿来,顶多把路给堵了,如此一来反倒好了,这种生意可不常见。”   掌柜拍了他一巴掌:“还不干活去,臭小子!”   转头看着人声鼎沸的堂中,倒也有几分喜悦之色,可转念又想如果真的路被堵了,店中的菜食又够撑上几日,所以说小二还真没说错,这掌柜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不过老掌柜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果然第二日有客人退房离开后,又无功而返,说雨把路给冲垮了。   这样一来,大家只能等着雨停后,路完全晒干才能走,免不了有人抱怨,毕竟会走这条路的大多都是客商脚夫,都是赶着时间,可是抱怨也没用,只能杵着。   是夜,一道尖叫声划破长夜。   出事了,客店里有人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给女师爷改个名。   咳咳,已经被人吐槽过n次起名不走心,起名太随意,起名太俗气。我这两天反思了下,好像真有点不走心。女主前期会把师爷当做一个跳板,但后面不是师爷,叫女师爷太不切合题意了。   改个《凤笙传》怎么样?我有限的脑容量,只能想出个这么来,虽然不够新颖,但这个故事确实是讲方凤笙的故事,以她名字为题,似乎也不错。如果觉得还行,我就改了啊。 第16章   这声尖叫在半夜徒然响起,着实让人毛骨悚然。   又听见外面脚步声凌乱,有人喊着死人了,很多人都匆匆而起。   凤笙也听见了。   但她没打算起来,可房门却被人嘭嘭敲响。   “谁?”   “方贤弟,是我。”   敲门的人是范晋川。   “店里好像死人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知春和知秋已经起来了,但方凤笙还不想起。   她夜里很难安睡,如果睡不好就被叫起,会头晕不适,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她的耐性会非常不好。   知春和知秋都知道,看着她的目光犹豫:“公子?”   凤笙坐了起来,心里一面想着这人真八卦,死人了就死人了,去看什么热闹,一面应道:“你等我一下。”   等她穿好衣服,知秋去打开门,范晋川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小七。   更深夜重,范晋川匆匆而起,但衣衫却并不凌乱。发髻整齐,一身洗的有些泛白的青袍,也是板板整整穿在身上。   “方贤弟请恕愚兄深夜打扰,但客店里出了这种事,我们还是去看看情况的好,刚好彼此之间也可当个佐证。”   “范兄倒是挺仔细。”   “愚兄曾遇过类似的事,因不想多惹是非,就闭门不出,谁知恰恰是独善其身惹上了一身麻烦。”范晋川苦笑说。   “也是在客店里吗?那范兄有点倒霉了。”   凤笙发现范晋川没有看自己,目光迟疑地落在床榻上。   她这才反应过来,两间房四个人,禹叔又是个男人,所以知春和知秋是跟她同一间房的。本来二人要打地铺,可连日多雨,地面湿凉,她就让二人跟她同塌而眠。   这种事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因为以前就这么干过。可在外人眼里就不一样了,三个大男人同睡一张床榻,未免惹人遐思。   再去看两个婢子,尤其是知春,虽一身男装,但小脸睡得通红,发髻凌乱,引人遐想。   凤笙忍不住咳了一声。   范晋川愣了一下,忙道:“方贤弟,走吧?”   不知为何,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目视方凤笙,这和他素来的习惯可不同。凤笙猜到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不过她也没打算解释。   她点点头,又对知春知秋说:“你二人也同来,无端生出了人命案,小心为上的好。”   出门时碰见禹叔,一行人便同朝人声喧嚣处去了。   *   死的人是那个胖客商。   此人姓王,姓名不可知,他身边的下人都叫他王老爷。   王老爷死状其惨无比,竟是被人用钝器砸在头上,当场毙命而亡。   方凤笙一行人到时,正有人找了块布盖在王老爷的头脸上。知春看了个猝不及防,吓得就往方凤笙身后钻去,抱着她衣袖不丢。   凤笙感觉范晋川的目光落在她手臂上,咳了一声,将手臂从知春手里拿出来:“没事,已经盖住了,不信你看看。”   知春连连摇头:“少爷,我害怕。”   “瞧你那胆小的样子,少爷都不怕,你怕什么。”知秋笑她。   “你陪她在外面站一站,就不要进去了。”   ……   房间里已经围站了不少人,都是住店的客人,还有老掌柜和两个小二。   老掌柜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嘴里不断地喃喃说,这几日感觉一直不好,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种事。   这一看就是故意害命,一般客店摊上这种事,也是倒了大霉。   “掌柜的,你可不能慌,你忘了官爷是怎么说的?”   这种荒郊小店,最易出事,若是小事也就罢,若是出了人命案子,如若抓不到真凶,客店就会被追责。毕竟人是死在店里,以前可没少发生过黑店谋财害命之事,所以官府对这种荒郊小店核查极为严格。   一旦发生命案,轻则赔银子了事,重则被官府查封了店。   “是的,我不能慌。”   老掌柜略微振作了一番,就恢复了冷静,对围观众人拱了拱手:“小老儿在此地开店,经营数十载,不为挣钱,只为给南来北往的大伙儿提供便利。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等惨事,还望大家给予配合,尽可能及时找到真凶。如若不然,只能等雨停后去报官,等官府的人前来查清案子,诸位才能离开。”   “死了人关我们什么事,凭什么让我们浪费时间耗在这儿?”   “就是。”   也有人帮着替老掌柜解释,说一般碰到这种事,都是这么解决。估计也是南来北往走惯了,知道些里面的路数。   就在大家一片吵嚷之际,陈四突然说话了。   “我知道杀人凶手是谁,肯定是他。”   “谁?”   陈四指着不知何时去了尸体前,正在翻看尸体头上伤势的范晋川:“就是他!昨日老爷抢了他的房,还当众起了几句争执,无缘无故的,怎会有人无端杀人,肯定是他怀恨在心,趁我去厨房端水,对老爷下了毒手。”   说着,他一头撞了上来:“你别动我家老爷的尸体,是不是想毁灭证据?”   *   范晋川错愕。   小七一把推开撞上来的陈四,不忿道:“你们瞎胡说什么,我家公子怎么可能杀人?”   “怎么不可能杀人?那他为何去翻看尸体,旁人看了都是避之不及,就他往上凑?”   “我家公子是……”   “你怎么不说了?你肯定是帮凶,这下不小心说漏了嘴吧?”陈四一面哭,一面对围观众人说:“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素未谋面,无冤无仇,我实在想不出除了他,还有何人会杀了我家老爷。老掌柜,快把他抓起来送官,替我家老爷讨回一个公道。”   小七着急看着范晋川:“公子,你快说句话。”   范晋川却没有说话,也不知皱眉在想什么。   方凤笙看不下去了,她见这位范兄也不蠢,怎么每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这人也是倒霉,好生生的又招上这种事。   她站了出来,道:“大家先安静一下。”   又对老掌柜说:“老掌柜,我因家学原因对刑名之事还算有些涉猎,如果不嫌弃,这件事我帮您参谋参谋如何?”   虽接触不多,但方凤笙一派读书人的模样,为人又谦和礼让,在这一群客商脚夫的粗人中,十分醒目。时下人都尊重读书人,总觉得读书人就是比别人聪明,如今方凤笙主动揽下这事,老掌柜自是乐意之至。   “不嫌弃不嫌弃,如果少爷能查出真凶,这位惨死的王老爷和小老儿都会十分感激您的。”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接下来,还望大家多多给予配合。”她对众人拱了拱手,这也是俗称的礼多人不怪。   “现在,请老掌柜命可靠之人,去每个房中清点一下住客,看是否有人不在房中。如若在房中,请将人请到大堂中聚集。”凤笙边说边解释道:“路被大雨冲垮,凶手跑掉的可能性不大,应该还在店中。而且杀人总要有个杀人的意图,或者泄愤杀人,或者谋财害命。所以第二步就是清点王老爷的财物,看是否财物有失。”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方凤笙不过短短一段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比那些刚才在旁边乱插嘴的人强多了,一看就靠谱,所以老掌柜忙让人下去清点人数去了。   “是谁第一个发现人死了?”   *   经过一番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差不多就清晰了。   最先发现死者的是王老爷的小厮陈四。因为下雨行程受阻,王老爷心情十分不好,在大堂里喝了酒后,就带着人回房休息了。   只有两间房,他和陈四一间,两名随扈一间。不过两名随扈要看守货物,都是换班歇息的,留在房中的那个因为太累,回房就睡死了。   半夜,王老爷口渴要喝茶,陈四就去厨房找水,谁知端着水回来,却发现王老爷死在房中。   那声尖叫就是陈四发出的,小二奎子闻声匆匆跑来,两人在走廊上撞了个正着。为此,奎子的胳膊还摔了一块儿青。   凤笙又询问过旁边几个房间的客人,并没有听见有其他异响。还有那名留在房间的随扈,他是第三个到的人,出了房门就看见陈四和小二奎子撞在一处,摔倒在地。   “现在我的嫌疑被洗清了,他的呢?”陈四似乎对范晋川很有隔阂,一直没忘对他的控诉。   “他啊?”凤笙没忍住笑了下 ,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倒是范晋川不知为何想起之前她那一句,范兄可真够倒霉的话。   “别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如果真是他为了泄愤杀人,定然跑不掉。”   陈四咕哝了一句:“你二人熟识,谁知道你会不会包庇他。”   范晋川正欲说话,这时另一个小二匆匆来了,说他带着人清点过,有一个房间的客人不在,他去查过住房的记录,是三个脚夫。   这三个人晚上吃饭的时候还在,这时人却消失了。   同时,带着人清点王老爷财物的老掌柜,也清点出了结果。   根据王老爷的两个随扈提供的消息,这次王老爷是去泰兴结一批货银,同时又从泰兴运了批货回来。   可是现在那批货银没了。   这次,不用方凤笙提醒,老掌柜就召集了人想去把那三个脚夫追回来。因为客店人手不够,他特意求助了其他人,并悬赏说,若能把这几个人追回来,他给二十两的赏银。   而且这种命案报到官府那里,也会有奖赏的。   为了银子,不少人跃跃欲试,都是常年行走在外的人物,胆识自然远超寻常人,当即就有好几帮人搭伙追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因为王老爷的尸首还在那儿停着,大半夜的实在瘆得慌,就有人建议换个地方等。   老掌柜带着人出去了,方凤笙出去的时候,却对站在屋中一角,一直没说话禹叔,使了个眼色。   禹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   逃走的三个脚夫被抓回来了。   也是他们倒霉不走运,如若没有方凤笙的提醒,等客店这边发现他们失踪了,定是第二天早上了。脚夫干得就是长途跋涉押送货物的活儿,脚力惊人,不带任何负重,光凭脚力,哪怕路被大雨冲垮了,也足够他们逃出去了。   可惜方凤笙反应太快,他们才逃出不远,就被人抓住了。   搜了身,王老爷遗失的货银果然在他们身上。   之后不用拷问,这几个人就招了。   其实他们也是苦命人,这趟帮人押送货物,可惜走在路上损了一包货。因为这个,辛苦了一个多月天,却一分工钱没拿到,还挨了顿打。不光这个,回来的时候也没找到活,只能无功而返。   谁知路上碰见大雨,换做平时,他们都是餐风饮露,这次却不行了,又得自己花钱住店。几人本就郁闷,又发愁这店住下去,到时候没银子结账。这时多金又高调的王老爷出现了,第一天住店就拿银子砸人,难免落在人眼里。   这三个脚夫观察了大半日,私底下商量,索性抢一票就走。这种恶劣天气,就算发现了,也没人会追他们。说不定等被人发现,他们早就走远了,是时天下之大,去哪儿找他们。   于是他们就瞄准陈四去厨房端水的时候,袭击了单独一人在房中王老爷,抢夺了货银逃离。   “我们只想抢银子,没想杀人。”   “我就是拿了根木棍打了他一下,他当时就晕了。我下手有轻重,人怎么可能会死?”   见出了人命案,三个脚夫都被吓得不清,互相推诿之下,那个动手的脚夫就被推了出来。   这脚夫也懵了,整个人如丧考妣,不敢相信真死人了,可事实摆在这儿。   其他人也不知道说什么,既觉得他们可怜,又觉得这样的人太可恨,经常在外面行走的人们最怕碰见杀人越货之事,自然厌恶至极。   “方少爷真是料事如神,慧眼如炬,这次的事可多亏了你。”   “老掌柜太客气了,不过是适逢巧合而已。”凤笙面上笑着,眉心却是蹙了起来。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徒然响起。   “凶手不是他,另有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有妹子问,是不是像大宋提刑官那样,女主经常会破案。   晋江最近有点抽,不好回评论,我在这里说一下。这本不是以破案为主,女主的前期职业是师爷,师爷有两种刑名师爷和钱粮师爷。搞师爷专业的,不可能不懂刑名,所以破案会有,但并不多,咱们的主线是替爹翻案复仇,顺便扶摇直上。   ~   关于改文名,被你们一说,我又纠结上凤笙传太土了。   有个小仙女帮忙想了一个《凰鸣朝阳》,我觉得不错,凤鸣朝阳用的人太多了。另外我又想了个《鸣凤朝阳》。不过还是挺纠结的,让我再想想吧,哈哈,说不定想不出究竟,就还继续用这个女师爷。 第17章   说话的人是范晋川。   灯火如昼,一身青衫的他,身材高大,下颌方正,剑眉星目,端的是一副正气凛然的好相貌。这样的他,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也因此众人俱是面面相觑了起来。   凤笙目光一闪,走过去:“范兄,怎会如此说?凶手不是他,难道还有他人?他自己都承认是他所为了。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都累得不清,范兄你估计也是累晕了头,走吧走吧,快去休息吧,我都快困死了。”   她一面打着哈欠,抓着范晋川的手,走出大堂。   见方少爷都走了,其他人自然也都散了。至于那三个脚夫,则被老掌柜让人关了起来,只待路干后报官,听凭官府处置。   “方贤弟,干甚要拉我走,明明……”   方凤笙把扇子竖起,在嘴上做了个嘘的姿势,范晋川当即噤了声。   一行人匆匆进了房间,知秋拴上门。   “方贤弟你快松手,如此拉拉扯扯,实在太……”   凤笙见他脸都急红了,松手解释:“我也是想制止你,才会如此失礼。”   范晋川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又移开眼神,咳了声道:“方贤弟为何要制止我,难道说——”   “范兄如何看这件事?”   范晋川也没隐瞒:“愚兄刚才观那王老爷的尸身,他头上的伤口有异,不像是一人所为,凶手应该另有他人。”   “我跟范兄看法相同,那尸首头部的伤口有两处,也就是说那脚夫在王老爷头上击了一棍,致使其昏迷,而后抢了银子逃跑。在他们跑了后,又有人出现了,此人显然不是为财而来,而是谋命。可惜因为太慌张,致使两处伤口无法完美重叠,留下了痕迹。”   范晋川十分诧异,他只是发现伤口不对,却无法准确形容哪儿不对,只是本着不想冤枉人的想法,才会出言制止,没想到方贤弟比他知道的更多,且看他这模样,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万万没想到方贤弟竟有如此才能,实在让人不得不叹服。”   凤笙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摆了摆手:“范兄实在是夸奖了,不过是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范晋川拱了拱手:“还不知方贤弟家是——”   “我乃绍兴人士,我爹是一名师爷。”   “原来如此。”   “那范兄?我见范兄竟懂得查验尸体,实在不像普通人。”   范晋川迟疑了一下:“愚兄不过是粗略懂些皮毛,也是现学现卖。至于我本人,愚兄只能说是派往地方任职的一名小官,但因为某些原因,暂时还不能透露上任地点。”   “没想到范兄竟是一位大人,实在是……”   凤笙作势要行礼,被范晋川拉住了。   “还未上任,不敢以大人自诩。我和方贤弟乃是知交,实在不用如此客气。”   “那我就不装模作样了。”   凤笙顺势站直起身,范晋川没料到她会这样,有些错愕,又有些忍俊不住。   “贤弟当真是个风趣的人。”   “不敢当,不敢当。”   “还不知方贤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你既制止我出声,定然是有了章程?”   方凤笙往前迈了两步,摇着扇子道:“案发现场已经被破坏掉了,凶器就是那根木棍,又有人先一步认罪。这个案子并不难办,难的是在短暂的时间里,怎么让真凶自己认罪。”   “那方贤弟的意思是……”   方凤笙走到范晋川身边,以扇做遮掩,附耳与他说话。   虽她在女子中个子还算高挑,但和范晋川比起来,却矮了整整一头,范晋川需要微微弯着腰,才能配合她说话。   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反正范晋川连连点头,甚是钦佩。   少顷,凤笙看了看窗外:“时候也不早了,范兄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等休息起来后我们再叙?”   “方贤弟早些歇息,愚兄也去歇着了。”   等范晋川走后,禹叔也回房了,凤笙这才一下子倒在榻上,无论知春和知秋怎么说,都不愿意起来脱衣,最后还是两个丫头帮她把外衫脱了。   *   这一觉睡到中午才醒。   凤笙梳洗后,就带着知春知秋出门了。在门口碰见范晋川,显然范晋川是专门等着她。   “方贤弟,你所说之事?”   “别急别急,范兄可是用过饭?不如我们一同用饭去?”   范晋川倒还真没有用过,他平时一贯起得很早,今日却是睡迟了。起来后,他就在房中徘徊,一直让小七盯着方凤笙这边的动静。   “民以食为天,什么都能委屈,唯独不能委屈肚子,再说这事也急不得。”   凤笙摇着扇子,往大堂那处行去,范晋川无奈,只能跟上。   不同于前两日,现在客店里上上下下,可没人不认识方凤笙和范晋川。见二人结伴同行来用饭,大家纷纷打着招呼。   方凤笙要了两张桌子,一张是给禹叔他们用,还一张是她和范晋川。   刚坐下,老掌柜来了。   “我听人说范公子已经找到证明凶手另有其人的证据?”   范晋川错愕:“听说,听谁说?”   “这——”老掌柜看了方凤笙一眼,道:“小老儿听人说,话好像是从方公子下人口中传出,也因此可信度极高。”   方凤笙也有点愣,紧接着是恼怒:“你们谁在外面嚼舌根了?”这话是对邻桌知春等人所说。   “少爷,我没有啊。”   “小的也没有。”   “不是小的所为。”   凤笙怒气腾腾,范晋川拉她坐下:“方贤弟不用如此恼怒,此事也不怕为人所知。”他又对老掌柜道:“老掌柜,我确实有些发现,此事还需老掌柜从旁协助……”   因怕落于人耳,三人换了地方说话,但大堂之中用饭之人众多,早已落人眼底。   之后老掌柜的一番作为,更是印证其他人的猜测,他竟带着人又开始盘查起来。旁人询问,老掌柜一直闭口不言,被逼急了,才说范晋川从已死的王老爷手中发现了点东西。   只待找到此物主人,真凶到底是谁,自然揭晓。   *   四更天,这个时候通常也是人最困的时候。   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后院,守着后门的奎子早就睡着了。客店人手不够,都是一个人当几个用,奎子已经守了三日。   白天干活,晚上守夜。为了这事,他晚上还跟老掌柜争了几句,如果他不是老掌柜的外甥,估计这活早就不干了。   他白天就看好了,后门虽被人守着,但有处围墙因年久失修,坍塌了一些,比其他地方都要矮。墙下有个水缸,他完全可以从这里翻出去。   围墙近在咫尺,翻过这里他就能逃了,他小心地扶着水缸爬上去,兴奋得抑不可止。   “你说这人为何这么蠢,这么浅显的局都看不出来?”   “方贤弟聪明过人,愚兄实在佩服佩服。”   墙上的人呆若木鸡,不敢置信转过头,就见火光大作,火把下站着方凤笙、范晋川,还有老掌柜等人。   ……   “你们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陈四双手双脚都被捆住,狼狈地侧卧在地上。   “什么时候?让我想想,就是那天晚上吧。”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凶手不是那个脚夫?”   “倒也不是,凡事都得讲真凭实据不是?但你太奇怪了,明明跟范兄并无瓜葛,偏偏咬着他不放,明明被王老爷打骂,却把自己表现的忠心耿耿。我猜你是想趁机搅乱这池浑水,替那几个脚夫拖延时间,最好我们永远想不起失踪的这几个人。等你觉得时间够他们逃出去,再适时揭露王老爷被人盗走的财物,此事将会被你完美嫁祸到那几人头上。可惜呀,出了我这个意外。”   “你还真是个意外,你说你一个读书人,管这些事做什么!不是你,我现在已经逃走了!”   陈四双目通红,神态狰狞,哪还能看见平时沉默清秀的模样。一面骂着方凤笙,一面拼命挣扎着,直到发现即使怎么挣扎都无用,才泄了那口气,像条死狗瘫在那里。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恨王老爷,恨不得他死,恨到你明明打死了他,还泄恨似的在他身上砸了几下。我的随从看过尸体,死者身上有好几处莫名其妙的伤痕。”   “你懂什么?像你这样出身富贵的少爷们懂什么?他就是个恶鬼,不光害了我,还害了青梅。我答应过青梅会她带走的,所以我等着这一天很久了……他脾气暴躁,来的第一日就与人起争执,财不露白,可他太张扬了……那我就帮他一把,我故意当着那几个脚夫面提及货银之事,还把他吃剩的赏我的鸡,都拿去扔了……   “……每个人心里有一只恶鬼,这不就来了。这几个人真没用,如果他们直接杀了他,我就不用费那么多力气,可等他们走后,我进房间,发现他竟然还没死,他还有一口气……他如果还活着,他回去后又会打青梅,我也永远逃不出他的魔掌……那就去死吧,只要他死了,我就能和青梅双宿双栖了……”   ……   “老掌柜,我看今天也没下雨,你去找人报官了吗?”从柴房里出来后,凤笙问。   “方少爷,泥路难行,马和车都不能走,即使小老儿命人去报了官,官爷也不会来。待明后两日,路稍微干一些,小老儿就让人去。”   凤笙点点头,又对范晋川说:“范兄,我去歇着了,你也去歇着吧。”   范晋川见她精神萎靡,关切道:“方贤弟可是因陈四方才之言,你不要多想,他虽可怜,但到底杀人害命,罪不可恕……”   “不不不,我就是困了,困得要死。秋儿,我们快回去歇着吧。”   说着,凤笙就拉着知秋离开了,   *   范晋川在床榻上坐下,小七给他脱鞋。   他平时不太习惯让人服侍干这些,但自从买了小七,在小七的坚持下,偶尔也会让小七服侍,可今日小七给他脱鞋,他却仿佛被烫了似的收回脚。   “公子?”   范晋川咳了声,正了颜色:“小七,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脱鞋更衣这种事我自己会做。”   “小的看公子似有所思,才会帮公子脱鞋的。”   “小七你是我的书童,侍候笔墨就好,不需做这些贴身之事,以免惹人误会。”   “误会?误会什么?”小七一头雾水。   “你不觉得方贤弟跟他那两个书童太过亲密?”   小七也是个机灵鬼,当即明白过来意思,眼神顿时变了,也变得结结巴巴:“公子,您是觉得那个秋儿和春儿是娈童?”   好男风自古以来有之,达官贵人包个戏子,在家里养两个书童,以掩饰自己不可示人的癖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有不少文人墨客,觉得狎童乃是风雅之事。   小七没被范晋川买来之时,就是给个富户人家当小厮的,因为老爷有狎童的癖好,才会拼死跑出来,为范晋川所救。   “你不觉得那两个小厮长相阴柔,行为女气?”范晋川回忆起刚才方贤弟拉着秋儿的样子,还有那日三人同塌而眠,皱着眉,说得有点犹豫。   “小的不光觉得那俩小厮长相阴柔,包括那方公子,脸那么白,像个小白脸似的,男子就该像公子这样,昂扬七尺,阳刚正气。”   “不准妄议方贤弟!背后说人是非,乃是长舌妇之举。我歇了,你也快歇着吧。”说着,范晋川就躺下了,但他并没有睡着,嘴里似乎默念着什么。   小七已经习惯了这个主人的癖好,一旦做了什么有违君子之道,不够光明正大的事,就会念道德经用来自省,反正他也听不懂,就当和尚念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凤笙小姐姐下章就到扬州了。 第18章   又等了两日,老掌柜口中的官爷终于来了。   只来了两个人,一身衙役的打扮,十分不耐的样子。   “人呢?”   “官爷,您是问死者还杀人凶手?”   老掌柜小心翼翼的陪在一旁,这个两个衙役也不客气,进来后就找了张桌子大马金刀的坐下。奎子忙提着茶壶过去,给二人倒茶。   “当然是凶手。事情大概我们在路上已经听你这店里的人说了,你也就不用再重复了,弄点好酒好菜,我们哥俩来这一趟不容易,光骑马就得半天,等会吃喝完了就上路,还得赶回去给头儿复命。”   “两位官爷稍等,酒菜马上就来。”   老掌柜以极快的速度备了一桌饭菜,鸡鸭鱼肉酒都有,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也算是难得了。   方凤笙和范晋川作为这次破了人命案的主要人员,一直在旁边等着,就怕衙役问话起来,老掌柜答不上。谁知人家来了根本不问案,什么都没问,就在这儿吃上喝上了,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他们。   等两个衙役吃完喝完,满身酒气熏天,但也没喝醉,让人把陈四和那几个脚夫提了出来。   只有一根锁链,就用来锁陈四,另外三人自己跟在后面走。   “好了,我们就不多留了,转头有事再来找你们。”   说是这么说,两人却没挪步。   范晋川一直憋着话,这时见人要走了,没忍住走上前:“两位官爷不问问案子详细?就不怕抓错了人,发生冤案错案假案?”   其中一个衙役用醉眼看了他一眼:“是你是官爷,还是我们是官爷?我们办事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他都已经说找到了真凶,这真凶不也认罪了,如果有事自然会找他的,你操什么心!”   这个他指的是老掌柜,老掌柜也一直在边上陪着苦笑。至此,范晋川算明白为何当初发生人命案,老掌柜会是那样的表情。   方凤笙上前一步,笑道:“两位官爷,我这大哥不懂事,千万别跟他计较。”   这时,方才老掌柜让人去拿的银子也拿来了。   他笑呵呵地上前塞进其中一人的手里,那衙役掂了掂,才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了老掌柜一眼。   “行吧。不过这有四个人,我们骑了两匹马来,也带不走,你让人弄辆车跟我们走一趟。”   “这不用官爷吩咐,都已经准备好了。”   过了会儿,老掌柜送走人回来,看着方凤笙两人苦笑:“这事总算是结束了,就这一场事,差点没把小老儿折腾半条命去。”   “他们这样,就没人管管?”范晋川忿忿不平道。   老掌柜捶了捶腿:“管什么,怎么管?像我们在这里开店的,都是没钱又没人的,就指着这儿养家糊口。店还能不能开,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别较这个真,较真不过来。”   “可这种人命案子,他们问都不问,查都不查,就直接把人带回去收押,这完全就是渎职。”   老掌柜苦笑:“方才官爷不是说了吗?有事再来找。”这个有事的定义,意思可就很多了。   老掌柜走了,范晋川还是怒气腾腾的样子。   “这些胥吏惰役,就该严惩、严整。”   见他这样,方凤笙没忍住笑了下。   “贤弟笑什么?”   “没笑什么。就是吧,有些事情可能不会像范兄想的那么简单,这些等范兄上任后就知道了。”   “贤弟还懂这些?”   凤笙目光暗了暗,脸上还是笑着:“都说是家学渊源了,以前跟在我爹身边见过不少。这事也结束了,我打算明日就走,范兄你呢?”她岔开话题。   范晋川没有防备:“这么快就走?”   “为了这件事,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路也干了。不走,难道在这里住一辈子?”   “可——”   “怎么?范兄还要继续留?”   范晋川看了她笑吟吟的脸一眼,脸色有些遗憾:“我和贤弟一见如故,性情相投,曾畅想过秉烛夜探,拾翠踏青的场景,可惜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心中难免不舍。”   “山水有相逢,指不定哪日咱们就在街上遇见了。对了,我这趟的目的地是扬州,范兄你呢?”   “扬州?我有数位友人在扬州。这次本就打算先去扬州访友,再启程去上任之地。”   “这么说,接下来我们还可同行?”   “是极,是极,还望方贤弟接下来多多照顾。”   *   扬州城大街,来往行人如织。   千里送行,终须一别。   一辆马车前,方凤笙和范晋川面对面站着。   “此去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愚兄与贤弟相处甚洽,视为知己,思及不能再见,心中万分难受,还望贤弟日后多多保重,”   “定然,范兄也是。”   范晋川点点头,转过身。   不远处,小七赶着一辆骡车等着他。   他向前行了两步,突然站定,又大步转回来:“贤弟,愚兄还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请讲。”   他先看了凤笙一眼,不知为何又移开目光,面现些许尴尬之色。   “我见贤弟才华横溢,为人处世有章有法,料想以后前途定不可限量。但需知,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还望贤弟日后多多注意,不可舍本逐末。”   “还不知范兄指的是——”   “这——”   范晋川神色赧然,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   想了又想,压低了嗓音道:“贤弟以后与你那两名书童,还是保持些距离,此等分桃嬉戏之事,蚀人心志,不可见人,又与天道伦常违背,恐会伤了父母之心。愚兄实在不忍贤弟身坠无间,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呃?   凤笙直接呆了。   直到知秋来到她身边,她才回过神来,失笑地摇了摇头。   “少爷,怎么了?”   凤笙看了远去的骡车一眼,摇摇扇子:“没什么,走吧。”   ……   “公子,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顿了下,小七没忍住抱怨:“明明公子说好不见任何人,直接去任上,可你却偏偏临时改变行程,跟方少爷同来了扬州。人既已来了,不去见见杜大人?”   “我这趟来扬州,本就是为了见见子曰,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你攀扯方贤弟做甚。至于杜大人那里,去过子曰那里再说吧。”   范晋川进了车,等了会儿,还没见车走。   “怎么不走?”   小七这才扬了扬鞭子,驱着车往前行去。   *   同样问去哪儿的对话,也重复在方凤笙一行人身上。   他们是真没有目的地。   经过和禹叔的一番交谈,方凤笙也大略了解到一些情况。   整个事情的起源是周广瑞发现两淮盐政百弊丛生,上下沆瀣一气,贪利成风。周广瑞生性刚正,嫉恶如仇,不过他也不傻,明摆着这事一旦动干戈,事情就不会小,只能按捺下来,小心查证,并收罗证据。   越是往下查,越是触目惊心,而且已明显到了就算他没涉足其中,一旦案发他也脱不了关系的危险地步。   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忠君,周广瑞打算上奏疏揭发此事。   因此事牵扯太广,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还会牵连很多人。也是出于信任,周广瑞把此事告诉了座师宋阁老,为的就是宋阁老可在朝中从旁支应。   宋阁老对此事十分上心,甚至多次与周广瑞书信来往,为他出谋划策。   宋阁老支持的态度,也给了周广瑞无限信心,他与方彦花了数日时间,终于准备了一份奏疏,并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也就是这份奏疏,拉开了他与方彦二人的悲惨结局的开端。   先是巡盐御史顾碧昌弹劾他收受盐商好处,以及侵吞预提盐引息银数十万两。周广瑞远在扬州,消息并不灵通,前来查抄的人从天而降,恰恰就在周府里查到了来历不明的脏银。   于是周广瑞当晚就被收押了,一同收押的还有方彦这个心腹。   因周广瑞十分小心,每次和方彦商谈此事,都会屏退左右,所以禹叔知道的并不清楚,会得到以上这些信息,都是他和方凤笙从方彦细碎言语,和之前他打探的一些消息中拼凑而出。   而自打周广瑞和方彦出了事,以前与二人相交的友人,俱都闭门不见,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禹叔只是一个师爷的管家,平时和那些达官贵人也沾不上关系,方彦死在牢中之后,他想尽许多办法,都没能拿到方彦的尸体。   最后还是宋阁老那边的关系出来照应,禹叔才能带着方彦回绍兴,可宋阁老那边看的也不是方彦的面子,而是周广瑞。   可惜周广瑞也死在押解进京的路上了。   “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我亲自出面去找找绍兴师爷帮的那群人,总能打听到些消息。”凤笙说。   *   提起绍兴师爷帮,这话就说得有点远了。   古早有句谚语,无幕不成衙,后来渐渐演变成无绍不成衙。   这个绍,指的就是绍兴。   江浙一带历来文风鼎盛,历朝历代都是科举大省,而江浙的才子之多,也是举朝内外皆知的事情。在外名头响是好事,但这其中的苦大抵只有江浙一带的读书人自己清楚。   无他,读书人多了,竞争就激烈。   早在前朝建朝之始,江浙的官员就占据了大半个朝堂,每逢开科取士,南方士子录取人数总要占大多数,甚至北方士子不足其一。为了安抚北方士子,广纳天下贤才,朝廷特设分南北榜取士。   如此一来,北方士子录取人数增多,相反则压缩了南方士子的录取名额。   尤其每逢大考之年,各省录选的贡士皆有定额,大省不过一百几十人,小省不过四五十人。别的省份看似录取名额不多,却是从百数乃至千数人中录取,而临到江浙却是数万人去争抢这有限的的名额,势必落第之人众多。   十年寒窗苦读,等待扬眉吐气,却屡屡落第。会落第不是因为自己才学不如人,而是苦于生在江浙。   尤其绍兴一带历来是人文荟萃之地,江浙的才子十之五六出自绍兴,其中又以会稽、山阴、余姚、萧山为最。可绍兴地窄民稠,严重的人口和土地比例失调,致使绍兴当地人比江浙其他地方的人更具有危机感。   他们极少会在举业上驻足不前,一旦不成,就会另谋其他出路。   什么才是其他出路?   开馆教书乃是下层,上层当是以幕为业,谋求进身之途。   一来幕主多为官员,可结交权贵,如果幕主平步青云,身为幕僚自然前途不小。二来也提前可以熟悉衙门杂务,如有一日登科中举,是时自然事半功倍。   而时下人讲究乡谊,自己发达了,当然少不了提携推荐亲友乃至同乡。就这么一个提携一个,渐渐形成气候,彼此又抱团垄断,甚至给人一种固有的观念——绍兴出师爷,天下幕客十之八九出自绍兴。   例如方家,就是很典型的师爷世家。   从本质上来讲,方家应该算是书香门第,不过第一代方家的家主比较务实,定下这样的规矩。家中子弟不可荒废学业,也不可荒废祖业,年过三十不能中举,就改行从祖业。   像方家这样的人家,在绍兴还有许多许多。   且许多官员也愿意请绍兴的师爷当师爷。   无他,绍兴的师爷在前朝就形成气候,直至今朝,甚至渗透到各地大小官署中,或为师爷,或为书吏。   曾有人云:户部十三司胥算皆绍兴人。   可见一斑!   请一个绍兴师爷的同时,其实也是请了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官场上想要升官发财,光凭着做事可不行,也要懂得交际。如若你的上峰或者同僚的师爷是绍兴人,你的师爷也是,这样交际起来事半功倍,还能起到穿针引线之妙用。   而供这些绍兴人联络乡谊的地方,莫过于遍布各地的绍兴会馆。   方凤笙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绍兴会馆’几个大字,迈了进去。   她今日出门没带知春知秋,只带了禹叔。   ……   就在方凤笙进会馆时,一个车队从她身后的大街行过。   二十多骑拥簇着一辆马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宗钺眼角余光扫到那‘绍兴会馆’的字样,蹙起眉。   德旺也跟着瞄了一眼,心里暗骂:挑路都不会挑,不知道爷最近见不得绍兴两个字。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拿出来当面讲,只能缩在旁边当鹌鹑。   作者有话要说:  明清两代,绍兴师爷是很牛的,各个衙署下面的师爷、吏目、书办,搞些文字工作的,都是绍兴籍。他们的形成气候跟时局、人文、地理等等有很大的关系。   这章里面叙述绍兴师爷的文字有点多,但是没办法,这个跟后面很多剧情都有关。这里不通,下面也不通了。   历史上也有很多名臣是师爷出身,例如一代名臣左宗棠三次未考上进士,就灰心仕途,专心去研究舆地兵法,先后给两江总督陶濧、湖南巡抚张亮基和骆秉章当过师爷,后来当了官,负责组建楚军,与太平军作战立了功,终成封疆大员。道光年间的禁烟名臣林则徐,早年当过两江总督百龄和福建巡抚张师诚的师爷。(以上来自百度,贴给大家看看,了解了解) 第19章   方凤笙赶的时间凑巧,正好是绍兴会馆每三月一次的讲学。   此讲学为会馆所办,由当地绍兴籍德高望重之人主持,不论新人老人皆可参加,共同交流,互通有无。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大家互相学习经验,顺便交流下彼此的感情,与各种小道消息。   这种交流也分档次,像方凤笙这种无名的新进后辈,也就是在外面听听热闹,和与自己差不多级别的交流,往上就是按幕主官衔品级划分了,以她目前还到不了那种层次。   总而言之,连着多日会馆里都十分热闹。   方凤笙是个生面孔,但她为人谦虚有礼,勤学好问,十分活跃,再加上那口正宗的绍兴当地话,让会馆里的人都视他为末学新进。也不过两三日时间,绍兴籍师爷帮的人就都知道会馆里来了个新人,虽好出风头,但确实有才,想必日后前程不小。   这消息侯斐也知道了,他还知道了此人的名字,方凤甫。   ……   “晚辈受教了。”凤笙一面说着,长揖为礼。   立于他面前的老者摆摆手:“算不得什么。”   这时,一名身穿蓝色衣袍,带瓜皮小帽的小厮走过来。   “方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凤笙对老者点点头,随这小厮去了一旁:“不知有何事?”   “我家老爷请公子去一趟。”   “不知你家老爷是——”   “我家老爷乃是府台大人的师爷,侯师爷。”   ……   看得出侯师爷在扬州知府衙门里的脸面很大,只凭这青衣小厮引领,方凤笙竟畅通无阻地进了知府衙门的二堂所在区域。   这里乃是府衙中重要办公场所,除过二堂‘退思堂’外,左右各有书简房,招稿房、会客处、签判所等。侯师爷在右西侧有一处小跨院,作为其在此处的办公之地。   府衙的布设自是不必说,充满了大气和威严。   方凤笙被引进小跨院中,还未进正厅大门,就看见一名老者背着身站在堂中。   此人正是侯斐。   和方彦有八拜之交,曾作为方凤笙的先生,教导过她半载。   似乎感觉有人进来,侯斐转过身。   他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面容消瘦,留着三绺美须,眉间可见阴郁之色。   “你来了?”   不知何时,小厮已退下,并关上门,堂中只有他二人。   细碎的阳光透过槅门的窗格洒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个的光圈,旋转着微小的灰尘。   凤笙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若是换做以前,她定然满心欢喜上前换道一声侯叔叔,或者先生,可现在却——   “我猜到你要来,迟早要来,没想到真来了。坐吧。”   侯斐在太师椅上坐下,凤笙踌躇一下,在末端择了一座。   “你是因阿禹说我对他闭门不见,才会来扬州不找我,反而去了绍兴会馆?”   凤笙看了对方一眼,点头:“是。”   “你觉得我是怕被你爹连累,所以才闭门不见?”   “是。”   “你去绍兴会馆,大出风头,是为了引出我?”   “是。”   这连着的三个是,让凤笙目光渐渐变了,也许之前还有踌躇,此时却变成了清亮的坦然直视。   为什么?   她眼中诉说的都是这句。   也许旁人独善其身,凤笙可以理解,唯独侯斐,她不能。   侯斐与方彦相交几十年,两家乃是八拜之交,又从小一起长大。二人能一为扬州知府佐幕,一为盐运使佐幕,离不开彼此的扶持。尤其侯斐还是方凤笙最亲近的叔叔、长者、先生,所以她不能理解。   一声苦笑,侯斐口中满是苦涩:“太快了,太急了,急得让我措手不及,快得让我胆寒。”   “你是说我爹出事?”   侯斐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作为一地的府衙官署都不知,可偏偏就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堂堂正三品两淮盐运使的官署、宅房俱被查抄,我曾问过杜大人,大人说,莫问,莫看,莫听,莫言。”   “这一切都让我胆寒,所以阿禹找上门来,我并未出面。我知道你定会心中生怨,怨就怨吧,但有一言我想说——”他看向凤笙,目光深沉:“回去吧,不要去查,不要去沾染那些事情,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想看着你失了性命。”   “就因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才不能坐视不管。”   “那你能做什么?凤笙你确实聪明才智不输男儿,如若你是个男儿身,想必成就比起我跟你爹也不小。可哪怕你真是男儿身,你登科及第光宗耀祖,但你对抗不了那一切,那一切的存在是也许穷极我们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存在。”   “侯叔,你知道什么?”   侯斐摇了摇头,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扶膝,目光茫然。   “我不知道什么,我只感觉这是一尊无法动摇的庞然大物。与之相比,我们就是蝼蚁,顷刻就会粉身碎骨。”   堂上安静下来,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凝滞。   侯斐直起腰,对凤笙笑了笑:“好了,你回去吧,回绍兴。你既已出嫁,就该好好的过你的日子,想必你爹也不愿你掺和这些。”   “侯叔,我和离了。”   “你——”   “不管如何,哪怕穷尽我一生,我也会替我爹翻案,让他沉冤得雪,将始作俑者的罪恶公之于众,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你啊!真是个痴儿!”   *   侯斐没办法说服方凤笙,且他的公务也繁忙,就将凤笙送了出去。   “不管如何,还是谢谢侯叔的警醒。”   侯斐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凤笙转身离开,却在迈出步子的同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下意识又转过身。   那人一身半旧的青袍,身后跟了个书童,刚从二堂西侧会客厅出来,正被人引着往外走。   “怎么了?”侯斐疑惑问。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但也就转个身,竟然忘了想说什么。”凤笙有点窘的说道,让侯斐想起她年幼顽皮时的样子,忍不住也露出一个笑容。   凤笙用眼角余光看了看,见对方已经走远了,才好奇地问道:“我见此人衣着陈旧,没想到也能成为府台座上宾。”   “此人乃是泰州新上任的知县,又是杜大人的同门,与杜大人同一座师。别看此人貌不其扬,实则当年也是探花之才。”   凤笙掩住眼中的震惊,似是不在意地点点头:“侯叔,那我先走了。”   “我让人送你。”   ……   凤笙走出府衙,心绪依旧无法平静。   以至于迎面走来数人,她竟毫无所察。   “等等。”   一个低沉的声音徒然响起,凤笙下意识抬起头,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毫无预警撞入她的眼帘。   深蓝色暗纹锦袍,腰束同色镶玉锦带,身材挺拔颀长。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虚端在前,修长的大掌,骨节如玉,戴着个花纹繁复的嵌蓝宝戒指。   那只大掌伸了过来,像上次那样捻起她的下巴,狭长的眼眸半眯:“你——”   凤笙忙挡开了去:“这位公子,你这是做甚?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做出如此孟浪之举,实在是有辱斯文!”   她言语激愤,目含愤怒,似乎受了很大的侮辱。   宗钺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一圈,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喉结上。   认错人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往前走。   “哎,你怎么就走了,你这人侮辱了人,连声道歉都没有?”   方凤笙跳着脚骂,而后以极快的速度,奔至禹叔所驾的马车,爬上去,催促他快走。   “公子,发生了什么事?”   “禹叔,先走,快走!”   ……   德旺当然没忽略刚才那个书生的样貌。   倒是像了七分,可到底不是,人家是个男的。   因着宗钺没说话,他也吓得不敢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   宗钺突然停住脚步,脑中的记忆定格在蓝衫书生低垂大袖中的那抹红色上,薄唇紧抿,满身冰寒之气四溢。   “去追,把那人追回来!”   他又被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侯斐是想保护凤笙,才会闭门不见禹叔。可惜还是来了。 第20章   德旺叫上侍卫去追, 可追到大门外, 哪里还能见到人影。   回来禀了, 宗钺的脸又冷了几分。   “从府衙出去的,总归有来路,去查!”   “是, 奴才这就去。”   这时, 杜明亮杜府台已经从里面迎出来了,离得老远就在行礼。   宗钺收敛情绪,恢复一贯喜怒不形于色, 在对方的陪同下, 往里面去了。   德旺办事很有效率,宗钺刚在三堂的首位坐下, 他便回来了, 上前附耳在宗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杜明亮瞧出异常,陪着小心问:“三殿下, 可是有什么事?”   宗钺袖下的手拨弄着佛珠, 表情淡淡地道:“没什么, 方才碰一故人,听闻是杜大人一位师爷的子侄……”   “可是侯师爷?下官这便让人去叫了他来。”在府衙里能称为师爷的,也只有侯斐了,杜明亮一向很倚重他。   侯斐到时, 杜明亮正陪着宗钺喝茶。   宗钺坐在主位, 杜明亮没有坐在右侧, 只能陪在左下侧。这种落座的方式非同寻常, 侯斐目光闪了闪,长揖为礼。   “侯师爷,这位是三皇子殿下。”   “学生见过三殿下。”   “侯师爷,殿下有些问题要问你,你当如实回答。”   宗钺看了德旺一眼。   德旺笑眯眯地说:“杜大人不用如此拘谨,只是方才主子在大门外见到一人,此人曾与主子有一面之缘,其才华横溢,在佛法上颇有独到之处,主子本是想招了他到府上做清客,共同研讨佛法,未曾想再去寻却寻不得。谁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可惜刚才对方走得太急,我让下面人去打听了下,获知此人是侯师爷的晚辈,才会找了侯师爷来。”   “这……”   “能被三殿下看中,这可是大大的好事,侯师爷还不快去命人找了你那位晚辈来。”   侯斐额上已现冷汗,鞠了鞠:“学生这便下去命人找他来。”   ……   “公子,到底发生了何事?那好像是范公子。”   凤笙顺着车窗向外看,见范晋川带着小七,在一名仆役的陪同下往回走,好像是有什么事又转回来了。   她很想叫住对方,可想着后有仇家虎视眈眈,只能让禹叔赶紧走。   一直走出很远,凤笙渐渐冷静下来,抚着袖下的佛珠,皱起眉。   她并不确定对方是否看见这串佛珠,也是她根本没有提防会再见到那个三皇子,不过这件事多想无益,现在她想的是另一件事。   出乎她所料,那个书呆子范晋川竟是宋阁老的门生,其上任之地竟是泰州。   马车到了客栈,凤笙揉着眉心下了车。   还没站稳,知秋便带着一人急匆匆赶至。   正是侯斐。   “侯叔?”   “进去说。”   *   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侯斐忧心忡忡问:“凤笙,你到底怎么惹了那三皇子?我见那太监言语平常,却皮笑肉不笑,绝不是想招了你去府上做清客这么简单。他可知晓你是女儿身,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凤笙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侯叔,你乱了。”   正来回踱步的侯斐,停下脚步。   须臾,沉沉地叹了口气:“是的,我乱了。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视你如珠如宝,如今你爹出了事,如若你再……”   “那之前侯叔对禹叔闭门不见,是想保护凤笙?你怕我寻到扬州,不依不饶,惹祸上身?所以干脆多浇几盆冷水,好让我心死,老老实实待在绍兴。”   侯斐捏着胡子看她,失笑:“什么都瞒不住你。”   凤笙长出一口气,笑得更是灿烂:“关于凤笙和三皇子怎么结识,碍于有些事不能明言,待日后有了机会,再与侯叔诉说。至于这位三皇子——”   她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看着窗外熙攘的行人。   “侯叔,你是关心则乱,三皇子地位崇高,但他只是个皇子,大周汲取前朝经验,并未采取分封就藩制度,又对皇子们管教森严,皇子未入朝办差,手中毫无权利。再说,他堂堂一个皇子,就算招我去他府中做清客,又能如何?”   说到那句‘又能如何’,她转身含笑看着侯斐,一派从容不迫,显然没放在心上、   “可你到底是个……”   剩下‘女儿身’三个字,在看到方凤笙淡定的目光后,咽了下去。   “我还是觉得此人来者不善,能避开还是避开的好。但……”   “但什么?”   侯斐踱了两步,道:“如果你真想替你爹翻案,此人倒是一个很好的梯子。不过这位三皇子一直闲云野鹤,悉心研究佛法,别的皇子都已入朝办差,唯独他似乎不急,这次还是圣上着了急,下旨命他入朝。这样一个性格的人,恐怕给不了你多少助力。”   凤笙眨了眨眼:“侯叔不是让我回去,别再继续查下去了?”   “我说的话,你愿意听?”   凤笙笑了起来,笑得十分顽皮:“我当然不会听了。”   侯斐见她这样的笑,感觉时光似乎倒流,目光充满了缅怀和追忆。   过了会儿,他叹了口气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插手这件事,但如若你执意不听,这位三皇子也许能让你的台阶更高一点。”   “如果是之前,也许我会考虑这位三皇子,但现在——”   “怎么?”   “我有了别的打算!好了,侯叔,走吧。”   侯斐目露询问。   凤笙又想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向来老谋深算的侯斐这样。   “总要帮你先把这个人打发了。”   ……   去府衙的路上,知秋忧心忡忡问:“姑娘,你明知三皇子为何找你,你为什么还要去?”   凤笙点了点她额头:“一,这事是我给侯叔招来的,我不去,他交不了差;二,只要我不承认,三皇子是不会道破我们之间的纠葛;最后,就要谢谢禹叔了,就凭着禹叔帮我做的这个,谁敢说我不是男人,难道扒了我衣服看不成?”   知秋目光落在凤笙颈子上,愁容转为笑容:“婢子竟忘了这个,禹叔真是太厉害了,易容之术如此精妙,要是哪天给婢子和知春也做一个,婢子也不愁扮男人不像了。”   “你扮男人做甚?再说扮男人像不像,可不是区区一个假喉结能解决的。”   那得是长年累月融入一个男人的身份,从行走到坐卧,甚至声音,凤笙也是从小被方彦当儿子养,经常穿着男孩的衣服四处跑,才能练出这一身本事。   这时,马车停了,凤笙整整表情,说:“你跟禹叔留在外面,我和侯叔进去。”   *   侯斐领着凤笙一路去了三堂右侧的宾兴馆,此地是府衙专门招待贵宾之处。   门外立着十多名侍卫,见他领着人走来,伸手拦住他。   德旺从里面走出来:“殿下只见这位方公子。”   侯斐目露担忧地看了凤笙一眼,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德旺领着凤笙进去,行走之间一直拿眼睛看她。   凤笙问:“这位公公,还不知你看什么?”   德旺惊疑不定地又看了她一眼,笑着问:“姑娘,真不记得咱家了?”   凤笙停下脚步,拿扇子指指自己的鼻子:“姑娘,公公是在说我?小生虽长得俊了些,从小到大少不了有姑娘家爱慕,说我长得俊,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姑娘。念在您是殿下身边的内侍,小生就当没发生这事。须知,士可杀不可辱也!”   德旺词穷了。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一道声音:“磨蹭什么,滚进来!”   于是,德旺就滚进去了,凤笙随后而入。   ……   再见宗钺,凤笙仍心悸他的气势。   这个男人太多变了,至少凤笙与他见过三次,三次都是不同的面孔。但可以看出一点,此人虽脾气阴晴不定,但他总可以快速收敛自己的情绪,让旁人洞悉不了内心的波动。   她设想过经历了之前的事,他会是如何的发怒,甚至吞了她都不奇怪,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他靠坐在太师椅上,一臂支着扶手,端着茶碗,半抬目看着她。   看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凤笙嘴角僵了一下,但很快就长揖为礼,并高呼了一声见过三殿下。   上面没有叫起,凤笙就只能这么弯着腰。   平民见官要跪,但身负功名之人是不用跪的,可以以揖礼为礼。不过为了以示尊敬,在面对身份高贵者亦或者长者时,只有对方叫起,才可直起身。   “还不知三殿下招学生是为了何事?学生听说,三殿下与学生有一面之缘,可学生实在没有见过三殿下。”   “你说你没有见过本殿?”   “学生确实没有见过。”   “方凤笙,你好大的胆子!见了本殿下不跪也就罢,还谎称不认识。”   一声冷喝后,德旺已经恨不得把脑袋扎进□□了,凤笙反倒站直了腰。   “殿下这是在称呼学生?学生确实姓方,但不叫方凤笙。学生姓方,名凤甫,字审言,乃嘉隆二十三年的生员,朝廷允许可见官不跪。”   “方凤甫?”   凤笙点点头。   宗钺站起,踱了过来。   “字审言?”   凤笙又点点头。   “嘉隆二十三年的生员?”   宗钺围着她转了半圈,似乎在端详,她也就昂首挺胸给他看。   忽地,宗钺冷笑一声,目光落在凤笙的喉结上。   凤笙似乎有些恼了,拱手道:“殿下,学生不知您和这位公公为何做出与学生似乎熟识的模样,但人有相似,名有相同。学生定然不是您口中的那位方凤笙,不过家妹闺名倒是叫凤笙,但家妹早已出嫁,又是后宅女子,难道三殿下与家妹见过?是怎么见到的?”   宗钺看着她,凤笙不退不让。   就在她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宗钺突然坐回椅子上:“我竟不知方彦有你这个儿子?”   凤笙眼皮子跳动了一下,问:“殿下认识家父?”   “有过一面之缘。”   “那殿下不知,也就不出奇了。学生从小体弱,少在人前露脸,大夫说学生活不过十五,为了养病,学生常年随一位神医隐居在大山之中,外面甚至有人以讹传讹说学生英年早逝,殿下千万莫信了流言蜚语。”   ~~~~~~~~~~~~~~ 第21章   “是吗?”坐在首位的宗钺, 冷笑一声。   “如若殿下不信, 尽可去我方氏宗祠查验族谱, 不过学生就好奇了,为何殿下对学生的身份如此锲而不舍?难道真如殿下所言,是将学生误认成了家妹?那么学生又好奇了, 殿下是在何处结实家妹?须知女子名节大如天, 殿下可千万莫辱了女子的清誉,是时就算学生只是一介凡夫,也定会替家妹讨回一个公道。”   话题又被凤笙绕了回来, 宗钺到底是在何处认识了方凤笙, 为何对其如此锲而不舍?   宗钺能说吗?   当然不能。   “……你堂堂一位皇子,竟恬不知耻地企图霸占臣妻……   “……如若此事被圣上所知, 他对三皇子会是何等的失望!如若此事被外面的百姓所知, 三皇子与强抢民女的恶霸,又有何区别……”   ……   从外面走进来一名侍卫, 低头禀报:“殿下, 杜知府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前左春坊左赞善,现泰州知县范晋川。”   “让他们进来。”   侍卫退下。   不多时,杜明亮携着范晋川就进来了。   “见过三殿下。”   范晋川拱手为礼,抬头, 看见站在旁边的方凤笙, 面露惊喜之色。   “方贤弟?”   “范兄。”   “你怎会——”   凤笙一脸无奈之色:“我与三殿下生了些误会, 如今已解释清楚, 正打算离去。”   上面传来一声茶盏碰撞的轻响,引得大家都看了过去。   却是宗钺将茶盏搁回了小几上。   “方贤弟慢行一步,等等为兄的,待我见过三殿下,等会我们一起去饮酒。”   “那我去外面等范兄。”   范晋川点点头。   凤笙佯装无事地对上面拱拱手:“三殿下,那学生就先退下了。”   德旺直想捂脸。   他可是目睹了全过程,亲眼看见此人是怎么把殿下堵得说不出话。殿下可没有说让他走的话,她竟就能这么自说自话。   德旺瞄了宗钺一眼,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连他都不确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那个胆大妄为的方凤笙了。   “下去吧。”   凤笙对范晋川眨了眨眼,就退下了。   ……   见范晋川依旧看着门外,杜明亮没忍住咳了声。   范晋川回过神,对上首的宗钺笑道:“未曾想臣前来扬州访友,竟会碰上殿下。”   杜明亮解释道:“子晋去泰州上任,路过扬州,替老师带句问候,谁知前脚离开,后脚殿下就到了,下官想着太川与殿下相熟,就让人把他叫了回来。本想着邀他作陪,为殿下设宴,谁知他这个书呆子当着殿下面和人相约去喝酒。”   他又对范晋川道:“你这人也真是,殿下在此,竟能被你疏忽掉。”   这话说得范晋川有点赧然,但还是道:“朝中有规矩,臣子不可与皇子结交,如若臣还任着左赞善一职,还可借着给皇子们讲学的名头,与殿下相交。可如今既已是地方官员,还是避讳点好。”   这话说得就让人尴尬了,宗钺尴不尴尬不知道,至少杜明亮是尴尬的。   又是臣子不可和皇子结交,又是避讳,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呢?可恰恰说话的人是范晋川,还真让人生不起气来。   因为满朝皆知,范晋川就是这样一个顽固不化且迂腐至极的人。   曾经因他这份迂腐,还惹得圣上几次龙颜大怒,却又爱惜人才,没舍得罚他。不过他这样性格的人在官场上,显然是吃不开的,所以才会一直在翰林院坐着冷板凳,入朝为官已有六年,却依旧做着闲差,没得到重用。   包括这次,他从正六品左春坊左赞善,被下放到地方任一名七品知县。在很多人眼里,就是被降了职。   不然好好的天子近臣清贵翰林不做了,去泰州那样一个是非之地任县令?   泰州是好地方,但泰州县令不好当。   而且,按范晋川的履历来说,十七进士及第,在殿试中得头甲第三名探花。这样的人才放在历朝历代,都是要在翰林院先养三年,而后沿着既定的路线,任着清贵的官儿,做着天子近臣,直至入阁。   还没见过被外放出去的,还是做一个七品知县。   所以拥有这样一个人设的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惊讶。   至少宗钺就不惊讶。   他神色淡淡地道:“不用设宴,本殿舟车劳顿,也有些疲乏,你们都退下吧。”   “是。”   ……   等杜明亮和范晋川都退下后,德财来到宗钺脚前跪下。   “殿下,奴才失察,竟忘了查看方氏族谱。”   “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若是无事,怎会随意去查看别人的族谱。”顿了下,宗钺问道:“以你来看,她所言可是有虚?”   德财站起来,沉吟道:“她既然敢说,定是有所准备。如若照她今日所言,奴才猜测方彦那个英年早逝的儿子,很可能就是她一人分饰二人。当初奴才就觉得奇怪,方凤甫消失在人前的时间,恰恰是外面传出此女要出嫁之时,只是奴才忽略了此事。   “而且据说这兄妹二人乃是孪生兄妹,因是孪生,自小体弱,极少出现在人前。不过外面人倒是都知道方彦有个极其聪慧的儿子,十二就中了秀才,其女的名声倒是不显,外面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却很少有人见过。”   宗钺没有说话。   德财问:“殿下,可要奴才再命人去查?”   “不用。陈年往事,就算想查,也是道听途说。方彦是方氏族长,在族谱上添上几笔,不过是随手而为之事。”   德旺插嘴道:“可以审问方家人。”   德财用看傻白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无凭无据,殿下如今不易招人耳目,怎么审问?上次我去,已经打草惊蛇了,所以方家人就算知道什么,也势必会替她隐瞒。”   “奴才想不通,那真的是那个方凤笙?那她的喉结,就算女扮男装,难道这个也可以假装?”   宗钺没有说话,还是德财替他解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些走江湖搞旁门左道的人,手段神乎其神,简单的易容并不难。”   “可她怎么就那么大胆,敢当着爷的面说出那些话。”   因为她就笃定了,宗钺不会拆穿她。   提到这事,宗钺的脸色又黑了点。   “去查查,她和范晋川到底怎么认识的。”   “是。”   *   “未曾想愚兄和贤弟如此有缘,竟在此地还能相遇。”   “可不是,我也没想到能碰见范兄。”   从府衙离开,方凤笙和范晋川找了一家酒楼。   雅间一间,酒菜一桌,足够二人饮酒畅谈。   “方才我见贤弟有些难言之隐。可是出了什么事?”   凤笙其实有点诧异范晋川会发现这些,因为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就是,正直有余,迂腐也有余。   “被范兄看出来了?确实有点事。”   “能否告诉愚兄?说不定我还能帮贤弟解忧。”   凤笙看了他一眼,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三皇子看中我,想招揽我去他府上做清客。”   “清客?我离京之时,听闻圣上已下旨准许三殿下入朝办差,并在宫外建了府,会想招揽些清客,也不是不可。”   清客和幕僚通常被一并论之,其实是两类人。   清客是属于高门大户豢养的清闲文人,陪着谈天说地,陪着对弈弹琴,偶尔也帮忙出谋划策。而幕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总体来说幕僚要更被主人看重。   但很多高门大户都不止养一两个这种人,都称之为幕僚太扎眼,才会打着清客的幌子,冠以风雅只之说,企图蒙混过关。   “贤弟可是不愿?”   凤笙没有说话。   “愚兄能问问,贤弟为何不愿?等三殿下入朝办差,贤弟跟在他身边,应该大有前途。”   “天潢贵胄,泼天富贵,可这泼天富贵同时也代表危机四伏。”   范晋川恍然,赞道:“贤弟大智慧。”   “当不上范兄如此夸奖,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   “那三皇子怎么说?你可与他说了不愿?”   凤笙苦笑:“与这等人物说话,怎敢直言相拒,我还没谢谢范兄今日帮我解了围。”   “那你打算怎么办?”   凤笙没说话,给他斟满了酒,又给自己斟上。   两人一饮而尽,凤笙又给彼此斟满了。   范晋川看了凤笙一眼,道:“如果贤弟不嫌弃,愚兄倒是有一法。”   “什么法子?”   “愚兄近日便要去泰州上任,但愚兄常年待在翰林院中,从未接触过地方事务。方贤弟家学渊源,又被三殿下想招揽为清客,想必有其过人之处。如果贤弟不嫌弃,可暂时充为我的师爷,是时三殿下那边自然有推托之词。”   凤笙万万没想到,这范晋川竟如此可爱,她本来正想着如何找借口留在范晋川身边,他竟自己送上门了。   见凤笙不说话,范晋川似乎有点着急,抓着她的手臂:“贤弟可是不愿?其实就是一时托词,如若贤弟不愿,等应付完三殿下,贤弟可自行离去。其实料想贤弟是不愿的,贤弟聪明过人,显然对举业还未放弃,不过当愚兄的师爷,也不是没有好处,愚兄虽为人木讷了些,但文章做得极好,得过圣上很多次夸赞,有愚兄的指点,贤弟日后在举业上将事半功倍。”   “等等等等,范兄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明白了。那范兄是想让我当你的师爷,还是不想?一会儿说我可自行离去,一会儿又拿指点文章诱惑?” 第22章   范晋川被自己呛了下, 脸有点红。   “自然是想的, 我与贤弟性情相投, 贤弟足智多谋,让愚兄钦佩。我正想找贤弟请教一些地方事务,如果贤弟愿意来帮我, 子晋求之不得。”   子晋乃是范晋川的表字。   “那好吧。”   范晋川没料到方凤笙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有点发愣。   “难道范兄刚才说的话都是虚言?”   “自然不是。”   “那以后还望范兄多多照顾指点。”凤笙端起酒。   范晋川也端起一盏,两人虚碰一下,对视而笑, 一饮而尽。   ……   等两人饮完酒, 已是月上树梢。   范晋川酒量不佳,喝得醉醺醺的, 被凤笙用马车送回客栈。   回到客栈, 禹叔没有离开,而是摆出要谈事的架势。凤笙只能让知秋去泡了茶来, 两人在桌前坐下。   “公子, 你为何会答应范公子?侯斐说得没错, 如若公子想替老爷翻案,那位三皇子倒是个很好的选择。这位范公子虽也是有才之人,但一个七品知县,如何借势去和那些庞然大物相争?”   “三皇子先不提, 范晋川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为何不提三皇子, 公子……”   凤笙打断他:“禹叔, 你可知范晋川是谁的学生, 又将前往何处上任?”   禹叔目露询问。   “他的老师是宋阁老,前往上任之地是泰州。”   禹叔惊诧得当场站了起来。   “先不提宋阁老,《盐志法》曾有云:盐课居赋税之半,两淮盐课又居天下之半。两淮盐运司其下设三分司,分别是泰州分司,通州分司,淮安分司,三分司中又以泰州为之最,其出盐量曾达到天下之五六。我爹的案子和盐有关,我们先设想我爹遭受此难,是因周大人打算上书揭发盐政贪利成风,显然这种行举触动了某方利益,所以对方倒打一耙,并设局构陷。   “对方反应速度如此之快,显然是早已走漏了风声,那么如若这件案子被捅到上面,圣上派人来查,会从何处查起,什么人会害怕有人来查?我觉得与其如高筑楼台,不如从根子上查起,所以我反而觉得去泰州更好。”   “凤笙你是何时知道范晋川的上任之地是泰州?”   “之前从侯叔那里出来,不小心碰见他出现在府衙,就多问了一句。”   “也就是说,你在来回的路上,便计划好要利用范晋川去泰州?”   凤笙点点头。   禹叔眼中含着惊叹,却没有说话,突然感觉一瞬间多了许多信心。   虽他们已经在做了,可之前宛若无头苍蝇,没有半分助力,他心中焦虑却不敢言。如今不过半日时间,方凤笙已经打开了局面,也许他们会成功也说不定。   “凤笙,我相信你一定能做成。”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   禹叔走了,凤笙梳洗后,上榻休息。   想起禹叔之前的问话,她翻了个身。   其实为何不选择三皇子,凤笙还有一因,不过这一因,她并不打算说。   *   范晋川上任时间就在近期,已经耽误了不少日子,便打算辞行离开。   宗钺获知此事,特意让杜明亮设宴送行。   “此去一别,山高路远,不过本殿相信很快就能在京中见到范大人。”   “谢殿下厚望,其实与待在京中相比,下官倒觉得在地方能更多的替朝廷办事。从京中来到扬州这一路上,下官刻意弃水路走旱路,就是想路上多走多看,这一路上甚是感叹,才明白古人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真谛。”   所以说范晋川就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家说在京中见到他,是寓意他会很快升官得到重用。他却说不想进京,就想在地方,这不是明摆着给人找堵。   今日凤笙也在,对范晋川的为人和秉性,又多了一些了解。   她是作为范晋川的师爷出场,她本不想来,但范晋川非拉着她来,说到时候他和宗钺解释下,免得宗钺迁怒于她。刚好凤笙又想多观察形势,就跟着来了。   来了后,宗钺倒也没说什么,至于他有没有相信范晋川所言,在来扬州的路上,方凤笙就和他约好,要去帮他,反正从表面上也看不出来。   既然有宴,自然少不了歌舞。   江南出美人,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可惜明明美人妩媚,宗钺和范晋川却表现得并没有什么兴趣,场中只有杜明亮带着侯斐勉力支撑着不让冷场,不过方凤笙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的。   “贤弟?”   凤笙挑了挑眉。   两人同坐,低声说话倒不会惹人注意。   “温柔乡英雄冢,吴王夫差国土碎,女色引诱为罪魁。贤弟如今举业为重,不要太过沉迷女色。”   呃?   凤笙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难道此人还是个道德卫士?   “子晋兄,圣人曰食色性也,文人墨客多视此为风雅之事,怎生子晋兄如此反感?”   “愚兄这么说,都是为你好,你尚且年轻,不懂这其中的厉害之处……”   这时,杜明亮找范晋川喝酒,只能被打断话题。   方凤笙还是自己看自己的,浑然没把此事当成回事。   酒过半巡,凤笙觉得有些腹胀,便起身去出恭。   外面有服侍的丫鬟和小厮,倒也不愁没人引她前去。从恭房出来,见外面明月当空,夜风清凉,凤笙就站了站散散酒气。   感觉舒服了很多,她转身往回走,刚一转身,就碰上一面墙。   她往后跌了去,被人一把拽住。   “三殿下。”   月光之下,宗钺一身玄色锦袍,挺拔如松,目光却暗沉。   凤笙挣了下,没挣开,手腕被人牢牢的抓着。   “你到底是方凤笙?还是方凤甫?”   “自然是方凤甫,三殿下以后可千万别认错,凤笙是家妹。”   宗钺看她面不改色撒谎,冷笑了一声。   “三皇子,如若无事,学生就先回席上了。”   “你难道不知,凡事太巧合,就会流于刻意?”   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凤笙的嘴角僵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她其实根本就没打算能骗过宗钺,不过是笃定了他不会当面拆穿她。   “学生从未想过要欺瞒殿下。”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宗钺哼了哼。   “不是学生狡诈,不过是三皇子太咄咄逼人。”   “你该不会忘了你在孙家做了什么事?”这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足以见得宗钺还记着仇。   凤笙深吸一口气,端起笑容。   她往回拉自己的手,还是没拉回来。她让自己目光显得真诚一点,软了音调:“三殿下,如果是您还记恨之前的事,我在这里真诚的向您道歉。请原谅一个四面楚歌,却又迫切想离开那个地方的弱女子,那种情况我只能顺势而为。如果我不那么做,也许再过几日,我就突然发现自己被送到您的床上。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我宁可死。”   “你终于承认了?”   “三殿下不是一直不信吗?这个谎再说下去又有何益?不过我相信三殿下宽容大度,一定不会和小女子计较。”   “本殿一点都不大度,睚眦必报。”   “那我就没办法了,我改变不了您的想法。不过您放心,以后我不会出现在殿下眼前,给您添堵。”   凤笙又往回拉了下手,这次宗钺松开了。   “如果你是想替你爹翻案,你与其去找范子晋,不如来找本殿。”   凤笙刚迈出的步子,顿住了。   “三殿下知道的还挺多。”   “你从孙家离开,又用回了以前的身份,不就是为了这个?别怪本殿没提醒你,这件事不是你能碰触的,小心引火焚身。”   “就算是焚身,也烧的是我自己,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你以为范晋川能帮你做什么?他自身难保!”   凤笙只感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又撞在一堵墙上,抬头,看到的是宗钺冰冷的眼睛。   “贤弟,三殿下,你们这是怎么了?”   回廊那处,范晋川满脸疑惑地远远看着这里。   “没什么,就是偶遇三殿下,聊了几句今晚的月色动人。”   凤笙往后退了两步,低头拱手:“学生就不打扰殿下赏月了。”   宗钺冷着脸,没有说话。   凤笙经过他时,脚步顿了下:“为何我找范晋川,而不是找殿下您?因为,您从来就瞧不起女人呵。”   ……   凤笙已经和范晋川走了,两人边走边谈笑风生,依稀可闻。   一直缩在边上的德旺冒了出来,小声地喊了声殿下。   宗钺冷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第23章   连着两日, 宗钺的脸色都阴晴不定。   德旺小心翼翼, 还挨了好几通脾气。   这日下面报来消息, 德旺打死都不去禀报,硬把德财顶到了前面。   “殿下,范大人今日离开扬州, 从通扬运河前往泰州。”   虽然明面上是报范晋川, 实则是在报方凤笙,不过现在方凤笙这三个字,连德财都不敢提。   “另, 京中来了消息, 殿下您也该回京了。”   “明日走。”   “那方……”   宗钺一眼瞪过来,德财当即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 宗钺说:“让赵卓阳盯着, 她死的时候往京里递个信。”   “是。”   德财退下了,德旺找了个由头, 也偷偷跟了出去。   “你真这么给老赵传话?”   “不然怎么传?”   “我看殿下约莫是口是心非, 你要真这么传, 等那姓方的女人死的时候再传话,我估计传话的那人约莫是个死,你可千万别害了老赵。”   德财嗤笑:“你倒是操心的挺多。”   “你说咱们殿下这是怎么了?天下美人,尽可挑的, 偏偏跟姓方的那个女人较上劲儿了。”   见德财不说话, 德旺还踢了他一脚, 问他怎么了, 直到看见德财看着他背后的眼神。   “殿、殿、爷,奴才、奴才……”   “备马。”   城外码头,扬州一带水系发达,通过水路可以到达任何地方,也因此当地船业极为发达,码头从早到晚都有通往各地的民船、商船。   又有无数运盐船行经此地,堪称盛景。   德旺一路屁滚尿流地骑马跟在后面,以为宗钺定是要去码头,谁知码头就在前方,他偏偏勒紧缰绳停下了。   骏马长鸣,引来路人连连侧目。   就见黑色骏马上,男子面色冷硬,满身尊贵,让人不敢直视。   “回去!”   宗钺调转回头,身后的一行人也只能跟着调头。   你说这折腾一遍,到底是干什么呢?!不过这话德旺可不敢说。   *   从扬州到泰州,可直接通过‘通扬运河’抵达。   通扬运河又称运盐河,这条运盐河贯穿了遍布泰州的十数个盐场,给运盐乃至漕运带来了无数便利。   每逢到运盐之时,三四条船或五六条运盐船被串联起来,组成一个个小船队,这些小船队汇集在一起,绵延数十里。船队从东向西逆水而行,如若风向不适,则千帆发力,舳舻相继。又或是一队队背着纤绳的纤夫,喊着号子奋力前行。   也是走这么一遭,沿路看尽了这种场面,才让范晋川和方凤笙对即将到达的泰州,有了最初步的印象。   天下之盐出淮南,而泰州又是南盐的发源地。   等到了泰州城,又让一行人大吃一惊。   不仅仅是泰州城不像县,反而比一般的府城更为繁荣,还有那遍布城中的水网,与利用护城河连通附近数条河流建起的一个个泰坝,以及遍布泰坝周遭的盐浦,和数量繁多的盐商船。   不过这一切都和范晋川没什么关系,在来的路上,方凤笙便与他大概的描述了一下泰州当地情形。   因泰州盐场遍布,每处盐场都设有盐场大使,又有泰州盐务分司及泰坝监掣官署、批检所等,盐务自成一套系统,与当地州县官署分别属不同。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盐官比地方官更多的地方。   范晋川等人到后,便有县衙的人来迎接。   知县胡南春亲自出面,另有县丞、主簿、典吏等佐贰官作陪。   略微做了些休整,胡南春便亲自出面邀范晋川去赴宴,方凤笙这个师爷,自然也要陪着一同。   席面很丰富,并有伶人表演歌舞。   似乎这里的宴和歌舞就脱不了关系,范晋川很反感这些,还是方凤笙在下面一再拉他,他才收拢了不悦的神情,和胡知县把酒言欢。   酒过半巡,场面已经热了,姓刘的县丞微微使了个眼色,之前那抱着琵琶唱小曲的姑娘,便去了范晋川和方凤笙身边。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范晋川连连摆手道。   凤笙对胡知县笑了笑,在下面用折扇捅了捅他,凑近道:“既然是胡知县的一片美意,大人就接受了吧,不过是饮酒而已。”   范晋川用眼睛看她,她对他眨了眨眼,他默了默,没再说什么。   胡知县和刘县丞交换一个眼色,更是殷勤劝酒。   范晋川并不善酒,已经给方凤笙使了无数颜色,可惜凤笙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歌女身上。两人时而接耳说话,时而共饮一杯酒,玩得很是开心。   “方贤弟……”   胡知县道:“范知县,本官敬你。”   ……   就这么一杯接着一杯,明眼可见,范晋川是醉了。   方凤笙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脸色酡红,那歌女很是尽责,没少劝他饮酒。   “瞧瞧我们这光饮酒,也忘了正事,今日可要把大印交接一下。范知县可是还好,我们这便去大堂?”   刘县丞插言道:“何必如此麻烦,您在,范大人也在,吩咐人把大印拿来即可。”   “这倒也可。”   不多时,就有人捧着大印来了。   胡知县亲自拿着大印来到范晋川身边,他似乎也喝了不少,脚步漂浮,脸色通红。   “来来来,范知县,接了这大印,您以后就是主管这一地的父母官,本官就可以卸任去往他处。说起来这也是缘分,缘分啊。”   范晋川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大印,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伸手去拿,这时一只手挡了过来。   手指修长,骨节如玉,大袖下垂着一条暗红色佛珠。衬着玉手、青衫,格外夺人眼球。   “等等。”   方凤笙手中还捏着酒杯,看了过来:“胡知县似乎很心急,交接大印之前,诸物、诸事皆须明白件数,不急在一时。”   “本官倒也不急,不过打算在去他处上任之前,打算回一趟老家,才会……”   “今日范大人醉的不轻,还是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这——”   方凤笙已经站了起来,扶起范晋川:“大人可还好?我这便扶您去歇下,胡知县不知休息之处可安排好了?”   “当然安排好了。”   胡知县手捧着大印十分尴尬,却也命人领着方凤笙一行人下去了。   等二人走后,他脸色十分不好,挥退了那两个歌女,才恼怒地去桌后坐下。   “大人,这可怎生是好?这两个人好像不怎么好糊弄啊?”刘县丞陪着笑脸问。   “姓范的是个书呆子,倒是那姓方的师爷难缠。我见他来者不拒,还以为是个酒色之徒,没想到酒色倒是没冲昏他的头。”   “那——”   “启用第二套法子。”   *   热水帕子醒酒茶,两个丫鬟又想去给范晋川脱鞋,被他挥退了。   嘴里嚷嚷着叫小七,凤笙在旁边看得直想笑。   挥退两个丫鬟,她走到床前,说:“子晋兄,你真喝醉了?那我走了?”   这时,榻上才有动静。   范晋川撑坐起来,看得出他醉得不轻,但神智还算清明。   “方贤弟,你这到底是何意?”   “难道范兄没看出,那胡知县急着想与你交盘离开?”   “那你就去和歌女喝酒嬉戏?”   “不顺势而为,怎会知道他们的目的?”   “你是说——”   “既然知道他们的目的,明日范兄交盘之时务必上心,我没说话你可千万别贸然接下。至于剩下的,就看他们搞什么鬼了。不过让我来看,大抵是有些陈年旧账扯不清楚,所以那些人企图蒙混过关,想把这些账栽在你头上。这是这些人的老把戏,一般刚做官上任的,很容易就着了他们的道。”   范晋川连连点头称是,可能因为喝得醉了,脑子清楚,但控制不住动作,点头的样子颇为引人发笑。   方凤笙笑了笑,打算离开。   “贤弟还莫慌走!”   “何事?”   “为兄的想跟你说说你方才之举,就算为了探明他们的目的,你也不该与妓子嬉戏。须知酒色……”   “小七,赶紧侍候你家公子歇下,我也去歇着了。”   “贤弟!”   *   次日,县衙二堂。   范晋川带着方凤笙等人,胡知县则领着六房大小官员书吏。   他们手里捧着大印,及许多册子和账目,这些上面记载在泰州县衙所有的家底。包括在职官员数目,房屋及钱粮马匹,乃至大牢里的犯人,银库和粮仓存余等等,共三十一大项。   其实别的也就罢,关键就是钱粮。   曾发生过县官离任前夕,把前一季的税粮税银给提前收了,刚到任的县官不知道,到了收成之时,却面临无银无粮可收的境地。没东西上缴当季粮课怎么办?只能先谎报收成不好拖着,或者自己填进去。   因为大印一旦交接后,就代表诸事俱清,没有事后追责的。   范晋川端坐在大案后。   他是县官老爷,这是他第一次在下属面前正式露面,当保持当老爷的威严。至于其他事,只能交给方凤笙。   幸亏凤笙早有准备,她似乎也挺精通这些,拿着账册,带着知秋禹叔他们,和六房的书吏去查点,范晋川则由胡知县陪着喝茶。   整整查点了一天,才把其他琐事盘查清楚,接下来就是钱粮了,这个东西可急不来,只能等明日。   到了次日,还是由方凤笙带着人盘点,银库里的银子数额能和账目上对上,有些细微的小差错,这些就不用那么较真了。   再之后是粮仓,其实银也就罢,粮食才是重中之重,除了县衙里的粮仓,还有常平仓里的粮食。这常平仓乃是存储当地县衙每季截留之粮,谷贱时增其贾而籴,谷贵时减贾而粜,如若碰到灾年,也可用来赈灾,十分重要。   所以不光方凤笙,连范晋川也十分慎重。   常平仓并不在县衙内,一行人驱车前去。   看管常平仓的衙役见大人们来了,将仓房打开,只见仓中密密麻麻放的全是一袋袋粮食。   见此,范晋川露出笑容。   胡知县说:“范知县这下放心了吧,方师爷这么多的粮食,恐怕你们几人也没办法清点,我让人找几个人来帮你们。”   “那就谢谢刘大人了。”   依旧是枯燥的清点计数,清点中范晋川也让人打开粮袋看过,确实是还没去壳的谷粒。见此,他松了口气,看了一眼方凤笙。   方凤笙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清点。   一袋又一袋的粮食清点后,放回原位。   点至一半时,凤笙对禹叔使了个眼色,禹叔便拿着一把尖细的铁器,走上前去。   众人正好奇他想干什么,就见他快很准地对着粮袋扎了一下。铁器尖端扎入,便有谷粒从袋中滑出,这铁器似乎是特制的,粮食滑出却被铁器尾部挡住,不至于都漏出来。   胡知县的脸一下子白了。   凤笙走上前,看了一眼,叫范晋川:“大人,你来看。”   范晋川去看,见那滑出之物竟然不是粮,而是沙土。 第24章   “这事, 胡知县需要给本官一个交代!”   丢下这话, 范晋川就带着人走了, 留下胡知县等人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再怎么样,这事也得解决, 所以范晋川前脚回到县衙, 后脚胡知县就带着人跟回来了。   胡知县老泪横流,这下哪里还端得起架子。   “范大人,不是老朽厚颜无耻, 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除了胡知县的述说, 再加上刘县丞等人的描补,大致也让范晋川和方凤笙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泰州与他地不同, 人员混杂, 各衙门林立,光户籍便有民户、灶户、军户, 混杂而居, 矛盾丛生。   泰州自古以来便是产盐之地, 其地貌形态特别,刚好处于长江、淮河和黄海三水交错的三角洲上。临着的黄海,有取之不尽的海水供以煮盐,又有广阔的沼泽地、滩涂, 用以生长大量的芦苇, 供以燃料之用, 而串场河周遭的里下河平原, 地势平低,水路稠密,湖荡相连,又为运盐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两淮盐课居天下盐税之半,泰州又居两淮之十之五六,并不是吹来的。   如此重要的地方,朝廷自然不会轻忽,不光在毗邻的扬州设置了两淮盐运司,还在泰州当地设置了泰州盐务分司及泰坝监掣官署、批检所等盐务官署,用以管理富安场、安丰场、垛场、梁垛场等十处盐场,及盐的抽调、运销、征课、缉私等等。   煮盐需要劳力,因此便有灶户,每处盐场辖下便有数万不等的灶户;煮盐需要柴薪燃料,于是还需要荡地种植柴薪;而与官盐相伴,历来少不了私盐,所以盐务官署和地方盐场还管着当地盐场的治安和缉私。   于是不可避免,盐务官署就和地方官府产生了矛盾。   盐场不光瓜分了地方官府的行政权力,还妨碍地方官府征税。   地方官管着征收当地赋税,但灶户却可免收这些苛捐杂税,只用纳盐课。不纳苛捐杂税,不属于地方官的政绩,可这些人丁对外,却全属于泰州治下之民。   而当地田地又分两种,农田和荡地,荡地因种植柴薪,纳税远远低于田税。于是又生出这样的一种乱象,有些富户欺上瞒下利用荡地充作农田使用,以企图少交税或者不交税。   而煮盐需要柴薪,荡地出产柴薪不够,又有人私下侵占农田改为荡地。   这些乱象对于盐务官署,是一概不管不问的,他们只管每年出产的盐量达到朝廷的要求。甚至在私盐泛滥时,为了填补亏空,还要求当地官府免除荡税,或者承担荡税。   也就是说,地方官府就是受夹板气的,政绩捞不到一点,赋税也难征。   这也就罢,泰州因处于三水交错之间,黄河的改道致使水灾频发,又临着黄海,还有台风肆掠。光近五年来,便大小灾情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而每次若有灾情发生,地方官府还得管着赈济百姓。   所以常平仓里怎么可能存得下粮,包括县衙粮仓里的那点粮食,其中也有半数都是假的。   听完胡知县等人的叙述,又见他们哭得那么惨,范晋川面现动容之色。   这时,方凤笙说话了。   她摇了摇扇子,面现讥诮之色:“胡大人哪怕再多为难,都不是企图将责任推到我家大人头上的借口。另,缺失那么多粮食,难道让我家大人填补不成?”   “这……”   “贤弟……”   凤笙将扇子一收,发出一声脆响:“这样吧,事情可以不追究,粮食你们得填上。”   说完,她就拉着范晋川道:“也到饭点了,吃饭去。”   范晋川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她硬生生拉走了。   待行去无人之处,范晋川停下脚步:“贤弟何必如此为难他们,此事我可与上禀府台大人,看能否减免下一季税粮,用以填补常平仓……”   “你给我打住!你真以为他们有他们说得那么惨?”   “难道还有假?”范晋川有点懵。   “十分里面掺了一两分,你也不一定能分辨出来。等着吧,假不假过两日就知道了。”   *   用完饭后,各自回房小憩。   起来后,方凤笙就拉着范晋川下棋。   期间,胡知县和刘县丞也来求见过,因为方凤笙交代,一律不见。   就这么挺了一天,第二天还是如此,第三天凤笙让知秋和小七故意在外面说话说漏了嘴,说老爷打算写信给府台大人。   当天晚上,刘县丞找了来,说胡知县把缺失的粮食都补上了。   本就只差粮食这一项,所以胡知县根本没和范晋川碰面,在范晋川接了大印后,第二天就带着家眷离开了。   “贤弟,你怎知他们是故意诓骗?你又为何笃定他们一定会把粮食补上?”   一大早,范晋川就来了,跟在方凤笙身后转了半上午。   可方凤笙就是不理他,喝喝茶拉着知秋下棋,坐累了还去外面逛了一圈儿。   一直到中午用午饭的时候,凤笙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才跟他说话。   “因为我有个好爹爹。”   呃?这话是何意?   凤笙有点无奈道:“你以为绍兴师爷的名头真是吹出来的吗?我们和普通路子出来的师爷不同。就好比我来说,我从小就是听着这种官场上的各种杂事长大的,亲朋好友乡邻之间,有什么稀奇古怪或者离奇的事情,也会互通有无。甚至还有人将自己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写成手书传给后人,代代积累,代代相传,这些都是经验。   “像他们这次干的事,其实在官场上并不是什么秘密。寅吃卯粮,甚至拿常平仓里的粮食出来倒卖,赚取差价,开始就是赚差价,赚着赚着就忘了填窟窿。上面吃肉,下面跟着喝汤,能瞒就瞒,能骗就骗,上任骗下任,下一任再往后面栽赃,都是沉疴痼疾。”   “那为什么没人出来管?”   “谁管?”   这话堵得范晋川说不出来话了,显然这种事与他脑子里固有的观念不同,他的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   “如若不管,仓中无粮,一旦碰见灾情,如何赈灾?”   “等着上面发赈灾粮。”   “如若上面没有发赈灾粮,而是让当地自己赈灾,又如何?”   “拖着,或者找大户捐粮。”   “如果眼看百姓就要饿死了,大户却不肯捐粮,又如何?”   “听天由命。不过你放心,办法总比困难多,饿死谁也不会饿死他们。”   范晋川粗喘一声,又道:“他们这么干,就不怕事情败露?”   凤笙看他有点可怜,叹了口气道:“当然怕,但人总有侥幸心,欲壑难填。再说,这种事只要没人捅上去,天塌不了。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这样的故事,县官贪墨钱粮,又适逢当地闹灾,无粮可赈,致使百姓饿死无数。为了躲避责罚,此人谎称暴民袭击常平仓,抢了粮食,事后不但没受到责罚,反而把沉疴痼疾都抹平了。”   见他不说话,她又道:“一方官管一方民,你既见不得这些,你就当你的好官。至于别人,你管不了,不用多想。”   ……   范晋川走了。   知秋忍不住道:“少爷,你跟范大人说这些做什么?你看他那脸色。”   凤笙靠在椅子里,用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此地环境复杂,而他天性正直,又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我还想办自己的事,就算不能借他为助力,至少别给我添乱,不然我光是给他收拾烂摊子,都有得累。”   “我看范大人那样挺可怜的。”   “他总要知道这些,不然怎么成长?”   凤笙怀疑范晋川被下放,就是为了让他知时务懂时务,可下放到泰州这种地方,也不怕他被玩死了? 第25章   方凤笙以为范晋川要颓上几日, 谁知道第二天他就振作了。   也由不得他不振作, 新官到任, 事务繁忙,除了要接受县衙所有人拜见外,还得接见当地官绅、里正、耆老、教谕、生员等, 还得查看当地的鱼鳞图册及户籍册, 了解村庄分布,山水田土,风俗民情等等。   范晋川没闲下, 方凤笙也没闲下, 范晋川经历一遍的,她都得经历一遍, 这样才能对整个泰州了如指掌。   忙完这一切, 已是八月十四,明日就是中秋。   为了施恩下属, 范晋川决定在中秋节当日设赏月宴, 县衙里凡记名在册的官吏都在被邀之列。   宴就设在县衙里, 明月当空,夜风清凉,端得是好风景。   有酒有菜,又都是平日里的同僚, 县尊大人平易近人, 所以大家都很放松。席间杯盏交错, 嬉笑玩闹, 连刘县丞都不得不承认新大人好手段,也不过一月不到,就把下面的人收拢得服服帖帖。   不,是那位方师爷好手段。   刘县丞端着酒杯,遥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方凤笙。   见她一身青衫,含笑看着席间,纸扇轻摇。如有人与她喝酒,俱是来者不拒,谈笑风生,丝毫没有架子。   一股颓丧突临,刘县丞将杯中酒一口倒入嘴中。   争什么争呢?   就这破地方,破县衙,油水不见分毫,事还不见少,天天受夹板气,谁有本事谁揽着吧!   “来,王主簿,我敬你!”   王主簿挑眉看了看他,道:“想开了?”   “没什么想开不想开的,有酒当喝只需饮!”   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尽皆饮下。   就在大家都喝得酒意正酣时,方凤笙反倒离了席。   范晋川借口如厕离席寻了去,见她缓步庭间,若有所思。   “贤弟在想什么?贤弟教我设宴施恩下属,怎生你倒是跑了。”   “没什么,我在想现在这个时候,乡试应该是结束了。”   乡试在八月,开考时间一般都在初六之前,各地不等,但在八月十五这日,怎么也都该考完了。   “贤弟怎会突然提起这事?”旋即,范晋川大悟:“都是为兄的不是,竟主动提起贤弟伤心事。不过贤弟也不用气馁,虽错过这次,但下一次未尝不会得中桂榜。”   凤笙失笑,知道他是误会了,不过她倒也没有想解释的心思。   “走吧,喝酒去。”   *   等一顿酒喝完,已是夜半时分。   凤笙回房,知春和知秋已备好热水。   洗了澡又洗了发,凤笙才舒服些许,只穿了件寝衣,披着一头青丝,盘膝坐在罗汉床上,让知春给她擦发。   知秋端了醒酒汤进来:“少爷,喝点汤暖暖胃。不是婢子说,您身体不好,又总是喝酒伤胃,这阵子您早饭进得不香,就是喝酒之故。”   “过了这阵儿就不喝了。”凤笙说。   知秋嗔她一眼:“您光说,从没记住过。”   知秋还真没说错,凤笙的脾气历来不错,尤其对两个小婢子,更是疼爱有佳。平时两人当她没大没小,她从来不说什么,都是好好好是是是,可惜就是从来记不住。   不过也不能怨凤笙不爱惜身体,范晋川为人木讷,如今能把下面那群人收拢住,全靠她平易近人。   什么叫平易近人?   那就是可谈风月可谈诗,可大碗喝酒,也能大声骂娘。   毕竟县衙龙蛇混杂,像刘县丞那样的人,还能讲讲风雅,和下面那些三班六房的衙役书吏,就只能投其所好了。   “少爷应该多吃些,太瘦了。”   “我吃得还少吗?”   “就是不长肉。”   “行了,你个小人精,就仗着少爷宠你是吧。这头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干,我困了,想睡。”   凤笙往罗汉床上躺,知秋拉着不让她躺。   “不能睡,小心着凉。少爷你再等会儿,天热,头发很快就能干。知春姐姐,你还不快跟少爷说话,别让她睡。”   “说什么啊?对了,都八月过半了,四少爷应该考完了吧?”   话刚出口,知秋就一个眼刀子过来,知春小心地看了凤笙一眼,见她容色平静,才松了口气。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姑娘又不在意,就是四少爷回去知道了,恐怕……”   知秋狠狠地扯了知春一把,将她拉出房间。   两人拉拉扯扯去了耳房,知秋把门栓上。   “你当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我就是一时说漏了嘴。”   “我看你不是一时说漏了嘴,你是心里念着四少爷吧,不然谁都不记得,就你记得四少爷考完了?”   知春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呢!”   知秋斜睨着她:“你说我说什么?我就算这两年没在姑娘身边,我都知道你的心思。你私下当着我念叨也就算了,当着姑娘也说。与其这样,你当初别跟我们一起走,留在那孙家等你的四少爷。”   “秋儿,你……”   知春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喃喃道:“我就是想不通,你说四少爷那么好的人,姑娘怎么就能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   “这世上你想不通的事多了,你以为姑娘跟你一样,见个男人就挪不动道?”   “四少爷对姑娘那么好,每次从外面回来,去了老太太那儿,第一件事就是来问秋堂,寻常有了什么好书好画,都拿来给姑娘品赏,自己都不留。你说姑娘一句话都不留,人就走了,四少爷肯定伤心……”   门外,披散着长发的凤笙,静静地站着。   她本是怕两个丫头吵起来,没想到会听到这些话。   “……我跟你说吧,你就趁早死心,当初姑娘嫁到孙家,那是什么光景,姑娘心有芥蒂,无心情爱,现在老爷去了,姑娘更不可能了。咱们姑娘的性格你不了解?一旦决定了,就绝对不会回头,你要是真舍不得四少爷,你就自己回去……”   “我没有舍不得四少爷,我就是……”   “反正我跟你说,下次再让我听见你当着姑娘面提这事,我就跟你翻脸!”   知秋气呼呼地推门而出,正好碰见站在外面的凤笙。   “姑娘!”   “我看你们一直没回来,怕你们吵起来,就来看看。知春怎么了,怎么哭了?”凤笙往门里看看,佯装无事。   “姑娘你别理她,她不会说话挨我骂了,她当然哭!”   知秋拉着凤笙往回走,凤笙也就跟她走了。   ……   知秋先服侍凤笙上榻,又转头去打地铺。   “秋儿,你上来跟我睡。”   “姑娘,我褥子都铺好了。”   “铺好了,扔在那儿。”   知秋去脱了衣服,爬上床,摊开被子,睡在外侧。   见凤笙一直睁着眼睛,她小声说:“姑娘,你别跟知春生气,她就是个小丫头片子,没见过长得俊的男人。”   “说得好像你见过很多似的。”   “婢子确实见过很多啊,姑娘你忘了婢子小时候在青楼长大,还是你把我从里面救出来了。这世上其实没几个好男人,个个贪花好色,当着□□一套,回家当着妻子又一套,看起来纯良无害,其实那都是装的。”   凤笙被逗笑了。   知秋看了她一眼:“姑娘,你是不是想起四少爷了?”   凤笙叹了口气:“没,你不都说我无心情爱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   范晋川在研究完鱼鳞图册后,就开始下乡实地勘察民情。   挨着每个镇每个村的走访,当然也去过盐场,却看不到内里究竟,他亲自上门,少不了得人陪着,也就是走马观花看上一遍。   很快就到了快收秋粮的时候,这个时候也是全县最提高警惕的时候。   秋干物躁,最是容易走水,如若田地着了火,损失的就是一季口粮。可偏偏最怕什么来什么,不过几日时间,下面已经报来两地农田失火。   接近成熟的粮食,就那么损在一片大火之中,农人哭嚎不止,直说老天要断了自己的活路。   范晋川已经连着熬了两天三夜了,双目中全是红血丝,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县衙人手有限,左支右绌。   方凤笙将他硬拽回去休息,他不愿。凤笙只能告诉他,等他睡一觉起来,事情就能解决了。   现在在范晋川心里,方贤弟已是无所不能了,可他很怀疑这种情况,还能怎么解决。他就算再迂腐,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也知晓大火不是无缘无故,因着早在之前他就晓谕过当地里正,务必让农人小心防火。   甚至具体到方方面面,按班按点巡逻,一刻不得轻忽。   所以火是人为的。   为了什么?之前方凤笙与他说过,每到秋忙之际,少不了有黑心大户浑水摸鱼,损了一季粮食,农人的日子怎么过,还要缴纳当年赋税,只能是卖房卖田。   大户豪强侵占农人田地,手段花样百出,可在明面上却绝不会让你抓住手脚。等是时农人自己找上门,再压低价钱,田得了,还能落个大善人的名头。   “好了,你现在去休息,我说能解决就一定能解决!”   “等熬过秋收,我就让人开始清丈全县土地。”   这事恰恰是清丈引来的!   凤笙心里喟叹一口气,却没有明言。   ……   孙闻城从熙梧堂走出来,步履蹒跚。   “四少爷,要不奴婢送您回去吧。”   “不用。”   周妈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看着他远去的寥寂背影。   孙闻城大脑一片混乱,喜中桂榜的喜悦全然没了,他没有直接去往京师赶赴次年二月的春闱,就是为了想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她。   他知道她在这里过得不快乐,他想等他中了进士,就带她离开这里。到时候,他或是留京,或是外放,她又出了孝,总能过得和美,却没想到……   也不过几个月无人居住,问秋堂便萧瑟空旷的可怕。   孙闻城推开院门,走进去,却一时望而却步不敢进屋里。   他在院子里茫然转了一圈,还是不敢进去。刚转身,看到不远处伫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凤笙!”他激动地上前一步。   “四哥,是我。”   是孙如画。   “你怎么来了?”孙闻城收回伸出的手,在袖下紧握。   “我突然想起四嫂嫂了,就来看看。她没走之时,我在她那里借过一本书,如今却没处还了。”   孙闻城看过去,这书正是当初他送给凤笙的。   “给我吧。”   孙如画将书递给孙闻城,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还有事?”   “四哥,你别伤心,也许四嫂嫂心里不是没有你,她离开是有难言之隐?”   “你知道什么?”   孙如画目光抖颤,慌张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四哥,我先走了。”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孙闻城抓着她的手,他历来温和,能做出这般行举,足以证明他内心不平静。   “四哥,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我、我……”孙如画被吓哭了,哭了两声,她问:“四哥,老太太是怎么跟你说的?四嫂为何要离开?”   老太太说,方凤笙攀附权贵,竟和三皇子有私。这事太丑,孙家又得罪不起皇子,只能缄默不言。对外界则说凤笙身染恶疾,养病多年却一直不好,为了孙家的子孙后代着想,休她归家。   还告诉他,这件事谁也不要说,谁也不要问,藏在心里,藏一辈子,皇子乃天潢贵胄,孙家惹了他,顷刻就会大祸临头,满门皆丧。 第26章   老太太卧病不起, 又哭得老泪横流。   她最疼的人就是孙闻城, 哪怕王玥儿也要退一射之地。   所以孙闻城信了。   可现在——   孙如画低头用帕子擦了擦脸, 道:“四哥,其实我也知道的不多,只知端午那日闹出一场事, 外院的钱二闯进四嫂的屋子, 四嫂院子里的丫鬟小桃说、说四嫂偷人,这事还把三嫂牵连上了,但三嫂说跟她没关系, 因为被娘罚了, 就想去找四嫂吃酒,谁知碰上这种事, 自己落得满身腥。”   “钱二闯了凤笙的屋子?被自己丫头指认偷人?”   “后来才知是一场误会。还有就是贵客住进榕园后, 老太太借口夜不能寐,让四嫂帮她抄佛经祈福, 说大师算过老太太命里缺水, 须得在水多之处抄经, 才有作用。四妹妹拉着我去帮四嫂抄佛经,我当时不知,后来才知晓,原来那位贵人喜读佛典, 四妹妹不过是投其所好。   “……那日二婶来找四妹妹, 四妹妹说贵人看中她了, 还说多亏了四嫂的洪福, 谁知人去了才知道认错了人。当时不知那位贵人看中是谁,老太太就在熙梧堂叫了一众姐妹去,四嫂也去了。后来老太太挥退了其他人,就留了四嫂在……”   “你确定你所言属实?”   孙如画痛呼一声:“四哥,你抓疼我了!”   孙闻城没有放手:“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你所言属实?”   “四哥,你真的抓疼我了。如果你不信,你去问四妹妹,或者问府里下人,当日四嫂离开,很多下人都知道,那位贵人随后也离开了。之后老太太下了禁口令,说谁也不准再提四嫂,并对外说四嫂是患了恶疾,久治不愈才会被休。   “四哥,本来这些事我不想说,可你和四嫂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加之今日无意间撞见,妹妹心生不忍才会告知。四嫂已经够可怜了,当日方家出事,她卧病了很久,府里有人说四奶奶要给表小姐退位让贤,好不容易她身子见好点,又出了这么一场事。四哥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了这些,不然妹妹可就没法活了……”   孙如画还在哭,孙闻城已经走了。   他走得很茫然,竟有一种天下之大无处安身之感。   *   “咦,四哥你怎么站在这儿?”从园子里经过的孙如意,好奇地看着孙闻城。   孙闻城似乎一下子就从梦中醒来了,他拉住孙如意的手:“你跟四哥来,四哥有事问你。”   翡翠要跟过去,孙闻城一个眼神过来,当即吓得她不敢跟了。   “四哥,你到底要问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孙如意被拉得踉踉跄跄,直到了一个小亭,孙闻城才停下脚步。   “我听说爹前阵子打算送你去给人做妾?”   “什么做妾?皇子的妾能跟普通的妾一样?可惜那三皇子没看中我,竟然看中了姓方……”   孙如意不说了。   “四哥,你套我话?”   “你要还想认我这个哥哥,就跟我实话实说!”   孙闻城的样子实在吓人,他从小就生得俊,脾气温和,府里上上下下谁不说四少爷是最好的人。这个最好的人平时连下人犯错都很少训斥,可现在却用这种恶狠狠的样子看亲妹妹,反正孙如意是被吓到了。   “……爹跟娘都说这是丑事,谁也不能告诉,不然以后孙家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了。”   孙如意哭哭啼啼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给孙闻城听了。其实她知道也不多,和孙如画差不多,都是截止到老太太挥退了一众女孩子,只留了方凤笙在。   “四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我没事,你走吧。这事别给其他人知道,祖母既然下命禁口,你若是跟人说了,你知道祖母脾气,她肯定会很生气。”   “我谁也不说,四哥你也别和人说我跟你说了这些,娘说不能跟你说的。”   孙闻城点点头,孙如意便匆匆走了。   等她走后,孙闻城笑了起来。   真是可笑!可笑!他最亲的三个人竟拿着他的妻子去攀附权贵,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   这一觉范晋川整整睡了一夜,等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匆匆起了来,连饭都没顾上用,就问方师爷呢。小七告诉他,方师爷招了一众富户,正在会客处说话。   会客处里,正中墙上挂着一副中堂画,下面是张黑漆杉木的长案,长案前放着张方桌,左右各放一把太师椅,下首左右各有一排黑漆杉木的圈椅,用同样材质的花几隔着。   凤笙一身青衫,坐在首位右侧的位置,手里端着盖碗,眼神却放在下面一众人身上。   此时那两排圈椅上,坐的俱是一个个穿着绸缎袍子的男人,胖瘦不一,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泰州当地的富户。   “不知各位意见如何,方某和老爷商量着拿出这么一个章程,如今也就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各地秋收。”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说:“方师爷,你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田又不是我们的田,合则还得让我们派人守着,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样的笑话。”   “那孙老爷今日就听见了,觉得意下如何?”   “你——”孙老爷气急,一挥袖:“简直荒唐至极!”   凤笙还笑着,但笑得很强硬,放下茶盏道:“不管各位觉不觉得荒唐,事情就这么定了,秋收乃是县衙重视的大事,这一季的赋税能不能按期交上去,就全看这些日子。所幸时间也不久,就劳烦各位了,老爷一定会记着各位的好,不会让你们白辛苦。”   “反正我是不赞同,就算县尊大人是父母官,也不能强迫百姓去干不愿干的事。”   “大人呢?方师爷,你不过是个师爷,会不会有些越俎代庖?”   “本官在此。”   随着声音,一身官服的范晋川走了进来。   大周官服都是制式的,乌纱帽、团领衫及束带,七品官服乃是青色,前缀溪敕的补子。因为制式,这种官服威严有之,美观不足。但范晋川身材高大,倒是能把衣服撑起来,格外添了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方师爷的意见,就是本官的意见,尔等既身为本县之民,当遵循本县的告喻,这两日本官就下发公函,晓谕全县。”   “县尊大人,您如此罔顾百姓意愿,就不怕激起民怨?”   凤笙刷的一下把折扇打开,道:“孙老爷,你能代表全县百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前日有百姓来县衙状告贵公子强抢民女,因着最近大人忙着秋收之事,所以这张状子暂时还压着。可你也知道此事可不是什么小事,如果一直压着不处理,恐会激起民怨啊。”   “你——”   孙老爷被气得站了起来,却也只是站着,没走。   凤笙见好就收:“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还望诸位回去多加考虑,毕竟这是阖县大事,当是众志成城,方可顺心如意。”   ……   众人退下后,堂上就留了方凤笙和范晋川两人。   “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中午才会起,这些人又都到了,我才会出面跟他们把事情说了。不过这种事,你出面不太好,毕竟你是父母官,实在不太适宜摆出这样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好了,我早上还没用饭,先去吃点东西。”   凤笙站起要走,被范晋川叫住:“贤弟,你说的孙家少爷强抢民女,有人告来,你把状子压了下,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我不过是道听途说,故意诈他。”   “故意诈他?可他若是不信?”   “他肯定会信。”   “为何?”   “因为我们的态度太强硬,因为他心虚。”   “就算他信了,可别人不信,光他一人,似乎不起什么作用。”   “不需要其他人信,只需要他们明白一个态度就好。”   “什么态度?”   “得罪了县衙,事情会很难办。杀鸡就是给猴看,不想当那只鸡,就掂量着自己有没有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堂上一下子安静了。   方凤笙意思很明显,她就是意图用县衙的权利强压对方服从,甚至不惜构陷。   构陷什么?   明明无人状告孙老爷之子,可她借着道听途说,做下此事。如果孙老爷质疑,可能方凤笙下一刻就能拿出一张状纸,扔给他看。   同理,别人也是如此,县衙掌着本县刑名诉讼之事,有没有人告你,全凭官字一张口。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不外如此。   “这就是你说的解决办法?用手段威逼利诱,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凤笙转过身,笑看着范晋川:“那大人觉得什么法子最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也不该是这样,做官当讲究立身正稳,如若自己都行那构陷之事,何以服众?”   “非常时行非常事。好了,如果大人觉得我此举莽撞,反正大人是大人,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做,我先告退了。”   方凤笙走了,范晋川坐在那里不言。   小七看了他一眼:“公子,您又何必与方少爷起争执。您这些日子忙碌,方少爷也没闲下,您几日没歇,他也多日未眠,您歇下后,他又张罗着把这些富户请来,你看他眼中全是红血丝。”   范晋川恍然,震动,却道:“我不是斥责他,而是……罢,我去找他解释。”   ……   范晋川到时,方凤笙正在吃粥。   知秋絮絮叨叨说她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凤笙只是笑和讨饶,见到范晋川,那笑容就收起来了。   “贤弟。”   “大人有事?”   “贤弟可是生气了,我那话并不是斥责于你,不过是……”范晋川来回踱了几步,在她身边坐下:“贤弟,你虽才智过人,到底年纪还小,三观未定。正兵以正取胜,不在于诡诈机巧。诡道不是不可用,但要慎用,不然长此以往,失了束缚,当祸害无穷。”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为何桀纣结局惨淡,以不得善终为结局,皆因行歪门邪道而终陷泥沼!权利使人膨胀,若失了‘正’心,只会愈演愈烈,滑向无底深渊。 第27章   “大人说不是训斥于我, 可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我手段不正, 不知大人有什么好的办法, 来解决此事?”   “我打算亲自下乡去各处巡视……”   凤笙打断他:“既然大人觉得自己的法子好, 那就去做,不用与我解释。我累了,大人容我休息。”   说完, 她把范晋川推至门外, 关上门。   范晋川苦笑对小七说:“方贤弟生我气了。”   小七不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   方凤笙还真是生气了,因为第二天范晋川离开县衙, 她也没出面。   此时范晋川也意识到自己不该直言不讳,就算心存劝导,也该说得含蓄些。不过他行程早已定下,只能回来后再行解释。   之后,范晋川开始了自己的下乡之行,方凤笙则开始自己无所事事的日子。   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睡睡,几天下来,倒是身心舒畅。   “没吃到亏的书呆子, 等他长了教训,看他还有脸大放厥词说我手段不正!”   “就是, 范大人未免太不近人情,少爷是为了谁, 他反倒还说你不对。”知秋一向是我家少爷永远都是对的铁杆拥护者。   那日凤笙突然出现, 虽然凤笙做出若无其事样, 但知春到底是心虚,连着多日少在她面前露脸,即使露面话也很少。这种事凤笙也不好当面点破,只能任她自己慢慢想开了。   所以今天凤笙出门就只带了知秋。   主仆二人一路且行且看,很快就到了北市。   北市乃是整个泰州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泰州水系发达,有护城河、中市河及玉带河,护城河外层围城环绕,内层绕东西市一周,中市河贯通南北,玉带河纵横东西,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内城河水系。   而南门护城河与打渔湾和运盐河相通,运盐河属长江水系,北护城河与数个串场河通联,又属淮河水系,于是便形成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奇迹,泰州城以护城河为点,成为了两处水系的交汇处。   当然这个奇迹不是自然形成,而是人为造就,一切为的不过是盐。   为了打击私盐和逃税,朝廷特在泰州城北的两水交汇之间设拦河坝,并设立泰坝监掣署,泰州分司辖下所产之盐引运至泰州城,需在赵公桥停囤,将盐包经桥抬过坝,掣验后换船从南水出城续行。   此时方凤笙便伫立在赵公桥上。   这座桥宽约十米,可容数辆车同时并行,长约四五十米。许多苦力肩扛着一包包的盐袋,从这里通行,运往前方的监掣署广场。那里有专门的官员司管抽检、课税,两侧屹立着数十个盐浦,乃是专管收购官盐之场地。   巡检司的人是这座桥上最惹眼的存在,他们戴大红折上巾和肩巾,穿短罩甲,手里拿着长矛或大刀,来回不停地巡视着整个桥面。   “今儿方师爷怎么有闲来这里了?”   说话的是巡检官勾庆,别看巡检官只有从九品,但也算是入了流的朝廷命官。巡检司乃是县衙辖下一个独立在外的分支,主缉捕盗贼,盘诘奸伪、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等。   与三班衙役不同,三班之中的快班主管城内缉捕盗贼、防火防盗等事,而巡检司涉猎的范围要更广一些,遍布下面村镇。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只要在管辖区域的范围之类,巡检司的人看你不像好人,就能把你叫下来盘问。而泰州因地处不同,巡检司的人还管着打击私盐,又和盐务衙门有些关联。   所以巡检司看似分属地方官府,实则并不怎么搭理县衙那边,那次范晋川设宴款待下属,勾庆便没有来,推说身上有公务。   勾庆没有穿官服,穿一身靛蓝色的长袍。他皮肤微黑,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不像个官员,倒像是哪儿来的风流公子哥。   凤笙与他有几面之缘,倒没有深交,对他的评价是笑面虎一个,深不可测。   “大人下乡巡视,我就闲下了,四处看看。勾巡检怎么在此,没有公务?”   “我们这差事嘛,说忙也忙,说闲也挺闲,就这么点儿事,有下面人盯着就成,我现在不也盯着?方师爷怎么没跟大人一同下乡?听说为了秋收一事,方师爷给大人想了个法子,可惜大人好像不怎么领情?”   “听说?听谁说?勾巡检寻常在衙门里见不到人,没想到耳目倒是灵敏。”   勾庆哈哈一笑:“这点小事还能称作耳目灵敏?其实也是在外面听到点风声,那些人可没少骂新来的大人霸道专制,这不就有消息传出来了。”   “不光有霸道专制,还有欺压百姓吧?”   “方师爷睿智!”   凤笙没有说话,勾庆看了她一眼,笑着道:“所以说人傻也有傻的好处,那点消息还没泛出个水花,就不攻自破了。不过方师爷这个计策倒是挺不错,就是轻视了泰州这个地方,还有下面那些富户,那些人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勾巡检还说耳目不聪敏?”   勾庆又是一笑,这次没有否认,道:“行了,方师爷不用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走吧,我请你去喝酒。”   “不了,我还有些事,以后有空我请勾巡检。”   之后,凤笙对他拱了拱手,便带着知秋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勾庆摸了摸下巴。   旁边一个巡检司的卒子凑过来:“大人,这姓方的不给你面子,要不要小的找人教训他一顿?”   “教训什么!他可是新大人身边的心腹红人。”   “新大人怎么样,心腹红人又怎样?惹了大人您,小的就给他们苦头吃,不给他点苦头吃,他怎么知道大人的好。”   勾庆赏了他一个爆栗子:“行了,别没事找事。”   小卒子很是委屈。   整个泰州城,谁不知道巡检大人好那一口,平时城里有戏班子上了新人,巡检大人必会临场。若是哪个能攀上巡检大人,在泰州城里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无人敢惹。   这次新来的县尊大人身边,跟着个长相清秀的师爷,巡检大人以前十天半月不去一次县衙,这才多久,就去了好几趟,没事就往别人身边凑,谁看不出来巡检大人冲着什么去的。   勾庆可不是什么善类,以前没少干些欺男霸女之事,谁想到今儿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勾庆又看了方凤笙背影一眼,扭头走了。   *   “王里正,你做得很不错。这是灌浆期最后紧要的关头,熬过这阵子,把粮食收上来,就能歇下了。”   “谢谢大人关怀体恤。小老儿在大河村做了这么多年的里正,您是第一位亲自下乡巡视农田的父母官,有了您的态度,小老儿就看那些藏在暗处的恶人,谁敢再做那绝户头的坏事!大人您放心,小老儿一定召集人手,日夜不间断看护庄稼,若是出了岔子,您唯小老儿是问。”   说到激动处,王里正甚至跪了下来,被范晋川一把搀住。   “王里正实在不用多礼。”   “这一拜大人当得,大人是好官,小老儿虽目不识丁,也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大人是好官。”   王里正仰望着范晋川,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方半张脸,脸上已经被晒蜕了皮,嘴唇也干涸的有些裂了。   “大人您等等,小老儿让人去取些水来,您喝了再走。”   “不用,本官还赶着去下一个村。车上有水,王里正不用再送。”   范晋川婉拒王里正,往一旁土路上的骡车行去。   那里,小七和两个衙役正等着他。   上车时,他突然站定往不远处看了一眼。   “大人,您看什么?”小七问。   范晋川摇摇头:“没看什么,我好像看见了方贤弟,不过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走吧,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村。”   骡车摇摇晃晃地驶离,车身满是灰尘,一车四人,寒碜得让人不敢置信这是县尊大人巡视,可这恰恰就是。   王里正收回目光,对不远处站着的一众村民道:“以前咱们都是听由天命,现在来了这么好个大人,咱们也跟那天斗一回,你们这些兔崽子可给我争气,谁要是夜里巡逻再给我偷懒耍滑,就给我滚出大河村。”   “是,里正叔。”   不同于平时,这次的声音格外嘹亮。   人群里,也有人偷偷地低下头。   ……   不远处的岔路上,停着一辆马车。   禹叔是车夫,还有知秋。   听着不远处那些农人的说话声,知秋犹豫地看了方凤笙一眼:“少爷。”   “走吧。”   马车缓缓驶离,方凤笙的耳边却回旋着好几个声音。   “……正兵以正取胜,不在于诡诈机巧……”   “……方师爷这个计策倒是挺不错,就是轻视了泰州这个地方……”   ……   “爹,那周大人古板固执,事事倚赖您,又总是意见跟您相驳,您何不自请求去,以您的本事,天下之大尽可去得,何必拘于一处。”   “大道之行,在于正大光明,不惧被人识破,行则有成;诡道之术,在乎投机取巧,最惧被人勘破,明透则不成。治国,需行大道,不可弄诡道也①。你只知周大人古板固执,事事倚赖我,殊不知爹跟他要学的东西还多。”   …… 第28章   秋收结束了。   虽地方太多, 难免出点小岔子, 但所幸圆满完成。   等下面终于把秋粮收上来, 范晋川也累脱一层皮。他回到县衙, 休息了整整三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凤笙。   与他不同,方凤笙这阵子过得可是悠闲, 没事看看书, 练练字,人也吃胖了一点。   “贤弟,在练字?”   范晋川到时, 方凤笙正在练字,他走到桌前。   凤笙道:“是的,大人。”   “贤弟可还是在生为兄的气?”   “怎么会,我怎么敢生大人的气。”   “你以前从不叫我大人的。”   凤笙没有说话。   范晋川看了看桌上的字,赞道:“贤弟的字刚劲有力,又清新脱俗,着实不错。”   凤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大人,你与其在这儿看我练字, 不如去看看还有什么公务没处理,您下乡这段时间, 衙门里积攒了不少公务,毕竟有些东西是我和刘县丞都没办法帮您处理的。”   范晋川为难地看看她:“那我先去处理公务。”   等他走后, 知秋走上来:“少爷, 你还生范大人的气?”   “我生他的气做什么?你们一个二个很奇怪, 我就练个字而已,都能给我扯上生气?不练了,勾巡检请我看戏,我出去了。”   ……   泰州城最好的戏楼,莫过于安庆楼。   此时安庆楼里,宾客满座,正中的戏台上,正上演一出贵妃醉酒。   那扮演杨贵妃的,身段娇柔,唱腔圆润而气韵十足。此时正演到他饮第二杯酒,以扇掩面,樱口轻衔着杯子,那一双含情目睇过来,真让人恨不得为其生为其死。   “让我看,那玄宗明明就在台上,可这杨贵妃的心却在台下。”凤笙轻摇着折扇,调侃道。   勾庆斜靠在椅子里,一手端着酒杯,听到这话,但笑不语,只是喝酒。   那日赵公桥偶遇之后,凤笙与他又遇过一次,勾庆出言请她喝酒,她倒是不好再推脱。被人请了酒,自然要回请,这么一来二去就熟了。   勾庆将酒杯放在桌上,笑说:“听说县尊大人从外面回来了,我本想着今日方师爷不会来,没想到倒来了。”   “大人回来,自当处理积攒公务,这些我可帮不上忙。再说,勾巡检早已有约,自不能爽约。”   勾庆手臂搭在凤笙身后的椅子背上,凑过来问:“方师爷看这小桃红怎么样?”   他凑得很近,近到凤笙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凤笙看了他一眼,道:“勾巡检所问何意,这戏子的扮相倒是不俗。不过都知安庆楼的小桃红是勾巡检的相好,您这般问我,可是故意试探?”   勾庆没料到方凤笙会这么说,扶着额笑了起来:“方师爷倒是直白。”   “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可不敢夺人所好。我还是比较喜欢美人,至于这种——”她看了台上的小桃红一眼,道:“美则美,可惜到底是男人。”   “男女又有何碍?”   “当然……”   这时,一个声音徒然响起:“贤弟!”   凤笙看过去,诧异道:“大人。”   勾庆自然也看见范晋川了,也没站起来,对他拱了拱手:“大人,稀客。”   范晋川看了勾庆一眼,又把目光放在脸颊微红的凤笙身上:“方师爷,本官有公务寻你,没想到你在这儿。”   “公务?”   “勾巡检,先失陪了。”说完,范晋川一把拉起方凤笙,两人便出了这安庆楼。   外面早已是华灯初上,深秋的天已经开始有了凉意。   范晋川处理完公务,又去找方凤笙,听闻她和勾庆相约看戏,当即大惊失色找了过来。   他是骑马而来,只有一匹马,回去自然不能再骑马,就将马扔在戏楼,回去后再让人来处理。   “方贤弟,你怎会和勾庆相识?”   “勾巡检也算是衙门同僚,相熟难道不是正常之事?”   确实正常。   范晋川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不知该从何说起。   凤笙本就生得白,一旦喝酒,就会微微上脸,真可谓是霞飞双颊。若是没有那层心思还好,因着勾庆这个人,范晋川忍不住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去看,终于明白勾庆为何会来‘招惹’方师爷。   “方贤弟,你是不知,那勾庆有、有……”   “有什么?”   “龙阳之好!”   凤笙眨眨眼:“大人怎么会知道?”   “我听人说的。”   “那定是误传了,我与勾巡检相交日子也不算短,倒是没看出这些。”   范晋川急道:“那能让你看出来?他对你……”   凤笙凑近了些问:“对我怎么?”   “对你有不良企图!”   凤笙笑了起来,折扇连连轻摇:“大人真是误会了,我真没感觉到勾巡检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世人惯是听信谣言,怎么大人也犯这种错误。”   “泰州城里都知道,勾庆喜欢包戏子,包戏子的意思你总知道?”   “明白什么?”   看着方凤笙含笑的眼睛,范晋川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副画面。   这件事还是之前两人相遇时发生的,后来他没再看见过出格,再加上县务繁忙,就暂时给忘了。   想着那两个书童,范晋川有一股冰寒之感。   “……此等分桃嬉戏之事,蚀人心志,不可见人……”   难道方贤弟本就有如此癖好,才会对勾庆视若平常,也可能是两人早就心有默契,只待一切水到渠成。   范晋川突然有一种无法面对方凤笙之感,只碍于两人同行,不能先走,却也突然沉默下来。   凤笙见他这般,有些不明白,但也没有多问,等回到县衙,两人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29章   方凤笙是回房看见知春, 才反应过来今天范晋川在闹哪出。   不过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范晋川就来找他, 说下面在征收秋税, 县衙的人手紧缺,让方凤笙与他一同下乡各处巡视。   凤笙没有拒绝。   范晋川带着小七,凤笙带着禹叔, 并两个衙役, 一行六人离开了县衙。   泰州境内水路稠密,所以他们是先坐船,到地方再换车。   坐在船中, 一路上就见来往盐船如织,时不时还有巡检司的船,拦下过路船只抽检。   因为勾庆的原因,如今方凤笙在巡检司里也算颇有名头,一见到船中有她,巡检司的人忙挥手让过,说千万不能让老大知道,不然还不得剥了自己的皮。   方凤笙摇扇微笑, 范晋川不知道为何脸却黑了。   “贤弟,我们下棋。”   离目的地还得行半日, 范晋川已经摆好棋盘。   凤笙来到矮桌前坐下,一人持白, 一人持黑, 两人你来我往, 下起棋来。   “贤弟岁数也不小了,不知家中可有婚配?”   凤笙今年十九,对范晋川也是这么说的,大周男女婚配都早,十九没有婚配,哪怕是对一个男人来说,也有些晚了。   “无。”顿了下,凤笙头也不抬说:“范兄难道有婚配了?”   范晋川也无,他还是二十三高龄。   “男儿大丈夫,当是先立业后成家,还没立业,何以成家。”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句话,直接让范晋川哑口无言。   “其实为兄的也不是没有婚配,我娘在乡下为我定了一门婚事,只是我事务繁忙,再加上女方家中有老人去世需守孝,才会拖延至今。贤弟家中的长辈,就不着急?”   “我家中已无长辈。”   范晋川十分吃惊,惭愧道:“未曾想竟提到贤弟的伤心事。”   凤笙放下一颗白子,淡淡地说:“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   话说到这种地步,自然继续不下去了,范晋川暂时也没心思再去劝贤弟‘回归正途’。   临到快中午时,终于到了一处码头。   这似乎是个专门用来停船周转的口岸,岸上十分热闹,有巡检司驻扎的竹棚。岸边停了几艘船,有民船也有盐船,其实当地的民船和盐船区别并不大,区别就在于盐船上有船旗。   这船旗是一次性的,盐船从盐场发出时发下,上书偌大个‘盐’字。旗面上另有印记,方凤笙观察了下,行至泰坝的盐船大多都有五个标记,说明这艘盐船从盐场出发到泰坝,是经过了五处关卡。   这处口岸似乎就是关卡之一。   一行人上了岸,其中一个衙役去找车,范晋川等人就站在岸边等候。   巡检司竹棚那里,几个巡检司的普通兵卒站在棚外,虎视眈眈地看着来往行人。棚子里,三个穿短褐汉子正在跟其中一个头目说着什么,那小头目满脸不耐烦,直到其中一人塞了他一个袋子,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才满意地点点头,挥了下手。   不多时,几个汉子匆匆而出上了船,船缓缓驶离,船旗上却赫然多了一枚印记。   范晋川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这是玩忽职守,不见抽检,怎么就让过卡。”说着,他就想往竹棚行去,却被方凤笙一把拉住。   “也许在我们到之前,他们的船已经被抽检过?”凤笙猜测道。   “可方才那几个人明明是给那人塞银子!”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就算是银子,别人也已收了起来,难道你去搜他们的身?再说巡检司是单独设立的,不归地方官府所管。”   留下陪同的衙役说:“大人,实在不用诧异,这种事在泰州当地,虽没有过明路,但也差不多是过了明路。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一船盐从盐场里运出来,行径这么多关卡,处处都需孝敬,才不会生事。盐商们都不差钱,也不在乎这点。”   “所以就任他们吃卡拿要?”   衙役干笑了下,没有说话,但神情难掩羡慕之色,恐怕是恨不得能变成巡检司的人。   “怪不得连着数年两淮盐政上报官盐滞销,为何会滞销,不外乎盐价太高,这些凭空高出来的盐价,恐怕都是孝敬这些蠹虫了。”   凤笙诧异地看向范晋川,没想到他竟知道这些,她还以为他真是不食人间五谷。甚至她知道关于这里面的一些细末枝节,还是来到泰州后,多方打听而来。   她不禁想起之前疑惑的,为何范晋川会被派到泰州这种地方。   大周将治下府州县等,划分了四个等级,以冲、繁、疲、难代之。其中交通频繁谓之冲,当地政务繁多谓之繁,税粮滞纳过多谓之疲,风俗不纯,刑案过多谓之难。   而泰州恰恰占了三处,繁、疲、难。按理说,不该让一个没有在地方做官经验的人,来坐这样一个位置,可偏偏就让他来了。   难道说,范晋川被派来,还是有一定隐喻的,可能是圣上对两淮盐政乱象早有不满?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让方凤笙有点激动。   无他,他爹的案子早已结案,各方俱是忌讳莫深。她曾想从根子去查,总要简单些,来了后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合适的切入点。   这也是她为何去结交勾庆的原因,她想着总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可显然勾庆也不是吃素的,除了一些浮在表面上的,其他的她一无所知。   车已经来了。   凤笙拉了拉范晋川:“范兄,此事光义愤填膺无用,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启程。”   范晋川这才敛住气怒上了车。   *   碍于各州县衙门人力不足,每县各设粮长数位,以负责税粮的催征。   一般粮长都是由各地区域田多、纳粮多的大户担任,普通的农门小户也没那个实力负责税粮的催征和押解。   泰州属于辖区面积大,农田零散之地,辖下有海安、安乡、溱潼、港口、姜堰、斗门、樊汊等数镇,这次范晋川一行人来的就是海安镇,也是泰州治下比较重要的一个镇。   海安镇十分热闹,不同于一般小镇,这里大约是数个盐场的停船周转之地,镇上酒楼、茶铺、客栈林立。   一行人轻装简行,找了家酒楼吃饭。   吃完饭,便驱车去了镇南。   负责海安附近区域的粮长宋家,便在距离镇南十里的地方。   每到征收粮税时节,粮长便会提前知会当地里正,里正再知会转达乡民,一般缴纳粮税都是有指定时间和地点的。地点不用说,就在宋家门前那个大晒场上,时间是为期三日。   三日虽是短了些,但足够附近的农户运来粮食交税了,就是紧凑了些,一般交税的日子,几乎都是从早到晚,不眠不休,有些农人早上到地方排队,下午才会轮上自己。   范晋川一行人到时,宋家门前的大晒场上正忙着。停了许多牛车、驴车,还有的家中无车,全凭男丁用挑子挑了来。   他们提前便下了车,步行进来,因为都穿着寻常人的衣裳,倒是不引人瞩目。   “你这次多添了多少才够?”   一个农人似乎交了税,从里面走出来,当即围上来几个人询问。   那人做了个手势,围着的几个汉子当即做咂舌状。   其中一个老汉压着嗓子道:“已经不错了,据说是县里来了个新大人,新大人爱护百姓,估计宋家怕闹出乱子,今年已经比去年少了许多,换成往年,至少得多出这个数目。”   一个年轻人骂道:“我们种地累死累活,一滴汗摔八瓣,他们这些人倒好,什么不干就要刮上一层。”   “少说两句,谁让你不是粮长呢,你若是粮长,你也当大老爷什么都不干,就坐那儿盯着别人来交粮。”有人打趣道。   这话自然也让范晋川等人听见了,范晋川正要问,被方凤笙拉了一把,两人往前挪了挪,来到人群前。   就见空地上,一处摆了张长条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等物,桌后放着一把椅子,坐了个穿缎子直裰的中年人。   长条案不远处围站了几个人,面前摆着斗、斛等用来计算粮食的器具,还有两个穿粗布短褐的农人,正在旁边人的监督下,往斛里倒着粮食。   这斛状似酒杯,口小底大,五斗一斛,十斗一石。因交税农人众多,也不可能个个都过磅,用斗斛来计量十分便宜。   粮食已经倒满了斛,可旁边监督之人还在说继续,直至堆成尖状。原本以为这样也就结束了,谁知此人撩起衣袍下摆,往后退了几步,‘嘿’的一声,大脚已踹在斛璧上。   随着重力撞击,已经堆成尖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程度塌了下来,并有不少粮食被震出斛璧,掉落在地上。也无人去收捡那地上的粮食,老农人让儿子打开粮食袋子,继续往斛里倒粮,直至再度堆成尖,才算是完。   “去那边画押!”   至于宋家的人,则分出四人,抬着被堆满的斛去一旁装袋,又分出一人去清扫落在地上的粮食。负责装袋四人,先用铜尺将堆尖的粮食抹平,抹下来的粮食,自有人处理,与从地上清扫起来的粮食装在一起,放在一旁,显然这些多出的粮食是宋家所得。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这明摆着是让农人多交税,中饱私囊!”范晋川震惊道。   “这就叫踢斛淋尖了。据悉,这踢斛的活儿,一般人干不得,得长年累月练习方可成。踢斛是让粮食装得更紧密,至于淋尖,大人也看见了。”方凤笙解释道。   范晋川面色震怒,拨开前面的人,想往那边走,被凤笙一把拉住,并拉出人群。   “你干什么?”   “这种当众剥削百姓的蠹虫,不处置无法以儆效尤。”   “行了吧,你就别添乱了,”凤笙拉着他,小声说,“我目测了下这两个农人共计交三石的税粮,多交出的粮食约三斗。粮食押解装袋都有损耗,这个损耗不可能宋家人出,还有押解途中的人力物力,以及塞给各处的好处费,就像方才那几人议论,这次宋家是手下留情了。”   “当众搜刮民财,还能被说是手下留情?”   “我虽然也看不惯此类事,但这是没办法避免的,想让人干活,难道你不给人好处?除非这收缴税粮的差,都由县衙一手包办,可就算县衙的人一手包办,你也很难得避免这种事的发生,你能亲自盯着所有地方?能靠一己之力包管税粮押解?你能把自己变成百个人用?不能!所以只要不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水至清则无鱼。”   “这是弊政。为何方贤弟会说得如此无动于衷?”   “你也说是弊政了,就像之前我们来的路上,都知道的事,为何没人管,因为管不了!”   “我没办法管所有人,我至少能管着自己,只要让我看到的,我就要管!”说着,范晋川再度走入人群,而因为他的出声喝止,人群里的已经起了骚动。   方凤笙除了无奈暗骂一声书呆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后跟着进了人群。   ……   因为范晋川的出现,让之后的收粮变得很尴尬。   就坐这么一个黑脸煞星在此,谁还敢再去踢斛淋尖,除非脚不想要了。宋老爷心里暗骂不止,面上还得笑着哄着。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下午,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 第30章   “起风了, 起风了。”远远就听见人喊。   那边喊着起风, 人群当即就乱了。   范晋川和方凤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跟二人来的一个衙役说快快找个地方避风躲雨。   “风只是微风, 有何惧之?”   那叫阿虎的衙役匆匆道:“大人, 此地不同内地, 临着海,秋季多有大风肆掠。大风通常伴着大雨,毁屋拔树也不再少数。”   “早上明明看着碧空如洗,这老天翻脸未免也太快了。”小七说。   “沿海一带的天气就是这样, 瞬息万变, 还是先进去躲躲。”   宋老爷也在请范晋川进去躲雨。   范晋川见一些来交税粮的农人慌不择路,对宋老爷道:“本官也就罢, 无事一身轻, 宋粮长还是找个地方给农人避雨, 他们带着粮食, 若粮食一旦淋雨, 可就要不成了。”   “大人放心, 这个自然不能少。”   范晋川甚至还带着人上前帮忙, 大人都帮忙了, 其他人自然不能站着,好不容易待这一群人避进宋家的宅子, 就听见外面轰隆一声响, 大雨瓢泼而至。   此时从屋里往外去看, 就觉得天突然就黑了, 外面已是一片汪洋泽国。   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忧心忡忡,无一人欢颜。   范晋川不解他们这种态度,最后还是一个老农人给了解答。   原来泰州这地方历年来多灾害,或是水灾旱灾,或是风灾蝗灾,所以今年的风调雨顺,直到秋粮都收完了,却什么都没发生,让许多农人都很吃惊。   可万万没想到还有这出等在这里。   而海安附近算是里下河平原,这附近的地势是四周高,中间低,极易发生水患。一旦水患肆掠,将是民不聊生。   范晋川听完,提出疑问:“这里水路稠密,又连通黄海,再是低洼地势,只需开海口疏浚即可,何以年年水患频发,却不得解决?”   这问题就太深奥了,无一人能解答,毕竟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农人。倒是一旁的宋老爷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说话。   又见范晋川俊眉紧缩,他出言道:“入了秋的天,一旦下雨便生寒,范大人还是与小的进去喝些茶暖身。”   知道范晋川是个爱民如子的性格,他又道:“至于这些乡亲们,自然也有暖茶供应,一会儿下人就来布置了。”   范晋川这才带着方凤笙等人,随着宋老爷一同入内了。   ……   宋家虽是乡野之民,但做了这么多年的大户,家中积攒甚多,宅子建得很是气派。   前后加起来有三进院子,虽不如一些城里富户那么富丽堂皇,但在这乡间也是头一份。   范晋川因一直忧心着老农人说的水灾之言,愁眉不展,宋老爷几番想搭话,他都没什么兴趣,眼见外面越下越大,宋老爷只能推辞要去四处看看,退下了。   屋中只留了范晋川和方凤笙,至于禹叔等人,则在耳房。   “方贤弟,你说此地为何水灾频发,难道真是地方官员尸位素餐?我之前查阅过地方县志,也获知此地灾难频繁,只当是因为当地气候原因,如今看来好像不止如此。”   方凤笙哂了哂,道:“地方频繁受灾,朝廷屡屡派人赈济,怎可能置之不顾。既然一直没能解决,肯定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阻碍。”   “那是什么阻碍?”   凤笙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   这雨一直下到天黑,也不见停歇。宋老爷亲自来说设宴款待范晋川等人,却被他拒了,只道是天气异常,没有心情。   无奈,宋老爷只能命人给范晋川等人送了些吃食,当然那些农人那里也没被忽略。   范晋川和方凤笙用过晚饭,见外面还是雨势不小,心情郁闷至极。总是这么杵着,实在让人心烦意乱,他便让人拿了伞,去看那些农人如何了。   与他们的高床暖屋不同,这些农人不过是被安置在一间大仓房里。   仓房里地面干燥,又拿了些被子和稻草来,这些人将就将就,也足以度过。范晋川也心知不能要求宋家按照招待他的规制,来招待这些农人,见他们有热饭吃有热水喝,也没多说什么。   不过这些农人都是忧心忡忡的,被雨阻在此地,家中如何暂且不知,都有些坐不住。   “爹,家里只有他娘和几个孩子,不如您在这等着,我冒雨回去一趟?”   “外面下成这样,怎么回去?天又黑了,你不要命了?”   “可这么下,谁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   老汉叹了口气:“再等等吧,等到明天雨还是不停,咱们就回去。”   类似这种对话很多,似乎农人们天生就对天气的变化十分敏感,让他们预感这场雨可能不会那么轻易结束。   一直到第二天,大家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面许多树木都被连根拔起,站在高处往低处去看,低洼处变成了一片泽国。农人们都坐不住了,宁可冒着大雨,也要往回赶。   范晋川怎么劝都劝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没入大雨之中。   到了第三天,雨还在下,范晋川也坐不住了。   他找宋家人要来斗笠,说要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方凤笙拉他不住,只能陪他一起。两人除了带了一个衙役,还带了禹叔,连同宋家不放心要跟来的人,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宋家的房子。   范晋川是去看有水的地方,除了河,还有附近的池塘。   池塘的水早已漫出,河里的水位肉眼可见涨了起来。   “快走吧,大人。”   大雨中,连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极为细小。   范晋川不走,最后是被人硬拽走的。   ……   “这种情况怎么解决?”   所有人都不说话,宋老爷在旁边陪着笑道:“大人放心,这地方闹水闹惯了,当地里正都有经验,雨势若大,定会带着乡民迁至高处躲雨,而且每个村都有用来躲雨躲水的房子,不用担心会闹人命。”   那农田怎么办?房子怎么办?牲口怎么办?粮食怎么办?毕竟不是每家都能像宋家这样,房子盖在高处。站在宋家的高坡上往下看,格外让人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置身事外感,却也让人感觉到绝望。   范晋川狠狠地瞪了宋老爷一眼,拂袖而去。   “我这是说了什么话触怒了大人?这也是实话,实话啊!”宋老爷似乎很冤屈。   凤笙抿着嘴,道:“大人是心中焦虑,你不要放在心上。”   丢下这话,她便匆匆跟了出去。   等县衙一行人走后,宋老爷才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   范晋川站在宋家门前的屋檐下,看着外面的水。   突然有人靠近,他只是转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   “大人不是奇怪为何此地水路稠密,却年年都要闹上一次水灾吗?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为什么。”   是个老农,姓名不可知,从开始下雨就留在宋家,其他农人都赶回去了,他却没有离开。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是红铜色,脊背弯曲,这是劳作了一辈子的痕迹。   “你知?”   “我知!”   顿了下,老农苍凉一笑:“其实这里的人都知,却没人敢说,没人敢跟您说!我老了,一家子都死绝了,都死在水灾之中,就剩我一把老骨头浑浑度日,我不怕死,我告诉你!”   说完,他就没入大雨之中,范晋川叫都没叫住。   这时凤笙和禹叔等人追了出来,范晋川从他们手中拿过斗笠,便匆匆追了过去。   “禹叔,你也跟上!”   方凤笙拿过一个斗笠,也追了过去。   ……   入目之间到处都是雨水,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脚都走麻了,却还是在走,没有一个人发出声。   一直走在前面的老农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疑似废弃了的闸口。   “看到了吗?这就是原因。黄河南迁,夺淮入海,运河河床不断抬高,为防止河水下泄,只有高筑堤坝,可上游一旦决堤,淹的就是下游的百姓。泰州的地势东南高,西北低,这里就是西北方,这里的水路连通着串场河和运盐河,疏浚海口容易,可泄闸放水,水位不够,盐船如何从这里运到被抬高河床的运河?泰州私盐泛滥,朝廷为了防止私盐贩子利用水道通行,在各处建闸堵塞,建不了坝的,就把水道堵住。   “都在堵,怎么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这是老天要绝了这里百姓!”   本是慷慨激昂,可话说到末处,竟回归平静。   可恰恰是这种平静,让人不寒而栗。 第31章   范晋川心里很堵, 闷着头往回走。   雨, 哗啦哗啦的下着。   凤笙叹了口气,耳边还回旋着那老农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禹叔, 把他带回去。”说完, 便追了上去。   她的脚程比范晋川慢, 等到宋家,就见门外靠墙的位置,立着范晋川所穿的斗笠和蓑衣,她松了口气, 脱下斗笠, 走进屋子。   回到这里,就像回到另一个世界, 为了驱寒, 也是避免潮湿, 屋子里燃着一个炭盆, 在这暴雨如注的天气里, 格外能添上几分暖意。   范晋川就坐在火盆前, 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 有水珠凝结在他的眉头, 晶莹剔透。   凤笙来到火盆前坐下,她的袍子下半截都湿透了, 靠近炭盆, 一阵暖意让她浑身冰寒退了些许。   “你似乎并不吃惊。”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大人所问何事?”   “那位老农说的话。”   凤笙伸出手掌, 放在炭盆上空取暖。   暗红色的佛珠从她袖中滑落而出, 在火光的照耀下,添了几分魅惑的流彩。   “为何要惊讶?”   范晋川默了默,声音有一股苍凉:“有时候我总会想,为何你明明小我数岁,却似乎看破世事,波澜不惊,透露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漠然。”   “那是因为大人不知我经历过什么。”   顿了下,她又道:“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不平事,我的心太小,没办法也没能力去关注别的其他事物。既然明知道无能无力,那就索性忽视它。”   “可我做不到。”   凤笙的声音还在持续响着:“就像之前我与你所说,此地频繁受灾,朝廷屡屡派人赈济,怎可能置之不顾。既然一直没能解决,肯定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阻碍。”   “什么阻碍?”   “人,银子,官位,朝廷,社稷,江山。”   “你说前三者,我还能相信,可朝廷社稷江山?思九州之博大,大周岂止两淮一地!”   凤笙依旧是淡淡的:“可两淮一地的赋税,占据了天下赋税之半。大周疆域辽阔,能收上赋税的地方却极少,而边关的军费,外海的蛮夷,哪处不需要银子?”   “你的意思是,两淮的乱象其实圣上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不知道。”   过了会儿,她又说:“也许吧。”   “我不信!陛下励精图治,内政修明,于政务上十分勤勉,每日天不亮就起,半夜三更还在批阅奏折,他怎可能明知百姓受苦,却置之不管?”   “既然你不信,那就算了,我一个草民,岂可置喙一国之君。”   “从这里回去,我就上书将此地之乱象禀奏给陛下!”   “随你。好了,我先回房休息会儿。”   ……   凤笙回到房中,盖上厚厚的棉被还是觉得冷。   她感觉自己可能要病了,最后果然病了。   她发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似乎听见禹叔在叫她,又似乎听见是范晋川在跟她说话。   她后悔了,当初就不该跟这书呆子来泰州,她的目的是为父翻案,如今却深陷泥沼,自己想做的事做不了,成天就忙着县衙这点破事。   今天操心秋收,明天操心谁家的牲口丢了,两家不依不饶打官司。还有收粮的,水灾的,还有巡检司那边,勾庆的话太难套了,她感觉到处都是线头,却没办法从众多线头抽出一根。   所谓的为父翻案,似乎就是个笑话。   她还梦见自己回到幼年的时候,她爹循循善诱的教导她读书。可是读着读着,她爹突然满脸鲜血,说自己死的好惨……   “方贤弟,方贤弟!”   凤笙悠悠转醒,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范晋川愧疚的脸。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冲动,你也不会淋雨受风寒。”   “我没事。”   “你昏迷了三天。”   凤笙一愣,半撑着起来:“外面雨停了吗?”   “停了。”   “有没有地方受灾?”   “有不少村庄都被淹了,但就像宋粮长说的那样,每个村都有一处高地,倒是没闹出人命。至于剩下的,只有回县衙以后才知。”范晋川精神奕奕的,笑着,拍了拍凤笙的肩膀:“贤弟看似冷漠,其实也是个心怀百姓之人,要不怎会醒来第一件事问的就是灾情?”   凤笙错愕,失笑:“我不过是担忧自己。”   “随贤弟怎么说。其实你吧,年纪不大,却故作一脸冷漠,为兄又怎会不知这其实都是掩饰?”   凤笙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她就是很自私,她的心里只能装下给她爹翻案的事,其他的她一概没精力去想。可她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默不作声。   “那何时回去?”   范晋川为难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本想着等你醒来就回,但是你的身体……”   “不用管我,我其实没什么事了,这么久未归,恐怕县衙会乱。”   ……   在凤笙坚持下,一行人踏上归途。   外面依旧是一片泽国,但走水路影响并不大。等渐渐出了这片区域,沿途两岸似乎看不到什么受灾的情形,这让范晋川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到了泰州城附近,还是那么的拥嚷热闹,似乎是两个世界,也让一行人格外心生感叹。   县衙没有乱,都以为大人是在乡下巡视耽误了,至于下河一带涨水之事,因为水势不大,再加上路途遥远,消息暂时还没送回来。   不过随着一行人回到县衙,已陆续有消息送上来,范晋川投入忙碌之中,方凤笙则继续养病。   两个丫头很心疼凤笙生病了,尤其是知秋,将范晋川怨得一头包,当然都是私下抱怨。表面上她和知春将凤笙拘在房中,哪儿都不让去,一天三碗药,盯着喝完,让凤笙根本没机会把药倒掉。   勾庆也听说方凤笙生病之事,特意前来探望,不过他前脚踏进房间,后脚范晋川就来了。只能放下补品,草草离开。   而范晋川,除了处理水灾之事外,似乎也没忘记自己说的话。花了数日时间,写了一份奏章,拿来给凤笙参详。   看完后,凤笙问:“能递上去?”一个七品知县可没有直接上书的资格。   “我托人递上去。”   “最好是没有利益牵扯,此地牵扯太广,唯恐递到利益相关者手里,你这份奏章将永无见人的机会。”顿了下,她又道:“你想好了?你知道这东西递上去,可能会面临的情况?这个情况可能并不好,可能消息会走漏,你会被利益相关者报复,可能东西根本到不了圣上手中……”   “我都想好了。如果贤弟怕被牵连……”   “我不怕被人牵连。你既想好了,就赶紧找人送走吧。”   ……   凤笙看似漠不关心,其实一直关注着这件事。   可让她诧异的是,她竟不知道东西什么时候送走的,还是隔了两日她问范晋川,才知道东西送走了。   就这么送走了?   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慎重其事,也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严重,平淡得让人有点无所适从。   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她能不能找到契机?   这些谁都不知道,唯一做的就只能是等待了。   *   冬至圜丘祭天,这已经是老惯例了,今年同样也不例外。   建平帝一身威严的衮服,立于中层平台拜位,太子宗铎立于台阶之上,下侧是文武百官列位,与一众皇室宗亲、王公勋贵。   整个过程虽繁琐,但礼部和太常寺及一众陪祀之人,都是做惯了,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偏偏就在建平帝向诸神位献爵之时,捧着祭樽奉上的太子铎,突然摔了一跤。   那场面,简直不忍直视。   幸亏太常寺官员有经验,很快就奉上新的祭樽,这茬就算过了。   可谁都知道这事没过,祭天之时太子在圜丘坛摔跤,往大了说就是诸神对其不满,往小了也可以说是太子铎对上天不恭。   总而言之,这都是一件大事。   大典结束,建平帝起驾回宫。   御驾还未入紫禁城,就有流言说祭天本是要斋戒三日,可太子却在斋戒时饮了酒,触犯了神灵。又逢之前不久东宫闹出一桩丑闻,堂堂的太子妃竟和一个姬妾计较,致使其小产了刚怀了两个多月的胎。   建平帝本就对此事不满,说太子治家不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皇后收到消息,建平帝刚到乾清宫,她就匆匆赶过去请罪。   建平帝素来爱重皇后,可这次却没有见她。皇后在殿外久跪不起,最后还是太监总管陈前将她劝了回去。   “皇后走了?”见陈前走进来,建平帝问。   陈前道:“娘娘回去了。”   坐在龙案后的建平帝,先是冷笑,手臂一拂,将龙案上奏折都拂在地上。   “陛下息怒。”   息怒?!   怎么息怒!   建平帝站了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着,目光落在被拂落在地上的奏折。   他走过去,捡起其中一份,翻开——   臣范晋川……   “把魏王叫来。”   陈前一愣,应道:“是。”   ……   不多时,一身礼服的宗钺便来了,显然是还没来得及出宫。   “给父皇请安。”   建平帝将手里的奏章扔在龙案上:“看看。”   陈前躬身上前,小心翼翼的把奏章捧来给宗钺。   宗钺翻开,入目第一眼就是眉头上的姓名,之后奏章上所书的内容,反倒不让他太惊奇了。倒是其上所署的时间,让他多看了两眼。   照这个时间来看,建平帝早已收到奏章,却是直到今日才发作。想到之前太子在圜丘坛上摔得那一跤,他合上奏章,忌讳莫深。   “你怎么看?”   “范大人素来耿直,想必所言不虚。”   “就只有这些?”建平帝目光沉霭,看着他。   “儿臣愚钝,请父皇示下。”   “你倒是谁都不愿开罪。”建平帝冷哼一声。   宗钺默了默。   “你去一趟扬州……”   ……   宗钺刚走出乾清门,甬道上便急急行来一个小太监。   “魏王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去一趟坤宁宫。”   宗钺沉吟一下,跟着小太监走了。   到了坤宁宫,不光皇后在,宗铎也在。   作为六宫之主的皇后,乃是建平帝的原配发妻,已年过五旬的她,头发依旧是乌亮的,只眼角和略微有些深的法令纹,昭告了青春流逝的痕迹。   坐在她下首处的宗铎,是唯一的中宫嫡子,也是长子。   天生地位不凡的他,打从一出身就格外高众兄弟一等,他是君,其他皇子是臣,他坐着,其他人就只能站着。可今日素来在一众弟弟们面前格外有威严的宗铎,却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和狼狈。   “老三,父皇叫你去干什么?”   与宗铎焦躁的态度不同,皇后制止地看了他一眼,道:“慌什么,魏王跟着陪祀,好不容易回宫,刚到宫门,又被你父皇叫转去了乾清宫,连口热茶都来不及喝。富春,上茶。”   “是,娘娘。” 第32章   宫女富春端了茶来, 放在宗钺身侧的花几上。   宗钺也就端了起来, 用碗盖拂了拂上面的茶沫,啜了一口。   “谢母后的茶。”   “谢什么, 想你幼时, 总在这坤宁宫里跑来跑去。如今长大了, 跟母后也生疏了不少。”   宗钺端坐着,半垂头看着手中的茶盏,没有说话。   皇后笑看了他一眼,和蔼道:“真是岁月不饶人, 你幼时多热闹一个孩子, 如今越大倒显得性子越发寡淡。不过你大了,确实不能还像幼年时那样, 会让外人笑话的。”   “母后。”   “好好好, 母后不说你了。乔氏去了也有两载, 前阵子你父皇还与我说, 想给你再挑个王妃, 可有看中的?”   “儿臣暂时没有再娶的打算。”   皇后眉宇间带着疼惜, 也有些感叹:“你别听那些人胡叨叨, 乔氏和柳氏薨逝, 是她们没有福分,怎生能说你克妻?皇家的福分, 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住的。”   “母后。”   “罢, 母后就不再提你的伤心事了, 说说正事。”皇后看了一旁难掩焦躁的太子一眼, 有些疲累道:“你也知道你皇兄,坐在太子位上就是众矢之的,后宅里没了胎儿,也是他治家不严,今日发生的这场事,又被那些人给利用了,说你皇兄触怒了神灵。如今你皇兄正在风头浪尖上,你父皇那处态度不明,方才太子着急询问你,就是想知道陛下叫你去,可是提起你皇兄?希望陛下可千万莫听信谗言,不然你皇兄……”   说到最后,皇后沉沉叹了口气。   太子也道:“老三,父皇叫你去是干什么?”   “这——”宗钺看着茶盏,迟疑了下,放在花几上。   “老三,你就别这这那那了,什么时候你说话也这么娘们兮兮了?!”   皇后也忘了过来,目光急切。   宗钺露出难色:“臣弟是领了密旨。”   太子腾地一下站起来,怒道:“你当着孤,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皇后道:“太子你逼迫魏王做甚?领了密旨就是臣,就得忠君。”   “可……”   这母子二人,看似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实则目光都落在宗钺身上。   他长叹一口气,道:“多的实在不能多说,但与皇兄关系不大。父皇让我去扬州办差。”   “扬州?”太子瞳孔一阵紧缩,与皇后互看一眼。   “除了扬州,可还有别的?”皇后问。   “是不是跟周广瑞的案子有关?”太子比皇后更直白。   宗钺站了起来:“皇兄,如果你愿意听臣弟一句,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做,安身地待着就好,其实这趟臣弟本不愿来,但怕伤了母后的心,所以才来了这趟。”   太子还在琢磨宗钺话里的意思,宗钺已经走了。   ……   “母后,他这话什么意思?”   皇后目光落在宗钺远去的背影上,没有说话。   “母后。”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好生的待在东宫。魏王说的没错,我们这趟请他来坤宁宫,是太急躁了,如今万众瞩目,恐会落人耳目,甚至你父皇那里可能也会知晓。”   “两者可有关系?”   皇后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太子一眼,平时太子没有这么没分寸的,恐怕也是近日事多逼得乱了章程。   “你以为周广瑞是无缘无故就坐上两淮盐运使的位置,他死的那么急,还是那种罪名,你父皇心中会没有想法?会隐忍不发,是面上做圆了,是不想节外生枝,也是两淮乱不得。这次会派魏王去扬州办差,就是警告我们,警告所有人。”   “那儿臣这便命人下去看看,可有什么尾巴没扫,以做遮掩。”说着,太子急急就想走,被皇后喝住。   “都让你什么不说,什么不做,你当本宫的话是耳旁风?!”   太子没料到皇后会突发脾气,愣愣地看着她。   皇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你父皇隐忍不发,就是两淮乱不得,只要两淮不乱,他不会重翻旧账。你即日起就回东宫闭门思过,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准出东宫。”   “可母后扬州那边?”   “两淮那边插手的不止我们,还有其他人,但派了魏王去扬州,就是你父皇还顾念着你太子的面子,顾念着和本宫的情义。你忘了魏王从小是养在坤宁宫?你忘了丽妃是谁的人?”   是啊,认真来说,丽妃是皇后母家陈家送进宫侍候皇后的,丽妃会蒙得圣宠,也是当年陈皇后身怀有孕,主动送给建平帝用来固宠。   丽妃做的比想象中更好,怀上了三皇子,可陈皇后的二子却夭折了。皇后伤心至极,建平帝心疼妻子,就把三皇子钺放在坤宁宫里养。那时候丽妃还不是丽妃,不过是个小贵人,她能晋到妃位,如今儿子封了王,全仰仗了中宫一脉。   所以建平帝的意思很清楚,这是哪怕对太子有所失望,依旧偏着中宫。   “可是母后,你就不怕老三他有异心,近几年他和中宫可不太亲近。”   皇后瞥了儿子一眼:“只要有丽妃在,你怕什么?不是母后说你,少把心思都用在猜忌上头,如果魏王依旧像当年那样和中宫亲近,今儿这差事也轮不上他。”   帝王心术也远比平常人想得要深,皇后和建平帝几十年的夫妻,不过只能堪透点皮毛,而太子连那点皮毛都勘不破。   与之相比,反倒魏王更来得通透,这让皇后心中也对太子十分失望。   可失望也没办法,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己也生不出第二个,只能硬着头皮,事事多维护。   *   不提这边,另一头宗钺出了坤宁宫,就去了一趟咸福宫。   这也是四妃之一,丽妃的住处。   见宗钺从外面迈进来,大宫女倩如匆匆迎出。   “见过殿下。”   “母妃呢?”   倩如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宗钺:“娘娘在佛堂礼佛,殿下稍座,奴婢这便去请了娘娘。”   宗钺眉心轻蹙,去了椅子上坐下。   不多时,一个宫装丽人从珠帘后步了出来,但见她纤态盈盈,翩若惊鸿,再去看其面相,倒是分不出多少岁,说是十几岁有人信,说是二十多也有人信。茕茕弱质,清丽如莲,眉眼可见怯弱之态。   她微微有些气喘,显然是匆忙而至。在主位上坐下后,宫女就端上了茶,喝了茶,匀了气息,她才轻声道:“皇儿今日怎么有空来咸福宫?”   “父皇给了差事,儿臣要出京,归期不定,特来拜别母妃。”   “陛下给了你差事?”丽妃眉眼可见欢喜之态,道:“不枉我求了陛下那么久,陛下既然给了你差事,你当好好替陛下办差,不要挂念母妃,母妃在宫里很好。”   宗钺复杂地看了丽妃一眼,见她双颊晕红未退,说话气息不匀,明摆着倩如之前礼佛之言,是骗他的。   恐怕礼佛是假,练功才是真。   打从宗钺幼年时,就总会碰见丽妃莫名消失一会儿的状况。后来渐渐才知,丽妃为了博圣宠,经年累月不忘练功,而她的练功与她出身有关系。   丽妃在没入宫之前,是个扬州瘦马。   是陈家遍寻扬州之地,才寻来的上等瘦马。后来被陈家换了层壳子,以侍候皇后之名送入宫,其实就是为了替皇后固宠。   而扬州瘦马之所以会闻名天下,自有其独到之处。除了色艺双绝之外,也有些不为外人的秘术,这也是她们能博得男人欢心的重要手段。   这功,丽妃一练就是几十年,哪怕生下魏王,位列四妃,也没落下。   事实上她这么做,也不是没用,她入宫的年头也不短了,二十多载以来,若论宫里最圣宠不衰的妃嫔,还属丽妃。哪怕建平帝有了其他年轻貌美的妃嫔,每月也不忘来几回咸福宫。   “母妃岁数也不小了,太医说您胃疾越来越严重,您无须再节食饿自己。”   丽妃浑不在意道:“皇儿不用担心,母妃已经习惯了少食,再说我的胃疾和少食无关。”   “既然母妃不听,那只当这话儿臣没说。儿臣还有事,就先出宫了。”   ……   等宗钺走后,倩如小心翼翼道:“娘娘,您又何必惹了殿下生气,殿下说的没错,您现在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如今殿下封了王,哪怕娘娘没了圣宠,这也不妨碍您在宫里的地位。”   “你懂什么!”向来说话细声细气的丽妃,突然拔高了音调,“你懂什么!”   “娘娘!”倩如吓得跪了下来。   丽妃调匀了气息,轻声道:“四妃之中,我出身最低,也许别人尊我一声娘娘,我没忘记自己是个什么出身。我就这么一副皮囊,就钺儿这么一个儿子,众皇子中,就他母家无势,只有我这么个娘,他能不能理解不要紧,我只要做到我该做的。”   “不是还有皇后娘娘,她素来看重殿下,不会不看护殿下的。再说,殿下一向和太子殿下好,日后也不会被薄待。”   “她?”丽妃声音飘忽,听不出什么意味,“指望皇后娘娘,现在我还是丽贵人,我儿还在太子身边鞍前马后……”   轻柔的声音渐渐消了声,丽妃站了起来:“走吧,回静室。” 第33章   一桌两椅, 二人下棋。   范晋川持黑, 方凤笙持白。   外面寒风呼呼,屋内温暖如春。凤笙手里还抱了个小竹篓, 里面放着知春新炒的五香味瓜子。   咔吱、咔吱……   范晋川犹豫放下一子, 凤笙见他放定, 拿起一颗白子放下。   “范兄,你输了。”   范晋川恍然,失笑:“贤弟棋艺日渐见长,为兄佩服。”   凤笙往椅子里靠了靠, 笑着说:“不是我棋艺见长, 而是大人乱了。”   方凤笙会以两种称呼去称呼范晋川,时而范兄, 时而大人。叫大人的时候通常是她生气, 抑或是谈起公务。   “是因清丈不顺的事, 还是了无音讯的奏章?如果大人实在迫切想知, 可以问问你那位友人, 实在不用如困兽般。”   范晋川犹豫了下, 道:“他回了我的信, 东西已呈上, 但……”   “没有回应。”   范晋川半弯下腰,双手覆在额头上, 虽没有太大的姿体动作, 但能看出他十分痛苦。他前日便收到信, 一直无法启齿, 是观念被颠覆,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   咔吱、咔吱、咔吱。   这动静实在让人厌烦无比。   范晋川抬头,就见凤笙笑吟吟地嗑着瓜子,和方凤笙认识的越久,就越觉得她有很多面孔。时而冷漠如冰,时而淡漠如尘,时而又顽皮得像个孩子。   “贤弟似乎并不惊讶?”   “我为何要惊讶,忘了我那日的话?”   范晋川思及那日凤笙说,建平帝可能对两淮乱象心中有数的话。   “好了,凡事不可能尽如人意,你与其发愁,不如做好当下的事。”凤笙放下小篓,拍拍袍子,站了起来。   “此事无解?”   凤笙眨了眨眼:“也不是无解。”   “何解?”   “此解与大人为人处世不符,大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还望贤弟为我解惑。”   “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敢吗?”   范晋川愣住了,凤笙笑道:“只有两淮乱了,乱到圣上无法忍受,才能破而后立。但此事不适宜大人去做,我去就好,只需大人给我助力。”   “什么助力?”   “视若无睹。”   *   范晋川并未忘记自己所说的话,所以最近他一直在忙清丈田地之事。   就此事,他与泰州分司及各处盐场商议过。   县里土地杂乱,田荡界限不明,致使赋税难收。对此,盐务衙门那边没有异议,他们只管与盐务有关的,诸如本县土地和人丁,本质上还是地方县衙所管。   所以县衙要清丈土地,他们管不了,也不能插言,范晋川与他们提前打招呼,不过是面子上好看。   实际上,也是都知道清丈一事难之又难,都把范晋川当耍猴看。   事实清丈确实很难,不光那些大户们不给予配合,下面一些农户也不愿配合。大户煽动愚钝百姓,县衙唯恐激起民变,只能驻足不前。   县衙第一个清丈的地方就是姜堰镇,这里离泰州城是最近的,当地最富的大户姓陈。   之前县里下来人,陈家人一直没出面,只是怂恿煽动下面人闹,今日也是出了奇,县衙来人前脚从陈家出去,后脚清丈就开始了。   而陈家人竟紧闭家门,默不作声。   知道县里打算清丈土地,都盯着这第一处呢,陈家的反应自然落在很多有心人的眼中。不过还不等他们纠结清楚,姜堰的清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毕了,然后是往下一处蔓延。   蚕食鲸吞,一地接着一地。   这次出面的不是县尊大人,而是他身边那个总是笑吟吟的方师爷。谁也不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就让那些平时十分难缠的大户,老老实实的听话。   那损失得岂止一厘一毫,谁家没有被隐匿下的地,被清丈出来的地,要么按市价购入,要么全部充公。   没人会去拿银子买,就算现在怂了,也不代表以后会怂,从来都是巧取豪夺,花银子去买那是不存在的。   也有人窥探了些端倪,上次这方师爷就露出威胁之态,孙家的已经怂了,谁知事后不了了之,那姓范的县令竟捷径不走,用傻办法。   这世上最缺的就是傻子,大家自然乐意之至。没想到现在傻子也学聪明了,竟自己不出面,放出一条恶犬。   且这条恶犬似乎颇有门路,除了手里捏了些大家见不得人的把柄外,还和巡检司的勾大人相熟。   有人见到方师爷下乡办公,那勾大人竟偶尔随行在侧。巡检司没什么可怕的,勾大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不作奸犯科,谁也拿你没办法。这只是相对表面而言,事实上泰州一地私盐泛滥,不管是脚私、民私、还是商私,东西要想出泰州,就得经过巡检司的眼皮子。得罪了勾庆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有数。   “说来说去,方师爷约我出游,不过是利用?”马车中,勾庆笑吟吟地说。   “不,这不是利用,这是合作。”   “合作?”   凤笙将从风炉上暖好的酒拿出,给一人倒了一杯。这种天气,最佳的取暖方式莫过于喝酒了,那是从里到外透出的暖。   “巡检大人地位崇高,小打小闹未免太没有意思,可要想做大,首先手里得有人,再来就是荡地了。有地才有柴薪,有了柴薪才有盐。这偌大的泰州,有人吞并荡地充作农田,还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地想着荡地越多越好。阻挠县衙清丈的人林林总总,不外乎因利驱使,如果这些充公的地,全部拿来为己私用,难道不比巡检大人小打小闹的好?”   “方师爷倒是知道的挺多。”   凤笙笑了笑:“泰州就这么大的地方,想知道一些事并不困难,巡检大人雄才大略,欠缺的不过是个帮手,如今这个帮手主动送上门来,就看巡检大人敢不敢接受了。”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当然能得到很多好处,这世上会没人嫌弃银子扎手。”   “那方师爷代表着自己,还是代表着范大人?”   “这件事巡检大人就不需要计较了,你只需知道如有必要,不管是范大人也好,还是范大人背后的大人也好,都能为我们所用。”   勾庆哈哈笑了起来:“方师爷真是个妙人,我还是才发现方师爷竟如此之妙。”他目光在方凤笙身上巡睃了一圈,眼神有点暧昧。   方凤笙只是垂目浅笑,轻啜着杯中酒。   “那不知巡检大人意下如何?”   “方师爷说得如此诱人,勾某自然不会拒绝。”   凤笙将彼此杯中酒斟满,端起一杯:“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了。”   “好说好说。”   ……   待勾庆离开后,禹叔进了车厢。   “此人深浅不知,少爷与此人合作无疑是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也好,与狼共舞也罢,这是最好的机会,不容错过。我没有拦着范大人上密函,就是想试试上面的态度。与我所想不差,其实什么事若想查,不会查不出,端看愿不愿。既然不愿,那就逼着让他们愿,近年两淮官盐本就滞销,我们再添一把火,如果动了上面的钱袋子,上面那位还会继续视若无睹?”凤笙冷笑道。   “可这些私盐贩子为人心狠手辣,我就怕……”   “禹叔,你何时这么瞻前顾后了,既然来到此地,打算动这块饼,我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我怕那些盐场的富灶会闹。”   “禹叔,你放心,盐场那边不会管这些人的。” 第34章   淮盐又称梁盐, 以细、白、轻、密闻名天下。   梁言又分四种, 真梁、顶梁、上白梁及白梁,其中真梁为最上品, 多为御用和达官贵人之用, 顶梁次之, 上白梁又次之,不过哪怕是最次的白梁盐,也比安盐、广盐更胜一筹。   栟茶场北临黄海,属上白梁场之一, 盐场所产之盐占据淮南数十盐场十分之二三, 也是泰州分司下最大的盐场之一。   此时位于盐场正中,属于盐场大使的宅子里, 垣商陈大同、邹平与富灶孙德贤、石志友等人齐聚此处, 正与大使杨培东说情, 想求他出面和泰州县衙周旋。   那泰州县衙实在欺人太甚, 竟充公了他们数十顷荡地。   这些荡地虽属贱地, 又不产粮食, 但得来着实不易, 哪个不是与人心机用尽, 手腕并出,才拿到这些地。如今县衙一朝清丈, 铁面无私, 说情塞银子都没用, 只能眼睁睁看着荡地被收。   要知道盐场荡地都是固定份额, 朝廷也是按照荡地的份额来计算每年的产量和盐课。多出的这些荡地,每年所产的荡草都是银子,或是售卖给灶户,或是私下请人煎盐贩卖,哪个不是靠着这些地肥的流油,如今被官府收去,不亚于挖心割肉。   杨培东立于鸟笼前,手里拿着一根逗鸟棍,正逗着笼子里的八哥。   陈大同等人说得只差痛哭流涕,可他却神态甚是冷淡。   “你们说的情况我也知道了,可地方县衙掌鱼鳞图册,凡县境之内的地,都归其所管,泰州县衙并未僭越,你们来找我说情,我有什么脸去找那范知县?”   “这姓范的知县从头到尾没露脸,只那姓方的师爷张扬跋扈,耀武扬威,我等来请大使出面,也是想请大人与那范知县通个气,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或是银子或是宅子,只要对方开口,我等定然不会吝啬,而不是任那姓方的无耻小人越俎代庖,在我等面前作威作福。”   杨培东用手指搓了搓胡子,道:“你等既觉得那方姓师爷跋扈,不愿给他面子,直接明说就好,何必还要绕一个圈子。到底他是个师爷,未入流,不过是知县身边的幕客,实在不必怕成这副样子。”   “这——”   杨培东哼笑一声,将逗鸟棍扔在铜盘里:“说来说去,还不是被人拿住了把柄,不敢得罪,如今怂恿着我出头?”   一个捧着托盘的丫鬟走进来,在杨培东脚边跪下。他拿起上面的绸帕拭了拭手,才在旁边的罗汉床上坐下。   又有丫鬟奉了茶来,他接过茶,拂了拂上面的茶沫子,啜了一口。   “今儿这茶比往日烫了一分。”   丫鬟忙道:“老爷,奴婢知错,下次定试好了再端来。”   杨培东挥了挥手,才抬眼看向杵在那的众人:“你们对老爷我寄望太高了,说到底我是个八品官,人家乃是正七品。我们乃是杂流选官,人家乃是正科出身。知道杂选和正科的区别吗?说了你们也不懂,既被人清丈出来,又不是挖了你们的老底儿,何必计较至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   “行了,退下吧。老爷今儿还未午睡,这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困乏。”   陈大同等人还想说什么,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仆从,引着他们退了出去。   堂中只剩下杨培东一人,他继续喝茶。   突然,嗤笑一声,将茶盏扔在桌上。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靛青色直裰的中年人,额上可见汗珠,面带焦虑之色。   此人正是栟茶场副大使安友青。   “大人,这事真不管?”   杨培东歪在罗汉床上,斜了他一眼:“怎么管?”   “可陈大同他们也没少给我们好处,平时也就罢,如今出了这事不管,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我看又是他们塞银子了你,你实在推脱不开,才来说情?”   安友青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否认。   “这地方官府和盐场多有冲突,不止一次以赋税不均、职能重复、督管不及为名,请奏朝廷要求裁撤盐场属官,盐课银转由地方官府征解,灶户也由地方统管。都眼馋这缺儿肥,谁不想插上一脚,非要中间还得经过我们?就这十年,淮南盐场从二十余处裁撤至十一处,即使如此,那些官还没消停,这盐课几度改革,哪次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当我和陈大同他们所言,都是诓骗和推脱?杂流选官和正科出身的区别在哪儿?在于对方乃是正途出身,正途者位高,同乡同年同座师,这都是人脉。我们有这些人脉吗?没有!但别人有,还形成一张网,能谋得这一地,能敛财多少?烈火烹油不自知,还企图和人对抗?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死到临头不自知!”   “大人,这死字又是从何说起?”安友青听得冷汗直冒。   “你看各处盐场,可有一处说话了?没有!为何不说,你该不会不知那姓范的背后站着谁,他和扬州知府杜明亮系同座师,座师乃是堂堂户部尚书,入直文渊阁的宋阁老。你当他探花郎出身,待在京里做他的清贵翰林不行,偏偏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实地待着吧,这事与我等无关,也没犯到我们头上,别没事给自己找事,免得惹祸上身,还不知这位置能再坐几年。”杨培东叹着气,拍了拍安友青的肩膀,走了。   而这安友青脸色乍青乍白一阵儿,匆匆步出去,显然是去找陈大同几人退银子去了。   *   其实安友青不光是退银子,而是要阻止陈大同等人闹事。   他与杨培东不同,杨培东是经过选官而至,他则是从当地提拔而起。说起来是挂了个副大使的名头,不过是帮正大使管管下面的灶户。   也因此他和当地几个富灶交情不浅,知道的事也比杨培东多。   夺人钱财,无疑是挖人祖坟。私盐泛滥的地方,个个都是穷凶极恶之辈,真敢你要我钱财,我要你命。所以陈大同等人来找杨培东之前,就商量好了,如果盐场这边真不管,他们要鼓动下面的灶户给县衙前来清丈之人一个教训。   等安友青到时,果然已经闹起来了。   公垣上,一群衣衫褴褛的灶户,将方凤笙的马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次方凤笙出来只带了几个衙役,淹没在人群里,犹如螳臂挡车。   “你们胆子好大,干扰县衙公务,以作乱论处,劝尔等速速离去,不然县衙大牢里的饭可不好吃。”   “别听他们的,这些狗官层层剥削,就是想要我们一家老小都不活了。既然我们都不活了,你们也就都别活了吧。”人群中有人鼓动。   眼见事情一触即发,安友青匆匆赶至。   “住手,都给我住手!”   见喝止不住,他气急败坏骂着带来的民壮:“都站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些人都拿下。”   这些民壮都是从灶户中抽调,专门负责盐场治安和缉私。现在民壮去拿灶户,等于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被鼓动的那些灶户都懵了。   等把这些人都隔离开来,安友青匆匆走到马车前。   “方师爷千万莫怪,这些愚民乃是为人鼓动。你放心,本官定审问出煽动之人是谁,绝不放过。至于盐场这边,绝对是支持县衙进行土地清丈,绝无任何异议。”   车帘低垂,哪怕方才危急关头之时,也未曾被掀起。   此时帘子被掀起,露出一张笑吟吟的脸:“真是如此?安大使,方才我差点以为是盐场想阻挠清丈,才会出此下策。不过这个主意可一点都不好,打伤了县衙之人,等于公然对抗朝廷,挑衅朝廷威严的人,通常没有几个有好下场。”   “自然自然,本官接到消息,就匆匆赶至,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等事。”   “罢,想必此事也非安大使所愿,我等身负清丈的差事,实在无暇多留,就此告辞。哪日安大使有闲,可来县衙寻我,定陪你畅饮百杯,不醉不归。”   ……   县衙一行人已经走了,安友青仍是心有余悸,直冒冷汗。   陈大同等人收到消息,匆匆赶至,埋怨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安友青的训斥堵了嘴。   “你们想死,别拉着我一起!”   “大人,这又是从何说起?”   ……   另一头,一行车马缓缓而行。   骑着马的几个衙役互相说着话。   “真爽快!终于见到这群人一脸吃屎样了,平时拽得鼻孔朝天,但凡和盐场冲突的事,总是我们县衙吃闷亏,没想到今日会让他们吃瘪。”   “还不是我们方师爷面子大,只带数十人出入险地如入无人之境,瞧那姓安的吓的。”   车中的凤笙被逗得直笑:“行了,不是我的面子大,是咱们大人面子大,没有大人的威慑,这群人也不会服软。”   不过她这话衙役们可听不懂,只知道大人带着他们出来清丈屡屡受挫,可方师爷却通行无阻。   所以这到底是师爷的面子,还是大人的面子,就要见仁见智了。   “行了,你们这群兔崽子别说笑了,还剩最后一处丰利场,待这处盐场的拿下,咱们就可以回去了。”王班头说。   一听说可以回去了,几个年轻的衙役都十分高兴,连声欢呼。   包括凤笙,也不免露出几分笑容,毕竟也出来一月有余,眼见就快冬至了。 第35章   泰州县衙, 今日有不速之客造访。   自打清丈进行以来, 类似这种不速之客实在太多,倒也不是找上门来讨个说法。不过是为人所托, 或是隐晦暗示或是敲打。   不过对方不明言, 范晋川也就浑当听不明白。   “这方师爷实在太胆大妄为了, 欺上瞒下,为祸乡里,威逼百姓,仗势欺人, 大人不可不管啊。”来人说得摇头晃脑, 一副深为范晋川担忧的模样。   “冯教谕,您实在多虑了, 方师爷的为人我清楚, 他不是这种人, 定是因清丈之事得罪了人, 被人恶意构陷。”范晋川道。   这冯教谕年过半百, 食古不化, 乃是泰州县教谕, 负责县学一应事务, 及教导当地生员。虽官职不过八品,但在当地也算德高望重。   他已仗着年长对范晋川说教了半天, 见对方还是这样一副不听人劝的模样, 气恼道:“范大人若执意纵容此人, 恐怕会贻害自身。罢, 我不过是不忍大人替人担责,既然大人听不进劝,那老朽不说便是。”   说完,便拂袖而去了。   将人送走后,小七走进来道:“公子,人送走了。”   站在窗前的范晋川,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没有做声。   “公子,你别听这老头胡言乱语,肯定是他收了别人的银子,故意来找你当说客。”   “我没有听信他的话。”   “那为何公子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明明方师爷那边进展的很顺利,为何你反倒不高兴了?”   “方贤弟将所有污名尽揽于自身,却让我置身事外,我心中着实有愧。”   “方师爷也是为了县里政务,大人又何必耿耿于怀,方师爷不说了吗,您就是杵在那儿的一杆定海神针,只要您信任他,不动摇,他就万事皆不惧。”   “可总归……”范晋川轻叹了一口,道:“算算日子,方贤弟也该回来了。”   “应该今明两日就到了。”   *   魏王领密旨再赴扬州,挑动了两江一带多少的人的心。   不光扬州知府杜明亮出面了,江苏巡抚、江南提督,甚至河道总督、漕运总督、江南织造,都出面了。不管明理暗里多少人打听消息,宗钺都以此番前来扬州,是专门来大明寺与慧静大师参禅。   可其实都知道魏王是领了密旨,这对有心人来说,算不得什么秘密,可到底是什么密旨,没有一个人知道。   扬州因盐商齐聚,历来是个堆金积玉、纸醉金迷的地方。盐商有三好:造园子,养戏子,享美食。曾有人云: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可再大的商,碰到真正的皇亲国戚,也都只有跪着巴结的份儿。   这次知晓魏王莅临扬州,他们求不到宗钺面前来,就托相好的官员从中搭线。   这是他们一贯的手段,不放弃任何一个攀附权贵的机会,认真来说这些盐商能到富可敌国的地步,很大一部分也就是会交际权贵。不然凭什么盐商可以垄断,可以‘永永百年,据为窝本’,   就凭这永占引窝一项,就足够他们富得流油了。   这次宗钺明明刻意规避,还是住到了盐商所建的院子,当然从表面上说的和盐商没什么关系,是杜明亮的私人园子,供宗钺暂时居住。   哪知这不过才第三天,就有盐商送来的美人流进园子。   身穿薄纱的美人倒在地上,哭得如泣如诉,这么冷的天,外间的炭盆烧得并不旺,可没人让走,她也不敢走。   杜明亮匆匆赶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况。   他在家中已经睡下了,有人来报魏王殿下发了怒,这不连帽子都没戴好,人便赶了过来。   他顾不得去看地上的美人,让人去传话求见。   不多时,德旺从里面走出来了,对杜明亮苦笑道:“杜大人你可算来了,殿下怒得不轻,殿下打算过两日去找慧静大师参禅,正斋戒中,闹得这么一出,你说这真是。”   杜明亮满头大汗,道:“德公公,实不相瞒这园子也确实不是下官的园子,就凭下官的俸禄,也购置不起这样的宅子。可你说一府长官,平时若有上峰、钦差前来,没个地方招待住着也不成,这不那黄家的就主动供了一处园子,平时就空着用来招待贵客,下官实在没想到他们如此大胆,竟敢做出这种事。”   两人就在外间说话,里面的宗钺怎可能听不见。   “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杜明亮低着头走了进去。   “这次就算了,他们的手段本王清楚,与你倒是无关,但别再往本王身边伸手,再有下次——”   “殿下放心,定不会有下次的,下官下去后就去警告他们。”   宗钺点点头,和了颜色:“坐吧。”   杜明亮去了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又有小太监奉了茶。   “范子晋去泰州做知县,这官做得如何?这趟出京之前,父皇还问了他两句,说他书生脾气,正直有余,世故不足,学问倒是没的说,只任清闲散官无碍,难当大任,才会将他下放历练。”   “这个——”杜明亮迟疑了下,道:“殿下知晓,地方官若无公务,为了避嫌,少有联系,下官倒没听闻泰州那边出什么事,想必应该是无事,毕竟子晋上任是带了师爷。”   提起这个师爷,德旺下意识看了宗钺一眼。   倒是宗钺波澜不惊,半靠在罗汉床上,手里拨着佛珠。   他穿了一身暗蓝色的圆领常服,似乎打算休息了,领口的扣子有一颗没扣。这让他向来冷硬的脸庞,多了几分随意和平易近人。   宗钺唔了声,道:“那明日本王去泰州看看范子晋,到底是父皇亲自问过了。”   他站了起来,杜明亮忙出声告退,心里就算有什么疑问,也不好出言询问。   *   这趟回泰州,方凤笙一行人是走水路。   从丰利场到泰州城,路上要行四五日,一路上都是风平浪静,眼见还有两日就能到,凤笙却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是无意识的,一般人观察不出来,也就禹叔看出了些端倪。   “少爷,你实在不用担心。船上有数条备用船只,有我护着你,不会出什么事。”   凤笙来回走了两步,又走到桌前。   桌上放了一张简易的地图,如果有熟悉泰州地形的人,当明白这正是串场河附近的水域路线。   “从这里到这里人烟荒芜,又是几条水路的交汇之处,四周湖荡相连,地形复杂,如果他们想动手,应该不会放过这个地方。”   可就算明白,他们也必须从这里经过。   如果真有人想对方凤笙不利,走旱路比走水路更危险,所以他们放弃了旱路,改为走水路。但走水路几乎是将自己放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现在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方凤笙不能认怂,因为她是仗势欺人的方师爷,这样一个人设的人,会怕了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如果怕,她会一力压着所有人进行清丈?   她本就是借势,借的不光是范晋川的势,还是巡检司勾庆的势,所以这一趟还是走给勾庆看的。凤笙用清丈的荡地作为砝码,与勾庆达成合作意向,但意向只是意向,没有三两三,谁敢上梁山,所以勾庆肯定不会放过试探,只要方凤笙露出一丝怯意,这个合作可能就取消了。   毕竟贩卖私盐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果连自身都难保,就别提什么合作了。   “我们还有多久会到这里?”   “半日。”   “也就是说,到这里是夜里了。”   *   夜深人静,船上的人早已睡了。   但船只还在缓缓往前行着,走夜路对于经常走这条水路船家来说,是闭着眼都能做到的事。   天上有月,清冷如水。   隐隐听见有破水声,铁制的鹰爪钩攀挂在船舷上,数十个穿黑色水套的人,无声无息顺着钩绳攀上船。这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波澜不惊,大抵也只有甲板上的船头灯似有察觉。   直到一声惨嚎声响起,才昭告着暗夜的屠杀的开始。   杂乱的脚步声嗵嗵作响,火把的光芒照亮黑夜。船夫死的死,伤的伤,都被控制住了,可去找正主儿,却发现扑了个空。   “老大,人都不见了?”一个手提着大刀的黑衣人匆匆赶至。   “一个都不见?”   “他们似乎有所提防,之前天还没黑时,小的通过千里眼去看,他们还在船上的。”   “肯定是趁着天黑跑了,人还没跑远,让人去追!”   “是。”   ……   泰州的私盐贩子一辈子都在和水打交道,和官府打交道。   他们痛恨运盐河,却又不得不仰仗运盐河,才能把盐运出去。里下河平原错综复杂的水路,就是他们的栖息之地,在这种地方能让人跑了,那才是真正出了笑话。   随着一声令下,沿岸的芦苇滩中就钻出数十条柳叶轻舟。这种小船行驶起来速度极快,最适宜在这种地形复杂的地方出没。   而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的水面上,同样行驶着一艘柳叶舟。船上只有禹叔和凤笙两人,看着远处船上燃起的火光,他们奋力的划动船桨,往前方行去。   “少爷,你还是心软了。”   “都是爹生娘养的,平时他们也信服我,我没脸拿他们做饵自己跑。那些人抓到人,是不会留活口的。”   禹叔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凤笙故作轻松道:“这样一来,我心是安的,而且分开几路跑,也能分散注意力。”   口说不及,后面响起破水声和叫喊声。   两人当即顾不得说话,奋力往前划。   可两人本就是生手,又只有两人,怎么比得上那些常年在水上生活的人。随着一道破水声起,一个黑影子从水中跃出,隐隐有银光闪过,却是对方凌空提刀劈了过来。   镪的一声,禹叔用手中短刀挡住,已与来人缠斗在一处。   看禹叔平时貌不其扬,竟单手与对方相抗不落下风,另一手拽着凤笙,免让她落水。   一声惨叫,黑影受伤落水。   可后面的船只已经追来了,船上竟有四五个人,如狼似虎地往这边扑。   这是方凤笙第一次距离死亡是如此的近,可她根本顾不得去恐惧,船只剧烈摇晃,时不时有刀刃从她头顶上划过,禹叔一个人对抗数人,还得护着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捡起刚才那人的刀,猫在禹叔身后,抽冷子往前递刀。   好像砍中了人,又好像没有,有滚烫的水落在她脸上,直到闻到那丝血腥味,她才意识到是血。   突然,有光照了过来。   很亮的光,让习惯黑暗的眼睛一时失明。   打斗在一瞬间停住了,有一个声音响起。   “啧,这么狼狈!” 第36章   凤笙下意识看过去, 就见灯火璀璨处, 有两张脸。   一张脸线条刚毅,刀削的眉, 高挺的鼻梁, 紧抿的薄唇, 昏暗与火光交错之间,他眼神晦暗,隐隐有嘲讽的意味。   另一张脸较胖,脸上是诧异, 是戏谑, 是幸灾乐祸。那句‘啧,这么狼狈’, 就是出于他口, 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说话的人正是德胜, 而他身边立着的人是宗钺。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包括方凤笙。   看着她脸上的血, 宗钺皱了皱眉:“都拿下。”便离开船舷, 那耀目的火光随之离去。   “是。”   ……   凤笙和禹叔上了船。   二人十分狼狈, 禹叔虽武艺超群, 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受了不少伤。凤笙倒被他护得好好的, 但形容狼藉, 衣服全湿透了。   “不是咱家说, 方师爷你这未免也太狼狈了, 当初请你去咱们王府当清客你不去,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要不是咱们正好路过,这河里大抵又要多几条无名冤魂。”   凤笙一直觉得这叫德胜的太监嘴欠欠的,但第一次觉得他这么欠。可形势比人强,再说刚被人从下面救起来,她也做不出翻脸不认人的事。   “谢殿下救命之恩。”   高坐在首位的宗钺,神色淡淡道:“不用,本王不过是顺路。”   提起这顺路,凤笙疑惑问:“不知殿下这是打算去何处?”这几条水路也就连着几大盐场,难道说三皇子是去盐场?   话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德旺瞅了主子一眼,忙挺直了腰杆道:“放肆,这话是你能问的吗?你一个小小的师爷,还管着殿下上哪儿?”   凤笙有点尴尬:“学生失言了。”   宗钺瞥了她一眼,站起来:“带他们下去安置。”   刚迈出步,被凤笙叫住了。   “殿下,学生还有一事。”   宗钺停下脚步:“说。”   “我有几个从县衙里带出的衙役,他们跟我是分头走的,能不能请殿下命人寻一寻?他们不太熟悉地形,又是这种天气,恐怕……”   “吩咐人下去办。”   本来德旺还没反应过来是跟他说话,还是旁边的德财踢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   “是。”   ……   德旺把事情吩咐给侍卫,和德财一路往回走。   “你总算学聪明了一回儿。”   德旺指指自己的鼻子:“你是说我?我什么时候不聪明了?我可是殿下身边第一聪明之人,小小的察言观色难道还不会?就算不会,但我会一样。”   “什么?”   “主子干什么事,哪怕再不合理,咱们做奴才的都要让它合乎常理。这样一来,主子的颜面保存了。咱们也免受池鱼之殃。”   “你说的很有道理。”德财强忍着笑说。   “那你说的!要这次把殿下的面子丢了,咱俩都玩完。”德旺得意地拍了拍他肩膀,压低嗓音说:“哎,你说,咱们殿下是不是看中了那方师爷?不然何必找着借口大老远跑一趟,一听说对方可能会有危险,还专门带着人来寻人家。”   “这……”   德财看了他背后一眼,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   “你怎么这种表情?难道你不信我的判断?瞧殿下那别扭的小摸样,明明想跟人家说话,偏偏跟我说……”这时他也意识到有点不对,转头看去,刚好看见宗钺黑着脸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小财子,你竟然敢坑哥哥!”他鬼哭狼嚎扑到宗钺面前,哭道:“爷,奴才什么都没有说,都是德财故意坑害奴才……”   德财一脸错愕,这刚才还是好兄弟,现在当着面就捅刀了?   “自己去找战青领二十鞭子。”   *   凤笙换了身干净衣服,又睡了一觉,等第二天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她顺着窗子往外看,才发现他们依旧还在船上。   她去了禹叔的房间,看了看他的伤势,从禹叔口中,她才知道走散的那几个衙役,都被寻了回来。至于昨晚袭击他们的人,除了当场抓住了几个,其他的人都跑了。   “凤笙,你的脸红怎么这么红?”   “有吗?”她摸了摸自己额头,才发现自己好像发热了,“估计是昨晚受凉了。没事,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这船上也不知有没有大夫,你回房间躺着,我去问问。”禹叔说。   凤笙老老实实回房躺下,未曾想这一躺,就陷入昏迷之中。   船上没有大夫,禹叔身上的伤,是侍卫给了他一瓶金疮药。本来禹叔想得是先撑着,反正明天就到泰州城了,可船却在前面一个小镇停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谁让人找来了大夫。   喝了大夫开的药,凤笙醒了。   头,昏昏沉沉的,疼得厉害。   “把这碗药也给喝了,你可真是好福气,竟让咱家来服侍你汤药。”只听这阴阳怪气的娘娘腔,凤笙就知晓这是德旺德公公。   “有劳德公公了。”   “要不是看你……要不是这船上都是男人,你以为咱家会来?!”   “其实德公公让禹叔来就好,禹叔在方家待了很多年,我将其当做长辈看待。”凤笙一面喝药一面说。   德旺翕张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当他愿意来?还不是被人使来的。   凤笙喝完药,德旺拿着药碗往外走,正好撞上从外面走进来的宗钺。   “爷?奴才去厨房看药。”   宗钺嗯了声,步进房间,德旺还小心翼翼把房门给关上了。   凤笙正准备躺下,见此只能又撑坐起来。   “请恕学生带病之身,无法行礼。”   宗钺在椅子上坐下,没有说话。   ……   他不说话,凤笙也不说话,房中安静得厉害。   宗钺手里盘玩着佛珠,目光时而落在凤笙身上,时而又看佛珠。   “还不知殿下……”   “你一力主持清丈田地,到底为何?”   凤笙咳了声:“泰州一地田荡之争从未平息过,大户富灶或是侵占农田改为荡地,或是冒用荡地企图少交赋税。泰州县衙左有各盐务官署,下有盐场掣肘,政令推行不得,赋税征收困难,所以才对县里的土地进行清丈,这样一来各司其职划分界限,也免得民灶之间总起冲突。”   “本王要听实话。”   “学生说得就是实话。”   宗钺看着凤笙,两人对视。   凤笙深吸一口气,笑问:“殿下以为我想干什么?”   宗钺皱着眉:“不管你想干什么,记住不该掺和的不要掺和,免得引火焚身。”   “殿下为何总对学生说这种话,难道殿下知道什么?”说着,她紧紧地盯着宗钺的眼睛,却在里面什么也没找到。   “本王不知道什么。”   “那为何……”   “本王与你父有一面之缘,甚是欣赏他,不想你作为他唯一的后代,引火焚身,死到临头不自知。”   “那殿下可知我父亲死的很惨?且整个案子从发生到结束,宛如儿戏,我父亲位卑言小也就罢,堂堂两淮盐运使被污贪墨税银,事情至今没有下文,就被草草结案。到底是周广瑞真罪大恶极,还是有人企图一手遮天,想掩盖什么,又或是有什么人在装若无其事?”   “方凤笙,你大胆!”宗钺冷喝。   “殿下,我并不大胆,我就想要一个真相!”   “只是一个真相?”   “当然不,还有罪魁祸首以及在其中做了恶的,尽皆伏诛。”凤笙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两人对视,互不相让。   宗钺突然上前一步,俯身触上她的颈子,她下意识往后一推,却狼狈地倒在床头上。   凤笙觉得颈子一疼,宗钺捻起一物:“就靠这种破玩意,你乔装男人竟无人识破你。”   “还给我!”   凤笙伸手去抢,宗钺却直起腰。   “别引火焚身,言尽于此。”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   船终于到了泰州城。   本是两日可到,但为了凤笙的病,船在小镇多停了两日。   凤笙的病并不见好,高热反复,明显小镇上的大夫医术不精,只能赶回泰州城。   “禹叔,你出去吧,我自己可以。”   这几日凤笙反复发热,每每都是一身汗,她浑身无力,船上又都是大男人,无人能替她擦身,只能汗湿了就换衣裳。   可到底衣物有限,只能穿着一身内衫。待在房里也就罢,这马上要下船回县衙,走这么长的路,还要见人,可不得随便。   凤笙忍着头晕,把外衫往身上套。   一个人影卷了进来,凤笙抬头正欲说话,突然眼前就黑了。再之后整个人悬空,被什么东西紧紧钳住。   “你干什么!”   鼻息间全是一种奇特的香气,像是檀香,却又不全是。眼前漆黑一片,凤笙大惊去拽盖着她眼前光芒的布料,好不容易露出头来,才发现自己竟被宗钺抱在怀里。   “你快放我下来。”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的刚毅的下巴。而对方似乎并不想理她,她好不容易扒出一个洞,又被人残忍盖住了。   宗钺往外走:“不想被人看见你这狼狈的样子,就老老实实待着。”   “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连衣服都不能穿,还想自己走?船上没人扶你,也没有马车只有马,你想自己爬回去?”宗钺毒舌道。   “你……”   ……   似乎到了外面,薄薄的披风已经挡不住寒气,凤笙忍不住瑟缩一下。   感觉似乎到了甲板上,又感觉似乎下了船。   现在,凤笙只能任大脑放空,什么也不去想,不然她会爆炸掉。   一个腾空,紧接着她被放在一个会动的东西上,这是上了马。   男人一手钳着她,一手紧握马缰,手腕一抖,马便飞射而出。   站在后面的德旺,终于松了口气。   实在是爷怀里抱得那坨东西,有损他的英姿和威严,幸亏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敢抬头看。   “都赶紧跟上。”   一行人上了马,往泰州县衙而去。 第37章   范晋川收到消息, 就匆匆往外走。   还没到大门, 就见一队人大步往这里走来,为首的正是魏王。他匆匆行了一礼, 就往后面看去, 却并未见到方凤笙。   直到看见禹叔从外面走进来, 他上前询问:“方贤弟呢?”   禹叔一愣,往前面看了看,范晋川跟着他往那处看,满心疑惑, 如果方贤弟在前面, 他方才为何没看到。   他顾不得多想,忙跟了过去。   越往里走越疑惑, 因为魏王走的方向竟是方凤笙所住的院子。范晋川没有家室, 整个后宅就他和方凤笙居住, 所以凤笙是单独择了一处小院。   “魏王殿下, 您走错路了……”   德胜一把拉住他:“范大人, 殿下怎么会走错路, 你就别说了。”   “那——”   一直跟进方凤笙的房间, 范晋川才变了脸色。   他满脸震惊地看着宗钺将怀里的东西放在榻上, 那被披风包裹的东西动了几下,从里面钻出一个人。   凤笙的脸憋得通红, 感觉被放下后, 什么都顾不得说, 先把披风掀开透气。好不容易舒服点, 抬头就见知春知秋以及范晋川吃惊的目光。   “方贤弟,你和魏王殿下?”   凤笙本来还想佯装若无其事,却克制不住红了脸。   “大人这么吃惊做甚?”又忙咳了两声,对宗钺拱了拱手:“多谢殿下援手,不然我自己还真走不了。”   知秋不愧是凤笙的知心小婢女,忙扑了上来:“少爷,你是不是受伤了,哪儿伤到了?”   知春也扑上来着急地看她情况。   “我没事,就是病了,然后脚也歪了……”   “贤弟受伤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   宗钺冷眼瞧着她装模作样,在旁边坐下。   两个丫头的嘘寒问暖,也没能阻止凤笙的脸变得僵硬。   实在是这个宗钺实在太讨厌了,她多次狼狈被其撞见,在外人来看,她是足智多谋的方师爷,唯独他,不光知道她是个女人,还总是一副‘你继续装,本王就静静地看你演戏’的不屑样。   关键她还反抗不得,辩驳不得。   “少爷,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头晕。知秋,你去端些热水来,我要擦身。”她又对宗钺僵笑道:“殿下是不是回避一下?”   宗钺目光在她脸上巡睃了下,冷哼一声,走了。   *   等凤笙擦了身,又换上干净的衣裳,范晋川带着大夫来了。   把了脉,老大夫抚着胡子说了些让人听得脑袋疼的话,大意就是方凤笙本就身体虚弱,却又不爱惜自己,所以才会病来如山倒。她如果想好彻底,需得静心调养一段时日。   虽然凤笙说就是简单的受了风寒,实在不用慎重其事,却被知秋两个和范晋川一力压制,要求她必须卧床养病。   反正她现在也起不来,养病就养病了,至于之后要不要静心调养,反正这话她就没听进耳朵里。   等大夫走后,范晋川有些愧疚地看着凤笙,道:“贤弟,你受苦了。”   之前发生的事,他已经从衙役那里都听来了,如果不是魏王突然出现,这次可能所有人都丢了性命。   凤笙还是第一次见范晋川这样,有点不习惯道:“大人,我没事,你不用听他们说得那么夸张。”   “怎可能无事?你放心,想害你的那些歹人,我一定不会放过,我马上就命人去查,看是谁竟敢袭击地方官府办差。”   凤笙哦了一声,刚好知秋把药端了上来,她接过药碗喝药。   喝了药,她看范晋川还站在那里没走,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大人 ?”   范晋川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离开了。   “大人这是怎么了?”凤笙问。   “婢子也不知。好了,少爷你别管这些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快睡吧,等睡一觉起来,就会感觉好多了。”知春道。   她和知秋一同给凤笙放低了枕头,又给她盖上棉被。凤笙本就累得不轻,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   接下来的几天里,凤笙就在房里养病。   据说范晋川亲自审了宗钺带回来的几人,却没有任何进展,这些人嘴很硬,问什么一概都是不知道。   事情陷入僵局,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范晋川怎可能不知背后主使者是谁。只有在这次清丈中损失巨大的人,才恨方凤笙至此,恨不得杀了她泄恨。当然也可能对方是打着如果能杀了方凤笙,说不定清丈这件事就会无疾而终的念头。   毕竟光清丈还不够,还得施行。   总而言之,就那些人。   可惜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谁也拿那些人没办法。   期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宗钺突然命人把那几个人提走了。   次日,巡检司和泰州盐运分司共同出面,以谋害皇亲国戚为名,将富安场一个毛姓大户捉拿。除了毛家,另还有数个富灶也被牵扯在内。   消息传出,整个泰州都震动了。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人胆大妄为,袭击前去清丈田地的县衙吏役也就罢,却没想到魏王殿下也在船上。   谋害皇亲国戚,注定是个抄家砍头的下场。   ……   消息是勾庆给凤笙带来的。   他是以探看同僚的名义上门,可凤笙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勾庆到的时候,凤笙正在房里和知秋下棋。   明明屋里烧着炭盆,她却穿着厚厚的棉衣,脖子上还带了条鼠皮围脖,不过精神倒是不错的样子,双目奕奕,面色红润。   “勾巡检太客气了。”   知秋接过勾庆带来的礼物,又奉了茶,就和知春退去了外间。   勾庆坐在知秋的位置,拿起棋子,放下一枚。   凤笙陪着他下棋,两人你来我往,看似表面平静,实则棋面杀机四伏。   勾庆越下越专注,凤笙却端着茶,时不时啜一口,态度闲适。又是十几手之后,勾庆将手中的棋子一把扔在盒子里,笑着道:“方师爷好棋艺,没想到还藏了这么一步暗棋。”   凤笙哂然一笑:“不过是勾巡检让我罢了。”   勾庆指着棋盘上的一颗黑子:“方师爷提早就埋下这步棋,此子一成,无论我万般变化,百种思路,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下场。”   “会走这步纯属意外,侥幸,侥幸而已。”   勾庆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笑着道:“不管是侥幸,还是意外,都是好棋。难得棋逢对手,听说方师爷抱病在身,还望你早些病愈,这样一来我们才可继续下棋。”   “这是肯定的。”   “那我就不多留了,还有公务。不用送。”   说是这么说,凤笙还是将他送到门外。   站在门口,一直看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凤笙才回到屋里,在椅子上坐下。   方才她与勾庆对话,看似说棋,其实不过是意有所指。   她用手指触了触方才勾庆指的那颗黑子,魏王出现是个意外,她根本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按照她原定计划,回程的路上肯定会出事,她会以那几个衙役做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择其他路逃离。   是时消息爆出,她回到县衙,会以私盐贩子谋害地方官府吏役为名,杀个回马枪。她已经提前做下安排,那些人一个跑不掉。   其实就算不知是谁下手也不要紧,这本就是杀鸡儆猴,儆的不光是那些大户和富灶们,也是勾庆。   可惜事到临头,她才发现自己心肠还不够硬,没办法眼睁睁坐视别人为她而死。   事情出了岔子,幸亏宗钺的突然出现救了她一命,而之后宗钺的行举很大程度又还原了她本来的计划,甚至比她计划的更好。   勾庆也似乎误会了,误会她背后站着魏王,才敢提出与他合作之事,不过凤笙并不打算解释这个误会。   “少爷这一局会赢,实属侥幸,以后万万莫感情用事。”禹叔不知何时出现在屋里说道。显然他知晓勾庆上门了,才会过来。   凤笙抿了抿嘴角,不置可否地站起来。   “我去看看大人。”   范晋川已经好几日没出现了,这和他平时秉性不同。哪知凤笙刚出门,就碰见正朝这里走来的宗钺。   无奈,她只能又折返回来。   ……   进来后,宗钺的目光在棋盘和还未撤掉的两个茶盏上,落了一下。   又看了凤笙一眼,在棋桌后坐下。   凤笙有点头疼,忙使眼色让知秋把茶盏和棋盘撤下去。撤茶盏时,宗钺没说什么,可轮到棋盘时,他却伸手挡了一下。   见此,凤笙只能端着笑道:“殿下要不要来一局?”   宗钺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算是默许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也不动,凤笙只能任劳任怨地去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收回到盒子里,才客气地一抬手道:“殿下先行?”   宗钺看了她一眼,拿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的正中间。   落子天元,这是蔑视。 第38章   俗话说, 金角银边草肚皮。   围棋注重布局, 一般下棋的思路是先占角,再拆边, 呈包围之势, 往中间发展。毕竟围棋, 主要就是一个围字。   而落子天元,指的是开手就落子在整个棋盘最中心的位置。倒也不是不能这么下,只是第一子就落在这个位置,不是不会下棋, 就是自诩棋艺高超, 存着蔑视对方的意思。   宗钺自然不可能不会下棋,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是蔑视。   凤笙不为所动, 十分平庸地在左下角落下一子, 也并未对宗钺的蔑视做出任何回应,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起来。   对于高手来说, 一盘棋刚开始时并不难, 几乎不需要费什么脑子, 就知道自己该如何布局。所以两人下的非常快, 奉茶上来的知春,只觉一阵眼花缭乱, 两人便落了十几子。   她小心翼翼把茶放在桌上, 正想退开, 被凤笙叫住了。   “寻些零嘴来吃。”   知春看了宗钺一眼, 默了默,去一旁打开茶柜,从里面端出几个小碟子。   有瓜子、栗子、茴香豆、五香花生,光瓜子就有两种,还有一碟子蜜饯。知秋去挪了张小几来,摆在一旁。   凤笙挥挥手,两人便退开了,她则摸了瓜子来吃。   而此时此刻,棋局已经到了紧要处,都下得很慢。凤笙吃着小零嘴,倒也能打发时间。   看得出她下得游刃有余,不然会这么嘎吱嘎吱吃零嘴。   宗钺听着这声音,再看棋面,紧了禁后槽牙。   “这瓜子不错,是不是换了一家?”   知春道:“以前经常买的那家关门了,这是新找的一家店,少爷要是喜欢,奴婢让人再去买一些。”   “不错。”   宗钺终于落下一子,凤笙空出一手提起棋子,风淡云轻地放在棋盘上。   又轮到宗钺了。   又下了几手,宗钺将手里捏的子,扔到一旁。   “你没话对我说?”   “什么?”   宗钺绷着嘴角,看着对面那张无辜的脸。   还真是无辜,棕黑色的围脖将她的脸衬得十分白净,明明寡淡的脸,却因为那双墨染似的眉眼,多了几分肆意飞扬。   与第一次见到的她,完全不同。   也不同那日孙家,众目睽睽之下,她伶牙俐齿的虚张声势。甚至与扬州再见也不同,有时候宗钺真的很疑惑,她到底有多少张脸。   “需要本王提醒你?”   凤笙眨了眨眼:“魏王殿下是说救命之恩吗?学生与你道过谢,既然殿下再提此事,那我再次跟您道谢,若不是殿下您,那日恐怕我性命堪忧。”   宗钺就感觉腾地一下,无名火更甚。   “方凤笙,你跟本王装傻?”他不信她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魏王殿下,你说的话学生实在不懂……”   宗钺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打翻了棋盘。他并未停留,像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哎,你说这人也真是莫名其妙,发什么火嘛。”   嘴里这么说着,凤笙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却有些怪异。站了会儿,她蹲下去捡棋子,被吓愣住的知春知秋,也忙过来捡棋子。   “扫兴!你们捡,我出去一趟。”凤笙直起腰道。   “少爷,您去哪儿,外面那么冷,您的病还没好。”   “我去找范兄。”   *   范晋川不在后衙,在前衙。   凤笙在二堂后面的书房,找到了他。   “贤弟。”   看见凤笙,大案后的范晋川目光一阵闪烁,“可有事,我这里还有些公务。”   “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好几日没见到大人了,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范晋川站起来,去书橱前佯装找东西,“我这阵子公务实在繁忙,才会无暇去看贤弟,贤弟的病可好些了?大夫既让你多养些日子,你还是少往外面跑,现在天气寒冷,恐会招来风寒。”   “我在房里待闷了,才会出来走走。”凤笙走近了些,在书案上看了看,又扬眉看他:“至于我奇怪什么,当然是范兄的态度了,我总觉得范兄最近似乎在躲我。”   “躲你?怎么可能,贤弟是不是误会了,我就是最近公务繁忙。”   所以人太正直老实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就例如范晋川吧,他说这种谎,简直太明显了,一看就很心虚。   凤笙无奈,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是发生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贤弟不要多想。”   “但我是你的师爷,如果你一直这么闪烁其辞,态度回避,可能我这个师爷就做不下去了。”   范晋川浑身一震,有点苦涩道:“是因为魏王殿下?”   凤笙好奇问:“大人为何如此想?”   范晋川有点站不住了,总是这么背着身,太失礼了。他随手拿了一卷书,往书案那处走,却又没坐下,而是又开始整理桌面。   “魏王这趟似乎为你而来,他又曾动过想招你为清客的念头,看得出来这种念头还没打消,所以……”   “所以你觉得我会和魏王离开?”   “他对你有救命之恩,如果他开口,想必贤弟不好拒绝。”   凤笙的脸冷了下来:“那是谁告诉你,我会跟他走?”   范晋川抬眼去看她:“那贤弟不跟魏王走?”   他这个眼神实在太澄净,又带着点说不明道不清的忐忑,凤笙明明很生气,火儿却莫名其妙地没了,变成了无奈。   “我们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怎么可能会离开。”   范晋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原来贤弟没打算要走?”   “你很希望我走?”   不知为何,范晋川没敢去看她的眼睛:“当然不,只是……”语调突然变为低落,过了会儿,他才说:“为兄心中实在有愧。”   “何来的愧?”   范晋川起先不说,实在架不住方凤笙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他狠狠甩了下头,有点破釜沉舟的味道。   “贤弟将污名尽揽于自身,我却置身事外,贤弟在外面历经艰险,我却高枕无忧。甚至包括这次,魏王殿下都能意识到贤弟可能会有危险,唯独我丝毫不觉,如果不是魏王殿下执意前去,恐怕贤弟……甚至这次,我明知背后罪魁祸首是谁,却无能为力……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有时候我真会质疑自己是否能当好一个官,而当一个好官的定义又在哪儿……”   这是迷惘了?   但凤笙又不奇怪范晋川的迷惘,将一个书呆子丢到这种地方来,势必会打碎他的三观重组,而这个重组的结果可能会是两个极端,可能会斗志高昂,更加坚定信念,也可能会一蹶不振,随波逐流。   凤笙当然不希望范晋川一蹶不振,不管是基于她想做的事上,还是作为朋友甚至幕客的立场。   “关于我揽污名,你置身事外这件事,这不是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一场戏,总要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红脸,缺一不可,所以范兄看似什么都没做,你又怎知自己没起作用?至于能否做一个好官,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我只能说,觉得气馁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初衷。”   “你的初衷是什么?”   他的初衷是什么?   当一个好官。   可这个好官的定义却太模糊,‘好官’这个词,不过是外在给他的固有理念,他知道好官是好的,贪官污吏是坏的。就好像纸上谈兵,他以为的好官是只要我去做,就一定会是个好官,可来到泰州这段时间,才发现想做一个不随波逐流的好官,为百姓干点实事的好官,太难。   就好像深陷一张巨网,总有一些你想做,却无能为力的事情。他笃信的君子之道,似乎并不是那么有用,他甚至要学会迂回,甚至去做一点表面去看,并不是那么‘对’的事……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张老农的脸——   “其实这里的人都知,却没人敢说,没人敢跟您说!我老了,一家子都死绝了,都死在水灾之中,就剩我一把老骨头浑浑度日,我不怕死……”   “都在堵,怎么疏?上天不仁,贪官污吏横行,当官的只看见银子,看不见百姓,所以这是老天要绝了这里!”   他的眼前又出现方凤笙的脸——   “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敢吗?”   “只有两淮乱了,乱到圣上无法忍受,才能破而后立……”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我只能说,觉得气馁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初衷。你的初衷是什么?”   ……   “贤弟?”   范晋川回神,却发现方凤笙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外。   “贤弟,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何事?”凤笙含笑回眸。   看着她的脸,范晋川却有些发愣。   想着那日魏王抱着方贤弟的情形,以及勾庆与他说笑喝酒的神态,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只觉得这样回头看来的方贤弟,莫名很好看。   “怎么?”   “没、没事。”   *   下午在前衙时,范晋川鬼使神差总会想起这件事。   晚上回到后衙,他没忍住问了小七一句。   “你觉得方贤弟相貌如何?”   这话可把小七给问懵了。   “公子,小的没听懂你的意思。”   “就是、就是……”话到嘴边,范晋川咽了回去,“算了,没什么。”   小七更是被弄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挠了挠脑袋。   说是这么说,范晋川却忍不住开始留意方凤笙,甚至为了弄清楚好看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多次找借口去见方凤笙。   “范兄,该你走了。”   范晋川回过神,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灯光晕黄,让凤笙白皙如玉的脸上,染上一层蜜色。她正低头看着棋盘,显得浓睫格外卷翘,墨染似的长眉,刚毅又不失娟秀。她半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暗红色的佛珠,神态慵懒而惬意。   “范兄,你到底还下不下了,不下就去歇着吧?”   “下,当然要下,这一盘还没下完。”范晋川慌忙放下一子,这一子恰恰是羊入虎口,凤笙忍不住皱了皱眉道:“算了,我看范兄似乎有心事,心思也不在下棋上,时候也不早了,我要休息,范兄也回去休息吧。”   “好、好。”   范晋川站起来,匆匆往门外走,凤笙疑惑地看了他背影一眼。   ……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①……”   “范大人,念叨着什么呢?”   范晋川猛地停下步子,借着廊下的灯,看向站在黑暗中的宗钺和德旺。   说话的正是德旺。   夜风很凉,感觉似乎要下雪。   被寒风一吹,范晋川当即觉得脑袋清醒了不少。   “没、没什么,魏王殿下怎么站在此处?这是——”   “本王无事出来散散。”   这种时候出来散步?   不过这会儿范晋川也没心思关心这个,他对魏王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天寒地冻,以免受寒的话,就匆匆走了。   德旺偷看了宗钺脸色一眼,道:“这范大人还有这种怪癖,是不是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出了问题,走路还背书。”   “他念的是道德经。”   “道德经?”好吧,跟德旺说道德经,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见宗钺驻足,他小心翼翼问:“那殿下,还去找方师爷吗?”   宗钺没说话,转身往回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什么东西让一向知礼懂礼的范子晋发狂了?   德旺隐隐似乎听见什么碎了的声音,却没有敢抬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第39章   今天是放告日, 范晋川刚处理完一桩词讼案, 魏王身边来人请他过去一趟。   他看也无其他等着处理的事务,便跟着来人去了。到了地方, 德旺出来将他迎进去, 魏王宗钺正坐在堂中等着他。   想着昨晚撞见魏王, 范晋川莫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拱手行了一礼,并在下首坐了下来。   “还不知殿下找下官有何事?”   “本王打算明日离开泰州。”   范晋川也没多想,只当魏王是与他这东道主知会一声。   “下官祝殿下一路顺风。”   宗钺嗯了一声, 态度不明道:“本王还有一事。”   他望过去。   “你应该知道本王这趟所谓何来。”   “这——”   范晋川倒也私下琢磨过这事, 虽表面魏王是替建平帝来看他官做得如何,可实际上连他都能听出这话里虚实, 再联系魏王来后的态度, 他以为方凤笙会和魏王走的想法也不是虚妄。   可那日方凤笙说了不会走, 他也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殿下说的可是方师爷?之前下官私下询问过他, 毕竟好船配好帆, 方师爷才华横溢, 非寻常之辈, 下官也觉得他待在小小一个县衙, 着实有些屈就了。可下官询问,方师爷却说他并无离开这里的想法。”   “无意?”   范晋川点点头, 又道:“下官有句话, 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他拱手行了个揖礼:“殿下到底非同寻常人, 一言一行万众瞩目, 有些事还是避讳些好。”   “范大人指的是?”宗钺甩了甩手里的佛珠,意味不明问。   “殿下应该明白下官的意思。”   宗钺看着他,范晋川虽低着头,但态度不卑不亢。   一抹冷笑在他脸上浮现,直至蔓延上眼底。   “没想到你范子晋,也学会打官腔了。”   “殿下……”   “退下。”   范晋川犹豫了下,退了出去。   等他走后,宗钺才不悦地将桌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   这一切凤笙并不知晓,她只知第二天魏王就带着人走了。   宗钺的离开让她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给她的压迫感太强,脾气也太阴晴不定。   转眼间到了年关,泰州的第一场雪也终于下来了。   这个时节是万事俱休的时候,除了准备年事,以待新年的到来,似乎也没有其他别的事。   到了腊月二十五这一日,官府就可封印放假了,来年正月初五开印。正月也是官员休沐最多的时候,初五开印后,初十还会放上元节的假,这一次可整整休十日,直到正月二十过完上元节,这个年才算罢。   县衙中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不过凤笙倒是兴致勃勃,让知春知秋剪了许多窗花四处张贴,又拉着范晋川写对联和福字。   两人一时兴致大起,不光给后衙各处写了,还写了许多吉利的对联和福字,让县衙吏役们带回家去,也算讨个喜庆。   到了除夕这日,晚上吃年夜饭,因总共就这么几个人,便不分主仆共聚一桌。   除了范晋川和方凤笙,还有小七知春知秋禹叔他们,另还有前后衙几个看门的门房和仆从及值守的衙役,不过他们各有差事,来不了。   “方贤弟,我敬你。”范晋川双目奕奕,看得出心情很愉快。   凤笙端起酒杯,与他虚敬一下,一饮而尽。   “平时在京中,逢上年节,总是形单影只,今年比平时热闹多了。”   凤笙一笑,心中也有些感叹。   以往还未出嫁之前,家中就她和老父二人,虽人少,但舒心。后来去了孙家,一大家子人,不过她身上有孝,刻意避开,倒也能躲个清净,却未免太安静了。   那时候似乎连过年也不快乐,心里有一个结,一直打不开。如今隐姓埋名,来到这里,还是少少几人,却格外多了些感慨。   心情也似乎与以往不同,觉得快乐许多。   耳边听着知秋叽叽喳喳和小七斗着嘴,凤笙笑着举杯:“范兄岁数也不小了,是时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以后定会一年比一年热闹。”   范晋川顿了下:“那贤弟呢?”   “我啊?男儿大丈夫,壮志未酬何谈家事,我与子晋兄不同,子晋兄已经立业了,可我却还没。”   “我不着急,不着急。”   凤笙似乎没有将这话听进耳里,虚端着酒杯看着知秋他们,笑盈盈地时不时还插上一句,充当着管事的县官,以示公正。   范晋川的目光则放在他的身上。   *   紫禁城,乾清宫家宴,十分热闹。   平时宗钺一贯在人前低调,可今年建平帝却在宴上夸了他数次,也没具体到是那件事上,反正就是看着宗钺顺眼,就什么都顺眼了。以往这种风头可从来是太子的,哪怕近几年随着太子日渐年长,建平帝夸的次数少了,也没旁落过他人。   一时间,宗钺大出风头,惹来众多兄弟眼红不已。   不过哪怕是眼红,也是私下的,表面上也只能以屡屡敬酒,来宣示心中不待见。于是宗钺风头更足了,那些宗室们就见众皇子似乎对魏王格外另眼相看,太子面前倒是冷清许多。   陈皇后端坐在凤位上,看了眼捏着酒杯坐在下处,阴着脸也不说话的宗铎,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端起笑,对建平帝道:“陛下,臣妾有一喜,想向您禀告。”   皇后一说话,下面自是静了下来,连歌舞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何事?”   皇后笑盈盈的,看了下方一眼:“东宫有喜,太子妃有孕了。”   今日家宴,除了一众皇室宗亲,各家的女眷也都随夫列位,自然也少不了各皇子家中的女眷。   皇子中以太子最为年长,已是而立之年,如今东宫有两位皇孙,三位皇孙女,可惜无一是宋氏所出,之前宋氏倒也怀过两胎,可俱皆小产,谁都没想到子嗣艰难的她又怀上了,可不是喜事。   尤其建平帝素来注重嫡出。   建平帝捏着胡子,面露惊喜之态:“真的?”   “自然是真的,已有三月余,怕胎气不稳,一直没敢四处张扬。这不等太子妃的胎坐稳了,才禀给陛下。”   帝后在上面说话,下面一众人的目光则都聚集在宋氏身上。   尤其坐在宋氏身后的陶良娣和马良娣,也正是两位小皇孙之母,那眼神之复杂,难以形容。   “好,宋氏若是这次能平安诞下皇孙,朕定重重有赏!”   建平帝喜,自然是众人都喜,以至于接下来的歌舞奏乐都欢快许多。   这一次大出风头的人换了对象,又回归到太子身上。所以说太子之所以是太子,与陈皇后的手腕不无关系,占着原配发妻的位置,又心机手腕不落下层,不怪近些年哪怕后宫繁花似锦,一茬新人换旧人,也丝毫没有影响陈皇后的地位。   这些当弟弟们的皇子,都去给太子这个长兄敬酒,连最小的十五皇子都没落下。   二皇子吴王乃是贵妃所出,皇子中除过太子,也就以他最受建平帝看重。胡贵妃和陈皇后斗了几十年,一直相持不下,太子嫡出有望,自然对他不是个什么太好的消息。   要知道吴王能压太子一头,也就是吴王妃能生,给吴王生了两个嫡子。也因此不过是敬个酒,也让二人喝出机锋四起的味道。   这种情况下,魏王是最容易被带出场的。陈皇后和丽妃的关系,整个后宫无人不知,魏王幼年养在陈皇后膝下,从始至终都是被视为太子一党。   不过宗钺性格一向低调,哪位皇子成年后不是建府封王入朝办差,唯独他,府倒是建了,却不太愿意办差,常年居于府中研习佛法,闹得众人还以为皇子中要出个僧人。   建平帝气恼他,前年万寿之时,连十岁的十三皇子都封王了,唯独就漏下他,说他哪日入朝办差哪日封。如今魏王终于入朝了,第一个差事还那么敏感,向来喜欢挑拨的吴王自然不会放过。   “也是老三娶的那两个命不好,连个子嗣都没给老三留下,人就没了。不是哥哥说,老三你岁数不小了,父皇喜欢嫡出,你也赶紧让父皇给你赐个婚,早早生个嫡子让父皇高兴高兴。”   “此事强求不得,就不劳二哥费心了。”   宗钺淡淡丢下一句,回到自己位置上。吴王闹得没趣,下面一众比他们小的,也不好插言,各自向太子敬了酒,就都回到自己的位置。   吴王的位置就在太子旁边。眼见歌舞又起,建平帝转为和宗亲们说话,他端着酒盏,笑了笑对太子道:“皇兄可知晓老三这趟什么差事?弄得神神秘秘的,哥哥问他都不说,据说是往扬州去了,也不知父皇将什么差事给了他,似乎在京中过完了上元,还要去扬州。”   太子皮笑肉不笑:“二皇弟都不知,为兄又怎知?”   “老三和皇兄一向亲近,怎可能不知?”   “老二你想知道,你不会自己去问,抓着孤问做甚!”之后便再不理吴王,可吴王的话,多多少少让他心里不舒服了。   宴散后,太子陪着陈皇后回坤宁宫。   进了坤宁宫,他对皇后道:“母后,老三岁数确实不小了,身边总这么空着也不像话。您看方才家宴,家家后面都是一群,唯独他空着,您看要不要给他赐个婚,陶氏有一堂妹,姿容绝色,秀慧端庄,要不就给老三?”   陈皇后没好气看他一眼:“是不是又是陶氏在你耳边说了什么?她陶家已经出了个太子良娣,还想着王妃的位置,之前嫁进来一个陶氏,命太薄死了,还让母后再赐过去一个?他命硬也就罢,还牵连本宫受你父皇的埋怨,本宫做了两次媒,两次人都没了,魏王若是再娶,本宫是绝对不会插手去管的,这事还得你父皇自己看。”   太子表情有点尴尬:“陶氏也没跟儿臣说什么,只是儿臣觉得母后即为一国之母,老三身边空着,于您的面子上来说,不太好看。不过母后不想管,那就不管吧。”   太子也不宜久留,之后母子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告退了。   倒是之后皇后歇下了,想了会儿关于魏王妻室的事,诚如太子所言,作为一个皇子,后院无人,确实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这事怎么管,还得斟酌,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第40章   因明天还有大朝会, 是时所有皇子都得出席, 所以用完家宴后,都没有出宫。   宗钺将丽妃送回咸福宫, 便带着德旺和德财, 往他没出宫建府前居住的乾西五所行去。   夜晚的紫禁城, 格外萧瑟,明明宫墙林立,却给人一种空寂之感。甬道两侧都是积雪,在月光照耀下, 散发着冷冷的光。   德财几次欲言又止, 从咸福宫出来到这里,一路上他似乎都有话想说, 却没有说出口。   宗钺瞥了他一眼, 问:“想说什么?”   “奴才就是奇怪陛下的态度, 明明殿下在扬州什么也没做。”除了去泰州一趟, 探望了下范晋川。可建平帝却对宗钺大加赞赏, 虽没有明言, 但无不是表达对他办差能力十分满意。   这些事别人不知道, 作为宗钺的心腹, 德财不可能不知。如果这也是算办好差,那德财真要怀疑陛下是不是故意在人前如此。   这对宗钺来说可不算什么好事, 太子高居储君之位, 下面的一众弟弟们日渐长成, 各自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不想当太子的皇子, 不是好皇子,太子再贤德,在这么多双手之下,也是左支右绌。而身边‘铁杆太子党’的魏王,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个错。   说对了做对了,太子不会记住魏王半分人情,反而会成为出头的椽子。说错了做错了,那更好,正好可以拿来当做打击太子的工具。   从小生在这紫禁城,人情冷暖和包藏祸心见过太多太多,宗钺这种寡言的性格,并不是无的放矢,不过是久了成了习惯。   可这次建平帝明摆着是想把宗钺立起来当靶子,如果这种态度继续持续,宗钺将是众矢之的。   德财都能想到的,宗钺怎可能想不到。   “父皇要的,恰恰就是本王什么也不做。”   宗钺还在往前走,德财却停了脚步,面露震惊之色。   ……   所以说,也就只有他母妃那个傻子,以为讨好了父皇,能给他博个好前程。殊不知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派他去扬州,明面是办差,实际上是敲打太子一系。回来对他大加赞赏,是掩人耳目,也是将他立起来替太子挡枪。   太子毕竟是太子,由中宫所出,陈皇后和建平帝少年夫妻,感情不是人轻易能影响的。但建平帝已是花甲之年,太子却正值壮年,这个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太子一系近些年并不安分。   可建平帝并没有想废太子的念头,所以适当打压既是警告,也是保护。有他分散所有人的注意力,既能分散冲太子而去的针对,又能让太子分神忌惮他,多一个对手,所有人都会忌惮掂量。   一石几鸟。   如果宗钺没有料错,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是备受建平帝喜爱的儿子。   *   泰州城因盐而生,因税而兴,盐船齐集,商贾似云。   百姓富裕,吃喝玩乐也都舍得,所以每年泰州城的上元节灯市都十分热闹。   早在前一日小商小贩就扎起了灯棚,沿街商户们也都在门前高悬彩灯,以示全城同庆。到了上元节当日,天还没黑,外面已是灯火大作。县衙里所有衙役都被派出去了,包括巡检司的人,今日也会抽调人马看防全城。各个街口早已备齐了水缸,里面装满了水,就怕一个不慎失火走水。   “方贤弟,我们也出去看看吧?”   整个县衙都空了,只留了几个年迈的衙役看门,外面热闹成那样,凤笙自然不会守在屋里,早早就命知春知秋更衣准备,打算出去凑凑热闹。   听见范晋川的声音,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身青衫,长身玉立,纸扇轻摇,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凤笙的个子与范晋川来比,要矮了大半头,可在男子身量普遍不高的南方,也不算矮。   这样的她,是极为符合时下女子审美的,书卷气十足,温文尔雅。   “范兄,范兄,你怎么了?”   范晋川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有扇子晃动,方凤笙好奇地看着他。   “无事,我就是担心街上行人如此多,恐会发生什么乱子。”   可不是多,出了县衙没走多远,就见前面的大街人山人海,人群缓缓向前移动着,声音喧嚣。   “到了灯市恐怕人更多,不过你不是和刘县丞拿好了章程,每条街都有衙役兵丁巡防,不会出事的。”   说着说着,凤笙发现范晋川又不吱声了。   “范兄,你最近很奇怪,是有什么心事?”   “没,没什么。”   “少爷,你看那盏灯。”知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摊上悬挂了数十盏彩灯,其中有几盏莲花的花灯,十分引人瞩目。   不过凤笙的目光却不在荷花花灯上,而是边角处悬挂的那盏玉兔灯上。   整体为粉白色,唯一的红就是玉兔手里捧着的仙桃了,看手工造型,算不得精细,却一时间让凤笙勾起很多回忆。   ……   “凤笙想要?爹给你买。”青衫男子去了摊子前,取下一盏玉兔灯,放在女儿的手里,“小心提着,别打翻了里面的蜡烛。”   “谢谢爹,爹爹最好了。”   “别乱跑,灯市里的人多。”   ……   “想要?少爷给你买。”凤笙满脸宠溺道。   梳着双丫髻的知秋,笑得十分开心,率先就跑到花灯摊子上了。   是的。知春和知秋现在恢复了女装的打扮,这件事当时很是出乎范晋川的意料。后来小七跟他说,知秋本来就是个女孩子,他这才知道整个县衙里可能就他还被蒙在鼓里。   可如果知春知秋是女子,那当初所谓的龙阳分桃是他误会了方贤弟?但范晋川却一点都没为此事开心,知春知秋是女子,方贤弟就不好龙阳,那……   反正这些天,范晋川的心情就像坐船遇见风浪,忽而平静,忽而又激荡,一刻不得安身,不然他也不会在凤笙面前,总是魂不守舍。   见凤笙去买了两盏灯笼,一个丫鬟手里递上一盏,两个小婢子满脸喜悦,方贤弟也是含笑看着,范晋川心里说不上来的酸涩。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当初你怕方师爷有见不得人的癖好,所以总是盯着知春知秋,怕他们带坏了方师爷。现在知春知秋都是女孩子了,你怎么还这么看人家?难道——”   范晋川慌忙斥道:“瞎说什么,我就是见那灯做得还不错。”   说着,他走上前,而此时方凤笙又从摊上拿了一盏花灯,正是那盏玉兔花灯。   她付钱给摊主,提着花灯转过身。   “贤弟,你这……”   “范兄不觉得这灯很好看?”   范晋川看了看那造型可爱的兔子,犹豫道:“是挺好看的。”   “范兄可喜欢?要不要也来一盏?”   凤笙转身作势要去买,被范晋川一把拉住:“贤弟,街上来往行人提灯,多是妇孺孩子,我们提灯,有些不太雅观……”   他的窘态,把凤笙逗笑了。   “好了,我逗你玩的。”她对着范晋川上下一番打量,见他一身文士衫,板板正正的样子,“我实在想不出你提灯是什么样,还是不损你县尊大人的威严了,免得你出去不好见人。”   范晋川大窘,想说什么,凤笙已经转身离开了。   ……   知春知秋很久没见过这种热闹了,十分活泼。   凤笙也是难得兴致,领着两个丫鬟东家摊子看看,西家摊子瞅瞅。这一路上,她们买了元宵、栗子糖、龙须糖、茯苓饼、小面人、糖葫芦,凤笙说是给两个丫头买,实际上她似乎更喜欢一些。   不光她们吃,范晋川和小七也被塞了一手。   小七也就罢,本身就还是个孩子,范晋川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看着手里的东西,头都是大。   “范兄,你帮我提着下,我去看看那个卖糖画的。”   玉兔花灯被塞进范晋川手里,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两个的面人,手指挂了几个方形纸包,腋下还夹了一幅画。   他几步追上去:“贤弟,别再买了,这糖画不好拿,也实在空不出手拿了。”   “我就买一个,你看这凤凰画得多惟妙惟肖。对了,范兄你属相是什么,要不让大爷也给你画一个?”   最后本来是画一个,变成了画两个。   一只凤凰,一头牛。   凤笙看看范晋川手里的牛,再看看他大窘的脸,没忍住笑了。   “贤弟。”   “范兄莫恼,我帮你拿就是。”她伸手拿过那糖画。   这时,远处响起一阵吵杂声,凤笙边说边往那边走:“走吧,我们去看看怎么了?”   范晋川却低头看着自己手,忍不住搓了搓。 第41章   是个耍杂耍的班子。   似乎是一家子, 中年男人带着儿子表演戏法, 边上有个中年妇人拿着铜锣敲着吸引观众。   这种障眼法的把戏,凤笙看过不少, 但知春知秋没看过, 看得津津有味的。   此时正演到男人说要去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摘个仙桃给大家凑凑喜气,就见他拿起一盘绳索往天上抛去,绳索凭空立住,并越升越高, 直到一盘绳索拉完, 男人伸手扯了扯绳子,似乎在试是否牢固。   “我上了年纪, 也笨拙, 儿还是你去吧。”   “爹, 我不去。”那小童似乎十分害怕, 哭着不干。   男人满脸悲苦:“儿啊, 咱一家人流落此地, 身上的银钱已花完, 只能靠些祖传的本事混口饭吃, 你那几个弟妹已两日没吃饭了,你去偷个仙桃讨了众看客的欢心, 是时有了赏金, 咱一家人也不愁吃喝。”   父子两人上演一出悲情戏, 最终那小童终于被父亲说动, 搓了搓手往绳索上爬去。他爬得极快,很快就到了人仰头也看不见的范围。   这时,隐隐有打斗声传来,突然绳索一阵晃动,就在一众看客都为那小童提心吊胆之际,从空中落下一个偌大的桃子。   男人呼道:“这是我儿偷了蟠桃!”   紧接着传来一身惨叫,数块残肢落了下来,俨然是小童之前所穿的衣服。   男人扑了上去,大哭:“我的儿啊,定是被那看管蟠桃园的神仙给发现了,所以杀了我儿。”敲锣的妇人也扑上去哭,悲悲切切,让人闻之落泪。   人群里有人说:“戏法我们也看了,却没想到害了孩子,有钱的出个钱场,总要意思意思。”   于是人们纷纷解囊,知春也没忍住,掏出一小块碎银,上前放在那铜锣里。   凤笙站在一旁笑看着,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戏法是骗人的,人肯定没死。”范晋川突然道。   凤笙忙拉着他往外面走去,边道:“行了,你自己知道就行,看破别说破嘛,人家行走江湖讨碗饭吃不容易。”   “可这是在欺骗百姓。”   凤笙松开手:“那你去揭穿吧。”   “我……”   这时,身后人群里传来一阵叫好声,却是那小童死而复活,正在向众看官道谢。   “做他们这行也不容易,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当看客们都傻啊,不过是节日凑个喜庆热闹。”   “贤弟可看出中间的窍门?”   凤笙斜了他一眼:“我要是能看出别人的独门绝技,我该不做师爷了,也去摆摊卖艺,可比师爷赚多了。”   听了这话,范晋川首先想到的是方贤弟刚做他师爷的一件事。   与凤笙的薪俸有关。   世人都知晓绍兴师爷好,但绍兴的师爷也是出了名的贵,每年至少一百两银子起,还不算上三节六礼,四季衣裳,平时吃用。这只是最普通师爷的价码,若是有名望者,例如给哪位封疆大吏做过师爷的,甚至千两的价码也不让人惊奇。   可一个知县每年的俸禄不过七十两。所以别看当日范晋川许诺的很爽快,在来泰州的路上就纠结上了。磕磕绊绊几次,都没好意思道出窘状,还是凤笙主动问出口,获知这一事情,以主要是向范兄请教学问,不求钱财为名,将薪俸降至年三十两,这件事才算解决。   其实范晋川又哪里不知方贤弟是体谅他的窘状,可让他学着一些官员巧立名目收刮百姓,他又做不到。   同时,他又忍不住在脑中幻想出——方贤弟穿一身粗布衣衫,敲着铜锣卖艺的场景,忍不住笑出声。   “贤弟真是个风趣的人。”   “谁风趣?”   这搭话声突兀,两人转头去看,却见勾庆一身褚红色的锦袍,手里捏着两枚文玩核桃,含笑看着这里。   这个勾庆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管是穿着官袍也好,还是穿常服,总能让他穿出一种浪荡子的味道,不像是个朝廷命官,倒像是个整日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他长得不算英俊,只能算端正,但一双桃花眼格外让让他有一种风流的气质,站在人群里就扎眼,凤笙已经看见行经此地有好几个姑娘偷偷看他了。   “巡检大人。”   “范大人,方师爷。”   彼此之间互相客气了下,勾庆走到近前来:“方师爷让我好找,本想约你出来看花灯,谁知去了县衙你不在。”   范晋川往前挪了一步,道:“勾巡检好雅兴,今日没有公务?”   勾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范大人不也十分有闲情逸致,今日上元节,全城同庆,巡检司的差事自有人安排。”语毕,他对方凤笙道:“等会儿城东有放烟火的,难得一见,不知方师爷可愿同去?”   凤笙欣然答允,又问范晋川:“大人可要同去?”   自然要同去的。   一行人往城东行去,显然有很多百姓也都知道了消息,纷纷往城东涌了去。   人群拥挤,几人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时不时就被人撞一下,此时方凤笙深深后悔,早知道就不来看放什么烟火。   拥挤之中,她被人踩了脚,差点没摔了。   一只手臂从身后伸过来,扶住她。   “方师爷可千万小心,在这么拥挤的地方摔了,可是会被人踩伤的。”   是勾庆。   方凤笙感觉他离自己有点近,不自在地将他推开些,扭头去找范晋川他们,却发现被挤散了。   “我们还是先走出去,找个空地等他们。”   勾庆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行走之间免不了因人群拥挤有些碰撞。凤笙总觉得他是故意如此,有一种被调戏感。   是的,明明她是个男人,却偏偏感觉被人调戏了,而且这种感觉并不是无的放矢。   好不容易走出来,到了一个偏僻的街角停下。   “方师爷你没事吧?”   凤笙的脸有些红,是被挤的,也是热。   她笑了笑:“无事。”   勾庆的眼睛在她泛红的脸颊上,打了个转,笑了笑:“无事就好。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怕范大人会吃了我。”   凤笙哈哈一笑:“勾巡检说笑了。”   勾庆转了转手里的核桃,笑道:“说笑?我不信以方师爷的聪明才智,会看不出范大人防范我那样子,搞得我像吃人的老虎,生怕我把方师爷给吃了。”   “这说法更是荒唐了。”凤笙干笑,正想找个话题把话岔开,突然感觉眼前一暗,抬头,勾庆的脸近在咫尺。   “凤甫。”   “勾巡检!”   勾庆双目变得深邃,里面似乎有一道光。   “那方师爷可看出我的心意?”声音也变得沙哑惑人。   凤笙哈哈一笑,往后退了一步:“勾巡检就别拿凤甫开玩笑了,你我二人都是男子,还有个什么心意可言。”   “男子心悦男子,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的。”   “这跟你我的合作有关系?”   此言一出,勾庆的目光暗了暗:“自然无关。”   凤笙点点头:“既然无关就好,我可不想平白破坏了跟勾巡检的合作,毕竟想找一个好的合作伙伴很难。”   勾庆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跟方师爷说笑,没想到方师爷如此严肃,都上升到合作的事上了。”   “其实,我也是跟勾巡检说笑,等开了春,我们的合作就要开始了,还望勾巡检是时多多照顾。”   正说着,凤笙看见不远处人群里有一盏特别扎眼的玉兔灯,再细看除了范晋川还能有谁。   他高举着手臂,将花灯举得很高,似乎怕被撞坏了。   “勾巡检,我看见范大人了,去叫他。”   她匆忙朝那边走过去。   “范兄!”   “贤弟……”   范晋川看见凤笙,满脸惊喜,奋力挤出来。   “贤弟,你跑哪儿去了,都在找你。”   凤笙回头去看勾庆,却发现街角那处竟没了人,道:“人太多,就走散了,我也正在找你们。知秋她们呢?”   “禹叔和小七跟着她们,约在等会在石牌那里碰面。人实在太多,其他东西都挤掉了,就只剩下这个。”   范晋川说得十分羞愧,把花灯递过来。   凤笙见他衣襟乱了,鞋面上被人踩了许多脚印,发髻也有些凌乱,不过那盏玉兔花灯还保存得好好的,显然是为了护住花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看贤弟很喜欢这个灯,就只护住了它。”   凤笙目光闪了闪,接过灯:“我确实很喜欢,谢谢范兄了。”   “不谢,谢什么。对了,勾巡检呢?我记得最后是看见他跟在你身边。”   “他啊?可能是走散了。”   “那我们先去找小七他们,这次可别走丢了,我牵着贤弟,灯也给我,我帮你拿着。”   玉兔灯再度回到范晋川手中,他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拉着方凤笙的手腕。   两个翩翩佳公子,气质迥异,但都十分英俊。提着惹眼的花灯,手拉手行在人群里,美得像一幅画,引来许多路人瞩目。   远远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有牛皮鼓在人心中擂响。   随着‘咻——嘭’的几声响,不远处的天空亮了。大片大片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有的像银蛇、有的像盛开的菊花,美丽极了。又有大片璀璨从天空倾泻下来,形成了银色、金色的瀑布,壮观得让人叹为观止。   四周一片惊叹声,大家都停下脚步,仰望着那美丽璀璨的烟花。   方凤笙和范晋川也在看。   趁着看烟花的间隙,范晋川悄悄地移了下眼睛,看向身边那张俊秀的脸。他动了动依旧拉着凤笙的手,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如果方贤弟能一辈子当自己的师爷就好了。 第42章   两淮之盐出于海, 海水取之不尽, 则盐取之不尽。   不过煎盐需要柴薪,所以每年灶户们都会在秋季存草为垛, 以供来年煎盐之用。等这些存草用完, 新草也接上了。   早在去年泰州县衙清丈土地时, 就有人暗中揣测这些被充公的荡地会如何处理。那些隐匿田产被充公的富户们,各种揣测观望,终于有人狠下心来托人打听,想走了正门路将荡地买下, 谁知却得来这些荡地早就售出的消息。   买下这些荡地的人是谁, 县衙这边并没有透露,据悉不止一人, 当初这些荡地被收缴上来, 就有人花银子将之买下。   消息引起一片哗然, 这些大户、富灶、场商们说是同盟, 不如说是对手, 不过是在县衙清丈这件事中, 才暂时形成了同盟。   如今有人不声不响就把地弄走了, 买地的这个人或者这些人是谁?免不了暗中诸多猜忌, 因此引发了一系列后遗症,此事暂时不表。总而言之, 这些荡地全部易主了, 那么来年的草料又从何处出?   淮南一带盐场制盐的法子, 依旧采取的是摊灰淋卤煎法, 又称淋灰法,这种法子重卤也重料,缺一不可。   大致就是开辟摊场,使潮水浸灌泥土,再将草木灰摊放在含盐的地面上,吸附盐花,经日光曝晒后,刮取饱含盐分的灰土,放入深坑用海水淋浇,制成卤水,再把卤水煎制成盐。   这种制作法子省燃料,出盐量高,广泛使用于各大盐场。   可之前也说了,这种法子重卤也重料,这料不光指的是煎盐时需要的燃料,也是摊灰时使用的草木灰。古书上有云:淮南之盐用以煎,其煎以草……草有红有白,其含咸味,白者力尤厚。   这白草指的就是当地盛产的一种白茅,含盐量极高,对卤水有提纯之效。而白茅滩地的土卤,卤力旺盛,在其附近开辟滩地,晒灰制卤,效果极佳。这种荡地一般称之为老荡,是新荡地不能与之相比的。   而这次被收缴的隐匿荡地,多为老荡,不怪这些大户们会着急。   偏偏这时县里突然有消息流传,说是有地主寻求合伙人。这合伙之法有两种,或是以草换盐,或是将荡地赁于他人,租金是以盐代之。   自此终于有人明白,这购地之人恐怕是盐商,也只有盐商才有这个资本买下这么多的地。   其实这么干的盐商并不少,从盐场出来的盐,要经过灶户、场官和场商层层扒皮,中间价格高了数层,但如果是自己请灶户制盐,则可省去很多银两。是时,只要地方县衙的荡税,以及盐课司那里的盐课交齐,盐商拿着课完税的盐引前来运盐,沿路经过监掣、抽检,就不算私运。   不过有能力这么干的盐商极少,因为泰州的荡地有限,而这些地都被富灶大户们紧紧抓在手中,容不得旁人沾染分毫,这次也算是出了意外,才会让人捡了这么大的漏子。   对比那些大户们的不甘愿,下面一些灶户们是非常高兴的,自打朝廷几次更改盐课,从课实物到折色成银子,他们很多人都沦为一些大户、富灶、场商的奴隶,不光要交盐课,还得花钱购买草料,现在很多大户和富灶早就不制盐了,而是改为请贫灶制盐或是直接摇身一变成为草商。   虽然这些地的主人,似乎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但光那项将地赁出,以盐代之就足够很多人心动。只要能把这些地赁下,就算仅凭一己之力做不了,也可以请其他灶户相帮,这等于是复刻了一些大户富灶发家的模式。   所以说在资本面前,人的立场是可以很快进行转变的,前一刻还受人压迫,后一刻有机会转变角度,谁也不会放过。   ……   位于某处滩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说是村子,其实不过是数十间简陋的茅草房。盐民居无定所,哪儿需要人力就住哪儿。   显然他们是打算将此地当做暂时的聚集地,茅草房还在搭建,甚至有的把老婆孩子都弄到这里来了。   “姓李的为难大伙,咱都知道,可大家也要拧成一股绳。好坏我就不再多说了,往日大家的日子过得有多苦,我也不说。我就说这是咱们的一个机会,王老爷说是把地佃给我,其实也是佃给大家伙,这些地能出多少草,草又能出多少盐,大家都是老把式,心中也都有数。除过额定要交给王老爷的数量,剩余多出来的都是我们的,不比平时咱们偷偷摸摸,从牙齿缝里抠出的那些强?   “王老爷说了,多出来的盐,他以比市价高两层的价格收。你们自己算算,平时咱们偷摸把余盐卖给那些私盐贩子,能换银换粮几许?现在又能换几许?这是我们的机会,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这一次,所以大家坚持住喽。那些人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还怕他们?”   村头,一个黑脸身形壮实的汉子,正站在盘铁上对下面人训话。   这些个灶户们长年累月在日光下暴晒,个个黑得见牙不见眼,却也个个壮得像头牛。   “牛哥说得对,咱不怕他们,不就是干仗吗,咱们跟他们干!再说还有县太爷在那儿,县太爷可不是他们一路人,事情如果闹大,县太爷肯定会给我们做主,所以不要怕他们,他们不敢闹大,就是吓唬咱们!”   “对,大家可都想好了,是吃香的喝辣的,盖了瓦房让老婆孩子不用风吹雨打,还是吃糠咽菜,住这种破草屋,每次下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咱们不怕!不就是玩命吗,咱们跟他们玩!看是他们的命精贵,还是咱们的命贱!”   “跟他们干!”   见把大家的士气鼓舞起来,叫牛哥的汉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   相同的场面,同时也在很多地方上演。   那些大户富灶们眼见受了阻,情急之下打算从佃地之人身上下手,却突然发现以前是群小绵羊的灶户们,突然变成了狼。   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点,他们态度罕见的强硬,甚至一言不合就翻脸动手,或是动不动就上升到朝廷律法、县衙公断之类。所以说人性就是欺善怕恶,以前觉得这群愚民又蠢又笨,只配被人鱼肉,突然鱼肉开窍了,让许多人都无所适从。   当然也有矛盾激发动上手的,各有伤亡。   事情闹大,出了伤亡的案子,盐场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由地方官府审理,范晋川亲自出面处理,自然是大户不占理,下面动手的人都被抓进大牢,上面谁指使的也没放过。   一时间整个泰州风声鹤唳,都知道这是天变了。   *   “方师爷这一招釜底抽薪厉害!”勾庆道。   可不是厉害,如此一来就等于一举改变了整个泰州的局势。   其实方凤笙完全可以不用做得这么复杂,可她偏偏绕了一圈将地赁给那些贫灶们,等于是将这些人全部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就算那些不服气的大户们再想出什么幺蛾子,也得掂量掂量能否犯得起众怒。   毕竟有能力佃下地的,就不可能是普通的贫灶,最起码在贫灶中是数一数二,凝聚力极强的。方凤笙此举等于给自己找了一帮打手,所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事完全不存在。   凤笙笑了笑:“当不得勾巡检如此夸赞,我以为这是您能预想到的,毕竟就算我们合作,也得我把障碍都清理掉,不是吗?”   这是实话,以勾庆的为人和心机,从他答应与凤笙合作开始,其实就是个试探的过程。他居高临下,坐等着凤笙展现自己的实力和手腕。   清丈田地是一,魏王的出面又是一,光是这些还不够,还有与下面这些大户富灶的机锋。这些事看似小,实际上阻挠大事的,恰恰就是这些细枝末节,有多少人都是死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以为自己有银子有人,就一定通行无阻,实际上恰恰是笑话。   “不,我没有预想到。好吧,正确是说我没想到方师爷会做得这么让我出乎意料。”勾庆眼中异光频闪,看着凤笙的目光充满感叹。   “那这种出乎意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极好的。”   “那就行!既然勾巡检还满意,我就放心了,希望我们首次合作能顺利。”   “肯定顺利。”   “我先失陪了,县衙还有公务。”以茶代酒敬了勾庆后,凤笙站了起来。   “公务?范大人可真是物尽其用,方师爷成日忙着外面的大事,县衙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需劳烦你。”勾庆诧异后,笑得有点讥讽。   这话有套话之嫌,凤笙才不会上他的当,只是干笑了一声,表现很无奈的样子,就匆匆离开了。   *   其实凤笙倒不是有公务,而是最近范晋川也不知哪根筋抽了,总是抓着她要教她学问。   凤笙拒不得,因她当初来范晋川身边当师爷,本就打着便于请教学问为名。   自己说的话,苦处只能自己受。现在凤笙不光每天都要被范晋川教上一个时辰,还要写一篇八股文给他看。   “贤弟,你四书五经都已读完,但我看你做的那文章,实在惨不忍睹,俗话说书读千遍,其义自见。你这基础太差,还得打磨打磨,将这些书融会贯通,倒背如流,做起文章来自然水到渠成……”   凤笙赶在范晋川到之前回来了,额上的汗还没干透。此时听着他在上面念叨,精神却在神游,还想着和勾庆合作上的事,看哪里还有疏漏。   “贤弟,方贤弟!”   凤笙回过神:“子晋兄。”   “若你不用心,下次乡试如何下场?怎么对得起当初自己发下的宏愿。”范晋川说得痛心疾首。   “子晋兄,我没有不用心。”   “那为兄方才讲到哪里了?”   呃,这个凤笙还真不知道。   “你看看,你说你哪儿用心了?罚你今天写两篇八股文,题目等下我给你出,之前讲过的,我再讲一遍,贤弟需用心聆听。”   经过这么一遭,凤笙总算集中注意力了,实在是范晋川太铁面无私,若是让他再抓住自己分神,可能会罚三篇四篇八股文。   因前衙有公务,范晋川去了前衙,留下凤笙独自写文章。   以前做学问,凤笙最讨厌的就是八股文,死搬硬套,条条框框特别多,她最是不耐烦。   “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这人和鸟和穆文王什么关系?这书呆子出题未免也太刁钻了,这种无情搭拿出来让我写。”   知秋在一旁给凤笙磨墨,见她嘴里念念有词,神态颇为气愤。忍不住道:“少爷,你既不想写,那就不写了,反正咱们又不去考功名。”   凤笙犹豫道:“我们知,但他不知,他费心教我,我若敷衍了事,不是太不知好歹。”   语毕,凤笙也意识到自己的气愤颇有些无聊,遂认真静心下来写题。   另一头,范晋川其实并没有走,杵在外面听凤笙大骂他出题刁钻,才领着小七离开了。   “大人,您明知方师爷不喜八股文,您还总是这么出题给他,不是明摆着故意惹他生气。”   范晋川露出一抹笑:“我不是故意惹他生气,不过是觉得他做文章的基础太差,让他多写多学。你不觉得他最近往外面跑的次数太多,心不静则神不安,他需要多静静心。”   可小七却觉得自家大人有公报私仇之嫌,都知道方师爷最近去找勾巡检的次数多,大人就弄出个‘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若说他不是公报私仇,小七还真不相信。   小七犹豫了一下,道:“大人,您不觉得您对方师爷的态度太奇怪?”   “哪儿奇怪了?”   “勾巡检和方师爷,那是他们自己的私事,您从中间拦路,就未免有些……管得太多……”说到这里,小七缩着脖子,但还是要说:“您素来厌恶这个,不管不理即可,您可别忘了老太太那儿,还一直等着您成亲好抱孙子。”   说完,小七低着头,没敢去看范晋川的脸色。别以为范晋川是个书生,是个老好人,就以为他不会发脾气了,反正小七见过,是挺吓人的。   他低着头胡思乱想一会儿,见一直没动静才抬头,却发现范晋川已经无影无踪。   他四处看了看,抹了一把汗,喃喃道:“老太太,我可是拼死进言了,剩下的我也管不了。”   说完,他步履匆匆离开这里,显然是去找范晋川了。 第43章   整个春天就在范晋川教方凤笙学中度过, 日子过得平静而又安宁。   而与此同时, 今年的第一批盐也可以出货了。   以前凤笙只是听闻私盐走私成风,至于怎么走私, 不过只限于纸上谈兵, 这次借着机会, 她专门出了趟远门。   如今禹叔管着外面的事,可能因为他以前是走江湖的出身,对于这些台面下的事务十分熟悉。他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批人,看形容不像是普通百姓, 可若是说走江湖的, 凤笙也有点不信,因为这些人饱经风霜, 她以前没少看些演义小说, 小说里走江湖的可没有这么落魄。   后来问过禹叔, 凤笙才知道这些人真是常人口中的江湖人士。   或是做镖师, 或是做随扈, 或是为大户所驱使, 或者落草为寇。这些江湖人士还真没有市井小说中说得那么风光, 大多都干得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刀口上舔血。总而言之,也许曾经风光过, 但那也不过是一时, 大多晚景凄凉。   像禹叔找来的这些人年纪都不小了, 年纪都是三十往上, 四十左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的身带残疾,拖家带口。   第一次他们和凤笙见面,就说要奉她为主,凤笙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后来经过禹叔指点才知道,这是江湖规矩,东家给你饭吃,你就得替之卖命。这些人从外貌去看,并不雅观,甚至丑陋、老迈、残疾,但都是些老江湖,一个顶十个用,禹叔也是动用以前的人脉,才聚集了这些人。   凤笙这次所谋甚大,表面繁花似锦,实际危机四伏。   因为她不光挑战的是皇权,也是整个泰州,乃至两淮盐政。看似仅泰州一地,实际上背后错综复杂,势力盘根错节。所以她必须要帮手,而这些人就是最初的班底。   对此,凤笙没有拒绝。   事实上禹叔安排的没有错,这些人出乎意料的好用,这期间没少有人暗中挑衅,包括凤笙出门,被人偷袭过两次,幸亏都被人挡下了。   现如今凤笙身边,如果禹叔在,就他陪着,如果禹叔不在,至少两个以上的人,或是暗里或是明里陪着。   常跟在凤笙身边的人,一个叫刀七,是个瞎了一只眼的中年人。据说刀法很好,曾经是个刀客,混马帮的。还有个叫胡四娘,是刀七的婆娘,据说家里以前是做镖局的,不知为何镖局垮了,她混迹江湖,后来嫁给了刀七。   刀七和胡四娘与禹叔以兄妹相称,也是经过这一遭,凤笙才对禹叔的过往有些了解。   以前她只知道禹叔的来历不简单,走过江湖,不知为何跟在她爹身边,现在才知道原来以前禹叔混过马帮。   且不提这些,这趟是第一次出货,凤笙十分重视,带了五六个人,轻装简行去和禹叔汇合。   交付地是在海安镇附近一处,这地方靠着运盐河和串场河,附近又荒无人烟,着实是个好地方。   他们先到了海安镇,和禹叔联系后,第二天清晨骑马出门。   到了地方,禹叔已经领着人和对方交付,负责装卸货物的人,看模样打扮都是些普通劳力,不过手脚很快,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整个装卸过程中鸦雀无声。   若不是树上挂了盏白灯笼,禹叔站在灯笼下,她真以为找错了地方。   凤笙悄无声息地走到禹叔身边,禹叔见到她来了,并没有说话。   运货还在持续着,一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天色渐渐开始亮了,此时也进入了尾声。随着最后一包盐被搬上船,从船上出来个穿黑色短褐,腰系红色腰带的人,此人对这里摇摇一拱手,这五艘盐船就悄无声息的没入晨雾之中。   “禹叔,怎么样?”   “这些人是盐帮的人,没想到那姓勾的巡检,竟和盐帮有牵扯。”   凤笙没有听懂,禹叔对她解释了盐帮的来历。   其实所谓的盐帮就是一群私盐贩子,不过做大了,才会称之为‘帮’。他们前身流窜于两淮一带贩卖私盐,现如今依旧干着这种活计,但前前任盐帮的帮主是个颇俱才能之人。   他十分有智谋,联系了数家盐商,专门负责帮盐商把盐运送到官府指定地方进行销售。   说起这个,就要说说纲引制度了。   只有拥有盐引的人,才可进行盐的销售。而这个‘引’字,不光是指盐引,也是指引岸。所谓引岸就是指盐商购入盐,向盐运司纳了盐课后,按照官府的规定,将盐运到指定区域进行销售,不可过界。   例如两淮盐区产出的盐,只可运往苏、皖、赣、湘、鄂、豫六省进行销售。这些地方除了河南、江苏、安徽离产地稍近外,其余几省距离遥远。   而且沿途山高路远,很多地方水路并不畅通,只能走旱路,容易发生的意外太多,如果让盐商进行长途跋涉,耗费人力物力巨大。这位帮主就借着这个由头,将负责运送之事一力揽下,和盐商算是一拍即合,双赢的局面。   这么说来,其实所谓的盐帮,就只是担任脚夫运送的任务,但事实其实并不是仅是如此。   之前也说了,盐帮的前身是一帮私盐贩子,他们是贩私盐出身,如今这么好的机会,他们怎可能会放过,所以帮着盐商运送货物的同时,他们也会进行夹带,获取巨大利益。   因盐商有承纲开运的资格,为了避免运售途中发生意外,盐帮也可拥有一定武力用来保护自己,就这样,盐帮从黑转为白,由暗转为明,甚至在朝廷那里,都是过了明路的。   而禹叔之所以会知道这些,因为以前他待的马帮,其实在贩卖马匹茶叶的同时,也会进行私盐的贩卖。算是同行吧,不过马帮和盐帮是走的两个不同的盐道,一个活动范围在沿海和内地,一个则是走大西南和高原地带。   听完禹叔的解释,凤笙十分诧异,但诧异中带着高兴。   “没想到勾巡检还有这般路子,我只当他是利用职能之便进行夹带。不,我应该能想到,如果只是利用职能之便,委托他人进行夹带,怎可能会夸下海口,说有多少要多少。”   “如此一来,咱们的计划就更容易进行了。”禹叔道。   “这批货还需多少日才能出完?”   “大概还需三四日,毕竟在这种地方,耳目众多,哪怕是盐帮也得掩人耳目。”   凤笙点点头,道:“那这件事就劳烦禹叔辛苦了,我在外面不能久留,还得回县衙。”   *   凤笙带着人回了泰州城。   刚进县衙,就听说魏王派人送东西来了。   进去细问才知,魏王又来扬州了,从京城里捎带了些东西,特意命人送来。   给范晋川的是两本书,据说是范晋川找了很久的孤本,还有一样东西是给凤笙的,装在一个盒子里。   只看盒子外表貌不其扬,掀开盒子去看,也不是什么珍贵物什,是一个竹节壶。   范晋川诧异道:“魏王殿下怎会送一把壶给方贤弟?”   送东西来的小太监道:“东西是德公公给奴才的,让奴才务必送到。至于送的何物,有什么寓意,奴才也不知晓。”   “替我谢谢魏王殿下。”凤笙说。   小太监点点头:“那奴才就告辞了,还得回去复命。”   “公公远道而来,还是稍作休整歇息才是,我这边让人领您下去休息。”   这太监也没有拒绝,凤笙便让人领他下去了。   等人走后,凤笙才对范晋川道:“子晋兄也是喜欢追根究底,魏王殿下是送书与你,大抵是下面人觉得光送你不太好,所以才会把我也顺带上。这壶估计是随便挑的,何必较真。”   “我倒不是较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   说是这么说,等凤笙拿着那壶回去后,脸色却并不太好。   她在桌前坐下,将壶从盒中拿出。   这竹节壶整体呈紫红色,胎质细腻,光泽圆润柔美,是仿着竹子的外形而做。壶腹分二节,粗壮矮扁,形状宛如一颗粗竹从中劈开,其上覆有竹子的浮雕,质朴而不失雅致。   凤笙将壶盖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似乎就是一把普通的壶。   她拿在手里磨蹭了两下,将之放在桌上。   她已经想明白其中的关窍,恐怕魏王送物是假,借物警告她才是真。竹节壶,大抵是应了那个‘节’字。   节,节制。   他知道她正在做的事?   想着魏王数次对自己说,别引火焚身,难道他知晓背后的隐秘,又或者知晓背后罪魁祸首是谁,而这个人是她万万惹不起的?   这一切终究只是凤笙的猜测,她并未在此事多踌躇,更何况听进去。   *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进行的十分顺利。   这不过是从凤笙这里来看,实际上因近些年官盐滞销,盐税大幅度减少,早已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而从今年开始,纲商运销之官盐,仅额办的十之三四,运销数量不及,自然盐税大幅度减少。   消息传上来,全朝默然,建平帝在乾清宫发了顿脾气,更是让人忌讳莫深。   隔了两日,建平帝下旨让两淮盐政及盐运司上书自述,看到底是何等原因竟让往年能达到千万两之巨的盐课,跌至三四百万两,甚至还有下跌的趋势,难道大周的百姓现在都不吃盐了?   这叱责太过严厉,竟让百官都不敢与之辩解。   而巡盐御史顾碧昌,以及新上任不久的盐运使贺纶,磨蹭了数十日,自述的奏章才接连至京。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两份奏章上。 第44章   建平帝在早朝的时候, 让人把顾碧昌和贺纶的自述奏章, 当着文武百官念了。   两人的奏章说的很中规中矩,也都阐述着一件事, 官盐滞销的原因是因为私盐泛滥。   私盐泛滥已是件老生常谈的事, 朝廷对于打击私盐十分严厉, 一旦被抓获,就是砍头的下场。且对于缉私方面,也是要人给人,要银子给银子。   可年年私盐都在泛滥, 盐课每年持续下跌, 与全盛之期相差岂止一倍。   从户部的黄册来看,大周朝的人口是持续增长的, 难道多出的这些人都不吃盐?不吃盐, 还能活吗?   所以事情又回归到起点, 为何官盐会滞销。   其实满朝文武谁不知为何官盐会滞销, 会滞销不外乎两点, 私盐泛滥, 官盐价格太高。   可官盐价格为何会高?   以建平十年为例, 每引盐约400斤, 一引官盐市面售价约8两银不等。可实际上盐从盐产地购入,却不过仅仅600文到700文之间, 这是盐场场商购入的价格。   场商购入盐, 转手以不到二两的价格卖出, 这其间有一两多, 场商需要支付劳力,存储、运输,盐课等费用,其实算起来,场商的利润并不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再之后是运商,也就是真正意义拥有盐引的盐商。他们以二两不到的价格购入盐,转手以八两左右的价格卖出,这其间有近六两银子需要支付引价、运输、人工劳力、正杂课银,以及给当地官府的办公孝敬,及朝廷的报效捐输等等诸多费用。   这么算下来,盐商的利润也不高,反正是绝对达不到高达数倍的地步。   其实盐这东西,从古至今都掌握在朝廷手里,如果想算清这本账,并不是算不清楚,可问题是没办法算清楚。   于官来说,盐商每年各个衙门孝敬的办公银并不少,足够堵住他们的嘴。而沿途各个关卡抽检,哪一处盐商没有孝敬?   而于朝廷而言,世人都知盐商之富,富甲天下,扬州盐商之富,更是富可敌国。所以每年朝廷但凡哪处打仗,哪处闹饥荒,更甚至宫里要修宫殿了,建平帝要南巡了,都会让盐商报效捐输,历年下来竟达到几千万两之巨。   这一切朝廷清楚,内阁清楚,百官清楚,建平帝更清楚。所以算到最后,只会算到自己头上来,所以人人缄默。   而人人缄默的结果,就是官盐的价格持续升高,百姓吃不起官盐,只能吃私盐,于是私盐泛滥。   什么东西都是相辅相成的,并不是仅一人之因。   这样的情况,注定在朝会上议不出个什么结果来,事实上每次朝廷议关于盐课之类的事,总是这么无疾而终。   “所以别瞧不起商人,他们庸俗、卑劣、铜臭味十足,在你我来看,不过是群汲汲营营的苍蝇,可实际上他们比很多人都聪明。瞧瞧,手段不怕老,好用就好。塞银子塞到陛下都不好直言,还怕什么?”   位于金鱼胡同的宋府,只有三进的宅子,家具摆设一应陈旧,平常得并不像是堂堂一个阁老的府邸。   一处庭院中,郁郁葱葱的树下摆了一桌两椅,两名老者正在下棋。   其中一位正是宅子的主人宋阁老,另一位则是户部侍郎孙成章,两人都没有穿官袍,一身家常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儿的富家翁,而不会以为是跺一跺脚朝堂就会抖三抖的朝廷大员。   “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好,如果陛下无意,又何必闹得这一出一出。”孙成章捻着一颗棋子,迟迟不愿放下去,看着宋阁老,忧心忡忡地道:“莫不是陛下在酝酿什么?”   宋阁老见孙成章不出子,端起茶来喝:“你不用多想,陛下的性格你还不知道?若是无事,自然不会过问,若是有事还不过问,日后史书记载世人提起,将会怎么说?陛下并不是没有过问,他很重视,可文武百官尽皆无用,他徒奈何。”   这话实在太犀利了,反正孙成章即使心里明白,也是说不出口。他看了宋阁老一眼,宋阁老说他胡思乱想,自己何尝不是,不是心中忧虑甚重,以宋阁老的为人怎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思安兄,你也乱了。”孙成章放下棋子,摇头哂笑。   宋阁老没有说话,一双老眉却是皱起。   过了会儿,孙家的下人来禀,说是家里有事,请老爷回去一趟。孙成章便离开了,临走之前让把棋盘封存,下次再来把棋下完。   宋阁老在院子里坐了会儿,让人把长子宋政叫了过来。   “玫姐儿的胎如何了?最近暑热难耐,让孙氏多跑几趟东宫,务必小心妥帖。”   “父亲,玫姐儿的胎没什么问题,只是到底不是孕育的最佳年纪,怀象不太好,有太医们看着,倒也不会生出什么事。”   宋阁老点点头,不放心又交代一句:“这一胎务必要保住,如果不是她前两胎没保住,我们又何必费心至此。”   “父亲,这种后宅妇人之事实在不好插手。”   “说来说去,不就是她不中用!你跟孙氏说,如果她这一胎再出问题,家中也不是只有玫姐儿一个女儿。陛下既然把这门婚事赐给宋家,我宋家百年清名荡然无存,就容不得出错。”   “是,父亲。”   “还有黄家,让他们最近都收敛消停些,真把陛下惹恼了……”   剩下的话,宋阁老没有说完,但宋政明白其中的意思。   *   位于扬州某处风景如画的大园子里,戏台上扮相秀美的青衣正依依呀呀唱着戏。   这处戏楼建得着实让人叹为观止,竟是在水上,戏台和坐席中间隔了一池子荷花,微风习习,荷香四溢,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老爷,京里头来信了,信送到了太太那里。”   “是八姐儿让人送回来的?”半靠在躺椅上,穿一身金钱蟒纹的锦袍,体格像一座小山,正是黄家的家主黄金福。   “是她在宋家又受什么委屈了,还是宋家又巧立名目想要银子了?”   老爷说得太直白,管家直抹汗:“都不是,八姑娘说朝中最近风头不对,让老爷多注意些,别撞在炮口上了。”   “风头不对,有什么风头不对?什么时候风头对过?!”   管家缩着脖子,小声道:“据说是圣上因官盐滞销的事,发了好几场脾气。”   黄金福坐直起身,可是他体格太胖,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没办法坐起来,管家又忙伸手去扶他。等他好不容易坐直了,他和管家两人都出了一头汗。   “意思就是让我们都收敛些?扬州的盐商又不仅是黄家一家,我听话了收敛,生意被别人占去了怎么办?收敛收敛,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老蠹虫,上桌吃饭桌子还没下就骂娘,一个个贪婪无厌,还要装得高风亮节,恶臭!真是恶臭至极!”   见老爷发起火来,管家忙挥挥手,顿时戏也不唱了,纷纷如鸟兽散似的,都退了下去。   “老爷,您也别生气,喝些茶清清火。”管家小心递了茶。   黄金福一把挥开,上好汝窑茶碗就这么在地上碎成了花,让人不禁为之扼腕。   “老爷消不了火,盐运衙门这个月的办公孝敬还没送上去,知府衙门的部饭银子也在催了。还有各处养廉银、兵饷银、水脚银,普济堂、育婴堂、义学、孝廉堂的摊派,老爷我不过就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现在反倒帮朝廷养起官了,让我收敛?没银子孝敬他们,他们别翻脸像翻书!”   黄金福越说越气,砸了茶碗砸茶盘,又殃及了茶几和一些小摆件。   “官盐滞销?老爷供的起官盐这尊大佛?一引盐,他们要从中间扒掉多少层皮,不靠从中间夹带私盐,老爷供养得起他们?!要收敛找江家去,扬州十大盐商,老爷我不过排最末。”   等把所有能砸的砸光,黄金福的火气也下来了。管家这才从角落里走出来,道:“老爷,信里还说让您多和魏王殿下交际,魏王领着密旨到扬州,一直按兵不动,不知其目的为何,为了长远之计,总要摸清楚他的目的才能安稳。”   一听这话,黄金福又伸手想去砸东西,可惜已无物可砸,想伸脚去踹管家,管家离他一丈多的距离站着。无奈,他把魔掌伸向最后一样东西——躺椅。   直到躺椅反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他心里总算舒服了。   伸出手,管家将珐琅烟鼻壶递上去,他打开嗅了嗅,才道:“那魏王我看离出家也不远了,成天待在大明寺参什么禅,难不成老爷我还去和尚庙里找他去?我愿意去,人家总愿意搭理我,送出去的银子、女人、古玩,尽皆被退回,而且此人翻脸如翻书,脾气阴晴不定,老爷我已经找不到合适的人从中搭桥。”   管家问:“老爷,就这么回?”   “就这么回!”说完,黄金福又改了口:“你是蠢啊还是傻,还用老爷教?前面的肯定不能那么回,魏王的话就这么回吧,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去。至于前面,还是照老惯例,他们说着,咱们听着,至于做不做,还不是在咱。”   “是。”管家应道,顿了下,又说:“老爷,小的觉得魏王那儿还是要投其所好,也许咱们觉得好的,魏王不觉得好,送礼不就是要送到人心坎里。”   黄金福愣了下,来了兴致:“你知道魏王好什么?”   管家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银子古玩人家都不要,龙子凤孙还缺这些?至于女人,我送的可是最好的瘦马,老爷我自己都舍不得受用。”   管家笑了下,本来面相老实的他,竟有了几分猥琐之态。   “老爷,扬州瘦马闻名天下,但也得碰上喜欢的主儿,若是魏王不好这口呢?不是小的说,小的就不喜欢这种,女儿还是丰腴些……嘿嘿……”   黄金福磨蹭了下下巴,小眼精光一闪:“派人去大同,从那边弄几个上等货色回来,如果这次再不成,老爷我也没法子了。”   *   凤笙和勾庆合作的还算顺利,交情自然是越来越好。   勾庆此人虽放荡不羁,但公归公私归私,公私还是分得清楚,所以凤笙倒也不难与他相处。   这趟勾庆约她去趟扬州,说是介绍个盐商与她认识。   这事是凤笙一直筹谋的,自然不可能不去,她带了刀七和胡四娘等六人,前往扬州和勾庆汇合。   为了避嫌,两人是分开走的。   谁知刚到扬州,就出了岔子,他们竟被一伙人袭击。   对方人数太多,又训练有素,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也不知是中了迷香还是什么,凤笙晕了过去,等再醒来就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   是一间装饰富丽堂皇的屋子,一切摆设极尽奢华之能事。   凤笙醒来时,头还有些晕,好不容易待那股眩晕过去,才发现自己竟换了一身女装。   她忙下了床,四处探看。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丫鬟:“姑娘,您醒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实在不能怪凤笙紧张,而是这一切太诡异,刀七他们的呢?还有她身上的衣裳是谁换的?   “这里是安园,奴婢二人是侍候您的丫鬟。”   “这园子的主人是谁?为何会把我掳到这里来……”   看得出这两个丫鬟什么都不知道,凤笙的问题一个都回答不上。   这时,琉璃珠帘被人掀起,走进来一人。   其身材高大,一身玄色锦袍,满身尊贵之气,却俊脸冷凝,正是魏王宗钺。 第45章   凤笙联想到任何人, 她甚至想会不会是勾庆设局, 或是她引起了什么人注意,都没想到掳走她的人竟是魏王。   至于为何没想到他,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气势也许骇人, 但她从没有感觉到过敌意?   “魏王殿下, 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立在落纱罩下的宗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去了椅子上坐下。   “我以为你应该明白,本王想做什么。”   这话就说得有些意有所指了, 凤笙干笑了下:“我并不明白。”   有丫鬟进来奉茶,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说话。等丫鬟下去后,宗钺端起茶盏饮茶。过程中, 凤笙能感觉有双眼睛一直盯在她的身上。   这目光让她局促, 她挪了脚步, 佯装去看窗下长条案上的花瓶。   凤笙身穿嫣红色织金纱折枝牡丹夏衫, 莲青色素纱罗裙, 正是暑天, 衣裳布料轻薄, 也显得她身形越发单薄。她生的白, 寻常惯是穿些素色或暗色的衣裳,突然穿这么娇嫩的色, 又格外增添了一股柔媚。   纤细、单薄、柔弱, 这些词语加起来, 组成了宗钺最厌恶的女性特色, 可偏偏就是这么纤细一条身影,竟让他错不开眼。   凤笙深吸一口气,去了宗钺旁边的椅子坐下,她的手惯性动了动,却发现没有扇子。   “魏王殿下,您还是不要卖关子了,开门见山吧。”   静了一瞬,还是两瞬。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本王企图霸占臣妻?”   这——   “我以为这个误会已经解开了。”   宗钺眼神晦暗,磨蹭了下手腕上的佛珠:“那是你的认为,并不是本王。”   “我以为殿下宽容大度,早就忘掉了我不得已的冒犯。”   “本王何时说过自己大度了?”   凤笙有点心累:“那如何才能让殿下消气?您说,只要我能做,我一定做到。”   在那一瞬间,宗钺差点就开口了,可当他看着对方的脸,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让他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他站了起来:“本王还没想好,在本王没想好的这些日子,你就先住在这里。”   “魏王殿下,您的意思是如果你一直没想好,我就得一直住在这儿?”   “难道你不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凤笙干笑说:“魏王殿下,我是范大人的师爷,如果我不见了,他一定会四处寻我。”   一股大力猛地袭来,凤笙就感觉自己撞在一面墙壁上,被弹了出去,又被拉回来。   “你这是拿范子晋威胁本王?”   凤笙不动声色拽了下自己的手,没拽出来:“不,我怎么敢,只是实在不宜在此地逗留过久。”   宗钺冷哼一声,扔开她的手,走了。   癫狂症!有毛病!   凤笙揉着手腕,又去摸被撞得很疼的鼻子,她来回在屋中转了一圈,去椅子坐下。   刀七四娘这次与她一同,她被抓到这里,他们肯定也落在魏王手里了。魏王到底想干什么?!难道真是为了美色?   凤笙没遗漏方才魏王看自己的眼神,可身为龙子凤孙,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跟她较上劲儿了?   见床榻一侧竖了块紫檀木雕的西洋琉璃镜,凤笙走过去照了照自己。   脸太瘦,一点血色都没,眉太浓,不够柔美,嘴不够红,颜色泛白。凤笙左看右看,都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吸引堂堂一介皇子。   她气馁地又回到椅子上坐下,这时刚才那两个丫鬟又回来了,问她可是要喝茶吃点心,凤笙打起精神,和两个丫鬟说话企图套到些许关于此地的信息。   *   凤笙以为魏王被她气走,暂时不会来了。   谁知刚掌灯,他突然出现了。   宗钺换了身衣裳,穿着玄色暗纹锦袍的他,尊贵,矜持,伟岸,高高在上,但却冰冷。换了身蓝色袍子的他,少了些尊贵冷硬,多了几分俊朗。   即使凤笙现在很讨厌魏王,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自己平生见过的第二俊的男子,第一俊的是她爹。但那又怎样呢?英俊的外表下却有一副阴晴不定的臭脾气,只会让人觉得讨厌和惧怕。   “姑娘用饭了?”进来后,宗钺神色淡淡地问。   丫鬟的胆子似乎很小,嗫嚅地说了句没。   “德旺,传膳。”   缩在门外没进来的德旺,殷勤响亮地应了声,匆忙吩咐下去。   不多时,就有几个下人提着食盒进来了。   德旺亲自动手布膳,宗钺在桌前坐下,见凤笙站着不动,道:“怎么不坐?”   凤笙犹豫了下,在边上坐下。   宗钺拿起银箸,见凤笙不动,看了她一眼,她只能跟着持起银箸。   有菜怎可能没酒,宗钺示意德旺,德旺拿起酒壶给他斟了酒,斟完他看了看凤笙,似乎有点犹豫,又给她斟了一杯。   德旺知晓凤笙是喝酒的,酒量不比男人差。   不对,是比一般男人都好,反正就不像个女人。德旺现在都快错乱了,想不通自家殿下怎么就看中了这样的女人。虽然早就有了苗头,但真当宗钺费尽心机命人把方凤笙掳进了这处园子,德旺才面对这个现实。   除了看中,德旺也想不出还有别的。   衣裳是亲自挑的,明明被气得大怒而去,到了快用晚膳的时候又巴巴跑来,明明是自己吩咐让晚点给这边备膳,偏偏进来还要装模作样问一下。   这样的殿下让德旺太陌生,别看他站在这儿好好的,实则头皮发麻。   凤笙也是个洒脱的性子,既然躲不过,就面对吧。她端起酒盏,摇敬了宗钺一杯,而后一饮而尽。   宗钺看了她一眼,也饮尽杯中的酒。   有酒开头,似乎就容易打破僵局,凤笙一边吃着菜,一边喝酒,她虽是一身女装,但端起酒盏那一刻,似乎就自动进入了男人的状态,行举之间极尽潇洒之能事,如果不去看那身衣裳,还当这是一位端方俊朗的少年郎。   “殿下费了这么多心思将我带到这里,肯定另有含义,是跟那把竹节壶有关?”凤笙突然问。   宗钺顿了下:“你还不算愚笨。”   方凤笙自然不愚笨,白日那会儿不过是突遭大变,安静下来静静想一想,她就不可避免想到前阵子魏王送她的那把竹节壶上。   “殿下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但就是不愿透露。既然如此,又何必多管闲事?”   “你——”   “怎么?”凤笙捏着酒杯,一抬下巴:“难道我说的不对?”   “你不知好歹!”   这几个字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宗钺牙齿缝里崩出来的。德旺太熟悉魏王的脾气了,忙把屋里侍候的人都挥退了,自己也悄悄躲去了门外。   “什么是好,什么是歹,殿下不是我,又怎知什么对我是好歹?”   “本王说过,别引火自焚!”   凤笙一声轻笑:“我是在引火,但是烧我自己还是烧别人,暂时未可知。”   “自信过头就是狂妄了。”   “殿下就当我是狂妄吧,反正我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殿下既然不想说,何不继续保持沉默,又何必出手干涉。”凤笙端起酒盏,又是一杯。   “如果方启之还活着,他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你以为你是谁,仅凭一己之力就想动摇数座大山?”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见宗钺似乎想说什么,凤笙打断道:“如果殿下是来用饭,那就好好用吧。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不要说这些让人不开心的话题了。”   别看她这么说,之后表现不开心的反倒是她,抱着酒壶一杯接一杯的喝,直到把两壶酒喝完,她叫德旺再拿酒,德旺被宗钺瞪了回去。   宗钺抢了她的酒杯:“我怎不知方启之的女儿还是个酒鬼?”   凤笙似乎真的醉了,醉眼惺忪却又笑眯眯的。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以为你是谁啊,全知全能的佛?那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   “方凤笙!”   凤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   “你叫我做什么?”她突然弯了腰,凑到宗钺脸旁:“魏王殿下,我问你件事行不?”   夹杂着酒气的淡淡馨香,直朝宗钺的脸上扑来,他紧了脸颊:“说。”   “魏王殿下,你是不是对我心存爱慕?”不待宗钺说话,她又道:“不然干甚对我这么锲而不舍,你说我不就是在绍兴得罪了你一下,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她根本站不稳,忽前忽后的,一时凑近,一时又离开了些。   “说起来,你和我爹还是旧相识,就不能得饶人时且饶人?”她找了把椅子坐,可能坐的不太舒服,又换为了蹲姿,蹲在椅子上和近在咫尺的宗钺说话。   “你看我长得又不好看,还是个假男人,您堂堂一介皇子之尊,何必与我这等人计较?”   “方凤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托着脸颊看他:“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说你一介皇子之尊,看中我这样的女人多掉面子,像您啊,就该找个温柔大方得体的大家闺秀……”   宗钺站起来,一脚把身后的椅子踢翻,发出一声巨响。   德旺吓得脖子都没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凤笙,目光几欲噬人。凤笙也就让他看着,还去回看他,脸上依旧笑眯眯的。   宗钺砸了手中的酒杯,走了。   德旺复杂的看了蹲在那儿的方凤笙一眼,屁滚尿流的跟着也走了。   两个丫头蹑手蹑脚走进来,去扶凤笙,她也没反抗,让丫鬟自己从椅子上扶下来。   “姑娘,您喝醉了,还是早些歇着吧。”   凤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嗯了声。   *   宗钺怒气腾腾往回走。   德旺的腿都快跑折了,却吭都不敢吭。   回到所住的院子,宗钺进了静室。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才从里面出来,此时情绪已经平复。   德旺低着头凑到近前来,道:“殿下,黄家送了两个女人。”   “送了什么?”   “两个女人。”这一刻,德旺恨不得将头扎进地缝。   宗钺冷笑了声:“备水。”   德旺愣了一下,忙下去吩咐了。   等宗钺从浴间出来,墨色的长发松散披在肩后,穿着黑色的中衣中裤,衣襟半敞,露出结实的胸膛。进来收拾浴间的丫鬟,脸颊泛红,头都不敢抬。   “把人带来。”   德旺心一跳,才明白宗钺的意思。   ……   这真真是两个尤物。   哪怕大周是以女子体瘦为美,也不能否认这两个女人的丰腴娇艳之美,眼波流转之际百媚横生,反正德旺一个没了子孙根的,都被那白花花、鼓囊囊看愣了眼。   从外面关上门,德旺的心总算放下了。   德财从边上走出来:“我怎么看你这神态,倒像是八大胡同那些老鸨子?”   “你懂什么!”德旺龇牙咧嘴凶给他看,“天下何处无芳草,殿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非得看中那一根狗尾巴草?你不觉得自打殿下认识了那个什么方凤笙,脾气就越来越暴躁了?主子脾气暴躁,我们能有好日子过?这才是不违背常理的,不然你以为我闲的没事帮黄家人说话。”   德财意味不明笑了下。   “不得不说,黄家这次没走眼,那些瘦得像片纸似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这才是女人啊!”德旺神态之中隐有不屑之色,大抵是意有所指。   德财正想说两句什么,突然里面传来声巨响,正待德旺纠结要不要进去看看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卷出来一阵风。   德旺麻溜跑进去,就见室中地上狼狈地匍匐着两个美人儿,哪还有魏王的身影。 第46章   凤笙睡了一会儿, 突然醒了, 感觉胃有点不舒服。   她有胃疾,早就习惯了这种不舒服, 就静静地躺在那儿等它过去。   拔步床四周悬着湖色轻纱帷帐, 有晕黄色的灯光从外面透射进来, 小小的一方天地,只有她一个人,十分安宁。   平时她总是太忙,要么就是有知春知秋在身边, 凤笙感觉似乎很久没有一个人了。这种氛围让她难得心情沉淀, 就任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想。   外面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动静, 隐隐还有丫鬟的惊呼, 凤笙坐了起来。   不待她出声询问, 突然帐子被人掀开, 一身中衣裤的魏王就这么出现在凤笙面前。   “滚!”   小丫鬟连滚带爬退下了。   “魏王殿下……”   “方凤笙, 谁给你的胆子, 让你总是忤逆本王?本王若是看中你, 那是你天大的荣幸, 你就该老老实实受着,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拒绝?!”   凤笙见过魏王发过不少次怒, 但他每次发怒最多的就是冷脸冷言, 顶多砸个茶碗踢个板凳什么的, 但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像被惹怒的凶兽。   再说这种情况实在太尴尬了,她穿着寝衣,魏王也穿着寝衣,然后他跑来掀她的床帐子骂她。   “魏王殿下,您要是想说话,看能不能容我去穿件衣裳……”   后面的话被打断了。   “你干什么!”   凤笙的嗓音都变调了,皆因魏王竟将她一把拽至胸前。   宗钺大掌搓了搓她脸上的皮肉,道:“那次你对本王投怀送抱,事后翻脸说本王企图霸占臣妻,这次你假意醉酒,又是推崇本王又是贬低自己,就想让本王知难而退。方凤笙,你这只狡猾的狐狸,本王可不是任你一而再再而三戏弄的玩意。”   凤笙脸色微僵,伸手抵住他:“我已经道过歉了,事过境迁的事,还有再提的必要?”   “你觉得没必要,本王觉得有。”   滚烫的鼻息喷洒在她脸上,她缩着脖子躲,却被他狠狠钳着,不知何时她竟去了对方的腿上,大掌改为搓着她耳垂。   这种举动太亲密,也太侮辱人,凤笙浑身战栗,说不出是怕还是窘迫。真当一个地位崇高的皇子不顾脸面对她动强,不管是从身份,还是从武力上,她都不是对手。   她脑子飞速转动着,想办法怎么解决这一切。   “魏王殿下,你也不想勉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人,对不对?”   “本王现在已经放弃跟你说理了,你说本王卑鄙无耻霸占臣妻,我如你所愿。”   “不不不不。”凤笙润了润唇,道:“魏王殿下龙姿凤章,英明神武,又怎会干出强迫一个女人的事?”   宗钺冷眼瞧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绞尽脑汁试图想说服他,像一只掉进陷阱却不自知的兔子。   方凤笙何尝在宗钺面前这样过,从来是伶牙俐齿,让人生恨。他本是恼怒前来,也是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倒没想对她怎么样,毕竟以他的自傲,还不屑去强迫一个女人,没想到竟吓到了对方,方凤笙越是怕,他越是来了兴致。   “现在知道巴结本王了?晚了!”   大掌滑至后颈,在上面磨蹭着,凤笙反手抓着他手臂,语速极快地道:“等等,殿下不是觉得我引火自焚吗?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打赌?”宗钺眯了眯眼,钳着她腰的手臂突然长出手,在她腰间磨蹭了起来。   凤笙僵着腰杆:“是的,我们打个赌,若是我能做成那件事,从此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不得再重提,殿下也不得借此再为难我。若是我失败了,随魏王殿下处置。”   “随本王处置?”宗钺轻哼,道:“难道是本王所想的那样?”   “如殿下所想。魏王殿下,世上的女人千千万,端庄大方者有,温柔小意者有,妩媚多情者有,可什么样的女人对男人来讲,不过是一夜欢愉,过后便抛之脑后,没有任何挑战性。殿下可敢与我赌一把,成则握手言和,败则雌伏承欢。”   “雌伏承欢?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宗钺轻笑出声:“你很有自信?好,本王答应你。”   “殿下不可暗中插手。”   “本王绝不暗中插手。”   凤笙抬起手掌,宗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二人击掌为盟。   ……   凤笙终于松了口气,那股劲儿也泄了。   这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宗钺腿上,忙从上面下来,宗钺也并未阻止她。   她取下衣架上的外衫披上,一抬手,态度不卑不亢:“魏王殿下,我要休息了。”   “翻脸如翻书!”   不过宗钺也并未表示异议,站起大步离开了。   等他走后,丫鬟才瑟瑟发抖从外面走进来。   “你去休息吧,我也休息了。”凤笙说。   *   既然魏王都答应了,凤笙也未放过机会,次日就提出要离开的事。   宗钺并未同意,说三日后放她走。   为何是三日后才能走,宗钺不言,凤笙也不好问,只能耐着性子再等三日。   这三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宗钺也并未命人囚禁她,园子可以随处去逛。若说怪异的就是每到用膳之时,宗钺都会出现,两人一同用膳。   反正这个魏王之怪,凤笙是从没弄懂过。   好不容易三日之期来临,宗钺并未失言,放了凤笙离开,包括刀七等人。出了这处园子,凤笙才发现他们就在扬州城。   询问了刀七和胡四娘,凤笙才知道魏王并未为难他们,也是好吃好喝的待着,就是不能离开被关的地方。刀七也曾试过想突围逃离,但看守他们的都是高手,他根本不是对手。   刀七在这几个随扈中武艺是最好的,他都打不过,更不用说其他人。   来不及多叙,凤笙带着人匆匆赶至和勾庆约好碰面的客栈。   他们离约定之日迟了好几天,勾庆早已是不耐,正打算明日就离开的,幸亏人来了。   勾庆询问怎么回事,凤笙一面观察他的神态,一面解释是路上出了点小岔子。勾庆倒是挺关心她的,还询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被凤笙敷衍了过去。   她能看出勾庆是完全不知情,那勾庆就不是魏王的人了。   按下不提,先在客栈安顿下来,次日勾庆就带着凤笙去见了黄金福。   黄家作为扬州十大盐商之一,其富贵排面自然非同寻常,凤笙以为勾庆和黄家应该是合作关系,或者从属。   黄家为主,勾庆为从,毕竟盐帮是赖以盐商为生,谁知看样子反倒是黄金福求着勾庆,对其极为巴结,连带她也被人另眼相看。   豪宴、美酒、戏台子,大抵知晓勾庆秉性异于常人,黄金福并未准备美人,反而把自己豢养的戏班子拿了出来。   听着戏台子上依依呀呀唱着戏,喝着茶,勾庆靠坐在大椅中,手随着音调打着节拍。   黄金福似乎有什么事,离开了一会儿,凤笙对其态度提出疑问。   “他啊,确实有所求,你知道他们这些盐商靠什么挣银子?”   凤笙当然知道,盐商自然是靠盐。   勾庆摇了摇头:“这盐也分几种,这也是我这趟带你来见他的目的。说来也可笑,盐商靠官盐倒赔,反倒要靠私盐补贴,可私盐看着泛滥,实则都有定数。这些数额于泰州来说,多不可计数,来源不可计数,实则出了泰州,便汇集成几股,留到该流向的地方。他想要更多的,自然得求着我。”   “不。”勾庆斜侧过身子,颇有意味地看着凤笙:“正确的说,现在该求着你才对。凤甫老弟,现在泰州多出的私盐可都在你手里,可不是该求你?”   凤笙脸颊微僵,是为勾庆太过凑近的姿势,也是因为他这话。   难道说勾庆知道她暗中做的事?   “求我?我与勾兄合作,我多大的能耐,勾兄不知?可万万说不上求这个字,实在过誉了。”   “凤甫老弟就别谦虚了。”勾庆抽身而起,坐直了。“这是难得的好机会,我可是在帮凤甫老弟,别到时候说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帮你。”   这话已经说得很透彻了,勾庆定然是对她所做的事心中有数。   其实凤笙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走访了一些灶户,又研究了一些早年的书卷,获知制盐除了煎盐法,还有晒盐法。   晒盐法与煎盐法相比,节省柴薪和人力物力,但从前朝开始,朝廷在各大盐场中却取用的是更费事的煎盐法。   凤笙了解到所有详情,也对为何煎盐盛行,而晒盐没落,大致有个轮廓。朝廷对制盐管制极为严格,两淮采用煎盐,福建等沿海地则是煮,不管是煎还是煮,都离不开器具。   而器具都是以铁制成,其重无比。例如两淮的盐场现在还使用的是盘铁,这些盘铁分成若干等分,灶户被编甲管理,每到煎盐之时,灶户拿着盘铁聚集,又称团煎。   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在防止私盐,而久而久之人们惯性以为制盐还是以煎为主。另外凤笙也了解到,晒盐虽能省人力物力,但晒出的盐苦,没办法吃,不如煎出的盐味美。   为了解决这一事宜,她重金请了许多上了年纪的老灶户,集思广益,又另辟地方给他们做试验。她从泰州离开前,收到下面人的禀报,他们已经找出最合适的卤水配比,晒出的盐虽比不上煎出的盐,但也不比市面上的盐差。毕竟很多盐商为了多赚银子,少不了往盐里掺些杂质的。   也就是说此事若成,她可以不计荡地柴薪,大批量的产出更多的盐。   这也是她为何敢和魏王打赌的底牌。   至于勾庆为何会知晓,他在泰州当地是地头蛇,一些事情自然瞒不过他。   “没想到勾兄倒是消息灵敏,我这事情还没做成,就提前走漏了风声。”凤笙佯装苦笑道。   “以前没做成,不代表以后也做不成,我相信凤甫老弟定然会心想事成。”   “此事若成,似乎与勾兄并无益处。”凤笙借着由头,道出心中疑问。   “怎会没有益处?凤甫老弟受益,就是我受益。”   勾庆突然凑得很久,对着凤笙耳朵说出这句话,她没有防备,只能被动接受。两人的脸离的很近,凤笙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就看着他的眼睛,想摸出对方的深浅,谁知勾庆却对她眨了眨眼睛。   “好吧,我就不瞒凤甫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天下的银子一个人可赚不完,不如大家一起来赚。你忘了不管是什么盐,想运出泰州,都得经过我的眼皮子,所以我又何必去管它什么来路。” 第47章   和勾庆认识以来, 越是深交, 凤笙越是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可他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不管泰州出来的盐什么来路, 从他眼皮子下面过, 就得交买路钱。   而盐帮和各大盐商有合作, 负责将盐运往对应口岸,这又是一笔进项。   可凤笙心中惴惴,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事情进展的太顺利了,如果照这么发展下去, 私盐的大肆泛滥造成官盐严重滞销, 到了某种程度,当今必然不会坐视, 她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   可她一时又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关窍,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现在凤笙可不认为勾庆还是那个垂涎自己的浪荡子。她甚至觉得这次浪荡子的皮, 都是对方做出的伪装。   不过她也没比对方好到哪儿去, 不过是各自心怀鬼胎罢了。   “勾兄大智慧!”   “不如凤甫老弟。”勾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黄金福的出现, 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一身金钱蟒纹锦袍的他, 体格肥硕, 像一座移动的金山。十根手指有五根都戴了戒指,将盐商的富裕诠释得淋漓尽致。   “我已命人准备了客院, 两位就在这里住些日子吧, 别的不敢说, 至少我这园子建得是一绝。”   吃了这一场宴, 外面的天色也不早了,勾庆和凤笙并没有拒绝,两人分别被下人带下去安置。   凤笙以不喜让人服侍,挥退了一干丫鬟。她沐浴后,又乔装好,才走出浴间。   却发现自己的床上坐着一位美人。   “你是?”   “我是来侍候公子的。”   说是这么说,对方却坐着未动,甚至有的不情不愿。边上站了个小丫头,连连对她使眼色,可她却像看不见似的。   凤笙来了兴致,挥退丫鬟,那小丫鬟临下去之前,还忧心忡忡看了眼自家姑娘。   凤笙去了椅子上坐下,几上的茶还没冷,她饶有兴致地喝着茶。安静了会儿,对方沉不住气了,道:“你想做什么,就赶紧做吧,反正我就没打算能囫囵回去。”   这话说得好像她是吃人的老虎。   凤笙来了兴致,放下茶盏:“你是黄家的哪位姑娘吧?”   小美人终于愿意给凤笙一个正眼了。   “你怎么知道?”   “你的衣着打扮,还有你的丫鬟。”   小美人不是滋味一笑,道:“我可不是黄家正经的姑娘,不过是我爹养的外室所生之女。倒也有个排行,不过是个名头,和正经的黄家姑娘可比不得。不过即使正经姑娘又如何,还不是被拿来当利用的工具。”   最后这句话,她是咕哝着说出来的,满含怨气和讥讽。   “哦?那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你可以叫我十九。”   呃,这是个什么称呼。   十九翻了个白眼:“我排行十九。”   黄金福竟然这么多女儿?好吧,反正凤笙有点吃惊。   “还不知十九姑娘今日所为何来?”   十九站了起来,来到凤笙对面坐下。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爹想笼络你,才把我送来。你该十分荣幸才是,不是相当看重,我爹才不会舍得把女儿放出来,我可是我爹最宠爱的女儿。”十九仰着下巴说。   凤笙被她逗笑了,还是个小女孩。   “你爹既然最宠爱你,为何还把你送出来?”   十九的脸僵了僵,道:“我爹知道你尚未娶亲,过了今夜,你就得把我娶回去。不过先说好,我虽然不是黄家正经的姑娘,但也是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若是你太穷,养不起我,我就要被二十她们笑死了。”   凤笙猜测‘二十她们’是十九的姐妹,然后她对自己突然被逼婚感觉很无奈。   “十九姑娘,在下对你并无意。”   十九挑眉怒道:“你竟然看不中我?”   别看她长得娇娇弱弱一小姑娘,挑眉竟然看出几分凶相。   “我可是未嫁姐妹中最漂亮的!”   “不不不,小生并非是说十九姑娘长得不好看,而是男女婚嫁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无媒苟合,再说我与姑娘也并不相熟,这么快谈婚论嫁未免儿戏。”   说着,凤笙略有些感叹:“十九姑娘,可是家中有什么难事,不然为何竟会如此?”   “难事?什么难事?我就听我爹跟我娘哭,说日子难过,若再接不上这趟,黄家就要垮了,我娘才让我来笼络你,务必将你拿下。”   垮?   以凤笙的了解,黄家就算日子难过,也不至于垮了。难道这其中还有她不知道的关窍,亦或者眼前这个十九姑娘骗她?   可凤笙看着实在不像。   *   黄宅,九姨娘所住的院中。   九姨娘正扯着黄金福的耳朵,边哭边骂。   她三十多岁的年纪,说花容月貌实在称不上,但身材丰腴,眉眼之间有一股与寻常妇人不同泼辣之色,为她添了几分明媚。   “你快把我女儿弄回来!黄金福,老娘后悔把女儿送出去了,我当初就不该跟你来这破地方!”   平时在黄宅中说一不二的黄老爷,此时被九姨娘拧着耳朵,别说发怒打人了,连点脾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呼痛。   “眉眉儿,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人已经去了那么久,肯定事成了。”   听见这个事成,九姨娘既怒不可遏,又伤心欲绝,将黄金福推在榻上又是捶又是掐,一口一个还我女儿。   黄金福心中也特别不是滋味,道:“那人你不也看过了吗?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风姿俊秀。我这不也是实在不得已而为之,家里什么情况,那几个婆娘不知,你还不知?到处都在催银子,陆家那里又在催今年的浮费和摊补,再不想个办法,黄家在我手里就倒了。”   “那也不能拿我女儿去填,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早知当初我就不带莹儿回来,继续在外面逍遥快活,何必与你掰扯这些扯不清的破事,如今还把女儿赔了上。”   这九姨娘本是黄家下面一个铺子掌柜的女儿,黄金福一次巡视铺子,看中了云英未嫁的她。这九姨娘也是个有主见的,知道一家子靠黄家吃饭,躲不得也躲不了,就跟了黄金福。   却不愿与他回黄家,而是做了黄金福的外室。   大抵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偏偏是这样反倒让黄金福对她上了心,要什么给什么,九姨娘说要做生意,也由着她去折腾。平时府里那些个姨娘们,对黄金福可是千依百顺,偏偏他就是拿不把他放在心上的九姨娘当心肝宝贝。   就这么一过十几年,九姨娘岁数也不小了,这并不是关键,而是黄莹儿不小了。   姑娘家总要有嫁人的一天,九姨娘在黄金福面前再得宠又有何用,到底没有名分,连带黄莹儿也没有名分,这不为了女儿以后的婚事着想,九姨娘就带着女儿回了黄家。   黄金福在黄家历来说一不二,下面一众太太姨娘都怕他,所以九姨娘和黄莹儿在黄家的日子过得还算顺遂。九姨娘以前在外面帮黄金福管着部分生意,可真正来到黄家,她才算真正见识到黄家如今的外强中干。   盐商看似富得流油,包括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富得流油,可一旦需要现银,就知道自己富不富了。   盐从运出场,到他们手里,再到转卖出去,沿路层层扒皮,除此之外每年往各府部衙门送去的办公部饭银子不计其数,各种巧立名目浮费和摊补更不用说。这些都得加到盐价中,可官盐价太高,就会滞销,只能私盐大行其道。   黄家目前在湖南有五船的官盐,盐到却无人运销,尤其以前还能跟上面说说情欠缴下盐课,今年因为连着出了几场事,上面根本不同意。以前扬州十大盐商,只要排行在列的,谁看得上私盐,会折腾私盐的都是下面那些小盐商,现在被逼无奈,反正据黄金福所知,都在找路子扩充私盐的路子。   黄金福胆子小,他知道贩卖私盐一旦被人告发,就是砍头抄家的大事。但架不住近些年入不敷出,也开始慢慢涉足,甚至到了为了扩展出货量,不得不讨好‘方公子’的地步。   “好了,你也别哭,我和那位方公子交谈,对方也是个人中龙凤,又洁身自好,说不定小十九摊上这么个人物,还是她的福分。你看八姐儿,在阁老家不也过得顺顺遂遂。”   “你既觉得顺遂,怎么不叫你的八姐儿给你解解困境,那可是阁老家,犯得着牵扯我莹儿。”   “呸,你就别提宋家了,那就是一群死要钱的,除了要银子的时候对你和颜悦色,其他时候都是拿鼻孔看人,老子算是瞎了眼,把小八送进那地方了。所以我这次不看重身份,只看重县官不如现管,这姓方的在泰州那地方说一不二,本身又无婚配,你先好好歇着,明儿天不亮我们就去园子,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到底年轻不经事,小十九又貌美,我们再逼他一逼,让小十九嫁过去当个正房太太。是时女婿手中捏着私盐的路子,外面再有我这个岳父帮衬,直接越过姓勾的也不是不成,或是我们都使把劲儿,给女婿在那地方弄个官做,小十九不就直接摇身一变成官太太了。到那时候,这扬州十大盐商,排行前几的那几家,说不定要换个人坐位置。”   “你想得倒是挺美。”   “我要是想的不美,你也不会给我生了小十九。”   *   次日一大早,黄金福就带着九姨娘上园子里去了。   眼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他直接带着人闯进屋子。九姨娘提前就在帕子上弄了点水,进去就哭着喊我的女儿,黄金福也一脸怒相。   可屋中的情形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黄莹儿衣裳整齐,正和方凤笙下棋。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啊?”   “小十九这……”   黄莹儿不好意思对凤笙笑了笑,上前拉着黄金福和九姨娘出去了。   “爹,你快让下人下去,围着多不好看。”   黄金福挥退所有人,问:“小十九,那事……”   “你说什么,你个老不休!”九姨娘一把将女儿抢过来,拉到一边:“莹儿,你爹就是想问……”好吧,她这个娘也说不出口。   “爹娘,你们干什么啊,我和他就是下了一晚上棋。对了,还有件事,方公子说想跟爹谈谈。”   “谈谈?”   黄金福满脸疑惑走进那间房,过了许久许久以后才出来。   次日,凤笙等人踏上归途。 第48章   位于扬州城南一处园子中, 魏王宗钺临窗而立, 俊眉微皱。   德财立于他身后,垂首禀报:“方公子已经离开扬州城, 锦衣卫的人并没有动手。黄家那边有招方公子为婿的打算, 黄金福本想捉奸成双, 谁知女儿跟人下了一夜的棋,其中具体不得而知,但似乎没有谈拢。”   宗钺没有出声。   德财犹豫了一下,头往下垂了垂:“殿下, 如今您本就生处局中, 万众瞩目。当初您至扬州,陈舟带着人奉密旨也至扬州, 如今方公子自己为人不够低调, 惹来锦衣卫的注意, 您又何必牵扯其中。这么一来, 您来扬州隐没近一载的功夫全白费了, 说不定还会引来陛下猜忌……”   “聒噪!”   德财顿时不敢说了。   宗钺背在身后的手拨着佛珠, 一颗一颗, 十分缓慢。   过了会儿, 他才道:“你以为我们做什么能瞒过父皇?不过经过那晚,父皇只会以为我行事荒唐, 不会做多想。”   德财面露震惊, 不光想到那日殿下出乎意料之举, 也想到去年初到扬州, 殿下前往泰州之举。他只当殿下是为方公子而去,万万没想到这其中……   魏王宗钺素来有克妻之名,娶一个死一个,娶第二任王妃之前,宫里对他的婚事还颇为上心,自打第二个也死了后,素来关心的他人生大事的皇后,就再不敢插手他的婚事了。   人人都知魏王在女色上十分寡淡,寡淡到差点没出家做和尚。在佛学上颇有慧根极好,因为太后喜佛,陛下也喜佛,但还没见过像他这样的,恨不得一年四季都住在和尚庙里。   久而久之,外面就有些流言蜚语,说魏王喜好男色,会做出一副喜佛的模样,也是因为和尚庙里的和尚多,都是男的。甚至连魏王交好的玄清大师,也被人说成魏王的相好。因那玄清大师虽是个出家人,但面如冠玉。长相十分俊美。   这些流言太污言秽语,所以并无人敢大肆宣扬,但总是有这么件事在那里。   也就是说,实际上这件事魏王是在以自己清名为筹码,不惜在建平帝面前露短。要知道作为皇子,你可以游手好闲,你可以欺压百姓,你可以去干任何想干的事,但唯独不能和断袖之类的牵扯上,因为皇家历来注重子嗣,无子嗣已经是短处了,再加上个疑似断袖。   好吧,现在不是疑似,经过那晚魏王衣衫不整闯入方凤笙房中,说不定在建平帝心中,这个儿子就是个断袖。   那——殿下的大业?   德财甚至忍不住联系起,去年远赴泰州之行,表面是替建平帝看看范晋川,可实际上免不了受人猜忌,难道说殿下那时便有今日之举的打算,那他对方凤笙……   德财现在已经分析不出什么了,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我让你送的人可已送到?”   “那鲍氏不日已到达泰州县衙。”   宗钺嗯了声,又道:“你去泰州一趟……”   听完宗钺的吩咐,德财掩住满脸讶异之色:“是。”   *   “贤弟,你可算回来了,我见你迟了这么些日子,还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凤笙笑吟吟地问。   “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毕竟以方凤笙目前所做所为,扎了很多人的眼和心,所以打从她这趟出去,范晋川就一直忧心忡忡。   “能有什么事,大人不要过多忧虑。”   两人边说话,边往后衙行去,凤笙是想去看看知春和知秋,可范晋川也跟了来。   “大人,今日前衙无事?”   “没有什么事……”   这时一个声音远远响起:“栓儿,你不办公,怎么回来了?”   是个老妇人。   年纪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蓝布的袄裙,头上包着布帕,手里拿着根长扫帚。随着她的说话声,两个小丫头匆匆跑了过来。   “老太太,这些活儿实在不用您来干……”话音还没落,两人就看见范晋川了,忙低头道:“大人,奴婢们实在拦不住老太太。”   “拦我做甚?闲着也是闲着。”   “娘,你就听丫鬟的,这后衙里配的丫鬟都是县衙里的额定。有下人干活,还用的着您做。”   鲍氏把目光投向凤笙身上:“这位小哥是?长得倒是挺俊俏的。”   凤笙虽有些诧异,还是作揖为礼:“见过老太太,我是大人的师爷,姓方。”   “你就是方师爷啊?”   这尾音有点怪腔怪调的,凤笙没忍住看了范晋川一眼,可范晋川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只顾和鲍氏介绍凤笙,并劝她别干这些粗活了。   凤笙也不好多留,就以要收拾行李,先回了自己所住的院子。   ……   知春和知秋对凤笙的回归十分开心,但这并没有妨碍知秋对鲍氏的吐槽。   凤笙会知道范晋川的娘姓鲍,也是从知秋嘴里知道的。   知秋虽性格刁钻,但极少和人相处不睦,反正凤笙是第一次见她对某个人有这么大的意见。   她大概听了听,就知道知秋和鲍氏的矛盾点在哪儿了。   原来凤笙走了没多久,鲍氏就带着范晋川的未婚妻,一个叫曼儿的女孩来了。   范晋川本就愧疚因做官,无法在亲娘跟前尽孝,鲍氏的到来也让他喜出望外。可鲍氏就是那种乡下的老太太,连普通书香门第之家的妇孺都不算,人很勤劳朴实,但却似乎还没拿捏住做县太爷亲娘的度,闹出很多笑话。   诸如,她来了也有半月了,如今依旧把这县衙的后衙当做范家在乡下的宅子,闲的没事就喜欢拿把长扫帚四处扫地,这扫帚是她自己亲手扎的。还诸如她嫌后衙的下人太多,要把这些下人都送走,直到范晋川与她解释,这些人的月钱都算县衙的额定开支,她才算作罢。   还诸如她和知秋的矛盾了。   这后衙住的并不止范晋川和方凤笙,他们居住的地方其实是属于县令家眷居住的区域,而两侧还有县丞、主簿等人家眷的居住之地。   大抵也是范晋川提前与鲍氏耳提面命过,所以她并未闯过其他人的地方,但她把凤笙所住的小院当做自家地方闯了。   来的第二日就闯了进来,说这个院子的朝向位置最好,怎么把她安排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鲍氏不知这个院子从惯例上来讲,应该是知县夫人所住的地方,与知县所住的院落毗邻着。不过范晋川没有婚配,当初挑地方住的时候,就一人挑了个,并无那么多讲究。   这次鲍氏来后,前面的院子被占住了,自然只能往后挑。一般从一个宅子的分配上来看,老夫人老太太这种长辈就该是住在正后方,意味着颐养天年,可鲍氏不懂这个,她就觉得住处离儿子住处远了,她要多走许多路。   开始是让知秋她们挪地方,说要搬进来,在从范晋川嘴里获知这地方是方师爷所住,她又挑剔‘一个小小的师爷,身边竟养两个丫鬟,老爷身边都丫鬟,只有个小厮’。   这是鲍氏原话,知秋转述,反正知秋说起鲍氏来,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就没有见过像她这么多事的!”   “老太太到底是大人的母亲,你说话要尊重些。”凤笙道。   “是,少爷。”   *   过了一会儿,范晋川来了。   “贤弟。”进门就是苦笑,这苦笑大抵是与鲍氏有关。   “我娘长居乡下,你莫见笑。”   “怎会见笑,老太太到底是长辈,简朴勤劳乃是美德。”   “那就好。对了,贤弟这趟可是见着朋友了?还未知是什么朋友,竟让贤弟不辞远行去往扬州一趟。”   “当年读书时候的一个同窗。对了,听说大人的未婚妻也来了,难道老太太这趟过来,是为了大人的婚事?”   听了这话,范晋川当场脸色有些不好看。   “男人事业未成,岂敢谈及婚事,我娘就是喜欢瞎操心。尤其这当下关头,我更无心谈及婚事。”   提及这个当下关头,凤笙也是忌讳莫深。   两人安静了会儿,范晋川打起精神道:“我娘说与你第一次见面,又知你帮我甚多,说晚上亲手做一桌酒菜,邀你同用。”   “怎好如此劳烦老太太。”   “她闲不住,就爱做这些,等准备好,我让小七来请你过去。”   再之后两人就没话说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是莫名总有些尴尬。范晋川似乎也怕凤笙再提起未婚妻之事,匆匆告辞离开。   等她走后,凤笙问知春知秋:“你们见过大人的未婚妻了?长得可是美貌?”   知春知秋想不出少爷怎会突然问这个,两人面面相觑一下,由知秋回答:“这个,少爷,奴婢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到时候您见到就知道了。”   等晚上凤笙见到曼儿,总算明白知秋为何会这么说了。   曼儿长得很漂亮,鹅蛋脸大眼睛,身段玲珑有致,不胖也不瘦。   就是似乎腼腆了些,害羞了些,也太怕生了一些,然后就是衣着打扮太简朴。好吧,不是简朴,而是完全是乡下人的打扮。   倒不是凤笙瞧不起乡下人,而是她觉得穿着总要因地制宜,范晋川现在已经是个官了,就算出身贫寒,多少也要顾及些颜面。   她见曼儿一身蓝底儿碎花的袄裙,头上包着藕荷色布帕,开始只觉得诧异,却又要当着人掩饰这种诧异的情绪,直到后来看到鲍氏,她总算明白为何这股画风为何如此眼熟,这完全就是鲍氏的翻版。   只是因曼儿是个年轻女子,所以衣裳的布料带了点碎花,包头发的布帕颜色也鲜亮一点。   “曼儿,你也来坐。”   “还是不了娘。”这桌饭菜似乎是曼儿所做,她面前还围了个围裙,两只手攥紧了围裙,似乎十分紧张。见鲍氏叫她,就想往后面躲。   鲍氏道“怕什么。咱们乡下可没有这么多讲究,再说了栓儿是你男人,这个方师爷是栓儿的师爷,也不是外人。”   “娘,你别再叫儿子乳名了。”范晋川红着脸,咳了两声:“就算叫,也别当着外人面前叫。还有我和曼儿姑娘未曾成亲,就这么改口叫娘像什么话,娘你……”   “方师爷是外人?”鲍氏一脸诧异地看着凤笙。   范晋川也去看了看凤笙,着急道:“娘,我没说方贤弟是外人,只是这话咱俩私下说就行了。”   “曼儿和你定了亲,你一直说自己在外面做官忙,没办法孝顺娘,曼儿这孩子孝顺,就主动去了家里侍候我,她既孝顺了我,叫声娘怎么了?”   这场面十分尴尬,凤笙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幸好鲍氏打了岔,又去叫曼儿坐下,这茬才算过了。 第49章   用饭过程中, 倒是没闹出什么事, 就是鲍氏十分热情,不停地给凤笙夹菜。   凤笙是吃也不是, 不吃也不是, 反正挺难受, 所以用完饭,她匆匆忙忙就告辞离开了。   “娘,您跟我进来一下,我有事跟您说。”   “什么事?这么着急。”正忙着和曼儿一起收拾桌子的鲍氏, 擦了擦手, 和儿子一同进了内室。   范晋川来回踱了几步,犹豫半晌才道:“娘, 您跟我说, 您今天是不是故意针对方贤弟?”   “针对?我针对他做什么?栓儿, 你是不是怨娘叫你乳名了?以后娘会记住的, 以后再也不当人面叫你乳名。”   “娘, 娘您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说啥?”   范晋川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一向注重孝道, 现在仅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去恶意揣测亲娘,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可他的眼睛和感觉又不会骗他。   “我今日听娘几次话头都不对, 娘你是不是因为院子的事, 还埋怨着儿子?方贤弟他人挺好的, 儿子只知道死读书,他帮了儿子不少。至于方贤弟那两个丫头,她们年纪都不大,不懂事,娘就别为了一些小事与她们计较了。”   “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让你娘说什么?”鲍氏没好气地看了儿子一眼,“娘没有故意针对你那个方贤弟,你要是嫌弃我跟曼儿来了,觉得我们给你丢脸了,我明天就带着曼儿走,不会留下来碍你的眼。”   说着,鲍氏就去柜子里翻衣服,准备打包行礼。   “娘,你干什么!”   “娘现在老了,碍你眼了,娘现在就回乡下,反正家里还有十几亩地,就我跟曼儿种了,也够咱娘俩过活了……”   “娘,儿子没想赶你走,儿子就是……”   好不容易把鲍氏安抚住,范晋川满心疲累。从内室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站在落纱罩那里的曼儿。   一见他出来,曼儿忙往落纱罩后面躲去,范晋川顿时感觉更心累了。   一直注视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曼儿才走近内室。   “娘,你没事吧?”   坐在床边的鲍氏拍了拍腿,道:“能有什么事?当儿的还能跟娘翻天不成?他小时候不爱读书,娘经常这么对付他,一拿一个准儿。”   曼儿哦了声,见床上扔了很多衣裳,就过去帮鲍氏收捡。   鲍氏看她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有点恨铁不成钢:“你得加把劲努力,这小狐狸精不是个简单角色。”   “娘,你别这么说人家,咋听起来怪怪的。”   “不这么说,怎么说?”   曼儿一愣,不说话了。   “那狐狸分公母。狐狸精也分男女了。都怪我前两年就想躲在乡下躲清闲,竟让这样的狐狸精缠上我栓儿,我看他一个大男人,居然生得比女人白,腰肢细细的,屁股还挺翘,哪里像个大男人,明明就是男生女相,据说这样的男人最是祸害人。”   这个据说,自然是据他二大爷家女婿的三姑父,人称大旺叔的一个中年人。   大旺叔和范家是同村,还沾着亲戚关系,他是个镖局里的伙头,经常跟着走南闯北。因为见得市面广,去得地方多,鲍氏曾拖他给范晋川捎过两次东西。这次的消息就是大旺叔带回来的,鲍氏起先不信,但大旺叔说得有鼻子有眼,她就收拾收拾东西,让大旺叔找人把她和曼儿两个送了过来。   谁知过来一看,还真是。   鲍氏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他儿子看那个方师爷,完全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这个她可看错不了!   曼儿一直默默地收拾东西,也不说话。   鲍氏说了几句,也觉得有些没趣:“曼儿,你是咋想的?”   “娘,你问的啥意思,我能怎么想啊。”曼儿嗫嚅道。   “你真是个傻丫头!我那儿子是木头疙瘩脑子,又从小读圣贤书长大,讲究什么之乎者也,他现在肯定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对那方师爷心思不对。趁着这个时候,你得努力啊,把他拽回来。”   “娘,我怎么拽啊,我也不会。”   “老话说得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想当年栓儿他爹,就是我们村最俊最有出息的后生,小脸俊白俊白的,提着书袋走在村子里,别提多少女子喜欢了。我在我们村长得也不是最好,后来他偏偏娶了我,就是因为我会使劲儿。他去私塾要经过一片高粱地,我就每天都在那儿等他,今儿塞他一把栗子,明儿塞他个荷包,后儿塞他个番薯,他不要就硬塞,塞了一阵子,有一天他就拽着我的手,问我啥意思,他都主动拽我了,这事不就成了。”   “可娘我……”   “反正该说的都跟你说了,你可别说娘不帮你。”   *   范晋川在院子外面徘徊许久,终于还是咬牙走了进去,哪知进去后竟看见方凤笙坐在院子里。   明月高悬,夜空如墨,星子璀璨。   月下,石桌一张,旁边放了把躺椅,凤笙靠在躺椅中,手边放了张小几,几上有酒壶。而她正端着酒杯,对月独酌。   “贤弟好雅兴。”   “今儿月亮好。”   范晋川去了石桌边的石凳上坐下,和凤笙一起仰头看着月亮。   圆盘似的月,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深浅不一的轮廓,似乎真像有一座广寒宫建在那里。上面还有个人叫嫦娥,嫦娥有只兔子,还有个叫吴刚的人,正砍着那颗永远砍不断的月桂。   “贤弟……”   “嗯?”凤笙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着月亮。   范晋川突然竟不知要说什么,支吾了两声,又道:“今日让你见笑了,我娘她其实挺好的……”   “婶子是挺好的。”   这话一出,反而让范晋川接不下去了。   只能继续看月亮。   不知不觉,一壶酒喝完了。   不知不觉,夜也深了。   知秋走出来道:“少爷,也该歇着了。”   凤笙站起来:“大人,早点休息。”   范晋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凤笙在榻上躺下,知秋将帐子放下来。   “少爷,你……”   “早点休息吧,困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凤笙陷入一片无所事事中。   该安排的已经安排好了,只等着时机成熟即可。而经过了这一年多的时间,范晋川如今处理县衙公务也是有模有样,小到手下有人偷奸耍滑,大到一些刑名案子。   今日的他,早非当年的他,在凤笙的潜移默化中,他也开始学会有时候做事不能直着来,而是要连消带打,要懂得动用手段。   这么一来,外面没事的话,凤笙就更闲了。   在县衙里闲了两日,凤笙就改为去外面消磨时间。或是找个戏楼听听戏,或是去北市东市看看热闹,时间也挺好打发。   “方师爷好雅兴。”   凤笙抬目看了对方一眼,懒洋洋地道:“坐,勾兄。”   “我听人说最近方师爷总来德庆楼看戏,我还以为是下面人胡说,怎么最近这么有闲情逸致?”   “不过是无所事事罢了。”   凤笙欺身去给勾庆倒茶,过程中她看了对方一眼,总觉得他哪儿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   等勾庆坐下后,她更觉得怪了,因为对方竟然没说话,平时勾庆可没这么沉默的。   “勾兄若是有事,自去忙就是,我真就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那行,我还确实有点事。”   勾庆走了,凤笙才想出来他哪儿怪,除了异常沉默外,她还觉得勾庆脸色不对,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踏出德庆楼,勾庆的脸颊才忍不住抽搐起来。   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随从,上前扶了他一把:“大人?”   “无事。”   “您身上伤还没好,不该出来的,那德……”   勾庆眼芒一厉:“噤声!”   “是。”   *   随着入秋,除了要担心每年的秋汛外,也得操心秋收之前的天气,所以县衙渐渐忙了起来。   眼见随着粮食灌浆期到了最后阶段,秋收又来临了。不过今年没出什么事,有着前一年的经验,一切都按部就班。   范晋川忙了一天,身心俱疲地回来了。还没进门,就看见小七对他使眼色,果然进了屋里后,曼儿正站在里头。   “晋川哥,我看你的鞋底儿都破了,又给你做了两双,你看看合不合脚。”   这几个月,曼儿已经给范晋川做了好几双鞋,怎么可能不合脚,但范晋川还是坐下试了试。   他倒不想试,他以前也这么干过,但曼儿罕见的固执,虽然不说话,但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直到他试了说好了为止。   “谢谢你,小七拿去收着。”   又复杂地看了一眼曼儿,道:“曼儿姑娘,我其实跟你说过,我一直是将你当妹妹看待,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当妹妹嫁出去。”   这话范晋川和曼儿说了好几次,从一开始难以启齿,到最后能坦然地说出来。他以为这次面对的还是沉默,以及沉默之后继续给他做鞋送吃食什么的,哪知这次曼儿却说话了。   “是因为方……”   这时,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方凤笙。   “大人。”   范晋川想起之前就商量好的事,站了起来:“你回去吧,我有公务。”   曼儿看了他一眼,低着头走了。   凤笙干笑:“我好像来的有点不凑巧。”   范晋川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才打起精神:“无事,先办正事。”   两人去了书房,空白的奏疏纸已经在书案上摊开。   凤笙在砚台里倒了些水,开始给范晋川磨墨。   两人都慎重以待,凤笙把墨磨出要去打仗的气势,而范晋川则一直看着奏疏纸发呆。   天,不知何时暗了。   小七进来点了灯,一时间灯光大作,也让两人惊醒。   “大人,您想好了吗?”   “我们筹谋多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可——”   凤笙有点说不下去了。   随着秋收后,地方赋税押运上京,也到了盐政上缴盐课之时,可这季的盐课比春天那季更为惨淡,连十分之二三都不到。   朝野震惊,建平帝震怒,这几日朝堂上十分不平静,为了盐课的事各方正撕扯得如火如荼,是范晋川上书的最好时间。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也许这道奏疏递上去,可能您会面临大难,甚至牢狱之灾,甚至性命安危,甚至为天下人唾骂,甚至……”   “虽千万人,吾往矣。”范晋川提笔蘸墨,在奏疏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第50章   这封奏疏整整写了两个时辰, 才完成了初步。   之所以会被打断, 是因为小七突然来敲门了。   小七也没进来,就在外面说:“大人, 老太太派人来问, 何时休息?”   本来气氛满凝重的, 被小七这么一弄,都有点哭笑不得,也有点无奈。   “公务还没处理完,等处理完, 自会去休息。”   小七进来了, 也不敢去看方凤笙,只哭丧着脸对范晋川道:“大人, 小的看您不如去休息吧, 不然小的怕老太太等会儿亲自过来。”   范晋川皱眉斥道:“你去跟老太太说, 有十分重要的公务, 让她早些休息, 注意身体。”   范晋川难得发怒, 小七也不敢多说, 匆匆离开去回话了。   凤笙失笑了下:“大人可是腹饥, 不如让人做些东西来吃。”   “贤弟饿了?那我让人去准备。”说着,范晋川亲自站了起来, 去外面安排。   看着他的背影, 凤笙目光暗了暗, 将目光投注在那份奏疏上。   不多时, 范晋川就回来了。   “我让人下些面来,天冷吃一些也暖和?贤弟我看你穿得单薄,要不要加件衣裳?”   “不用。”凤笙持起那份奏疏,道:“我刚才看了下大人所写,觉得大人写得很有气势,但我觉得应该再加点东西进去。光有概括还不够,还需要写明确切的数据,这样才能起到震撼之用……”   两人一边商量,一边等面。   等面来了,两人去了一旁吃。   不过是最简单的臊子面,用了鸡蛋和豆腐做浇头,铺以青菜,面条劲道顺滑,再放些辣油。吃一口鲜香无比,热腾腾的,浑身都暖了。   这书房里也没有多余的桌凳,只临着窗下放了两张圈椅和花几,两人就借着花几吃面。   低头再抬头,对上对方的目光,才发现离得太近了。   凤笙避开他的目光,等他吃一口抬头,她才低头去吃,就这样吃完了一碗面。其实他们以前也不是没这样过,以前从不觉得有什么,可自打鲍氏来后,就有什么东西变了。   这种变化让范晋川神色黯然,却又强颜欢笑,幸好凤笙如今的心思都在奏疏之上,倒也没发现这些。   可范晋川不知,当他埋头书写时,凤笙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   这封奏疏真正完成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期间小七又代鲍氏来催过一次,被范晋川斥了下去。   “大人这次上书,不用告诉老大人?”   老大人指的是宋阁老,凤笙知,范晋川也知。   “还是不了,此事牵连甚广,老师知与不知都为难,索性不知,也免得给他添麻烦。”   “那杜大人呢?他与你同在一地,若是不知,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范晋川站起,道:“好了,贤弟,你就别忐忑了。”   看着他弯腰去给信封加火漆的举动,凤笙心想:她才不是忐忑,她不过是……   “贤弟快去休息吧,让你陪我熬了一夜,我还需等着天亮后让人把东西送出去再去休息。”   “我陪大人一同。”   “那好,我再让人去做点吃食。”   范晋川走出去,踢踢靠在墙角睡着的小七。   小七骤然惊醒,才发现天竟然亮了。   范晋川让他去命人做点吃食,小七磕磕绊绊才说出厨娘昨儿回家了,昨夜的那面其实是曼儿做的。   这话凤笙在里面也听见了,正想说她去叫知春起来帮忙做点,这时外面传来小七叫曼儿姑娘的声音。   她步了出来,就见外头雾深露重,曼儿提着个食盒走过来,显然是知道他们熬了一夜,提前做好了吃食。   “麻烦曼儿姑娘了。”   曼儿抬目看去,就见门边倚着一人,身形单薄,肩上披着一件外衫,眉眼疲惫,但难掩清俊之色。   这样一个男人。   幸亏他是个男人,如若是女人,她恐怕努力一辈子也赢不了对方。   按下心绪,曼儿柔声道:“方师爷客气了,曼儿帮不了晋川哥什么忙,就只能帮着做些零碎之事。”   又对范晋川道:“晋川哥,我煮了粥,还烙了饼,你和方师爷快吃些,忙了一夜,早些休息。不然、不然娘该又着急了。”   *   秋收过了,如今奏疏也送出去了,似乎今年就没什么事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光凤笙,连范晋川都陷入无所事事中。   这日,一辆马车出现在泰州县衙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   看模样也就十四五岁,长得娇俏可人,带着一个丫鬟。   她不是找范晋川,而是找凤笙。   “凤甫哥哥,我来找你玩啊。”   是黄莹儿,小名十九的那个姑娘,她竟单独一人来了泰州城。   十九是个很活泼的性子,虽然看起来又娇气又矫情,但她娇气矫情的样子,就是让人赏心悦目。   从初到泰州县衙,她就开始了嫌东嫌西,一会儿嫌简陋了,一会儿嫌家具陈旧了,茶盏色调黯淡了。不过看到凤笙,她是满心欢喜,怎么着都行,一看就知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对外,凤笙介绍是友人的妹妹,好友外出,托他照顾一阵子。实则当谁看不出是小姑娘是自己找来的。   见此,鲍氏总算松了口气。   之后是满心欢喜,甚至还设席面款待了十九,美曰其名都不是外人,她又是县衙最长者,来了晚辈自然要招待。还问凤笙和十九的婚期,可是过了聘,可把十九给问的,小脸酡红,平时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这下也不说话了,就拿一双水眸去睇凤笙。   看得范晋川心中五味杂全。   十九到后,凤笙就开始忙碌起来,忙着陪她到处赏景游玩。   鲍氏也以曼儿来后,一次门没出过,让范晋川带着曼儿也一同去,再加上十九对曼儿十分好奇,喜欢拉着她问东问西,本来两人行变成四人行。   ……   “凤甫哥哥,你看这个项链,竟然是贝壳制成的……”   东市每三日一小集,五日一大集。每到集日,沿路两侧都是小摊贩,卖着各种杂物,吃穿用等无所不包。   泰州临海,自然少不了这些海里出产的玩意儿了。倒也不值什么钱,就是卖个新奇。   凤笙掏出银子递给小贩,把那根项链塞进十九手里。   后面不远处,范晋川看着前面,曼儿看着他。   “你说,我们还要带他们玩多久?这两个人太闷了,都不说话。”不光是闷,任谁背后贴上两双眼睛,恐怕都难以安适。   “不会太久了。”   “真的?”   凤笙点点头,笑着说:“你要是嫌他们烦,等下次出来可以提前甩掉他们再出来。”   十九瞅她一眼道:“我看这法子好,下次我们就这么干。”   可惜还没等到下次,凤笙就让人把十九送回了扬州。   因为起风了。   *   对于盐政的事,每次提到朝堂上讲,总会不了了之。   但只有一种情况不会不了了之,那就是建平帝露出有意撤换盐道官员之事,这巡盐御史顾碧昌,以及盐运使贺纶,被陛下申饬了这是今年第几次了,明显是有失圣心,不免就有人动了心思。   朝堂上开始刮起一阵抨击两淮盐政主官无能的妖风,甚至有人重提前任盐运使周广瑞贪墨之事,反正就一个,好位置当是有德者居之。   可谁才是有德者?   这自然又要论战三百回合,几方厮杀,才有个定论。   就在这边为了两个位置撕得如火如荼之际,建平帝甩出一计闷雷。   泰州知县范晋川以个人名义,上利淮鹾议奏疏,共计列出十八大项,五十六小项,抨击两淮盐政弊政不断,急待改革。   “范晋川不过是个小小的泰州知县,到任不过一载半余,便能看出盐政积弊如此之深,两淮一地官员何止上千,朕的那些好巡抚好御史好提督好总督们,难道个个都是眼瞎?”   建平帝当朝震怒拂袖而去,开启了建平二十七年朝堂动荡。   当夜,又何止一家两家彻夜未眠,恐怕京城有半数之上的人家无心安睡。而也不过两日不到,两江总督与江苏巡抚及江南道御史等人,便纷纷上书自诉。   这是对应建平帝眼瞎之说,被皇帝骂了眼瞎,总要替自己解释几句不是?当然解释不过是潜藏在暗里的心思,表面上则大多都是有负圣恩、羞愧至极、万死不能赎其罪之类的言辞,其中拐弯抹角再提提自己的委屈与无奈等。   总而言之,不离一个主要目的,不能有失圣心,顺便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先给自己洗洗干净,顺道试探一下建平帝的态度,再行之后的章程。   其实阖朝上下都在干这件事情,有的人隔岸观火,有的人落井下石,有的人行一己之私,还有更多人想试探出建平帝这次到底是骂骂就罢,还是打算动真格。   很快,建平帝就告诉众人,他这次是打算动真格了。   因为他任命了范晋川提督两淮盐道改革之事,同时派出锦衣卫协助办差,并下旨命魏王坐镇监管。   一时间,举朝上下风声鹤唳。 第51章   圣旨下来, 当日有多少密信发往扬州谁也不知。   此时, 大家也终于明白为何建平帝会将魏王派往扬州,为何魏王的差事一直秘而不宣, 原来都等着这儿。   难道说魏王前往扬州, 就是在提前私下暗查盐政之事?还有那范晋川, 谁也没想到这书呆子会把天捅了个窟窿,当初范晋川离京外放,都只当他是惹了圣怒。   “好你个老三,接到这样的差事, 竟对孤一直隐瞒。还跟孤说什么也不要问, 什么也不要做,让孤什么也不说不做, 明摆着就是想挖个坑把孤给埋了!”太子来来回回地走着, 宛如困兽犹斗。   他突然停下脚步, 对坐在凤座上的皇后说:“母后, 都这种情况了, 你还要拘着儿臣?!”   皇后揉了揉额角:“那你想如何?!”   “儿臣这便去信骂骂老三, 让他知道他现在就算封王了, 还是儿臣养的一只狗!”   皇后突然站了起来, 缓缓走向太子。   太子一愣:“母后?”   一个耳光落在他脸上,在太子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皇后痛心疾首道:“你真是疯了!你不光疯, 你还蠢,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蠢的儿子!”   “母后!”   “娘娘, 您凤体还未康愈,万万动不得怒啊。”富春走上来扶住皇后,将她搀至凤座上。   “你是不是很不服气本宫打你?你是不是很不服气本宫骂你蠢?”皇后让富春抚着胸口,脸色冷冷地对太子说。   “母后!”太子低咆着,满脸痛苦:“儿臣就想不通了,别人都在动,就你拘着儿臣。老二、老四、老五、老六,每天去父皇跟前献殷勤,就您把我拘在东宫里。您说要低调处事,现在低调得父皇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儿子,如今两淮动荡,您还管着儿臣,难道说您要看见我们多年的苦心经营,一朝被颠覆才可?”   “什么苦心经营?不就是些阿堵物,你堂堂一个太子,眼里就只有那点银子?”   “可没有银子什么也做不成,没有银子怎么笼络下面人,没有银子父皇万寿节的寿礼哪来,儿臣几次差点被下面那些弟弟们压下去。儿臣的那些好弟弟们都在捞,凭什么儿臣不能捞?”   “就凭你是大周朝的太子,就凭多少银子也换不来这个太子的位置。就凭只要你能坐稳这个位置,以后天下银子都是你的,自己眼皮子浅,还振振有词,你还怪本宫说你蠢,你难道不蠢吗?”   太子顿时不说话了。   “忘了本宫之前跟你说的?派魏王去扬州,是你父皇还顾念着你太子的面子,和与本宫的情义。还有那范晋川,他是谁的门生?宋阁老的。只要宋阁老还在,范晋川就不可能把自己老师掀出来,掀不出宋阁老,就掀不出你。现在人人都在动,你才不能动,就任他们动去,你稳坐钓鱼台的时候,还想着去教训魏王让他知道自己是你的狗,你还怪本宫说你蠢?你难道不蠢?”   丢下这话,皇后让富春将自己扶进去了,留下太子一人站在那儿,思索皇后所说的话。   *   同样的对话,还发生在宋府,不过却是户部侍郎孙成章埋怨宋阁老对自己隐瞒真相。   如今朝野动荡,人人恐慌,若说唯一还能镇定自若的,也只有宋阁老一派的人了。   提督两淮盐道改革之事的是范晋川,范晋川是宋阁老的门生,他们若再不能镇定自若,也没谁能了。一改早先范晋川上书致力改革盐政时,这些人震惊唾骂的态度。   “老孙啊,我若说此事不是我早有预料,你肯定是不信。”宋阁老苦笑道。   “当初把小范大人弄去泰州,不是你的主意?你另一个门生杜明亮在扬州,我以为你将他弄到泰州,是想着能互相照应,毕竟那范晋川的耿直可是满朝皆知,换了别的地方,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还真不是他!可人人都以为是他,关键是他还不能去反驳不是他。因为当初这个情况,也是他乐见其成的,甚至出手促成。诚如孙成章所言是其一,另外也是那个地方不太适宜插进个别的人,范晋川虽耿直,到底算是自己人。   可偏偏就是这个自己人,搅得自己天翻地覆,苦不堪言。   不过现在也没功夫去埋怨这个,陛下明摆着要杀鸡儆猴,一个好臣子就该在陛下想杀鸡的时候,递把刀过去,而不是冲上去抱住他的手。皇后能看出来的,宋阁老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所以他现在是可以稳坐钓鱼台,至于要不要借此搞点别的事,还需商榷。   “思安兄,我觉得你还是去信提点一二最好,也免得误伤。”毕竟那范晋川可是能梗着脖子和建平帝对杠之人。   “自然。”   这话音还没落下,宋府的管家来了。   “老爷,秦尚书前来求见。”   “他,怎么来了?”宋阁老和孙成章对视一眼,满心疑惑。   “快请!”   *   两淮都转盐运使司,俗称运司衙门,掌两淮之地有关盐务的一切事宜。   运司衙门坐落在运司街,其门厅坐西朝东,悬山顶式建筑,面阔三间,进深五檩,脊高两丈有余,门前有石狮一对,两旁列八字墙,与一般衙门的布置差别并不大。   范晋川等人到了运司衙门,就先被迎去了二堂。   按理贺纶这个盐运使应该出面的,可贺纶前几日患了寒症,卧病在床,大夫叮嘱万万不可见风,所以今日是由同知魏统新带领下属官员前来迎接。   范晋川虽没有相应官衔,但建平帝命他提督两淮盐政改革事宜,看似极为普通一句话,可若是知晓广东提督为提督广东军务总兵官,江南河道总督为总督江南河道提督军务即可知。   一切只在于这个‘督’字,只因盐道不设督制,笼统概括而已,但也已让所有人明白其意思,那就是举凡两淮盐政事宜,都暂时由他来督管,是比盐运使及巡盐御史还高一级的存在。   也因此魏同知及其以下官员十分殷勤,简直是将范晋川当为主官,连凤笙这个师爷都成了座上宾。   在了解到贺纶这个盐运使,竟在这当头生了病,范晋川表示不置可否。   凤笙道:“贺大人抱病,于情于理大人都该去探望一二。”   接收到信号,范晋川站起来道:“不如魏大人带我二人去探望一二如何?”   “这……”大冬天的,魏统新额上见汗,笑得勉强:“不是下官不愿带大人去探望运使大人,实在是运使大人的病实在不易见人,也不能见风。之前运使大人就千叮咛万嘱咐,吩咐下官一定要盛情款待范大人,尤其大人身负公务,千斤之担,可万万不能因此被牵连患病,那就对不起陛下的重负了。”   “这么说起来,倒也挺有道理。那就罢了。”   见此,魏统新终于松了口气,又道:“下官已命人设宴,不如大人先与下官去用些茶饭可好,到底舟车劳顿,尤其这也到该用饭的时候了。”   “恭敬不如从命。”   之后便是吃席喝酒欣赏歌舞,一□□下来,本来范晋川到时,不过临近正午,现在却已是月上树梢。   天色已晚,自然该去休息,公务只有等明日再说。   *   将范晋川一行人安排好,魏统新急急去了贺纶的住处。   贺纶的住处就在盐运司衙门,不用他多走冤枉路。   魏统新刚见到贺纶,对方就道:“不用你说了,本官都已知晓。”   他点点头,抹了把额上的汗:“还不知大人下一步打算如何,总是这么避而不见,实在也不好。”   “本官去见他才不好,如今事态不明,外面那群盐商都快狗急跳墙了,拐着弯攀关系往本官面前托人情。本官应还是不应?不如先病着,等待后续事宜看看风向再说。”   “大人睿智。”   “你也少说话多做事,这一场风浪忽至,本官也不过上任一载有余,牵扯不大,你这个同知可是做了五六年,剩下的不用我说,你应该明白。”   “自然是明白的。”   等魏统新出去后,脸才拉了下来,嘴里骂了句什么。   ……   另一头,范晋川和凤笙被带下去休息。   他们这一趟来,并不是短住,很可能是长住,所以魏统新并未将他们安排至宾客处,而是择了处院子安置。   这院子毗邻贺纶所住之地,从地理和布局上,也算是后衙较为重要的院落之一。院中备有丫鬟、小厮,还有粗使婆子若干。   这算是旧地重游了,可无一人是熟面孔。   等把不相干人挥退下去,范晋川才道:“每到一处上来就是吃宴喝酒欣赏歌舞,就不能直接进入正题?”   “时下讲究人情往来,何谓人情?不外乎这种礼尚往来,大人别恼,后面像这种事还多着,再说咱们还要等人。”   范晋川想了想也是,锦衣卫的人和魏王还未到。   “不过大人心里要有准备,这次我们可能只有锦衣卫的人可用,若是指着魏王出面,恐怕会落空。”凤笙说。   “为何?”   “圣上只下旨命魏王坐镇监管,可没有具体说明让他在哪儿坐镇监管,这不是给我们找帮手,是找了尊大佛。他不一定会出手管下面这摊子事,但有事我们必须得上禀,不信您就看着吧。”   果然等了几日,锦衣卫的人已经到了,魏王那边还不见动静。无奈,范晋川亲自上门拜访,却得来魏王殿下去大明寺礼佛参禅的消息。   这礼佛参禅真是一个好借口,世人都知魏王是喜佛典,是个佛痴,差点没出家的虔诚人士。之前领密旨下扬州是为了礼佛,现在让其坐镇监管,还是去礼佛。   “行了大人,您也别等他了,此人生性狡诈,是不会蹚这次浑水的。他不光不会蹚浑水,说不定咱们还要给他背黑锅。”   “贤弟这话是何意?”   “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52章   范晋川带着人入驻盐运司衙门, 多少人的目光放在此处。   不动, 不过是想以不变应万变,谁知此人并不急着办差, 而是整日在盐运司衙门中翻起陈年旧账。   魏统新看在眼里, 笑在心里。下面有人来禀, 他只大手一挥道:“让这位范大人去翻去看,不用拘着。”   大帐面上是绝对不会错的,至于细账,这些账册堆积了整整两个仓房, 前后跨度十余年, 别说范晋川了,连负责整理这些账册的吏目都算不清, 就不信他能算清楚。   能给这位大人找点事做, 总比他四处乱折腾强。   都想着这位大人折腾些日子, 就得厌烦了。谁知他不光不厌烦, 还当做每日必做之事杠上了。现如今范晋川每日的日常是这样的, 除了一日三餐和必要的休息, 上午招人议事, 下午翻旧账, 时不时叫人来问问关于盐务上的一些情况。   其实范晋川的这种行径并不难理解,别看他上书时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 其实若有熟知盐务的人分析他那份奏疏就知, 上面所提起的一些不过是些皮毛。这两淮的盐政背后牵扯之广, 哪怕把这个魏统新做了六七年同知的拉出来, 也不一定方方面面都能清楚。   改革不是打贪官,不是上去打杀一片,就能解决问题的。弊政改革须要方方面面都吃透,拿出确实行之有效的法门才可,不然范晋川对着建平帝咆哮的两淮盐政改革在即,那就是一句笑话。   琢磨透这点儿,本来还有点慌的人都不慌了,   贺纶也病愈了,时不时还去找范晋川喝喝小酒,给他出点主意什么的。那些个盐商也不着急上火了,该吃吃该喝喝,该包戏子的继续包戏子。处在他们这个位置,谁不是大风大浪里出来的,这上面还没出招,下面就慌了,也太丢祖宗的脸。   进入冬月的扬州,细雨绵绵,比想象中的更柔美多情。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世人以为扬州的三月是最美的,那烟柳那琼花,那带着春光无限好的春天气息。殊不知扬州之美在于骨,在于那浸透了骨子里的纸醉金迷和一年四季不变的拥嚷和喧嚣。   而就在这个时候,凤笙带着范晋川一纸手令和数十名锦衣卫,前往去了淮北。   *   两淮盐场分南北,淮河之南谓之淮南,淮河之北谓之淮北。   盐运司下三处分司,泰州分司与通州分司都属淮南,只有海州分司属淮北。海州分司本驻扎在淮安,后转为海州。   海州分司下只有三处盐场,板浦场、中正场、临兴场。   淮北盐场受水患之害比淮南更为严重,一条盐河由清江浦上游的双金闸进水,历武障、义泽等六坝入海,水大则六坝易决遗祸百姓,水小则百姓为灌溉农田堵塞闸口,逼水东下,以资灌溉。   再加上黄河多次改道,造成当地河道积淤,又有官府为了盘查缉私,并不愿给予疏通。久而久之,淮北三处盐场一年只出一趟纲盐,每年逢秋收后运漕粮之船过浚,开放双金闸,乘北运河下水赶运,完成一年任务。   所以说是两淮盐政,实则仅靠淮南一地支撑,而淮北不过是占个名头,近些年十分萧条。   凤笙带着人到了当地,首先去的地方便是海州分司。   与泰州分司不同,海州分司从门脸就能看出其萧条之态。墙都缺了砖,檐下的瓦也缺了几块,本是黑漆大门,已现出斑驳之态。   一路进了门里,竟无人看门任他们长驱直入,见惯了盐务衙门风光的一面,乍一看这种场景,凤笙还真有点不习惯。   直到他们在堂前站了一会儿,才有人匆匆迎出。   “你们是?”   “我乃提督两淮盐道改革之策范大人特派,鄙人姓方,官职不值一提,不过是个吏员,奉命前来视察海州分司。这位是锦衣卫童百户,协助这次视察。”   凤笙所说的这些话,对方也就听懂了范大人及锦衣卫几个字,忙说了句稍等,就匆匆进去请人了。   不多时,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此人刚站定,又有一人赶至。   后来这人穿一身六品文官的官袍,裤腿儿竟挽在膝盖下,脚上穿了双沾满泥泞的布鞋。不看官袍,不过是个农家老汉,可若是看其官袍,此人才是这分管海州分司的运判。   “您就是邹运判吧?”   “老夫正是姓邹,方大人,有失远迎。”   “不能称为大人,鄙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吏员。”   “只要是上峰所派,都是大人,快请进去坐。”   这邹运判丝毫不以自己堂堂一介朝廷命官,竟如此形容待客为耻,不卑不亢地请凤笙等人进去坐。凤笙也并未推辞,和童百户一同进入堂中,待大家都坐下后,先到的那名官员才自我介绍,原来他姓李,乃是海州分司副运判,七品的官衔。   双方一阵交谈,言语融洽,凤笙坦述自己的来意,邹运判也表示欢迎之至。这让方凤笙不禁感叹,这趟来淮北是来对了。   按理说,凤笙等人远道而来,该是摆饭了,尤其这也到了中午饭点。可邹运判却一点这种意思都没有,那位姓李的副运判不停在旁边给他使眼色,他似乎都没看见。   这让凤笙不禁有些尴尬,踌躇一下,出言道:“此地可有住处供以暂时落脚,我等赶路而来,也有些疲乏了。”   “住处自然是有的,方大人稍等,本官这便命人去安排。”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凤笙等人被带下去安置了,直到属于海州分司的人都离开了,凤笙才发现这邹运判竟真打算不管他们的饭。   她倒是无所谓,可——   “这姓邹的,就这么把我们晾着?”童百户皱眉道。   凤笙尴尬道:“也许邹大人不太懂这些繁文缛节,我见他官服陈旧,衣着简朴,待客之茶也是十分普通的茶叶,想来家境是不宽裕的。”   “粗茶淡饭都没有么?寻常人都懂得礼数,莫说他不懂。”   好吧,凤笙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这时,门外来了个一个老仆,站在台阶下道:“两位大人,老爷备了粗茶淡饭,请二位前去用。”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对视一眼,随这老仆一同去了。   饭菜摆在一个厅里,还真是粗茶淡饭,就是些寻常人家的菜式,装在粗瓷大碗中,摆了好几碗。邹运判正给凤笙二人让座,这时一个穿着围裙的老妪,端着一碗菜走上来。   邹运判道:“饭菜乃老妻所做,万万别嫌弃。”   即使嫌弃也不会当面说啊。   不过等菜上齐后,凤笙和童百户拿起筷子尝了尝,味道还真不错。谈不上珍馐美味,但家常味道却是顶顶足的,而且分量也多。   童百户是行伍出身,最是厌恶文人吃喝全是小碗小碟,一筷子下去半盘菜没了,这种分量很受他待见。   “方才李副运判还在埋怨我这主官太不通人情世故,本官倒也想出手阔绰,去街面上叫个席面,回来款待两位大人。可惜俸禄有限,养家糊口都难,寻常家中米粮还需我与小儿垦地耕田才有,只能委屈二位大人吃这些粗茶淡饭。即使是这酒,还是自己酿的,算不得口感上层,全一个醇香。”   习武之人都好酒,童百户咪了一口,顿时辣眯了眼。   果然够醇!   就因为这酒,他方才对邹运判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凤笙问道:“邹运判可勿怪我多言,运判大人乃是六品官,每年的俸禄也有百两。如若只吃粗茶淡饭,一家几口应该绰绰有余,何至于需耕田去换米粮?”   邹运判一笑,老脸上的褶子深了几分:“方大人只算一家用度,可有算这分司衙门各处开支?朝廷规制的官员吏目不过数人,可这偌大一处分司衙门哪处不需要人手,即使老夫一再裁减,也是入不敷出。”   “难道……”后面的话,被凤笙吞了下去。   “方大人是说为何不收那些盐商的办公浮费,或者问他们讨要好处?”   凤笙面现赧然之色,大抵是入境随俗久了,在她心目中,几乎没有几个当官的是不贪的。范晋川算是一个例外,可这位例外在她的劝导下,对下属偷偷捞点补贴什么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办法,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事,在哪儿都不会存在,想要旁人忠心为你办事,就得先把人喂饱了,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跟你干活儿。   “且不说这淮北盐场萧条至此,近多年盐场已经裁减的只剩三处。这每年就出一趟纲盐,老夫实在没有那个手段,能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索性贪不了几两银子,不如干脆不伸手,免得污了一身清誉。”   凤笙品味过来后,赞道:“老大人大智慧!”   邹运判咂了一口酒道:“这不叫大智慧,不过是蠢人蠢办法而已,是让我摊上了这地方,如若换到泰州、通州两处分司,看到那银山银海,盐山盐海,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不贪。”   “老大人说话挺有趣的。”童百户道。   经过这么一出,三人倒也相谈甚欢,所以之后邹运判询问凤笙这趟来的真实目的,凤笙也没有瞒他。   “老大人不是感叹此地萧条,我这趟来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这个?”邹运判重复了一遍,突然问道:“你有开山掘河之能?”   “无。”   “你能让上游之百姓不堵塞河道引水东流?”   “不能。”   “你有让海不涨潮,天不下雨之大威能?”   “无。”   “既然都不能,何以方大人敢大放厥词!”这话说得就有点不客气了。   凤笙不以为然:“是不是大放厥词,邹大人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   ……   吃了饭后,凤笙和童百户回到住处。   童百户正打算和凤笙告辞回房,刀七和一个锦衣卫的人走了进来。   刀七道:“少爷,这衙门也没给咱们安排饭食,是小的让人出去买还是?”   童百户对自己属下也投以眼色,对方还了他个无奈的眼神。   “这姓邹的,真是抠门至极。”童百户无奈啐道。   凤笙失笑摇了摇头,对刀七道:“你命人去买了回来你们吃。”顿了下,她又道:“让人去采购些肉菜米粮,接下来咱们可能要自己开火了。”   *   凤笙一行人就这么在海州分司住了下来。   她也不是光闲着,和邹运判了解了当地情况之余,每日不忘带着人出去探看地形地势等等。   处得日子久了,这邹运判除了为人吝啬点儿,别无其他毛病,为人爽朗耿直,十分容易相处。甚至是其老妻,也是个大智若愚的妇人,平时刀七他们做饭太难吃,都仰仗着邹太太和其儿媳操持,凤笙偶尔与其交谈一两句,颇有字字珠玑之感。   见邹家一家人虽过得清贫,但安于清贫,知足而常乐,完全有别凤笙以前见过的那些官员。再有权势富贵又如何,一经风浪,便战战兢兢,生怕覆巢之下无完卵。   如此这般,倒让凤笙有些犹豫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当海州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势必影响到邹家人的生活。   不过这只是一时感叹,当战轮已经推动,就不可能会停下来了。   凤笙让邹运判从下属盐场抽调人手,又择地方建造盐池。这趟她来,从淮南带了一批盐民,晒盐法经过下面人多番试验,已接近成熟,甚至范晋川都以为凤笙苦心经营此事,是为了逼建平帝对两淮盐道动刀,殊不知并不仅是如此。   她布下这步棋,其实是针对淮北。   淮北淤地甚多,此地虽多水患,但因地势关系,和淮南的水患却完全不同。淮北水患起因为水潮,而淮南却是风潮,所以水潮多的淮北,反而更适合晒盐法。   凤笙会知道这些全仰仗那位在大雨之中,骂着上天不仁,贪官污吏横行的老农。   老农其实并不只是老农,他原本为当地一河道官员,走遍淮南淮北,就想治理掉这祸害两岸百姓多年的水患。可惜想法不苟于世,受人排挤甚至贬斥,最后成了一名靠种田为生的老农。   殊不知普通的老农也说不出那番话,更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凤笙会萌生晒盐法,多是因为他。   如今拿淮北当试验地,若是此法可成,则淮北之局可破,淮北之局能破,则改革两淮盐道就有了契机,所以凤笙此行,是担负了大任务。 第53章   晒盐需要摊池, 铺设摊池需要人工。   不同于泰州, 海州因为盐务萧条,地方官反倒比盐官势大。而灶户凄苦, 身负盐课又背田税, 又无私盐补贴, 致使灶户经常发生逃亡事件,或者将田投献大户,自身沦为佃户。   邹运判不忍苛责百姓,却又对这种状态无可奈何, 只要每年够完成纲盐的任务量, 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 盐场中也就剩了些老弱妇孺。   也就是说, 海州分司根本没办法给凤笙助力, 她不光要出人出力, 还得出银子。   幸亏这世道, 有银子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而在淮南的私盐买卖, 也给她积累了大量的银子, 如今拿来贴淮北,也算是适得其所。   因为凤笙舍得砸银子, 很快就在滨海区域建好一片摊池, 而此时也临近年关了。   范晋川已经给凤笙来了两次信, 让她务必赶在除夕之前回扬州。   对此, 凤笙并没有打算回去。   一来惹人注意,二来……回扬州做什么呢?   自从她爹死后,她就没有家了,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   ……   “方大人怎么站在外头?外面天冷,快进来吧,再过一会儿就能吃饭了。”邹运判的老妻,被凤笙称作胡婶的老妇人,边往屋里端菜,边招呼站在廊下的凤笙。   “哎,就来了。”凤笙吐出一口冷气,掀帘子进入温暖的室内。   邹运判的两个孙儿正在屋里你来我往的打闹着,屋里烧着炭盆,桌上已经摆了许多菜,散发着浓郁的食物香气,让人十指大动。   外面传来招呼童百户的声音,紧接着门帘子被掀开,童百户也到了。   “快坐吧,酒也给你们热好了。”   “婶子,你也来坐。”凤笙说。   “你们男人喝酒,我们不喝酒,等会儿我和蛋子他娘和两个孩子再摆一桌。今儿除夕,总要热热闹闹的。”   邹运判和凤笙童百户互相让着,三人上了桌,还有邹运判的儿子,一个叫邹木良的憨厚青年。   门外脚步来来去去,十分热闹,这是胡婶和她儿媳妇,帮刀七他们还有那几个锦衣卫也安置了年夜饭。都是大男人,也不讲究个精细,只要有肉有酒,菜量够多,就足够他们吃了。   随着最后一道菜上齐,妇人孩子那一桌也摆好菜。邹木良领着大儿子去门外放鞭炮,凤笙也跟出去看,最后一屋子人都出去了。   庭院正中的位置,放了一根很粗的炮仗,还有一挂鞭炮。   邹木良燃了根香,让儿子拿着去点,小男娃吓得不敢点,却又跃跃欲试,最后在爹的护持下,把小胳膊伸得老长,用香去点炮仗。   先点炮仗,又点了挂鞭。   只听得轰隆一声冲天巨响后,鞭炮已然炸响了。   噼里啪啦,啪啦霹雳……   凤笙去捂耳朵,隐隐似乎听见童百户笑她竟然怕放鞭炮,邹运判和其他人都满脸笑容看着她。让她想收回手,都不好意思收回了,还得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强调男子汉大丈夫害怕放鞭炮又不丢人。   再说她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声音太响。   邹木良又点了串鞭炮,扔在院子中,两个孩子围在旁边又是笑又是拍巴掌。   隐隐的,除了鞭炮声,还有人在喊着什么,但是听不清楚,直到那披着大氅的高大男子踏着夜色从门外步进来,凤笙才发现竟是魏王来了。   这个时间,这种地方,魏王?   其他人虽没见过魏王,但也看出这男子气势不一般,尤其他身边还拥簇着那么多的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鞭炮已经炸尽了,火硝味儿刺鼻。   凤笙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下了台阶道:“您怎么来了?见过魏王殿下。”   邹运判正打算问这是谁,听闻是魏王,忙长揖为礼。   “路过。”魏王简略道。   正好童百户也上前行礼,他抬了抬手,走了过来。   “魏王大人,请里面请,拙荆刚准备了年夜饭,若是殿下不嫌弃,请里面用一些。”邹运判边将他往里迎边道。   路过?才有鬼!凤笙跟在后面也进去了。   ……   魏王的到来让气氛顿时为之一变,老弱妇孺都下去了,屋中只留了几个男人。   凤笙喜欢那两个小男娃,也喜欢和胡婶他们边唠着边吃饭,心中有点埋怨魏王这个不速之客。   至于魏王,他虽没有说嫌弃不嫌弃,但邹运判请他上坐,他也没拒绝。他端坐在上面,其他几人都规规矩矩陪在下面,德旺这个狗腿子今日也来了,人五人六的站在魏王身边为他布菜。   这种情况下,就注定这顿年夜饭吃得热闹不起来。   不咸不淡,也没人说话,不知为何魏王似乎也有点不悦,脸越来越冷。   突然一声脆响,是魏王扔了筷子站起来往外走,其他人也忙站了起来。   邹运判陪着跟了出去,凤笙懒得动,坐下继续吃菜。也不知外面发了什么,过了会儿童百户回来了,说魏王走了,还说魏王的脾气名不虚传,果然是阴晴不定。   走了?走了好!   过了会儿,邹运判从外面进来了,看样子是把魏王送走了。   ……   海州分司衙门外,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中,德旺半弯着腰,犹犹豫豫对魏王道:“殿下,真就走了?”   魏王冷冷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您看您这好不容易来一趟,现在天寒地冻的,又是除夕夜,难道连夜赶路回去?”   “聒噪!”   德旺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探出点脖子又说:“那带来的东西还没送出去,还送吗?”   魏王不说话,德旺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摸下车去。   ……   凤笙刚说把孩子叫出来,让胡婶她们也出来,外面又来人了。   这次是德旺来了。   德旺端着架子,身边跟着两个捧着各式锦盒的侍卫。   “殿下备了些年礼,让我送来,邹运判这是给你和家人的,童百户这是给你的。方师爷,这是给你的。”德旺指了指两个侍卫,一个手里就捧着两三个锦盒,一个礼盒摞起来都快把人脸给遮了。   如此一来,魏王为何而来,似乎就明白了。   本来邹运判和童百户还奇怪,怎么这种时候魏王突然来了,现在一切都有了解答。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心态原因,凤笙竟觉得两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暧昧,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对了,方师爷,殿下还有话吩咐奴才转达。”   这种情况下,凤笙只能跟德旺去了外面。   “还不知魏王殿下有何吩咐?”凤笙若无其事道。   德旺上下打量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方师爷,您就快别装若无其事了,你难道不知殿下为何而来?”   “这——”   “不管你明不明白,方师爷你和范大人要做的事,还用得上殿下吧?把殿下得罪狠了,与你们来说,有何益处?别怪我没警告你,咱们家殿下最是记仇,这要是记上谁的仇了,那是一辈子都解不开。”德旺说得龇牙咧嘴,一副凶恶相。   凤笙心思浮动。   确实,她不该把魏王给得罪了,只是那次魏王的行径,让她下意识避他如蛇蝎。   她叹了一口,拱手作揖道:“凤甫愚钝,实在不知如何处置,还请公公指教。”   德旺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之后两人交谈,凤笙时不时摇头,说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两人才达到一致协议。   ……   衙门外,寒风凛凛,马车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四周拥簇着一二十个侍卫。   凤笙去了马车前,清了清嗓子道:“这眼见天色也黑了,这种时候赶路也不太合适,不如殿下在此逗留一晚,明天再赶路?”   车中无人说话,寒风吹得车帘一阵阵浮动。   “殿下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这些侍卫大哥们,寒天赶夜路最是辛苦,再说也不安全。”   还是无人说话。   凤笙目光闪了闪,俯身往车窗前凑了凑,做聆听状,又自说自话道:“是,是,殿下。”   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对马上的侍卫们道:“屋中备了酒菜,童百户他们昨日专门买了两只羊,这种冬天炖一锅羊肉,再配几坛烧刀子,最是舒爽不过。德公公已经在里面安排上了,让我来迎殿下进去,还请各位……”   侍卫们确实见德旺进去了,又见凤笙和车中殿下说话,只当是魏王临时改变主意,本来他们就觉得殿下突然离开很怪异,也没多想,就驱着马往里面行去。   被取下的门槛刚安上,又被取了下来。   马车驶进去后,停下。   车帘被掀开了,露出魏王冷如霜雪的脸。   “方凤笙,你好大的胆子!”   凤笙扯出一个笑:“怕殿下不习惯,我令人另备了一桌席面,还望殿下别嫌弃。”   魏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下车了。   ……   另备的一桌席面,其实就是一锅羊肉炖萝卜,又配了几个菜。   桌上就两人,魏王和凤笙。   用饭过程中,魏王一直冷着脸,到底是再没扔筷子。   一顿饭用完,凤笙精疲力尽,她正欲站起告辞,突然寂静的冬夜似乎一下子就醒了。   远远的,轰隆隆,还有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因为离得太远,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道声浪,冲破夜空。   正院那边,邹家人似乎也放了鞭炮,嘈杂声大作。   凤笙去了屋外,站在廊下看着远方天际,果然隐隐有火光。似乎还有某个富户放了烟花,烟花直冲天际,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爆了开来。   这是过子时了,又是新的一年到来。   “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   凤笙诧异看过去,看到的是魏王冷凝的侧脸。   ……   与此同时,扬州城里,是比板浦镇还热闹的情况。   到了子时,似乎寂静的城池一下子苏醒了。   咻——咻——嘭嘭嘭!   夜,被点亮了。   屋中,陪着鲍氏守夜的范晋川,一下子清醒过来。   睁开眼,鲍氏和曼儿都看着他。   “子时了啊,娘我让人去把鞭炮放了。”   “还用你去说。”   外面,鞭声大作。   范晋川走了出去,看着五颜六色的夜空。   去年除夕欢声笑语还历历在目,今年却是少了一个人。 第54章   魏王并未多留, 第二天就离开了, 仿佛真如他所言只是路过。   凤笙也懒得管他到底是怎么想,这个人的心思太难猜了, 她要做的事太多, 哪有功夫分析他。   不过魏王送的年礼, 她倒也拆开看了,都是些笔墨纸砚等物品,唯一有点异常的东西,是一根金簪。凤笙拿着这根金簪想了好半天, 依旧头疼至极, 索性放回盒子里,不再去想。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 春暖花开。   凤笙频繁来往于板浦镇和晒盐场之间, 中间她也回了趟扬州, 只待了五日, 就又回了海州。   因为在晒盐场待的时间久了, 现在的凤笙不如以往白皙, 皮肤晒成了蜜色, 不过整个人倒是比以往康健不少。以前她肠胃虚弱, 现在可能是粗茶淡饭吃多了,食量增加了不少, 胃疾发作的次数也少了。   “方大人, 快来看, 盐池起泡了。”一个光着脚的黝黑少年, 往站在池埂上的凤笙跑来。听了这话,凤笙也顾不得鞋会沾水,跟着他去了盐池。   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全是以砖砌筑的浅池,数丈方圆一个,连绵几十数百个。这处盐场位于滨海淤地,是凤笙和王老一再探勘,才定下的位置。   王老就是那位老农,不光通晓水利,在两淮一带浸淫多年,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找个合适的地方设盐场,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这个光脚少年,则是一户祖上几代都是灶户出身人家的孙子。他爷爷姓马,之前淮南那边调配出合适的卤水比例,他爷爷居功甚伟。这不,凤笙这趟来就把马老汉带来了,还带来了他孙子马小虎。   凤笙跟着马小虎,一路沿着砖砌的窄道往前走,远远就看见有一处盐池前站了好几个人。   “方大人,你看。”   其实凤笙看不出什么,只看到盐池中的水泛着细泡。   这次用的晒盐法是凤笙翻了许多古书,加上马老汉几个多年老灶民集思广益出来的。临滨海处深挖沟、砌盐池,与海水平面齐,趁深冬刮北风,潮水大灌沟渠,待盐池水满,则堵住沟口,谓之拿寒潮。   此番所存之海水,卤气旺盛,可做卤水之用。之后只需在有太阳时引潮入池,晒上几日,潮水起泡后,灶户即可持帚入水扫之,随扫随即成盐。   正说着,已经有人下水了,拿着一把竹篾制成的扫帚,在盐池里划拉着。   起先不觉,只觉得是在做无用功,渐渐有白色物体堆起。   “出盐喽,出盐喽。”   马小虎欢快地吆喝着,所有人都面露笑容,而这笑容随着第一趟扫完后目估的盐量,达到了顶峰。   “方大人,若是老朽没估错,这小满前后,约莫能出一纲盐。”   “一纲?”凤笙诧异。   盐引按地区分为十纲,每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余斤。也就是说用晒盐法,光小满前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达到以前淮北三处盐场一年的产量。   “没估算错?”   马老汉露出笑容:“以老汉煎盐这么多年的经验,目测就能估算出大概的斤数,应该不会估算错。”   “好!”凤笙一击掌,陷入亢奋之中,她在池梗上来回走动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过了会儿,她突然驻足,大步离去。   马小虎想叫她,被爷爷叫住。   “大人有事,别去烦他。”   *   天公作美,接下来的日子里,天气一直晴朗,万里无云。   眼见晒出的盐堆成山,越积越高,越攒越多。大家从开始兴奋到难以自制,到心中慢慢有了疑虑   怎么大人不去找人来运盐?   又等了数日,运盐的人终于到了。   黄金福跟着凤笙一路行来,边走边抱怨。到了盐池附近,马车就不能走了,只能靠步行,但黄金福生得胖,平时能坐绝不站着的人,让他走这么远的路,没一会儿就受不住了。   凤笙也不管他,只管在前面走着。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把我弄这儿干什么?”   很快,黄金福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看到了盐山。   能做大盐商的,没几个是傻子,黄金福很快就意识到这些破池子和盐山的关系,指指盐池,又指指盐山。   “这,这是这里面出来的?”   凤笙一笑:“你别管是从什么地方出来,这批盐你要不要?”   黄金福还算有些警惕性:“走官还是走私?不对,范大人还在扬州杵着想拿人开刀,你敢下来贩卖私盐?”   “谁告诉你这是私盐,自然是走官。”   一听这话,黄金福当即竖起眉毛:“走官那我就不要了,我要是想走官,多少盐弄不到,犯得着跑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你就当给点面子。”   “那不行,面子没有身家性命要紧。不是我说,您就别拿我开涮了,这日子过得入不敷出,难道您不知道?我这就只差把这身油放锅里炸一炸,榨出点油了。”   见他这可怜样,凤笙摆出正经的样子:“好吧,就不卖关子了,虽是走官,但这趟走官和往常不一样,你只用把购盐的银子交给我。不,是交给海州分司,我已经从范大人那里请了票据,你只需拿着票据,把盐运出去即可。”   “运出去?说起来简单!方师爷,你也是老熟人,我就不跟你遮遮掩掩了,我们这做盐商的,富也确实富,但进兜里的银子从来就留不住。就请盐一例,光去请盐引,就得经过请、呈、加三项,沿路又有平、上、去、入四处裁角的名目,更不用提皮票、桅封、朱单等花样。   “光跑运司衙门的书吏办,我得跑至少十九房,文书辗转十几次,大小衙门口二十多次,去一趟我掉一层皮,层层扒皮。说实在话,我要不是这基业是祖上传下来的,也传了百十多年来,你以为我愿意干这个?我做个粮商、茶商不行?我跟那群祖爷爷们打交道?!”   提起这些事,黄金福就一把辛酸泪,说得格外心酸。   凤笙听了,也觉得戚戚然。   待黄金福感叹说完,她才道:“你只说信不信我吧?”   “这个——”黄金福很是表示怀疑,但想着靠着这方师爷,他也弄了不少私盐,搞了不少好处,这种话怎好拿出来讲。   “我自然是信方师爷的。”   “那你就交银子拿票取盐。罢,银子你可事后再给,先把盐运走再说,我保你这趟不用折腾。不过先说好,我帮你把路上的浮费杂项省了,运到地方你别给我漫天要价,到时候盐卖不出去,你别说我没提前给你打招呼。”   黄金福就疑惑上了,“方师爷,你就说个明白话,这到底啥意思!?”   “你们不是一直猜着,上面打算拿你们怎么开刀,这就是了。”   “这、就、是、了?我怎么听不明白?”   “很快你就明白了。”   *   黄金福惊骇万分地拿着盐票走了。   所谓盐票,和纸质的盐引没什么区别,只是材质换了,上面注明的文字也有改变。所谓的盐引大致分两种,一种是铜板盐引,一种是每次运盐时去盐运司请到的盐引。   铜板盐引就是永永百年,据为窝本的凭证,由朝廷户部刊铸,每届十年,像两淮一地便有十块这样的盐引。此引握在十大盐商手中,拥有此引则拥有在此地运销食盐的权利,至于大盐商下面的小盐商,其实都是依附这块儿铜板盐引的存在。   而纸板盐引,就是拥有运销资格的盐商,在去盐运司购买盐引后,据盐引赴盐场提盐,再将购入的盐运往指定区域销售时,需要给各个关卡提供的凭证。   而现在方凤笙给他发下盐票,同样具有以上资格,但却是在运司购票时一次性缴纳所有税款,不用再另行缴纳。把之前的平、上、去、入和皮票、桅封、朱单等手续全部省掉,省掉了这些手续,自然可以省过被层层扒皮。   这还不算什么,让黄金福惊骇的是,这种新式盐票的购入无须拥有窝本,不拘任何人,只要付银子去盐运司购入盐票,就可凭票对盐进行运销售卖。   “你们疯了!”   这是黄金福对此的评价,凤笙不以为然。   可他根本顾不得去担忧祖传了几代的窝本,可能以后不值钱了,因为方凤笙跟他说,因着和他的私人关系,这第一批试点就从他这里来。   如果做得好,新策推广后,与商有所牵扯的事务,可一概交予他来处理。就为了这句话,黄金福跑得比兔子还快,会不会变成大厦将倾下被砸死的蜉蝣,还是顺势而起,就全看这一遭了。   当然,黄金福也不是没小心思,甭管这趟能成不能成,反正他也不损失什么。若是能成,他借东风搭上第一趟船,若是不能成,他翻脸不认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更重要的是,黄金福比外面人更了解盐商的现状,勉力支撑的又何止他一个人。近几年那些依附他们手中引窝而生的盐商数量锐减,这都是两淮盐政败坏即将崩溃的前兆。   要么朝廷坐视不管,任由私盐横行,朝廷收不上盐税,要么就把这一摊子彻底砸烂,浴火重生。   且不说这,因为有着海州分司发出的公文,黄金福这一批盐顺利的运出了海州。其间经过诸多关卡,倒也闹出了一些乱子,但盐票上有海州分司的大印,两淮盐运司大印,邹运判个人私印,以及范晋川的提督官印,再加上有海州分司衙门里的人一路随行,也不容辩驳。   这批盐终于进了运河,赴往岸地,与此同时关于淮北作为盐政新策的试点事,也流传了出来。   这个消息最先是在扬州最大的牙行中爆出,历来有商的地方就缺不了牙,牙行司管中介,起着评物价、通商贾之作用,甚至扩大到代商买卖,以及存储、支付货款、代收商税等作用。   牙行的开设,必须经由官府审核并发下牙牌,也就是俗称的官牙。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当地经济繁荣,也致使牙行极为盛行。   而这次消息爆出,并不只限一处牙行,而是扬州城内数百家牙行都在说这件事。开始不过是牙人和较为亲近商人私下招呼,不知怎么这些消息就流传了出去。   据说,淮北设了新政试点,凡家境殷实者,皆可赴海州分司购入盐票,运销食盐。   据说,淮北新政为了鼓励商贾,将一引盐从三百五十斤,提升到四百斤,价格在原有基础上不变。   就不提一些新政中其他零碎了,光这两样就足够人诧异了,运销食盐不需要盐引,只需有银子就可拿到盐票,获得运销资格?   身家富裕的商人又岂止只有盐商,门外的人看门里的人总是风光无限,所以多的是有人想进入盐这一行。却无奈没有引窝,又无关系从窝商那里租借到引窝,而引以为憾。   所以这些消息爆出,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轰动。 第55章   一开始听到这些消息, 所有人都当是一场笑话。   运销盐不需要引窝?那要他们这些盐商做什么?可渐渐就有人笑不出来了, 因为真有人不信邪去了海州一趟。   那是一个棉花商人,去年棉花歉收, 让他无作用功了一年。资本不够, 又总是看天吃饭, 让他心中充满焦虑,本想在牙行里看能不能找点路子,总不能今年还指着那一季,谁知听到淮北新政的消息。   抱着就当是去收棉花的心思, 在旁人都只是议论时, 他去了一趟海州,所带银两也不多, 谁知竟真弄到一批盐。   现在那批盐, 就在城外的运河上, 此人是个棉花商, 以前没做过盐, 还是按照以前做棉花的思路——当一批货自己吃不下时, 就找人分。   所以他来了当时听说消息的牙行, 他经常在这里出没, 认识很多里面的人,一些在牙行里碰机会的小商人还问他上哪儿去了, 这阵子怎么没看见。他说弄到一批盐, 想找人吃下或是合伙, 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牙行本就司管货物买卖, 所以在这里蹲点的小商人特别多,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流出一批货来,他们能借此大赚一笔。所以这消息传得很快,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一些小商人收到消息来了。   大家都不信他能弄到盐,要求棉花商拿东西给人看,这个姓孟的棉花商人就带着众人,还有牙行两个官牙,去了城外码头。   上船,进了货仓,里面果然堆放了许多袋状的物品。   从外表看去,是一个个浅褐色的纸袋,上面印了个偌大的盐字,其上有海州分司的字样,还有出产盐场的名称和钤印。   这种盐袋可是见所未见,须知盐从盐场运出来,在经过监掣署时,都会由大包改装成小包,可不管怎么改,都是用布袋,还没见过用纸袋的。   有人伸手上去摸了摸,是牛皮纸袋。   “这是盐?”   “莫是沙吧?仙人跳,咱们这些人也不是没见过。”有人说。   这孟商人有些恼,上前抽出一袋盐。他徒手撕了几下没撕开,还是边上人递给了他一把剪子,顺利把盐包打开。   露出里面的东西,果然是白花花的盐。   赫!这可让大家开了眼界,难道说真能弄到盐?!   “这盐包是海州盐务衙门刚推行的,有了这个盐包,沿路各卡一律不准拆包,东西是我从盐务衙门付了银子买的,这一路上也运出来了。废话少说,有没有人要这批盐?如果不是几处允许运销的引岸,我没路子,这东西我也不会往外放。”   “这——”一众小商人面面相觑。   这时,后面传来一声高呼:“东西我要了,全要!”   赫,这是谁这么大口气?   众人扭头去看,却是一个刘金牙的小商。   此人因嵌了两颗金牙,才会有此绰号,他在牙行是出了名的奸猾,俗称无利不起早。可此人也是真会做生意,胆大心细又敢拼,眼光敏锐,他不做特定某一行的东西,什么来银子做什么,日子比这一众苦巴巴的小商人过得滋润多了。   “刘金牙,你别吹大气吹发了。”   “甭管发不发,这批货我要了。走,咱们别跟这群光动嘴的人废话,你说是走私下买卖,还是经过牙行?”刘金牙嘬着牙花子,来到孟商人面前,无视边上站的两个牙人因他那句‘走私下买卖’,脸色难看。   实际上如果刘金牙他们真走私下交易,这两个牙人还真拿他们没办法,因为孟商人根本没去牙行挂牌抛售货物,他们抽不了佣。   孟商人踌躇了下:“还是走牙行吧。”   走牙行虽然要给牙行抽佣,但经过他们手办的买卖让人放心。   听了这话,两个牙人当即喜笑颜开,殷勤地走上去提醒二人如果走牙行,需要办些什么手续。   这手续可不好办,至少牙行不是白拿银子的,他们先帮着验了货,又让孟商人出具盐票、护照等文书,以兹证明这批盐来路正当。再找了刘金牙收了货款,因着这批货不太好验,牙行特意出面在盐包上盖了钤印,又扣下一半货款,如果刘金牙三个月之内没来牙行反应货物有问题,孟商人就可把这批货款提走。   皆大欢喜!   当银子终于到了自己手上,哪怕只有一半,也比他投入的本钱要多。孟姓棉花商人也终于松了口气,不过他顾不得休息,揣上银票匆匆赶往海州。   这明摆着是尝到了甜头!   一时间,目睹当日交易这一切的小商贾们,俱皆奔赴海州。还有些收到消息的其他商人,也接连而至。   *   “老张头,算了吧,这盐哪儿是这么容易弄到的。”   海州分司衙门斜对面的大街上,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的就是这个老张头,其实也不老,不过四十多岁,年纪的这个二十来岁。两人都是一身短褐,腰间别着大刀,看其满脸尘霜衣衫破旧的模样,似乎是哪个镖局的人。   “那些官爷们不是这么宣传的,只要有银,皆可来此地购入盐票,只要运销口岸符合朝廷规定就可以了。”   “你听那些官爷的,官爷还说这天是清的,你信不?”   老张头有些犹豫,不知为何又一咬牙道:“不管这天清不清,没去问过怎么知道不成?咱们这趟去的地方刚好和口岸相符,我就带上一些,甭管是五十斤还是百斤,总能赚一点。”   这年轻的叹了口气,也没再阻止,而是和老张头一同进了衙门。   他其实知道老张头为何这么拼,家有病妻,多年的汤药钱致使债台高筑。走镖的辛苦,其实也赚不了什么,所以平时镖师们都会夹带些货物,去各地顺便售卖,都知道盐里头的油水大,但正经人没人敢碰私盐,被抓就是抄家砍头的下场。   所以老张头一听说,衙门往外放盐票,准许个人运销,这不就动心了。   两人进了衙门。   其实对于一个平头百姓来说,是不愿意进衙门的,不是有句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在百姓心中,进了衙门就是摊上大事了,尤其这衙门设得也不太亲民化。   门槛有半米高,建筑高大幽深,在门外看着就渗人。若是进去再无人引路,更是让人怯步,生怕走错了路,挨了申斥。   谁知他们这趟进去,刚过照壁,就看见斜面有一处厅堂格外热闹。   这热闹自然是想对比其他地方,门外站了不少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老张头二人过去一问,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听说了新政,特意过来询问究竟的。这些人大多都和老张头差不多,都是因为平时就是走南闯北的,或是客商或是布商、茶商。因为都是些小商人,就想能不能顺路带上一些售卖,如果可以,也能增添一条来钱的路子。   “莫慌莫慌,你们就在后面排着吧,我站这看了会儿,这事莫怕是能成。我看走的人都是喜笑颜开的,凑够十人,就被领下去往盐场办事的地方了。”排在老张头前面的一个人说。   听了这话,老张头心中松了半口气,站在后面排队,一面等着轮到自己,一面不忘观察堂中正在办事的是个什么样的章程。   ……   堂外一角,站着两个人,正是方凤笙和邹运判。   因为邹运判没穿官袍,排队的这些人也注意这个老头,倒是对凤笙时不时看过去一眼,感叹这男子气质不俗。   “邹叔,我今天在门外观察了下,敢进这衙门的还是少数,多数都是在外面观望一二,就走了。不如我们在门外设棚,专司这出具盐票核查等事务,棚子我估摸不够用,以后还指不定是什么光景,不如先设一棚,在边上起房盖屋。”   “你这主意不错。”   “那咱们分头?三处盐场那里,您也该敲打一二,这盖房子的事,我让下面人去办。”   “那行。” 第56章   轮到老张头, 他才发现这办盐的手续并不复杂。   他只需提供户籍或者路引作为证明, 由盐运分司核发护照。此护照上会注明货贩的姓名、年龄、籍贯、样貌,在衙门缴纳盐课请票后, 会被登记备查。   此护照准行三年, 也就是三年之内, 他如若再行贩卖盐,只需来盐运分司衙门缴纳盐课请票,就可凭着票去盐场提盐。   盐票一式三联,一份上交盐运司, 一份留存分司, 另一份货贩留存。去盐场提盐后,盐场大使会在盐票上注明引数、运销州县, 并加盖钤印。此后运销途中, 盐和票不得分离, 若有分离, 则按私盐论处。   货贩到达引岸之地, 需持照票奔赴指定的引地盐务衙门呈缴, 供以衙门记录上交与盐运司核查。   如此一来, 这一整套手续就算走完了, 比老张头所想的要简单许多。   与很多人一样,老张头关注的也是沿路抽检的关卡, 过关时是否容易, 这件事也被盐运分司解决了。   抽检依旧, 但他们只需核查票、照和盐包重量是否有错。关于这点海州分司这次也是下了本钱, 以前盐出场为大包,过监掣署时会进行改包,改包费用由盐商出,外包带为布袋。   不提改包时的损耗,光改包费运商都需付出一大笔银钱,而且这种包装十分容易仿造,重量没有固定,每次过坝都得监掣署重新称重,浪费人力物力。这次海州分司直接将盐包换为了纸质,并在盐出场之时,就已全部分包完毕。   这种包装防水防潮,仿造不易,又是统一重量,分别是五斤、十斤、二十斤,过坝无须称重,是凤笙费了大心思想出的点子。若此包装能够推行,对打击私盐也有益处,只认包装就能认出是私盐还是官盐。   所以说,过卡肯定还是要过,但与以往相比,已经简化了很多流程。且商贩所应付的盐课和杂项,早在盐务衙门就已付过,通关过卡只需出示盐票和护照即可。   不管海州分司的办事书吏解释得再清楚,什么东西都还是要亲身去经历,人们才会相信,现在只能用时间和事实证明,淮北这次盐务改革是有作用的。   ……   为了保证中间不出岔子,凤笙还把童百户等一干锦衣卫使了出去。   不用他们干什么活儿,只用择一人往各关各卡一坐即可,行监督的作用。锦衣卫是皇帝亲军,给那些胥吏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无视上面的命令刁难过关过卡的商贩。   所有人都在辛苦忙碌着,而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奔赴海州的小商越来越多。   他们很多都是亲眼目睹别人挣了银子,才会与友人相约而至,这件事还要归咎之前那位孟姓商人。   那次交易太过匆忙,市场和价钱都没多做关注,便匆匆交易。后来又有几位小商弄了盐回去,竟不用出扬州即可卖掉。这其中隐含了一个商机,很多人都不知道,知道人也是秘而不宣。   无他,与盐价有关。   淮北出来的盐,从盐场出来到扬州这一路,因其中省掉场商转手及许多关卡,又有新政的作用,盐价十分低廉。各种苛捐杂税支出后,加上各种人力物力的开支,成本不过二两一引。   可同样是一引盐,从淮南出来的盐,同样是经过各种关卡,到扬州城外的通扬运河,各种成本支出却要近四两。   也就是说,淮北盐比淮南盐便宜了近一半。   这其中代表着什么意义,恐怕只要有点常识的商人即可知晓。官盐滞销就是因为盐价太高,所以很多人宁愿冒险夹带私盐,不愿卖官盐,现在淮北盐这么便宜,完全可以卖淮北盐,而不用费尽心思卖私盐。   那些大盐商们还坐的住,一些小盐商早就像闻到腥味儿的猫,蜂拥而上。怕自己出面招人眼得罪人,就命人私下在市面上搜罗,淮北盐连盐带票成本不过二两,他们出价只要不超过三两都可收入。   所以一些小商从淮北弄来了盐,不用出扬州就能卖一空。这买卖可真做的,大商做大宗,小商做小宗,于是便专门有人来往于海州和扬州两地,就专门只做这条道上的生意。   知道商机转瞬即逝,也清楚这种买卖做不长久,很多小商为了尽可能多做几宗,竟是不眠不休日夜赶路,还命人就在海州分司衙门等着排队。因为随着淮北盐物美价廉渐渐打出名头,越来越多的人蜂拥来到海州,方凤笙之前所言恐怕这办事的地方不够用,竟一语中的。   如今海州分司衙门在板浦镇也算是成了一景,许多人竟排队排到了门外。而邹运判和凤笙二人出面与地方官府商谈,又从镇上另辟了几地,用以建设盐场的仓房。   除了凤笙他们设立的晒盐场,现如今另外三处盐场也正在改建之中,一切都是欣欣向荣,往好的方向发展,就像从石板路缝隙中开出的花儿,正昭示着自己的勃勃生机。   可有阳光的地方,自然也会有阴影,虽然淮北出盐量少,和淮南相比,一个涝死,一个旱死。可旱归旱,现在各处大变动,丢了饭碗的又何止一人,这些小胥吏们是无法反抗直属分司的命令,也不敢违背钦差,可不代表他们没靠山。   平时没少孝敬,出事了自然要找靠山,就这么一个找一个,越找越上层,坐的住的人越来越少了。   自然是要先找罪魁祸首范晋川的,可范晋川也说了,朝廷急待改革盐政,此乃重中之重,可兹事体大,不敢随意妄动,只能先择一地试之。   难道这有错吗?   这没有错,可动了别人的钱袋子就有错!   各种巧立名目的振振有词和胡搅蛮缠纷沓而至,而范晋川愣头驴的脾气也体现出来了。无论你巧舌如簧,我只管抱着自己的理,一概不听就是。   弹劾他的奏疏和折子满天飞,朝堂上每日都有关于两淮盐政的事要议,议来议去无外乎范晋川胆大至极、胡作非为。   可建平帝既然打算去动两淮盐政,肯定不是随便几句话能左右的。   他对范晋川的办事方法也十分满意,戒骄戒躁,脚踏实地,知道选了淮北做突破点。若是一上来就动淮南,恐怕朝堂上现在不会是这种不温不火的情形,那时恐怕建平帝也不一定能抗住压力。   既然是试,那就先试着吧。   建平帝如是说,那么也就只能这样了。   *   位于扬州城郊,有一处占地面积十分宽广的园子,名叫江园。   只要是扬州当地人,都知晓这江园是江家的园子。   而这江家,又是十大盐商之首。   盐商分类极为繁杂,有场商、坝商、运商、散商、窝商,总商等,其中总商权利最大,每年开纲滚总由总商带头汇集,朝廷盐课由其催缴,一切公私浮费和摊补都由其摊派,有半官半商之身。   而江家更是世袭的总商,和朝廷官府来往密切。江家的靠山不是某个官,某股势力,而是当今圣上。   早在江家数代之前,江家的家主便有‘以布衣结交天子’的名头,自那以后每次天子下江南,多数为江家接驾。更不用说朝廷但凡有事,江家都积极为朝廷筹措赈灾银与军费等,江家历代家主都有朝廷加封的官衔在身,可谓荣耀至极。   可凡事有好必有坏,有盛必有衰,这不就来了。   江富早有预感,这几年两淮盐政的事一茬接一茬,迟早要出事,真正等建平帝动手,他反而平静了。也因此之前范晋川初到盐运司衙门时,别的盐商都焦虑至极,唯独他从容不迫。   可偏偏就在别人都在坐观淮北盐时,他反而着急了。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江家总商的位置是基于在什么之上。   江家每年不用运卖盐,只凭这总商的位置,就能富得流油,皆因他总管催课及浮费和摊补等务。如若淮北新政推行顺利,涉及到淮南,那江家这个总商总谁呢?   为此,他专门招了手下所有盐商前来江园议事。   江园中,位于某处池塘一侧的花厅,其间家具一应都是一寸一金的上等紫檀木,摆设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却又不失低调大气。   首位坐着江富,其下左右各五座,共计十座。   这十个座已经多年不变了,就这么十个人,不管两淮一带盐商几何,无外乎都是依附着在座十人的势力。   在座十人,谁不是跺跺脚扬州就要抖三抖的存在。   不过今日这场议事,开端却是以抨击黄金福为开端。不同于那些小商,黄金福的行举再低调还是惹眼,这不就让江富知道黄金福和淮北眉来眼去的事。   对此,黄金福开始是矢口否认,再是推给下面人,眼见江富今儿似乎就要拿他杀鸡儆猴,他也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都知道他黄金福是个死皮赖脸的,他也不在乎什么脸面。   “那照江大爷的意思,送到手上的银子,我们都不赚了?不赚银子,从哪儿弄银子去给您缴摊下来的浮费和摊补?”   江富比黄金福要年长十来岁,今年还不过五十,怎么都到不了让人叫大爷的地步。不过此大爷非彼大爷,乃是尊称。历来江家家主,都被下面的盐商叫大爷,下面的都是爷,最上面那个自然就是大爷了。   “那照你所言,你缴的浮费和摊补是给我缴的?”江富瘦长脸,满身书卷气,颇有点儒商的意味,此时却被黄金福气得胡子直翘。   “我可没这么说,我就是那么一说,是那个意思就行。江大爷知道我说话口没遮拦,别抠那点儿字眼。”   “我看你颇为不服气,我们这几家素来同气连枝,进退一致,如今你私下偷偷从淮北运盐,一没和我们打招呼,二来也没知会我这总商一声,是不是有错?”   其他交头接耳一番,纷纷点头说黄金福此举不当。黄金福大抵也是被逼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那就当我是有错了,大爷只说怎么处置吧?”   “就罚他明年开纲滚总之时,他让出一纲盐分给我们其他人。”有人建议道。是一毛不拔,素来有铁公鸡之称的陈家家主,此人吝啬及锱铢必较的程度,让人叹为观止,不禁猜测他家中的床下是不是铺满了银子,每天都是睡在银子上度过。   “姓陈的老头,你别过分,拔毛拔到我头上来了?”黄金福怒道。   江富说:“江某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诸位以为?”说是问诸位,其实是看着黄金福,明显拿他杀鸡儆猴。   黄金福气极反笑,站起道:“愿意怎么滴怎么滴吧,真以为你那破纲还有用?正好今年的浮费和摊补老子没钱交,你们自己摊去,我不奉陪了!”   说完,他竟是一拱手人走了,态度强硬到让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第57章   陈家家主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上了年纪, 已经七十开外, 看起来颤颤巍巍,实际上身体硬朗, 能夜御数女(据他自己所称), 雄风不减当年。   人人都知他贪财如命, 却从没有人敢当面说,甚至连总商江富都要给他几分颜面,因为他是在座家主中最年长的,如今却被黄金福当众损了脸面。   “江富, 这事你到底管还是不管?”   江富这会儿脸上正阴着, 陈家主还闹着让他惩治黄金福,他当然要惩治, 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威严, 可怎么惩治?   明摆着黄金福现在连浮费和摊补都不交了, 自然不在乎每年开纲滚总的造册, 这是攀上了不知哪路的关系, 打算连祖传的家业都不做了。   可事实上不止黄金福一人动了心思, 刚才另还有几家一直在边上看着, 江富能看明白的事, 他们自然也明白。   黄金福敢这么甩手离开,说明那边的利益大到足够他放弃祖业, 又或是黄金福笃定了那边一定能成事, 才会这么早就另谋高就。不管是两者中的哪一个, 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之前从没重视过, 即使淮北那边闹出了大动静,也觉得他们就是跳梁小丑,不值得一提,也许他们是该换换眼光了,好好思虑一下接下来各家的路该怎么走。   陈家主还在不依不饶,其他人已经托辞有事离开了。   出了这一心堂,回头看去。   这间厅堂已存在了近百年,每年他们都是在这里商议种种关于盐务上的事情。原本的朱漆经过时间的磨砺,变成了褐红色,虽然江家每年都在修葺,可在保持原样的基础下,再怎么修葺,也难掩岁月的沧桑。   就好像一个芳华逝去的老人,再怎么粉饰太平,也难掩老态。   就在其他人下意识回头看时,江富也在看。他看的不是别处,而是堂中正下方悬挂的匾额。   这块匾额是当年他祖爷爷坐上总商位置后,亲手挂上去的。   “大忠,你说他们是不是都动心思了?”   刚把陈家主送走返回的大忠,弯着腰答:“老爷,他们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少日子,淮北那地方才几处盐场,能产多少盐?您又不是不知道。朝廷说试,那就试,别看那些小商贾小打小闹没什么,如若真下去两个大商,光凭淮北的盐还不够折腾的。   “到时候他们这场戏是唱还是不唱?不唱朝廷的架子已经搭好了,唱的话没物件,只能把手伸到淮南来。可淮南这地儿,是随便一个人能伸手的?别看他们一时得意,那不过是没人想到他们会拿淮北动刀,真把手伸到淮南来,到时候不用老爷动手,就有人出手掰了他们的手爪子。”   江富轻笑一声:“你说的在理。”   *   大忠能看出的问题,旁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所以即使心动,依旧远远的观着。   就在这时,黄金福闹出场事,他竟然对外放出要抛售黄家引窝的消息。   须知这引窝与常物不同,有市无价,反正自打纲盐法盛行,就没听过有人说把自家能传代的引窝卖掉的事。   那可是万万金都不换!   扬州十大盐商能手持引窝,那是逢上了大气运,彼时大周朝建朝,百废待兴,朝廷国库空虚,又屡屡有兵事。大周承继前朝盐事,就把几地的引窝拿回,重新出售给了有实力的商人,准许其在当地有运销食盐的资格。   就因为几家家主的先见之明,致使几家越发兴旺发达,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根,也是会下蛋的母鸡,谁不是视为性命,现在竟有人往外抛售。   消息传出,哗然了整个扬州。   在确定黄金福不是说着玩的后,除了骂他败家玩意儿外,无数盐商蠢蠢欲动。   这其中有依附黄家引窝而生的一众散商,也有和黄家其名于十大盐商所属之列盐商,更有一些以前没做过盐,但早已垂涎三尺的大商人。   最近,黄家的门槛都被踏破了,黄金福终于给出了个明码实价。   这个数额是常人穷其一生都不敢想象的数字,即使那些大豪商们都会咋舌感叹,伤筋动骨肯定是必然的,甚至是倾尽家产,但这引窝背后蕴含的意味,也是明眼人都能看见。   江富已经一再命人叫黄金福说话,黄金福都没有搭理他,反而和一个大海商、一个大粮商,还有个开票号的商人,打得是火热。江富恼怒,索性不再管他,反正不论他抛售不抛售,只要想做这两淮盐,就得在他手下讨生活,他管他到底是姓黄还是姓马。   过了半月,一个姓陈的票商登了江家大门,江富才知道黄金福真把祖传的引窝给卖了。   据这姓陈的票商说,黄金福卖得很决然,除了换取了票号两成的干股外,其他都是兑的现银。据黄金福自己声称,是与江家不睦,才会抛售引窝,可实际上江富知道,除了不睦,还有其他原因。   这个原因让他在与陈姓票商相谈甚欢的同时,心中也笼罩了一片阴影。   另一头,黄金福卖掉自己祖传的引窝后,在宗祠里哭了半日,就坐着马车来海州找方凤笙了。   他这趟来带着九姨娘,可即使九姨娘都没能止住他的如丧考批。   “我这可是孤注一掷了,我这可是破釜沉舟了,我昨晚儿睡觉做梦,都梦见我爹骂我败家,竟然把祖上传的营生都给卖了,我爹在梦里拿着鸡毛掸子撵我,把我撵得满院子乱窜……”   凤笙正坐在大案后,伏案写着什么,听黄金福在耳边聒噪,听得是满心感叹。   边上,九姨娘也是满脸尴尬,坐立难安,想把他揪坐下来,却又觉得人前不能不给面子,只能这么进退两难地看着面子被丢得一点儿都不剩。   终于,在黄金福又哭湿了一条帕子,管九姨娘要帕子时,九姨娘忍不住了。   “你给我坐下!”   然后黄金福就坐下了。   坐下后,还是抽抽搭搭的,不去看他那小山似的体格,还真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九姨娘正欲和凤笙说几句莫见怪的话,凤笙突然站了起来。   她亲自去门外叫人换茶,等下人给三人都换了茶后,才看向黄金福,道:“行了黄老爷,您也就别装了,这场买卖你做的不亏,隆日升的干股您换了两成,那可是不比做盐差的买卖,躺着吃红利,您这辈子也吃不完。更不用说黄家本就外强中干,隆日升付您的银子,算是解了您燃眉之急,把困顿您多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全部套现,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黄金福没料到凤笙会说得这么透彻,有点不自在的道:“那能一样?我那可是永永百年,就靠着这东西,我黄家还能再传几代稳稳的,现在等于是把吃饭的家伙换出去了,还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   “您即使捏着又有什么用,说不定过阵子就不值钱了。”凤笙端茶轻啜,说得风淡云轻。   可恰恰是这种态度,让黄金福看不透眼前这个人。   他不过是个师爷,却手眼通天,能量比想象中更大。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可做出的事无不是能引得一方震动的大事。   至少,外人都以为两淮盐政改革,是范晋川主持。实际上黄金福知道,其中有七成以上,是出自此人的手笔。   而他,不过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   “那我不管,方凤甫你既然怂恿着我把引窝卖了,你就得负责!”说着,黄金福竟耍起了赖。   这么一尊庞然大物耍赖,真是让人没眼看,九姨娘都想捂脸把他拖走了。   凤笙拿起一纸文书,站起来道:“我自然不会说话不算数,这是我从方大人那里请来的文书,加盖了他的大印,这盐店之事就劳烦黄老爷了。还请您务必用心,争取早日让‘永永百年’变成不值钱。”   黄金福先是一愣,再是一笑,拿过文书看清内容后,笑得更是畅快:“好一个让‘永永百年’变成不值钱!我喜欢方师爷这话,就凭你这话,我老黄可得拼命了。让他们笑话我卖了引窝,以后要讨饭为生,看是谁看谁讨饭!”   话说到最后,黄金福说得咬牙切齿。说着,他就一阵风似的卷走了,连九姨娘都忘了。   “以后姨娘有何打算?”凤笙送九姨娘出去,边问道。   “能有什么打算,陪他先到处看看吧,这些年为了生意,总是困守扬州一地,如今也能四处去看看了。”   “大江南北,风景各有不同,能四处走走看看,也是好的。”   到了门外,九姨娘拒了让凤笙再送,人都已经下了台阶,她突然又转身道:“其实他没有那么伤心,把东西转出去的当晚可兴奋了,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凤笙没料到九姨娘会主动漏黄金福的底儿,失笑道:“人生在世,总是需要点动力,才能活得更快乐。”   “你这话说的是极。”   看着九姨娘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凤笙失笑地摇了摇头,回到屋中。   *   都在等淮北的盐售空殆尽,可非但没等来,反而看到的是一船一船的盐从淮北运出来,销往引岸之地。   因淮北盐价廉,现在在苏、皖、赣、湘、鄂、豫六省,很是畅销。毕竟百姓们都怕事,能吃上官盐,还是没几个人愿意吃私盐的。   当地小商贩也十分喜爱淮北盐,以前因官私盐没有明确区别,逢上巡检司路检,他们要想解释清楚所售之盐的来处,十分麻烦,最后只能以塞好处作为告终。久而久之,再加上官盐价昂,卖不出去,还不如售私。   如今淮北盐票盐不离,他们去往各处售卖不怕路检,自然更愿意售卖官盐。   而与此同时,两淮盐运司又放出消息,将在引岸之地设盐店。是时盐店仓储齐备,各地商贩就可不用再舟车劳顿前往盐地,只在当地进行购入即可。   消息放出,又是一片哗然。   时间很快进入了十月,随着漕粮和税银押解进京的同时,今年的盐课银也同时押送至京。   不过今年的两淮盐课是分开押送的,淮南一批,淮北一批。   经过户部的盘点,淮南盐因严重滞销,今年的盐课只有一百三十万两,相反淮北却创下历史新高,达到了三百二十万两。   去年两淮一地的盐课加起来才不过三百五十万两,淮北的贡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今年多出了一百万两,新政的成效如何一眼即知。   建平帝龙颜大悦,对随着盐课进京述职的范晋川大加褒奖。同时范晋川也在朝上认真阐述了两淮盐政之现状,其中主要症结在一点,淮南大量盐引积压,却无盐商去提盐,这些积引该怎么办?是否可以交给淮北清理一部分?如果分摊给淮北,淮南该如何处置?   毕竟一地事,一地毕,淮南淮北如今分隔两地,各行其政,新政有没有弊端还需试验,不可混为一团。   建平帝很快就给出了解决的章程,既然淮北盐畅销,淮南盐滞销,就把淮南积压的运往淮北,让其帮之消化掉积引。由淮北销出的数量乃至盐课,账目归淮北,不算淮南。   拿到圣旨后,范晋川第一件做的事是给海州的凤笙去信,告知她这一好消息。   本来各大盐商及淮南诸盐官,还在等淮北盐售空殆尽,作茧自缚。如今此局不光不攻自破,反而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也不知他们知道这一消息,将是何等的惊喜。 第58章   不光如此, 范晋川还给方凤笙请了功, 他并未隐瞒凤笙在此次盐政改革中的功劳。   认真来说,此举他积累已久, 心中惭愧也已久, 早就打定了主意, 只要能面见圣上,决不让贤弟继续籍籍无名。   自此,方凤甫之名才彻底进入建平帝眼中。   一个师爷大智如此,运筹帷幄丝毫不下于浸淫官场多年之人。其实在这之前, 建平帝一直对是否动两淮盐政十分犹豫, 兹事体大,一个不慎就是朝廷动荡, 万万没想到范晋川竟会弄出个淮北新政。   知其不振, 所以选其试点, 淮南和淮北割裂, 正好方便处置。先示敌以弱, 再徐徐图之, 趁其不备, 借机坐大。   之前收到消息, 建平帝还在想这第一步走对了,接下来范晋川又该如何, 没想到人家已经进京, 拿出一份很漂亮的成绩单, 又顺势将了淮南一军。   早在之前建平帝就心知, 这不会是范晋川会用的手段,现在幕后正主出现了。   建平帝也是个爽快之人,只略微踌躇一二,就命人拟了封授凤笙为正七品文林郎的圣旨。这文林郎只是个散阶,散阶要有相配的正官衔才对,也就是说此事一罢,凤笙最少也是个正七品。   可别瞧不起这正七品,须知没有经过正儿八经科举应试的,即使捐个官,也都是不入流。历来朝堂上有这样一个默认,正七品以上为参上官,七品以下为参下官,七品以下皆是不入流。   正七品是个坎儿,越过去就越过去了,越不过去,一辈子也越不过去。   让人拟了旨,建平帝又让范晋川好好在京中休息几日,再启程回扬州。他也心知扬州那边离不了人,得有人坐镇。   范晋川谢恩后出宫,却没有像建平帝说的那样去休息,而是命人给方凤笙送信。   信刚写罢,又命人送出去,宋府来人了。   这学生和老师之间,自然是学生去拜见老师,未曾想竟让老师命人上门来请。范晋川诚惶诚恐,所以明明十分疲惫,还是强打起精神去了趟宋府。   在这里,他见到阔别已久的老师,宋阁老。   宋阁老是范晋川会试时的主考官,也就是其座师。像宋阁老这样的人物,主持一场会试,增添门生数百人,这数百人都能自称是他的门生,但愿意让他承认的门生却没几个。   宋阁老为官一生,主持过三次会试,四次乡试,不说桃李满天下,门生也是遍布朝堂。究其晚年最受他看重的门生,莫过于范晋川。   可能这与范晋川在翰林院左春坊这种闲散之地,一坐就是六年之久有关。到底是天子脚下,惹人瞩目,再是师生,偶尔也得避讳。可范晋川杵在这种清贵倒清贵,跟权势地位扯不上半分关系的地方,也就不用太多避讳了。   范晋川又是知礼懂礼之人,经常上门来问安问学问。处久了,人都是有感情的,自然感情深厚。   可若说总是惹得宋阁老发怒最多的门生,也是范晋川。此子聪慧过人,却正直迂腐有余,有时候宋阁老也被气得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两记耳光。   这次范晋川出京以后,除了初到任时,给宋阁老写过两封报平安问好的信,就再无过多的来往。及至范晋川上书两淮盐政弊政横行之时,宋阁老也给其来过两封信,却都被范晋川置之不理了。   现如今的范晋川早已不是当年还没出京的他,也能看出宋阁老送信的意思,可惜他有违了师命。   所以这趟宋阁老命人请他去的意思,还用再细述?   抱着这种沉甸甸的心思,范晋川踏上了宋府的大门。   宋阁老还如范晋川记忆中,一身旧衫,面上带笑,满是和蔼。不像是个位高权重的阁老,反而像个不出世的隐人。   范晋川父亲去得早,所以对父辈的影像,他一直投射给了宋阁老,曾想过若干年后,当自己一酬壮志功德圆满之后,也能像老师这般有着这种闲庭信步的悠哉自若,他此生也算不虚行了。   可今日,也不知是太累的缘故还是怎么,远远看去他心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这种异样并未持续太久的时间,因为宋阁老开口叫他了。   “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范晋川走了进去,正想解释一二,却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坐,我让管家泡了你最喜欢的茶。”   范晋川来到椅子边坐下了。   问了些范晋川身体可好精神可好,他娘精神可好身体可好之类的话,眼见有人来说可以吃饭了,宋阁老还是没有提之前他去信,却被范晋川置之不理的事。   “老师……”   “你想问什么?”   “就是之前您去信……”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询问去信的事?”见范晋川点头,宋阁老失笑道:“他们虽是我的门生,到底我只是座师,不是爹娘,管不了那么多。你们都是一家之主,有的甚至做了父亲祖父,自己做了什么,心中该有数才对。基于师生之谊,我去信询问一二,至于子晋你理还是不理,那是的你自己的主意。”   他拍了拍范晋川的肩膀,感叹道:“老师挺欣慰你如今成长了,这么做是对的,如果凡事讲人情世故,朝中大员重臣们,谁人不是桃李满天下,照这么来说,他们的学生不用当官办差,因为同门太多。”   宋阁老的这种说法,出乎范晋川的意料,又不出乎他意料。总而言之,他是松了口气,表情也放松下来。   “学生受教。”   “好了,你长途跋涉,想必一路上也累得不轻,我让厨子做了几个你喜欢吃的菜,我师生二人喝一盅。”   “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书房自然不是吃饭喝酒的地方,所以二人挪到了临花园的一处花厅。   刚到花园的月洞门,范晋川见一身材修长的男子迎面走过来。   等走近了,只见其面如冠玉,长相甚是俊美,气质清雅,乃是难得一见的翩翩佳公子。   “见过宋大人。”   宋阁老微微颔首,此人似乎知晓宋阁老有事,并未多留,擦身而过。   范晋川询问:“老师,这人是?”   他经常来宋府,知道此人不是宋家人。而宋府的门槛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一般人可进不来。能行经此地,说明与宋家关系匪浅,可此人范晋川并不认识。   “此子姓孙,名闻城。算是家中亲戚吧,这趟入京乃是为了明年二月的春闱,借住在此。”   范晋川点头,并未多想,只当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之后他在宋府用了饭,期间宋阁老倒也问了些关于两淮盐政的事。范晋川挑了些零碎,都告知了他,不过方凤笙交代万万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事,他却是牢记在心,一字未提。   宋阁老又问这些事旁人可知,范晋川说建平帝也知晓,宋阁老脸色为之一变,很快恢复正常,又和范晋川说了些其他事,这事就算罢了。   等范晋川离开宋府后,宋阁老让人给东宫递了话。 第59章   准许淮北帮淮南清理积引的圣旨, 比范晋川先一步到达扬州。   圣旨是直接下发到两淮盐运司衙门的。   接了旨后, 魏统新整个人都呆了。   他木木愣愣跟在贺纶身后将宣旨太监迎进去,又说了些场面话, 本要备些酒菜招待, 但这太监另还有要务在身, 说是陛下有口谕宣给魏王,就没有多留。   等人走后,魏统新才缓过来神:“你说,陛下为何要下要这种旨意, 这是要断淮南的根?”   他的声音之凄厉,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家里死了爹。   贺纶看他一眼:“你也够了,活了大半辈子的人, 连这点道理都不通?淮南积引那么多, 淮北的盐却一船船往外拉, 是个人也该知晓怎么做。在你看来, 是要断淮南的根, 在陛下看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淮南和淮北有区别吗?”   没有区别!   反正收了盐税都是要到建平帝手中。甭管你是白猫黑猫, 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谁能帮朝廷搂银子, 谁就占着大势。   “我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 也就你们还做着青天白梦, 以为等把淮北的盐消空,那边就得消停了,实际上!呵呵!”   魏统新的脸,止不住抽搐,咬牙切齿道:“你少给我说风凉话,好不了我,能好的了你贺大人?”   贺纶瞪眼:“魏同知,你放肆!有你这么跟上峰说话的?!”   魏统新呸了一口,竟甩掉平时温和谦卑的面孔:“你少给我装清高,贺大人大概是忘了你在城郊的园子,还要那一万两银票是怎么来了!”   “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贺纶软了腔调。   “我语气不佳也是心急所致,魏大人又何必说出这等翻脸无情的话。咱们现在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逃不了你。但你换念想想,我等到底是朝廷命官,下面如何改革,那些盐商又如何,跟我们半分关系没有。只要有这帽子在,还愁没有银子,魏大人又何必急在一时,为了点黄白之物,乱了方寸,到底有些本末倒置。”   魏统新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一甩袖子走了。   等他走后,贺纶的脸才拉了下来。   “不知好歹,不过是小小的五品官,竟与本官咆哮。”   这时,从内室走出一名身穿深蓝色直裰的中年人。   “大人,小鬼虽小,但他上面是那位。”此人做了个手势,贺纶这才收起脸上的忿忿之色。   “那照马师爷所看,接下来本官当如何行事?”   马师爷抚了抚胡须,道:“其实大人之前所言不错,既然是官,就不该弄错自己的身份,为了些黄白之物乱了方寸,实在有些本末倒置。”   “可本官就怕此人狗急跳墙,到时候出来攀咬本官,也不知他到底在急什么,至于吓成这样!”这个他,指的是魏统新。说着,贺纶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神色颇为不悦。   马师爷道:“大人来扬州不久,大概不知在扬州地界上,有这么一种说法——盐商的账本能通神。”   贺纶一愣:“账本,通神?”   “其实就是一种戏称,说的也就是盐商多与官员交往,看似卑躬屈膝,有求必应,实则人人手里有一本账。哪位官员收了他们的好处,收了多少,什么时候收的,都记着帐呢。这帐就是传家宝,一代传一代,平时从不拿出来,一旦拿出来就是碰到了大关卡,保命之用。   “就这一年的时间,淮北那边屡屡出招,无不是打蛇打七寸,坏了多少人的好事,砸了多少人的饭碗,这眼瞅着祖传的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大抵是有人请出这压箱底的账本,要不魏大人会急成这样。”   贺纶捏着胡子,也有些心乱如麻了。   “照你这么说,那本官——”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大人既然能来到这里,说明深受陛下看重。身为臣子,当忠君,何为忠君?君只有那么一个,陛下龙马精神,大人何必一叶障目。”   不过短短几句话,竟让贺纶有遍体生寒之感,砸得他是头晕目眩,耳中轰鸣不断。   为官者无不视盐官为肥差,因为都知道这里的银子最多。当年他被建平帝钦点为两淮盐运使,羡煞多少人,彼时他也是抱着为君分忧的念头来的。可初到扬州,就被这纸醉金迷之地迷花了眼。   人人都在捞,他为何不捞?不捞就是异类,异类就举步维艰,没人愿意举步维艰,这种油水官顶多也就一任,何必与自己找不痛快。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随波逐流,甚至因魏统新背后是那位主,多对其容忍。   遥记他初到扬州,曾听闻市井之间流传过这样一段话,是好事者模仿刘禹锡《陋室铭》所作,用来讥讽两淮盐运弊端丛生。   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唯利是馨。丝圆堆案白,色减入枰青。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鹤琴,不离经。无刑钱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或醉竹西亭,孔子云:何陋之有?①   初次听闻,他赧然羞愧,再次听闻,却觉得所言甚是有理。   人的羞耻心就在随波逐流中,一点点丧失,直到今日当头棒喝,他才有大梦初醒之感。   一时间,贺纶汗如雨下,竟是湿了衣衫不自觉。   “贺某受教了,师爷大智!本官这便去退了那些黄白之物!”   马师爷微笑道:“大人也不用着急,该退自然要退,退不掉的也不要担忧。水至清则无鱼,陛下英明神武,怎可能不懂,所以大人不用惊慌,只要不过格即可,最重要的是要识时务,懂时务。”   什么叫识时务、懂时务?   陛下不想动两淮盐政时,就老实装着傻,他既打算动,就不要螳臂挡车。   半晌,贺纶又是一拜:“谢师爷提点。”   “大人客气了。”   马师爷回以揖礼,主动退下,给贺纶留下独自思索的空间。   回到所住小院后,他叫来心腹仆役。   “给海州那边递句话,告知他我答应他的事情,已经办了。”   “是。”   这仆役并没有当即下去办,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家老爷。   “怎么了?”   “老爷,老奴实在不懂,您怎会答应那人做这种事。毕竟,毕竟与您也无任何益处,您虽是绍兴籍,但与他并不相识,何必担如此大的风险。”   “利国利民的事,何须问缘由。”马师爷笑道。   还有句话他没说,师爷虽小,但也心怀天下。   *   凤笙看完信,将之丢进笔洗之中。   纸被水浸湿,很快就变得透明,渐渐上面的墨也化开了,污了水。   “少爷在笑什么?”知秋好奇问道。   “没笑什么,只是又办成了件事。”   正说着,刀七拿着一封信,匆匆走进来。   “少爷,京城来的信,是范大人的。”   凤笙只能又坐下继续拆信,看完后,这次倒是没销毁。   “少爷你又笑什么?”   凤笙拿着信纸,点了点知秋的鼻子:“你家少爷要当官了。”   “当官?”知秋有点发愣。   凤笙点点头。   知秋也没说什么,直到凤笙边和刀七说话,边把他送出去,之后又回来,她才犹豫道:“少爷你不会忘记你是姑娘家了吧,姑娘家怎么当官,要是被人知道了……”   本来凤笙还不觉得,听知秋这么一说,愣了下。   “你忘了少爷我这趟出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老爷翻案。所以,要当官?   “那也不一定要自己当官啊,不是还有范大人吗?”知秋皱着脸道。   “范大人是范大人,我们是我们,不能永远借范大人的手,再说……”宋阁老是范晋川的座师,两人关系亲密,还不知范晋川站在哪一方。就算范晋川站在自己这一方,凤笙没忘记自己要干什么,她实在不想再连累范晋川。   也许这种隐晦的愧疚藏得太深,但并不是不存在,只是被凤笙刻意忽略了。   知秋小心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道:“少爷,你是不是看出范大人心悦你了?”   凤笙被这顽皮的丫头,吓得呛了口口水:“你乱说什么。”   “所以才一直躲着范大人?大人几次捎信让你去扬州,您都不愿意去?”   “你家少爷天天这么忙,哪儿有时间随便溜达。”凤笙去了书案前,佯装收拾案面。   知秋也跟了过来,站在旁边说:“其实奴婢觉得范大人和姑娘你挺配的,也有话说,说一天话彼此都不厌,反正比四少爷配。”   “呸呸呸,你这丫头今儿怎么了,怎么竟说些胡话。”   “是说胡话,还是因为曼儿姑娘?”   凤笙的手顿了下,又继续收捡。   “行了,别胡叨叨,我现在这样,哪有心思谈情说爱,这话不是你跟知春说过的,怎么忘了?”   “奴婢……”知秋哑口无言。   “好了,你下去吧,我看会儿书,等会还要和人说事。”   等知秋下去后,凤笙在书案后坐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   看了一页,突然没了兴致,仰头靠进椅子里,用书盖住了脸。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是刀七把她叫醒的。   *   惠芳居是扬州出名的戏楼之一。   从戏楼外经过,总能听见里面依依呀呀的唱戏声和叫好声。   位于二楼的一处雅间里,面朝堂中戏台子那处的窗扇全部打开,临窗放了两座。不过今日窗上的竹帘却是放下的,显然雅间的主人心思不在听戏上头。   魏统新换了身常服,坐马车来到戏楼,江富正在此处等着他。   见到江富后,他也没耽误,就把收到圣旨告诉江富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答应对方的事办不了,显然江富是不接受这个现实的。   “你疯了,这是圣旨!圣旨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说,你消停些,别给彼此找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江大老板不会不懂吧?”   “江某自然懂的,可魏大人别忘了,跑不了江某也跑不了你。江某作为总商,谁都能跑,唯独我不能。我这边出了问题,魏大人打算怎么跟那位交代?魏大人,江某的孝敬,你也没少拿,不能总拿银子不干活吧?”   这对话明摆着是撕破脸皮,不过彼此之间也不在乎了。   其实以前江富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可自打黄金福抛售了祖传的引窝,又和淮北那边合作,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手下好几个盐商都动了心。表面还是以他为马首是瞻,实际上暗地里和淮北那边眉来眼去。   尤其今年,一文钱没赚到,自己还倒贴出去了这么多,眼见上面又发下让淮北帮淮南清理积引的圣旨,这等于是把他手下的盐商,逼着倒向淮北。一旦事情进入正轨,还要他这总商做甚,大厦将倾,容不得他再镇定。   “你也别拿那位压我,我现在还真不怕。实话不怕告诉你,那位已经命人递了信来,让我等不要妄动。”   听到这话,江富脸上装出的姿态,顿时端不住了。   “我不信,不可能!”   魏统新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别不信,不信你就自己往上面递话去问,你也不是没路子。”不是接到那位的信,他今日也不会出来见江富,躲都躲不及。   “不过这口信是递给我们的,也到不了你这个层次,你可听,也可不听,反正我言尽于此了。好了,江大老板你慢慢看戏,本官还有事,先行一步。”   魏统新已经走得有一会儿了,江富却依旧没有章程,只觉得脑子乱哄哄一片。   “大忠,你说那位真让人传话了?他这是想撒手不管了。是了,是了,人家是谁,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以后这江山都是人家的,何必与自己找不痛快,见势不对就抽手,也没什么不对。”   大忠,一个比江富没小几岁的老管家,腰常年弯着,以至于有些驼背,脸上的褶子也多,看起来满脸愁容。   “老爷,没有您说得这么严重,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以往咱们孝敬那么多银子的份儿,那位也不可能彻底撒手不管,他也舍不得,只是大抵情况不对,暂且按捺罢了。毕竟他们这些官都是拔其萝卜带起泥,一牵连就是一大串儿,这跟咱们没什么关系,您没听魏大人所言,到不了我们这一层次,可听,也可不听。”   “你是说——”   “他们的意思很明白,指望上面出手是暂时不用想了,但咱们干什么人家不管,只要不牵连他们即可。”   “我明白了。” 第60章   所谓积引, 凡引尚未领课, 积压在仓在岸不能运销者,或者已完正课却不能销者, 都谓之积引。   用白话些来说, 盐运司每年年初启运开纲, 都会提前根据以往惯例及总商报上的数额确定当年一年的盐产量。而在开纲之前,盐商便需纳正课领引。   看似盐运司为了不多产、不积压,做出的工作的挺多,实际上这不过是表面。既然早在开纲前就必须确定数额, 可以操作的空间自然很多。盐运司拿着往年惯例说话, 盐商即使不想认领,恐怕也不行。   这就需要总商和下面各大散商协调了, 总之这个数目在表面上不能难看。   这也就是为何之前凤笙说黄金福要感谢她的原因。因为这就是个死循环, 盐价太高, 官盐卖不出去, 可为了让开纲数目递上去不难看, 总商下面的散商被分摊了许多自己并不想要的数额。   缴了正课, 运盐之时还得交各项杂课, 以及运出来这一趟趟孝敬, 如果盐能卖出去还好,如果卖不出去。也因此每年都有盐商纳了正课却没去领引的盐, 被凤笙打主意的就是这批积引。   由淮北帮淮南处理积引的圣旨下来后, 凤笙便等着范晋川回来后, 着手开始准备。可惜范晋川在京城耽误了些日子, 等他回来时间已经进入冬月了。   范晋川回来后,就往泰州与通州两处分司发下指令文书。两处分司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直没动静,范晋川无奈,只能再次去函。   这次倒是有回应了,两处分司都说正在着手准备,另外又就积盐如何运输的事情,和范晋川进行了一番商议。   两处分司的意思是让淮北分司自己来运,他们不负责运送,处理积引是淮北自己揽下的事,到时候功劳自然也算淮北,与淮南无关。   这是闹情绪了。   下面人闹情绪,作为上峰只能安抚,范晋川提督两淮盐道改革,算不得两处分司的直属上峰,这活儿只能贺纶干。   贺纶满怀信心,也是醒悟过来后,想做点什么用以弥补。可直到这次的事他才发现,他这盐运使做得太不用心,下面没几个人听他的。反正泰州分司和通州分司没有听他的,即使他晓以大义,对方也有诸多借口推诿。   这件事被凤笙得知,她给范晋川去信说:“莫怕是对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为何会拖延时间?   闹情绪是其一,不痛快是其一,但这都不足以让对方故意违抗命令,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从表面上看去,确实积压了很多盐引,各大盐场积压的盐应该堆积如山,可事实上谁会眼睁睁看着堆积如山的盐,而不动些别的歪心思?   *   凤笙猜到范晋川肯定会就此事与她掰扯很久,她没想到对方竟然亲自来了海州。   “方贤弟。”   再次相见,依旧是拱手为礼,可不光范晋川变了很多,凤笙也变了很多。   “贤弟和以往相比,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凤笙没忍住摸了摸脸,似乎每个久未见她的人,再见面总会这么说一句。   “大人风采依旧,神采焕发。”   这是场面话,范晋川自然听得出来,有些失笑也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贤弟不迎我进去坐吗?”   凤笙这才往旁边让了让:“竟只顾说话了,大人请。”   下人奉了茶来,两人边喝茶边说话,近大半年未见,以为应该有很多话说,可除了说公事,似乎也只能说公事。   说了会儿,凤笙主动切入正题:“大人这趟亲自来,是为了积引之事?还是为了你想动两处分司,我不太赞同?”   “都有,主要也是想来探望一下贤弟,我几次与你递信让你来扬州,可你总是不来,那就只有我来找你了,”   凤笙眉眼半垂:“事情太多,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大人应该能理解才是。”   “我还以为贤弟是在躲我。”   凤笙去看范晋川的脸,发现他脸色很正常。   于是她吐出一口气,笑着说:“这肯定是大人的错觉。”顿了下,她又说:“还是说正事吧,大人还是想动两处分司?”   范晋川点头:“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机会,逼他们拿出以前的积引,如果拿不出,就可以把这群蠹虫拿下。”   “大人应该听过刚易折的道理,做人留一线,不是为了日后好相见,而是为了防止狗急跳墙。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去撼动整个淮南以及两处分司,就算把人都撤换了,新政还未能推行,换个人坐那些位置,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那贤弟的意思是?”   “一步一步,徐徐图之。”   “可——”   这时,突然有人闯了进来:“此言未免太有失士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位方大人看来不太懂这个意思。”   凤笙看向来人,皱起眉:“这位——”   “此乃霍公公。”   也是范晋川这次会在京城耽误的原因。   来人穿一身普通的绸面直裰,但明显能看出和常人不太一样,那阴阳怪气的腔调,以及那站姿走姿,显得有些女性化。   “好了,方大人不用多礼,坐下吧。”在首位坐下后,霍公公端着下巴道。   凤笙在下面坐下。   “新政在淮北试行已见成效,所以淮南也不过时日的问题,方大人说一步步来,徐徐图之,未免也太失了士气。陛下已发下圣旨,尔等已经有了最有力的靠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小小的淮南,难道还能上天不成?方大人何必忌惮如此。”   “这——”凤笙犹豫一下,道:“下官倒不是忌惮,只是凡事打破容易重建难……”   “行了,方大人,别说你那些书生气的论调,咱家说可以就可以,这事早解决早完,剃掉那些不听话的蠹虫,新政就能顺利施行下去。”   凤笙出去了一趟,让人设宴。   如果只有范晋川,随便即可,可现在竟然多了个宫里来的公公,就不能等闲视之。之后陪着霍公公用了宴,凤笙和范晋川才一同从宾客处离开。   已是冬月,夜风很冷,凉飕飕的,让人头脑清醒。   “此人是陛下所派?”凤笙问。   范晋川苦笑,点点头。   “上面很心急?”   “这个我不太清楚,陛下并没有直言,只是把此人派了来,说是协助我等施行新政之事。”   “陛下并未明言,但是此人来后,总是指手画脚?我说大人为何赶来一趟,原因竟是为此。”   “我来海州并不是因为他。”范晋川说。   “不是为他,那是为什么?”   面对她直视的眼眸,范晋川突然失了言语。   “我——”   凤笙突然打断道:“那大人打算如何?难道真就听他的?”   “其实霍公公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那些人本就是阻力,如果能借着机会将这些人剃掉,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我当然知道,可是换谁?我还是觉得淮南形式太复杂,明明使用我们的办法可以兵不接刃,润物无声,需要的只是一些时间,如今这样恐怕是要动大干戈。”   范晋川突然长吐一口气:“不管是不是动大干戈,只要能完成就行。”   “也只能这样了。”   眼见已经到了凤笙住处,范晋川停下脚步。   “时间也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这些事明日再说。”   凤笙点头:“大人也早点休息。”   范晋川目送凤笙进门。   凤笙进去后,把门关上的一瞬间,还见他注视着这里,不禁愁上眉梢。   唉。 第61章   霍公公比想象之中更为坚决, 无论凤笙怎么明示暗示, 晓之以理,他依旧觉得机会不容错过。   借着处理淮南积引之事, 逼两处分司拿出符合积引数量的盐, 如果没有东西, 正好说明这些东西都被人贪了。到时候有一个算一个,直接把不听话的官员撤换掉,新政自然可以顺利推行下去。   想法挺好,就是太天真。如果这种办法有用, 建平帝会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没办法闭眼忍受,才伸手动两淮?   之前建平帝的反应, 都挺符合凤笙心目中一个帝王城府和手段, 可是霍公公的出现, 他的不按套路出牌, 彻底让方凤笙猜不透建平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一个处事谨慎的帝王, 突然一反常态, 如果不是凤笙问过范晋川, 确定霍公公是建平帝派来的, 还真要以为是不是对手渗透了此人,特意派这个霍公公来捣乱。可范晋川很确定, 霍公公就是建平帝派来的。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建平帝很急, 急到他不太愿意再去等两年或者三年, 就迫切想改变两淮局势。这个两三年的时间,是凤笙按照局势估摸出来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改革自然也不是一蹴而就,两三年是她的保守估计。   建平帝到底是何原因如此着急?   凤笙能得到的有效信息太少,一时还琢磨不透。   不过也没时间给她琢磨,因为霍公公见凤笙一直推诿,对她十分不满,差点没与她翻脸。若不是范晋川从中说合,凤笙这官也不用做了。   最终意见达成一致,霍公公与范晋川同去淮南处理这件事。本来凤笙可以不去的,可她实在放心不下,就将淮北诸事交给邹运判和刀七等人,与他们同行。   直到看见负责护送霍公公和范晋川的队伍,凤笙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狂妄。   这一队人大约有两百多人,是从附近卫所调来的驻军,另还有一队锦衣卫。不光如此,据范晋川说,霍公公手中有可以随意调动地方官府,以及地方卫所驻军的手谕,有这些东西在手中,一力降十会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至此,凤笙的心终于放了些。   *   赶了十日的路,他们到了泰州。   再至泰州,不光方凤笙,甚至范晋川都有很多感叹。   他们没去泰州县衙,而是直接去了泰州分司,同知龚义昌迎接了他们。   龚同知设的宴很丰盛,但这并没有能阻止霍公公接下来一系列动作,无外乎威胁利诱震慑,限令泰州分司必须在限定时间里,拿出符合积引数量的盐。   这一切都由霍公公出面,范晋川和方凤笙反倒成了陪衬。   对此,龚同知并未提出任何异议,他也解释了之前推诿的难处。不外乎下面人不太听指挥,不过他已经处理好了,再有五日,运盐船便能到泰州城。   刚开始包括霍公公,都在想说不定龚同知会闹什么幺蛾子。可第四日晚上,运盐的船就到了,陆续还有盐船不停到达,这只是第一批的盐。   见龚同知如此识趣,霍公公反倒不好发作,私下没少跟范晋川说,这些人都是属核桃的,不敲打不成。见他那样子,似乎挺遗憾龚同知如此识趣。按照他们之前的计划,龚同知拿不出东西,自然要认罪,他们也就好方便操作了。   可惜一切都出乎他们的所料。   盐经过泰坝,再装船,整整装了十几艘运盐船。   随着盐船一同离去的,还有方凤笙等人。也不知霍公公和龚同知怎么商量的,反正定好后续的盐会直接送往扬州,到时候是转运淮北,或是直接送往仪征,都是极为方便的。   船队离开泰州,一路西行往扬州。   因为是逆风而行,所以船走得并不快,换做以往,两日即可到,可这次走了两日才过宜陵。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天变了,本来冬天就冷,南方的冬天少雪多雾,江面起雾,数米之外看不见,只能停船等雾散去。   就这么停停歇歇,又走了一日半,才到了江都附近。   这江都境内地势平缓,水路稠密,河湖交织,通扬运河横贯东西,又有运河纵贯南北。若是逢天气晴朗时,宽广的水面上,来往商船如过江之鲫,乃是难得一见之盛景。   凤笙走过许多次,对此地是熟到不能再熟,过了江都,再过半日就能扬州。   可这种天气,估计还得走一日。   舱房里烧着炭盆,温暖似春。   凤笙最是怕冷,尤其江面上,格外比陆地要冷一些。这几日行在船上,她都是紧闭房门不出,就待在舱房里烤炭盆。也是实在懒得搭理那霍公公,总觉得他嘴脸讨厌。   当然不止她一人,还有范晋川这个陪着下棋打发时间的。   凤笙披着大氅,炭盆就在她脚下不远处,暖气熏得她昏昏欲睡。明明没感觉到困,可意识就是不清楚,一阵一阵的,不过她还知道下棋,也算是天赋异禀。   一盘棋下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分出胜负。不过范晋川倒是不着急,凤笙发呆的时候,他就看着他发呆,这种难得的闲适是多久没见了。   一盘下完,凤笙实在感觉这种状态太颓废,正想站起来围着屋子走两圈,有人敲了门。   “进来。”   “大人,起风了,刘百户说风不小,这附近也没有停靠船只的地方,询问是否要把船都串联起来,以免风浪太大吹翻船只。”   运盐船都不大,而临海之地多风。这风可和内陆之地的风不太一样,风急时掀屋拔树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更何况在水上,不过当地人也都习惯了,自有一套应对方式。   “可。让刘百户命人多注意些。”   来人下去了。   范晋川正打算和凤笙说什么,突然就感觉船荡了几下。   他们所坐之船比运盐船要大一些,这船都荡成这样,其他船只可想而知。外面传来各种嘈杂的脚步声,还有霍公公骂人的声音。   这太监嗓门太尖利,隔着窗子都能听下。   “我出去看看,你怕冷就不要出去了。”范晋川说。   凤笙也并未拒绝,只是站在窗边往外面看去,却是白茫茫的一片,隔远了就看不清外面的情形。   这种天气真是糟透了,凤笙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总觉得要出事。   可他们一行十几条船,随行的兵卒无数,又打着钦差的旗子,实在想不出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他们这一行人下手。   想来想去,她只当是在船里憋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过了会儿,范晋川回来了,跟凤笙说了些大概的情况。这种运盐船经常被串联在一起前行,所以刘百户他们并没有费太多功夫,明显能感觉出这么一来,船稳当了不少,总算不晃晃悠悠了。   凤笙见离晚饭时间还早,又不想下棋了,跟范晋川说她要去睡一会儿。   范晋川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那你睡吧。”   这一觉睡到天黑,还是有人来敲门叫她用晚饭,凤笙才醒。   用过晚饭,继续回舱房睡觉,睡到半夜的时候,出事了。   *   没人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似乎前一刻发现起火,后一刻火势就借着风往四周蔓延开来。   一艘烧过一艘,入目之间似乎所有船都起火了,船上一片大乱,刘百户大声叫着让其他船只把相连的绳索砍掉,以免让火势蔓延,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见,反正附近的几艘船没有动静,他只能派人或是坐船,或是顺着绳索过去探看情况。   而与此同时,一批数量不明的黑衣人攻上了船。   这些人出现得很突然,出手也十分狠辣,又逢上船上正乱,几乎是一面倒的局面。   凤笙睡得迷迷糊糊,房门被敲响了。   她打着哈欠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范晋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里不能待了,你快跟我走,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凤笙只来得及穿上棉衣,就被范晋川拉走了。   外面全是嗵嗵嗵的脚步声,喊杀声,惨叫声,到处都是火光,分不清敌我。凤笙刚被范晋川拉着跑出一条走廊,似乎能嗅到带着水气的风,突然一个黑影撞过来,惨叫声响起的同时是血雾漫天。   他们该庆幸这条走廊没有灯,死的人太多,而刚死的那个人又挡住了他们。所以那两个黑衣人没有走进来,而是转身又投入厮杀之中。   有人在喊,那个不男不女的公公坐船跑了。   有人在喊追,还有人在喊还没找到姓范的和姓方的狗官。   凤笙跑得肺都疼了,耳边的嘈杂声突然小了下来,原来他们进了一个房间。   “看来我们都要死了,我从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范晋川苦笑道。   凤笙此时依旧有些恍惚,她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脑子里还是混乱一片。   “贤弟,如果这次我们都死了,你会不会有所遗憾?”   遗憾?当然有,两淮的改革只进行到一半,她还没替她爹翻案,还没让他爹进方家祖坟。   鼻息之间,都是什么被烧焦的味道,凤笙却突然清醒了。   “知道对我们下手的是哪路人马?”   此时的范晋川十分狼狈,发髻乱了,脸上有血还有脏污,他摇摇头:“不知道,发现外面乱了,我先去找了刘百户。霍公公把所有人都聚到他的身边保护他,我命令不动那些人,没办法只能一个人来找你。刚才那些人喊霍公公跑了,我猜他肯定是坐备用船只跑了,这个老匹夫!”   能让范晋川骂人的,估计霍公公是第一个,反正方凤笙是没见过。   “他跑不掉的,对方能攻上这条船来,下面不可能不布网。”   “是谁?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袭击钦差。这么多艘船,不可能做到完全没有痕迹,他们就不怕陛下雷霆震怒?”   “怕不怕又有什么关系,杀了你我,新政将会无疾而终,陛下再怎么恼怒,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为了不让两淮乱了,这里将会再回到从前。”   凤笙叹着气,她早就该想到这点,只是一直顺风顺水,让她麻痹大意。包括这次,因为笃信这个‘宫里来人’霍公公,笃信这么旗帜鲜明的队伍,没人敢胆大包天,可偏偏对方就是敢了。   是她低估了人濒临崩溃之前的疯狂。 第62章   外面杂乱的脚步声, 传到这里都成了闷响。   像是敲击在人心口上, 让人闷得发慌。   范晋川苦笑一声:“看来这次我们真的要死了。”   “事情还没有发生,说什么死不死的?”凤笙道, 环视着这间屋子。   刚才匆忙进来没注意, 现在才发现这是间女人住的屋子, 脂粉味儿很浓,妆台上散落着些胭脂水粉,屏风上还搭着几件女人换下的衣裳。   嫣红水绿芙蓉色,薄纱轻拢雨过晴, 还有那大红色绣鸳鸯的肚兜, 引人无限遐思。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女人,毕竟是来办事。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 那就是霍公公。在泰州那几日, 龚同知送了霍公公一个女人, 不然霍公公不可能那么好说话, 具体的凤笙也不知, 反正霍公公临走时把那女人带上了。   妖妖娆娆的, 满身风尘味儿, 凤笙见过一面, 那叫月红的女人眼睛里带着钩子,勾了她, 又去勾范晋川, 这也是凤笙在船上这几日不爱出去的原因之一。   他们来到这间房时, 门是开着的, 月红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贤弟,如果这次我们都死了,你会不会有遗憾?”范晋川突然问。   这问题之前他问过一次,不过凤笙没答他。   这次,她想了想:“有吧。”   “是什么?”不知为何,范晋川眼里有道光。   “私事,跟我爹有关。”   范晋川眼光暗了暗,他润了润嘴唇,道:“我也有遗憾的事,遗憾我们想做的事还没做完,遗憾两淮的河道还没治理,遗憾恐怕日后不能在娘膝前尽孝,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我现在就想说……”   “说什么?”凤笙看过来。   本来到嘴边的话,范晋川一瞬间觉得难以启齿。   他和方贤弟都是男子,分桃断袖乃违背伦常之事,他一人违背伦常也就罢,何必要牵扯了他。可总是不甘心,忙碌之余,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   日思夜想。   梦里,他鼓起了无数次勇气,可每次都是话到嘴边梦醒了。   隐隐的,似乎脚步声近了不少,这个地方再隐蔽,那些人也迟早会搜来。   范晋川走到凤笙面前,拉住她手,语速很快:“贤弟,我也不知何时对你起了那种龌蹉的心思,我多次想告诉你,却难以启齿。今日,可能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所以请原谅的我的孟浪,也还请你不要厌恶我的唐突。你放心,今日无论如何,我也会护你周全,等会你藏起来,我主动出去,抓到了我,想必他们不会……”   “等等。”凤笙突然打断他。   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转头看向范晋川,看得出她似乎下了什么决定,脸色十分凝重。   从未有过的凝重,方凤笙一直是谈笑之间运筹帷幄,范晋川从没有见她这样过。他不太敢去看她的眼睛,怕在里面看到了嫌弃恶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有没有遗憾?我的遗憾是还没有给我爹翻案。”   “翻案?”范晋川一愣,抬起眼。   “对,翻案。我爹姓方名彦,我方家乃绍兴一带有名的师爷世家,我爹在没死之前是前两淮盐运使周广瑞的师爷。”   “两淮盐运使?周广瑞?”   “数年前,本为山西按察使的周大人被调往两淮盐运司任盐运使,初来乍到的他……”   凤笙没有任何隐瞒,将她所知道的都告诉了范晋川。   “我本是想打探消息,没想到竟会与大人偶遇,获知你是宋阁老的学生,又将前往泰州任县令,我刻意去了你的身边,美曰其名是给你做师爷,实则是潜伏在你身边借机打探消息,另有意图。”   范晋川整个人都懵了:“你说这一切都是你设计?”   凤笙一笑:“一半巧合,一半有心。”   “那我们的计划?也是……”   “是的,甚至今日两淮乱成这样,也是起源于我的私心,我背着你还干了许多事,想让两淮乱。只有两淮乱了,你才可顺势而起,而我作为你最信赖倚重的人,自然也拥有了机会。待新政顺利推行,为了扫清盐政遗弊,圣上必然会授予你接管盐运司,我就可借着机会弄清楚周大人一案真相到底如何。即使查不清真相,我手握重权,有一个算一个,只要盐运司里贪赃枉法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是时,挖起萝卜带出泥,我不信背后那人能永远不露马脚。”   凤笙一字一句,面带冷笑。   这样的‘方贤弟’,也是范晋川从没有见过的。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你还想牺牲自己救我?不会觉得不值得?”她冷冷地看着他。   “不,不是这样!我的眼睛不会骗我,你对那些贫苦的百姓,对那些被压榨的灶户是怜悯的,虽然你不说,但你做了很多事,其实都是在改变他们的处境。你心中是有大义的,虽然你总是用貌似愤世嫉俗,看惯了的冷漠去面对那些事情……”   凤笙被范晋川气笑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这里歌咏。   “范晋川,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迂腐?我有些时候跟你说话,特别的心累,你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天真无邪到让人觉得可笑。其实我还骗了你很多事,知道吗?”   “你还骗了我?”范晋川道,怔怔地看着她泛着冷光的瞳子。   凤笙去了屏风后,从动静来看,能看出她似乎在换衣裳。   就在范晋川刚升起疑惑,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本是一身男装,竟眨眼之间变成了女装。   “你……”   “是的,我是个女人。你眼中那种伤风败俗、有违世俗的女人。”会这么说是因为以前范晋川还任着县令时,曾发生过一个案子,是个叔父状告守灶女的案子。当时因为此案,凤笙和范晋川发生了很大的分歧。   范晋川认为女子不该守灶,当遵循族里的意思过继,当然过继之人可由守灶女自己挑,可不用听从她叔父的,而她自己回归正途嫁人生子。凤笙却一力坚持既然守灶女父母及她自己都是这么决定,此事不该归官府插手,宗族也不该擅自擦手旁人的家事。   俗话说,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   这种和宗族有关的事情,一般是闹不到官府的,即使闹到官府,也都打回去了。其实范晋川插手会管,已经很出乎人意料了,大抵是无法身同感受,他的处理方式更为保守一些。   可恰恰是这种保守变成了别人的武器,借此来利用想吞并守灶女及一家的家财。   最后的结果是范晋川还是没拗过凤笙,此案按照凤笙的意思判了,当时引起了很大热议。范晋川确实说过伤风败俗、有违世俗的字眼,却并不是这种意思,只是被凤笙曲解了。   可现在范晋川顾不上被曲解,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一桩接一桩,但都没有眼前这桩让他震惊。   女子穿了身嫣红色的长衫,大红色的肚兜,下面松松的系了条水绿色的裙子。这身衣裳并不是外衫,更接近寝衣的样式。她长发披散了下来,拢在单薄的肩上,明明还是那个眉眼,却一下子变得范晋川不敢认。   “你……”   “你跟我来。”   柔荑般的纤手,拉住了他的大掌,范晋川顿时懵了,只看着自己的手发呆,就这样他愿意跟她去天涯海角。   凤笙拉着他去了床榻前,只轻轻一推,他便跌倒在上面。   芙蓉帐暖,软玉温香,范晋川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面,那白皙纤柔的颈子,还有那惹眼的红唇。   “范晋川。”   “凤甫贤弟,我心悦……”   手指轻覆上他的唇:“你听我说。”   “我听。”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记得我们的计划,你一定要完成它。”   “我记……”   再之后范晋川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最后看到的是她幽幽地看着自己,以及那早就被他屏蔽,此时却格外嘈杂的脚步声。   ……   门,嘭的一下被推开了。   这些手提大刀的黑衣人,根本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满船都在惨嚎,可这里却有一位美人儿正在对镜梳妆。   “你们是来接我的人?”   接我?   几个大汉你看我我看你,直到后面突然走出来个光头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壮汉。   “磨蹭什么,找到人没有?”   “没、没……”   这种说话方式让二帮主很不满,他扯开身前人,谁知一抬眼,也呆了。   “二帮主,她问我们是不是来接她的人。”小喽啰甲说。   “接她?接,爷就是来接她的!”二帮主克制不住笑了起来,下意识搓了搓手掌,却发现手里还拿着刀,刀上还滴着血。   他把刀扔给手下,大步走了过去。   “美人儿你……”   “你是勾爷的人?”   “勾爷?”二帮主一愣。   凤笙扔了梳子,侧脸看过来,眉眼间全是不耐:“难道不是?事现在也办完了,他说好了会派人来接我,却派了你们这几个大傻子?!”   这时,一个喽啰来到二帮主身边,在他耳边说道:“这女的应该叫月红,船上就她这么一个女人,她是被龚同知送给那阉货的,是不是勾爷刻意安插上船的?”   “你是勾爷的人?”   凤笙点点头:“我听船上乱起来了,就猜是你们来了。你们是来接我的?走吧,这里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她就这么站了起来,往外走去,从始至终二帮主的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就这么跟在她身后走出房间。   见她玉颈微露,那薄纱下肌肤若隐若现,再看旁边那几个眼睛都看直了,大脚就踹了过去。   “看你娘的x,去给老子找件衣裳来。”   其中一个喽啰跑得跌跌撞撞,捧了件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棉衣,二帮主接过,小心地披在凤笙肩上。   “外面冷,天凉,这些小兔崽子管不住自己眼睛,不能给他们白看了去。”   凤笙停下脚步,眼波流转看了过来,微微垂眸一笑,伸出手指点了点二帮主结实的胸肌。   “没想到你壮是壮了些,但也是个怜香惜玉的。”   “爷我一向怜香惜玉。”   “嗯,等我见到勾爷,我让他赏你啊。”   二帮主哈哈一笑:“小美人儿,你弄错了,你那勾爷赏不了我,老子比他大。等老子回去,我就找他讨了你来,你愿不愿意跟着爷。”   “那也得你有那个本事,能把我讨了去。”   “二帮主,这间房还搜不搜了?”有人很不识趣地问。   凤笙轻呼了声,二帮主忙问她怎么了。   “这地太凉了,我这鞋底儿太薄。”她轻蹙眉心,惹人怜爱。   “那怎么办?”   凤笙看过去,那流转的眼波道尽无数风流。   二帮主突然上前一步抱起她,凤笙被吓得一声轻呼,环住他颈子,顿时让二帮主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要是让勾爷知道了,我可……”   “老子回去就找他讨了你,晾他不敢不给。”二帮主眉眼间都是睥睨。   “二帮主,这间房还搜不搜了?”   凤笙本是对着二帮主笑,顿时厌烦地冷了脸。   二帮主骂道:“你他妈烦不烦,就那么大点儿破屋子,能藏了谁?”   “他这是在说我屋里还藏了野男人。”凤笙勾着红唇道。   “娘希匹的,就算藏野男人,也该是藏了老子才对。滚滚滚,别再这儿耽误了,去搜其他地方,岸上好像来了官兵,速度放快点,马上就撤。” 第63章   “醒醒, 醒醒!”   范晋川睁开眼睛, 头还感觉很晕:“你们是?”   “我们是江都县县衙的人, 你是——”   范晋川猛地一下坐起来,看看四周——他现在已经不再船上了,而是在岸上。夜凉如水, 鼻息之间全是烧焦的味道,水面上一片橘色的火海, 照亮了整个夜空。   “怎么不救火, 船上还有人吗?我是提督两淮盐道的范晋川,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可还有看到其他人?”   范晋川的问题太多, 根本没人能回答他,只有旁边一个衙役说是在船上一间房里发现他的,当时他被人藏在被子里,要不是有人顺手翻了翻, 可能根本发现不了他。   至于火,没办法救,火势太大,盐船上装得都是盐, 一条连着一条, 盐又是易燃物。   不远处响起一个尖锐的骂人声,听声音有些像霍公公。   范晋川走过去, 果然是霍公公等人。   只是霍公公现在的情况可不太好, 那艘船上本来四条备用船只, 他把所有船都带走了,还带走了不少人,可那些人都死在追击中了,若不是最后江都县巡检司的人赶来,可能霍公公也要丢掉小命。   最后四船人只剩下他、月红、刘百户,还有几个锦衣卫的人。   水面上还有些弃船跳水的人,现在江都县县衙正在让人打捞,总而言之这次损失十分惨重。   “范大人啊,幸亏你也没事……啊!范晋川,你疯了!”霍公公捂着脸,歇斯底里尖叫:“我回去要禀告圣上,你以下犯上,我可是钦差!”   范晋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入人群中,近乎疯了似的在幸存者中寻找那道身影。   可没有,都没有!   “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可有救上来一名女子?我要去那条船上看看,上面应该还有人。”   “范大人你现在可千万别去,那艘船上的火还没扑灭,我们没有在船上发现女人,这种地方哪有女人,唯一的只有那位公公身边的那个。”   “没有?没有……”   其实范晋川已经有预感方凤笙肯定出事了,当时他脑子不清楚,现在想来她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换上女装,还把他藏了起来,那些人没有搜过来,人都去哪儿了,自然是有人把他们引走了。   她是个女子,她会碰到什么事?   范晋川不敢去想,一想心就会炸裂掉。   “范晋川。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记得我们的计划,你一定要完成它。”   *   勾庆平时极少在盐帮总舵,这次也是事出有因,才会暂留。   期间,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听说这次买卖做砸了,大帮主很不高兴,不过二帮主很高兴,据说二帮主还带了个美人回来。   勾庆没当回事,金老二历来好色,带十个女人回来都不值得稀奇,直到他被金老二请了过去。   还没踏进屋子,勾庆就听见了琵琶声。   以他品鉴无数的耳力,这琵琶至少上层,他还心想这金老二总算知道女人不能总看皮肉,还要看看韵味儿,然后就看到了那张脸。   “怎么?勾爷忘记我了?”美人儿眼波流转,说得如泣如诉。   金老二在旁边端着架子,道:“老三,这女人我要了,今天你给句话,给还是不给?”   “勾爷,你真要把我给人了?”   勾庆低头看了看面前的芙蓉面,一把将她扯过来,粗粝的长指半挑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   两人双目对视,目光交错之间,传递着彼此才懂的信号,可于外人来看,就不那么舒服了。   “怎么老三,你这是舍不得?”   勾庆抬头,看向金老二:“确实。”   “什么?”   “确实舍不得。”勾庆看了凤笙一眼。   “这么说来,你是不给我面子了?”金老二怒得不轻,不光是在美人儿面前折了面子,还是威严受到了挑衅。   “如果二帮主是这么理解的,那就这么的理解吧。”   勾庆搂着凤笙,就打算离开,后方传来一道破空声,竟是金老二一言不合暗中偷袭。   勾庆两指一并,夹住那刀,回头看去:“二当家真打算兵刃相见?”   “你——”金老二看了女人一眼,脸上厉色毕现。   这时,从门外跑进来一个人,抱住金老二。   “二当家,大当家找你过去议事。”   趁着这间隙,勾庆已经带着凤笙走了。   *   回到自己的住处,让心腹看好外面,勾庆才看向凤笙。   “方大人,你在搞什么鬼?你是女人?!”   后面这句‘你是女人’,不知为何有些咬牙切齿。勾庆可不傻,正确来说他很聪明,方才搂抱之间那曲线起伏,可不是作假的,她就是个女的,以前那男人的表象都是骗人的。   “这要问问你们盐帮了,竟然胆大包天袭击朝廷钦差。”   “这桩买卖不是我接的,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其实主要是针对金老二找他过去并讨要之举。   “我以为勾爷洞若观火,料事如神,自己便能猜到。”   勾庆盯着她,目光闪烁之间,已经弄懂是怎么回事了。   “但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   人在屋檐下,凤笙就只能说了。   其实她会做出那么一场戏,完全就是瞎蒙,她想着在淮南也就只有盐帮有这种实力和胆子,胆敢干出这种事,没想到果然诈对了。   “你竟然知道我是盐帮的。”   凤笙微笑:“很不凑巧我有几个手下以前是混马帮,熟悉你们的盘口和切口。”   勾庆突然笑了起来:“不愧料事如神方师爷,只是我现在是叫你方大人,还是——”他顿了下:“方美人?”   “原来勾爷也是拘泥于皮相之人?”   勾庆欺了过来,含笑看着她,眼泛桃花:“难道方师爷忘了,我曾说过心悦你?”   凤笙在不弱气势的情况下,往后退了一点:“我以为勾爷好常人不好。”   勾庆环上她腰,将她拉了过来:“我什么时候说我不喜欢女人了?女人多好,软玉温香。”   手指在覆上脸颊的前一瞬,被人抓住:“看来勾爷是不想要方某这个合作伙伴了。”   “合作伙伴可不会给我找这么多麻烦,你挑拨我和二当家关系。你大概不知,别处也就罢,在这盐帮总舵里,我的势力可不如他和他兄弟。我胆子小,真怕睡到半夜被人削掉脑袋。”   凤笙敛起笑容。这时门外有人说,大当家请三当家去一趟,勾庆看着凤笙的眼睛,松开手。   然后人就离开了。   ……   这里果然是盐帮总舵。   凤笙有这个猜测,但一路上金老二虽对她有求必应,却十分谨慎。所以别看她如今身处在这里,却并不清楚这总舵的方位。   她猜想范晋川此时肯定被人救下了,他可能会以为她死了,或者被人掳了。不管怎样,现在别人都救不了她,她只能把喜欢寄托在勾庆的身上。   可凤笙还没忘,自打淮北改革以来,损了勾庆多少生意,也就是说两人早就从合作伙伴,变得情况微妙。   当初她只想把金老二引走,并未想其他,也是为了自保不得已而狐媚,如今反倒作茧自缚。若是金老二对她执念太甚,勾庆可会冒着反目的危险保她?   真是前是虎,后是狼,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她暂时也没有其他好办法。   勾庆过了很久才回来,他脸色不太好看,一改早先不正经的模样。凤笙也不好询问他究竟,只能闷不做声。   “从现在开始,你最好不要离开这间房,不然发生了什么我不做保证。”   到了晚上的时候,勾庆也不走,似乎打算睡在这个屋子。   看她瞅自己的眼神,勾庆笑了笑,那股放荡不羁的劲儿又回来了。   “怎么?名义上你可是我的女人,难道还想把我赶出去?你这么干,谁还相信你是我女人?”他眼神在凤笙身上打了个转儿,道:“活色生香一大美人儿放在那儿,不碰也不动,当我是柳下惠在世,这事我信,别人也不信。”   “男女授受不亲。”   “我以为你心中已经没有男女之分了,没想到堂堂的方大人也是如此这般小家子气。”   凤笙不是怕别的,就是对勾庆有一种很强烈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不是出自其他,而是出于女子对异性的第六感。   看她这样,勾庆笑了起来。   他去柜子里拿出一床被褥,扔在地上。   “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但你要有心理准备,金老二对你的心思没放下,这地方我对头不少,以后恐怕就没这么好了。”   什么意思?   勾庆却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吹熄了灯,让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勾庆并没有在这里久待,第二天就离开了盐帮总舵。   凤笙后来从勾庆留下来照顾她的大顺口中得知,袭击钦差这事闹得有些大,勾庆出去就是处理这件事。   盐帮的聚义堂中,大当家豹爷端坐在上首虎皮大椅中,金老二站在下面,满脸不情不愿。   他收到勾庆离开总舵的消息,就去了勾庆的地方,刚走到门口,被人给硬押回来了。   “我不管你多喜欢那女人,勾庆临走之前我答应过他,你不准动那个女人。”   “大哥!”   边上一个狗头军师打扮模样的人,走上前道:“二当家的,你就别给大当家找事了。这次的事办砸了,那边本来就不高兴,姓范的那狗官上书到了朝廷那边,狗皇帝龙颜大怒,下命全力缉查此事。风口浪尖上,三当家的这趟出去是给咱们打探消息,您可千万别为了个女人坏事。”   “而且,据消息得知,叫月红的女人还在姓霍的那个阉狗身边,那这个女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个女人可能有问题。”   金老二一下子抬起头,看向大当家。 第64章   金老二脸色不好起来。   他脸上本就有道疤, 一有什么情绪变化, 那道像条蜈蚣的刀疤就会轻轻蠕动, 十分骇人。   “大哥,就是个女人,你至于弄得这一出出, 也不嫌累得慌。女人是老三的,他自己也默认了, 那照你说的, 那女人有问题,老三也有问题了?”   这话让豹爷哑口无言, 谁的忠心都能质疑, 唯独勾庆的不能。最近这几年,两淮官盐的生意不好做,盐帮一大部分的进项其实都来自勾庆。   对此,勾庆从没有说过什么, 一直任劳任怨,对他和老二也都是毕恭毕敬。如果说勾庆也有问题,那盐帮一大半人都有问题了。   “这是我的人递回来的消息,总而言之不得不防。”   “你就是怕我动那女人, 找出来的借口。行, 老三回来之前我不动她,但老三回来之后, 大哥你就别拦着我了!”   说完, 金老二就走了。   豹爷脸色难看, 却又无可奈何。   “找人盯着那女人。”   “是,大当家。”   *   出事的地段虽不在泰州,但源头是在泰州,所以泰州巡检司也是这次缉查的力量之一。   现在上面已经将袭击钦差的罪魁祸首,定性给了泰州当地的盐枭,勾庆带着人连着抄了好几处,都是些小鱼小虾。   这样的小鱼小虾明显干不出那么大的事,不过上面现在找不到真凶,拿这些人以正朝廷之威严,他也不能说什么,只管听命就是。   连着出去三天,又抄掉一处。   回来后,巡检司的人聚在一起喝酒,大家都难免忧心忡忡。   “老大,再这么搞下去,咱们的路子可都断了。现在咱们里外不是人,只差成了过街老鼠。”一个叫二板的小子道。   可不是里外不是人?   于上面,是他们行动不利,所以一直查不出真凶。于那些被抄掉的盘口,以前在一起喝酒以兄弟论之,银子也没少孝敬,说抄就被抄了,以后谁敢信勾爷信巡检司,用道上的话,这叫不义气,拿钱不办事,翻脸如翻书。   要不是勾庆提前给各处都打了招呼,晓以利害,说不定他早就被人翻了出来。不过再这么下去,保不齐有谁脑袋一冲动,就不愿意当替罪羊了。   勾庆闷着头喝酒,也没说话,向来爱笑的桃花眼一片冰寒,明显心情不佳。   毛子扯了二板一下,道:“行了,喝酒就喝酒,扯这些做什么,老大心里有数。”   勾庆其实心里没数,就算有数现在也乱得很,各处的事宛如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让人理不出头绪。   就好像现在,他明知道有些事继续下去,结果绝对好不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那个姓范的仿佛疯了似的,谁也不查,就盯着私盐贩子。   除非他把那女人交出来,可怎么交?   不交的结果就是他带着人继续去抄那些老关系的盘口,再抄下去可能盐帮就藏不住了。   勾庆扔了酒杯站起来,二板本来想说什么,被毛子拉了一下。   屋里都是巡检司的人,见勾庆站起来,大家都停下喝酒的动作。   勾庆挥了挥手:“你们继续,我出去散散酒气。”   他走出这家酒馆,迎面扑来一阵寒气,顿时让他发烫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下雪了,雪势不大,还没落地就化掉了,却平添寒意。   勾庆看见路边站着个人,还有那辆熟悉的马车,当即宛如一盆凉水顺着颈脖灌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件事。   不对,他不是忘了,是刻意遗忘。   *   屋里没点灯,只外间有灯光照射进来,在地上拉了片光亮。   勾庆跪在光亮中,低垂着头。   他的前方是一片昏暗,隐隐只能看见有一截金绣繁复的袍摆,落在那片光亮中。   没有人说话。   黑暗中的人没说话,勾庆也没说话。   可什么都不用说,勾庆便心中一片冰凉。   他竟然忘了这个人,哪怕他少在人前露面,可他一直在那。他以为上面的命令是范晋川的一时泄恨,却忘了还有一种可能。   这个人是在警告他。   黑暗中有人动了,那截袍摆晃动了一下,消失在勾庆眼中。   他依旧跪着,跪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有人搀起他。   *   凤笙试过出去,却被人阻了下来。   她想起勾庆临走时所言,让她别走出这间房子的话,想了又想,还是怂了。   一来,有勾庆在,她实在犯不上冒险。二来,她还没忘记这里是盐帮总舵,说白了就是土匪窝。   再加上外面实在太冷,这里的人也不给她准备冬衣,她只能躲在温暖的屋子里,每天除了睡,就是吃,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大顺也不跟她说话,说她是三当家的女人,他不能跟她说话。   什么逻辑!   凤笙只能放弃从这个傻小子口里,得到些许消息的念头。   又是一日睡得昏天地暗,勾庆回来了。   当时凤笙没醒,直到感觉有人看她。   那道目光实在怪异,她在梦里都感觉极为不舒服,所以就醒了。   “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你不希望我回来?”   凤笙干笑:“怎么会?”   勾庆没说话,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   凤笙被他看得脊背发凉,忍不住摸了摸光裸的胳膊。   其实也不是裸着的,就是只着了件纱制的寝衣,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季节,尤其别人穿得那么厚,总觉得自己是光着的。即使屋里烧着两个炭盆,她又在被子里,并不觉得冷。   勾庆脱掉身上的大氅,在旁边坐了下来。   他不说话,凤笙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想下了床去,这人的目光太怪。   她总觉得,他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对了,你让人给我弄身厚衣服。你走了后,我跟大顺说,那小子太木讷了,竟非说要你同意才可。”   “你这些日子就是穿这?”   不知为何,凤笙竟从他口气中听到了不悦。   “我不穿这,我穿什么?”   勾庆冷笑,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敲响了门。   “三当家,大当家和二当家设了宴,请你过去喝酒。”   勾庆看了她一眼,走了。   凤笙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就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   勾庆带着满身酒气回来时,凤笙正在用晚饭。   她身上穿了件酱紫色的棉衣,也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女人穿的样式,颜色和花样却一看就是中年妇人穿的。不过凤笙现在可不挑,只要有衣裳就好。   勾庆回来后,就靠在椅子里看她,看得她毛骨悚然,饭也吃不进去了,让人端了下去。   凤笙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不能出门又成天窝在不动,太容易不克化。她胃又不好,只能这么动动就当消食了。   过程中,勾庆还在看她。   凤笙忍不住了,看向他:“勾爷,勾大巡检,你到底看什么呢?我怎么发现你这趟回来后怪怪的。”   “有吗?你很了解我?”   凤笙觉得这句话有点怪怪的,但一时想不出哪儿怪,心里又惦着想回去的事。   她去了勾庆对面坐下,道:“勾大巡检,能不能打个商量?你看我们合作伙伴一场,你放我回去如何?到时一定不会少了你的好处,还记得上次我与你说的那事,依旧作数。”   其实这话凤笙一直不愿说,勾庆这个人太复杂了,她一直没摸清楚是敌是友。示敌以弱就是露短,把自己的短露在敌人面前,还提前出价,这不是她的习惯。可这阵子她被关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外面怎么样了也不知道,着实磨了她的耐性。   所以她先出价了。   “你现在回不去,豹大和金二怀疑你的身份,因为他们收到消息,月红一直跟在霍公公身边,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惹了他们的猜忌。”   凤笙皱眉,没想到事隔这么久,又会弄这么一出。   其实这个计策本就有漏洞,月红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消失,那么肯定会出现在人前。而她这个假月红自然就露馅了,不过她也留了一手,从始至终她没跟金二说过自己是月红。   凤笙将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将目光投注在勾庆身上。   也就是说,现在她的安稳与否,全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其实早在之前她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定,她就设想过自己无数种下场,这种情况已经是目前最好的了,是她一直还放不下姿态,还想着与之博弈扳扳手腕,殊不知博弈的前提是势均力敌,而不是自己的性命还在对方手里。   “那不知勾爷打算如何处理我?”   勾庆看着她,不知为何眼神有点奇怪,凤笙起先疑惑,转瞬明悟,脸白了一下。   似乎看出她隐藏的慌张,勾庆笑了一下。   这个笑一闪即逝,却让凤笙僵了嘴角。   他站了起来:“赶了那么久的路,早点安置。”   这是个什么意思?   凤笙站在边上,看着他一件件的脱着衣裳。   从棉袍到外衫,一直脱到中衣,凤笙看他的手还在解,忍不住出言道:“勾爷,这房里可不止你一个人……”   话音还没落下,她就一阵天翻地覆落在对方怀里。   背后是床柱子,身前抵着个只着了中衣,光着胸膛的男人。凤笙从没觉得自己矮过,可此时此地这种姿势,她却觉得男人很高大,而她很娇小。   “你……”   朱唇被男人粗粝的手指堵上。   “月红,爷出去这么久,你想我没?”扬声说着的同时,勾庆凑到她耳旁,带着酒气的鼻息吹拂在她耳垂,一个声音同时响起:“想死的话,你就叫。”   这个声音不是勾庆的声音。 第65章   十分耳熟的声音。   大抵是对方的嗓子有点哑, 她竟是一时没想起来。   “你不是勾庆?”   对方抵在她耳旁笑了声, 带着酒气的鼻息吹拂在她脸上。   “还算你不傻。”   “那你到底是谁?”   对手粗粝的手指在她腰上游移, 凤笙伸手去挡,被人抓住手压在她身后。   “现在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晚了?外面有人听着,我刚才说了, 想死的话你就叫。”   凤笙终于听出这声音是谁的了,竟然是魏王。   “你是魏王殿下?”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又急切去追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为何扮成勾庆的样子,难道你……”   剩下的话, 被堵在了她的嘴里。   凤笙就感觉酒味一下子冲鼻起来, 口腔里鼻息里全是酒味儿。她根本没办法抵抗,就被人亲住了。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她拼命挣扎,可她的力气太小, 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凤笙直面感觉到男与女之间的不同,以及男性天生具备侵略性。   她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这是遇敌的警告, 也可能是刺激太过下意识的反应。她感觉自己就像溺了水, 怎么挣扎都没用,只能竭力呼吸着。   凤笙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也听到一个男声。   “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大量的空气袭入她的鼻腔和肺腔, 以至于眼前的一片片晕黄色的光斑,又过了两息时间,她才看清楚对方。   “你——”   如果现在手里有把刀,凤笙肯定砍过去了。   不过接下来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她被压在了床上。   “恼了?”   他磨蹭着她腰间的软肉,明明是勾庆的脸,可神态却是他一贯懒洋洋的居高临下。   凤笙也不说话,闷着头去推他,直到把他推恼了,故技重施钳住她两只手,压在她身子下面。   “我之前说了,豹大和金二怀疑你的身份,所以外面有人听。”   “听什么?”   他的眼神变了,就好像她问了一个什么蠢问题。   “勾庆出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回来,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你觉得别人会听什么?”   凤笙的脸一下子红了,从未有过的红。   “那金二一直垂涎你,你要是不想我死你落在他手上,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   怎么做?   凤笙想到刚才他说了两次的,不想死你就叫。   叫什么?   她这辈子都没窘成这样过,感觉整个人都快爆掉了,恨不得破罐子破摔说句死就死吧。   可她真舍不得死,她还没给她爹翻案,范书呆子笨成那个样,不一定能应付那些魑魅魍魉。而且两淮是两淮,翻案是翻案,虽然她临走时故意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可这种子会不会发芽,会不会突破师生情谊,这都是未可知。   自打她爹死了,凤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想要做什么,还是亲手去做,别指望别人。   她在脑子里回忆那些花娘的样子,她不是没去过烟花之地,甚至还在里面过过夜。所以她扮月红才能扮得那么像。   就当还是扮月红了,可到底是不一样的,之前也就是层皮,现在——   “你不会我可以教你。”他突然道。   凤笙去看他,就觉得他脸色怪怪的,说不上来的一种怪,就好像他明明不该是这种表情,却被迫只能是这样。   这让她想起他冒充勾庆的事,他脸上应该是粘了什么东西,才会扮得这么像。同时也看到他的眼神,那瞳子极黑,中心点闪着火光。   她下意识就想拒绝,这时窗子突然响了一下,顿时僵住身体。   魏王自然也没错过,他当即俯下身,却被凤笙推开。她顺势一用力,变成了他在下,她在上。   “勾爷,别这么猴急嘛。”   她轻抬素手,缓慢地放在他胸膛上方,状似来回游移着。同时眼睛看向床帐子,在看清是纱帐后,她的脸阴了下。   “你一下子走了那么久,回来就急着干那事儿,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她说得很慢,同时眼神挑衅地看了看魏王。   魏王僵着脸,知道她的意思。   这场戏自然不能她一个人演,还得他来搭。   他靠坐起来,环上她的腰,将她狠狠地钳在怀里,另一手却轻轻抚上她的脸。   “爷自然把你当心肝宝贝儿。”同时,声音也变了。   凤笙惊奇这种变声法,但没忘外面不知哪个短寿的,从偷听竟然变成了偷看,关键还不能戳破,只能当做若无其事,她一面在脑子里想法子,一面继续搭戏。   “心肝宝贝儿?爷就是这么对待心肝宝贝儿的,一走就是这么久,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鬼地方,门都不让人家出。”   “爷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这地方狼多肉少,我月红长得这么水灵,被人偷去了怎么办?”   凤笙有点接不下去了,因为她觉得这种对话太无聊恶心了。   这时,一双大掌覆上她的腰,在上面揉捏着。她一个激灵瞪过去,和对方眼神对上,想恼不敢恼,只能娇笑连连去伸手扯床帐子。   “爷等等,等等别急,我把帐子拉上,被人看见了多羞人。”   *   “滚开,让老子看!”金二压着嗓子喊,将蹲在窗根下的人扯了个骨碌。   那人爬起来后,还想往前挤。   金二回头瞪了他一眼:“好看吗?”   那人觍着脸,笑得暧昧又讨好:“好看,真香,这女人叫得真骚,怪不得二当家念念不忘。”   一巴掌拍下来,差点没把他脖子拍折。他揉着脖子还想往上凑,却抢不到最佳位置,只能在金二下面钻了个洞,继续往里看。   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床帐子被拉上了,但因为这帐子很薄,衬着里面的灯光,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人影。   就靠着这人影,和那销魂蚀骨的声音,就足够两人脑补出很多东西了。   金二越看越烦躁。   那不识趣的喽啰还边看边咂嘴,满脸猥琐,嘴里喃喃道:“人不可貌相,看三当家的身板也不是太壮实,可这都多久了啊……”   一个巴掌又落在他头上,这次拎着他衣领子,把他拎走了。   “看什么看,被发现了剥了你的皮。”   喽啰委屈:“不是二当家让我看的嘛。”   金二瞪他一眼,他瞅了瞅那脸色,凑上去道:“看来这女人真是月红,那老阉货身边那个是假的,三当家没说谎骗您和大当家。二当家,不如就算了吧,大当家都说了不过是个女人,如今帮里正指着三当家,实在不适宜闹翻脸。虽说女人如衣服,但这衣服明显正得喜欢着,恐怕这会儿让二当家让,二当家也不愿,咱们不如再等等,瞅个好机会再说。”   “老子一天都不想忍了!”   又是一巴掌袭上后脑勺,金二迈着大步走了。   这喽啰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   整整一天,凤笙连眼神都不太敢和魏王对上。   这期间,他出去了又回来,回来又出去,她都躺在床上装死人,叫她吃饭也不吃,一直持续到晚上。   “你真不吃?”   不等她回答,他就三下两下用衣服将她胡乱裹住,从床上抱下来,放在桌前。   看着这张脸,凤笙恍惚地想他还真不是勾庆,如果是勾庆,估计这会儿两人正在耍嘴皮子。   这么着实在不好看,尤其这会儿房里还有下人,正在往桌上摆饭。凤笙磨蹭着将棉衣穿好,脚还光着,不过她可不敢去使唤他,而自己去穿鞋实在不符合‘月红’的人设,于是她就那么光着,直到人都下去了,才尝试性地将光脚放在地上。   真冰。   她还没站起来,就被他按住了。   他去把那双薄底儿绣鞋拿了来,扔在她脚边。也没管她,又坐回了座位上,拿起筷子吃饭。   凤笙没料到他会这样,感觉有点尴尬,低着头默默穿鞋。   “你知道你这样,外面人会怎么说你?”   刚直起腰的她,下巴正在桌沿处,听到这么一句,就忘了拿起来。   她眨了眨眼,样子跟平时的她完全是两样。   “什么?”   瞅着她这样,他来了兴致,笑着道:“你猜。”   就这么看着他怪怪的眸色,凤笙脑中电石火花般闪过一个场景。   那还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她和范晋川刚到泰州县衙,为了和那些衙役们打成一片,她没少和他们在一起喝酒。   男人喝了酒,难免讲些荤段子,然后她就听了很多不荤不素的话。   诸如——   “弄得那娘们两天下不了床。”   凤笙的脸轰得一下全红了,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看见魏王的臭脸,还有他手里的绣花鞋,她才反应自己干了什么。   “你、你、臭不要脸!”   魏王被气笑了。   饭也不吃了,丢下筷子和鞋,走过来将她拎回床上。   “你干什么?”凤笙小声喊着,挣扎的幅度却很大。   “你不是说我臭不要脸?”   “你、你走开啊。”   又是与昨天差不多的姿势,凤笙的双手被压在自己身子底下。   “想死的话,你就叫。”   明明这话和昨天那话差不多,却截然换了个意思。   “等等等等,我肚子饿了。”见他总算不动了,她润了润唇,小声道:“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我这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小女子计较。”   魏王瞅她,见她脸蛋白皙,嘴唇红润,想起昨日场景,眸色不禁深了深,再看她难得小意儿,心就软了。   他冷哼一声,松开手,站直起身。   凤笙忙贴着床柱子下去了,老老实实去了桌前坐下吃饭。   一顿饭吃得是气氛尴尬。   吃完饭,现在天寒地冻的,也没处去,只能继续待在房里。   魏王半阖着眼,靠坐在罗汉床上,手边放着一盏茶。姿态看似轻松随意,却又隐含着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   凤笙犹豫了又犹豫,问道:“殿下怎么会来这儿,勾庆呢?”   魏王没说话。   “殿下身份贵重,怎会扮成这样来到这,勾庆是被你抓住了?所以殿下扮成这样是来…这地方有什么……”   凤笙说不下去了。   哪怕是魏王带着兵攻进来,她都不会太吃惊,可恰恰是这样让她很吃惊。他只身一人,扮作勾庆的样子深入虎穴。图谋大事不可能,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作为他的身份,实在没什么大事值得他做到这种地步。   那么,他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是知道了什么消息,所以才会以身犯险进来打探她的消息?   魏王突然站起来,出去了。   凤笙以为他等会就要回来了,可也没见他回来,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来回在屋里踱步消食,却越走越烦躁。去了床上,倒在上面,捂住眼睛。 第66章   魏王很晚才回来, 当时凤笙正是半梦半醒之间。   感觉突然身边就多了个人, 她下意识弹坐起来, 看到的却是坐在另一床被子里,‘勾庆’的脸。   那感觉实在太怪异了,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窘迫。   “你回来了?”   魏王看了她一眼, 没有说话,将床边的灯吹熄了躺下。眼前陷入一片昏暗中, 凤笙也只能躺下了。   隐隐的, 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这是魏王身上独有的味道。   她又开始想他来此地的目的, 以及是怎么来到这里。他抓了勾庆?所以得到她身陷此地的消息?那他为何没有直接调兵平了这里, 反而是孤身一人前来?   疑问实在太多,也许之前凤笙曾自作多情的想过,是不是魏王为了救她,才会这样。可她还有一根神经在告诉自己, 这个人做事历来让人琢磨不透,但有一点,他做什么事绝对有自己的目的,所以他绝不仅仅是因为此。   凤笙一遍又一遍的这么告诉自己, 似乎也就相信了这种说辞。   她只能这样, 若不然欠的债太多,她怎么去还?   不知为何, 她又想起那夜船只遭袭范晋川对她说的话, 其实她怎么不明白, 只是不想去明白。   世间万物,唯情债难还。   *   不知为何,凤笙总觉得盐帮总舵这里特别冷,冷得不像是江南的天气。   偶尔她忍不住会猜测,是不是盐帮的总舵已远离了江南,不然为何这么冷。可又觉得这种说法解释不通,如果盐帮总舵远离扬州一带,勾庆还有泰州巡检的差要当,怎么能做到来去自如。   其实这种想法很无聊,但凤笙实在太闲了,也只能在脑子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为了打发这种坐在屋里哪儿也不能去的时间,其实她花费了很多的努力。可能因为这几年一直是忙碌的状态,大脑时时刻刻没有停止转动过,初来这里时,她根本没办法习惯。   她每天都被焦虑包围,可偏偏这种焦虑不能流露出来,久而久之她就学会了神游,不去想关于两淮盐政乃至家中的一切事物,多想想其他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现在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凤笙偶尔忍不住也会想,是不是经过那夜,他也窘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不何至于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旋即她又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也许他是在做别的事情,毕竟他不是盐帮的三当家吗。   她还会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冒充了勾庆,那真正的勾庆去哪儿了,巡检司那里又该如何敷衍。马上她又想起他是皇子,是魏王,这种小事应该不难解决。   所以她真的真的非常无聊,而就在这无聊的日子中,转眼间就到了除夕。   凤笙是从大顺口里得知,再过两日就过年了。   来到这里后,她便没有计算过日子,料想离年关不远,谁曾想眨眨眼就到了。大顺还给她送了两套衣裳,说是三当家让他准备的,还说岛上进出不便,弄两身女人家的衣裳十分不容易。   岛上?原来盐帮总舵在岛上?   可凤笙去过海边,能嗅出那种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这里应该不是在海上。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魏王突然通知她,说除夕夜盐帮是要摆年夜宴的,可以带女眷,让她到时候打扮一下,跟他一起去。   打扮一下?   凤笙不知为何想起大顺送来的衣裳,衣裳送来后,因为她不出门用不上,就没有细看,难道还有什么说头?   等魏王出去后,她去把那装衣裳的包翻出来。   说是两套,其实不止,里里外外都有,还有相配的鞋。除过这以外,还有一整套的胭脂水粉和首饰。   凤笙扶着下巴想了会儿,差不多已经明白了魏王的意思。至于具体,还得去了以后才知道。   当晚,凤笙提前就准备好了。   她手笨,不会梳头,以前她的发髻都是知春知秋梳,她也就只能简单的梳个男人的发髻。屡屡失败后,她放弃了给自己梳个漂亮的发髻,将头发随便在脑后拢了一下,多余的头发全部垂下,插以金簪固定。   反正‘月红’非良家女子,也不用去计较到底是梳姑娘的发髻,还是妇人发髻了。   水红色暗花刻丝锦缎掐腰小袄,靛蓝洒金线马面裙,裙摆上镶着织金裙襕。她的脸已经够白了,不用擦粉,所以凤笙给自己擦了点胭脂。   对着镜子照了照,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突然发现如果她打扮一下,也有资格去当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姬。   就在这时,魏王推门而入。   今日他也换了身新,穿了身宝蓝色缎面的棉袍。勾庆是那种浓眉大眼,眼泛桃花的风流相貌,每每看到这样一张脸,她都对不上魏王那张寡冷淡漠的脸庞。   凤笙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刚才那一幕,但她莫名感觉有点窘。   “是不是可以走了?”   魏王的眼神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点了下头。   *   年夜宴摆在聚义堂里,这里是整个盐帮总舵最大的地方。   在盐帮稍微有头有脸的都汇聚一堂,全都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凤笙这才发现魏王是诓她的。   对于她的出现,吃惊诧异者有之,看得移不开眼的也有,不过估计‘勾庆’在,大多十分收敛。   开始的过程不做表述,左不过就是豹爷站出来说了些场面话,下面一阵附和之类。这些绿营草莽出身的汉子们在一起吃饭喝酒,绝不能称之为宴,因为整体都是极尽粗犷。   精致华美没有,只有大盆的肉大坛的酒,这里人喝酒要么用碗,要么就坛子,绝没有用酒杯。幸亏凤笙之前也有和衙役兵卒们打交道的经历,不然肯定下巴都惊掉了。   更让她诧异的是魏王。   魏王给她的一贯感觉都是清冷淡漠的,情绪不流于表面,同时也是雍容尊贵的。那种皇族里浸淫出来的尊贵气质,不是可以轻易模仿,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掉。   因为它是一种习惯,是深入骨髓的,可让她万万没想到当魏王身处在这种场合,那种无形的气质竟然没了。   偶尔有人上前来敬酒,言谈之间的嬉笑怒骂,恍若完全换了个人。   凤笙有一种猜测,恐怕魏王不是第一次易容去装成另外一个人。   是的,易容。   凤笙从禹叔那里听过这种异术,说是江湖上有人会一种易容术,可以把自己的脸变成另外一个人。最上层的易容术是用人皮面具,不过据说造价极高,且会这门手艺的人已经极少在江湖上出现过了。   凤笙猜测魏王是用人皮面具,因为她见过他洗漱时的情况,如果只是利用简单的化妆,是不能沾水的,只有人皮面具。   一个皇子,竟然会这些江湖手段,说实话凤笙是挺惊讶的。   桌上已经酒过不知多少巡,凤笙瞧着大多数人已经喝上头了,划拳声说笑声不绝于耳。   她抬眼去看魏王,就见他嘴角含笑,手捏着酒碗,慢条斯理地喝着酒。   对面,一道贪婪噬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是金二。   从上桌开始,凤笙就感觉金二一直有意无意地看她,目光极为不客气。时至今日,凤笙十分后悔那日为了破局用力过猛,以至于招来这样的麻烦。   金二借着酒劲儿摔了酒碗,拎起一坛酒掼在‘勾庆’面前。   “老三,我敬你一坛。”   ‘勾庆’抬头看他,脸上挂着笑:“二当家知道我从不这般喝酒,何必为难。”   “老三,这么说来,你是不给我这个二哥面子了?”   “岂敢。”   “我看你不光敢,还非常敢!酒不喝可以,但有一件事你得应我,今儿这么多兄弟在场,我就让你应我一件事,只要你答应,从今往后我拿你当亲兄弟。你总说我们地字堂总与你们玄字堂作对,只要你答应我这事,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地字堂的兄弟就和玄字堂的人亲如兄弟。”   下面的划拳说笑声都停了,看着上首处的桌上。   同时,也有一部分的目光看向凤笙,其实现在整个盐帮里,谁不知道二当家为了个女人和三当家杠上了。   对于此事,下面人很多人持两种态度。   一种是认为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还有一种是二当家太不把三当家当回事,人家被窝里的女人,凭什么要让给他,就算是让,也不是这种让法。   所以今日一看这女人出现,很多人就预感今晚有场大戏,果不其然。   “何事?如果二哥说的是我想的那件事,那二哥就不用开口了。”   明明金二站着,‘勾庆’坐着,金二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壮硕,乃是盐帮内赫赫有名一员虎将。他能坐上二当家的位置,不是靠着他亲哥是大当家,而是凭着自己的实力,以前扫盘口时,多少人惧于金二那一身威猛骇人的气势。   可偏偏‘勾庆’坐在那里,还是含笑捏着酒碗,但从外人眼中去看,却丝毫不落下风。   “这么说,老三你是不想跟我谈了?”金二一拍桌子道。   桌上的酒菜碗盘俱是一阵抖索,发出一阵脆响。实则众人皆知,若不是金二收着劲儿,他这一掌下去,这张桌子肯定是毁了。   ‘勾庆’扔了酒碗,脸也冷了下来:“二哥,我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我们兄弟之间的情义,不是用一个女人来衡量的。可你三番四次损我脸面,女人是小,我若听从送上,我成什么东西了?别人一句话,说要我的女人,我就给了,我勾三爷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就是!”   “没有这么办事的!”   “二当家别欺人太甚喽。”   下面响起阵阵热议,附和的大多都是玄字堂的人,也是勾庆手下的人。与之相反,地字堂倒没几个人出来说话,因为明摆着是金二不占理。   可不占理也没办法,谁叫金二是出了名的混呢。于是有人出来打圆场了,是黄字堂的四当家赵四爷。   “行了行了,都是兄弟,大除夕闹这么难看,像什么话。不如这样,三爷让一步,咱们照帮里的规矩来,你和老二比一场,输赢各安天命如何?”   这所谓的规矩,其实是盐帮的老传统。盐帮下面分四个堂口,按天、地、玄、黄为号,每个堂口下又有若干盘口、若干档口。而盐帮的前身其实就是数个鼎鼎有名的盐枭,为了对抗朝廷清剿组成的一个帮派,大家各自来源不同,也就造成盐帮一直以来都划分为四个势力。   说起来分别称呼大当家二当家,实际上大当家不一定是最大,四当家也不一定最小,而是按手中实力区分。而每个堂口都有各自的生意,甚至有时候一个生意会面临几个堂口争夺,这时候为了不损害兄弟情谊,就会从各自堂口抽出一人或几人,进行比武。   胜者如愿,败者退让,生死不论。   这就是一种形式,也是几个当家为了不损了自己颜面,选择的另一种对话的模式。但从来都是从堂口挑人,还没听说过堂主自己上的。   赵四爷此言一出,‘勾庆’这边还没给回话,下面就躁动了起来,纷纷叫着好。   ‘勾庆’脸色如旧,看不出喜怒,但此时情形,明摆着就被架在火上烤了。   明眼可见,金二一脸得逞之色,他是盐帮数一数二的高手,而‘勾庆’却不是以武力著称。他若是答应,赢得可能性并不大,可若是不应,这么多兄弟都看着,落一个缩头乌龟的名头,损的不光是勾三爷的面子,也是玄字堂的面子,以后谁还敢信服他。   这一切,凤笙是不知道的,但她只看魏王脸色,就知道形态严峻。   “老三,如何?比还是不比?不过别怪哥哥没提醒你,你可不是我的对手。”金二摸着大光头道。   “二哥似乎觉得赢定我了?”   金二哈哈一笑,不做回答,明摆着是没把勾庆放在眼里。若论脑子,他不如老三,可若论武艺,老三不是他的对手。   为了买通赵老四今日的‘建议’,他可是花了很大的代价,今晚他就要把这个女人带回去,放在身下狠狠地蹂躏一番,他活了半辈子,还从没这么想过一个女人。   这么想着,金二狠狠地挖了凤笙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将她吞了。   凤笙也算是极少有东西让她怕了,可面对这种场景,也忍不住打了激灵。   这时,‘勾庆’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袖。   “既然二哥执意如此,那我们就比一场。”   *   院子里本来摆满了酒桌,此时全被挪了开,空出一片场地。   火把也添了十多根,一时间院中火光大作,竟恍若是白昼。   场中站着两人,一个威猛魁梧,一个修长挺拔。   两人都持刀,但显然一个是重兵器,外表刚劲威猛,似乎走力量路线。而另一个的兵器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细长锋利,明显走敏捷路线。   凤笙的心怦怦直跳,不是她瞧不起魏王,而是像他这般人物从来是被人保护的,哪用得着自己亲自上阵。而金二一看就是刀口舔血出身,实在比不得。   方才她情急之下,拉了魏王一下,却被他挡开了。   就在凤笙心绪纷乱之际,场上的比武已经开始了。   金二起手就表现出威猛的气势,一路直冲直砍,‘勾庆’主要都是以闪避为多,期间用刀挡了两下,也不知是凤笙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他手中细刃不堪重力。   数十招下来,连凤笙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勾庆’落于下风了。金二自是不必说,露出狞笑,虎扑上前,打算乘胜追击。   ‘勾庆’一个侧身,又躲过一刀,按他之前的套路,该是避开寻找恰当的时机,这次却恰恰相反,他竟猱身而上。   只听得一阵兵器想接之声,‘勾庆’的细刃竟抗住了金二手中那重约四十斤的九环大刀。凤笙只看得眼花缭乱,火星四溅。   随着一阵诧异声,场中两人终于定了格,‘勾庆’手中利刃直指金二的喉咙处。   赢了?   “承让。还望二当家以后不要再做纠缠,否则——”   说完,‘勾庆’冷冷一笑,收回佩刀,离了场。他来到堂中,一把扯起凤笙,对豹爷拱了拱手:“各位慢用,失陪。”   一路上,魏王走得极快,凤笙被他拽得踉跄。   回到屋,他随手拴上门,凤笙一个不稳倒进他怀里。   她正想说什么,却感觉手上有点不对,举手一看,竟是血。   “你受伤了?” 第67章   魏王看了凤笙一眼, 没有说话。   他来到床榻前, 坐在椅子上, 解开衣裳。   魏王果然受伤了,伤得还不轻,靠肩胛的位置上挨了一刀, 伤口大约半掌来长,还在往下淌血, 看起来十分骇人。   “你受伤了, 还不叫人去请大夫。”凤笙说。   “我不能受伤。”   起先凤笙没听明白,很快就懂了意思, 魏王说的是‘勾庆’不能受伤, 即使受伤也不能给别人知道。   “他打伤了你,他本人难道不知道?”反正凤笙是不懂这些江湖、比武之类的事。   “他如果知道,我们现在不会站在这里。”   “那现在你的伤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扛着?”   “这件事就只能靠你了。”   ……   魏王所谓的靠你,就是让凤笙给他上药包扎处理伤口。   这还是凤笙第一次做这种事, 应该是说正面面对鲜血、狰狞的伤口等等,也幸亏她不是寻常女子,虽有点紧张,但还是很好的完成了。   凤笙把四处收拾干净, 终于松了口气, 乏意顿时上来了。   她去脸盆那儿用水洗了洗手,来到床榻前, 将外衫脱了, 从床尾爬上了榻。她现在已经习惯了在魏王面前做这些, 也习惯了和魏王同睡一张床,人比想象中更有韧性,当面对不接受就死的情况下,所谓的礼义廉耻,不过就是张皮。   他睡在外侧,她睡在里侧。   嗅着口气里淡淡的血腥味,凤笙觉得魏王有点可怜。如果不在这里,哪怕是她受这样的伤,也会被人好好呵护起来,一日三餐换着法补,毕竟失血过多嘛,更何况他堂堂一个皇子。   如今却只能默默承受,还得接受她灾难式的包扎伤口,凤笙想起刚才在他胸膛上缠的乱七八糟的布条,心中有些羞愧。   “哎,我们就一直这么待在这儿?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你想我怎么打算?”黑暗中,魏王冷不丁说。   “堂堂魏王殿下肯定才智超群,还用得着一个小女子插言?”   魏王冷笑一声。   凤笙感觉有点冷,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她默默地心想,还是不要问了,这个人就是闷着搞事的人,他来这里肯定没有这么单纯,定有所谋,所以他肯定也早就计划好什么时候离开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凤笙的思维渐渐凝滞,人已经进入半梦半睡之间。   就在她即将投入周公的怀抱,突然被人从身后拽了回去,她睁眼就看见黑暗中一双蕴含着恼怒的眼睛,在她眼前灼灼发亮。   “你竟然睡得着?”   凤笙无辜脸:“那我不睡干什么?你也早些睡,睡一觉起来伤口就不疼了。”   她听到粗重的喘气声,好像是被气的,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嘴唇就被人衔住了。   她被咬了一口,很疼,还来不及让她痛呼,就被全部吞噬了进去。   口腔中全是酒味儿,还有血腥味。   她刚试着伸手想推他,想着他胸口的伤口,又换了一边。不过是犹豫这一瞬间,足够他做出很多事,然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在凤笙濒临窒息的前一刻,魏王终于放开她。   她喘着气,像离开水太久的鱼。   “本王不信,你不明白本王来这里的原因!”   两人几乎是额头抵着额头,所以凤笙只能和他对视,躲都没办法躲。   她心里突然好气,想不出自己为何要经历这么多事,她不懂她不懂她真不想懂,她就是想给她爹翻个案,为何都来逼她。   喘息之间,凤笙才发现自己把这些话说了出来。   她有点窘,躲不开和魏王对视,她索性就闭上眼睛。这是怯弱、退让的表现,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当本王的王妃,案子我帮你翻。”   凤笙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睁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   她慢慢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为了一个女人,殿下惹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划算吗?还是殿下打算拿个无关紧要的人来糊弄我?”   魏王渐渐退了开,他坐了起来,看着凤笙。   凤笙本来不想起来的,但被这么看着太怪,便也坐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顿了下,她又道:“宋阁老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让两淮诸官都看他的面子。”   “那你知道你继续折腾下去,将要面对什么?”   她静默了下:“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依不饶?”   “我为何不能不依不饶?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好吧,我知道这句话就是用来骗孩子的,但不试试怎么知道?两淮弊政丛生,我能让当今下了决心来整顿,我不信我不能借万万人之上的那把刀,来杀这个一人之下!”   黑暗中,她的眼睛熠熠发光。   魏王竟然语塞。   过了会儿,他才道:“你在玩火。”   凤笙笑了一声,又躺回去:“我不是玩火,我在玩命。所以魏王殿下,为了不牵连您这位皇子,你还是离我远一些。您的心意我明白,但您想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   她动了动,翻了个身,面朝里。   魏王也躺下了,沉默笼罩在这窄小的方寸之间。   “那范子晋呢?”不知过去了多久,魏王突然问。   没有声音回答,直到魏王甚至恼羞成怒地猜测她是不是睡着了,一个声音响起。   “他不过是个傻子。”   *   接下来的日子里,魏王和凤笙再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   两人都变得罕见沉默,即使说话,也都是说些不疼不痒的闲话。   魏王的伤口虽然深且长,但这种伤口其实是最容易好的,它不过只是一道,也不过换了两次药,就长住了。   一日,魏王告诉凤笙,让她晚上睡觉时听到什么动静别管别问,她就只当可能要发生什么事。   果然到了晚上,外面乱了。   凤笙借着窗子,只能看到远方有火光透出,隐隐地能听到骚动声。但这里,正确的是说这个院子里,却罕见的安静。   一直等到她都困了,不想再等了,上床继续睡觉。迷迷糊糊中,他被人抱了起来。她刚想动一下,被人按住了。   她被包在一件披风里,似乎出了门,借着披风的缝隙,凤笙看到院中火光大作,一队队甲胄分明的兵士,手持兵器,屏息而立。   她就这么被魏王抱着,走过很多地方,到处都是这种打扮的兵卒。凤笙猜测,魏王这是调兵把盐帮给剿了。   隐约中,他们似乎上了船,她又进了间房。魏王将她放在床上,让她继续睡,想着这里面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了解,不想坏事,还是老实着吧。   ……   战船甲板上,站着两名铠甲铮亮的将士。   见魏王走了过去,其中一个拿手肘撞了撞另一个。   “你猜魏王殿下怀里抱得什么?”   “能是什么,女人。”   听说是女人,问话那个一脸诧异状:“魏王不是修佛,不近女色吗?”   “那谁知道,但我看从披风里掉出来一兜头发,肯定是女人,不是男人。”   “你说了等于没说。”   “行了,你好奇这些做甚,还不盯着你手下干活去。”   *   下了船后,凤笙就住进这栋宅子里。   她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总而言之很安静,下人也很听话。体贴周到,细心备至,从每日的饭食、宅子的摆设布置、丫鬟们的穿衣打扮来看,凤笙觉得这里是扬州。   即使不是扬州,也是附近。   他们回到了凡尘俗世之中,而不是还在那处不知名的岛上。   弄清楚这一切,凤笙来了精神。   她等着魏王出现,也好跟他说离开,可他竟一直没出现。而这些服侍她的丫鬟,虽然她要什么给什么,也让她去园子里逛逛,但离开这里是别想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她身边都有人看着。   不知不觉,凤笙竟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月。   眼见魏王明摆着是想关着她,凤笙怒了。她不再沉默,开始发脾气,砸东西。可无论她怎么折腾,那几个丫鬟都是瑟瑟发抖看着她,看样子她们似乎是什么也不知道。   凤笙又让她们帮忙递话,可她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递,递给谁。据她们说,她们从人牙子手里出来,就来到了这里,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主人是谁,管事的又是谁。   又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凤笙带着丫鬟去园子里赏鱼。   这园子里有个很大的鱼池,里面养了很多锦鲤。   凤笙从丫鬟手里拿碎馒头屑,往池子里扔。   看着能照出人影的水面,她突然生了个念头。   *   凤笙跳下去的时候,其实是有计量的。   这池中水不深,她本身又会凫水,根本不会出什么事。可她没想到那几个丫鬟那么笨,见她落水了,除了慌得手忙脚乱,竟没人来救她。   不巧的是她为了寻求逼真,任自己往水下沉,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呛晕了过去,她太高估自己身体的素质。   不过这样也不是没好处,她醒来的时候,见到阴着脸看着她的魏王。   “你竟然敢寻死?!”   见他满脸暴怒的样子,凤笙心想不适宜蛮干,她想离开太硬了不行,只会把他彻底激怒。之前相处的那段时间,还是让她有些了解魏王,此人软硬都不吃,偶尔心情好了,还会吃点软。   她润了润唇,道:“我不是寻死,我是失足。不过也总算见到殿下了,还不知殿下何时让我离开这里?”   “你就这么急着想离开?”   “新政正到紧要关头,实在容不得我不心急。”   “不是为了范子晋?”   凤笙僵了下:“殿下为何总是提起范兄,他和我想离开,并没有什么直接牵扯。”   魏王没有说话了,只是看着她,目光翻腾,晦暗莫名。   突然,他似乎低笑了一声,口气满是嘲讽:“方凤笙,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凤笙下意识看向他。   “赌约的事。你是不是忘了曾经与我约定,成则握手言和,败则雌伏承欢。本王两次救你性命,第一次且不提,这次如果没有本王,你已深陷贼窟,自身都难保,谈何能做成那件事?” 第68章   凤笙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魏王的话让她毫无反驳之力, 她眼神颤抖了一下, 没有说话。   魏王瞥了她一眼, 拂袖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凤笙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没人跟她说话,她从不主动开口, 魏王时不时会出现,但每次见到她这副样子, 总会被她气走。   可凤笙已经没有想去应对的心思了。   她看得出魏王的态度坚决, 也没脸再去颠倒黑白, 佯装就没这事发生,她只能保持沉默。   又是一月过去,现在几个丫鬟与她熟了,见她闷闷不乐, 也会哄她开心。   今儿拉她去赏鱼,明儿做些新奇的吃食, 而外面络绎不绝总有新鲜的玩意儿送来, 皆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新奇之物, 凤笙知道是谁送的,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日,丫鬟杜鹃抱了只小狗来。   小狗很小, 浑身雪白, 刚好是凤笙一捧那么长, 小身子肉乎乎的, 摸起来十分软绵。它有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 似乎有些胆小,眼神湿漉漉地看着凤笙,可爱得让人恨不得把心掏给它。   凤笙给它取了名,叫吉祥。   有了吉祥,凤笙每天终于有事做了。给吉祥喂食,给它梳毛,带它到园子里玩。小吉祥肥嘟嘟的,在草坪上跑起来像只肉球,总能把凤笙逗笑。   偶尔静下来的时候,凤笙也会想,她现在算是魏王养的外室了?   凤笙知道外室是什么,就是没有正经名分、养在外面的女人,不过一般能被人当外室养着的女人,都是极为得宠。不然也犯不着当外室养起来,是不是?   这么想想,觉得自己也是挺厉害的,当男人的时候能搅得天下大乱,被人掳走了能祸害一个帮派,如今当个外室,也当得格外与人不一样。   她还在脑子里会想,外室该怎么当,她唯一能当做例子的,也就只有九姨娘了。   对比九姨娘过的日子,好像似乎也不错,不用到大宅里和其他别的女人斗得昏天地暗,本身也比较自由。她又想到是不是也要生个孩子,可给魏王生孩子?脑中的那张黑脸吓得她不寒而栗,当即不往下想了。   凤笙似乎认命了,开始过起那种吃吃喝喝睡睡玩玩的日子。偶尔魏王再来了,她也不沉默了,还会跟他玩笑几句。   可魏王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更不高兴了,不禁让凤笙感叹这人太难侍候。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凤笙突然被人摇醒了,醒来才发现是魏王。   魏王似乎喝了酒,喷着酒气,双目灼灼发亮。   “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两样都占全了!”   这又是哪一说?凤笙心里有点委屈,觉得自己被污蔑了。   “自己不信守承诺,反而一副本王虐待你的样子,明明不高兴,偏偏装得一副高兴,你装给谁看!”   好吧,她确实不高兴。可她已经很努力让自己高兴了,还想怎么样?   “本来本王已经打算上书请旨,给你请个王妃的封号,现在本王不愿了。以本王身份,天下女子尽可采撷,你方凤笙算什么!明天本王就放你走,但你记住,本王不要的女人,也容不得别人指染,所以你离范晋川远点,不然……”   凤笙被喷了一脸的酒气,又被迫被塞了这么多话,然后罪魁祸首就走了。   留下她一夜无眠。   *   次日,就有人来安排她离开了。   环视这一屋子的堆金积玉,那些衣裳首饰古玩摆件儿,凤笙除了一身衣裳,只带走了吉祥。   “他那人阴阳怪气,见识的好东西太多,不把你带走,指不定你被他扔到哪儿去,不过以后可没有时间天天陪你了。”上马车后,凤笙揉着吉祥的小脑袋说。   马车将凤笙送去了盐运使司。   下车的时候,她才发现他们真在扬州,就在扬州城。她把吉祥往袖子里揣了揣,又扯了扯身上的男装,往大门里行去。   她还在想进去后,怎么解释自己消失的这段日子,范晋川已经从里面冲出来了。   “方……贤弟!”   范晋川黑了,也瘦了。瘦下来的他,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棱角分明。他很激动,看着凤笙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红,本来想去抓她的臂膀,不知想到什么,又收回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魏王殿下说你受了伤,不易挪动,我急着想去见你,却苦于无法分身。”进去坐下来后,范晋川说。   “魏王殿下是这么跟你说的?”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有打算把她藏于金屋当外室,不过是恐吓她的。   “殿下是这么说的,难道不是?”   凤笙低头笑了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想说这次多亏了魏王殿下相救,不然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听了这话,范晋川面露愧疚之色,如果不是想救他,她也不会身陷险境。这些日子这念头就像火烧一样的焚着他的心,可他却无人能倾诉,只能默默地独自品尝那锥心刺骨的滋味。   现在她终于回来了。   范晋川心中激荡,正想说什么,这时外面知春知秋收到凤笙回来的消息,急着想见她,自然说不下去了。   凤笙辞别范晋川,和知春知秋回到住处。   这个院子和以往没什么分别,却让凤笙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知春知秋两个哭得眼睛红彤彤的,禹叔看到她也十分感叹,庆幸她这次没出事。   没有人问凤笙这次身陷虎穴遭遇了什么,大家似乎都有默契的忘了这件事,而吉祥的出现也转移了两个丫头的注意力,让她们总算不哭了。   自打她娘死后,这还是凤笙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眼泪是这么可怕。   然后就是休息,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好好休息一番,包括范晋川也没来打搅她。不过凤笙却从知春知秋嘴里,以及禹叔那里,得知了她离开后发生的许多事情。   事发后,建平帝龙颜大怒自是不必说,下命追查缉凶。两淮一地的盐枭们这下可惨了,好多人遭受池鱼之殃。   而另一边,范晋川化悲痛为力量,并未忘记二人的大事。他照着之前和凤笙商量的计划继续进行着,而有感之前这件事,霍公公再也不敢指手画脚了。   急于替凤笙报仇的范晋川,难得展现刚强的手腕,借着淮南动荡,扫落了无数贪官污吏,一时间盐运司大牢人满为患。有着这些作为压制,淮南的新政进行的比想象中的顺利,如今一切已进入正轨之中,只待看效果如何。   而盐店之事,黄金福也布置的差不多了。   由他出面,打着官方的名头,在各地尤其是长江两岸设置官盐店和转运仓。官盐店批零兼营,一旦构设完毕,以后各地盐贩就不用来两淮运盐,只用购买盐引后,就近取盐即可,此事大概年底就能完成。   至于扫荡盐帮之事,据范晋川所言,是魏王亲自出面坐镇。   他派了卧底之人潜入盐帮,之后里应外合摸清了盐帮总舵的位置,对其进行了清剿,如今盐帮已荡然无存。   在这一系列的手腕之下,如今那些盐商大厦将倾,却又不敢妄动,据说最近范晋川身边的人出门便被人收买,可惜范晋川根本不吃这壶。虽然计划中间出了差错,但冥冥之中反而又回归正轨,甚至比凤笙当初预料的情形更好。   “唯独就是那江家的家主,本是已查出是他收买了盐帮的人,想杀人以绝后患。可就在要去人抓他时,他已经不知通过哪位花了半数家财买了自己一命,所以这次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大抵是心中也恨,所以禹叔说得格外气愤,不过这事凤笙倒是不意外。   “看来上面真是很缺银子,我说怎么派了个祸害来。”当初霍公公被派下来时,凤笙就猜测有蹊跷,如今也算和她的猜测不谋而合了。   “好了,闲了这段时间,闲得身上都快长霉了。走吧,出去逛逛。”、   “少爷,出去逛什么?”   “到处走走看看,不过少爷可没打算带你去,你老实在家看吉祥。”凤笙摇着扇子说,把知秋气得小嘴嘟嘟。   *   凤笙还真是就出去逛逛。   去了西湖、文昌阁,本还打算去东市逛逛,实在是累了,就找了个戏园子坐下看戏。   刚坐下,跑堂的看了茶,又端来数个瓜子果子盘,她身边的空位突然有人坐下。   正端着茶喝的凤笙,看了过去:“唷,这不是陈家老爷吗?您向来人忙事多,怎么来这地方看戏了。您坐的那地,我约了人,霸了人座可不好。”   陈家的家主老脸抽搐。   自打这新政推行以来,他们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扬州十大盐商,早些时候跺跺脚扬州就要抖三抖,现在变成了盐运司跺跺脚,他们就要抖三抖。   擅钻研之人,早就开始另谋出路了,当初骂黄金福败家玩意儿,败光了家产死了进不了祖坟的话,俨然都成了巴掌一下下打在他们脸上。竟是谁都不如那黄金福精,原来人家早就抱上了大腿,提前拿银子撤了。如今据说那黄金福操持着官盐店置办之事,得意风光自是不必说,而其背后之人,就是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之年的小子。   这个起家不过是范晋川身边的师爷,不过两年时间便以非正途出身,被钦封正七品文林郎。据说新政全是出自他之手,此人心机颇深,不动声色便算计了两淮一地所有人。   一步步,一环扣一环,其实这中间的历程,时至至今已经不是隐秘事,可恰恰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这些事就这么成了。   成得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回想起来懊悔不已,只叹当初该如何如何,实际上背心直冒冷汗。   此人高就高在,人家这算不得什么阴谋诡计,乃是阳谋。   瞧瞧人家现在,不是不动一兵一卒,他自己就主动找上门了。他得庆幸自己还没真老,还能跑得快,至少能跑在其他几家前头,这样才能给陈家挣得一线生机。   “老朽这算是不请自来吧,还望小友莫见怪。”   小友?这是忘年交的称呼了,要知晓陈家家主向来以刻薄不近人情著称,能这么泼下面子,也算是难得了。   “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有缘,那就坐下喝盏茶。”   这是愿意跟他谈了?   无人在意陈家家主是如何感叹,戏台子上的戏已经开始了。   鼓板的声音已然敲响,咿咿呀呀的唱腔绕梁不绝,时不时有叫好声。陈家家主心绪纷乱,恨不得将场子给包了,将这些人都赶走。   可这方大人偏生跟人不一样,这般地位竟就随便找个戏园子落座。凭着陈家家主的眼光,这样的戏园子也就给些班夫走卒消磨时间。   茶太差,果子瓜子盘粗糙,甚至他们所座的椅子都极为简陋逼仄,让他失了往日的从容感。   可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对方的意思很明显,而且他已经看到临着门那处,刘家的下人已经在等着了,斜侧面一座上,坐着程家的人。也许门外还等着鲍家人、汪家人、张家人。   “还请方大人高抬贵手,给陈家一条活路。”   也不知对方听没听见,因为这地方实在嘈杂,不是谈事的地方。   就在陈家家主心中忐忑,想再说一次时,凤笙突然说话了。   “两淮引岸苏、皖、赣、湘、鄂、豫,一共六省,仅凭黄金福一人也吃不了这么大的饼。”   新政推行也许对盐商有所打击,但并不足以动摇根本,大不了就是背弃盟友,转投新政。其实若不是身后掣肘太多,让一众盐商选择,他们是愿意投向新政的。   可这么多年下来,官商官商,十大盐商为了做大生意,保证势力,与官牵扯太深,盘根错节,没有刮骨疗毒的狠气,谁也不敢轻易改投。可如今已经不是改投不改投的问题了,一旦官盐店构设完毕,就是十大盐商大厦将倾之时,到时候只能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谁也不想家破人亡。   “看样子陈家主也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饶圈子了,这块饼可以分你一份,但作为代价,你需交出你们陈家的账本。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账本,指的是什么账本。我不光可以分了一份饼,还可免除你的后顾之忧,你说这买卖做不做得?”   陈家家主本来听了账本之言,脸色十分难看,可后面的话又让他面色怔忪起来,如果真照对方所言,陈家这是可以彻底从泥潭里脱身了。   “方大人可明白无后顾之忧的意思?”他咬着牙,抽搐着老脸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要跟人翻脸,实际上不过是年纪大了,管不住脸上的肉,一激动就抽抽。   凤笙笑了笑,摇了摇扇子:“我当然明白。” 第69章   凤笙要的可不是一般的账本, 说是盐商们的命根子也不为过。   里面记的不是别的, 而是这些年来他们和众多官员的交往, 哪位官员收了他们的好处,收了多少,什么时候收的, 都记着帐。这帐就是传家宝,一代传一代, 平时不轻易请出来, 留着保命用。   凤笙要这账本, 就是在要陈家家主的命。   可同样,她开出的条件也足够诱人。而且在新政的推行下,那账本已经变成鸡肋了,大势所趋, 即使他们请出账本,去逼迫那些官员为他们说话也没用, 因为两淮盐政改革是国策, 除非最上面那位换人。   所以也不是不能给, 到底要不要赌一把?显然陈家家主很纠结这件事,一时也做不出决定来。   “可否容许老夫考虑考虑?”   “我是没意见,就看别人能不能坐住了。”凤笙往一旁扬了扬下巴, 正是程家人的方向, “名额有限, 陈老爷应该知道, 这事抢的就是先机, 落于人后,可能就分不到三瓜俩枣了,您看看黄金福,再看看现在。”   “你要这东西作甚?你要知道,里面的东西一旦泄露,我陈家就要面临被报复的危险。”   “所以我才说能帮陈老爷解决后顾之忧,账本在你手里,最近以前那些和你交往的官员,如今还跟你来往么?是不是连面都不见,只有闭门羹给你?陈老爷子不是蠢人,应该明白现在是个什么形式。”   陈家家主浑身一个哆嗦,眼角抽搐起来。   是了,他会来找这位方大人,除了想保陈家家业不败外,也是想保一家老小的命。他今年七十多,坐在这家主位置上近四十载,这些年经由他手交往的官员数不胜数,不乏一些封疆大吏和朝廷重臣。   当初的迎来送往,几分薄面,如今在明知陈家要倒的情况下,会不会有人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拿出什么不该拿的,先下手为强?他不用细数,随便列出几个人名,便可轻易地要了他一家老小的命。   现在整个陈家就在一盆火上,江家的境遇历历在目,暗杀钦差那么大的罪名,竟然被人给他抹平了。抹平了是想保他命?不是,不过是想把江家最后一滴油榨出来,再来解决他。   敢下出这步棋的人,非同寻常人,陈家会不会步了后尘?不,陈家还没有江家那么大的脸面,根本不需要别人这么对付。   一时间,陈家家主目光闪烁不停,竟是越想越冒冷汗。再看坐在对面,含笑看着他的方大人,他折扇轻摇,眉眼清淡,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两淮的水之深,世人皆知,哪怕是陈家家主这种商人,也知晓点朝中的动向。借此地博弈的人马不知几路,姓方的这路,又是哪一路?   “陈老爷子,你要知道,我一个小小的七品散官,拿了这些东西能做甚?自然是有人需要了。”   与此同时,台上一阵锣鼓喧天,竟是演到了关键处。   忽然,腔调一转,由高转低,有一根弦断了。   “行,我答应你。”   凤笙露出满意的微笑。   *   为了掩人耳目,陈家家主半途恼怒离场,凤笙一直坐到把这场戏看完。   两人的不欢而散,竟是让另外几家都不敢上前。   不过今日能让她谈妥一家,已经出乎凤笙所料了。她不着急,可以慢慢来,多的时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星半点。   所以她坐着马车,围着扬州城逛了半圈,不光买了些零嘴果子,还买了不少糕点。中间为了一家老字号的锅饼,还在门外排了近半个时辰的队。   这让暗里跟着她的几路人马,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去的时候,凤笙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让知春知秋十分惊讶。   凤笙爱吃零嘴,平时家里都备着,可这次她许久未回来,家里的零嘴早就断了,没想到她今天一次买了半个月的分量。   两个婢子拿着东西去收着,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范晋川。   “方贤弟,我想跟你谈一谈。”   背着他的凤笙,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他时,却是面带微笑。   “大人想谈什么?”   范晋川目光暗了暗,凤笙只有公事时以及不高兴的时候,才会叫他大人,其他时候都是范兄,可不知什么时候,大人就成了他的代名词。   “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聊会儿。”   *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四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没有三月的倒春寒,没有五月的炎热,又是草长莺飞之际,外面葱葱郁郁,看着就让人心中舒爽。   既然只是聊聊,就没有那么正式,凤笙便提议在后面园子里寻了个地方坐。   小七泡了茶后,就下去了。   明明这种两人对坐喝茶、谈天说地的次数,也并不少,可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尴尬。   其实也不是尴尬,就是都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还是凤笙率先开了口。   “大人难得悠闲,这些日子所有的事,都堆积在大人一人身上,大人辛苦了。”   “我不辛苦。”   凤笙笑了笑,端起茶来喝,边喝边看着亭外的风景。   范晋川目光贪婪地看着她,魂牵梦萦的面孔,以为自己害死了她,万念俱灰之下,只能将悲愤化为动力,谁知她其实还好好的。   知道她安然无恙,他大醉一场,醒来后更有动力,因为还记得她临走之前对他说的话——记得我们的计划,你一定要完成它。   幻想着等她回来,他该如何对她诉说思念与担忧;幻想着等她回来,他一定勇敢对她坦述心事。可真等她回来,看到她与以往没两样的眉眼,那种清清淡淡似乎隔了层雾的感觉又来了。   那晚,软玉温香,纤指覆唇,似乎就像一场梦。   梦醒了,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可内心却是饥渴的,这种饥渴已经持续了多少日子,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曾经想过,等哪一日送走他娘,他若还一人,他若还未娶,就和贤弟这般度过一生也不错。   “凤笙,你嫁给我好吗?”   谁也没想到这句话会是这样一种情况说出口,凤笙手一抖,茶洒了些出来。她不动声色将手指上的茶水擦干,等看向他的时候,已经恢复了镇定。   范晋川没有看凤笙,似乎心中十分忐忑,直视着外面的风景,唯独不敢看她。   凤笙有些叹息,不知为何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但你记住,本王不要的女人,也容不得别人指染,所以你离范晋川远点……”   “范兄为何会动此念?如果是因为那晚,你该知道我那么做,其实是为了两全。”   听到这话,范晋川激动了。   “不,凤笙,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一直以为你是男子,所以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可你不是……”   *   亭子的后面,曼儿面露震惊地听着里面的对话。   甚至范晋川求凤笙嫁给自己,都没有她听到方师爷是女人来的震撼。   她没有再听下去,神色恍惚地走了。   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曼儿完全慌了,她早就发现范大哥对方师爷的感情不同寻常,可只要方师爷是男人,范大哥就跟他不可能。所以即使范大哥一直不愿意娶她,她也不着急,她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等。   像她这样的女子,什么都不懂,又无娘家依靠,她必须学会忍耐。这种忍耐以前她是不懂的,可她爹死后,家里换成哥嫂当家,她就懂了。   曼儿不笨,正确的应该是说她很聪明。   她如果笨,不会懂得在遭受兄嫂苛责,往鲍氏身上使劲儿,不会在村里人都笑话她男人有出息了,不会回来娶她了,主动跑到范家一跪就不走了,说要侍候鲍氏一辈子。   所以聪明的她在知道方师爷是女人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赢不了了。   她又想起当初刚来时看到的一幕——   薄雾还没散,天只有麻麻亮。   她抬眼看去,就见门边倚着一人,身形单薄,肩上披着一件外衫,眉眼疲惫,但难掩清俊之色。   这样一个男人。   幸亏他是个男人,如若是女人,她恐怕努力一辈子也赢不了对方。   她还记得她心中的庆幸,此时想起来却只觉得可笑。   ……   曼儿不知不觉走了回去,在院子里碰见鲍氏。   “怎么了这是,脸这么白?不是说给栓儿送东西?”   曼儿撑着笑:“娘,东西送去了。”   “那就不知道找他说说话?不是我说你,你要是有我当年的一半泼辣,你和栓儿的事早就成了,也不用我天天操心。”   曼儿站在那里听,一直到鲍氏不说了,才往屋里走去。   关上门,似乎一切都安静下来。   她该怎么办?也许,她不是没有办法。   *   曼儿悬梁了。   就在范晋川拉着凤笙坦述衷肠时,她悬梁了。   两人收到消息,赶过去,鲍氏哭得伤心欲绝,见到范晋川,就扑上去打他。   骂他不是个东西,一直拖着不愿跟曼儿成亲。   范晋川这会儿也有些懵了,还是凤笙上前去看了看榻上曼儿的情况,又让人去请了大夫。   曼儿没死,但是差一点就死了。   大夫开了药后就走了,让大家好好开解曼儿,还说若是人有寻思之心,再好的大夫都没用。   曼儿醒了后,就躺在床上流眼泪。   鲍氏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就是哭。就在凤笙打算离开的时候,她却出声叫住了凤笙。   她的异常之举,惹来了鲍氏的怀疑,这下鲍氏本来打算去休息的,也不走了。最后硬是逼着曼儿说出了原因,鲍氏才知道凤笙是个女人。   剩下的不用再问,鲍氏知道曼儿为什么想不开。   她罕见的愤怒,哪怕范晋川一直拖着不成亲,要把曼儿当妹妹嫁出去,她也没这么愤怒过。她和曼儿多年相依为命,几乎是将对方当儿媳妇也当女儿看,她心中早就憋着一股火,这股火因为凤笙是范晋川的师爷,范晋川一直很倚重她,所以她一直不好发出来。   如今竟然告诉她,方师爷是个女的,简直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新仇旧恨加一起,鲍氏骂了凤笙,骂得十分难听。哪怕范晋川从中阻拦,甚至发怒,她也没停下。   这间房顿时像个有着恶鬼的漩涡,凤笙只能仓皇而逃。   *   凤笙回去后,睡了一觉。   这一觉从黄昏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知春知秋也没敢叫她,她们也听说了曼儿悬梁的事,虽然对其中具体并不清楚,但她们还没忘凤笙和范晋川之间,那若有似无的情愫。   虽然这并不能证明什么,但曼儿这一闹,等于绝了两人之间的可能。   也许别人不清楚,但凤笙身边的人知道她是什么性格。   之后果然凤笙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在后宅的时候少,出去忙居多。谁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知春和知秋也不敢问。而范晋川自那日后,也没再来找过凤笙,似乎那日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一更的梆子响了,凤笙才满身酒气回来。   不过她没有喝醉,好像是去应酬办了什么事。   她刚走进住的院子,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   “方贤弟。”是范晋川。   他眼中充满了血丝,脸上带着青茬,形容憔悴。   凤笙身体僵了一下,问:“有事?”   “下个月十八,我和曼儿办婚礼,希望你到时候能来喝杯喜酒。”   “好,到时我一定来。” 第70章   凤笙转身欲走, 范晋川叫住她:“方贤弟。”   “还有事?”   他苦涩地笑了笑, 摇头:“我替我娘向你道个歉, 她那日不该口不择言骂你。”   “没事,伯母是长辈,她也是误会了什么, 才会如此。”凤笙不在意地笑着说。   “这就是你不接受我的原因?”   是的,那日凤笙并没有接受范晋川, 只可惜话只说了一半, 就被曼儿的悬梁给打断了。   “算是吧, 但也不全是,我现在无心男女情爱,范兄应该是知道的。而且——”她转头看向他,微笑:“不管我接受不接受, 范兄已经有了结果不是吗?祝你和曼儿姑娘,举案齐眉, 早生贵子。”   这些话一下子击垮了范晋川, 他连苦笑都撑不住了, 肩膀垮了下来。   半晌,才道:“对不起,打搅你了。”   凤笙点点头, 匆匆进了屋。   范晋川看着她消失的地方良久, 才慢慢转过身。   凤笙进去后, 对知秋说:“明天看见禹叔, 让他在外面找个房子, 咱们尽快搬走。”   知春问:“少爷,怎么突然想到要搬走,这儿住的不是挺好?”   “少爷说搬就搬,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知秋一面说,一面将知春拉走。   凤笙听着两个丫头在外面小声说话,疲惫地揉着额头,靠进椅子里,她在想自己现在进行到哪一步,却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站起来,去了书房,只点燃了书案上的一盏灯。   晕黄的灯光徐徐照亮四周,她站了一会儿,才来到书案后坐下,翻开上面放着的一卷文书。   *   时间就在忙碌中慢慢度过,时间很快就到了十八这一日。   范晋川的婚礼并没有大办,不过是请了几个相熟的友人,不过倒是从前天开始就有人送礼。这些礼他没有收,通通都让下人退了回去。   凤笙到时,范晋川一身新郎喜服正招待客人。   见到凤笙,他愣了一下。   距离上次见面,范晋川消瘦了不少,不过精神似乎还不错,他面带微笑地对凤笙拱了拱手,说了句你来了。   见到他这态度,凤笙也放下心来,她还真怕当着人面他也失态,那可就尴尬了。   婚礼进行的很快,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拜堂仪式。   鲍氏眼含热泪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范晋川和曼儿,道:“看着你俩能成亲,娘就算是现在死了,也能合眼了。”   “娘。”头上还顶着盖头的曼儿娇羞道。   “娘,这种时候,你说这些做什么。”范晋川道。   鲍氏擦了擦眼泪:“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娘确实不该说这些。”   范晋川一位好友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快将新娘送入洞房,子晋你也快点出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   凤笙随着人群去了东厢。   方才行礼之前又来了几位客人,为首的竟是扬州知府杜明亮,他与范晋川是同座师,与他一同的都是几个上官。范晋川如今忙着不能出面,只能凤笙出面招待,陪着喝了茶又说了话,直到范晋川匆匆赶来,凤笙才退了出去。   另外两席则都是范晋川的友人,以及衙门里面的人,凤笙坐在友人的那一桌,这些人里她一个不认识,不过有个叫陆子曰的年轻男子总是找着跟她说话。   这个叫陆子曰的,看不出其来路,只能从打扮上去看是个文人,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倜傥,行为狂放,言语不羁。   凤笙听范晋川提过陆子曰几次,知道此人与他十分要好的朋友,不然真不敢想象这等人物竟是范晋川那书呆子的好友。   “凤甫贤弟,怎么不进去喝酒,反倒站在这里纳凉。”   凤笙转头看去,竟是陆子曰。刚才酒过三巡,凤笙借口如厕出来了,见外面夜空甚美,夜风清凉,便没有进去。   “里面太热,在外面透透气。”   “倒也是,彼此也不熟悉,喝酒喝得也不痛快。”   “怎么子曰兄也出来了?”   “子晋被拉去喝酒了,我这人脾气怪,和很多人都聊不来,就也出来透透气。”陆子曰爽朗笑道。   见此,凤笙倒是对此人增添了几分好感,里间坐的杜明亮等人,无不是当地首屈一指的高官,外面那两席不管有意无意,似乎都有攀交之态,这陆子曰据说常年居住扬州,能做到这点十分难得。   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过陆子曰似乎对凤笙很好奇,眼神一直有意无意在她身上打转。   凤笙被看得有点不悦,正想托词离开时,陆子曰突然道:“我忍了很久,说句话你莫见怪,范子晋就是个书呆子,你莫与他计较。”   “陆兄何出此言?”   “你和他的事,他早就跟我说过,在你还是个男儿身的时候。”   凤笙笑容僵了下,皱起眉。   陆子曰似乎看出她的不悦,笑着道:“他真是个傻子,有一阵子特别困惑迷惘,就把事跟我说了。他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太墨守成规,太讲究道德礼教,又是个大孝子,所以你们之间这个结果是注定的。”   “陆兄,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误解?好吧,就当是我误解,其实我没有恶意,不过是想逗逗你开心,没想到又说错了话。不过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替你打抱不平,也挺佩服这种场合你也能来了,他还真是挺浑的。”   凤笙敛目一笑:“看来陆兄是真误会了什么,我与范兄相交已久,他即是我上峰,我又与他共事,今日是他大喜,我自然要来。”   “真是如此?”   “难道还有什么?”   陆子曰看着她一笑:“罢,看来是我多虑了,凤甫贤弟千万莫怪。走,喝酒去,我先自罚三杯,就当是给你赔罪了。”   *   等凤笙从盐运司衙门离开时,已是夜深人静了。   她有点喝多了,那个陆子曰一直找她喝酒,她花了很大力气才摆脱他的纠缠。此人倒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个酒疯子。   刀七驾着马车在外面等她,凤笙上了车,就靠在软垫上,揉了揉额头。   这时,她感觉到不对,车里还有个人。   看去,竟是魏王坐在那。   魏王穿了身石青色绣暗纹锦袍,衣襟与袖口处俱用金线绣了繁复的花纹。一头乌发尽数拢束在头顶,用一只白玉冠扣着,更显其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你怎么在这儿?!”   凤笙往四周看了看,才发现不该是她问魏王,而是魏王问她,因为这马车明显不是她的。   “范子晋婚礼,本王来送礼。”   “那我怎么在你马车上?”   魏王看着她:“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哎,不是。”凤笙揉了揉眉心,问:“那殿下看见我的马车没?”   “没看见。”   “那让车夫停车吧,我下去。”说着,凤笙就起身去掀车帘,被魏王一把拽住了手腕。   凤笙回头看他,他还是没看凤笙,面向前方,神情淡漠。   “既然上来了,本王送你回去。”   “我家车夫会寻我的。”   “本王已经命人去告知他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不过明摆着魏王不打算解答,凤笙也只能坐下。   马车往前驶去。   不得不承认魏王的马车就是好,反正凤笙坐着一点颠簸感都没有,不像她那一辆,只能用各种软垫来填充车厢,用来缓解不适感。   不光不颠簸,挨着车壁还有个小几,小几上放着风炉和泡茶的物件,也不知什么原理,这些东西放在几上竟纹丝不动。   “茶。”魏王指了指她面前,凤笙这才知道这茶是给她的。   她端起来喝了一口,想说话吧,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可不说又觉得怪怪的。   “殿下既然是来送礼,怎么没进去?说起来是喜事,也能讨杯喜酒。”   “里面有本王不想见的人。”   凤笙哦了声,就没说话了。   沉默继续,她突然想到件事,说:“我换了地方住,车夫……”   “他知道。”   车夫怎么知道的?   不过这话,凤笙没有不识趣的问,她其实知道魏王对她有着不寻常的关心,她的很多事,他都知道,神通广大到让人麻木了。   “你要那些盐商的账本做什么?”魏王端起茶,啜了口问。   这话问的,让凤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她还在想措辞时,魏王又道:“适可而止,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什么是不该做的事?”   魏王放下茶盏,往后靠了靠,眼神意味悠长:“我以为你明白。”   “魏王殿下不要多想,这不过是他们投诚的一个把柄。毕竟他们之前还千方百计想要我的命,我又怎么知道他们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这个借口有多拙劣,凤笙自己都不想去细细思考,可一时之间,她也就只能想到这么个借口。   “本王要回京一趟,可能过段时间才会回来。”魏王突然说。   凤笙抬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尴尬。   他回京,跟她说干什么。   “祝魏王殿下一路顺风。”   “记住本王的话,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以卵击石,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凤笙干笑了下。   这时,马车停了。   她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见到了她住的地方。   “魏王殿下,我到了,后会有期。”然后不等魏王说话,她就跳下了车,速度快的像逃命。   魏王失笑下,敲了敲车壁,马车很快离开了这里。   站在门口的凤笙松了口气,等魏王的马车走后,才发现刀七驾着马车,一直跟在后面。   “少爷,没事吧?”刀七跳下马车问。   “没事,进去吧。”   另一边,伪装成车夫的德财问:“殿下,那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顿了顿,魏王又道:“你留下,看着她。”   德财犹豫了下,道:“是。”   这也就是他,如果是德旺,大概又要问一万句为什么。 第71章   谁也没想到始于建平三十年, 至建平三十一年止的朝野动荡, 竟是由一个小小的文林郎拉开序幕。   起源不过是随着新政的推行成功, 盐运司衙门开始整顿两淮盐道。   对此,建平帝是乐见其成的。   朝中无人不知,若论世上最贪的那一批官, 除过盐官不作他想。若不是这些盐官贪腐,两淮盐道何至于衰败至此, 虽如今新政改革, 效果喜人, 可其中人力物力耗费巨大。甚至于建平帝来说,改革新政,他承担了难以想象的压力,自然对这些官恨之入骨。   基于上面是这种心态, 由凤笙带头开始的整顿,进行的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这件事是凤笙自己独揽过来的, 她把新政的种种后续事宜交给了范晋川, 自己接下最艰难的这一环。   起先范晋川根本不知其意, 只当是方凤笙嫌弃他不擅长此事,再加上两人中间还有那么件事,几乎是凤笙说什么, 就是什么。   可等事发之后, 他悔之晚矣。   凤笙联合了数家盐商, 先以报效捐输之名凑够了五百万两白银给朝廷, 彼时朝中正因缅国入侵大周疆域, 激起一场对战热议。其实这个问题早就在议,但因国库空虚,一直按而不发。   虽两淮盐政改革,效果显而易见,但筹集巨额军费不是一朝一夕可完成,大周曾对战过一次缅国,因地势原因,又因战线拉得太长,功败垂成。如果再开启第二次战争,就再无停下的可能,如若后续军费跟不上,等于前面全部无用功,还可能面临大周国威尽丧的可能。   这是主和派的一群官员的言辞。   可建平帝却是主战派。他早已对缅国视为肉中刺,可惜碍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达成,如今好不容易朝中风向是一面倒的情况,却又被最后一步给拦住了,所以扬州传来的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让之龙颜大悦,不光准许了这几家盐商获得在两淮盐区筹办官盐店的资格。还加封了凤笙一个奉议大夫的散阶,并允许其有督查两淮盐道之资格。   这等于是给凤笙转正了,以前她干什么事都得打着范晋川的旗子,才能插手两淮盐政之事,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现在有了这么一道旨意,等于凤笙拥有了独立的资格。   也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能独自揽下整顿两淮盐道衙门的事宜。   收到命令后,凤笙便开始着手此事,不光把查历年账目的事搬到台面上来,还开始协同盐运使贺纶对涉嫌贪腐的官员进行刑拘问话。   一时间,两淮震荡。   其实都知道这件事迟早要来,不然明里暗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反对新政推行,可真当事情降临,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仓皇失措。   凤笙比想象中更雷厉风行,人证物证俱在,又有历年旧账作为佐证,一时间许多官员纷纷落马。   人证自然是那些盐商,物证则是他们的账本,不过即使知道也晚了,姓方的既然敢拿出来,这些盐商又敢出面作证,说明已经在建平帝面前过了明路,这是陛下要收拾他们。   基于这种情况,涉事官员几乎没有人做困兽挣扎,但凡锦衣卫上门,都是宛如死狗一般,听之任之让人带走自己。之后去了盐运司衙门,也是知无不言,速速招供,也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甚至有许多人因为心虚,早早就做好准备,送走了妻儿,遣散下人,就等着让锦衣卫的人上门。   这些事情为市井百姓所知,以前看到锦衣卫个个惧怕不已,现在则是拍手称快,甚至有人编了童谣在市井流传,让人闻之莞尔。这倒是出乎了童百户的意料,让他不禁和凤笙感叹,本是协助办案,没想到现在如此风光,反而对锦衣卫的名声有所改善。   当然,这不过是表面上,背地里却没有这么太平,随着凤笙越往下查牵连的官员越多,多少人狗急跳墙想杀人灭口。不过这口注定是灭不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只能求上面有人发话,而方凤甫足够识趣,知道什么能查什么人不能查。   这是官场的惯例,但凡是人总有派系,总会怕死。即使陛下想整顿两淮,也不可能把所有官都撤了查办,定会有人漏网。如今都在暗中祈祷自己就是这漏网之人,当然少不了走后门托路子求人庇护。   暗中打招呼之人众多,打招呼的手段也是千奇百怪,不一一列举。其中以范晋川那边最多,不过范晋川倒是一直没来找过凤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盐运司同知魏统新落马被抓,事情已到了烈火烹油之态。   贺纶又一次来找凤笙,脸色十分凝重。   “你该收手了,此人背后是谁,你应该明白。这阵子咱们一直顺风顺水,是他们知晓螳臂挡车,弃卒保帅,可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陛下都不会站在你这边了。一旦他们群起而攻之,你将只能沦为齑粉。”   贺纶说的凤笙自然懂,可她恰恰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这阵子她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和那些官员斗智斗勇,可她非但不疲累,反而有种亢奋的感觉。因为她知道离她的目标渐渐近了,现在她每走一步,就是在逼着对方出牌,直到对方无牌可出,一直藏身在后面的大鱼就出来了。   其实凤笙本可不用如此激进,她还有更多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但那些办法无不是要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积累自己,直到自己力量足够强大时,敌人就不可怕了,但这并不就代表一定会赢,因为你在积累的同时,别人也在积累。   对方出生就是天潢贵胄,也许未来还是一国之君,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唯一的机会,她绝不会放过。   “你简直是疯了!”贺纶拂袖而去。   可下午他又来了,还是那么的循循善诱,这次却多了哀求。   “你还这么年轻,何必如此较真,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是非黑白,水至清则无鱼,眼看着你和子晋把新政推行下去,造福两淮百姓和朝廷社稷,我作为其中一员,是很激动兴奋的,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作为一个官的真谛。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的前途远大,何必就跟这件事杠上了。”   凤笙只是微微一笑,道:“贺大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总得有人站出来。”   贺纶一愣:“没听过。”   “这是我爹说的,可惜当时我不在。”   凤笙站起来去泡茶。   贺纶低着头,本来昂扬七尺男儿,如今垮了肩,赧了面。   “凤甫老弟,我很抱歉这条路,我没办法陪你走下去了。如若只是我一人,我定然陪你痛快一场,可我有娇妻幼儿老母,还有贺氏一族几百口人……”   凤笙看向他。   其实连她都没想到贺纶会是陪她拉开这场序幕的人,当初让马师爷点拨他,只是为了不想让他坏事,却万万没想到他变化如此之大。甚至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却一直在保她,这些日子贺家的大门多少人踏过,又是什么人踏过,她多少知道点,他能做到这样,已经出乎他的所料。   “贺大人不用羞愧,我懂。”   “可我……”   贺纶突然一声怅笑,背过身:“再说下去,连我自己都觉得矫情了。罢,退缩了就是退缩了,又有什么好遮掩羞愧惆怅的。凤甫老弟,我祝你心想事成,名垂青史。”   贺纶离开了。   凤笙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又回到书案后坐下。   她叫来了禹叔,把她身边的人都叫了来。   这些人并不多,除过知春知秋,便是刀七那些人。知春知秋她没有留,无论她们怎么不愿意,依旧让禹叔将她们送走了。   待二人下去后,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凤笙看着这些人,桌上放着一些银子,之前她说过,想走的她绝不留,可以拿着银子离开。   “少爷,我刀七是草莽出身,不懂什么大道理,家里就只有这么个婆娘。我和婆娘欠老禹几条命,他既然奉你为主,你就是我主子。而且在这里待着也还不错,就不说什么走不走的话了。”   “我跟我男人一样的想法。”胡四娘笑着对凤笙道。   “刀哥都不走了,我们自然也不走了,反正我们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   “拿了东家的银子,就得替东家卖命,命还没卖出去,走什么走。”   “散了散了,走,喝酒去!”   这些人勾肩搭背地都走了,背影并不好看,甚至是粗鄙的,凤笙却有一种热泪盈眶之感,所以她的脸僵得厉害。   “少爷,我们这些人和那些读书人不同,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少爷还在一天,就一天守在你身边。可是少爷,即使我心心念念都在想替老爷报仇,也不希望你拿自己去赌。”禹叔有些感叹道。   “我们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都是拿命在赌,这次就赌把大的。”   *   晚上的时候,范晋川来了。   一袭蓝衫,孤身一人,让凤笙想到当年在荒野山岭的小客店里,背着书箱带着书童的他,就这么冒着大雨闯了进来。   范晋川也想到了当年,当时他十分窘迫,她摇着折扇替他解了围。   “方贤弟。”   “范兄。”   相视一笑中,什么情爱痴缠都烟消云散,她还是那个足智多谋的方贤弟,他也还是个正直有余却不够聪明的范兄。   “如果早知道你打着这种主意,我一定在那时便阻止你。”   “其实我早就在布局了,只是你不知而已。”   范晋川忍不住一笑,笑容有点苦涩:“每次你做什么,我总是后知后觉。”   “我只是不想害你罢了。你要知道,在这场事中,我最不想害的就是你,毕竟从始至终都是我在利用你。我这个人太过自私,不想欠别人的情,也不想承谁的恩,却屡屡受人恩惠,如果这次再把你牵扯进来,即使我大仇得报,也会心中不安一辈子。”   “所以,我没有一定要加入进来。但是——”   范晋川这转折有点突兀,凤笙下意识看过去,就见他笑得有几分苦涩,有几分如愿以偿,其中内容太过复杂,她一时竟有点愣了。   “但是没说我不能偷偷帮你。我估计要不了多久,你可能会被叫入京述职,具体为何你应该明白,我已经联系了朝中的友人,替你在朝堂上说话,尽量多给你争取些时间,吴王、赵王、襄王应该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之所以一直没出手,大概是在等看谁先出手,如果他们加入进来,你的压力应该可以减轻。至于之后——”   范晋川顿了下,表情变得有些忧心忡忡:“浑水摸鱼虽可以缓解一时,却无法根本,之后的路就需要你一人去走了。如果可以,尽量把自己放在明面上,他们才不敢动你。”   凤笙很惊讶,她没想到范晋川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他的所言,恰恰与她所筹谋不谋而合,两淮只是临时战场,如果想让那个人付出代价,主场必然是在京城。也许建平帝现在已经对她失去了耐心,正等着将她押入京城,名为述职,实则让她消停。   就是因为算中了这些,所以最近她一直不眠不休,因为她在这里能拿到的东西,都是进京以后她保命的砝码。   凤笙一直没觉得范晋川愚笨过,顶多说他不识时务,正直有余,可他竟然懂这些,这样的人算是大智若愚吧。   “谢谢,如果我走了以后,两淮的事就靠你了。你要知道哪怕我内心一直想大仇得报,我还是希望这个地方能够好。”因为这里除了贪腐坏烂,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例如那年扬州城外的分别,例如府衙中她硬赖上要给他做师爷,例如贺纶,例如邹运判,例如王老,例如小虎子,例如勾庆,例如那夜运盐河被救,太多太多,说不清的回忆。   “我知道”   ……   凤笙送走范晋川,刚准备关上屋门,外面出现了一个人。   是德财。   “主子说让你即刻收手,他现在因事缠身没法过来,待事情一毕,立刻过来。”   这已经不是德财来的第一趟了,认真来说是第三趟,但他每次说什么,凤笙从来就没听过。   “你告诉他,晚了。让他不要过问其中的事,我不想连累他。”   之后凤笙便关上了门。德财想起魏王在信中所言,如有必要,可以直接动手,正准备破门而入,从旁边走出一个人,是禹叔。他又看右边,是转着刀花的刀七。   他不是对手,德财退了。   禹叔和刀七对视一眼,正待退去,门又从里面打开了。   是披上披风的凤笙。   “去盐运司衙门大牢一趟。”   *   若论整个盐运司衙门,如今守得最密不透风的就是大牢。   因为把魏统新关了进来,狱卒们全部都换了。   凤笙的突然造访,牢中一处石室中燃了数根火把,照得满室通明。   一张偌大的太师椅,摆在上首处,凤笙端坐其上,身旁站着刀七等人。对面则是一个身穿囚服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盐运司同知魏统新。   这魏统新任盐运司同知已有近七载,送走了数任盐运使,与各大盐商来往丛密,在两淮说是只手通天也不为过。可这样一个人物,包括魏统新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被抓。   要知道他能坐在这样的位置坐六七载,背后是谁还用说吗?万万没想到,这改革盐政竟改革到他的头上。   不过自打被抓进来,一没人来问他的话,二没人来对他用刑,三每天好吃好喝的侍候着,魏统新又放下心来,他想起之前两淮震荡上面递来的话,让他戒骄戒躁,想必这些人不敢动他,还是惧于他背后之人,也许抓他进来,不过是走个过场。   基于这种心态,魏统新对于自己大半夜被从牢房里提出来,根本没放在心上。甚至有人问他话,他也是爱答不理,只嚷嚷着要睡觉,直到有人拿着一把刀贴上他的脸。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希望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这样你可以早点去睡觉,我也能早些回去。”   ……   等凤笙从大牢里出来,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回到宅子里,她并没有去歇下,而是用冷水洗了把脸,来到桌前吃方才经过的早食摊上买来的早饭。   正吃着,童百户来了。   凤笙看看门外,问童百户:“童哥,吃了吗?”   “凤甫老弟。”   “有什么事,吃过早饭再说,皇帝还不差饿兵。”   后面这句话,让童百户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却看不出什么。   他坐下,陪凤笙用早饭,却是没怎么吃,倒是凤笙吃得很认真。   等用完后,凤笙用帕子擦了擦嘴,才道:“童大哥这么早到访,所谓何事?”   “收到口谕,陛下命我们押解你进京。”顿了下,童百户又道:“圣命难为,不过凤甫老弟你放心,我一定安安全全把你送到京中,决不让你在半路出任何闪失。”   凤笙站了起来:“走吧。” 第72章   这一路山高水远, 不过有运河,只用走水路就好。   因为是童百户负责押解凤笙入京, 这些人凤笙都认识,所以禹叔等人也被准许同行。   也算是多一份力量保护凤笙, 毕竟这一路上,连童百户都知道可能不太平。   可知道归知道,却没想到会不太平成这样, 路程才走了三分之一,他们已经遭受了三次袭击, 锦衣卫的人伤了数十个。没办法, 童百户只能就地停下,住进当地官府, 给京城送信, 等待上面的命令。   过了几日,命令下来,又在当地卫所中多调了一队人马帮忙护送。至此, 这个队伍已经庞大到近百人护送。   即是如此, 一路上也没少出各种问题, 光禹叔等人发现的, 在食物里下药, 企图放火烧船的,就有数次。再往前走, 水路稠密复杂, 一旦出事, 将难有逃生机会,于是一行人兵分三路。   其中两路改走旱路,还有一路继续水路。   这行举彻底分散了袭击者的目光,都以为方凤甫应该是在走旱路的那两队中。毕竟水路太过明显,就这么一条路,护卫的减少,等于把自己的命交在敌人手中。   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凤笙恰恰就在大张旗鼓走水路这队中。   这主意是凤笙自己提出的。   之后的路程中,虽没少出些小乱子,到底目光被分散了,还算走得比较顺利。等到通州下船时,所有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通州历来有京师门户之称,运河也是在此截止,从这里到京城快则一日,慢则两日就可到。这一路行来,所有人都累得不起,便在此落脚歇一日再走。   而就在这一日中,最近一直游离于人世之外的一行人,也终于知道这阵子朝堂上发生了什么。   正确来说,发展的趋势挺有利于凤笙。   之前因为凤笙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朝中弹劾她的官员如过江之鲫,这也是为何建平帝会下命押解她进京的原因。之前几乎是一面倒的状态,可命令下来后,朝堂上突然多了一些替她说话的官员。   刚开始只是几个清流官员,势单力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渐渐的人越来越多,竟与那些弹劾的官员分庭相抗起来,这些人旁征博引、言之殷殷,阐述近些年两淮盐政陋习弊政之祸害,又声称方凤甫之举乃利国利民之举,为何在你等口中竟成了祸国殃民。   总而言之,朝中因杀不杀方凤甫,激发了很激烈的争吵。同时也有人很尖锐指出一个问题,方凤甫就算查盐政贪腐的行举再是高调,终归来说此人一没贪赃枉法,二无收人贿赂,不过尽忠职守,为何竟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她到底是触动了谁的神经,谁在怕查下去。   有人提出将魏统新押解进京审问,因此又引发一场口水大战。据悉,有人甚至在朝会上动了手,还是建平帝发了怒,才止息。   不过都知道这事还不算完,那方凤甫马上就要入京了,等他入京后,才是大戏最精彩的时候。   如今童百户一行人走到通州,京中很多人都收到了消息。一时间,表面上看着不显,实际上盯着此处的又何止一家两家。   ……   凤笙睡了一觉起来,童百户亲自给她送了饭。   现在凤笙每日用的饭,都是童百户亲自盯着人做的,就怕有人在里面动手脚。   知道凤笙不喜欢有人盯着他用饭,童百户放下托盘就离开了。不过门外还守着人,一旦遭遇袭击,凤笙只要叫一声就会有人冲进来。这已经是目前情况下,既能保证其安全,又能相对给她些自由的唯一办法,因为自打到了通州后,禹叔等人就离开了,这地方众目睽睽,他们再留下不合适。   饭菜很丰盛,有三菜一汤。   凤笙拿起碗筷吃起来,她吃得很慢,果然几口饭吃下去,在饭里发现一张小纸条。   她放下筷子,打开那张小纸条,是陌生的笔迹。她没有细看,将小纸条揉成一团扔在桌上。   菜里面有一条河鱼,凤笙用筷子去挑鱼肚子,果然里面也有一张。打开看,又是一个陌生的笔迹。   这种情况最近在她身边屡屡发生,她有时候真的挺佩服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做到一餐饭里可以塞进几家的纸条。   而这些纸条无一例外都是在给她递一类消息,怎么将太子拉下台。   这些消息内容千奇百怪,甚至基于此,凤笙还获知了很多太子不为人知的秘密。例如太子某某小妾,是某某官员弟弟家的庶女,还例如某年某月哪位官员给太子送了好处。   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她就成了一把箭,一把对付太子的弓箭。现在很多人在给她递箭矢,就想让她一箭将太子射下马。   这些人会不会太高看了她?   凤笙失笑,也没了吃饭的胃口,去舀了汤来喝。   舀汤的时候发现手柄不对,有些粗糙。这种情况近日发生过两次,凤笙并不陌生,将汤勺翻过来看。   总算有个正常的了,手柄上刻了几个很小的字,勿动勿言,等我。   这是魏王的消息。   也就只有他,递来的消息内容是这样。   这样的消息,她上次也收到过一个。   凤笙继续喝汤,半碗喝完后,将汤勺的手柄放在碗底蹭了两下,上面的字迹便消失了。至于那几张小纸条,她则撕碎了丢进汤里,拿汤勺搅一搅,还是一碗汤,不过是加了料的。   她起身去洗手净面,正拿着帕子擦脸时,外面传来童百户的声音。   “凤甫,吃好了没?吃好了,就准备启程。”   凤笙走过去开门:“童大哥,怎么如此着急?”   “早一日到京里,早一日安身,你不知道最近兄弟们都已经到了极限。”   是啊,即使在通州休整的这一日半,其实也是给凤笙休息的,锦衣卫的人则都还打着十二分精神,就怕临到地方出了事。   “我无妨,随时可以走。”   很快这一行人再度启程,渐渐逼近京城。   *   方凤甫一行人到通州的消息,自然也递到了太子手里。   不同于别人,他则充满了焦虑。   他怕的不是方凤甫,而是有人借着此人生事。事实上最近那些乱子,哪件不是因此人生出的,所以太子在还没见到方凤甫之前,就对其恨之欲其死。如果早知道此人会给他生出这么多事,他一定早在之前就让人杀掉对方。   可谁也想不到,包括太子铎,他甚至从没见过这个小人物,也不知对方为何总针对着他来。   实际上这不过是个错觉,他与方凤甫远无怨近无仇,对方也没提过他一个字。可恰恰太子在这场事中损失太大,那边不紧不慢按部就班,是决然不会知道这边断了多少腕,只剩那最大也是牵扯最深的一个人,本以为对方没有胆子动的,可偏偏就动了。   太子来来回回地踱步着,上好的波斯地毯被其走出了两道很明显的痕迹。   没有人敢打搅他,哪怕是最近最受他宠爱的一个小妾,在外面闹着要见他,也没人敢通报。都知道太子爷这阵子脾气暴躁,当他闭门在书房的时候,就代表绝不能打搅,不然轻则脱层皮,重则掉脑袋。   可还是有人来敲了门,声音很轻,充满了战战兢兢。   “何事?”   “殿下,皇后娘娘派人来了。”   这句话止住了太子的暴躁,他一挥手道:“让他进来。”   很快人就进来了,是个太监。   等对方抬起头来,太子才发现此人是何年,乃是陈皇后的心腹太监,颇受起倚重。   “何公公,怎么今儿你来了?”   “奴才奉娘娘之命,特来传几句话。娘娘说怕别人说的话,您听不进,就让奴才来了。”   太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娘娘说让殿下戒骄戒躁……”   太子口气烦躁地打断他的话:“何公公,你也是知道最近这些事的,都这种情况,母后还让孤戒骄戒躁?”   何年矜笑道:“越是乱,殿下越该冷静,只有这样才不会乱了方寸。殿下大概不知,方凤甫一行人在从通州前往京城的路上,碰到有人半路截杀……”   “是谁?又是谁往孤头上栽赃?!”太子暴喝。   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其实从方凤笙一行人上路开始,便有多路人马盯着他们,所以一路上行来他们所碰到的袭击,这几路人马也都心知肚明。   太子倒是曾经有过杀人灭口的想法,却被陈皇后命人拦住了。谁曾想他没出手,暗中出手的人倒是不少。   这无疑就是在栽赃,现在朝堂上谁不知道方凤甫为何会被押解进京,人人都巴望他进京,就只有他这么一家不想他进京,那么是谁下手毋庸置疑。   什么叫做跳进黄河洗不清,太子平生以来第一次有这么深刻的感悟。   “难道是母后命人动手的?”见何年不答话,太子猜疑道。   陈皇后不是没干过这种事,之前太子气恼自己被人栽赃,陈皇后阻止他下手,而她自己反倒其行命人对方凤甫下手。   按照陈皇后所言,方凤甫进不进京不重要,他进京后会说什么也不重要,旁人如何攻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建平帝如何想。   这么堂而皇之杀人灭口,太子明知还故犯。难道真是明知故犯?更多的是别人栽赃吧。   所以太子越是饱受攻击,建平帝越是会偏向他这一方,因为当年建平帝当太子时,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是娘娘,不过人没事,被从法华寺回来的魏王殿下所救,如今被魏王护持着入京,大概今晚就会到。”   “魏王?”太子沉吟,突然一把抓住何年的手:“何公公,你说……”   “殿下,不要动其他心思,娘娘让奴才来就是为此。且不说魏王肯定不会听殿下的,这个时候魏王真若出手,您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娘娘让奴才来,就是告诉您,如果没有其他意外,此人不足为惧,陛下让人押解他入京,不过是装个样子,也是想试探暗中有多少人觊觎皇位。殿下您记住,只要您不乱,娘娘不乱,没人能动摇您的地位。”   何年已经走了,太子去了椅子上坐下,终于暂时安心了。   *   另一边,被截杀冲散的队伍与魏王的队伍组合,再度踏上行程。   魏王打着保护之名,坐进了凤笙所坐的马车。   他从一上车就黑着脸,凤笙也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想装作就不认识,可此人为她做的事太多,她实在是没脸做得那么过分。   “相逢即是有缘,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殿下。”   魏王近乎贪婪的在她身上巡睃着,人黑了,也瘦了。现在魏王真想打她一顿,他长这么大,见过最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女人就是她。   他甚至来之前就计划好了,怎么好好教训她一顿,可见着了人,才发现还是舍不得。   “不是有缘,本王是专门来见你的。”   凤笙讶然。   也就是刚才那场袭击,是魏王故意弄出来的,他贼喊捉贼?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   “发现不了!”他既然做,肯定是万无一失。   “过来?”他伸手。   “过去干什么?”凤笙有点慌,问了个蠢问题。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哪儿那么多废话!”说着,他一把将她扯过来,人就亲了过去。   叫你过来,当然是为了亲你。   魏王亲得比前几次都贪婪,凤笙本来还想挣扎两下,不知想到什么,弱了挣扎。直到把彼此都亲到快窒息,魏王才松开。   “本王之前给你传的话,记住了没?”   “什么?”凤笙有点迷糊,下意识问。   隐隐有磨牙声。   “方凤笙,本王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本王知道你想报仇,但你别忘了你面对的是何人。是一国太子,他五岁便被封为太子,如今已二十余年,其出身中宫,乃陛下和皇后之嫡长子,身份贵不可言。而陈皇后是陛下原配发妻,两人又是少年夫妻,如果你以为仅凭你小小的布局,便能杀了太子,恐怕这么多年来太子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这些话魏王是抵着凤笙耳朵说的,说得咬牙切齿,还让她耳朵有点痒。   凤笙当然知道这个太子不好对付,如果好对付,她这次也不会兵行险着。可就如他所言,这样的人,错过这次机会,她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   凤笙挂起灿烂的笑,往后退了一点:“现在已经这样了,魏王殿下就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   “你知不知道,当你踏入京城的那刻起,你就是个死。陛下如果想保太子,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不定陛下不想保太子呢?”凤笙打着哈哈。   “陛下如果不想保太子,你现在不会在这儿。”   所以这就是个死局,凤笙十分清楚,但她还是来了。   “我知道自己小命马上就要玩完了,那魏王殿下这趟来所谓何意?”   这话又激怒了魏王。   “你是算准了本王会救你?”魏王从不是易怒之人,外人对他的评价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唯独面对方凤笙,他屡屡破戒,似乎他这么多年的佛白修了。   “我可从不敢这么想。”凤笙下意识说。   见他下巴紧绷,她心中不忍,略有些苦涩道:“其实如果能选,我其实不太想在这里见到殿下。您是皇子,身份贵重,我不过是一介民女,顽劣不堪,伤风败俗,不值得。”   这话挖的有点深,深得魏王不忍直视。   他从来不问自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在这个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他不是这种个性,他一向走一步看十步,唯独在她身上,他不想去问那么多为什么。   “记住本王的话,勿动勿言,剩下的本王来做,你还有一线生机。”   拒绝的话已经在嘴边了,凤笙却选择咽了下去。   “好。”   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反倒魏王有点不安了。   “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本王的,别任性。”   “好。”   “真好?”   凤笙点点头:“我等殿下救我性命。”   这样的方凤笙,是魏王没见过的,所以他信了,缓和了颜色。   之后,在右安门前两支队伍分开,凤笙直接被送去了大理寺,而魏王则回了魏王府进行下一步。   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又被方凤笙那女人给骗了,那女人非但没遵守诺言,反而把天捅了个窟窿。 第73章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 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三法司。   按理说凤笙应该送去刑部, 但因为案件特殊,毕竟方凤甫并不算真正触犯了朝廷律法, 所以暂时关在大理寺里。   也没让她进大牢,只是单独择了一间屋子关着,等待上面命令。   凤笙在这里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吃得饱穿得暖,每天还有人送饭, 看得出是单独开的小灶。就这么住了两日, 一直没人来问她话,反倒不请自来了好几个人。   来了也不表明身份, 只是与她谈天说地, 论一论时政,又或是下下棋。若不是凤笙对自己还算有自知之明,恐怕要以为自己天生人缘好, 被人关了还能这么‘招蜂引蝶’。   等再过两日, 这些人就露出真面目了, 谈论的问题上升到家国天下之类的大局面的问题。对此, 凤笙是一概是左耳进右耳出, 表面一副深受教诲,实际上心中怎么想, 大概只有她自己清楚。   其实凤笙清楚为何会是这样, 这说明了上面暂时还不想杀他, 只想保存所有人的面子,让彼此之间都能下台。如果她能坦然接受,并能做到真正的识趣,说不定她不光不用死,还能继续当自己的小官,肯定不能回扬州了,大概会是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地方,但至少性命无忧。   这一切她都清楚,很清楚。   如是这般过去了几日,‘点化’她的人终于不来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大理寺三司会审,凤笙被请到堂上。   也算是阵势浩大,不光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都到了人,此番又称三司会审。逢大案要案,由三司聚集共同审理。   不过这只是小三司,因为凤笙听称呼,三司今日到场的人都不是主官。如果上升到三司主官到场,诸如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共同会审,那就是最高级别的三司会审,是时举朝上下的目光都将聚集此处。   但是现在也不差了,和凤笙预想的差不多,而且上面坐着一个老熟人,这几日和凤笙喝了两次茶的大理寺少卿赵安贤。   凤笙也是此时才知此人是大理寺少卿。   与普通的过堂审讯差不多,先是核实凤笙的身份籍贯之类的内容,这次开堂过审的名头是急于求成、严重渎职。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凤笙这次在两淮奉命查处贪腐案时,手段过于激进,因为造成了不少冤案。   对于造成了什么样的冤案,手段如何激进,堂上并未明示清楚,只说现在有人翻案喊冤了,所以朝廷得彻查,也因此才会把方凤甫押解进京审问。而且三位主官的态度都极为和蔼,一副凤笙不过是少年冒进、情有可原、功大于过的样子。   魏王说的并没有错,哪怕全天下人都觉得太子错,但只要建平帝还想保他,就不算是错。更何况堂堂一国的太子,不过就是安排了几个人在地方上为自己敛金,能算得上什么错呢,天下都是人家的。   只要太子不造反谋逆,在建平帝心中就不算错。   相反,大题小做,一直咬着不丢想深挖,疑似背后还站着什么人的方凤甫,在建平帝的心中才算是错了。凤笙好不容易在圣心中积累的好感,早就烟消云散,只剩了不识趣几个字的评价。   所以说今天这就是一场戏,演给全天下人看的戏,戏的主角是方凤甫,看客是天下人,排戏的人是建平帝。如今这么多人大张旗鼓的到这里,就是负责把这场戏演好了,为此,之前还有人找着机会和凤笙私下对台词。   基于这种情况,整个审讯的过程就像是玩笑,主角只用在下面站着不动就可以了,上面的几位主官,以及陪审的吏员书办,已经把戏唱完了。   现在只等凤笙签字画押,这案子就算定了,皆大欢喜。   “方大人,还不快请。”一个吏目捧着托盘来到凤笙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托盘里放着一张纸,上面大致列明了案子的来龙去脉。   凤笙看着那张纸笑了笑,抬起头来:“下官不服。”   四字道出,让人几乎以为是幻听。   堂上的三位主官都愣住了,旋即是脸色难看。这姓方的,如此点拨他,他竟还是如此不识趣,想怎么样?难道把天捅破不成!   “方大人还有何不服的?地方断案需送刑部审判,刑部审判后,又送大理寺复核。根据我二司查证,此案确实存在冤情,且不说苦主受过刑,符合无法承受酷刑才会屈打成招的说辞,在你被押解进京的路上,已命人查抄了对方的家宅,并未查出与案件相符的财物,人证物证俱都不存在,如何审判对方?”   “大人说的苦主可是盐运司同知魏统新魏大人?”   自然是他了,若不是此人牵扯太深,这么多年来手里可能也捏着不少东西,恐怕他也将是断腕的其中一个。只要牵扯不出魏统新,魏统新背后的人自然安稳无恙,至于其他小鱼小虾,根本不足挂齿。   “正是,”刑部的这位老大人极为痛心疾首,道,“方大人急于求成的心,我们都懂,毕竟第一次身负皇恩,为陛下办事,难免矫枉过正,手段太激进,那魏大人据说被用刑用的很惨,如今神志失常,恐怕难以恢复。”   这事确实是凤笙干的,她急于结案,也是急于在魏统新口里问到一些东西,所以对其用了刑。当然,这刑也不光是为了问东西,也是用给人看的。   没有用刑,如何符合屈打成招的说法,她其实一直很体贴,却还是被人认为是恶人。   “如果说是魏统新魏大人,那他绝不无辜,那日匆忙,下官只来得及对此案结案,就被突然上门的锦衣卫押解上了京。其实在查案的过程中,还有一件陈年案子与魏大人有些关系,那就是前盐运使周广瑞贪墨税银案。”   凤笙面带微笑,态度淡定,堂上坐的数名官员却是一下子瞳孔紧缩,望了过来。   当年周广瑞贪墨税银案震动朝野,却以周广瑞病死在上京途中为告终,当初很多人都意识到事情其中有蹊跷,但事情发展太快,很多人鞭长莫及,根本来不及获知其中具体端倪,就因两名涉事人员俱都身亡,案子草草结束了。   难道说,其中还另有端倪,而证据握在这方凤笙手中?   一时间,整个大堂中鸦雀无声,竟是无人知晓该说些什么。   “大理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要做到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以无冤,此乃当年太祖定制所说之言。今日三司汇聚一堂,诸位大人俱是朝廷肱股之臣,忠君报国,大公无私,借此机会,下官有状要告,有冤案要翻。”   赵安贤作为大理寺少卿,又是凤笙所言‘掌审谳平反刑狱’的大理寺官员,此番该是他说话。他定了定心神,道:“你说。”   “下官一告当今太子贪赃枉法,勾结朝廷命官为其敛财,卖官鬻爵,谋害人命;二告户部尚书宋宪受其指使,甘为其牛马,为了遮掩事实,不惜构陷朝廷命官;三告盐运司同知魏统新,伙同宋宪及江苏巡抚陈克吉等人,栽赃陷害前盐运使周广瑞,并迫害其身边熟知内情之人。此乃诉状,及魏统新认罪口供,及下官查证历年来盐运司账务的部分证据。”   凤笙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这些证据她一直贴身而藏,因吃定了她只能束手就擒,也是想走和谐路线,所以一路上童百户对她以礼相待,来到大理寺后,也无人对她动粗甚至收身。   她之前所布的局,甚至对魏统新用酷刑,自曝其短,俱都是为了这一切,也是为了此时此刻。   大抵是等待已久,到了此时,凤笙反而十分平静。与之相反,堂中传来数声杂响,有吃惊踢掉臀下凳子的,有失手摔了茶盏的,还有惊诧的倒抽气。   赵安贤现在已经没办法保持镇定了,直到旁边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方大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下官知道。”   “这是诉状和证据?”赵安贤又问。   “正是。这只是部分,还有一部分被下官藏在他处,如果大理寺需要佐证,下官可告知所藏之地。”   “那你可知大周朝翻案的必要流程?如今周广瑞已死,若是本官没弄错,你姓方,并不是周家人。大周朝律法有制,诉冤翻案必须其本人,抑或是其直系亲属作为苦主。而你——”   “下官正是苦主。”   “你是苦主?”赵安贤道,口气中有几分不信,也有几分如释重负,似乎因凤笙不是苦主,而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不怪他会这样,当年此案不了了之,周家人乃至周家的亲友们从未出面过,更无人在朝中替周广瑞说话,既然当年都没有,事隔数年,自然更是没有了。即使有,只要此时此刻现场无法受理案件,他就可以脱身而出,事后等踏出这道门,他立即告病在家,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这方凤甫的面前。   因为就赵安贤发现,这方凤甫就是个疯子!他竟然告太子?!   “你即不姓周,又何来是苦主?好了,方大人……”   “我姓方,乃前盐运使周广瑞师爷方彦的直系子孙。我爹心知此事危险,将我送走时,曾留下一封信,信中说他会和周大人一同上书揭露两淮盐运弊政,及盐运司被侵吞的预提盐引息银之事。却万万没有想到,不过一夜之间,世间黑白被颠倒,竟成了他们涉嫌侵吞预提盐引息银。   “我爹因受牵连,当晚就和周大人一起被抓,却在当晚惨死在大牢。事后家人前去收尸,尸首不堪入目,竟是受了酷刑拷打,显然是对方意图策反我爹反口,却被我爹拒绝,才惨遭此祸。我身为人子,无法尽孝膝下,又目睹亲爹惨死无能为力,幸亏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让我查出其中背后真凶,还请各位大人为我翻案!”   说着,凤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那封牛皮纸袋举于头顶。 第74章   这无疑是个烫手山芋, 谁敢去接?   可不接又能怎么办?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不接,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成什么了?   此时坐在上首处的赵安贤等三人,快恨死方凤笙了, 怎么就不提前打声招呼,如果早知会发生这种事,他们一定全部告病在家。可转念再一想, 此人弄出这么多事,不就是挑中了这种场合, 不然早不说晚不说, 偏偏赶上这时候。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张。   方凤笙还跪在下处, 显然是事情僵在此处。   这时, 下首处几位观审的官员中,其中有一位说话了。   “赵大人,贺大人, 冯大人, 这方凤甫所言有理有据, 又身为苦主, 他自称证据齐全, 本官看倒不像作假。怎么三位大人竟愣在当场,是有什么难处?”   “这……”   又一名官员说话了, “没想到堂堂的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 也有不敢受理的案子。”   “谁说我们不受理, 我们只是一时有些分神!还不把东西拿上来。”赵安贤指使书办去接那牛皮纸袋,都想着方凤甫怕是没这么容易交出来,没想到他倒是十分痛快。   再思及方才此人所言,这里的证据只是一部分,看来人家也不是没有留下后手。   赵安贤三人一同拿着牛皮纸袋走了,连打开看都没敢看,其他官员也没有多留。凤笙再度回到之前所住的那个房间,但与之前相比,明显守卫多了一倍,而且也不如之前和颜悦色,竟有一种视她如豺狼虎豹之感。   起风了。   建平三十年的朝廷动荡,因凤笙的突如其来,再次刮起一场飓风,这一次竟是彻底改变了朝堂局势,这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想想到的。   *   就在凤笙回到那个房间,又吃了一顿饭的时间里,整个京城都震动。   发生在大理寺的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京中蔓延了起来,竟是让人想捂都来不及捂。   建平帝震怒,陈皇后大骇,太子惶惶不安,宋阁老竟在内阁里砸了茶盏,足以见得他的心绪是如何的不平静。   这世上没有谁能真正的只手遮天,若说有,那也只有建平帝一人。可即使是帝王,也有许多无奈和不得已,朝堂之上局势复杂,光一个两淮便牵扯甚多,建平帝堂堂一国之君想做点什么,也得筹谋了再筹谋,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关系着江山社稷,若是太子私德有亏,品行败坏,恐怕所有朝臣都不愿他继续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如今有人在三司会审中状告太子,言辞凿凿,有理有据,甚至牵扯出数年前一宗大案。   一时间,朝野震惊。   *   乾清宫   随着一声脆响,这已经是建平帝砸掉的第三个茶盏了。   之后,整个殿中便陷入一片死寂中。   今日当值的太监宫女们俱都战战兢兢,在陛下身边服侍久了,就知道当陛下越是平静的时候,越是震怒。   建平帝震怒的不光是太子的事,还是他至此才明白自己着了别人的道。   甚至在去年此时,他对方凤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还是极为欣赏的,不然也不会罔顾对方没有功名,屡屡破格提拔。也许别人不清楚,但建平帝知道两淮如今能有如此气象,此人居功甚伟。   可当时有多么欣赏,此时就有多么痛恨。   一个小小的师爷之子,竟布出如此弥天大局,帝王素来多疑,甚至当初方凤笙接触范晋川,也被其当成别有心机了。   此人竟看穿自己对两淮早有不满,之所以一直迟迟不动手,是暂时动不得手,而范晋川不过是自己布过去的一颗棋子。宋阁老一系借着太子将两淮经营的铁桶一片,只有范晋川这种身份过去,才不会惹人生疑,而他的性情品格恰恰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瞌睡碰到了枕头,果然范晋川当了大用,方凤甫此人也正式进入他眼底。而此人种种行举都与他的一些心思不谋而合,竟让他有一种见才心喜之感。可这种欣赏在后面他屡屡不识趣,去碰触一些不该碰触的东西时,慢慢变成一种隐忍的不耐。   此时想来,此人故意做出那些,不过算准了背后一定有人浑水摸鱼,借机攻击太子,而他一定会保住太子,所以他一定会被带入京,甚至具体到一些细节小心思的精准拿捏,才有今日的当堂状告太子的事发生。   建平帝越想脸色越冷,竟有一种冷汗直冒之感。   这是忌惮?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福禄走进来,小声禀报。   “不见!”   ……   殿外,陈皇后在得到建平帝不见她的消息,依旧有些不死心想继续求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离开了乾清宫。   此时东宫,宗铎正大发雷霆拿剑书房里所有东西,他这是把物件当方凤甫砍呢。   “孤要剁了他,他竟敢来告孤!”   “殿下,冷静,求求您冷静,千万莫要怀了娘娘为您做的一切。娘娘还未说话,事情就一定还有转机。”何年从身后抱着他道,哪还有平时的镇定自若。   “转机?”   真的有转机吗?   “孤与其去求转机,不如先杀了他!”   也许会有转机,但至少现在是没有。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朝堂上便因此事议论纷纷,无数官员上书为了确保太子声誉,此案必须彻查。建平帝已经骑虎难下了,私下里怎么压都可以,闹到明面上,就必须给天下人一个解释。   当年尘封在刑部的卷宗再度被开启,那已经过去了数年的案子终于展露在天下人眼底,孰是孰非,自有公道。   与此同时,朝堂上关于谁受命审这个案子,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按理说得上大三司,也就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位正堂官,可提到朝堂上,却有很多人对此有异议。整整争论了半个月的时间,最终定下了六名官员,除了大理寺卿吕宝春、刑部尚书俞焕杰、左都御史鲁云傅,另有鸿胪寺卿姜喜明、魏王,及礼部尚书蒋博学,共同审理。   这六人是多方势力互相倾轧的最终结果,而魏王算是唯一的例外,他是建平帝亲自点名放进来的,也就起个代帝监督之作用。   其实事情发展到今时今日,想通过某人的手在案子中动手脚,几乎已经是不可能了,这六人彼此监督彼此制约,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案子大白于天下。   事情按部就班的开始了,而作为苦主的方凤甫,为了确保其安全,其本人已经被关押进大理寺的天牢之中。   期间,魏王作为主审之一,与其他主审官员一同来见过凤笙一面。   她又瘦了一些,不过精神还不错。   临走时,魏王道:“此人不是案犯,被关在此处已属违制,让她与犯人等同吃住,到底显得有些刻薄了。”   吕宝春问:“还不知魏王殿下有何建议?”   “此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楚的,此人又是个文弱书生,他对社稷也算有功,吕大人当特殊待遇。这样吧,将牢房布置得更舒适一些,再寻些书卷与笔墨,让他打发时间。本王曾与他有数面之缘,这些东西本王会命人送来,也算是全了一份香火情,也免得世人议论我皇族处事刻薄。”   其他几人一阵面面相觑,倒也没有提出异议。反正魏王送来的东西,若是出了事,由他自己负责,在方凤甫将所有证据都交出来后,其实这整个案件与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不用怕互相套口供改证词什么的。   就这样,凤笙换了间更舒服的牢房。   若不是牢房中无窗,牢房的门常年紧闭,只留了一个送饭的窗口,几乎与在自家没什么区别。里面床榻书案屏风俱全,御寒的衣物也有准备,魏王还给她准备了一样物事,反正凤笙看见后,是窘了很久。   其实她有自备,还随身携带了不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久不见天日,凤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了。直到魏王又命人给她送来了过冬衣物,牢房里给她添了炭盆,她才知道原来已经是冬天。   这期间魏王借口让人给她送的东西不少,但一句话都没传过,凤笙猜测他肯定是生气了。   可生气也没办法,自打她从孙家离开后,她的生命乃至她存活的意义,就是给她爹报仇翻案。她战战兢兢,那么艰难地走到这一步,就是为了这一天,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她。   包括他。   魏王送来的东西里有很多佛经,这里的日子安静得让人想发疯,书总有看完的时候,所以凤笙最近迷上了抄佛经。   抄一会儿,累了就歇下,反正她无事一身轻,就只能干这个了。换做以前,凤笙是绝对想象不到,这里竟是她平生最悠闲的日子。   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   她现在是全然的放松,事情进行到最后一步,结果如何已非她能控制,就算不能一命偿一命,就算她现在立即死了,她也不怕死后没脸见她爹了。   她已经尽力了。   *   时间进入次年春天的时候,结果出来了。   宋阁老被削官抄家,另行审理,其他涉案人员俱都落马,丢官的丢官,有的被抄家,再严重点的就算直接丢脑袋。而太子宗铎被褫夺了太子的封号,暂时被圈禁在皇子府里。   这已经是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所以凤笙知道后并不意外。   大周朝有五刑十恶八议,其中八议为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也就是说有以上八种身份或者资格的人,触犯律法后,任何司法均无权审判,必须奏请皇帝由其亲自裁决,并可酌情减轻罪行。太子即是亲,又是贵,还沾了故,怎么也不可能赔上性命,他能丢掉太子的身份,已经算是众多势力努力之下的结果。   那她也该死了吧?   可凤笙一等不至,二等还是不至,难道说建平帝不想杀她了?   她并不知道,在这场风波之中,建平帝不止一次想杀了她。之所以忍耐,是为了表现帝王的风度,是不能让天下人非议。   好不容易待事情尘埃落定,一切都平息的时候,他又动了此念,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你说什么?”   如果建平帝现在面前有镜子,他就能欣赏自己吃惊到极致是什么样子了。   “你说那方凤甫是个女人,你跟朕求娶她?”   素来高傲的魏王,此时匍匐在地:“是,父皇。” 第75章   建平帝陷入良久震惊中。   可他不愧是一代帝王,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所以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回到龙案后坐下, 目光复杂地俯视着跪在下面的魏王。   “她是个妇道人家,怎么来的功名?”   “方凤甫是她英年早逝的兄长, 两人一母同胞。”   “那你和她怎么回事?”   “儿臣曾与她有数面之缘,机缘巧合之下,才知她是女儿身。”   “那当初她当堂状告太子时, 你为何不说?”   “那时戳破其身份,并无任何用处。”   魏王说的并没有错, 事情发展到了后面, 方凤甫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疯狂的不过是那些想把太子拉下台的人。到最后, 那些人已经进入癫狂, 为了能拉太子下台,无所不用其极,见谁咬谁。   整个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 最后与其说是建平帝屈服在律法与众朝臣之下, 不如说他屈服在那种氛围之下, 他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那种氛围再继续下去, 他甚至有种国要灭亡之感。   可这一切的起源却是方凤甫。如果不是她,没人会开这个口子, 即使想开口子, 也得寻找契机。她给了那些人创造出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后那些人就疯魔了。   现在竟告诉他,方凤甫是个女人!   那么,他这个好儿子在背后充当着什么角色?   魏王并没有发现,此时坐在龙椅上的帝王,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帝王的猜忌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也许他懂,可能早就不在乎了,抑或是他宁愿冒着被帝王猜忌,也必须做成某件事——用自己作为稻草绳,将那个女人捞回来。   他这是一步险棋。   之后魏王用十分平静的口气,将自己和方凤笙的渊源说了出来。   九分真,掺着一分假,可以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一字未提。从他与方凤笙在孙家相识,对方利用他,成功和离,再来扬州相遇,只是当时对方乔装成了男人,他竟没有认出竟是她来。   再到机缘巧合下,他识破对方身份,后来几番接触,对其暗生爱慕,可对方却对他不屑一顾。   魏王说得十分简练,但言语中的情意却做不得伪。   再结合他平时不近女色,一副打算出家去当和尚的做派,倒也能让人理解他今日为何会做出这种荒唐之举。轻易不动情,可一旦动情,便用情至深。   “她打算对付太子,难道你不知?”   重头戏终于来了。   魏王一闭眼睛,俯低身子:“儿臣也知,也不知。”   建平帝没有说话,目光深沉,显然等着他的解释。   魏王道:“儿臣知晓她想替父翻案,在查当年的案子,当初儿臣受命离京曾被母后叫去过坤宁宫,因此获知了一些事情。儿臣本以为凭她的身份,根本查不出什么,便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才知晓她查到的东西,比儿臣想象中更多,于是儿臣便做了一些事情。”   “继续说。”   “儿臣误导她,想让她偏离方向,可儿臣没有料到当年方彦会留下一纸书信,她从一开始目标便在宋宪身上。后来为了阻止她查到不该查的东西,宋宪手下的人又做了很多事,漏洞越来越多,儿臣补之不急,只能另做他法。那次范晋川在泰州被人袭击,儿臣冒险潜入盐帮总舵,后带兵剿了盐帮,曾囚了她一段时间,她以死相逼,儿臣心灰意冷,便放了她,再不过问此事。   “后来,父皇另派差事,儿臣一心只为办差,差事办完就回京了,直到事发才知道她闯下如此弥天大祸。其实想来,此事也怪儿臣,如果不是儿臣的行举让她起了疑,她也不会猜到背后之人是太子。”   “你的意思是说一开始她的目标只是宋宪?”   “至少在儿臣不再与她来往之前,所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也许是儿臣的行举让她起了疑,也许是另有他人在中间做了什么,这一切儿臣不得而知。”   “说来说去,朕的儿子,堂堂的皇子,竟被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魏王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的脸上满是苦笑。   “没有出息的东西!”   明黄色的茶盏砸下来,落在魏王身旁碎裂开来,碎渣迸溅四射。   一直低头站在旁边的福禄见此,忙上前一步:“魏王殿下……”   建平帝顺着看过去,才发现魏王脸上多了两道血痕。   “滚出去!”   魏王似乎还想说什么,福禄上前劝道:“魏王殿下,陛下怒中,您就不要惹陛下生气了。”   他将魏王送了出去,谁知刚扭头就听见身边的太监发出惊骇声,才知道魏王竟是在外面跪上了。   只能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匆匆进去禀给建平帝。   可建平帝未置一词,脸又阴得吓人,他也不敢再说什么。   *   天本就阴,而春夏交替之际又多雨,也就恍神的功夫,外面又飘起绵绵细雨来。   这种雨淋不死人,可天气本就还冷,看着一层一层的细雨打下来,却能让人冷到骨子里。   魏王一直跪着,这消息转瞬间传遍了六宫,都在想魏王到底怎么就惹怒了陛下。   这魏王打小就是个脾气古怪的性格,在建平帝面前一直算不得得宠,也就近些年不知刮起哪阵风,圣宠见涨。都想着太子这一去,有能力争储君之位的皇子也就那么几个,魏王也在其列,看今日这事,恐怕又玄乎了。   都等着看大戏,唯独一人坐不住,那就是丽妃。   咸福宫的主殿,丽妃已经在此来回踱步了快半个时辰,几个宫女在旁边守着,眼睛都快被她转花了。   突然,丽妃道:“倩如,替我梳妆,本宫去一趟乾清宫。”   “娘娘,要不咱们再等等,说不定陛下马上就消气了?”   “不等了,现在这阖宫上下,都等着看我母子二人的笑话,我还等什么!”   等丽妃匆匆去了乾清宫,外面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远远她就看见雨地里跪着个人,丽妃一咬牙,再未去看,来到殿门前求见。   消息传到福禄耳朵里,他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报给了建平帝。   “陛下,丽妃娘娘来了。”   “她来做什么?让她回去!”   福禄领了命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哭着张脸:“丽妃娘娘不走。”顿了顿,他又道:“陛下,外面雨下大了,奴才见丽妃娘娘来的匆忙,也没穿披风。”   说到这里,他不说了,偷眼去看建平帝的脸色,哪知正好撞在一双眼睛里。   “她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平时你这老货,任谁求你你从不替人说情,今儿倒替丽妃说上了。”   福禄缩着脖子一笑,道:“奴才也是瞧丽妃娘娘不容易,平时待奴婢们都是和和气气,嘘寒问暖的,这都多少年了,奴才们天天受着心虚,这不就……”   福禄说得是实话,确实不易,要知道纵使这宫里从来虚情假意居多,几十年如一日这么对奴才们好,也真是难得。按理说,丽妃有成年的皇子,又是四妃之一,犯不上如此,可她却偏偏如此。   为何?没有底气。   这宫里的女人就像那野地里的杂草,数也数不清,哪怕是一个小贵人,都比丽妃有底气,唯独她没有,因为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她是当初陈皇后为了固宠,让娘家送进来的。   魏王六七岁的时候,丽妃还住在坤宁宫一处偏房里,连自己的宫殿都没有,说起来是个贵人,可一应待遇根本达不到贵人的标准。因为陈皇后说习惯了丽妃与她做伴,所以她只能留在坤宁宫,直到又过了两年,才搬离。   这些年丽妃鞍前马后在皇后身边侍候,谁没看在眼里?奴才秧子的娘,生了奴才秧子的儿子,母子俩注定一辈子在陈皇后母子身边鞍前马后。这些话以前没少在宫里传,也就是丽妃坐上妃位以后,流言蜚语才渐渐消失殆尽。   为何会这样,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建平帝也清楚,陈皇后用人,却又怕人爬到自己头上,一直压着丽妃母子俩。   一直到压不住了,明着捧儿子,暗地里压着娘,压了这么多年,一直到魏王都快成年了,才终于做得没那么明显了。   建平帝回忆以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丽妃的时候。   嫩生生的小青芽儿,躲在宫女身后,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太小了,皇后说身子不便,让她侍候他,他嫌她太小,心想这么小的人儿,怎么能受得起雨露。   后来皇后又说了两回,她拉着自己袖子不丢,说再不成该挨骂了,他才幸了她。出奇的美味可口,他不免又贪了两次,后来有一次发现皇后身边的宫女给她脸色,才发现他以为雍容大度的皇后,其实也没那么大度。   不过就是个玩意儿,他没必要和皇后闹得不开心,后来便不主动去了,只有皇后提了,他才会去。没想到他加起来没去几次,她就怀了身子,有次他去看刚生产的皇后,见她挺着肚子倚在门边。   那么小的人儿,挺着个大肚子,让人心悸。不过他没去看她,只是背地里让福禄吩咐给她看平安脉的太医上些心,别因为位分低就不当主子看。   后来她生魏王的时候,他也没去,因为那时候皇后刚丢了二皇子。等魏王快满月的时候,他去了一趟,她躺在那间昏暗的满是浊气的屋子里,就是睁着这么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看着自己。   “陛下,臣妾从没有求过您什么?如果魏王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您打他,骂他都行,别这么罚他。他大了,要脸,下面那么多弟弟,以后怎么端起当哥哥的架子。”丽妃进来后,就伏在建平帝的膝上,哭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他对太子干了什么?”建平帝抿着嘴,手却放在丽妃肩头上。   “他能对太子做什么?陛下,臣妾就是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可这么多年来坤宁宫指东,臣妾母子俩不敢往西。是的,臣妾身份低贱,娘娘是再生父母,可我儿子不贱,他是皇子,是龙子,别每次坤宁宫有个什么事,都往我们母子身上攀扯。要是株连,株连我一个人就够了,株连我儿子做什么,难道真要把他逼出家了,所有人才满意?”   话音落,整个殿中除了丽妃的啜泣声,再无任何一丝声音。   福禄弓着腰跑上来,小声道:“娘娘,您误会陛下的意思了。要不您先回去,别再火上浇油了……”   “把她领到偏殿去。”   福禄忙应声,叫了两个小内侍,把丽妃连扶带搀地送去了偏殿。   这也是就是丽妃,换个人恐怕这会儿直接被轰出去了。   ……   殿外,雨势渐大。   魏王半阖着目跪在那儿,知道他娘进去了。   他平生算计无数,可唯独没算计过他娘,这次为了救那个固执的女人,他连他娘都算计上了。   他默默在心中算着时间,可到底天冷雨大,又跪了这么久,再加上这些日子每天都是连轴转,也感觉到身体不支。   就在魏王感觉额头有些发热时,眼前突然暗了下来。   是福禄,撑着一把油伞。   “三殿下,陛下叫你进去。”   魏王跟着进去了,还在殿外时,有小太监捧来了巾子,他接过来随便擦了擦,便迈入殿中。   “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儿臣知。”   错在英雄气短,错在堂堂一个皇子被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丝毫不知道悔悟,宁愿拼着被猜忌,还是胆大妄为求娶帝王想杀之人。   可如若不这样,怎么才能避开帝王的猜忌之心?   凡是人总有弱点,凡事太过完美,本身就足以让人猜忌,所以他九分真里掺了一分假,将自己与方凤笙的事都说了出来,因为他知道,如果一个帝王有心去查,那些事根本瞒不住。   然后借此营造出一个为情所困的自己,这样才有救她的一线机会。而他娘的出现,也成功将他从推翻太子之事中,摘了出来。   不过这些还不足够取得一个帝王的信任,还差点东西。   “既然知道,你还想娶她?”   “儿臣知晓现在说什么,父皇都不会信。从始至终,儿臣从未想过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儿臣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儿臣只能说——儿臣无意大位,只求父皇能准许她嫁于我,从此以后神仙眷侣,当一个逍遥王。”   如果说前面的话,还不足以建平帝吃惊,后面的话却足以让他动容。   无意于大位不稀奇,但娶一个让帝王忌惮的人,等于将自己自戕在大位继承者名单中。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儿臣知。”   “不悔?”   “不悔。” 第76章   连凤笙都没有想到, 寒冬之时她没病,偏偏赶上天气暖和起来病了。   开始就是觉得头有点疼, 然后当天晚上她就感觉自己有些发热了。果然第二天她浑身不舒坦,坚持起来抄了两页佛经, 就又去躺着了,晚上的时候发起高热,起都起不来。   幸亏送饭的狱卒来了, 她撑着和对方说了,可没人给她请大夫, 也没人给她弄药吃, 狱卒给她提了壶冷水来,让她烧得难受了就喝水。   这是一种新死法吗?   可凤笙又不意外, 建平帝就算想杀她, 也不会直接动手,这样让她死在病中,其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想明白了, 凤笙就不纠结有没有人给自己请大夫了, 就躺在床上等死。   不过她高估了自己耐力, 也低估了人的求生欲, 被烧死的滋味太难受了, 每次感觉快受不住了,她便不由自主起来找壶喝水。   不得不说那狱卒还是挺有经验, 这水壶就放在床边的几子上, 她歪歪头, 对准壶嘴,用一只手就能喝到嘴里。   至于饭,她实在没办法起来吃,也没人喂她,每天固定有人来给她送饭,如果没吃,会把前一顿的端走。   偶尔,凤笙歪着头看着桌上那还算丰盛的饭菜,会生出一种对方是不是在故意折磨她的想法。有时候又会觉得对方暴殄天物,明知道她吃不了,还顿顿这么送。   她并不知道其实大理寺这边早就不想管她了,之所以会一直这么送着,是因为魏王府按规矩送来的开小灶的银子还没用完。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须知但凡能关到大理寺来,一般都非富即贵,对于这些主儿们,可不能用那些挨饿给馊饭吃的手段。不光不能用,还要尽可能给予些方便,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谁有一天不能翻身?就算不能翻身,但凡是人还有三朋四友呢,能尽量不得罪就不在这种小事上得罪。   就在凤笙琢磨自己到底要不要继续寻死,还是厚着脸皮拼着摔断腿,也要把那饭吃上嘴的时候,牢房门突然打开了。   她看到一个人。   这个人很久没来了。   认真来说,自打她进了这牢房来,也就见过他两次,每次都是旁边有人为了问话。   这时,她已经感觉自己接近快要断气了,突然看见了他,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可为什么这个梦这么真实,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还将她抱了起来?不过很快,一片黑暗笼罩而来,凤笙心想,她果然死了。   只是死了,怎么还有感觉?   她感觉那个人抱着自己,走出了那间牢房,就像当年他也是这么抱着自己,离开了盐帮总舵。   *   等凤笙再次醒来时,是在一间明亮的厢房中。   她看到一张脸,那张脸在发现她醒来后,就突然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来了很多张脸,其中有两张脸很熟悉。   是知春和知秋。   “少爷。”   知秋抱着凤笙哭了起来,知春在旁边也是连连抹着眼里。   哭了一会儿,知春对知秋说,让她别哭了,要先给凤笙吃东西,然后喝药。知秋这才反应过来,将凤笙从床上扶了起来。   靠在知秋怀里,喝了碗粥,又吃了药,凤笙才知道大概情况。   据知秋说,她和知春早就来京城了,一直跟在禹叔他们身边。直到后来也不知魏王和禹叔说了什么,禹叔才将她们两个留在魏王府中,自己则带着刀七他们回了扬州。   凤笙在扬州那边还有生意,这些生意是当初在泰州时,为了逼建平帝改革盐政,做下的私盐生意。后来淮北新政,改为了做官盐,一直没丢,也是给禹叔刀七他们找个养家糊口的营生,顺便补贴凤笙只进不出的花销。   这几年凤笙在两淮做官,俸禄没拿到几两,倒贴进去的银子何止数万,不是这些生意撑着,早就周转不开了,所以这些生意是绝对不能丢的。   至于凤笙本人,从回来到现在,已经昏迷了十多日。她不是因为这次生病一直拖着没治,才会这么严重,而是积劳成疾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这几年她在两淮,为了筹谋给她爹翻案的事,酒当水来喝,每天睡眠只有数个时辰,天天连轴转,早已是强弩之末。   据给她诊治的大夫说,她这身子需要好好调养,不然有短寿之嫌。   短寿?   她以为她死定了,没想到竟被魏王救下了。   他是怎么救下她的?   这个问题在魏王出现后,终于有了解答。   *   魏王是在她醒来后第三天,才出现的。   凤笙本来以为他会在第一天出现,或者第二天,没想到却是第三天,她忍不住在心里想,他是不是后悔了。   毕竟,她心中有数,他能救下她,恐怕没少付出代价。   都是死了几次的人了,凤笙也没遮掩,就当面将这话问了出来。   魏王似乎也没想瞒她,将事情的大概跟她说了一遍。   凤笙听完,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   似乎并不诧异,似乎早有明悟,当然也有感动感慨愧疚之类的情绪,只是她硬着头皮一路走过来,欠了他太多东西,似乎脸皮早就磨厚了。   “我觉得你这买卖做的不太划算,赔了这么多,赚了个病秧子回来,本钱亏大了。”她含笑说。   看着她脸上的笑,魏王心里有点恼。   这没良心的,他费尽心机,机关算尽,赔上了一切,就换了这么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可听她这么说,他又有点高兴,总之心情复杂得很,只能绷着脸装冷酷。   “其实也没什么,这场事波及太广,掺和在其中的都会遭来忌惮。这种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与其出头当靶子,不如沉寂下来安静两年再说其他。”   “他们大概想不到把太子拉下马的同时,自己的好日子的也到头了。可能想到了,但没有退路。”顿了顿,她看了他一眼:“这么说来,魏王殿下还要谢谢我,有我这么条退路在,您可安枕无忧了。”   魏王被气得快七窍生烟,想对她甩脸子,看她脸色苍白的样儿,又舍不得。   那日他终于办妥一切去接她,推门进去就见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脸也是这么白,比现在更白,一种近乎透明快要消失掉的感觉。当时他的心,像被人狠狠的揪着,顷刻就要裂掉,他才知道自己中这个女人的毒太深,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好好养病,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就大婚。”   “这么急?我还想回绍兴一趟,我爹进祖坟的事还没办。”   “这事你不用管,定案后没几天,你那手下就回绍兴了。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病,我可不想大婚那天你还是病恹恹的样子,履行不了当王妃的义务。”   凤笙没料到魏王会突然跟自己开黄腔,又见他站起来脱衣裳,也不知想干什么,心中大骇,脸刚有点血色又没了。   “你干什么?”   魏王掀开被子,只穿了中衣躺进去。   “你以为我想干什么?睡觉。”说着,他大掌在她腰上揉了两把:“瞧你这瘦的,就只剩了把骨头,我能干什么。”   说是这么说,却又将她拉进怀里抱着。   魏王很快就睡着了。   凤笙等他呼吸平稳了,撑起身子看他。见他眼眶下泛着青,似乎累了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涩涌上来。   想哭,觉得矫情,也是太久没哭了,根本忘了眼泪是怎么流,只能小心翼翼俯进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渐渐进入梦乡。   就这样了?   就这样似乎也不错。 第77章   魏王要大婚了。   这个消息传出的很突兀, 丝毫没有征兆,娶的也不是什么名门贵女, 不过是个南方五品小官的妹子。   可这婚却是建平帝赐下的,而且很急。从赐婚的圣旨下来, 到婚期的正日子,也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这点时间对普通人家用来成亲是够了,可别说是公侯之家, 连一般的官宦之家都不够,哪个不是提前一两年就定下婚期, 剩下的时间都是用来做准备, 如今堂堂的亲王成亲,却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不过这事既然是魏王和建平帝定下的, 自然无人敢置喙。   因为这个消息, 京中许多人都将目光投在未来的魏王妃身上。   无他,都想知道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嫁给有克妻之名的魏王。须知晓魏王前头娶过了两个, 都是进门不过半载, 人便没了。自打那以后, 明里没人敢说, 背地里谁不说魏王命太硬克妻。   后来知晓女方的身份后, 大家倒也算明白了。这种出身寒门小户的人,一旦有了往上爬的机会, 都会不要命的往上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还在乎克妻不克妻?   可不管外面怎么议论,这一切并没有影响魏王的婚期到来。   ……   禹叔从扬州赶到京城后,凤笙便从魏王府搬了出来。   他这趟来是专门帮凤笙办婚事的。   指望方家那边出面是不用想了,谁也没想到方凤笙会闯出如此滔天大祸,可她头上顶着方姓,不管出了什么事,方家那边就得替她兜着。   例如凤笙其实是个女子的事,这是杀了方家人,也没人敢说的。而对于凤笙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替方彦翻案,方家人的情绪其实很复杂。   一方面可以替方家洗脱污名,方家人还是挺高兴的。虽然方家不是什么官宦之家,但也是书香门第,还从没出过有罪之人,尤其有罪的还是前任族长。   可另一方面,凤笙和太子扛上,中宫一脉势力滔天,就算最终以太子被拉下台作为告终,谁也不敢说日后不会被报复,所以如今方家人还是低调做人,继续休养生息,自然也不可能出面替凤笙办婚事。   所以这事只能交给禹叔。   而对于禹叔而言,老爷大仇得报,算是了了他最重的心思,如今姑娘出嫁,算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嫁人,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反正不缺银子,禹叔从扬州赶到京城之前,就按照嫁妆单子置办了一批。整整装了两大船,从一应家具到器物摆件,再到衣裳首饰,应有尽有。比当年凤笙嫁入孙家,丰厚不知几许,凤笙这次到底嫁的是皇家,如果嫁妆薄了,会被人耻笑的。   这是禹叔的意思,凤笙反对无效,魏王倒是挺赞同禹叔的做法,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娶了一个不能见光妻子的认知,反正据凤笙所知,魏王府那边的场面应该也不小。   对此,她报以忧虑,魏王让她别多想。   她的身份在建平帝那边过了明路,这边也已经安排妥当,是以方凤甫之妹的身份嫁给她。   至于方凤甫本人,建平帝不说话,没人敢问,这就是个谜,以后也会是个谜。   就这样,转眼间就到了婚期。   *   五月十八,宜嫁娶。   这是钦天监选的日子,也确实是个好日子,因为一大早就能看出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位于帽儿胡同的某处三进宅子里,一大早下人们就忙上了。   这宅子是当初禹叔来京时买的,彼时凤笙身陷牢狱,一时半会肯定没办法出来,而禹叔一行十多个人,这么多人总不能一直住客栈,就置办了这处宅子。   本是作为暂时落脚之地,这次则作为凤笙出嫁之处。   别人都忙着,凤笙这个新娘子却很闲。   一大早起来,她就像没事人似的在园子里散了会儿步,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大夫说她身子太弱,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回去后,吃早饭,吃完饭,她又困了,就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就睡到中午,起来先用午饭,用完午饭休息会儿沐浴。   知道凤笙身边就知春知秋两个丫头,魏王就派了两个嬷嬷过来,专门负责指导大婚一切事宜。   看得出这两个嬷嬷也是有经验的,光替凤笙沐浴,就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期间换了两次水,等凤笙被她们折腾完,摸了下自己,又细滑白嫩了不少,摸起来像水豆腐。   其实凤笙本就白,但因缺乏保养,皮肤远远不及那些大家出身的贵女们。自打这两个嬷嬷来,就没少折腾她,不过折腾也是有效果的,如今凤笙一身皮子又细又嫩又滑,今儿临快要上花轿了,又这么折腾了一回,已经达到最佳状态。   “王妃精细自己,这样才能侍候好殿下。”   一想到自己天天这么折腾,就是为了便宜魏王,凤笙就觉得窘。可这两个老嬷嬷虽人老又固执,但对她还算挺恭敬的,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听着。   等头发半干时,嬷嬷指挥知春给凤笙头上抹花露,是一种特制的花露,具体内容凤笙不知,是嬷嬷自己调配的。反正抹了后是淡香宜人,却又不刺鼻。   然后是开脸梳头,反正凤笙只管闭着眼,任凭人折腾就好。等弄完这些,就是穿嫁衣。   正红色大衫,深青色底绣金云霞凤的霞帔,头戴九翟冠。若说民间嫁衣是删减版的凤冠霞帔,这身亲王妃冠服就是终极版了,再往上是皇后的冠服,却并不是红色,而是青色。   凤笙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人粉面朱唇,娥眉修长,因为着了妆,精致秾艳如水墨描绘的眉眼,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明艳。   让凤笙既有些陌生,又有些感慨。   外面有人叫知秋,知秋出去后进来,在凤笙耳边低语了几句。   凤笙一愣,对老嬷嬷笑道:“这会儿时间还早,嬷嬷也辛苦多时,下去歇息一会儿吧。”   “这……”   “我也歇会儿,嬷嬷放心,不会弄乱衣裳的。”   两个嬷嬷这才下去了,知秋又找借口把其他丫头遣散,知春还有点不明白其意,被知秋拉了出去。   凤笙去了堂中,刚在椅子上坐下,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正是范晋川。   他还是一身蓝衫,似乎赶着过来的,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浅笑,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从大理寺出来,凤笙没有像任何人问过范晋川的事,也无人告知他,她曾犹豫过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一声,她已经平安无事了,想了想最终作罢。   “赶着过来的,你成亲,怎么也要来送一份礼。”   “谢了,这些日子还好吗?”   “好。你呢?”   “我也还好。”   似乎就没话说了,两人陷入沉默中,都是半垂着眼睑,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最终还是范晋川打破了寂静。   “我很佩服魏王,他很有勇气,如果……”他突然哂笑一下,道:“没有如果,这世上哪里的那么多如果。”   凤笙只笑不言,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范晋川说了不少话,说了许多凤笙进京以后的事情。   例如新政的后续,官盐店的布设等等,其实不用范晋川说,凤笙也知晓,当初的构架是两人一同搭起的,现在的后续不过是增砖添瓦,按部就班。范晋川还说了他已经向建平帝请旨,要继续留在两淮,准备着手治理淮南淮北河道一事。此事非一时半会完成不了,他恐怕要在两淮待很久,短暂时间是不会回京城了。   说完这些,似乎就没什么话说了,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范晋川突然站起来,凤笙恍若大梦初醒看向他。   他露出一个微笑:“好了,我得走了,祝你和魏王殿下举案齐眉,幸福安泰。”   “谢谢。”   她站了起来。   他又看了她一眼。一身嫁衣的她,是只出现在他梦里的场景,今日终于见到了。他满足了,如意了,虽然她嫁的人不是他。   有时候范晋川总会想,如果他当初再任性一些,坚持一会儿,会不会结局就不一样。可就如同他自己所言,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如果。   “别送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有人进来了又出去,凤笙并没有在意。   她就一直坐在那儿,陷入回忆中,时不时摇头叹息笑一笑。   知春总觉得自家姑娘是不是癔症了,拉着知秋偷偷下去说,被知秋骂了两句。   隐隐似乎有鞭炮声传来,凤笙抬起头,看向门外。   入目之间,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仿若那人没有出现过。有人嚷着殿下来迎亲了,也有人嚷着快把盖头找来。   在被盖头挡住视线的前一刻,凤笙似乎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自己大步行来。 第78章   魏王掀了盖头后,就被人拉出去敬酒了。   偌大的新房, 只剩了凤笙一个人。   她环顾四周, 也没看出什么内容,就看出房间很大, 她身下那张床也很大。回头看看床上的鸳鸯绣被, 不知怎么凤笙就红了脸。   一阵脚步声响起, 从外面走进来几个穿着蓝色比甲的丫鬟。   “王妃,奴婢等服侍您更衣吧?”   “去把我的丫头叫来,我不太习惯旁人服侍。”凤笙道。   闻言,为首的丫头咬了咬下唇,说:“现在外面都正忙着, 王妃的丫鬟在何处, 奴婢也不太清楚, 王妃只管使唤奴婢等人就好了,若是王妃不要奴婢等人服侍,奴婢们会挨罚的。”   难道这是王府的规矩?凤笙也不懂, 遂也没再说什么。   几人上前服侍凤笙更衣, 幸亏这阵子让那两个老嬷嬷折腾多了, 凤笙倒也没有什么不惯的。脱了冠服, 换了身正红色的寝衣, 因为出了汗, 凤笙还让人打了热水来, 她擦了擦身子。   等收拾完, 舒服多了, 丫鬟又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凤笙这会儿也吃不下,便摇了摇头。   接下来应该是等魏王回来,凤笙本是坐在贵妃榻上等,坐着坐着困了,后来什么时候睡着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再次醒来,是闻到很重的酒味儿。   她睁开眼就看见魏王的脸,不知是烛火的原因,还是他喝多了,凤笙看他的脸颊有些红。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你们怎么服侍的!”魏王剑眉微皱,冷斥道。   扑通扑通几声,凤笙刚醒,还有点迷糊,扭头去看就见方才那几个丫鬟都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她坐了起来,拉着他的衣袖:“是我自己等你不小心睡着了,跟她们没关系。”   明显能看出魏王脸色和缓了许多,眸色格外的深,似乎那个‘等你’让他心情很愉悦。   他在贵妃榻上坐下,将她搂进怀里:“晚上吃东西没?饿不饿?我让下人弄了点东西,等吃完再安置。”   正说着,膳食送来了,摆了一大桌。   两人去了桌前,也没让人服侍,各吃各的。   其实凤笙一点都不饿,也没什么胃口,就是魏王不停地往她碟子里夹菜,她没看见旁边服侍的丫头们跟见了鬼似的表情,就在想怎么把这些菜吃进去。经过那场大病后,她就不太能吃了,总是吃一点就饱了。   又吃了几口,实在吃不进下了,她搁了筷子。   一见她搁筷子,魏王也放下筷子。   “不吃了?那安置吧。”   魏王去沐浴,也没让丫头们服侍,自己进了浴间。   凤笙坐在床上,听着浴间里传来的水声,莫名其妙就紧张了。   也容不得她不紧张,因为方才说安置后,丫鬟们就去铺床了,并在床上铺了块儿白色的布。   那是做什么用的,凤笙自然知道。   实在坐不住了,她先上了床,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躺进去,背着身,把脸蒙了起来。   听说第一次很疼,到底是怎么个疼法,凤笙还不知道。她只能尽量去回忆曾经和魏王有过的旖旎,来缓解这种紧张。   想着想着,倒想得更紧张了。   正胡思乱想着,感觉有人上了床,被子也被掀了开,一个滚烫的身子进了来。   灯光暗了许多,似乎是帐子被放下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怎么?你打算今儿一晚上就这么背对着我?”   “没。”   “背着也行。”   凤笙还没弄懂他话里的意思,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男人上身没有穿衣裳,结实的肌理上还带着水汽,本来凤笙就被被子捂得有点热,顿时又沁了一层薄汗。   她挣扎了下,丝毫没有用处,这种亲密的姿势让她太被动,也让她意识到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巨大差异。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娇嫩的皮肤上,看不见越发的敏感,他在她后颈处亲着,凤笙被他亲得直抖颤,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只能发出无助的哀求。   “别……”   “之前饶了你几回,这次别想了。”   滚烫的大掌顺着空隙钻进去,只是碰一碰,怀里的人就抖得像要散了架。   魏王从不知道方凤笙竟可以这么脆弱,在他心里,这个女人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欣赏她,痛恨她,恼怒她,却又深爱她,也许一开始确实有欲,可到了最后欲偏偏排在了最后头。   现在才发现,他想她想得身子都裂开了。   “凤笙……”   男人的吻从来不是温柔缠绵,一贯带着到不容人拒绝的强硬。凤笙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么藏着,偏偏他就是不让她藏,硬是把她掰了回来。   不该这样的,在那段两人于狼窟相依为命的时日里,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可没有哪次会像这次让她这么紧张。   是知道没有退路吗?   那时即使他表现得孟浪,她也知道只要她不愿,他不会动她。可这一次她没把握了,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一定不会放过她。   *   到最后,凤笙嗓子都哑了,魏王才放过她。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进来了,他将她抱了起来,去浴间清洗。在浴间里,又来了一次,最后她直接晕了。   等再次醒来,她头疼眼睛疼浑身都疼,模模糊糊看外面烛火未熄,料想天还没亮,刚动了一下,本来搭在她身上的手臂将她环了过来。   她眼睛都睁不开,只伸手无力地推了他一下,他似乎坐了起来,也将她抱了起,有什么东西抵在她嘴上,她嗅到了水的清甜,下意识张口喝了几口水。   一盏水被她喝完,才终于舒服了些。   “你不准再动我……”   模模糊糊说了句,她又陷入梦乡之中。   这一觉只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凤笙并不知道侍候的丫鬟早就在外面候着了。   从卯时一直站到巳时,屋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按规矩,亲王大婚,第二日要携王妃入宫谢恩,可这两位主子都不起,可怎么办?   魏王平时只让太监服侍,这次会挑了几个丫鬟来,是为了服侍凤笙。所以那几个丫鬟也不敢进去叫,只能可怜巴巴地在外面站着。   其中一个去求德旺,德旺可清楚自家主子想了王妃多少年,那是日思夜想心心念念,这好不容易大婚了,洞房了,那还不得好生稀罕稀罕,谁傻了去触霉头。   德旺都不敢去,其他人就更不敢去了。   殊不知,魏王早就醒了,还给凤笙上了遍药,只是她没醒,他就没叫他。   一直到了午时,里面才传来动静。   “来人。”   如蒙大赦,以德旺打头,连同着几个丫鬟,鱼贯而入。   摆放在柜子上的龙凤喜烛,早已熄灭。   帘幔低垂,魏王光着膀子站在屋中,肩背上隐隐有红色的细痕,却让人只敢看一眼,就不敢多看。   床那里,帐子还是放下的,但隐隐能看见有个人披散着长发,坐在那里。   德旺带着两个小太监侍候魏王,冬梅几人则上前来到床前。   “王妃,奴婢服侍您起身。”   “我自己来就好,不用你们服侍。”   冬梅几个往魏王那里看了一眼,忙垂下头,牙一咬,俱都跪了下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   凤笙撩起帐子,露出一张脸,却不知扯到哪儿了,发出一声低呼。   魏王刚套上外衫,腰带还没系上。   见此,大掌一挥,道:“东西放着,你们都下去。”   冬梅几个忙如蒙大赦下去了。   他撩开帐子,来到床前坐下,凤笙也不看他,眼睛看着别处。   “你是主子,她们侍候你是应该的,你得习惯。”   “怎么习惯?你把我弄成这样!”声音里隐隐带着咬牙切齿,还有些恼羞成怒。   魏王眉眼舒畅:“来,我看看。”   “你走开!”   她咬着牙,把帐子抢了过来,将除过魏王的地方罩得严严实实,才慢吞吞地在里面穿衣裳。   把中衣穿好,她才掀开了帐子。   “我让人打水你沐浴,等用了午膳还要进宫。”   “进宫?”   凤笙并不知道大婚第二天进宫谢恩的规矩,魏王粗略跟她讲了讲,见她娥眉轻蹙,道:“别怕,就只去父皇和皇后还有母妃哪儿。”   “皇后是太子亲娘。”   “你是方凤甫之妹,又不是本人,她顶多不喜你。”   “我不是怕。罢了,你说没事就没事吧。”   之后,丫鬟们提来了热水来,凤笙泡了个热水澡。   期间被丫鬟们瞅见自己身上青红交加,如何羞窘且不提,等用了午膳,魏王便带着凤笙进宫了。 第79章   宫里的规矩, 凤笙也是知道点的。   之前还没大婚时, 那两个老嬷嬷就给她讲过, 见到什么人该行什么礼, 不过她是王妃,天下能让她行礼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进了宫后,魏王去乾清宫见建平帝, 凤笙则被引去了坤宁宫。虽魏王与她说, 让她不要担忧,陈皇后不会对她如何, 凤笙还是心中惴惴。   倒不是怕, 就是有些厌恶眼前这种状况, 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 多想无益。   到了坤宁宫前,里面很快就叫进了。   一路被宫女引去正殿,入目之间全是皇家的气派和威严。   最上首的凤座上的人, 便是陈皇后。只见她一身明黄色燕居常服,头戴六龙三凤冠,只看外表大约也就四十左右的年纪,长得算不得绝色, 但胜在气质雍容大气。   “儿臣参加母后,祝母后福寿康宁。”   陈皇后面含微笑, 点头道:“起来吧, 赐座。”   一旁的宫女忙搬了张墩子来, 放在凤笙身后,她缓缓坐下,只坐了一半的位置,又和陈皇后道了谢。   陈皇后看着她。   认真来说,凤笙刚踏入这间殿中,陈皇后就一直在看她。   见她姿容绝丽,不可方物,但更引人瞩目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那一身从容不迫的气度。陈皇后形容女子,从不会用气度一词,可偏偏这次她觉得只有这样才最贴切。   且这命妇的冠服从来压人,通常是只见衣裳不见人,陈皇后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将这冠服穿得如此相得益彰。   “钺儿能大婚,本宫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也是个命苦,前头娶了两个王妃,命都薄,本宫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钺儿也算是有福了。”   凤笙抬头看向对方,陈皇后失态了。   她虽没有见过陈皇后,但从魏王口中得知,太子能一直安稳坐在太子之位上,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陈皇后。   再是发妻元后又如何,自古以来多少发妻元后为他人作嫁衣裳,能伴随君侧这么多年,凡事都能拿捏住帝王的性子几分,不该如此短视,竟拿言语故意去刺一个新妇。   很令人诧异,陈皇后竟然看懂了那双美目里的讶异。   她笑容有些僵了,嘴角也抿了起来。   “对了富春,本宫给魏王妃准备的礼物呢?”   富春从身旁宫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奉了上来:“娘娘。”   陈皇后示意她打开,又对凤笙招了招手。等凤笙走上前来,才拿起那根牡丹凤羽点翠赤金簪子,插进她的发髻上。   “真好看。人长得,才衬得簪子也好。”   “谢母后赏赐。”   陈皇后依旧含笑,似乎方才那一切并不曾发生过:“好了,估计魏王也快来了,我也就不留你了,你们还要去丽妃那儿。去让丽妃高兴高兴,你不知道啊,丽妃心心念念就是魏王能赶紧让她抱上孙子。”   凤笙适当地流露出几分羞涩,又给陈皇后行了礼,方才告退了。   等她走后,陈皇后脸色阴了下来,脑中还在回放着方才那双清澈美目中的诧异,就好像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   本宫就算失态了又如何,你还不是得在本宫面前卑躬屈膝,若不是你那哥哥,我皇儿何至于现在沦落到被废了太子位,圈在东宫的下场。   陈皇后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一突一突的跳。   见她脸色不对,富春忙上前扶住她,给她顺气。   “娘娘,您千万别生气,太医可嘱咐过,你生不得气啊。”   陈皇后深呼吸了一口又一口,才把胸口那口郁气吐出来,脸色却一下子老了数十岁。到底是上了年纪,即使靠着一些外物暂时维持了光鲜,也不过徒劳,尤其这大半年来陈皇后也算心力交瘁了。   她甚至因为太子触怒了建平帝,被禁了足。这些日子,魏王妃是陈皇后见到的唯一的外人,若不是因为按制亲王妃在大婚次日当进宫拜谒皇后,恐怕她今日依旧见不了人。   “这贱妇,本宫饶不了她!”骂完,陈皇后又问道:“太子这几日如何了?”   “殿下挺好的。娘娘,有何年在,殿下不会闹出什么事。现在当务之急是您要养好身子,只要您养好了身子,什么都不怕了。”   是的,她得赶紧养好身子,陛下到底顾念着少年夫妻的情分,即使禁了她的足,也是以她身体不适为名。只要她身子好了,自然禁足就解除了,陛下龙体康健,暂时一时半会不会立太子,只要不立太子,他们就算不得输。   *   凤笙刚出坤宁门,就看见往这边走来的魏王。   他头戴翼善冠,身穿靛青色四团龙圆领袍,一派尊贵气势,威仪不凡。他走得极快,凤笙还在愣神中,他便来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看了她一眼。   虽并未言语,凤笙也看出他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魏王颔首道:“我们去见母妃。”   咸福宫的位置有些偏,离坤宁宫有些距离,凤笙和魏王走了两刻钟才到。   还未踏入宫门,就有宫女迎了上来,说娘娘早就等着了。   这次凤笙第一次见丽妃,与想象中婆婆不同,丽妃出乎想象的年轻,比陈皇后保养的还好。魏王的性子偏阴沉,且他岁数也不小了,据凤笙所知二十有六,那丽妃有多大?哪怕十五生的魏王,恐怕也有四十多了,可凤笙看着还像个少女。   是的,丽妃给凤笙的感觉就是这样,不像是四妃之一的娘娘,不像魏王的母妃,反倒像个云英未嫁的闺中少女。   看得出丽妃很喜欢凤笙,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还拿出不少首饰要送给凤笙,说都是准备给儿媳妇的。   “母妃,儿媳怎么好要您这么多东西。”   “有什么不好的,这都是母妃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有些样式都不太适合母妃的年纪,不过你这个年纪戴刚刚好。”说着,丽妃目光落在凤笙头上那根牡丹凤羽点翠赤金簪子上,有些迟疑:“这是?”   “这是皇后娘娘刚才赏给儿媳的。”   丽妃猛地一下站起来,冲到凤笙面前来,拔掉她头上的簪子。   凤笙被她吓了一跳,幸亏多年来处惊不变让她稳住了,可身旁的魏王却下意识扶了她一把。   看得出丽妃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冲动了,但还是把那根簪子捏在了手里,笑了笑:“母妃帮你试试簪子,倩如快把东西拿过来。”   倩如忙端着一托盘的首饰过来了。   丽妃也似乎真是帮她试簪子,连着往凤笙头上戴了几根,都说很好看。最后她挑中了一根累丝红宝双鸾衔寿果的步摇,替凤笙戴上,笑着道:“罢了,还是你回去慢慢试,母妃怕挑中的你不喜欢。”   “母妃挑的,儿媳都喜欢。”   “都喜欢就行。倩如把东西都装起来,等会儿让魏王妃带回去。”   之后又坐着说了会儿话,魏王就带着凤笙告辞了。   当然还有那一匣子的首饰。   但陈皇后送的那根簪子,丽妃一直没还给她。凤笙当着面也不好说,一直到除了咸福宫大门,魏王才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回去再说。   等魏王和凤笙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倩如才惊疑不定道:“娘娘,那簪子?”   丽妃没有说话,拿着簪子来到桌前坐下。   她从头上取了根簪子下来,用簪子的尖儿去挑那根簪子。   挑了没几下,簪子头突然打开了,从里面散出一些红色的粉末。那粉末的红极为诡异,让人看着就发瘆。   倩如的脸一下子白了。   丽妃却面上隐见怒色,骂道:“这贱妇!害了两个,我儿好不容易又娶个自己心仪的,还是不忘下毒手。我千般容忍万般容让,替她做牛做马这么多年,还是紧逼着不放。”   “娘娘,那这簪子?”   丽妃深吸一口气,道:“我自有主张。”   说着,她把簪子恢复原样,那散出的一点粉末,被她用帕子抹了,让倩如把帕子拿去烧掉。   这时,门外有小太监跑进来,禀道:“娘娘,殿下到宫门前了。”   哪知丽妃听了这话,非但没有起身去迎,反而往内殿去了。   ……   “怎么?魏王带新妇来见你,惹你生气了?”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绛紫色八团龙纹常服的建平帝,从门外踏了进来。   坐在妆台前的丽妃,似乎没料到建平帝会突然出现,忙慌张地站了起来,却一个不小心撞掉了放在手边的簪子。   她下意识想去捡,似乎又惧怕什么站直起身,对建平帝笑了笑,福身行礼。   “臣妾没有生气,魏王妃是个好孩子,臣妾很喜欢她,臣妾就是有些感叹,魏王终于成亲了,希望凤儿那孩子多福多寿,早早为魏王诞下子嗣,臣妾就是合眼了也心安了。”   建平帝走过来扶起她:“胡说什么合眼不合眼的。”目光却落在掉在地上的那根簪子上,状似不经意问:“这簪子朕似乎没见你戴过。”   “这簪子不是臣妾的。”话说出口,丽妃似乎又想改口,可覆水难收,只能笑得勉强道:“这是皇后娘娘赏给凤儿那孩子的,方才臣妾与她说了会儿话,觉得这孩子与臣妾特别投缘,就把以前的首饰找了几样出来送她,谁知光顾帮她试首饰,倒是害她把皇后娘娘赏的簪子拉下了。”   说着,她扬声道:“倩如,把簪子拿去收着,明儿命人给魏王妃送回去。到底是皇后娘娘赏的,不带在身边恐怕不好。”   她一面说,一面随着建平帝去了外间的炕上坐下。   有宫女奉了茶上来,两人说着话,这茬也就算过去了。   建平帝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说还有公务,晚上再过来。丽妃将他送出殿外,转身回来时,倩如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福公公把簪子要走了。”   ……   建平帝坐着步辇回到乾清宫,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福禄自然也不敢说,只觉得袖中的簪子烫手无比。   回去后,建平帝继续看折子,福禄则抹着冷汗匆匆下去了。   不多时,福禄再回来,站在边上也没敢说话。   福禄服侍建平帝多年,建平帝自然了解他的性格,瞥了他一眼道:“照实了说。”   “簪头里面有东西,奴才让刘太医看了,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刘太医说于女子生育有碍,时间久了,恐会伤了寿元。”   说着,福禄还把簪子拿了出来,将可以打开的簪头给建平帝看。当然,里面的东西已经处理掉了。   建平帝大手一挥,龙案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   凤笙何等聪明,早就猜到其中有问题。   等她和魏王上了马车后,她问道:“那簪子不对?”   魏王阴着脸,手指摩挲了下她的掌心:“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母妃怎么知道?”   话出口,凤笙才知道这话僭越了。   似乎看出她眼中对自己失误的懊恼,魏王看向她,伸手在她眉心揉了揉:“你不该有这种想法,你是本王亲自选的王妃,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我……”   说白了,两人虽是大婚,到底还不到真正的亲密无间。虽然在一起做过那么亲密的事,到底事情和时间都太仓促了。   见她沉默不语,魏王目光闪了闪,知道不该逼她太紧了。   “母妃是陈家的人。正确来说,母妃当初之所以能入宫,是陈家想帮陈皇后固宠。”   之后,魏王就把其中的渊源大概的说了一下,包括多年来母子一直依附中宫,直到他成年建府后,这种情况才算好了些。   “那你前头娶的那两个,都是这么没的?”凤笙感觉到一种不寒而栗,饶是她足智多谋,也从没见过这种后宫的阴私手段。   “一个先天不足,一个死于失足落水。”   凤笙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但魏王明显不愿多说,她也就没有多问。   “也就是说,之前陈皇后没有下手,可为何对我——”   好吧,谁叫她是方凤甫的妹妹呢。   凤笙苦笑一声,道:“母妃把簪子扣下恐怕不好,若是皇后娘娘问起?”   “你别担心,明日母后肯定会把簪子送回来。”   以魏王对丽妃的猜测,恐怕他母妃不会善罢甘休,对于前两任魏王妃的短命,丽妃一直是算在陈皇后的头上,这次让她亲眼撞见,恐怕会新仇旧恨一起算。   不出魏王所料,第二天果然咸福宫来人了,送还的正是昨儿那根簪子。   送来的人还说,簪子被建平帝要走过,让凤笙继续戴,装作不知道。不过这是后话。 第80章   进宫一趟, 已是凤笙强撑, 回去后她就回房歇着了。   魏王有事去了前院, 这让她也松了口气。   冬梅几个服侍她脱下冠服, 又上了床,凤笙想起知春知秋的事,但她这会儿实在太困, 就想着等睡起来再说。   这一觉睡到天黑, 屋子里已经掌灯了。凤笙叫了声来人,有人进来了, 随之卧房的灯也被点燃。   环顾四周, 凤笙依旧有一种陌生感, 却并不稀奇,她这几年一直东奔西走, 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长时间,自然看什么地方都陌生。   “王妃,可是要起?时候不早了, 也该用晚膳了。”   凤笙顿了顿:“殿下呢?”   “回王妃的话,奴婢不知,殿下应该还在前院。”   凤笙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也不动。   冬梅看着新王妃,也琢磨不清楚她的性子, 不敢乱说话。   其实凤笙是在想要不要等魏王, 她已经有点饿了, 但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做妻子的该照顾丈夫衣食起居,她如果提前用膳了,会不会不符合规矩。   总之,因为身份的突变,凤笙现在脑子里有点乱,再加上她每次睡醒了起来都会晕一会儿,就靠在软枕上发呆。   另一边,前院的书房,魏王其实早已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之所以没回去,不过是知道她累了且神经绷得很紧。   很显然这个让她神经紧绷的是他,所以他想给她点空余的时间。没想到一等就是到了天黑,正院那边依旧没有动静。   “德旺。”   “殿下。”德旺不识趣地凑上前来,就没了下文。   “去正院看看王妃起了没。”   听到这话,德旺当即明白刚从自家爷为何会那么看他,原来……   “奴才这就命人去。”   不多会儿,话传回来。   “殿下,王妃醒了,但没起。”   “也没传晚膳?”   德旺摇摇头。   魏王站了起来,大步走出门,德旺忙不迭跟上。见魏王分明去的是正院的方向,心里连连感叹既然想着要去,还偏偏让人去问一趟,不是多此一举。   不过魏王的多此一举,德旺也算见多了,除了那位主儿,也没旁人能有这个本事。   凤笙刚想好还是命人去询问下,魏王就回来了。   他一阵风似的来到床前坐下,抓住她的手,俊眉微皱。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看着她苍白的脸,魏王眉心越蹙越紧。本以为她身子已经好了七八成,此时见她褪下胭脂的模样,才发现并不是。   “没。”   显然这回答让魏王十分不满,他转头看向冬梅几个:“你们怎么侍候的,王妃怎么了?”   这人气势猛烈,平时不发怒还好,一旦发怒格外骇人。几个丫鬟被吓得又是扑通几声,凤笙听着耳朵都疼。   她忙去抓他的手:“我真没事。就是刚睡醒,有点懵。”   凤笙终于找到可以贴切形容自己这种状态的词汇了,就是懵。   大抵很久很久没这么闲过了,突然闲下来,她总会大脑空白一片,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之前在大理寺大牢,她知道她必须等待,所以她总是给自己找事做,可这回是真的没事可做了。   恍惚间,她感觉有人在揉她的眉心,定睛一看,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进入她眼底,他眉宇间隐隐有着烦躁,却掩不住下面的担忧。   她不禁往他怀里靠了靠,道:“我真没事,就是刚睡醒还有点不清楚。你用晚膳了吗,我有些饿了。”   “传膳。”   见冬梅几个还傻着不动,德旺骂道:“还不快去传膳,没眼色的东西,王妃忘了,你们就跟着忘了,再有下回,小心你们的皮。”   冬梅几个忙爬了起来,知道德旺这是在提点她们。   看来这个王妃不能等同以前视之,冬梅等人甚至有种感觉,王府的女主人终于出现了。   四人去了门外,冬梅吩咐下面传膳,等转身回来,几人脸色都有些尴尬。   “德总管的话你们也听见了,乱七八糟的心思都给我收收,用点心,不然这王府里多的是取而代之的人,别忘了王妃还有两个陪嫁丫鬟。”   其他三人脸色都不好,像她们这种在王府待久了的丫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本想着不熟悉新王妃的秉性,就多看少做等吩咐,无过就是功,这在哪儿都是保全的好法子,却忘了做不到尽心尽力,下面多的是人可以取代。   实际上她们这种心态很正常,待价而沽,在不知道买家什么实力之前,谁也不会轻易投靠。   可过了今晚,她们的想法要变了。   *   屋里,魏王揽着凤笙,手指还是揉着她的额头。   “这府里,你该上上心,等过两日本王就让德全把府里中馈的账册和钥匙交给你。”   “你在说刚从那几个丫鬟?”   其实凤笙怎么不懂,主子身边就那么大的位置,想要往上冒头,必然要把别人挤下去。这也是她为何没提知春知秋怎么没出现的事,明摆着是被人有意暂时隔开了,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不然就落了痕迹。   手法不错,可惜太小家子气,且四人看似面和,大抵各有心思,都想怂恿着别人出头试探,自然落了下层。   “你聪明是聪明,可惜太超然物外,你没在后宅待过,大抵没和下面这些丫鬟婆子们打过交道,本王怕你会吃亏。”   “谁说我没在后宅待过?”   话说出口,自然不免扯到以前的往事,凤笙不免有点尴尬。   她看了魏王一眼,想着他莫要生气,哪知他却看着她,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似是取笑:“被人欺负的不得不对本王投怀送抱?”   这是两人相识之初,也是凤笙不忍直视的污点,她眼睛不再看魏王,想岔开话题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时候本王就在想,这美人生得不错,就是太瘦了些。不过倒是投眼缘,带回府养胖些收了房,也不无不可。”   他说着,手指磨蹭着她的腰,凤笙缩了两下,觉得有点痒。   “谁知道却被人给耍了。方凤笙,你怎么赔我?”   凤笙还是不看他,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谁叫你色中饿狼,别人还没怎么着,你就上钩了。”   “本王是色中饿狼?”他挑挑眉。   “我只是打个比方。”她干笑。   她往后退了退,还没退出去,就被人拽回怀里。   他狠狠地亲了她两下,正想再继续,门外德旺禀报晚膳已经摆好了。倒不想结束,可看她那羸弱苍白的样,又舍不得,只能狠狠地揉了她腰一下,松开手。   “等用了晚膳,本王再告诉你什么叫色中饿狼。”   魏王去了外面,凤笙在床上坐了会儿,才在冬梅几人的服侍下穿上衣裳,去了外间用膳。   晚膳很丰盛,因为凤笙有点饿,所以比平时多吃了一些。   吃饭的时候,她就有些魂不守舍的,等魏王迫不及待说了安置,她更是差点没跳起来。   更衣洗漱上榻,上榻后凤笙就把自己扔进了床里面。   本来床上只摊开了一床被子,她扯了床备用的放在里面,让自己躺进去,并使劲催眠自己赶紧睡着,她就不信自己睡着了,魏王还能把她弄醒了不成。   事实证明,她下午睡太多,方法用尽还是没能让自己睡着,反而越来越精神。   于是她决定装睡。   于是她发现魏王比她想象中更……色中饿狼。   ……   凤笙不得不醒来,因为她再不醒来,就要全面失守了。   “真不行,我还疼着……”   只这一句话,就让凤笙窘得头顶快冒烟,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竟能说出这么‘示弱’的话来。   不过幸好对方松手了。   他一松手,凤笙便身子一转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包得紧紧的。身子还在打颤,这种颤抖让她极为陌生,也让她脑子很乱。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有人拽她的被子,她下意识往里面滚了滚,将被子卷得更紧。   “过来,我看看。”   看什么?   凤笙不解其意,魏王又去拽她的被子,这下没给她还手的机会,三下两下就被掀开了。   很快她就明白他到底是看什么了。   怎么挣扎都没用,被人看了,还伸手上去探了探,就在她羞愤恼怒之际,一股冰凉感袭来。   “别动,我给你擦药。”   等擦完药,凤笙整个人已经成了红虾子。   他放了药,再度来到她身边,将她揽进怀里。   “好了睡觉,今晚我不动你。” 第81章   临睡着之前凤笙还在想, 魏王会不会说话不算数,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以至于她睡着后竟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回到还没离开孙家时, 也是像现实中发生过那样,孙老太太和孙庆华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她心生退意, 又想一劳永逸, 索性利用了魏王。   只是这回不像上回那么顺利,魏王竟洞悉了她的目的, 而且还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说, 自己胃口很挑, 要先尝尝滋味,才能判断出值得不值得。   这个男人实在太难缠, 她又急着想脱身,同时梦里的她还有一种反正也不是没亲过的诡异念头,于是就半推半就了。   还是在那个临着湖的水榭里, 四周没有一个人,知春知秋也不在,就她和他两个。起先他就是搂着她亲,亲着亲着就开始动手动脚, 还解她的衣裳。   她不愿,挣扎, 叫。   他突然变了脸, 顺手就把她丢进了湖里。   她本来会凫水的, 可不知怎么就变得不会了,好多好多水像她涌来,她渐渐不能呼吸。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快死的前一刻,他突然从水里冒出来。   他光着膀子,没穿衣裳,睨着她问她还跑不跑。   她说再也不跑了。   然后他就把她救了起来,却不拉她上岸,而是朝湖中的那个亭子游过去。好多好多荷花,围着那个亭子盛开,荷花丛里停着一艘小船。她想爬上船去,他却不让,就拉着她靠着船做起坏事。   水很凉,又很热,荷叶绿油油的,随着凤儿轻轻打着颤,有水珠在上面一颤一颤地滚着。   他一直逼问她还跑不跑,即使她哭着说不了,他还是不放过她。   再之后,凤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醒来时,身后堵着一个人,凤笙有些不太习惯这种亲密。   她独自一个人睡惯了,突然身边躺一个人,且这个人睡姿霸道,时时刻刻都要环着她,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   跑?   凤笙突然想起那个梦,脸不自觉红了起来。   那个梦实在太清楚了,尤其是前面的部分。她一向做了梦,第二天起来就记不得了,知春跟她说,说是她娘告诉她的,如果感觉自己做梦了,又想把这个梦记住,醒了以后不要翻身,再回忆一遍,就不会忘了。   可这个办法给她用,却从来没起作用过。   她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个梦,是因为醒了没翻身吗?   正想着,她感觉出了异样,脸慢慢涨红起来。   也许不用羞,已经足够红了。   她感觉到自己在喘,还有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颤抖,他的手捏着她的腰,那么的坚固不容人拒绝。   “醒了?”   她说不出话,因为她知道一旦开口,肯定会崩溃。   “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他动了动,在她汗湿的额上亲了亲,哑声道。   她拼命的深呼吸,将声音咽进去,又吸了几口气,才抖着嗓子道:“那你让我睡啊。”   “你睡就是了。”   可你这样,我怎么睡?   凤笙有一种恼羞成怒感,这种恼羞成怒是带着一种不忍直视自己的羞耻。他贴着她耳朵,低低的喘息像带着火苗,灼得她耳朵疼。   “本来想让你歇一歇,谁叫你不老实。”   她怎么不老实了?   满腔的怨愤,滑到嘴边成了呜咽:“你让我睡。”   “嗯,你睡。”   心口不一的男人,身体永远比嘴巴诚实。   凤笙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反正他终于让她睡了。   她感觉他似乎起来了,似乎去拿了热帕子给彼此清理下,再之后她就睡着了,等再次醒来,天色已大亮。   ……   “你不起吗?”她感觉到他醒了,却没有动。   “今天无事,什么时候起都可。”   凤笙愣了下,这才想起他为了救她做下的事。既然不争,以后自然成了逍遥王,建平帝大抵心里这会儿还气着他,自然也不会给他差事。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其实知道魏王想干什么,在干什么,可这一切却因为她,是的,就是因为她,全部停了。   说起来容易低调两年,避避风头,可凡事都是不进则退,什么东西都是机遇和风险并存。两年的时间,足够他落后别人很多步,更何况到时候就算想再起,还不知能不能起来。   她虽化名方凤甫之妹,可既然沾了关系,陈皇后会不会报复他?连方凤笙一个闺阁女子都报复上了,魏王恐怕也不能免俗。   尤其那日她从魏王口中得知,他和婆婆及中宫一系的渊源,以为可以一直踩在脚下听话的狗,突然狗不听话了,吃了别人家的肉骨头,还能是自家的狗?恐怕连别家的狗都不如,至少别人家的狗是有主的,不敢轻易乱打,而这只恨不得除之后快。   凤笙本来心里有点不痛快,觉得魏王太孟浪。   她不懂夫妻相处之道,但懂得夫妻之间该相敬如宾,她爹和她娘就是这么过来的。可自打她嫁给他,不过这短短两三日,人前也就罢,人后他种种手段施于她身,让她甚至有种自己是欢场女子的错觉。   她多番被羞耻感淹没,之前临睡前本想好待醒了,定要好好跟他谈一谈,可此时他把自己圈在怀里,圈了一夜,她突然又说不出口。   她在想她应该对他好一点。   “不饿?”   “你饿了?”他坐起来,似乎想去掀帐子,却被她拽住手。   她翻过身平躺,期间因为腰和腿疼,没忍住倒抽了口气。   “我现在还不饿。”她眼睛笑着,眉心不自觉轻蹙。   “哪儿疼?”他又躺了回来,将她揽着怀里,手已经袭上腰,在那纤细的腰肢上,一下一下的揉着。   “再往下一点。”   他往下挪了挪,因为揉对了地方,凤笙一面倒抽气一面又觉得舒服,如果现在面前有一面镜子,她的样子一定会很奇怪。   “如果你实在无事,等起了我陪你下棋。你可会下棋?”   魏王睨了她一眼,这时才有点喜怒无常冷面王的味道,眼里却带着一种光,似乎是高兴?   凤笙干笑:“看样子殿下似乎是个高手,等会儿讨教讨教。”   “好说好说。”   *   因为终于找到事做了,所以两人很快就起了。   用了饭,便在王府后花园择了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摆了棋局。这也是凤笙第一次踏出正院,认真来说,这魏王府到底是什么样,什么格局,到目前凤笙一无所知。不过借着这次摆棋局,她倒是欣赏了一下从正院到后花园的风景。   很大,这是她唯一的感觉。   她觉得若是再大一些,可能就需要马车了。   王府里不能走马车,不过有软轿。见她越走越慢,魏王想起她身子,对德旺使了个眼色,德旺很快就去命人安排了顶软轿。   所以说德旺虽不如德财能干,但若论在服侍魏王上头,十个德财可能都不如他一人好使。   这软轿和一般轿子不一样,因为是夏日,所以十分简便。不过是两根手腕粗的青竹扎成担架,中间有个同样是竹子编制的椅子,椅子前有脚踏。因为是王府里的用物,又格外不同,竹子翠青翠青的,椅子上铺着绣得很精致的坐垫,还有遮阳棚,四周垂着薄薄的轻纱,用以遮挡。   抬轿子的轿夫用的也不是男人,而是两个身材魁梧壮实的婆子。凤笙本来不想坐,觉得她坐着,魏王在旁边走着,看起来太怪。魏王对她说,不坐他抱她走,顿时让她就犯。   后来凤笙挺庆幸自己没有矫情,因为又走了一刻钟才到地方,如果让她走,她肯定坚持不住。   ……   魏王果然是个高手。   都说观棋可观人,虽没有传言的这么神,但很大程度上可以从一个人的棋路,观察出其真实本性。   就例如范晋川,凤笙与他下棋的次数不少,其中输赢各半,这其实是她放水后的结果。范晋川棋路如其人,走得是正大光明之道,正大光明当然好,可人世间哪有那么多黑与白,更多的是处在交界里的灰。   相反,凤笙就是另一个极端,偏喜四两拨千斤,走奇诡路线,出人意料。这些后来凤笙改正了许多,后来她深陷大理寺时,无事曾分析过自己的心性。   因为从一开始她手中就没有筹码,她的所有筹码都是一点点谋来的,所以她的思路都是在‘谋’。   而范晋川与她不同,他生来即是天之骄子,这种天之骄子指的不是出身,而是他一路行来的轨迹。因为有才,因为够真,哪怕是宋阁老也对他有几分另眼相看,同样也是因为这些,明明建平帝对宋阁老一系多是不满,却偏偏择了他做那个中心点。   认真观察其前半生轨迹,除了少年苦读,之后俱是一帆风顺,在翰林院坐那六年冷板凳不算,可以给皇子们做授业的冷板凳,换谁谁都愿意。   他没有面临过不成功便成仁的处境,没有背负过只一人的重担,没有走过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路,他的路走起来那么平坦稳当,所以他天生骨子里就带着一种正大光明的坦然。   很多时候,凤笙都想去学他的坦然与他的正大光明之道,她努力过,改变得却不多,后来才发现有些东西经历了,就会刻在骨子里。   话题回到魏王,凤笙也不过只和魏王下了两盘棋,便看出他的路数。   魏王很谨慎,也很有耐心。很多时候你看他下棋,明明可以看出他的意图,但因为他走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你总会质疑他到底想干什么。你只管试探你的,他只管走他的,但一旦你放松警惕,他便会以穷凶极恶之态,将你吞吃干净。   而且他的棋路也是偏诡诈,也就是俗话说的不按牌理出牌出牌,所以连下两局,两局凤笙都输了。   说实话,这种输法,让她有点不服气。   “再来。”   之后又下五局,凤笙只赢了两局。   “天快黑了,回去吧。”魏王将棋子扔在棋罐里,道。   凤笙没有说话。   “明日再来。”   她这才站了起来。   *   新婚头一个月,就是这般渡过。   除了厮混在床上,便是厮杀在棋盘上。   不过倒是你来我往很有意思,凤笙在前面连输之后,很快便扭转了局势,但魏王也不是吃素的,因地制宜转变了棋路,又是一场新的对垒。   当然,魏王也不是没事可干,认真说来他其实很忙。   虽然凤笙没有细问,但从德旺以及德财的只字片语中,她知道魏王府养了很多清客。还有两淮那里,魏王早就把勾庆当成钉子埋进了两淮,诸如此类其他地方想必还有很多,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魏王最近似乎就在忙这些事,因为不是公差,时间很不固定,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晚上,甚至会商议到半夜。   凤笙猜测是魏王打乱了自己的计划,现在正拾遗补缺,只是他不说,她也不好询问。   魏王忙的时候,她实在无聊,就主动给自己找事情做。   想起上次魏王跟她提及的中馈之事,头天晚上她和魏王提了提,第二天德全就把所有东西送到她手里了。   德全是魏王府的总管,管着王府里一切琐碎的事务。   不像德旺的嘴碎,也不像德财的沉默干练,德全的岁数比他们要更大一些,像一头勤劳诚恳的老黄牛。虽然看起来不显眼,但是很稳重让人很踏实。   从他和凤笙说话就能看出,毕恭毕敬,话少但精炼,知道凤笙估计不懂王府事务,他将内容划分得很清晰,从后宅各处,再到回事处,以及侍卫处、府里清客等等,以及往年和平时的惯例,如何处置这些的琐碎。   他花了近一个时辰,把这些掰碎了讲给凤笙听,凤笙也就一直很稳当地坐在上面听着。   等他说完,凤笙先命丫头给他上了盏茶。   德全再三推却,还是接下了。   待德全喝完茶后,凤笙才道:“我觉得德总管做得很不错,各处的事务也理得很清楚,以后继续辛苦你了。”   德全一愣,没想到凤笙会这么说。   “王妃,殿下交代奴才把中馈之事交给您。”   凤笙笑道:“殿下只是这么一说,但我觉得德总管做得很好,能者居之,何必让我来插手。”   “可……”   “此事我会跟殿下说,德总管就好好干吧。”   德全按下满腹的疑惑和不解,带着人下去了。为了捧来这些账册和钥匙,他专门带了两个人,如今又原样搬回去,也不知这王妃怎么想的。   不光德全不懂,知秋也不懂,等德全走后,知秋道:“王妃,您怎么不把东西接下,这是您应该接下的啊。”   知秋有点急。   她对于王妃这个称呼,还是有些不习惯,所以说起来格外别扭。而她的意思,凤笙懂,她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当年在孙家,老太太和大太太二太太为了掌管中馈,其实也就是当家,斗了多少心眼子。   在后宅女子的心中,当家这活儿天生就该女主人做着,只有管着家了,你才是女主人,不然就不是。   可凤笙却觉得她们本末倒置了,谁是女主人,难道不该是男主人说了算?你争着抢着又有何用,别人一句话就没了,何必去费那个工夫。   不过也是魏王天性寡淡,府里也没妾室姨娘什么的,给她省了很多事。而她一向笃信能者居之,上面人把下面人的活儿都给干完了,那还要下面人做什么。   魏王很快就从德全口中得到了消息,不过回来后他也没说。   他不说,凤笙也不问,继续当她心大的魏王妃。   这个‘心大’,是凤笙从德旺、知秋之流眼里看来的,魏王暂时没这么表现,似乎觉得她管不管这个家都无所谓。   凤笙很欣慰。   *   这日,凤笙让知秋捧着棋盒,去书房找魏王。   这个书房是内书房,就在正院的前面,凤笙也不是没来过,魏王说她无事可以来找书打发时间,下人也从不拦她,她本是一时兴起,哪知来了书房里却有人。   人还不少,似乎在谈事。   德旺捂着脑门站在旁边,恨不得自己能化成隐形。   他也想过要拦下王妃,可他真不敢,上次他拦下王妃,说要进去通报,当时没事,事后主子让他自己下去领了五鞭子,从那以后他就吃到了教训。   德财说的没错,是他犯蠢,殿下为了王妃大位都不争了,现在这些人谈的事都是因王妃而起,所以他拦王妃做甚,不是本末倒置。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被一屋子的眼睛看着,德旺心里还是发怵。   “怎么来了?”魏王在经过最初的意外后,已经恢复了镇定。   凤笙有点局促,道:“无事,我本是来找殿下下棋,既然殿下忙着,就先忙吧,我先走了。”   她以为自己礼数还算到位,实际上还是错了。贵如皇后在面对建平帝时,也要自称一声臣妾,可她习惯了和魏王自称我,魏王从来也不纠正她,两人可视若平常,在别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尤其她平时在外面和人交际惯了,和魏王说话的同时,习惯性对众人微笑颔首,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从容不迫,让人觉得十分怪异。   至少在一个女子身上十分怪异,却又让人觉得怪异得很和谐。   室中之人纷纷站起,向凤笙行礼问安,她只能又含笑颔首,正转身欲走,被魏王叫住了。   “你要是想听,可以留下。”   这次凤笙真有点诧异了,眨了眨眼,道:“可以?”   魏王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她想了想,道:“那就听听吧。”   在一屋子怪异的目光中,德旺带着两个小太监,在魏王所坐的右侧靠后一点的位置,放了一张太师椅。   凤笙走过去,坐下。   有人给她奉了茶,见没人说话,她压了压裙摆道:“你们继续,别管我。”   她身上格外有一种视若无人的坦然,往那儿一坐,威仪自生。   不知她底细的,只道魏王偏宠王妃,这种场合也让她在场。知道她底细的,却是眸光闪烁,意味深长。 第82章   凤笙半途加入,其实也听得不太明白。   但能大概听出来点意思, 大意就是魏王府目前正在收拢势力, 转明为暗。   这是魏王的意思, 他手下有两个幕僚似乎有些意见, 一直劝他再考虑, 因为一旦收拢必然会有损失,而这损失是后期无法弥补的。   不过魏王很固执, 他既然决定了,很难有人能改变。   气氛不可避免凝滞了,凤笙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顺着看过去,是一个文士打扮模样的人, 年纪大约在四十多岁左右,也是方才劝魏王再考虑其中之一。   他眼中隐隐含着愤恨,凤笙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看自己。   “殿下说得没错,如今太子被废, 正是陛下猜忌之心大盛之时, 与其大出风头,不如把风头让给别人。”   寂静中,一个女声响起,正是凤笙说话了。   一时间,在场之人目光连连闪烁,接腔不是, 不接腔也不是。   茅单看过来, 皮笑肉不笑道:“王妃这么说, 莫怕是有私心。”   此言一出,室中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左奕早就知道这位好友生性桀骜不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等莽撞之事。明摆着魏王宠爱王妃,就算心里有什么憋屈,忍着就是,何必当面直言,这不是自己找事。   他哪知晓茅单跟随魏王多年,见他苦心经营,一遭俱失,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个女人。他心中有怨,又对魏王发泄不得,不免迁怒凤笙,他甚至已经做好魏王大怒,自己离开魏王府的打算,就想让此女出丑,也免得她恬不知耻,一丝羞愧之心都无。   谁曾想凤笙并未露出任何羞愧之色,只是神色淡淡道:“我与殿下夫妻一体,能有何私心?”   魏王本来扬起的眉顿时落下,心情一阵大好,端起手边的茶来喝。   “你只见殿下损失了多少,却漏算了帝王心。太子为何会倒?难道真是因为一个方凤甫?不过是都想他倒,而最想他倒的人不是别人,恰恰就是陛下。”   “真是荒谬!陛下一直想保太子,世人皆知。”   “所以说你短视,你就别否认了。如果陛下不想他倒,方凤甫能来京城?堂堂的盐运使都能病死在上京路上,一个方凤甫何德何能就不能病死?如果陛下真想保,方凤甫别说进京了,在大理寺连话都说不出口,就会魂归九幽。”   说出这些话时,凤笙的表情极其冷淡,她一直垂目喝着茶,只那句‘你别否认了’,才抬头看了茅单一眼。   只这一眼,茅单就愣住了。   而魏王听她一口一个死的,剑眉不自觉皱起。   “太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太子一系的势力早已威胁到皇权,即使堂堂九五之尊想废掉他,也得有些拿得上台面的理由。我们假设其实最想废掉太子的人是陛下,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从表面上来看,建平帝是不想废掉太子的,他明里暗里做了太多的事,都是在阻挠太子被废,可惜无力回天。如果这一切只是帝王心术下的一场戏,那么一个年逾五十,龙体尚且安泰,还想再做几十年的皇帝的他,必然会借着有人陷害太子而进行清洗。   清洗谁?   自然是那些在废太子中出了大力的儿子们。   父弱子强,这是一个帝王最不愿见到的事,尤其下面的儿子一个个随着时间过去都长大了。在那段被囚禁在大理寺的时间,凤笙一直在想,建平帝既然想杀她,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将她押解上京,甚至让那些官员在大理寺陪她演戏。   难道真是想保太子?   不,从一开始凤笙针对太子的必杀招,就是建平帝也想废掉太子,她的所有计划都是针对此而来,如果建平帝想保太子,她不可能会走到这一步。既然不是保太子,必然有所图谋,凤笙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试探和清洗。   不光是试探太子一系,也是试探其他的皇子,谁有心图谋大位,谁暗中又隐藏了实力。当一个足够大的饼悬挂在空中,足以让所有人都丧失理智。   而她就是悬挂住那个饼的绳子,可能她的身份乃至图谋,早已尽在建平帝的掌握之中,她从来不是下这盘棋的推手,建平帝才是。   既然连她的图谋都能算到,那魏王隐瞒下的东西还能藏得住?大抵魏王也想到了这些,所以才会破釜沉舟当着建平帝的面坦白一切,借着一场儿女情长,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茅单想得冷汗直流,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若说室中唯一镇定的,大抵只有魏王和凤笙。   “你作为一个谋士,应该是可圈可点,也对殿下足够忠心,不然不会坐在这里。我说你短视,不是贬义,而是你的立场从来是站在一个谋士的层面,而不是一个帝王,甚至连皇子都不是。太子能有彼时的声势,这一切俱来自于陛下,当他想收回时,也可轻而易举的收回。你怎知殿下如今拥有的一切,不是来自他的默许,既然如此,取与舍还难选择吗?”   当然难选择,其实这个症结并不是所有人都想不到,很多人都能明白,但真正尝到权利的滋味,甚至一步步靠近那个位置,谁又能真正做到全然的舍弃?   当你舍弃时就是在赌,不光赌命,也赌运气。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於人乎?况於鬼神乎?① ”   这段话释义千千万,甚至很多才子还能根据此做出许多花团锦簇的文章,可让凤笙来解,不外乎一句,顺势而为。   这是她爹教给她的,也是他们方氏祖传的秘要,只传嫡系。曾经她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如此神秘,却万万没想到只是一段话,一段世人皆知的话。   可真正能做到的,却没有几个人。   为此,她特意将之写在扇子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丢下这话,凤笙就走了,因为她想到了方彦。   ……   室中依旧寂静,魏王置放茶盏的轻响打破了它。   “一切都照计划而来。”   这一次,没有人再提出任何异议。   *   魏王步出书房,就看见廊下站着的凤笙。   她穿了一身湘妃色缂丝对襟夏褂,雪青色撒花褶裙,裙摆上嵌有珍珠裙襕,裙角上绣了几朵蝴蝶。她背对着魏王站着,身姿挺拔俏然而立,明明那么纤细,却让人不敢小觑。   魏王走了过去,从身后环住她。   “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爹,这些年太忙,我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了。”   魏王哦了一声,尾音上扬。   “我在想能教出我的男人,为什么那么轻易的就死了,难道真就像禹叔所言,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还要为之,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终归究底,凤笙一直对方彦之死不能释怀。   听得出她语气中惘然,魏王轻叹了口气,摩挲了下她的手指:“不要想太多,事情已经过去了。等一切忙完。本王陪你回一趟绍兴。”   方彦移墓,进祖坟,都是禹叔一手操办的,为了大婚的事,凤笙还一直没回去看过。   “好。”凤笙点点头,又道:“等从绍兴回来,我们开一家书院吧。”   “书院?”   “你这个皇子难道真扔下一切,什么都不做了?”   当然不是,只是要拿捏住那个度,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才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予别人之手,这不是魏王的性格。   “所以开一家书院,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   魏王和凤笙启程去绍兴。   临行前,两人进了一趟宫,向丽妃辞行。   看得出丽妃最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眉眼都是笑。魏王在宫里安插的有人,知道最近丽妃正得圣宠。   以往丽妃得宠,是基于她的宠爱二十多年不衰,不管宫里进了再多的新人,建平帝每个月总要来看她几回。可这回截然与以往不同,这一个多月来,建平帝进后宫的次数也不过十几次,次次都是来咸福宫,偶尔还会把丽妃叫去乾清宫伴驾,所以丽妃最近在宫里风头正旺。   相对比皇后那儿,建平帝已经很久没去过了,结合太子被废,坤宁宫的处境很不好。没少有人旧事重提,说陈皇后扶起来个丽妃,最后竟成了自己的对手。   不过那些人传那些人,个人的日子还是在过,其中酸甜自有自己品尝。   “你们出去一趟也好,最近宫里宫外都不平静,别担心母妃,母妃在这宫里过了几十年,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过好。”   丽妃是带着笑送走儿子儿媳的,可凤笙心里却有几分酸涩。   “如果有一天,能把母妃接出来就好了。”虽然丽妃一直笑着,可凤笙能看出她不喜欢宫里。   魏王紧了紧自己手:“会有那一天的。” 第83章   因为不赶时间,魏王和凤笙这一路走得并不快。   就浑当是游山玩水了, 两人先去了绍兴, 从绍兴出来又去了趟扬州。当初为了将凤笙救出来, 魏王自曝其短, 暴露了自己在盐帮的布局, 不过有凤笙帮着开后门,盐帮转暗为明, 现在专门负责帮两淮官盐店押运引盐。   其实还是那个盐帮,不过换了层壳,在建平帝那里也算过了明路。不过其中虚虚实实,让人分辨不清, 这是魏王惯用的路数,从不会真正将自己隐藏起来,只会露出该露的,不该露的还是藏得严严实实。   就好比勾庆, 明面上升官了, 做了监掣同知,实际上还是盐帮的龙头老大。   这趟魏王来扬州,主要是见他,而凤笙则是见禹叔和刀七等人,他们也有很久没见过了。   魏王在扬州有处园子,两人到后就住在这里。   凤笙出去不方便, 就让人给禹叔递了信, 禹叔过来将生意上的事大概汇报了一遍, 又把最近的账本拿给凤笙。   对此,凤笙并没有拒绝,接下账本只说抽空了看。   她又关心了下禹叔生活上的事,其实这才是她的主要目的。这么多年来,禹叔一直没娶妻,跟在方彦身边侍候他,如今方彦的大仇得报,凤笙做了魏王妃,两淮的事他得担着,注定不能跟在凤笙身上。   凤笙的意思就是他也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成家,不图其他,总归是个伴儿,要不然太孤单。   不过这话不能挑明了说,毕竟她只是个晚辈,不过彼此心里都明白。禹叔只是笑着含糊地说了些话,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再往深里,凤笙就不好说了,她其实对她爹和禹叔的事,多多少少的也知道点儿,说多了太尴尬。   送走了禹叔,凤笙心事重重往回走。   八月的天,扬州的风景正好,这园子里的景色也是美不胜收。凤笙路过一个鱼池,见里面的锦鲤活泼得热闹,就不免多看了两眼,刚转身打算回去,碰见个熟人。   是勾庆。   勾庆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穿一身宝蓝色的长袍。他皮肤微黑,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不像是个当官的,倒像是哪儿来的风流公子哥。   这是当初凤笙见勾庆,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今依旧如此。   勾庆本是噙着笑,看见凤笙却怔忪了下,脸上的笑也没了。   一时两人都有些恍然,不约而同想起当初在盐帮的事。   当初她遭遇险境,临时乱蒙借用了他的名头脱身,他洞若观火,还是帮了她,还帮她演了场戏,暂时保了她安全,只是那次以后,两人便再未见面。   “难道方师爷忘了,我曾说过心悦你。”   从初见,这个人就口上花花,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实际上经过那次的事,她知道他骨子里还是个君子的。也是经过那次,她才知道他是魏王的人。   凤笙觉得自己不该矫情,毕竟两人当初是合作伙伴,对方还救过她。   “勾大人,多日不见,风采依旧。”   “我是该叫你方师爷,还是方凤笙,还是魏王妃?”   勾庆脸上笑着,嘴里却有些泛苦。来之前就听说魏王携魏王妃住在这园子里,禀完了事,明明该当即就走,却还是佯装走错了路,多做逗留,没想到真就遇见了。   可真遇见了,才发现心里那个结解不开,似乎系得更紧了。   凤笙没料到勾庆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见过魏王妃。”还是勾庆率先出了声,哂然一笑,拱手行礼。   “不用多礼。到底是旧相识,当初你也与我有恩。”   勾庆半垂着头:“不敢提恩,殿下当初对王妃一直很关切,属下不过是做分内之事。”   凤笙莫名有些尴尬,点了点头:“总而言之,还是欠你一句谢谢。看样子勾大人也有事在身,我就不多留你了。”   勾庆看了她一眼,又拱了拱手,便掉头走了。   凤笙也没多留,往回走,还没走出多远,撞上一个人。   是魏王,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怎么走路也不看路?”   凤笙莫名有点心虚:“我怎么知道殿下会站在这里吓人。”   “吓到你了?”   “那倒没有。”   交谈之中,她也觉得自己这种心虚有点不对,心虚个什么呢,当初的事魏王也不是不知道,她也是迫于无奈才会谎称自己是勾庆的女人。当时勾庆也就留了一夜,秉持君子之礼,第二天就走了,事后回想勾庆那时应该就是去禀报了魏王,才会有之后魏王乔装成勾庆潜入盐帮。   可凤笙并不知道,勾庆其实有了私心,这私心还落在了魏王眼底。   那日勾庆离开盐帮后,不知出于何等心情,明知道魏王在找凤笙,竟遗忘了要去向他禀报凤笙身陷盐帮的事,直到魏王出现在他面前。   ……   “爷,上哪儿?”勾庆上了马车后,车夫问道。   “随便四处走走。”   这车夫是勾庆的心腹,平时可没碰见过他这样,可勾庆不说,他也不敢多问,就赶着马车在扬州城里逛了起来。   一直逛到天擦黑,勾庆还是不言不语,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去翠香楼。”   脂粉堆里,销金窝,扬州的青楼勾栏院,在江南也是翘楚。   勾庆是老常客,一见他来了,莺莺燕燕都涌了上来,老鸨拦都拦不住,索性勾庆是个大方的,老鸨也乐得姑娘们讨好他。   左拥右抱,美不胜收,再加上美酒,全乎了。   勾庆喝得大醉淋漓,他平时三教九流俱都来往,一月里有二十日都是在酒楼青楼度过,极少有能让他醉的时候。   可这一回,他自己把自己喝醉了。   有美人凑了过来,他粗粝的长指半挑起对方的下巴,细细端详。他的眼神有点吓人,被他抱着的姑娘吓得喊了两声勾爷。   ……   “怎么?勾爷忘记我了?”   “勾爷,你真要把我给人了?”   倩影依旧,可惜罗敷有夫,还是自己想都不能想的。   ……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抵着对方的额头,眼神却是恍惚的。   “我当初,是真想把你藏起来,谁也不给,可惜……”   *   回去的路上,魏王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凤笙也不知道说什么。等进了所住的院子,魏王没和她一同回房,而是去了书房。   好吧,凤笙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可他到底生什么气呢?   不过就是碰见熟人,说了两句话,她的心虚不过是基于当初谎称是勾庆女人的事,两人根本什么事都没有,他后来也亲自追过去了,再没见过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   凤笙哪里会哄人,更不用说哄男人了。再加上魏王对她甩脸子,她心里也有点不舒坦,索性就将那人扔在脑后,回了房就让知秋把她看了一半的书找来,靠在贵妃榻上看书。   直到暮色四合,魏王还是没回来。   这可有些不常见,平时魏王哪顿饭不是同凤笙一起用的,尤其现在身上没有差事,整日闲得没事,即使不回来,也会命人回来传句话,可今儿人没回来也就算了,也没让人传话。   知秋来问可是要摆膳,凤笙放下书,点点头。   “那殿下那边?”   都在这一个院子里,魏王在书房的事,可瞒不过几个丫头。   “他既不回来,那就不吃了。”说白了,凤笙也有点怄气了。   这种情况在凤笙身上也不多见,连向来在她面前放肆惯了的知秋,都不敢多说什么了。让人把晚膳摆了上,碟碟碗碗的摆了一桌,凤笙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放下筷子:“去书房问问殿下回不回来吃晚膳。”   知秋松了口气,和知春对了个眼色,忙命人去了。   过了会儿,小丫头回来了,杵在外面也不敢进来,声音小小的。   “殿下说不用。”估计心里也是有数王爷和王妃闹脾气了,生怕触了眉头。   凤笙抿着嘴:“不回来算了。”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丫头们听,还是给自己听的。不过说完这句,她倒是恢复一贯的平和,拿起筷子吃饭。   她吃得很慢,可惜没吃下多少东西,就让人把东西给撤了。   知秋劝道:“王妃,您这吃太少了,多少再吃点,殿下吩咐每日给您炖的汤,您还没喝,要不把汤给喝了?”   “不喝,困了,我先去睡了。”   她既这样说了,丫头们也只能服侍她进了里间。   先净面,再沐浴,换了寝衣来到妆台前,知春知秋给她拆发髻上的头面和发簪。   以前觉得不能忍受的事,似乎不知不觉就习惯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凤笙总觉得有点陌生,却又是那么熟悉。   知秋拿着犀角梳给她通头,同时另有两个丫头给她按摩手脚。   她的身子这些年亏空得厉害,自打从大理寺出来后,就变得体虚多病,动不动就伤风咳嗽。这是魏王管太医要的方子,说是活血活络,对身体好,所以每晚都会有丫头雷打不动给她做。   这么想想,似乎又不气他了。   被按摩完,凤笙手脚都是暖的,上了床躺着格外觉得舒服。   不得不说,还是有用的,她平时觉浅,也很难睡着,现在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身边多个人,她往里面让让,给他空出位置。不过没睁眼,是下意识的,可偏偏就是她这动作触怒了他,将她一把拉进怀里,亲着她的嘴唇。   本来是泄恨,亲着亲着变了味道。   “别弄,困。”她搡了他一把。   “看着勾庆,你就不困了?”   “说什么呢,不过就是以前认识,碰上了打声招呼,你都气了一晚上了,怎么还气着。”她皱着眉说。   “就是旧相识?莫怕是老相好!”他冷笑着说。   这会儿凤笙瞌睡也没了,睁开眼睛看他:“什么老相好不老相好的?当初那事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是为了自保才会那么谎称。”   “你这么认为,别人可不这么认为。他明知道本王到处找你,竟忘了把你身陷在盐帮事禀报上来,你说他安了什么心事?”   “还有这事?” 第84章   好吧, 这事凤笙还真不知道, 怪不得之前勾庆的表情和眼神会那么奇怪,   如果真照魏王所言, 勾庆是魏王的属下,明知魏王在四处找她,他却瞒着知情不报, 那他是安了什么心事?   回忆一下以前勾庆嘴上花花,时不时撩拨一下她,即使凤笙想保持镇定,还是镇不住不停泛上来属于心虚的泡泡。   魏王何等利眼, 只看她一瞬间恍然的神态, 就能在脑中脑补许多事情了。   “方凤笙!”   “怎么了?”凤笙被吓了一跳, 下意识道。   殊不知她这样,更是惹得魏王心中郁气泛滥,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让她分神的人碎尸万段才好。   凤笙被他表情吓着了,解释:“你到底怎么了?我和勾庆真没什么,就是以前有些合作, 这些事你不是知道?”   他当然知道,事实上他是勾庆和凤笙合作之后,才知道这件事了。   世事就有那么凑巧,他对勾庆的束缚其实并不多, 捞金是其一, 安插人是其二。就和太子一样, 若想成大事,光心机手段是不行的,你要想下面人给你卖命听话,就必须得有银子,如果连下面人都喂不饱,还指望谁给你干活?   只是他和太子走的路子不一样,太子是从上往下走,而他恰恰相反,是从下往上。   他扶持勾庆已经有很多年了,对勾庆的性格也十分了解,看似不羁,实则谨慎,所以他并不是要求对方做什么都得往上汇报,会发现两人合作,还是因为他一直命人盯着方凤笙,才会漏了痕迹。   所以他很了解两人之间的那点事,勾庆为什么会选择和方凤笙合作,他也心知肚明。不过他没当面捅破,只是恰当的表现了些他对方凤笙的看重,勾庆自己就收敛了,只是他没想到勾庆会一时糊涂。   是的,至今魏王对勾庆当时的那点小心思,都是归咎为一时糊涂。   都是聪明人,他相信勾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是想和亲眼看见是两码事。明知道不该,还是压不住满肚子火,而凤笙那点心虚,无疑就是点燃火的火星子。   魏王越想越气,把凤笙拽进怀里,堵上她的嘴。   凤笙起先碍于不想让他生气,即使他亲的有点疼,还是忍着他,谁知他越来越过分,竟把她抱在腿上,还伸手扯她衣裳。   “你松开!发生什么疯!”   魏王也不说话,就是埋头干自己的。   凤笙被他顶得有点难受,挺想不通事情怎么就成这样了,可她根本说不出话,嘴一直被堵着,还喘得厉害,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魏王刚开始以为那是自己的汗,之后感觉不太对劲,身体一僵,不动了。他去掰她的脸,凤笙拼死不让他掰,还使劲儿推他。好不容易将他汗津津的身体搡开了,她见自己被脱得就剩了件亵衣,用那么羞耻的姿势跨坐在他身上,脑袋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又想哭,又觉得哭了太丢人,只能用双手捂着脸,想把自己藏起来。   魏王也是一时冲动,见她这样也慌神了,拽着不让她躲。   两人你拽我拉,倒进被子里,凤笙推他让他出去,他不说话就是不出去。两个加起来也不小的人了,走出去不说赛诸葛也是足智多谋,竟宛如孩童似的在床上推搡起来。   门外,知秋和冬梅你望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动。   知道今儿王妃和殿下闹了脾气,这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殿下看似冷面,实则在旁边服侍久了就知道,大多数都是王妃说什么就是什么,这闹脾气还是头一回。   方才殿下吼了那一声,把两人吓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又有王妃的哭声传出,现在再听里面的动静,这是打起来了?   知秋有些站不住了,冬梅一把将她拉住,低声道:“你干什么?”   “这里面……”   “行了,主子们的事我们下人哪能插嘴,再说了王妃可禁不起王爷一巴掌,肯定不是打起来了。”   “那不是打起来了,能是这动静?”   “这就要问主子们了。好了,你就稍安勿躁,就算真打起来了,也不是咱们能出头的。”   魏王本就是箭在弦上,被这么折腾了几下子,哪里禁受得住,额上青筋一跳一跳。   他本就收着力气,这下也不收着了,箍紧她的腰,将她压向自己,又用另一只手抓住她两只手。   就这么乱七八糟折腾一场,到最后谁都忘了是怎么开始的,凤笙心里恼得不轻,可实在没力气,本想蓄些劲儿等会找他算账,哪知他叫了热水,还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身,平时每次事后他都是这般做的,一口气就这么上不来下不去又发不出。   不过凤笙还是生气了,第二天整整一天没理魏王。   魏王拿冷脸贴冷脸,自己也恼了,刚好外面有些事,就招呼也没打一声,出去了一日。等晚上回来已是月上树梢,他进院子见正房没亮灯,就径自去了书房,德旺见他黑着脸,也不敢说什么,主仆二人一个坐在书案后佯装看公文,一个扎着脖子站在那儿。   魏王越看德旺,越觉得他丧气,摔了个茶盏,站了起来。   “殿下,去哪儿?”   所以德财说德旺总犯蠢,一点儿都没错,这句话换来一脚,等德旺从地上爬起来跟上去,就见自家主子长驱直入进了正房。   你说这又是何必呢! 第85章   卧房里只留了一盏起夜灯, 晕黄的光线洒射在室中, 只能照亮一角,其他地方还陷入昏暗中, 但足够人看清了。   魏王脱掉外衫, 来到榻前。   帐子半遮半掩, 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单薄的背影对着自己。他撩开帐子,上了榻,床上就只放了一床被褥。   其实按照一般高门大户的规矩, 床榻上怎么也不该只放一床被褥,两人刚大婚那会儿, 凤笙借着两床被褥躲了魏王不知道多少回, 后来魏王发了回火,以后丫头们铺床,再也不敢用两床被褥了,所以他只能跟她睡一起。   他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平躺着。   被子里有她身上的一股香气,幽幽的, 沁人心扉。魏王晚上喝了酒, 心里有点不太舒服,嗅到这香气, 顿时舒服多了。   他侧过身,去看她。   这女人怎么都养不胖, 腰身还是细细的一把,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虐待了她。每次他钳着这把细腰, 总怕不小心把她弄折了。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借着昏暗的光线,那薄薄的亵衣似乎半透明,有馥香凝脂隐隐透出来,他想象着平时搂着她的感觉,人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把人环住,才发现她根本没睡。   装睡都不会装!   他清了清嗓子,佯装随意道:“那苏茂成设宴,刚好胡平之也在,喝了些酒,就回来晚了。”   苏茂成乃江苏巡抚,胡平之是江苏按察使,两处衙门都在扬州,魏王大驾光临,地方官员自然不能不做表示。   “你怎么没去洗洗?”静默了会儿,她说。   “你嫌本王?”   “满身酒气。”她小声说。   他挑挑眉:“嫌弃也晚了,反正已经沾上了。”   她不安地动了动,没有说话。   魏王将她掰了过来,他不太喜欢她背着他说话,总觉得她是在抗拒自己。   其实魏王是何等聪明之人,知晓她会答应嫁给自己,是因为他把她所有能选择的路都堵死了。如果没有这场事,他并没有自信她会答应嫁她。   这话说出去大抵会招来笑话,他素来是个坚决甚至执拗的性子,只要他想做到的,他就一定会做到,哪怕是花十年二十年。在下定决心娶她之前,他已经想好了,他总有一天能得到她的心。   可真当事到临头,他才发现错估了自己的嫉妒心,他没想象中那么宽容,甚至他竟然无法忍受别人对她的觊觎。   “你是本王的,谁也不能抢走。”   他近乎贪婪地吻着她,一点点吞噬掉她的呼吸,她的一切。为什么说话就说话,又发展成这样,凤笙都有点迷糊了,可她根本抗拒不了,只能跟随着他的动作沉沦。   激动到极致时,魏王半坐起来,将她放在上面。   她浑身酸软,却被他硬撑了起来。   “别,别这样。”   这实在太挑战凤笙的神经了,也太羞耻。魏王不止一次见她这样,但凡他动作稍微孟浪一点,她便羞得不成样子。   其实男人是喜欢女人这种羞涩的,可若是次次这样,不免心中嘀咕。尤其魏王本就觉得凤笙不爱自己,暗里又有那么多情敌。   别的就不说,就那姓范的,两人大婚之前,凤笙单独见了范晋川一面,这件事可瞒不过魏王,只是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他从不提这事,就像他也不提勾庆对凤笙那点心思,但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感觉。   然而事情就演变成一个相反的角度,她越是不想让他这样,他越是挑战她的神经。男人天生就有宣示所有物的本能,你的这种不可见人的模样,只有我一人能看见,只有我!   他将她翻了过去,亲吻着她肩头,以势不可挡的攻势继续着。   此时凤笙已经顾不得羞耻了,也许是羞耻到极致,整个人都懵了。魏王第一次尝试这样,所以特别快,等他低喘着将她翻过来,想去亲她,迎来的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冲着魏王的脸去的,只是凤笙打歪了,落在他肩颈上。   打人不打脸,普通人都受不了这个,更不用说堂堂的皇子。   魏王的脸当即阴了下来。   凤笙看他垂下来的嘴角,瑟缩了一下。   魏王五官偏硬朗,刀削似的剑眉,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黝黑的瞳子,他不笑时,格外有一种冷漠凉薄的气质。   这是一个无情的男人。   他不光无情,还锋利得像把刀。   凤笙不是没见过他的冷脸,甚至他的勃然大怒,几欲噬人的气势全开。可那时候她不觉得有什么,大抵是现在心态不一样,她竟觉得有些接受不了。   她抿着嘴,经过那一场事,她眼角还带着一种艳媚的红,现在这抹红潮湿了起来,隐隐有水光闪烁。   魏王看不了这个,将她抱过来,硬着声音道:“你是本王的王妃,夫妻敦伦乃属正常,你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就算正常,也不该是你这样,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青楼楚馆的女子?”她急促地低喊,因为太激动,也是说得太急,克制不住呛咳了起来。   魏王拍了拍她的背,被她说得有点懵。   凤笙说完这话,实在觉得难以见人,就拼着命想背过身,魏王不让她背过去。   “你为何会这么想?”   “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你、可你竟总用那对待青楼楚馆女子的手段,用在我身上,你……”   她扯过被子把脸盖住,实在说不下去了,而魏王却被她逗笑了。   是真的笑了。   “不是,你为何会觉得本王是瞧低你,明明是……”他咕哝了一声,后面凤笙没有听见,她也不想听,只想掩在被子后把他推走。   魏王见多了她伶牙俐齿,狡猾如狐,虚张声势,从容不迫,反正什么样都见过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凤笙。   他把她往外拉,拉不出来,只能也钻进去。   被子里黑乎乎的,他凑上去,把她抱住。   她不让抱,还是推他。   他抵着她耳朵无奈叹笑:“本王是爱重你,才会对你这样。只有夫妻之间,才会做这么亲密的事,你怎么没见本王对别人这样?”   “那也不是……”   “那也不是什么?”他顺势咬了咬她耳垂,哑声道:“是这样?还是这样?难道你不喜欢?”   “宗钺,你、走开。”   *   两个主子闹了两天脾气了,次日丫鬟们来服侍早起,都是心中惴惴。   想着莫是又像昨儿,一个起了,一个明明醒了就是不理。谁知听了唤声进去,王爷已经起了,穿着中衣站在床前,帐子里坐着一个人。   冬梅和冬雪上前服侍魏王更衣,知春和知秋则是去了床前。   更衣洗漱各自弄停当,几个丫头偷偷瞧了瞧,明明还是没说话,但瞅着好像是好了?   早膳已经摆上了。   凤笙吃得清淡,魏王虽口味重,但一般早膳也都尽量寻了清淡的来做,顶多就是多炒两个味重的菜,也不影响什么。   有一道清炒笋丝,是凤笙惯爱吃的,魏王夹了一筷子,放进她碗中。   她清了清嗓子:“谢殿下。”   话音还没落,又一筷子递来了。   “王妃和本王夫妻一体,谢什么?”   明明就是很普通的话,莫名凤笙就是窘了,因为她想起这句她曾经说过,然后昨晚他也说了,说得还那么暧昧。   她很想说一句能不能别不正经,可魏王表情实在太正经了,反而显得她好像不正经似的。   “快用,用完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去哪儿?”   “随便到处看看,难道你来一趟扬州,就打算一直待在这园子里?” 第86章   若论扬州最具观赏之地, 当属瘦西湖。   瘦西湖原名保障湖,早年湖心淤塞, 经由当地盐商出钱疏浚,并在两岸建起许多亭台楼阁, 历经几代积累,现下享有园林之盛,甲于天下之誉。   凤笙待在扬州的时候不少,但从未去过瘦西湖, 倒是魏王去过多次。当年他逗留扬州借口去大明寺参禅,瘦西湖有通往大明寺的水道, 也因此他对瘦西湖是再熟悉不过。   两人坐马车前往瘦西湖,到了地方就换船了。   一路船只缓行,两岸景色之美,让人心旷神怡。走到小金山, 魏王命船靠岸, 带着凤笙徒步走了上去。   这小金山其实就是座小岛,当年为了疏浚瘦西湖, 用挖河的土堆就而成, 山上景色极美,反正一路行来, 凤笙看得是兴致勃勃。偶有山路不好走,魏王主动伸手扶她, 下人都在后面跟着, 凤笙也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本来她就不是矫情的性子。   行经一处凉亭,亭中本是有人,魏王示意了下,德旺忙跑上前去与对方交涉,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似乎还塞了银子,对方将亭子让了出来。   凤笙本来觉得不太好,想想魏王的身份,倒也没多说什么。她其实看得出魏王是因为见她累了,才会停下暂作休息。   两人进了亭中坐下,德旺已经吩咐人烧水煮茶了。   不得不说,这些天潢贵胄们的生活真是骄奢淫逸,出来赏个景儿,身后跟着一群下人,什么都带着,当凤笙见有人在亭外燃起风炉,已经没话可说了。   说什么呢,毕竟这茶她也会喝,说多了矫情。   等茶奉上来,德旺又端了几碟子点心上来,凤笙尝了一个,酥脆可口,一看就是出门前刚做的。她吃得正津津有味,魏王看了她一眼,接过德旺手里帕子拭了拭手,凤笙大窘。   他这是嫌弃自己没有擦手就吃东西,这习惯确实不太好,不过寻常凤笙在外面行走惯了,哪能有如此精细,以为谁都像他一样,出个门下人侍卫一大堆?   她一时气恼,顺手拿起一块儿杏仁酥就塞他嘴边上。   魏王被塞得一愣,瞥了她一眼,就在凤笙正为自己行为后悔想收回手时,魏王张口了,这时再收回就不合适了,凤笙只能硬着头皮等他吃下这一口,谁知一口下去,她想拿回手,却被人拿住手腕。   魏王就这么就着凤笙的手,吃完了一块儿杏仁酥。凤笙收回手,佯装没事人一般,端起茶来喝,只有红透了的耳根子,才显出几分端倪。   这时,亭外有人说话。   “已经有人了呢。”是个女子的声音,隐隐有些感叹。   凤笙听着有些耳熟,循声看过去,却看到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范晋川带着曼儿。   曼儿作着妇人的打扮,娴静柔顺,若不是认出了范晋川,凤笙一眼过去说不定认不出对方。而范晋川挺拔昂扬,两人站在一处,真是一对璧人。   凤笙看过去时,范晋川正拉着曼儿的手,她往这里看时,他也看了过来,看到凤笙,他下意识扔开了手。   曼儿攥紧指尖,低头露出苦笑,竟有一种大戏里所唱妖精见到照妖镜显出原形的错觉。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范晋川已经上前说话了。哪怕没有方凤笙,只是魏王,这个过场也要走。   谁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还是这种情形见面,尴不尴尬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倒是曼儿还能含笑和凤笙点头致意,让凤笙对她心生好感。   出于照顾曼儿,凤笙主动让出亭子,和曼儿走到一旁边赏景边说话,旁边有一片竹林,林下有石桌石椅,只是处的位置太隐蔽,方才没有看见,倒是方便了凤笙和曼儿。   两人去了那处坐下,德旺赶忙又备了茶和点心端来。   “这茶还不错。”凤笙做了个请的手势,也端起茶盏。   两人静静地喝了会儿茶,期间都没有说话,凤笙是不知道说什么,曼儿是想说的太多,话到嘴边反而词穷。   “你过得还好吗?”   凤笙没料到曼儿会问这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自然。”   “想来也是,像你这样的人,自然时时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曼儿似乎也反应过来了,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性格怎么样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重说一遍,还是意味十足,曼儿有些慌了,凤笙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我懂,不用解释。”   “那就好。”曼儿仓促一笑。   “那你过得好吗?”   好吧,尴尬的碰面注定所有人都有些不正常,话出口凤笙也觉得不太好,不过她不会收回,说了就是说了。说到底,当初她心中对曼儿还是有些意见的,她的手段太决绝,把她和范晋川都推到一个不得不去选择的地步。   于当初的凤笙来看,对范晋川好感自是有,但她明白谈起感情的复杂,所以她像一只缩头乌龟,佯装不懂范晋川的挣扎和情义。凡是人,总是自私,她不想改变当时的情况,但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她曾想过如果一切尘埃落定,她和范晋川还是这样,也许她会给他一个结果,可惜……   没有可惜,说到底是她面目太过丑陋。   这么想想,凤笙心里倒是坦然了,笑看着面色怔忪的曼儿,道:“不管怎么,我希望你和范兄能过得幸福。”   “那你呢?”   “我很好,殿下待我很好,其实我和殿下认识的时候,比和范兄还早。”   曼儿松了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一直觉得是我破坏了……”   “别这么说,你和范兄早有婚约,你们才是天赐的良缘。”凤笙打断道。她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还是不太适合这样的对话,也许她和曼儿注定做不了朋友。   “我看他们似乎说完话了,我过去看看。”   *   因着双方的目的地都是大明寺,接下来的路程自然结伴而行。   这种结伴而行让彼此都客气、内敛,若论唯一没受影响的,大抵只有魏王。也许他也受了影响,只是旁人看不出来。   阳光正好,点点细碎金光撒在河面上,凤笙倚着船舷而立,看着下面平缓的湖水。魏王走了过来,习惯性地将她揽在怀里,问道:“看什么?”   “我瞅着这湖里似乎有鱼。”   魏王顺着看过去,道:“当然有,还不少。”   他对边上的德旺扬了扬下巴,德旺立马心领神会下去了,不多时,领着个两个拿着渔网的船夫而来,魏王拉着凤笙往旁边避了避,两个船夫熟稔的往湖中抛下网,凤笙没料到魏王会这样,有些错愕,戏谑道:“你还真是牛嚼牡丹,这般美景,竟让人下网捞鱼。”   “你不是好奇有没有鱼。”   “我就是那么一说。”   “王妃想看,本王自然要让你如意。”   “那我要是想看天上的星星长什么样,难道……”话出口,凤笙觉得有些不妥,刚想打个岔,就见魏王含笑道:“那本王自然是找人搭把梯子,给王妃摘几颗下来,一解好奇之心。”   可能是魏王的笑太罕见,也可能是他眼里的含义太多,凤笙竟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怔怔看着他。   恍惚间,魏王的脸凑了过来。   “哎你……”   他在她唇上啃了啃,淡定道:“哎什么?”   凤笙这会既觉得窘,又怕人看见,不过她和魏王站姿特殊,他生得高大,从船上看过来,将她整个人都罩住了,自然看不到在做什么,唯一能看出的只有外面的船只。   所以她当即扭头往外看去,见无人才松了口气,嗔了他一眼:“你这人也不嫌臊,大庭广众之下的。”   “臊什么?没人看见。”   这边说着话,那边网已经捞起来了,大抵是船夫有想表现讨赏的意思,捞起的鱼还真不少。   “让人做了,正好中午吃。”   另一头,范晋川携着曼儿也在看湖景,可惜景美人的心却不在这处。   曼儿看着范晋川,嘴里泛着苦,脸上却柔笑道:“魏王殿下和王妃真恩爱,妾身瞅着两人倒是极好。”   范晋川看向她,在那一瞬间目光锐利得像刀,但在看她脸上的苦笑后,变得怅然、局促、不忍。   他没有说话,只是移开目光,看向船外。   中午,凤笙和魏王就在船上吃了个全鱼宴。   本来按理说该是魏王设宴款待范晋川的,却被凤笙给拉住了。如果魏王去陪范晋川,她势必要去陪曼儿,她实在不想。难得她主动,正好魏王也有此意,遂两人单独用了饭。   至于范晋川那边,自然是德旺去说话了,同样的饭菜也给他们上了一份,德旺的说辞是殿下陪着王妃用饭用惯了,也不想打扰范大人和范夫人。   一顿饭吃得是心思各异,凤笙倒是挺开心的,她开心魏王自然心情不错。就是范晋川这边,反正德旺瞅着,王爷和王妃不愧是天生一对,天生镇定自若,不同常人。   饭后凤笙惯是要睡一会儿的,不过这船上没有床铺,就歪在贵妃榻上躺了会儿。本来这贵妃榻就不宽,魏王非要跟她挤,凤笙只能趴在他怀里,才能睡下两个人。   估计是早上起早了,凤笙也着实困得慌,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等醒来,魏王已经不在了,船也到了大明寺。   凤笙将自己收拾了下,出去见魏王正和范晋川喝茶。   那边下人去找了曼儿,一行人就下了船,徒步开始爬山。   所幸大明寺香火鼎盛,山路并不难走,从山下到山上都修有石阶,十分平缓,中间歇了一次,就到上面了。   这地儿,魏王是老熟客,寺里的僧人大多都认识他。   到此,范晋川终于向魏王告辞了,他们来此另有其他目的,恐怕不能同行。   他们这趟是来求子的,鲍氏和范晋川说了很多回,他今日才抽出空。   说来也是妙,这大明寺香火鼎盛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其中有一殿里的观音特别灵,尤其是在求子上面,所以附近的百姓都喜欢到这里来求子。   魏王见范晋川去的方向,便知两人去干什么,出于某种晦暗的心态,他问凤笙要不要也去拜一拜。   凤笙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要见慧静大师,怎么又要去拜送子观音了?”   魏王一本正经道:“这是出京时母妃吩咐的,她对此事很上心。”   “那就去吧。”   魏王愣了下,没料到凤笙会答应的这么爽快。   至于凤笙,她当然知道这小心眼的男人在想什么,若今儿不如他的愿,还不知他记多久。   从殿中出来,曼儿红着脸跟在范晋川后面,与之相反,范晋川却皱着眉,她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切,也许发现了她并不在意。   刚走出来,就碰见魏王带着凤笙迎面走来。   范晋川脚步顿了下,对魏王点了点头,魏王也对他点了点头,双方交错而过。   凤笙自然没漏下曼儿的神色,她其实很佩服这个女子,执拗、坚决、柔韧,不屈不挠,她相信总有一日她能等来她想要的,这么想想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魏王从德旺手里接过香,分了三支给凤笙。   她接了过来,两人同时躬身拜下。   *   在扬州又待了几日,两人去了杭州和苏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反正来了,不去看看总是遗憾。   本来凤笙以为两人至少要玩到年关前才归,谁知中间发生了一件事,魏王提前带她回了京城。   丽妃有孕了。   她岁数也不小了,四十出头的人,本来魏王带着凤笙离京后,等于一切都是丽妃一人顶着。这种情况下,两人必须得回去。   前一天晚上到了京,第二日两人就进宫了。   丽妃的气色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极好的,见到儿子儿媳满脸带笑,不过这笑里带着几分窘。都有儿媳了,突然怀上一胎,幸亏凤笙还没传出好消息,不然婆婆和儿媳同时怀上,这叫什么事。   就因为这,丽妃也没好意思关心凤笙身子的情况。   打从进宫,魏王就皱着眉,似乎不太高兴,凤笙给他递了好几次眼色,他似乎都没有看见。   本来一个殿里的人都挺高兴的,下面的宫女太监都是捡着好话说,就魏王一人冷着脸,弄得气氛很是尴尬。   凤笙将魏王拉出去,让人给他倒了茶喝,才又进了内殿。   “母妃,你别怪他,他这人就是别扭。”她还在想着说辞,怎么让母子两个不起隔阂,谁知丽妃却笑了起来。   她招了招手,让凤笙在榻沿上坐下,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的儿子我怎会不懂,这孩子打小就是个闷性格,其实也怪我,我的出身不好,连累了他以前过得也憋闷,所以他就养成了一个凡事都憋在心里的性子。他其实就是担心我,只是不会表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不待见我这个当娘的。”   “殿下确实担心您的身子,回来的路上他还说娘的身子不好,怕您……”   丽妃有些感叹地笑道:“我知道,你回去跟他说,让他别担心,娘干什么心里有数。宫里向来母以子贵,以前啊想生不能生,现在既然来了,陛下也喜欢,娘自然要生下来,有陛下看着,不会出事的。”   这话凤笙只能听着,回去后把话转述给魏王,谁知他非但没有高兴,反而似乎又多了心事。   凤笙也不好问,直到晚上躺在床上又提起这事,才问了一句。   “母妃是为了讨好父皇,才会要这个孩子,应该说是为了我。”   再多的,魏王没有说,但凤笙会想,心里不免多了几分唏嘘。   这趟虽然出门在外,但京里发生的事,两人都知道。   就如同之前魏王所想,掀翻了太子,吴王、赵王、襄王等人也没落什么好处。太子之位空缺,所有人都盯着,所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又为了立太子之事争得是如火如荼。   对此,建平帝一直是置之不理,可没少私下动手收拾这些人。   就借着吴王赵王之流斗得不可开交,一番连消带打后,所有人损失惨重,都暂时消停了。也许暂时消停,是又在积累什么大招,这一切谁都不知道。   到底所有人都在动,动得是人心浮动,宫里如此,朝堂上也如此。与之相比,魏王沉寂得几乎没这个人,这档头丽妃突然有孕,说白了就是在为魏王以后铺路。   丽妃到底上了年纪,她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得宠几年,但有个孩子就不同了,父母疼幼子,祖辈爱长孙,世人都如此。   有这个孩子在,至少能保证在未来数年里,就算魏王沉下去,也不会完全没有存在感。   连孩子都算计上了,虽然带着一种无奈,也许这就是帝王家。   没有哪次能像这次一样,给凤笙带来如此透彻的大彻大悟,让她明白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未来会面对什么。 第87章   丽妃有孕之事, 在宫里激起了一阵波澜。   到底这是喜事, 谁也不敢说什么。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着, 暗里有没有发生什么, 谁也不知道,宫里依旧是一片和乐的花团锦簇,一如以往的每一年。   冬至惯例要祭天, 这回没有太子,便空了个位置。朝堂上,那些老大臣们喧喧嚷嚷又在提立太子的事, 建平帝砸了几个杯子,发了几回怒, 多多少少还是能传到耳朵里,告知众人这事就没办法消停。   自此,凤笙反倒有了些明悟, 为何当初建平帝会在废太子上那么犹豫不决。有一个太子在那,相对建平帝而言反倒是省事了, 就这么天天闹腾着,是个人都会烦。可太子势大, 又会让帝王忌惮, 这注定是一个永远化解不掉的矛盾。   天一天比一天冷,京城的冷格外和江南不同,幸好王府里有地龙, 倒也没冻到凤笙。   自打在大理寺待了一回, 她就越发怕冷了, 每日待在房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除了进宫探望丽妃,然后凤笙就发现自己吃胖了。当然凤笙也不是没事做,闲暇之余总会拿着纸写写画画,起先魏王没过多注意,后来才发现她在干什么。   “真想开个书院?”   最近凤笙被养得油红似白,以前也白,却是苍白,嘴唇也没血色,就这么行走带着厨子,日日被药膳调养着,现在白得看起来有血色,人也比刚出嫁那会儿胖了一些。   她穿了件藕荷色窄袖夹袄,袖子是为了方便写字,这衣裳做得合身,衬得小腰一把,胸脯却比以前浑圆了不少。屋里烧着地龙,地毡里都透着热气,她就只穿了双薄底儿的绣鞋,腰间系了条莲青色的褶裙。   她是站着写字的,大抵是觉得自己越发懒散了,似乎有意识在纠正自己。魏王从外面进来,就佯装看她写字盯了她半天,可惜这人迟钝,估计也是心里在想事,没注意魏王在看哪,直到他打破安静。   “我记着你在城郊有个庄子来着,空在那里养灰尘,不如拿来干点什么。”   “那你想怎么做?”   魏王越过她,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凤笙本是站在书案前,他往这里一坐,她这么弓着身背对着他,到底有些不雅,就往旁边挪了挪。人还没挪开,魏王伸手一拽,她一个不稳跌坐在他的腿上。   “做什么?我东西还没写完。”挣了下,没挣开,凤笙只能嘴上抗议。   “你写,我看看。”魏王一本正经道。   实际上魏王有一张正经的脸,正确的说是寡淡禁欲的,这与长相无关,大抵是多年修佛悟禅养出来的气质,总是会让人轻易相信他是正经的,可实际上凤笙已经多次掉进坑里没自觉。   她拿的是紫毫小楷笔,专门用来写小字的,又不是写给谁看,写得就随性,即使姿势不太端正也没有什么影响。她不想表现出受了影响,就努力分神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上头。   “我觉得书院可以在经史子集四书五经之外,再加一些时务,你难道没有觉得师爷这行当能大行其道,大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很多人只读圣贤书,而忘了时务。”凤笙说道。这是她早在打算开书院时,就有的想法。   “十年寒窗苦读,尚不能保证一定中举,没有功名,就没办法当官,即使懂时务,也用途不大。”魏王说的实事求是,也是当下的常态,功名之路不好走,能走通的多是天之骄子,要么就是拿时间苦耗。   “那若是朝廷不再只重八股,而是将时务提上正途,是否对官员不再假大空,而是能为百姓做些实事上有所助益?”   魏王沉吟片刻,道:“你也说了若是。”   “什么事情的起源都是一些很细碎的想法,这些细碎的想法需要一点点去完善,只要有心,未必未来不能做成。”   “你这种说法倒是少见。”   “这是我爹教我的,可能和师爷这行当有些关系,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因朝廷取士重八股,多数便冲着八股去了,而我们师爷说白了就是辅助这些不懂时务的‘老爷’,维持衙门的运转,以及‘老爷’升官发财。老爷不会的,师爷要会,老爷不做的,师爷要做,所以才会有无幕不成府,无绍不成衙之说。”   顿了下,她又道:“你说若是老爷除了搂银子摆架子包粉头外,凡事都得师爷拿主意,那你说是老爷是老爷,还是师爷是老爷?”   这话说得有点拗口,却让魏王剑眉一拧,本来漫不经心捏着凤笙衣角的修长手指,也停下动作。   “我当初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两淮那票贪官,其实不光是因为我手里有账本,还因我有很多潜在的帮手。”   就好像当初贺纶那样。   就靠着绍兴师爷帮那些人,不显山不露水,只需要只字片语,例如‘老爷’的弱点软肋,还例如一些其他别的,这才是凤笙能克敌制胜的关键。只是很多人的目光太高,大多都盯着老爷去了,万万没想到若论真正了解‘老爷’乃至衙门,还要是师爷啊。   这事凤笙从没和任何人提过,此事说小是说小,说大也挺重要,绍兴那么些人还指望着吃这碗饭,弄砸了大家的饭碗,以后谁也别混了,可凤笙能看出魏王这些日子的焦虑。   虽是他从不说,每日陪着自己下棋看书赏花,似乎闲云野鹤了,偶尔才去静室里打坐参禅。可恰恰每次将自己关在静室打坐,才是魏王压不住心中的焦躁,寻求外力干涉。   “你说天下兵马都是陛下的,可管着这些兵马的却是那些指挥使和将军。那你觉得这些兵马是陛下的,还是那些指挥使将军们的?”   这次魏王没有说话,眼中闪着一种奇异的光,看着凤笙。   凤笙也在看他,但话没停:“这些兵马可以说是陛下的,但也可以说是那些指挥使和将军们的,因为下面的人是听他们的号令,陛下要做什么,需要他们去执行。同理,指挥使将军下面有副指挥使有指挥同知,有参将有游击,有千户百户,那你说兵权到底属于谁呢?”   如果还继续照着凤笙这种划分,真正的兵权当属于那些兵卒们了,因为只有他们才是执行命令的核心关键。而凤笙用了两个例子来举例,其实不过是为了告诉魏王,处在高位者只看得见高处,殊不知底层才是关键。   皇子入朝办差,说是为朝廷分忧解难,实际上不过是给结交朝臣一个合适的借口,这些皇子根据不同势力进行拉拢收买甚至联合,可得用有用的就那些人,这些人都让人盯着,所以其实也可以换个思路。   对于魏王的势力,凤笙现在所知不过是凤毛麟角,她只能通过发散性思维来建议,而不是告诉他怎么做。   “你的很多想法跟我不谋而合。”   这也是为何魏王会去扶持勾庆一个七品巡检官的原因。但对于这个道理,魏王看得并不太透彻,可能就因为是处在高处的原因,他们惯于去拉拢收买最上面的那个‘头’,却忘了下面。   而凤笙这次以单人之力,搅动了整个漩涡,并将太子拉下马,这其中借用了师爷这个丝毫不起眼的行当,着实有些出乎魏王所料,也恰恰给了他很多启发。   “所以我觉得开个书院不错,算是另辟蹊径吧,如果能因材施教更好,例如河道的官员自然需要懂得水利,而不是派一个只会之乎者也的人去乱弹琴,不光河工,刑钱、盐务等更是如此。不过这事恐怕不好做,只能徐徐图之,我现在的很多想法都很细碎,还缺乏总体的汇总。另外我想在书院里加个女子馆,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吧。”   “女子?”   凤笙点头,这个念头是在大明寺见到曼儿红着脸,低着头跟在范晋川身后时升起的。   撇除一切去看,她对曼儿是很惋惜的,一个那么聪慧的女子,碍于出身眼界学识等等,被自己的丈夫所忽视。像范晋川这样的人,不会太注重外表,更注重的是心灵上的共鸣,而这一切明显是连字都不识的曼儿所无法给予的。   可若是她能读书识字,了解到外面的世界,知道这个世界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又会何如?   那一刻,她被自己的想法震动了。   她很兴奋,其实这也算是一种无奈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她十分清楚,打从她嫁给魏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她必须屈于后宅,她不想过这种生活,所以这也算是她给自己找的折中。   “你觉得这样如何?”   魏王伸手抚着她的眉眼,每次凤笙想做什么的时候,瞳子都会闪闪发亮。   那里面藏有星子,让人不忍拒绝。   “我觉得很难,但你不该被埋没。”   他吻了上去,从一开始魏王就没打什么好主意,只是注意力被凤笙转移了。此时他因凤笙所言发散了许多想法,让他心神激荡之余,再加上凤笙的坐姿,不禁就有些情动。   “你做什么?”   凤笙感觉不对,想起来却被人摁在腿上了。   “别动。”   最后她没动,他反倒动上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对开书院很上心。   睁开眼聊,睡觉的时候聊,偶尔吃饭吃着吃着突然想起什么了,还要说上几句。这几日两人很亢奋,大抵是有一个同样的目标,凤笙手边时刻准备着笔墨,有了什么想法通通记下来。   这与她平时的习惯有关,就好像那日她本来回答魏王,却突然说跑了题的话。师爷处于一个灰色地带,虽可以辅佐老爷,到底不是官身,而因为官这个字的复杂性,他们要考虑的了解的懂得的事太多。   例如在公事上,他们要懂得文书案牍、刑名钱谷,私务上他们要懂得怎么帮老爷打点各处,这样才能帮老爷升官发财。甚至碰到官场上的阴暗面,还要懂得出谋划策乃至害人坑人。   这么多琐碎的各项事务,光凭脑子记根本没办法,所以方彦就有个习惯,有什么想法或者要做什么事,都会随手记下来。   凤笙被他影响,也有这么个习惯。   这么做的好处很大,需要整理思路时,把记下来的东西看一看,更能开拓思路。   后来凤笙把整理好的,拿给魏王看了看,两人突然发现,要做成他们所想的,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这个时间跨度为年,可能需要数年,也可能需要数十年。   很难,但当下魏王赋闲在家,就当是给自己找点事做了。毕竟想将一家书院做大,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魏王命人将他在京郊的那座庄子进行改建,图纸是他和凤笙一同完成的,光这件事就不是一月两月能完成,这么想想也就不着急了。   赵王添子,给魏王府下了帖子。   再是深居简出,这种场合不能缺席,就好像明明名为兄弟实则对头,当日其他皇子也必然会到。   自打凤笙嫁给魏王后,这还是第一次出门作客。   到了赵王府,魏王就和凤笙分开了,一个在前院,一个去后院。   赵王妃是个很热情,也是一个很面面俱到的人,大体上来说,魏王和赵王没什么矛盾,所以待凤笙还算仔细。也知道她这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到了地方,和一众妯娌们见面,都是她出面帮着引见。   凤笙年纪虽轻,但无奈魏王排行高,自赵王妃以下的几位王妃,都要叫一声嫂嫂。她没有太多和妇人们打交道的经验,待坐下后,只是含笑喝茶,听着其他几位王妃闲聊。   这里面辈分最小的,当属梁王妃。   梁王排行为九,刚封王大婚没多久,梁王妃是在凤笙前头进的门。两人差不多处境,又坐在一起,听着那边机锋不断,这边喝茶时偶尔对望一眼,倒有了几分旁人琢磨不到的默契。   “三嫂架子挺大,上次秦王府里办事,本以为能见到咱们这新三嫂,没想到三嫂竟没到。”   说话的是安王妃,是个长着鹅蛋脸杏眼儿的美人,凤笙自打来这厅里,一直听的多,说的少,不过打从一见到这安王妃,凤笙便觉得她对自己有几分敌意,没想到现在竟挑拨起她和秦王妃来。   这话一听就是挑唆,也因此其他人都噤了声,美目来回在秦王妃和凤笙身上打量。   “妹妹莫怪,当时我与殿下不在京中,知道后便让下人备了礼过府。下次若再有这事,定不会缺席。”   凤笙这话是直接对秦王妃说的。秦王妃自然也不是傻子,一句话就想挑拨两家的关系,她自然不会上当,不过怎么说话才能既不得罪安王妃,也不得罪魏王妃,才是她目前要考虑的。   “自然不会怪,谁家还没点事什么的,不过三哥倒是好情趣,竟陪着三嫂去江南游玩,真是羡煞妹妹了。七弟妹你也别太羡慕,赶明儿和七弟说说,以七弟对你的看重,自然不会驳了,哪用得着你在这儿拈三嫂的酸。”秦王妃的口气既风趣,又不失礼数,本来挺尴尬的场面,倒是让她给圆上了。   赵王妃今儿是主家,也不希望闹得太僵,自然要帮忙说话,一阵说笑,事情也就过去了。   不过凤笙却很好奇,为何安王妃会这么敌视自己。   这事等过了会儿,几人换到园子里去赏梅时,终于有人给了答案。   凤笙走在后面,赵王妃特意落了一步等她。   “三嫂莫怪,七弟妹就是这样的秉性,人倒也没什么坏心。她就是睹物思人,这词用的不太恰当,不瞒三嫂,最前头的魏王妃是乔家的女儿,安王妃也姓乔,三嫂懂了?”   懂了,这安王妃不是对她敌视,而是对能当上魏王妃的人敌视。   赵王妃说完这话,就笑着加快脚步往前头去了,凤笙有点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心想这倒是什么事。   这么一分神,前头的人只剩背影了,衬着这冰天雪地,满园红梅,凤笙本来极为怕冷的,此时反倒不想上前头去了。   “王妃?”   凤笙对知秋笑了笑,又拢了拢手里的手炉,道:“走吧。”   拐了这个弯,才发现前头有人缓缓而行,此人穿着香妃色折枝花滚貂毛披风,是秦王妃。   似乎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她带着丫鬟停下来,对凤笙投以微笑。   “三嫂。”   “六弟妹。”   两人变成同行,两个丫头陪在身侧。   “方才的事三嫂莫怪,七弟妹就是嘴上不把门,不过我到底与她不太亲近,也不好说什么,说多了就怕得罪,”秦王妃笑了笑,那笑声和语气分明意有所指,但又让人抓不到苗头,“不过她也不想想她这安王妃是怎么当上的,乔家也不是不得了的高门大户,能一门出两个亲王妃?”   她笑着拍了拍凤笙的手,对身边丫头说:“我瞅着那株红梅不错,过去看看,等会儿让人摘了带回去,就当是我找四嫂讨个喜气。”   说着,她就带着丫鬟急匆匆走了。   凤笙也就罢,知秋已经被这连着几出弄懵了,憋了会儿,憋出一句:“王妃,她们这是想干什么?”   能干什么?挑着她和安王妃斗呗。   “走吧,我们也去看看这红梅,等会儿挑一株摘了带回去,就当是找四弟妹讨个喜气。”凤笙笑着说。   见王妃不在意,知秋便就放心了。两人离开了这条岔路,还没走出多远,有丫鬟急急往这边走来。   “大皇子妃来了,我们王妃请魏王妃过去。”   大皇子妃?是说太子妃吧! 第88章   凤笙带着知秋跟着丫鬟往那边走时, 半路碰见了梁王妃, 似乎也是被请过去的。   “九弟妹。”   “三皇嫂。”   互相施了礼,两人一同往前走,快走到赏梅阁前, 梁王妃扯了凤笙一下。   凤笙停了脚步, 看向她。   “三皇嫂, 你估计是第一次见到大皇嫂吧?去了后, 她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别放在心上。”   凤笙疑惑地眨了眨眼。   梁王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上次差点被她说哭了, 我怕你也被……”   这是善意,凤笙还是能分辨出来。   看着梁王妃年轻的脸,凤笙笑了笑道:“谢谢,大不了不听就是。”   可显然大皇子妃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凤笙没想到她竟是用这种办法把人说‘哭’的。   ……   宋氏生得瓜子脸,丹凤眼,穿了件半旧的玉白色驼绒夹袄, 酱色绣百合厚缎综裙, 袄子上的滚边都毛了,也没戴什么首饰, 十分素净。   她坐在上首处喝茶, 凤笙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赵王府添子乃是大喜, 这种场合衣着还是讲究的, 不说光鲜靓丽, 至少喜庆是需要点儿的, 再没见过去哪家吃酒,竟穿得这么素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家中有丧。凤笙见赵王妃的笑有些僵硬,大抵心里也不舒坦,但碍于情面不好说。   “见过大皇嫂。”凤笙和梁王妃在丫鬟的服侍下脱掉披风,就去了宋氏身前行了礼,普通的福礼,既不会让人觉得失礼,又不会过格。   宋氏搁下茶盏,眼睛落在两人身上,正确是落在凤笙身上。   凤笙想起她的身份,以及自己的身份,这种情况两人注定不可能握手言和,只希望对方保持理智,别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毕竟她也不想当面闹得难堪。   “两位弟妹起吧,你二人都是新进门的媳妇,我这身子骨也不好,寻常也极少在外面走动,尤其是三弟妹,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   “是。”   宋氏淡淡一笑,又把茶盏端起,一派落寞寡欢的样子。   “到底不像是以前了,以前下面弟弟们大婚,成了婚的头日,怎么也要来见见我和你们大哥,可惜啊。”   可惜之后没有说,但这话这腔调顿时让人心里不舒服了起来。   像她们这种身份交往,不管内里如何,面子上要过得去,宋氏的话明显意有所指,也明显是针对凤笙。   梁王妃看了凤笙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面上又不好说。   凤笙笑了笑:“大嫂倒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不过今儿是四弟妹府上大喜,咱们还是不要伤风悲月了,也免得扫了四弟妹家的喜气,咱们看做点别的什么如何?”   “三嫂说的是,开宴还要再等会儿,这阁里烧了地龙暖和,我记得大嫂喜欢打马吊,不如我们支一局,也许久没玩过了。”赵王妃从中打圆场说。   “地龙啊,四弟妹可真是奢侈,我们那大皇子府连炭都快烧不起了。”宋氏阴阳怪气道。   赵王妃笑了笑说:“瞧大嫂说的,堂堂皇子府要是能缺炭,这天下也没人用得起了。”   “可不是,内务府那群奴才见人下菜,你大哥如今被圈着,门人清客都没了,少了下面的孝敬,封号也被父皇给夺了,那么一大家子人,天天坐吃山空,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哪里还烧得起炭。”   下面一众人互看一眼,都低着头,赵王妃下不了台,笑容越来越干。   吴王妃眼波一转,笑盈盈地道:“瞧大嫂这说的,让我们这些做弟妹的怎生是好,父皇现在也就一时气着,哪能一直气着大哥,不过大嫂说的这倒是个问题,总不能一家子都等着拖着。这样吧,我们这些做弟妹的别的帮不了,百来十斤炭还是能帮的,几位弟妹意见如何?”   “二嫂说的是,别的帮不了,一些炭火还是能帮的,等回去了,我就让人往大嫂家送两百斤炭去。”赵王妃道。   吴王妃和赵王妃都说了,其他几个自然连连点头。   凤笙冷眼瞧着,宋氏受得倒是理所当然,此时她总算能明白为何梁王妃会被宋氏说哭了。就宋氏这个做派,脸皮稍微薄点的都招架不住。   难道大皇子府的日子真就难过成这样?   凤笙想起前阵子听下人说大皇子府的人,拿着府里的东西出去变卖的事,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当时她还斥了两句,让他们别瞎说,今日瞅着这样,似乎真过不下去了。   她以前没和宋氏接触过,不知道她以往是什么做派,可她出身阁老家,又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妃,竟然做出这种小家子气的举动,说实话凤笙很吃惊。   赵王妃一声令下,丫鬟们就去支桌子了。   打马吊需要四个人,她们这些人明显超出了,凤笙识趣的往旁边站,梁王妃也是。   “还是支两局吧。”   梁王妃道:“四嫂别客气了,我不会玩,我看你们就好。”   成王妃是个安静内敛的性子,一直坐在边上不说话,看样子肯定不会凑这个热闹,两局人也不够。   “行了,也别什么两局了,就我们几个陪大嫂玩玩,权当给她散散心。”吴王妃说。   经过她这么一做主,凤笙也得陪玩了。她说不会,吴王妃笑盈盈地看着她,对她使使眼色,说不会玩会输就好了。   宋氏和吴王妃加上凤笙和赵王妃,刚好四个人,去了桌前坐下,其他人坐在旁边继续喝茶,顺便观战。   凤笙其实知道马吊怎么打,她聪明学什么都快,小时候看了几回那些婶婶们玩,也就学会了,真正上手也就这么一次。   赵王妃做事周全,每人边上放个小几子,除了瓜果点心外,一人还有一小盒金瓜子。凤笙本还想着玩马吊输什么,她身上可没带银子,也就知秋那揣着几个打赏人用的荷包,难道拿首饰抵,还是管人去找魏王要,也不知道他带银子没。   心里正嘀咕着,丫鬟捧了金瓜子来,放在她手边上。   很显然知道怎么打马吊,和会打马吊完全是两码事,凤笙也不会算账,幸好旁边有个丫鬟帮她算账,她就见那盒金瓜子很快下去了一大半。   就瞅着这阵仗,剩下那些也坚持不了多久,看来她真的需要去找魏王支援了。   “九弟妹,你帮我玩两把,我去趟净房。”凤笙对坐在旁边看她玩的梁王妃说。   梁王妃道:“三嫂,我不会玩,这……”   凤笙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没事,不会玩会输就行了。”   吴王妃噗呲一笑,道:“今儿三弟妹手气不太好,这话说得颇为怨念,不过又不是输给别人了,不是输给咱大嫂了吗。”   “瞧二嫂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安慰九弟妹,妯娌们在一起玩,输赢都是小事,为的不就是个开心。”说到这里,凤笙迅速打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再说下去,快把和人‘谈生意’的嘴脸拿了出来,这可不符合她闺中女子的身份。   她对梁王妃点点头,就在丫鬟的带领下,领着知秋往净房去。   等出来后,知秋去前院找魏王,她继续回去打马吊。   ……   看得出吴王妃和赵王妃很有默契,她们一个在宋氏上家,一个在她上家。   两人几乎不怎么胡牌,宋氏在吴王妃手下吃牌吃得特别欢,而她几乎一子都吃不到赵王妃的牌。明显两个人在打挤兑牌,挤兑着她给宋氏送银子花。   幸亏凤笙不是什么眼皮子浅的妇人,点起炮来眼睛都不眨,知秋出去了一趟回来,带来了两个荷包,一个荷包里装得全是金银锭子,另一个荷包装得是银票。   凤笙随意地翻了翻,估摸着今儿想把她赢得一文都不剩,恐怕有些难了。   就这么打了十几圈,有丫鬟来禀要开席了。   马吊自然打不下去了,宋氏大获丰收,笑盈盈的似乎心情很不错,还不忘挤兑凤笙几句,说都是她让着她。   “大嫂客气了,都是自家人。”   到了用席的地方,还是她们这些妯娌坐一桌,菜式丰富自是不必说,桌上还备了酒。   而她这个初来乍到似乎成了众矢之的,敬酒都往她来了,别人敬你你自然要喝,凤笙猜这群人是想让她喝醉了出丑,只可惜她也能算是千杯不醉吧,虽然许久没喝了,但底子在那儿。   这里面只有梁王妃对她有些体恤,面上不好说,私下没少拉她。   凤笙其实知道她的意思,可这种情况躲了就是不敬,再说谁能把谁喝趴下还说不定。不过大家也都克制着,琢磨着都差不多了,便都罢住了,到最后凤笙也没喝醉,就是脸有些红。   饭罢,男人们那边还没散,凤笙借口喝醉了,找了个地方让知秋守着她,她小睡了会儿。   刚睡着没多久,有人来禀魏王殿下请魏王妃过去。   到了仪门那,魏王府的马车驶了过来。   凤笙上了马车,过了会儿,魏王也上了车。   “喝酒了?”   魏王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额头。   “没事,就她们那点酒量,喝不醉我。”不过凤笙也没抗拒他拉自己,在他怀里靠着,又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说起宋氏来。   “以前大嫂不是这样的,自从宋家倒了后,她的精神就不太好,闹过两回,不过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人与她计较。”   魏王说得很隐晦,但凤笙差不多能明白他的意思。   建平帝对前太子的圈禁,与其说是圈禁,不如说是保护。   除了太子外,倒没有禁止别人出入大皇子府,这个别人,指的自然是宋氏。其实按理说,大皇子夫妻二人现在的处境挺尴尬,最应该做的就是闭门不出。可宋氏反倒其行,她出来的次数也不频繁,大多都是宫里或者几位皇子府里有事,才会出面。   就好比今日,她的出现就是一种尴尬,大皇子的太子位被废后,宋家直接就倒了,陈家乃至陈皇后的日子都不好过。没有封号,等于没有俸禄,按一般规矩,内务府那边总要补贴点,可内务府的人最会见人下菜碟,就那点补贴也不够大皇子府那么一大家子人吃用。   乍看上去今儿宋氏似乎在破罐子破摔,其实她不过是在替自己和大皇子叫屈,在告诉建平帝她和大皇子日子过得有多惨,惨得都上门讹兄弟妯娌了。   这种手段很赖皮,也很恶心人,但她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你不能跟她计较,反而被她弄得所有人都很难受。建平帝难不难受,凤笙不知道,但她知道大皇子夫妻二人的目的是让他难受。   “这不像是他的手笔,我估摸着还是母后。”目的是博取建平帝的同情,只要他同情了,大皇子就还有起复的可能。   “吴王妃提议,每家给大皇子府送两百斤炭,我应了。”凤笙说。   “回去后吩咐德全去办。”   “我还输了大皇嫂不少银子,也没算输了多少,银票没动,那包金子没了,等我回去后还你啊。”   话音还没落,魏王手指已经捏上凤笙的下巴。   “还?”他轻哼。   “口误。”凤笙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她其实就是下意识的,毕竟她有银子又不是没有,很显然魏王不愿跟她分的这么清。   “让你管中馈你不管,花了本王的银子说要还,你一点都没有当本王王妃的自觉。”   魏王也喝了酒,凑近了凤笙闻着他嘴里都是酒味,还有一股子淡淡的檀香味儿,十分好闻。   可再好闻,她也没忽略对方眼里透出的危险。   “都说了是口误,其实我没告诉你,我很有钱的,银子多得花不完,就不免喜欢装大头。”凤笙一面往后退,一面干笑。   “装大头?来,让本王看看哪儿大?”   *   对于大皇子府的一切,魏王和凤笙只能旁观。   事实上这种手段虽然让人难受,但还是有些作用的,临着过年前,建平帝发作了一通内务府,又招了大皇子去乾清宫说话。   据说当时大皇子抱着建平帝的腿哭得很惨,弄得建平帝拍着他的肩膀,似乎也有些难受。等大皇子走后,建平帝让人往大皇子府送了不少东西,经此所有人都知道大皇子可能要翻身了。   过年时,宫里的宴惯是多。   大皇子虽依旧是个光头皇子,但带着宋氏也没少在宫里露面,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久病不起的陈皇后,病也好了。   母子二人一改早先态度,看谁都是一脸和善。   外面如何,宫里如何,和魏王和凤笙也没什么关系。开了春,位于京郊的那处庄子就改建上了,无事时两人总往那边跑。至于凤笙,平时少不了和妯娌们打交道,但里面和她好的只有梁王妃。   梁王年纪小,也才刚建府没多久,他母妃去的早,外家也没什么人,也就因为当初他母妃还没去时,和丽妃有几分交情,连带他和魏王关系也不错。   这也是当初梁王妃为何会主动和凤笙交好的原因。   夏末的时候,丽妃提前发动了。   当时魏王和凤笙不在府里,收到消息后,就往宫里赶。等他们进宫后,丽妃还没生,一直等到半夜,丽妃诞下了十六皇子。 第89章   宫里已经很久没有皇子诞下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大喜事。   建平帝十分高兴, 于十六皇子满月之际,在宫里大摆筵宴,并在当时发下圣旨, 封丽妃为皇贵妃。   这圣旨一下, 惊了无数人。   要知道胡贵妃当了这么多年的贵妃, 还一直是个贵妃, 未能晋位皇贵妃,这丽妃不过是四妃之末, 竟一跃成了皇贵妃。   皇贵妃位同副后,死后可与皇帝同葬,除了没有皇后正妻之名,一应待遇只比皇后差了半分, 陈皇后尚且还在,就立了皇贵妃,等于是在打陈皇后的脸。   可圣旨已下, 旁人也无可置喙。   于是继十六皇子满月宴后, 皇宫里又开始热闹起来,这次是为了丽皇贵妃的册封之礼。   于那些熟悉建平帝手段的人来看, 陛下这边刚给大皇子好脸色, 扭头封了丽妃, 莫怕其中有什么猫腻。甚至连魏王和凤笙都不免这么想, 直到凤笙进了趟宫, 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何。   原来那日丽妃生产并不顺利, 有难产之相,她人上了年纪,到底体力不如年轻人,参汤喝了,针也扎了,都没什么用。快脱力之际,建平帝闯了产房。   这事凤笙知道,因为身份关系,她和魏王枯坐在偏殿,正殿里坐的都是各宫娘娘,所以也是后来才听下面宫女说,才知道陛下闯了产房的事。   皇贵妃的事,就是那时答应下的,具体建平帝是怎么和丽妃说的,说了什么,旁人也不知道。不过凤笙瞅着丽妃眉间那娇羞的喜色,怕是不单只是一句话,可能还有别的。   都说男人说的话会算数,母猪也会上树。如果照这么来看,凤笙觉得恐怕丽妃对于建平帝的意义,不单只是一个普通的妃子,也许两人之间还有点别的什么。   会是什么呢?   也许是格外不同的喜欢吧。   喜欢了才会把你拢在身边,才会死了以后还想让你陪着。   当初为了对付太子,凤笙通过有限的东西侧面了解过建平帝,他算得上是一个明君,太子出身,在即位之前,虽兄弟之间少不了明争暗斗,但他最后还是顺顺当当的即位了。   要知道这可不容易,自古以来多少当太子的,最后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能是太子还当上皇帝的,如凤毛麟角。他深谙帝王心术和平衡之术,从废太子到现在种种事例,都有体现,至于后宫更没听说过独宠过哪个妃子。   这样一个男人,会因为喜欢一个女人破例?   也许会有吧,因为凤笙想到了魏王。   不过这些话她没有告诉魏王,只是把丽妃告知她的话,对魏王转述了一遍。   见他剑眉深锁,知道他估计又想多了,她好心提醒他让他别想多了,可以把事情往稍微单纯一些的地方想,别总是想些针对相对阴谋诡计什么的。   对于她略显有点调皮的话,魏王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   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了,她又暗示了一下他:“皇贵妃的位置那么重要,被母妃得了,说明母妃对父皇来说挺重要?”   他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   “你爱信不信吧,反正我觉得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吧。”   半晌,他才道:“母妃跟着父皇快三十年了。”   可丽妃以前过得不算好,如果说真是喜欢,为何能视若无睹,这喜欢来得未免也太晚了些。   “那谁知道,也许它就是一阵风,说来就来了。”凤笙摊摊手。   魏王一把将她抓过来,眼神幽深:“那你的风来了没?”   “什么?什么风?”   “方凤笙,你别装傻!”   “我真不懂你说什么啊,殿下是不是觉得没风太热?我去把窗户……”   魏王将她按在贵妃榻上,不让她走。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凤笙一个情急之下,抱着他颈子亲了过去。   哎,终于安静了。   *   不管刮什么风,经过这么场事,中宫一系和皇贵妃一系算是对上了。   这注定是个不可调停的矛盾,尤其两者之间还有那样的渊源。如果让陈皇后及陈家来看,丽皇贵妃这完全就是背叛,一个奴才秧子现在竟然威胁到了主子。   魏王到底是个男子,去后宫也不太方便,这任务就交给凤笙了,她隔上两日就会进一趟宫。   随着时间过去,十六皇子也见风似的长。   凤笙很喜欢十六皇子,白嫩嫩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吸着小手的模样,能让人心化掉。   她既来咸福宫来的多,免不了抱一抱这个小弟弟。从一开始的怎么饱都别扭,生怕不小心摔了孩子,到现在如果可以她能帮十六皇子换尿布。   “这么喜欢,你跟钺儿加把劲,也生一个。”   凤笙刚把十六皇子给奶娘,听到丽皇贵妃这这话,当即红了脸。   “母妃,我……”   凤笙嫁给魏王也有一年多了,平时和魏王行房的次数也不算少,正确的是极多。按理说这种频率早该怀上了,当初刚成亲那会儿,凤笙想起这事还有点不自在,后来想着魏王这么大的年纪,连个子嗣都没有,她不该那么自私,还是一切顺其自然,有了就生。   可之后一直没动静,魏王不说,凤笙也不好说什么,但心里也没少嘀咕。当然不是说魏王有问题,凤笙怕的是自己有问题,她猜测莫是那几年把自己糟践狠了,伤到身子了,才会一直没动静。   丽皇贵妃拍了拍她的手,道:“行吧,我知道你跟钺儿心里有数,我就不催你们了。”   凤笙看了她一眼,心里满腔的感激。   这事换做任何一个婆婆,恐怕都不会是这种态度,丽皇贵妃能这样已经算是极为不错了。   就为了这,凤笙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嘀咕这个,看来真是要找个人来帮忙看看了。   *   寻常凤笙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从宫里叫御医来看,可这回凤笙觉得叫太医不大适合。   宫里太过复杂,太医院自然少不了也有派系,魏王每次叫的王太医是他放心可用的,但如果叫了王太医,这事就瞒不住了,必然会被魏王知道。   凤笙不想让魏王知道这事,弄得她好像很想怀个孩子似的,虽然她确实有点在意。   可如果不想让魏王知道,她几乎没什么人可以用,禹叔和刀七他们在江南,她身边也就一个知春知秋,看来只能找个医馆看看,能在京里开医馆的,医术都不会太差。   打定主意,凤笙就开始布置上了。   先以让知秋以帮她买东西为名,出去打听打听哪家医馆大方脉和妇人科看得好。就为了这事,把知秋和知春也吓得不轻,其实两个丫头早就在嘀咕这事,只是不敢当着凤笙提,现在凤笙主动提出来,她们心里也沉甸甸的,总怕莫真是凤笙有问题。   可现在说问题未免也太早了些,知秋得了凤笙的话,就计划找机会出去一趟,这事暂且就搁置下了。   知秋连着出去了几趟,出去时间长了不好,连着出去也不好,所以她花了差不多近半个月的时间,将京里的医馆都打听了一遍,还专门实地勘察过。   等她转头来给凤笙回话,凤笙已经忘了这茬事。   一听说知秋打听好了,凤笙心想早晚都有这么一回,就和知秋定下明天出府一趟的事。   说完了这个,凤笙想起有一会儿没见着知春了,就问知秋知春人呢?   知秋下意识道:“知春还没回来?”   话出口,她才发现说漏了嘴,忙掩饰道:“知春姐看我最近总往外面跑,怕我一个人辛苦,这两回都是她帮着我出去打听的,我以为她回来了。”   凤笙也没放在心上,又和知秋说了几句话,就让她下去歇着了。   现在凤笙身边光大丫鬟就有六个,除过知春知秋,还有冬梅几个,知秋也不担心凤笙没人侍候,就回了房。   还别说,她还真累了。   脱了衣裳,在床上躺下,快睡着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是知春。   知秋睁眼看了她一眼,道:“知春姐,方才王妃还在问你呢,你这两回是去干什么了,还要让我给你打掩护。”   “不是跟你说了,是去见我那个堂姐,上次你不也见过。”   与知秋不同,知春是有老子娘的,家里是方家的家生子,她家那一家子几乎都在方家当差,不过这个方家,不仅仅指凤笙这一支,这就造成了知春比知秋认识的人要多很多。   之前确实有个绍兴口音的丫头来找知春,说是知春一个拐着弯的亲戚,知秋和知春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对她们有亲戚在此,凤笙是持支持态度的。以前知春出去见亲戚,凤笙也没说什么,这两回不知为何知春竟求着知秋帮她打掩护找借口出门。   也许是出去的太频繁了?   知秋这么想想,坏笑着调侃她:“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那个堂姐帮你说人家了,我看这几回跑得那么勤,可不像是见堂姐这么简单。”   “你说什么呢!看我不打你的嘴。”知春的脸蹭地一红,对知秋不依不饶起来。   知秋笑着躲,但她看知春那样,似乎真是如此。不过她心里却是祝福的,毕竟知春的年纪也不小了。   “你也真是,保密功夫做得好,之前王妃问你几次,你都闷着头不说,现在倒自己找上了。”   知春的脸僵了一下,道:“都跟你说不是了,你别乱想。”   知秋只是笑,但那笑里的意思都能听明白。   *   抽了一天魏王要出门,他前脚离开王府,后脚凤笙也坐着马车离开了王府。   似乎真是买东西,凤笙去了布行、银楼、点心铺子,中间走累了,在一家茶楼前停下说喝会儿茶再走。   她带着知秋进了茶楼,过了会儿从茶楼的后门出去了,这茶楼旁边就有一家医馆,坐馆大夫是京中看大方脉和妇人科的圣手之一。   进了医馆,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才被人叫进去。   大夫是个老者,头发胡子都白了,凤笙进去后,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在桌案前坐下。   知秋下意识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盖在凤笙手腕上,这大夫也没说什么,只是垂目把脉。   这期间连凤笙都没忍住将目光放在大夫的脸上,一来病人都有这个习惯,二来这大夫把脉的时间太长了,让人心生不祥之感。   “太太既找到老朽这儿,想必也清楚是哪方便可能有问题,老朽就不遮遮掩掩了。”   “您请讲。”   “若是老朽没看错,太太为求子而来,可是成婚多年至今未有消息?”   凤笙抿着嘴,虚点了下头:“也不算多年,一年多吧。”   大夫点点头:“太太的心态不错,一般很少有人能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这种问题,还能及时作出应对。”   这话意有所指的味道就太浓了,什么叫勇气,什么叫问题?   知秋稳不住了,不耐道:“你就别卖关子了行不行,有什么就说。”   她的口气分外不客气,凤笙忙打断她:“大夫,您别见怪,这丫头也是出于担心我的缘故。有什么您就直说吧,您都说我有勇气了,就不用再铺垫了。”   “太太早年生过一场病,这场病差点耗尽您的心力,虽之后好了,到底亏损的没补回来。之后您没有好好调养,反而不当成回事,若是老朽没看错,您后来又病过一场,那一场差点要了您的命。从您目前的脉象来看,您脉象平稳,看来这次是调养过了,可到底亏损太多,您若是好好保养的话,于阳寿无碍,可在子嗣方面上……”   他顿了下,又道:“就不要再做他想了。” 第90章   其实打从这大夫的话开始, 凤笙就知道结果如何,因为这大夫说得太准了,看来也是有真才实学。   当年她被她爹逼着出嫁,本就是郁结在心,这个郁结一直藏在她心里, 在她获知她爹死了后, 全面爆发。那一次, 她昏迷了很长时间, 之后能明显感觉身体大不如以往。   之后数年里,她四处奔波, 酗酒熬夜都是家常便饭,最长一次有近半年的时间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当日之因, 变成今日之苦果。   其实让凤笙再选一次,她依旧是同样的选择, 唯独她觉得有些对不起魏王。   “怎么会这样?”知秋整个人都傻了, 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知春看看凤笙,又去看她,慌得手足无措。   “姑娘, 别着急, 肯定还是有办法的。”   “对,肯定有办法,”知秋回过神来,冲到老大夫面前,“你说这病有没有办法治, 有没办法?”   “姑娘,你们别太激动,不是老夫不想治,关键是治不了,根子就坏了,怎么治?即使真能怀上,孩子也没办法安全生下来的,唉……”   “好了,走吧。”   凤笙站了起来。   “姑娘?”   “瞧你慌的,不过是不能生孩子,又不是要没了性命?走吧,后面还有其他病人,别耽误大夫看诊。”   凤笙领着两人离开了,还是从茶楼的后门进去,进了那个雅间,她没有当即就走,而是坐下让伙计换了茶。   知秋即使这会儿心乱如麻,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说让凤笙别忧心,这大夫也不一定就为准。他不行,再换别人,宫里还有那么的太医,就算太医不行,天下间名医神医多了,她回去就给禹叔递信让他打听。   “别担心我,我方才说的话并不是安慰你们的话,我真没事,让我静静。”   知春拉了知秋一把,两人避去了门外。   凤笙端起茶汤,静静地啜了一口,烟气缭绕在她脸上,一种湿润的错觉。   她从来不是要死要活的性格,不能生孩子也许很遗憾,但也不是不能活下去。她现在要思考的是和宗钺的未来。   那时嫁他,不过是觉得只能嫁他,不过是觉得他泼上了那么多东西,她若是还拒绝,未免太没良心,不过是见他用手将真心捧来,不忍心去打翻他,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心态就渐渐变了。   虽然他嘴里没说,但凤笙知道他其实是想要孩子的,成婚这么长时间以来,因为扮男装久了,她自己都记不得自己的月事,可他却记得。她每次月事前后,他都会让人专门熬了补身子的药。   他说是补身子,她也从来没想到去问,还是一次偶然下才从下人口里得知是调养身子和助孕的补药,也是从那个时候,她才对生孩子这事上了心。   现在她不能生。   凤笙想起存在记忆里一件往事,她娘的身子一直不好,据说在闺阁时就有病,拼了命生下她后,更是多数都卧床不起。她幼时跟娘在一起的时候少,打小是吃奶娘的奶长大,等稍微懂点事后,最怕的就是去娘的房间。   因为那房间总是昏昏暗暗的,总是弥漫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药味,可她知道那是娘,是生了她的人。   因为她爹是族长,她娘又只生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族里的非议是很大的。族里让爹纳妾,爹不愿,那些婶娘们背地里总爱说她娘是不下蛋的母鸡,连带跟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也跟着学舌在她面前胡说。   为了这事,她跟人打了一架。   那孩子的辈分比她高,娘又是个泼妇,闹去了家里,为了这事她害她娘拖着病体给人道歉,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事后娘抚着她的脑袋说,若她是个男孩就好了。   她是个女孩,她当不了男孩,但她觉得自己不比男孩差。她去求爹教她读书,族里最注重小辈们的学问,她想总有一天她会打败那些人,告诉他们她就算是个女孩,也会让他们望尘莫及。   她做到了,她考上了功名,可她娘却又后悔了,说都是因为她生不了孩子,才会造成她现在变成这样。   生不了孩子,这句话困了她娘一生,现在又变成她的诅咒。   生不了孩子很重要吗?   不重要,但又很重要,至少她不想未来变成她娘那样,也许她该找宗钺谈一谈了。   *   说是这么说,回去后凤笙却几次开不了口。   魏王在房事上一向要的多,平时凤笙没觉得有什么,可这几回他再拉着自己,明明在迎合,心里总觉得别扭的慌。   她甚至有种诡异的心态,魏王这么频繁,说不定就是因为想要孩子,可她却让他做无用功了。   然后她诡异地升起了一种愧疚感。   知秋依旧没放弃,在说服不了凤笙,又怕魏王知道这事,她选择求助了禹叔。给禹叔去了信,请他在江南那边寻找名医,此事还没有下文,暂且搁置。   这日午后,凤笙半靠在炕上一边看着书,一边晒着太阳。   知春端了碗银耳羹来,放在炕几上,却没走,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凤笙。   “有事?”   知春在脚踏上坐下,往凤笙腿边靠了靠。   她和知秋寻常和凤笙亲近惯了,平时房里没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而两人每次有什么事想跟凤笙说了,都是这样的姿态。   “姑娘,那事你怎么打算的,要不要告诉王爷?”以前凤笙还是扮男装时,知春和知秋只有私下才会叫姑娘,自打凤笙成了王妃后,两人就换了称呼,但姑娘这个称呼偶尔也会用用,只有说私密话时才会。   “你怎么问起这事了?”凤笙翻了页书,眉眼不抬问道。   知春低着头:“奴婢也是为姑娘着想,奴婢觉得这是不能告诉王爷,若是让皇贵妃知道,肯定又会生事端,皇贵妃可是一直急着想饱孙子。”那日丽皇贵妃和凤笙说话,知春也在。   凤笙放下书,端起碗里的银耳羹来喝,她眼角下垂,格外有一种温柔的感觉。   “那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这……”知春顿了下,才道:“奴婢不过是个丫头,哪里知道怎么办,奴婢就觉得姑娘应该早作打算,也免得措手不及。”   “早作打算?”凤笙喃喃。   “是啊,如果真到那一步,奴婢就怕姑娘受不了,姑娘一向心高气傲,哪里容忍得了那个。所以奴婢觉得,姑娘不如早作打算,当初太太不就想把身边的丫头开了脸送给老爷,只是老爷怕伤了太太的心没有答应。当初奴婢的娘就觉得这是个好法子,丫头怀上了,若能生个男孩,养在太太膝下,姑娘您不用那么辛苦了,太太也安稳了,可惜……”   “知春,你今年多大了?”   知春没想到凤笙会问她这个,愣了下:“姑娘,奴婢今年十九。”   “十九啊?去年问你想不想嫁人,每年问你一次,你总说不,但我觉得再这么拖下去要耽误你一辈子了。”凤笙口气有些恍惚道。   “姑娘,奴婢才不嫁人,奴、奴婢要侍候你一辈子。”   “你这丫头太犟,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凤笙笑着,伸手抚了抚知春的头发,“你还是仔细想想,别这么急着下决定,毕竟这是你的一辈子。至于你说的这事,让我想想吧,反正也不着急这会儿。不过你说若是真这么办,给谁开脸合适呢,这一时我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大抵凤笙这种闲聊的态度很放松,让知春也放松了下来,她也就真给凤笙出主意。   “姑娘觉得知秋怎么样?知秋人长得好,年纪也合适……”   “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合适!”一个声音在珠帘外面响起,很快随着珠帘互相敲击的声响,知秋大步走了进来。   她板着脸,若论眉眼,知秋是长得极好的,比起凤笙也不差,五官十分精致,身材小巧玲珑。但她特别虎,别看她当着凤笙的面,永远是个小婢子的模样,实则对外人很能拿得起架子。   就像这院子里,几个一等大丫鬟她年纪最小,但她却是最管事的,连知春都以她主。   见知秋撞进来,知春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知秋……”   果然知秋没给她留面子。   “知春,你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今儿我跟你说这话,是念在你跟我一起服侍姑娘多年,甚至你在姑娘身边比我早,我叫你声姐姐,换做别人,我今天扇不死她!”   “我能想什么?我不也是为了姑娘好,难道非要皇贵妃或者王爷亲自提出来,姑娘才有脸?姑娘向来心高气傲,哪里受得起这个,所以我才说早做打算,这样也不会事情发生后措手不及。”知春站起来,十分委屈道。   “你直接说你想当主子了,拐着弯拿我说事,其实都是在说自己,你敢说你没动心思?觉得王爷对王妃好,生得又俊,身份也高贵,动心思了是不是?”   “我没有!”知春大喝一声,哭了起来:“我要是动这歪心思了,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谁都没想到知春会下这种赌咒,其实事情到了现在,别说知秋了解知春,凤笙更了解她,话说到这地步,知春并没有撒谎,难道说真是错怪她了?   知秋抿着嘴,道:“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主意别往我头上打,我是打定主意要侍候姑娘一辈子的,就当个小丫头,没那个福分去想别的。至于其他的,你也别多想,你都说姑娘心高气傲了,跟姑娘建议这事……”   “我真是为了姑娘着想,才会让姑娘早作打算,姑娘,你相信我……”   “让你家姑娘早作什么打算?”   又是一个声音响起,这下连凤笙都坐不住了。 第91章   说话的人正是魏王。   他一身常服, 左手负在身后, 眼神幽暗,想来站这也不是一会儿了。   凤笙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两个丫头跟我闹着玩, 好了你们下去吧。”   知秋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跟在知春后面下去了。   魏王来到凤笙对面的位置坐下,冬梅奉了茶来, 室中一片寂静, 只有魏王用碗盖撇着茶沫的些许轻响,凤笙也端了茶来喝,平时喝着回甘的茶,今日喝着却多了几分苦涩。   “没有什么想跟我说?”其实魏王想说的不是这句,话出口却变了调。   “有。”她低头敛目笑了笑, 计划总没有变化快,这几日她心中一直嘀咕着怎么开口, 如今倒不用她想法子了。   “我们和离吧。”   静了一瞬还是两瞬。   “方凤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凤笙没有看他, 只是直视着前方:“我知道,我是认真的。”   一声脆响,茶汤溅了满地。   魏王冷笑,可这冷笑却并不成功, 半途变成了苦笑。   “我给你机会, 你再说一次。”   凤笙低头看着手掌, 又抬起头:“我们和离吧。”   轰的一声巨响,却是炕几被魏王掀翻了,砸落在地滚了两圈才停下。水晶珠帘哗哗作响,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余光中,从始至终凤笙都没有抬头去看他。   “王妃。”门外有人轻轻呼唤。   “都退下,让我静一静。”   凤笙起身去了内室,关上门,来到床榻前坐下。   ……   门外,知秋冷笑地看着知春:“你满意了?满意了?”   知春满脸都是眼泪,她倔强地半垂着头:“我也是为王妃着想。”   知秋的脸扭曲起来,一旁的冬梅几个想劝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知秋上前拉住知春的手,将她往房里拽。   “你干什么!你拽疼我了!”   别看知秋个子小,力气倒不小,一直把知春拽到两人的房中,关上门,她才狠狠地一把甩开对方的手。   “姑娘本就不开心,你还要雪上加霜,你存什么心?你告诉我你存着什么心?”   “我存什么心?我存什么心你不知道?我就是舍不得姑娘不开心,太太以前过得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太太还有姑娘,日子都难成那样,你别忘了姑娘是王妃,是皇家的儿媳妇,皇家的儿媳妇能不生孩子?到时候就算王爷护着也没用,再说王爷能护姑娘一辈子?若是上面赏了妾下来,王爷和别人生儿育女,让姑娘眼睁睁的看着,和别人生儿育女的王爷能靠得住多久?”   ……   靠不了多久,以方凤笙的自尊,也不会眼睁睁看着。   所以她选择和离。   还有光,凤笙起身将拔步床外层的帐子都放了下来,这一方窄小的天地终于成了一片昏暗。   *   魏王已经几天没踏进正院了。   具体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凤笙不问,也不让别人去问。   她还像以前那样过着日子,似乎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可府里却有人隐隐传着王妃失宠了。   会听着这个流言纯属意外,是凤笙无意在院子里撞见的,说闲话的是两个粗使小丫头,口气也不是幸灾乐祸,而是隐隐有些担忧,小声说了两句听外面有人在说这件事,谁知就被凤笙给撞见了。   其实这事知秋和冬梅她们都知道,只是大家都瞒得紧,不想让凤笙知道。这种情况就算两个丫头都因说闲话挨了罚,到底于事无补,凤笙嘴里虽没有说什么,可出神的时候却越来越多了。   知秋光着急也没有办法,这事是知春闯出的祸,她连找个人商量的机会都没有。   又过了几日,魏王从外面带回来个女人,这一下更是落实了凤笙失宠的说法。   这一次知秋几个想故技重施,可惜没有成功,凤笙是何等敏锐之人,再是心情很差,几个丫头的种种异常也瞒不过她的眼睛,不过诈了两句,就知道整件事。   这个女人没人知道她姓名,不过下人都叫她晴姑娘,被安排住在栖霞阁,据说魏王很宠爱她,连着多日每晚都宿在那儿,也赏了很多东西给她。   “姑娘,您别伤心,也许里面有什么误会,王爷怎么会……”知秋说得磕磕绊绊,她也清楚自己的劝慰很无力,能有什么误会呢,不过是男欢女爱的误会。世上又能有几个男子不三妻四妾,要么是家里太穷娶不起,要么是本身有问题,连那些小地主们还要养两个妾在家里,更何况是堂堂的亲王。   “好了,我没事,这样的结果不是挺好吗,我也不用操心生孩子的事了。”凤笙笑了笑道。   “可是……”   “对了,禹叔什么时候来?”   知秋一愣,这事她没跟姑娘说过,她怎知禹叔要来。转瞬又想姑娘会猜到禹叔来也不意外,毕竟这不是小事。   “奴婢也不知,那边也没说,估摸着近几天就能到。”   凤笙点点头,就没再说什么了。   *   凤笙又进了趟宫,还是像以前那样,是探望丽皇贵妃和十六皇子的。   十六皇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又白胖了许多,陪着丽皇贵妃说了会儿话,她就告辞了。   等她走后,丽皇贵妃露出沉思的模样,对倩如说:“我怎么瞧着魏王妃似乎有什么心事,最近魏王府出了什么事?”   倩如目光闪了闪:“娘娘,您不要多想,魏王府能出什么事,殿下和王妃都好好的呢。”   丽皇贵妃瞅了她一眼,道:“行了,有什么事就说,别遮遮掩掩的,你想瞒我也瞒不住。”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殿下带了个女人回王府,据说最近宠着呢,莫怕王妃就是因为这事心事重重?”   “带了个女人?”丽皇贵妃诧异道,“哪来的女人?”   “好像是乔家三公子送的。”   “乔家?哪个乔家?”丽皇贵妃很快就明白是哪个乔家了,能是哪个乔家,魏王最前头娶的那个乔家。   倩如劝道:“好像不是什么正来路的女人,娘娘别放在心上,不过就是个玩意儿。”   “钺儿不可能无缘无故收别人送的女人,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丽皇贵妃想了想,突然叹了口气道:“如果真是这样,事情恐怕要遭。”   倩如不解地看了看她,问道:“娘娘,您的意思是?”   “凤儿那孩子跟寻常女子不一样,你看她平时笑着待人亲近,实际上骨子里傲着。她从小被当男孩养着,没有我们这些人夫大于天的念头,又怎可能忍受与人共侍一夫。”   倩如是真不懂了,如果是这样的女人,当初娘娘为何会同意殿下和她的事,还从中帮了忙。   “我当时只想钺儿寡淡疏离惯了,他能有个喜欢的,我这个当娘的怎么也不能忤了他,原想他能一心一意,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却是建平帝步了进来。   丽皇贵妃忙了起身,“陛下,外面的宫女怎么也没禀报。”她一面行礼,一面说道。建平帝在她蹲下时,一把拉住她,牵着她来到炕上坐下,“是我不让她们通报的,在说什么?我没进来就听见你说什么夫大于天,什么一心一意。”   这下弄得丽妃想瞒也瞒不住,她也就如实说了,还埋怨了几句乔家三公子给魏王送什么女人。   “送个女人怎么了?朕一直觉得魏王身边人太少了,堂堂的皇子,像什么话!不过以前朕给他赏女人,他总是不要,没想到这次是开窍了。”   丽妃看了建平帝一眼,宗家的男人没几个长得丑的,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建平帝虽是上了年纪,却也是身姿挺拔,保养得当,除了两鬓因多年操持朝政,添了些许白,从外表看去也就四十出头的模样。   “臣妾就是怕他日后后悔。”丽妃还是笑着,但笑容却小了些。   “后悔什么?你刚才说的话朕也听见了,她方凤笙又不是公主,为何不能忍受与人共侍一夫,难道让朕的儿子就守着她一个人不成?”   “臣妾倒不是这个意思。”   可能她敷衍的太明显,建平帝难得较真拉着她问:“那是什么意思?”   “陛下怎生对这种事好奇,臣妾就是胡乱说一句罢了。”   “可朕看你不像胡乱说一句,倒像心有感叹。”建平帝瞥了她一眼道。   丽妃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她半垂下眼睑,神态一如往日的柔和,却又带着几分疏离:“其实也没什么,臣妾就觉得既然喜欢,彼此就对方一个不行吗,何必弄几个别人在那儿堵心。女子不同男子,拢共就这么一个丈夫,谁愿意与人分享呢。”   这时,十六皇子哭了起来,丽妃便站起来去看,这茬就算搁下了。建平帝却看着她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下了马车,知秋让人备了软轿,凤笙却没有坐,而是说走两步就当散心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还是那么葱郁繁茂,这园子每天都有人打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赏景的却只有那么几个人。   远远瞅着那边有几颗桂树开得正旺,凤笙便带着知秋过去了。   那淡黄色的花瓣,一簇一簇,层层叠叠,清香四溢。凤笙摘下一枝,搁在鼻下嗅了嗅,道:“等会让人摘一些回去,做些桂花糕桂花蜜都行,谢了反倒是糟蹋了。”   旋即她又想到什么,道:“罢了,别做了,等不到那时候。”   “姑娘。”知秋忍不住道。   这时,从斜里走过来两个人,看模样是主仆两个。   一个做姑娘的打扮,长得倒是花容月貌,身姿纤细,颇有几分江南水乡女子的韵味。一个是丫头,见到凤笙就忙垂下头,在后面扯了扯前面那位姑娘。   凤笙瞧这模样,倒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婢妾见过王妃。”   这婢妾的自称让凤笙愣了下,知秋自然也听见了,竖起眉:“婢妾,你是哪门子的妾?没跪下给王妃敬过茶,谁认你这妾了?”   “你不认,王爷认就成了。”那小丫头不忿的咕哝道。   叫晴姑娘的则忙解释道:“王妃莫怪,这丫头不懂规矩,这位姑娘说的是,婢妾是没给王妃敬过茶,也是殿下说王妃体弱不让打搅,若是王妃愿意,婢妾明儿便去给王妃敬茶,还望王妃千万不要责怪。”   知秋气愤还想说什么,被凤笙扯了下。   “不用了,既然殿下说不让打搅,你还是听着的好。走吧知秋,出来了这么久,我也累了。”   说完,凤笙神态淡然地领着知秋走了,看都没看那晴姑娘一眼,自然漏下了她走后对方难看的脸色。   “你与这些个人争什么。”   “奴婢也是气不过,您瞧她那话里的意思。”知秋忿忿道。   “你没发现你进了别人的套,她就等着你这句。”   知秋愕然,道:“这些人怎么这么多心眼子!”顿了顿,她见凤笙不说话,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娘,您真就走了?若是让王爷知道……”   “京城的冬天太冷,还是找个温暖的地方过冬比较舒适,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次日,魏王前脚离开魏王府,后脚凤笙就出门了。   她借口去梁王府看梁王妃,可马车走到半路,却不小心撞到了人。等护卫解决完这场意外,凤笙却并不在车里了,只留下了一封信。   至于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无人知晓。 第92章   凤笙和禹叔等人汇合后, 并没有当即离开京城,而是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   凤笙说魏王府丢了个王妃,想离开京城肯定没那么容易, 不如先等等。这些年来凤笙说什么,禹叔等人听什么,已经成了惯例, 自是没有人反驳,于是一行人便去找了家客栈。   起先大家只当凤笙就是想避避风头再走, 可一连三四日都没有动静, 见此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姑娘这是不想走, 等着王爷找来两人和好呢。   当然,这种想法只是私下里,表面上大家还是如常, 但若是熟悉刀七等人平时处事风格的就知, 他们暂时没打算走,因为车和行囊都卸下了,哪里是近两日会走的样子。   凤笙又换回了男子的打扮,白日里没事就在客栈前面的茶楼里喝茶。   市井中, 酒肆茶楼等地方消息最是灵通,但关于魏王府的消息却一个没有,凤笙不见气馁, 依旧日日出去喝茶, 也不知她到底是想知道魏王府的消息, 还是就为了去解闷。   这日,位于二楼临窗的一个桌上,照例是瓜子果子盘两个,一壶上等的碧螺春。   现如今,茶楼不光是喝茶,也附带有余兴节目。或是唱小曲,或是说评书,或是一曲琵琶,总不至于让客人觉得太闷。   今日便是说书,一黄口小儿,一盲眼老汉,黄口小儿三弦拉得似模似样,盲眼老汉竹板一拍说得慷慨激昂。坐在凤笙这个位置上,刚好能把一楼大堂的情况尽收于眼底,她便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说书。   正听到关键处,突然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凤笙,是你吗?”   声音略微有些耳熟,凤笙睁眼看过去。   立在桌前的是一名穿着青衫的男子,他身姿挺拔,略微有些瘦,称得上是面如冠玉,俊朗出尘,但眉宇间却隐有一种阴郁的气质。   “你?”凤笙有些诧异,眨了眨眼:“孙闻城?”   孙闻城露出惊喜的笑,却有些犹豫道:“我看着像你,却有些不敢认,没想到真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还做这种打扮?”   “我……”凤笙似乎有些尴尬,没有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还是孙闻城打破了寂静。他在凤笙对面坐了下来,眼神有些殷切,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尴尬与寂寥。   “你还好吗?没想到我会再见到你,我以为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挺好的,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又是一阵尴尬的寂静,这次换凤笙率先出声:“你怎么会来这儿,是来找人?”   “我到附近有些事,谁知道去了没找到人,便想找个地方喝茶,再等等看他会不会过一会儿就回来。”   凤笙点点头,没有说话。   孙闻城也没说话,但也没走。   “我让伙计上茶。”凤笙恍若大梦初醒似的道。   等伙计上了茶,经过这么一打岔,似乎也没那么尴尬了,至少孙闻城恢复如常,看着凤笙的目光也平静了下来。   “我大考回来,面对的却是你离开了,你和我和离了,但我却不知道。”喝了会儿茶,他才徐徐道。口气除了有些惆怅,倒没有太过激动。   “我……”   “他们说你爱慕虚荣,主动对皇子投怀送抱,我是不信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凤笙抬眼看去,他脸上的苦涩显而易见。   其实想想也是,虽不是出身名门,到底也算是个大户人家,从小受尽家人的宠爱,于学业上天资聪慧,未曾尝过半分挫折。   若说唯一的羞辱,应该就是她了,不管孙家人怎么跟他描述,都抹除不掉他被妻子背叛的羞辱。   凤笙平生以来做过无数事,凡事逃不过一个问心无愧,可唯一问心有愧的,就是当初为了顺利离开孙家,做了一些称不上光明正大的事。   “我去绍兴找过你,可他们却不告诉我你的去处,只说你家这一支已经被逐出了族。其实我这几年过得还不错,有了功名,还做了官,我能做到当初对你许诺的事,但你却不见了。”   “孙闻城……”   “让我说完好吗?”他并未抬头,声音里却有着恳求,凤笙只能咽下想说的话。   “再次听到你的消息,你那时候应该就是在大理寺了。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你为何要和我和离,为何明知道是个陷阱,却往陷阱里跳,一切都因为你想离开孙家,想替你爹翻案。我想救你的,却没有办法,直到听闻魏王娶了你的妹妹,可是你又哪来的妹妹,所以还是你对吗,魏王妃?”   凤笙看着他,点点头:“你没猜错,确实是这样。我很抱歉当初不告而别,可若是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那你为何不给我去一封信,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没有肚量的人?”孙闻城凄厉惨笑。   为何没有去信?   想到这个,凤笙不禁又有一些恍惚了。   因为不敢,因为已经歉疚了,就不想再拖累他了,就是心知他对自己的心意,所以宁愿躲着藏着,将他彻底冰封起来,毕竟当初她自己都朝不保夕,她甚至没想到自己在做完想做的事后,还能活下来。   不过这一切,凤笙永远不会告诉孙闻城,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   “那你现在为何会在这里,魏王妃?”   这话有点刺耳,凤笙忍不住蹙起眉。   “是因为他对你不好?”藏在温文儒雅面孔下,是近乎贪婪的饥渴,可他将这些都很好的藏了起来,凤笙即使感觉有些不太舒服,也只当是自己的缘故。   她没有说话,觉得对方有些僭越了。   正想说点什么也好离开,突然有人来到桌前,叫了声少爷。紧接着对方似乎看见了孙闻城,声音颤抖道:“四、四少爷……”   “你是知春?”   “四少爷,我是知春,你怎么会在这儿,还这么巧和少、姑娘碰上了?”知春目光闪烁,在两人身上徘徊。   “我……”   凤笙打断道:“知春,你有事?”   “没什么事,禹叔担心你,所以奴婢出来看看。”   凤笙站了起来,对孙闻城道:“我还有些事,就不多留先走了。”   说完,她就下了楼,知春跟在后面离开了。   *   其实躲是没用的,那日知春的话明摆着他们就住在这里,所以孙闻城很快就找了过来。   凤笙不是太想见他,只第一次找来时露了面,之后都是能躲就躲,可孙闻城却好像跟她杠上了一样,每天都会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知秋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禹叔比想象中更沉默。倒是孙闻城似乎在知春嘴里得知了不少事,越来越有动力,哪还能看出第一日和凤笙撞见时那副寂寥的模样。   知秋偶尔会和知春吵起来,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知春的理由比她更理直气壮,说四少爷不是外人,还是曾经的姑爷。自从出了那事以后,知春一直很沉默,但自从孙闻城出现后,她明显的鲜活起来了,似乎全然忘了凤笙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她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可要说她错,似乎又没错,她只是替凤笙担心,又不巧被魏王撞见了,凤笙说要和离,不是她决定的,魏王带了女人回来,跟她也没有什么关系。而她并没有如知秋生气时所言那样,是对魏王存了歪心思。   所以谁都不能说她错了,包括知秋。   就好像她现在说的话一样,这话说得连凤笙都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追根究底下去,难堪的只会是她自己,毕竟是她曾经对不起孙闻城。   ……   凤笙决定离开。   本打算第二天就启程,谁知前一天晚上孙闻城找了来。   “怎么突然要离开?”他似乎很诧异,脸上更多的是一种猝不及防。   “这里是客栈,本就是暂住。”   “那你打算去哪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突兀,孙闻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就是关心你。”   “可能回绍兴,可能去扬州,也可能去苏州,不一定,到处去看看。”   “不能留下来吗?”又是一句突兀而僭越的话。   看到她看过来的目光,他目光闪了闪,有些苦笑道:“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真打算和魏王和离,能不能考虑下我,给我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凤笙的目光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我有这种想法难道让你很诧异?我一直以为我表现的足够明显,你应该是懂我的心意才是。从你住进问秋堂起,我做的一切难道你不懂我的心?我一直以为我们可以举案齐眉,恩爱到老,可偏偏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么多人想拆散我们,我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考中功名,带你离开……”   “不。”凤笙突然摇了摇头:“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不过是你的执念。”   可能因为她的这句话说得太冷静了,孙闻城抬头看了她一眼。   “当初不告而别,确实是我的错,你既能从知春那里知道我很多事,那你应该知道当初我对嫁给你是非常抵触的,我不愿意成亲,是我爹逼我……”   “可你已经嫁给我了!如果不是你爹出事,你现在是我孙家妇!”孙闻城很粗鲁地打断她。   “对。”凤笙点点头,道:“如果不是我爹出事,也许我现在依旧是孙家妇,却只是方凤笙,而不是你想象中的方凤笙。”   这话有些拗口,但很奇异孙闻城竟然能懂里面的意思。   “你每次嫁人都不是出自你所愿,那魏王呢?你不是当魏王妃当得挺好,这一年多来也没听说你有什么不情愿。”   凤笙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着他,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不是被逼到绝路,陛下要杀你,魏王娶你保了你一命,难道说你也只是利用他,就跟当初你和你爹利用我孙家一样?”孙闻城似乎有些急躁,语速很快,口气嘲讽,与他平时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   “是真不一样,我当初嫁你是不情愿。至于他,我是想嫁给他的。”   孙闻城猛地一下抬起头,看向凤笙的眼睛,他没料到凤笙会这样看着他,他竭力想保持平静,可斯文的脸庞却克制不住扭曲起来。   他在她眼里看到一抹怜悯,他感觉到一丝心凉。   “这么说来,你所谓的离开,四处去看看,其实都是骗我的,你是打算回魏王府了?”   凤笙没有说话。   “你难道不怕他嫌弃你不能生孩子?”   ‘啪’的一声,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了的声响。   顺着声音看过去,是端着茶的知春。   “知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知秋听到动静,跑过来看。   “我……”知春慌里慌张去捡碎了的茶盏,眼睛却还在往那处看。   “这事也是知春告诉你的?还是本就是你二人的合谋?”凤笙的目光意味深长了起来,顿了顿,她又道:“孙闻城,你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孙闻城的脸终于龟裂。 第93章   室中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孙闻城笑了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凤笙认真地想了想, 道:“当时就感觉到了一点, 但知春没有背叛我的理由, 所以我并没有往深处去想, 直到后来事情的发展渐渐失控,我突然想到一个她可能会背叛我的理由。”   房里所有人都像被定住了似的, 只有凤笙一人依旧慢条斯理的说着话。   “我忘了我的丫头, 最大的愿望是给四少爷当通房,若说唯一能让她罔顾主仆多年的情谊, 也只有这件事了。当初我未留一言离开孙家,不管孙家人怎么在你面前诋毁我,以你的性格也绝不会不追问个究竟,可是你一直没有出现。我替我爹翻案,天下人皆知,后来魏王三媒六聘迎娶方凤甫之妹, 也许能瞒过别人,但绝对瞒不过你,所以我猜你肯定跟我身边的人联系过了。那个人是谁,想必就不用我提醒你吧?”   知秋瞪着知春,知春依旧保持着半蹲着捡碎片的姿势, 一动不动。   “知道自己的仇家多, 所以我每次做事都很随心所欲, 知秋出去负责打听医馆, 选择权却在我, 那么多家医馆,即使有人想从中做什么也很难,但并不是没有漏洞,例如我身边有人往外通风报信?”   凤笙笑了笑,笑得有几分无奈:“不得不说,一个足够了解我的贴身丫鬟,和一个足智多谋的男人凑在一起,真的快无敌了。如果不是一切失控得那么顺理成章,如果不是知道他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用这种法子恶心我,我可能真就中了你们的圈套。可是很抱歉,你们未免太小瞧了我,而你,既然知晓我不太好骗,就该更沉得住气才是。”   孙闻城看着她,看着她这张脸,这张脸对他而言其实是挺陌生的。   每每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他拼命去回忆自己究竟在执着什么,答案都是无解。他也曾试过去回忆她的样子,面孔却一天比一天模糊。   两人起源于一段注定波折不断的婚约,认真来说刚开始他对她是厌恶的,后来对她初动心,是因为她和他所知道的女子都不一样。   她明明是个女子,字却比他好,她下棋好,她画画也好,曾经他以为可以让自己自豪俯视许多同龄人的东西,就在她漫不经心中被辗轧成齑粉,她似乎一无所觉,依旧那么风淡云轻。   他对她好奇了,他仗着自己丈夫的身份去接触她,甚至有些仰慕,后来在接触中他知道她竟会做八股文,对经史子集种种典故信手拈来,他与她说话是那么的轻松,从来不用担心会对牛弹琴,他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她。   知道她在家里处境不好,他帮她改变处境,他从小生活在这个家里,太清楚孙家的规则,只需要他的看重,她的处境就会改变。孙家乃至许多大户人家就是这样,妻子的地位来源于丈夫的看重,若是丈夫宠妾灭妻,则妻不妻妾不妾。   她的处境果然好多了,即使还有些不和谐,他也有了解决的法子,只要他能考中功名,他就能带着她离开。   他考中功名,她却不见了。   自己不见了。   她怎么能自己不见呢?   “你背后的人是谁?皇后还是太子?”   孙闻城从恍惚中醒过来,看着她。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怕这个女人,可同时他又有些愤怒,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   获知她离开孙家的真相后,他还知道了一件事,来自于他祖母说漏了嘴。   他的师母竟然往家里送了土特产,还有招他为婿的打算。那封信做的太粗糙了,也许能瞒过外人,却绝对瞒不过他,这是一封不知道是谁,冒名送到家里的信。可恰恰是这封信,给了他念头,如果他想报复魏王,一报夺妻之仇,也许吴家和宋家能帮他。   小师妹一直喜欢他,接下来的事便是顺水推舟,他借着吴家的关系住进宋阁老家中,就凭这一份关系,一个进士的功名是稳稳当当。当然,他求的不光是这,想要报夺妻之仇,他还需要很多东西。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一切快水到渠成时,竟然发生了那种意外。   宋阁老倒了,倒得那么突然,就在宋家倒之前,他已获知方凤甫的身份,他想过要不要揭发这个秘密,后来还是怯了步。   螳臂挡车,最重要的是他和方凤笙有着那样一层关系,暴露了她身份有伪,其实也就是说孙家人是欺君的帮凶。这滩水太浑了,谁沾谁尸骨无存,他清楚方凤笙难逃一个死的下场,他也觉得很遗憾,谁也没想到她又活了,还成了魏王妃。   魏!王!妃!   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夺妻之仇,两人都是他!   所以当乔家人找上门来,他顺水推舟的就答应了,他没理由不答应。   ……   “你走吧。对了,把她也带上。”凤笙搁下茶盏,盏里的茶已经凉了,苦得发涩。   知春终于有了动作。她蹲了这么久,腿早就蹲麻了,却恍若未觉地想站起来,最后狼狈地摔在地上。   “原来是你!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知春姐!”知秋恨恨地看着她,眼神狠得想要吃人,“你知道我的性格,你干什么都行,别背叛姑娘,到最后是你吃里扒外!不过姑娘说让你走,你就赶紧走吧,以后再见面,我们就当不认识。”   “姑娘。”   知春哭了,哭声中带着一种仓皇。   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想的不是这样的啊!在她的想象中,姑娘和四少爷重归于好,即使姑娘不能生孩子也不要紧,她可以生,她一辈子都不会背叛姑娘,她的孩子也是姑娘。   她们主仆依旧在一起,四少爷也在,这是多么美好。她已经十九了,她耽误不起了,她不想离开姑娘,又不想嫁给除了四少爷以外的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到底哪儿出错了,姑娘竟不要她了。   “走吧。这是最后一次,我放过你们,没有下次。”   凤笙说完,站了起来,去了里间。   孙闻城站在原地失笑了两声,脚步踉跄地走出这间房。知春还想纠缠,被知秋狠狠地推倒在地。   “你的四少爷已经走了,再不跟上可没人要你了,你清楚姑娘的性格,还纠缠什么?”   “知秋,求求你,你让我跟姑娘再说两句,我没有想背叛姑娘,我就是……”   “滚!我让你滚,你听见了吗?再不滚,我叫七爷来赶人了!”   “秋儿姑娘,不用你叫,刀七我来了。啧啧,这吃里扒外,在哪儿都不被待见,春儿姑娘你要是愿意听我一句,就赶紧走,免得待会儿大家都不自在。”刀七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刀花。   禹叔也走进来了,沉着脸看着知春。   这两个人最让知春害怕,禹叔是日积月累立下的威严,而刀七则是知春知道他曾经做过土匪,杀人如麻。   知春狼狈地爬了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实际上她也知道再耽误不得,姑娘明摆着不要她了,若是四少爷那边再丢了,她可真就没地方去了。   ……   等知春走后,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禹叔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而知秋则想的是姑娘还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刀七也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要知道最伤人的就是身边人的背叛,不亚于刀子剜心。   “秋儿姑娘,你劝着些姑娘,像这样有自己心思的人留不住,走了也好。”   知秋点点头:“我知道。”   等禹叔和刀七都走了,知秋才进了房里。   凤笙正坐在床沿上,径自出神。   “姑娘,事情已经解决了,您就别多想了。”   “我没有多想,就是有些感叹,十几年的主仆竟这么脆弱,我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对知春不好,她才会和人合着伙来坑我。”凤笙一脸苦笑。   “怎么会,姑娘是最好的!”知秋扑到她面前蹲下,拉着她的手:“别人不知道,奴婢看着,这么多年姑娘吃苦,您都没让我和知春吃苦。甚至来到魏王府,也是护着我们宠着我们,我们哪里是丫头,都快宠成娇小姐了。是她自己心思不正,当初那会儿她对四少爷起了心思,奴婢就不该帮她瞒着,她那会儿心就坏了。”   “罢了,不提这事。以后你若是有喜欢的男子,一定要告诉我,我能帮的,肯定会帮你的。”   “姑娘说到哪儿去了?”知秋皱皱鼻子,满脸娇俏:“奴婢才不嫁人,要侍候姑娘一辈子,男人没几个是好东西,奴婢才不想以身饲虎。”   她这说法把凤笙逗笑了,见凤笙心情好了,知秋的心情也好了。   “对了,姑娘,那我们回去吗?”   “回哪儿?”   以知秋的聪慧,听到这种话自然明白凤笙似乎没有想回去的意思。   “姑娘,您既知道这一切都是知春和孙闻城设计的,就说明您的身体没问题,那为何不回去?难道说——”知秋想起府里的那位晴姑娘,顿时不说话了,怕多说了又惹了凤笙生气。   *   凤笙确实没有打算回去的意思,在这家客栈里又住了一天,便跟大家说该启程了。   她也没说目的地,禹叔等人只能往之前说的目的地走,先去通州,从通州下江南。   一路上大家都有些心事重重,倒是凤笙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见外面风和日丽,便将车帘掀了开,吹着风晒着太阳,一路上车马慢行,倒有几分野外踏春的味道。   这马车是照着魏王府的马车做的,走起来很平稳,也不颠簸。凤笙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本书,面前放着特制的棋盘,和知秋下着棋。   知秋会下棋,还是凤笙教的,却是个臭棋篓子,跟她下棋凤笙只用一只手一只眼睛就足够了。   就这,下了两局,知秋就输了两局。   “姑娘,奴婢下不赢你,不下了行吗?”   “下不赢就不下了,这是不战而降,没有志气,再来,我多让你几子。”   知秋心里猫抓似的着急,就奇怪姑娘怎么就不着急。   这马上就快到通州了,难道真走了,不跟王爷过了?知秋自诩在凤笙身边待得久,可有时候凤笙在想什么,她也不明白。   等到中午停下歇马时,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凤笙。   “姑娘,真就走了?”   凤笙坐车坐久了,正下车来活动活动筋骨,闻言看了她一眼:“这不是正在走着。”   “可……”   “可什么?”   凤笙问着,同时将目光投向来路,此时知秋也听见那震耳的马蹄声,似乎往这里驰来很多马。   “上车吧,灰大。”   知秋点点头,就跟着后面来到马车前,说时迟那时快,随着马蹄声的到来,一阵风也卷了过来,抓住凤笙扶着车框的手。   “方凤笙,你想往哪儿跑?本王在府里等你回去,等来的就是你打算跑了?” 第94章   “你怎么来了?”   凤笙这出奇冷静的一句, 让魏王本来就黑的脸更黑了。   “我为何不能来?”   “我以为殿下在府里陪晴姑娘。”本来平淡无奇的一句话,也不知魏王是出于心虚还是什么, 让他顿时不自在了起来, 再去看她, 明明明明眉眼清淡, 波澜不惊,却硬是让他读出几分醋了的意味。   不禁回想这几日的经历——   不可否认, 事情刚发生时, 魏王很生气。他一直觉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都不该说出和离两个字, 她明知道自己最忌讳什么。   可她偏偏就这么说了, 无视自己的威胁,他就想自己是不是太宠她了, 宠得她骑在自己头上放肆, 还把他的一颗心当泥践踏。   这两口子怄气, 就是你不低头, 我也不低头,越怄越气。其实刚开始魏王就觉出了异样,不过他根本没心思去想,直到乔大公子也就是他前前任便宜大舅哥, 攀着以往的情面往他身边送女人, 他才发现这是个套。   谁知第二天她就离家出走了, 魏王恨不得当即就把她抓回来, 却发现她没有离开京城,而是就住在客栈里。这可有些异常,她若真跟自己怄了气,能在京城里停留?再结合乔家的事,他就想到引君入瓮几个字。   魏王和凤笙还是挺有默契的,这份默契来自于当年在两淮时几次没有事先商量的完美配合。   他从没有告诉过凤笙,她很多时候做的事,恰恰正合了他的心意,抑或是有画龙点睛之笔,反而能让他借机看清前面的路,不然他和她绝对发展不到现今的局面,经常是她做什么,他搁在脑子里一转就能明白她大概要做什么。   所以他按兵不动,算是配合了她。   果然没两天,鱼儿就上钩了,他这边正沉浸着前妻前夫再续前缘的愤怒,那边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一切。他就想,先不说别的,这次她总该回来了,谁知她竟然带着人跑了。   收到消息的那一刻,魏王当场脸就黑了。   撇除这一切去看,只结合这整件事的走向,和她这句话,她是不是醋了?   从来只有魏王醋凤笙的,虽然他从来不承认,这还是她第一次醋他,这种诡异的认知结合他此时又气又无奈的心情,魏王明明是想挑一挑眉,却成了眉梢小幅度地抽搐了下。   “醋了?”   凤笙绷紧嘴角,瞥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上车去了。魏王随后跟上,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的章程该如何。   还是德旺识趣,做了几个手势,让大家往回走。   ……   凤笙上了车,去倒了茶来喝。   茶还是温的,刚是第三泡,口感正佳,凤笙小口的啜着茶,看都没看魏王一眼。   在马车上自然不同寻常时候,茶也不是单独泡了,而是用茶壶。魏王见她不理,便去自己拿了杯子倒茶。   喝了一杯茶,他诡异的身心舒畅,又看她一眼:“真醋了?”   凤笙回他一眼:“醋什么了?”   “醋就醋了,本王又不会笑你。”   魏王把人抱了过来,凤笙装模作样挣扎了下,就没再动了。   别提,还真是想,有时候魏王就觉得自己中了一种叫方凤笙的毒,明明天下容貌出众女子繁多,明明他以前不太喜爱女子太瘦弱,偏偏为她破了无数次例。   再想,她年纪比自己小,又是第一次为人妻子,她这个不开窍的碰到哪个心悦自己的男子都是镇定自若,别看魏王有时候吃醋,偶尔他看见什么勾庆之流,前夫之流,范晋川之流,都替他们心塞,这个女人若想隐藏自己的情绪,旁人很难猜透。   反正在魏王心里,方凤笙去把前太子杀了,都不足比‘她醋了’更让他诧异。   还是因为他,醋了。   他的心顿时变得绵软至极,早就忘了当初发誓等她回来,一定要让她知道触怒自己的代价,一定要让她悔不当初,这会儿就想哄了她别生气,心掏出来都可以。   “那女人是乔家送来的,我就是想看看背后是谁,顺便……”顺便想气气她,看看她会不会为自己吃醋。   从来都是他被气得七窍生烟,她还一副冷淡脸,魏王就特别不服气。可这本就是个恶性循环,,通常气不了她,只会气他自己。   “我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她,出来追你的时候,就让人把人送走了。”魏王只差没指天发誓。   这次凤笙没有看他,而是看窗外。   魏王这才发现车窗没关上,从他这个角度去看,正好能看见几个王府的侍卫骑着马跟在车旁缓行,看似与寻常无二,就是这头不知为何垂得比平时低很多。   也就是说,他堂堂魏王哄妻子不生气的低三下四样,都被人看去了?   可是她醋了。   “你乃本王王妃,王府的女主人,此事本该你自己去做,却要让本王越俎代庖,下次若再不识趣的女人勾引本王,你尽管打死了事算本王的,不用委屈自己。”   冠冕堂皇说完这句话,魏王将车窗关上了。   凤笙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颇为放肆,甚至是一种挑衅,可基于‘她醋了’,魏王只当她心中醋意难以宣泄。又是无奈又是疼惜地将她揽进怀里,亲了亲额头:“本王说的话,什么时候都算数。”   “你说的。”   “我说的。”   *   当看见马车跟着王爷回来了,魏王府上下都松了口气。   魏王的不好侍候是出了名,可他出名的还有脾气阴晴不定。自打王妃进门后,王爷极少再发脾气,这次王妃被气走了,所有人都再次体验到了什么叫水深火热。   另一头,德全见殿下带着笑从马车上下来,心里有点发愣。这种愣随着魏王的笑连续持续了好几日,才渐渐过去。   而这几天,魏王也出奇黏人,他黏人跟寻常人不一样,是十分一本正经的,等你反应过来‘他黏人’,他已经黏了很久了。这时候再不耐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只能视若无事。   后来,凤笙实在忍不住了,切入正题提出这次事件的诱因。   她并没有隐瞒魏王,而是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着重说了自己可能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生的事。而魏王显然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干的,从宫里叫来王太医,王太医一番把脉解释,凤笙才知道,魏王早就知道她亏空了身子,所以她每次月事前后喝的药根本不是助孕药,而是避子药。   只是这种避子药非常温和,还有调养身体作用而已。据王太医所言,凤笙不是不能生,只是最好调养两年,再考虑子嗣的问题,所以魏王根本没打算让她近期内生孩子。   王太医走后,凤笙一个人坐了良久。   魏王走了进来,凤笙抬头去看他:“这事怎么没早跟我说?”   “我怕你多想。”   一句我怕你多想,道尽了无数。   两人会成为夫妻,起源于他的锲而不舍及堵死了她所有后路,让她只能选择他。本不是心心相印,又有太子皇后掺和其中,本来单纯的事都会变得不单纯。而凤笙擅谋,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看人看事都会带着一种近乎剖析的目光,甚至会凡事尽量复杂化去想。   若是在两人刚大婚没多久,让凤笙知道魏王背着人给她喝避子汤她会怎么想?她定然会以为魏王只是拿她做以退为进的一枚棋子,根本不是真心想娶她,而她最习惯把什么事都埋在心里,即使心知肚明也不会明言,夫妻二人只会同床异梦,渐行渐远。   “那我要是真生不了怎么办?”   不知怎么,两人就耳鬓厮磨了起来。通常魏王厮磨的法子和人不一样,都会发展成直奔主题。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她的脸埋在他怀里,声音说得极小,魏王没听太清楚,下意识问她说什么。   “没什么。”这种话,说一次已是为难,自然没有二次。   “生不了就生不了。”   她抬起头,用不信的目光去看他。   “我说了你不信,为何还要问。你在乎自己不能生?”   她摇摇头。   “那不就行了。”   可她不在乎,她在乎他会在乎,他怎么可能会不在乎没有子嗣。就是因为他在会在乎,她才会这么纠结。   他抬起她的脸,道:“首先第一,你的身体很好,只是因为亏损了,暂时不适合有孕,以免给你造成负担。二,就算你真不能生,也会有很多办法解决,但这些都不会影响我们,你懂吗,所以实在不用多想。”   好吧,确实是她想多了。   *   丽皇贵妃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从宫里派了好几个太医来魏王府。   几个太医一一把脉,又进行会诊商议,拿出一套确切可靠的法子,并开出药方。紧跟着丽皇贵妃又赏了许多上好的药材,这事就算是直接过了明路,几乎都知道魏王妃身子骨不行,为了给她调养身子,不光魏王费劲心思,丽皇贵妃也煞费苦心。   当然,关于魏王府发生的事,也让许多人获知。   这件事自然不会被算在乔家头上,正确来说乔家不过是个筏子,只会算在陈家,或是陈皇后头上。   这恶心人的手段不愧出自陈皇后,算是一脉相传,当然能发出如此感叹的人,大多都是明里暗里吃过陈皇后这种手段苦处的人,多是后宫各位娘娘。   本就有人想坐山观虎斗,一时间后宫的各种流言蜚语四起,将两人的矛盾推至顶端。陈皇后那边如何且不提,丽皇贵妃倒是置若罔顾,让人猜不透心里如何想。   “怎么想?这人忍耐性极佳,以前本宫倒是小看了她,不过就凭她和皇后的关系,恐怕不逼到极致不会出头。”胡贵妃道。   “这可不好说,让妾身来看她倒是改了不少,换做以前她敢做这个皇贵妃?也不知道陛下吃了她什么迷魂药,一大把年纪了被迷得五迷三道。”贤妃小声啐道。   她和胡贵妃历来交好,不然也不至于坐在一处谈论这个,事实上宫里能有这阵势,离不开两人的推波助澜。   这宫里大抵没人不恨陈皇后,看似大度公正、贤良淑德,实际上都是表面功夫,陈皇后出身陈家,从小看惯了后宅阴私手段,对于对付下面这些妾室,手腕极高。潜邸时,就能压得众人服服帖帖,来到后宫依旧如此。   而她与建平帝是少年夫妻,建平帝是个明君,在女色上素来自制,从来一碗水端平,从不偏向谁个,要论偏大多还是偏这个正妻的。   唯一的例外就是丽妃,不,是丽皇贵妃,还是近几年刚露出的苗头。   因为吴王赵王襄王等人,最近被打压的厉害,不光一众皇子们安分了,后妃们也安分了许多。女人嘛,都是闲不住,能看见有人对上最大的对头,还不落下风,自然有人不吝推波助澜。   “妾身倒觉得这次皇后绝对惹恼了皇贵妃,您看皇贵妃性子软,如果真软,谁换到她那个处境,也不会走到今时今日这地步。她就魏王这么一个儿子,忘了当初她还是个贵人那会儿,怎么从坤宁宫挪出来的?”宁嫔道。   这事若说别人不知道,几个高位的嫔妃却无人不知。那会儿丽皇贵妃还不过是住在坤宁宫偏房的一个小贵人,连自己的宫殿都没有,可三皇子却已经六七岁了,皇后说喜欢让丽贵人伴着,她是六宫之首,旁人倒说不得什么,实际上谁不知道陈皇后拿丽贵人来固宠。   从小三皇子就是太子身边的一个小跟班,说是兄弟,其实就当了奴才看。那回太子也不知为了什么事,用鞭子抽了三皇子,当时陈皇后不疼不痒训了太子几句,事情就算这么罢了,丽贵人也没说什么,实际上她也不能说什么。   可扭头没几天建平帝连召了三回丽贵人侍寝,建平帝本就来后宫少,一月里有十日就是多的,连着三回是什么意思,是个人都能懂。紧接着陛下就下命,把咸福宫给了丽贵人,还给她升了嫔,从那会儿,胡贵妃就知道这女人没表面上表现的这么简单。   可此人实在太不显眼了,平时又太低调,见谁都伏低做小的,旁人也难得会拿她当敌人看,谁知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倒让她爬在了头上。   “我们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还是看戏吧。”   很快大戏就上演了,丽皇贵妃倒是什么也没做,反倒建平帝去了一趟坤宁宫,紧接着陈皇后就卧病了。 第95章   “连陛下都认定是臣妾所为?”   坤宁宫里, 陈皇后身穿明黄色燕居常服, 头戴六龙三凤冠, 一派端庄大气, 可惜岁月不饶人, 早年也是保养得当,可近两年却是苍老的厉害。可能是病了两场的缘故, 鬓角添了几抹银丝,眼角也生了许多细细的皱纹, 换平常陈皇后总是会掩一掩, 可今日却丝毫没有想掩的心思。   她想建平帝一定能看到的,两人到底是少年夫妻,他对自己总比旁人多了几分敬重和情义, 他专断独行, 却又循规蹈矩,因出身正统, 总要怜悯正统,他不会给她太多难看。   陈皇后想了许多, 却忘了这个身为天子的男人, 早在她不知不觉中变了,不然今日他不会因为这点无伤大雅的事来坤宁宫。   “那皇后觉得到底是谁所为,是你, 抑或是大皇子?”   建平帝富有磁性却又带着冷意的声音, 很成功地让陈皇后清醒了过来。   “不是大皇子!”她匆忙道。   “那就是皇后了?”   “臣妾怎会做出这等无稽之事!”   这一问一答太快, 陈皇后只是下意识回答, 根本不及细想。冷静下来才发现,既不是太子,又不是她,那能会是谁?难道是陈家?可陈家同样可以是她或者太子。   正确来说,她与太子总要认一个,今日这场事才会罢。   就因为建平帝从不会为这点无伤大雅的事大动干戈,说明在他心里就不是无伤大雅。陈皇后眼角克制不住抽搐起来,心口一阵阵的疼,却要强忍着。   “陛下认定是我母子所为了?就因为那方凤笙其实就是方凤甫?”   陈皇后终于问出来了,实际上建平帝根本没打算瞒她,这件事只要略微查一查就能得知。可建平帝既然准许她嫁于魏王,就说明过往的事既往不咎,谁也不得再出手干预,这是属于帝王的威严,陈皇后或是太子再对方凤笙下手,就是在挑战帝王的威严。   可此时在陈皇后心里,她却不会这么认为,她只会认为建平帝被女色迷昏了头,才会宠妾灭妻如此扫她面子。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当初丽妃刚来到她身边时的情形。   娇花儿似的少女,甚至还不能称之为女人,与高贵雍容的贵女截然不同,她是小家子气的,颤颤悠悠的,像清晨留在花骨朵上的露珠,美则美,却太脆弱,见不得阳光。   她想她的夫君是喜欢这个还不能称为女人的少女,不然一向在女色上克制的他,为何会那般失态。虽然人是她给的,也是她默许的,可以他的为人和习惯,是绝不会在她宫里临幸女人,偏偏在她身上破了例。   只是他太会掩饰了,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以为他对那个女人只是有一点喜欢,还不足以动摇他的秉性、习惯,甚至属于他这个身份与生俱来的克制。直到他封了她做皇贵妃,坏了他平时认为大如天的规矩,她才知道他不愧是帝王,竟能克制这么久,久到她都忘了那些过去。   “说来说去,方凤笙是假,皇贵妃才是真,若不是皇贵妃在陛下面前哭诉,陛下今日恐怕是不会来坤宁宫。”   陈皇后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想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这是她的声音。她同时也发现殿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她看到富春错愕瞠大的眼睛,她才发现自己又失态了。   又?   “皇后,你失态了。”   “那陛下觉得妾身怎样才不算失态?陛下都质问上门了,还不容许妾身失态?”   在建平帝冰冷微微含着怒的瞳子里,陈皇后看见自己失态的脸,是那么的扭曲和丑陋,充满了嫉妒。   是的,她嫉妒那个女人。   “不管你信不信,皇贵妃没向朕哭诉,皇后也不用顾左右而言他。朕与你夫妻多年,你有多么了解朕,朕就有多么了解你,每次碰见大皇子做错事,你总是这样,先声夺人,强词夺理,朕觉得皇后病了,还是好好再养养。”   说完,建平帝就站了起来,大步离开了,根本没给陈皇后解释的机会。   事实上,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建平帝说的不对吗?只有陈皇后自己明白,是对的。   就是因为对,才让人心窒。   “……朕与你夫妻多年,你有多么了解朕,朕就有多么了解你……”   他终于说出来了,她揣摩圣意。   揣摩圣意不算犯什么大忌讳,可她帮太子揣摩圣意,再加上她的身份,就是犯了大忌讳。   “娘娘,家里来人了。”   富春低着头,含着胸,似乎也知道现在说这个会让皇后不悦。   陈皇后按了按胸口,又揉了揉眉心,道:“让她进来。”   *   来传话的人是承恩公夫人,也是陈皇后的亲嫂子。   等她走后,殿中一片寂静。   富春小心翼翼看了看陈皇后的脸色,见她脸颊不自觉抽搐着,忙上前扶住她,给她顺气。   “娘娘,您别气,千万别气,太医可嘱咐过,你生不得气。”富春声音里带着哭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几颗黑色的小药丸,又去端了水服侍陈皇后服下。   吃了药,陈皇后终于舒服多了,心也跳得没那么难受了。   可怎么不气?   前脚建平帝刚说自己病了,后脚陈家人又来给自己一击。她只要一想到刚才承恩公夫人说的那些话,心就一突一突地跳。   让她对那个贱人服软,还跟她联手,做梦!   “娘娘,您别怪奴婢多言,其实夫人说的也没错,本就有这种关系在,若是明言了,说不定能拉来一大帮手。您想,皇贵妃最近正得宠,若是她帮殿下说话,说不定殿下能恢复太子之位,您同皇贵妃示好,陛下也不至于还生您的气……”   “别说了,让我说你们是疯魔了!”   陈皇后大喝一声,狠狠地挥了下手。富春本是在她身边,一个不防被她推了出去,摔倒在地上。富春服侍了陈皇后几十年,素来忠心耿耿,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别说她惊了,陈皇后也惊了。   她想说什么,却又懊恼地闭上嘴。   富春自己站了起来,道:“娘娘,奴婢没有别的心思,奴婢就是心疼你。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娘娘就把她当陌生人,其实就没什么了。”   是啊,以前陈皇后也不是没和别人联过手,不管虚情还是假意,在这宫里生存的女人,底线总是要比旁人低很多。   可唯独‘她’不行。   “你觉得这时候说出来,她会信?”这个她,自然指的是丽皇贵妃。   “家里不是说有法子让她信。”   “就算她信,本宫也不想去信,本宫可没有这样的妹妹!她就是个下贱东西,她凭什么是我陈家的女儿。”   可她就是啊!   这大抵是陈家最大的秘密,甚至连丽皇贵妃都不知道,皇后知不知道,富春不清楚,虽然皇后娘娘表现的似乎最近才知,但富春服侍了她多年,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出些东西的,皇后娘娘肯定早就知道,当年才会那么踩着丽妃。   当初陈家给彼时只是太子妃的陈皇后寻固宠之人,不知怎么就寻来了丽妃,那会儿丽妃还是个不大的小姑娘,据说是在江南寻来的瘦马,人被带去了陈家,才让人发现她竟是早年陈家走失掉的一个庶女,系老太爷的一个贵妾所生。   人是老太爷认出来的,人也是老太爷送进来的,为何老太爷会不认回来,而是选择把人送进来帮太子妃固宠,富春也不知道,总而言之丽妃确实是陈皇后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件事雪藏了几十年,若不是太子被废,丽妃又得宠,不会有人提及此事。   “奴婢就怕,娘娘不提,老爷让人和皇贵妃提了,您清楚老爷的性格。”富春道。这个老爷指的是陈家现任家主,也是陈皇后亲哥哥承恩公,陈家是老牌子的世家,传了百年有多,陈家能有这般底蕴,是几代人积累而来。   作为一个世家的家主,是不会去管个人荣辱的,尤其最近陈家的处境并不好,承恩公很可能会罔顾陈皇后的意愿,去向丽皇贵妃示好。   再退一步来讲,丽皇贵妃风头正盛,生了三皇子,又生了十六皇子。如果太子真的不行了,魏王排行为三,有陈家的鼎力支持,未尝不是没有得到大位的可能。不管出于何种局面,陈家都不会放弃向丽皇贵妃示好。   富春能留在陈皇后身边多年,便是因为她心思缜密,其实她还是陈皇后教出来的,陈皇后能屹立多年不倒,也不是没有原因。可惜因为太子不争气,陈皇后上了年纪又患了病,致使她脾气暴躁耐心极差,不然她也不会洞悉不了这个道理,还需要富春去提醒。   也许她是懂的,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   “别说了!本宫头疼得厉害,你扶我去休息会儿。”   *   回来后,和魏王交流了下彼此的信息,验证了凤笙心中猜测。   设这个局的果然是太子,手段还是那么的粗糙,若不是寻对了人,竟寻到孙闻城身上,而知春对孙闻城有那种心思,也许这场事根本不会发生。   凤笙猜测背后莫怕还有陈家的影子,魏王却摇了摇头。   她好奇魏王为何如此笃定,魏王的样子有些奇怪,当时这事没继续聊下去,晚上睡在床上时,魏王才对她说了原由。   凤笙半天没说话,足以见得她有多么的吃惊。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母妃告诉我的。”   凤笙又是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叹道:“母妃可真能忍。”   魏王的手在她脊背上摩挲着,凤笙还是太瘦了,脊椎上的骨节十分明显,他摸着嫌硌手,还是喜欢摸。   “母妃其实早就知道,但不想和这家人有任何牵扯,我恐怕陈家忍不了多久,前阵子他们已经派人在和我接触,只是那人隔着几层,明面上不是陈家的人。”   “可又被你知道了。”   凤笙的口气有些调侃,魏王瞥了她一眼,她当即明白‘你要还想听故事,就老实住嘴吧’,顿时不出声了。   魏王似乎很喜欢她的‘怂’,不管是真怂还是假怂,自打那次他把她抓回来后,就乐衷于人面耍耍大王爷的威严,让她这个小王妃怂两下,并以此为乐。她一般都会看在他其实比她怂的份上,满足他一二。   “酒楼客栈茶楼勾栏院这种地方,便于收集各种消息。”   “等等等等,”凤笙爬了起来,道:“你的意思是你暗地里开了很多酒楼客栈,才会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消息?”   魏王点点头,很欣赏她这种举一反三。   “那之前我带着禹叔他们住的那家客栈,跟你什么关系?”   凤笙举一反三的能力实在太出色了,魏王只能老实交代,那家客栈也是他的产业之一,所以那日他才会追过去那么及时。   她又趴了回去。   “那照你所说,因为陈家想拉拢你,所以这事不是他们干的,是大皇子自作主张,那你有没有想过,大皇子如今事事被人盯着,他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必然会有帮手。”   这个帮手只能是陈家人。   “你别忘了,这手段看似龌龊,其实还能有很多好处。如果我这个魏王妃不跟你过了,失去魏王妃身份的庇护,皇后和太子可以很轻易杀了我报仇。而没有我这个碍事的魏王妃,陈家完全可以从族里挑一个女儿出来和你联姻,彻底把你捆死在陈家这条船上。”   魏王一愣,眯起眼来。   看来他是一叶障目了!因为太了解大皇子,知道他受陈皇后影响,行事手段不够大气,惯喜用妇人家的阴私手段,所以便觉得此事肯定出自太子之手,却忘了陈家完全可以在基础上拾遗补缺,顺便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突然有点迫不及待了,想看看陈家到底会用何种办法,安抚好皇后娘娘,顺便还能把‘事实真相’告诉母妃,想必这肯定是一场大戏。”   魏王见她翘着眼角说话,像只狡猾的狐狸,克制不住亲了上去。 第96章   就如同凤笙所想, 这确实是一场大戏, 而陈家人的手段也比想象中更为厉害,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将当年养丽妃的那家人找出来。   这个‘养’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过是专门从事养瘦马这一行业的人。   这些人知晓这一行暴利, 经常会从贫苦人家或者人牙子手里,买一些面容姣好的女孩回来养。买时不过一二十两, 养好了往外卖却可卖到千两不等,很多人见有利可图, 竞相效法, 成为风气。   当年养丽妃这家人便是专门做这个的,寻上数十个不等的女孩,养在家里。瘦马也分等级, 像丽妃当年就是这家人手里最上等的瘦马, 本是一个盐商上贡给陈家的一位爷,未曾想人被带回了京城, 还有了这段经历。   这家人当初是从人牙子手里买下丽妃的,当时丽妃穿着和贫苦人家的女儿无疑, 但贴身却戴了一个不算值钱的玉锁。因这玉锁的玉质不太好, 所以得以保存,这家人也未解下这块不大的玉锁,一直让丽妃戴着, 这东西成为验证丽妃身份的方法之一。   陈家人还找来那个贵妾生前身边服侍的一个丫鬟, 用以佐证。   据说丽妃和那个贵妾长得很像, 当年陈家的老太爷才会认出丽妃来, 碍于当年陈家确实需要一个人帮太子妃固宠,也是出于陈老太爷对女儿的一点私心,才会把丽妃送进来。   因为在陈老太爷眼里,女儿能服侍太子,也是她的福分,更是陈家人的福分。   这么一个有理有据的故事,不光把整件事解释得严实合缝,还无形地拍了建平帝的马屁。所以说陈家不愧是陈家,能屹立这么多年不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整件事凤笙并没能有机会目睹,不过是事发后听人所言。   不光她听说了,可能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听说了。   还是回到之前那句话,陈家能屹立这么多年不倒,与其行事手法不无关系。为了以绝后患,也是防止丽皇贵妃翻脸不认人,他们造出很大的声势,将陈家寻女这一出演得跌宕起伏,给京城百姓添了不少乐子,最后目标直指皇宫,才算落幕。   也就说,不管丽皇贵妃承不承认,在外人眼里她都是陈家的女儿,也算是机关算尽了。   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不过陈家成了目前最大的赢家,倒是毋庸置疑。一时间,皇宫那里不太容易打探,倒是都朝着魏王来了。甚至连梁王妃碰见凤笙时,都不免多问了两句,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皇宫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建平帝那里也没有动静,就这么拖了大半个月,宫里才有消息传出来,说丽皇贵妃现在听不得这个,一听到这事心疾就犯了。还说她现在已经记不得幼时的事了,当时太小,只记得在人牙子手里吃了不少苦,在那家人手里也吃了不少苦。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也没说认,也没说不认,倒是这事一直悬着,成了陈家人的心病,这是后话。   言而总之,这世上从来是强者为尊,若丽皇贵妃不是现在得宠,恐怕今日也不会发生这么一出。同理,也只有这般,才能将陈家扔在那儿,随意去不去搭理他,弄得陈家人倒像是跳梁小丑。   因此,又引发许多人的质疑,像陈家这样的人家,当年怎么会丢了家里的姑娘,哪怕是个庶女,也不该发生这种事,莫怕又是什么后宅阴私,现在见人发达了,恬不知耻往上靠。   这种言论成了私下里最受人津津乐道的,倒是让人始料未及。   不过此事也未流传太久,被另一件事抢去了风头,那就是魏王在京郊开了家名叫‘晋江书院’的书院。   魏王开书院不稀奇,名叫晋江也不稀奇,稀奇的是魏王妃在书院中开设了女子馆,专门收入女子为生。   当时爆出这个消息时,正是丽皇贵妃、陈家、魏王站在风头浪尖之时,所以消息流传得十分广。书院中不光收入男子为生源,也收入女子,年纪在六到二十之间均可。   据说书院初开,为了广纳生源,头一年不光不收取束脩,还包食宿,若是成绩优异者,另有奖赏。   这是其一,最为吸引人眼球的是,书院每年都会在学生中选取几名优异学生送入国子监。   也就是说,如果能从这家书院中脱颖而出,若是走科举之路,可完全省略成为监生之前的路,从童生试开考,直到考中秀才,这三次考试可以省略了,可别瞧不起这个,须知每年有多少人都倒在考中秀才那一关。   若是想走监生做官这条路,可直接省去捐监的捐资,要知道捐监也需要门路,除了门路以外,还需要一大笔银两。   而针对女子馆,书院这里也给出极高的优待,成绩优异者可举荐入宫为女官。   宫中一直有从民间选女官的规矩,只是名额极少,一般都是消息还未传出,便被人内定了。女官不同宫女,不光不受限宫女不能出宫的规矩,一般供职五六年之后,即可遣返回家。   而女官不光每年有极高的薪俸,家中也有减免徭役差役等等优待。这一项不管是对贫苦人家来说,或者是一些高门大户来说,都是极为诱人的。贫苦人家可减免徭役,女儿可识文断字,为家中挣得官身。至于大户人家的千金,则可接触皇亲国戚,不管是替家族增砖添瓦,还是替自己谋一个更好的姻缘,都是一个渠道。   这个消息传出以后,无数人津津乐道,倒无人质疑这晋江书院能不能办到所许诺的,魏王就是个金字招牌在此。   一时间,前去打探消息者无数。   而书院虽暂时还未开放,但却可提前供人游觅,据说这书院是魏王和魏王妃精心修建而成。从授课的讲堂,到住宿的宿馆,到拥有大量藏书的藏书楼,光那藏书楼都让人叹为观止,里面藏书应有尽有,其中不乏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孤本和藏本。   书院的前身是个庄园,依山而建,还有射圃,练习骑马的马场等等。且风景极为优美,不下于一些天下闻名的书院。   据说会在书院里讲课的先生,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大儒,不乏国子监及翰林院一些学者,都是魏王靠着身份请来的。   这些前来的游觅书院的人,本身不过是好奇,谁曾想享受了马车专送被送到书院,沿路都有人负责讲解和引领,光是听着这些人诉说,便蠢蠢欲动不可止。有的直接当场就报名了,还有的回去鼓动家人,将家中适合条件的子弟送入书院。   不过也不是随便来个人报名即可,报名之后,书院这一方会进行入院试,挑选合适的学生收入。   沸沸扬扬折腾了近一个月,到了书院进行入院试之时,书院里外是人山人海。   其中贫苦人家的学生占大多数,当然也不乏一些小门小户和高门大户家的子弟。最为惹眼的就是那些前来参加入院试的女学生,这些人大多数出自贫苦人家,很多都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宽裕,冲着免一年的束脩及包食宿来的。   且大多年纪很小,一见到这么人,即使有家人陪着,也是惧怕不已。幸亏凤笙早有安排,专门辟了条路,并命了专人将她们接入书院。   当然少不了有人提出‘男女七岁不同席’之说,来质疑书院中是否有必要男女同院而读。   对此,书院中也给出了说法,首先男女馆是分开而设,另外书院中也有严格的规矩来杜绝一切可能会发生的事,同时书院中有大量的看司、堂夫用以监督,所以尽可不必担忧。   男子馆的入院试不用凤笙操心,她只需要操心女子馆。   见到这些来参加入院试的女孩们,即使她心中早有预料,还是不免叹了口气。   “好了,让她们的家人都先出去。”凤笙命道。   听闻这个从外面走进来的女子这么说,一些带着孩子来的父母不禁面面相觑,直到有人说这是王妃,他们才吓得低头退下去了。   而站在凤笙面前这二十多个女孩,看得出出身都不好,多数是穿得粗布衣裳,洗得泛白,只有极少个别能看出家境尚可,而这个尚可不过是小康之家。   “你叫什么名字?”凤笙来到一个女孩面前问道。   “我叫小丫。”   小丫只有不到六岁,比同龄的孩子要更瘦小一点,一头微微泛黄的头发,穿着蓝绿色的粗布衣裤,脚上的鞋破了洞。她似乎非常不安,脚忍不住动了动,从那个洞里露出脚趾。   “那你能告诉我,为何会来这里读书吗?”凤笙尽量让嗓音柔和。   “我娘、我娘说这里有饭吃。”   小丫已经很紧张了,这里的房子那么高那么大,里面的人一看都是贵人。像她这个年纪还不太懂贵人是什么人,她只知道贵人都是不能惹的,是看见就要远远走开的。而且贵人的脾气都不太好,可能会随便打骂人,而他们只能受着。   可眼前这个姨姨却很温柔,也很好看,小丫心想这个姨姨肯定不会打骂人,才敢悄悄把娘说的不能告诉别人的话说了出来。   “只是为了吃饭吗?家里没有饭吃?”   “家里有饭,但是家里有弟弟,还有妹妹……”   小丫还在想说辞,凤笙已经不忍心问下去了,她抚了抚小丫的头发,又换了下一个女孩询问。   一番询问下来,差不多都是同样的情况,倒是有几个家境尚且不错的,说是为了读书识字做女官而来。   也有说谎的,这个年纪的孩子说谎太容易辨别了,明明家境不好,穿得衣裳破旧,可能根本不懂读书识字是什么,却是捡了好听的说。凤笙猜测是家里人教的,怕书院不收,又或是已经有了自尊心,不管因为什么,她都不忍心拒绝。   最后这二十多个女孩都被收入了,而凤笙也突然觉得,她似乎有些想当然了。教导女子读书识字,告诉她们天有多高地有多大没错,可在这之前该是让她们能靠自己双手获得温饱,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第97章   这几日为了书院的事, 凤笙总会忙到很晚才会回。   这晋江书院名义上是魏王所办,但魏王却不适宜出面打理杂物,如今山长未定, 一切事物都得凤笙担着, 不过每天不管忙多晚, 魏王都会亲自来接凤笙回去。   等进了左安门,天已经黑了,马车顺着平整的青石板路往前奔去, 凤笙也把今日遇见之事和魏王说了。   “看不出你倒是个心软了, 真若觉得可怜, 都养着也没什么。”   魏王说得风淡云轻, 好像养那二十多个女孩不过是养一群小鸡崽。可实际上还真就是这样, 堂堂一个亲王光王府上下便千余人, 这还是明面上的, 暗地里的私卫以及放出去在外替魏王办事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只说那现在改成书院以前是庄子的,光庄头佃农及服侍的下人便有一百多人,所以养几个人对魏王来说, 还真就像养了一群小鸡崽。   凤笙乜了他一眼,调侃道:“魏王殿下好气派。”   她这样把魏王气笑了, 揉了她腰一把,道:“你个没良心的, 不是你心疼她们, 本王府上的粮食又不是多的没地方洒。”   “我听着你那口气, 就好像就是府里粮食多得没地方洒,”说着,她换了正经的口气,“不玩笑,我不是只想着可怜她们,我总觉得以前的想法有些想当然。”   魏王挑了挑眉,往后靠了靠,摆出一个愿闻其详的姿势。   凤笙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见还没进内城,离到家至少还要走一刻钟,便将今日因此引发的感叹大概说了一下。   以前魏王听凤笙说要办女子学馆,只当她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做,万万没想到还有范晋川的事,顿时眼神就变了。   “没想到魏王妃还是个体贴的,一个罗敷有夫,一个使君有妇,你还操心上人家两口子有没有话说。”   “你说什么呢!”凤笙抬头,一看魏王那眼神,就知道这厮老毛病又犯了。   两人成婚有些日子了,凤笙也算极为了解魏王的秉性,这人素来是个言不由衷的,通常是心里搞事,面上还是皮笑肉不笑,能让他今儿把这话说出来,是基于两人现在也算是心心相印了,但他却是个十足的醋桶,这件事若是解释不清楚,她今晚肯定要遭殃。   “你想什么,我不过觉得曼儿有些可惜。”   “人家用得着你可惜?你不知道男人的脑子通常被裤腰带管着,只要女人能让男人解开裤腰带,谁还管有没有话说。”   听到这话,凤笙诧异得眼睛差点没掉出来,再去想魏王少年时期有些经历,曾走过一段日子的江湖,江湖人三教九流,想当初他潜进盐帮总舵,扮勾庆扮得无懈可击,又不诧异他为何会说这些粗话了。   她一面觉得有点臊,一面又觉得这话似乎挺有道理,心里多少有点略微不自在。再去看他,一张俊脸不自觉绷紧,看样子话说出口后,似乎也有点后悔,她心里一笑,拿出当年跟那些衙役们开黄腔的架势。   “看样子魏王殿下很有经验了,是不是喜欢的不要紧,能解开裤腰带就行。”话说完,凤笙顿时后悔了,怎么这话说得好像拈酸?   果然魏王误会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将她人搂了过来,一手拈起她的下巴,摆出一副冷淡脸。   “本王修佛悟禅多年,早已不近女色,除非有那女妖精蛊惑,本王见你眉眼清淡,却媚态天成,老实交代到底偷了哪家女儿的皮囊?”   凤笙没忍住想笑,可还没笑出声,就听见噗地一声。   魏王依旧还端着,一张得道高僧脸,她没笑,那是谁?她将目光投向车门,难道说是?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了。   “殿下,王妃,到了。”   魏王先下去了,瞅了耷拉着脑袋的德旺一眼,凤笙随后,他素来不喜麻烦,直接将她抱了下来。   待她站稳,两人往里面行去。   期间魏王什么都没说,倒是德旺,一路悄然尾随在后,离两人老远,臊眉耷眼的,像打了霜的茄子,若不是府里人都认识他,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刺客。   等进了屋子,凤笙没忍住笑起来了,笑得腰快直不起来。知秋好奇,却又不敢问,等魏王将她拉坐了下,又端了水给她喝,她才终于止住笑,对知秋使个眼色,让她去看看德旺人呢。   知秋不解,但也出去看了,过了会儿回来,说德旺杵在院门墙根下蹲着,还不准人问他在干什么。   凤笙又笑了,一面笑,一面咳着,拿着帕子掩着嘴,眼睛却看着魏王。   “这没出息的东西!”魏王笑骂,也有点忍俊不住。   *   因为这场笑话,之后用晚膳凤笙多吃了半碗饭,因此让德旺逃过一劫,就不细说。   之后歇息时,又说起这事,不谈玩笑,凤笙将自己的想法大概说了说。   “你的想法不错,可行度却太低。”   凤笙也知道,女子可以自食其力,供己温饱,实在太难了。她在脑子里划拉了下,能让女子做的工有什么,她想来想去都没想到几样。   做丫鬟做帮佣,身不由己;三姑六婆,这三姑六婆不是贬义,而是几类人,三姑指的是尼姑、道姑、卦姑,其中卦姑的意义很广泛,也就是指利用给妇人算卦招摇撞骗的。六婆指的是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其中师婆也就是神婆,同属招摇撞骗的一种,虔婆则是指老鸨。   再来就是青楼女子了,这些都不是正道,也不是正途。   当然也有正途,绣女,此绣乃是擅绣也。还有一样,这是凤笙在江南时所见所闻,苏州有织户,再加上当地商业发达,几乎家家养蚕,户户都有织机,织布这活儿男子做得较少,女子倒是极多。有的女子手巧,倒有不少仗着织机,自家丈夫没自己挣的多,是女人当家做主的。   凤笙把这想法跟魏王说了。   魏王挑了挑眉道:“怎么魏王妃准备改行做织户?”   凤笙眼睛一亮,坐了起来:“我觉得这法子不错,禹叔在扬州做盐,现在官盐铺遍布大江南北,已做到极致,倒不如试试做点别的,反正不会亏钱,可以先探探水有多深。”   魏王将她拉躺下,道:“你倒会给人找事做,不过这法子也不是不行。”   而凤笙因此打开了思路,又道:“其实我觉得女子被困于家宅之中,多数是你们男人瞧低了女子。女子心细手巧,很多活儿都挺适合女子做的,就好比知秋,我教了她一阵子,她现在算盘打得比我好,现在禹叔他们送过来的账本,都是她帮我看的,看得倒是有模有样,哪有问题了,都能看出来。还有庖馔之类的灶上活儿,就比方做点心,在家里都是丫鬟厨娘做,去了酒楼点心铺子,白案师傅倒都是男人了。”   “世俗如此,三纲五常,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乃世人固有认知,你若想打破这个,实在太难了。而且你不觉得你想这个太早了?一群才八九岁大的女娃,就算能让你教成十八般武艺都会,样样都能独当一面,也是几年以后的事了。且女子十五六岁便要出嫁,出嫁从夫,她就算都学会了,也不一定会像你说的那样自食其力。”   不可否认,凤笙被打击到了,她其实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就是在有些事上有些天真的想当然。   当然,这种天真不是指她蠢,若是换做几年前的凤笙,是绝对不会想这些不够实务的事情。可能现在没有替父翻案的担子压着,也没有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迷惘,再加上魏王一直纵着她,几乎是想干什么干什么。   她懂得为其让步,在考虑魏王立场上,去做一些可以让自己觉得自由有趣的事情,致使她投入进去越想越多,倒合了当初‘那种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不甘。   这种不甘是对整个世俗阶层固化的不甘,是对伦常桎梏了女子这个身份的不甘,也许就如魏王所言她想得太多,要想做成也太难,但恰恰很多事情的萌芽就是在一个最初始的想法中。   也许这颗萌芽若干年后会长成参天大树,谁也不知。   “对了,茅单推荐了个可以作为副山长的人,你明天要不要见一见?”   “当然要。”   以她和魏王的身份,实在不适宜打理书院日常杂务,也是没时间,所以凤笙对副山长这个位置十分看重,自然要见一见。 第98章   由于对副山长的看重, 以及考虑到是时方便交谈,也是清楚文人多傲骨,恐怕不会和一个妇道人家剖心析肝, 凤笙特意换了男装。   对于这个叫管谦的人, 凤笙是提前了解过的。   此人乃建平十八年的举子,这些年来一直在功名上蹉跎, 恐怕也心知肚明自己考不上了,才会另谋出路。   很平庸的人生经历,若不是举荐人是茅单,又是魏王亲自说的, 恐怕凤笙不会见他,不过她也清楚魏王的性格,不是此人确实有出挑的地方,魏王是不会亲自与她提。   果然第二天见到管谦后,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怎么说呢,在凤笙想象中, 此人是个人生不太得意的举人,应该是个沉默消瘦,留一绺山羊胡, 穿着洗白了文士衫的人,而不是一个膀大腰圆,看起来不像个读书人, 倒像个厨子的胖子。   倒也不是太胖, 但看其面色红润, 能言善道,反正是有点出乎凤笙的意料。事后一问才知道,这管谦也算是个经历丰富的人。   此人乃西北人士,出身不过小康之家,须知在文风不太鼎盛的西北,要想考个功名出来,所耗费远远超过南方。因为不管是从名师来说,还是当地风气也好,少则贵,贵则价昂。   就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一刀竹纸在南方不过卖二三十文不等,在西北却远远要高过南方两倍不止,若是家境优越也就罢,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供一个读书人却是极难的。   确实也难,所以管谦能考上这个举人,是拼上了人老几辈的家底。即使如此,为了考功名及养家糊口,这管谦给人当过跑堂,做过账房,给书铺里抄过书,街头代写过书信,还开馆做过塾师。而且凤笙也没猜错,他还给人颠勺做过厨子。   反正只要能挣钱,他不拘什么都干,他年过四十,为何在举业上驻足不前,恐怕这些事也占上一头,实在精力不济。   而且管谦也并不如凤笙所想那样,是个一头就撞在科举这座大山上,不知道回头的。现在他逢上有科试,还是会来考的,考得过就过,考不过就继续回去做工,之前没上京时,他白天在一家学馆中做先生,散了学在一家酒楼里当厨子,也算是士林中难得一见的奇葩了。   这管谦丝毫不以为耻,谈起过往经历夸夸其谈,凤笙倒是目中异光连连,明白魏王为何会提他了。   其实之前就这事,她和魏王论过,书院里该寻一个什么样的副山长。凤笙按照固有思想,觉得当是学识渊博者,魏王却是摇头,她才明白其中意思。   书院的山长之位会空着,是因为她和魏王都不适合挂上这个名,看似空着,其实都知道怎么回事,这么一来副山长的责任就大了。   他要上能管得住书院里那些臭脾气的讲书,需知文人多傲骨,脾气臭的更多。尤其魏王仗着身份,特意向建平帝求了,让翰林院那些经常做冷板凳的翰林们,来书院里挂个单,也不拘一定要把人限制住,反正换着来讲学即可。   这些翰林们,又穷又酸,可不太好侍候,所以经常跟他们打交道的副山长要懂得什么叫八面玲珑。   下还要能管得住学生,书院自开馆以来,男子馆入学者无数,其中不乏一些富家子弟。馆中贫富差距过大,日后定容易滋生矛盾,管着整个书院的副山长要通晓人情世故,懂得随机应变。   更不用说书院里可不光只教书,所有学生都住在宿馆,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吃喝拉撒,什么都得副山长操心,但凡学识渊博者,多数桀骜不驯,指望这种人来打理书院,还不如魏王亲自上了。   想着这些,凤笙看这管谦倒是越看越顺眼,聊了会儿,觉得对方见识博广,大智若愚,顿时拍板下来,就他了。   事后,凤笙离开了,刚吹上头的管谦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其实没觉得自己这次能成,可茅单是他同乡,当年还是同窗,他好心举荐自己,是给他个机会,他总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来的时候就想了,这事肯定是成不了的,人家王府开书院,怎么会请了他当山长,所以见到这个年轻人,看对方斯文年轻,只当是王府里哪位管事的,也没放在心上,说话十分随意,万万没想到竟当场就定了。   等他晕晕乎乎走出这间茶楼,去寻了茅单一问,才知道这个人竟是魏王妃,当即吓得他是头冒冷汗,忍不住想方才吹上头时有没有吹秃噜了皮。   因为这场事,日后晋江书院大名鼎鼎的‘管三居士’,最怕的人竟是魏王妃,倒让人始料未及,不过这是后话。   *   事情定下来,凤笙就与茅单说让管谦即刻上任,越快越好。   管谦也没含糊,当即拎着包袱卷上书院里去了。书院里刚开馆各处正乱着,这人也是个不挑剔的,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下,就围着书院转了一圈。   方方面面都打听清楚,别人也不认识他,只当他是刚来的讲书,他寻着人说话问事,能说的都告诉他了。后来有人觉得这人太闲,话也太多,逮着什么问什么,就不免有人怀疑他是不是别家书院里派来的奸细,后来闹了一场误会才知道,这竟是副山长。   书院里的一切渐渐步入正轨,管谦也是个能干的,上面愿意放权,他就能把各处理顺。刚好逢着建平帝万寿,凤笙和魏王有十多日没来书院,等再次走进书院,见四处鸟语花香,草木葱郁,时不时就能见到一个抱着书从面前走过的学生,那种蕴含着书香气的安宁和静谧,让人的心顿时安静下来。   其实这都是错觉,事情还是挺多的,尤其是凤笙,女子馆的事由她管着,收生不容易,今年拢共就收入了那二十多个学生,她的想法是女子馆的先生自然要选女先生,可合适的人一直没找到,就先找了位老先生充着。   这不,书院要招女先生的布告还在外面贴着,这几日倒来了几个,管谦不好拿主意,还得她来。   凤笙见了那两位女先生,年纪都在三十多岁,本身出身书香门第,一个是寡居,一个是未嫁,两人平日里都是在富贵人家的府里,给家中姑娘当先生。只是这活想寻到合心意的太难,要么千金骄纵,轻不得重不得,要么家中之人并不重视,请了先生也就是个幌子,充个一两年就算了。   两人这次听闻书院里招女先生,月银丰厚,背后又有魏王府做靠山,想必不是玩笑,就寻了过来。   过来一瞧,这书院里倒是好地方,环境优美,鸟语花香,先生们也有宿馆,比起学生们要宽敞的多,独门独户的小院,顿时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就寻思着想留下来。   凤笙与她们交谈,能在时下出来做女先生自食其力的女子,多数都命苦,但多数都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坚韧。欣赏是不必说,自然都留了下来。   两位女先生,一位姓李,名如玉,一位姓韩,名英。等她们正式能上手,凤笙就把那位老先生遣回男子馆了,叮嘱二人多照顾那些学生。   她们都出身贫寒,诗词歌赋也就算了,先从识字开始,凤笙与两人商量了一下,下午还给添了女工课,李讲书的针线很好,就教教针黹,韩讲书就是那个自梳未嫁的,她女工不行,但懂得极多,也算是个博学多才的奇女子,什么都能教上一些,便挑了算术教。   这期间还发生了不少趣事,凤笙在这些女孩中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小女娃。   年纪不大,今年才八岁,若说别人是出身贫寒,她就是真命苦了,没爹没娘,以前靠在街上讨饭过活,也不知从哪儿知道书院里收女学生,便混进来了,当时凤笙说有人说谎的就是她。   她的这种小把戏骗骗别人也就罢,哪能骗过凤笙,她当时对凤笙说来读书是为了出人头地,其实就是为了混一年不要钱的饭。因着得有家人陪同来报名,她还特意找了个妇人冒充是她娘,户籍也是冒人家的,据说花了二十文钱,是她攒了好久才攒来的。   这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暴露的事,而现在这个叫小银子的女娃,唯一显得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能言善辩,还喜欢翻墙偷跑出去。   凤笙就是因为这事,对她惦记上了。   也是巧,那日凤笙和魏王来书院,见山上景色不错,就没走正门,绕了远路走偏门。还没到地方,就见一个穿着学子衫的小女娃从墙里面翻了出来。   那身手敏捷的,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可惜碰到了魏王和凤笙,侍卫过去把人提溜来,蔫头耷脑像只偷油被抓的小老鼠。   明明被抓了现行,还要狡辩,她是见过凤笙的,知道这是王妃,就骗凤笙说她弟弟病了,可书院里十日才给休沐一日,她就想偷偷跑出去看一眼再回来。   小银子有前科,凤笙信她才有鬼,就吓唬她说要送她去,被这么一吓就败露了,老老实实跟凤笙回到书院,问过女子宿馆的宿管大娘才知道,小银子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之前就被抓过一次。   自此,她以前是个小乞儿的事才败露,而她也不是回去看弟弟,而是看一起行乞的小伙伴,一个叫小豆子的男娃。   ……   东去春来,也不过上元节刚过,京城里便热闹了起来。   无他,三年一次的春闱就在今年二月开考,每逢这个时候京城就会十分热闹,各处客栈人满为患。没地方住,就有许多前来赶考的士子,借住在京郊的寺庙里,凤笙和魏王商量了一下,把位于书院西北侧的两栋小楼让了出来,供给赶考的士子免费借住。   说是小楼,其实是四合院的形式,不过三面都是两层的小楼,这样一来可以多住很多人。因着这一行举,给书院里增加了不少人气,让许多来赶考的士子都知道有晋江书院这么个地方。   不过书院里管理极严,每个院子都有宿管,寻常还有堂夫看司定时巡逻,出入都需要记名。在小楼里用功看书没问题,但不允许饮酒做乐,大声喧哗,院中有厨房可用,柴炭米粮都是免费供应,所以虽有些士子嫌这里闷,但也有喜欢这里清静的,而喜欢清静的多数都用功。   等到三月底放榜的时候,小楼里竟出了个头名会元,彼此士子参考,都会填上暂居的地址用以放榜报喜,所以这报喜的人直接来了书院,当时那热闹的气氛,简直空前绝后。   到四月殿试,这名会元在殿试上被点了状元,晋江书院之名,一炮而响,虽然这动静是沾了别人的喜气,到底也算是喜事。   经此一事,凤笙不用想就知道,等下次春闱时,来这里借住的士子恐怕会更多,她不禁想要不要利用空地再加盖几栋楼。   而就在这时,又来一喜,凤笙有喜了。 第99章   凤笙自打知道魏王让人在给她调养身子, 就没想过短时间能怀上这事。   药是隔三差五吃着,药膳每天不拉, 补得她现在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每到冬天手脚冰凉, 特别怕冷, 现在依旧怕冷, 但手脚不再冰得像石头,气色也比以前好多了。   因着心里就没这事, 再加上她以前月事也经常会迟, 有时候两三个月一次, 那时候扮着男装,反而觉得不来更好, 久而久之对这事就不上心,所以这回迟了,她也没放在心上,日子照样过,还是王太医来给她请平安脉时, 诊出了异常。   日子还短,王太医也不确定,诊脉的时间比平时久很多,久到凤笙开始往不好的地方想,知秋开始着急,魏王的脸都黑了, 这位老大人才犹犹豫豫说可能是有喜了。   可能?   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 在魏王这里是通不过的, 他当即吩咐小安子,让他进宫禀了丽皇贵妃,再请几个太医来。   凤笙见他如此小题大做,忙制止道:“事情还没确定,你如此大张旗鼓,若不是岂不白惹了人笑话。再说连王太医都不确定的事,恐怕真是日子太短,不如再等段时间。”   凤笙说得挺有道理,再加上魏王虽不怕旁人指指点点,但他知道凤笙挺在乎这个,别看她平时跟没事人似的,可若不在乎当初孙闻城那一计也不会成功,遂同意她的说法,等再过些日子再看。   说是这么说,魏王却似乎真认为凤笙有了。平时床笫之事他也算要得贪,自打这事出了,连根指头都不碰凤笙的。   丫头们那里是精细了再精细,还专门找王太医换了补药的方子,之前凤笙出门他也不拘,这下连书院都不准去了,凤笙拧不过他,就在府里待了半个月,王太医又来诊了回脉,这回是真有了,比真金白银还真。   关于为何吃着避子药还能怀上这事,事发后凤笙和魏王也曾讨论过,王太医说任何药都不是十成的有效,再加上这个方子本就是滋补为本,怀上并不稀奇。庆幸的是凤笙现在身子好多了,这个时候怀上虽不是最好的时间,但也不算差。   自此,凤笙就开始了养胎的日子。   以前凤笙就没发现魏王这么黏人,现在跟前跟后,她干什么他都跟着。她倒不是嫌弃他跟着,而是他这么跟着,她什么都干不了。   本来书院那边正值多事之时,她该多过去看着的,现在倒好,连门都出不去。不过魏王所言也不是没理,书院在京郊,路程虽不远,但也不近,马车颠簸,妇人怀身子前三个月最重要,一切都要等胎坐稳了再说。   凤笙只能听着,至于书院那边的事,只能交给魏王。   本来魏王是不屑干这个的,可为了不让凤笙往书院跑,只能亲力亲为。   就这么每天都是睁眼吃闭眼睡,凤笙简直无聊透了,幸亏有知秋几个丫头陪着说话,魏王不忙的时候也都陪着她,而女子馆的韩讲书也经常会给凤笙写信,说说书院里的事。   其实凤笙是挺喜欢和韩英聊天的,这个女子走出了一条她曾经想但没走出的路,在这个三纲五常为天的世界里,一个本该去嫁人却自梳不嫁的女子,要承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就好比韩英,她本是江南人士,却远赴京城自谋生路,这其实就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但她确实走出来了,且过得还不错,这其中少不了她本身所拥有的韧性和心胸的阔达。   每每与她说话,总能引发凤笙的一些共鸣,所以无事时,凤笙挺喜欢找她说话的。这次凤笙有孕,无法前去书院,有什么关于女子馆的事要叮嘱,都会专门给韩英去信,渐渐越聊越投机,就演变成每隔一两天就有一封信,信里或是说说书院状况,或是说说那些女学生。   女人的心思总要比男人细腻许多,在男子馆,先生只管授业,不管其他,而这些女学生因为家境不同,各自都有各自的苦处和可怜,也就致使韩英和凤笙特别注意她们的整体情况。   其实会致使两人如此的,还是那个叫小银子的女娃。   这个女娃聪慧过人,但身上的问题太多,她多年的乞讨生涯,让她不愿意轻易相信人,七岁大的女娃张口就是谎话,虽然这些谎话并未对他人生活造成影响。而凤笙对人性的敏锐,让她获知其实小银子说谎并不是恶意,她是想让所有人都好的,因为内心趋向让一切都好,她用谎言来粉饰太平,这何尝不是一种问题。   因为关注小银子,她们又发现其他女娃也有或多或少的问题,例如有个叫做花儿的女娃,胆子很小,从不主动跟人说话,做什么都得别人让她去做,她才敢做。   经过韩英的不懈努力,她们获知花儿的胆小来自于幼时的经历,她家太穷孩子太多她又是女娃,在家里经常是做什么错什么,一旦错了迎来的就是责难和打骂,也因此她做什么都怕错,越发胆小。   为了改善她的情况,韩英做了许多事,可惜成效都不大,书院十日休沐一日,因为女子馆都是女孩,且年纪都不大,凤笙专门吩咐过,逢休沐时,命人专门用车挨着送回去。   反正就二十来个人,都住在附近,半日也就够了。每次当花儿好不容易有些改善,一旦回家了再回书院就等于回到起初。   韩英很着急,觉得这样不行,却没有什么妥善之法,只能慢慢看着。而这次她来信,则是和女子馆的书有关。   在经过最基础的识字后,这些女学生应该学习更多的内容,读书识字才能学会做人的道理。   可什么才叫做人?   这个意义太宽泛,而时下给女子学习的,不过《女诫》、《内训》、《女则》、《女论语》、《女范捷录》,再多点选择——《列女传》、《节义传》、《贞顺传》,这是可供女子阅览的,也就是说时下女子该看的书籍。   读书才知做人,如果都去学这些书,大抵又会教出一些谦卑柔顺的女子,就如同女诫中的内容,从始至终贯穿全文都是教导女子要懂得卑弱。   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女子从出生开始就和男子不能相提并论;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无论是非曲直,女子应当无条件地顺从丈夫;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反正在这点上面,凤笙和韩英都是十分唾弃班昭的,也就是《女诫》作者,所以当看到这封信后,凤笙下意识就想既然书院是她所开,她完全可以做到想让她们学什么就学什么。   她甚至很快就下了决定,提笔写了回信。   写的过程中,魏王突然来了。   现在像做这些事情,凤笙从不会瞒着魏王,也是魏王不允许她有什么他不知道事。这个人十分霸道,似乎特别喜欢窥探她的思想,所以十分热衷参与她的一切,当然同时他也热衷将自己所有的事情告诉她。   凤笙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他想知道就给他知道了,所以当魏王站在她身侧看她写信,她并没有遮掩。   看了会儿,魏王突然道:“你确定要这样做?”   他指的是凤笙的回信,她的信中让韩英用四书五经等一些男子们所学之书,去教那些女学生。   魏王的质疑让凤笙愣了一下。   “你可知为何春秋时期诸子百家,最后是儒家成了主流?”   这个凤笙当然知道,她甚至为此特别钻研过,因为钻研得够透彻,也因此很多时候她的思想并不符合当下大局势。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鸣,那时还是个思想比较自由的时代,很多人敢于去想,敢于去创造思想学术流派。诸子百家之流传中最为广泛的是法家、墨家、儒家、道家、法家、纵横家等。   后几经周折,以孔子、老子、墨子为代表的儒家、道家、墨家,成为了三大主流思想流派。又经过漫长的岁月,及朝代的更替,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儒家成了主流思想。   那为何儒家能赢过其他,成为主流思想,甚至受到许多君王的青睐?皆因,统治者需要它来控制百姓,巩固统治。   儒家流派在发展的最起初,其实并不理想,战国时期乃诸侯纷争,硝烟四起的年代,行仁政、反苛政的思想是没办法满足诸侯统治及大统一的理念。一直到汉代董仲舒发展了新儒学,提倡君权神授之后,才为当政者所接受。   之后,经过漫长的岁月,儒家流派一步步向当政者靠拢,又吸收了佛教、道教的教义,有了新的变异,什么三纲五常,天人感应,受命于天,说白了就是统治者为了便于统治,愚化百姓。   凤笙是善于思考,才懂这一切,所以她学习它,利用它,却不敬畏它,这就是她敢于以一己之身,去挑战太子所代表的统治阶层的原因所在。而魏王,他算是统治阶层,自然明白其中的核心,不会被其愚弄。   “你可以这么做,但当下主流如此,你这样教导她们,若有一日她们离开书院,回归世俗,是否会是异类?”   什么才是异类?有异于世俗常人的便是异类。   异类是没办法容身于世的,就好比韩英,她可以说是不让须眉,可即使如她,也必须远离家乡,独自一人艰难存世。韩英过得不错,是得益于她坚韧的性格和阔达的心胸,但这种特质并不是人人都有。   就比如花儿,她已经习惯了家人对待她的方式,若强行拉她出来,告诉她别人家不是这样的,别人家的女儿不用挨打挨饿,不用什么都让着哥哥弟弟。她明白了,知道了,但她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所处的环境,她又该怎么办,也许到那时候,才是她最痛苦的时候。   人,有时候其实不是看得越透彻越好,迷迷糊糊过一生也不错,慧极必伤,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凤笙陷入良久的沉思,魏王见她如此,明明想提醒她坐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还是选择沉默空出地方让她去认真想一想。   他看得出她很在乎这些,所以他愿意帮她去想去规避一些可以预料的错误。   凤笙想了很久,直到快傍晚时,才提笔给韩英回信。   在信中她提出了魏王的质疑,并写了些自己想法,同时也做下决定,还是都教。学了女子该学的,再学男子的,有了区别和差异,自然会发出疑问,有了疑问就会有思考,等到那时候她们也大了,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写完信,她吩咐人送去书院,做完这一切的她,十分开心,去找魏王一同用晚膳。   魏王在书房里,刚和幕僚说完事,见凤笙来了,就让所有人都散了,他自己则和凤笙一同朝正院走。   见她眉眼舒展,知道她心情不错,他问道:“信写完了?”   她点点头。   “幸亏她是个女人。”不然魏王的醋桶早就打翻了,一天一封信,这事魏王专门关注过,还命人去查了那个韩英,只是凤笙不知道。   凤笙笑了笑:“她如果是男人,我跟她也聊不到一处。”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才是两人聊得来的主因。   “再过几日十六抓周,我们要进宫一趟。”   听到这话,凤笙才恍然过来十六皇子已经周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等会我让人开了库房,看有没有什么好添头,给小十六添去抓周。”按照大梁的习俗,若是家中或者亲戚家有孩子办抓周礼,为了以示关系亲近是要添些东西供其用来抓周。   这么说定了,等用罢了晚膳,两人让人去把库房打开了,一阵挑挑拣拣,才择了几样合适的东西出来,让下人收着明日送进宫。   *   很快就到了当日。   这算不得是什么大日子,再加上孩子小,当下人有藏着掖着免得折了福气的思想,所以小十六的抓周礼仅限自家人。   除了宫里各位娘娘们,便是吴王赵王襄王等一众皇子及他们府上的女眷。陈皇后也来了,自打陈家闹出上回那场事,她就立刻病愈了,开始在人前露脸。   这次与以往的态度截然不同,认真来说陈皇后是高傲的,虽然她表面待人温和,但她骨子里是高傲的,可这次她却十分高调,高调到近乎热情,她热情地去关怀宫里的每一个妃嫔,但凡皇后分内之事,她事事上心。   就好像这次,小十六的抓周礼,她是第一个提起的,并亲力亲为命人去办,明眼人都能看出陈皇后对这件事的看重。   凤笙和魏王并不知道陈皇后的异常,也因此当在咸福宫里看见陈皇后,又见她郑重周到地去吩咐宫女太监如何布置场面,拾遗补缺之时,恍然以为是在坤宁宫。   现场的气氛十分诡异,大抵只有陈皇后未曾察觉。   可她到底是皇后,建平帝素来给皇后体面,旁人自然不好说什么。魏王和凤笙是小辈,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在旁边看着。   凤笙悄悄地多看了丽皇贵妃几眼,见她面上带笑,倒是看不出心情如何。   随着建平帝的到来,抓周礼开始了。   按规矩,孩子的父亲也要放一样东西,以示对其的期许。建平帝也不知是忘了准备还是什么,当陈皇后提醒他时,他顺手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交给福禄放上去。   瞬时,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凤笙有点看不懂吴王他们的眼色,看了魏王一眼,魏王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还是十三皇子先出了声,他今年方十四,正是不大不小的年纪。细长的身条,嘴唇上长了一圈绒毛,青涩、稚嫩的少年模样。   “父皇对小十六真好,这玉佩当初二哥冲您讨,您都没给。”   吴王看了他一眼,笑骂道:“十三,你别凡事都攀扯你二哥,是不是你看中这玉佩了,十六才多大,你跟他抢?”   “二哥,我可没跟小十六抢。父皇,我就是说一说……”   十三急红了脸。   一旁的大皇子阴阳怪气插言道:“老二,你想要这玉佩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不知道啊,你挤兑十三做什么。”   见大皇子揭短,吴王眼中闪过一抹恼色,皮笑肉不笑道:“瞧大哥说的,我这不是和十三开开玩笑。”   “我看你那口气可不像开玩笑。”   “那大哥觉得像什么?”吴王冷笑说。   赵王忙出面打圆场:“时候也差不多了,今儿是小十六的好日子,父皇母后诸位母妃都在,大哥二哥你们少说一句,别抢了小十六的风头。”   他边说边往上面看了看,见建平帝脸色有点冷,顿时大皇子和吴王都不说话了。 第100章   赵王突然跑出来做好人, 可不是为了大皇子和吴王着想,不过是彰显自己, 顺便落井下石罢了。   这个道理谁都懂, 所以吴王和赵王虽没再说话, 但都看了赵王一眼。   凤笙见此, 忍不住看了看魏王,见他一脸冷凝之色, 料想他平时肯定不参与这些。她觉得有些好笑, 几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 竟像小儿一般争宠斗嘴,她哪里知晓建平帝儿子众多, 想要存在感就得另辟蹊径。   所谓受宠,不过是看谁有没有存在感,这个存在感不光是指在建平帝面前,也是在世人眼中。这些皇子们从小生长在宫廷,几乎没人不懂这个, 就好比十三皇子,看他年纪不大,方才似乎就是随口说了一句,难道真没有自己的心思,恐怕未必。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也不过几句话之间, 几位皇子就互相过了几招。建平帝坐在上首处, 仿若未觉。陈皇后站在一旁, 笑意盈盈,道:“皇贵妃呢,还不让把小十六抱上来,别耽误了吉时。”   凤笙其实并不太懂女人们之间斗心眼,她只是本能觉得陈皇后这句话有点怪怪的,再去看丽皇贵妃。她气色极好,瞧着比前阵子又丰腴了些,面色红润,明明和陈皇后没差几岁,却比之要小了一辈的感觉。   十六皇子被抱了上来。   今天他是小寿星,打扮得十分喜气,穿了一身大红色。他吃得很胖,肉嘟嘟的,凤笙也不过一阵子没见到他,又比以前胖了很多。   倒是十分可爱,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圆胖的脸蛋,小手小胳膊小腿儿都肉乎乎的,见着丽皇贵妃就伸手要抱,嘴里咕咕哝哝也不知在说什么,奶音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丽皇贵妃接过他,手臂当即往下沉了下,建平帝看了福禄一眼,福禄忙走上前道:“哪能让娘娘抱,还是奴婢来吧,十六皇子老奴抱你好不好?”   他笑着去逗小十六,小十六倒是不认人的性子,伸手就想去抓福禄的帽子。小手上去一下就扯歪了,还把头发扯掉了几缕,看福禄那狼狈的样儿,及小十六拍着手嘎嘎大笑,所有人都笑了。   一番折腾后,小十六被放在殿中的长桌上。   桌上放了许多物什,都是用来抓周用的,建平帝的玉佩也在其中。小十六见到那么多小玩意,就想冲过去抓,被奶娘抱着,哄了会儿,让他去挑个喜欢的,也不知他听没听明白,这胖孩子就爬过去了。   只见他抓起这个看看,抓起那个摸摸,好像都不喜欢,便随手丢在一旁。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正确的是放在建平帝那枚玉佩上。   没人希望他会抓到,更希望他能被拨浪鼓之类的玩具吸引走,这样说不定就能让丽皇贵妃在人前落一次面子。这次陈皇后送上的一个翡翠马,还有拨浪鼓,小弹弓什么的,据说是大皇子小时候的玩具。   这些东西陈皇后珍藏了几十年,足以见得其看重,所以这种时候拿上来,也算不得怠慢。可出于本心,父母们都希望孩子长大后聪明伶俐,最好文武双全,如果小十六真抓到的是这种小玩意,会被人嗤笑,毕竟抓周试儿,这句话不是说说。   小十六终于抓到了那个弹弓,拿在手里扯了扯,若是换做一般孩童,这算是结束了,可有之前小十六的喜新厌旧,几位主子没说话,谁都不敢说,只能继续看着。   果然小十六的兴趣过去的很快,他扔掉了那个弹弓。   到此,连凤笙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再往后都是些拥有好的寓意的东西,例如笔墨纸砚,印章、刀剑之类的,不管小十六抓到什么,至少不会闹出笑话,凤笙也就没那么紧绷神经了,也因此当小十六抓到摆在最后的玉佩,她甚至并不诧异。   *   抓周礼结束后,所有人都散了。   建平帝还有折子要看,并没有多留,吴王说兄弟们难得碰在一处,喊着去喝酒。魏王跟着他们去了。   陈皇后说在坤宁宫摆了宴,说就当给小十六庆生,当着人面说的,丽皇贵妃也不好拒绝,只能应下,却没有随陈皇后一同走,而是推说要换身衣裳,并拉着凤笙一同。   凤笙以为丽皇贵妃是有事要交代自己,谁知并没有,丽皇贵妃进去换衣裳,她则留在外面喝茶。   正喝着,丽皇贵妃从里面出来了。   “走吧。”   凤笙当即放下茶盏,站了起来,跟在她身侧。   “别紧张,就当去走个过场。”   凤笙有点发窘,她其实没紧张,但多少有点顾忌是真的。想当初她刚和魏王大婚,第二天陈皇后就弄个有毒的发簪,以前也就算了,现在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宫里的阴私防不胜防,就怕着了道,再加上陈皇后今日确实有点不正常,不怪凤笙会多想。   “你是不是在想她变化很大,必定有妖怪?”   凤笙也没遮掩,点点头。   丽皇贵妃喟叹了一口,道:“女人的韧性极强,当她认清现实,就会尽一切可能抓住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你看她无事献殷勤,其实不过是在人前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存在感。在宫里就是这样,这里太大,人也太多,失去了存在就相当于失了宠,而失了宠的女人在宫里,连条狗都不如。”   凤笙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挤了一句:“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见她哑口无言,丽皇贵妃轻笑了一声,道:“不理她,随便她怎样。”   凤笙不懂宫里的女人是怎样生存,但看丽皇贵妃这样,倒是颇有一种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意味。这是一种底气,顿时不担心了。   “你有孕的事,陛下知道。放心,她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样。”临进坤宁宫前,丽皇贵妃对凤笙说。   凤笙其实也懂这个道理,只是陈皇后在她大婚次日送毒簪的行举,在她来看颇为疯魔,她不怕心机深沉,就怕不按牌理出牌。不过丽皇贵妃与皇后是老对手,既然她这么说了,她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   这边在坤宁宫用罢宴,那边魏王也散场了。   凤笙就没和丽皇贵妃回咸福宫,直接和魏王出宫了。   魏王喝了酒,满身的酒气,凤笙有了身子后,对着气味敏感,他往上黏,她受不了那味儿就去推他。可能魏王也真是喝多了,被她推得撞在车壁上,这下凤笙顿时傻眼了。   “我不是故意的。”   魏王看了她一眼:“你嫌弃本王。”   凤笙有点窘,实在没办法了,指指肚子:“不是我嫌,是他嫌。”   这借口太牛,连魏王都无言以对,总不能和还没出生的孩子计较,只能瞥她一眼算了。凤笙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忙给他端茶倒水,服侍着魏王大老爷喝了盏茶,这茬算是过了。   魏王问起他离开后的事,凤笙大致说了说,又说了皇贵妃跟她说的那些话。魏王也没吱声,目光暗沉。过了会儿,才道:“都不是省油的灯。”   凤笙想了想,道:“我看皇后那样,母妃她……”   魏王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揉了揉:“别担心,母妃与她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以前母妃总是避让,现在母妃不避让了,她也不能拿母妃如何。再说,到了她们这种程度,过得安稳与否很大程度上和各自的儿子挂钩,只要大哥不消停,只要她还想惦记着太子之位,父皇就一定会压着她。”   迈出后宫争斗涉及到朝堂,凤笙很容易就能理解了,建平帝不想再立太子,如果中宫一系还是不死心,就必然相冲。那么魏王呢,如果魏王对太子之位有意图,建平帝又会怎么做?凤笙觉得自己突然洞悉了什么,难道说建平帝扶起皇贵妃,是为了压住皇后?   这么一想,再去想丽皇贵妃眉眼间不自觉的笑,她突然感觉有点冷。   这种潜意识的想法,凤笙并没有和魏王说,也许魏王明白,所以才见怪不怪,只有她才会大惊小怪。   *   等出了头三个月,又找了王太医来请脉,确定坐马车不会影响胎儿,凤笙终于可以解禁了。   即是如此,魏王也不许她每天都往书院跑,隔几天才能去一次。   现如今书院里一切都进入正轨,之前小楼里出了位状元,给书院带来了极大的人气,又听闻这里的讲书竟是翰林院的翰林们,一时间前来求学者无数。   每场春闱之后,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考中的,同样也有没考中的。没考中的一般都会回乡,还有些家中富裕不想回乡多跑路的,一般都会在京中择一处清净的地方住下来,悉心钻研学问,以求来日再考。   出于小楼之前出了个状元,为了沾沾喜气,有许多不愿回乡的士子结伴前来求宿。因着之前书院准许借宿,是为了方便来赶考的士子们,大考之后是否还如此,书院这边也没有章程。   当时凤笙刚有孕,多日不来书院,管谦又做不了主,只能拖着。谁曾想这些士子在书院里待了几日,觉得这里风气自由,倒愿意留下求学,只为了那每十日一次的讲学。   须知能达到讲学地位的,无不是在经学上颇有钻研和建树的。这还要归咎于当初魏王出面求了建平帝,让翰林院的翰林们来此讲书。   男子馆收入的学生,最低也是秀才起步,能考中秀才的,说明基础已经打得牢固,欠缺的不过是做文章的火候。而要想文章做得好,这里面的学问太多,同窗之间互相探讨,多寻寻名师点化,这都是在科举之路上晋升的途径,而晋江书院无疑是给了大家这个途径。   每十日一次的讲学,不光是大儒们来讲,也可是学生们之间互相探讨,渐渐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虽是这种风气不过是小范围的,却也已经形成了书院独有的学风。   凤笙这次解禁后第一次来书院,刚好逢上讲学。   就见那竹林之中,石台上坐着一人,散落在四处的都是穿着学子衫的学生们,或是手中拿着书卷,或是用书箱充当桌案急笔狂书,都听得十分认真。一旁是穿庄而过的小河,因在书院中汇集成池,水色青碧,又称碧水池。   水声汩汩,鸟雀声清脆,仿若一处世外桃源。   这地方是当初凤笙布置的,所谓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所以书院里种的最多的就是竹子。   此时凤笙穿了一身男装,站在林中往那处看去,突然觉得这地方布置得极好。   “王妃,您怎么来了?”   凤笙转头做了个嘘的手势,与来人一同出了竹林,行走过程之中,来人十分紧张她,似乎生怕她摔了。   正是副山长管谦。   “我来看看。”直到走出这里,凤笙才道。   “可是您——”管谦目光只往凤笙肚子上看,又觉得这样太失礼,左顾右盼目光闪烁。   “行了,我去女子馆看看,你忙。”   说完,凤笙大袖一摆洒然而去,管谦望着她的背影直冒冷汗。   凤笙的潇洒之态只持续了拐个弯的功夫,因为魏王正站拐角的树下等她。   “本王说句话的功夫,你就没影了,看来你身边还是不能缺人。”   “我就是去那林子里看看。”说话的同时,凤笙还在想若是哪日女子馆有此盛景,也不枉她费心一场。 第101章   魏王向来对凤笙的讨好卖乖十分受用,遂没再继续追究下去。   两人出了男子馆, 往女子馆行去。   男子馆和女子馆之间隔着条小河, 就是那条穿庄而过的碧水河,汉界楚河分明, 也算是做了男女有别的划分。河上有一石桥,行经此处的人极少, 也是女子馆的学生太少了,就那么二十多个, 还都是七八岁的女娃, 即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岁数也太小了些。   其实没人把女子馆当成回事,都想着这是魏王妃一时兴起之作,包括管谦都曾不止一次提起过, 说女子馆占了书院一半的面积太糟蹋。这话他没敢当凤笙说, 倒是当着魏王面斗胆说过一句, 可惜魏王没搭理他。   后来还是德旺见他太不识趣,点化了他一下, 说这书院本就是王妃兴起之作, 就是王爷专门建了给王妃打发时间的, 既然王妃喜欢, 还是不要多言的好。   管谦能再说什么?能说有权有势的人真讨厌吗?   当然不能。   凤笙到时,韩英正在教这些女学生们算术。   偌大的讲堂, 每人一桌一椅, 横五排纵四排, 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穿着干净整洁学子衫的她们听得很认真。   再细细去看,似乎都吃胖了不少,比以前好看了许多,凤笙没有去打扰,只是站在外面看了看,连韩英都没发现她,倒是小银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走吗?”魏王问。   凤笙点点头,随着他一同离开了。   *   凤笙这胎还算争气,除了头三个月害了几天口外,没有太多的反应,就是进了六个月后,腰总是会疼。   她只能坐着,要么平躺着,靠着或者半靠着都不行,腰会疼。   魏王把王太医叫过来,问了又问,才知道妇人怀着身子都这样,只能挨着,挨过去就好了。   而随着时间的过去,凤笙的腰疼一天比一天严重,若是平躺在床上,光凭她自己已经没办法坐起来了,必须得有人拉着借力,即是如此,也疼得半天缓不过来劲儿。连王太医都说没办法,似乎真就没办法了,倒是下面人贡了个偏方,每天用热水敷,可以轻微的按一按,但不可过重,每天多散步。   自此,给凤笙按摩这活儿就是魏王的,散步也是他陪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进入了冬月,凤笙也怀了八个多月了,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件事,大皇子府的嫡子没了。   这孩子在大皇子膝下排行为三,今年不到四岁,是大皇子妃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儿子。宋氏在子嗣上一直不顺,以前倒怀过两胎,俱都小产,好不容易怀上这一胎,千小心万谨慎把孩子生下,终于得偿所愿,平时看得跟眼睛珠子似的,谁也没想到会死于一场风寒。   也是孩子太小,本来幼童的夭折率就极高,皇宫里夭折小产的孩子更是不计其数,都是见怪不怪了,可刀子割在自己身上才知道肉疼,所以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宋氏当即就垮了。   消息传来,大家都觉得挺惋惜。   不管平时再是对头有仇,到底和孩子无关,本来作为妯娌,凤笙该去一趟的,可她怀着身子,实在不方便,就让梁王妃代为表示了下惋惜之意作罢。   到了冬至这日,惯例是要祭天,凤笙跟着魏王一同进宫。   她是有阵子没来看丽皇贵妃了,借着机会来看看,魏王将她送到咸福宫,就匆匆走了,知秋扶着她往正殿走去。   还没走到近前,守在殿门前的宫女灵芝看见她,忙迎了上来。   “请王妃安,娘娘昨儿还念着王妃,没曾想今儿就来了。外面天冷,王妃快随奴婢进来,娘娘在东暖阁。”   凤笙经常来,咸福宫上上下下都认识她,久而久之连通报都不用了。凤笙跟着灵芝去了东暖阁,还没到地方就隔着珠帘,见丽皇贵妃坐在炕上径自出神的模样。   “母妃。”   丽皇贵回过神,道:“怎么这时候来了,外面这么冷,我不是说不方便就不要折腾着进宫,小心动了胎气。”   凤笙笑着道:“实在是在府里憋太久了,今儿冬至殿下进宫,我便随着来了。”   “快坐下。”   丽皇贵妃让凤笙坐在她对面,命人又是拿软枕,又是拿脚踏,尽量让凤笙坐的舒适一点,她刚生完一胎没多久,十分清楚这个月份的妇人有多遭罪。   等凤笙坐舒服了,又问她这阵子身子如何,吃得好睡得好不,反正是事无巨细。凤笙一一回答,丽皇贵妃听完放下心来,婆媳二人才说起别的闲话。   这期间有个妃嫔突然来了,丽皇贵妃怕扰了凤笙,便让她坐着,去了西暖阁见对方,又让倩如在这里照看着凤笙。   等丽皇贵妃走后,凤笙才看了倩如一眼,问她皇贵妃到底怎么了。凤笙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出些异样的,只是有点琢磨不准。   倩如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是不是母妃交代不能说?”   “那倒也不是,其实奴婢也不好说这事。”   见此,凤笙也不好勉强:“不好说那就算了。”   偏偏倩如还是忍不住,大抵也是有委屈了,咬着牙低声把大概说了一遍。   “这话逢着别人,奴婢也不敢说,说出来不是惹人笑话,就是大逆不道。关键是那位太会作妖,陛下又看着她身份给她体面,奴婢瞧着娘娘恐怕心里不太舒服。”   听了这话,凤笙苦笑,这事还真不是旁人能插嘴的,甚至拿来议论都不该,怪不得倩如会憋成这样。   其实还是和陈皇后有关,认真的说和大皇子府上失了嫡子,大皇子妃又重病有关。陈皇后失了嫡亲的孙子,自然也伤心难过,再联合陈家之前越过皇后也想认回丽皇贵妃的事,而且自打那次后,陈皇后就像开了窍似的,以前多少拘着架子在乎颜面,现在架子不要了,颜面也不要了,阖宫上下找着刷存在感。   有时候够‘惨’,其实也是一种优势,至少中宫一系的‘惨’,让建平帝心软了。大抵是出于怜悯心态,最近建平帝对陈皇后颇多优待,已经很久没去过坤宁宫了,最近连着去了两次。   宫里的人都是闻着风,就能知道肉香。这不,眼瞅着陈皇后的东风又刮起来了,虽还没有压倒西风,但下面颇为躁动不安,都等着看风向。   “王妃您不知道,娘娘隐忍惯了,有什么苦都是往心里憋,奴婢这阵子见娘娘有些不对劲,可娘娘又不说,让奴婢来看,恐怕十有八九跟这事有关。”   凤笙心里暗叹了一口,觉得倩如肯定是想差了,恐怕丽皇贵妃为了争风头是假,吃醋了是真。   只是这醋里含着铁渣子,说不得吐不得又咽不下去,一个做妾的吃正妻的醋,这叫什么事?这种事没办法宽慰,只能自己想开。   凤笙也不好点醒倩如,只能让她不要多想。等丽皇贵妃回来了,她仿若无事一般和她说起十六皇子,又说给肚里孩子做衣裳什么的。   提起这事,丽皇贵妃来了兴致,让倩如命人拿了许多小孩子的衣裳来,都是这阵子她命身边宫女们做的,凤笙瞅了下,大的小的里里外外都有,还有些旧衣裳,似乎是十六皇子穿过的。   “小孩子穿旧衣服好,软和。我让人都洗了晒过了,等会你出宫带回去。”   “谢谢娘,其实我和王爷也备了,只是没娘准备的好。”   “会说话,其实还不是一样。”说是这么说,丽皇贵妃却很高兴。   时候还早,凤笙就又和皇贵妃说起书院的女子馆来。   闲话本就是没话找话说,她说了说小银子,说了说花儿,女人本就悲天怜悯,又感同身受,自然颇为感叹。   丽皇贵妃甚至也给出了主意,还说用她的私房银子补贴给孩子们补贴一二,都养着也是没什么,凤笙也就推心置腹与她说了些自己的想法,什么学以致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等等诸多。   皇贵妃虽出身不好,但瘦马也不是人人能当,一等的瘦马识文断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以凤笙说得道理她也都懂。   就这么一面说着闲话,时间也就渐渐过去了,凤笙对倩如眨了眨眼。倩如也会意过来,这事还是得转移皇贵妃的注意力,让她没功夫去想,自然就不想了。   后来皇贵妃似乎也明白了凤笙的意图,心里颇为感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暗自道这个儿媳妇娶的好,当初魏王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娶她,似乎也不是没有原因。   *   王太医推测出的产期在除夕前后,也因此过了腊八以后,别的府上都是忙年事,唯独魏王府忙着王妃临产之事。   稳婆早就找好了,除了从宫里找了两个老接生嬷嬷外,魏王还命人去别处请了两个。奶娘备了四个,产房以及生产要用的物什一一齐备,就等着凤笙发动。   一直等到除夕当天,凤笙还是没动静,夫妻二人商量了下,今晚的家宴不能缺席,所以凤笙还进宫吃了个家宴。   到了初一,乃众命妇进宫朝贺之日,本来丽皇贵妃说让她在府里歇着,凤笙实在不想落人口实,所以初一这一日她也进了宫,去给陈皇后请安时,看得出对方很吃惊,甚至隐隐有些失望。   现如今看这宫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斗看久了,凤笙也能看出点意思。   陈皇后这是变了套路,若说以前她自傲于自己发妻元后的身份,不管是思维模式还是处事手段,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现在摒弃了一切,无所不用其极的她,才是真正可怕的时候。   她甚至有点忧心皇贵妃会不会吃亏,之后看见皇贵妃淡定从容的眼神,她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二人是几十年的老对手,只要她和魏王不给皇贵妃拖后腿,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她现在就在不拖后腿,也因此之后几日她都要求一定要进宫,该出现的场合一个不拉,免得落人口舌。   一直到正月十四这一日晚上,她终于发动了,可能就如同稳婆说的那样,她的活动量大,所以生产十分顺利。   次日天刚破晓之际,她诞下一名男丁,母子平安。 第102章   凤笙一直觉得这世上大抵没什么事能难到自己, 这不是狂妄, 而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只要有心,总能做成。   可自打生了珒哥儿, 她觉得自己的信心受到了挑战。   珒,是建平帝取的名, 寓意美玉。皇家的孩子都是这样, 名字里多多少少都有寓意, 这名本该魏王自己取的,因为建平帝极少会为一个孙子赐下名, 即使是小十六当时出生,也是先取小名,大名快满周岁才有, 这与现在的孩童总是夭折有关。   魏王和凤笙商量了许久, 挑了几个名字,男女都有, 建平帝突如其来的赐名,让两人选好的名儿彻底泡汤。   名字是在珒哥儿洗三时赐下的, 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珒哥儿生下来便大, 接生嬷嬷说不像刚出生的孩子,凤笙没见过几个初生儿,只当对方是奉承, 为了讨几个赏钱, 等满月酒那日抱出来, 人人都这么说,她便有些相信了。   一直到珒哥儿见风长似的,还不足三个月,奶娘已经快抱不动了,她才意识到珒哥儿似乎有点胖。   可能是在娘胎里养得好,可能是底子好,也可能是奶娘的奶水好,珒哥儿吃得圆滚滚的,小胳膊小腿儿藕节似的,也有劲儿,给他换尿布时他若是闹腾,一脚就能把人给踹疼了。   她小时候肯定不是这样的,凤笙不止一次听她娘说过,她身子不好,所以她小时候生下来很小,养了很久才养得和一般孩子那么大,她猜测是随了魏王。   但是看着襁褓里肉嘟嘟的小脸蛋,胖得已经快看不清眼睛轮廓的小肉球,这话她没敢当魏王说,就是冲着皇贵妃说了几句,皇贵妃倒不嫌珒哥儿胖,反而十分高兴,因着小十六生下来挺小的,皇贵妃一度担心养不活。   她摸着珒哥儿的胖脸蛋,一边对凤笙说,说这就是随了魏王,说魏王刚生下来也小,那会儿她还住在皇后的宫里,当时皇后的二皇子刚没了,宫里上上下下都不待见她。   只有一个小丫头侍候她,那小丫头太小,也不懂女人坐月子的事,没有人照料她,都是厨房里给什么吃什么。当时连奶娘都没给她拨一个,开始就靠自己喂奶,她怕营养不够,就多吃饭,吃很多饭和肉,都是很普通的吃食,但奶水却被她养得很充足,不怕孩子吃不饱。   本来小小的魏王,就这么被她喂了三个月,像吹了气似的长,满百日的时候她已经抱不动了。   皇贵妃一边说,一边给凤笙比划。   凤笙估摸了下,跟珒哥儿差不多大,她顿时松了口气,心想下次宗钺再嫌弃儿子,她就说跟他小时候一样,看他还有什么脸嫌弃。   可能想得太美,眉宇间不自己露了些出来,皇贵妃就好奇问她想什么。凤笙不愿意骗皇贵妃,就把魏王嫌弃珒哥儿的事说了下,说得很含糊,但大致的意思还是清楚的。   皇贵妃笑了起来,笑得凤笙既莫名其妙,又有点窘。   “娘……”   “好了,娘不笑你了,小夫妻的事娘不管。”   其实凤笙多少也明白点儿皇贵妃在笑什么,她也觉得宗钺有点幼稚,那么大的人了成天跟个奶娃吃醋,还和她闹脾气,非得她哄着,他心里才算舒坦。   只是这到底是闺房里的事,当着外人是不好讲的,哪怕是皇贵妃,凤笙也只能当做不明白,支吾着把这茬略过去。   正说着话,魏王来了,来接凤笙回去。   两人和皇贵妃道别,离开咸福宫。   今天是带了奶娘来的,可马车只有出了宫才能坐,就凭着奶娘的力气,根本没办法把珒哥儿抱出宫,魏王索性把儿子接过来,让珒哥儿趴在他肩头上。   珒哥儿喜欢趴在爹的肩头上,这个月份的奶娃已经能看出些喜恶,可能因为凤笙、奶娘和丫鬟们都是女的,个头不高,力气也不大,抱着他都是颤颤巍巍的,生怕把他摔了,魏王的高个头,结实的肩膀和有力的手臂,十分惹他喜欢。   再加上满了百日的奶娃,已经可以竖着抱了,看惯了高处的风景,哪里还能接受突然矮了一截。每次珒哥儿趴在魏王肩头时,总是会噢噢啊啊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然后对着凤笙咯咯直笑,笑得小胖脸皱成一团,又可爱又丑。   凤笙有点叹息,她和宗钺长得都还算俊来着,可千万别生了个丑孩子。   这事让她有点忧心忡忡的,回去魏王问她怎么了,她也就照实说了。魏王瞅着她,眼神有点奇怪,半晌才说了一句尽瞎想。   可别看魏王这么对凤笙说,扭头看看躺在炕上,小脸憋得通红,想翻个身的珒哥儿,他莫名也有这种担忧。   另一头,魏王其实是和建平帝一同来的。   他这趟进宫本就是去见建平帝,听闻他要去咸福宫,建平帝便同他一起来了。两人到时,殿门外的小太监正想通报,建平帝挥了下手,顿时捏住了嗓子。   然后父子俩就听到一段婆婆当着儿媳埋汰儿子的往事,一个有点尴尬,另一个也有点尴尬,也因此魏王进去时,建平帝站在外面没动。   一直到魏王带着妻儿走了,建平帝才走进去。   “陛下怎么会这时候来了?”问是这么问,其实皇贵妃怎么可能不知道父子俩是一同来的,建平帝为何不当时进去,自然不用多问。   “那会儿让你受苦了。”   皇贵妃心道果然,面上却是笑着:“陛下说的什么话。”   可建平帝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人是皇后主动给的,前两回他是拒了的,他是太子,什么样国色天香的女人没见过,在女色上比较克制,也比较讲究,再怎么吃相难看也不会幸了皇后身边的人。   可皇后却似乎是认真的,他看出她的认真,也知道她为何这么做,所以第三回他没拒。本来不过就是走个过场,除了这个人比想象中更美味,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却撞见皇后身边的宫女给她脸色看。   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怎可能是狂妄之辈,自然是有人授予。皇后一边把人往他身边送,一边背地给人脸色,在当时还是太子的建平帝心里,皇后睿智温柔大度并善解人意,宫里乃至高门大户中,主母有孕利用身边的下人固宠,这种事枚不胜举,既然做好了决定,为何又事后变脸。   也许那个时候,建平帝对皇后的就有了些想法。   不过皇后到底是他正妻,他没必要为了个玩意儿和皇后闹得不愉快,便不再去找她,只有皇后提了,他才会去。后来她有了身子,皇后又生下二皇子,她快临产时,二皇子没了。   他有次去看皇后,见到过她一次,那么瘦小的人挺着一个很大的肚子,他便吩咐下面人精心些小心看顾。后来她生魏王的时候,他没去,因为那时候皇后刚丢了二皇子,满月时去看了一眼,可那阵子朝廷有事,他也没怎么上心。   再次见到她和魏王,那会儿魏王已经百日了,吃得白白胖胖,他心想皇后还是大度的,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场事。   却又不觉得意外,因为这么多年来,皇后的伪装早已他面前掉的不剩,之所以不捅破不过是顾念夫妻一场。   “为什么不主动说?”   这话让建平帝含着嗓子里没问出来,有什么好问的呢,说了又能怎样,也许当时他根本不会相信,也许他反而会以为这是她故意争宠的手段。生在这宫里太多年,每一张如花似的娇颜下都各有心思,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利用孩子的也不再少数。   他看得太多,心里装满了对人性的质疑,可恰恰是这样,随着这么一年年过去,对这个柔弱的女人越来越上心,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太多。   这种心思很奇怪,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觉得对不起人,他明明觉得不应该,却纵容了这种心思。在这种心思的作祟下,再加上他最近颇为优待中宫一系,他竟有种莫名其妙的心虚。   “你也不要总是看着小十六,朕不是让你协理六宫事宜,没事时帮皇后管管就是。”   皇贵妃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小十六还小,再说了娘娘不是打理得极好。娘娘没精力也就罢,既然有精力,臣妾再过多插手,未免有些太不识趣。”   “谁说你不识趣?”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却哼哼地吹胡子瞪眼睛。   皇贵妃笑了笑,似乎也看出他的色厉内荏,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摸了摸鼻子:“既然你嫌麻烦,那就不管了,皇后其实就是好强,明明身子不济还喜欢硬撑。朕这几回去看她,就是看看她身子如何。”   皇贵妃眨了眨眼,这是在解释?   不管是不是,她也不愿多想。   “娘娘从小聪慧,是被当做主母被家里教着的,不像妾身,妾身什么也不懂,所以与其添乱,不如好好看着小十六。魏王如今也有后了,珒哥儿让凤儿那孩子养得极好,看着就像魏王小时候……”   皇贵妃和建平帝说起家常来,他一面听着,却不免想到陈家的事。   皇后因为陈家向皇贵妃示好,觉得自己委屈,其实她何尝不委屈,小时候丢了,吃了那么多苦,跟了他其实也没享到几年福,一直被皇后压着,在宫里为人处世小心翼翼,生怕碍了皇后的眼,他却因为这两年皇贵妃风头太过,想借着皇后压一压她,免得魏王也免得下面人动了不该有的心事。   “陛下,陛下……”   建平帝回过神来,看到的就是皇贵妃望着自己的美目。   “朕走神了,朕突然想起派到扬州的人过阵子就会回来,他们说查到一些东西,和当年的事有关。”   皇贵妃目光闪了闪:“是和陈家有关?”   建平帝也没瞒她,点点头。   他历来是个不喜欢别人跟自己耍心眼的性子,而那次陈家竟然在皇帝头上动土,手段拙劣到让建平帝叹为观止,怪不得近些年陈家大不如以前,是能拿得出手会办事的人太少。   可陈家的手段虽拙劣,却无懈可击,所以皇贵妃这边只能支吾着,一直没给个明话。但建平帝不是个喜欢糊涂的性子,便私下命人去查这件事了,因为时间太久,十分不好查,也就最近才查出了些结果。   “其实妾身对自己的身世如何并不好奇,也没有想认亲的心思。您知道娘娘的性子,不管是不是,她都不愿意我是,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建平帝皱起眉:“她愿不愿意跟你没关系,你的事不用她愿意。”   见此,皇贵妃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103章   民间有俗话, 三翻六坐七滚八爬,三个月的孩子应该会翻身才对, 珒哥儿却不会。其实也不是不会,就是可能太胖了, 他翻得很吃力。十次里头可能成功两回, 剩下的都是在快要翻过来与翻不过来中挣扎。   就好像现在, 这孩子也是个倔强的,翻不过去也就算了, 等下再试就是,他却不干,一手抓着魏王的衣角,径自使劲儿,已经卡在那有一会儿了, 凤笙看不下去,决定帮他一下。   哪知手还没伸去,就被魏王看了一眼,明显是在制止。   “你看他那可怜样儿。”   凤笙指了指小脸憋得通红的儿子, 当爹的难道就不心疼?   “有志者事竟成, 连这点小事都没毅力, 以后谈何做大事。”   听到这话时, 凤笙正端了茶来喝, 差点没一口喷出去。   “他才多大, 你想让他做什么大事?”   “毅力要从小锻炼。”魏王道。   “原来娘当初就是这么锻炼你的, 可我怎么听娘说你小时候又贪吃又贪睡, 像珒哥儿这么大的时候,一天里有半数以上都在睡,所以才会吃得跟他一样胖。”   被她说小时候胖,魏王莫名有一种羞耻感,只能佯装无事道:“珒哥儿胖?奶娃子都是这样,等再长大些就长开了。”   “你看小十六都不这样,他胖得奶娘都快抱不动了,”凤笙说着,伸手去捏了捏珒哥儿露在外面的小胖屁股蛋,“瞧瞧这小屁股胖的,肉乎乎的。”   奶娃的皮肤细嫩,尤其是小屁股上的皮肤最细嫩,凤笙捏得有些乐不思蜀,边捏着边跟魏王说话。可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了,魏王竟然没接腔,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就见他眼神幽幽地看着她。   再去看手指下的小胖肉,联想起方才她说魏王小时候跟珒哥儿一样,那是不是魏王幼时的小屁股蛋也是这么多肉?   小胖肉,魏王!   凤笙的脸轰地一下就红了,她佯装镇定地收回手,又去端茶喝。   魏王叫人把珒哥儿抱走了,室中只剩下两人,这行举里的意思太明显,凤笙想忽略都没办法忽略掉,只能往旁边挪了挪,再挪一挪。   “你跑什么?”   不知何时,魏王竟过来了,凤笙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他是怎么速度越过那炕几,出现在她身边。   “我没跑啊,”她干笑着,伸手去挡,“你想干什么,现在天还没黑。”   他一脸镇定,十分淡然:“没什么,我就看你那么喜欢捏珒哥儿。”   凤笙继续干笑:“我就是随便捏一下。”还没忘把手往背后藏。   “那你心虚个什么劲儿?”   “我没心虚,我哪有心虚?”   他将她拉到面前来,眼神危险地盯着她看:“你刚才捏珒哥儿时,是不是在想本王小时候?”   “怎么可能,我想你小时候做什么。”她说得十分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心里却在想这个人这么神,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你敢说你没有?那你脸红什么?”   “我脸红了吗?”凤笙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还特意摸了摸脸颊,“那可能是我刚才喝茶时喝热了。”   她这么会狡辩,反正魏王已经是放弃让她坦白从宽了,他选择了更直接,把人抱过来堵上去。   直到彼此呼吸都不稳了,魏王抵着她额头说:“反正本王认定你没想好事,你就别狡辩了。”   *   自打有了珒哥儿以后,凤笙每次去书院总是来去匆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一待就是一日。   这天她正准备去书院,刚出王府大门,就碰到了韩英。   她见韩英神色匆匆,像是发生了什么事,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小银子闯祸了。   小银子虽在书院里读书,但和以前结交的那些乞丐们并没有断掉来往,每次休沐之时总会往外面跑。她没有触犯书院里的规矩,也不是偷跑出去,所以女子馆的先生也不好拘着。   昨日便是馆中休沐,小银子出去后一直没回来,本来韩英还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又没地方去寻,谁知刚这么想着,有个小乞丐来书院求助,说小银子因为惹到惹不起的人,被人抓走了。   那小乞丐年纪不大,说得也不太清楚,韩英问了半天也只知道人是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走了,好像是说小银子他们偷了谁的玉佩。   韩英不过是个女流之辈,也没有什么关系,倒是可以去找副山长,但怕管谦因此嫌恶了小银子,不利于她以后在书院待下去,于是便来找了凤笙。   “那到底是不是他们偷了别人的东西?”   “王妃,我还是了解小银子的,这孩子不会偷别人的东西。”韩英道,对一旁招了招手,从不远处跑过来一个小乞丐。   他身上弄得很脏,脸糊得像只小花猫,年纪不大,估计和小银子差不多大小。凤笙经过韩英的解释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小豆子,以前小银子经常从书院里往外偷跑,据说就是去看小豆子。   韩英让小豆子把自己知道的事说一遍,小豆子哪里见过王妃这等贵人,吓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倒是鼓起勇气说了,却说不出所以然,按照小豆子的说法,他们一起的人没人偷玉佩,也不知道那碎掉的玉佩怎么会出现在他们经常待的那个破庙里。   也是凑巧,小银子前脚回破庙,后脚就来了官兵,他是因为出去方便才躲过一劫。小豆子也清楚和官府扯上关系,想什么办法都没用,听小银子说晋江书院的先生们都极好,才会贸然去书院里求助。   那就是有人故意栽赃了?又或者是有人偷了玉佩,但同伴不知道,可官府那边又是怎么知道的,还能去抓出个现行?   不过这些信息倒是让凤笙知道小银子是无辜的,她也就可以出手帮忙了。   事不宜迟,凤笙让人去前院回事处叫了个下人,就带着一众人去了五城兵马司。   所谓的五城兵马司,其实是统称,正确的应该是东、南、西、北、中城兵马指挥司,专司京城巡捕缉盗、防火巡城之事,虽然五城兵马司管的事挺杂的,但是抓一群乞丐也用上五城兵马司,就有些大材小用了。   小豆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城兵马司抓的人,只知道是往西城去了,凤笙就先去了西城兵马司衙门。到了地方,她也没下车,让回事处的下人领着小豆子进去找人,她和韩英则在外面等着。   虽是个下人,代表着魏王府来此地,就不是普通下人。回事处专司王府宾客宴请之类的迎来送往,和各处都少不了打交道,也清楚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是些京油子,当然这是指底层,实则能坐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位置的,大多都是皇亲国戚。   进去后,也没废话,先报上来历,又点明了其中有个女学生是晋江书院的,五城兵马司抓盗贼也就抓盗贼,竟把书院的学生也给抓了。   殊不知兵马司衙门里的人,也在嘀咕这事,晋江书院如今在京城的风头自是不提,书院学生的衣衫都是统一配备的,格外与一般人不同。   苍青色的底儿,宽袍大袖的式样,衣襟和袖口还多了条皂色的宽滚边,腰间是同色的腰带。   有些像似生员衫,却又不是。   在正面衣襟上,有青色纹路的刺绣,乍一看去像某种花纹,实际上是凤笙亲手设计的,以晋江书院为名的符号,也算是一种标识。   当时出面的差役也没细看,就把人带回来了,回来后才知道是晋江书院的学生,又是个女娃子,有人提议问清楚事就把人放了,谁知道小银子却不走,非说他们抓错了人,是有人故意栽赃,于是这局面就僵住了,才会关了她一日。   等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王府的下人匆匆出来了,把事情大概禀报了一下。   人确实就在这,但小银子不走,说他们是被人诬陷,没有找到真凶,他们若是无缘无故就离开了,这事就成了悬案。   这下人脸上残留着不可思议,似乎很不能理解这群乞丐为何如此不识趣。人是兵马司抓的,现在王府出面要人,人家也愿意放人,其本身也没吃什么亏,现在反倒不走了。   还想如何?难道还想仗着王府的势胡搅蛮缠?   他虽碍着尊卑有别没说什么,但凤笙只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挂着王府的名头走出去,大小也是一号人物。他们吃不了亏,自然也没受过什么辱,当然不明白屈辱感以及被冤枉的滋味。   也许明白,但这群人地位低于他,所以并不愿意去想,让他来看能让王府出面要人就是祖坟上冒青烟,还想怎么样。   “王妃,要不我进去看看?”韩英道。   “罢了,我同你一起去。”见韩英似乎想阻止,她又道:“我挺好奇这丫头想干什么。”   *   其实小银子现在心里也直打鼓,她知道王府的人出面,肯定是王妃知道了。   王妃在她心里是个很好的人,书院里的人对她都很好,她其实并不想麻烦她们,可是当麻烦与被冤枉并列在一起,她认为洗清冤屈重要些。   可惜这种坚持在面对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凤笙,却变成了站立难安。   “我是晋江书院的学生,我有义务要维护书院的声誉,事情没有查清楚,就这么无缘无故被抓又被放,若是被外人知晓,恐有碍书院声誉。”她梗着颈子,却低垂着眼睑说,小脸上写满了倔强。   凤笙没有戳破她的小心思,笑了笑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还自己,也还大家一个清白。”   “小银子,要不就算了,能放出去就不错了,要什么清白。”站在她身后,一个瘸腿的中年乞丐小声道。   “就是,多大点事。”   “乞丐要什么清白,反正又没挨打。”   因着魏王妃突然驾临,这间屋子里的气氛格外凝重,衙役们都低着头站在那儿,这些乞丐们说话也都是小心翼翼的。可因为屋子太安静,自然所有人都听见了。   “乞丐怎么了,乞丐就能被想抓就抓,想放就放?”大抵与以前的经历有关,提到这些小银子似乎有些激愤。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穿着吏目的衣裳,行事匆匆,满脸恭敬,见到凤笙就忙拱手行了礼。   “不知王妃前来,小的有失远迎,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大人都不在,小的暂时管着衙门里的事,王妃您有事请吩咐,小的必定鞍前马后为您效劳。”   凤笙没说话。   旁边上来个衙役将这吏目拉到一旁耳语片刻。这吏目也是个戏多的,当即就大声说查,严查,必须把事情查清楚。   凤笙走到小银子面前,看着她道:“你不忿这些人势力,为权势折腰,又不忿自己被冤枉,想还自己和大家一个清白。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做,靠着自己的能力还给自己一个公道。”   小银子没料到凤笙会这么说,抬头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没有信心?”   “我只是个小孩子。”   狡猾的丫头。凤笙不在意笑了笑:“你人小心大,要对自己有信心。这些人你都可以用,靠着你自己的智慧去做,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不成,就老老实实跟韩讲书回书院去。”   “好。”   小银子点点头,很郑重对凤笙说:“我一定不会让王妃失望。” 第104章   一场在别人眼里可能是闹剧的事, 就这么开始了。   凤笙没有回去,她和小银子约定的是一个下午的时间,以太阳落山为限,她也就没有来回折腾, 在兵马司衙门附近找了个茶楼坐着喝茶听评书。   在临近太阳落山之前, 小银子和一个差役匆匆赶到。还是年纪太小了,藏不住事, 所以凤笙仅从她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办成了。   “我做到了。”   这其实就是一个局,事情还是和小银子有关。   原来自打小银子去了晋江书院读书,简直是大变模样,她又经常往那个破庙里跑,这一切都落在另一帮乞丐的眼里。   乞丐之间存在拉帮结派, 争抢地盘, 小银子这群人就跟另一帮乞丐有仇。眼见小银子发达了, 便不免有人在她身上动心思,知道小银子小归小,但十分难缠也机灵,在她身上不容易下手,那帮乞丐就利用他们的一个同伴设了个局。   局很简单, 他们偷了一个富家公子的玉佩,栽赃给了小银子他们。在京城, 随便掉个牌匾下来就能砸到几个当官, 这富家公子的爹就是个小官, 他本人和西城兵马司里某个差役也有点关系, 就报了官。   也是赶得凑巧,小银子前脚回去,后脚兵马司的人就来了,找到已经碎掉的玉佩,彻底坐实了偷盗之名,便把小银子这一伙人都给抓走了。   至于小银子的同伴为何会陷害伙伴,这还是跟乞丐们的陋习有关,会去当乞丐的除了孤儿和残疾,好手好脚的身上多少都有些毛病,这个人就是因为赌才会败光了家产当乞丐。   可惜狗改不了吃屎,每次好不容易弄点银子,他都会去赌,做着一日暴富回到以前生活的美梦,实则输多赢少,甚至会欠下赌债。这次就是因为欠了那伙乞丐的钱,才会里应外合坑害伙伴。   局很简单,事情也不复杂,不过以小银子这个年纪,能把事情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十分不容易。   “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何在书院里读书了,还是总跟这些人来往?当然,并不是说你改变了处境,就该抛弃旧时的伙伴,实际上你应该知道你们往后不是一类人。还是说,其实你本心来书院读书,就是为了混一年的食宿?”   小银子没料到凤笙会问这个,且问得这么尖锐。也许她刚开始确实是这种想法,可在书院里生活下来,她是喜欢这个地方的。   “我听人说读书就能有出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都是男的,没有女娃,我想让小豆子去读书,但我们没有钱,所以听到有书院收女学生,还管吃管住,就来了。”   至于为何总往外面跑,还和那群乞丐来往?她能说她怕有一天,或是交不起束脩,或是被书院所厌恶,必须得离开书院,所以她不想和以前断了联系,甚至还总是告诉自己,她就是为了这一年的管吃管住才会来的,即使走了也没关系。   这些话太难以启齿了,小银子扣着手低头不说话。   凤笙看着她,想了想问:“你姓什么?”   小银子一愣,道:“我姓殷。”   捡她的老乞丐在她襁褓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就写了个殷字。小银子其实就是小殷子,只是念久了再加上对乞丐们来说,银子是好东西,她就叫小银子了。   “殷?那我再赐你一个字,宁。以后你就叫殷宁吧,平安、宁谧、安宁的意思。”   “殷宁?”   “喜欢吗?”   小银子很高兴,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   “我和韩讲书商量过,馆里的孩子大多家境不太好,但书院不可能一直免除束脩,这对其他学生不公平,所以书院会提供一些活儿给需要的人做,用来抵扣束脩以及食宿的花销。你那个同伴叫小豆子?他似乎比你小点,现在男子馆不招幼童,但后续可能会开设启蒙馆,可以让他先跟着你们读书,等再大一些,便并去其他馆。”   “王妃的意思小豆子能和我一起读书?”   凤笙点点头。   小银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谢谢王妃,谢谢您,我和小豆子一定会认真读书,努力干活的。”   “我记着你的话,以后不要再三心二意了,也别总想着就是来混吃混喝。”   这话说得小银子十分不好意思,小脸红了一片。   “好了,我让人送你回书院,你也可以去接小豆子一起,剩下的事自会有人处理。”   等小银子被人领走后,一个人走到凤笙身边坐下。   正是魏王。   他是回府后听说了这事,才找过来的。   “你出来一趟就是做这事?”   “她那不服输的样子,有些像我小时候。”   “我以为你要收她当徒弟。”   “收徒?”凤笙眨了眨眼,“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既然当时没说,我还是再给她点考验,看看再说。”   *   凤笙和魏王刚歇下,德财突然来了。   魏王在宫里有钉子这事,凤笙知道,也知道这些钉子时不时会往王府传些消息,但是极少,因为有皇贵妃在,有什么事从她那里就知道了。   可这次的事恰恰和皇贵妃有关,宫里那边也没闹大,许多人都不知道,但这件事至关重要,很可能影响以后的局势。   陈家人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本来是想对皇贵妃示好,让她和皇后联手,或是复辟废太子,或者就了魏王。这种想法没什么错,事情真相也没有弄虚作假,皇贵妃确实是陈家的血脉,毋庸置疑。   可偏偏在皇贵妃当年是怎么丢的这事上,出了一个很大的岔子。   当初消息传出时,外面有流言蜚语说与后宅阴私有关,不然好好的一个富家千金怎会丢,事情还真就是这样。   下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家老太爷的发妻,陈家如今的老夫人,陈皇后的亲娘,陈老夫人。   当年那贵妾乃陈老太爷的表妹,十分受宠,不光受当时的老夫人喜欢,老太爷也与她是青梅竹马的情分。陈老夫人因妒生恨,借着一次出去上香的机会,暗中买通了人扮作土匪劫道,因为有护卫护着有惊无险,可在这个过程中却丢了个庶出的姑娘。   为了遮丑,陈家人对这事秘而不宣,事后那贵妾因为心中郁郁撒手人寰,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想到当初丢了的庶女,成了皇贵妃,还生了两个皇子,最奇妙的是陈家嫡出的姑娘陈皇后不中用了,陈家竟动了认回皇贵妃的心思,闹出这一场认亲的事,让整件事彻底变得无法收场。   不光陈老夫人没办法收场,陈皇后也没办法收场。   因为当日陈老夫人是带着女儿一同去上香的,本来皇贵妃不该去,是幼年的陈皇后拉着妹妹同去,这么一来那贵妾才没跟去,让女儿落了单。   当然,去恶意猜测当年不过几岁的陈皇后心机深沉,帮着亲娘害人,不过是听闻了这件事后人们无聊的揣测,可恰恰是揣测最为可怕。   因为事已境迁其中过程都已不得而知,只知道其中几个重点环节,但光这几个重点环节,已经足以让人散发出无穷的想象了。   *   德财下去了,魏王掀了帐子,回到床榻上。   凤笙也醒了,睁着眼睛看他。   “你说这事……”   “你觉得是母妃做的?”魏王太了解凤笙了,所以见她犹犹豫豫开口,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母妃,是我。”   好吧,魏王算是给凤笙丢了个霹雳。   索性也睡不着了,她拽过床脚的衣裳披上,半坐了起来。   “事情是真的,只是母妃并不是不记得当年的事,她只是不愿意认陈家的人罢了,才会谎称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有了皇贵妃这个事主,再重新布个局不要太简单,当年有那群假扮土匪的人,人也不会都死了,总能找出一个,再往元平帝手下送,真相自然大白。   “那这事母妃知道?”   “知道这事的只有她和我,我也是那次事后才知晓来龙去脉,母妃瞒得太紧了,而陈家人太过分。其实没人想揭破这件事,与其去报复他们,不如自扫门前雪,也免得招来无尽是非,可他们偏偏喜欢往上撞,既然往上撞,那就成全他们。”   凤笙有些唏嘘,以前她很奇怪魏王对待陈皇后的态度,人前也就罢,人后淡漠中总是夹杂着一丝不显的怨愤,她只当是陈皇后压着皇贵妃太久,现在看来事情远不止是这样。   当年陈皇后在其中到底有没有做什么,她是不是早就知道皇贵妃是陈家的女儿,才会一直锲而不舍想把皇贵妃和魏王都踩在脚下?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经此一事,没有也是有了,而这个局针对的根本不是陈家人,而是陈皇后。   但是凤笙还是很好奇,陈皇后当年是不是帮凶?   魏王看了她一眼,“怎么好奇这事?”   凤笙讪讪的,她能说她是好奇吗?当然好奇的不是陈皇后是不是帮凶,而是如果她是帮凶,在皇贵妃也知道的情况下,皇贵妃是如何才能保持平静的心态去面对这个‘姐姐’。   “这事连母妃也说不清楚,时间太久,记忆也太模糊,她只记得当年这个嫡出的姐姐对她不错。”   如果不是不错,皇贵妃当年也不会跟着一同出去,只是再多的好,都在陈老夫人手中坏掉了,没办法做到不生芥蒂,只能尽量不把当年同样年幼的孩子想得恶毒。   也许这就是皇贵妃避免和陈皇后起冲突的原因所在,不过谁又知道她心中到底如何所想。   凤笙叹了口气,和魏王躺了下来,发生这件事,注定两人今夜难眠了。 第105章   难眠的不止她们,还有坤宁宫的主人, 陈皇后。   建平帝向来给这个正妻留面子,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可这一次哪怕是皇贵妃从中拦着, 也没拦住他来坤宁宫这趟。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找到的那个人, 丢到陈皇后面前。   那个人早已被盘问了许多遍, 已经十分有经验了, 自己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起先陈皇后还在质疑大晚上的,建平帝带着个人来给她讲什么故事,听到后面克制不住脸色苍白。   她想解释,想说点什么, 却发现嗓子里似乎卡了东西, 什么也说不出。   一直到建平帝拂袖而去, 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陛下, 此事臣妾真不知晓,你不能听信此人一面之词, 就断定是臣妾所为, 母亲做下的事, 与我何干, 陛下……”   可惜建平帝已经走了,她狼狈地扑到在地上, 无视身边宫女太监们的焦急。一直过了许久, 她才站了起来, 嘴里念念有词道:“此事与我无关,母亲,对只有娘能救我,快,快命人去陈家递消息。”   富春搀着她道:“娘娘,现在宫门早就下钥了,没办法出宫。”   “去,快去想办法,快去啊!”陈皇后歇斯底里地大喊,一面喊一面去推富春,“快去,只有娘能救我,你快去。”   “娘娘,这会儿真的没办法出宫,您先别急,再等等,等天亮后,奴婢便让人出宫。奴婢亲自去,行不行,您别着急。”   富春劝了很久,都劝不住陈皇后,直到她说再这么闹下去,走漏了消息,是时事情就变得没办法收拾了。   建平帝趁夜前来,本就没打算闹大,如果陈皇后再闹腾下去,事情就不好说了。毕竟这宫里钉子眼线无数,谁也不敢保证谁的宫里就一定干净。   “那你记着,天亮后你亲自出宫。”   陈皇后和富春说话的同时,身体克制不住抖颤着。富春哪里见过她这样,只知道一切都完了,现在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也许只有陈家那边有办法救娘娘。   等天亮之后,宫门一开,富春就匆匆忙忙拿了坤宁宫的牌子出宫了。   去了陈家,将事情来龙去脉一说,陈家顿时乱了。   承恩公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当年事发时他尚且年幼,陈家的男丁过了六岁,都会搬到前院去住,以免养于妇人之手。他知道王姨娘,知道父亲很宠爱她,也知道丢了个庶出的妹妹。   但也仅仅是这样,母亲从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他也没想到事情真相竟会是这样。   当然,能处在他这个位置,心中也不会对任何事都轻易听信,所以他当即去找了陈老夫人,将事情一说,一看陈老夫人那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果然是以前做的孽,现在要还了。   也许旁人不清楚,陈家人却知道帝后之间的夫妻情分,早就被这些年太子的事以及宫里的事,磨得丝毫不剩,陈皇后能保持现在的尊荣,全是因为她是建平帝的发妻元后,他依旧为她保留着颜面。   好不容易借着这次大皇子府上的事,博了几分帝王的怜悯,也是陈家人见皇贵妃咬着不认他们,心中生恨暗中做了不少事,引得帝王忌惮心起,再次扶起陈皇后去压皇贵妃的风头。   可这件事的发生,等于提醒了建平帝,他这个发妻他一向认为宽容大度的发妻,是如何的虚伪做作恶心,明明是她们母女二人对不起人家,偏偏摆出一副建平帝宠妾灭妻,皇贵妃得势不饶人的模样。   如此一来,建平帝怎么不恼不恨,这个结果太坏了,可能后续还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那个后果所有人都不敢想。   哪怕陈家人再怎么想认回皇贵妃,也不会舍得丢掉皇后这个位置。   承恩公和陈老夫人母子俩,两对相无言,一个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一个失了力气万念俱灰。到底不管怎样,现实终究得面对,承恩公也不是不孝之人,安慰了老夫人两句,便匆匆离开去想法子了。   ……   室中静得落针可闻。   刘妈妈凑到近前来,低声劝道:“老夫人,不管怎么样,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您还没用早膳,要不老奴让人端些吃的来,就算你心里着急,也得吃饱了才能想出解决的法子。”   陈老夫人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径自出神着。   “老夫人,您别跟自己过不去。”刘妈妈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跟了老夫人一辈子,也算是忠心耿耿了。   老夫人突然动了,拍了拍她的手:“我没有跟自己过不去,我活了一辈子,有儿有女有媳有孙,别人有的我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有,知足了。”   这态度淡定,语气平静,看似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刘妈妈总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事实上她的感觉没错。   陈老夫人能坐到这个位置,不是无知的妇人。   事到如今,她很清楚这件事只有她能解决,只有她能救自己的女儿,还有这么一大家子。   瞅着午后人少的时候,陈老夫人悄悄离开陈府进了宫,并在宫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   陈老夫人是陈皇后的亲娘,也许别的命妇进宫还要先递牌子,再经过宫里宣召才能入宫,她却不用。   所以她长驱直入进了宫,却没有去坤宁宫,而是去了咸福宫。   皇贵妃正在午睡,外面突然闹上了。   等她收到禀报,又穿了衣裳起身,已经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陈老夫人,堂堂一国之母的母亲,竟在咸福宫门口跪了下,一口一个请皇贵妃原谅、赎罪。   能在皇贵妃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都不是蠢的,事情刚发生,倩如就让人去陈老夫人扶起来,无论如何把人先弄进来再说,可陈老夫人打定要这么干,她又上了年纪,古稀之年,谁也不敢对她动手。   “娘娘,是我这个无知的老婆子有眼无珠,是我做错了事,跟皇后没关系,当年她才多大,娘娘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只管找老婆子报就是,万万别连累了皇后。”   咸福宫这场乱子已经惹来许多人注意,旁边几个宫里的宫女太监在宫门外探头探脑。不多时,胡贵妃来了,淑妃德妃也来了。   胡贵妃装得一脸诧异,在边上劝陈老夫人:“老夫人,您这是作甚,有什么事好好说就是,何必这样。”   “就是就是,皇贵妃性格温和,绝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有什么话好好说,您先起来。”   匆匆赶出来,还披着件衣裳的皇贵妃,气得浑身发抖。   陈老夫人也似乎并不是装装样子,无论别人怎么劝都不起来,有人去扶她,她也连连挥手把人搡开,哪里还像个老夫人,倒像是个乡野村妇,撒泼放刁。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还不快去请皇后娘娘。”   说到这个,一直装聋作哑的陈老夫人倒是听见了。   “别去请皇后,这事和皇后没关系,是我和皇贵妃之间的纠葛。皇贵妃,老婆子今日在这里给你赔罪,娘娘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只管找老婆子报就是,别迁怒皇后。”   眼见劝不了陈老夫人,胡贵妃淑妃等几个妃嫔又转头来劝皇贵妃,劝她什么事何至于闹成这样,不管怎么样先原谅了,把人劝起来再说。   她们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若论皇贵妃唯一的心结,大抵就是眼见这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婆子,彼此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怎么原谅?   不是什么事都能拿来做戏装样子,每个人心底都有那么点谁都不能碰触的底线。   皇贵妃被气得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倩如见情况不好,已经命人去请建平帝了,可一直没消息。   而皇贵妃这般表现,更是让唯恐天下不乱的胡贵妃等人洞悉了什么,煽风点火停不住,一时间场面乱得不可开交。   *   凤笙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进宫一趟。   魏王到底是个男人,心思不如女子细腻,自然不明白有时候与大势相比,女子更容易感情用事,她怕皇贵妃心中不好想。   事实证明这么做对了,凤笙进了宫,正领着知秋和被奶娘抱着的珒哥儿,往咸福宫走,路上就碰见许多行事匆匆的太监和宫女们。听他们悄声议论,似乎是咸福宫出了什么事。   见此,凤笙也顾不得耽误了,忙加快了脚步。   等她去了咸福宫,场面正乱着,她也顾不得多看,忙向倩如走过去,低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倩如大概的说一遍,又说派人去请陛下了,但建平帝正在和大臣们议事,消息没递进去。而皇贵妃大概被气狠了,索性进了里面,不闻不问任她们闹。   “王妃,您说这事怎么办?”   能怎么办?明摆着陈老夫人这是想把事情都自己扛起来,又极力想把事情和陈皇后撇清,顺带还想恶心皇贵妃一把,坏了她的名声。今儿这事不管事情真相如何,皇后的亲娘给皇贵妃下跪,在世人眼里就是皇贵妃恶形恶状,逼得人家没有活路,才会出此下策。   想必明日早朝上,会有不少大臣就此事进行弹劾。   ……   胡贵妃淑妃德妃已经走了,想必知道建平帝一时半会来不了,而她们在这里太显眼。也可能是去坤宁宫了,谁也不知道,倒是宫门外看热闹的宫女太监更多了。   珒哥儿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本来胆子挺大的胖小子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奶娘急着想哄他,却怎么也哄不住。   凤笙看着眼前的场景,火气直往脑门上冲。明明是住着皇贵妃的咸福宫,现在乱得像菜市。那边,奉命去劝陈老夫人的宫女太监,已经给她跪下了,那老婆子还是无动于衷地跪在那儿,嘴里高声说着求皇贵妃原谅。   她去把珒哥儿接过来,抱在怀里哄着,一面想着办法。   “你让人去请了太医来,就说娘娘气急攻心厥过去了。”   倩如讶然道:“王妃,能这么说?这么说不是不打自招,明明跟娘娘没关系,也成了心虚。”   凤笙皱着眉,紧抿嘴角:“就这么办,你听我的就是,现在就让人去,装得仓皇失措些。”   “可……”倩如还是很犹豫,但看凤笙严肃的样子,又想起皇贵妃不知一次说王妃是个很聪明的人,再加上皇贵妃进去后不理任何人,实在是没办法了,遂捏着手点点头。   等倩如吩咐下去,凤笙让知秋和奶娘带着珒哥儿进去陪皇贵妃,自己则朝陈老夫人走过去。 第106章   “老夫人。”   陈老夫人没有说话, 她到底上了年纪, 之前折腾了那么久, 早已是精疲力尽。如果旁边有人, 她多说几句也没什么, 可胡贵妃等人竟然走了, 留她一个人在此,旁边的宫女太监倒是多,但没一个人敢上来拉她。   但陈老夫人知道, 她的法子已经奏效了,就如今这势头,不用皇后乃至陈家推波助澜,只凭着宫里其他妃子,就足够皇贵妃吃一壶。   “老夫人。”   “魏王妃你不用再多说了, 今日老婆子是来向皇贵妃请罪,与你无关。”   凤笙笑着在她面前蹲下,道:“老夫人您多想了,我不是来劝您的。我就是看您一大把年纪老糊涂了作死, 心中有些不忍罢了。”   后面这两句话她说得声音极小, 刚好也就陈老夫人听得到,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像看妖怪似的看着凤笙, 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   “老夫人的爱女之心和爱子之心其实都懂, 可惜用错了方法。若是我没猜错, 老夫人打得主意是想把事情跟皇后撇清, 再顺便装一下可怜,以示当年做错事的悔过之心?”   不等陈老夫人回答,她又道:“可惜老夫人高高在上太久了,没有吃过苦,也没有受过罪,即使心里明白怎么做,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多少有些意难平。因为你意难平,你闹了这么一出,因为你意难平,你手段决绝想把皇贵妃往绝路上逼,因为你意难平,即使你想装得可怜,可惜这张脸表现出来还是带着凶恶的狰狞。”   她叹了一口气,笑得有些惆怅:“你算尽人心,把宫里其他人的反应都算进来了,如果我没猜错,这会儿皇后肯定在坤宁宫装病,你们母女二人很有默契,即使不用串通,也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但我其实挺可怜你和皇后娘娘的,一个活了一大把岁数,都是老封君了,孙子甚至重孙都有了,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一个小辈,跪的还是你当年最恨的那个女人的女儿。   “而皇后娘娘,枉她贵为一国之后,享尽天下尊荣,却要牺牲自己的母亲来挽救自己,何等可笑可悲。”   “你——”   凤笙依旧笑着,笑得温和体谅:“老夫人可千万别生气,我不过是替您分析下当下局势,告诉您错在哪儿。”   “不用你在此多费口舌,我想做什么自己清楚!”大抵也知晓自己的话不能落于人耳,陈老夫人声音压得极低。   “你真知道?”   眼前这个女人实在太讨厌了,不管是她的笑,还是她的语气,都刺激着陈老夫人的神经,让她布满了老人斑的枯瘦老手上青筋一跳一跳的。   “你真的知道?”凤笙又重复一次,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你算尽了人心,唯独忘了算一个人,”她往前凑了凑,看着陈老夫人浑浊的双眼,“你忘了把陛下也算进来。”   她的眼睛很黑,泛着波光,像里面含着一汪潭水。陈老夫人甚至能从她瞳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一张错愕隐隐含着恐惧的老脸。   “有着之前的事,你觉得你母女二人在陛下心中是个什么形象?一对卑鄙无耻虚伪做作的母女,腌臜事让你们做尽了,还要装得一脸慈悲为怀高高在上,还要居高临下把所有人都踩下去,显示自己的无辜。如今你又做的这一出,你猜陛下是更可怜你和皇后,还是更怜爱无辜受辱的皇贵妃?   “瞧瞧,多么可怜,一个把所有过错都扛在自己身上的老母亲,一个被牵连病倒的女儿。女儿可以罔顾上了年纪的老母,来低三下四求对手原谅,自己无辜的躺在宫里装病,就为了撇清自己,显示自己其实不知情。   “但这样不觉得太做作了吗?正常人的反应难道不该是来哭着制止,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母亲受辱?陈老夫人,你把女儿教的太好了,足够冷静,也足够自私。恰恰这冷静,让人觉得一切都太刻意。”   陈老夫人的脸颊已经抽搐起来,像患了癫症似的。   凤笙看着她,眼神怜悯:“其实这也不能怨皇后,您出乎她意料的破釜沉舟,实在吓到了她。如果我没猜错,老夫人会来这,是因为皇后向陈家求助,那老夫人知不知道,皇后其实更想让您沉默的把这件事扛下,以示悔过,来告诉陛下知道错了,而不是像这样撒泼放刁。”   沉默的把这件事扛下?   陈老夫人看着对方眼里的怜悯,心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了,是了,其实之前她想过,解决这件事还有一个法子,她不需要多费任何口舌,只用让自己暴毙在陈府,就足够解释一切了。   一切都是她罪孽,与任何人无关,而她的惨死相反还能博得陛下的怜悯,让他不忍再过多计较。可她活了一辈子,即使知道可能活不了几年,也下不了决心就这么死了。   每个人心底都有那么点谁都不能碰触的底线,她怎么可能被那个女人乃至她的女儿逼死,那会让她在九泉之下都没办法合眼,所以她罔顾了这个最好的办法,选择了另一条让自己颜面尽失的路。   她觉得自己牺牲已经够多了,不光是她自己连陈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但只要能成功其实没什么,现在竟告诉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而误了大事。   “而您大概也忘了,就算风头让你们占尽了,世人都觉得你们可怜又无辜,但只要陛下不这么觉得,你们就是白费功夫。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事实已经铸下,老夫人您还是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那只会招来陛下更多的厌恶。”   陈老夫人一口气接不上来,厥了过去。   “老夫人,老夫人?瞧您这一把岁数,怎么劝都不听,快来人,快去请太医。”凤笙焦急地扬声道,半垂的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忍。   *   本来请来给皇贵妃看诊的太医,先被挪给陈老夫人。   倩如只能又让人去请太医,魏王收到消息匆匆赶至,不多时建平帝也来了。   建平帝黑着脸,明显带着怒气。   皇贵妃半靠在软枕上,让太医诊着脉。太医诊完脉说,皇贵妃只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只用小心调养一阵子即可,就是不可再生气,以免引发头风症。   “老夫人如何了?”皇贵妃问。   “你还管她做甚?自己有头风症,不看顾着自己些。”建平帝道。   皇贵妃半垂着头,没有说话。   建平帝也知道自己口气不好,又见她脸色苍白,犹为楚楚可怜,道:“朕不是恼你,是恼其他人。你也是,性子太软了,她闹就任她闹?让人打了她出去!昨天你还劝朕这事和皇后没关系,现在再看还是不是没关系?!!那老虔婆,竟然逼到堂堂皇贵妃宫里来了,仗得谁的势!”   说着,建平帝又怒了,一脚踹飞了脚边的绣墩,随着扑通扑通几声,殿里的宫女太监跪了一片。   “陛下……”   “好了,朕不说了,你好好养病,朕御书房还有大臣等着,忙完了再来看你。”、   建平帝来去匆匆,不过他倒也没忘了还留在咸福宫的陈老夫人,吩咐福禄把人送回陈府。   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可恰恰什么没说才让人心悸。   等建平帝走了,凤笙和魏王才来到床榻前。   “娘。”   “凤儿,谢谢你。也是娘太不中用,这事最后竟让你出了头。”   “娘,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凤笙赧然道。   她这么说皇贵妃自然不会相信,她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也听倩如说了,是魏王妃和陈老夫人说了些话,对方才会受了刺激晕倒。   “时候也不早了,你和钺儿带着孩子回去吧,今天把珒哥儿吓着了,我怕他晚上会闹夜,你们回去后让奶娘精心些。钺儿,你带个太医回去,以防万一。”   魏王应下,就带着凤笙离开了。   等上了马车,魏王才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别多想。”   “我没有多想,就是觉得对一个老人说那些诛心之言的我,太让自己陌生了,可我又觉得那不是错,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心情有些复杂罢了。” 第107章   不管如何, 入了皇家的门,迟早都会面临这种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 普通的地主家那点家产还会有人争抢, 更何况是这么大的江山。   其实凤笙心中早有准备,不适感也不过是一时,就不提中宫一系与她早有旧怨,自打她与魏王成亲, 陈家乃至陈皇后、大皇子,一直没忘找她的麻烦,有因必有果, 谁也怨不得谁。   本来魏王还担心她心里会不舒服,毕竟她从未接触过这种宫廷斗争, 事实证明凤笙比他想象中更为坚强。   这晚, 魏王和凤笙讲了许多他幼年的事, 是如何在这深宫里挣扎生存,为何明明是个皇子, 却在早年沉迷于钻研佛法之中。   这晚,两人从未有过的贴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以后这些事情都不会再是一个人面对。   *   对于那日发生之事,以陈家宣称陈老夫人患了疯症, 并进宫向皇贵妃赔罪, 作为告终。   建平帝未置一词, 可此事影响极为深远。   陈皇后病了, 病得很严重。   凤笙本以为她是装病,去探望了以后才知道,是真病了。   从表面上,陈皇后依旧是皇后,实则知道内情的都知道这次她是彻底完了。可到底身份在此,又是一国之母,母后卧病,身为儿媳的一众王妃们哪怕是做个样子,也需来侍疾。   除了卧病的大皇子妃,该来的都来了,陈皇后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人还能清醒些,不好的时候,人昏迷多日不醒。   眼见入了秋,依旧如此,宫里人都猜测皇后莫怕是不成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件事,卧病已久的大皇子妃殁了。   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大皇子妃一直身子不好,自打出了那场事后,她便垮了,拖了这么些日子,不过是拖着天数,都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   这种丧事,其他几家府上不管愿不愿意,都得露个面,到底是长嫂。等帮着大皇子把丧事办完,宫里传来消息,昏迷多日的陈皇后醒了。   也许注定陈皇后的阳寿未尽,也许是还惦记着大皇子,就这么撑过了冬天迎来春天,陈皇后又挺了过来。   那次事发生后,宫权就被建平帝交给了皇贵妃,这回即使陈皇后好了,建平帝也没发话让皇贵妃把宫权交还回去。   年节的时候,陈皇后在人前露面了,依旧坐在建平帝的身边,可不知什么时候,皇贵妃偏左下的位置往上移了许多,虽未和龙椅平齐,但相对而言却离建平帝更近了。   远远看过去,陈皇后不像是坐在建平帝身边,倒像被建平帝和皇贵妃撇在一旁。   她打扮得依旧高贵端庄,却苍老了很多,宫里的人都是极为善于保养的,她本还比建平帝小几岁,这次病了一场后,面相倒比他老了数十岁。   再对比另一边娇花儿似的皇贵妃,看相貌顶多也就是三十多岁,即使是凤笙也不免有些感叹和唏嘘。   *   陈皇后比想象中更为坚强,即使失了宫权,人前人后也依旧保持着属于她皇后的威严。   过完年后,坤宁宫多次宣召外命妇觐见,后来凤笙才得知,陈皇后这是在操持给大皇子选皇子妃。   府里不可一日无主母,大皇子府本就够乱的了,若再没有一个主母管着,还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凤笙也是经过这件事才知道,大皇子竟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每天喝得烂醉如泥,恐怕这也是陈皇后会急着给他娶皇子妃的原因所在。   可中宫一系如今这般处境,注定这个大皇子妃不好找,身份低的陈皇后看不中,身份高的人家不愿意,高门大户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给这个光头的皇子。陈皇后已经从非贵女不要,降低到五品京官以上人家的未婚女子。   即是如此也没有合适的,她发了一场怒,又把条件降低到七品京官以上的人家。   凤笙之所以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都是从皇贵妃那里听来的。   *   “所以父皇就给大皇子选了个五品武官家的女儿?”凤笙问。   梁王妃点点头,刚有孕四个多月的她,面色红润,气色极好,一看就是平时精养着。   “这女子我见过,怎么说呢,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梁王妃的表情怪怪的,凤笙不免问了两句,才从她口中得知具体详细。   原来这姓孙的女子今年二十有二,在时下这个环境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了。至于为何一直没嫁人,倒与她性格有些关系,大抵是出身将门,此女性格泼辣,武艺极好,据说家中与她说过好几次亲,她都嫌弃对方连自己都打不过拒之。   其中还发生过对方纠缠,差点被她打残了的事情,以至于名声在京里坏掉了,并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也不知建平帝怎会挑了她做大皇子妃,按理说这样的出身,应该入不了建平帝的眼才是。   “恐怕是有人提。”   “其实让我来说,不提年纪,她倒是挺适合,你又不是不知大哥府上那两位良娣都不是善茬,府里的姬妾也多,成天一片乌烟瘴气,娶个霸道的过去,也能镇一镇。若是找个性格软弱的,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大皇子府上的情况,各家也都知道些,其实早在大皇子还是太子时,就有些征兆,建平帝也没少斥责太子后宅不宁。按规制,太子可以娶的妾室本就比亲王多,有名分的便有几十个,更不用说那些没名分的。   而太子丝毫没有浪费自己的权利,将那些有名分可以拿俸禄的位置一一填满,还添置了许多没名没分的姬妾通房。   当太子的时候还好,日常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后来太子落魄被废,这些个女人就成了烫手山芋了。   言而总之,大皇子府后宅极乱,以前大皇子妃身体还康健时还好,自打她病了就乱得不成样子,在这些兄弟妯娌们面前闹过好几回笑话,只是大家人前都不说罢了。   “能得到你如此夸赞,我倒好奇她长什么样了。”凤笙玩笑道。   “她爹是我爹的一个属下,我曾与她见过一面,配给他倒真是可惜了。”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大皇子。   凤笙细想,倒还真可惜,若是别人也就罢,偏偏是大皇子。   试问,哪怕是一个云英未嫁的老姑娘,但谁愿意嫁给一个大自己十多岁,府里一大堆小妾和庶子庶女的男人。   当然,在世人眼里可能是这孙姑娘高攀了,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这婚事是父皇赐下的,咱们也说不了什么,就看着吧。”   “也是。”   和凤笙聊了一会,梁王妃就打算回去了。   在这一众王妃中,也就她和凤笙来往还算频繁,一来梁王和魏王一样都‘胸无大志’,二来也有当年初见的合眼缘。   这是梁王妃的第二胎,头一个是个女儿,所以她心急要个儿子,自打怀上后特别仔细,寻常极少出门走动,今日也是她在府里待闷了,特意来寻凤笙说话。   “我就不送你了,回去的路上让马车走慢些。”   “可不能让三嫂送,我自己回去就成。”   等梁王妃走后,凤笙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摇摇头。   魏王走了进来,凤笙把梁王妃来后说的话,大致挑拣了些拿来说。   其实谁又是单纯的毫无目的,自打陈皇后彻底失宠后,等于绝了大皇子起复的后路。失了这最大的威胁,下面一众人都蠢蠢欲动,魏王看似赋闲在家,其实一直不怎么消停,明里暗里想探他话的人太多,眼见魏王这里走不通,便不免有人将主意打到凤笙头上。   “这孙姑娘是父皇看中的?”   魏王点点头:“母妃提了句性子太软了不成,恐怕长久不了,父皇便决定从将门里挑。”   凤笙失笑摇头,倒也没再多说。   *   因为陈皇后很着急。所以吉日定得很近。   大皇子府没有主母主事,便由内务府和礼部操持这场婚礼。   到了当日,该去的人都去了,到底是建平帝下的赐婚圣旨,而作为兄弟的魏王他们,自然也免不掉。   等到地方后,魏王留在前院,凤笙则去了招待女宾的地方。吴王妃赵王妃她们都在,凤笙历来不是个多话的,各自见过礼就坐下了。   梁王妃对她眨眨眼,她心领神会笑了笑。不过是彼此之间私密的举动,谁知被安王妃又看在眼底。   “瞧这两人招呼打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亲姐妹。”   凤笙当然知道这话是针对自己,笑盈盈地道:“瞧七弟妹这酸拈的,不过亲姐妹才好,谁还没个亲姐妹呢,你说是不是。”   听到这话,其他人都下意识去看安王妃的脸,果然一阵青一阵白。   凤笙这话从字面上去挑,一丝一毫的错都没有,倒有影射安王妃。毕竟在座的都知道前头的魏王妃和安王妃是姐妹,这是意有所指说安王妃不厚道,闲的没事拿话刺人。   “三弟妹说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都是妯娌,自然亲如姐妹。只是各位妹妹们也知晓母后嘱咐我今日帮着多照看些,外面还坐着这么多各府上的夫人,大家能帮忙就帮帮忙,莫让人看了笑话。”吴王妃道。   她这番话倒是可圈可点的,让人没得挑,其他人自是一一应是,不再言其他。   一直到黄昏刚至,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有人来禀吉花轿到了。别人也就罢,吴王妃等人倒该是去观礼。   凤笙跟在吴王妃后面,与梁王妃一同往喜堂走,前来看热闹的人很多,越往外走越是拥挤,凤笙怕梁王妃摔了,便搀着她。   还没走到喜堂,前面突然发生一阵骚动。   “这到底是怎么了?”吴王妃问道。   有下人领命去探看情况,不多时转回来禀报,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之前就发生了一件事,大皇子竟没有亲自去接亲,只派了接亲的队伍去,可他身份到底不一样,女方那边即使不满,也没敢说什么,这事就被遮掩了过去。哪知花轿到了大门口,依旧不见大皇子的踪影,礼部的人没办法,本打算随便先找哪位还没大婚的皇子替代,可惜这事被人从中搅局了。   搅局的人正是大皇子妃孙氏。   孙氏本就不满这桩婚事,为了一家老小的安稳,只能答应嫁过来,可谁曾想先发生接亲新郎不至,花轿到了门前,新郎还是没出现。她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来的皇子妃,不是不声不响坐顶小轿从偏门进的小妾,大皇子这行径明显是瞧不起她,所以她就恼了。   孙氏坐在轿子里放话,如果大皇子不亲自出面,她今日就不下轿。 第108章   鞭炮声有气无力地响着。   按照规矩, 在鞭炮声停止前,新人当已入门,可穷奢极欲如皇家,在没有事先准备的情况下,已经点完了备下的所有鞭炮, 也没有多余的再接下去了。   听闻大皇子成亲, 为了得喜钱, 门外早就围了不少过路的百姓, 自然没漏下这次的事, 见过成亲当天新郎不出面的,但还没见过坐在花轿上不下来的新娘, 尤其男方还是个皇子,更是惹得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僵局还在持续, 府里府外一片窃窃私语声,都在等着大皇子的出现,又或者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没找到大哥?”魏王皱眉问道。   此时满贵早就是一头包, 却又支支吾吾, 欲言又止。   “当着我们兄弟几个面前, 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找是你找来的, 又不把事情说清楚, 那这事我们就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吴王一手拿着把折扇摇着, 满脸闲适的从容, 说得漫不经心。   其他几位主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 满贵见再也瞒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几位殿下,奴才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大殿下就在府里,人也找到了,但喝醉了,他、他叫不醒啊。”   ……   另一头,芳兰院中。   满贵派来找大皇子的小太监被挡在门外,无论怎么哀求,里面的门都不打开。与前头的热闹不一样,这里静得让人心惊胆战。   心惊胆战的当然不止这几个奉命来叫人的小太监,还有这院子里服侍的其他下人。打从他们来了,表面上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实际上都藏在暗处窃窃私语,说这李侍妾真是胆大快要包了天。   可说什么都没用,如今大皇子躺在人家床上,李侍妾也帮忙叫了叫不醒,这事就悬着了。   “你们快走吧,都告诉你们殿下醉了,怎么还在这里纠缠不休。”   “可前头还等着呢……”叫人的小太监如丧考批,像死了娘。   “那就等着吧。”   娇媚的女声轻飘飘地飘了出来,之后便再没回应。   见此,几人面面相觑。   “还是先回去复命吧,这事我是没办法了!”其中的一个小太监说。   “走,反正闹大了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正当几人想走,从院门外奔进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她打扮极其古怪,速度也极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他们面前。   “大皇子在里头?”   小太监胜子下意识点点头,就听得一声巨响,门被人踹开了。   是的,踹开了,方才被堵在外面,胜子无数次生出想踹开的那扇门,就这么被个女人踹开了。   之后便是乱成一团糟,随后而来的吴王妃等人,眼睁睁地站在外头听着里面尖叫声、痛呼声不断。   几乎不等她们有所反应,就见一物从屋里被扔了出来。   再去看才发现,竟是个娇媚婀娜的女子。   此时她哪还有娇媚的模样,叫得像杀猪,大抵是被摔狠了,半天都没从地上爬起来。   “快,还不快去拦拦。”吴王妃道。   “你是谁,哪儿来的泼妇,快来人!”屋里传来大皇子的怒喝声。   满贵带着人涌了进去,却似乎毫无作用,怒喝、嘶吼、痛呼声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世间一片寂静。   过了会儿,孙氏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红衣的她,艳气逼人,却又不失英姿飒爽。   “把她,给我吊起来,就吊在那儿,”她指了指院子里的石榴树,态度自然地下着命令。见没人动,她挑了挑英气十足的长眉:“怎么?使唤不动你们?”   有一个人动了,然后都动了。   三下五去二,那‘杀猪叫’便被捆成待宰的猪,被吊在最粗的那根树枝上。   “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都是马良娣,不,马侧妃命我这么做的……”   *   孙氏没有理会此人,径自去了前院。   此时,前院所有的宾客都陷入一片凌乱中,京里好多年没上演过的奇景,今日在所有人面前上演了一遍。   新郎在婚礼上不出面见过,但没见过坐在花轿上不下来的新娘,这新娘最后竟自己掀了盖头,从花轿上下来冲进皇子府,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俨然这事不会善了,可惜碍于不能跟过去,也就吴王妃这几个妯娌跟去看了场大戏。   也因此当孙氏再度出现时,所有人都麻木了,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惊奇。   “今日大皇子府闹了一场笑话,让诸位见笑了,我与大皇子乃圣上赐婚,婚礼不过是走个过场,此时礼已毕,诸位可自去饮酒吃宴,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见谅,”说着,孙氏指了指跟过来的满贵,“你,还不快去请客人们入宴。”   满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话,忙上前去招呼上了。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场事明摆着是大皇子不对,身为新妇的大皇子妃能做到如此,有人觉得她狂妄失礼,碍着局面不好多说,但更多的人对她是欣赏。   这其中就有凤笙。   她主动对吴王妃等人道:“我们还是去后面吧,那些女宾还需招呼,母后既把这事分给了我们,还是尽量周全的好。至于大嫂你,还是快回新房,今日乃是你和大哥的好日子,怎么都不该让你出面。”   孙氏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便让人领着自己往后面去了。   帮着把女宾都招呼入了宴,又敲打了下处于混乱状态的下人们,待一切都步入正轨后,凤笙和吴王妃等人才入了席。   “大哥也真是荒唐,换做是我,今日恐怕没脸见人了。”   “没脸见人又能怎么办,事到临头又不能临阵退缩,我瞅着这新大嫂倒是个泼辣的性子。”   “今日这事恐怕不简单,大喜的日子大哥喝醉在小妾的房里,这小妾还挡着不让人进门,你们觉得真是那马侧妃做的?”   吴王妃等人议论着,其实女人什么时候都八卦,只是人前多少要遮掩一二,今天发生了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也不怪她们会忍不住想说两句。   “恐怕不用等这边散,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事了。”秦王妃含着笑,那模样俨然是幸灾乐祸。   “让我说这些小贱妇们就是喜欢坏事,为了内斗,连府上面子都不要了。”襄王妃啐道。   看她说起‘小贱妇’那咬牙切齿样,就知道她没少吃这些人的苦头,凤笙曾听梁王妃说过,襄王府也不清净。   赵王妃道:“这手段使得阴损,一般人都没新大嫂这个胆子,碰见这种事,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没有其他法子,那几个在这府里经营已久,自有势力,主母还没进门就被扫落面子,以后如何在人前树立威严?一朝失势,一辈子站不起来,不过经过今天这事,结果可就不好说了。”   “行了行了,反正又和我们没关系。”   那边吴王妃等人议论着,这边梁王妃低声对凤笙道:“我一直觉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府上那几个够难缠了,万万没想到还有大哥府里这样的。”   凤笙笑了笑,不知道该接什么。   事实上,这些皇子中恐怕就只有魏王府最清净,没什么妾室通房啥的,其他几个府里哪个都不清净。哪怕梁王,府里还有几个小妾,据凤笙所知也不太清净,不然梁王妃不会不顾身子,刚生完女儿没多久,这又怀了一胎,比她还要着急,大抵是急着想生下嫡长子。   “她倒是个聪明的,经过之前的事,即使是她的错,也没人会责罚她。”   “不过是无奈之举,倒真如你所言,是可惜了。”凤笙叹了一口道。   *   毕竟是长嫂,可能陈皇后十分看重,也可能是想在众人面前确定大皇子长子的威严,陈皇后提前就命人给各府传了话,所以次日凤笙等人在坤宁宫里,再度见到孙氏。   孙氏神色坦然,气色极好,脸上并不见憔悴之色,似乎并没有把昨天的事放在心里。也是个教养极好的,反正礼仪上完全挑不出毛病,恍然让人以为昨日见到的河东狮只是错觉。   陈皇后也知晓昨日闹了场笑话,不过她似乎并没有责怪大皇子妃的意思,言谈之间反而对马侧妃痛恶之至,并当场命富春去一趟大皇子府。   “母后,这恐怕不好吧,马氏到底是有生养的。”吴王妃犹豫了一下,劝道。   “生养?为皇家繁衍子嗣的人多了,但没有一个像她这么胆大妄为的。婚是陛下赐下的,她马氏这么干是想做什么?表面上是想打孙氏的脸,实际上是在打我跟你父皇的脸!”   陈皇后满脸戾气,吴王妃顿时不敢说话了。   凤笙还有点没弄懂这话里的意思,陈皇后接下来的话,让她打了个激灵。   “马氏那三个孩子,以后你养着。这个恶人母后来做,只望你以后将府里的事务打理好,若是有那不识趣的,你只管来禀了我便是。”   这话是对孙氏说的,孙氏低头应道:“是。”   “行了,你们都散了吧,孙氏留下。”   一众人鱼贯而出,凤笙和梁王妃落在后面。   一个是走不快,一个是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呢?”出了坤宁宫大门,梁王妃低声问道。   “富春那是去——”   梁王妃怔了一下,失笑道:“三嫂,你不会不知富春是干什么去的吧?我倒是忘了,三嫂不是出身我们这种人家,不懂倒是不稀奇。”她把凤笙往旁边拉了拉,低声道:“富春去了,那马氏只有三种选择,鸩酒、白绫、匕首。”   “你是说——赐死?”   梁王妃点点头,“这事搁在哪个府里,马氏这回都不会善终,不过是个暴毙的下场。不过没想到母后这回这么狠,竟把马氏赐死了,那马氏膝下还养着两子一女。”   这个凤笙倒是懂一点,看样子陈皇后也知道大皇子的后院,已经到了不得不整顿的地步。圣上赐婚,她们就敢如此动手脚,表面上说是马侧妃,实际上凤笙猜测可能另有其人。   毕竟能在东宫存活下来,还生了三个孩子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傻子,就这么明晃晃地指使人给新主母下绊子。可昨日哪种情况,容不得马侧妃辩驳,关键也是没人去听,今日陈皇后就下命赐死,俨然是陈皇后即使心里明白可能有蹊跷,也不想去过问了。   这是杀鸡儆猴,一来警告大皇子后宅那些女人,二来也是给孙氏树立威严。   其实凤笙在想,如果陈皇后早有这种决断,可能大皇子的后宅不会乱成那样,可惜很多事没有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陈皇后又怎会放弃自己经营已久的表象。   “只是可怜了孩子。”   “三嫂倒是个慈悲心肠,其实马氏既然敢这么做,就该有事情败露的觉悟。”   见梁王妃说得极为坦然和平淡,一改平时偶尔还会害羞的腼腆,凤笙有点感叹,到底是出身不同,她们习以为常的手段,让她来看多少有些如噎在喉。   凤笙见梁王妃表情微变,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就看见往这边走来孙氏。   孙氏并没有避开,而是直接走到她们面前。   “昨天谢谢了。”   凤笙哂笑了下,道:“谢什么,不过是分内之事,大哥府里没有管事的主母,母后便命我们多帮忙看着些。”   孙氏没有再多说,点点头走过去了,留下梁王妃和凤笙都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人性格倒是爽利,就是……”   就是命不太好,可惜了。 第109章   凤笙没有和梁王妃一同出宫,而是折道去了咸福宫。   她今天进宫时, 把珒哥儿也带来了, 来坤宁宫不方便带着, 就放在皇贵妃那儿。   到了咸福宫, 小十六正和珒哥儿玩着。   小十六已经三岁了,因为皇贵妃养得好,倒不像刚生下来时那般瘦小, 不过比起珒哥儿了, 那真算得上是瘦。   相反珒哥儿可能随了魏王,不光个头大,人也敦实,比起小叔叔也就矮了个脑袋盖,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他,正满殿里乱窜, 累得小十六在后面追他。不过两个孩子玩得好, 小十六也没有厌烦。   一看见凤笙进来了,珒哥儿就一面喊着娘一面奔了过来, 这孩子说话早,还没满周岁就会喊爹娘, 现在叫祖母和皇爷爷叫得很顺溜, 弄得皇贵妃可是嫌弃了小十六好一阵子,因为当初小十六学说话没珒哥儿早。   “又跑了一头汗。”凤笙将他扶住, 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他擦汗。   “珒哥儿, 你就叫我一声。”小十六随后而来, 珒哥儿似乎不愿意,拼命地扭着小脑袋,就是不把脸对着小叔叔。   “他其实会叫。”当娘的给儿子漏底。   “那为什么不愿意叫我?亏我都把糕点省着给你吃。”小十六很伤心,他可疼小侄子了,糕点玩具都省着给他。   凤笙笑着点点儿子的额头:“看到没,小叔叔多疼你,还不快叫一声。”   珒哥儿看了小十六一眼,嫌弃地又扭过头:“唉……”   “珒哥儿说什么?”   “你矮。”   凤笙不知道怎么说,生怕打击了小十六的信心,这时从里面传来一阵笑声,正是皇贵妃。   “珒哥儿这是嫌弃你矮,让你平时不好好吃饭。”   其实小十六也不是不好好吃饭,只是他还没戒奶,这事起先凤笙不知道,也是珒哥儿过了一岁,她让奶娘给珒哥儿添饭才知道,很多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是吃奶吃到三四岁,还有的吃到七八岁的,更不用说皇宫里头了。   在世人眼里,人乳子是极好的东西,魏王也觉得多吃奶好,不用这么急着给珒哥儿添饭。可凤笙从小长在民间,民间哪有孩子吃这么久的奶,都是早早就添饭了,身子骨也长得很壮实。   再加上珒哥儿胃口极大,留下的两个奶娘根本不够他吃,吃得多饿得却快,凤笙就给他添了粥。   吃过了粥后,珒哥儿就再也不愿意吃没滋没味的奶了,每天都闹着要吃饭,吃各种好吃的。就这么吃了两个月下来,倒长得越发敦实高壮,刚好碰见皇贵妃总说小十六长得瘦,凤笙就建议她给小十六添饭,光吃奶哪能够。   她现在算是知道了,孩子长大了,奶根本不管饱,怎么可能吃的胖。这倒提醒皇贵妃,当年魏王可不是照其他皇子那么养的,那会儿她生了魏王,皇后的二皇子却没了,没少碍人眼。   奶娘也有,但她却不敢用,只能自己硬撑着把魏王奶到快一岁,实在供不上了,就给他添了米粥。再大点,她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当时她还怕亏了儿子,哪知魏王却长得极好,从小就有力气,走路又稳又快,连刘贵妃的二皇子都不如他。   等到五岁时去和大师傅学武,连大师傅都说他根骨好,养得壮实。   鉴于这些皇贵妃倒也改了想法,让下面人给小十六添饭,可小十六却不愿意吃,就愿意吃奶,顶多平时吃一些软和的糕点。凤笙悄悄地观察了下,小十六的牙长得并不好,很稀疏,倒是珒哥儿的牙一看就很瓷实。   她也不懂医术,但明白一个道理,就像挑牲口首先要看牙口,牙口好的才能吃料,才能长得壮实,牙口不好,说明身体不好,养得不好。   这不,为了让小十六多吃饭,皇贵妃没少费心,连珒哥儿都听进去了,知道说小叔叔不吃饭不长个子了。   小十六受到严重打击,抱着自己小木马跑走了,见小叔叔不追自己了,珒哥儿反倒去追小十六。   这孩子还太小,但很有蛮力,一把揪住小十六的衣裳,把他揪过来,冲他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吃饭,比珒哥儿高。”   “我们珒哥儿真懂事,都知道劝小叔叔吃饭了。”那边,皇贵妃对着凤笙说,笑得合不拢嘴。   小十六看看母妃,再去看面前的小胖墩,他可不想吃得像珒哥儿一样胖,可是珒哥儿都快比他高了。   他悲愤地一抹脸,嚷道:“我肚子饿了,要吃饭。”   “吃,吃饭。”珒哥儿也嚷着。   ……   咸福宫有小厨房,吃什么都能现做,所以不一会儿吃食就端了上来。   小十六还小,也吃不了什么太硬的东西,所以小厨房做了小馄饨。珒哥儿一看见有吃的精神就来了,爬到炕上去坐好,本来倩如还指了宫女去喂他,谁知珒哥儿却不让,自己拿了小汤匙要去舀。   他似乎受过教训,十分小心翼翼,先用汤匙试了下,顿时就指着碗说烫。   凤笙笑着走过去,从宫女手里接过一个空碗,把馄饨都挑了出来,放在空碗里,搁在他面前。   “快吃吧,不准捣蛋。”她拍了拍儿子后背说。   然后珒哥儿就自己吃了起来,舀起来吹一吹,啊呜一口一个,再啊呜一口又一个,吃得不亦乐乎。边上的小十六都看呆了,见他不吃,珒哥儿用汤匙挖起一个,递过来。   “吃。”   小十六看看他,又看看那皮薄肉多的馄饨,犹豫了一下,咬了半口。   “好吃。”   看着小侄子的胖脸,小十六点点头:“好吃!”又对准备喂他吃的宫女说,“我也要自己吃。”   宫女有些犹豫,看了看皇贵妃。   皇贵妃道:“去,给他挑出来,珒哥儿都能自己吃饭了,小十六还是小叔叔。”   宫女去把馄饨另挑出来,碗里放了根汤匙,搁在小十六的面前。小十六哪里自己吃过饭,倒是兴致勃勃去拿那汤匙,却怎么捏着都觉得怪。他去看珒哥儿,学着他那样握着汤匙,总算觉得顺手了。   舀一下,很稳当,可往嘴里喂时却掉了出来。   对面,吃了一脸汤水的珒哥儿乐呵呵的,小十六心中很是悲愤,觉得自己被小侄子给笑话了,倒想命了宫女喂,可实在没脸比珒哥儿还笨,遂拿着汤匙不屈不挠对付起那碗小馄饨。   另一边,皇贵妃见两个孩子吃得挺好,就把目光收回来,和凤笙说话。   凤笙提及之前在坤宁宫发生的那事。   皇贵妃道:“能身处高位,都有其过人之处,就好比这皇后娘娘,不屈不挠,谁也打不败她,若不是大皇子拖累了她,她定能顺顺遂遂。”   凤笙没有说话。   皇贵妃看她一眼:“怎么,在可惜那马氏?”   “倒没有。”   “那就是可惜孙氏了,”皇贵妃笑了笑,道,“别想多了,这就是命,而且这女子可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势弱,皇后想拿马氏杀鸡儆猴,她何尝不也是拿人杀鸡儆猴,在确保自己的地位。这场事下来,错都是别人的,马氏被赐死了,剩下三个孩子养在她膝下,不管大皇子看重不看重她,她在那府里的地位是保证了。宫里有皇后撑腰,马氏在府里经营那么久,必然有自己的心腹,她接下那三个孩子,等于接手了这一股势力。”   “娘也觉得马氏是无辜的?”   “不管她是不是无辜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认真来说,凤笙并不笨,很多东西她都是一点就通,可于这些后宅阴私后宫争斗上,她还是没办法做到得心应手,是接触太少了。很多时候心里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却总是隔了一层纱,皇贵妃这么一点破,倒是让她顿时彻悟。   是啊,不管背后是不是另有幕后主使者,陈皇后乃至大皇子妃都会这么安排。这么一来,大皇子妃站稳了脚跟,可以和马氏一系一致对外,二皇后也不用担心大皇子家宅不宁了。   而结合这一切来看,陈皇后动作这么大,是另有图谋?   似乎看出凤笙疑惑,皇贵妃笑了笑说:“她现在折腾不起了,但至少不能让自己输太多,浪子回头金不换,那件事也过去好几年了,又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大皇子愿意改,说不定还有可能,毕竟是嫡长子。”   皇贵妃说得很隐晦,但意思再清楚不过,预提盐引息银一案对一个皇子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天潢贵胄的身份,只要不是谋逆,在建平帝心里就没有什么不能原谅。中宫一系错就错在太能折腾,可能高高在上久了,受不得委屈受不得挫折,所以把一手好牌给打坏了。   如今洗牌重来,只要儿子能争气,谁敢说皇后不能母凭子贵?毕竟都能看出来建平帝暂时没有立储的心思,而废太子胜过下面一众弟弟们的,除了嫡长子的身份,还有前些年建平帝费在他身上的心思。   “这宫里啊,比得从来不是谁比谁狠,而是谁能沉得住气,你们父皇的龙体安泰,必能长命百岁。”   今天皇贵妃说了很多,平时她可从来不会和凤笙说这些,凤笙当然明白她有暗示的意思,遂又跟她说起书院的事来。   那边,小十六和珒哥儿已经吃完馄饨了,小十六今天很争气,把一小碗都吃完了。皇贵妃知道后很高兴,跟凤笙说让她多带珒哥儿进宫,叔侄俩在一起也是个伴儿。   之后魏王来接妻儿,小十六舍不得珒哥儿,闹着不让他走,魏王本说将儿子留在宫里,珒哥儿一听说不能和爹娘回家了,顿时不乐意了,闹着要回去。   最后折中的结果是小十六去魏王府住几日,反正魏王和凤笙也亏待不了他,皇贵妃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第110章   这还是小十六第一次出宫, 临走时皇贵妃没说什么, 小十六的乳母毛氏倒是事无巨细。   每个皇子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奶娘, 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 奶娘的数量会逐渐减少,最终只会留下一个。皇子们在五岁之后便需迁到乾西五所,是时需有一个妥当的人在身边照顾, 此人除过奶大皇子的乳母, 不做第二人着想,所以乳母的地位可想而知。   现如今小十六身边只有一个奶娘,便是这毛氏了,所以虽不是乳母,但形同乳母。   凤笙却不打算带她, 这让毛氏十分诧异。   “小殿下每天必须奴婢陪同才能睡着,让他单独一人睡,他肯定不习惯。再说了小殿下每天还要吃奶,奴婢不跟去不行啊。”   这话看似在同凤笙说, 实则她看向的却是皇贵妃。   皇贵妃微蹙着眉头,似乎有些为难。   凤笙笑了笑道:“母妃, 你看小十六今儿和珒哥儿一同吃饭不是挺好, 既然想让他戒奶多吃饭, 奶娘就不带了。”   一听这话,面相老实的毛氏顿时坐不住了。   “这可不行, 小殿下晚上不吃一顿睡不着。”   她这话算是僭越了, 哪有奴才和主子这么说话的, 不过她是小十六的奶娘,平时也颇为受咸福宫的宫女太监尊重,倩如皱了皱眉,忍着没有说什么。   “魏王妃说的对,”皇贵妃看向小十六,问他:“你既然打算跟你三哥三嫂同去,晚上就不要吃奶了。如果舍不得,那就不要出宫。”   小十六还是挺纠结的,他看看毛氏,又去看看凤笙,再去看小胖墩珒哥儿。珒哥儿这会儿也正疑惑着,怎么说让小叔叔去又不动了,他扯了扯小十六,大眼睛满是疑问。   皇宫里没几个小孩子,哪怕是十五皇子也比小十六大了近五岁,珒哥儿算是小十六唯一的玩伴了,他十分舍不得。   反正奶什么时候都能吃,出宫却只有一次,小十六很快有了决断。   “我跟三哥三嫂去,不带奶娘。”   皇贵妃满意地点点头,那边毛氏却一脸如丧考妣,却还要遮遮掩掩怕被人看见了。   “小殿下,您晚上离了奴婢可是睡不着的,要不奴婢还是跟您一同去?”   凤笙和皇贵妃都没有说话,一旁的魏王皱起眉,倩如骂道:“还不下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毛氏当即下去了,却边走边看小十六。   可小十六才多大,哪里懂得这些机锋,只听见母妃答应让他出宫了,拉着珒哥儿的小手笑呵呵。   等魏王凤笙带着小十六和珒哥儿走后,皇贵妃皱起眉:“这毛氏留不得了,刚好趁着这几日十六不在将她送走。”   倩如应道:“是。”   ……   回去的马车上,凤笙还在想这事。   皇贵妃想给小十六戒奶不是一日两日,话吩咐了下去,但事一直没办好。小十六吃饭还是很少,而奶还是照吃不误,她猜测方才毛氏说的话,大抵不止对她一个人说过。   一句‘小殿下晚上不吃一顿睡不着’,确实可以敷衍许多人,而少吃一些饭也饿不死,只有出现真正的差距,才会让人重视起来,这毛氏真是既愚昧又可恨。   “怎么了,再想什么?”魏王问道。   碍于小十六在旁边,凤笙只是眨眨眼,没有说话。   “这奴才该打杀了去,宫里像这样的奴才很多,母妃也是没经历过这种事,才会着了她的小手段。”   且不提这个,一行人很快回到魏王府。   这还是小十六第一次见到宫外的样子,看什么都十分新奇,珒哥儿也是个机灵鬼,喜欢显摆,见小叔叔来到自己的地盘,就拉着他去了他的屋里。   珒哥儿自生下后,都是自己睡的,只有魏王不在府里,凤笙才将他留在身边睡,所以他有一间自己的屋子。   里面放了很多他的玩具,以及他收藏各种的宝贝。这些宝贝包括不限于一根烂树枝,两根小木棍,以前还有两只他挖泥巴挖来的虫子,他不让下人扔,非得放着,于是只能找个小瓶装着,直到小虫子饿死了。   珒哥儿在宫里还是极为收敛的,自打会走路后,他在王府里就是会走路的破坏王。   见叔侄俩手牵手往东厢去了,德旺跟在一旁看着,凤笙也就放心了。前院有点事,魏王去了前院,她则趁着空隙将手头上的事忙了忙。   忙完后,她去东厢看了看,两个孩子似乎玩累了,已经在床上睡下了。   两个小家伙吃了东西,可她还没吃,见差不多也午时了,她让人去前院问魏王午膳回不回来吃,得到的答案是有事不回,她便让人随便给她弄了点饭来吃。   吃完后,她也去午睡,下午醒来时,就听见外面有孩子们的笑声。收拾起来出去看,两人玩成了泥猴,鉴于幼年时的经历,凤笙是不拘着珒哥儿玩耍的,只要不是危险的事情,玩脏了也不怕,反正府里这么多下人,脏了洗就是。   所以在富贵人家眼里的玩泥巴,在魏王府是不禁止,凤笙回忆自己最早的记忆,似乎就是跟族里同龄的孩子一起拿树枝玩泥巴挖虫子。   凤笙站在一旁看了会儿,转身去书房看账本。   账本是禹叔那边送来的,随着凤笙让禹叔涉足纺织行业,不光买了桑园,也设了好几处织坊,现在各地的账是越来越复杂了。   她倒不是看不懂,而是太多太耗费精力,可惜她身边除了知秋,也没几个能用上的帮手。凤笙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培养几个人起来,一来可以帮忙理账,二来当地账房是心腹,也能避免出现上下沆瀣一气贪银子的事。   凤笙虽在京城,但从禹叔口中得知,有好几处都发生过类似的事,只是事情不大,又及时被禹叔发现解决而已。还有官盐店那边,当初为了收买盐商,凤笙采取的是官私结合的手法,表面上叫官盐店,实际上盐店本身却为个人所有。   盐商帮朝廷售卖盐,为了防止随意改价,盐运司每年都会核定出一个统一的价格,各地浮动不大,也算是互相监督,可据凤笙所知,已经有出现为己谋私的事情,说这么多到底是监管不力,甚至有些盐课司的人连简单的查账都不懂,又怎么可能做好监管。   凤笙想了很多,每次有什么想法她都会记下来,然后大量整合,从里面挑出合适的思路。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外面传来珒哥儿的嚷嚷声,凤笙从书案后站了起来,将桌案上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出去了。   小十六和珒哥儿都饿了,虽下午的时候有吃过点心,但小孩子活动量太大,饿得自然也快。魏王也从前院回来了,一家四口一同用晚膳。   晚膳十分丰富,除了兼顾魏王和凤笙的口味,还要照顾两个小的。   魏王口味稍重,喜欢咸辣,而凤笙口味清淡,喜欢偏甜,所以珒哥儿一般是和娘一同吃。   在珒哥儿的带领下,小十六选择了自己吃。   一小碗碧粳米饭,几道爽口的小菜,珒哥儿喜欢吃樱桃肉,每次能吃十几块,凤笙怕他吃得油腻,都会拘着他,一次五小块儿,这次同样也是。还有一道鱼炖豆腐汤,鱼已经炖化了,汤色奶白奶白的,豆腐浮在里头,颤颤巍巍,一看就极嫩。   珒哥儿胃口好,甚至凤笙与他一同吃饭,都能多吃两口,更不用说小十六了。   小十六吃了半碗饭,吃了三块樱桃肉,还喝了小半碗鱼汤,吃完了还想吃,被凤笙拦住了。怕两个孩子积食,她还和魏王领着两个小的出去散步。   散了会儿回来,思及毛氏那句小十六晚上不吃奶睡不着,凤笙特别提高了警惕。让下人帮两个孩子沐了浴,她则让人拿了本书来,打算哄两个孩子睡觉。   天气热,珒哥儿就穿了个大红色小肚兜,藕节似的的胳膊腿儿,肉乎乎的,怎么看都想让人捏一把。相反小十六比他大一些,似乎已经知道害羞了,凤笙专门让人拿了件和珒哥儿一样的小肚兜,怕他晚上掀被子肚子受凉,他也不愿意穿,还笑话珒哥儿光屁股,遛小雀雀。   叔侄俩疯闹了会儿,就困了。   珒哥儿哈欠连天,小十六也困得不行,却辗转反侧,似乎睡不着。   凤笙一直在床边看着他们,见此问他:“小十六睡不着?”   “我想要奶娘。”他似乎有点害羞,红着脸说,似乎也知道这样有点羞耻,因为珒哥儿都没有要奶娘。   “小十六已经大了,要学会自己睡。你看珒哥儿,他就是自己睡的。”   “可是……”小十六嗫嚅了下,不再说话。   凤笙想转移他的注意力,道:“今天的樱桃肉好吃吗?”   想起那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的樱桃肉,小十六点点头。他在宫里从来没有吃过这个,他本来就不太喜欢吃饭,而樱桃肉这种东西偏油腻,宫里养孩子讲究无过便是功,这也是为何给孩子吃奶,而不愿给他们吃饭的原因。   因为小孩子太小,很多食物不容易克化,一旦积食,孩子太小,不容易用药。奶是最容易消化的,人生下来便要吃奶,自然就是好物了。   当然,小十六一直没戒奶,也不光这个原因,也是奶娘的私心,皇子戒奶太早,跟奶娘感情就淡薄,她自然觉得吃得越久越好,最好皇子懂事了,可光吃奶不吃饭,却有碍小十六的身体。   “还想吃吗?那明天还让厨房给你做。你三哥让人专门在江南请了个厨子回来,他还会做很多好吃的,只是你以前不常吃饭,三嫂怕你克化不了,所以一次不能吃多了。”这话之前凤笙在饭桌上和小十六说过。   “那还有什么好吃的?”小十六咽了咽口水问。   “有清炖狮子头、松鼠鳜鱼、水晶肴蹄、三套鸭、软兜鳝鱼、蟹黄汤包、千层油糕、芙蓉鲫鱼、碧螺虾仁、香炸银鱼……”   凤笙念着菜名,小十六一边听一边就睡着了。边上的珒哥儿早就睡了,似乎听到娘在念菜名,吧唧了下嘴,说了句好吃。   她忍着笑,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站了起来,哪知转身却撞上了魏王。   “你就是这么把人哄睡了?”魏王低声道。   “我也没办法,他吃这套。”她笑着摊了摊手。   *   事实上证明皇贵妃果然了解陈皇后,他们果然是照着皇贵妃所言那么做的。   大皇子妃进门后,夫妻二人倒也闹出几场让人众说纷纭的事,但很快大皇子就改正了。似乎有一个靠谱的主母,不光府里能气象一新,对丈夫也有极大的影响。   大皇子一改酗酒的毛病,变得恭顺勤勉,每日都会进宫给皇后和建平帝请安。回到府里,也再不酗酒做乐,而是苦读起诗书,府里的姬妾遣散了一大半,和孙氏不说相濡以沫,至少相敬如宾。   很多人都在猜测大皇子是真改了,还是只是做个样子,甚至连凤笙和魏王私下都不免说上两句。可不管是真是假,只要能坚持下来,总有改变。   甚至连建平帝都有所动容,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大皇子从连乾清宫的殿门都进不去,到能进去,再到进去后可以留一会儿,到人前建平帝对他颜色缓和,甚至偶尔还有夸赞。吴王等人又坐不住了,可他们的小动作只能给大皇子递刀,倒又把大皇子衬得显眼起来。   与之相反,陈皇后却一直沉默着,她以养病为名深居简出,不再插手宫务,任皇贵妃出尽风头,宠冠后宫。这样的她,反倒换来了建平帝缓和的态度。   建平三十二年,大皇子被封为惠王,自此终于一改之前是个光头皇子的处境,算是和一众兄弟们平起平坐了。   这期间京里虽少不了发生这样那样的事,却不过是些小波折,引不起任何波澜。倒是晋江书院越来越红火了,如今谁不知道晋江书院的大名,经过这几年的经营,书院里虽没有出个状元,但举子进士倒是出了几个,凤笙和魏王心里也清楚开书院得徐徐图之,着急不得。   与男子馆不同,女子馆这几年变化却极大,除了那二十多个女学生,这几年女子馆陆续招进了许多学生,比不了男子馆的红火,但也一副欣欣向荣之态。   凤笙另在书院外设了一处学馆,学馆中暂时只设了两馆,针黹馆和庖馔馆。会这么做的原因在于,总有些女学生进书院真心并不是想来读书,又或者在读书上没有天分。   凤笙做不了其他,只能帮她们另谋出路。   为此,她在苏杭一带开了数个大型的织坊和桑园,又在北直隶各府各县开了许多点心铺子和绣坊。织坊绣坊和点心铺子针对书院招工,只要在书院结业出师,都可以去做工。   当初第一批结业出师的女学生被直接招工,可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织坊绣坊少不了一些织娘和绣娘,但都是家学渊源,或者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学馆,竟教人祖传手艺,还包可以做工。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见那些被招的女工确实能拿到银子,许多人都心动了,听闻这学馆不拘年纪,甚至有不少的已婚妇人前来求学。   因学馆太受欢迎,凤笙在江浙和苏杭一带另又设了两处分馆,也不再拘于针黹、庖馔两馆,又多设了账房馆。这个念头凤笙早就动过,可实施起来却不容易,为此她耗费了许多心力。   不过倒不是没有收获,因为她借着这个思路,又进行了一番延伸,甚至鉴于江浙苏杭一带商业发达,但相对而言账房却奇缺,让分院的出面和当地其他铺子达成合作,为对方提供账房的人工。   而这几处分馆的拓展,也让凤笙觉得男子馆也可再设分馆,专门用来培育文书、师爷类的人才。   这是绍兴师爷圈给她的灵感,甚至这几处女子分馆设立的思路,都在此基础上延伸。既然师爷能成帮,能言传身教,能父传子承,能自成系统,为何其他不能呢?科举的路那么窄,总有些人考不中,何不换条路。   男子馆的事自然由魏王去忙,就在夫妻二人为了书院忙得脚不沾地间隙,又发生了许多别的事。   例如惠王终于再度入朝办差了,例如吴王赵王等人没少给他下绊子并互斗,还例如梁王妃在生下两个女儿后,终于生下嫡子,例如十三皇子大婚并封王等等等等,不过这一切却和魏王夫妻二人没什么关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是四年过去了。   而建平帝就如皇贵妃所言,一直龙体安泰。在这个基础上,建平帝又没有立储的心思,一众皇子们开始显出世界大同的和睦,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从凤笙与一众妯娌的相处就能看出,以前少不了些针锋相对,现在和睦多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尤其随着各家各府上孩子越来越多,少不了有些迎来送往,更是一片和乐融融。 第111章   皇家子孙满了五岁就得去上书房读书, 打从天渐渐暖和后,魏王就打算送珒哥儿去上书房了。   这边他和建平帝禀了这事, 另一头凤笙正在给儿子做思想准备。   之前凤笙就问过魏王, 去上书房读书是极苦的,卯时早读, 未时下学。下学后不能回家, 另有功夫和骑射课。   也就是说珒哥儿要起得比鸡早,天黑了才能回家, 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天两天也就罢, 等新鲜劲儿过后, 哪能坚持的住。   之前太祖的四子就闹出了笑话,去了几日后,怎么都不愿意去了,在府里哭嚎着和秦王妃闹, 被强行送去后,又和上书房的师傅们闹。   一个才五岁多点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忍辱负重,勤学苦读, 这事被建平帝知道后发了怒,让秦王把孩子领了回去。   反正据凤笙所知,那小子回家后被秦王打得不轻。   凤笙对珒哥儿晓以利害, 还拿了秦王家老四做了例子。   “虽然有娘在, 你爹不会打你, 但咱家就你一个孩子,你要是在上书房给你爹丢人了,等于我们魏王府所有人的脸都被丢了。所以你要想好,如果实在坚持不了,不如我们缓一年再去。”   “那怎么行,十六叔都是五岁进学的。”   “其实有我和你爹之前给你做的启蒙,就算晚一年去,你也不会比别人差。但如果你真打算去,就不能反悔,免得丢人丢到宫里去了”   这话凤笙已经来回倒腾了几遍,珒哥儿听得有点不耐烦。   “娘,儿子已经决定了,您就再不要说了。”   凤笙笑了笑:“那行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娘就不再多说,到时候可别说娘是后娘,对你不好,或者又去找祖母告状。”   珒哥儿有点恼羞成怒,“儿子在娘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凤笙嘴上没说话,但眼神分明在说你干这种事还少?   珒哥儿气急跑走了,凤笙吩咐人给他准备去上书房要用的东西。忙完了这些,她往后面靠了靠,抚了抚凸起的小腹。   魏王从外面走进来,一身板板正正的亲王服,俨然是从宫里才回来。   天气太热,魏王的衣领子都汗湿了,德旺带着两个小太监给他擦汗更衣,换了身凉爽的缂丝夏衫,靴子也换成敞口的布鞋,他才来到炕上坐下,问道:“孩子闹没闹你?”   凤笙嗔了他一眼:“才多大点,能闹我什么。”   丫鬟端来了凉茶,魏王接过啜了一口:“珒哥儿呢?”   “被我说气跑了。”   魏王是知道她秉性的,自打儿子大了后,这当娘的就越发无良,不是把儿子欺负得哇啦哇啦直叫,就是把人哄骗得直愣神。   他觉得珒哥儿之所以越来越笨,完全是这做娘的太坑人的缘故,一点都没有当娘的自觉,让他想起不久将来要出生的老二就有点发愁。   “你进宫父皇怎么说,答应没?”   “这种事还有什么答不答应的,不过走个过场,父皇早就提过珒哥儿进上书房的事。”   “父皇会那么说,是因为小十六想让珒哥儿陪着玩,人家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咱们父皇倒是反过来了。”   建平帝确实疼十六,可能是十六最小,自打十六出生以后,宫里已经好些年没见有孩子出生了。不过这也是正常,建平帝到底年纪大了,近些年又一直宠着皇贵妃。   “这话没错,以前父皇最爱的就是长子。”   “现在也不差啊。”   夫妻两人说了些下人听不懂的话,就看时候也不早了,该是摆午膳的时候。   大暑天的,人多数没有胃口,凤笙怀着身子,虽自打怀上还没有害过口,但也是恹恹的。   她最近吃什么都不香,魏王盯得又紧,厨房那边挖空心思想让王妃多吃些。今儿午膳除了炒了几个爽口的菜,还准备了冷面。   切了丝的黄瓜,焯水的豆芽菜,配着细细白白用井水镇过的面条,上面淋了一层肉酱,浇上醋、辣油、蒜,怎么吃怎么爽口。   这边膳刚摆上,珒哥儿就从外面回来了,让桃枝给自己拌了面,呼呲呼呲吃了一碗。   桃枝是知秋出嫁后,新升上来的大丫鬟之一。虽然知秋一直说不嫁,但姻缘来了,什么都挡不住,她跟在凤笙身边侍候,常和魏王身边的人打交道,不知什么就和魏王身边的一个叫霍五的护卫看对了眼。   那霍五虽排行为五,实际上家里就他一个,据说是他娘在他前头养了四个孩子,都没养住,就养住了他,便起了这名。霍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家境还算殷实,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本人又是魏王心腹,日子过得自是不用说。   本来知秋成了亲后,还一直留在凤笙身边侍候,这不刚有了身子,就回家养胎去了。   珒哥儿吃了一碗面,让桃枝再给他拌一碗。趁着空档,他没忘找魏王告凤笙的状。   “你娘也是为你好,瞧瞧你六叔家老四,把你六叔的脸都丢光了。”魏王神色淡淡道。   “父王你就是偏心,娘说什么都是对的,儿子肯定不跟他一样。”小破孩又生气了,刚好一碗面又吃完了,他气得把嘴擦了擦,跑走了。   换做一般人孩子这样都吃不下,怎么也要让人跟去看看,偏偏这夫妻俩跟没事人似的。魏王见凤笙今儿胃口不错,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他这几天怎么了,动不动就闹别扭?”   “是不是因为天太热的缘故?”   “让我说小子们长大了就是皮,没有女孩乖巧,这一胎若是女儿就好了。”   呃,又扯到生女儿上了,最近魏王说什么都能往女儿上扯。   “还没生呢,谁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   *   别看珒哥儿说得好,等到去上书房那日,他还是没能起早。   幸亏凤笙早有吩咐,见没把小主子叫起来,珒哥儿身边的丫鬟和太监主动把他从床上抱起,穿衣裳、擦脸、漱口。好吧,口没漱。做完这一切,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凤笙站在黑暗里,看着珒哥儿被抱进马车,随行的太监跟着上了车,马车便被几个护卫护送着离开王府,往皇宫里去了。   魏王走到她身边,拢了拢她身边的披风。   “再回去睡会儿。”   凤笙答非所问:“你当年也是这样的?”   魏王点点头:“享受着多大的尊荣,就该付出多大的代价,你该不会以为龙子凤孙都是什么都不用干,就等着享受?”   还真这么想过,凤笙心里干笑着没说话。   “好了,你别担心他,身为本王的儿子,他不会比别人差。”   凤笙倒不是怕这个,而是觉得太苦了,虽然这种辛苦是必要的,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当年她为了读书也没少吃苦受罪。   可明白和理解是两码事,伤在儿身,疼在娘心,这大抵是全天下当娘的都逃脱不了的一件事。   另一头,其实珒哥儿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醒了,就是还在愣神。   车还行在路上,服侍他的太监大德子在他耳边絮叨。   从马上快到皇宫了,小主子还没吃早膳,不趁着这会儿吃点,等会儿去上书房就没办法吃了,到王爷王妃今儿都起了,送了他出门。反正珒哥儿就没见过谁像大德子这么啰嗦的,不过倒也有效,把他所有瞌睡都吵没了。   见小主子坐了起来,大德子忙给边上的小太监使眼色。   车上的东西都是齐备的,一切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带上了,小太监从汤婆子里倒出热水,给珒哥儿擦了脸醒瞌睡,另一边大德子已经从食盒里拿出早膳。   “小主子,您多少吃点吧。”   向来食欲极好的珒哥儿兴趣缺缺,也实在是被打扰了瞌睡没胃口。   “您这会儿不吃饱,去了上书房就中间供一顿点心,肯定挨不到中午。王妃吩咐人给备了小米南瓜粥,金丝枣糕、芝麻研奶卷、蜜糕奶卷,还有您最爱吃的绿芽炒肚丝……”   剩下的话,被珒哥儿看没了。   不过他也如大德子所愿,随便吃了些早膳,等把早膳收了去,马车刚好到了宫门前。   此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反正珒哥儿还没有这么早进宫过。   一路上倒也不寂寞,随着一众皇子渐渐大了,各府上的孩子都不少,打底就是三五个起步,像魏王家就一个儿子真是少数。   且上书房也不仅是皇子皇孙们读书,还有些皇亲国戚及重臣家的子孙,其实说白了就是陪衬,但架不住这在外人眼里都是顶顶好的地方,多少人家的孩子为了一个名额打破头。   珒哥儿跟这些人熟也不熟,凤笙不是个喜欢出门交际的,寻常自然少带他出门,他最常一起玩的玩伴是十六叔,即使和其他人认识,也都是通过十六皇子认识的。   还没到乾清门,珒哥儿远远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朝这么走来。   小点的身影在前头,跟他差不多高,穿着一身皇子的常服,唇红齿白,长相清秀,一双眼睛黑又亮,除了稍显瘦了些,没有什么地方不好。   正是十六皇子。   边上跟着的是他的贴身太监小汪子。   “珒哥儿,你总算来了,我今天专门起早在这儿等你。”   “十六叔。”   “走走走,我领你进去,这里面你最小了,有我护着,也免得他们欺负你。”   “谁敢欺负我,我揍他。”珒哥儿捏着小拳头,道。   这也是魏王和凤笙最想不通的地方,小时候珒哥儿还算是极为聪明的,可是越大越显得有点愣,这种愣不是笨,就是既不像凤笙,也不像魏王,要知道两人都是动脑不动手的,偏偏这小子只喜欢动手,不喜欢动脑。   不过珒哥儿还小,他们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有十六叔在,怎么可能让人欺负你。走,跟我进去。” 第112章   上书房位于乾清门东侧的南庑,面阔五间, 朝北。   因着皇子皇孙太多, 故分了两处, 以十岁为龄,十岁以上在东侧, 十岁以下在西。皇子皇孙们没有大婚封爵, 都需来上书房读书, 这是祖宗的规矩。   如今上书房中以大皇子的长子宗恒年纪最长,现年十八, 但辈分上则是十三皇子最长, 现年十七。最小的则是魏王府的宗珒和秦王府的宗晗, 两个都是五岁, 不过宗晗要比宗珒要大月份。   宗珒和宗晗还算熟悉, 毕竟两个人差不多大小,之前凤笙和魏王拿来做例子,被秦王揍的四子就是宗晗, 宗珒本以为他闹这一通,还把皇祖父给闹恼了,应该不会来了, 谁知他和十六皇子刚进乾清门, 就看见个边走边抽抽搭搭的男童。   “你哭什么,真被你爹揍了?我还以为是谣言。”宗珒说得太坦率, 他也不想想说谣言的是谁, 亲爹亲娘还能骗他不成。   “你怎么来了?”宗晗顿时顾不得哭了, 瞪圆了眼睛看着宗珒,不光是因为这小子有幸灾乐祸之嫌,还因为他和宗珒可是死对头。   提起这个说的就远了,大概就是小破孩们太皮,尤其他们这个年纪,都是猫憎狗厌的时候,这王府之间少不了来往走动,宗晗系秦王妃所出,也是个混世小魔王,追溯他和宗珒第一次打起来,那还是两人三岁的时候。   这两人简直是针尖儿对麦芒儿,见面就要打仗,不过大多数都是宗晗输,因为宗珒背后有个十六叔,十六一般不出面,就在背后出馊点子,反正几次下来两人就成对头了,不然凤笙和魏王也不会拿他做例子,来激励珒哥儿。   被别人知道自己挨打也就算了,还被宗珒知道了,宗晗心里那个恼羞成怒,恨不得当场就走。可他不能走,他爹说了,如果这回还敢在上书房闹事,回去就让他过个好年。   这‘过个好年’自然是反义词,大概就是收拾一顿的意思。   “五岁要进上书房,你都来了我为何不能来?对了,你不是不愿意来吗,听说你还在上书房跟师傅闹腾,被你爹给打了。”   戳人伤口一次也就罢,还来第二次!   宗晗恨恨地瞪着他:“你才被你爹打,你每天都被你爹打!”骂完,他就跑了。   留下宗珒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道:“我爹不打我,就算打也是我娘打。呸呸呸,小爷就没挨过打,你以为跟你一样。”   十六被这俩小破孩的斗嘴方式给逗笑了。   “行了行了,你跟他吵什么,快进去吧。”   *   进去西间,授课的师傅还没来。   室中摆着桌椅,横五纵四,此时里面已经坐了许多人,但都是十岁以下的小萝卜头。   十六早就在旁边给宗珒留好位置,两人坐下后,大德子和小汪子帮两人摆好了笔墨纸砚,又倒了热乳茶,便退了出去。   不多时,授课师傅邵忠昌就到了。   他面容冷肃,身形瘦长,穿一身青色官袍。此人乃建平帝二十年的进士,如今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学识渊博,通古博今。   站定后,他环视下方,目光在宗晗和宗珒身上停顿了一下。   邵忠昌知晓能进上书房,定是启过蒙的,在布置完其他人的功课,便来到宗珒面前,问他读过什么书,以此为根据来决定接下来该教他什么。   宗珒也没隐瞒,将读过的书与他说了一遍。   听闻宗珒已经读到《增广贤文》,邵忠昌目光闪了闪。   需知学童在未入大学之前,除了最基本的三百千千,也就是指《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还要学《龙文鞭影》、《声律启蒙》、《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能读到《增广贤文》,说明已经可以入大学之门,学四书五经了。   不过处在他这个位置,自然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上不乏神童之说,越是富贵的人家越容易出神童。这少不了家学渊源,更少不了少时为其启蒙,专门择了人教导。   认真来说,这不算神童,稍微懂事聪慧些,便能达到此效果。   可五岁便可读四书五经?真乃神童也!   对此,邵忠昌默然,即使明白不可能,也不打算捅破。   自打他入直上书房,见到的‘神童’便多不胜数,背后的原因为何,自然不言而喻。这些娘娘和王爷们愿意造个神童去博得陛下欢心,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他本打算随便从三百千千中择几段,让宗珒复述,哪知还没开口,旁边就有人说话了。   “你读到《增广贤文》了?宗珒你这牛吹得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说话的人是赵王的三子宗铭,今年八岁。   谁也没想到宗铭会突然插嘴,不过如果能结合建平帝曾夸他聪慧过人,便能明白他为何会如此不忿。   宗铭不是赵王妃所出,乃是府上的一个侧妃所生,赵王府自然不止他一个在上书房读书。不过他上面两个哥哥长他数岁,彼时各府的心思不在上书房,自然是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自打大家看出建平帝暂无立储之心,又被上面压着斗不起来,这心思便转移到各家孩子身上了。   有了第一个‘神童’博建平帝的喜爱,这神童便犹如雨后春笋般都冒出来了。   距离上一次,便是这宗铭了,他也算破了先例,以前都是读过三百千千便罢,能做倒背如流更是胜人一筹,他却读到了《幼学琼林》,比当年天资聪慧的前太子还聪明,因此得了建平帝的夸赞。   可如今竟然跑出来个更夸张的,竟读到了《增广贤文》,不怪他会如此‘诧异’。   这暗里的机锋,宗珒自然不知道,他只听见别人说他吹牛了。   “我为何要吹牛,会读就是会读,不会读就是不会读,至于用来吹牛?”   “这读不光是读,还要解其意,你懂其中的意思吗?莫是只会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吧?”宗铭满脸嘲讽。   听闻他这么说,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都是年岁不大的孩童,哪里懂得什么叫谦虚内敛,再加上宗铭在这西书房人缘极好,自然不是初来乍到的宗珒可比的。   按理说,此时该邵忠昌出面主持秩序了,可此地不同普通书院,面对的都是皇子皇孙们,再往深点说牵扯到各王府之争,识趣的自然不会插言。   “都干什么呢!师傅还在此,轮得到你们说话。”十六将手中的书拍在书案上,道。   一见他说话,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宗铭道:“十六叔,不是我挤兑他。皇祖父曾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也就是说做人要诚实,不可妄言,我们同属兄弟,我年长于他,自然不忍心他行差就错。”   “什么行差踏错?”   随着这道声音,建平帝从门外走了进来。   此时天方破晓,已是临近上朝时间,建平帝能出现在此地,大抵是临去御门听政路过此地。   因着上书房就在乾清门里面,距离乾清宫极近,所以平时建平帝少不了来此地看看。其实也就是近几年,以前各皇子都长大了,皇孙们都还小,上书房倒是冷清了几年,随着近些年小皇孙们日渐长成,建平帝对孙子们的学业还是极为上心的。   一众皇子皇孙俱都站了起来,给建平帝行礼。   建平帝一手微抬:“都起来,刚才你们在说什么,朕从外面经过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   宗铭得意地看了宗珒一眼,站出来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皇祖父曾说过做人要诚实,不可妄言,孙儿见宗珒为出风头,谎称自己读到《增广贤文》,我们同属兄弟,我年长于他,自然不忍心他行差就错。”   说完后,宗铭便垂手站在一旁。   说话时,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说完后,也不再多言。不管从哪一方面去看,宗铭都堪称极佳,不怪建平帝曾说他聪慧。   建平帝似是夸赞地点点头,将目光移到宗珒身上。   “你可有话要讲?”   宗珒一愣,似乎觉得建平帝这话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挠了挠脑袋,道:“回皇祖父的话,孙儿刚才说了,会读就是会读,不会读就是不会读,至于用来吹牛?”   这话回答得有点无赖,明显让宗铭又不忿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说话,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宗凌咕哝了一句。   “吹牛谁不会。”   建平帝笑了笑,对宗珒道:“明显你这几位哥哥都不服气,那不如朕考考你?”   十六站了出来,笑眯眯地道:“父皇,这马上快到上朝的时间,会不会耽误了您的正事?”   建平帝瞥了他一眼,“朕早去晚去都不妨碍。”   其实也是,让大臣们等一会儿,也算不得什么。   十六想给小侄子解围,却没能成功,他倒是知晓这上书房最近喜欢演什么,可他没想到珒哥儿竟张口就来。不管读没读到,他以为三哥会告诉珒哥儿能藏拙就藏拙,毕竟他三哥一向韬光养晦。   “考就考,孙儿不怕。”宗珒挺着小胸脯说,一副没放在眼里的样子。   十六扶额。丢脸就丢脸吧,反正前头六哥家老四刚丢了一场,有这件事在,珒哥儿怎么都不算丢人。   谁知道珒哥儿倒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   《增广贤文》并不是固定一篇文章,而是集合了许多格言和民间谚语。   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通读下来就知晓都是些警世格言,以人性的认知作为探讨,洞悉世间冷暖无常。   就因非常杂乱,没有固定的顺序,所以极其不好背诵,尤其是通篇背诵,因为一不小心就会错了顺序。本来最好的检验方法是让其默写,不过建平帝时间有限,便择了几段让其接。   “相逢好似初相识——”   “到老终无怨恨心。”   “有酒有肉多兄弟——”   “急难何曾见一人”   “忍一句,息一怒——”   “饶一着,退一步。”   宗珒接得极快,想来是学了多时,而不是狂妄。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上最难得者兄弟’何解?”   宗珒想了一下,道:“讲的是,天下没有不对的父母,世界上最难得的是兄弟之间的情义。”   “‘父子和而家不退,兄弟和而家不分’何解?”   “讲的是父子和睦,家业就不会衰败,兄弟亲密,就不会发生分家的事。”   建平帝点点头,道:“你很好。”   丢下这句话,他便走了,一大群人浩浩荡荡随之而去。   室中一片寂静,直到外面传来一声‘起——’,所有人才醒了过来。   宗铭脸色极为难看,十六眼含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宗珒还是愣头愣脑的样子,似乎没有明白其中的玄机。   “好你个小子!父皇就是偏心!”中间休息时,十六拉着宗珒去净房,去了外面,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宗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十六叔,你说的什么意思?”   十六笑笑道:“没什么意思,我说有我给你撑腰,以后肯定没人欺负你了。” 第113章   看似上书房不起眼, 实则暗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也因此早上发生的事, 还不过中午各府上就都知道了。   “父皇这是何意?”发出疑问的不止一家两家。   实在容不得他人多想, 而是建平帝让珒哥儿解的句子含义太明显,两句都是讲父慈子孝兄弟情谊的, 再结合如今这局势,再看不出建平帝是借小儿口敲打众人,该是要瞎了眼。   尤其这次的事起因便是神童之争, 这两年上书房里闹得这一出出, 也许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究竟, 也看了几年,怎么可能不懂意思。建平帝待子严格,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废太子, 还真没看出他对下面这一众儿子有何不同。   偏爱没有,厌弃的也没有。   他是正统中宫太子出身, 早年也吃过群敌环伺的苦, 自然不会人前袒露喜恶。即使是有, 也是态度高深莫测, 让人捉摸不透。甚至是皇贵妃,这几年也够得宠了, 可也没见着建平帝对魏王有另眼相看, 唯独十六皇子因是幼子, 倒博了几分圣心。   但十六太小了, 上面那么多哥哥,轮到谁也不会轮到他,眼瞅着当爹的油盐不进,当儿子的不免就在孙子身上动注意了。   之前建平帝倒也夸了几个皇孙天资聪慧,谁也没想到今日他会弄这么一出,到底是借机敲打赵王,还是借机敲打众人?   与其他猜疑的人相比,赵王得知消息后最是坐立难安。   他既怕建平帝是在敲打自己,又怕犯了众怒,当然也少不了迁怒,若不是宗铭不识趣较真,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反正经此一事,父皇肯定对他心中有隔阂。   想到这些,赵王脸色更是难看。   宗铭在府里其实并不算很得宠,他只是个侧妃所生,娘也不是很得宠,而赵王府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儿子。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弟弟,他夹在中间,一年到头难得见一次父王。   可谁叫他入上书房赶得巧,正好赶上了时候,也是他那个当侧妃的娘洞悉了局势,故意逢迎赵王。自打宗铭被建平帝夸赞天资聪慧后,他在府里的地位凭空高出许多,府里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连带他娘都得了不少好处,俨然越过了头顶的两个哥哥。   此时见赵王脸色难看成这样,宗铭也不小了,自然清楚自己办错了事,可惜悔之晚矣。   “父皇,儿子也是不想让那宗珒抢了风头。”   他认错认得战战兢兢,实则赵王根本没听,而是在想心事。   赵王皱着眉,黑着脸,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下去吧。”   宗铭不敢违抗,心里却是忐忑至极。   而另一头魏王府,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情形。   上了一天学,刚回到府里,宗珒就对凤笙嚷嚷说得皇祖父夸了。   “皇祖父怎么夸你的?”   “皇祖父说我很好。”   魏王还没回来,凤笙也不知道今天宫里发生了什么,听了这话,有点摸不着头脑,“皇祖父说你很好?”   宗珒一副‘娘你怎么这么笨’的样子,“这就是原话,皇祖父说的。”   直到魏王回来,凤笙才知道今天儿子在上书房大出了风头。   听完魏王叙述,凤笙有点发愁:“也是怪我,最近书院里事多,忘了问问上书房的情况,如果提前知道,也教教这小子如何藏拙。”   话说出口,她突然明白过来。   就算她忘了打听,但并不代表魏王不知道,凤笙历来懒得关注宫里和各府的事,她的消息来源都是来自魏王。但魏王不同,就好比宫里的钉子往回传消息,第一个知道的肯定是他。   她不知道这其中端倪,难道他也不知?他既然没有提醒自己,肯定有自己的目的。   “好吧,说说你的目的。”其实不用问,凤笙便知晓魏王是什么目的了,不过为了确定,她还是问了。   魏王似乎并不意外妻子会这么问,道:“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只是这些人最近太不安分,借着父皇的手,敲打一下他们罢了。”   认真来说,因为皇贵妃关系,在魏王身上动注意的人,一直就没消停过。   从目前局势来看,大皇子虽扳回一城,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如果建平帝依旧对其有意,至于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恢复其太子之位即可,可他一直没有这个动向,说明大皇子的赢面不大。   除过大皇子,吴王乃胡贵妃所出,魏王乃皇贵妃所出,赵王是淑妃,襄王是德妃。这几年除过皇贵妃,其他妃嫔几乎无宠,光凭这点就足以让魏王超出众人,偏偏魏王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不入朝办差拉拢朝臣,开个劳什子书院倒是乐不思蜀。   这点又让大家不确定起来,但总而言之,矮子里面拔将军,魏王可能性还是最大,所以明里暗里少不了有人针对他,也少不了有人想从他身上打主意。   魏王大抵也是被这些人缠磨烦了,明明知道上书房里的情况,却径自不出言提醒,纵着珒哥儿出了这回风头,果不其然建平帝真出手了。   ……   凤笙嗔了他一眼:“你倒是把父皇的心思琢磨得透透的。”   “这不算琢磨,不过是顺水推舟。”魏王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   他这样儿有点刺凤笙的眼,她假意哼了一声:“你就不担心珒儿在宫里吃亏?”   吃亏?   魏王的表情意味深长起来,是什么给她错觉,觉得那小子是个笨的?   凤笙聪明绝顶,也算是算无遗漏,唯独在亲儿子身上像被鬼遮了眼。大抵是全天下当娘的,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弱不禁风,笨拙弱小,就该护着看着生怕被狼给叼去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凤笙挑眉。   魏王摸摸鼻子:“没什么,就是你别担心那臭小子,且不说有十六和母妃在,经过这次的事,他们都要消停一阵子。”   他这话倒是实话,凤笙并不怀疑。   之后等吃罢饭,凤笙又拉着宗珒问了一通今天宫里发生的事,这小子回答的乏善可陈,除了吃、喝、背书和十六叔玩耍,没有什么异常的事。   心里还是放不下,凤笙又给他普及了一些‘如果被人欺负该如何如何’的话,宗珒虽是听着,但颇为不赞同,凤笙问他为何,他说被欺负了揍回去就好。   对此,魏王只是旁观,并不插言。   *   果然第二天去上书房,一众人是态度大变,连宗珒都发现这些哥哥比昨日和蔼可亲许多。   就好比昨儿吧,闹出早上那档子事后,之后的时间里几乎没人跟他说话,即使碰上了碍于礼数,也只是寥寥几句而已,态度冷淡得可以。可今日一大早来,师傅还未到,大家便各自攀谈,笑语声声,十分和睦。   就连那宗晗,今儿看见宗珒了,即使态度僵硬,还是对他点点头,露出一个不像是笑的笑。   可把宗珒给吓得,总觉得他是不是又被他爹给揍了。   宗珒素来是有问必问的性格,中间休息的时候,把宗晗拉到一旁问他。   宗晗本是想挣扎,还想竖眉毛,不知想到什么忍了下来。   “你是不是又被你爹打了?”   “你才被你爹打了!”宗晗忿忿不平,又觉得自己这种态度,说不定晚上回去真要挨打,遂换了口气,“你怎么成天不念我好,巴不得我挨打是不是?”   宗珒挠了挠脑袋:“那我倒没有,我就是觉得你看起来怪怪的,你以前除了跟我打架,从来不跟我笑。”   圆头圆脑的宗晗深呼吸,可惜到底年纪太小,即使心里明白,面上还是做得不够完美。显示着兄弟情义的宽容大度没有,反而有很多小委屈。   宗晗抽抽搭搭:“我爹说了,兄弟之间要互帮互助,和睦共处。”   “这样听起来似乎不错,那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   “好好好,你声音大你有有理,我当你没哭就是了。”   宗珒用那种很怪的眼神看了他几眼,扭头跑了,宗晗恨不得把他抓过来打一架,想想父王的鞭子忍了下来。   另一头,宗珒找到十六后,终于能敞开说话了。   “十六叔,你不觉得他们一个个怪里怪气的?”   “是挺怪的,不过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不用理会。”十六皇子笑眯眯的,又问:“难道你回去后,三哥没跟你说什么?”   十六当然知道这些人为何态度大变,左不过都是大人教的,他就是有点好奇,三哥会怎么教这愣小子。   “我爹没说什么啊。”   “一句都没说?那三嫂呢?”   “我娘倒是说了不少,她让我在宫里挨欺负了回家一定要说,到时候让我爹去给我找场子。但我爹跟我说,挨欺负了他不管,让我自己看着办。”   呃,十六表情诡异。   “让我自己看着办,我肯定是谁欺负我揍谁。”宗珒晃晃小拳头说。 第114章   十六被小侄儿逗笑了,明明他也没大别人多少, 却一边笑一边揉人家的头, 直到把宗珒快揉恼了,才收手。   下午散了学, 他去咸福宫。   现如今十六虽搬到乾西五所去住, 但每天都会去给皇贵妃请安, 一般都是傍晚的时候去,顺便在那里用了晚膳再回住处, 今天也不例外。   到了地方, 皇贵妃让人又是端茶, 又是端果子盘。等十六吃些东西,皇贵妃又吩咐倩如去备了十六的衣裳,领他下去沐浴换身衣裳。   现在天太热, 上了一天的学,下午又在演武场学骑射, 都是满身的汗干了又湿, 湿了又干, 皇贵妃每每觉得皇家对待子嗣后辈太过严苛,可祖宗规矩是如此,当年魏王都是这么过来的,自然也不知道说什么。   等十六去沐浴换了衣裳, 才回来又和皇贵妃说话, 正说到宗珒说谁欺负他揍谁, 建平帝突然来了。   他来得也是凑巧, 小孙子的憨头憨脑正把当祖母的皇贵妃逗得直笑,她日里闲暇之余就爱听宗珒的事,十六也是知道母妃喜欢听,才专门寻了逗乐的给她说,谁知被建平帝听了个正着。   “这是说谁呢,笑成这样?”   皇贵妃笑盈盈地迎上前,服侍他在炕上坐下,十六则恭恭敬敬向建平帝请安。建平帝抬了抬手,一旁的倩如让人搬了个墩子来,十六就坐在下面。   “还不是珒哥儿那孩子,他初去上书房,魏王妃担心他挨了欺负,不免多交代几句,魏王却说孩子挨了欺负不管,让他自己酌量,珒哥儿那孩子是个直肠子,就说谁欺负他揍谁。不过是小儿之言,浑当听个乐呵,当不得真。”   “那小子倒是毛头毛脑,一点都不像魏王小时候。”建平帝啜着茶道。面上带着笑,大抵也想起这个小孙子平时干得那些毛躁事了。   皇贵妃笑吟吟的:“可不是,我也觉得跟魏王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别看魏王长大后,得了脾气阴沉、喜怒无常的名声,其实小时候最是沉稳不过,还没有桌子高,却沉稳得不像个孩童,做事也一板一眼的。当年在上书房读书,虽是不出挑,但也从不惹是生非,练武就更不用说了,连建平帝当年都夸他天资出众。   不过皇子练武,再是出挑也只能做个将,而做不了君,是以即使建平帝夸他,除了让人非议三皇子没出息,也没人会眼红什么。再对比现在的珒哥儿,差别如此之大,天性是一个,恐怕更多的则是外力的影响。   当年皇贵妃尚未得势,寄居在皇后宫里受人冷眼,连带三皇子跟在太子身边,不像个弟弟,反倒像个奴才。   这些建平帝俱都知晓,只是当年看见了是不满,碍于大局也是不想害了三皇子母子,顶多只会隐晦得敲打一二,并不会主动插手去干什么。   宫里就是这样,人太多奴才也太多,巴结着讨好着皇帝的更是数不胜数,每个人都寄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于是他就变得吝啬。不是不想给,而是没有本事的人,即使给了非但不是好的,反而会害人。   这是当年建平帝的想法,不可否认他这种想法虽然冷心冷情,却是最恰当的,不去挑起矛盾激发矛盾,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后宫虽然斗,但一直没失控的原因。   可一去这么多年,大抵是心态变了,人的心也就偏了,此时建平帝听了这话想到的却是当年亏待了皇贵妃母子。   谁不想张扬跋扈,肆意骄纵?关键也得有那个资格才行。   当年魏王母子没有,现在魏王的儿子有了。   再结合近两年那些儿子们的不消停,相反魏王一直坚守诺言,从不搀和朝堂上任何事情,只一味的经营书院,如今那书院倒是名声大作,为朝廷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才。   而上书房这里,珒哥儿莽撞得让人觉得是刻意,可这种莽撞结合魏王的不出头,就变得毫无意义,于是反倒显得‘真’。   于是孰是孰非,建平帝心中自然有一本账。   “这小子根骨好,身子硬朗结实,倒是随了魏王。若是教好了,以后说不定是个不世的将才。”建平帝抚着胡须说。   “瞧你把他夸的,多大点的孩子,还不知以后会如何。”皇贵妃声音还是温软,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些。   建平帝当然知道她想起什么了,当年若不是太子,也许这不世的将才会落在魏王身上,可惜一棵苍天大树若想成才,期间总会经历很多风风雨雨,过得去自然是好,若是过不去,不过让人徒增惋惜。   “魏王的手,还是由王太医看着?”   “陛下不用挂心,都多少年的旧事了,也都是老病根,除了阴雨天会酸疼难忍,没有什么大碍。”   “总归是看着些好,王太医精通金针之术,总能缓解一二。”   ……   与此同时,王太医从宫里下了值,正去魏王府请平安脉。   除了给凤笙请脉外,当然少不了也给魏王诊脉,顺道替他施针一二,也免得变天病痛难忍。   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光王太医,魏王也都习惯了。所以凤笙刚整理好衣裳,从里间出来,就见次间里,魏王盘踞在大炕上,一手搁在炕桌上,手臂上插着几根金针。   王太医正弓着腰扎最后一针。   事毕,他恭恭敬敬往后退了几步,德旺让人搬来一张墩子,王太医坐在下面静候。   凤笙去了魏王身边坐下,桃枝和桃红拿了软靠垫在她腰后,让她可以坐的舒服些。有人端了碗银耳莲子羹,放在她手边上,凤笙没去喝,目光倒是集中在那几根金针上。   两人成婚多年,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场景了,总是疑虑魏王的手疾从何而来,因为她并没有听他说过阴雨天会酸疼难忍什么的,这些话大多都是听王太医以及德旺说来的。   她虽不清楚究竟,只知道是早年的旧伤,但魏王态度暧昧,她自然心领神会,不会多做质疑。   一般施针都是要等一会儿的,眼见差不多到了时候,王太医走上前来取针。   德旺守在门前,知秋几个丫头都下去了,室中十分安静。   见王太医上来取针,凤笙自然不好再研究那针扎在肉里,到底疼不疼这么无聊的事。她往后靠了靠,让自己舒服点,端了那银耳羹来喝。   “老夫前几日为陛下请脉,陛下体内确实有淤积的丹毒,只是服用的时间不久,暂时不显,可若是执意不改,唯恐……”   凤笙眉心一跳,依旧垂首喝银耳羹,似乎并未听见这些话。王太医语毕,将金针一一归纳入羊皮囊袋中,德旺走过来主动帮他整理药箱,并将他送出王府。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魏王皱着眉:“母妃也是近些日子才发现,父皇下肢有小块的红斑,因为面积很小,再加上只有几处,她也不确定是什么。再加上宫里耳目众多,她不太方便查探,我才会寻了机会让王太医帮忙查这件事。”   “母妃怎会知晓一定和丹毒有关?会不会是弄错了,或者其他病症?”   魏王沉吟了一下,道:“你大概不知,先帝便是服用丹药过量暴毙而亡,虽世人不知晓,但宫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当时的情况。另外,母妃命人查了内务府的活计档,敬胜斋近两年每月都有大量柴炭运入,却说不清用途,知道的人都忌讳莫深,缄口不提。”   “那你打算怎么办?”   难得魏王被问住了。   他顿了顿,道:“此事还是先知会母妃再说。”   按下不提,因着凤笙如今大着肚子,这事自然没让她管,而是魏王亲自去操办。回来后凤笙问魏王,暂时皇贵妃还没拿出任何章程,而魏王自然什么也没做。   事后,凤笙进宫了一趟,碰巧在咸福宫见到建平帝。   建平帝面色红润,气色看起来十分不错,他已年近六旬,又常年忙于朝政,再是保养不错也已显老态。可这次凤笙瞧过去,也可能是心态的原因,她竟觉得建平帝似乎年轻了不少,虽须发灰白,却隐隐有种鹤发童颜的矍铄之感。   自古以来,帝王沉迷炼丹之术,死于丹毒者不再少数,凤笙没料到建平帝也会沾染此道。但凡有些见识和分辨能力的,便知晓世间无长生,皇帝也不是万岁,可明知却故犯,这叫什么呢?   也许能让人明知却故犯,本身就有一定的诱惑力,才会让人沉迷于此。 第115章   到底帝王之心难测, 建平帝既避着人私下炼丹服用,本身就是不愿意让人知道。   捅不捅破此事,或者借机操作一二, 此事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结论的。而因着有之前建平帝的敲打, 上书房里一片和谐, 之后建平帝再见了, 不免夸赞了几句,这让觉得摸准他心思的众人,更是愿意在人前展现兄弟和睦。   七月初九, 惠王府有喜。   孙氏于建平三十年嫁给大皇子,如今已四年有余, 终于诞下嫡子。惠王府值此大喜, 孩子前脚生下,后脚就让人进宫报喜去了, 如此一来, 自然该知晓的都知晓了。   洗三当日, 一众皇子及女眷俱皆到场。   惠王满脸红光, 意气风发。   他儿子确实不少,但嫡子就这么一个,谁不知道建平帝看重嫡长,当初嫡子夭折, 他适逢低谷, 灰心丧气。这个嫡子的出生, 再加上这两年境遇改变, 也告知了他,他母后说的对,只要人还没死,一切就有希望。   如今他和一众兄弟同样都封了王,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朝中对他风评越来越好,再加上有了嫡子,他就不输别人什么,甚至因为有嫡长的身份在,天然就比旁人有优势。   洞悉这一切的惠王,见一众兄弟前来贺喜,更是表现得格外有长兄的风范,哪里还是当年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太子。   而看破这一切的吴王等人,心里暗中咬牙切齿,甚至各有计较,就暂时按下不表了。   而另一头,凤笙与吴王妃等人都聚在正院里。   洗三姥姥按照规矩走完老习俗,轮到添盆的时候,各府女眷出手都挺大方,乐得洗三姥姥笑得是见牙不见眼,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扔。   待这一切都罢了,闲杂人等都被领了下去,还在襁褓中的小公子也被奶娘抱下去喂奶了。孙氏半靠在软枕上,面色有些苍白,但眉间难掩喜色,吴王妃正与她说着话。   穿着蓝色比甲的丫鬟们鱼贯进来奉座奉茶,态度恭恭敬敬,眉眼不抬,轻手轻脚。   凤笙不是第一次来惠王府,但能明显感觉到每次来变化都很大,以前妻不妻妾不妾,上下乱成一团糟,现在却一片井然有序。   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就结伴离开了。   洗三是不摆酒宴的,贺完了喜就要走,一切还等满月再行大礼。   这边凤笙和魏王坐了马车回府,那边惠王送走一众弟弟们,便来找孙氏了。   孙氏长得好,又比惠王小十几岁,虽是刚进门时凶悍了些,但日子久了惠王也知道她是为府里好,两人是夫妻要同心同德,不免更是爱重她,平时有什么话也不瞒她。   而这次孙氏立下大功,惠王心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爱重她,才能诠释心中的激动。他母后说的对,孙氏命里带旺,旺他,日后指不定更有大福气。   “然儿,辛苦你了。”   孙氏宠辱不惊道:“不辛苦,为夫君绵延子嗣,乃妾身分内之事。只夫君万万记得母后叮嘱,不要一时得意就忘了形,惹了父皇的恶感。”   惠王有些窘然,但也心知自己的毛病,道:“我自然是不会的。”   夫妻说了几句话,孙氏到底在月子里劳累不得,所以惠王也没有多留。   他往外走去,还没出正院大门,就听见门口有人在吵嚷什么。他走过去一看,来人竟是陶侧妃。   这陶侧妃曾经也颇受当年还是太子的惠王宠爱,不然也坐不上良娣的位置,又是儿女双全,在府里颇有脸面。可自打孙氏进门后,这一切都变了,孙氏明里暗里给他们吃排揎,这事估计也就是惠王不知道,总而言之孙氏和陶侧妃没少斗,都以陶侧妃作为下风告终。   这其中少不了陈皇后替孙氏撑腰,更令陶侧妃气愤的是殿下也不知吃了孙氏什么迷魂药,对她言听计从。陶侧妃数次想在惠王面前揭露孙氏的真面目,俱都不成,又被打压得厉害,连院门都不能出。   这好不容易趁着孙氏生产的空隙,她就跑出来了,打得主意自然是在惠王面前告发孙氏这个表里不一的贱人。   惠王难得满心欢喜,身心舒畅,谁知陶侧妃哭丧个脸上来了。他首先心里就觉得晦气,这是在触谁的眉头,自然忘了当年他可是最喜欢陶侧妃这梨花带雨的模样。   “王妃需静心调养,小世子刚让奶娘哄睡,谁让你们在此喧哗的?!”   拦着陶侧妃的几个丫鬟婆子当场跪下了。   “殿下,实在不是奴婢等不懂事,而是侧妃非要闯进来找殿下。”   惠王皱眉看向陶侧妃:“你找本王做什么?”   陶侧妃没料到惠王是这个态度,有点发愣,“殿下。”   “行了,回你的院子去,没事不要乱走。”   扔下这话,惠王就走了,留下陶侧妃独自在风中颤抖。   *   惠王说是不会得意忘形,可隐忍多年低调行事,如今连最后欠缺的一项也补齐了,他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激荡难忍。   尤其前日惠王府刚给小公子办了满月宴,京中各家各府都上门道喜了,少不了有人或是推崇或是暗示。   这不,惠王实在耐不住,就进宫找陈皇后了。   如今陈皇后十分低调,借着身子不济常年在坤宁宫养病,风头都被皇贵妃抢了,她也径自不语。可在惠王心里,天下再没有比他母后更为睿智的人。他们中宫一系几番险象环生,多亏他母后运筹帷幄,才能跌入谷底依旧能绝处逢生。   如今陈皇后一改早年做派,十分俭朴低调。   她穿一身家常的靛蓝色常服,一头灰白相间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纂,也没戴什么首饰,只以一枚玉簪固定住发髻。   宫里的女人都喜修佛,越是年纪大越要修佛表示自己平心静气。以前陈皇后从来不喜这个,这几年不知为何也沾染了此道,大抵是心中无依,只能寄予佛法寻求心中安宁。   倒也不是没成果的,至少陈皇后的气质与以前截然不同,以前雍容大度又居高临下,如今多了一份平和的悲天怜悯。   听完惠王的叙述,哪怕她的功夫也算修炼到家了,眼中还是闪过一波涟漪。   “那些人不过是些墙头草之辈,你不要与他们相交,免得惹来你父皇猜忌。你忘了我当初怎么跟你说,你父皇专权擅政,立谁为储,从来不是那些大臣们说了算,而是他自己说了算。”   “可……”   “可什么?”陈皇后脸色冷了下来,道:“你吃了这么多亏,还是没长教训?你忘了这些年发生的事,忘了我当初与你怎么说?你本是你父皇最喜欢的儿子,却接连惹他厌恶,最终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你是本宫唯一的儿子,本宫心疼你纵容你,以至于惹得你父皇不满,让那贱人钻了空隙。你太子之位被废,嫡子夭折,宋氏殁了,本宫因为陈家的见风使舵惨遭牵连,差点后位都保不住,不得不弃车保帅,退居这坤宁宫修佛茹素示敌以弱。   “你觉得你现在封了王,又有了嫡子,就算行了?你别忘了那个贱人现在是你父皇最宠爱的女人,只要她还在一日,你父皇就不会轻易下决定立储。你别低估了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影响,你父皇明知我们与皇贵妃一系有嫌隙,他如果立你,日后他龙驭宾天,你登基为帝,我必然是皇太后,我们能饶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和他心爱女人生下的孩子?你连形势都看不清明,只凭了几个墙头草之辈怂恿,就觉得自己能复辟?如果真是联合朝臣逼你父皇就行,恐怕吴王赵王早就是太子了,还轮得到你?”   陈皇后的这一番话,说得惠王是冷汗直流,心里的那点儿激荡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还有颓然和惶然,如果真照他母后这么说,他不是与大位无缘了。   “母后,那不如我们……”   惠王做了个手势,眼中狠辣一闪即逝,再是近些年装得谦虚恭谨,也难掩其本性。   “打消你的念头!若此法能行,她还能活的到今日让我们动手,那些个人早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了。”陈皇后斥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如若照母后所言,父皇为了保护那一窝子贱人不立我,那定是立老三,真等到老三得势,还有我们的活路?”   不得不说,惠王的抱怨戳中了陈皇后的心事,他们和那边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如今能维持和平,不外乎建平帝。一旦建平帝有朝一日不在了,就是个你死我亡的下场。   陈皇后不停地拨动着手里的佛珠,紊乱的呼吸渐渐平静。   “别着急,魏王都不急,你着什么急,”她声音平和,似在说服惠王,又似乎在说服自己,“你看魏王,成日里只管捣鼓那破书院,朝政之事一概不管,你父皇反倒待他亲厚。不争即是争,只要你父皇一天不立储,只要你继续保持,别让人抓到错处,你的赢面就是最大,毕竟你是嫡长子,你母后再不济也是中宫皇后。”   惠王也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到底不再是以前,知道母后说都对。   今非昔比,他确实不能着急。   “快去吧,别在这待久了,免得你父皇以为我们母子又在谋算着什么。你与其把功夫浪费在母后这,不如多去乾清宫,铁杵都能磨成针,你到底是你父皇曾经最喜欢的儿子,情分在那里。人啊,上了年纪就在乎这个,不然你父皇也不会借着小儿之争,敲打你们兄弟之间要和睦相处。记住,兄弟和睦,你待魏王越亲厚,越是尽释前嫌,你父皇才会考虑把大业交给你,毕竟谁也不愿看见自己的儿子手足相残。”   听了这一席话,惠王更是觉得心中一片清明,忙应道一声是,就匆匆离开坤宁宫,往乾清宫去了。   快到乾清门的时候,竟与魏王一家人相遇。   平时惠王虽表现得状若无事,似乎不管什么事都不影响兄弟之间的情义,到底心中有隔阂,只是维持面子情分,从不主动。   可今日也是出了奇,原本魏王只是对他微微一点头,就打算走过去的,而他竟然主动凑了过来。   “老三——”   惠王面带笑容,能明显看出似乎有什么话要说。魏王微微蹙起眉,转头对凤笙道:“你先去母妃那儿,我等会去找你。”   凤笙看了惠王一眼,点点头,便带着桃枝离开了。 第116章   这趟凤笙和魏王进宫, 是来探望皇贵妃的。   先有丹毒之事, 再加上最近惠王的风头正盛,皇贵妃似乎一直心神不宁,前几日便病了。倒也不是什么大病, 就是头疼脑热,至于这病的原因, 是凤笙自己猜测的。   到了咸福宫后,凤笙察言观色,又和皇贵妃一番交谈, 更应了她的猜测。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捡了一些琐碎趣事说,逗了皇贵妃开心。   皇贵妃何等剔透的人儿, 见儿媳挺着大肚子依旧不忘关心自己, 且凤笙自打嫁给魏王,做人做事从来让人没得挑。待皇贵妃这个婆婆自是不必说,哪怕是十六这个小叔子, 她也是几乎当亲儿子疼, 但凡珒哥儿有的东西, 必然会往宫里再送一份来。   甭管贵不贵重, 心意是没的说, 且皇贵妃也愿意兄弟之间多亲近亲近。毕竟十六尚且年幼, 若建平帝有那一日, 日后定要靠着哥哥嫂子, 多处处感情好了自然多有益处。   一想到建平帝, 哪怕皇贵妃想强撑着不让儿媳担忧,也不免露出几分郁郁之色。凤笙瞅见了,不免有些感叹。   她也没说旁的,而是说起了方才看见惠王来寻魏王说话的事。   皇贵妃听了,美目中一片翻滚,就如那忽明忽暗的烛火,让人看不透其心中所想,倒是表情嘲讽味十足,隐隐还有着忌惮。   “我早就说了,那位不是个简单的,再难的境地,她都能演一出绝处逢生。这些年来,我看多了,看厌了,也看烦了,这宫里多少人好奇我为何打蛇不打死,也免得日后反受其害,其实不是我不想,不过没机会罢了。”   凤笙静静听着皇贵妃的话,心中无限感慨。   “瞧瞧人家这一出浪子回头金不换演得多好,当初她为了给大皇子娶亲,闹出多少笑话,估计整个京城的人都在笑话中宫一系没落了,看似陛下为大皇子挑了孙氏,殊不知人家早有决断,娶了孙氏不过正中下怀。大婚当日孙氏便传出悍名,外人只当是笑话,让陛下去看,却不免又怜悯一二。   “毕竟这儿子是当初看重的,损了他的颜面,何尝不是损陛下。孙氏有了恶名,管着大皇子也是理所当然,之后闹出的几场笑话,一还是博取陛下同情,二不过是为自己造势,于是之后的浪子回头便顺理成章。”   难得皇贵妃愿意说这些,凤笙也就静静地听着。   “如今孙氏把府里管得井井有条,上下铁桶一片,惠王也一改早先荒唐,如今越发的成器了。世人为何永远记不得好人,因为好人实在太不起眼,相反是那些以前荒诞不羁,之后痛改前非的才容易让人记住,因为世人笃信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朝中可还有说惠王一句不是的?即使是有,也是被归咎在身边的人身上,觉得是受人蛊惑,替下面人背了黑锅。”   这些道理凤笙自然也懂,可不就如皇贵妃说的这样。   “现如今名声好了,也封王了,嫡子也有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今日寻了钺儿,可不是打什么好主意,不过是借着钺儿彰显兄弟情深罢了。”皇贵妃冷笑道。   *   事实上皇贵妃没说错,凤笙当时就看出来了,之后回府的路上问了魏王,果然惠王是打着这个主意。   世人都知惠王与魏王兄弟情深,但那不过是前些年。自打皇贵妃出头,魏王又娶了凤笙,双方几番撕破脸皮,只是没在人前闹开罢了。   如今惠王觍着脸当做没事,来寻了魏王演兄弟情深,关键魏王不能翻脸,那些事当年既被遮掩,建平帝也从不在人前发作,就是代表以后谁也不准提,魏王若是沉不住气主动提了,更是趁了对方所愿,恐怕到时候会轮到陈皇后笑话这边太不懂事。   所以魏王只能忍着,还得陪演。   到底太过憋屈,且凤笙如今也看出来了,以前皇贵妃还坐的住,自打出了丹毒之事,她反倒急了。   为何会急,凤笙和魏王心里都明白,却不好诉之于口。   退一万步来讲,若建平帝哪天真有个万一,又没在之前明确立储。不管是按照长幼齿序,还是按照嫡庶尊卑,也合该是便宜了惠王。而到了那时,皇贵妃下场恐怕不好,魏王和十六同样如此。   这关乎着一家子的未来的安稳,皇贵妃急也是能理解的。   至此,凤笙反倒有些犹豫——魏王还有没有再继续沉寂下去的必要。   这话她当时没说,而是又看了两日。也是巧了,魏王也看出其中厉害,不管表面装得再好,私下里多少有些按捺不住,这些瞒得过外人,却瞒不过凤笙。   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府里的几个幕僚,尤其是茅单,这两日几番来寻魏王。   这茅单素来是个桀骜不驯的,也是本身有才,虽是凤笙当初刚嫁过来,显出本事镇住了他,可一去五六年,正逢魏王最年轻鼎盛的时候,偏偏他凡事不沾,眼见别的皇子一个个不说混得风生水起,至少自有势力,相反魏王就不起眼了,这几年茅单没少蠢蠢欲动,暗地里怂恿魏王东山再起,只是魏王素来不搭理他。   就因为这事,茅单又迁怒上凤笙了,总觉得王爷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只差没把‘美人膝,英雄冢’挂在嘴边上,却又不敢当着凤笙面说,那个憋屈别提了。   眼瞅着他来寻王爷共商大事,王爷不避着王妃些,还容着她大着肚子在旁边吃茶看书,悠闲自在,反正凤笙是被他哀怨的眼神瞅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她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道:“其实茅先生所言甚是有理,此一时彼一时也。”   魏王看了过来,眼神趣味。   “那你是赞同了?”   凤笙心中直翻白眼,什么叫她赞同了,如果他不赞同,茅单能来到她边上大放厥词,这人真是有了机会就给她下绊子。   “想必殿下心中早有主张吧。”这是一个陈述句,凤笙笑得假假的。   “但本王还是想听你说说。”魏王笑得和煦,一脸光明磊落的样子。   凤笙索性也不遮掩心里的想法了,道:“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索性顺势而为吧。想来吴王赵王襄王他们憋屈得不行,不如我们借他们一把刀。”   “什么刀?”茅单没忍住问。   凤笙看着他,微勾起红唇:“诛心的刀。”   *   因着建平帝格外反感,也大肆整顿过几次,朝堂上近几年也无人敢再提立储之事。   可这事就像那和尚头上的虱子,是明摆着的,早晚都得面对。且这件事也不会因为大家都掩耳盗铃,就能当做不存在,反而因为长时间的压抑,就如同那干透了的草垛子,不点则已,一点就是熊熊大火。   这几年惠王的改变,大家都是明眼可见,朝中到底支持正统的大臣为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大家都通晓的道理。比起惠王来,吴王等一众皇子到底缺少名正言顺,如今这个名正言顺的能立起来了,圣上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而且有许多人见建平帝一直不愿提立储之事,转头又对惠王颇为优待,只当圣上对废太子还没死心,也因此魏王一系的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办成了想办的事。   开头不过是寻个没有派系之分,在朝中又是耿直人设的言官,重提立储之事,其中着重提及了惠王浪子回头的事。有人下饵,自然有人上钩,再找人敲敲边鼓,那些日夜操心江山社稷的老大臣们主动就跳了出来。   这些不过是朝堂上经常会上演的老把戏,只要是混迹朝堂多年的官员,几乎没人不懂这一招,但招式不怕老,够用就好,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还是会有人不停地上钩。   有的是被人煽动,有的是明知山有虎,还有的不过是利益的驱使。   开始的势头并不大,可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弄到最后反倒挑事的成了旁观者。这个魏王和凤笙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就等着在一旁看戏。   而建平帝,本来没把这事当成回事,可随着复辟太子的呼声越来越大,他也看出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惠王自然是有最大嫌疑的,如果此事成功,他得到的好处最大。可吴王、赵王、襄王等人也洗不掉嫌疑,谁知他们是不是眼见惠王势大,故意弄这一出想引起建平帝的忌惮。   建平帝照惯例用妄议皇家私务为名,将那重提立储的言官,以及几个最近上蹿下跳格外惹眼的小官打了一顿廷杖,本以为会挫了对方锐气,多少能消停些日子,谁知却捅了篓子。   几个在朝中颇有威望的老大臣接连出面,甚至内阁之中也有两位阁老出面了。这些都是建平帝颇为倚重的大臣,建平帝也心知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若说私心不可能没有,但极少,他们是真心为江山社稷着想。   这些人要说迂腐也真迂腐,但却是个顶个的忠心,恰恰是这样的人最难办,既有忠心又有资历,真下狠手处置这些老大臣,日后史书该如何说他。   建平帝陷入两难境地,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可他作了多年的皇帝,也是一代明君,自然不做没成算的事。就在大家都坐等着观看后事之际,他反倒在一个不起眼的日子宣了魏王。   *   如今一众皇子们讲究父慈子孝,最显眼的标识就是大家进宫请安的次数频繁了。   建平帝鼓励,下面的儿子们也乐意彰显孝道。   这里头唯独魏王不太积极,其实也不是不积极,只是他向来是个刻板的性子,进宫请安他也来,且来的十分有规律,十日一次,雷打不动。   这日,又轮到魏王进宫请安,他按照惯例来到乾清宫。   到的时候,正逢着被召来议事的大臣散去,所以几乎没有耽误时间就被小太监请了进去。   魏王这人话少,至少在外面是这样,请安的话来回就那么几句,说完他就打算离开了,却被建平帝叫住。   “你那书院倒是做得有声有色,我听李文源说这次补进一批书吏才思敏捷,公务熟稔,办事十分有效率。”   李文源是内阁的阁臣,兼着吏部侍郎一职,而建平帝提及的事情,还与晋江书院的分馆有关。   凤笙因设女子分馆有感,觉得绍兴的师爷能成帮,能言传身教,能父传子承,能自成系统,为何其他的不能呢,这个想法在这几年里被魏王实现了。   魏王专门在男子馆之外,又设两馆,专门用来培育书吏、师爷类的人才。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大梁的官缺制度。   按照朝廷制度,官员是有定数的,在员满却有人侯缺的情况下,又称补缺。其中又分入流与不入流,入流之官自然指的是有品级的官员,不入流的则是没有品级,又称流外之官。   看似不入流的官员十分不起眼,殊不知这类人的基数才是最大,例如每个州县定编不过二三十名,实际上超编的却有数倍不止。   就不提下面地方的衙门,京中六部、五寺、通政司、都察院等府部衙门,所需的吏员数量极大,又因位卑却责任重大,所以各处招募书吏的要求极高。   一部分是选派,从那些科举无望侯缺的举人中选,这种人极少,因为多数能考中举人的,都看不中小小的一个吏员,若是有钱又有人脉,选派一个流内官也不是不能,何必去做个不入流。   还有一部分纳银充吏,也就是捐银买缺,这种人是最多的。却又因龙蛇混杂,滥竽充数,以至于即使人选进来也不堪重用,费时费力,白吃俸禄。   而晋江书院的分馆恰恰解决了这点,择了那些于科举之上无望者,重点教其吏员的基础才能,诸如草拟公文、拟制案卷备忘、填发捕票、填制赋税册籍等等。   这些活儿看似简单,实则十分复杂,外行之人根本不懂,即使有人带着入门,从熟悉各类文书公文,到明白各府部衙门办事规矩,至少也得半年乃至一年之上,而从晋江分馆出来的人则省去了这个步骤。   书院便以此作为噱头,吸引人入馆,待学成结业可直接荐至六部,建平帝所提及的就是晋江书院结业的第一批文书类的学生,魏王当初专门和建平帝提过此事,以先试用为名,不合适便驱逐,此事专门交给了吏部去办,建平帝既如此夸奖,说明十分得用。   其实此事魏王早就知道,他还知道建平帝叫他根本不是想说这件事,果然魏王跟着话头谦虚了几句后,建平帝变脸了,脸上隐隐有怒气和嗔怪,让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你就真打算一直混在那书院之中?” 第117章   龙案后, 建平帝身穿明黄色八团龙纹常服,头戴翼善冠, 一双利目炯炯有神,说不出的威严。   此时他皱着眉,眼中隐隐透着嗔怪和怒气。   “儿臣也不是日日待在书院中,自有下面人张罗。”魏王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势, 但剑眉却不自觉皱起,他口气有些犹豫, 似乎很诧异建平帝的反常。   “你真当朕是在同你说这?”建平帝冷哼一声道。   “那不知父皇——”   建平帝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他, 魏王也没说话, 父子两人静静对望,魏王平静的脸庞却渐渐有了波动, 他缓缓地垂下眼睑, 脸上浮起一抹苦笑。   “儿臣曾当父皇面许诺过, 言出则必行,且儿臣也不是无所事事。师者, 所谓传道受业解惑也, 儿臣虽不是师者,却也是为朝廷培育栋梁,利国利民。”   这一番话周全得体, 让人寻不出什么错处, 甚至建平帝巴不得所有儿子都像魏王这样, 他也能省不少心。可魏王入朝乃势在必行之事, 立储风波愈演愈烈,惠王势大,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找个人出来压制对方,彻底搅浑那一滩水。   最佳的人选就是魏王。   这个道理不光魏王明白,建平帝也明白,所以今日他才会故作姿态同魏王说起这些。果不其然之后他一番痛心疾首的训斥,魏王自然羞愧难当听之任之,就这么确定下了魏王入朝之事。   消息传出后,哗然了朝野内外。   除了哗然之外,各方暗中也甚是不平静。   事情发生之始不过是一片乱象,很多人都是顺势在其中浑水摸鱼,为了损人,也为了利己。可建平帝突如其来这一招,却让局势再度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于惠王而言,他自然清楚这一遭是危机,也是机遇,不管挑事者是谁,若是能成,对他的好处不言而喻,他即使心知这可能是陷阱,却不得不明知故犯;于吴王之流,他们也疑惑暗中推波助澜之人,可最近惠王的风头太盛,能打压对方自然是好的,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了习惯,十分容易上手,于是火上浇油,愈演愈烈。   而于魏王来说,这一场本就是他故意布局,为的不过是让建平帝主动开口准许他入朝,也算是一解当年他为了娶凤笙,给自己布下的桎梏。   不管外面如何纷纷扰扰,魏王入朝终已成定局。   *   按惯例,一般皇子封王后入朝,都是从六部五寺二监二院一府中,随意择一处任主事。   既是历练,又可当做监督。   当然也有例外,诸如战时领兵出战为将,或各省若有贪污受贿的案件、及水患旱灾等天灾人祸,奉命领旨出京为钦差。像当年魏王受命南下坐镇扬州,就是受了密旨出京办差。   可如今既无战事,各方又还算平静,自然没有特例,魏王便在户部暂时领了个主事的衔儿。   这主事一位不过六品,可任谁也知晓皇子们不能等同视之。户部收到圣谕后,有人头大,有人心中不安,也有人大喜过望,可谓是众生百态。   可不管如何,都知晓魏王这番来户部,肯定动作不小,到底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多想无益。且人没还没到,具体如何谁也不知,做什么都嫌早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所以当魏王按规矩去户部上值点卯,户部这边并未对他表现出任何另眼相看,除了办公的值房远超应有的品级,又择了两个小主事帮着熟悉环境,仅此而已。   恰恰是这种态度,让魏王觉得户部尚书王锡是个知晓轻重之人,不愧能列位九卿之位。人的心思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若王锡真对魏王刻意逢迎,是时恶感倒不至于,但难免看低几分。   不管如何,魏王在户部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超乎他想象的平静。   事实上这种平静并不难猜测,凡事总有酝酿发酵期,即使旁人有个什么针对,总得寻着机会待时机成熟。而就在这种平静中,魏王一家迎来了建平三十四年冬,魏王和凤笙的第二子终于诞生了。   *   也是巧,当年珒哥儿出生是个大冬天,如今老二出生又是冬天。   幸亏魏王身份高贵,若逢着个小门小户,刚生下的婴孩恐怕要遭不少罪,养不住夭折了的也不再少数。要知道即使有些富贵人家,也只能以炭取暖,是万万烧不起地龙的。   即使如此,玹哥儿出生也在魏王府中引起一片波澜。   无他,与他是个男丁有关。   凤笙怀这一胎时,反应比怀珒哥儿大多了,不喜酸,反倒喜欢辣,人也不显憔悴,反倒容光焕发,一点都不像怀了身子之人。   种种迹象都表明,魏王妃这一胎是女儿。   替凤笙如此归纳的,除了宫里那些无聊的妃嫔,还有京中各府上一些无聊的女眷,乃至魏王府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们。当然,魏王府的下人肯定不敢这么说,毕竟世人多重男轻女,触了主子的霉头,恐怕是好日子过腻歪了。   可能管住自己府里的下人,难道还能管住别人不成,所以当凤笙怀胎刚过六个月,这些消息便传到她的耳朵里。   换做一般人恐怕都要恼,偏偏凤笙不是一般人,外人不知,她可知道魏王一直想要个女儿。   这是夫妻之间的闺房事,总而言之魏王没少一边对凤笙说,一边埋头努力。如今好不容易怀个女胎,最高兴的莫过魏王。   当然不止魏王,还有一人,那就是宗珒。   也是这大半年的时间里,魏王总有‘你妹妹’、‘娘给你生个妹妹’、‘妹妹生下来,当哥哥要好好保护她’之类的言辞,所以在宗珒的小脑袋瓜子里,早就笃定娘肯定是要生妹妹的。   谁知他去上了一天学回来,却告诉他娘给他生了个弟弟。   他又怎么能轻易接受?!   也是十六这个当人皇叔的坏,今儿早上宗珒去上书房时,凤笙已经发作了,所以他念叨了一天,等他下学回去就有小妹妹了,这是他身边太监哄他的话。   谁知十六听了颇为刺耳,自己都没有妹妹,这小子一口一个小妹妹,那脸上的笑乃至那口气,就像藏了几罐油的小老鼠。作为当人长辈的皇叔,别看十六只比宗珒大两岁不到,却自诩比他懂得多。   于是,在十六的‘娃娃没生出来,谁也不知道男女’、‘说不定是个弟弟呢’、‘如果是个弟弟,就会像宗晗那样惹人厌’的普及下,宗珒对弟弟的抵触极大,却又不能不接受。   只是为何妹妹变成了弟弟,这个问题注定没人能解答。   就因为这,受到打击的宗珒直到洗三那天才去看小弟弟。   *   此时的玹哥儿,浑身通红还没褪下去,像只脱了毛的小猴子。   倒是头发长得极为浓密,乌鸦鸦的一把,也睁眼了,眼睛很大,就是脸和身子还有点皱,又红又皱。   宗珒十分嫌弃,原来这就是弟弟,和爹说的漂亮可爱的妹妹一点都不像。   虽然心里已经确定是个弟弟了,但宗珒内心深处还是不愿相信的,所以他解了玹哥儿的襁褓,想看看他有没有小雀雀。   果然有!虽然比他小很多,但他还是能分辨清品种都是一样的。   宗珒发出失望地感叹,十六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其实有个弟弟也不错,不是有句话叫打虎亲兄弟吗?虽然小男娃淘了点,让人不省心了点,还喜欢抢你吃的玩具,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还没有什么不好的?十六说的这些,可都是宗珒心里最讨厌的。   “……他现在还小,也不能陪你玩,陪你读书,不过你放心,你还有十六叔呢,十六叔陪你玩陪你读书,我把好东西都留给你……”   宗珒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十六叔最好了。   所以他一点都不喜欢小弟弟,只是——   “他会吐泡泡!”宗珒像发现了什么大稀奇。   “吐泡泡有什么好稀奇的?”十六斜过去一眼。   跟他不一样,宗珒觉得稀奇极了,他还拿指尖去戳那泡泡,戳破了后,他就蹲在悠车旁边等着,玹哥儿不负所望又吐了一个,不对,是好几个,比之前那个小很多,而且不用他去戳,那些泡泡自己就碎掉了,变成了口涎。   “他是不是饿了?”   站在宗珒背后的十六看了看,道:“那去叫奶娘?”   所以奶娘呢?   两个小的巡睃了一遍室内,都没有看见奶娘,倒是有丫鬟,都在门外守着。   不同于宗珒,十六从小生在宫中,虽然有皇贵妃护着,但他早在五岁之时就搬去乾西五所住了,太清楚这些当奴才们的劣根性。即使像他这样,母妃得宠,又受父皇宠爱,还有个封了王的兄长,都免不了有奴才蒙他年纪小想欺负一二,更不用说那些不得宠,没有靠山的。   皇家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内里腌臜不胜枚举,所以十六远想得比宗珒多。   于是等丫鬟们找来奶娘,宗珒当场就发作了。   到底宗珒才是魏王府的主子,哪怕十六是魏王的亲兄弟,也不会越俎代庖,不过倒是他怂恿的。宗珒这一发作,把两个轮值的奶娘吓得当场跪地求饶,另外两个不轮值的也被叫来了。   事情闹大后,自然被凤笙知道了,她命了桃枝去处置,才知道这几个奶娘倒没什么坏心,就是玩忽职守。   有的想躲懒,有的自己不想干活,也挤兑旁人不能出头,还有的是想偷闲干个私活,才会造成玹哥儿身边没奶娘守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奶娘有丫鬟看着也成,不过儿子一片爱弟之心,凤笙自然要成全。   顺便也是敲打那几个奶娘,她不是小肚鸡肠的性格,也不是那种不容人的主子,可既然配了四个奶娘,自然考虑的是无微不至,如果做不到,何必寻来这么多人。   这场事后,造成的影响有二。   一是宗珒意识到弟弟很弱,若是爹娘都忙着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受人欺负,所以他这个当哥哥得多看着。   二则是凤笙终于放下心了,她本来以为珒哥儿不喜欢弟弟,不然玹哥儿出生了几日他都不去看,谁知这孩子还是喜欢弟弟的,只是人小却别扭。   其实还有一个影响,只是被凤笙刻意忽略了。   魏王虽有些遗憾没生过女儿,到底府里就珒哥儿一个男丁,多少有些单薄,所以又生了个男丁,他也是十分高兴的。只是他还没忘记要生个女儿的事,凤笙还在月子里,他就主动和妻子说,等她养两年,他们再生个女儿。   对此,凤笙不置可否。 第118章   大雪隆冬, 外面滴水成冰。   此时魏王府门前的大街上却是车马如流,十分热闹。   今天乃是魏王府小公子满月的好日子, 虽王府没往外派几张帖子, 可处在这皇城根下, 没几分眼色可不行,所以打从前几日开始,就有不少送礼的纷纷登门。一般这个时候前来送礼,都是知道逢上正日子进不了门的,只能礼到心意到, 寻摸着说不定能入了这位主儿的法眼,也能提携一二飞黄腾达。   如今谁不知道魏王是热灶, 哪怕他自打入了户部一直处事低调。这些个皇子王爷们争来争去争了这么多年, 圣上的意思乃至当下局势, 其实有点眼力劲儿都能看出几分来。   吴王赵王等恐怕是有点悬,真正有望的还要落在惠王和魏王身上。   谁叫人家一个是中宫嫡子, 一个是宠妃之子。   惠王因之前被废过一次,大多数人对他还持着观望状态,倒是魏王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宠妃之子入了许多人的法眼。尤其这回朝中呼吁着复立太子, 圣上把魏王推了出来, 更是让许多人暗中颇多揣测。   结合之前魏王一直低调开自己的书院,从不沾染朝政,倒真有几分是圣上为了保护心中属意皇储的意味, 也因此好不容易魏王府上有喜, 能来的不能来的都来了。   这场满月宴也让凤笙有些头疼。   虽然她坐着月子, 如今府里大小事都找不到她头上,可她到底是王府的女主人,就算她这些年一直没怎么管过府里的中馈,但有些事情德全还是会来禀报她。   像这回,德全就专门来找了她一趟。   无他,皆因送礼的人太多,且这些人送礼格外与众不同。   一般王府是不随便收人礼的,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连通报都不会帮你通报。估计也是明白王府的处事风格,有些人明知说明身份这礼肯定不会收,很多人都是将东西一放,人便走了,追都追不上。   回头把那些锦盒打开,里面倒是有名帖,多数都是某姓某官职,还有的连官职都不附上,只留个名字的。   类似这样的事,发生得实在太多,东西都把回事处给堆满了,德全实在没办法,才会贸然来打扰正在坐月子的王妃。   为了这事,凤笙专门和魏王谈过。   魏王的意思是有人送就收,凤笙碍于处事谨慎颇有微词,转念一想倒也明白魏王为何会这么做。   “这事都是过了明路的,恐怕父皇也知晓。我们和那些官员不同,不会有什么妨碍。”   啧,瞧这话说的。   可这话说得也没错,皇子能和普通官员一样?哪怕当官的做到官居一品,还得讲究个官声,生怕被人抨击贪墨、吃相难看什么的。可生为顶顶尊贵的皇子,本身就是处在金字塔最顶端,天下都是人家姓宗的,皇帝不说什么,旁人自然不可置喙。   当然也不是说当皇子的就能无法无天了,首先得有个度,不然闹得太难看也不太好。   还有就是得不得君心,如果得了君心,像当年太子那样府上门客无数,这些门客都是有孝敬的,也没见建平帝说什么,不然后面也不会闹出个两淮预提盐引息银贪墨案。   那些人能那么肆无忌惮,还不是打着太子的名号。所以有时候家大业大也不是什么好事,好处你要占着,出了事屁股自然也得你擦。   如今魏王的处境和太子当初差不多,还处于初始阶段,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只要上面露出态度,那些人就会像闻到腥味的苍蝇一样蜂拥而至,躲都躲不开。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啊,慌个什么。   至于这些礼还收不收,魏王是如是回答——   “别人都收你不收,太不合群。”   凤笙眨眨眼,倒也明白他的意思,随大流嘛。   别人都这样,你不这样,说难听点叫假清高,再往深处点说,说不定建平帝会怎么多思多虑。这个时候最不需要他多思多虑,他需要一个人来压制惠王,那就当那个人就好。   这么一想,凤笙倒也放心了,吩咐德全照办。   当然收了礼肯定要造册,这册子是给魏王看的,也能让他对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来烧他这个热灶做到心知肚明。   *   此时,位于王府街口牌坊处,一行十多人对路被车马堵住的情形有些瞠目结舌。   他们衣冠俱新,显然都是特意收拾过才来的。可对比入目之间这些车马的豪华,以及前呼后拥的随扈护卫,多少显得有几分寒碜。   其实雇个轿子,对他们现在的身份来说,也不是雇不起,他们其中有几人都是专门雇了轿子来的,可在街口就被堵住了。雇来的轿子到底不方便,人家也不可能一直在这边陪着,再加上约好的同伴都来了,他们才会下了轿步行而来。   如今瞅着当下的情形,恐怕步行也不一定走得进去,还是得等。   见此,一行人不禁有些苦笑。   “起开,起开,不走站在这里作甚!”   随着一阵高呼呵斥,再加上车马汹汹而来,立在最外侧的两名年轻男子差点没被撞到,幸亏同伴扯了他们一把,才险险躲过。   即是如此,多少显出几分狼狈之态。   穿蓝袍的男子当即恼了,顿足握拳,怒视那一行车马。   立在他身侧之人忙他了一把,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能在今日来王府道贺之人非富即贵,咱们实在惹不起,算了罢孔贤弟。”一旁也有人劝。   这孔兄若说恼也不是真恼,毕竟能考中功名又入朝为官,甭管这官大小与否,能做京官几载,不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他只是下意识如此,又有同伴劝阻,见没有失了颜面,首先怒气就去了几分,谁知旁边有个不懂趣的耿直人竟说惹不起。   他当即恼道:“我等也是朝廷命官,王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是个小小的车夫,还有什么惹得起惹不起的?”   车夫是小,可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这王兄也是个有个性,见点不透,就懒得再搭理他了,倒是旁边的人纷纷劝他。   “今日到底是魏王殿下有喜,不要多生事端,不然到罔顾我们来这一趟的意思了。”   听闻此言,所有人不禁为之一震。   他们这帮人说起来是朝中新贵,其实不过是些七八品的小官,甚至还有人是不入流的杂官,只因身处关键,今日才能与同窗同行。   是的,这些人不管是何身份,什么年纪,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在没考中功名之前,都是晋江书院的学生。   还是受过书院资助的学生。   自打书院一切都步入正轨,书院里的章程也是日渐规范起来。   书院本就多有补贴家中贫困的学生,头一年就免了入院学生束脩食宿费用,之后更是寻着法子补贴出身寒门的子弟。到底人多口杂,为了免生是非,书院就拟定了一系列的资助章程。   诸如每年书院都有勤工俭学的名额,学生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换取免掉食宿费用,或者束脩;书院有月考季考年考,能考入甲等者,又能考入特定的名次,都有不同的奖励。   所以说只有是有才之人,在书院里读书,非但花不了什么银钱,反而能自给自足。像书院中有几个公认的才子,每年大小奖励拿下来,抵充了束脩食宿之外,反而能存下一笔银钱,供以养家或者添补其他花销。   甚至若是能在科场斩获名次,书院这边都有奖赏,中举一笔银子,中了进士又是一笔银子。   书院中有人戏称这是安家费,当然也有人觉得这是书院刻意收买人才出众的学生纳为己用,结合书院背后的魏王,自然让人浮想联翩。   其实这些是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的。曾经就有人不接受,书院这边也没有说什么,害怕被人报复自是枉做担忧,但更多人都会接受,因为打从入了书院开始,已经被盖上了魏王的印记。   这些别人也许不懂,那些入了朝做了官的,再明白不过。哪怕你主动去跟人说自己不是魏王系,旁人表面上不说什么,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实际上背地里该怎么想还是怎么想。   这么一来二去后,自然就认命了。   当然,会动这些心思的人到底是少数,更多的人则是报着感恩的心。毕竟时下养一个读书人不难,难的是考中功名以后如何出人头地。   他们这些人要出身没出身,也不是什么惊艳绝才之人,能被人高看一眼,少在官场上被人刁难排挤,更多的是背后有这块金字招牌。   所以即使入了朝做了官,他们彼此之间也没有断了联系的,依旧维持着同窗之谊。像这次魏王府大喜,不管平时怎么避嫌,这种时候不露面,未免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头,所以几人商量了一下,择了个日子悄悄从角门送了礼。   虽然礼轻,但代表的是一份心意。   本想着恐怕连热茶都落不上一杯,谁知王府里却出来了管事,还说既然是来道贺,还是正日子来,别的招待不起,薄酒一杯定是有的。   这话貌似不起眼,恰恰透露了一个信息——王府准他们上门,是将他们视做自己的人了。   也因此才会有今日结伴而来。   “范兄所言甚是有理,咱们还是少生事端。”   几番言语之后,这些人倒也恢复了安之若素的表象,一路避着车马往前行去。   等到了王府门前,这里实在太忙碌了,幸亏王府下人训练有素,才能忙而不乱。见大家都排队等着,他们也就静静地跟在方才差点跟他们起了冲突的那队人马后面。   走的近了才看见马车上徽记,是榆阳侯府的人。   这些低阶官员也不太懂这些王公贵族之间的道道,只知道这是侯府的,庆幸方才没有惹事。   而对方也没认出他们来,可能认出了,只是见这些人衣着穷酸,根本没放在眼里。   就这么顶着寒风等了差不多两刻钟,终于轮到他们了。   榆阳侯府的人因为有车马,而方才为了给出去的马车让道,避到了一边去。等再行过来,已经让这一行人走到了前头。   “哪来的穷酸,抢什么道……”剩下的话没说完,在看到王府管事看了对方拜帖后,亲自将这些人领进去后,主动消了音。   “噤声!”是马车里主子发话了,车夫更是不敢说话了。   见此,方才被嘲讽的一行人不禁挺了挺腰杆,随着人进去了。   *   与此同时,王府里也是一片忙碌热闹。   打从昨天开始,府里就为了今日的酒宴忙上了,宾客该怎么安排,男宾怎么安排,女宾怎么安排,这些都是事。   尤其王府这边也不知道是时到底有什么人上门道贺,只能大概估摸一下,更多的都是要随机应变。幸亏王府的下人多,平时凤笙还觉得王府养了这么多下人,主子就这么几个,未免太过浪费,真正用起来就见真章了。   今日凤笙的事不太多,她刚出月子,今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抱着玹哥儿出去露脸,还有就是招待各王府来的妯娌们。   梁王妃早就到了,帮着凤笙先出来撑场面。   这几年下来,借着妯娌二人的来往,两个王府关系还算亲近。如今魏王既入了朝,梁王更是成了坚定的魏王党,所以旁人对梁王妃的大包大揽不太诧异。   免不了有人说些酸话,例如安王妃,她向来看凤笙不顺眼,也不是秘密。不过这几年安王妃过得可不太好,旁人也许不知道,这妯娌之间太明白彼此的处境,所以她的酸话让梁王妃和凤笙来听,不过就是当个笑话听罢了。   “七弟妹这是羡慕三嫂了?谁不知道七弟妹最是有福气,膝下养了不少孩子。”   这话一出,安王妃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第119章   说这话的人是秦王妃。   凤笙倒不诧异安王妃的脸色, 诧异的是秦王妃竟主动帮自己说话。要知道这些建了府的皇子们,看着平时兄友弟恭的,实际上那都是假的,触及关键问题,从不轻易表明态度。   就好像因为梁王妃的态度,所以梁王府被归类成了魏王系, 府上的女主人的态度, 恰恰也能代表着各王府的态度。   所以秦王妃的突如其来,不光让凤笙诧异了一下,其他人都非常吃惊。   至于安王妃,那就是全然的恼羞成怒了。   也是秦王妃说话太刺人,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 骂人不揭短,她方才所言恰恰揭了安王妃的短。   这还与安王府的内务有关。   认真来说, 根子出在安王两口子身上。   安王是个老实人,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 实际上说是木讷也不为过。建平帝膝下有十六子,最不得宠的就属安王。外家无权无势,母妃侍候建平帝多年不过是个嫔位, 而安王本人愚笨木讷, 样样都不出挑,就注定他这一生碌碌无为。   从建平帝赐他的封号就能看出, 所以安王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打定主意当个逍遥王, 平时也不沾染兄弟们之间的争斗。而安王妃也心知肚明这一切,平时拿酸话刺刺这个酸酸那个,大家也不与她计较,便与这事有关。   俗话说,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   既然连皇帝都不想当了,总得找点什么事做来打发时间,安王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唯二稍微冒尖的,一是养鸟,二是生孩子。   养鸟就不用说,总而言之安王府什么都不多,各种珍稀的鸟类倒是不少,城外的庄子上还专门建了个鸟园,不过凤笙也没去过,只是有所耳闻。至于生孩子,还是与他的身份有关。   老子是皇帝,坐拥天下,当儿子的自然少不了好处,荣华富贵不必说,貌美的女人也从来不愁。   三年一次采选,每年各番邦进贡从来少不了女人,如今建平帝年纪大了,于女色上倒也不注重,这些多出来的女人自然就被分了出去。   往哪儿分?   朝廷重臣以及皇亲国戚府上。   而身为皇子,有替皇族绵延子嗣之责,自然少不了分担一二。   也可能是安王府上的风水好,没见着别家王府上大多子嗣单薄,愁生儿子愁得头发都快白了,人家安王府从来不愁这事。   安王如今不过是而立之年,膝下已有九个儿子,十四个女儿,可谓是人丁兴旺。每年宫里办家宴,别家都是寥寥几人,安王一家却要霸占许多位置,建平帝每年家宴上都不夸赞安王一句,便与他府上添丁有关。   不过近几年倒不问了,可能也是陈词滥调问厌了。   但安王却十分引以为傲,估计也是难得有拔尖儿被父皇夸的时候,平时除了养鸟,精力都往生孩子上使去了。   这事乍一看去,似乎有些惹人发笑,实际上明白人都知道于富贵人家有多么难得。难道真是安王府上风水好,所以孩子养的多?其实不然,不过是安王府上后宅阴私事少罢了。   凤笙虽极少在外走动,但也知道安王妃在京中贵妇圈儿里有个蠢的名号。   因为安王妃蠢,所以自己只得了一子,其他孩子都是府里别的女人生的。再是正室嫡母,王妃之尊,京里又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某国公夫人于子嗣上无缘,一生只得一子,可府里其他妾室生的孩子倒是不少。   你养的少,别人养的多,男人免不了对自己的孩子关心一二,久而久之人就被妾室给拉走了。也是她没福气,手段也不中用,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英年早逝,最后爵位便宜了庶子,等老国公一命归了西,庶子袭爵当了家,说起来是个老封君,人家亲娘没死,过得还不如个下人。   类似这种事历来不少发生,所以正室和妾室,嫡出和庶子,天生就是敌人。   也因此任由那些庶子一个一个像养猪仔似的生的安王妃,没少被人暗地里笑话。她大抵心里也清楚,这两年似乎开窍了(其实没有),那些年纪大了庶子就算了,如今安王府有孩子出生,她便抱来正院养着,反正她是嫡母,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因为这事,她又闹了不少笑话,给人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倒是凤笙,恰恰因为这些,不管安王妃寻常怎么酸她,她都不怎么生对方的气。因为她知道,安王妃就算有诸多毛病,但绝不是坏人。   蠢这个字,不过是见仁见智罢了。   *   因为这些,明知道秦王妃在主动卖好,凤笙也没接她的腔,反而借着其他话茬,将这事绕了过去。   在场的都是人精,秦王妃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估计是想多了,忍不住暗自揣测是不是哪处得罪了魏王妃,或是魏王没有接受秦王的意思。   而安王妃则是愣了一下。   在她心里她觉得自己是得罪了魏王妃的,她这人从来管不住嘴,即使事后知道自己做错了,明面上也不会认错。再加上她心知肚明她家王爷置身事外的态度,光凭这点,其他人也不会对她做什么,所以平时就算嘴上惹祸,她也觉得没什么。   可魏王妃竟没有借机嘲讽她,说实话她是有些吃惊的。   这到底是件小事,一切不过是发生在须臾之间,再加上这时惠王妃来了。惠王为长,惠王妃便是长嫂,所以即使她年纪比几个妯娌都小,大家也都按照礼数站了起来,算是迎了迎她。   “我来晚了,三弟妹莫怪。”孙氏一如既往言语简练,十分符合她将门虎女的人设。若不是妯娌一做就是五年,凤笙心知肚明惠王的‘改变’,少不了孙氏的作用,真要当她是个耿直人。   这可能是聪明人都有的通病,一般聪明人都不太喜欢聪明人,所以即使当初孙氏嫁给惠王,凤笙还替她惋惜过,当初婚宴上还帮过她一次,这几年两人交情也都浮在表面上,不过是个面子情。   甚至是有些警惕她的。   “大嫂来得不晚,瞧我们也没什么事,正在说闲话。”凤笙笑了笑道。   “这就是玹哥儿吧?长得真好,像三弟。”   见孙氏看向让奶娘抱着的玹哥儿,凤笙招了招手,让奶娘把孩子抱来给她看。孙氏看得十分认真,脸上带笑,从袖中掏出个赤金的长命锁,放在包被里。   玹哥儿今儿已经收了很多礼了,大多价值不菲,能这么收下的礼物都是近亲送的,凤笙甚至专门找了个丫鬟在边上帮着把东西收起来。   “谢谢大嫂。”   “不谢,谢什么。”   至此,就没玹哥儿什么事了,奶娘抱着玹哥儿回到原位,凤笙则招待孙氏坐下。   丫鬟们奉茶,端果子。不光这处花厅里热闹,两侧的花厅里都十分热闹,坐了不少各家的夫人们,透过窗子远远就能看到,但因为隔着些距离,并不影响这边说话。   而这里大抵因为孙氏来了,安王妃又十分安分,所以一派和谐,聊得都是些鸡毛蒜皮或者各府上孩子的事。   恍若魏王府今日有此盛况,对惠王府一点影响都没有。   暗中有不少人去偷瞧孙氏的脸色,可什么也看不出,不过也没人不识趣去挑破。   *   而另一头魏王那边,和凤笙这边的情形差不多。   若说女眷那边还能遮掩一二,前院男宾这里惠王只用走一趟,就知晓如今有多少人想捧魏王的臭脚。   吴王赵王襄王几个都等着看惠王的笑话,可惜这次让他们失望了,若说以前身为太子的惠王禁不起挑唆,喜怒形于色,经过这些年的坎坷,早已让他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惠王甚至做的可圈可点,对魏王十分亲近,面对吴王等人的挑唆,他也没少四两拨千斤反击回去。嬉笑怒骂皆自如,让那些别有居心之人或是暗中跳脚,或是失了颜面暗中生恼。   可也说了是暗中,表面上还是一片和谐的。   一场宴罢,别人也就罢了,魏王和凤笙没少受累。   魏王是身累,凤笙是心累。   认真来说,凤笙今天还不算出了月子,所以陪了半场,她便回去休息了。   魏王月上树梢才归,满身酒气。   “起开,你熏着我了。”   凤笙坐了一个月的月子,不能出门不能见风不能洗漱,好不容易熬够了时候,借着今日府上摆酒,一大早上她便让下人备水,好好洗了个澡。   洗完澡后,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人也直接从月子房挪回了正房。平时房里总会熏着香,闻久了便不显,这次觉得格外好闻,处处都是新鲜,也因此对魏王身上的酒味儿格外敏感。   “你光喝酒了,有没有正经吃东西?”   魏王被凤笙推开,便侧靠在床头上,摇了摇头。   “那我让下人准备点东西你吃。”   凤笙吩咐桃枝,又叫人拿了热水热帕子给魏王擦脸。一边擦,她一边和魏王说了今天的见闻,不外乎某府夫人跟她说了什么话,见到了谁谁谁,当然也少不了孙氏。   之前也说了,女眷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其丈夫的态度。   魏王也挑拣了些事和凤笙说,两口子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对自家被烈火烹油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其实这都是预料得到的,打从魏王决定入局,就心知肚明会有这一天。   之前这些年的沉寂,对魏王不是没有影响,若是以前的野心是不甘,是不愿被人压着一辈子,随着中宫一系的衰退,自己娶妻生子,又有了一份正经事可以干,魏王的心境早已改变。   他并不是睚眦必报之人。   可事实证明,中宫和他们早晚有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是为了皇贵妃,为了十六,魏王也必须站出来。   魏王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凤笙也不是,既然决定做了,自然不会后退。而今日的认知,不是畏怯,不是惧怕,不过是积累,是深刻挖掘自己的不足,认知当下局面,来众观全局。   “好了,早点睡吧,也累了一天。”等魏王吃完夜宵,去沐浴回来后,凤笙道。她往里面躺了躺,给魏王让出位置。   哪知魏王躺下后,却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魏王饶有兴味看着她,他有些微醺,说是醉眼惺忪又不恰当,不过他的意思凤笙怎可能不懂。   明明老夫老妻了,凤笙却忍不住红了脸,她搡了他一把,没搡开。   “咳,你不累?”   “我不累。” 第120章   已经是八月末了, 天还是热得发闷,尤其今年热得格外反常。   以往王府的夏日,七月过半冰就要撤了, 可今年这个时候炎热丝毫不减, 恍若还是六月天。   去年冬日里王府在京郊庄子里存的冰早就用完了,凤笙只能命人现买。都在买,价钱就贵,幸好凤笙如今不差钱, 倒是不在乎这个。   就是苦了那些买不起冰来降暑的普通百姓,因为天太热, 今年京中百姓中暑人数直线上升, 还热死了几个, 不过这热死的大多都是有疾病在身,又或是乞丐,倒是没引来人们的关注, 顶多是唏嘘一二,顺便再骂一句‘贼老天,怎么还不下雨’。   偌大的冰山置于三足鎏金冰釜中, 静静地散发着凉气, 为室中增添许多凉爽。   炕上,凤笙穿着碧青色薄绸对襟夏褂,腰间随意系了条月白色的褶裙, 天太热, 穿得就单薄, 她半蜷着腿靠在引枕上看账册,手边放着盏冰镇过的银耳莲子羹。   她的体质怕冷又怕热,一直没改过来,不过这几年身子调养好了,不像往日那样容易病,所以用起冰来也胆大无忌。   桃枝站在边上给她打扇子,两人时不时说句话。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凤笙听了,当即放下手中的账册,眼睛看向落纱罩处。   魏王掀了珠帘走进来。   他穿着官袍,俨然是刚从外面回来。珠帘随着他的进入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衬着这满室清凉,让人烦闷的心情顿消。   凤笙见他衣领子都汗湿了,忙从炕上走下来迎了过去。同时没忘对桃枝使了个眼色,桃枝也是个自觉的,放下扇子就出去叫人了。   不多时,一行丫鬟走进来,手里捧着脸盆帕子和要换的衣物。放下东西,这些丫鬟就退了下去,桃枝也退下了,留下凤笙服侍魏王洗漱更衣。   说是洗漱更衣,其实也就是拭汗擦身,再换一身衣裳。   等魏王换了件轻薄的缂丝夏衫,来到炕上坐下,德旺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了,手里端着铜盆,服侍魏王褪了脚上的朝靴,净了足,换了双敞口的布鞋。   下人轻手轻脚把东西都收下去了,又奉了凉茶,魏王喝茶的时候,凤笙就在边上给他打扇子,想让他凉快会儿。   不是凤笙服侍周到,而是她知道现在外面天热成了什么样,逢着正午回来,外面的秋老虎正盛,尤其魏王是从宫里回来的,紫禁城的外廷连棵树都没有,就这么顶着日头走出宫,定力不好点的都受不了。   “你也是,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避开时候也行。”   别看魏王被热成这样,脸庞依旧镇定自若,他放下茶盏道:“宫里无事,去乾西五所和回来是差不多的路程,下午本王不打算去户部了。”   凤笙在心里琢磨了下,失笑。   回府虽然路程远了点,但出了宫门就有马车,魏王在乾清宫,去乾西五所稍作逗留和回府确实是差不多的路程,总是要顶着太阳走,还不如回来。不过听他说下午不去户部,倒是让凤笙有些惊讶。   “事情有数了?”她扬眉问。   魏王蹙起眉,道:“这一趟本王避不开。”   也确实避不开,早在上个月有了苗头,凤笙和魏王便心知肚明,这是有人在给魏王下绊子。   可即使明白,也拒绝不得。   自打魏王去年九月入了朝,一直在户部无所事事,不是他不想做事,而是实在没什么事让他做。好在每个皇子入朝起初,都是这么坐冷板凳的,只待有了时机,才能一展抱负。   当然这是在往好听里说,说难听点就是伺机以待,寻了机会做点什么事,来向朝臣们证明自己不是白吃饭的,这样才有利于树立威望和拉拢朝臣。   而这个‘寻了机会’,可以是守株待兔,也可以是没事找点事做,众人都观望着魏王的动静,可谁也没想到魏王的运气会这么差,竟碰上难得一见的旱灾。   所以打从事情有了苗头,京中等着看魏王笑话的人可不说。   至于为何会说难得一见的旱灾?   实际上山西那边闹旱灾,早在去年就有苗头了,当时一省三十多个州县俱皆受旱灾侵袭,朝廷专门派了钦差去赈灾,还给免了三年的赋税,可惜情况一直不好,今年拢共没下几场雨,这不眼瞅着今年估计还是颗粒无收,山西道的监察御史连着上了数道折子,当地官员也是连连向京中求助,朝廷专门为此事议了数次,章程已经拿出来了,如今就缺个人任赈灾钦差。   这赈灾钦差也是分好几种的,若是灾情不严重,也就是走个过场,不外乎做个威慑作用,也免得当地官员贪滥无厌,把百姓救命的银粮也给贪了。这种情况是最好的,政绩有了,差事也办了,安安稳稳带着功劳回京,里子面子都有。   可若是碰到受灾严重的情况,那就不光是赈了,总而言之其中十分复杂,再若是碰到朝廷有困难拿不出赈灾银粮,这差事的难度可想而知,甚至一个处理不当,很容易激起民变,是时所有黑锅都会背在赈灾钦差的身上,谁让他统管赈灾事宜。   所以对想出风头的皇子而言,赈灾是件好事,也不是件好事,这次对魏王来说,便不是什么好事。   这几年连着各地都有灾情,朝廷连连赈济,又是发粮又是免税,而去年的旱灾不光山西一省,而是绵延河南陕西山东等数省。朝廷好不容易因着盐政改革存了点余粮,如今挥霍一空,边关战事告急,哪里的银子都能缺,那边的银子不能缺,也就是说这次赈灾朝廷拿不出多少银两,谁领了这差事,谁就得空手上。   恰恰就在这时候,提议魏王为赈灾钦差的风声越来越大,如今大家都看着,即使明白这差事很难办,魏王也不能躲着不出头。   凤笙听了魏王的话,柳眉蹙起,久久不散。   都知道这场有多难,这是魏王入朝以来碰见的第一个大关卡,即使凤笙早就心知肚明‘众人拾柴火焰高’的下场必定不好,也没想到会是这么艰难的局面。   可他们只能正面面对。   “在当地号召大户捐输倒是不难,就怕有些人会故意给你下绊子。”即使凤笙这种寻常很少在外面走动的,也清楚山西一地局势复杂,各个派系的人都有,若是这些人合起伙来给魏王下绊子,魏王的处境将极为不妙。   不用若是,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然那些人不会合着伙在背后推波助澜,怂恿着让魏王出头。对于那些人来说,灾民们算什么,哪怕赔尽一省饥民,也没有彻底打垮对手的来的重要。   “父皇也不管管,这是拿着百姓民生做棋子?”   凤笙越说越不忿,反倒是魏王苦笑了一下。   就是心知肚明怕有人使坏,所以这次他非但没有迎难而上,反而一直避着躲着。可惜这事根本不是能躲过的,他倒是暗示了建平帝,若是这次旁人为钦差,也许难,但不会不能成,可若是换成他,难度数倍不止,而且这是在拿百姓的性命开玩笑。   只可惜哪怕是建平帝,也没办法在‘众望所归’之下力挽狂澜。   “情况已经这样了,与其让人逼着接下差事,不如我主动请命。”   也是山西那边实在耽误不得了,连着两年闹灾,今年又颗粒无收,当地已经发不出赈灾粮了,百姓朝不谋夕,人情汹汹,已经发生了数次饥民冲击当地官府的事件。   “也只能是这样。”既然躲不掉,只能认真想想怎么才能解决这次困境。   *   次日,魏王主动向建平帝请命。   建平帝沉默半晌,面色复杂,到底是答应了。   消息传出后,别人且不提,咸福宫和魏王府俱是忧心忡忡。   可担忧也不能当饭吃,魏王忙着出京事宜,魏王府这边也连轴转着,几个幕僚忙着拿出应对章程,凤笙则在一旁拾遗补缺。   她倒是想陪着魏王一同去,多少也能给他帮一些忙,可惜玹哥儿还不足周岁,还有珒哥儿也需她照料,她只能困在京中。   想着魏王去山西后可能会面对的情况,凤笙去了一趟书院,从‘寮馆’中选了十多个放心妥帖的人充当帮手。   这‘寮’字同‘僚’,取义为商周时期的太史寮,这也是历史上第一个官方的秘书处。实际上师爷本就是充当幕主的秘书之用,像内阁下三房及通政司便具有秘书的性质,只是是为朝廷、皇帝服务。   自打寮馆开馆以来,慕名而来的人如过江之鲫,有本院学生觉得于科举之途没有进展想另谋出路的,更多的却是散帮的师爷,想来镀一层金,也好更上一层楼。   如今谁不知道晋江书院的寮馆出了好些个官了,虽很多都是杂官不入流,可流外之官也是官,官与民之间隔着千沟万壑,一旦能跻身进去,只要好好熬一熬,出头之日指日可待。   而凤笙和魏王属于近水楼台,平时也没少做些善举用以拉拢人心,至于馆中人才出众的学生,自然心知肚明。且本身这对馆中学生来说就是一次机会,局面困难,一旦立功,功劳可想而知,若是真能为魏王所用,以后则前途不用愁。   所以凤笙命人在馆中透露了风声,想寻一些人随侍魏王这次出京赈灾。消息是藏在台面下放出的,透露的对象自然是凤笙看中的人,果然不出她所料,得到消息后,私下毛遂自荐者众多。   凤笙又挑了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位,才择了十二个人。   这些人年纪大约都是中年,本身阅历丰富,还有几个人曾随侍主家去山西上过任。所谓吏滑如油,师爷作为上要和父母官打交道,下要制得住那些小吏为老爷办差,本身便精明圆滑,深谙左右逢源之道,台面上台面下的事都能办,有这些人帮着魏王办事,想必能如虎添翼。   也是凤笙考虑得周全,说是魏王奉旨赈灾,实际上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去,朝廷肯定是会给他派帮手。   且不提这些人能不能放心用,若是人不顺手,会耽误很多事。一旦到了山西,就是在跟老天夺命,自然轻忽不得,所以这次凤笙也是费了大力气。   不过她这些力气也不是白费的,事实上去了山西以后,这些人确实为魏王办了很多事,说是立下大功也不为过,当然这是后话。   时间赶得紧,待一切准备妥当后,魏王就告别了妻儿,匆匆带着人出京了。 第121章   一路行来, 沿路可谓是触目惊心。   出了京城繁华之地, 才发现如今的灾情有多么严重。   河渠干涸, 土地干裂,越往西走情况越是严重,等进了山西, 偶经农田, 就见农田里的作物都是稀稀拉拉的, 山西以种高粱小麦为主,那穗子又干又瘪, 哪怕是魏王这种不擅农事的, 也知道这样的作物割下来打不了多少粮食。   即使如此, 很多农户也在抢收着,很多人都是边收粮食边嚎哭着, 更甚者有灾情严重的地方, 那作物等不到收割,就被饥民拔下来填进肚子用以充饥,只留下光秃秃的杆子竖在那里。   可以想见也留不下多久,因为他们看见有饥民为了几根高粱秆就大打出手。   这情形看得一行人心中酸涩不已, 等晚上就地扎营造饭之时, 魏王下命饭食减半。   皇帝也不饿差兵, 所以这趟他们出京随行带了不少粮食,再加上沿途经过的州县, 当地县官哪怕是饿着自己, 也会紧着钦差吃饱喝足, 所以是不缺饭食的。   收到命令后,奉命保护钦差的兵卒们并无抱怨,魏王这次带来的私人随扈中,也无人多置一词,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   不过就此事,随行中一位叫舒永泰的人,向魏王谏言了不少处事方针。当时魏王听后,虽未曾遭遇过那般情形,但事态不明谨慎为上,遂吩咐了下去。   事实证明舒永泰的建议很有道理,因为又往西走了一日,便有大量饥民前来拦车。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些饥民竟知晓这一行是赈灾的钦差,便拦着路不让人走,连声哭求说既是钦差,肯定有粮食,求着钦差施舍些粮食救命。   这些个饥民个个饿得黄皮寡瘦,似乎风一吹就要倒,对比这些从京城来的人,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般惨状,这般鲜明的对比,于是许多人都心软了。   这趟魏王出京,建平帝除了命工部侍郎阮成友为副钦差,辅佐魏王处理赈灾事宜,还从京大营及锦衣卫中各抽百人,由两位百户带领,随行保护钦差的安全。   两个百户一个姓王,一个姓张,王百户是京大营的,生得魁梧壮实,典型绿营出身的做派,豪爽大方。而张百户是个白面中年男人,打扮得不像锦衣卫,倒像个文士,不过只看他皮笑肉不笑的脸,和那阴测测的眼神,就知此人极不好惹。   不过也没人敢惹锦衣卫的人,都知道这群爷是阎王现世,开罪不得。   此时,王百户就和张百户吵上了。   王百户见饥民可怜,心想他们这些军汉即使几天不吃也不会饿死,再说也不是不吃,就是省着吃,把多余的粮食施给百姓,等到下一个州县,就有粮食补足。谁知此事遭到了张百户的阻拦,王百户骂张百户没有人性,张百户阴着脸也不反驳,就说是钦差发下的命令。   两人吵到魏王面前。   事实上话确实是魏王发下的,与舒永泰的谏言有关。   舒永泰的谏言之一,就是路遇灾民不得随意施粮。   “王百户大抵是没有遇过这种情形,我等有要务在身,本就在行程上耽误不得。这些饥民们彼此都通着信,您施了这些人,走不出多远便会有下一场到来,不把咱们的粮食挤干净,这些人恐怕不会罢休。且一旦粮食消耗殆尽,必然有些人没拿到,就怕引起冲突激起小股民变。”   舒永泰年逾四十,生得瘦长身材,留着一把山羊胡,满身书卷气。若不明言他是师爷出身,恐怕所有人都不会将他与素有奸猾、精明的师爷联想到一起。   也是师爷中少不了害群之马,作为师爷,素来与主家关系亲近,主家为恶,这师爷少不了会助纣为虐,他们自诩上可通天下可通地,把持衙门,久而久之养得满身骄纵气,更是眼中无人,为师爷这一体系招来不少骂名。   王百户听了舒永泰的话,有点不服气。   “怎么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舒永泰哂然一笑:“老夫确实见过不少,王百户只管听着就是,若不是钦差大人心中自有衡量,也不会听信老夫之言。”   见提到魏王,王百户顿时不说话。   而从始至终,魏王在一旁都没有说什么,这时轮到他说话了,他也没有多说,只说按照舒永泰的话行事,尽快赶到太原府才是。   命令发下后,王张两位百户便下去办了。   一时之间,队伍前面是哭嚎震天,甚至还有人原地打滚,赖着不走的。这可把素来耿直的王百户气得不轻,只差命人将这些人拖走了。   最后还是命人把这些人拖走了,因为不这么办,他们根本没办法前行。这些饥民恐怕不是第一次这么干,软硬都不吃,只管要粮食,不动点手段怎么可能走。   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在之后的一段路程里,再没有饥民挡道。   即使有人看见这条队伍行来,也是远远地躲在树后看着,不敢上前。   就这么被这些冒着绿光的眼睛看,勇猛如京大营的兵卒们,也有点受不住了,总忍不住想磨蹭下手臂,只觉得寒毛卓竖。   “别看,小心他们扑上来把你拖走炖了。”   这是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兵卒在吓他身边走着小兵卒,这年轻的兵卒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倒是高大,却满脸稚气。听了这话,就是一抖,下一个反应就是对方在骗他。   “不信就算了。”老兵卒撇着嘴说。   他的心情也不太好,被人这么看着,恐怕是个人都心情不好。   这些兵卒们大多都是穷苦出身,没有从军之前也不是没有遭过难,于是晚上扎营造饭时,有不少缺德想吓人的人给身边人讲故事,例如易子而食,例如人吃人之类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即使有人嘴里说着不信,其实心里大多数都信了。   怪不得那些人用那种眼神看他们的,就像是在看‘肉’。   这么干不少没好处,平时煮的饭都是不够吃,今天却剩了不少,刚好省下来明天早上吃。   现在钦差队伍一天就只吃两顿饭了,早晚各一顿,大家心里都有数就算再经过州县,恐怕当地官府也拿不出多少粮食来给他们作为补给。   甚至到了太原,有没有粮还是未知。   不过进入山西境内不到四日的时间,沿途的所见所闻就为所有人心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   他们猜得并没有错。   接下来经过的州县,不但没有粮食给他们作为补给,反而找钦差哭诉没粮,以及各种难处。   看这种声势,倒像是做戏,可沿途所见所闻让众人明白,即使是做戏,恐怕也没掺多少水分。可钦差初来乍到,对境内的情况并不了解,只有去了太原,才能做到众观全局,才能因地制宜拿出具体的赈灾方针。   再次启程难掩狼狈之态,若是碰到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们是落荒而逃。   其实与落荒而逃也没什么区别了,魏王虽表面不显,实则内心焦躁,他急着想抵达太原,甚至吩咐下去减少扎营休息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前行。   又是两日过去,距离太原大约还有两日的路程。   至此,钦差一行所随身携带的粮食已所剩无几了。他们从开始吃干,到之后吃半干,再到吃稀,到如今只能以稀粥果腹。   别说肉了,菜叶都不见一丝一毫,这些兵卒们大多食量大,无肉不欢,饭没有油水就不耐饿,没几天就受不住了。   可受不住也得挨着,没见着钦差也跟他们吃一样的饭食?   有的人能熬,有的人不能熬,所以这晚扎营后,趁着埋锅造饭的空档,就有人四处寻摸着想找点吃的,例如弄只野兔子野鸡什么的。   大家都快啃树皮了,还能给你剩下野兔子野鸡?所以出去一趟俱都无功而返,只有一人用衣裳包了一包东西过来,那喜笑颜开的模样,像是捡到什么大便宜。   “憨栓子乐啥,捡啥了?”有人与他打招呼。   那人也没遮掩,掀开衣角,露给人看。   “呶,等会一起吃。”   “赫!”对方发出一声感叹,也不知是惊的还是喜的。旁边也有人看见了,嚷道:“这东西能吃?”   “怎么不能吃?好吃着呢,等会锅腾出来了,放在锅里烤一烤,撒点盐巴,保准好吃的你要吞舌头。”   这个叫憨栓子的兵卒,怀里那包都是蚱蜢。   东西不多,也就成人两捧的样子,也不知他怎么抓来的。   还鲜活着,绿油油的,期间夹杂着浅褐色。   这东西在乡下并不罕见,甚至很多娃儿抓来玩,知道能吃的人不少,但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去抓虫子来吃。   看到这一幕,有人龇牙咧嘴表示嫌弃,还有人估计尝过味儿表现得兴趣盎然。喝了这么多天稀粥,嘴里能淡出鸟来,有点肉来打牙祭也是好的。于是有几个兵卒也动了心思,往一旁行去,估计打着和憨栓子同样的注意。   也是奇了,平时这蚱蜢并不多,他们也不过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每个人收获都不少。几个人凑了一下,竟凑了小半锅的样子,便去寻了造饭的兵卒帮忙给做了。   有的人知道蚱蜢可以吃,有的人不知道,大抵都觉得这吃虫子是稀奇事,蚱蜢下锅后,聚了不少人在一旁看热闹。   等出锅后,也没人让,敢吃的上前拿了往嘴里丢。   一尝味道还真不错,连忙吃得更急,于是几个不敢吃的也上手了。   这边的热闹,自然也为帐篷处获知,不过大多都没放在心上。   天气太热,帐篷里也待不住,这会儿日头也快落山了,总算有些风,舒永泰便出了帐篷四处探看。   他观察的多是树木和草丛,还有土地,想看看当地旱的情况。越看眉头皱得越近,忽然听到一阵笑闹声,他目光移向那处,本是没有焦距,在下一刻目光凝聚。   他疾步走过去,问:“这是从哪儿来的?”他指着那锅里还剩了不少的蚱蜢。   这个时候吃虫子是十分惊世骇俗,甚至有些埋汰的行举,别看这些兵卒子之间打打闹闹,让外人看去了多少有些发窘。   他们也认识舒永泰,知道这个师爷最近挺让魏王殿下看中,便也没有遮掩,描述了下大概情形。   舒永泰听完,也没说什么,转身四处看了看,从土灶旁抄起一把烧火棍,就往边上去了。走了大约有十多米,他突然停下,用烧火棍挖脚下的土。   这烧火棍用来挖土并不方便,所以他挖了一会儿才把土给翻起来。   看着那土里密密麻麻的虫卵,他的脸顿时白了。 第122章   这大概是魏王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出行。   他素来爱洁, 每日都要沐浴多次, 可自打出京以后, 就成了奢望,尤其进了山西境内后, 竟只能每天用打湿的帕子擦拭一二便罢。   不是没水, 他身份在此,缺了谁的也缺不了他的,而是眼看着大家每日苦寻来的水仅仅够喝, 实在做不出‘浪费’之事。   像此时, 他便在德旺的服侍下, 用打湿的帕子擦身。擦完后换了身轻薄的缂丝长袍,鞋袜也换下来了,顿时感觉舒服多了。   魏王倒没觉得委屈, 反倒德旺委屈上了。   “要是让王妃知道,该心疼死了。殿下实在不用屈着自己, 大不了让王百户他们多寻些水来便是。”   所以说德旺会说话,也了解魏王性格,同样的话若是没有前头一句, 指不定魏王会怎么训斥他, 可偏偏加上那句‘王妃知道该心疼了’, 魏王反倒什么也不会说。   德旺又絮叨了几句, 就没有再多说了, 他也明白说多了惹人厌烦的道理。只是作为奴才, 主子受苦他若什么也不说, 他也就离失宠没多远了。   而魏王也因他的话,不可避免想到家里,想他走后,魏王府不免成为众矢之的,即使有母妃护着,母妃到底处在深宫,鞭长莫及,凤笙带着两个孩子,珒哥儿惯是喜欢惹祸,玹哥儿还小,也不知她能不能应付过来。   转念又想她岂是等闲女子,他怎能因她沉寂在后宅多时就轻视了她。其实魏王也明白,凤笙嫁给他后,就被束缚了自由,不然天高海阔,以她的本事想必不会逊了男子。   魏王到底是焦躁了,才会胡思乱想。自打进入山西以来,沿路所见所闻让他心中惴惴不安,他甚至有种预感,这次的旱灾恐怕是百年难得一遇,也许明年境况也不会变好。   当然,这些话魏王不会随意乱说,也免得打消了众人士气。   正想着,帐篷外突然传来吵嚷声。   为了急行赶路,他们是轻装简行的,只携带必备物资,尽量减轻负重,所以哪怕是魏王所住的帐篷也十分简陋,外面动静稍微大点,里面就能听见。   魏王掀了帘子,走出去。   是舒永泰匆匆前来,却被帐篷外的人拦住了。   其实舒永泰也是一时忘了礼数,魏王的帐篷哪是他能乱闯的。   “殿下,属下有事要禀,还请殿下随属下前去。”舒永泰拱手行礼,言语急促。   对于舒永泰这个人,魏王还是有几分赏识的,当初出京前凤笙专门挑了这些人,她甚至提醒魏王有事可以听听舒永泰的建议,还说若论考科举她挑的这些人肯定不如人,但对于地方民生民俗却十分熟稔,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   到了山西后,舒永泰也谏言过几次,魏王见他言语之间有理有据,处理灾民十分有经验,不免对他另眼相看几分。此时见他言语匆匆,想必不是无的放矢,也没说话,就随他去了。   这边的动静引来其他人的关注,但因有魏王在,大家只敢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这是什么?”   见舒永泰翻出的泥土上点点白色,魏王虽不认识,但还能分辨出是某种虫卵,只是这种虫卵的形态有点特别,他也不敢确定。   “虫卵。”舒永泰边说边用烧火棍继续挖土,他连着挖出了好几处,每处翻出的泥土里都有着密密麻麻的虫卵,单看不觉得,加在一起去看,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所谓久旱必涝,旱极而蝗,这些话都是地方哩语,实际上也是百姓们日积月累下的经验。不知殿下可见过蝗灾?”不等魏王回答,舒永泰又道:“遮天蔽日,漫天漫地都是,大量蝗虫卷过之后,土地上寸草不生,什么都给吃光了,地上的野草,树上的树叶,若是人躲避不及,连人肉都吃。”   他轻声呓语,明明声音不显,情绪也不激动,偏偏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本来附近就有不少兵卒正关注着这边的情况,听了这话,瞬时四周就安静了。   “我见过!”那个叫憨栓子的兵卒子突然大声道。   此时他脸上丝毫不见之前吃到肉的欣喜,而是不知道回忆到什么,惨白着一张脸,眼中还残留着恐惧。   “当时家里就剩一头猪了,旱得实在太久,能吃的都吃完了,村里还有好多人吃观音土,俺娘跟俺爹说把猪杀了吧,人都要饿死了还养什么猪,可俺爹实在舍不得杀,每年就指着养这头猪给家里添些针头线脑灯油棉花,尤其当初为了抱这猪仔子,家里花了不少银钱。   “可当时蝗虫来得太急,村里人都没防备,家里人倒是躲得及时,独独忘了把猪牵进屋,等蝗虫卷过去,这么大的猪仔就剩了骨头架子。实在太惨了!可村里还有更惨的,有好几个村民当时在地里,躲都没地方躲,身上都被咬烂了,还死了好几个人。”   憨栓子说得心有余悸,其他人就像听乡野杂谈。倒是有人想说哪有这么可怕的,可见舒师爷和憨栓子这样,怎么也不像骗人,嗫嚅了几下闭上嘴。   魏王皱起眉:“那此物与蝗灾有什么关联?难道这就是蝗虫的卵?”   还算魏王不笨,很快就联系上了。   舒永泰也顾不得沉浸在回忆里,道:“当年属下曾与一任东家去陕西上任,也是那东家运气不好,头一年闹旱灾,好不容易靠着朝廷赈济撑过去,第二年刚入夏就碰到蝗灾。都说那一年肯定风调雨顺,谁也不知道这些虫是从哪儿跑出来的,整个县里的还没长成的庄稼,都被虫子吃光了。   “后来才知道若是头一年旱狠了,第二年有很大的可能会闹蝗灾,因为蝗虫会把卵产在地里,而且它产卵产得极深,经过一冬的修养,天气暖和了开始成虫,开始是蝗蝻,然后是成虫,等它蜕几次皮,这东西就会飞了,且有聚众性,飞到哪儿,就吃光那里的一切。”   听完舒永泰的话,魏王的眉宇久久无法舒展。   “既然你主动提及,定是有灭蝗之法,可有什么法子解决掉这些东西?”   “在入冬前翻地,往深处翻,把这些卵冻死。在次年春夏之时号集人捉虫,只要数量减少,就不会成害。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明年,而是眼前——看这样子,恐怕今年在入冬之前就会闹上一场,若是不趁着成灾前把减少这些虫子的数量,明年靠翻地和捉虫肯定是不够的。”   这时王百户也走了上来,向魏王大致禀报了方才憨栓子一众人捉到的蝗虫数量。就那么一会时间,便捉到那么多,想必数量已经非常惊人了。   其实就在之前憨栓子这些人吃炒蝗虫时,已经有兵卒受不住馋跑去捉了,刚好有几个人抱着一包蝗虫喜笑颜开的走过来,舒永泰走过去,从里面抓出一只来看。   看了几眼,他匆匆朝魏王走过来,急道:“殿下,下命拔营吧,赶夜路。这东西再蜕一次皮,就能飞了,到时候肯定成害,得赶在之前到太原。”   一听说现在拔营,连王百户都有点犹豫。   还有那些根本没见过蝗灾的兵卒们,别看听舒永泰和憨栓子说的时候,他们觉得事情很可怕,可到底没见过,一个没见过还不知会不会发生的有可能,与又饥又疲连夜赶夜路,谁都会犹豫。   还是魏王十分果断,下命赶紧造饭,待吃过后连夜赶路。   魏王都下命了,其他人就算有意见也不敢说,不过对舒永泰的危言耸听,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意见,此事就不细述。   *   话不容多说,就这么被魏王压着赶路,本来两日的路程,被缩短到一日就到了。   太原当地官员根本措手不及,就迎来了钦差。   有些屁股没擦干净的,心中暗自惴惴,还有些有其他异心的,表面上看着不显,实则内心各种计较不提。总而言之,别看外面已经有饥民们啃树皮了,属于一省首府的太原城还是风平浪静,顶多就是市场上粮价极高,而且已经买不到什么粮了。   见此情形,魏王眉心跳动不已。   他也算‘朱门酒肉臭’里的一员,但就这么一路走过来,对比沿路看到的种种惨状,再看眼前的‘粉饰太平’,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几声蠹虫。   巡抚衙门就在太原城,作为一省最高的地方官,钦差下榻之处自然选在这里。   一时之间,巡抚衙门里是高官群聚。   山西巡抚胡德茂,太原知府赵天放,布政使齐碧河及山西都指挥使何隆成都列在位。还有山西督粮道总粮官周会,及山西道巡察御史安荣斌,太原府下数位知县,这几个官衔较低或者地位不太重要的,就不能入正堂了,而是在外堂陪着。   本来魏王一到,赵天放就说先安排歇息,等休整之后再说正事。   一般惯例都是如此,钦差哪有几个能吃苦的,更不用说是皇子了,更是要小心侍候着,哪知却被魏王驳了,闹得赵天放脸色讪讪。   魏王也是个行事果决,当场就命人把当下各地情况禀上来,众人也就一一把想说的都说了。   当然,因为还没摸清楚魏王心思和套路,故各人都有隐瞒,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   魏王也明白,他扫视下方面色各异的众人,一皱眉后又舒散开,站起来道:“罢,也不急在一时,还是先安排本王歇息吧。”   这突来的虚晃一枪,让下处众人目光闪烁,一时也闹不清这位爷到底想干什么了。 第123章   魏王一行人被引去宾客处。   沿路见屋宇建筑严谨方正, 并无任何僭越之处, 连点多余的花都没种。等到了住处, 见室中家具器物俱都齐备,说不上奢华富丽, 但也不会让人觉得粗糙怠慢,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魏王心想这胡德茂是个聪明人。   事实上也是聪明人, 不是聪明人能坐到一省巡抚的位置?   之后, 不用德旺出言,就有丫鬟送来热水和干净舒适的衣裳。等魏王沐浴出来, 门外来了人传话,说是巡抚大人设了宴, 请钦差前去赴宴。   魏王也没说什么,就去赴宴了。   宴上,还是之前正堂坐着的那几个人,又多了几个陪衬的, 魏王只看了一眼,并未多做关注。   他这副冷淡的样子,哪怕之前众人早对魏王性格寡淡有所耳闻,一时之间也让人心中惴惴。   因此, 一场宴吃得像是上断头台, 等魏王走后,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相干的人都退下了, 一同退出去的还有侯在侧门一直没上场的舞伶和歌姬。本来初次见面, 就是一个互相摸索试探的过程,可惜这位殿下太难缠,让人丝毫摸不清他的底细和心思。   没摸清底细,就无法对症下药,也就无法进行下一步,只能被吊在半空中。   这么多人都被吊着,你说这叫什么事!   周会将官帽取下来扔在桌上,那举动一看就带着气。   其他几人撇了他一眼,都没说话,还有人慢条斯理的喝着茶,看着就让人气愤。   “有个章程没有?”周会说话了,是冲着布政使齐碧河去的。别看他这个山西督粮道总粮官官衔不高,可国之社稷在于农,总粮官管着一省的粮食,哪怕是齐碧河也得给周会几分颜面。   事实上这几个人如今也是绑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这连着两年闹旱灾闹成这样,虽是天灾不可抵挡,可于上位者却不会这么想。   都是渎职,都是尸位素餐!   如今要想保住以后的前程,只能尽力将功补过。   可怎么个将功补过法,这却值得酌量,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所以也不能完全算是一路人。   “钦差总管赈济事宜,自然是钦差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何隆成道。他大抵是在座中最悠闲的,事实上他总管一省军务,与地方政务并无多大的关系,只是非常时期,怕饥民冲击府城,才会双方职能有所交叉。   赵天放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吱声。   他是太原知府,看似是一省首府的父母官,实际上也就相当于坐了个姨太太的位置,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及巡抚衙门都设在太原府,他要想当家做主,还要看这三位大山的脸色,轻易不会发表个人意见。   “你说得倒是轻巧!”周会一拍桌子道,明摆着是迁怒。   何隆成挑挑眉,似笑非笑看过去,周会脸色僵硬,冷汗直流,那股劲儿当即泄了一半,又坐了下来。   胡德茂看了周会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随着声声‘我来迟了’,一位年近五旬的干瘦老者走了进来,他穿着朱红色的官袍,一看即知官位不低。   此人正是按察使朱期。   今日为了迎钦差,平时见不着的几位大佛都在,唯独他不在,说是公务缠身走不掉,可这种时候来了,引得室中几人目光闪烁,似笑非笑。不过朱茂似乎根本没看见,和几人寒暄了一下后,便问胡德茂钦差有何吩咐。   实际上谁不知道此人是出了名的油滑,不然今日也不会都来了,就他拖到现在才来。   “本官还是去向钦差大人请个罪,礼多人不怪嘛。”   朱期来去匆匆,等他走后,周会骂了一句狡猾的老匹夫。   何隆成站起来道:“都司还有事,本官也就不久留了,有事可派人去知会一声。”   也没人留他,他便自己走了。   等他走后,其他几人互相看了看,纷纷告辞离去。   *   另一头,德旺打从出来就满脸忿忿不平。   等回到住处,屋内就剩了魏王和他及德财,他才向魏王抱怨道:“殿下,奴才看这里也不像没粮,真缺粮还能像今天这样?”   “胡说什么!”德财低声斥道。   “我可没胡说,你看那些人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莫不是把粮都贪了自己吃吧。”   实际上这是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可关键这种事根本没办法细挑,德旺是这几日在路上遭了罪,才会觉得那宴上的席面丰盛。可平心静气去看,其实并不是很丰盛,就像自打魏王到了这巡抚衙门后,一切都是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怠慢,又不会过格。   如果魏王真如德旺这般因此事发作起来,对方完全可以借由迎接钦差作为推脱。水至清则无鱼,这是混迹官场上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很多时候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凡事太较真,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就例如这次魏王若是发作了,下次对方完全可以清粥侍候,表面上跟你装着穷,背地里人家还是胡吃海喝,根本不影响任何事情。   若是无事时,和对方这么耍着玩倒也没什么,可若是有事,就不能本末倒置了,还得透过表象看本质。   “他们这是试探本王。”   正说得义愤填膺的德旺,突然打了个嗝,停住了。   试探?   是的,试探。   打从一照面开始,就在试探,试探魏王的想法,试探他的底线乃至种种。上位者看似凌驾下位者之上,实际上御下和对上都讲究策略,上位者无能,下位者可以肆意蒙蔽戏耍,同理,若是下位者无能,则只会被弃如敝屣。   显然德旺没懂,但德财懂了,他满脸凝重,有些担忧地看向魏王。   “殿下……”   魏王站了起来:“本王歇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叫起我,这期间谁来求见都不见。”   德财领了命,德旺却有点还没搞懂意思。   等魏王进了内室后,德财踢了他一脚道:“让你记着你就记着,哪儿那么多为什么。”   “我问问怎么了?”德旺十分不忿,龇牙咧嘴小声说。   德财笑着对他招招手,本来德旺不愿上去,墨迹了一会儿,还是不甘不愿靠过去了。德财附耳对他说了些话,他眼中异光频闪,连连点头。   果然之后朱期求见吃了闭门羹,胡德茂等人得到消息,只笑话其聪明反被聪明误。   *   亥时的梆子刚敲响,钦差突然下命召集众官。   随着这一声命下,本来已经宵禁的太原城顿时热闹起来,马蹄声脚步声纷沓响起,若有不识趣的巡夜兵丁出面拦下,只会迎来气急败坏的一脚,当然还不忘一句瞎了你的狗眼。   黑夜中,巡抚衙门大门前照耀着火光,东南处角门大敞,接连有官轿进入。   还是下午的那个堂中,魏王高居在上,面色沉凝如水,匆忙赶来众人即使有什么怨言,也都不敢多说。   这大半夜里,到底在闹什么。   恐怕所有人心中都在这么想。   “救灾如救火,刻不容缓,本王就不跟尔等废话了……”   “殿下舟马劳顿,还是该顾念着身体,就算有事吩咐下官等去做就好了,何必如此辛劳半夜召集我等。”   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老辣如周会也忍不住在魏王的冷目下冷汗如流,是被吓的。   “周大人似乎对本王很有意见?”魏王微眯着眼道。   “不敢不敢,下官只是担忧殿下太过劳累,若是累及身体,下官等实在不好和陛下交差。你说是不是,胡大人?”周会连连干笑,利落的将胡德茂拉下水。   胡德茂没防备他会如此,老脸僵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这……”   幸亏魏王给他解围了。   “本王既为钦差,奉旨前来赈灾,便与尔等一样,不用特立独行。好了,事不宜迟,各位还是说一说对当下情形有何种建议,我等既食君俸禄,当为君解忧,而不是困守此地,眼睁睁看着一地生灵涂炭。”   之后,众人便就着此事开始了长篇大论。   其实说的都是些没意义的话,听一个人说还觉得不错,可全数听下来就知道其实都是照本宣科。   说来说去,不外乎是缺银缺粮,哭穷哭可怜、   可银从何来,粮从何来?都没有解决的具体方针,等于做无用功。甚至可能听多了这些人的话,会觉得当下灾情其实没有那么严重,若不是这一路魏王走的多看的也多。   “周大人,如今合一省之力能拿出多少粮?”   “这……”周会显然十分犹豫,可魏王虎视眈眈的注视告知他,对方根本没打算让他搪塞过去。   “十万石。”他硬着头皮报出一个数字。   报完后,不禁心中惴惴,想是不是报多了,又或者报太少了。   且不管这个,若真照这个是数量来计算,看似挺多的粮,其实对一省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堂中寂静无声,只偶尔有灯烛燃烧的哔剥声响起。   “钦差大人,下官有一言要说。”一名穿着青色官袍的人,突然在外堂站了起来。   “你是?”   “下官乃太原府夏良县知县侯永斌,下官此次正是为了求粮而来,若是再没有赈灾的粮食发下去,恐怕就要生乱子了,当地百姓已食无可食,每每见到有百姓以野草树皮为食,下官便心中有愧,不忍直视。”   “侯永斌,此地岂容你胡言乱语!”赵天放出言呵斥道。   侯永斌被斥得面红耳赤,站立难安,但还是硬着头皮站着。   他年逾四旬,身材消瘦,面上隐见蜡黄之色,这样一名官员实在让人不忍斥责,赵天放大抵也有袒护之心,连连对他做着眼色,他却径自不理,可把赵天放气的,也不多说了,坐在那生闷气。   这时,胡德茂慢悠悠的说话了。   “赵大人你又何必斥他,他不过是担忧治下百姓罢了。不过当下关头,到处都缺粮,实在不是仅听一方之言,便可做下决定的。”说完,胡德茂对魏王苦笑道:“不怕钦差大人笑话,最近下官等每日被人追着要粮,可粮只有那么多,怎么放,放给谁,实在让人头疼。”   周会也解释道:“这些粮是下官大略统计了各地常平仓留存粮算出的数字,现如今各地都在叫急,每天都有地方派人来催粮,可这么点粮根本不禁放,得用在刀刃上。”   其实说白了还是怕担责,粮食不放还是希望,放出去该给谁不给谁,给谁不给谁都是错,若是闹出民变,是时上面追究责任可不会管其他,只会管在谁的任期上当地激发民变,是时这便是为官履历上最大的污点,谁也不愿冒这个险。   “值此危机之时,诸位大人还在推脱,非要把人都给饿死了,粮食留在那里生虫?”这侯永斌大抵也是气急了,根本不给人留面子。   这下赵天放也不帮他说话了,周会看着他的目光狠厉,胡德茂径自不言,至于其他人都装聋作哑,一时间堂中又静了下来。   “先不提放粮之事,此时容后再议。你等可有召集当地大户劝捐?朝廷也不是空口无凭要来,明年待有了收成就还便是。”魏王突然道。   胡德茂和周会互看一眼,面露难色:“钦差大人恐怕不知,现如今各地粮铺粮店都已关门歇业,市井之间有谣言说灾年没这么容易过去,明年还要灾一年,所以有些人即使手里有粮,也不敢往外放,我等到底是朝廷命官,总不能强逼上门讨要。且这些人也不是没有捐银捐粮,去年便捐了一次,当时许诺的是今年还,如今还不上去年的,还要又借,此事实在是…实在是不好……”   这话题说起来确实挺让人为难,堂堂的朝廷往个人借粮,还一拖再拖失信于民。   魏王皱眉,暗自思索了一下,又道:“此次奔赴太原,沿路见乡野田地之间蝗虫大肆泛滥,本王身边有一师爷,对此颇有研究,说此虫若是不除,唯恐成灾,各位对此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听闻此言,众人俱都面面相觑。   他们作为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自然不可能深入乡间,自然也就不知道蝗虫有异之事。倒是那侯永斌还能说两句,却没有任何建树。   见此情形,魏王袖下拨动佛珠的手指越来越急,面上还是不动如山,让人看不出心思。   “罢,既然如何放粮你们议不出,除虫你们也议不出,不如这样……”   次日,关于朝廷放赈灾粮终于有了最新消息。   巡抚衙门张贴了告示,放粮不再针对某地,而是以虫换粮。简而言之就是需要粮食的百姓去郊外野地捉虫和官府换粮食,十斤虫换半斤粮,童叟无欺。   消息一经放出,诧异了所有人。 第124章   以虫换粮?   这恐怕是当下最让人觉得荒谬绝伦的事, 可架不住不光巡抚衙门贴了告示, 各地县衙外都张贴了告示,各乡里正也都积极晓谕乡民。   看似十斤虫只能换半斤粮, 可换做当下很多人只差吃野草啃树皮,半斤粮用来煮稀粥,至少可以为一家三口续命半个月。   当然更多的却是不信,可有人信了, 还不辞辛苦拖着浮肿的身躯去地里捉虫, 半麻袋的虫换了小半口袋粮食,只有成人一捧之多的粮,却让来换粮的汉子哭得泣不成声。   终于有粮了,家里的老人孩子终于有了条活路。粮食少不要紧,只要用虫还能换, 那就是希望。   之后, 不用人再鼓吹,人们便纷纷扑往农田乡野之中。不光有乡下人, 甚至许多城里的人都拖家带口往乡里去了, 就为了捉虫换粮。   一时之间, 市井民间前所未有的消停。   早先市井中一天一个谣言, 官府派人去抓都抓不绝, 似乎灾荒之年人们尤其容易听信各种谣言, 什么旱灾之后今年还有雪灾, 什么老天是打定主意不让人活了, 什么众生皆有罪, 要信奉××神,才能赎清罪孽。   而人有从众性,自然人云亦云,造成人心慌乱,人们不事生产,只知浑浑噩噩度日,尤其是乡下,经常有暴力事件发生,这都是容易造成民乱的引子。   如今都有事做了,都去忙着捉虫换粮,谁还顾得这些。   巡抚衙门里,周会都快心疼死了,眼睁睁见着账册上留存之粮越来越少,相反外面换到粮的百姓却是喜笑颜开。   如此这般过去了几日,人们欣喜之余不禁纷纷猜测,这是赈灾的钦差带来赈灾粮食了,若不何至于拿什么虫子换粮。   直至至今,依旧有很多人搞不懂这条政令到底有何用处。胡德茂等人倒是知道些影子,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不,因为留存之粮越来越少的事情,周会已经不止一次来寻魏王,可惜魏王却没有搭理他。   当然表面上肯定不会如此表现,只会说魏王事务繁忙不在,事实上也确实不在。这几日魏王让下面人准备了不少名单,正拿着名单一一上门拜访,就是为了劝捐之事。   可惜没什么进展。   *   “这老匹夫是故意的吧?!”   上车后,德旺没忍住骂了一句。   谁都知道对方是故意为之,可惜没拿到把柄,人家也不承认,只能眼睁睁吃了憋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打来到太原后,魏王已经拜访了数家当地的富户,一家比一家难缠,也不知是受了何人的指使还是什么,人家也不跟你硬着来,只寻了那族里的老人前来哭穷哭可怜哭家大业大难以支撑。   若再加上去年便对官府慷慨解囊过,可惜至今不见官府还了欠账,以至于阖家老小都在拉饥荒,那任凭魏王的脸比城墙还厚,也不好意思再逼着劝捐了,只能落荒而逃。   “殿下,奴才想若是能劝捐到,恐怕那些人早就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了,不可能会放任还等您上门。”   其实这些魏王也心中有数,但这不是他躲着不上门的理由,本来赈济之事就毫无进展,若整天闭门不出只等天上掉下办法,恐怕不用等他回京,关于魏王是如何窝囊渎职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他那些好兄弟们都等着捉他的错漏,如今看似风平浪静,胡德茂等人也一力配合他行事,实际上暗中等着寻机坑他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这件事魏王也心知肚明。   可心知肚明又能怎样,只能小心行事,步步为营。   “先回去再说。”   回到巡抚衙门,魏王刚进门,周会便寻了来。   他一脸的官司,不用开口魏王就知他此番前来为了何事。   “钦差大人,您看……”   周会手里捧着账册,陪着笑脸,还不等他把架子搭起来,魏王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本王知晓你的来意,再过些日子就会到一批粮食,撑过这段时间就好。”   这话直接把周会想说的话憋了回去,他也没料到魏王会突然松口会有粮的消息,一时之间表情之怪异,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似的,半晌才缓过来劲儿。   “如此这般甚好,各位大人都忧心着此事,就是不知这批粮是从何处而来,数量又有多少?”   周会本是端着笑说出此话,却在魏王意味深长的眼神中,渐渐消了音。也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何故,他脸上的笑越来越僵硬,心中又气又恼。   既气魏王不给他面子,又心虚魏王是不是怀疑他故意打探消息。值此敏感之时,粮食的作用大于天,如今粮还没到,若消息从他这里走漏了,其中再出了任何岔子,到底是算魏王的还是算他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魏王到了山西后,也不是没以钦差之名往他省借粮,且不说山西周遭各省都有不程度的灾情,这两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旁人拒了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那这批粮是魏王从何处借来的?   一直到周会离开时,这个疑问依旧潜藏在他心中,没有得到解答。   *   魏王并没有隐瞒这个消息,很快‘钦差借到一批粮食’的消息就在巡抚衙门里传了开。   但也仅限巡抚衙门内,以及有限的一些人知道,至于粮从何来,数量有多少,依旧没人知道。   以虫换粮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有了这两件事的激励,逗留在太原城内的几个知县都回到各自治下,主持着县中大局。   他们除了监督换粮一事之外,还要提防当地发生民乱,以及疫病的发生。疫病总是跟随着灾难而来,为此各州县专门拟定了预防疫病条例,晓谕各乡民牢记遵守。   诸如有限的水源需要专人看守,患了疫病之人需要隔离,不能饮用生水,需煮沸了才能饮用,不能随地便溺,需挖土掩埋等等。   在各地都严防死守下,即使有个别乡民患了疫病,也没有蔓延开来。可惜防了疫病,又生出一事,致使各地死亡人数节节攀升。   死的人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浑身浮肿不堪。   明明是灾年,大家都食不果腹,偏偏有一类人在大家都瘦得枯瘦如柴的情况下,胖得宛如吹了气也似。   一些年轻人不懂,若是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农,经历过不止一次灾荒便知,一般枯瘦如柴还有救,恰恰是这种人没救了。   他们大字不识一个,也说不出病的究竟,只知道人饿到极致,身体里开始坏了,就会浑身浮肿,很快死去。   因为这浮肿病的大面积爆发,致使相对平静的各地又激发了一阵混乱。连着数日,各州县皆有小股民乱,让何隆成连连暗骂都饿成这样了,还有功夫生乱,就不该放粮,饿死了完蛋。   这些话自然不会放在明面上讲,可实际上在座的谁不懂这个道理,胡德茂周会等人为何一直压着最后那批粮不放,便有部分原因是为此。   一直饿着也就罢,最怕的便是拿着少量的粮食吊着,既不能解决问题根本,又吊着那些饥民,人半死不活的时候最易生事。还是那句话,当官的不怕治下死人,尤其不怕死灾民,最怕的就是激起民变。   当然,其实这浮肿病也不是无药可治,也无须药来治,只要有粮食,只要能用有营养的东西养着,慢慢就会好了。   恰恰是这最简单的,在如今变成了大难题。   ……   “此法真有用?”   魏王皱眉看着面前的簸箕,那簸箕中有许多棕黑色的粉末状物体,碾得并不是很碎,如果认真端详就能发现里面有许多奇怪‘物体’。   簸箕旁放了一个盘子,盘中放了几个棕黑色的窝窝头,这窝窝头一看便知是用最差的高粱面做的,也许可能还掺杂了其他东西,只是用肉眼看不出。   德旺赶在魏王伸手之前,从盘中拿起一个窝窝头。   当奴才的就要有死在主子前面的认知,有苦有累奴才上就对了。所以德旺明明毛骨悚然,依旧强笑着从窝窝头上掰了一小块儿下来。   “主子,这腌臜物哪能让您来尝,还是奴才来。”   别看他嘴上说得好,那犹犹豫豫往嘴里送的动作,已经足以说明德旺的内心纠结。   实在不是德旺矫情,而是他哪怕是个太监,自诩幼时没入宫之前,也是吃过大苦头的人,也从来没吃过虫子。   尤其还是蝗虫,还是蝗虫做的窝窝头。   以前德旺还觉得舒永泰那小老儿也算是个人才,自打对方向魏王建议做这劳什子窝窝头当赈济粮发下去,对方就在他眼里彻底换了形象。尤其舒永泰言必称‘有经验’,致使德旺看他的眼神更是诡异。   强笑纠结之间,德旺已经把东西喂进嘴里了。   其实等吃进嘴里后就知道也不是那么难入口,拉嗓子、干涩发苦是肯定的,因为里面除了虫干粉以外,高粱面的含量并不多,而是还掺杂了高粱壳、杆、麸皮等物。   不得不说舒永泰等人此次跟着魏王出行起了大作用,尤其以舒永泰、王梁成等为首的几个年长的师爷,他们也许貌不其扬,甚至学识并不出众,但他们所具备的经验却是无价之宝。   就好比这次的改良窝窝头,便是他们这群人集思广益下做出来的。可以在保证饥民活命的情况下,最大程度的节省粮食,并且避免浮肿病。   还不等德旺吃下后发表结论,魏王已经伸手拿起一个,并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里,掰了一块喂进嘴里。   “殿下……”   “灾民都能吃,本王自然也能吃。”表情淡淡地说下这句话,魏王又道:“可以入口,但若是搁置几日,将会很难下肚。”   这两日舒永泰等人吃下不少这种窝窝头,都是为了更好的调整里面配料的比例。此时听闻魏王这么说,自然明悟其意。   “如今天气渐渐冷下来,此物可放半月不坏,太硬的话用水泡之,便可解饥,如此一来也可以避免灾民寻水生火之麻烦。至于殿下担忧是否能解那浮肿病之事,当年属下所处之地,也曾有那灾民太过饥饿以虫为食,事后属下发现以虫为食过的灾民,大多都没有患过浮肿病。事后问过医者,浮肿病本就是长期缺乏肉类的营养,虫子虽小,但也是肉,如今这改良过的窝窝头,既能解饥,又能为饥民补充营养,属下觉得可以推行。”   说来说去,还是人们本身习性作祟,人乃万灵之首,除非迫不得已谁会去吃虫子。当初魏王也不是没有动过鼓励饥民捉虫来充饥的念头,可见那么多饥民捉了虫子来换粮,也没有人留下自己吃,就能看出时下人心中的想法。   再加上吃虫到底惊世骇俗,他此次前来明摆着困难重重,暗中想对付他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若是传出朝廷无粮只能让饥民吃虫的消息,恐怕不用人暗地里煽动,便足以动摇当下局势。   待到那时,人心失去希望,饥民暴动只在顷刻,他此次赈灾之行将功亏一篑。   所以才会想到这种法子,既能节省粮食,又能安顿饥民,还能消耗以虫换粮送来的大量蝗虫。   只是这消息不能走漏,魏王才会巧立名目将赈灾粮全部收到一处来,又弄出这改良的窝窝头。   实际上他哪是借到了粮食,不过是大量的麸皮夹杂着少量的粮食。   这就是一出空城计。 第125章   广丰仓位于太原城南府衙大街, 与太原府衙门毗邻。   同处一条大街的, 还有提刑按察使司及承宣布政使司,不过一个在东大街, 一个在西大街, 广丰仓便处在西大街的西角处,临着西海子。   平时这广丰仓不过作为太原城的常平仓之用, 自打山西境内连着两年旱灾, 钦差又下命以虫换粮撒出许多粮食,这好不容易存下的粮食几乎已经见底。只是这内里究竟不能为外人所知, 平日里都是派人严加看守,但凡有人靠近, 便被视为意图不轨之辈,也因此此地少有闲杂人来。   可最近几日也是出了奇,此地连着多日车马如流,俨然十分热闹。哪怕官兵再是严密把守,也防不住此地的异常为市井之民得知。   如今市井中有传言说,钦差大臣从别处借到一批粮食,数目不少。   这下终于不怕再饿肚子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对照府城百姓也是如此, 因为他们身处府城,所以哪怕外面赤地千里,他们城里的人依旧比外面人好过许多, 没粮不要紧, 这些官老爷总不会饿着他们。   因这消息, 城里百姓格外振奋,连成群结队出城抓蝗虫都有劲儿多了。   早先有谣言传出,说官府手里也没粮了,他们就算抓了虫,也没办法换粮,再说官府也不是傻子,这虫子一点用处都无,哪有人傻到把救命的粮食拿去换虫,刚开始换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了稳定民心,今后肯定没那么好了。   如今见有这么多粮食往城里运,换粮点依旧每日往外换出不少粮食,谣言不攻自破。   除了市井中有人在议论这批粮食的到来,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几处也都在议论。   周会已经去探过口风,魏王一点想透露的意思都没有。且魏王似乎也明白粮食惹眼,此行运送粮食之人一概不是太原当地人士,入库看守之人又皆为魏王心腹,旁人沾染不得。也因此明明他们才是地头蛇,此次竟一点消息都探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粮食一车又一车往广丰仓运去。   一旦入了那扇大门,便如泥牛入海,再出来时只人和车,粮食却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过活人难道还能被尿憋死,看不到粮食,数车便好,就这么一车一车数过去,每车能运多少粮食,大致能有数目,于是几人得出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数量来。   到底是哪个傻子,竟将用来救命的粮食借给他!   虽这话众人没有明言,但光看彼此的表情和眼神就能知晓,此次灾情遍及数省,人人自危,自己的屁股都还没擦干净,还能去帮别人?   可哪怕再是不信,那么多粮食是摆在那儿的,总不能说是魏王凭空变出来的,那必定是有人援手。   “查出是从何地运来了吗?”胡德茂沉声问道。   下面众人皆是摇头。   周会道:“连着运了三天,每天不少于十万石,谁知道这位主儿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粮食,我说平日里见他总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合则是扮猪吃老虎。”   他这话说得讥讽至极,不过思及魏王那张冷面,再想想这些日子他们装模作样在一旁‘出谋划策’的干着急,俨然就是一场笑话。说不定人家早就洞悉他们这些人的心思,才会等粮食都快到了,才透露出口风。   人家这是防着他们!   可转念再想,可不是得防着,换做是他们,他们也得防。都知晓这是魏王入朝以来办得第一件正经差事,又是这么大一件事,若是办成了,魏王在朝中的声望不用说,本就是被许多大臣看重,经此一事将是旁人难及。   若是办不成,自然是墙倒众人推,一败涂地。   都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人家信不过他们也是正常。   谁知道彼此背后站着什么人呢,不然自打魏王到了太原以来,看似胡德茂之流殷勤至极,实则半点用处都无,碰到事都是能推能就推,能挡就挡。   其实也没什么可推可挡的,因为早在魏王来临之前,他们已经安排布置好了一切,务必让一切不显露痕迹,还要让魏王的差事办砸。   这事也不难做,只要让魏王弄不来粮食即可。   而山西当地本就无粮,他们只要把大面上做平整了,让魏王挑不出错处,陪着他应付差事。至于山西境外,自有外面的人去操作,晾他也借不来粮食。   可偏偏人家就是借来粮食了,且数量不少。   “如今这事怎么办?”周会甩下手中茶碗,烦躁道。   没人回答他的话。   周会也意识到其他人态度不对,不敢冲着胡德茂齐碧河使劲儿,便冲着赵天放去了。   赵天放见此,忙支支吾吾道:“钦差大人能借来粮是好事,这样一来也不用怕饿死了百姓。”   这一听就是和稀泥的话,谁也挑不出错处,也说明了赵天放不敢站队的态度。   周会嗤了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去看胡德茂和齐碧河等人,除了高有成与他对视了一眼,其他人都不接他茬。   自此,周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怒极反笑了起来,表面上似乎没打算追究,实则心里没少骂这几个老匹夫。   可不是老匹夫,魏王没借来粮食之前,他们俱是态度暧昧,京中那边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个顺水人情。如今魏王借到粮食,事情还没成定局呢,这态度就变了。   骑着墙头两边看,也不怕一阵大风吹过来,下道雷把这些人给劈死!   周会站起来,打算回去后往京中送信,问问接下来的章程。   这时,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一个人,人还没站定,就急急道:“禀报中丞大人,广丰仓今日派出了赈济粮,可这次派出的不是粮食,而是窝窝。”   这人说得磕磕绊绊,到底也让众人听明白他的意思。   之前魏王就跟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打过招呼了,为了总管赈灾事宜,这赈济粮今后就由钦差亲自管着。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钦差不想让他们染指粮食的借口,可粮食是人家借来的,明知道私下都在为粮食打仗,谁也没那么厚脸皮硬往上面贴。周会今日会发这么大的火,也是因为他这督粮道总粮官的差事被夺,有点名不副其实的意味,现在又发生这事。   窝窝?   钦差这是疯了吧,不发粮食发窝窝头,他到底在想什么?   胡德茂皱眉站了起来,其他人不用说,也都跟在他后面往广丰仓去了。事已至此,自然要弄明白钦差到底想做什么。   *   广丰仓这里,自打魏王入主进来,里面的差役都被换了个彻底。   这广丰仓作为粮仓之用,本就是墙高屋坚,平时也有人常驻把守。此时位于西北侧的一处院子里,里面白烟缭绕,散发着阵阵的食物香气。   不过这地方附近没有民居,倒也没惹来人们的瞩目。一袋又一袋的窝窝头从这里运出来,自然不是新鲜刚做好的,而是今日做明日送出,这样一来也不怕窝窝头被挤压散了。   前堂,魏王收到巡抚等人求见的消息,也没拒之不见,而是让人领了他们进来。他虽为钦差,总管赈灾事宜,到底一人之力有限,还得借助这些地方官员。   他早就等着这些人来了。   等胡德茂等人来后,照例是一番例行公事的对话后,才切入这赈济粮的事情。   对此,魏王早有章程,推说多地大旱,寻水寻柴不易,百姓们早就饿得够呛,换了粮还要回去做成吃食,太耗费人力物力,不如由官府代之,这样一来既省了物也省了力。   本就吃不饱肚子,很多百姓为了抗饿,都是能不动就不动,这件事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再来,做一顿饭要花费许多柴火,十户人家就要花十倍的数量,不如一起的省力。   之前没有赈济粮发放,很多地方的树皮都被吃光了,如今为了做顿饭再去砍树,难道说过了今年明年就不过了?还有马上就要入冬,又是大量花费柴炭的季节,能省就省。   这理由太过充足,唯一的弊端就是下面的吏役多添了差事。   可食君俸禄,为朝廷办事乃是理所应当,要不然外面那么多人挨饿,有皇差在身的,却没有几个人挨饿。   如此这般以来,胡德茂等人自然说不出个不字,倒是有人想探得背后的隐秘,可惜一无所得。   悻悻而归,不欢而散。   等出了广丰仓,赵天放便以有公务在身,和其他人分散了。   回到府衙后,赵大与他说起方才发生之事。   赵大是赵天放的心腹随从,对于自家老爷和其他大人之间的官司也都一清二楚,自然心疼老爷夹在中间难做人的处境。   “老爷,小的瞧那周大人快狗急跳墙了。”   赵天放取下官帽,从赵大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汗,才道:“噤声!这些事心知肚明便罢,不得随意乱说。”   赵大委屈道:“小的也是心疼老爷,瞧方才在中丞大人那里,姓周的见旁人不接话,便拿了老爷做筏子。”   “你既明白,那就更不能乱说了,这争储之事本就不是我等能参与的,里面的水太深。你看着那周会似是被人所使,谁又知他打的什么主意,还有中丞大人等,为何不接他的话?还不是此事关系重大,谁也不敢轻易投诚。所以多说多错,不如少说少错,把精力都放在度过这灾年上头。”   “那大人的意思是,中丞大人他们也不是想合起伙来对付钦差大人?”见老爷看着自己,赵大讪讪地挠了挠头,嗫嚅道:“那小的见他们私下和那些富户们走动,还不是给他们撑腰想让他们拒了朝廷捐输,不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连钦差都敢拒,小的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赵天放摇摇头,苦笑一声:“不过是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推波助澜,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想坐收渔翁之利。”   这话说得太高深,赵大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太明白。   安静地坐了会儿,赵天放突然又道:“不过这一切都和咱们没关系,我们只要不搀和进去就行了。对了,你去寻一个赈济窝窝来,我总觉得这事有蹊跷。” 第126章   赵大很快就寻来了一个赈济粮窝窝。   赵天放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整体是为棕黄色, 隐隐有点泛黑。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因为粗粮做的窝窝头大多都是这样,顶多就是颜色有些差异。   赵天放也是寒门出身, 知道一些穷苦人家粮食不够吃, 平日里打了粮食,拿去磨面都会磨得特别粗。家境好的还会去了壳, 家境不好的连壳一起磨, 吃了拉嗓子是肯定的,但总比饿肚子的强。   以他的眼光来看, 这窝窝就是连壳一起磨的高粱面,里面可能还掺了麦麸或者稻糠之类的物什。   这么想着, 他掰了一块下来尝了尝。   果然。也许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种粗鄙的食物了,但记忆中的味道却无法磨灭,其中也许还有些差异,但赵天放已经确定这窝窝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可为何魏王会大费周章弄出这种窝窝头当赈济粮来发,难道真是为了节省人力物力?   大抵是在官场上混迹久了,赵天放总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可到底有什么蹊跷,他暂时还想不出来, 却是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有了钦差借来的这批粮食,短暂时间里是不会缺粮了, 至于钦差的这批粮是真是假, 数量有多少, 这都不是他能揣摩的,他只要看着不让治下乱了即可。   *   就在赵天放拿着一块窝窝头揣摩的同时,其他几人也都在这么干着。   他们还不如赵天放,只看那窝窝头粗鄙的样子,就无法入口,自然也不会像赵天放那样亲自去尝。   让身边下人去尝,得来的结论是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当然也不是没有,因为这窝窝太拉嗓子,还得出一个钦差借来的粮食不太充裕的结论。可转念一想,现在到处都缺粮,粗粮也是粮,反正是给饥民们吃的,也就不要这么穷讲究了。   周会还有点不信邪,将手下手里把窝窝抢了过来,刚往嘴里送了一块,只嚼了两下,就呸的一口吐在地上。   “这钦差到底想干什么!”他一把将窝窝砸在地上,烦躁地骂道:“让你们办的事也没办好,你说要你们有什么用。”   他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五大三粗、身材魁梧,一个瘦得像猴,不光身材瘦小,脸也极为消瘦,配着一双吊梢眼,一看就是歪主意特别多的人。   果然还是瘦猴先说话了,不像那身材魁梧的壮汉,低头站在那儿像个鹌鹑。   “大人,也实在怪不得小的们,也是邪了门,每次往外放出点什么流言,那钦差总能整出些动静。像前头那以虫换粮,好不容易小的找人在乡下煽动饥民,怂恿他们往太原城来,也好给他个下马威,谁知他折腾出个以虫换粮。一听说有粮食换了,百姓都去捉虫了,他们也不敢来围城。还有这回,说官府没粮了根本没人信,好不容易将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钦差又把粮食借来了,这下更没人信了。”   其实说白了,这也与底层百姓的‘愚性’有关,他们的要求真不高,只要能吃饱肚子,只要不是被逼上绝路,民不与官斗,自古以来的俗语,恰恰也是一些底层百姓的心声。   所以在有希望的情况下,即使有人故意煽动,他们也不太敢去围攻官府。   而周会也不是没动其他手脚,明面上他不敢乱来,只能私下搞点见不得人的把戏,可惜魏王行事太过周密,各州县以虫换粮的任务皆有当地父母官领命,还立了军令状。一旦出了意外,谁立军令状谁全责,所以谁也不敢在里面动手脚。   毕竟一旦出事,丢的不光是官,还有自己的命。   除了煽动饥民,故意激发民乱外,还能做手脚就是让魏王借不来粮,可谁曾想人家不在山西借,竟从外面借了来。   “大人,这是在不怪小的,还不是那钦差太过狡猾。”瘦猴哭丧着脸说。   周会转头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不怪你们怪谁?还不是你们办事不利!”骂骂咧咧地骂了一阵,他又道:“都暂时消停些,还是等京中的消息来了再说,我瞅着那几个莫是要倒戈,老爷才没有那么蠢,事情没办成还把自己赔进去。”   “大人睿智,不过小的还有一计。”   周会斜着眼看他:“还有什么计?”   瘦猴连连陪笑:“小的估摸钦差这次没借到多少粮,不然窝窝能这么拉嗓子,那运送来的粮食里恐怕有虚。”   “有虚?”周会挑眉。   “是啊,您瞧瞧,若是没有虚,他何必如此慎重其事,生怕别人碰了粮食,还把赈济粮换成窝窝。谁傻啊,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肯定是粮食不够,所以李代桃僵,拿猪食充数,又怕人知道,才会这般欲盖弥彰。”   周会皱着眉,摩挲着八字胡:“继续说。”   瘦猴咽了咽口水,道:“钦差拿猪食充当赈济粮发给饥民,这事若是被外人所知,您说他还能拉拢民心?”   周会想了想,突然给他一脚:“你别哄骗老子,这东西让你看是猪食,对那些快饿死的人来说,那就是能活命的东西。那些愚民会管是不是猪食,只要能让他们活命,就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瘦猴挨了一脚,还要陪笑:“大人,此言差矣,您想我们已经错失了先机,让钦差给哄骗过来,如今那地方被钦差的人把守着,咱们也探不出虚实。可那地方以前不是咱们的地盘吗?若是费点力气,肯定能探出点东西来。若是大人能当众识破对方的诡计,到时候动静闹大一点,咱们再到后面添把柴。   “这戏当然不是给那些愚民们看的,而是给那几位大人,您不说他们骑墙两边张望,时时刻刻都能反水,这次他们变了态度是因为钦差弄来的粮食,可若是让他们知道这粮食有虚,是钦差弄虚作假。所谓一次不中百次不用,到时候谁还会相信钦差,只要他们不被钦差拉拢去,这事就算咱们赢了。”   周会听得眉梢直跳,但瘦猴瞅着他那样,似乎是有点意动。   果然周会转瞬变了脸色,笑骂道:“会不会用词,什么一次不中的,是一次不忠。”   瘦猴装作委屈的样子,道:“小的这不也是受大人的教诲,只可惜小的不通文墨,连大人半成都学不会,反倒闹了笑话。不过小的说得就是那个意思,要让那些大人知道钦差没那个本事弄来粮,他们以后还能信钦差?只要弄不来粮,再过阵子肯定乱,一旦乱了,大人的事就算办成了。”   周会摸了摸八字胡,想了半晌后,点点头:“那行,这事就交由你去办了。”   瘦猴得了差,得意自是不用说。   *   送走胡德茂等人后,魏王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往回走。   自打入主这广丰仓,他就没再回巡抚衙门了,住处就设在后面的一处小院里。十分简陋,舒适度肯定比不上巡抚衙门,但还能住人,不过现在也计较不了那么多。   等魏王回到临时辟出来的书房,书房里正有人等他。   正是霍五。   霍五本是魏王心腹,娶了知秋以后,依旧在王府当差,管着王府的护卫队。这次魏王出行山西,并没有带他一同,而是留他在京中护卫府中的安全,谁知这次他竟押送粮食来了山西。   “说说,怎么是你来了,王妃呢?”   魏王太切中要害,霍五也心知肚明瞒不过,只得抬头看了魏王一眼,低声道:“是王妃让属下来的。”   “她人呢?”   “王妃……王妃……”霍五的头越垂越低,直至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方袒露实言,“王妃去了江苏。”   “江苏?”   “王妃在苏州。”这下,霍五可是把知道的所有事都吐出来了。   魏王的脸顿时黑了,范晋川如今就在苏州。   *   其实魏王在出行山西之前,是做了两手准备。   明知晓山西之行难上加难,他自然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表面上他只身前往山西,实则暗地里命人拿了他的手书前往他省借粮。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事本是被他托付给了左奕,谁知竟被凤笙拦截下了。   “王妃说,她在江浙一带还有几分人脉,由她出面想必能筹到一些粮食,至于两位小公子,王妃托付给了皇贵妃娘娘,由皇贵妃的看护,想必不会出什么事。且还有德全看着,属下也留了不少人在府里,殿下不用担忧。”   可惜这些话非但没起任何作用,反而让魏王浑身都是低气压。   也许霍五不明白,但魏王很清楚凤笙为何这次会亲自出山,连着几年到处都在闹灾,所以想从别的省借来粮,可谓是难之又难,尤其暗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给他下绊子。   虽近些年逐渐从‘苏湖熟天下足’,慢慢转变为‘湖广熟天下足’,但江浙一带常年风调雨顺,即使偶尔有些灾情发生,也不会缺粮。而范晋川如今已做到江苏布政使的位置,也许从他的手里,能借到一批粮。   这次湖广两地也遭了灾,恐怕自身都难保,所以魏王之前的布置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唯独忽略了江苏。   若说这不是偏见,恐怕谁都不相信。   可能凤笙恰恰就是知道这些,才会亲自出山。   魏王明明知道这样做没什么错,但只要一想到妻子要去会见旧情人,就满肚子都是气,也因此他身上的低气压连着几日都不散,反倒让自以为洞悉钦差空城计的某些人又心思忐忑了起来,忍不住想是不是猜错了。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错打错着吧。 第127章   而另一边, 凤笙已经到了苏州。   江南不愧是整个大梁最富饶的地方, 哪怕外面因为天灾闹得沸沸扬扬,似乎对这里都没有什么影响。   除了米价涨了不少, 普通百姓少不了会怨声载道,但局势相对稳定,可以看出当地官府还是有所作为的。   凤笙到了后,只是略微休整了一下, 就带着人上街去了, 这些情形都是她到了后了解来的,同时她也没忘吩咐人给范晋川递拜帖。   为了怕走漏风声用的是她的名帖。   她曾经名帖,方凤甫的。   她也曾想过也许范晋川可能不会见她, 说不定早就忘了她这个朋友,想来想去觉得都是庸人自扰,遂也就不想了。   谁知拜帖递过去, 当天下午就来了信, 范晋川约她见一面,地方由她选。   不得不说,只通过小小的一件事,就能看出范晋川体贴入微的性格。   他不清楚凤笙这边的情况, 才会说出地方由她定的话, 他甚至没有询问凤笙找他到底为了何事,就答应见面的事。若是凤笙提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要求, 既然见了, 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呢?   不管怎么说, 范晋川的态度都让凤笙打心底的松了一口气。   *   江南多雨,尤其是梅雨季节。   从早上开始,外面便飘起蒙蒙细雨,这种雨打湿不了衣裳,反而让本就湿润的空气更多了几分清凉。   街上的行人很少,男子下了马车后就去了埠头等候。   苏州城内诸如这样的埠头有很多,说是百米一个都不为过,城内水道纵横,很多当地百姓都惯于坐船,通过水道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似乎见到埠头前有人,不多时就有一艘乌蓬小船行了来。男子上了船,他身后的随从似乎说了些什么,他才点头允许他同行。   小七早已不是当年跟在范晋川身边,那个单纯莽撞的书童了,这么多年来范晋川在外做官,也算经历了不少事,就跟着这么历练下来,小七也今非昔比。   那封拜帖他昨日就看过了,心里却不愿相信是‘方师爷’找自家大人的。   ‘方师爷’是什么身份,如今又成了什么人,也许旁人不知,小七却是知道。这样的人会鬼鬼祟祟递了拜帖来见他们大人?莫怕是有人寻机想害大人。   还是范晋川点出拜帖上的暗记,小七才愿意相信这封拜帖真是从‘方师爷’手中发出。   可她到底找大人做什么?小七不免多想,也因此今日范晋川出来明明不想带他,他依旧厚着脸皮缠着来了。   “大人,您不该见她,若是让夫人知道了……”   范晋川皱着眉,嘴角轻抿,显出不悦。   小七讷讷,再不敢多说。   小船划过平静的水面,往前驶去,走了大约一刻钟,就见正前方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艘乌篷船。   虽都是乌篷船,但比起范晋川所乘的这艘要大了许多,船头立着一个人,一袭青衫,手持折扇,卓然独立。   范晋川眼睛一亮,让船夫靠近去。   同时,那边的人也看见了这边,未语人先笑,抱拳行了揖礼。   “范兄。”   范晋川回礼,怅然道:“方贤弟。”   多年不见甚至两人之间的一些隔膜,都在这一来一往中烟消云散,等范晋川去了对面船上,似乎又宛如回到多年以前的初识。   两人进了船篷中。   船内十分简陋,有一方桌,方桌两侧各有一固定在船板上的方凳。此时方桌上,茶釜里的水已然煮沸,飘起阵阵烟气。一旁的竹篮中,放了数个洗净的茶盏,以及茶盒茶碾等物。   凤笙请范晋川坐下,自己在对面坐下后,就着手煮起茶来。   等茶汤倒入细白瓷的茶碗,只见细沫浮碧,茶香宜人。   “多年没喝过方贤弟煮的茶了,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凤笙浅笑道:“我哪会什么茶艺,不过是随手乱煮罢了,能入口就行,还是范兄不嫌弃才会这么说。”   两人静静喝茶,缭绕的白烟模糊了彼此的脸庞。   凤笙瞧去,见范晋川面容清隽,容貌改变不大,只是气质比早年更为成熟稳重了些。   就在凤笙看范晋川时,范晋川也在看她。   见她气色红润,眉宇舒畅,便知晓她这些年过得不错。   “你……”   “你……”   “还是你先说吧。”凤笙笑道。   范晋川微窘,侧脸轻咳了声,才恢复正常。   “你这趟前来,可是为了借粮?”   凤笙垂目失笑:“还是没能瞒过你,我这趟前来确实为了此事,想着若是能攀攀旧交情,说不定你这个旧友能缓手一二。你也知道魏王这趟前往山西赈灾,本就千难万阻,暗中还少不了有人下绊子,差事办好半坏且不提,总不至于苦了百姓,若再闹出什么民乱,恐有愧江山社稷。”   凤笙态度坦然,毫无遮掩地道出目的,倒让范晋川心中翻腾不休。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局势会是这么演变,如今各地都缺粮,钦差借到江苏是早晚的事,可惜他左等钦差的书函不至,右等还是不至,倒是把凤笙给等了来。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魏王的心眼未免太小了些,宁愿罔顾大局,都不愿向他低头。转念再想,若是换成他,恐怕……   没有恐怕,他与她二人只是朋友。   这不免又让他想到当初他初出茅庐,她虽是贤弟,却教他甚多,可以说他能有今时今日,离不开方凤甫的大助力。当初两人联手,何其默契,何其爽快,如今时光荏苒,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再看过去,见她眉眼平静,他的心也平静下来。   “这两年晋、皖、赣、湘、鄂、豫多有灾情发生,尤其今年旱灾甚至蔓延大半个大梁,其中两湖地区,本为产粮大省,今年也受灾严重,自顾尚且不暇,还要向外省告急,所以苏湖两地的处境可想而知……”   就如同凤笙的坦然,范晋川也十分坦然,将自己面临的处境一一道出。   尤其他这个布政使,看似也算是个封疆大吏,可惜在江苏这地界只能排个第三,上有江苏巡抚及两江总督,侧有按察使及江南道监察御史,如今各地都在往江苏借粮要粮,正值风口浪尖之上,处境可想而知。   凤笙也心知范晋川的处境不好,只是能不能行,她总要试一试,如今听了范晋川这番言语,也知晓不能强求了,再强求就是给范晋川为难。   “罢,我还是不替范兄为难了……”   范晋川打断她的话:“你先听我说完。”   见她讶然扬眉,他也有几分失笑:“我们交情在此,你既出了面,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其实早在之前,我便预料到魏王殿下的山西之行恐怕不顺畅,便提前留了一批粮食。”   “当真?”凤笙十分意外,当然也有惊喜。   他点点头:“当真。”   “谢谢范兄了,只是——”凤笙略有些犹豫,心绪翻转之间,也知晓他若真出手相帮,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朝堂之上从来是旦夕祸福不定,范晋川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得罪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如此风头浪尖之上,他若是对魏王施以援手,那些暗中想与魏王为难的人更会视他为眼中钉,是时双方联手,范晋川将会步步维艰。   可即使明白,凤笙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似乎看出她眼中的愧疚和迟疑,范晋川笑了笑道:“不要觉得负累,一切都是为了百姓,总不能因为某些人的龌蹉的心思,便罔顾了正在受苦的饥民。且这批粮食数目并不多,只能解一时之危,于大局面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个道理凤笙自是懂,范晋川能施以援手已是不易了,如今各地都盯着江苏,能筹到一些粮已是邀天之幸。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   傍晚来临之前,范晋川就告辞了。   二人能在这山水之间闲聊饮茶,还是范晋川推了一切公务才空出这半日。关于两人相商之事,自是已说定,次日凤笙便让魏王的人前去把那批粮食运走了。   数量并不多,只有二十万石,却是范晋川顶着压力捣腾出来的,凤笙的感激之意自是无法言表,只求后日来报。   就不提因为借了山西这批粮食,给范晋川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以至于巡抚总督连连找茬,各地皆有官员上书弹劾,这边凤笙让人把粮食运走后,却并没有放下心中的担子。   二十万石看似挺多,可对于山西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顶多只能解一时之困。   茅单劝道:“王妃不用太多忧虑,有了这批粮食总能解一时之急,殿下那边也借到一批粮,这两批粮食加起来,至少能度过这个冬天。”   度过了冬天,还有来年春天夏天,连着两年山西遭灾,于秋收之际颗粒无收,所以这些粮食不光要挺过这个冬天,还要挺过来年春夏两季,等江南与两湖一带的早稻收了,待到那时说不定能缓解一二。   可若是灾情不减,明年继续闹灾,那可真是天不让人活命了。   还有,凤笙可是知晓魏王借来那批粮食的真相,不过是唱空城计而已,只是这事极少有人知道,只有魏王的几个心腹才知晓。   凤笙摇着扇子,面露沉凝之色,指节在桌几上轻轻叩着。   直到从外面进来一名侍卫,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才点点头站了起来。   至于去往何地,凤笙并未对茅单等人言明,茅单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但也知晓事关重大,其实王妃不与他们说反倒是好事,也免得走漏了风声,若是出了岔子谁也说不清。 第128章   再见黄金福, 凤笙感觉时间似乎没有流逝。   唯一有别的就是黄金福比几年前更胖了。   当年黄金福投了方凤甫,将黄家永永百年的引窝抛售, 人人都说他是败家玩意,谁知当年名震两淮的十大盐商之家,败的败落魄的落魄,最后反倒让黄家拔了头筹。   如今的黄家手握隆日升两成干股, 又因当初投诚够干脆,两淮之地有大半的官盐店都握于黄家手中, 俨然一副皇商的架势, 黄家甚至比当年黄金福他爹在世时还要兴荣昌盛。   凤笙这几年身居京中,与黄家的联系并未断掉。   于公, 黄家能有如今半私半官的身份, 多亏了凤笙的暗中相处。哪怕换了身份, 背靠着魏王也让黄家足够在江苏横行,所以这几年哪怕黄金福从未去过京城,逢年过节或者逢上魏王府有喜的时候, 孝敬却从未少过。   不是门人,却胜似门人。   而于私,九姨娘和黄莹儿与凤笙私交甚笃,如今九姨娘能当黄家大半个家,交情自是不用说。   “参见王妃。”   黄金福一身金钱蟒纹的锦袍,体格比几年前更胖了, 也因此不过是行个礼, 也让他折腾得满头大汗, 模样狼狈。   他十根手指有五根都戴着宝石戒指,一伸出来明晃晃的,几乎能闪瞎人眼,一点都没改当年盐商的做派。   九姨娘也与几年前没什么差别,只是眉眼之间又多了几分干练,一如既往的明艳照人。   “行了,不用行礼,我此次轻装简行,你们也就不用多礼了。”凤笙依旧一身男装,手持着折扇的手往上抬了抬。   九姨娘也是个爽快人,当即站了起来,又伸手去扶黄金福,言语之间没少抱怨他不知道节制,以至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其实也是帮黄金福解释,也免得让凤笙误会他不够尊敬。   凤笙也就顺着话说了两句,还假借宫里太医之口,说人太胖病就多,又说改日以王府的名义请个太医来,帮黄金福把把脉开个方子,总是要把这体重减一减,这样才能康健长寿。   这话迎来九姨娘的赞同,虽当年她跟了黄金福,是因为全家都靠着黄家吃饭,可被黄金福宠了这么多年,除了没有个正室名分,她也等同黄家的当家主母无疑。   这其中少不了黄金福的偏心眼,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与黄金福也是有一份夫妻情分在,自然希望他康康健健的。   再者说,她就生了黄莹儿一个,也没给黄金福生个儿子。时下以子嗣为大,若黄金福真有那一日,她没个儿子撑腰,恐怕和黄家那边还有的纠缠,就算不会被扫地出门,日子也不会比现在好过。   九姨娘顺着凤笙的话音,埋怨了黄金福好几句。   黄金福抹了一把汗,连连陪笑,至于心里连连叫苦不迭,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只是这简单几句话的往来,就让双方久不见面的隔膜顿消,又因凤笙的身份,黄金福与九姨娘格外多了一种被看重感。   想想当年,他们也算和魏王妃有一份不同寻常的交情。   其实早在凤笙还在京中时,便给黄金福来了信,让他帮忙在江南一带筹集粮食。花银子她不怕,她怕的是有银子也没处买粮食,魏王空城计中部分的粮食,其实就由黄金福手中所出。   可惜消息递来的太晚,等凤笙往这边来信时,江南一带的粮价早就涨了好些倍。   “自打王妃递了信来,我与我家老爷便在当地各处筹粮,私下屯粮的不止我们一家,都在屯粮,官府便插手了。不光严厉打击屯粮的粮商,还不允许不经官府同意往外放粮,现在只江苏一地,粮商粮行每日售粮都有定数,若是敢私下贩卖,便是抄家砍头之刑责。”   这些凤笙都知晓,早在昨日她就从范晋川口中获知了具体。   甚至这一系列政令,都是范晋川一力推行的。期间得罪了多少豪贾大户,这些豪贾大户背后又站着多少官,当年因为两淮盐政改革,范晋川便把两淮的官都得罪了个遍,这些年远的不说,只说他为了治理两淮的水患以及这次,所以范晋川的处境真可谓是烈火烹油,步步维艰。   可恰恰就是这样,在如此艰难的大环境下,江南才没乱,能一如既往的维持着隔岸犹唱后庭花的安稳,而不是米价攀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以至于连累造成当地物价混乱,百姓民不聊生。   时也命也,这个怨不得,凤笙也不会怨。   只是这样一来,她担忧的事就发生了,即使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   “王妃,其实就算大梁买不到粮,也不代表别处也没有粮。”九姨娘目光闪了闪,道。   凤笙还不急反应,就听黄金福斥道:“乱说什么,这事是你个妇道人家能插言的?”   九姨娘嘴唇翕张了下,再是不言。   这可不是九姨娘的性子,又见黄金福连连给九姨娘做眼色,凤笙也心知这事恐怕另有蹊跷,而黄金福并不愿意九姨娘提起。   她也不是个不识趣的性子,只能容后再说。   *   盐商们都过得奢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好不容易凤笙来一趟江南,黄金福自然花了大力气招待。   可惜凤笙心中有事,又不想走漏行踪,只是饮了宴其他不提,黄金福就算有力气也没处使,不过凤笙倒是在他名下的园子里住了下来。   住下的第二日,黄莹儿就来了。   时隔多年,黄莹儿已经嫁人,据说嫁的也是个做商人的。凤笙见她气色红润,眉宇舒展,便知晓她过得不错,如此一来又放下一份心事。   遥想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偷偷跑到她房里,要与她成就好事,谁知最后竟下了一夜的棋,凤笙不禁觉得时光荏苒。倒是黄莹儿不改秉性,拉着凤笙的手问东问西,一看就是嫁了人当了娘但还没长大。   至于黄莹儿嫁的丈夫,九姨娘也把内情与凤笙说了。   “这丫头是个倔强的,也是被我宠坏了,她爹也与她挑了不少青年才俊,可她俱都看不中,倒是和家中铺子里的一个小掌柜看对了眼。她爹嫌弃对方没出息,当初可是闹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遂了这丫头的愿,不过我那女婿倒也是个成器的,如今自立门户,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才终于能踏进黄家大门了。”   听了亲娘这话,黄莹儿倒是不乐意了,反驳道:“说白了,您和爹就是嫌贫爱富,人家早就说浩哥以后肯定有出息,您们当初还不愿。”   见母女俩言辞神色有些异常,凤笙是个外人也不好插言,只能岔开了话题,问起黄莹儿别的事来,这才将此事翻篇。   黄莹儿没有留太久,很快就离开了。   她家中还有幼儿,而她丈夫陈浩是个孤儿没有亲眷,虽家中仆从众多,可黄莹儿并不放心留个年幼的孩子在家中,急着赶回去。凤笙也没有多留她,只说让她改日把孩子一起带来,不用拘礼。   等黄莹儿走后,凤笙才问起昨日九姨娘提及之事。   其实这事说起来还是与陈浩有关,陈浩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幸亏自身品行端正又够努力,才能在黄家名下的铺子里从跑腿伙计,一直做到三掌柜。   可再是掌柜,于黄家来说,也不过是个下人,他与黄莹儿的私情被发现后,自然遭受了来自黄家的许多刁难。   不光黄金福不同意,九姨娘也不愿意,他们想的更多,在商场上什么样的龌蹉事没见过,谁知陈浩是不是因为黄莹儿的身份,才故意勾引年幼无知的小姐。这事可触犯了黄金福和九姨娘的底线,换做黄金福的性格,棒打鸳鸯后自然不会饶了这小子,还是九姨娘心慈手软饶了陈浩一条小命。   这陈浩也是个有决断的,知晓自己若是不出头,跟意中人肯定没有以后,大抵还存着一份想出人头地给黄家人看的志气,他便冒险和人一起出了海。   苏州本就临海,扬州以盐闻名,而苏州则是以繁荣的手工织造闻名于世,光苏杭一带每年产出的丝罗绸缎便不计其数,这些除了畅销大梁境内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则是运销给海外的那些夷国。   大梁并不禁海,于沿海各地设市舶司,用以进行朝贡通商。   可惜朝廷重农抑商,再加上大梁自诩地大物博,十分瞧不起那些夷人,所以市舶司的作用更多体现在朝贡之上,于通商之上却毫无进益,官府无作为,可海上贸易的利润却足够人疯狂,也因此滋生了很多走私海商。   当然,普通的商人肯定不敢走私,还是通过市舶司门下,却对市舶司官员加以收买,大家心知肚明,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许多海商都靠着与夷人做生意发了财。   可这财也不是那么好发的,尤其是那种手中本钱不多的小商人,他们很多都要亲自出海,去往他地购来大梁没有的物品,通过倒卖获利。而海上气候变幻无常,又有海盗出没,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命,也因此很多人称这种出海是做搏命的买卖。   当年陈浩便去做了这生意,半年后从海上回来,人被瘦得脱了形,却带回了一袋子红宝石。就靠着这袋红宝石,陈浩发了人生第一笔财。   等手中有了周转的银钱,陈浩更不会放过这门生意,就这么把大梁的丝绸瓷器运出去,再从其他国家运回宝石香料等物,陈浩也算赚得钵满盆满。这小子人胆大,也是个有成算的,就这么一来二去,在苏杭一带也算闯下了一点名头。   至此,他才能堂堂正正踏入黄家大门,将黄莹儿娶回家。   至于九姨娘昨日说的那句话,就跟陈浩做的这生意有关,陈浩也是与丈母娘顺口说了一句,提及吕宋多产稻,当地百姓饮食习惯和大梁别无不同,这次凤笙让黄家帮忙筹粮,却束手无策,才会想起此事。   听完九姨娘的话,凤笙陷入沉思。   她自是清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无缘无故九姨娘怎么会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尤其海上的事本就说不准,以前的一句闲话,就能让九姨娘不顾身份当着凤笙的面提及,背后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知晓事情没那么容易瞒住,九姨娘想了想,道出实情。   其实事情很简单,陈浩的生意碰到了难处,所谓民不与官斗,这海上的生意本就无常,不管是经过市舶司还是走私,都必须与官打交道。而暴利自然少不了竞争对手,以前小打小闹也就罢,如今陈浩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自然碍了人眼。   黄家在江南一带经营多年,自然也有关系的,可这关系也分地方。就在陈浩焦头烂额之际,凤笙突然给黄家递信过几日会登门拜访,这不就求到了凤笙的头上。   至于黄家为何这么卖力,其实陈浩的生意,黄家也是入股了的。也是通过陈浩,九姨娘和黄金福才接触到海上贸易,事关己身,自然不留余力。 第129章   看来黄家在海上没少赚银子。   凤笙得出这一结论。   而她径自沉默不语,一旁坐着的九姨娘, 瞅着她的表情, 心中惴惴不安。   其实对于九姨娘的小动作, 凤笙心中并不是无感, 不过她向来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只要能办成事,其他细枝末节她都可以忽略不计。   “说说吧,说说你们的生意和外面的一些情况。”   九姨娘面露喜色, 心知小动作已被魏王妃察觉,也不敢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一道出。   听完后,凤笙并未给她答复,此事她需和魏王从长计议, 毕竟此事非同小可,即使她能拿主意,也得和魏王通气。   *   从琴瑟轩出来,九姨娘抹了一把冷汗。   心中虽难掩喜悦,但也不得不感叹和这些贵人们的交道不好打。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她便知晓‘方师爷’是个不容易为人左右的, 没想到对方嫁人后相夫教子多年, 缜密的心思却一点没变。   她扬首就看见站在不远处树下的黄金福。   见黄金福脸上一丝喜色都无,她心里咯噔一声。   面上却佯装没看出来, 露出一抹微笑, 走过去叫了声‘老爷’。   黄金福哼了一声, 扭头走了,九姨娘跟在后面。   一直回到上房,侍候梳洗的丫鬟婆子都下去了,九姨娘才拉下脸,上床背着黄金福躺下了。   黄金福见她这样,气得不轻,来回在床前打了两个转,也去床上躺了下。   躺了会儿,大抵心中有气憋得慌,又坐了起来。   “我没说你把女婿那破事捅到王妃面前,你还冲我使起脾气了?”   九姨娘也恼了,坐起来道:“我把事情捅到王妃那是为了谁,就光是为了女婿,难道不是为了黄家?   “你觉得海上来钱快,一下子投进去二十万两,那可是家里账面上能动用的所有银子,如今被人卡住了,如果不想法子疏通,那些银子都要打水漂!   “黄家这么一大家子人,日常嚼用人情往来,你那些儿子们个个斗鸡走狗,不事生产,不是去哪家秦楼楚馆包了花魁,就是养了戏子,都只管伸手往家里要银子,你黄家就算有个聚宝盆也禁不起这么糟践。”   一提起这事,黄金福就心虚气短。   黄家的生意虽是他管着,可九姨娘却管着家里所有的帐,他和九姨娘没在扬州祖宅住,但每隔三个月都会往扬州拨银子。   黄家以前是做盐商的,家里的日子本就过得奢靡,如今虽还做盐商,但因为走了官盐店的路,又不贩卖私盐,看似风光无限,所赚却大不如以前。   可黄家人却手松惯了,每年至少得数十万两银子不等的花销,这还不算黄家几位爷们隔三差五巧立名目去铺子里赊欠拿银子,以及黄家的亲戚时不时上门打秋风。   黄家家大业大,花销自然也大。   其实这也与九姨娘有点关系,商人本就有两头大陋习,九姨娘虽排行为九,却因黄金福的偏心,在黄家与正房太太的地位相差无几。甚至因为九姨娘插手黄家的生意,那正室还不如九姨娘说话在黄家好使。   正室眼见对付不了九姨娘,就各个方面给九姨娘添堵。反正家中这么多人,日常嚼用人情往来都得银子,没银子了就只管伸手要,或者使着家中儿孙巧立名目找黄金福要银子。   今儿出门求学,明儿去找学政走人情。   别看黄家是做商人的,却一直没放弃想给黄家换个官身,黄金福最大的儿子比九姨娘还大,儿子都已入学了。都知道读书烧银子,黄家子孙甭管是不是读书的料子,个个读书,烧掉的银子自然不知几凡。   黄金福就再偏袒九姨娘,也不可能不管儿孙,毕竟传承香火为重。而九姨娘又没生个儿子,怕和正房撕破脸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九姨娘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心思,她是没有儿子,但她有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女婿孝顺她,指不定等黄金福百年归去后,黄家那边容不下她,她还得靠女婿奉养,百年后受女儿女婿外孙的香火,自然能帮女婿一把是一把。   而且当初入股陈浩的海上生意,也是黄金福亲自点头的。   所以如今出了岔子,九姨娘比黄金福更要急,明明黄金福不愿她在凤笙面前提及此事,她还是提了。   “我知道你辛苦,管帐不容易,那些个混账东西也是该得管管了。可你怎么不想想此事牵连过大,若真是动用魏王府的关系,黄家等于是和魏王府站在一条船上。当下的局势你多少也知道点,就江苏一地,多少人谈及此事忌讳莫深?为了什么,还不是一不小心就会连身家性命都没有了。”黄金福皱着眉,苦口婆心地说。   九姨娘却是冷笑:“你觉得黄家现在没站队?”   顿了顿,她又道:“这些年黄家和京中魏王府的来往,虽然没多少人知道,但也不是没人知道,不然黄家的生意能事事顺通?还有这次,魏王妃让你帮忙筹粮,你可是没拒了,现在倒想到要撇清关系了?”   可能因为九姨娘话里讥讽味儿太足,黄金福也有些恼羞成怒。   “就是有些来往,但黄家不过是个商贾,到不了那些贵人们眼里。至于你说的筹粮之事,这事我做的隐秘,外面没几个人知道。可若真像你们打主意的那样去做,等于明火执仗为魏王府办事,办的又是影响大局的事,若真出个什么岔子,那些个贵人还不把黄家上下给生吞活剥了。”   屋中一片寂静。   九姨娘这会儿就算知道兹事体大,也明白后悔也来不及了。而且她是个妇道人家,心思没有黄金福多,想得自然也比他简单。   “你只看到事不成后果如何,怎么没看看若是事成后,黄家会得到什么?中宫无宠,可皇贵妃却是绝对的圣宠。皇贵妃有魏王殿下,还有十六皇子,如果不是忌惮魏王,当下会是这种局面?反正魏王现在缺的就是粮,只要黄家能弄来粮,那就是大功劳,若真有那一日……难道你不想黄家封官加爵,日后也能博个官身?”   想,怎么不想?   黄家祖辈都是从商的,生意但凡做大,就不可能不跟官打交道。黄家祖祖辈辈在跟官打交道中,吃过多少亏,受过多少气,不是心里憋着一口气,黄金福也不会明知道他那几个儿子不是读书的料,还砸着银子供他们花销,还不是想求那一丝一毫的可能。   夜已经深了,九姨娘也已经睡着了,黄金福却一丝睡意都没有。   当年圣上力主盐政改革,他泼上一家子安稳赌了一把,换得黄家如今安稳顺遂,与黄家同属十大盐商之列的另几家,如今却早已不知沦落到何方。   如今有个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   赌了!   反正又不是没赌过!   他不赌别人,就赌当年带着黄家绝处逢生的‘方凤甫’!   *   远在山西魏王,最近可不算安生。   外面各方的小动作一直没断过,这已经不知是王百户第几次在广丰仓中抓到‘可疑之人’。   而同时,求粮要粮的州县多了起来。   先是派人送书函来求,若是求不来,则当地官员不辞远程亲自赶到太原来求。都在踢球,最终这球自然踢到了钦差这里,每天都有来求见钦差,先别问魏王烦不烦,至少德旺是烦了。   幸好魏王还算有定力,该搭理的搭理,不该搭理的不搭理。即使搭理了,也不一定就听对方哭可怜,赈济粮该派多少就派多少。   因为地方上前来求粮的多了,又有流言在城中蔓延,说是钦差其实没有借到足够的粮食,不然也不会这么吝啬。   还有那难以下咽的赈济窝窝都成了铁证,若是钦差有粮,至于给百姓吃这些猪食?   赈济粮的发放点,已经连着几次被人闹事。幸亏魏王早有提防,每个发放点都命官兵把守。且手腕铁血,一旦发现有人无故闹事,则查其名册,牵连一家子再不得领赈济粮。   免不了有人会说钦差太过狠心,罔顾灾民死活,可如今正是缺粮的时候,家家都亟待有粮救命,少一个人领赈济粮,其他人自然能多领一些。   基于这种原因,城中并未形成过大范围的民乱,人人为求自保,自保的前提就是够安分。再加上自打开始发放赈济粮后,饿死的人及得浮肿病的人越来越少了,百姓们渐渐也有信心可以度过这个灾年。   可这种信心却是岌岌可危的,就好像那风雨飘摇中的火苗,需要花大力气去维护,但凡生出一点乱子,就可能毁之一旦。   魏王也明白这些,所以特意命人严加防范,可惜有人故意作祟,总是时不时生出一些乱子,让人疲于奔命。   今日又出事,位于城东一个赈济粮发放点被灾民围拥,打伤了好几个衙役。若不是有卫所兵士定时巡逻,只怕这几个人都会被愤怒的灾民打死。   魏王收到消息后,就赶过去了。   他到时,场面乱成一片。   为了镇压暴乱的灾民,巡逻的兵卒忍不住动了手,所以魏王看到的情况就是空地上或坐或躺着许多灾民,连连哀声叫唤。兵卒中也有不少人受了伤,可能灾民中有不少女人,所以他们的伤大多集中在脸上。   而那几个负责发放赈济粮的衙役更是凄惨,有几个已经不成人形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被几个兵卒保护着。   魏王紧抿着嘴,满身寒气:“怎么回事?” 第130章   在魏王赶到之前, 就有人来处理这件事了, 正是赵天放。他官帽歪斜,官袍被扯东扭西歪, 边擦汗边上前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今日是发放赈济粮的日子,为了节约人力, 赈济粮并不是天天发放, 而是三日一次。   所幸现在天气寒冷,也不怕发下的赈济粮坏掉。   这赈济粮也不是第一次发放,城东这片的百姓也都知道规矩,到了时间在衙役的监督下排着队, 按照临时现编的户籍黄册发放。   也就说在册者有粮, 不是登记在册者无。   这也是魏王在那几个师爷的建议下,临时定下的荒政条例之一, 为了防止发生流民四处迁徙, 以及奸人趁机作乱。   也是魏王自打来到太原后,发生的乱子太多,算是防微杜渐吧。   灾民们领了赈济粮,有的藏在怀里就匆匆走了, 也有的没有家累当场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谁知人群中突然生乱, 竟是几个灾民吃了赈济窝窝后,倒地不起, 口吐白沫。   因为人太多, 人群里又有人趁机煽动, 说钦差贪了朝廷赈灾的粮食, 发下这不能吃的窝窝头充数,才害得有灾民被毒死。   本来最近城中就谣言不断,这下更是印证了谣言之说。   灾民们朝不保夕,人人自危,这下更是群情愤涌起来,冲击了赈济粮发放点,还打伤了负责发放的衙役。   似乎发现魏王不同寻常,被兵卒挡在外面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隐隐喊着‘这就是钦差’,人群里骚动更大,随着有人叫喊着让钦差给个交代,让给交代的声音越来越多,汇集成一道巨大的声浪。   负责挡住灾民的兵卒被人流推着往后退着,眼见局势快要失控,这时人群外响起阵阵脚步声。   这些脚步声节奏一致,嗵嗵嗵作响。   人群被从中分了开,一队戴大红折上巾和肩巾,穿短罩甲,手持着雁翎刀的兵卒小跑进来,为首的是个穿着山文甲的将士。   正是王百户带着人来了。   这些人方一站定,就半抽出手中的刀,做防卫状态。   随着长刀的出鞘声,人群顿时安静了。   魏王回身环视人群。   他一身玄色长袍,身姿挺拔,满脸寒霜,目光像利剑也似,以至于被他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垂下头。   他一句话都没说,往一侧走了几步,弯腰在地上捡起一个赈济窝窝。   因为方才发生的混乱,发放点被砸了个稀巴烂,赈济窝窝也撒了一地。有的窝窝被人趁乱抢了,更多的却是被人踩在脚下,这大抵是现场唯一一个还算干净完整的赈济窝窝。   魏王捡起窝窝,拿在手里拍了拍灰。   似乎明白他要做什么,赵天放欲言又止,王百户也想阻挠,却没有魏王的动作快。   所有人都看着魏王的动作——   不大的窝窝头,被他一块一块掰下喂进嘴里,直到一个窝窝头被他慢条斯理地吃完。   吃完后,他再度环视人群:“若再有下次无故生乱,全部按谋逆论之。”   丢下这话,他就带着人走了。   人群里依旧静得落针可闻。   如果窝窝头会毒死人,为何钦差会吃?这定是有人故意作祟,意图挑起民乱。   这些话不用说,灾民们就能明白,看着满地狼藉,那些能救命的赈济粮被来来回回的人踩得稀巴烂,有许多人都羞愧地低下头。   魏王走了,赵天放却不能走,他抹了一把脸,上前安抚灾民处理善后,还不忘替钦差解释。   不为站队,不过是他的治下不能乱罢了。   他是地方父母官,治下乱了,他首先就跑不掉。   *   一场混乱就这样过去了,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结束。   混乱的起源就是有人打歪主意,在目的没达成前,一切都不算结束。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的,唯有魏王依旧安之若素。   连舒永泰都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去求见魏王。   “殿下,如今广丰仓日夜不停地做赈济窝窝,截止至今仓中余粮所剩无几,高粱、小麦仅剩……米糠麦麸等还剩有许多……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那些虫恐怕也快绝了,前来用虫换粮的越来越少……”   魏王打断他的话:“还能坚持多少天?”   舒永泰想了想,道:“若是保持当下的比例,大约还能撑二十多日,若是加大其中米糠麦麸含量,还能坚持一个半月左右。”   魏王如玉般的指节叩了叩桌案:“按照一个月的量来配。”   仅此一言,再无多说。   舒永泰闻言叹了口气,也不好再多问,只能尽量往好处想,也许一个月之内就会有新的赈灾粮食送到。   可送来的会是什么?   也许旁人明白,帮着魏王琢磨出这种赈灾窝窝的舒永泰之流,却十分明白恐怕借粮借得艰难。如今内忧外患,那些个作壁上观的大人们恐怕接下来会有大动作。   毕竟之前演的这一出出,不就是为了堂而皇之的来逼问钦差余粮有多少,如若广丰仓如今的处境被人得知,殿下就功亏一篑了。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舒永泰并不是报着效忠魏王,又或者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而来。   他半生蹉跎,落魄不堪,不然也不会在坐四望五之年,沦落到晋江书院那种地方。当然也不是说晋江书院不好,而是与他同龄有交际又有大运气者,谁不是封疆大吏的座上宾,又或是早已自立门户混得风生水起。   唯独他,自诩纵然不是天纵奇才,但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可惜运气不如人,屡屡怀才不遇。弄到最后,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才。   到晋江书院不过是为了谋生,本打算教书育人,浑就当把一身本事教给别人,也算不白活这一场,没想到逢魏王入朝办差奉旨山西赈灾,魏王妃将自己挑出来做了魏王的随从。   舒永泰不知什么时候入了魏王妃的眼,但他对魏王妃的一些见地和所为却是敬仰已久,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入山西之时的谏言,是为了不白食月俸,他心想以魏王高高在上的出身,恐怕听不进他们这些人的谏言。   毕竟但凡是人,难免自以为是,尤其是这些出身高贵的爷们,恐怕毕生都没见过灾荒之下的残酷。   却万万没想到魏王竟是准了,还给了他一定的自主权。甚至之后他种种匪夷所思之言,魏王并不质疑,而是完全信任地交由他去操作。   须知信任才最难得。   也许这就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次机遇,可机遇与否,如今说来却为时尚早,若是魏王此次不能逢凶化吉,他们这些人好点的下场是各奔东西,不好的下场说不定会丧命。   在性命之忧的威胁下,哪怕舒永泰向来识趣寡言,也忍不住想多说两句了。   “魏王殿下……”   魏王看过来,目中闪过疑惑的光芒。   一般这种时候,舒永泰就该下去了,不用让人多言,怎么——   “你有什么话想说?”   舒永泰长揖为礼:“殿下,其实当下我们还可以再唱一出空城计……”   *   魏王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他是,丽皇贵妃也是。   大抵是丽皇贵妃的隐忍遗传给了他,不然他也不会本就胸中自有沟壑,也能隐忍到近而立之年才冒出头。   所以他给了舒永泰说话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此人竟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本来魏王就很欣赏舒永泰,如此以来更觉得他深得自己的心,只是他素来是个情绪不外泄的,倒让舒永泰琢磨不透魏王是否听进他的进言。   “此法只能解一时之危,一劳永逸的办法还是需要…粮食。”   这是谁都知道的问题,却也是谁都避免不了提及的事情。   又是两声轻叩声响起,魏王说道:“舒师爷所说之法不错,倒是值得一试。德旺,你去把德财和霍五叫过来。”   很快,德财和霍五就过来了。   之前那趟运粮过来,霍五留下来并没有回去,至于德财则一直跟随在魏王身边,去办一些他分身乏术的事情。   这趟来山西,魏王没有带幕僚,本来幕僚于他而言,不过是帮忙拾遗补缺之用,舒永泰也清楚这件事情。此时见魏王的心腹都来了,魏王却没让他离开,一股清气不由从腹腔直流而上,冲上脑门,让他情绪不禁为之一振。   魏王向来强势,尤其是对他本就计划好的事情。   叫德财和霍五来,不过是为了吩咐他们下去办事,将该安排的都安排完,该补足的地方也由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补足了,之后就让他们下去了。   霍五也就罢,本就是个武夫,若论聪明才智他不如人,但若论忠心耿耿,绝对是毋庸置疑。但凡魏王吩咐下的事,他总能一丝不苟的完成。   从来都是魏王吩咐,他下去办,也因此霍五并没有多想其他事情。   可德财和舒永泰就不同了,这一出空城计是好,可同样也十分危险,若是没粮的事被人洞悉,所有一切都将毁之一旦。   这也是方才舒永泰为何会多此一举,说那句一劳永逸的办法。万万没想到魏王比想象中更具有赌徒的性质,竟就这么赌了。   此时,舒永泰不免后悔自己为何要为了表现自己多说这么一句,他哪知晓魏王早就定了计,会这时候提出来不过是恰巧罢了。   “殿下……”   舒永泰踯躅着不想走,德财将他拉出书房,并道:“殿下自有主张,你不要做无谓担忧。”   言简意赅。   因着这一句话,舒永泰不禁又想多了,难道说魏王殿下又弄来粮食了,所以才会这么胸有成竹?   只可惜,德财并不会答他。   他跟随魏王多年,很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是。   什么都是循序渐进,毕竟舒永泰不过刚得到魏王的赏识,哪能事事说得透彻。   至于魏王,此时心情正不好着,他当然明白舒永泰担忧之事,可他也同时响起江苏那边的事。   那个范晋川,再没有比他更狡猾的人。   别人去借粮要粮,都是能躲就躲,能拒就拒,铁面无私到让人发指。偏偏凤笙一去,他就那么爽快的把粮给借了。   虽然数量不多,也是他能力极限了。   据说还是提前留下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献殷勤吗?   什么时候轮到他献殷勤了!   所以哪怕已经收到江苏那边的来信,说不日就会到一批粮食,魏王此时却并不高兴,只可惜鞭长莫及。 第131章   外面已经打了三更的梆子, 周会却一点睡意都无。   想起白日里齐碧河那厮对自己的推诿, 他就一肚子气上了心头。   都会隔岸观火, 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都会顶着别人冲在前头,想着平日自己办事,那些人给的方便。   这世上啊, 没有什么不漏风的墙。   但凡做过,必然会有人知道,许多事之所以会成,要么都是自己的人,众志成城,要么即使有人知道,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那些人打的主意再明白不过!   想到这里,周会在黑暗中冷笑了两声。   实在睡不着, 他就坐了起来,里面的动静引来值夜的丫鬟。   是个妖妖娆娆的人儿。   二八年华,身段已经很明显了,知道裙子挑那鲜艳的色儿, 腰带系得紧紧的, 更显得穿着粉衫子的胸脯鼓鼓囊囊。   若是换做以前, 周会怎么也要起点心思,可惜今夜他一点兴趣都无。   于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貌美的丫鬟水眸中带着嗔怨, 却什么都不敢说, 按照周会的指使,将高几上的烛台点燃了。   “你下去吧。”   丫鬟还想说点什么,但也看得出老爷的脸色不好,忙低着头下去了。   刚转身,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一个人,夹杂着一股寒风卷入。   能在这会儿还能来到这里的,必然是周会亲近之人无疑,哪怕是一般的妻妾都做不到。   那人伸手扶了一把被撞得歪倒的柳红,也不看她,匆匆走到床前,附在周会耳边说了几句话。   柳红趁站稳之际回头看了一眼。   是周管家,老爷的心腹。   忙连身段都不敢摆了,仿佛被狗咬了屁股似的,跌跌撞撞往外间去了。   临到消失在门外之前,她依稀听了一句——   “……成了,那钦差大人果然是……”   果然是什么?   *   夜已经很深了,府衙大街西大街的西角处却是灯火通明。   一车又一车的粮食,顺着旱西门往城里运去,沿道有无数兵丁手持火把屹立两侧。   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灯柱。   车队宛如长龙,有条不紊地向前行着。   城里是有宵禁的,一到时候大街上便没有人了,再说就算有人,看到如此场景,也清楚是什么阵仗,自会远远躲开。   偶尔有身穿盔甲的将士,带着手下兵卒巡逻,双目如炬地盯视着车队……认真来说,是盯视着车上的粮食。   如今粮食贵如金,有了这一批粮食也能解当下之危,也因此很多巡逻的兵卒们,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   忽然,车队一顿。   这种情况必是哪辆车出问题了,才会停下。   心里明白车队是一辆接着一辆,又是半夜运粮,许多车夫都是强打着精神,若是一个不留意,没发现前面的车停了,是时撞在上面。虽出不了什么大事,但因此生乱到底不美。   眼尖的发现这一切的巡逻将士,忙一边带着人往前面奔去,一面叫着让都停下来。   很快,他便到了事发地点。   是一辆车的车轮出了问题,车子往一侧歪斜,车上的粮食也都跟着惯性滑落在地上。   “怎么这么不当心?车子还能用?”   几个兵卒上前帮车夫把粮食都挪到一旁,车夫蹲在车下看了看,又摸了摸车轮,才道:“还能用,还能用,再套上就行了。”   兵卒帮他抬起车,车夫又在另两个人的帮衬下,把车轮重新套了上。试着赶动骡子把车往前拉了拉,行走如常。   车夫这才松了一口气,主动去把一旁的粮食袋子往车上搬。   其他人也都上前帮他。   一袋粮食有一石那么重,可今日也不知是这几个兵卒天生神力,还是怎么,竟都搬得很轻松。   火把的光亮下,光线是跳跃的。   一个年轻的兵卒抱着粮食往车上搬,转身却撞上另一个兵卒,还不及两人有所反应,那年轻的将士便斥道:“动作都小心一点!”   这声喝斥宛如雨天响雷,让人不禁浑身一震。转头看去,那将士目光如炬,竟让人不敢直视。   于是都不敢耽误,手下的动作更快了。   没人发现,压在车上靠下的位置,有一袋粮食破了一角,隐隐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暗中,有人抓了一把,匆匆藏进怀里。   ……   见屋中的光线很暗,周管家掏出火折子,又点燃了两个烛台。   这才在周会如炬的目光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摊开布包,里面包的竟是一把米糠。   周会的瞳孔先是一缩,再是扩大,他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我就知道他是个诈和。”   兴奋下的他,竟说了句哩语。   “那大人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找胡中丞、齐大人等,共商大计!”得意之下,周会不管不顾就从床上下来了,他拿着官袍就往身上套,套上就走,竟忘了一只靴子。   “我的大人啊,您还是等等吧,现在才什么时候,怎么说风就是雨?还是再歇歇,等到天亮了再出去,您这种时候去找诸位大人,若是让钦差大人知道,提前有了防备……”   听及此言,周会顿时不动了。   站在原地,目光一番闪烁,又回到床上坐下。   实在不是周会办事不着调,而是最近这段时间什么都不如意,钦差对他提防得很,广济仓那边一直找不到漏洞,外面的造势倒是一直没停下,可每次都被钦差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无奈之下,他甚至打算釜底抽薪,谁知竟收到消息说今夜会到一批粮食。   上次到粮,他错失先机,这次是再不会错过了。所以哪怕钦差严防死守,但架不住他是个地头蛇,到底让他找到了对方的把柄。   待到明日他召集众官,把手中的东西给他们一看,不给那钦差准备,便直逼广丰仓。   人证物证俱在,而其他人见钦差以米糠麦麸充当粮食,想必明白其处境,再不会左右摇摆。   是时钦差既丢了颜面,又办砸了差事,他对京城那边,也算是有交代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周会越想越兴奋得意,接下来的时间里更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连脸都顾不得擦洗一下,便匆匆穿上官袍叫了人,坐上轿子急匆匆往巡抚衙门去了。   *   辰时刚过,西大街行人稀少。   秋叶纷纷,风卷起落叶又吹得四散,平添几分萧瑟的气息。   不过初冬,天便冷得吓人,风里似乎含着冰渣子,冻得人脸发木,手脚冰凉。轿夫们平时都是懂规矩的,可今日实在是太冷了,尤其出了汗再一吹风,更是让人打从骨子里冷,便忍不住搓手跺脚用以驱寒。   可眼睛都是往大门那处看的,再看门前停的这几顶轿子,心知这莫怕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诸位大人这么早来拜访,不知有何要务?昨夜运粮,钦差大人不放心跟着熬了一夜,天亮时才睡下,若是没有什么要事,还是晚点再来吧。”   “着实有要务,这么些大人都来了,还是去通传一声。”八人抬的银顶皂色盖帏轿子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银顶八人抬的官轿只有三品以上大员可坐,所以即使轿帘未曾掀起,也知道里面坐的是谁。   如今这太原城里,拢共就只有这么三位有资格坐这种轿子,都是跺一跺脚,山西就要抖三抖的人物。   “这么冷的天,关着大门不让人进,这就是钦差大人的待客之道?还是你这杀才欺上瞒下故意给我等吃闭门羹?”另一顶锡顶官轿中传来恼怒的喝斥声,坐在里头的正是山西督粮道总粮官周会。   这广丰仓以前本就是周会管辖的地方,来应门又是广丰仓的吏役,此时见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被吓得浑身抖颤如筛糠。   若是这个罪名被落实,真是死他一家子都不够。当即也不敢再拦,让了开去。   没人发现平时被重兵把守的广丰仓,今日怎会是让两个小小吏役出来应门。也许有人发现了,可想想昨夜运了一整夜的粮,也能明白为何是这种情况。   几位大人带着衙役、随从,宛如饿狼扑羊似的进了里面。   无视要引他们去会客处的吏役,反而直往后面去了。   往后去便是仓房所在,还有做赈济窝窝的地方,不管是哪一处都是钦差大人明令禁止人乱闯的。   见几位大人来势汹汹,也无人敢硬拦,只能一边跟在后面说好话,一面火急火燎地命人去请钦差大人前来。   魏王很快就到了。   刚好就在仓房门前拦住众人。   他面色疲倦,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眼中还有红血丝,像是昨晚真熬了一夜未睡。表情却是冷凝的,薄唇抿成一线,注视着众人。   “你们这是干什么?”   “钦差大人,下官与诸位大人接到有人告发钦差大人,说是钦差大人以米糠麦麸等贱物,冒充朝廷拨来的赈灾粮食,以行那贪墨之事。为了以示清白,钦差大人还是不要做无谓抵抗,让人把仓房打开给我等看看吧。”   有别于之前的毕恭毕敬,今日周会下拉的眉眼格外带着一种睥睨。就好像抓住魏王什么软肋,一定会让他倒霉似的。   “朝廷拨来的赈灾粮食?朝廷可有发下赈灾银粮,本王清楚,尔等也清楚。自打本王来到此地,便命尔等筹粮赈灾,尔等推三阻四,俱称有难处。包括周大人也是这么如此,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魏王冷道。   周会狡辩道:“一码归一码,下官知晓自己无能,可山西大旱已绵延两载之久,下官哪怕是诸葛在世,也穷尽所能了。钦差大人能从他省借到粮食,这是山西百姓之福祉,这与大人会不会将借来的粮食换成米糠麦麸等贱物,又做成赈济窝窝给灾民,好像无关吧?” 第132章   不得不说, 周会能坐上山西督粮道总粮官, 也不是没道理的。平时他伏低做小,言语无状, 让人放松警惕。一旦事关重要, 顷刻就变脸无常,伶牙俐齿, 驳得人无言以对。   他说完还不算,还寻了胡德茂、朱期、齐碧河等评理。   胡德茂等人官位在此,哪怕是一两句貌似倾向之言, 也足够魏王吃一壶。   魏王目光暗了暗, 道:“你们说有人告发本王贪墨赈灾银粮, 是何人告发本王?此人身份如何,现如今在何处?”   周会冷笑道:“对方是密函告发,我们怎么知晓对方在何处,又是什么身份?”   “那照周大人的意思, 随便一个人随便一封信函,便能告发朝廷的赈灾钦差, 让尔等明火执仗前来质问, 那以后若有人写密函告发周大人,本王是不是也可以同样对待?”   这摆明了是说周会挟私报复。   周会被气得一窒。   不过这会儿他可不会怕了钦差, 他在广丰仓还残存有耳目,从三更时他收到消息到现在, 这期间粮食运进仓后, 再无人动过。只要他能当众揭破钦差所为, 钦差将大势已去,是时还有谁会去忌惮一个败军之将。   他更是一阵冷笑:“钦差大人明摆着是胡搅蛮缠,这密函可不是本官一人收到,其他大人也有收到,中丞大人,朱大人……”   按察使朱期站出来干笑着打圆场:“既然周大人有所怀疑,钦差大人为了自清,就命人把仓房打开来看,是与不是一看便知,也不用伤了和气。大家都是同僚,何必弄得如今难看……”   周会被气得不轻,什么叫周大人有所怀疑,说得好像他带头挑事似的。事实上确实是他带头挑事,但在场这么多人谁敢说谁没私心,现如今倒都推到他头上了。   只是他现在也顾不得这些,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魏王,想让自己看起来正直无畏,想让对方不战而溃。   至于其他人,都站在离周会有些距离的位置,一副旁而观之的态度,可他们之前那些闪烁的目光和细碎的言语,已经足以证明他们的立场。   若不是有心,怎么会来到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魏王身上,魏王目光一冷,也没做挣扎,招手命人去开仓房。   至此,虽然目的达成了,但没有一个人心里轻松。   因为这一切得到的实在太简单了,魏王虽有所抵抗,但抵抗得没有力度,就好像是做个样子似的,一改之前防范的态度。   朱期心里咯噔一声,见周会已经带着头冲进仓房,他则慢了一步停在魏王面前,笑得尴尬。   “唉,周大人性格太倔强,又有些认死理,若是有所得罪,本官在这里替他给您陪个不是,钦差大人千万勿怪,千万勿怪。”   这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周会身上了?   魏王一哂,没说话。   这时,仓房里传来一声高昂惊叫声。   “怎么可能?!”   *   这句‘怎么可能’,在之后不停地被周会重复着。   直到几个仓房的门全都打开,并一一查检粮袋中是否有粮,是什么粮。因为粮食数目太多,不可能都打开来看,便让周会随机挑选查看。   周会也不是个草包,他这个督粮道总粮官的位置离不开有人提携,可他却是实实在在靠自己爬上来的,下面的一些小吏役会做什么手脚,他都一清二楚。   他不光只查看粮袋上层的米粮,还让人专门找来验粮的器物,从粮袋下层抽检。   可不管他怎么验,确实都是粮,还都是白花花的大米。   如今像这样的粮食,只有两湖那边才有。困扰着众人多时的,钦差大人到底从哪儿借来的粮,终于揭开了谜题。   粮食是从苏湖过来的。   哪怕这次没有揭穿钦差大人的‘空城计’,这也算是一个收获了。   魏王目光闪了闪,在众人脸上扫视着,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唯独周会仿佛死了娘似的,瘫坐在地上,口中依旧喃喃着怎么可能。   不过能坐到他这个位置,没点心智怎么可能,他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脸色灰暗地来向魏王请罪,道是都是受了奸人蒙蔽。   事实上真相如何,在场的你知我知全都知道,周会怂恿大家来揭发钦差的诡计,不过是想让本就摇摆不定的众人放弃魏王。   在场的都是山西当地的地头蛇,失去这些人的助力,魏王哪怕有通天之能也只能寸步难行。   同理,这些人为何左右摇摆,不过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皇储之争非同寻常,若真让魏王得了那位置,在场的所有人都跑不掉,甚至是他们的家族。   毕竟雷霆雨露皆皇恩,惹了皇帝的厌弃,至少几十年之内他们是不用想自己的前程了。   而江山代有才人出,下去了你,上来了我,沉下去太久,到时候想爬上来都无能。   所以不是利害关系,谁会轻易站队,谁又敢轻易站队?   只可惜当建平帝下了命魏王前来山西赈灾的圣旨,就注定他们这些人躲不开逃不掉,之前的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拖延。   拖延出一个可以让他们喘息、考虑、斟酌的时间,而这个时间段里,发生的任何事都足以动摇他们的想法。   魏王没有理会周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周会与他如今已是撕破脸皮,就不用再佯装无事。倒是其他人,都一一上来向魏王解释。   都是官场上混迹已久的,太深谙什么叫做唾面自干,有了这种本领,哪怕魏王的脸色黑如碳,他们也能把场面圆得和谐美满。   眼见差不多了,胡德茂等人向魏王告辞,谁知魏王反倒叫住了他们。   “胡大人,本王有事与你商议。如今天气渐冷,虫子越来越少,以虫换粮恐怕做不长了。可灾民无粮,与其让他们聚在一起闹事惹事,不如给他们找些事做。”   胡德茂停下脚步:“钦差大人的意思是?”   “有田的深耕土地,为来年春耕做准备。无田的开垦荒地,官府可提供粮种并免税,此事还需细商。至于无田又不愿开垦荒地的,就挖渠挖池蓄水,以防来年还旱。什么都不愿干的,就把赈济粮给停了。”   胡德茂抚须沉吟道:“钦差大人这主意不错,只是大人昨晚一夜未眠,还是先休息养足精神,明日我等再共聚磋商此事?”   魏王没有异议,此事便定下了。   周会出门坐上轿子,匆匆忙忙走了,其他人看着他的背影都是摇头直叹。   齐碧河将胡德茂送上轿。   胡德茂在轿中坐下后,突然道:“此事你如何看?”   齐碧河一愣,又笑:“不管如何看,钦差大人肯定是能弄来粮食无疑。”   这话说得有点含糊,但胡德茂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今到处都缺粮,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苏湖那边的粮食,可盯的人那么多,能借到粮食的没几个,魏王既然能借到粮食,就不可小觑。   要知道魏王借来第一批粮食时,他们就各自私下打听过,根本不知这批粮从何处来。现在他们仅凭看到的粮食,就判断出是苏湖那边过来的,但可以预料到即使知道,也很难打听出从何人手中借出。   不过可以想象,能在这时候借出这么多粮食的,都不是寻常人。   江南一来历来是受朝廷重视,毕竟天下赋税出江南,这句话可不是虚言。能在这里做封疆大吏的,无一不是简在帝心。   所以哪怕他们背后有人,恐怕也忌惮不已。   再往下延伸,谁敢保证借出粮食的人,是不是受圣上暗许?就算不是,魏王能借来一批粮,又借来第二批,谁敢说他不能借来第三次,第四次?   这次借来的粮食,若是紧着用的话,足以撑过这个冬天。到明年春天的话,万物复苏,什么都能拿来吃,只要饿不死人,下面就不会乱。   只要不乱,魏王就算成功了一半,再坚持到夏秋之际,到时候借粮也便宜了,就算借不到粮,地里也有出息,这趟差事就算成了。   如此艰难的境况,魏王都能办成差事回京,功劳自然不必说。待到那时,想必在朝中的声望将会达到旁人难及。   毕竟圣上也不是傻子,魏王面临此境,若说背后没人动手脚,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难道整个山西一颗粮食都没有了吗?   晋商富甲天下,举世皆知。   不是没有粮食,只是没人愿意拿出粮食。   为何不愿?   再往下,两人都不敢细想了,因为一旦细想就会忍不住战栗。他们两人一个是山西巡抚,一个是山西布政使,若说这事跟他们没关系,谁会信呢?   包括他们自己都不信。   看来是该变变想法了,总不能为官一场,坑了自己,还牵连了族人。   *   次日,胡德茂等人齐聚广丰仓。   本来按理说议事该去巡抚衙门的,可魏王逗留此地,胡德茂和齐碧河有意讨好。下面人都是看上面人的意思,巡抚和布政使突然变了态度,都是人精谁看不出来,不管是逢迎也好,或是各有心思也罢,表面上都会做个太平。   魏王办事向来迅速,也是他决定的事常人难以改变,把细节定下后,就颁布政令晓谕各府州县了。   于是大冷天的,灾民们都被聚集在一起,或是深耕土地,或是开垦荒地,或者挖渠挖池用来蓄水。   忙得是热火朝天。   肯定是有人不愿意干,难免激发民怨。可如今粮食有限,官府又说了,不干活,就停掉赈济粮。能活谁不愿意活,与挨饿相比,自然去干活了。   还有一部分灾民本就勤劳诚恳,见官府颁布的荒政政策有理有据,既没有劳民伤财,对百姓也是十分宽容,哪怕是为了一家子来年的生计,他们也愿意干。   眼见这里进入正轨,魏王又重提找当地富户捐输之事。虽众官员都表现得十分勉强,屡屡告难,却没有再推诿。   这算是一个好的现象吧。   而另一头,凤笙在和陈浩见了面之后,才发现她真是小瞧了这些做商人的。 第133章   随着一阵寒风来袭, 天上飘起细碎的雪花, 凤笙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入冬了。   掐丝珐琅熏炉里散发着阵阵热气,暖意融融的, 江南的冷不同于京城, 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潮气,能钻到人骨子里。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凤笙拢了拢身上的棉袍, 放下茶盏:“那照你这么说,实际上你们早就借着海上生意在发这种国难财?”   这话算得上是重了。   陈浩垂着头,额上沁出一层汗珠, 却连擦都不敢擦。   他穿一身石青色绸面棉袍, 腰系玄色锦带,挂一枚羊脂玉环,下面垂着络子。肤色微黑, 身材高大,剑眉高鼻, 算得上是英俊了。   只看他这身打扮,是任谁都不会相信几年前他不过是黄家下面铺子里的一个小掌柜。   实际上以他的年纪, 在没有任何身家背景,只是一个农家子出身的情况下,能做上掌柜一位已经很不错了。   不光聪明, 且胆大、细心、有野心。   凤笙并没有忽略方才陈浩与她交谈之间, 半垂的眼帘下晦涩中闪烁着一种叫做野心的光芒。   也确实得有野心, 不然何至于因黄家的棒打鸳鸯, 他便敢铤而走险去海上做生意?   在海上做生意, 没有身家背景,没有靠山倚靠,同样是九死一生。   凤笙倒是有些欣赏他了。   与她相反,陈浩却觉得压力甚大。   他从岳母和妻子的口中了解,知晓这位魏王妃不是一般人。即使对当年黄家转型之事他了解的不多,但只从只字片语,便知晓此女是仅凭一己之力,搬动了堂堂的皇太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得两淮风云变色。   可实际上内心深处,他看似恭敬的面孔下还有着不显的轻视,他以为此女必定容貌出色,才会能驱动堂堂的朝廷官员为她驱使,甚至他怀疑太子被废背后还有魏王的影子。   可这种想法却在短短的与她交谈不足两刻钟的时间里,全部消失殆尽。   魏王妃虽对海事不懂,却句句切中要害,甚至在他不经意间就能牵着他鼻子走,以至于他吐露了许多之前他没打算吐露的东西。   他说出的这些话,往小里说可以是一时笑谈,往大里说抄家灭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陈浩甚至有种不该来见方凤笙的念头,不来见,他顶多是损失一大笔银子,或者找找其他门路,说不定就能解决。   可他现在却变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   同时,陈浩身体里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却在咆哮。   他知道自己出身微末,能走到今天是碰上大运气,但同时与他敏锐的眼光也有关。如果这次事能成,对他来说是翻天覆地的改变。   黄家举全族之力,想谋求一个官身,却一直是隔靴搔痒,不得其法,若是他成了——   他想起家中娇妻,虽娇生惯养,却是真对他好。当年他不过是无名小卒,她却愿意为他舍身忘死。还有岳母,虽之前一直反对他们,可接受他之后,却是真为他打算,甚至不惜触怒了岳父。   他陈浩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还记得当初与娇妻浓情蜜意之时,心中妄想来日让她凤冠霞帔,诰命在身,所以明明知道危机与机遇只隔一线,他依旧赌了。   这大抵是做海商的通病,须知做海上贸易,要么赚得钵满盆满,要么赔得倾家荡产,骨子里没那点赌性,是不敢涉足这门生意的。可陈浩却从一个门外汉,到小有名声,仅仅只花了几年的时间。   这一切念头不过是顷刻之间,陈浩也心知这种时候再做隐瞒就是找死,遂苦笑答道:“所谓商,本身就有趋利性。王妃大概不知道,因朝廷市舶司官员无能,我朝从立朝到现在,海上的生意已经被江浙、福建、广州等几地的富甲豪族瓜分得所剩无几夷人喜欢大周的东西,从丝绸瓷器茶叶到一些手工制作的精细物件,一旦运回他们的国家都会遭到疯抢。   “他们国家的许多贵族,甚至以能穿上我国丝绸做成的衣裳自豪。我们的商人每年都会从国内运出很多东西出海交易,因此换来大量的白银和一些稀有的舶来货。可到底我朝疆域辽阔,地大物博,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奇技淫巧,能买得起的不过是些高门大户。   “可王妃有没有想过,为了大量织造丝绸和布匹,江浙一带多少农田改桑,福建一带又有多少农田变成了茶园?我朝太平盛世,除了边关偶有战争,近些年一直太平,人口每年都在增长,可用来养活这些人的农田却在日益减少,朝廷那么多官员,那个大员名下不是诸多田产,却一文钱税都不用交。”   陈浩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站了起来:“就拿苏州一地举例,太平年一石米不过一两二,丰收时更廉,现如今涨到十几两,会是这个价格是因为当年官员一直管控得当,其他地方估计已经涨到三十多两了吧?就这,一旦某地有灾,还是缺粮,那粮都去哪儿了?”   粮去哪儿了?   这些年凤笙虽一直相夫教子,于魏王立场,他们必须沉淀下来,可朝廷上的事,她还是知道一些的。   朝廷对有功名在身的人,有优免则例,从秀才开始,只要能考中功名,就能免掉一定数量的苛捐杂税和徭役。   一个举人可优免一千二百亩地的赋税,进士更多,有官衔在身还会次第增加。   一个举人能有一千二百亩的田?   当然没有,除过一些本身就出身大户的人家,可时下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宗族更是统治了县以下的,这些朝廷监管不到的地方,所以朝廷以宗族治乡里。   而这种紧密联合的情况下,就是但凡有一人中举,同一宗姓的不用说,还有旁姓人前来投献。甚至有的仗着家中权大势大,欺压普通百姓,巧取豪夺占了别家田产的。   看似不过一例,可大周有多大,各府州县又有多少秀才举人进士官员,这些都是在挖朝廷的墙角,填补自己的荷包。   当然,也有陈浩所说的原因,这倒是凤笙曾经想过,却没放在心上的事情。   但还有一点,曾经她和魏王聊起过,却是千头万绪冗杂太多,再加上魏王为了自保,一直避嫌不入朝,这件事自然无处着手。   那就是朝廷征缴赋税的方式——折色。   所谓折色,就是折收本色。   用通俗点来说,就是种田的原本该缴米粮为税,却折合成银两或其他物品。但多数还是折成银两,只有当地有特产,例如某地多丝绸,方改为丝绸作为赋税。   这样的情形看似方便了赋税的缴纳,及运输过程的便宜,却滋生了折色火耗、淋尖踢斛等弊政。   这些情况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改变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成行,就好比这折色里的火耗,恰恰是许多底层官员用来补贴自己的手段。而这些底层官员为了跑官升迁,又把这些银子送给了更高一级的官员。   也就是俗称的冰炭孝敬。   哪怕是魏王,已经够低调了,下面也没少有人逢夏冬之际,送上冰炭孝敬。   当然你也可以不收,可已成朝中惯例,你想用人,用人难道不需要安人心?   也因此朝廷上下对火耗之事,小至一方县令,大到三省六部的堂官,都是充聋作哑,佯装无知。   因为动了这个,就是动了他们的荷包。   也因此不是没人在朝堂上提及过此事,却是宛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看似这些不过是弊政,可恰恰就如同陈浩之前所说,朝堂收来了银子作为赋税充裕国库,相对应收上来的粮食却少了。   那么这些粮食又去哪儿了?   仅凤笙幼时听父亲‘讲古’,便知晓有那贪婪的县官在征缴苛捐杂税之际,和当地乡绅富户合伙压低粮价,以至于农户们明明缴够了该缴税子,却因为粮价太低卖不出价钱,只能自己又拿银来补足。   而这些粮食则被乡绅富户低价收,高价卖,肥了这些蠹虫,农户们却越种田越穷,以至于许多人纷纷弃了田产,或是投献为奴,或是另谋出路。   多种原因交杂,也因此明明不过几地闹灾,却到处都在喊缺粮。   堂堂的大周朝,疆域如此辽阔,可谓地大物博,竟因为无粮引得国本动荡。而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和皇亲国戚们,还在因为一己私利,倾轧,争斗,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凤笙一时心绪千思百转,而陈浩还在说着。   “……所以又回到之前那句话,所谓商,本身就有趋利性。这些情况也不仅仅是小民一人察觉……”   “所以你们就合起伙来,从周边小国运粮,通过海上运回来卖?”   陈浩犹豫了一下,有些尴尬道:“也不是联合一起,都是发现其中有利可图。那些夷人用白银换了我们大量的物资,我们何不再把这些白银花出去,换成我们自己需要的物资运回来利国利民。而且这种生意也不是经常做,不过是……”   “不过是逢缺粮粮价大涨之际,你们趁机从那些屯粮的大户手里,浑水摸鱼地赚上一笔?”凤笙清冷的声音,打断了陈浩的话。她的声音十分平稳,几乎从里面听不到任何情绪。   这一情形又让陈浩有些琢磨不透了。   他之前见魏王妃聆听入神,以为能借此入了对方的眼,搭上魏王府的路子。在此之前,他没少通过自己和黄家的渠道打听朝中事,也清楚若是此番他能解魏王之危,日后定会得到重要。   可眼下这种情形……   陈浩不禁看了凤笙一眼。   今日凤笙见他,依旧是做男子装扮,但并未刻意乔装,还是能看出许多属于妇人的痕迹。   他不禁想,到底是个妇道人家,也许根本不懂其中利害性,因此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可转念再想,她能以一己之力拉得无数官员落马,又怎可能是见识浅薄?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所处位置不均等,以至于哪怕陈浩自诩才智过人,碰到上位者高深莫测的时候,也依旧难免会忐忑不安。   “王妃所言小民不辩驳,可王妃可知晓,为何同样是闹灾,去年各地的灾情不比今年少,为何今年的情况反倒比去年严峻很多?”   凤笙看了过来。   明明不过是淡淡一眼,陈浩却有种莫名的压力。   “本来去年这门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管是通过走私,还是经过市舶司,只要花些钱粮食运进来不成问题。可打从今年夏天开始,闽浙总督以剿寇备寇之名,命靖海侯协同沿海各地卫所巡防近海区域。”以至于打击了不少走私海商,粮食根本运不进来。   “所以你辗转来求见了我?”   至此,凤笙终于明白为何陈浩来后一直没切入正题,而是拐弯抹角和她说了这么些话。   不过是想通过魏王的手,或者借魏王府之力,达成共同合作的目的。 第134章   当然, 陈浩也不仅是求这, 还有其他所求。   凤笙还是能看出些的,等闲之辈不是无所求,怎会对这其中之事如此了解。   哪怕是凤笙,因经历不同,所在位置不同,才能对这其中的事管中窥豹,还达不到他如此透彻。   非是千思百转, 日夜揣摩,所不能达到。   不过陈浩所求, 还要放在后面说。   凤笙现在只感觉, 她真小瞧了这些商人。   不, 是朝廷真小瞧了这些商人。   凤笙的目光意味深长起来, 看得陈浩立在当场, 冷汗直流。   过了一瞬还是两瞬, 凤笙端起茶盏:“此事容后再说,我得细细思量。”   这是送客了。   陈浩忙躬身行了一礼, 退下了。   等出了这处温暖的内室,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屋中, 凤笙指节轻叩了两下:“去把茅单叫来。”   *   此次凤笙前来苏州,幕僚只带了茅单一人。   之所以会带他, 是因为魏王府有些事都需要他去交涉。   魏王虽在一些事上从不瞒她, 但凤笙不可能事无巨细, 一些由下面人处理的事,她还需要茅单才能了解。   茅单本来已经睡下了,突然被叫起。   他也算清楚王妃的性格,不会无的放矢,这种时候叫他必然有事。也因此他收到传唤,就匆匆赶来了。   “王妃,不知有何事找老夫。”   对于魏王身边的这些幕僚,凤笙还是比较尊重的,便让茅单坐了下,还让人上了热茶。   “你对沿海之事可有了解,最近沿海一带可有海寇肆掠?”   茅单略微斟酌了下,答道:“因前些年海寇闹得很,圣上很是大力整顿了一番,闽浙总督管清和知人善用,靖海侯骁勇善战,所以虽有些残余,但祸害并不大。”   也就是说闽浙总督下命剿寇备寇提防海务,这其中有些虚?   凤笙不禁蹙起眉。   当然也可能不全是虚,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   那他为何会突然下这样一道命令?   要知道凤笙虽不了解沿海一带究竟有多少大商贾从海上得利,但仅听陈浩方才所言,便知晓很是不少。而且其中利益之大,足够驱动很多官员包庇,管清和动了这一块利益,难道不怕下面人跟他闹?   凤笙对于管清和这个封疆大吏,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在闽浙总督这个位置上已坐了近十年,深受建平帝信任。这样一个人,在闽浙经营已久,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既然利益有所牵扯,当谨言慎行才是。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原因,致使他宁愿得罪下属及那些当地的富甲豪族,也要做成这件事的原因。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   如果魏王现在在,这件事凤笙定是要和魏王商议,可如今魏王远在山西,对朝中的一些事凤笙掌握得还不是太全面,就只能求助茅单了。   凤笙也没隐瞒,将这些事大致说给了茅单听。   茅单这才知晓,原来王妃还跟盐商有来往,甚至插手海商的事了。   不过凤笙所转述的事,也让他眉心直跳。   与凤笙一样,他也知晓这大概是目前解决魏王之危最好的办法,现在朝中暗里有多少人给魏王下绊子,茅单不用数就知道。   但他也知道这是魏王的大机遇,是魏王入朝安身立命的根本,必须要办成,不成功便成仁。   而且茅单想得更多。   他被魏王招募到府下已经有十多年,也算深受魏王信赖,魏王府一些藏在台面下的事,很多都是由他经手,或者由他办成,所以他的大局观比凤笙更宽广。   当然并不是说凤笙不如他,只是所知受限而已,因为凤笙不了解一些事,所以她看不到。   “现在王妃是疑惑管清和为何会下这道命令?”   凤笙不答反问:“朝中可知晓这事?”   茅单沉吟道:“之前有所耳闻,但因殿下所去之处与沿海隔了何止千山万水,所以对此并没有更深的了解。”   也就是说朝中知道这件事,但都没想到管清和会动这么大的干戈。   屋里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茅单突然长出一口气,犹豫道:“不过有件事王妃可能不知晓,现下的陈家并不是完整的陈家。”   凤笙目光一凝,疑惑地看了过去。   茅单捋了捋长须道:“这就要说到很久以前了……”   当年陈家显赫一时,现承恩公的祖父陈鉴官居一品,位居首辅之位。陈家本就是书香门第,又是江西大族,底蕴深厚,陈家不光有个首辅,陈鉴的长子陈平文官拜礼部侍郎,三子陈平章外放知府,又升布政使,一门三进士,可谓是风光至极。   更不用说陈氏一族后辈子嗣中,取得功名者不计其数,朝中做官的也不在少数。   而就在这个时候,陈家出了个太子妃,没过几年高祖龙驭宾天后,太子妃又成了皇后。   这便是陈皇后了。   当时的陈家可谓是清上加贵,烈火烹油。   那时候陈鉴虽已告老,但还没过世,也不知怎么就说动陈家分家了。   陈家还是陈家,但出了皇后的这一房却是单独辟了府,顶着承恩公的爵位分开另居,并且与陈家本家再是不来往。   有流言说,当时的承恩公和长房闹了矛盾,矛盾还有些大,陈家无奈之下才会分家。   但不来往是真的,这几十年来面上也一直没怎么来往,而陈平文在止步礼部尚书后,急流勇退,带着全家回了江西。   至此,京中之人只知晓承恩公的陈家,却不知晓江西还有个陈家。   “你的意思是说陈家做这一切是为了自保?”   茅单赞赏地点点头:“须知文臣武将但凡做到极致,都怕一件事——”   功高震主。   尤其陈家还出了一位皇后和一位太子,在中宫一系深受皇帝的重视下,陈家存在就碍眼了,任何皇帝都不希望外戚势大。   这个时候就需要折中了,要么皇后太子被打压,要么陈家退隐。   所以首辅不愧是首辅,眼光长远,手段老辣,宁愿硬生生止了儿子入阁拜相的前程,宁愿让陈家分崩离析,也要给陈家分家,甚至几十年都不让承恩公一脉和本家来往。   当然这么做不是没好处,承恩公一脉顶着皇亲国戚的牌子,但谁敢说就不是陈家的人了?有陈家人从后面支应,承恩公一脉在明,如果哪天太子登了基,自然不会忘了陈家的功劳。   同理,如果中宫一脉出了差错,也不会连累陈氏一族。   “那江西陈家和管清和又是什么关系?”   见凤笙一语切中要害,茅单心中更是感叹。   要知道当初魏王求娶方凤笙,他是不赞同的,尤其方凤笙表面上还有方凤甫的身份,魏王娶了方凤笙,等于是明面上和中宫一系对上。   果然她嫁过来以后,魏王被逼无奈隐忍沉淀,当时茅单虽受凤笙言语挤兑,承认此女聪明才智过人,可他依旧觉得不值得。   一直到这么些年下来,凤笙做的每一件事,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好处之多。就拿那晋江书院来说,魏王这些年一直没有入朝,又怕被人弹劾私自结交朝臣,只能坐看满朝官员一个都不敢拉拢,可开个书院就把天下人才都往怀里送,还让人挑不出错来。   而且这还只是短短几年的效果,书院从来是越做名声越大,开的越久门生越多,到那时候……茅单简直不敢想。   佩服早就在心,可每次与王妃交谈,茅单都能打心眼里再佩服一次。   他满脸感叹,一击掌道:“王妃睿智。这管清和虽不姓陈,却和陈家有着莫大的关系。他祖籍江西,乃陈家老家主陈平文的门生,这师生二人表面上没有太多的交际,实际上管清和每次升迁,都离不开陈家的影子。”   至于魏王府为何会了解陈家这么多内幕,又注意上管清和,便是因为陈家的关系。魏王一直没放松警惕,他也知道他的敌人从来不止是中宫一系,还有一个陈家。   怪不得!   怪不得每次中宫一系闹出什么幺蛾子,魏王似乎都不诧异。那照这么来说,当初陈皇后和太子突然大变态度,背后也有陈家的手在推动?   还有这一次魏王被赶鸭子上架出来赈灾,凤笙隐隐约约总感觉背后黑手不仅是中宫一系、吴王、赵王之流,背后似乎还有一只手。   照这么猜下去,事情就简单了。   “你猜管清和突然借着备寇下这样一道命令,便是想挡着这批粮食不让进来?”   茅单点了点头:“管清和在闽浙经营多年,下面干了什么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不知道不过是不想知道,或者佯装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粮食流入大周,那些大粮商们也不是傻的,能会不知道来历?   “就算当时不知道,被人夺了嘴边的肉,事后也得查。之所以大家都不说,不过是利益牵扯过大。粮食得用船只往回运,运回来要入关,沿路得有人押送,送到各地再售卖,这其中牵扯了多少人,怎么可能会没人知道。”   尤其又是在管清和眼皮子底下,以前他不管不过是顺水推舟,抑或是他本身就是利益链条其中一个。如今为了保惠王上位,要往死里对付魏王,让魏王办不成差事,就得缺粮,最好缺得是各地都没有。   大家都缺粮的情况下,朝廷调派不来,别处的也不会把粮食往外借,这自然而然就把魏王逼上绝路了。   当然也有人会说,可以找那些屯粮的粮商。   且不说敢做粮食生意,且做成大粮商的人,谁背后的关系不是千丝万缕,盘根错节,一时半会去动他们可不睿智。只有这批不明来路的,只要有银子就往外扔的粮食,才是其中最不可控的一环。   只要控制住这一环,其他粮食的来路都有迹可循,谁会往外借,谁又敢往外借,难道不掂量掂量?   恰恰魏王那边等不起这掂量掂量。   “如果这事真和陈家有关,那他们的手笔未免也太大了。”   “与一个皇位相比,这不算什么大手笔。”说到这里,茅单也有点不是滋味。   “如此说来,殿下那想借着‘空城计’说动那些官员去劝当地大户捐输,恐怕也捐不出什么了。”凤笙脸色有些难看道。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茅单去摸茶,却发现茶冷了,又放下茶盏。   良久,凤笙才吐出一口气道:“现如今说这些都还嫌早,你先命人去打听打听那道备寇巡海令,我给殿下去封信,问问他那边的情况。”   “是。” 第135章   魏王这里的情形并不太好。   他虽说动了那些官员找当地大户捐输,可惜效果不佳。   那些大户也不是不借, 只是借出的数量极少。其实也能想象, 又不是专门做粮食生意的, 家中能屯多少粮, 灾荒时期大量屯粮,一不下心就是灭门之祸,谁也不傻。   山西境内倒有几个大粮商,魏王也派人去屡屡劝说, 可这些人要么是惹不得,一惹上就捅了马蜂窝。当然不是说魏王惹不起,只是他如今处境还是稳着为宜, 不适宜给自己招惹麻烦。   要么就是极为光棍, 又是诉苦又是哭穷, 只差把粮仓打开给人看有没有粮了。   毕竟山西也旱了两年了,他们就算有粮,也在去年卖光了,谁能想到今年还有一年。照这么说, 也不是没道理。   事情胶着下来。   魏王也知道此事急不得, 反正聊胜于无, 那些大户能捐一些是一些。这次捐了, 过阵子再去, 总能再逼点出来, 反正就是扯皮拉筋的琐碎事。   而这边凤笙先后走访了陈浩、黄金福等人, 不光如此她还让茅单托人托关系, 假意打探了好几家和陈浩处境类似的海商,见他们确实坐立不安,茶饭不思,到处托门路,才确定此事属实。   眼见临近冬至,如今魏王不在,魏王府还需要自己回去主持大局,凤笙把茅单留在苏州继续打听消息,她则带着人回了京城。   凤笙就如同她出京时那样,悄无声息地回到魏王府。   有德全在府中打点,王府与她离开时般无二致。   凤笙顾不得休息,让人备水服侍她沐浴更衣,之后就匆匆往宫里赶去了。   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紫禁城屋脊上的琉璃瓦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甬道上青石板地面湿漉漉的,两侧堆了不少的积雪。   大抵是因为有雪,宫里在外行走的宫人很少,即使偶尔遇见几个,也是来去匆匆似乎有什么急事。   凤笙总感觉到一丝异常,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到了咸福宫,已经有人进去通报了,琥珀迎了上来,在桃枝两个的帮助下,帮凤笙接了披风。   “娘娘没料到您会这时候回来呢,小公子在里头,娘娘不放心小公子让奶娘带,都放在自己身边看着。”   出门在外的这些天,凤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   一个还不到六岁,一个还不足周岁。   虽说丽皇贵妃说把两个孩子托付给她没关系,可魏王这次奉旨办差,谁也不敢说会不会有人趁机在暗中下手,别看凤笙在外头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实则时时刻刻心中都焦灼着。   直到看见了玹哥儿,凤笙的一颗心才放下一半。   “就知道你肯定惦着两个孩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丽皇贵妃笑吟吟说道。   凤笙见丽皇贵妃气色红润,眉宇舒展,便知晓宫里应该没发生什么大事。   “儿媳这趟是去办事,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就赶紧回来了。这马上快到冬至了,冬至是大节气,儿媳还不回来实在不像话。再说殿下虽不在京中,到底府上年事繁忙,一切还得儿媳操持着办,不然可要闹出笑话了。”凤笙一边从奶娘手中接过玹哥儿,一边笑着和丽皇贵妃说。   接到手里,才发现玹哥儿吃重了不少,很是沉手。   玹哥儿也是个大胆的,他虽是对娘没有记忆,但对娘身上的气味很是熟悉,进了凤笙怀里就有点委屈的样子,似乎在想为什么这么久不见了。   却又是个调皮的,见凤笙头上珠钗耀眼,就想伸了手去抓,凤笙没有防备被他抓个正着,发髻差点被抓散了。   “哎哟,你这个小捣蛋,把娘的发髻都抓乱了。快,奶娘把孩子接过去,倩如你叫人进来服侍魏王妃梳妆。”丽皇贵妃命道。   玹哥儿被抱开了,似乎还有点依依不舍,嘴里噢噢着直伸手要凤笙。   凤笙没办法,又不想让他拿着珠钗,就用压裙子的禁步跟他换了。见手里多出一个新玩意,玹哥儿这才将注意力转移。   “你也别担心,陛下知道玹哥儿在我身边养着。有陛下看着,这宫里还没人敢把手伸进来。至于珒哥儿,跟他十六叔住在一处,每天他十六叔带着他到处捣乱,好着呢。”   这些安排都是凤笙临出京之前,丽皇贵妃跟她说过的,但此时又说一遍,更是安了凤笙的心。   让她更是对丽皇贵妃感激孺慕,若不是有丽皇贵妃在后面,她也不会放心舍下两个孩子南下。   婆媳俩说了会儿闲话,之后把所有人都挥退后,让倩如在门口守着,丽皇贵妃才面露焦急之态问凤笙魏王的近况。   怎么可能会不急,只是丽皇贵妃在宫里,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急,也不能露出焦虑之态。   若是丽皇贵妃都急了,谁还会相信魏王的差事一定能办成?   “这事我不敢问陛下,连打听都不敢打听,生怕落了人眼,但我知道情况不好,最近陛下忙于朝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风声传到我耳里的。”丽皇贵妃叹着气道,眉宇之间这才显露出些疲态。   凤笙不敢隐瞒,将大概的情况说了说,一切都往好里说。说魏王连唱了两场空城计,把那些地方官唬得云里雾里,现在都帮着魏王劝当地大户捐输,又说江苏那边也借到一批粮。   有这批粮,再加上那些大户捐的,怎么也能把眼前应付过去。   别看凤笙说得轻松,丽皇贵妃听得也是面露喜色,实际上到底怎样两人都清楚,只是不想说出来让彼此担忧。   就这么说着话,眼见外面天已经快黑了。   凤笙正想说去上书房接珒哥儿,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颗小炮弹向凤笙冲来。   “娘!娘!”   珒哥儿跑得满头大汗,一头撞在凤笙怀里,这还是他收了力道,不然指不定把凤笙撞出事,就为了他这个习惯,被魏王训了不知道多少次。   凤笙眼见儿子这么有‘力气’,另一半心也放下来了。   十六皇子跟在后面走进来,道:“三嫂。”   凤笙点点头:“十六长高了不少。”   “我也长高了不少啊。”珒哥儿不甘示弱说。   见他这样,所有人都笑了。   丽皇贵妃留凤笙在咸福宫用晚膳,期间乾清宫的小太监许立海来了,传话说陛下晚上就不过来陪丽皇贵妃用膳了。   虽凤笙已经见多了类似情形,但却又一次让她感受到建平帝对丽皇贵妃的宠爱。   冬天黑的早,用晚膳后丽皇贵妃也没多留凤笙,让她带着两个孩子出宫了。怕路上不安全,还专门命了侍卫护送。   倩如将凤笙送出咸福宫宫门,临走前两人都犹豫了一下,凤笙做了个手势,让桃枝带着奶娘和珒哥儿往旁边避了避。   方才凤笙见丽皇贵妃虽满脸红光的无事样,倩如却偶尔露出心事重重的神色,便料想肯定有什么事,只是这事被丽皇贵妃瞒下了,不想让凤笙知道。   “自打殿下去往山西赈灾,您又跟着去了江南,宫里便生出了不少事。惠王殿下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个道士来,精通炼丹之术,又通晓医、卜。为京中好几个上了年纪的勋贵治好了陈年旧疾,又替陛下卜了几卦,据说十分灵验。   “至此,坤宁宫和惠王就水涨船高起来,陛下屡屡在人前给惠王做脸,虽掌宫之权还在咱们娘娘手里,但皇后最近蠢蠢欲动,与贵妃、淑妃、德妃等来往丛密,估计所谋不小……娘娘担忧殿下在外的处境,又怕您知道了着急,便让奴婢们都瞒着您,可这种事哪是瞒得住的……再过几日就是冬至大典,是时候要圜丘祭天,听说陛下有意带惠王同去。”   祭天那日满朝文武皇亲国戚都要去,更不用说是皇子了,但既然说了建平帝有意带惠王同去,便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恐怕指的是惠王捧祭樽于帝之后。   这位置看似寻常,却又不寻常,一般只有一国之储君才能站在这个位置。惠王的太子之位被废后,是空了几年,但去年却是魏王占了位置。   这也是为何惠王之流视魏王为眼中钉的原因。   如今又传圣上今年属意惠王,圣上到底想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吗?   可这时凤笙更多的却是在想惠王进上的那个道士,难道说圣上现在终于不遮掩自己沉迷炼丹之术了?   “敬胜斋那里?”   倩如用帕子掩着嘴小声道:“据说陛下打算在宫里修一座道观。”   凤笙默然,沉吟了下,才又道:“你与母妃说,让她别着急,这种时候急了就落了下层。外面的事我与殿下自有主张,只宫中这里让母妃千万要稳住。”   “是,王妃,这话奴婢一定会转达。”   一路坐着马车回魏王府,等到时已是酉时末刻了。   凤笙陪着玹哥儿玩了会儿,又陪着珒哥儿说了会儿话,问问他最近在上书房遇见什么事没有。   珒哥儿在上书房倒也没碰上什么事,左不过就是有别家王府的公子故意惹他或者欺负他罢了。   别看珒哥儿小,凤笙偶尔也觉得这孩子是个大智若愚的,碰见别人惹他,他一般都是不搭理,若是惹急了欺负狠了,他就冲上去先狠狠地揍上一顿再说。   再加上有十六在边上,反正珒哥儿还没吃过什么亏。   哄两个孩子都睡下后,凤笙才叫了左奕说话。   左奕因性格沉稳,被凤笙留在京中主持大局,若想问京中的消息,还是从他嘴里最便宜。   魏王府一直有人盯着惠王府,所以惠王府的一些事,左奕手中都有消息。   “老夫命人查过这清尘子的来历,此人一直籍籍无名,游方天下,却在五年前突然名声大噪,在江西湖南湖北安徽一带被人称之为‘活神仙’。至于惠王是如何寻到他,并没有确切消息,但老夫觉得这里头有蹊跷。”   若说以前凤笙肯定不会多想,但自打知道陈家旧事后,一听见江西就不免会想多。   如果她想的没错的话,这清尘子应该是中宫一系知晓建平帝私下炼丹之事,特意让陈家对症下药,找了机会把清尘子进给了建平帝。   建平帝信任清尘子,不免会听信谗言,尤其据说清尘子擅长卜卦,这种玄妙之事让凤笙这种务实的人来看,就是魑魅魍魉。   如果有天命,如果善恶终有报,那世上还有那么多冤死的人,清尘子算卦极准,他怎么没算出他只能当个进献谗言的道士?   还有冬至祭天之事,凤笙总觉得这当头建平帝会同意带惠王同去,定与那清尘子有关。   凤笙和左奕一番交谈,却没有商量出什么有用的办法。包括沿海之事凤笙也与他说了,左奕琢磨了半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此事不好操作。   凤笙当然知晓此事不好操作,不然她也不会等不及回京城来,就是想能不能寻个别的法子另辟蹊径。   想到这里,凤笙突然道:“我记得敬胜斋有个清风道长,如今清尘子受宠,一山不容二虎,清风道长想必处境不佳。”   左奕一时之间没想到王妃为何会问清风道长,抚了抚须道:“清风道长如今还在敬胜斋,但陛下已经许久未召见过他了,不过陛下倒是每日都会去延春阁。”   延春阁乃清尘子清修之地,本是供宫里嫔妃游玩赏景的宫殿,如今挪给了清尘子用来修行。   敬胜斋在延春阁之后,规模方位都不能与延春阁相比,足以证明建平帝的态度。   “找人多打听清风道长的事,最好摸清楚他和清尘子之间有没有矛盾。你先让人打听着,明日我进宫请母妃帮忙。” 第136章   当晚, 凤笙好好的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大早, 她就往宫里去了,借口自是去拜见皇后。   不管怎么说,明面上陈皇后也是中宫是嫡母, 凤笙借口多年未回娘家,此次南下省亲,不管怎么说,回来也是该去见见皇后。   坤宁宫与以往般无二致,甚至因陈皇后的深居简出, 格外有种门庭冷落之感。   凤笙顺着坤宁门进入, 见庭院中花圃里的花早就败了, 飞檐翘角下朱红圆柱隐隐可见斑驳, 黄色琉璃瓦上也多了层黯淡。   听说魏王妃来拜见皇后,富春亲自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陈皇后打扮朴素,面相平和宁静,望着凤笙的双目蕴含着悲天怜悯。   看来这几年潜心修佛,确实改变了陈皇后的气质, 只是一个倔强的人会这么容易改变?若真是改变了,为何惠王从来没消停过?   转瞬凤笙又觉得自己魔怔了,甭管她信不信陈皇后的改变,只要外面人相信就好,就算全天下都不信那又怎样,圣上要的不过是陈皇后的一个态度。   如今她给出了态度,这样就好。   “魏王妃起来吧, 真让你就这么跪着,皇贵妃恐怕又要心疼了。本宫还有早课没完成,就不多留你了。”   凤笙看着陈皇后平静的脸,终究还是意难平,哪怕装得再好,在面对自己最大的仇人之一,又怎能做到情绪全然无波动。   不过这样也好,就像陈皇后会同意见她一般,双方彼此都明白这是做戏,把场面应付过去,也就完了。   “既然如此,儿媳就不多打扰母后了。”   凤笙走出这间宫室大门,依旧感觉到背后有双眼睛看着自己,她失笑了下,离开了坤宁宫。   又去咸福宫。   咸福宫里,丽皇贵妃收到禀报说魏王妃求见,她也想到凤笙可能是有事找她,坐下后两人就进入正题。   提及敬胜斋和延春阁,丽皇贵妃下意识苦笑了下,凤笙眼尾扫到这丝情绪,心中疑窦丛生。   “你是想挑起两人内斗?”丽皇贵妃问。   凤笙点点头:“与其坐视惠王借清尘子坐大,不如给他找些事来做。且不说这些道士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左不过他们能博得父皇欢心,必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们都是道士,知己知彼,与其我们插手进去,不如借力打力。且儿媳还有件事,暂时只是个想法,需要打探清楚清风道长的来路后,才能做下决定。”   “罢,这事交给我来办就是。”   顿了顿,丽皇贵妃又苦笑道:“其实这事多少与我也有关。”   凤笙疑惑看过去,丽皇贵妃也没瞒她,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下。   这还要说到之前丽皇贵妃发现建平帝下肢有小块红斑,当时这事也就丽皇贵妃和魏王夫妻二人知晓。   为此,魏王还专门找了王太医给建平帝把脉,证实这一事情。   事后,皇贵妃一直隐忍不发,当时凤笙有孕在身精力不济,就没管这件事。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之后也一直没提起。   谁曾想丽皇贵妃突然就忍不住了,私下谏言建平帝远离这些道士,那些丹药服多了于龙体不宜。   因为这事,丽皇贵妃惹怒了建平帝,但由于当时两人是在寝宫里发生争执,此事也没宣扬出去。   万万没想到,咸福宫竟有坤宁宫的奸细,把这事透露给了中宫一系知晓。丽皇贵妃也是在惠王向建平帝引荐清尘子后,才知道自己宫里有奸细的事。   之后奸细自然被找了出来,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表面上那场争执似乎没影响建平帝对丽皇贵妃的宠爱,但由于清尘子的出现,建平帝日渐宠信惠王,连带对咸福宫也冷淡了不少。   丽皇贵妃心中委屈,对建平帝也不如以前那般上心。   这具体内里知道的人不多,也就那么几个,倩如算是其中之一。不然她昨日也不会冒着大不敬对凤笙说出那些话,大抵也是怕丽皇贵妃就此事一直和建平帝闹别扭,便宜了别人。   “倩如也是担心我一直和陛下闹别扭,可这种事……”说到最后,丽皇贵妃心中一片苦涩。   凤笙叹了口气,她当然明白皇贵妃心中的症结。   当初发现这件事时,她就感觉很棘手。   建平帝不是普通人,乃堂堂的一国之君,万人之巅坐久了,难免刚愎自用,也就很难听进人言。   就如她之前所想,难道建平帝不知丹毒之害?   可他既然选择去尝试,必然有其想法。   这种时候,劝与不劝就让人棘手了。   劝,可能会惹恼他;不劝,丽皇贵妃乃依附他所生,如今储位未定,建平帝若是有什么事,只会便宜中宫一系。   且,作为皇贵妃的立场,自然该报着忠君之心。   就好比那敢于谏言的直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说也要说。现在不说,尚且可得到安稳,可若是哪日建平帝突然悔悟了,抑或是被建平帝知晓丽皇贵妃明明知道,却佯装不知。   到那个时候,丽皇贵妃得到的只会是与建平帝离心。   其实这些年下来,凤笙也能看出来,丽皇贵妃之所以能宠冠六宫,恰恰也就是她得了几分皇帝的真心。   既然谋的是君心,那么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而皇贵妃现在,大概是有点慌了吧。   毕竟明摆着清尘子得到了建平帝的宠信,连带惠王也水涨船高,相反咸福宫受到冷遇,魏王在山西前途未卜。   凤笙看着丽皇贵妃脸上的苦涩,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母妃别担忧,那些奸邪小人任他上蹿下跳,只要您稳住就不怕。”   稳住?   皇贵妃当然也知道自己该稳住,毕竟圣上对她宠爱不减,人前她依旧是宠冠六宫的皇贵妃,可人后的种种,只有她自己知晓。   “事情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如今皇后足不出户,您是掌六宫大权的皇贵妃。于公,父皇是君,您是臣,君王安稳关系着江山社稷;于私,父皇是夫主,您是他的妾室,您关心他的龙体安康乃是正途。既然于公于私您都没错,那就没错。”   丽皇贵妃见凤笙说得掷地有声,心中苦涩不减,反倒多了几分无奈。   “你真是个傻孩子,于公于私都没错,可你别忘了圣心。”   能得圣心者,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丽皇贵妃尝过其中的甜头,自然知道厉害之处。   凡是人,必然有喜恶,那些敢于直言屡屡顶撞帝王的臣子,难道皇帝不知他们的心意,可都说了人都有喜恶,惹了帝王的厌恶,自然弃之敝屣。   “所以为了圣心,您就该更加坚定自己的立场。世人最厌恶立场不坚定之人,所谓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既能倒向这边,自然也能倒向另一边,趋利避害乃人之本能,可轻易就改张易调,难道不会让人觉得心不诚?”   丽皇贵妃看着凤笙闪亮的双眸,困扰自己多时的症结一下子就通了。   是的,她该坚定自己的立场,哪怕得到的是不喜,也不该改张易调。因为她是一心只有陛下的丽皇贵妃,她为了陛下龙体安康才会敢于谏言,不管是从何等方面去看,她做得都没错。   哪怕是陛下,只要她坚持己见,陛下就算感于她一片真挚之心,也不会厌恶她。恰恰若是她见陛下宠信清尘子和惠王,便轻易改了腔调,才会让陛下真正厌弃。   想通了这些,丽皇贵妃顿时有精神多了,连连拍着凤笙的手说她聪明。   她似乎也有什么事急着要去办,言语利索地答应凤笙会让人去查清风道长和清尘子之间的事,凤笙见势便借口府中有很多事要办告辞。丽皇贵妃也没留她,让倩如将她送了出去,自己则命贴身宫女服侍她梳妆打扮。   凤笙走后没多久,丽皇贵妃便领着人去了乾清宫。   *   积雪未化,丽皇贵妃坐了暖轿。   暖轿到了乾清宫前,守在殿外的太监见了,忙弓着腰跑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皇贵妃怎么这会儿来了,陛下正和裴大人等商议国事,要不奴才先让人服侍您去西暖阁里暖暖再说?”   换成别的嫔妃可没有这个待遇,只有这个年逾四十依旧荣宠不衰,宠冠六宫的皇贵妃。且丽皇贵妃来乾清宫也算熟门熟路,早就是这般待遇,也不算僭越。   “谢谢你了,王公公。”   王诚立马笑得脸变成了一朵菊花,道:“可不当娘娘的谢,福公公可是早就交代过了。别人也就罢,您来了可要小心服侍,也免得被陛下知道奴才们服侍不上心,罚奴才们板子。”   说话间,王诚已经扶着穿着披风的丽皇贵妃往里面去了。   乾清宫设有东西暖阁,东暖阁乃建平帝召见大臣议事之用,西暖阁则为平时闲暇练字作画及起居之用。   西暖阁对丽皇贵妃也是熟地方,让倩如服侍脱了外面披风,她便去了临南窗的大炕上坐下。   有小太监奉来茶水和果子,丽皇贵妃也没让人服侍,留下倩如在门边站着,就让人都退下了。   这一等就等到快中午,期间丽皇贵妃有些困乏,斜靠在引枕上睡着了。   建平帝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副美人睡卧图,他背在身后的手挥了挥,让人别扰了皇贵妃安睡,自己则去了对面的炕上坐下。   丽皇贵妃迷迷糊糊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睁开眼看见坐在对面的建平帝。   “臣妾失态了。”   她忙下来要行礼,被建平帝一把按住。   “怎么这时候来了?”   建平帝勤于政务,一般上午都是他处理政务的时候,不是有要事没人会敢在这个时候来求见。   “臣妾昨日让人炖了一盅天麻炖乳鸽,隔水足足炖了八个时辰,再炖下去未免火候过足,就匆匆带着汤过来了,也忘了时候。”   建平帝见她低眉浅笑的样子,隐隐还带了点委屈,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命人把皇贵妃带来的汤端来。   别看建平帝什么也没说,这对嫔妃来说却是莫大的殊荣,这后宫里给建平帝炖汤的妃嫔数不胜数,能让他喝下的却没几个。   尤其建平帝素来讲究养生之道,这马上都快传午膳了,午膳前喝汤,等下该进不了多少膳食,可建平帝依旧许了,这就是宠。   不大的甜白瓷汤盅,肉和药材都炖化了,只剩了大半盅的汤水。   福禄亲手把汤倒了出来,刚好一小碗,建平帝端着小碗,用汤匙舀了汤来喝。   皇贵妃手撑着脸颊看着,眉眼里都是笑。   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可私下里爱娇的样子却像个小姑娘,只是这一面没几个人能看见。   建平帝手腕上沉香奇楠木的手串,明黄色的璎珞半搭在炕几上,皇贵妃无聊地拿指尖去拨那璎珞。   细白的指尖,宛如青葱也似,绕着璎珞转着圈,越转越紧,建平帝手腕被拉动一下,又一下。   他看了她一眼。   “好喝吗?”   一碗汤已净,建平帝将碗扔在太监所捧的托盘上,才空出手来揉了揉她的鬓角。   皇贵妃借势就依偎了过去。   见此,福禄忙做了个手势,一屋子人无声无息都退出去了。   “你还没说好不好喝。”声音里带着不显的娇嗔,有点不依不饶的味道。   他瞥了她一眼:“不好喝朕都喝了?!”   然后她就似乎满足了,偎在明黄色的龙袍上笑,建平帝熟稔的揽着她腰,还往上紧了紧,免得她掉下去。   至此,因为那场争吵带来的隔阂消失全无,她没说什么,他也没说什么,似乎都明白那场事过去了。   暖阁里有地龙,还烧了炭火。   暖意融融的,熏得皇贵妃有点绵软,靠在建平帝怀里一动都懒得动。   终究心里有点意难平,纤白的指尖在他胸前无意识地勾画着龙纹,小声道:“我依旧觉得那东西吃不得。”   建平帝叹了口气,深邃的眼睛看着她发顶:“朕知道。”   “那你还……”   建平帝直了直腰,道:“你还没用午膳,朕让人传膳,就在这里用。”   明摆着是转移话题,皇贵妃也不好再提那事,心里明白事情是过去了,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总归是好的,至少圣心依旧在她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啊,想给女师爷改个名,这个名让我纠结了很久,隔一阵子就要想一下,叫《凤行》如何? 第137章   从乾清宫回去后, 丽皇贵妃就命人去查清风道长和清尘子。   而另一头, 凤笙也没放过机会,吩咐左奕在外头为惠王造势。   自然造的是好势,本来现在外头都说惠王圣宠不衰, 假以时日必能重归太子之位。魏王府的火上浇油,再加上冬至祭天当日,建平帝真带了惠王同去,让他立于身后右侧往后一步的位置。   这是储君才能站的位置。   更是让这股势头愈演愈烈,俨然让这个寒冬多了几分火气。   同时, 惠王为何能重得圣宠, 也没少让人私下议论。   能混迹朝堂的, 又有几个是傻子, 惠王的所作所为没少落入那些老臣们的眼中。   说来也是玄妙,当年太子被废后,为了逼建平帝立储,重提太子复辟的大臣不再少数,当时惠王觉得自己是众望所归, 朝臣们都看好他,偏偏他没有圣宠。   如今倒有了圣宠,偏偏其所作所为遭受朝臣非议,不过此时他也不在乎了,因为以前的经验告诉他,圣心才是一切。   他哪知晓,很多东西都是相辅相成。   圣心得有, 民心也不能少。   惠王是身在局中看不穿,但他看不穿不代表旁人也看不透,明摆着有人暗地里坑惠王,吴王赵王之流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众望所归’之下,惠王盛宠的名头被落实,俨然一副皇子中第一人的模样,可同时‘佞’这一词,也与他挂上钩了。   与之相比,魏王府显然要黯淡许多。   年关之际本就是各府上正热闹的时候,交好的友人互相送年礼,下面的门人前来送孝敬,更不用说各方巴结攀附官员。   年底本就是官员回京述职的时候,正是送冰炭孝敬的最佳时机,往年魏王府一派烈火烹油之景象,今年倒是出了奇,门庭十分冷落。   府中的下人多少有点不习惯,甚至向来稳重的德全,连着几次见到凤笙,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凤笙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是佯装不知,只吩咐他让下面人紧守门户,低调做人。   不知什么时候,就有流言在私下里流传,说是魏王失宠了。   不是失宠了,能让建平帝提都不提及一句?   山西那种情况,其他闹灾的地方每天朝堂上都在议着,唯独山西无人提及,恍若就没这事。   甚至户部好不容易弄到一批赈灾粮,被那些大臣在朝堂上一通乱吵,内阁议来议去被各地瓜分,好几次了,完全就没山西的事。   也许真的失宠了,不过又有谁会在意呢。   就好像敬胜斋的清风道长,现在也没人在意。   自打清尘子进宫后,清风道长就完全被建平帝遗忘了,平时一派烟熏火燎的敬胜斋,清风道长甚至人前作态嫌弃被熏得不轻,如今真少了这股烟火气,才发现还是被烟熏火燎的好。   清风道长倒也故作姿态求去,却被建平帝置若罔闻。   无奈,他只能憋着劲开炉炼丹,只求炼出的丹药比清尘子的好。可惜技不如人,他倒也向建平帝进过丹药,建平帝命人收下了,却没有服用,而是束之高阁。   此事还是清尘子告诉清风道长的,是故意在他面前显摆奚落他。   自那以后,送往敬胜斋的柴炭越来越少,甚至连开炉都不够,清风道长只能困守在敬胜斋一步不得动弹,恨不得做法厌胜了清尘子那个卑鄙小人。   直到他见到前来点化他的贵人。   *   今日,清风道长特意命身边的道童帮他收拾了一番。   本来油腻的发髻被打散清洗,重新挽成独髻,头戴纯阳巾,身穿太极道袍,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大抵做道士的都驻颜有术,鹤发童颜,满面红光,丝毫不见之前颓废消沉的模样。   建平帝本在东暖阁批阅奏章,听闻清风道长求见,长眉不自觉微蹙。   福禄见此,心中暗暗感叹,不该心软帮清风道长通传。   只是他摸不清建平帝的心思,又见清风道长求去陛下不允,只当是陛下是故意留着清风还有他用,谁知似乎料错了圣意?   不过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听凭发落。   “罢,叫他进来。”   福禄一愣,也来不及多想,匆匆出去了。   不多时,清风道长被引了进来。   “陛下。”清风道长站定后,作揖行礼。   “道长有何事?”   清风道长不是第一次和建平帝打交道,还算较为了解这位帝王的秉性,高深莫测,喜好不明,难以探出深浅。   别人都说陛下宠信他,可他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很多时候他与建平帝见面,都是他硬着头皮夸夸其谈,陛下态度晦暗莫名。   之后又见陛下宠信清尘子,他还只当真是自己技不如人,不如清尘子受宠。可每当见到陛下时,他又深深怀疑,这样的帝王真是一个会相信长生之术的人?   只是他们这些做道士的,若只在乡野民间享受香火也罢,可若想献媚于君,唯一可用的手段就是长生。   即使明知道这就是骗人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先催眠自己,再堂而皇之大言不惭能蒙混一天是一天。   毕竟若真是不蒙混,可能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这么想了想,清风道长又有了些信心,将那位贵人传给他的话,用自己的语言诠释给建平帝听。   可能因为是蒙骗人蒙骗惯了,只看清风道长夸夸其谈的样子,还真看不出他是在信口胡说。   至少福禄真的很佩服他。   这位清风道长是不想活了?   “照道长所言,东海真有蓬莱仙岛,岛上有长生不老仙药?”   清风道长抚了抚长须,为了强调自己的肯定,还挺了挺腰,道:“都说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陛下作为一国之君,博览群书,定然知晓古今典藏中提及蓬莱的书籍不在少数,如若说一己之言还有假,这么多人都提及过此事,难道真是假?只能说须有大机缘大运气之人,才能见到蓬莱仙山。   “让贫道来言,陛下乃九五之尊,受万民敬仰,就是那拥有大机缘大运气之人,旁人没有机缘碰不上,陛下必然能碰上。贫道本是一山野道人,游历天下,因受陛下恩赏,才能入宫服侍,却未能替陛下建功,心中羞愧不已。如今宫中又有清尘子道友为陛下排忧解难,所以贫道思来想去,为了不白受陛下恩宠,贫道决定出海替陛下寻找蓬莱仙山,只求哪日能寻得仙药归来,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着,清风道长拜了下来。   他自诩道门出身,道士乃是游离五行外的方外之人,不受世间教条约束,从来是只行道礼,不行俗礼。此时这么拜下来,看来是真心实意羞愧不能为建平帝办事,意图另辟蹊径重获恩宠。   其实想想也是,如今清尘子在宫里如日中天,虽建平帝行事低调,但有眼睛的都知道清尘子现在有多受陛下宠信。   宠信被夺,不怪乎清风道长会狗急跳墙想出个这样的主意,想再夺回恩宠。   这是福禄的想法,而建平帝却是坐在龙案后,眼神晦暗莫名地看着匍匐在金砖地面的清风道长。   须臾,上首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倒是个忠心的。”   “贫道虽为方外之人,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贫道也是想为陛下尽一份心意。”   “出海?寻蓬莱仙岛?”   明明只是低低的喃喃自语,清风道长的额上却是冒出一连串汗珠,幸亏他趴在地上,倒也让人看不出究竟。   鎏金三足双耳九龙香炉静静地吐着香气,东暖阁的地龙烧得格外暖和,熏得人暖意融融。   良久——   “罢,既然道长有这份心,朕就准了。”   清风道长顿时松了一口气,高呼:“谢陛下隆恩!贫道一定会竭尽所能,为陛下寻得仙岛,求来仙药。”   等清风道长走后,福禄满脸纠结,看着建平帝欲言又止。   “怎么?有话说?”   “陛下,这、这……”福禄干笑着,吞吞吐吐。   说?说什么?帝心似海,哪怕福禄跟在建平帝身边几十年了,从他还是太子就在身边服侍,也不敢说自己能堪透帝心,谁知道这话说出来会不会犯了忌讳?   陛下确实英明神武,可始皇也是英明神武,历代能当上皇帝的谁不英明神武,可在晚年笃信长生之术的也不再少数。   所以,说什么呢?   “什么时候你在朕跟前说话,也这么犹犹豫豫了?”   不过轻描淡写一句,福禄的额头和脊背却顿时出了很多冷汗,腰重重地弯了下来。   “老奴只是觉得,这清风道长有点……”   若说古早时候,航海技术不够发达也就罢,可前有前朝郑和下西洋,周游列国为前朝带来许多珍稀玩意儿,那舶来的自鸣钟、怀表、西洋镜,宫里不说人手一个,但也不再稀罕了。   那些夷人就是远渡重洋把自己国家的东西运过来,来大周朝贡,如果真有什么蓬莱仙岛,早就被那些夷人、海寇发现了,还轮得上清风老儿。   也不知为何陛下会信这个?!   福禄满脸都是官司,建平帝哪能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态度不明地轻笑了声:“他既想出海,就让他出海吧。”   听了这话,福禄顿时明悟了。   确实。他既想出海,那就出海吧,这对别人来说也许是难事,但对一国之君来说,却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所以,他又纠结个什么。   “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声轻若浮尘的低喃,让福禄顿时三魂七魄全部归为,突然意识到事情好像不简单。   “去找孙明烨,问问山西那边怎样了?” 第138章   清风道长请旨出海寻蓬莱仙岛这件事, 也许别人不知道, 但瞒不过清尘子。   知晓此事后,清尘子当即赶到敬胜斋,狠狠地奚落了清风道长一顿。   具体内容无人知晓, 但等清尘子走后,清风道长可是发下宏愿,等他归来之际,就是清尘子老儿失宠之时。   这话连他身边的道童都不信。   可不管怎样,赶在腊八之前, 清风道长手捧圣旨一封, 带着两个道童, 由一队锦衣卫护送着赶往福建, 打算从那里出海去寻找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魏王府,左奕带着一个中年文士来到书房。   掀开厚厚的门帘,一阵热气迎面扑来,凤笙穿一身半旧的家常薄袄坐在书案后,手边放着一盏茶, 她正在翻阅一本书,书页呈枯黄色,看样子年代挺旧的。   见人来了,她抬头看过来,做了个手势。   “坐吧。”   德全奉了茶来。   这书房乃是王府重地,寻常人不得入内,所以平时德全忙完内务, 偶尔也客串下端茶倒水的小厮。今儿也是事关重大,凤笙索性把其他人都遣走了,只留了德全在身边侍候。   “左先生把该说的都跟你说了?”   这中年文士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见到的是个妇人,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他犹豫着正想说点什么,这时凤笙又说话了。   “与那些人打交道,切记不能端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乃首要。不过你放心,等到了地方自会有人接应你,你只需在清风身边策应就好。”   “这些左先生都与小人说过,小人定竭尽所能,助王妃办成大事。”中年文士拱手道。   “希望你能顺利归来,不管如何,回来后我定会向王爷与你请功。”说完她看了德全一眼,德全就把人领下去了。   等人走后,左奕道:“王妃不用担忧,这李益乃老夫思虑再三才选定的对象,他为人不拘小节,颇有急智,定能胜任。”   “我倒不是担心他不能胜任,我是怕管清和那一关不好过,”顿了顿,她又有些失笑道:“罢,尽人事听天命,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只希望能一切顺利。”   “定能顺利。”   清风道长的离京没惊起任何波澜,京城里依旧熙熙攘攘,如同以往的每一年。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到了除夕这一日。   由于这两年朝廷正逢多事之秋,各地总有灾情,尤其今年闹灾特别严重,边关外的那些金人们,大抵也知道大周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屡屡进犯边城。   这一年多来,建平帝已先后下了两道罪己诏,又勒令宫中缩减用度,以身作则,所以今年宫里并没有大肆摆宴,只除夕这日在乾清宫摆了家宴,到场的都是龙子凤孙,以及较为亲近的皇亲国戚。   家宴上,惠王大出风头就不细说。   大年初五,凤笙收到魏王一封家书。   她其实早就给魏王去了好几封信,除了告知他京中近况外,也把清风道长的事说了。   魏王都给她回了信。   腊月二十三,凤笙没忍住又给魏王去了封信,信中没提什么正事,只说了些闲话。这是自打她与魏王大婚之后,第一个没有共同度过的春节,说是相思太矫情,可它真也就是相思。   凤笙从无废话,耗费大力气送信去山西,却说些闲话,不是相思还能是什么?   山西那边也没发生什么大事,魏王性格沉稳,素有谋略,凭着他的镇压,还未发生什么脱出控制的大事。   唯独就是缺粮,这是老生常谈的事,不过就靠着他手下那批‘节衣缩食’的师爷,再凭着那些地方官被他逼着屡屡厚颜上门,找当地大户捐输,能挤出一点是一点,倒也够把这个年关度过去。   就是来年春上有些困难,但也只能慢慢想办法。   这是魏王信中所说之言,实际上凤笙知晓这是安慰话,可魏王既然说了,她就只能信着。   她在京中,就算着急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除了命附庸魏王府的一些官员,在朝堂上屡屡提及山西赈灾事宜,意图挑起议论,打算围魏救赵。   可惜作用不大。这些事左奕也一直安排人做着,因着魏王手下没有可以左右朝政的高官,通常是提起就被人刻意压下,不过凤笙没有放弃,哪怕是故布迷阵呢,总要做着。   除此之外,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凤笙并不知道,山西的情况比她想象更糟糕,不然八百里加急送出的家书,也不会初五才送到凤笙手中,全因当时魏王没能及时收到信。   腊月二十,魏王私下离开了一趟太原。   有一批运往大同的军粮被劫了。   劫粮的是当地灾民。   *   大同属九边之一,西北的金人年年进犯,大同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举朝上下,缺了哪里的粮都行,唯独边关的军粮缺不得。   哪怕这个现实很残酷,可这就是现实。   军粮自然不是从山西当地官府过,而是由户部直接拨下,还有一部分是各地的商人受到朝廷招募后运粮至边关,以此换取盐引,也就是所谓的开中法。   这开中法从前朝延续至今,虽因朝廷管控得当,不如前朝泛滥,但也是必不可缺的。   尤其是逢乱时。   越是乱的时候,越是能看到一些商人活跃的背影,火中取栗才能赚到暴利,自打两淮盐政改革后,四川、长芦等地的盐区都一一进行了改革,不光对私盐打击的很厉害,仰仗开中法存活的一些商人也被打压得难以喘气。   许多人纷纷转行,若不是这次朝廷的开出的价码太诱人,恐怕没人愿意走这趟。   像平时,三石粮食才能换到一小引盐引。一盐引约合四百斤,一小引则约合两百斤。因为这次响应朝廷招募的商人极少,几乎可以达到一比二或者一比三的比例。   也就是说,一石粮食可以换到一引盐,甚至比这还多的盐引。   且针对盐政改革,这次也放开了盐引发放的条件,不光放大了兑换时间的限制,由当年有效换为五年之内有效,且不设引岸口。   也就是说,拿到盐后,可以去往大周境内任何一个引岸区贩卖。   其实说白了就是朝廷默认这批盐的贩卖走向,哪怕是当做高价卖呢,毕竟盐政改革还没推广到整个大周,官盐店的设立也不可能涉及到每个地方。   还有那些偏远地区,这种地方才是高价盐的贩卖地域。   因此,虽明知道就是火中取栗,前来拿命博财的商人也不在少数。   这次便是一个姓孟的商人,响应朝廷招募奉命送一批粮到大同,可惜走到半路上被劫了。   换做平时,这种事朝廷肯定不会管,毕竟粮食未到边关,就算路上有所损耗也是商人的事。   可谁叫现在各地都缺粮呢?   尤其这又是军粮,耽误不得。   本来朝廷就打着开空头支票的想法,反正粮食先运去,以解边关缺粮之危。至于盐引,对朝廷来说,盐本就是无本的买卖,谁知半路出了差错,还是被灾民所劫。   既然扯上灾民,就和赈灾钦差有关,又是在太原府境内,魏王只能前往当地查探此事。   军粮是走到一个叫做阳兴寨的地方被劫的,从太原到忻州,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走石岭关,一个是走阳曲县。   这是走在路上时,赵天放手下的一个叫做王程的书办告诉魏王的。因为赶得急,所有人都是骑马疾行,也说不太清楚,只能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下。   赶到当地时,已经暮色四合。   一行人先来到阳曲县,进了城后就直往当地县衙去了。   这时县衙已经关门了。   魏王正打算命人前去敲门,那王程已经抖着腿从马背上滚下来了,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跌跌撞撞去了门前,狠狠地叩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儿,一个皂隶打扮模样的人来开了门。   “谁呀?敲什么敲,有事明天赶早……”   话音还没在空中消散,就被一巴掌呼了回去,这皂隶正打算破口大骂,就看见骑在马背上的这一队人。   尤其是为首的男子,一身黑绸面紫貂里的披风,披风上带着兜帽。他身形高大挺拔,披风里也不知穿着什么衣裳,在灯笼火光的照耀下跳跃着不显的金光。   他在正将兜帽放下,露出一张刀削斧刻般冷峻的脸。   鼻梁极直,剑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眸子,因为连夜赶路,眼眶有些下凹,那一眼看过来,让皂隶打从脚底心往上泛凉。   顿时消音了,旋即撞回门里。   “小的这便去禀报。”   这次连门都忘了关,等他进去后,一行人面面相觑,在魏王的示意下,直接入内。   刚进去站定,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身材瘦小中年男人,在几个皂隶的陪伴下跑了过来。   不同方才那个皂隶,此人极为有眼色,站定后就行了个揖礼,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来访?”   王程看了魏王一眼,上前一步道:“我乃太原府衙下的书办王程,这位是钦差大人,此次我是奉府台大人之命,陪同钦差大人前来处理军粮被劫一案。”   “钦、钦差大人?”   这县官也不知为何,竟当场腿一软跪下了,直到见众人俱是皱眉看他,他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在身边皂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一边抹着冷汗一边陪笑着,脸色难看得吓人:“实在是没想到竟是钦差大人亲自前来,下官罗哲安有失远迎,还望钦差大人不要怪罪。”   魏王神色冷淡勾了勾唇:“不用多礼,进去说话。” 第139章   罗知县亲自将一行人引了进去。   先去二堂喝茶, 又见天色已晚, 还要操持安顿及设宴之事。   这可把他忙得是团团乱转,他一个七品偏远地区的小官,哪里见过亲王这般尊贵的人物, 生怕办错了事,抑或是犯了贵人的忌讳,衙门里的皂隶和下人被他是呼来唤去。   就这,还怕怠慢了。   幸亏魏王吩咐下来,办事期间一切从简。可是能从简吗?就算让他从简, 他也不敢啊。   一直到魏王嫌他烦了, 冷着脸让他退下, 他才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次日, 一大早魏王还没起,罗知县便领着县丞主簿等县衙属官在房门外候着,殷勤的只差进去侍候魏王洗漱用早饭了,德旺被气得不轻,这谁谁谁呀, 竟然抢他的活儿。   一番琐事弄罢,魏王切入正题。   这罗知县也是个会办事,将案子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甚至他命人所抓到的劫粮带头人,以及所录的供词都呈了上来。   这边魏王正在看供词,那边有人来禀报说是商人孟新阳求见钦差大人。   这孟新阳便是被劫这批军粮的主人,因知晓这趟事关重要, 所以他是亲自押送这批军粮的,谁曾想半路竟出了这种事。   孟新阳深受打击,一再要求县衙缉拿真凶,追回被劫的军粮,以弥补自己的损失。   只是这事注定难办了,罗知县也无能为力。   原来劫这批粮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阳兴寨村及附近周遭几个村的村民。   这么多的粮食从官道经过,早就被附近几个村的灾民盯上了,刚好那天下午下了冻雨,运粮的车队就在阳兴寨村借住了下来。   山西境内闹了这么久的旱灾,虽说自打赈灾钦差到后,就极少有人再饿死了。可吃的是赈灾粮,注定也就只能活条命,吃饱那是不用想了。对一群很久没吃饱过肚子的灾民来说,看到这么多的粮食,就好像老鼠掉进了米袋子。   根本没有任何理智可言,这些灾民联合阳兴寨村的村民,在粮队吃的食和水中下了药,待押送粮食的随扈和镖师都被药倒后,这些灾民围拥而上一窝蜂的争抢。   据说,因为当时人太多,到底是谁抢了粮根本指认不出来,无奈之下,罗知县只能把合计下药带头的十几个人给抓了。   这些人如今被关押在县衙大牢里,他们对劫粮的事供认不讳,可他们所抢的粮并不多,每个人折合下来也不过只有几十斤,其他的粮都被别人给抢了。   也就是说这注定是一个无头案,因为法不责众。   本来当地村民因为闹灾,就已经死了不少人,现在根本说不清抢粮的到底是谁,又有多少人参与了,总不能把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抓来。   而且粮食已经追不回来了,就像主犯这十几个人一样,因为前来抢粮的人太多,其实每个人抢到的粮都不多。   最多的不过几十斤,少的不过几捧,家家户户都不止一口人,抢到的这些粮也只够填个饱肚子。   所以,还能往哪儿追回?   总不能把人肚子剖开,就算剖开也没用,因为早就消化干净了。   孟新阳大抵也清楚情况,偌大个男人,哭得是泣不成声。据他所言,他这趟是把家底都泼上了,这次恐怕要倾家荡产。   对此,魏王说不出安慰的话。   孟新阳被领了下去,他倒还想和魏王哭诉,可惜魏王根本不愿意听。魏王被吵得脑袋疼,让罗知县等人也下去了。   见魏王面色沉凝,王程正琢磨着怎么跟钦差大人说此事非人力能解决,阳曲县县衙只处理首恶的处置方式,已经是目前最稳妥的了。   突然,魏王叩了案几两下,很快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殿下。”   “命人备马,去阳兴寨一趟,再命人提审此案被羁押的村民。”   王程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旁边坐着的一个师爷打扮模样的人,抚了抚胡须轻笑道:“一群连肚子都吃不饱的灾民,竟能下药把一队人都给药倒了?若是老夫没记错,开中法是有限额的,每次至少五千石以上,也免得那些小商都想分一杯盅。一石粮食按一百二十市斤计算,五千石就是六十万斤。   “他们所说之言是附近村民,想必这附近应该不超过十个村子,按一个村三百人计算,三千人来抢粮,一人也能分到两百斤。可他们又说每人不过只分几十斤,有的人甚至只能抢到几捧,这到底是这罗知县太昏庸被商人蒙蔽,还是两人合伙遍了一本天书?”   王程徒然一个激灵。   是啊,这个故事看起来严实合缝,有理有据,有因有果,可实际上还是有漏洞的。   药倒人的药,从何而来?   灾民们肚子都吃不饱了,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迷药?   当然可以说是买来的,但这本就是临时起意的行为,数量多到可以药倒这么多人的药,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弄来的。   还有,明显审这个案子的人不熟悉开中法,又或者不会算数,此人按三千人计,每人都可分到二百斤粮食,实际上王程知道附近的村民绝对没有三千之数。   因为山西境内的土地多贫瘠,所以每个村庄的村民都不会太多,因为附近没有养活这么多人的地。   容不得多想,魏王带着人出发了。   这边刚有动静,罗知县那边就收到消息,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队人疾驰而去。   他扭头就去找孟新阳,脸顿时变了,“若是出了事,千万别连累我!”说着,他还从袖子里抓出一把东西,扔给孟新阳。   纸张飘落在地,赫然是一些银票。   这些银票罗知县一直放在身上,打从昨晚钦差到后,他就意识到不对,心里一直嘀咕着,辗转反侧一整夜。   事实上他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们的计划其实并不是那么完善,也有漏洞,但这些漏洞不是不能补上。   可钦差的亲自前来,让这些漏洞变得一时之间难以补上。   于是就变成致命的要害。   谁能想到钦差日理万机,竟会为这一点事赶到阳曲县来。他们哪里知道魏王一直没放松对各地监管,就怕有人趁机挑唆灾民闹出民乱,一听说军粮被劫,劫的还是灾民,魏王就嗅到一丝阴谋的气息。   这也是他为何会亲自前来查探的原因。   孟新阳早就是冷汗直流,面白如纸,脸颊的肌肉克制不住地颤抖,显露出五分狰狞和三分仓皇,还剩下两分则是图穷匕见的凶恶。   “现在你想推脱关系,早干什么去了?这些银票被你收下后,你就没了反悔的余地。一旦钦差查明,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没你的帮忙,我能干出这些事?!”   罗知县当即停下步子,转头看过来,除了一脸的仓皇失措,也还含着几分凶恶。   “那你想做甚?想、做什么……”话说到最后,还是漏了气。是啊,跑不了孟新阳,难道能跑得掉他罗哲安。   孟新阳几步上来,一把拽住罗知县的衣领子。   “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你去命人处理掉那些关在大牢里的村民,再带人跟钦差同去阳兴寨,寻个机会……”他做出一个横切的手势,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我看钦差这趟来,不过只带了二十几人,你招了衙门差役,再把当地团练的乡勇召集来,以镇压民乱之名杀掉那些人。等事后再以金人潜入意图挑起动乱为由,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死一个钦差不算什么。”   “可他不光是钦差,还是……”皇子啊。   剩下的话,被孟新阳一把捂了回去。   他狠狠地用力道:“办法我已经给你想了,愿不愿意做这是你的事。你若同意,我便托人帮你召集乡勇,事后替你圆补,事后再给你一笔银子。你若是不愿,反正死了我,也少不了你。”   罗知县瘫软在地,瑟瑟发着抖。   正是隆冬天气,地上十分寒凉,不一会儿他就冻得浑身冰凉,如至冰窖。可他既能做一方父母官,又敢因为银子随着孟新阳办下这等要抄家的大事,就说明骨子里就有几分欲壑难填。   一听说不会罢官,还能又得一笔银子,他倒也慢慢镇定下来,显然是有了决断。   可同时他也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看着双目灼灼地盯视着自己的孟新阳,罗知县知道自己这是掉进别人的陷阱里了。恐怕军粮被劫是假,拉着他意图遮掩也是假,有人想要钦差的命才是真。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被逼上梁山,恐怕就算他不答应,也会有人逼着他答应,甚至是直接要了他命,日后还要对他进行栽赃。   罗知县不敢泄露分毫,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就这么办了!”   *   等罗知县命心腹带人去大牢处理那些村民,才发现事情有些脱出掌控。   钦差竟留了人提审那些村民。   他的心腹办事不利,被那些钦差的亲兵察觉出不对,竟索性将整个大牢控制了起来,大门也从里面关上了。   这县衙大牢本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为了防止犯人逃脱,建得是易守难攻。拢共就只有一扇大门,一旦从里面关上,想要攻开极为困难。   万般无奈之下,罗知县只能命人守在外面,先去追赶已经出城的钦差。   另一头,魏王等人看似走得急,等出了城后就放慢了速度。   王程不过是个读书人,考中秀才后托人进了太原府衙做一名小吏。他寻常出入都是坐车,倒也会骑马,但哪骑马赶过这么远的路,还是一路疾行。昨天到阳曲县后,感觉两条腿都废了,大腿内侧也被磨烂了。   不过到底是年轻人,昨晚上了药后,经过一夜的休息,今日感觉好多了。   见钦差又要出行,他勉勉强强也能跟随,此番上了路,他还担忧自己不够利索,拖慢了钦差的行程,心里又想那阳曲县知县和商人孟新阳编天书之事,心里是万般心绪上心头,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事情很不简单。   恍过神来,又见钦差一行人犹如出城踏青,颇有一番悠闲之态,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霍侍卫,这…怎么走得这么慢?”   这一路上,王程也跟魏王手下的侍卫们算是熟了,尤其是侍卫头子霍五,也能说上几句话。   霍五瞥了他一眼,嘴里懒洋洋地衔着一根草:“昨天赶了那么久的路,大家都还没歇过来,走慢点好,急什么。”   王程一阵陪笑,也连连道走慢点好。   正说着,身后疾行来一个队伍,竟是那罗知县带着一众衙役赶来了。   罗知县坐在骡车上,面露痛苦之色,待车停下后,也顾不得自己快被颠断的老腰,连滚带爬从车上翻了下来。   “钦差大人即是查案,诸位又人生地不熟,还是下官陪同前往的好。”   魏王勒紧缰绳,没有说话。   那有着一把长须的师爷建议道:“大人,这罗大人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如就让他跟着一同前去,也免得我们走错了路。”   “是极,是极,这阳曲县内山路极多,没人带路恐怕会走错,还是由下官为大人引路。”   就这样,一行人再度上路。   罗哲安是文官,不会骑马,就还是坐他的骡车。只他一人坐车到底是有些尴尬,霍五索性让王程进去陪坐。   车中两人,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暗自提防忐忑不安,倒也相处融洽。   阳兴寨村离县城大约有大半日的路程,若是骑马一个半时辰也就到了,可因为罗哲安是坐了车,不免就耽误了行程。   就让他们这么走着,竟走到傍晚才到。 第140章   寒风如刀, 天阴沉沉的, 仿佛顷刻就要塌下来。   立在村头,就见这座村子并不大,大多都是茅草顶的土坯房子, 影影绰绰有一二十户的样子。明明已是傍晚,也不见炊烟,安静得吓人。   罗知县从马车上爬下来,来到魏王的马前,语气有些同情道:“这村里拢共没几户人家, 因为这场事, 男丁都被抓了, 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这是在解释为何村子如此安静?   魏王也没多说什么, 扬了扬手,一行人往村里行去。   大抵是村里刚经过一场动乱,村道上几乎没有人行走,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但若认真观察, 还是能发现窗后有人偷窥,大抵是想看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择了村里唯一的一座砖瓦房停下,这是里正家的房子。眼见天色已晚,又似乎要下雪,还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   罗知县遣了衙役进去叫人,一阵呼喊后,从屋里走出来个中年农妇。   问过之后才知道, 原来里正也被抓走了,家中老人因儿子被抓受惊卧病在床,下面的孩子又都年幼,只能妇道人家出来支应。   这农妇倒是叫出来个男童,年纪也不大,才八九岁的模样。   男童似有不愿,看罗知县和那些衙役们的眼里含着倔强,那中年农妇将他一把扯过来,推到灶房里去了。自己偏着脸说去造饭,跟着也进了灶房。   罗知县一脸干笑,眼中厉芒闪烁:“乡下妇人不懂事,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望大人体谅。”   说着,他踢了身边的衙役一脚,让他去帮忙安顿,千万别怠慢了钦差。   堂屋一共三间,本来有一间住着老人,几个衙役手搭手要把老人挪出来。那老人瘦得皮包骨头,被人强拖下炕。   所有人都皱眉看着。   王程欲言又止,魏王冷斥:“你们这是做什么?!”   罗知县跑过来,也连连呼喝说干什么。   几个衙役有些委屈,看看魏王,又去看罗知县。   罗知县僵着笑脸,满脸不耐道:“让你们办事就是这么办事的?还不快把人挪回去!”   霍五走过来道:“行了,快把老人挪进去,不过是暂时落脚一晚,给殿下收拾出一间可以休息的地方就行,其他人随便将就一下。”   说着,他又命手下去安顿马,这茬算是过了。   自打进了这房子,王程就觉得处处都是诡异,又觉得兴师动众村民可怜,又想天气弄人只能如此,又怕钦差之尊嫌弃这房子埋汰,简直纠结得不行。   可不是埋汰吗?   可乡下地方就是这样,堂屋里有炕,烧炕得有灶,到处都是烟熏火燎后的黑黄。屋里只有一盏油灯,灯油还有浅浅的一层。点燃后,灯芯晕黄中带着青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屋里闹鬼。   幸亏魏王的随从中大多都是见过血的侍卫和兵卒,男人们阳气大,倒也不怕这魑魅魍魉之说。   罗知县忙又使着衙役出去,说是找村民借油灯借米面。   这么多人,晚上总得有口吃的。   魏王没有嫌弃屋中脏乱,进了屋中在炕上坐下,其他人都站在屋里或门口,看着越发显得逼仄的让人喘不过气。   王程退了出去,想了想进了灶房。   他进去时,那农妇正在打儿子,说是打又不像,谁打人会一边打一边哭,巴掌也没有力气。   “这位大……大娘,孩子还小,就算犯了错,也犯不上打啊。”   王程本想劝劝,谁知那农妇一见他进来了,忙把儿子抱在怀里,母子俩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好吧,他又不是坏人。   待不下去了,王程只能又去了外面院子里。   侍卫们正在忙着喂马以及找地方安置马匹,院子里人进进出出十分忙乱。倒是霍五挺悠闲的,还是含着那根草,抄着手站在屋檐下看着。   “我看这村里的人都怪怪的,钦差大人想审案恐怕不容易。”王程凑到近前搭话。   霍五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确实不容易,所以晚上警惕点。”   王程挠了挠后脑勺,审案和晚上警惕点有什么干系?   过了会儿,出去寻物的衙役回来了,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粮食,竟抱了一袋子面,还拎着一只鸡,两个腌菜坛子,说是只找到这些东西。   罗知县被气得不轻,还得强装出笑问有没有给村民银子,他们衙门里的人可不能拿百姓的东西。又连连摆手让他们去操持着做了,让大家好填肚子。   王程看罗知县那样,感觉如噎在喉,可他就是一个小书办,这里又不以他为首,也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打定主意回去定禀明府台大人。   这罗知县一看就不是个好官!   饭很快就做好了,高粱面的馒头,黄中泛着黑。   那鸡也被烧熟了,是专门给魏王做的,其他人就是馒头配咸菜疙瘩。一群人随便吃了些填肚子,就找地方安置了。   王程被安排跟几个侍卫同住一个屋。   都是大男人,都不太爱干净,赶了一天的路,脚肯定会出汗,所以靴子一脱,满屋子都是脚臭味儿。   关键他还不能说,只能强忍着。   炕太硬,也睡不着,尤其几个侍卫都打呼噜,那呼噜声还能拐弯,又让他长了见识。   想起霍五跟他说的话,王程翻过来覆过去更睡不着了,膀胱涨得难受,他忍了又忍,还是决定去茅房一趟。   门一开,寒风就卷了进来,里面带着沁人的凉意,还有细碎的雨点砸过来。   没有下雪,而是下雨了。   王程不知道茅房在哪儿,打算去外面随便找个地方解决,还没走几步,黑暗中就有人问他干什么。   他忙说明身份,又说自己想上茅厕。   黑暗中的人不再出声,他借着昏暗的月色抖抖索索出了土墙外面,刚解开腰带,想了想又往旁边走了一点。   一阵水声响起,解决完顿时舒服多了。   王程系上腰带,正打算进院子,突然见不远处有火光闪烁,隐隐约约还似乎有很多脚步声。   他忍不住一个激灵,忙奔回院子里就想叫人。可话还没出口,就被人突然从身后制住,堵住了嘴。   那制住他的人闷笑一声,拍了拍他肩膀。   王程回头看去,竟然是霍五。   院子里,还是寂静无声。   这时,正房的屋门突然大开,魏王穿着黑色披风站在那里。   王程的眼睛瞪得很大,霍五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出声,才上前低声禀报道:“殿下,咱们的人早就到了,等下就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接下来一切都是混乱的,反正王程是很混乱。   直到罗知县被五花大绑掼在堂屋的地上,王程见外面火光大作,似乎沉睡的村子一下子就醒了。有喊打喊杀声,有马儿嘶叫声,还有兵器撞击的声响及那刺耳的惨呼。   晕黄的灯光下,魏王坐在炕上,一手支着腿,面沉如水,却稳如泰山。   见此,王程也慢慢就不慌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些动静终于没了,只有来来去去冗杂的脚步声,衬着摇晃的火光,显得人影幢幢。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盔甲手提大刀的壮汉卷了进来,那刀上还滴着血,在晕黄的灯光下看着不显,只感觉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   “大人,属下幸不辱命。”   原来魏王在洞悉事情另有蹊跷后,也不是没防备的。   他虽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但知道要防着狗急跳墙,他有意试探,果然有人追过来了。   之后罗知县刻意带他们绕了远路,这更是让魏王意识到阳兴寨村那里可能有什么东西等着他。   也许是案子另有蹊跷,所以罗知县借口拖着他们,实际上是命人去找补,也或许是其他。不管怎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魏王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而他这次他看似只带了二十个侍卫出行,实则还有一个队伍缀在后面护他的周全,就是因为他知道在这山西,想要他命的人有很多。   这队人马是山西都指挥使何隆成的人,由他手下的一个千户领队。   这次魏王出行山西赈灾,临行之前建平帝私下给他一道调动地方卫所驻军的圣旨。何隆成是建平帝的人,这也是为何魏王自打到山西后,何隆成便一直深居简出,不太愿意搀和周会那些人的事的原因所在。   罗知县的故意拖延,正中魏王下怀,走到半路时他便命一个侍卫私下了脱离队伍,去寻了后援。   果然到了阳兴寨村,事事都透着蹊跷,只是罗知县故意装模作样,魏王也就看着他演戏,直到有人夜袭,正好里应外合把这群人包饺子了。   罗知县脸色煞白。   他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这么久了没一个人理会他,正是寒冬腊月,天冷得吓人,他早就被冻得浑身僵硬。   此时那壮汉进来,滴着血的大刀正好就在他面前,他被骇得目眦欲裂,一缩一缩地想往后退,却一动不能动。   这般情况下,自然是问什么说什么。   魏王派人连夜去捉拿孟新阳,整件事终于真相大白。   原来所谓的劫粮案,其实就是个陷阱,孟新阳响应朝廷招募运粮至边关,转头却寻了罗知县串通造了个假案。   他的借口是粮食其实他早已备好,谁知他出门办事之际,他那贪财的弟弟却眼馋市面上粮价高涨,把屯的粮都卖了出去。他拿到运军粮的文书,转头回家屯的粮却被卖光了,可朝廷的差事要办,不然这就是欺君之罪。   罗知县本就贪财,受了孟新阳的好处,便与他串通造假案。   为了让假案看起来没有破绽,还以抢粮的名义抓了阳兴寨村很多人。这也是为何里正家的家眷如此异常的原因,可那妇孺与那男童心知肚明狗官害人,却不敢诉冤,只当这些大人都是一丘之貉。   而劫粮案中的漏洞,其实是孟新阳故意留下的,就是为了引钦差前去查案。钦差前脚走,他转头就去威逼罗知县就范,就算罗知县不就范,他另还有后手,就不细说。   罗知县之所以会在路上故意拖延时间,是为了等孟新阳安排人在村里埋伏好。此地地处偏僻,等到晚上干什么都方便,到时候一把火下去,什么痕迹也都没了。   其实若不是孟新阳计划得这么周全,不要等到半夜三更夜深人静才下手,以魏王身边这点人手,援军又赶来不急,也不是不能成功。   可光天化日之下,行那暗杀钦差之事,实在太惊世骇俗,村里还有那么多村民,事后灭口也不方便,所以孟新阳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趁夜里下手好。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也是所谓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孟新阳的背后定然还有其他人,他一个商人怎可能因为延误军粮之事便对钦差下手,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可能用上这样的人,还布下如此天罗地网,非寻常人所为。不过孟新阳也是个硬骨头,无论怎么严刑拷打都不招,倒是魏王借着那些暗杀他的人顺藤摸瓜,查到了忻州卫和巡检司。   孟新阳手头无人,光是靠些游勇散将就想杀掉钦差,无疑是痴人说梦。忻州靠近大同,大同乃九边之一,受军政管制,孟新阳只能借用地方卫所或者边关驻军的人。   魏王回到太原后,连施雷霆手段,何隆成也亲自出马筛查地方卫所,可就在查到边关驻军后,线索就断了,倒是对方弃车保帅把周会扔了出来,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周会是孟新阳招出来的。   按照他所言,周会是因为和魏王有私怨,才会挟怨报复。   他嫉恨魏王一到当地就夺了他的权,又三番二次给他难堪,周会大抵也心知肚明魏王回朝后不会放过他,索性先下手为强,利用孟新阳布局下手暗杀魏王。   至于孟新阳为何会和周会有所牵扯?   原来这孟新阳本就是山西人士,当年前朝的太祖皇帝鼓励开中法,山西人就靠着这开中法不知赚了多少银子,才会有后来的晋商富裕甲天下之说。   押送军粮至边关,一来山高水远车马劳顿,二来路上损耗太大,也因此有很多商人索性就近置地,雇佃户前来耕种,收粮后换取盐引。   这孟家便是其中之一。   周会是山西督粮道总粮官,本身就是和粮食打交道,孟家也是靠粮食发家,是山西最大的粮商之一。两人互通有无,暗中勾结压低市价,低价收高价卖,以陈粮充新粮倒卖官粮,合伙不知道赚了多少银子。   还另有腌臜事,就不细说,总而言之两人是一丘之貉。   照这么说来,周会因私人恩怨下手暗害钦差,也不是不能说过去。   可都知道这是敷衍之说,实则背后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就是有人想要魏王的命。   至于是哪些人?左不过就是那几个。   但案子已经查不下去了,只能就此结案。   如今边关正在打仗,生了内乱只会延误军机,谁也担当不起。再来山西现在还是抗灾之际,本身就以维稳为主,也不能生出太多乱子,不然就本末倒置了。   所以魏王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不过倒还有两个意外之喜,算是附带福利。   一是孟新阳犯下如此重罪,孟家自然是要抄家的。这次抄家是魏王命手下心腹亲自前去监督,从孟家的粮仓里抄出一批数量不少的粮食。   至于另外一喜——因钦差雷霆手段,连孟家都被抄了,甭管内情如何,当地有不少商人都不免杯弓蛇影。   本来就有许多商人喜欢发国难财,所以有人手里捂着不少粮,打算的是借机赚个高价,谁知钦差到山西后,先是广发赈济粮,又出高压手段勒令各地粮行粮店,不经官府允许,不准私下卖粮。   这些粮食顿时变成了烫手山芋,又不敢往外放。   如今生了孟家的事,就更不敢往外放了,生怕获罪。于是等再有地方官前来劝捐,想着朝廷开出的优渥条件,又想粮食放陈了就不值钱了,倒也有人勉勉强强拿出一些。   有了这两批粮食,算是暂时解了山西缺粮之危。   这件案子让魏王忙到二月才算结束。而另一头,清风道长腊月出京,整整在路上走了近两个月,直到龙抬头这日才到了福州。 第141章   福州乃福建省首府。   福州有福州港, 是大周四大港口之一, 又是大周与东南亚各国朝贡通商的窗口,福州市舶司便设在此处,前朝三宝太监下西洋也是从福州港出发的, 所以此地的繁荣可以想象。   清风道长从没有来过沿海,他原以为福州城不过如此,比不了历史悠久的京城,纸醉金迷的南京,自然也比不了烟雨朦胧的苏州与骄奢淫逸的扬州, 却万万没想到此地繁荣竟不下扬州。   福建多山, 地狭人稠, 福州城格外与别的城池不同, 竟是城中有山,山上有塔的建造。整个福州城呈凸字形,据说早在唐朝时期,福州城便是三山两塔的格局,到了今朝依旧如此。   可容纳数量马车并行的大街平整而宽阔, 沿街两侧商铺客栈酒楼茶肆鳞次栉比,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摩肩擦踵,时不时就有装饰豪华的马车,或是衣衫华丽的公子哥结伴而行,丝毫不亚于京城的繁荣景色。   清风道长一行人找了家客栈落脚,打算略微休整一下再去总督府衙门。他们一路舟车劳顿,所有人都挺狼狈的, 既然打算去总督府办事,自然要整理一下仪容。   这其实是借口,实则负责接应清风道长的人,已经在此处等着了。   正是陈浩。   清风道长在客栈里停留了两个时辰,等再出来时又恢复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一行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赶往总督府。   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就凭着这股气势,总督府那素来眼高于顶的门房竟丝毫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份,就赶忙往里头通报去了。   管清和收到通报后,还有些不敢置信:“天使?”所谓天使,是指朝廷派出的钦差或是使节,乃是尊称。   “门房说为首的是个道士,手里还捧着一道圣旨,随行的护卫似乎是锦衣卫的人。”   这下管清和彻底坐不住了,忙迎了出去。   双方见面后一顿寒暄,清风道长也没隐瞒自己的来意。   以管清和的眼光,自然认得出这圣旨没有造假,可——派船送这道士出海寻蓬莱仙岛?   管清和看着圣旨上那龙飞凤舞的大字,有一种被噎到的感觉。   他虽远在沿海,但关于京中的消息也自有渠道,自然知晓宫里有道人深受皇帝宠信的事。   本以为不过是以讹传讹,毕竟建平帝算得上是个明君,可现在又是怎么说?   管清和素来有决断,可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只能先命人带清风道长一行人前去安置,又命人安排接风洗尘,实际上是故意拖延时间。   清风道长一行人被领去客院,沿路见总督府里风景优美,各种奇花异草遍植,又有重楼叠阁,假山奇石,曲径通幽,让人赫然以为是身处在苏州的园林。   转念再想,建造这么一座园子想必耗费甚大,闽浙总督肥得流油之说,看来不是虚言。   不过清风道长才不管这些,近一个多月他都是在路上,虽然不用他走,但舟车劳顿也是累得不起。索性先享受享受,又是高床软枕,又是摆酒设宴,若不是清风道长是个方外之人,恐怕连美人也少不了,俨然让人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而另一头,管清和命人在京中打探消息。   清风道长出京的事,也不是没人知道,只因清风道长早已失宠,没多少人关注这事罢了。   想来这不过是道士之间内斗,清风不敌清尘子,于是闹出个寻蓬莱仙岛的幺蛾子,其实是出京给自己找体面了。   自此,管清和心中疑虑顿消,可这出海之事又该怎么安排?   说来出海两个字简单,清风道长既请了圣旨,也算是天使。天使出行,安全至关重要,而海上不同陆地,且不说海上天气变幻莫测,指不定哪会儿碰上大风浪,尤其海上还有海寇。   所以为了保证出行的安全,不光要船高炮坚,还得挑那骁勇善战尤其是擅海战之人护佑在侧。   这事让管清和十分头疼,也觉得荒谬至极,不过他也没把这事当成回事,靖海侯受他节制,出海这事靖海侯府最是擅长,让他们去办就好。   这一耽误又是近半个月的时间,管清和做戏做全套,客客气气把清风道长送出海了。   其实也是送瘟神,这清风道长看起来长得仙风道骨,实际上却是个老神棍,还是个无赖。   在总督府住的这些日子,他动辄去找管清和讲道。   清风道长身为天使,管清和顾全大局不可能不见他,可架不住天天这么来。而且清风道长时不时总会提及香火之事,还会拿些所谓的开了光的道符送给他。   送符也就罢,关键他送完后,总会说这符有多么多么难得,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制成,又施了多少发力为道符开光,以往像这样一道符,俗世中人请回去要布施多少香火。   其实说白了就是要银子,管清和心想他难缠,能拿银子打发也好。   如此一来可不得了了,清风道长对他更是和蔼,隔两天就拿出几道神符,半个月下来管清和书房的抽屉里塞了一抽屉的黄符,简直让他看见就恶心,提起清风道长就吃不下饭。   这还不是送瘟神?   等把清风道长送走后,靖海侯调侃了一句,也不知这道士能不能寻到蓬莱仙山,莫出海就碰到海寇,被吓得屁滚尿流回来了吧。   管清和默然。   *   靖海侯没说错,清风道长回来的很快。   却不是吓的。   他也不是寻到了蓬莱仙山,而是寻到了粮山。   据清风道长所言,他受三清点化冥冥之中感到一丝羁绊,他认为这丝羁绊就是蓬莱仙岛在召唤他。   因为这事,他没少被船上的水师将士暗中鄙夷,不过出行之前上面就交代了,是陪天使出来玩的,他愿意怎么玩就怎么玩,只要别把命玩丢了就行,早去早回。   道长都说要找羁绊了,那就去找羁绊吧。   为了寻找这丝羁绊,他们整整在海上行使了一个多月,也不是没有目的地,那目的地俨然越来越靠近琉球。   难道天使口中的蓬莱仙岛在琉球?   蓬莱仙岛并不在琉球,可琉球却有很多粮食。   在无意间看到琉球某黑市入港口的码头上,堆积了像山一样高的粮食,清风道长就疯了。   他朝那些粮食奔跑而去,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仙风道骨的道人须发灰白,道袍随着海风翻卷飞扬,俨然就是仙人临世。   码头上,正在搬运粮食的力夫们当即跪了下来,高呼神灵保佑。   这成山的粮食,是几个大周商人的。   据悉,他们是打算把粮食运回大周贩卖,却无奈碰上了备寇禁海令,只能又倒转回琉球。   清风道长老泪横流,连连说自己受三清点化,原就是为了拯救黎民于苦难之中。又说大周如今各地都在闹灾,粮食严重匮乏,有了这些粮食可以救活多少灾民。   之后他拿出圣旨,大包大揽说朝廷肯定不会白要这些粮食,定不会亏待尔等。那些商人也是个棒槌,好像没见过圣旨似的,竟当地就伏地叩拜高呼万岁。   然后就成清风道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能做海商的没几个善茬,你们的锱铢必较呢,你们的老奸巨猾呢,怎么条件都没谈好,就跟着人走了?   负责保护清风道长的那些水师将士,不过都是些下面的人,自然不懂的上面人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既然天使说要带船队走,那就带着船队走吧。   总算不用找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了,可以回家了。   因为有闽浙总督发下的通行令,以及那海船一看就知是靖海侯麾下的,清风道长回程的路格外顺利,安稳无恙地回到陆地。   不过他还算聪明,没有把运粮的船队直接带回来,而留在外海,借口要回去报信才能定夺后续事宜。   他下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京城送信。   管清和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可等他到时,福建道监察御史竟然也在场。不光如此,还有福州府知府,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按察使司的按察使纷沓而至,还有不少望风而来的百姓。   等事后通过了解,管清和才知道是有人送信给这些大人,说是天使奉旨召各位大人前去码头观看祥瑞。   然后他们就去了,然后这事想捂也捂不住了。   等消息送到京城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朝堂上议论纷纷,有人全然不信,觉得荒谬至极,有人觉得定不是空穴来风,不过随着福建道监察御史的奏章也送到京中,不信也得信了。   于是朝堂又展开一番议论,有人提到应该广开海路,多给海商便利,鼓励海上贸易,又有人弹劾福建市舶司不作为,既然明知道海外有粮,为何朝堂缺粮时置若罔闻。   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   没人知道这场轩然大波,其实不过是个小女子,另辟蹊径走出的一条路。   明知沿海有备寇禁海令,以备寇作为借口,谁也不敢擅专分毫,因为一个不慎,可能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既然这条路不通,那就换条路走。   清风道长就是个招摇撞骗的道士,但架不住有个天使的身份,这种人没人会提防他。只要他能出海‘发现’粮食,把消息传回来,事情就算成功了。   管清和签发备寇禁海令,为的是掌控全局,用的是阳谋。凤笙说动清风道长出海寻蓬莱仙岛,又从建平帝那里请来圣旨,虽然荒谬,但用的也是阳谋。   阳谋对阳谋,出其不意才能胜,打得就是出其不意。   一时之间,清风道长俨然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连清尘子都不敢掠其锋芒。   要知道,他们这些道士会的都是些奇技淫巧,历来不容于朝堂,可这一次清风道长却立下如此大功,俨然成了三清在世。   同时,朝堂上许多官员也是喜笑颜开。   这一年多来朝廷正逢多事之秋,到处都缺粮,到处都喊着要粮,尤其是户部的官员,这一年多来压力尤其大,每个人的头发都是一把一把的掉。   这次粮食问题终于解决了,终于不用担心再掉头发了。   为了以后也不掉头发,户部众官甚至建议朝廷出海买粮,最好打通这条路子,以便日后备用。   其实这几年下来,也许六部其他几部意识不到,但户部的人却知道现在的朝廷究竟有多缺粮。   这次的危机过了,下次呢?   所以还是未雨绸缪吧。因此又延伸出既然可以出海买粮,为何不能出海买地,寻那适合种粮的地方,多买些地让那些获罪流放的犯人去种。一来解决犯人无处流放,二来解决粮食危机,一举两得。   以至于最后竟发展成我大周国力雄厚,海上力量已成规模,海外蛮荒之地如此多,那些小国不堪一击,为何不能去占一些呢?   当然这是后话。   而以陈浩为首的几个商人,这次也是立了大功。   他们以出海买粮本就是为了解国之大难为由,将所有粮食全部捐给了朝廷。   这就是场面话,实则谁不知道他们其实是走私商人,不过这么多紧缺的粮食砸下来,这当头也没人不识趣提这些。   谁提谁就是和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为敌,和百姓都为敌了,自然也是和朝廷为敌。   朝廷自然不会白要他们的,事后定有弥补。这个弥补也许在金钱上不能补足,但受惠也是金钱所不能衡量的。毕竟户部提及的打通这条路子以备后用,也需要人去办,这些人熟门熟路,正是大用。   所以也算是双赢的局面。   等户部往山西拨出赈灾粮食后,凤笙终于松了口气,丽皇贵妃也松了口气,笼罩在京城上空许久的阴霾终于消散,俨然见到了晴天。   而此时已是入夏了。 第142章   与之相比, 中宫一系却受了重挫。   事到如今, 再没弄清楚魏王是在玩什么花招,惠王和陈皇后该去跳什刹海了。   惠王气得是咬牙切齿,将书房里砸了稀巴烂。近几年陈皇后身子一直不太好, 凤笙听丽皇贵妃说,这几天坤宁宫私下里招了两次太医。   可即使知道是魏王搞的鬼又能如何,魏王当初身负重任去了山西,粮食和银子都没有给拨,可魏王却凭着运筹帷幄, 硬是将那一盘死棋给盘活了, 山西境内死亡人数极少, 也没有闹出什么民乱。   对比河南、河北及山东等地, 同样是受灾,且灾情还没有山西严重,今儿闹出灾民冲击衙门,明儿闹出瘟疫,山西的境况已经是极好了。   尤其, 自打天渐渐热起来,去年受到旱灾侵袭的各地又闹起蝗灾,好不容易种下的秧苗,又被肆掠一空,各地连连向京中告急。   而山西因为魏王去年就开始布置了,又是命人捉虫换粮,又是让灾民以工换粮深耕土地, 广挖蓄水池,所以明明都是受灾区,山西却没有闹蝗。还有那蓄水池,今年的雨量并不多,俨然又是一场小旱,山西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山西道监察御史的折子递上来,一时间山西魏王连出好几场大风头。   朝廷提了好久的抗旱抗蝗事宜,如今有了对比的例子,这就像是晴天霹雳的一巴掌,狠狠地呼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们的脸上。   尸位素餐是建平帝说的,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第一次在大朝会上发了火。   同时,周会这个暂时被卸职的山西布政使司参政及督粮道总粮官,也被押送至了京城。   魏王没有杀他,而是一直关着他,直到这时候才送入京城。   行刺钦差,虽许多人都知道这背后还另有缘由,也是一件大案子了。   建平帝将案子交给了大理寺审理,谁知周会却在进大理寺大牢的次日将自己吊死在大牢中。   此事一生,若还不知道背后另有人主使,京城的人该是瞎了。尤其好多人本就做贼心虚,虽这事牵扯不到他们头上,但谁知道魏王背后还捏着什么其他把柄,此举无疑是当头一棒,让本来打算搅合浑水的人们都暂时安静了。   承恩公府,承恩公脸色阴沉,倒是坐在他对面与他对弈的老者一派风淡云轻之态。   “周会一死,此事就算是无头公案,只能不了了之,可这么好的机会浪费掉了,山西那边也自断了好几条臂膀,才将祸水东引到边关,魏王这才没继续查下去,也不知他会不会事后咬着不放。”   承恩公是忧心忡忡,本来下棋就是陶冶情操之事,可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下棋上。   “不过他是怎么想到从外面破局?当初你给管清和去信,让他帮忙策应,我还说未免太小题大做,谁知还真让他抓住了漏洞反败为胜,魏王府在江南一带多有布置,但闽浙却没什么根基,他怎会动了海上的心思!?”   越说越气,承恩公差点没把手里的棋子攥破了。   老者瞥了他一眼:“你别忘了苏州有个范晋川,范晋川与魏王有私交,虽这几年两人从无来往,但范晋川既然敢拼着成了众矢之的,也把粮食借给魏王,就说明两人交情不浅。”   “可范晋川一个当官的,怎会懂得生意上的门道,难道他私下也做了海上的生意?”   须发灰白的老者略微一沉吟,摇了摇头:“范晋川为人方正清廉,他不可能沾那烫手山芋,圣上也恰恰是看中这点,才会将他放在江苏。”   承恩公脸色更难看了,自打那事出了后,他脸色就没好看过。他将棋子扔在棋盒中,站了起来,来回不停地踱步着。   “还有那清风老儿,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现在竟被人捧成了三清转世。清尘子将他挤兑的只差自请求去,魏王府也不知怎么跟他联系上的,竟把他当做了出头的枪。”   “就算魏王不在京城,你忘了魏王妃?”   眼见这棋也下不成了,老者丢下棋子,来到窗户边,看了看窗外那几株绿油油的芭蕉,方回首看向承恩公。   “当年她既能借力打力拉了太子下马,婚后虽沉寂后宅,但魏王所开设的晋江书院,以及这几年魏王府的种种棋路,背后都有着此女的影子。此女可不是普通人,你不要将她等同寻常妇孺视之,这趟利用清风道长破局,估计就是她的手笔。”   一提及当年惠王被拉下太子位这事,承恩公就觉得似有刀在他心口上挖肉。   一个无名小卒,竟妄动天庭,似乎打从那时候开始,所有的一切都不顺了。而惠王失掉太子位,就是一切悲剧的开头,他们至今沉浸在这个噩梦里挣脱不出,甚至为了让惠王重归太子位殚精竭虑,这一切的都是因为那个叫做方凤笙的女人。   他又怎会瞧低此女,他也不敢。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世间男子多瞧不起。可前有丽皇贵妃,后有魏王妃,这婆媳二人联手,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都不容小觑啊。”竟是说得让这从头至尾都风淡云轻的老者,忍不住也有几分叹息。   “恒之,那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陈恒之,姓陈,名清华,字恒之。   乃陈家长房嫡长子,也是陈首辅的嫡长孙,其父名讳双字平文,是前任承恩公陈平武的兄长,这陈清华自然就是现在这个承恩公的堂兄了。   他系出名门,才华横溢,在当年的京城也算薄有才名。只可惜当时陈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时陈家的计划是,待陈首辅致仕后,便由陈清华之父陈平文顶上。陈家乃传承多年的官宦世家,陈首辅门生故交遍布朝堂,老首辅年纪大了给儿子让路,陈家再出一个阁臣不难。   只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谁曾想先帝会突然暴毙。   先帝驾崩后,太子登基,太子妃就成了皇后。   当时,陈家即是权臣,又是外戚,建平帝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是步步紧逼。这位当年的太子爷能安坐太子位二十多载,前有深受先帝宠爱的两位兄长,后有虎视眈眈盯着皇位的弟弟们,可他依旧能在虎狼环饲的处境下安安稳稳登上皇位,足以见其手段。   无奈之下,陈首辅壮士断腕,给承恩公一脉和陈家分了家,并断了来往,又在几年后让陈平文带着全家老小退隐江西老家,才算保存了这一脉人。   陈清华就是这么被耽误了,他早有举人的身份,却一直未下场考进士。等到退隐江西时更要低调,便一直蹉跎到三十之年才下场考了进士,为了不引人瞩目,不过是位列二甲之末,将将挂了个车尾。   之后便是馆选,他竟又凭着运气选了庶吉士,可入了翰林院后,他一直默默无闻,丝毫不引人瞩目。   三年翰林,因他的刻意低调,自然也没能留京,而是被外放了出去。   这外放之路,他走了整整二十五年。   他做过七品知县,五品知州,四品知府,一直来来去去在外放的路上辗转着,足迹遍布了大江南北。   不是不想回到京城,而是不能。   只要中宫一系依旧得势,就不适宜再多个在文官中颇有势力的外家。   直到太子被废,中宫一系被严重打压,承恩公府也支撑不起门户时,陈清华就计划着回京了。   筹谋几年,也不过去年才归。   “你说要不要找人……”见陈清华不说话,承恩公做了个手势。   陈清华摇摇头:“先别妄动,周会刚才出事,如今又动魏王妃,你这是怕惠王的嫌疑太小了?还是再等等,一切等我这次入阁了再说。”   这次陈清华是以三品布政使的身份回京的,他即有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也有外放的资历,若真想入阁,恐怕很多人都跟他比不过。   尤其如今的次辅赵书杰曾是陈首辅的门生,当年他与陈平文共同竞争入阁的位置,谁曾想陈平文竟把位置让给了他,也算受过陈家的惠。再加上陈清华之妻乃赵书杰的内侄女,有赵书杰帮衬,陈清华这次入阁不说十拿九稳,至少有七成把握。   适逢关键时刻,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承恩公也知道轻缓重急,倒也没说什么,而是点点头。   陈清华将要入阁,这大抵是目前唯一的好消息了。   “至于惠王那儿,还是由你出面安抚,我最近不适宜出门,你若有事就命人传话,我们两家还是少些走动,也免得落人耳目。”   “这我自是知晓的。”   其实陈清华还有句话没说,他虽不吝于利用陈家的关系给魏王下绊子,但表面上却从未和魏王对上过。魏王究竟有多看重他那个王妃,有眼睛的都能看到,魏王妃入门这么多年,魏王别说妾室了,连个通房都没有。   动了魏王妃,陈家就和魏王结死仇了。   朝堂之上,一时之争互相下绊子不算什么,但多数的聪明人都不会随便结死仇。只要不是死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毕竟朝堂上的人都讲究利益关系,今日可能是敌人,明日就可能是友人。   人们提起陈家,都说他祖父和他爹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实则在陈清华来看,他那二叔看似胸无大志,其实也是个聪明的。   他二叔还在时,承恩公府一直风平浪静,可自打他去了后,现在的承恩公也就是他这个堂弟,是昏招频出。自己贪滥无厌也就罢,还撺掇着太子,以至于闹出这么多事。   当年若不是出了那一场事,太子只要还在太子位上,不需要他进取什么,只要稳扎稳打,这皇位舍他其谁。   可惜,再好的谋算都算不过人心,和自己人拖后腿。   想到这里,陈清华不禁又想起他那二叔陈平武。   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背着人走出这一步妙棋,当年他知道丽皇贵妃是陈家血脉,还是他二叔临终之前托人给他带了封信,说是承恩公不堪大用,这步棋留着陈家以备后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   当初在太子失势后,让陈家人和魏王接触,是陈清华让人做的。本来挺好的一步棋,却让陈皇后以及承恩公府弄成了臭棋,还让丽皇贵妃和魏王借此扳回一局,以至于让中宫一系更是在圣前失宠。   如今陈清华依旧打着留一手的主意,只要他能坐上阁臣的位置,想来魏王也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股力量对他来说是什么,化解与他的矛盾不算太难。   至于惠王,陈清华总觉得惠王想要重回太子位,还是太难。   当年就没斗赢过人家,如今雄鹰已展露锋利的爪牙,还能是人家的对手?不过做人总要做两手准备,陈家能安稳至今,就是从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当中。 第143章   承恩公府的人前脚离开, 惠王的书房后脚就传来阵阵碎响。   偌大的书房中, 博古架上的瓷器摆件被砸了一空,地上一片狼藉。   “小心忍耐,静待后事?都这种时候了, 还让我小心忍耐?!”惠王一改平时人前表现的温和,眼里充满了红血丝,满脸狰狞。   这时,门突然响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这种时候, 在书房侍候的下人们都不敢前来打搅, 没想到竟有人敢来摸虎须?惠王瞪了过去, 却在看见来人后, 转为皱眉,人也去了书案后坐了下来。   “陆先生怎么这时候来了?”   对方不答反问:“殿下还在因承恩公府的事生气?”   此人已是花甲之年,发须灰白,长了张容字脸,身材消瘦, 穿一身灰色的直裰,说话时抚着胡须,慢条斯理,倒有几分谋士的模样。   他正是惠王的幕僚,人称陆先生,自打惠王浪子回头后,为他出谋划策办成了不少事, 因此深受惠王的信赖。   承恩公府派人来惠王府传话,也许旁人不知道,但瞒不过陆先生,因此无人敢来书房,唯独他来了。   惠王没有说话。   陆先生捏着胡子又道:“事情是明摆着的,当初陆某建议殿下,在那周会入京之前下手为宜,可陈家那边却是推三阻四,托口看管极严不好下手,非要等到人入了京又进了大理寺,才下手灭口,如今正值风头浪尖之上,陈家让殿下小心忍耐也没有说错。”   这话从字面上没什么问题,但从陆先生口中说出来却颇有含义,惠王也不是傻子,当即问道:“陆先生是为何意?”   “陆某倒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只是想提醒殿下要以防陈家做两手准备。”   “何意?!”惠王面容一凝。   “当年陈家便命人接触过魏王,只是魏王从来对他们不理不睬,虽这事是陈家假托承恩公府陈家做下的,但背后何尝没有江西陈家的影子。这就说明陈家其实并不看好殿下,只因明面上陈家乃殿下外家,自然要帮衬殿下。   “可明面上是如此,真代表他们没有其他想法,不然何必接触魏王?此事被殿下刻意弄砸之后,魏王和丽皇贵妃也没放过机会,趁机咬了皇后娘娘和您一口,看似您受到了重击,实则却恰恰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绝了陈家的后路,让陈家彻底只能为您所用。   “如今时过境迁,早年魏王一直低调做人,于大位之上似乎也没有什么想法。可如今他先是入朝,状似被逼无奈去了山西,又步入众人给他设下的局,看似危机四伏,实际上何尝不是他的机会。   “果然魏王山西之行虽少不了有些小波折,但一切还算顺利,又因抗灾治蝗颇有成效,一时间声名大噪,人虽不在朝堂,但朝堂尽是他的传说。想必等山西事毕,他得成归来,在朝堂上的声望将是旁人难及。这种情况下,陈家会生出点别的想法,也是正常。”   陆先生这番话说得极长,但惠王一直屏息静气听着,而随着渐渐听下来,惠王也听明白陆先生的意思,面容扭曲起来。   朝堂之上从来少不了骑墙两边望的人,就像魏王此行山西,那些当地官员有多少都是别家派系之人,说起来也是一系梁柱,可他们骑着墙头两边望的时候,哪怕是他们上面的人,也控制不住。   说白了皇子与朝臣之间,与其说是附庸,不如说是互相利用。在危急自己官位之时,他们也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然官位丢了,现拥有的一切都没了。   从龙之功人人都想,可前提是把命和官位保住。   之前有山西的消息传来,惠王偶遇赵王吴王之流,见他们面色阴沉,心中还不免有几分嘲笑心态。如今他最大的仰仗——陈家,也疑似这么干的时候,他笑不出来了。   “殿下可别忘了,江西陈家是江西陈家,承恩公府陈家是承恩公府家,若当年陈家不是做了两手打算,江西陈家怎会和承恩公府分家,他们自有图谋和打算,旁人说道不得,左不过就是审时度势,不愿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可在当年来看,这不过是小心求全保存实力之举,在这种时候,却干系着殿下大事。”   如果陈家真做了两手打算,必然不会全心全意帮惠王,惠王如今在朝中能有这般威势,全靠江西陈暗中发动了力量。只指望承恩公府陈家,他还是那个失势的大皇子,而不是惠王。   如今他对上魏王,尚显弱势,若是江西陈有所保留,他的下场会是如何?   惠王感觉到不寒而栗,脸色一时间宛如开了染坊,变幻莫测。   “那陆先生,本王现下该怎么办?”   陆先生是有备而来,自然还有后话。   “殿下可把当年做过的事再做一遍,让山西陈家和魏王彻底结下死仇,想必如此一来,江西陈家再不会另谋出路了。”   惠王眼睛一亮,“陆先生大智,真乃本王倚重之国梁。”   此言算是示好了,国梁?以惠王如今地位,自然不能用国梁来称呼身边的幕僚。这是在向陆先生暗示,以后待他得等大宝之后,陆先生就是他的肱股之臣。   而陆先生恰恰求得也是这些。   只要在惠王身边为幕,就避不开陈家这个庞然大物,可若是惠王与陈家生了嫌隙,他自然就一跃而起成了第一人。   之后二人又就如何让山西陈和魏王结仇做出商量,一直到月上枝头时,才拿出大概的方针。   *   凤笙想去一趟山西。   这个念头打从清风道长回京以后就动了,可看着珒哥儿和越大越调皮的玹哥儿,她又总是犹豫。   心里想着魏王大概秋收之后就能回京,也没几个月了,可这几个月让她想起来却极为漫长。   如今诸事皆顺,凤笙也有时间陪陪玹哥儿了。   这孩子不如当年哥哥幸福,当年珒哥儿算是魏王和凤笙手把手教出来的,眼看着他一日日长大,如今都能去上书房读书了。可玹哥儿还不足周岁爹就出京了,紧接着娘也出门了,这个时候的孩子见风长,等凤笙归来,孩子大变模样。   再看就怎么看怎么舍不得了。   尤其如今玹哥儿十分黏凤笙,一个错眼看不见就嚎嚎大哭,凤笙自是不会觉得玹哥儿是习惯使然,只会想到当初孩子还小就离了亲娘一段时间,这是害怕娘又离家了。   再想想京城距离山西山高水远,她总不能把玹哥儿带着一起,这念头就渐渐打消了。   天气渐渐从炎热转变成一早一晚有些凉意,这是快入秋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凤笙带着俩孩子入宫参加宫宴。   因为要陪着皇贵妃,就没和惠王妃和吴王妃她们坐在一起,不用掺和那些女人之间的机锋,凤笙觉得身心甚是舒畅。   可很快她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她看见了前任婆婆宋氏。   这样一个已经从她记忆中消失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凤笙不禁皱了眉。   转念再想想,孙闻城之父孙庆华早就是正四品的绍兴知府,再往擢升要么是一方封疆大吏,要么是入京为六部官员。孙庆华本就是四品,调入京城最低也是四品,命妇品级随夫或随子,这宋氏倒是有资格入宫参加宫宴。   不免又想到孙闻城。   当初她让孙闻城走,就是有意放他一马。怕魏王拈酸吃醋,她也没打听过他的去向,不过倒是后来听说他从翰林院被外放出京了,至于外放到哪里,她并不知晓。   这么胡思乱想了会儿,凤笙到底镇定下来。   如今双方早已没了牵扯,如果孙家人聪明的话,应该不会节外生枝。   就在凤笙看见宋氏的同时,其实宋氏也看见了她。   甚至比她还早一点。   这是宋氏第一次参加宫宴,丈夫孙庆华在连了一任绍兴知府后,今年年初回京述职,本想着家中没有门路,大抵又是外放的结果,谁知被留在京中擢升了刑部右侍郎。   这算得上是孙家的大喜事,又是买房安置,又是举家迁入京城,等这一摊子事忙完也入了夏。   宋氏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万万没想到早已在记忆中泯灭的人,竟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宋氏这才想起来——那个女人,她的前儿媳妇,当了魏王妃。   这件事孙家人早就知道,魏王大婚,娶的王妃是谁,也许旁人不知,他们却再清楚不过。却不敢说,也不敢提,甚至自那以后孙家人在外行事格外低调,就怕提醒了魏王,双方之间起了龃龉,遭到报复。   谁知魏王一直没有动静,似乎早已忘了那件事,就这么安安稳稳过去了几年,孙家所有人都忘了曾经家里还有个四少奶奶。   此时看见魏王妃一身盛装的坐在丽皇贵妃身边,格外的光鲜夺目,端庄又不失娇艳,和记忆中那张面孔完全对不上号,可眉眼间还是有几分熟悉的味道。   那种看到什么都风淡云轻的眼神,宠辱不惊的态度。   按宋氏的品级,她在这间大殿里只能坐靠中后的位置,她拼命的垂着头,克制不住的瑟瑟发抖,生怕被对方看见了。   可同时她心中也有一股气,她为何看见这个女人要心虚,心虚的应该是对方。身为别人的妻室却和魏王有了苟且,最后竟堂而皇之的做了亲王妃。   她是她的婆婆,哪怕是前婆婆,也是婆婆。   就靠着这股气,宋氏又抬起头来,之后筵宴中她一直镇定着,却也没往上前凑去。   如今皇后抱病,宫里第一人是丽皇贵妃,都知道如今丽皇贵妃如今掌着宫权,几乎被建平帝独宠着,魏王在山西的差事办得又极好,回京后还不知会受到什么奖赏,许多皇亲勋贵及朝廷重臣家的女眷,少有不上前奉承一二。   连带陪在一旁的凤笙也成了瞩目的焦点。   本来入宫进筵是大开眼界的一件事,此时的宋氏却是全无心思,战战兢兢一直挺到筵罢出宫,上了自家的马车后,她才瘫软在车里。   回去后,第一时间就把这事和孙庆华说了。   也许妇道人家对朝中之事不敏感,孙庆华怎会不知那魏王妃是谁,魏王如今又是个什么势头。可知道又能怎样,除非他不想当官了,除非他一辈子不进京,不然总有一天会遇上。   其实在心里,孙庆华早就杜撰过无数次这种情形,此时听了倒还算平静。   除了叮嘱宋氏在外面不要乱说,就当做从不认识,其他的他也说不了什么。为此,第二天他还专门叮嘱了家里人,孙家上下如临大敌,想了很多办法,最后还是决定就照孙庆华说的做,就当做从不认识。   因为新上任的刑部右侍郎一家如此低调,孙庆华还得了上级口头上的夸奖就不细说。   而另一头,凤笙也未多想这件事,她并不知道前头还有一场轩然大波等着她。 第144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京中文官女眷的圈子里就传起一个流言。   说是魏王妃在嫁给魏王之前, 曾经嫁过人,夫家就是现刑部侍郎家。   据说当年魏王南下办差,曾去过孙家, 对孙家的四奶奶一见倾心,后来这孙家四奶奶就和丈夫和离了,没两年就成了魏王妃。   这个流言刚开始流传起来时,大家都忌讳莫深,只是偶尔相好的两家会私下说道两句, 大家都分不清真假, 自然不敢乱传。   可不知道是谁提起魏王妃的娘家, 渐渐议论的人越来越多。   魏王妃的来历成谜, 京中很多人都不知道方家是哪家,后来听说方家是江浙一带某耕读世家,倒也没人过多关注。   毕竟娶她的人是魏王,魏王妃就算出身不显,也与众人无关, 损失的反正是魏王。又因魏王大婚头几年,夫妻二人一直低调,专门去打听的人极少。而知道的人反而忌讳莫深,更是不会对外人提及。   此时被人提起来,似乎就成了对照流言的引子。   有人说方家是浙江绍兴的,也有人说孙侍郎在未调入京城之前,就在绍兴任知府。渐渐就有绍兴籍‘知情人士’透露, 孙家当时确实和方家结过亲,方家乃绍兴一带的大户,有名的师爷世家。   还据说当年这场婚事引起了很大热议,竟是孝中出嫁。据悉是方家的主母因病去世,方师爷不忍耽误女儿,就趁着百日之内把女儿嫁出去了。   这些流言汇集到一起,引起了一片哗然。   皇子竟娶再嫁之妇,还是女方没和离之前就勾搭上的。   其实想想也是,孙家无缘无故为何要让儿媳妇和离,须知女方和男方和离,损的是男方的面子,毕竟时下就算夫妻不想在一起过了,也是休书一封便罢。   这么想来魏王在其中的作用就大了,明摆着是魏王看中了孙家儿媳妇,孙家不敢得罪魏王,索性让儿子和儿媳和离了。   一时之间,流言是越传越离谱,竟成了魏王仗势强抢人妻。   历来流言传到最后,当事人都是最后知道的。   孙庆华只感觉最近那些同僚们看他的眼神有些怪,而孙家的女眷则是出去交际,发现很多人都是奇奇怪怪的,经常是聚在一起说话,一看见她们就立马闭口不提。   宋氏和妯娌黄氏以及孙老太太还以为是自己得罪了人,又怕是魏王府的报复来了,心中甚是忐忑。后来还是孙庆华没忍住问了一位下属,对方起先支支吾吾不愿说,被他逼着才道明事情原委。   听完后孙庆华脸色一片苍白,感觉天旋地转,对方还安慰似的说了句,其实这事也不怪他们。   还不是魏王仗势欺人!   后面这句对方没说,是孙庆华自己给补全的。   他当即就回了孙府,让下面人去打听消息。   孙家其他人闻讯而来,听了这事后,也急得团团乱撞。   最后打听来的消息果然与孙庆华那下属说的如同一辙,甚至比那还不堪入耳,孙庆华当即喷出一口心头血,大呼一声‘天要亡我孙家’,便倒在了椅子里。   是啊,这种事肯定不是魏王府传出去的,都知道是丑事,谁还不遮着掩着。这也是为何孙庆华不太担心魏王府挟怨报复的原因,这种事闹出来都难看,魏王就算心胸狭窄想报复,也不会大张旗鼓。   既然不是魏王府传出来的,自然就是孙家了。   毕竟现在外面的流言走向,可是一面倒的倾向孙家,而魏王则成了仗势强抢人妻。   若对方是个无名小卒,甚至是某个官员勋贵,孙庆华也没这么害怕,大不了官司打到御前去,天下总有个说理的地方。   可恰恰对方是皇子,还是个亲王,还是如今皇子中势头最高的魏王。前有宠冠六宫的丽皇贵妃,魏王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储君,如今魏王妃闹出这样的丑闻,还把魏王牵扯出来了,不是天要亡了孙家,还能是什么!   这下孙家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人,魏王府也就罢,还有个丽皇贵妃,甚至可能把建平帝也给得罪了。   皇族闹出些骇人听闻的丑事不算什么,天下都是人家的,只要不闹到明面上就行。如今闹得人尽皆知,这就是在打建平帝的脸,当年给魏王赐婚的圣旨,可是建平帝亲自下的。   见孙庆华成了这样,孙老太太也气急攻心晕了过去,孙家一片大乱。   有人叫着去请大夫,被回过神来的孙庆华阻止了。   “不能去请大夫!”   宋氏哭道:“可老爷你都成这样了,还有老太太也晕过去了,不请大夫怎么能行?”   孙庆华支撑着坐直起身,随便摸了摸唇角的血,指挥道:“去把娘平时吃的药丸拿来,先喂一颗进去,再掐一掐人中,看人能不能醒。这种时候,别人都盯着府里,再闹出请大夫的事,还不知道外面会传成什么样。快去,先把娘救醒了再说。”   众人顿时有章程了,先把老太太扶去躺下,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又是端热水,又是倒茶拿药。   随着一口气喘过来,孙老太太悠悠转醒,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不能去请大夫。这孙家如今也就孙庆华和孙老太太还算当用,其他人一见事就慌了。   “娘!”   孙庆华这声娘叫得是如丧考妣,老太太见儿子满头灰白,萎靡成这样,再想想这几年的家中的遭遇,想想不中用的大儿子,想想家里都是二儿子撑起来的,再想想远走他乡不回来的四孙子,也是老泪横流。   哭了一气,老太太撑着要坐起来。   “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得想想主意,也许事情还没有坏到那种地步。”   可想什么主意?   唯一能奢望的就是魏王、丽皇贵妃乃至建平帝不会大怒,就算想惩治罪魁祸首,也稍微有些顾忌,这样孙家才能苟延残喘。   可就算是这样了,孙家的好日子也到尽头了,以后定是活着诚惶诚恐中,家中子嗣以后的前程也不用想了。   “不管怎样,这种时候不能慌,一慌就完了!”老太太一拍床柱子道。   关键时候,还是老太太靠得住,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   “去查!去查!这流言到底是谁传出来的!传得这般详细,就算外人知道方孙两家结过亲,也不可能知道魏王曾入住过孙家,还和那女人扯上过那么一场事,只可能是府里头的人,或者跟府里有关系的人。”方家大老爷孙庆斌跳着脚道。   关键时候,这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大老爷也起作用了。   老太太忙命人去查,孙庆华也振作起来,吩咐随从去查。老太太到底是女眷,查也只能查府里头,外面还是得他的人。   就这么整整查了两天,府里先筛查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同时外面孙庆华也没放过。为了怕落人口柄,这两天他还得撑着去点卯去上朝,可谓是心力交瘁。   很快就查出来了,结果竟指向大房太太黄氏身边的陪房,也是她的心腹田妈妈身子。   当年凤笙和离后离开,孙家为了怕传出去丢人,府里就陆陆续续放出过一批人。直到凤笙成了魏王妃,孙家怕招祸,又把当初知道这件事的人又筛了一遍。这趟来京城,为了减轻负累,也是买的宅子不大,又留了一批人在绍兴,所以这个范围极好筛查的。   然后就查到这个姓田的妈妈身上。   说出去的也不是她,而是她那不成器的儿子。   宋氏在老太太面前不得宠,相反黄氏比较得脸,再加上老二有前程,老大一无是处,老夫人就想多补贴补贴大房,所以孙家是黄氏管着中馈的。   而那叫田三的,就是靠着自己娘是大太太身边得脸人,一直在孙家混饭吃,还混了个小管事。   这田三向来有个好赌的毛病,来了京城也没改,交了一群狐朋狗友,都是街上的地痞。   这事就是他一次喝醉酒后说出去的。   说出去后,这小子就给忘了,这次府里查起这件事,本来他要是镇定些,也找不到他头上,可他见府里如临大敌,自己也心虚,就不小心漏了底儿。   总而言之,不管是不是因为他外面才传成这样,如今这事已经安在他头上了。   事情到了现在,外面流言传成那样,根本查不出源头在哪儿,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肯定是有人推波助澜的,冷静下来后孙庆华也想过这事,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现在的孙家就像那田三一样,不是屎也是屎了。   老太太让宋氏去魏王府请罪。   其实应该是孙庆华去的,可孙庆华到底是个男人,如今魏王不在京中,魏王妃是个妇人,妇人和妇人之间才好交谈。   宋氏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大祸临头,也不是她能不愿意的。   期间老太太又改了主意,也是看不中宋氏口笨舌拙,打算亲自前去。   再是丢颜面又如何,如今大祸临头,这话是她说给宋氏听的,如今原样照搬到她自己身上。且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了结此事,不过是想亡羊补牢罢了。   不管后来的结果如何,他们至少要把态度摆出来,这事不是孙家传的,他们也是无辜遭殃。只寄望魏王妃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们提前去请罪,也能讨点好感,这样对方事后才不至于下死手。   只可惜他们想的有点太天真,京中传成这样,凤笙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的也不过只比孙家人早了几天而已,也是这事是事关她的‘丑事’,魏王府在京中的消息数一数二的灵通,但下面人不敢报上来。   如今魏王不在,魏王妃闹出这等丑闻,谁知道会不会因此生恼。就因为下面人这点心思,就给耽误了。   其实就算没耽误,事情也阻止不了,传流言向来比消灭流言要快的多。   左奕知道后,发了通脾气不提,这事还是他禀给凤笙的。   凤笙知道后,又是羞恼又是愤怒,到最后却都成了担忧。   她当然不傻,自然看得出来有人推波助澜,而推波助澜的人目的再明白不过,是冲着魏王去的。   如今因为她,把魏王牵扯出来,关键流言中有一大部分都属实,她一时间也是分外无力,感觉无从下手。   左奕提出种种补救的办法,都被凤笙驳了。   无他,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现在这种时候,无论魏王府解释什么都没用,反而正中对方下怀。   越描越黑,说的就是当下这种情况。   既然不能解释,那就只能佯装无事。期间凤笙犹豫再三,还是进了趟宫,把这件事跟丽皇贵妃说了。   丽皇贵妃也听说这件事了,知道的也不比凤笙早几天,原因和凤笙一样,都是下面人就算听说了也不敢当她面提。   丽皇贵妃并不知道凤笙是再嫁之身,当初魏王为了怕节外生枝没提,凤笙刚嫁过来时,怕婆媳之间尴尬,自然也不会主动提。   现在被丽皇贵妃知道了,她首先就感觉到被欺瞒的愤怒。   当然这股愤怒不是冲凤笙去的,除过因为这些流言背后的目的,还有魏王的隐瞒之类的等等,总而言之十分复杂。   可冷静下来她不免又想到凤笙进门后发生的种种。   这些年来,婆媳之间的感情不是假的,凤笙时不时就进宫看她,为她出谋划策,当年陈老夫人闹得那一出,她不好出面,也是凤笙一力解决的。   还有凤笙给她生了两个康健可爱的孙子。   这些都不是假的!   这么想了想,丽皇贵妃又不气了。   于是等凤笙进宫来,本以为面对的是丽皇贵妃的怒火,谁知却是她拍了拍她的手,无奈一笑。   “人站得高,面对的事情不免就比别人多,下面人都盯着你,挖空心思想找了你的错处。这种时候若是自己先败了,那就是真败了。”丽皇贵妃说得格外感同身受。 第145章   “娘!”   凤笙没忍住,哽咽出声。   她自打出生之后,因为亲娘的身子不好,是被爹一手带大的。娘给她的记忆除了常年卧病,就是感叹为何她不是个儿子。   所以凤笙脑子里对‘娘’根本没有具体的形象,唯一让她感觉到温暖、可以信赖、可以交谈、可以互相理解的女性长辈,只有丽皇贵妃这个婆婆。   凤笙忍着眼泪,把当年的事都说了出来。   包括当年她爹为了避祸,将她匆匆嫁出门,到她信念崩塌郁郁寡欢,到孙家因为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对她的嫌弃和孤立,到她听闻父亡的消息振作,到她利用孙家想攀龙附凤的心思,利用了忽然到访孙家的三皇子,侥幸和离脱出孙家,到她男扮女装前去扬州给范晋川做了师爷,到她暗中查探盐政内幕,到她与魏王的再度遇见,到她布下弥天大局只身上京。   再之后的事,丽皇贵妃都知道了。   魏王为了救出凤笙,宁愿在建平帝面前背上为情所困的无用形象,甚至许下不争大位的诺言,还说动了丽皇贵妃为他在建平帝面前进言。   大婚之后,为了应承诺言沉寂数年,最后才应时而起入了朝。   这个故事实在太漫长太复杂,在知道来龙去脉后,丽皇贵妃又是心疼儿子痴情,又是可怜凤笙孤苦无依,当年那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说到最后,婆媳二人对坐双垂泪,还是在倩如的提醒下,两人才净了面又着了妆。   可眼睛的红却是脂粉所盖不住的,见此,两人不禁对视一笑。   所有一切都在这对视一笑中消弭了,丽皇贵妃道:“说来这事严重,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陛下是知情人,他既然允许了,事情就不算什么。那背后之人故意搅混了这滩水,想坏了钺儿的名声,挑起陛下对他不满,这个念头恐怕要落空。”   若论对建平帝的了解,这宫里还要首推丽皇贵妃。   她看似不沾世事,也从不在建平帝面前提任何有关朝政之事,甚至是魏王,丽皇贵妃也在建平帝面前提的极少。   只说家事,从不说差事什么的。   包括这趟魏王去山西,处境艰难成那样,丽皇贵妃私下里急得团团转,在建平帝面前却从不提。   但恰恰是她这样,才是聪明人。   以前大家都以为陈皇后聪明,了解建平帝的心思,殊不知看到最后,她才是落了下层。   因为她妄想插手朝政,光凭这一点,她在建平帝心里就讨不了好。   所以这番丽皇贵妃说的话,其实恰恰切中了关键点。   建平帝都默许的人,有人不识趣想借用这个来打击魏王。这打击的不是魏王,打击的是此人在建平帝心中的印象。   “当然,朝臣对钺儿的印象,也是有所影响的。不过这到底是风流事……”丽皇贵妃笑了笑,又道:“须知风流事就上不得台面,这满京城上下谁家没点风流韵事,谁家也经不起挑拣。只要自己不乱,陛下那儿没影响,就什么也不怕。唯独就是你——”   丽皇贵妃叹了口气,拍了拍凤笙的手:“恐怕要被人非议一阵了,不过放心,没人敢在你面前说道什么。既然没人敢在面前说,那我们就当做不知道吧。”   凤笙眼中闪过一抹讶然,丽皇贵妃的处置方法恰恰与她想的一样。   这是目前来说,最好的处置办法。   充耳不闻,佯装无事。只要建平帝那关好过,别的还真就不怕,谁敢拿着流言直面来找她这个魏王妃说道,她自然多的是办法让对方有苦难言。   这京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聪明人,能到她们面前的,也没几个傻子。   之后,又和丽皇贵妃说了些话,凤笙就回府去了。   回去后把应对方法吩咐了下去,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孙家的人也上门来了,不过凤笙没见她们,直接门房那边就挡了回去。   孙家人回去后如何忐忑和提心吊胆,就不再细述。   因为这边太镇定,流言传了又传,渐渐自己都觉得没趣了。   再加上九九重阳节,宫里再度摆宴,这次丽皇贵妃一改平时低调的态度,各种给凤笙做脸,上面的态度差不多也透露出来。   提及此事的人越来越少,哪家丈夫或者家里不是有人做官的,既然做着官,就要懂得识趣。   丽皇贵妃能摆出那种态度,就说明了建平帝的态度。   谁也不敢恶了皇上,除非是不想当这官了。   倒是有人不甘心,寻了御史弹劾魏王强抢人妻。   可证据呢?   不过是些流言蜚语,你拿证据出来再说。且第二天这御史就被人弹劾家宅不宁,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的事都没料理清楚,就跑出来弹劾别人。   此事变成了一桩笑话,这御史也被建平帝给外放出去到某个贫瘠之地当县令,这事就算是被定性了。   不过这事依旧没完,也不知背后之人不甘心,还是有人想浑水摸鱼,竟有人提及当年掀了太子下马的那桩案子。   当年那桩案子涉及之广,影响之大,至今都让人历历在目。   不光整个两淮盐政的官员尽皆落马,还牵扯上一位阁老,以及数位高官重臣,而受起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现惠王前太子。   堂堂的一国储君,因纵容门下肆意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落得被贬为庶人,也就是近些年浪子回头才重得了王位。   而当时揭开这个案子的乃一无名小卒,姓方名凤甫。此人籍籍无名,不过只有个秀才的功名在身,却因是当时主官两淮盐政改革范大人的师爷,因此得了圣眷,领命协助改革事宜。   有人说这方凤甫就是方家人,魏王妃乃这方凤甫之妹,但又有人说方家嫡出一脉哪有儿子,只有一女姓方名凤笙。   于是就有人说起这方凤笙深受前方家族长方彦喜爱,从小将其当儿子养,说不定这方凤甫就是方凤笙的化名,要不闹出那般动静的方凤甫,这些年不见踪影?   可不管别人怎么说,当年的案子又被人旧事重提,而姓方的在其中所起作用毋庸置疑。若不是方凤甫以一己之身,舍得一身剐敢把太子拉下马,太子不会因此失了储君位置。   再想想魏王和方家的牵扯,似乎有些东西就明白了。   早就说那方凤甫只一无名小卒,怎可能把堂堂的太子拉下马,看来这背后还另有故事。   而这故事无一不是和魏王有关,有个皇子在背后支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再联合魏王这些年的处事态度,看似不争,实际上这位主儿没少争啊。   历来最令人相信的流言,从不是你把这个故事编得多圆满,而是给出人们想要的点,剩下由他们自己补全。若是再七分真里掺着三分假,那就更令人足以采信了,因为可能当事人听到这流言,都会忍不住想这才是真相。   就在魏王临从山西回归的前夕,他积累已久的好名声被两场流言祸害得所剩无几。如今人们再提到魏王,不是去山西赈灾功德圆满的魏王,而是表面沉稳背后捅兄弟刀子的魏王。   若是再联合早先年魏王一直是太子系的人,魏王道貌岸然的真面目似乎终于为世人所知。   魏王就是这种时候回来了。   他到了京城,前脚进宫述职,后脚就回了府,不过府里的气氛并不大好。   凤笙这阵子的心情十分不好,虽然她告诉自己这都是背后有人故意搅合,可再怎么说魏王出京近一年的成果,都因为她被祸害得一塌涂地。   而且这事之后还会有影响,所以换做谁谁都没办法心情好。   也因此她这阵子急剧消瘦,吃饭也没什么胃口。   今天珒哥儿没有回府,宫里已经来人报信了,说是被他十六叔留住了。没珒哥儿陪着用膳,凤笙更没什么胃口的,晚膳摆了一大桌,她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王妃,您还是多少吃点吧。”桃枝在一旁劝道。   “我不饿,”想了想,怕丫鬟再劝她,凤笙又道,“你给我盛碗汤吧,盛了先放着,这些都撤了吧。”   桃枝只能领命去安排。   凤笙去了大炕上坐下,炕几上还摆着一本她看到一半的书。   她拿了起来,根据书签翻到她之前看到的一页,却是一点心情都没有,翻来翻去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正发着呆,一阵动静从屋外席卷进来。   桃枝等还来不及行礼问安,屋里就出现了一个男人,正是黑了也瘦了的魏王。   魏王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倒是人更有精神了,双目灼灼发亮。   凤笙一瞬间还没认出来,下一瞬才明白是他回来了。   “宗……”   “怎么?认不出来了?”魏王来到她身边坐下,凤笙忙往里坐了坐。   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属于风尘的味道,没有惯常用的熟悉的那股熏香味,凤笙想着这一年多他在外头的辛苦,突然有一种不堪面对的感觉。   “我……”   “我饿了。你用了晚膳?我看她们正忙着撤桌,就别撤了,我随便吃一些。”魏王道。   另一边忙着撤桌的丫鬟们,忙又把东西又往桌上摆,已经放凉的都撤下去,再从厨房上些热乎的菜。   魏王的归来让整个院子都动起来了,凤笙也站起来四处安排。   等膳摆好后,她又陪着去桌前坐下。   魏王的仪态很好,哪怕明明很饿,也吃得不疾不徐,就是眼睛一直放在凤笙身上,不错眼的看。   关键他这种眼神不会让外人觉得过格,可凤笙却十分受影响,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的也顾不得去想那些烦恼的事了。   用完膳,浴间的热水也准备好了。   魏王去沐浴的时候,凤笙又回到炕上去看书,看了一会儿看不进去,想了想她又让人去铺床。想想他风尘仆仆回来,定是累极了,可想想他的眼神,又觉得等下肯定会发生点什么事,但她又不忍违了他的意,总而言之十分复杂。   这边还纠结好,那边魏王已经从浴间出来了。   只穿了中衣中裤,衣襟也没系好,裸露着消瘦但结实的胸膛,墨色的长发还往下滴着水,顺着浴间留下一趟水渍。   凤笙忙拿了干帕子与他擦头。   还没擦几下,就被人拉到了膝上。   不知什么时候,其他人都下去了,只剩了两人。   几上的烛台静静地燃烧着,绽放出晕黄色的光芒。光芒下,越发显得他胸膛上仿佛抹了层蜜似的,这样的魏王凤笙从没见过。   她有点紧张:“我帮你把发上的水擦干了。”   魏王一把抓过那帕子扔到一旁,人就压了上来。   许久未做了,魏王倒是很激动,凤笙却一时没进入状态。好不容易有点感觉了,魏王结束了。   凤笙的心怦怦直跳,想着要跟他说点什么,谁知魏王再接再厉拉着她又来了第二次。   第二次轮到魏王慢条斯理,凤笙激动得不成样子了。   到最后,她闭着眼睛,眼角殷红一片,还沾着泪水,嘴里含糊不清也不知道说什么。魏王将她翻过去,满是汗珠的胸膛贴着光裸的脊背,几个大力之后,两人一起登上极乐。   再之后什么都不说了,等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天大亮。   似乎小别之后的相处格外不一样,两人一起用了早膳,魏王神色慵懒,凤笙却动不动就脸红。   明明两人成婚了多年。   终于有了空闲说话,凤笙也没想瞒着,正打算将事情说了,魏王将她拉过来,揉了揉她的手道:“这些事我都知道,昨日进宫面圣,父皇也跟我说了几句。” 第146章   昨日进宫面圣, 建平帝虽没有说什么夸赞的话, 但看儿子的目光很是赞赏。   将正事都说完,魏王正打算告退回府,谁知被建平帝叫住了,   “最近魏王妃入宫入得少,你母妃平时一个人,总会感觉寂寞,没事让魏王妃多进宫陪陪你母妃。”   这一句话顶数十句,至少说明了外面发生的事建平帝都看在眼里。   凡事总是有好也有坏, 这些事在抹黑了魏王名声外, 也不是没有其他作用。不遭人妒是庸才, 就是因为魏王的势头太猛, 才会有人用这种攻击妇人的流言搅合浑水。   这样的手段认真来说,是有些下三滥了,建平帝深谙帝王心术,也许很多时候会给人一种冷血的感觉,但他恰恰厌恶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尤其是自己的儿子。世人皆望子成龙, 作为一个帝王,他防范儿子的同时,也不希望儿子会沦为使用下三滥手段的地步。   所以不光帝王难做,做皇子何尝不也是如此。   轻不得重不得,好不得坏不得,凡事都得揣测着帝心,还得揣测得不着痕迹, 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不然就与帝位无缘了。   “当年我性格莽撞,为了证明自己,下场考过功名。我爹事后为我填补,所以族谱上是有我哥方凤甫的名字的,但现在这些东西也不能拿出来自证。”   说起当年的荒唐事,凤笙不免也有些犯囧,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袖子下的手却忍不住揉着另一只手。   魏王看了她一眼。   向来淡定自若的魏王妃何曾这般窘过,魏王倒起了几分玩笑心,将她的手拉过来,搁在掌心里把玩着。   “我虽没有考过功名,但知道进考场之前是要搜身的,你当年是怎么躲过的?”   凤笙没料到魏王会问这个,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塞点银子就过去了。”再加上方家在当地是大族,凤笙少年时名声在外,谁也不会莽撞地去搜她的身,再塞点银   子自然就过了。   不过这也只限于院试,再往后乡试就没这么好蒙骗过去了,这也是凤笙为何会止步院试。若不是事后被方彦发现,也心知后面不好蒙过搜子,以当年凤笙年轻气盛说不定还会去乡试一试。   “倒没发现你还有年轻气盛的时候?”魏王的口气很是调侃。   凤笙的脸红了红,反口道:“难道你没有?”   还真没有,宫里的生活太锻炼人,魏王几岁的时候就知进退识轻重了,年轻气盛还真跟他没什么关系,因为一个不慎,害了自己也就罢,还要连累丽妃。丽妃当年在宫里的处境,魏王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会给娘无事找事。   魏王提了提年幼的一些事,虽没有往细里说,也让凤笙管中窥豹知晓丽妃母子的艰难。   也是艰难,就不提别的吧,就说魏王的婚事,如果真的如意,魏王不会年逾二十有五依旧没有子嗣,更不会亲事一直不成,自然也不会遇见凤笙。   所以,时也命也。   说着两人又说到方才凤笙所言自证的事,这事当即就被否定了。   别的不说,首先自证便落了下层,再来后面这个流言,最终的意图根本不是揭破凤笙的身份,而是利用魏王和方姓人的牵扯,来攻击魏王的声誉。   从这方面来看,至少对方是做对了,本来在朝中声望如日中天的魏王,如今变得声名狼藉。   “这事估计是中宫一系所为,中间肯定还有其他人搅合浑水,不过具体还要查过再说。”   凤笙顿了下,突然想起一件事:“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陈家人进京了,是江西陈家的陈清华,他似乎这次冲着入阁而来。”   那次知道江西陈家的事后,凤笙就让人查了陈家人,还让人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的东西,于是陈清华的入京就显眼了起来。   魏王皱起眉:“你认为江西陈家帮着中宫一系出谋划策?”   “难道不是?”   魏王摇了摇头:“陈清华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也不会自毁长城,你大概不知道当年我说的陈家人与我私下接触,表面上看似是承恩公府陈家的人,背后其实还有江西陈家的影子,他们是故意漏出痕迹让我知道的。”   凤笙还不知中间还有这么一场事,不禁皱起眉。   “不过这事一来我无意,二来被我那个好大哥搅黄了,我猜这回冲我来不是主因,搅合我和陈家之间才是真,大概是之后见有了好处,或者其他人见有机可乘,索性趁势而为,才闹了这么一场。不过是与不是,还要查过了才知道。”   *   魏王并没有猜错,之后他命人查了,事情果然跟惠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再继续往下查下去,又有江西陈家的影子在。惠王干这事不愧是熟门熟路,深谙前面埋线后面挖坑之法,当然这也与陈家藏在他背后有关,自己人坑自己人总是最趁手的。   至于再后面的事,多多少少与吴王赵王之流有关,因为插手的人太多,已经找不出罪魁祸首是谁了,大抵是都在里面插了一脚,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若是能坑两人一把更好。   另一头,陈清华本来一开始没把这事当做回事,反而有几分笑看风云之态,谁知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脱出估计。   到最后他已经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命人查过其中确实有吴王赵王的影子,惠王又说推说是有人借机害他和魏王,甚至还寻了陈家人想办法,陈清华也就没把这事往惠王头上怀疑。   至于惠王,布下这一场大局,表面却像无事人一样,依旧进出皇宫,丝毫不露心虚之态,倒让一直观察的众人一时闹不清楚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事情发生到这一步,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有人背后搞魏王,可到底是谁,这事还真说不清楚。   事情的最终结果就是不了了之,至于到底是不是真不了了之了,一时半会儿局势太混乱,倒是看不分明。   而朝堂上随着首辅汪昱的即将致仕,也变得风起云涌起来。   首辅致仕了,自然要擢选出一位新首辅,而内阁里空下来的位置也得有人填补上。这件事可比皇子们的争斗重要多了,一时之间也无人再提魏王如何惠王又如何。   刚下完早朝,百官们顺着宫道往宫外走去。   内阁大堂处在紫禁城南城根下,刚好和出宫的路同行,也因此各位朝中重臣身边少不了有些同行者。   其中以内阁众大员身边的附庸最多,尤其首辅汪昱。   别看汪昱就要退了,可他只要一天还没退,一天就还是首辅,前几天他又再次递了乞骸骨的折子,建平帝留中不发,但大家都知道等汪首辅下次再往上递折子的时候,陛下必然要同意了。   毕竟汪首辅也为大周朝劳心劳力的几十年,功过且不说,鞠躬尽瘁是绝对的,建平帝做事素来沉稳,不会让老臣寒心。   如今汪昱还领着吏部尚书的衔儿,大学士的官衔虽低,但各部尚书兼领阁臣已是常态。如果他真退下去,户部尚书季忠年、兵部尚书赵书杰、礼部尚书蒋博学、刑部尚书俞焕杰、工部尚书樊长亮都有一搏。   不过礼部尚书蒋博学上了年纪,估计要不了几年也要致仕了,朝廷擢选首辅不会等同儿戏,毕竟首辅的态度关系着未来朝政的大方向,擢选一个出来用不了几年就退了,未免太本末倒置,所以蒋博学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只有剩下这四位,其中又以兵部尚书赵书杰,与户部尚书季忠年最有可能性,这二人不光在朝堂上资历深,也够德高望重。   赵书杰身为兵部尚书,脾气却极为温和,兵部是和武将军汉们打交道,这些武将们个个脾气不好,能动手绝不动嘴,他一个文官能安坐这些年,不可谓没本事。   而季忠年的脾气看似火爆,但那也仅限于户部有事的时候,与户部无关者他一概不搀和不站队,兢兢业业在户部做了这么多年,可谓是替大周管好了钱袋子。   也因此这二人身边的同行者也不少,仅次于汪昱。   不过这二人倒是忌讳莫深,不过闲言二句就步履匆匆走了,似乎比首辅还要忙,大抵也是不想让汪首辅看了心里不舒坦。   毕竟人走茶凉,这人还没走呢,总不能就让人觉得茶快凉了。   “您老也跟我们通个气,陛下那儿到底什么意思,不然这乱糟糟的,弄得人心都浮躁了。”大理寺卿吕宝春穿一身朱红色的官袍,上面绣着孔雀的补子,他满脸堆笑,对汪昱笑得甚是亲热,口气中也透露着亲热。   也是,不是那个人儿,也不敢在这当头问汪昱这事。   前任首辅致仕前,对接任首辅的人选也是有一定话语权,尤其汪昱此人深受建平帝信赖,不然也不能在首辅的位置坐这么多年。   只可惜这次注定要让吕宝春失望了,须发皆白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汪首辅只是一笑,却是不言。   这时礼部尚书蒋博学走了上来,吕宝春也不好再问,对二人拱手笑了笑,走了。   “又是来缠磨你的?”   汪昱抚了抚须,继续往前走:“这人啊,都想往上头钻,殊不知这位置看着好,却不好坐。不过这事我可做不了主,那位心里有成算着呢。”   这‘那位’自然指的是建平帝。   历来君强臣弱,臣强则君弱,建平帝虽不是什么专断独行的主儿,但做事从来有章有法,旁人轻易干涉不得,汪昱只想安安稳稳致仕,全了一份君臣情义,这种时候自然不会乱插嘴。   也因此,那些想在他身上打主意的人,主意都打错了。   “也亏得他们还懂点人情世故。”蒋博学四下看了看,意有所指道。   他也是发须皆白,但身子骨看着要比汪昱康健些,其实本来他也打算致仕的,只是总要一个一个的来,内阁一下空出两个位置,引起的震荡更大,也因此就先紧着汪昱了。   知道这事的没几个人,眼前两人都算是知情人士,也因此两人说话还算比较通明,因为没有利益牵扯。   汪昱笑着对他摇了摇头:“到了我这个年岁,还在乎什么人情世故?他们敬着我,我就受着,他们不敬我,也影响不了分毫,左不过就是有的会做表面功夫,有的人不屑做而已。”   “那你对那两个怎么看?”蒋博学猛不丁问了一句。   汪昱先是一愣,再是笑骂:“你这老东西方才还说别人,现在不也好奇上了,滚滚滚,这话老夫没法回答,你等着看就是。”   蒋博学被骂了也不恼,只是对汪昱笑了笑,这两个加起来岁数快有三甲子的老臣,步履蹒跚地相携往内阁大堂走去。   明明背影也不是多挺拔威武,却让人不敢小觑。 第147章   魏王自打回京后, 就回归户部了。   不过这次倒是往上挪了挪, 以前是个六品的主事,如今升了个五品的郎中。   大周有十三省,户部便有十三省的清吏司, 清吏司的堂官便是郎中,如今户部多了个郎中,却没有确切的名头,也不知建平帝是为何意。不过既然上面下了擢升令,下面就只管听着就成。   因身无旁事, 魏王倒是轻闲起来。   轻闲下了的他虽还是按时去堂部点卯, 但却不坐班, 空闲下来的时间就在府里陪凤笙和孩子们。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 私底下凤笙却并没有觉得魏王轻闲,每日还是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不过她观察了几天,倒是发现他见了不少人,大多还是朝廷官员。   对于魏王在忙什么事, 凤笙并不是事无巨细都会过问,也因此她的消息都会落后他不少。尤其随着魏王归京,以往有什么事左奕等人都会报给凤笙,如今自然是报给魏王。   也因此等凤笙知道新任首辅已经选出来了,正是户部尚书季忠年,而空下来的那个位置,陈清华也没坐上, 而是被工部侍郎纪春德拿下了,她才知道魏王背地里干了什么事。   这真是人给我一刀,我捅别人十刀。   凤笙想着陈清华信誓旦旦回京,本以为自己能成功入阁,却被人给搅黄了,也不知对方心里是什么感受。   对于魏王是如何搅黄这事,她并没有细问,还是之后她发现季府办事,魏王府的内库送了一份礼,走得是暗账,才发现魏王府和季家有些牵扯。   一般高门大户都有好几个账本,外院的账后院的账明账暗账,分几处。以前魏王府的暗账是德全管着的,凤笙进门后,她没有接下府里的中馈,还是交由德全打点,不过魏王把暗账交给她管了。   其实还是德全管着,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凤笙都会看一看帐。   有些事情从明账上看不出来,但从暗账上却是一清二楚。就好比魏王府和季府的关联,外人是万万不知道的。   照这么看事情也就明了,魏王定是联合了季忠年摆了赵书杰一道,所以不光赵书杰没坐上首辅的位置,还把陈清华的事给搅黄了。   事后凤笙问魏王,事情差不多大概也就是这样。   为何会说差不多大概?   因为魏王用的不是什么光明手段,他也确实联合了季忠年,还卖了季家一个好,那个填补了空缺的纪春德就是季忠年的人。   至于具体详细,凤笙也没再细问。   魏王此人非君子非小人,他做事颇有一番不问手段只问结果的架势,他既没有主动说,又说不是什么光明手段,就是没必要说,凤笙也就不问了,夫妻之间彼此还是要留一些空间。   不过凤笙倒是挺疑惑,如此一来不是彻底和陈家闹僵了。   魏王反问:“难道以前就没闹僵,要的就是闹僵。”   凤笙顿悟。   建平帝是知道丽皇贵妃和陈家的牵扯,之所以他以前会忌惮惠王,正是因为惠王背后有陈家。陈家底蕴深厚,家族中人才辈出,最关键是人聪明识进退,就是因为太聪明太识进退了,反而让人更为忌惮。   为何同样是外孙,建平帝却不忌惮魏王,恰恰就是因为丽皇贵妃和陈家有不睦。   两者之间有着不可调停的矛盾,丽皇贵妃对陈家从来也不假以颜色。   易地而处,如果魏王明知背后搞事是陈家,却碍于还想和对方修复关系而心慈手软,落到建平帝眼中会是什么?   会是这个儿子也和陈家眉来眼去,也许下一个惠王就是魏王了。   魏王注定要走上一条孤独的路,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受帝王猜忌。看了这么久,凤笙也算是看出了些建平帝的心事,惠王再次起复根本不是建平帝对他还有眷顾,不过是个靶子,也是个磨刀石。   磨得是魏王的刀,也可能是吴王赵王,不过从目前来看,吴王赵王之流搞些小动作还行,轮上做大事不如魏王。   她突然有一种自己的丈夫正在往帝王路走去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很陌生,连着几天都回不过神。   可转念再想,魏王难道不是一直在走这条路?   打从两人相识时就是如此,大婚后的沉寂不过是一时之需,他迟早腾飞而起。而此时他正在腾飞,她要做的不是患得患失,而是让他飞得更高。   这些心路历程凤笙没和魏王说,只是默默地沉淀着。   果然她所猜没有错,临近年关之际,建平帝提出在户部设一个通海清吏司,主持大周对外的海上贸易事宜。   刚好魏王这个没归属的郎中,可以挪去暂用。   最近户部本就在忙着这件事,大周缺粮,缺到季忠年已经不顾国之体面,拿到台面上去说,之前从海外弄到的那批粮,恰恰开拓了户部许多官员的思路。   为了这事,户部和其他几部没少打官司,看似是户部的事,实则方方面面牵扯太多。再加上没有个专门主事的,以至于做事不出效率,下面也乱成一盘散沙,进展自然不如意。   如今见建平帝突然下了这步棋,凤笙才明白估计擢升季忠年为首辅,是早就决定下来的事,就算没有魏王的插足,季忠年也能当上这个首辅。   无他,此事是他一力推行。   凡是某个国策施行,后面必有为其付出无数辛劳的官员,而内阁之中也必然需要它的声音,这项国策才可以畅行无阻地施行。   海上贸易获利巨大,这是哪怕凤笙一个后宅妇人都知晓的事,建平帝估计早就动了这个心思,借由户部为缺粮事宜而呐喊,不过是个引子。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魏王就是这股东风,看来魏王在京中不会久留,大抵又要往沿海去了。   *   凤笙这一次又猜对了。   此事沸沸扬扬掀起无数争议,终于在开年后确定了章程。魏王领圣命前往沿海一带,名为主持通商购粮一事,实际上都知道他去干什么。   夫妻二人再度面临分离,这次一去就不像上次去山西赈灾了,赈灾左不过就是一两年,可这件事却不知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不过这次魏王说了,他打算等过去后稳定了,就接了凤笙和两个孩子同去,总不至于就这么一直分开着。   因为有这个承诺在,凤笙心里好想了不少,也不再惦记他什么时候才能归,而是算着他还需要多久才能接自己去。   如是春去夏来,又到了一年的盛夏。   凤笙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每天除了府里各项琐事,偶尔还会去书院逛一逛,当然宫里那边也是隔三差五就去的。而随着玹哥儿已经开始会走会跑,她又开始了新的烦恼。   当年珒哥儿已经够皮了,简直就是行走的小霸王,如今玹哥儿也不予多让,凤笙不禁感叹为何她当年没有生个女儿。   如果是个女儿,现在定是乖巧可爱的,也不会像玹哥儿一样每天都脏得像泥猴儿。   倒是丽皇贵妃觉得男孩子这样才好,精力充足的孩子身体才康健。大抵是见过了宫里那些病怏怏的孩子,丽皇贵妃对孩子的首要关注就是康健。   转念想想,这种想法其实没错,有一个康健的身子才敢去说以后孩子成不成才,如果连康健的身子都没有了,成才还重要吗?   就在凤笙悠闲地过自己日子的同时,她也感觉到一丝气氛的异常。   由于她是妇人,朝堂乃至男人才能参加的筵宴,她通常都是去不了,以至于错过了许多酝酿着机锋的场面。她之所以会感觉到气氛不对,是出自魏王府私下搜罗的各处消息。   这些消息很琐碎,也没有明确的指向,却让人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凤笙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她倒也和左奕聊了好几次,非但没聊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无端制造紧张气氛。   凤笙也觉得自己是想多了,可她很快就没功夫去想这件事了,因为她有孕了。   这次有孕完全出乎凤笙的意料,魏王走了两个月不到,也就是说她在魏王走前怀上的。   可她中间却来过一次月事,因此她根本没把两件事联系起来,还是天气炎热,她又苦夏了,太医来请脉才发现。   她不好和太医明言,就让桃枝去问太医。   桃枝请了太医去一旁说话,不多时她回来了,附在凤笙耳边说了几句。   原来太医说这种事并不稀奇,也有妇人有孕起初的头一两个月来月事的,这其实不是月事,也不是胎像不稳,属正常情况。   听了这话,凤笙终于放下心来,也总算找到自己心情异常的原因,原来都是因为怀上了。她之前生过两个,清楚怀孕期间的妇人偶尔会胡思乱想。   本来太医要给凤笙开治疗苦夏的药方,因她现在有了身子,只能略过不提,让她平日里多吃些瓜果蔬菜,尽量多吃一些想吃的,胎儿需要充足的营养。   消息传到宫里,丽皇贵妃甚是欢喜,听说凤笙苦夏,又把宫里新贡上来的新鲜瓜果各赏了一篓送到魏王府。   珒哥儿听说娘怀小妹妹了,回来对着凤笙的肚子研究了半天,最后给了个挺丧气的结论,说不定还是个小弟弟。   就因为这种想法,珒哥儿对凤笙的肚子并没有太热络,一改当年玹哥儿出生前那会儿,成天把小妹妹挂在嘴上的样子。让凤笙不免感叹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却没有小时候可爱了。   幸亏还有玹哥儿。   凤笙把想生个女儿的盼望都灌输给了小儿子,弄得玹哥儿现在没事就盯着娘的肚皮看,天天想着娘什么时候能生个小妹妹,也好陪他玩。   说起来玹哥儿也挺寂寞的,年纪小的孩子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可珒哥儿却嫌他闹腾,十六皇子又比他大好几岁,现在珒哥儿和十六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倒把玹哥儿剩下了。   其他王府里倒有与玹哥儿同龄的小童,可如今魏王府都成众矢之的了,除了表面上的交情外,私下怎可能有其他交情。   凤笙倒与梁王妃关系不错,可如今梁王府乱得一团糟,梁王妃自顾尚且不暇,凤笙也不喜欢每次见到梁王妃,都听她说后院女人以及庶长子的事,自然也不会主动带玹哥儿上门做客。   所以如今母子俩倒是想法一致,都想生个女儿(妹妹)陪自己(玩)。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凤笙的苦夏一直不见起色。   别说魏王府里热,紫禁城里更热,宫里的房子都建得规规整整,花草树木也不多,又不临水,闷热可以想象。见朝中没什么大事,又见皇贵妃这几日食量见少,建平帝吩咐人安排挪到西苑去避暑事宜。   这西苑就在皇城里,临着皇宫,乃是皇家专门用来避暑游玩的地方。   建平帝自打登基后,朝政繁忙,去西苑游玩避暑的时候极少,距离上一次已经是五年前了,突然听上面发下这么一道圣谕,别说这次能跟随过去侍候的奴才们了,包括后宫里够位份去的嫔妃都十分高兴。   说挪就挪,本来天气就热得人发慌,上面等着要看结果,下面人办事就快,也不过四五日的时间,各处就安排好了。   这次能陪着过去的人也不多,除了陈皇后、丽皇贵妃,还有胡贵妃,余下就是四妃和几个养育有皇嗣的嫔了。   丽皇贵妃提前就让人给魏王府送信,让凤笙准备好了,也跟着去西苑避暑。 第148章   西苑位于紫禁城西侧, 内有三海, 分别为南海、中海、北海。   又有瀛台,其四面临水,由亭台楼阁、假山廊榭组成, 其上花草树木遍植,殿阁嵯峨,水天一色,恍若人间仙境,故名瀛台。   一般皇帝带后妃来西苑避暑, 多半是住在南海周遭。这次也一样, 丽皇贵妃伴驾住在瀛台, 陈皇后住在清音阁, 其他人则分散住在万善殿,水云榭等地。   凤笙带着人到时,丽皇贵妃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凤笙被安排住在宝月楼,此地离瀛台不远,又临着水边, 景色秀美宜人。   这次凤笙把两个孩子都带来了,十六皇子也来了,他住在离此地不远的海晏堂。   十六和珒哥儿玩得好,珒哥儿到后没多久,就让人把珒哥儿叫走了。珒哥儿走时没带玹哥儿,这小子哭得叫一个惨,把凤笙哭得是焦头烂额, 哄了几遍都不见好,丽皇贵妃来时他还在嚎。   “皇祖母。”玹哥儿眼泪汪汪冲进丽皇贵妃怀里。   “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了?”   凤笙满脸无奈。   好吧,这次不用凤笙说,丽皇贵妃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是你十六叔和珒哥儿又不带你一同去玩?”   玹哥儿连连点头。   凤笙道:“他这么小,跟十六两个也玩不到一起去,见珒哥儿走了就开始闹腾。母妃您别理他,没看他见您来了哭得更加起劲儿了,这是在告黑状呢。”   丽皇贵妃哭笑不得道:“这怎么叫告黑状,也是哥哥和十六叔不好,竟然不带我玹哥儿同去。”   别看玹哥儿还埋头哭着,实际上两个小耳朵一直竖着听,听祖母说是大哥和十六叔不好,他就连连点头,说他们不带他去玩。   “好好好,等皇祖母回来罚他们,玹哥儿别哭了,我让人带你去看鱼,这旁边有个池子,里面的鱼可多了。”皇贵妃又转头吩咐倩如,让她多带几个太监,亲自带玹哥儿去看鱼,玹哥儿这才不哭了,老老实实跟着去了。   “母妃,还是您有办法,这小子我是拿他没办法了,以前珒哥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没见这么爱哭。”凤笙扶着丽皇贵妃去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下。   这西苑虽平时住的少,但年年都修葺,殿宇楼阁都是挺新的。这宝月楼平日里都是安排后妃们居住,家具摆设都是一等一的,像此时凤笙二人坐得这张罗汉床就是紫檀的,样式和上面的花样镂雕,一看就是内造的物件。   间隙中,桃枝领着人上了茶。   丽皇贵妃一面喝着茶一面道:“这不是还小,钺儿当初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爱哭得很。过了这阵子,就好像突然长大了,一下子变成了小大人,不光自己懂事了,还爱管着你不让你干这也不让你干那。”   没想到魏王还有这种时候,凤笙特别爱听魏王小时候的事,丽皇贵妃说,她就在一旁听。   婆媳俩说了会儿话,瀛台那边来人说陛下寻皇贵妃呢。   丽皇贵妃又关心了凤笙的肚子,嘱咐她想吃什么就吩咐,不用拘着,有空去瀛台找她说话,就匆匆走了。   没有玹哥儿在,这下屋子里总算安静了,之前凤笙就命人正在规整屋子,这会儿继续整理。等该安置的都安置好了,凤笙正寻思着让人去把两个孩子找回来,突然一阵欢声笑语从外面传了进来。   “娘、娘!”   跑在最前头的是玹哥儿,手里拎着一条巴掌大的小鱼,身上湿了大半,嘴里边叫着娘边往里头跑。桃枝几个拦都拦不住。   后面跟着珒哥儿和小十六。   两人没比玹哥儿好到哪儿去,袍摆都系在腰上,裤腿和袖口挽得老高,一个手里拿着两根鱼竿,一个手里拎着个木桶。   “娘,这海子里头鱼可真多,又肥又大,我让人拿去厨房处理了,今天晚上我们吃全鱼宴。”珒哥儿一进来就兴致勃勃地说道。   凤笙到嘴边的喝斥,顿时吞了回去。又见几个孩子玩得实在开心,只能摇着头让人把他们手里的东西接过去,又让人准备热水和衣裳来。   “就算你们玩,也得顾念身子,小心着凉了,都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再来说话。”   这次玹哥儿听话多了,没有让他干这他非要对着干的架势,老老实实跟在哥哥后头去洗澡。   之后东厢那边的动静,凤笙多少听到点,大概也就是玹哥儿缠着哥哥和小叔叔一同洗,珒哥儿和十六不干。至于玹哥儿最后有没有得逞,从之后他巴在珒哥儿身边讨好的样子,就能看出些端倪。   “嫂嫂千万别把这事跟母妃说,不然她又要说我了。”洗澡换了衣裳出来,头发还微微有些湿润,看起来格外显得稚嫩的十六皇子,一改他平时沉稳从容的样子。   皇宫里的孩子都早熟,十六皇子十岁了,平时接人待物发作奴才一点都不像个孩子,此时才有了点孩子的模样。   比起十六,珒哥儿更要稚嫩点,但也已有了王府世子的架势。珒哥儿长得高,说起来比十六还小两岁,但个头还稍微冒十六一点,长得也壮实,像个小牛犊子似的。   凤笙对他们俩在上书房的事了解的不多,但也是知道一些的,这俩孩子平时一个动脑动嘴,一个动手,在上书房几乎是横着走的存在,也不是没人不服气,不过不服气的都被两人整服了。   之前凤笙耳闻后,也想管过,却被丽皇贵妃给制止了。   丽皇贵妃说了些例子,又说为何没人把这事闹到建平帝面前,又或是就算其他王府里知道也不闻不问。其实这就是宫里孩子的生存模式,打从进上书房就开始了,优胜劣汰,上书房不过是第一关。   至那以后凤笙就懂了,孩子们都要长大,总有脱出父母羽翼的一天。   可偶尔还是会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突然现在长这么大了,做父母的难免觉得恍然。   凤笙心里感叹着,接过丫鬟手里的棉帕子给珒哥儿擦头发。   都擦干了,用梳子顺一顺,再把上面的水蘸一蘸,现在这天气,要不了多大会儿就能干了。   又给十六擦,其实小十六比珒哥儿仔细,也是身边的太监怕挨板子,紧着都给弄好了,不过给珒哥儿擦了,不给十六擦,凤笙总觉得有些厚此薄彼。   这个小叔子跟她儿子差不多大,很多时候凤笙都是把小十六当做子侄辈的看待。   她一边给十六擦着头发,一面道:“你不让我跟母妃说也可以,这西苑里头水多,平时你和珒哥儿到处跑着玩,也没人能管住你们,但你们行走出入身边都得带人。”   跟十六说了,凤笙又去嘱咐珒哥儿。   珒哥儿还有点不服气,想说点什么,被十六拉了一把答应下来。   “不是我管着你们,如今这西苑里头住的人多,人多奴才也多,你们两个到底还小,有些事力所不能及,不要等吃了亏才知道后悔。”   “嫂嫂你说的我和珒哥儿都懂,以后行走身边一定带人。”十六双手合十讨饶,颇有些可爱。   凤笙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这样,我让人寻几个水性好的师傅教你们凫水,反正天热你们又喜欢玩,正好一举两得。”   珒哥儿眼睛顿时亮了,十六也显得很有兴致。   “嫂嫂那就这么说定了。”   凤笙失笑:“别着急,人我给你们找,但你们行走还是要带人。尤其是珒哥儿,下次再让娘发现你把护卫甩掉,我就把你送到福建跟你爹去。”   珒哥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魏王。   也是出了奇,珒哥儿见到建平帝都不怵,唯独怕他这个亲爹。之前那阵子魏王还没出京,珒哥儿格外老实,跟老鼠见到猫似的,不过魏王一走,这小子就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了。   “听见了听见了。”珒哥儿颇有些不耐道。   这时玹哥儿也洗了澡出来,这小子一出现,场面绝对失控。不过这时晚膳也备好了,说是全鱼宴,就真是全鱼宴,满满一桌子菜全和鱼有关。   十六也是个孝顺的,自己吃着还没忘记瀛台那边,专门让人挑了两条肥美的送过去。   丽皇贵妃得了鱼很是高兴,听回来的奴才说,皇贵妃当场就让人拎去膳房了,说让人做了晚上和陛下一起用。   这顿全鱼宴吃得大家都很高兴,包括凤笙。   本来她苦夏没什么胃口又有些孕吐,这鱼吃了竟然没吐,以至于皇贵妃知道后,专门命人每天去海子里捉鱼给凤笙加膳。   不过这是后话,暂不细述。   凤笙既然说要给找人教两个孩子凫水,就也没耽误,隔了一天人就找来了。   也是两个孩子特别喜欢水,总想去水边玩,凤笙实在怕他们不会凫水中间出个什么岔子,到时候悔之晚矣,就赶紧把人找来了。   人是从王府的护卫里挑的,这两个人出生水乡,水乡长大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不会凫水的,像凤笙水性就不错。除此之外,皇贵妃还挑了几个水性好又忠心的太监在一旁看着,格外慎重以待。   不过事实上证明她们想得有些多,两个孩子学得又好又快。   包括玹哥儿,见着大哥和十六叔玩水,就闹着也要玩,跟着也学了几下狗刨,不说学会了,反正至少掉进水里,一时半会沉不下去。   皇贵妃听说几个孩子学凫水,就跑过来看,被建平帝知道了,也陪着一起来了。   葱郁茂密的树下,摆着两张条案和几把椅子,案上摆了几盘新鲜水灵的果子,及茶水点心什么的,偶有一阵凉风吹来,沁人心扉的舒爽。   临着岸边的一棵树下,坐着两个人。   建平帝的裤腿挽在膝下,趿拉了双青色的敞口布鞋,手里拿着一根钓竿,正在垂钓。他身边坐着丽皇贵妃,也是一身简朴的布衫,脂粉未施,只脑后的髻上插了根白玉簪,少了平时的娇艳威严,多了几分清丽。   离这里不远处,岸边站了不少人,有太监宫女有护卫,个个严阵以待。   凤笙也在其中,却是笑看着水里。   水中,已经可以熟稔地游来游去的珒哥儿和十六皇子,顽皮地沉到水下,过一会儿又从其他地方冒出头,时不时哈哈大笑着。   临着岸边,玹哥儿穿了件大红色的肚兜浮在水面上,他身上还系了两个水鳔子,这是提防他出事。   除此之外,他身边还浮着两个彪形大汉,一个手托着他教他凫水,一个在旁边护持着。   蓦地——   “你们两个臭小子,给朕滚远些,别扰了朕的鱼。”建平帝吹胡子瞪眼睛喝道。   却是珒哥儿和十六游到建平帝所在的附近了,两人将那片水面搅得水花四溅。建平帝正钓鱼呢,就这么个搞法,还怎么钓,不怪他会吹胡子瞪眼睛。   “皇爷爷,孙儿帮你抓一条就是。”说着,珒哥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凤笙在心里数着时间,眼见水面上一阵浮动,珒哥儿却沉在水里一直不见起来,她忙往这边走,正想喊人下去看看,就听得哗啦一声水声响,珒哥儿从水里钻了出来。   十六骂他吓人,珒哥儿却是哈哈大笑,又沉了下去。来回这么几次,最后一次珒哥儿再浮出水面时,手里捧了条不大的鱼。   “皇爷爷,鱼!”   “你这孩子,差点没吓着祖母。”丽皇贵妃拍着心口,心有余悸地说。   珒哥儿正想说什么,就听得一阵水花响起,那条鱼从他手里溜走了。   这场景换来建平帝一阵哈哈大笑,珒哥儿窘得不得了,正想再下水去抓一只,却被凤笙命着让他赶紧从水里出来,说是已经到时间了。   珒哥儿还想跟娘说情,凤笙却连连摇头表示坚决。两人又去看皇贵妃和建平帝,建平帝只是抚须垂钓,皇贵妃则侧头和他说话。   见此,两个孩子只能蔫头耷脑从水里出来,玹哥儿还想玩闹着不依,被凤笙用果子吸引了注意力,成功将他从水里骗了起来。   几个太监用布围成一圈,珒哥儿和十六各自领着人进去换衣裳,玹哥儿拿着果子就在外面换。   这边正忙着,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父皇,贵妃娘娘,三弟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却是惠王领着两个少年和一个同玹哥儿差不多大的孩子,正有些错愕地看着这里。   除过惠王,还有吴王和襄王,两人身边都领着各自的儿子。 第149章   这趟西苑避暑, 建平帝并没招儿子们伴驾。   不过各自母妃都来了, 还能少得了儿子?   反正据凤笙所知,几个王府都是拖家带口地都来了,南海住不下就住北海, 再不济还有中海,西苑里头宫宇楼阁繁重,多的是能住人的地方。   不过这些日子凤笙倒是没碰见其他人,还想着是不是因为她出门少的缘故,没想到这就碰上了。   见建平帝看着水面也没说话, 丽皇贵妃笑得有些尴尬, 凤笙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撑着笑站出来应付:“大哥、二哥、五弟。这不, 珒哥儿实在太顽皮了,他爹不在我也管不住这孩子,就寻了人教他和小十六凫水。”   惠王三个见建平帝也不跟他们说话,正尴尬着,魏王妃出面应承, 心里顿时也松了口气。心里就算对魏王有再多不待见,此时也不适宜表现出来,也撑着笑与凤笙寒暄,又使了孩子们上去叫人,这场面才算没冷下来。   这趟跟惠王同来的,除了长子宗恒次子宗洛,还有嫡子宗乾。宗乾比玹哥儿大半岁不到, 还差一个月满三岁,虚四岁。这位主儿在王府也是混世魔王的存在,见玹哥儿身上还挂着两个没来得及取下来的水鳔子,觉得好玩就跑过去伸脚踩。   玹哥儿同样是个小混世魔王,且跟他大哥一样是个摔打惯了的主儿,身手和反应都极为敏捷,当然这仅相对同龄的小童而言。宗乾的脚还没伸上去,他一把就把人给搡开了。   速度快到大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个熊孩子就打到了一处。   凤笙倒不担心玹哥儿吃亏,不过还是叫人赶紧去拦,惠王一副十分镇定的样子,嘴里和建平帝说着话,眼睛却不停地往那边瞥着,大概怕宗乾吃亏。   宗乾确实吃亏了,他平时在惠王府就是横着走的存在,年近不大就知道自己是嫡子,以后要继承爹王位的。几个比他大的庶兄,谁没被他胡搅蛮缠过,还得让着他。   今天碰到了同样不知道让人的,活该他吃亏。   玹哥儿把宗乾压在小身子下面打。   大抵是觉得小娃儿打架好玩,珒哥儿和十六都在旁边看着,包括惠王府的两个庶子,及吴王府和襄王府的几个不大不小的孩子。甚至连建平帝都来了兴致,摆摆手让惠王别说了,看两个小娃儿打架。   这下连凤笙都不好让人拦了,只能在边上看着。   “下次还乱不乱伸脚了?这东西可是我娘专门让人给我做的,让你给我踩坏了,我以后还玩什么!”   玹哥儿说一声,拿小拳头在宗乾身上捶一下,架势有板有眼的。   别人不知道,凤笙却清楚,玹哥儿这是跟她学的。这毛孩子皮狠了,她也揍过他小屁股,就是这么威胁他的。   宗恒已经大婚了,也不好干涉小孩子之间的事,就去戳了戳二弟宗洛。宗洛今年十九,最近正在议亲,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父王和大哥都不好出面,只能他上前,可他也尴尬得很。   宗恒见此,上前一步道:“玹哥儿,大哥跟你道个歉,你别跟乾哥儿计较,他其实就是皮惯了,见那东西稀奇,也不是故意要坏了你的。你看这样行不行,大哥转头去寻了内务府,让他们多做几个,到时候送你两个。”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笑语盈盈的,让人生不出厌恶来。玹哥儿被他劝了起来,他又去拉宗乾,还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却被宗乾推了一把。   虽然以宗乾的力气,也动不了宗恒分毫,场面却又尴尬起来,建平帝的眼色更冷了。   “把孩子带回去教教,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   这话说得惠王难堪至极,撑着笑应了两句,就拉着孩子匆匆走了。吴王和襄王也不好多留,知道父皇这会儿不高兴,继续留下来反而适得其反。   凤笙心里隐隐也有些感叹,却不好多说什么。   另一头,惠王却是怒得很,连连训斥宗恒和宗洛也不知道护着弟弟。   倒不是说惠王故意袒护宗乾,而是明明是宗乾被宗玹打了,父皇非但不训斥宗玹,反而训了宗乾,还把他给捎带上了。   让惠王来看,这就是建平帝偏心,偏心魏王和皇贵妃!   宗恒和宗洛挨了训斥,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隐忍,一直到回到住处,又挨了一通训斥,两人才出门。   “凭什么,这关我们什么事,明明是那小东西不懂事,惹了皇祖父厌恶,如今反倒怨我们!”   宗恒劝道:“行了,你也少说两句。你知道父王是来做什么,如今被坏了事,会迁怒也是正常。”   “大哥,你是脾气好,我可不……”   “他毕竟是嫡子,你知道父王这些年一直盼着有个嫡子出生,在皇祖父那儿也好有所交代。”宗恒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书房,低声劝道。   宗洛冷笑:“就算生了个嫡子又怎样,就像他那么讨人厌的,不怪皇祖父会……”   “行了,你少说两句!”   另一边,同样是不欢而散。   建平帝没了兴致,皇贵妃只能陪着他回瀛台。   回去的路上,皇贵妃小声说着建平帝:“你又何必这样,弄得惠王心中不好想,凤儿也忐忑不安,回去该要怪玹哥儿无端惹事。”   “我又不是冲孩子去的。”   皇贵妃当然知道建平帝不是冲孩子去的,不过是借着孩子故意给惠王没脸。   说来也是,建平帝平时忙于朝政,难得放松,明明没命这些儿子来伴驾,偏偏他们自己就寻来了,还搅了他的兴致,不怪会惹了圣怒。可皇贵妃也知道惠王等人其实早就来了,去瀛台请了几次安都被人挡了回去,这才会明知建平帝今日在这,故意寻了来,又不想显得刻意,才会故作姿态。   所以两者之间本来就是相驳的,注定不能和平。   不过这事她也不好说什么,本来在惠王眼里建平帝待他生分,都是因她这个皇贵妃从中挑唆。如此一来,她更不好插言了,只能叹了口气,又寻思怕凤笙回去怪孩子,忙让人叫了倩如来,命她去宝月楼一趟,千万别因此怪了孩子。   “你就喜欢瞎操心,让朕来看魏王妃可不是无故迁怒的人。”建平帝道。这话有点意有所指,不过确实掐中了惠王的命脉,惠王回去后确实迁怒了。   皇贵妃嗔了他一眼:“什么叫我瞎操心,我就这么两个小孙孙,我不心疼谁心疼。凤儿那孩子又懂事,我就怕她会错意。”   是啊,皇贵妃只有两个孙子,建平帝却有很多儿子和孙子,且个个儿子孙子都不省心。   闻言,建平帝有些怔忪。   皇贵妃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过让她改口她也是不愿的,遂也就不说话。两人默默往前走后,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大群的奴才。   “这是醋了?”   皇贵妃没防备他会这么问,嗔了他一眼,又去看身后。   “瞎胡说什么,我醋什么。”   建平帝看着她,一副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样子,倒把皇贵妃给逗笑了。   “年纪越大越不像样子!”   “是啊,朕年纪大了,你却还是……”这么的年轻。建平帝抚了抚皇贵妃的鬓角,他的目光深邃而暗沉,皇贵妃一时间有些发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站了会儿,建平帝打起精神来道:“方才朕钓的鱼里有一条黄鱼,你不是爱喝这鱼做的汤,等晚膳让膳房做了。”   皇贵妃心里有些酸涩,却笑着道:“让我说这西苑其实挺好的,朝政总是忙也忙不完,以后再逢着夏日,我还陪着你来。”   建平帝点点头,也故作轻松笑道:“这想法不错,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一路沿着林荫小道,有树荫遮阳,偶有凉风徐徐吹来,让人心旷神怡。   这一刻没有朝政,没有不省心的儿孙,没有皇帝皇贵妃,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   *   这里发生的事,还没到晚上就传到了清音阁。   陈皇后听了,面色木然。   “惠王生气了?”   “殿下似乎不太高兴。”富春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道。   陈皇后倒是讥诮地笑了笑:“生气就生气,还什么不太高兴?富春,你不用替我这个儿子遮掩,他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怨谁呢?   儿子是她生的,也是她养的,她以为太子只是有些不成熟,可这么多年走下来才发现,他这儿子不如人的地方太多。   她不如人的地方也有太多,可知道也晚了。   “听了那起子小人挑唆,故作聪明弄出这么一场事,害了谁?这是害了他自己!”   提起之前那事,陈皇后就心绪难平,更可气的是惠王现在有主张了,以前做什么事都会和她商量,这回倒好,自己闷不吭就弄出那么一场事,倒是生分了魏王和陈家,恰恰也成全了对方。   陈皇后早就知道陈家是一把双面刃,可这把刀打从她嫁进东宫,就注定悬在她头顶上,归纳总结她这一生,陈家与她而言可以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没有陈家,她不会嫁入东宫,还能成为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恰恰也是陈家,让她深受帝王猜忌,举步维艰。   她离不得陈家,又厌恶抛弃不得,只能战战兢兢度日。原想着就凭着陈家和皇贵妃这份关系,这把刀同样也适用于魏王,这也将是他们挣脱不掉的桎梏,现在倒好,她儿子亲手帮忙把这份联系斩断了。   魏王坏了名声又如何,不是转眼就被陛下安排去了福建?   陛下将魏王放在户部,从山西回来又给他升了个郎中,之后又设通海清吏司,还把管清和从闽浙总督的位置调走了,这无一不是在给魏王铺路。   魏王到了福建,将无人再是掣肘,等他得逞归来的这一天,一切将再无转圜的余地。   陈皇后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停止不住。   富春战战兢兢看着,想劝不知该说什么,可不劝她又实在怕娘娘这样。   陈皇后笑累了,有些疲惫地拍拍她的手,道:“别怕,你说这宫里不让人哭,难道还不人笑?我笑我这一辈子机关算尽太聪明,却敌不过人的偏心啊。其实也是,人的心天生就长偏了,不怪乎会偏心,只可惜我看明白的太晚了。”   “娘娘,您不要多想,还是顾着自己的身子。”富春跪在陈皇后腿边,语气颤抖道。   陈皇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眼神飘忽,语气也飘飘荡荡仿若顷刻就会飘散在空气里。   “我这身子啊,顾不顾都是这样,有的人巴望着自己活得长长久久,万岁万岁万万岁,有的人却不看中这条命,什么时候给了都可以。”   富春一下子抖索起来,嗓音绷得很紧:“娘娘,您不要乱说,千万别胡说!”   陈皇后笑了一下,早已形容枯槁的容颜竟一瞬间显得绝美,她抚着早已泛白的鬓角,微微摇晃着身子:“怕什么,宫里谁不知道,没人敢说,我敢说!”   富春哭了起来:“那您也别说,千万别说,你不想想别人,想想殿下,还有几位公子和小郡主们。您不是最喜欢四公子吗,奴婢这就让人把四公子请来,让他陪着您。”   “你提乾哥儿做甚?”陈皇后有些不耐,又有些无奈:“好了好了,本宫不说了,你就别去折腾乾哥儿了,他今天也受了委屈。” 第150章   瀛台, 涵元殿的后寝殿。   明黄色的帘幔低垂, 高几和矮案上摆着一盏盏琉璃明角灯,营造出宁静而又安详的氛围。角落里,三足鎏金龙首的香炉中点着安神香, 溢满了整个大殿。   隐隐的,似乎有蝉的鸣叫声传来。   明明该是温馨宁静的氛围,此时殿中的气氛却分外压抑。   丽皇贵妃紧抿着嘴角,怔怔地看着金盆中建平帝的腿。无人在旁边侍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建平帝沐浴净足的时候, 就只有福禄在身边侍候了。   只有这个跟在他身边, 几乎侍候了一辈子的老太监。   建平帝笑了一下, 正想故作轻松地说点什么,皇贵妃却一把扔下手里的衣裳走了。于是这笑僵持在半空中,良久之后化为一抹无奈。   福禄没有敢抬头,只是拿帕子轻轻擦拭建平帝腿的手,微微有些迟缓。   “这个皇贵妃, 都是让朕给纵的。”   这话既说出来,就代表福禄一定要接腔,他撑起笑,腰往上抬了一点点,似乎有些赧然:“皇贵妃也是关心陛下您。”   “关心?”建平帝怔忪喃喃,忽而又笑了:“也就她敢对朕使性子。”   福禄不说话了,撩起盆中的药汁为他擦洗腿脚, 若是不去看那腿上星星点点的红斑,其实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恰恰是那些红斑,才让这一幕触目惊心。   丽皇贵妃冲出寝殿,接触到外面闷热的空气,才吐出心中的一口气。眼泪克制不住蜿蜒而下,她擦了一下又一下,却怎么也止不住。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却是倩如迎了上来。   “没什么,被沙子迷了眼。”皇贵妃深吸一口气道,状若无事地用手拭了拭脸。   “那娘娘咱们是回寝殿,还是?”倩如看了看四周,犹豫了一下问道。   “回寝殿吧,陛下已经歇了,我就不留在这儿了。”   倩如扶着皇贵妃往回走,心里却在想是不是娘娘和陛下吵架了,只是处在外面,她也不好当面询问。   *   这次清尘子也伴驾来了西苑,不过他不住在瀛台,而是在南海最外延的日知阁中。   此地环境清幽,甚是僻静,恰恰适合他这种身份居住。   这趟清尘子能把清风道长挤下去,亲自伴驾前来避暑,于他来说不可谓不是一场胜利。因此,他更是殷勤,还把平时炼丹的丹炉也给带了,就想为陛下出两炉品质上佳的丹药,也好让陛下益寿延年。   清尘子这边的柴炭一般都是敞开用的,只要他开了口,便有人为其送来。   如今正是六月酷暑,用得上柴炭的除过膳房,也就是他这里。负责送柴炭的小太监多是叫苦不迭,没少私底下叫清尘子为妖道。   这不,今儿送柴炭的太监又迟了,清尘子正在发火。   他身边的小道童是劝了又劝,还是没让他消气,不过天气炎热,他暴跳如雷更添暑气,不一会儿就头晕目眩难受得消停了。   “快扶我去躺一会儿!”清尘子连连招手,有气无力道。   刚好这会儿送柴炭的太监们到了,两个小道童只能一个出去支应,一个抹了抹汗跑过来扶他。   “师傅,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这不怨别人,也怨清尘子太装,各处的冰如今都是敞开用,唯独他为了显示自己仙风道骨修为深厚,说自己不惧严寒酷暑,这下可把自己坑着了。   小道童扶着他去了内室,先将他放在榻上,就赶忙又听了清尘子的命去给他倒水。人刚走到门前,就被逼了回来。   “水,我要的水呢?”清尘子不耐问道,见无人答他,才意识到不对。   只见一个宫装美人带着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其容貌甚是清丽,又格外有一种娇艳雍容的气质,让人不好猜度她的年纪。   说是二十有多也可,说是三十多岁也行。   “本宫以为道长玄功大成,只用吸风饮露便可,没想到道长还用得着喝水啊。”   这话颇有些意有所指的味道,清尘子当即从床榻上坐起来,也不头晕目眩了,干笑着下榻行礼。   “贫道见过娘娘。”   皇贵妃一摆手,皮笑肉不笑道:“道长不用这么客气。”   清尘子唾面自干,连连赔笑,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平时仙风道骨的形象。   他自然也不傻,当然看得出来丽皇贵妃来者不善,若说别人,他自然不惧,可恰恰是这个皇贵妃。   想着此女这般年纪依旧荣宠不衰,再想想偶尔惊鸿一面看到陛下与她相处的样子,清尘子打心底的胆颤,连连给一旁的小道童使眼色,可惜对方领悟太慢,刚反应过来,就被皇贵妃带来的人给推回去了。   “道长这是想去干什么?”   “贫道染了暑气,对,贫道染了暑气,着实难受非常,这不想让道童去取水来与我饮,顺便也想让人去寻太医拿些解暑的药。”   皇贵妃笑了笑,摸了摸手腕上的水头极足的镯子:“本宫方才说的话,道长怕是没听明白。罢了,本宫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听闻道长神功盖世,本宫久仰已久,这才专门寻了来想请道长去与我讲道,也好让我沾点儿仙气。”   这边话音刚落,倩如做了个手势,就从后面上来两个身高力壮的太监,钳了清尘子就想把他拖走。   清尘子顿时被吓得屁滚尿流,连连呼道自己是男子,哪能近后妃的身。   他本是想求饶,无奈说错了话,也是提醒皇贵妃了。皇贵妃附在倩如耳边说了两句,倩如对那两个太监使了个眼色,清尘子被扔在地上,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递给那两个太监其中之一,让他们给清尘子灌进去。   若说方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这下清尘子简直快要疯了,哪还有个得道高人的模样,又是呼着皇贵妃要杀人就不怕冒犯陛下,又是拼命挣扎,可惜年老体迈,又哪是年轻人的对手。   “要的就是你的命!你这个祸害人的妖道!”   大抵是恨急了,皇贵妃此时才露出几分咬牙切齿之态。她本就生得极美,又身姿纤细,翩若惊鸿,恍若九天玄女下凡尘。如今这仙,沾染上几分狠辣的瑰丽之色,更是让人炫目。   “赶紧给我处理了。出了事,本宫担着就是!”   闻言,那两个太监忙下了狠手,一个按着清尘子的腿脚,一个去掰着他嘴,就要将那瓶毒药灌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门突然响了。   先是福禄走进来,紧接着是建平帝。   “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见人来了,还是陛下亲自前来了,两个下手的太监顿时被吓得手脚发软,清尘子死里逃生,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只差抱着建平帝腿说皇贵妃要杀他了。   一时间,场面乱得一片不可开交。   皇贵妃抿着嘴不说话,建平帝皱着眉,清尘子还在哭天喊地。福禄烦躁地连连挥手,道:“还让他在这儿吵吵,还不快堵了嘴拉下去。”   没等人去堵清尘子的嘴,皇贵妃转身走了。   “这儿你处理了。”建平帝皱眉吩咐福禄,人跟了出去。   “行了,别闹了!”   在庭院里,建平帝一把拉住皇贵妃,皇贵妃收势不及撞在他怀中。   “谁跟你闹了,你要罚就罚吧,我就是想杀了这妖道,你就说怎么办吧?”   话说到这份上,建平帝反而被逗笑了。   “我能拿你怎么办?”他将她拢在怀里,语气颇为无奈。   “那就把这妖道杀了!”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狠狠地说。   她向来在他面前识进退懂礼仪,第一次表现得这般狠辣,建平帝不觉厌恶,反而更是喜欢。   “你别得寸进尺。”明明是十分有力度的话,却让他说得分外软绵。   皇贵妃又想说什么,他伸手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你担忧的朕都懂,朕是那自己找死的傻子?这事你别管,朕自有用意。”   这大抵是清尘子出现后,宫里宫外谣传建平帝宠信道人痴迷长生之术,建平帝唯一做出的解释。从始至终他都是一言不发,任人猜度谣传,却不做出任何解释。   皇贵妃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看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往四周看了看,有些着急了。   “那现在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跟你继续吵?”   建平帝将她拉回怀里,往外走。   “你什么都不用干,只要你不折腾,朕就邀天之幸了。”   临走前,他目光扫了扫四周,一旁守着的太监侍卫顿时垂下头去,再不敢多看一眼。   *   随着那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清尘子腿一软,瘫倒在地。   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喊着小道童来扶他。然后整整一个下午,清尘子哪儿都没去,也没敢出房门,就躲在房间里。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里没有点灯,越发显得昏暗。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床上的清尘子吓得就是一抖,差点没摔到床下去。   直到看清来人是谁,他才松了口气,正想破口大骂,就被道童身后的一个人给吓了回去。   “惠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惠王笑看着清尘子:“怎么,本王不能来?”   清尘子忙从榻上下来了,又让道童点灯,才道:“王爷不是平时诸多顾忌,难道不怕落人耳目?”   “我倒不想来,可我怕再不来道长要送命了。”   清尘子倒茶的手一抖,茶水顺着杯口流了出来,“王爷这话是何意,谁还能要了贫道的命不成。”   惠王只是笑看着他,似乎在嘲笑他的欲盖弥彰。   “道长既觉得没人能要了你命,你就当本王这趟没来过,不过本王还是要提醒提醒道长,可千万别瞧不起一个女人,尤其是深受帝王宠爱的女人。本王和皇后娘娘就是最好的例子,难道道长以为自己能比过本王和皇后娘娘?会炼丹的道人多了去,那个清风道长似乎也会,道长可千万别觉得自己不可替代,到时候枕头风一吹,父皇要杀你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清尘子早已是冷汗直流,脸也白得吓人。   终归究底,他不过是个会些奇技淫巧的道人,靠着坑蒙拐骗才闯下偌大的名头。世人都怕死,方外之人同样也是,不是怕死,他之前会被吓成那样?   “那王爷的意思是?”   “如果没了仰仗,此女不过是个被人拔了爪牙的小猫,不过就看道长到底敢不敢了?”   清尘子的瞳孔在一瞬间缩到针尖小,又扩散到极大,他的眼里只有惠王略有些狰狞的脸。 第151章   自打珒哥儿和十六皇子学会了凫水, 两人在这西苑里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若不是凤笙成天让人盯得紧, 还不知二人会干出什么事来。   就是这样,两人也从小白脸晒成了小黑脸,浑身上下黑黝黝的, 像在黑炭里滚了一圈。   玹哥儿总是被二人撇下,这下总算找到可以嘲笑大哥的了,动不动就指着珒哥儿说他黑。幸亏珒哥儿现在大了,不然玹哥儿估计要挨不少打。   孩子们高兴,凤笙也就高兴。   也是奇了, 自打住进这西苑后, 她的苦夏就不药而愈, 也不孕吐了, 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也不过一个月不到的功夫,人就吃胖了一圈,眼见脸上是有肉了。   皇贵妃很高兴, 专门赏了膳房。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建平帝有些不好了,他的龙体一向康健,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这次却在瀛台和大臣们议事时晕倒了。   宣了太医来,太医诊过脉后,只说陛下是染了暑气, 才会中暑晕倒。可这瀛台三面环水,夏日里最是凉爽不过,怎么可能染了暑气?   可太医是这么说的,瀛台那边也没有其他的动静,似乎真是染了暑气。   太医让建平帝静心调养,刚好自打到了这西苑后,建平帝就极少再召大臣们议事,不过每天的折子还是要看的。   看折子不算繁重,正好也调养了。   事情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可冥冥之中,总让人有种不安。   凤笙的不安是来自于惠王、吴王等人,最近每天都会借着请安去瀛台,殷勤到不行。其实这种行举并没有什么错,但结合之前建平帝晕倒,就会让人免不了多想了。   她带珒哥儿和玹哥儿去探望过建平帝,从外表看去,建平帝并无大碍,惠王等人却故作聪明,难道不怕惹怒了建平帝?   凤笙到底是个女眷,像这种场合不宜多留,探望过就匆匆离开了,至于惠王等人频频前去瀛台,是魏王府的眼线报来的消息。   到底只是外围的眼线,只能让人看见一些浮在表面上的东西,内里却是探不清究竟。   凤笙心中惴惴,困扰了多日,一直没有头绪。   就在这时候,左奕前来求见了。   左奕是打扮成小太监,跟着魏王府来送信的人来到西苑的。当时只说是魏王有信给魏王妃,凤笙的注意力都在信上头,直到左奕对她拱手笑了笑,她才认出对方。   “左先生怎么来了?”屏退左右,凤笙诧异问道。   旋即,她就明白左奕为何会这般乔装而来了,难道也与惠王等人频频前往瀛台有关?   不出凤笙所料,左奕确实为这而来。   “陛下到底已经上了年纪,这些年又听信江湖术士服用丹药,王妃可别忘了先帝爷是如何龙驭宾天的。”   先帝就是便是服用丹药过量暴毙而亡,这事还是魏王与她说的。此乃宫廷秘闻,寻常人不得而知,只当先帝是因病而亡,殊不知先帝就是死在这上头。   “这些丹药中含大量的丹砂和水银,单只一样便有极大的毒性,不可服用过量。陛下服丹药也有些年头了,难道王妃真当这次陛下晕倒仅是染了暑气?”   “那你的意思是——”   凤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却依旧震惊喃喃。   左奕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就算我们没有收到确切的消息,但惠王等人都动了,就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凤笙站了起来,却又不知做什么,只能来回不停地走动着。她揉了揉眉心,感觉头疼至极,这个消息也许并不足以让她震惊,却足够让她头疼。   头疼的不仅仅是这消息的真假,她想到的更多,如今魏王在福建一切刚步入正轨,如果这时候建平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影响实在太大了。   不说其他,就凭魏王如今在福建,惠王等人近在咫尺,一旦发生任何事情,这就是一个大难题。   惠王等人连连前去瀛台,是不是也想到这茬,所以故意去探建平帝真实的身体情况?   “那你来的意思?”她转身看向左奕。   左奕拱手道:“王妃如今身怀有孕,按理说左某不该扰了王妃的清净,但王妃也知晓事情轻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爷如今身在福建,鞭长莫及,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弄清楚陛下身体的真实情况,才能有下一步动作。”   是啊,谁还能比凤笙更方便弄清楚事情真相。   皇贵妃一直陪侍在建平帝身边,若论谁最清楚肯定是皇贵妃,婆媳之间交流最是便宜不过,所以凤笙去探虚实最适当。   这恰恰也是方才凤笙头疼的另一个原因,皇贵妃。   虽然自打她与皇贵妃接触以来,觉得皇贵妃是个很理智的性子,不管是从一旁策应魏王,还是对付陈皇后,她的手段都很理智,甚至不惜利用上建平帝。   按理说,这般情形不至于让凤笙如此为难,可她恰恰也看透了皇贵妃的心思。   不是不心悦,只是不敢心悦,哪怕是假戏真做,这么多年的陪伴下来,那一颗心定是扑在建平帝的身上。   如果建平帝真龙体有恙,她现在恐怕也是五内俱焚,她真会帮着儿子对付病重的父亲?又或是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建平帝会不会让人看着皇贵妃,皇贵妃现在的处境如何,她如果去见她,会不会引起猜忌?   太多太多的未知,一下子就摊到凤笙的面前。   而这些话她不能和左奕说,只能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这件事我需要斟酌。”   左奕还想再说什么,被她打断。   “左先生不用再多说,我相信就算王爷在,也会赞同我的做法。你只看到别人都去了,那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我贸然去找皇贵妃探问消息,会不会惹来陛下的猜忌?是时,皇贵妃又如何自处?”   左奕一愣,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圣心都是这么失掉的,左先生忘了中宫一系为何会沦落如此?且,如今王爷在福建一切刚步入正轨,我们就算不能帮他太多,也不能在后面拖后腿,谁又敢说这不是别人给我们设下的陷阱。当然,我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先生说的话,我记在心中,但如何去实施,还请先生万万不要操之过急。”   左奕斟酌了下,抚了抚须道:“王妃说的是,倒是老夫莽撞了,只是王妃万万将此事当做头等大事,要知道若是晚人一步,失得可就不仅仅是先机。”   他说的凤笙当然懂,这是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建平帝身子真不中了,魏王就得赶紧回京,否则京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乱子,若是让别人抢先一步,他们一家人包括皇贵妃都是砧板上的肉。   可凤笙总感觉不至于如此,建平帝就算龙体有恙,也不是脑子糊涂了,不会不清楚后事的重要性。   既然清楚,肯定会做安排,所以事情应该还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   想是这么想,到底事情太过严重,关系着一家人的性命之忧,凤笙也不敢随意做出判断。   于是送走了左奕后,她又独自一个人想了很久。   *   想来想去,凤笙还是觉得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和皇贵妃接触上。   可怎么与皇贵妃接触,不会落人耳目,又或是招来建平帝的猜忌?这是最大的难题。   想了许久,没想到法子,凤笙打算醒醒神再去想。正好玹哥儿午睡醒了,正闹着要去找大哥。   凤笙把桃枝叫来问了问,才知道珒哥儿又被十六皇子叫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不过身边跟着护卫。   这下找大哥可不好找了,她无奈地看着玹哥儿道:“娘让人去找找,你睡觉前不是闹着要吃西瓜,我让桃枝端一碟来?”   “不吃西瓜,就要找大哥。”   玹哥儿耍起了赖,又是挥胳膊又是踢腿儿,凤笙熟悉这毛孩子的性格,也不让人拉他,挥挥手让下人都避远点,她自己也避得远远的,去了罗汉床上坐下,让桃枝去给她端了碟西瓜来。   西瓜端来了。   用井水镇过的,吃了不会很凉但又很爽口。   除了一碟,还有一个小碗里也装着西瓜,西瓜上淋了奶白色的乳酪,看着就极为诱人。   凤笙不一会儿就把一碟西瓜吃完了,她又用叉子去吃碗里的,还没伸出手,玹哥儿就跑了过来。   “这是玹哥儿的,不给娘吃!”   “你这么小气啊!”凤笙放下叉子,捂着脸假哭了起来:“玹哥儿不给娘吃,玹哥儿不孝顺。”   两岁多的小童,哪里分得清真哭假哭,不过玹哥儿倒是记得以前上过娘的当,他放下手里的碗,弯着腰去看娘的脸。   凤笙就是不给他看,转着圈躲着他。   玹哥儿好无奈,看了看碗里的西瓜道:“你这么大的人还哭,你平时不是笑话我这么大还哭,明明你比我还大。我也不是不给你吃,就分你一半吧。”   他端起碗,用小叉子往碟子里拨西瓜。   拨几块,他看看自己的碗,再看看盘子,又拨几块,再看看。好不容易觉得公平了,他扯了扯凤笙的衣裳道:“别哭了娘,玹哥儿分好了,快吃吧。”   “好吧,娘不哭了。”   凤笙假装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顺带瞅瞅儿子的小脸,突然觉得这毛孩子似乎长大了一些,都知道孝顺娘了。   母子俩对着吃西瓜。   玹哥儿抱怨道:“大哥和十六叔天天出去玩,都不带我一起。”这是他最为怨念的事情。   凤笙说了句公平话:“你大哥比你大,大孩子都不喜欢和小孩子玩,你再等等,等妹妹生出来,让妹妹陪你玩。”   “可我比妹妹大,你不是说大孩子不喜欢和小孩子玩吗?到时候我肯定也不愿意陪她玩。”   凤笙语塞。   “那不一样,她是妹妹啊,哥哥肯定要陪妹妹玩的,这样兄妹之间的感情才好。”   玹哥儿停下吃瓜:“那哥哥也应该陪做弟弟的玩啊,这样兄弟之间感情才好。”   我说一句,你回两句,有没有这么当儿子的,这毛孩子还是没长大!   “不行,我还是要去找大哥,说不定他在皇祖母那儿!”玹哥儿一撂叉子,西瓜也不吃了,说风就是雨就闹着凤笙带他去瀛台。   凤笙一愣后有些失笑,果然是一叶障目,她想了许久都没想到办法,竟让这臭小子一下子就解决了。   果然人不能做见不得人的事,就因为这事见不得光,她竟忘了还有最简单的办法——就这么去。 第152章   说去就去, 凤笙也没做什么准备, 就带着玹哥儿往瀛台去了。   瀛台三面环水, 只以一座石桥和岸上相连,进了仁耀门,凤笙就发现瀛台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禁军侍卫好像比以前多了。   她再三打量, 确定自己没看错。   过了涵元门,就是涵元殿, 不过皇贵妃不住在这里,她住在涵元殿后面的藻韵楼。   凤笙顺着廊庑往藻韵楼走,这时前方不远处迎面走来几个太监。   她定睛一看,认出是乾清宫御前太监张来顺。这张来顺是太监总管福禄的干儿子,在御前侍候多年, 也算是建平帝较为信任的心腹之一。   “王妃今儿怎么有空来?”张来顺笑盈盈的,像话家常似的与凤笙寒暄。   凤笙有点摸不清这张来顺到底是来盘问她,还是只是路过这里与她寒暄两句,所幸她早已有了章程,便笑着道:“这不, 玹哥儿非要闹着找他大哥, 人是被十六皇子叫走了, 差人去了海晏堂,说人不在,他便说肯定是在皇祖母这儿,想着也有几日没来给母妃请安了, 便带了他同来。”   “原来是找娘娘,娘娘不在藻韵楼呢,在待月轩陪陛下赏景。若是王妃不嫌弃,咱家给您带路可好?”   凤笙笑着点头:“那就劳烦公公了。”   待月轩在藻韵楼的东北处,再往北有奇石堆砌成假山,山上有一亭名曰镜光。镜光亭下往东的方向有一亭子建在南海之上,仅以五曲石桥通连瀛台,名曰牣鱼亭。   顾名思义,此地锦鲤众多,乃是观赏鱼的好去处。   皇贵妃此时就在牣鱼亭中,不过她没在牣鱼亭见凤笙,而是在那五曲石桥之上。刚好此处水中鱼儿甚多,张来顺拿着包鱼食领着玹哥儿去一旁喂鱼,皇贵妃则站在这里和凤笙说话。   凤笙远远瞧着牣鱼亭前侍候的人众多,就知道肯定是建平帝在那。   皇贵妃见她往那边看,笑了笑道:“陛下说陪我来赏鱼,赏到最后反倒他来垂钓的兴致。对了,听说你是来寻珒哥儿的,可是十六又把人给叫跑了?”   “哪是来寻珒哥儿,不过是这小子太磨人,非闹着珒哥儿肯定在您这儿,我就陪他跑一趟,就当散散步,顺道也跟您请个安,”说着,凤笙往玹哥儿站的地方看了看,笑着道:“瞧他忘性多大,也是张公公会哄孩子,这不又忘了要寻哥哥的事。”   “小孩子都这样,一不如意就闹腾,等被转移了注意又忘了心头想。我们玹哥儿也是许久没看到皇祖母了,想来看看皇祖母是不是?”一边说,皇贵妃一边就走了过去,逗着玹哥儿。   玹哥儿点点头,说确实想皇祖母了,同时还不忘分神看水里的鱼,指挥张来顺赶紧往那边丢鱼食,好把他看见那条金黄色的锦鲤给吸引来。   凤笙走过来,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好了,瞧你把张公公闹腾的,看鱼就看鱼,怎么还让人跑着扔鱼食。”   张来顺抹着汗笑道:“小皇孙闹腾好,闹腾了身子才康健,瞧小皇孙这浑身是劲儿的样子,奴才看见就喜欢。”   不光凤笙被他逗笑了,皇贵妃也被他逗笑了,说他嘴讨巧,几十年都没变了。   说过了,笑过了,又把一包鱼食喂完了,凤笙就领着玹哥儿告退了。从始至终她也没问建平帝龙体怎么样,也是不敢问,张来顺就在旁边站着。   不过从皇贵妃的态度,她也看出了一些东西。   心头想,转移了主意?   皇贵妃是想通过这些话告诉什么给她?   快离开岸边的时候,凤笙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鱼亭。   *   回去的时候,凤笙是一路沿着岸边走回去的。   对玹哥儿却说,沿着水边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珒哥儿。   快到宝月楼了,凤笙站在岸边往远处眺望,隐隐约约还能看见独立在水中央的鱼亭。   “那是什么地方?”她指着另一处隐隐和鱼亭相对的地方问道,从这里看去只能看见大约是一处水榭。   凤笙身边跟的有宝月楼的宫女,这是为了防止主子们在西苑里迷路,都会跟一两个对各处熟门熟路的宫女,或是太监。   小宫女年纪不大,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脸颊上有一个梨涡,一说话梨涡就若隐若现。   “回王妃的话,那是流水音呢。”   “流水音?”   小宫女点点头:“那里是淑清院,这次娘娘们来西苑多数是住在那儿。流水音是淑清院最靠水的地方,再往前是清音阁。”   “清音阁?”   “对,皇后娘娘就住在清音阁里。王妃是要去那儿吗?”   凤笙回过神来,摇摇头:“不,我不去那儿,我就是问问。”   *   回去后,凤笙整整考虑了一整晚,第二天让人通知左奕按兵不动。   其实也不是不动,只是表面上不动,私底下她却让左奕做出了一些安排。为此,左奕再次乔装来到西苑,两人进行了一番商量。   同时凤笙还给福建的魏王去了一封家书。   表面上是家书,实际上却把目前的一些情况告知了魏王。   魏王府私下自有一套传信的办法,表面上是家书,但若是魏王拿出一本事先约定好的书来比照着看,又能解读出另外一层意思。   凤笙并不知道建平帝到底想干什么,但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只是这个猜就是赌了,不光是拿她和两个孩子赌,也是拿魏王府的未来赌,她再是运筹帷幄不输男儿,这番也是不容易下决定的。   所以她把信传给魏王,既是商量,也是等他来决断,如果两人意见一致,就照这个办法来实施。   这天傍晚,皇贵妃突然来到宝月楼。   凤笙见到她突然到来十分诧异,但出于张来顺身边的小安子跟在皇贵妃旁边,她也不好询问怎么回事。皇贵妃与她说家常,她就与她说家常,只当皇贵妃是在瀛台待闷了过来看她。   过了会儿,珒哥儿和十六皇子都回来了,说是凤笙叫他们回来吃全鱼宴。   可凤笙根本没命人叫他们回来,至此她才发现皇贵妃的到来可能另有隐情。   可皇贵妃根本不与她解释,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殿中气氛低迷得吓人,孩子们似乎也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被吓得一言不发。   天阴沉沉的,按理说以当下这个时间,天不该黑成这样,可现在外面的天却黑得像是泼了墨。   隐隐有雷声传来。   上午的时候桃枝便说天阴成这样,今天恐怕有雨,可等了整整一天,雨一直没下下来,反倒闷热得厉害,没想到傍晚这会儿倒有了兆头。   随着几声炸雷,亮白色的闪电将阴暗的天空撕裂。   起风了,风将牢牢固定的窗扇刮得咯吱咯吱直响,外面有宫女太监们的唤声与来来去去地跑动声。   “快把窗户都给关了。”   桃枝命着屋里侍候的宫女,宫女们忙分散了去关各处的窗户,可雨来得比人想象的更急,随着一阵哗啦啦声,天上仿佛破了个洞似的,大量的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让人胆战心惊。   “娘!”   凤笙没忍住叫了声皇贵妃。   皇贵妃的脸有点白,却还强制镇定地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不是说好了让孩子们回来吃全鱼宴,快去命人做了,总不能外面下雨还不用晚膳了。”   凤笙心事重重地点点头,下去吩咐了。   吩咐完,她在门前站了站,看着外面显得雾气蒙蒙的昏暗,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   与此同时,瀛台上也下着瓢泼大雨。   瀛台本就是独立在南海之上,此时天上像破了个口子似的,这座孤岛也仿佛是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的巨船。   隐隐有脚步声传来,踏在被雨水淹没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一个个头戴着斗笠,身穿蓑衣的禁卫军侍卫踏水而来,即使蓑衣顾不住下半身,致使他们的袍摆和黑靴全部打湿,也丝毫不动摇。   “快,都走快一点……”   整个瀛台仿佛是个无人之域,任凭这些人长驱直入,偶尔有听到动静的太监或者宫女跑出来张望,也都被蛮横地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行禁军护卫匆匆而来,而这次他们中间似乎护着几个人。都穿着蓑衣,但步履不快,蓑衣里隐隐晃动着绯色的官袍。   后寝殿门外,张来顺被人狠狠踩在脚下。   “好你个狗奴才,竟然敢瞒报父皇病危之事,若是父皇有个三长两短,填了你的狗命都不够还!”   雨实在太大了,打得人睁不开眼,张来顺匍匐在地,脸被一只往下滴着水的脚踩在脚下。湍流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口鼻,他连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是说话。   “清尘子道长,父皇向来对你器重不已,还是你进去看看吧?”惠王看了眼那紧闭的殿门,对清尘子使了个威胁的眼色。   “这——”清尘子踟蹰。   “怎么?难道道长不敢?”   清尘子有什么不敢的,可想到自己将那几颗丹药呈给了建平帝,他就止不住的从心里往外发寒。   他当然不傻,做下这事等待他的是什么下场毋庸置疑,说不定惠王也不会放过他,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存秘密。可他已经骑虎难下了,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他只能期望惠王在事成之后,能留他一命。   清尘子颤颤巍巍上前,冷汗打湿了他的脸,或许也可能是雨水,但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全副身心都在自己手上。   仿佛那殿中不是一个垂死的帝王,而是一头猛兽。   门打开后又被关上了。   礼部尚书蒋博学道:“惠王殿下,你这么做不妥吧?”也真为难他了,一大把年纪被惠王硬给请了来,外面下雨天又冷,说起话来嘴唇都打着哆嗦。   兵部尚书赵书杰道:“有何不妥?陛下自打那次病后,就再未见过我等了,这次若不是惠王殿下发现端倪,还不知被瞒到什么时候,陛下一直未曾立储,若是真有个万一,我等也得有个章程才是,万不能让皇贵妃一人侍奉在前,是时……这其中重要干系,蒋大人应该是懂的。”   蒋博学自然懂,若建平帝立了储也就罢,可没立储若有个急病发生,到时候真龙御归天,是黑的是白的可全凭皇贵妃一人说了算了。   毕竟大家都知道,自然陛下放出休养的风声后,一直是皇贵妃侍奉御前。   皇贵妃得宠多年,在宫里的势力毋庸置疑,若是她真在遗诏上或者口谕上动个什么手脚,到时候就晚了。所以他也能明白惠王为何如此急躁,把大家都给请了来。   至于清尘子,不过就是个探路的狗。   建平帝是好是坏,可全凭中宫一系一己之言,谁也不敢贸然闯进去惊扰圣驾,惠王这么做,大抵也是想让众人安心。   至于安心之余,清尘子会不会在里面做什么,这就不是大家能关心的了。   弄明白这其中轻重的几人,俱都屏息静气等待,心里同时不停地翻滚着各种念头。若是陛下真有个不好,是时该如何站队,若是这一切都是惠王妄测,又该如何脱去关系等等。   其中来了的几人心中都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来蹚这滩浑水,可谁知道惠王竟然敢假传圣谕,到了之后惠王才对他们道明原委,那时他们再想回去也晚了。   门无声无息从里面打开了,吓了众人一跳。   是清尘子。   他面色有些怪异,犹豫了一下才道:“里面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第153章   晚膳很快就摆上来了。   说是全鱼宴, 就是全鱼宴, 也真亏膳房办事妥帖了,不过紫禁城里向来的规矩就是, 外面下着刀子, 也不能影响主子们用膳。   皇贵妃、凤笙、十六皇子以及珒哥儿、玹哥儿都在,除了玹哥儿依旧傻乎乎的, 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 因为今天不光娘和大哥在, 连十六叔和皇祖母都在,这让他感到很兴奋。   其他人都有点食不下咽。   “这个鱼不错。”见也没人动筷子, 皇贵妃笑着说:“今天几个孩子都是怎么了?就算外面下雨,膳也得用,都好好用膳, 用完沐个浴睡一觉,说不定明天天就晴了。”   她一面说,一面给十六和珒哥儿夹了块鱼, 放在他们碗里。玹哥儿这里就要精细一点, 要把鱼刺都给剔了。   凤笙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下来会影响到孩子们,遂打起精神来, 和皇贵妃一唱一和给几个孩子夹菜, 跟他们说一些可以转移注意力的话。   膳后,因为外面雨下太大,十六皇子也没回海晏堂,而是留在宝月楼里, 和珒哥儿同住。   玹哥儿闹着一同去,这次珒哥儿没有嫌弃弟弟闹人,把他一起带走了。   屋里,就剩了皇贵妃和凤笙。   皇贵妃勉强地笑了笑道:“是不是把你的心情也弄坏了,你肯定想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陛下突然就命人把我送到了宝月楼。”   凤笙心里一沉。   她想到之前叫孩子们回来吃全鱼宴的事,照这么说事情不是皇贵妃安排的,那就是建平帝?   皇贵妃见她面色沉凝,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你也别担心,我想陛下既然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深意,也许一切他都安排好了,我们只用等着结束就好了。”   “结束?”   “是的,结束。”可皇贵妃心里却一点底儿都没有。   *   听到清尘子说里面没人,当即就有人觉得受到了愚弄。   蒋博学黑着脸道:“老夫一大把年纪了,经不住这么玩笑,惠王大人还是快命人送老夫回去才是。”   首辅季忠年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见此往蒋博学身边站了站,大抵是相同的意思。   这时,陈清华上前一步道:“外面下着大雨,殿中为何无人?这实在是太蹊跷了……”   左都御史鲁云傅向来是个二杆子脾气,尤其外面下这么大雨,哪怕一路行来他们都穿了蓑衣,衣裳也是润湿的,无端就让人烦躁。   “什么蹊跷不蹊跷的?我们是惠王殿下假传圣谕传来的,就算到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也与我等无关,陈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涵元殿有异还跟我们有关系了?”   陈清华被堵得一窒,脸色当即暗了下来,老眼里隐隐闪过一丝厉芒,只是光鲜昏暗,倒是看不分明。   “不是惠王假传圣谕,是本宫让他把诸位大人请来的。”   雨色中,传来一道女声。   随着声音传来,前方不远处隐隐有几点光亮,不多时一行人踏雨而来,正是陈皇后带着人来了。   她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凤袍,格外的庄重大气,但这身打扮在这种时候却显得有些突兀。   来西苑本就是避暑,因为不是宫里,连建平帝都甚少穿吉服,可陈皇后却衣冠齐备。就像乡下的草台子唱戏,上面人一切从简,下面也不计较就图看个乐呵,突然天降一个打扮中规中矩的花旦。   好看是好看,就是让人觉得不协调。   不过几位大臣还是恭恭敬敬地给陈皇后行了礼。   “见过皇后娘娘。”   陈皇后神色严肃,但语带悲痛道:“皇贵妃妖媚惑主,本宫早已失宠,近些年一直独居坤宁宫,倒是当不得你们这句皇后。不过只要我一天坐在这皇后的位置上,就一天要担起皇后的重任。   “近日我与惠王发现陛下少在人前露面,说是调养龙体,却只让皇贵妃侍奉身前,旁人轻易近身不得。前日有忠奴与本宫告密,说是陛下早已龙体垂危,皇贵妃却把持左右,既不让宣太医,也不让他人靠近,伙同太监总管福禄有谋逆之嫌,故今日本宫才会让惠王假借圣谕宣尔等前来。”   听了陈皇后的话,几位大人俱是面面相觑,也有人沉默不语,似乎在斟酌这话里的轻重。   陈皇后继续道:“今日本宫亲自带人前来找皇贵妃的问话,她却并不在藻韵楼中,现在陛下也不见了,本宫实在心中忐忑,还望诸位大人助我一臂之力才是。”   季忠年斟酌了一下,问道:“不知皇后娘娘要我等如何相助?”   “本宫倒无他事需诸位大人代劳,只是陛下和皇贵妃失踪,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二人,恐怕还要找了魏王府的人问一问。本宫和惠王的身份到底敏感,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所以还望诸位大人们帮本宫及惠王做个人证,本宫不想自己一心一意为陛下,为朝廷社稷着想,最后反倒被人扣下一个大逆不道的帽子。”   听到现在,陈皇后话里的意思已经极为明显了。   她怀疑皇贵妃挟持了病重垂危的陛下,今日才会召集各位重臣前来,就是想捅破这个阴谋。只可惜涵元殿似乎出事了,具体详细她也分辨不明,如今只有先找到建平帝再说。   想要找到陛下,必然要先找到皇贵妃,和皇贵妃关系最为亲近的就是魏王府,所以恐怕要拿下魏王的家眷探问究竟。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一番,见不用他们做任何事,只是做个见证而已,倒是不排斥。   事到如今,这事可不仅是陛下的家务,还关系朝廷社稷,他们即使不想蹚这滩浑水,恐怕也不行了。   “此事我等自会做以旁证,但还望皇后娘娘莫要大动干戈,毕竟现在事情到底怎样还说不分明。”季忠年这个首辅拱了拱手道。   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做证可以,但别的事她们就不搀和了,也是旁敲侧击告诉陈皇后,别挟怨报复,毕竟这么多眼睛都看着呢。   “诸位大人请放心。”陈皇后强笑道。   命人将季忠年等人安排到偏殿歇脚,这时把张来顺提下去问话的人也回来了。   “娘娘,殿下,张公公说他不知陛下的下落,他今日吃坏了肚子没有当值,方才回涵元殿来也是感觉好一些了,过来看看,谁知刚到门前就被惠王殿下命人拿住了。”   陈皇后对惠王投以询问的目光,惠王脸色难看的点点头。   这件事他倒是知道,他在涵元殿收买的有眼线,张来顺今天没有当值的事是报给他了。   陈皇后看了惠王一眼,匆匆往旁边走去,惠王忙跟了过去。   “母后,这可怎么办才好?父皇怎么会不见了?”   说实话,惠王现在也有点懵,他设计好了一切,又说动清尘子对建平帝下手,有问题的那几颗丹药就在日前已被清尘子奉上,今日父皇服下丹药后,就有人来向他禀报陛下服丹之后昏迷不醒,皇贵妃惊慌失措,命人紧闭涵元殿的门户,并偷偷命人去请太医。   惠王就知道机会来了。   前去传太医的太监被他命人半路截下,同时他又让人马不停蹄地去传了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   捉贼见脏,捉奸成双,是时建平帝暴毙,服侍在一侧的皇贵妃自然脱不了嫌疑,没有遗诏留下,理所当然该他这个嫡长子继承大统。   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可事到临头建平帝的人却不见了。   “父皇到底去哪儿了?难道真被皇贵妃藏起来了?可涵元殿并有任何异动的迹象,我一直让人盯着这里,若是有异动肯定会报上来。”惠王来回不停地打着转,眼前的一切都宛如一团乱麻铺在他的面前,他怎么理也理不清,脑子一片混乱。   陈皇后到了人后才显露出一丝焦虑,但还是强制镇定着:“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可要是父皇没事,发现了丹药里的问题,到时候……”   “你给我闭嘴!”陈皇后鼻翼翕张,声嘶力竭地吼道,旋即她也知道这里不是大吵大闹的地方,压低了声音:“你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为今之计只有赶快找到你父皇,只要找到人,不管他是死还是活,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是时什么事都可以推到皇贵妃身上。”   “母后你是说——”   惠王读出陈皇后的潜意词,被惊出一身冷汗,旋即他又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虽然整件事超出意料,但只要父皇真的吃下了丹药,其实也并不影响什么。他们要的结果只是在一众大臣的见证下,父皇是被害于皇贵妃之手,本来还要想皇贵妃若是矢口否认,该怎么定她的罪,如果皇贵妃真蠢得去隐藏父皇暴毙之事,正好如了他们的意。   但前提是父皇真的服下了有问题的丹药。   惠王在心里想了又想,回忆着今日属下来禀报时说的一字一句,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都叩了九十九个头,也不在乎这最后一拜,若不是父皇偏心,他也不会被逼无奈去下这种狠手。   所以父皇啊,你要怨就怨自己,谁让你偏信偏宠那母子二人。   “儿子明白了。”   “跟陈大人说,让他稳住那些大人。多带些人,出去寻人的时候言必称皇贵妃谋逆,被本宫和内阁几位大人识破,宝月楼那边多派些心腹,不管魏王府的人认不认,先把人抓起来再说。”陈皇后握紧了袖下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儿子这就去办。”   这时富春走了过来,她的步子很急,站定后就急急道:“娘娘,季大人说还是择几位大人与娘娘同去宝月楼,如今魏王不在京城,魏王妃又身怀有孕,实在不易大动干戈,也免得闹出误会弄得不美。”   “这个老匹夫!到这个时候他还想两全其美?!”咔的一声,陈皇后尾指上的指甲被她捏断了。   惠王又慌了。   “那母后你说现在怎么办?”   陈皇后挺直了腰杆,肩背笔直笔直的,声音倒是恢复了冷静。   “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他们既然要去,就让他们去,要记住宝月楼不过是次要,紧要的是找到你父皇,他们去了正好免得碍事。。”   惠王一点头,脸上闪过一丝狠辣之色:“儿子明白了。”   *   杂乱的脚步声在宝月楼外响起,可人并没有能进来,而是被人拦在外面。   凤笙和皇贵妃走到窗前,隔着雨色去看外面的情形。   桃枝匆匆走了进来,表情有些怪异:“娘娘,王妃,是蒋大人季大人等一众大臣,还带了许多侍卫,由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何年领的头。何年说陛下和皇贵妃在瀛台失踪,皇贵妃有谋逆之嫌,特来奉命搜查宝月楼。不过季大人的口吻却与他不同,只说来问话,让不要惊着了王妃。”   这一出实在太令人诧异了,说陛下和皇贵妃在瀛台失踪,可皇贵妃却在宝月楼。也就是说没人知道皇贵妃在宝月楼里?那陛下失踪又是怎么说?   凤笙去看皇贵妃,皇贵妃却是摇了摇头。   婆媳二人面面相觑,凤笙道:“母妃,你说这事——”   皇贵妃想了想,一抿嘴道:“既然他们要见我,就给他们见,说我谋逆?真是笑话!”   话音还未落下,皇贵妃就率先走了出去,凤笙跟着出去了。   不多时,一众大臣被引了进来,还有太监何年。等一众人扫落身上的雨珠进了门,看见坐在上首处的皇贵妃,都是大吃一惊。   “本宫听闻有人说本宫谋逆,本宫就想问问,本宫不过是来看看孕中的儿媳和两个孙儿,怎么就跟谋逆扯上关系了?”   “这……” 第154章   要说整件事也挺出乎季忠年等人的意料。   方才他们一行人下去后,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整件事实在太蹊跷了。蹊跷到让他们这一众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载的老臣们, 细想下来都觉得寒毛卓竖。   要知道能处在他们这个位置,很多时候对危机的嗅觉,都已形成了一种下意识反应。各自商量了一番后,他们决定还是稳妥起见——不管是皇贵妃谋逆, 还是中宫一系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整件事就集中在魏王和惠王身上。   如今魏王不在京中, 皇贵妃又和陛下一同失踪了,素来低调的魏王妃俨然就成了事情核心点。   对于中宫一系来说,能把孕中的魏王妃以及魏王府的两位小皇孙捏在手里,就是最好钳制魏王的把柄, 要想找到失踪的皇贵妃,说不定也要靠她。   同样, 如果不是皇贵妃想谋逆, 而是中宫一系有别的心思,能把魏王妃护住,说不定就成了他们保命的关键。   这个想法是季忠年提出来的, 中间自然少不了有人反对,可反对的赵书杰和陈清华都和中宫一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他人也不傻。虽也有人想保守起见, 也就是两不相帮。   但蒋博学较为赞同季忠年的想法,再加上还有季忠年的铁杆工部侍郎纪春德支持他,内阁不过只有这么几个人,已经去了一半, 而蒋博学在朝中向来有常青树之称,他的倾向让几位打算中立的大臣都动摇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都来了。   谁知据说谋逆的皇贵妃竟然在宝月楼,她并没有失踪,而是来探望孕中的儿媳和孙子,这种说法不是不能取信人。   到底是谁在说谎?   总的来说,此刻众人还是倾向皇贵妃一些,因为所有的事都是中宫一系在说,说陛下龙体垂危的是他们,说皇贵妃意图谋逆的也是他们,包括今日假传圣谕召他们来西苑也是惠王做下的。   惠王和陈皇后到底想干什么?   而且静下来心来想一想,陛下虽没有立储,但倾向魏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种情况下皇贵妃为何要谋逆?   须知皇贵妃乃是贫寒出身,魏王也没有得力的外家,母子二人能走到这一步,除了魏王够争气,也全凭着圣心,真谋逆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可这些并不就是说,皇贵妃没有谋逆的可能,只是相对更能说服人一些。   “赵大人,你最好跟我们解释解释?”最先开口的又是二杆子脾气的鲁云博。   赵书杰笑得尴尬:“鲁大人这般说是为何意?本官可是与你们一同来的,来之后发生的这些事本官也是一头雾水。”   鲁云博讥诮一笑,虽是没有说话,但所说之言无不在这一笑中。   几乎是顿时,赵书杰身边就空了,只剩下陈清华一人。   陈清华下意识道:“你们这么怀疑赵大人,着实没有理由……”   可根本没有人理会他,倒有人面露欲言又止之态,大抵是有什么难听的话,不好在人前说。   “诸位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贵妃问道。   季忠年也没有隐瞒,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完他的话,皇贵妃脸色顿时就白了,大声呼了一声‘陛下’,又急道:“诸位大人,孰是孰非自有分辨,为今之计你们可万万别上了某些人的当,这分明是有人意图不轨,却想栽赃在本宫身上。我说今日怎么有人屡屡在我面前提到珒哥儿和玹哥儿,本宫想着多日未见两个孙儿了,就过来探一探,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想把我从陛下身边引开,好行那不轨之事……”   “皇贵妃,你少在本宫头上栽赃!你的意思是说本宫对陛下意图不轨?本宫与陛下少年夫妻,本宫为何要害陛下?”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陈皇后从门外步了进来,她一改平时温和大度的模样,而是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皇贵妃也不甘示弱,冷笑道:“你为何要害陛下,这事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清楚。”   “你大胆,竟敢以上犯下,藐视我这个皇后,来人——”   “等等。”季忠年站出来打断道,“皇后娘娘,如今孰是孰非尚且说不清楚,娘娘还是不要大动干戈的好。”   “本宫惩治一个以上犯下的宫妃,你也要管?季大人,这事好像轮不到你管吧?”   “后宫之事老臣自然是管不得,但如今陛下失踪,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各执一词,为了避嫌,皇后娘娘还是稳妥起见为好。”   “你——”陈皇后气急,又面向其他人:“诸位大人也是同样的意见?”   蒋博学抚了抚胡须,道:“老臣已经上了年纪,若不是陛下一直挽留,老臣早已致仕。不过老臣觉得首辅大人所言甚是有理,皇后娘娘,须知流言猛于虎,还是稳妥些的好。”   “正是。”   “正是。”   其他人都揣着明白当糊涂,纷纷点头。   陈皇后的脸都气白了,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   “那本宫就先不追究这件事,为了以示清白,本宫就陪着诸位在此等候,等惠王寻到陛下,孰是孰非自有定论……”   “等等。”这次打断陈皇后说话的是皇贵妃。   皇贵妃看了看季忠年等人,问:“就惠王一人带着人去寻陛下?”   听了这话,其他人顿时反应过来。   陈皇后勃然大怒:“皇贵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臣妾倒没有其他意思,不过季首辅也说了,瓜田李下惹人嫌疑,臣妾觉得光惠王一人主持寻找陛下之事实属不妥。”   “确实不妥。”季忠年等一众大臣互相用眼神商量完,拿出结论。   此时的陈皇后已经被气得没有脾气了。   “那你们说怎么办?”   “不如多寻几人陪同惠王大人一同去寻?”   “诸位大人可要知道此事不宜走漏风声,若是让外面人知道陛下失踪,社稷动荡就在此刻。”   陈皇后说得确实也有理,就在众大臣正处于斟酌之际,皇贵妃又道:“福禄何在?”   “福公公也失踪了。”这是陈皇后不想和皇贵妃说话,由富春代为回答的。   “那张来顺?”   “张公公倒是在。”插言的是鲁云傅,他一面说一面看了陈皇后一眼。   “那就让张公公带着人去寻,还有禁军侍卫统领邵聪。”   邵聪此人倒是让人遗忘了,也是他平时太低调,少在人前出没。   皇贵妃的提议得到一致赞同,陈皇后只能命人去寻邵聪和张来顺,怕中间有人故意捣鬼,皇贵妃还派了几个人同去。   *   与此同时,因一直暴露在雨下,惠王的衣衫已湿了一般,更不用说那些侍卫们。   一个又一个人接踵而来向惠王禀报着:“殿下,没有找到。”   “殿下,没有找到。”   整个瀛台快被惠王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建平帝的踪影。就在这时,偏偏宝月楼那边的消息也传来了。   惠王气得将脚下的泥水踢得四处飞溅:“这群老匹夫就会坏事!陆先生,你说现在可怎么是好?邵聪让我用人故意拖住了,可若有人去找,邵聪此人向来目光敏锐处事果决,此事恐怕就瞒不下去了。”   陆先生就站在他身边,也穿了身蓑衣,但因为雨势太大,蓑衣下的袍摆早已被雨水沁得湿透。   “为今之计,惠王殿下只能铤而走险了。”   “陆先生的意思是——”   陆先生点了点头,沉凝道:“皇后娘娘去宝月楼,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显然那些老奸巨猾的大人们不好对付,又被皇贵妃怂恿想找人来钳制殿下。殿下如今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赶在来人之前找到陛下,要么只能破釜沉舟。   “其实想想,看似一切都十分蹊跷,但若说是皇贵妃一系的诡计就能说通了。她可能早就洞悉了殿下的动作,却又佯装不知故意引得殿下动手,如今贼喊捉贼躲在宝月楼意图反转,等众位大人对殿下生疑后,她的诡计就得逞了。   “是时陛下一直不出现,只能择新君即位,出了这么一场事,那些大臣们必然偏向魏王。她打的主意是兵不血刃,又想借踩殿下得个好名声,赢来个众望所归。但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殿下不如来个反倒其行。”   “反倒其行?”   陆先生颔首道:“天下间不管是阳谋还是阴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必然有其要害之处,聪明的人都会进行遮掩或是补救。皇贵妃既想师出有名,她便要冒大风险,就像现在,宝月楼可不光有那几位可以左右朝政的大臣,还有她自己,以及魏王的家眷,若是把这些人掌握了,不光殿下可以登上皇位,魏王也不再是威胁。”   阵阵雨声中,陆先生的声音并不高昂,甚至可以说有些小,但却说得惠王热血沸腾。   是啊,他何必被一叶障目,有了这些人在手里,他何愁登不上皇位,还用得着跟他们在这儿浪费时间。   “唯独就是——”   惠王脸色一僵,心里一阵烦躁感。   他本就被眼前的局面弄得心中烦躁,听到这种大喘气式的说话方式,无端一种暴戾由心而起,却还是压着脾气道:“陆先生快讲。”   “如果这一切都是皇贵妃和魏王刻意安排,那魏王此时不一定就在福建,他们必然还有后招,那殿下就该防备了。如今西苑之中只有禁军侍卫副统领投向了殿下,但还有个邵聪。且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陛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这期间,怕被人钻了空子,殿下也应该想想内城,毕竟西苑不同紫禁城,守备可不够森严,若被有心人趁机钻了空子,殿下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陆先生这是说,不光要防着魏王,还要防着吴王赵王等,这世上从来少不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且惠王之所以能安排布置这些事,不恰恰说明了西苑的守卫不够严密,他能做到的,谁敢说别人不能做到。   “陆先生所言甚是有理。”   之后两人经过一系列商量,惠王就匆匆去安排布置了。   *   “小良子还没回来?”皇贵妃问道。   堂中,她与陈皇后居于首位一左一右,凤笙坐在皇贵妃下首处,几位大人则坐在下面。   每人手边都放着一盏茶,宫女们进进出出已经换了两次茶了,但派出去的人依旧没见回来。   “也许是路上耽误了?”倩如道。   其他人都没有出声,只能继续等待。   凤笙对站在下面的桃枝使了个眼色,等下次再有人进来换茶时,桃枝主动上前接过托盘,给皇贵妃和陈皇后换了茶,就跟着来换茶的宫女们一起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从外面走进来,禀道:“王妃,小公子醒了,吵着要您。” 第155章   凤笙当即站了起来。   陈皇后皱眉看了她一眼, 皇贵妃视若无睹地用盖碗撇着茶沫, 道:“快去吧, 可怜我的玹哥儿, 梦里惊醒了想见娘, 难道也有人要拦。”   陈皇后被堵得一窒, 侧身去端茶碗, 才发现这茶是宝月楼的人送来的, 又搁了回去。   凤笙带着桃枝下去了。   主仆二人一边往偏殿走去, 桃枝对凤笙禀报了大概的情况:“奴才找了借口, 想差人出去打听情况, 但出不去, 外面都被侍卫看着。”   也就是说陈皇后和惠王, 让人把他们都看了起来?   凤笙从没有像这一刻内心如此焦灼,建平帝到底想做什么?一边把皇贵妃支到宝月楼来, 一边又把几个孩子都聚在一处,同时自己又闹了失踪。   是发现中宫一系图谋不轨,故意安排?还是发现事有蹊跷, 却被人抢了先机, 无奈之下只能如此。   她想在心里告诉这一切都是建平帝特意安排的,肯定不会出事, 却又难掩焦虑。此时她不禁又想到了魏王,若是魏王在,她肯定不会仓皇至此。   凤笙走进偏殿,三个孩子都睡着了, 睡在睡在一张床上,头挨着头,玹哥儿睡在中间。别看他小,睡姿却极为霸气,四肢大张,小胖腿搁在哥哥身上,头枕在十六皇子的肚子上。   凤笙焦虑的心顿时宁静下来。   她又看了几眼,走出去低声吩咐了下人们几句,叫她们一定要看好几个孩子,又让桃枝把宝月楼里魏王府的人安排了一半守在外面,才稍微放了些心回到正殿。   这里,皇贵妃已经沉不住气了,和陈皇后一番唇枪舌战之后,又派了几个人出去,让他们兵分两路,分别去找张来顺和邵聪。   随着时间过去,殿中的人脸色都不大好看,看着陈皇后的眼神也越来越猜忌。   “富春,再派几个去找,让人问问惠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陈皇后突然道。   “是。”   皇贵妃出言想拦人,可也知道此时出言拦人就是自取其辱。   凤笙想了想,出言道:“既然富春姑姑要出去,臣妾就向母后讨个恩典,看能不能多派个人出去请个太医。方才臣妾去看玹哥儿,孩子有些发热,臣妾使人出去,谁知外面的侍卫竟拦着不让出。”   “你这孩子,怎么这种事也憋着不说,玹哥儿这般年纪的小童哪里经得住烧,若是烧坏了怎么办?”皇贵妃一阵急道,当即就命人要出去请太医。   陈皇后出言阻拦:“这种时候,皇贵妃还是不要随意往外差人,未免惹来嫌疑。”   皇贵妃压抑的情绪顿时炸开了。   “皇后娘娘这是把我婆媳二人当狱囚一样看着?知道的人以为是我们是皇贵妃和王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皇后娘娘这到底是在防我们,还是怕我们派人出去看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场景?”   话音未落,她又面朝季大人等人道:“诸位大人可也看见了,我们派出去的人一直不见回来,皇后娘娘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等,连孩子发热出去寻个太医都不让。本宫怀疑陈皇后有谋逆之嫌,这一切都是他们安排出来的,如今看着我等就是为了对陛下不利,诸位大人深受陛下倚重,可万万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被那奸人所害!”   她说得声泪俱下,陈皇后被气得七窍生烟。   “好你个苏氏,真是巧舌如簧!”   “臣妾是肺腑之言,还是巧舌如簧,皇后娘娘你说了不算,得诸位大人来品。季大人蒋大人等都是陛下倚重的老臣,在朝中为官几十载,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皇后娘娘也就不要演戏了。   “反正我们现在都是砧板上的肉,我说为何诸位大人会找来宝月楼,合则还有这出等着,这是想把我等都一网打尽,是时陛下失踪,魏王在福建鞭长莫及,皇位不就是惠王的了?早知道今日我就该把贵妃、淑妃、德妃都请来喝茶,正好替皇后娘娘省事了!”   所谓舌有龙泉剑,杀人不见血。   皇贵妃素来在陈皇后面前伏低做小,哪怕宠冠六宫之后,也从未与陈皇后有过直面的冲突。如今一番话说出来,陈皇后这才发现此女还有一张利口。   因为皇贵妃的这番话,下面已经有大臣坐不住了。   他们之前踯躅、踌躇,不过是一时间辨不出谁在说谎,目前这么看下去,中宫一系的嫌疑是越来越大了。   鲁云傅当即站起来就往外闯,门外有侍卫将他拦住。   他大声呵斥,对方却像听不见话的聋子,只是用佩刀拦着去路。已有人见势不对,要找陈皇后分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的惠王。   “皇贵妃不愧是蕙质兰心,怪不得能受父皇宠爱多年。”   惠王此言甚是轻佻,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侮辱人了。   皇贵妃怒道:“惠王,我可是你庶母!”   “我说你是你就是,我说你不是,你算个什么东西?!”   惠王翻脸如翻书,当即冷下脸来,也没再跟皇贵妃掰扯,而是面向一众大臣道:“今日秋雨甚急,虽然略显萧瑟,但静静赏来也是有一番意境,本王既请诸位大人前来赏景,诸位大人还是安静些,这样你们好,本王也好。”   “惠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惠王,你可知你这是大逆不道!”   惠王满脸讥诮:“有时候不怪我不待见你们这些老匹夫,你们这明摆着就是明知故问。行了,都消停些,不然本王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可管不住手下手里的刀,母后你也别在这儿跟他们浪费时间了,还有赵大人陈大人,你们出来本王有事与尔等商议。”   当下这般事态,明摆着惠王是想谋逆,但知道和当众显出来又是两码事,此时已容不得赵书杰和陈清华去多想别的大臣怎么看待他们,惠王的意思很明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行人走了出去,同时出去的还有陈皇后的人。   等这些人都离开后,大门被人从外面闭合上。   来到回廊上,屏退左右,惠王对赵书杰道:“赵大人,你乃兵部尚书,如今本王有一事相请,你放心,待本王事成之后,定不会亏待你。”   “殿下有何事相请?”   “本王让你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下一道命令,封闭九门。”   *   内城的九门又分东面的东直门、朝阳门,西面的西直门、阜成门,北面的德胜门、安定门,南面的崇文门、正阳门以及宣武门。   京城自打建成以来,一直分内外城,而内城之中还有皇城,也就是所谓的紫禁城。   值得一提的是,这九门各有用处。   用句京城的老俗话来讲,九门走九车。   例如正阳门又名大周门,此门乃内城的正门,只有皇帝可走,平时百姓只能走两边侧门;朝阳门是走粮车的,一般从运河进京的粮食,都是从此进入;还譬如宣武门,因为宣武门直通菜市口,又是百姓们口中的死门,送葬的队伍一般就走这条路。   内城九门都是按时关闭,唯有一门也就是崇文门是例外,因为崇文门是九门之中行经客商最多的地方,此地的税关也是天下闻名,崇文铁龟之名哪路来京的客商不知。   当然崇文门也不是不关,只是关的相对较晚,开的通常也是最早。   譬如九门其他八门都是戌时五刻关闭,崇文门往往要推迟到亥时宵禁之后后,开城门是五更三点,而崇文门通常不到四更就开启了。   此时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一片茫茫大雨之下,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几米之外可视度极差。   眼见雨势丝毫不减,守崇文门的城门卒就想早点关了城门,也好找个地方去歇息。这种天雨下久了,也是极为冷的。   “还是再等等吧,若是被头儿发现了,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有人劝道。   “行了吧你,这种天气头儿难道从家里跑出来看我们……”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阵阵的马蹄声。   这马蹄声十分急促,宛如数千战鼓正同时擂动,又如疾风骤雨让人耳不暇接。就在几个城门卒正面面相觑之际,为首的一骑已经直往这边冲来,见到前面有人,冲势也丝毫不减。   “还不快让开!”雨中,隐隐有人急喊。   这几个城门卒先是迅速躲开保命,正想扯了嗓子大骂,就见一块牌子从眼前一闪而过,当即闭了声音,只怕之前露出的狰狞面孔落入贵人眼中,因此而惹祸。   “赫,这到底是哪一位?这种时候急匆匆要进城。”   “你管是哪位,反正能有那牌子的,左不过就是那几位,都是我们惹不起的。”   几人一边拌着嘴,一边偷眼瞄着茫茫的雨色,浑然忘了方才几人是打算关上城门的。   正发着呆,突然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就见本来他们以为绝对不会在此时出现的头儿正朝这里跑来,人还没站定,就急急道:“上面有命令,封闭城门,没收到命令之前,城门不得开启,谁也不准进出。”   几人面面相觑,很是一头雾水在想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今天晚上尽出这些让人十分诧异的事。   可同时他们也意识到情况恐怕有些不对,莫名其妙就命令封闭城门,这可是崇文门,还没收到命令之前城门不得开启,这是怎么了?   *   不同于崇文门的特殊性质,其他几处城门早已关闭了。   之后下来的这道命令,不过是勒令不准随意开启城门罢了。毕竟这门就算是关了,也不是不能开,皆看要开城门的人是谁是什么身份。   与此同时,西苑里则一副风声鹤唳之态。   哪怕外面下着大雨,哪怕此时天已经黑了,可惠王搜西苑的动作如此之大,早就惊动了不少人。且皇贵妃的话也是给中宫一系提了醒,所以胡贵妃、淑妃以及德妃所住的地方很快就被人看守住了。   包括吴王、秦王、安王、成王等人,倒是吴王不在,据说是吴王府那边有什么事,所以下午的时候吴王回了吴王府。   被看住的人们惊疑不定且不提,惠王却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在久寻建平帝无果后,他闯进了涵元殿,将整个涵元殿彻彻底底搜了一遍。之后又闯进宝月楼,逼着季忠年等人出来一个,和赵书杰一同伪造一份遗诏。   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按照大周惯例,皇帝立遗诏至少得有两位以上的内阁大臣作为见证。   一时之间,惠王的疯狂之举显然将季忠年一众人架在了火上。 第156章   今日在场的, 可谓无一不是朝中重臣。   六部尚书俱在,还有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鸿胪寺卿等人。其中入值内阁有八人, 这八人除了赵书杰以外, 都暂时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   惠王谋逆已是板上钉钉, 陛下的下落不明,那么此时伪造遗诏的目的已经非常明白了。   惠王分明是想拿着伪诏登基, 可陛下若是突然又出现该怎么办?   也许惠王已经笃定了建平帝不会出现, 毕竟从始至终说建平帝失去下落的可都是中宫一系。哪怕之前季忠年等人亲眼目睹, 可谁又知道这不是中宫一系故布迷障?   谁敢站出来?   站出来能讨好惠王是毋庸置疑的,可若有一日此事败露,将会背负天下骂名,恐怕列祖列宗在地下都不安稳。   别看这些大人们在朝堂上倾轧起来, 都是面不改色,那是他们知道一些事的底线,若是这等出现在史书上, 注定要永遭人唾骂的事, 没人敢这么容易就轻易答应。   七个人出去一个,也就是七选一。   凤笙在一旁冷眼旁观, 恐怕这将是个很难以抉择的事情。   人都怕死, 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与死相比显然有些事更为重要。就算真有人想贪生怕死, 若不是逼到绝路,能舍弃颜面和脊梁骨在一众斗了几十年的老对手对面露怯?   惠王恐怕真是急了。   明明将所有人都隔开,逐一击破最是容易, 他却偏偏用了最愚蠢的办法。   有时候凤笙还挺佩服自己的,情况危急成这样,她反倒有心思去琢磨这个。   “敬酒不吃,你们吃罚酒是不是?”惠王砸了手上的扳指骂道。   他正欲再说什么,这时从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位侍卫。   “殿下,吴王带着人围了西苑。”   “该死!”   惠王早就知道以胡贵妃等人的势力,消息迟早会走漏出去,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胡家本就是将门之家,虽不至于位极人臣,但手里一直有兵权。胡贵妃之父胡炳成早年是大同总兵,镇守九边重镇之一,乃建平帝的铁杆心腹。   后因伤病退还京师,被封了襄城侯,长子胡栋管着京三营之一三千营,乃拱卫京师的主要兵力之一。   陆先生会建议惠王封闭九门,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提防胡家,却没想到胡家动作如此之快。   “他带了多少人?”话说出口,惠王才意识到此地不宜说话,忙转头走了出去。   随着他的离开,大门再度被封闭,可堂中之人却是目光交错,其中蕴含着彼此都明白的意味。   既然吴王出面搅局,最起码给他们赢来了一线生机。   凤笙看了众人一眼,没再多留,退到里间去。   皇贵妃正在此休息。   惠王在没找到建平帝之前,也不敢对皇贵妃如何,所以不同外面那些的大人们,皇贵妃和凤笙的处境还算不错。   唯独让她们担心的是三个孩子,也不知有没有担惊受怕。   唯一值得庆幸独立一点的就是,既然惠王没动皇贵妃和凤笙,应该不会动三个孩子。但如果僵局再继续持续下去,就不知道了,谁也不知道惠王疯狂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得想想办法。”两人异口同声道。   凤笙还没慌,把方才外面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皇贵妃松了一口气,似乎也想到吴王出面搅局,惠王暂时没功夫对付她们了。   “娘,你说父皇会藏身在何处?”   皇贵妃目光闪了闪,道:“可能是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惠王搜了整个西苑不是没找到?不过西苑如此之大,也许会有疏漏。你也不要太担心,也许这一幕正是陛下想看到的。你看现在惠王狗急跳墙,赵书杰和陈清华都浮出了水面,又把吴王逼急了,逼得动用了胡家。”   剩下的话,皇贵妃没有说完,凤笙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果等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建平帝再出现,就能一举把所有人都端掉,不费吹灰之力。   这里面有些东西不能细思的太深,譬如赵书杰这些年也深受建平帝倚重,而胡家更是打从建平帝还未登基之时,就一直支持着他。先是从大同总兵回到京城任三千营的指挥使,看似离权力中心更为近了,但凤笙还是知道像这种边关的重将一般都是不愿回京的,因为一旦回京就代表兵权被夺。   胡家看似得了个世袭罔替的襄城侯,可这其中区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从这些年来胡家除了把持着三千营指挥使的位置,已经渐渐沦落成京中寻常的皇亲国戚无二,就能看出其中端倪。   还有惠王背后,除了站着一个陈家外,还有不少在京中盘根错节的勋贵与大臣们。如果她的猜测真没错,建平帝这是想干什么,给朝廷来个大清洗吗?   这引起的动荡将会如何之大,凤笙不用细想,就感觉不寒而栗。   那建平帝为何会这么做?   一个隐隐的猜测在她心中浮现,她又看了皇贵妃一眼。   皇贵妃似乎隐隐在担忧着什么,一直望着窗外,明明窗户已经被关住,什么也看不见。   “娘,我觉得我们还是该想个法子,带着三个孩子先躲起来。”   皇贵妃楞了一下,道:“可现在外面下着雨,天也黑了,外面侍卫那么多,敌我不分,若是碰到了侍卫被人误伤了?”   皇贵妃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本来在这里待着还能暂时安全,若是出去碰见搜西苑的侍卫,被人当做可疑人一言不合就刀剑相向。这事可不是臆想出来的,宫里的侍卫对待不明身份的人都是当刺客对待。   “那就再等等?”   “再等等吧,别太担心。”   凤笙觉得自己也该安安心,毕竟皇贵妃都给自己这么多暗示了。可这种时候,终究是心难安啊。   *   这注定是个难眠之夜,大抵整个内城就没人睡得着觉。   毕竟外面的动静如此之大,可是惊醒了不少人。   西长街和北长街上,被火把照射得宛如白昼。雨不知何时停了,更是掩不住对持双方彼此沉凝的脸色。   西苑门的门楼上,惠王让重重侍卫护持着,和门楼下同样被重重兵卒护持的吴王对着话。   这一幕乍一看去有些滑稽,可若是从安全上来讲,却是最妥当的做法。   毕竟当下惠王谋逆乃板上钉钉之事,当然惠王本人是不会承认的,一直咬口说皇贵妃和魏王谋逆,不过这件事吴王心里清楚。   如今就他和惠王二人占了先机,若是对方在暗处埋伏几个弓手,一箭射过来呜呼哀哉,还求什么大位,直接回去洗洗睡吧。所以明知道这样做显得自己太不英勇,太贪生怕死,两人也依旧如故。   “既然大哥做不到坦诚相见,那就别怪弟弟不客气了。”吴王一身锃亮的盔甲,放出狠话。   门楼上,惠王的身影看不分明,声音却传了下来。   “若是强闯,吴王你可掂量清楚,这就是谋逆。”   “我乃为父皇护驾,谋逆的是你。若是你问心无愧,为何不放诸位大人出来,为何又不放我等进去?”   话说来说去,再度回到起点。   吴王大概也意识到惠王在有意拖延时间,不想再废话了,手一挥,便命人强攻。   三千营的将士们和禁卫军又是不同,若论甲胄和兵器的装备,自然是禁卫军精良,但禁卫军乃是近战,常备兵器都是刀,弓手自然也有,但数量极少,也不会出现在当下这种时候。   而三千营乃步兵和骑兵组成,骑兵擅弓,步兵擅矛,他们甚至还配备了弩和盾,不过一个回合高下就立见分明。   胡家人大抵早就清楚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强攻,所以特意准备了一批弓手,不过一番对天抛射,西苑门楼上的人便纷纷惨叫掉落下来。   惠王躲得极为狼狈,甚至有些慌不择路,却还嘶吼着命人把门给守住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同时还有闷闷的却震得大地为之颤抖的脚步声。   似乎是许多人踏步而来,步伐一致,才会形成这种响动。若是有行伍出身的在此就能知晓,这是有大量步兵的军队到来了。   还是马跑得最快,随着几声嘶鸣,一行人几匹马已经在人前停下。   为首一人,高举着一封明黄色的圣旨,大声道:“陛下有令,惠王勾结兵部尚书蒋书杰,擅自封闭九门,吴王及三千营指挥使胡栋无诏擅自带兵进城,着令拿下一干人等,听候陛下发落。”   这边话音还没落下,门楼上便传来一句不可能。   吴王也是惊慌之际,看着舅舅胡栋,他正想分辨什么,这时行在后面的几名骑兵步上前来,为首的一人摘下披风上的兜帽,赫然露出一张英俊且棱角分明的脸庞。   正是魏王。   “你什么时候回京的?”惠王目眦欲裂,趴在门楼上喊道。   “大哥与其操心我什么时候回京,不如想想怎么和父皇交代吧。”魏王冷然道。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后面的军队已然来临。   宛如一条条黑水也似,流了进来,将三千营的人以及西苑门团团围住,正是五军营的人。   这才是建平帝一直牢牢握在手中,从未旁落他人的铁血之师,也是拱卫京师的主要兵力。   *   时间拉回半个时辰之前。   自打惠王带着人去了西苑门,陈皇后就显得格外不安。   她一直待在宝月楼中,源源不断有人将消息递回来,她时而阖目,时而睁眼,但阖目的时候较多,显然心神不宁。   她突然站了起来,带着人去了西厢。   西厢门前守了不少侍卫,见她匆匆而来,都是极为诧异。   “里面到底怎么样了?”   这时,从里面跑来一个太监,正是陈皇后身边的太监总管何年。   他低声回道:“已经听了娘娘的命,将诸位大人都分开看管,并强行威逼利诱,甚至还动用了一些手段,可暂时还没有人松口。”   “皇贵妃呢?”   何年往正房那处看了一眼,道:“皇贵妃和魏王妃还在里头关着,因为没有娘娘下令,暂时还没有对她们用什么手段。”   陈皇后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就往正房那边去了。   门外守着的侍卫见是皇后娘娘,也无人敢拦,任凭她闯了进去。   皇贵妃累了一天,显然这会儿已经到了极限,歪在炕上睡着了。凤笙却一点睡意都无,看着几上的羊皮宫灯发呆。   随着一阵寒风卷来,陈皇后带着人进来了。   “我倒是挺佩服你,你倒是睡得着。” 第157章   经过这么一会儿时间, 皇贵妃已经醒了,且没有任何茫然之色, 显然是睡得并不熟。   她微微打了个哈欠,道:“我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睡不着的。”   陈皇后冷笑了一声, 嘴角上褶皱的纹路让她的面相在一瞬间显得极为刻薄, 她扬了扬下巴,身后的富春领着两个太监走了出来。   富春手里拿着一张空白的纸,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小碟,小碟里是血红色的朱砂。这颜色在当下这种时候,显得格外的诡异, 并让人惊悚。   两个太监上来二话不说就想靠近, 却被凤笙突然站起来的动作挡住。   “想以下犯上?小命不想要了,想被诛九族?”   两个太监被吓住,面露迟疑之色, 富春的动作打破了僵局。她将白纸和小碟往炕几上一放,人已经欺了上来,想扯开凤笙靠近皇贵妃。   陈皇后冷笑道:“魏王妃你也别吓这些奴才了,还不知是谁过不了这一夜。”   显然陈皇后突来发作,也有点吓到了皇贵妃, 她不禁往后退了退,凤笙眼角瞥到她这动作,心里一紧,也没多想咬牙将富春推了开。   “皇后娘娘好大的气势, 不去担忧惠王能不能挡住吴王,倒来寻我们两个妇孺的麻烦。”   “妇孺?你们俩可真是妇孺啊!知不知道本宫这辈子最恨的人之中,你们婆媳二人就占了首位,一个祸害了我儿的太子位,一个跟本宫争了一辈子。苏盘儿,我若是早知道你狼子野心,就该早送你去见你那短命的娘,可惜你太会伪装了,本宫没防备自己养了头吃人的狼,最后倒让你和你那儿子爬在本宫和铎儿头上。不过没关系,你终归是落在我手上了,你们也别操心惠王能不能挡住吴王,先担心自己的小命吧。”   显然陈皇后这会儿是狗急跳墙了,大抵心里也没谱,所以想先下手为强除了心头大患再说。这种行举确实超出了皇贵妃和凤笙的预期,但不得不说有时候乱拳也是能打死老师傅。   “还不给把人按住了,让她在那纸上印上手印。”陈皇后命道,又对皇贵妃说:“你就算不认又如何,有没有听过成王败寇这句话?史书从来都是由成功者来书写。”   随着陈皇后的话音,富春已经带着两个太监逼上来了,这次是三个人一同使力,凤笙一人倒不是对手,被推到在一旁。   就在屋里乱得一片不可开交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朕倒不知朕的皇后竟然懂得如此之多,还知道史书是由成功者来书写,看来惠王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都是皇后的教唆了?”   陈皇后的脸,在一瞬间白成了死灰色。   她颤抖地转过头:“陛下?”   *   门外站着的正是建平帝。   他身穿玄色龙袍,头上没戴冠,一头花白相间的头发只以一根玉簪固定住。他面容清隽,似乎有些疲累了,脸色甚是不好,眉间可见疲色。   并不止他一人,还有十六皇子、珒哥儿和玹哥儿等人,十六皇子和珒哥儿面色严肃,只有玹哥儿还懵懂不知,好奇地睁着一双大眼看着屋里。   凤笙悬了很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没忍住上前去把玹哥儿抱住,又眼神不落地去看珒哥儿和十六可安好。直到珒哥儿递给她一个安好的眼神,她的心又安稳了一些。   皇贵妃也松了一口气,叫了声陛下。   “你没事?怪不得铎儿找不到你。”陈皇后抖着嘴唇说。   到了此时,建平帝的脸色已经疲到极处,看都没看陈皇后一眼,只是抬了抬手。身后的福禄冒了出来,领着两个太监,对陈皇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一句!宗琮,我可是你八抬大轿抬回来的太子妃,你的元后,你就为了这么一个贱人,还有这贱人的儿子,就给我母子二人设了一个弥天大局?”快走到门前时,陈皇后突然苍凉笑了一声,转身道。   建平帝背着身:“路是你自己选的,自己走的,怨不了别人。”   “路是我自己选的,自己走的?你又何尝给了我们别的路可以走?”她喃喃自语着,突然苍凉地笑了几声,声音转为尖利,“宗琮,你没有心,你对任何人都能毫不犹豫地利用。你以为他是真的宠你?你错了,他心里只有他的江山,他的社稷,他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才会宠你的,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你错了!我会等着的,我会看到你输得像我一样,我会一直看着的……”   陈皇后的声音渐渐远去,屋里还是静得落针可闻。   建平帝突然揉了揉眉心,看着皇贵妃道:“也累了一天,先去歇着吧。”   皇贵妃犹豫了一下,上前扶住他。   *   灯光晕黄。   明明与之前并无分别,可在此时却从紧绷变为了安宁。   床榻上,难得母子三人同睡一榻。   珒哥儿睡在最里头,玹哥儿在中间,凤笙合衣靠在外面。   “你们什么时候和皇祖父在一起的?之前有没有被吓着?”   珒哥儿还没说话,玹哥儿已经抢在前头答了。   “皇祖父一直都在啊,玹哥儿睁开眼就看见皇祖父了。”   也就是说,其实建平帝一直藏在宝月楼?   不愧是文成武功一代明君,玩起阴谋诡计来也是出人意料,灯下黑的套路可是被诠释的淋漓尽致。陈皇后和惠王搜遍了整个西苑,估计都没想到要搜一搜宝月楼。   “皇祖父说,爹也回京了。”珒哥儿道。   “真的?”这事倒是出乎凤笙意料了,也因此她很诧异。   “皇祖父说玹哥儿明天就能见到爹了,爹带着人在外面守着,免得坏人欺负了玹哥儿了。”玹哥儿打着哈欠道。   凤笙按下不太平静的心绪,拍了拍他道:“好了,你们也赶快睡吧,等明天天一亮,就能看见爹了。”   没有等到天亮,就在凤笙也撑不住陷入梦乡之际,突然感觉到一阵寒风卷了进来。   她下意识睁开双眼,就看见一身甲胄,双目灼灼发亮的魏王。   “你回来了?” 第158章   经过昨天的一场大雨, 整个西苑都湿漉漉的,散发出一种清新沁凉的气息。   甬道上, 看不见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取而代之是气质冷肃的兵卒。清洗从昨夜就开始了,本来守卫着西苑的禁军侍卫如今沦为被严格看守的对象, 同时被关起来查问的还有许多宫女和太监。   不同于昨天, 今日的宝月楼满是安宁静谧的气息,鸟雀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叫着,凤笙睁开眼才发现魏王早就起了。   她却不想起来,感受着外面照射进来的光亮,觉得时间还早, 便静静地躺着,想着昨天想着最近发生的一些事。   肚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抚上那一处, 没过多会儿, 果然又一脚踢到了同样的位置。   莫名就觉得安心, 似乎他回来了她就什么也不用多想。   “王妃,可是要起?”不知过去了多久,桃枝的声音打断了凤笙的神游。   “什么时候了, 殿下呢?”   桃枝恭恭敬敬地答:“回王妃的话,刚过辰时,王爷去瀛台了。”   “珒哥儿他们可是起了?”   “两位小主子早就起了,同王爷一起去了瀛台。”桃枝一面说一面将凤笙扶了起来,又蹲下为她穿上鞋。   “这俩孩子, 爹一回来,就黏上爹了。”凤笙失笑,披上外衫就去了浴间。   洗漱更衣梳妆,等凤笙去了门外,嗅着大雨过后的清新空气,格外觉得神清气爽,也突然就感觉到饿了。   她让桃枝传膳。   用罢膳,她想了想,决定去瀛台探望探望皇贵妃,顺便看看两个孩子在那里有没有捣蛋。   珒哥儿和玹哥儿自然是没有捣蛋的,建平帝也算雷厉风行,一大早就召集了很多官员。   至于季忠年这些昨日被请到西苑的老臣,除了蒋博学这个不碰他都颤颤巍巍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吃了些苦头。而随着官员们渐渐聚集到瀛台外,昨日发生之事也几乎人尽皆知。   虽然具体详细不清楚,但他们都知道惠王伙同陈皇后谋逆了,不光试图加害陛下,还扣押了一众内阁重臣,企图拟伪诏谋朝篡位。其中附庸着无数,甚至兵部尚书赵书杰吏部侍郎陈清华都涉足其中,所涉之广,简直骇人听闻。   一时间,唾骂声无数。   尤其听说赵书杰陈清华二人竟串通惠王,逼迫同僚,更是骂声如潮。   大抵惠王本人挨的骂,都没有这二人多。   其实想想也是,惠王是皇子,皇子争储似乎是天经地义,但赵书杰和陈清华二人都是士大夫出身,又都是文人,他们在那些朝臣们心里是同类,如今同类把同类给卖了,骂走狗奸佞都是轻的。   建平帝雷厉风行,肃清西苑和紫禁城的同时,还不忘将惠王谋逆之事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共同审理,明摆着打算从重处理。   中宫一系及陈家树倒猢狲散,犯下了这样的滔天大罪,旁人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更不用说为其求情。   倒是惠王妃孙氏,在惠王被关押的第二日,就带着惠王府一众皇孙皇孙女来到西苑,就跪在瀛台外面,想求建平帝网开一面。   不过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种局面,即使建平帝想饶了惠王,也要顾虑那些被折辱的大臣们的心思。这些老臣搁在朝堂上,都是跺一跺脚朝堂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不是阁臣,便是尚书侍郎,哪怕是一国之君也得斟酌斟酌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值不值得得罪所有臣子。   与此同时,惠王的一些附庸者就没这么好了,凡牵扯在内,被下狱的下狱,被抄家的抄家。   一时间,京城陷入一片风声鹤唳之中,连街上的地痞都知晓最近风头不对,不敢随意惹是生非。   至于魏王,他本是被建平帝召回京的,外面一片纷纷扰扰,他倒是显得十分清闲。   成天就在西苑里,陪陪凤笙和两个孩子,对朝中大事却是不问不管。不过就照如今这势头,魏王显然已是陛下属意的储君人选,倒没有人敢对他轻忽,反而门庭比以前热闹许多。   只是这西苑也不是外人想进来就能进来来,魏王一家人倒能在西苑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就在入秋的第一天,关于陈皇后和惠王的圣裁终于下来了。   陈皇后被废为庶人,幽禁冷宫,惠王同样被废为庶人,终生圈禁惠王府。   这个结果其实并没有出乎众人的意料,到底是元后及嫡长子,建平帝总是要念几分旧情。而吴王因着惠王软禁后宫嫔妃在先,虽擅自调动三千营兵力,到底打着护驾的名义,建平帝并没有在明面上处罚他。   不过惠王被圈禁后,吴王也被谴离京城前往封地就藩,自此失去了被封储的资格。   而朝堂上随着这次的大清洗,难免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但因为建平帝提拔了一批年轻实干的青年官员,展现出日异月新之态,渐渐焕发了勃然的生机。   陈皇后被关入冷宫的那一日,皇贵妃思索再三,还是打算去送送她。   倒不是为了示威什么的,只是皇贵妃有些感叹这个女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当初能进宫是因为她,后来屡受磋磨还是因为她,而更为神奇的是两人竟还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之前建平帝在处理陈家时,曾问过她可要认亲,皇贵妃的回答是默然不语。   她在最落魄最凄惨的时候,陈家没有给她任何帮助,她在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认回那家人。既然如此,何必在此时给自己平添烦扰。   不过建平帝也没有对陈家怎样,不过是削了官发放原籍。   她和陈皇后几乎纠缠了一辈子,两人视对方为死敌,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就当是个告别,不光是和陈皇后的告别,也是她对这段孽缘的告别,只可惜陈皇后并未这么想,在见到皇贵妃时她着实愣了一下,之后却是连连冷笑。   褪去了那身凤袍,陈皇后其实和寻常妇孺别无不同,甚至因为这些年呕心沥血更显苍老。   密密麻麻的皱纹不知何时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皇贵妃乍一看到她的脸,还有些吃惊。   “吓着你了?等哪天你跟本宫一样,你也不会比本宫强到哪儿去!”   看守陈皇后的太监见她如此无状,当即就对她大声训斥道:“怎么和皇贵妃娘娘说话的?你以为你现在还是皇后,你就是庶人!”   皇贵妃抬了抬手,止住了太监的训斥。   她抚了抚鬓角,对陈皇后笑着道:“只是有些感叹罢了,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来这种地方,更没想到最后来送你的,还是我。”   “你不要得意苏盘儿!就算本宫被废了,你也不过是个捡边角废料的,你哪怕做了皇后,也不过是个继后,依旧要屈尊在本宫元后之下。”   皇贵妃依旧笑着慢条斯理说话,“你别担心,我不会做皇后的。陛下倒是与我提过这件事,我却并不想当这个皇后。”   “你不想当皇后?”   陈皇后愣住了,满是讥诮的脸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竟然不想当皇后!”她以为,皇贵妃最想的就是她的皇后之位,所以她苦熬她坚守,她屡遭打击依旧不气馁,就是不想输给皇贵妃,不想把皇后之位让给她,现在皇贵妃竟然告诉她,她不想当皇后?   “当不当皇后重要吗?你当了一辈子的皇后,最后落了什么?皇后这个位置太沉重了,我头小肩膀也窄,承担不起这个位置。你放心,你依旧是皇后,他唯一的皇后,至于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我们彼此都老死。”   最后的这句话,终究还是暴露了皇贵妃的心绪。   是啊,怎可能不怨,她一生的命运纠葛都落在面前这个女人身上,她所有的苦难与隐忍,也都是因为她。她忍了这么多年,处处伏低做小,如今对方终于彻彻底底败在她手上。   所以她穿上最华丽的衣裳,戴上了最精美的首饰,来送她。   她甚至不屑她视如珍宝的皇后之位,想必她一定恨极了也怒极了吧。   并没有出乎皇贵妃的预料,陈皇后果然激动了起来。   “你以为他是真的爱你?你错了,他的心里只有他的江山社稷,他是为了清洗陈家,清洗我,清洗太子党羽,才会扶你起来当这个皇贵妃的,你以为他是真的爱你?你不过也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只是你会养,养了个被他看中的好儿子,今日才能站在这里,站在我面前。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宗琮?”   皇贵妃回过头,才发现建平帝就负手站在不远处。   建平帝并没有看陈皇后,也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扬了扬手。   福禄忙给看守陈皇后的太监做眼色,那几个太监便如狼似虎的扑了上去,拖着陈皇后往冷宫里走。   可陈皇后还没得到她想听到的答案,又怎么愿意,她一面挣扎着,一面嘶喊:“难道我说得不对?你可敢否认?”   没有人理会她,建平帝看着皇贵妃道:“怎么跑来这种地方?回吧。”   皇贵妃便缓缓地走向他。   她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去看陈皇后。   身后依旧传来陈皇后的嘶喊,声音却越来越远:“……你以为这个贱人是真的爱你?不,她不爱你,只有我才是最爱你的……可惜你瞎了眼……”   皇贵妃停下脚步。   一只大掌抚上她略显僵硬的肩膀。   不知何时建平帝走了过来,他手握成拳堵在嘴边咳了几声:“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不应该来,原本只是想来送送她,谁知却反倒弄巧成拙。”皇贵妃略有些疲累道。   “既然知道不该来,以后就别来了。”   她嗯了一声,想起方才他又咳了,道:“太医开的药,你也该让福禄盯着你吃了,别总是不吃,咳久了也不好。”   “朕知道了。” 第159章   建平三十七年十一月, 凤笙诞下了魏王府唯一的小郡主。   当时正值隆冬,外面大雪纷飞,凤笙为其取乳名瑞雪。   这是凤笙和魏王第一个女儿,也是两人期盼已久的女儿, 更是珒哥儿和玹哥儿早就念叨的妹妹,所以从生下来就注定受万千宠爱。   与生珒哥儿和玹哥儿时完全不同, 随着小瑞雪一天一个样, 凤笙怎么看女儿怎么觉得像自己, 可魏王却持反对态度, 他觉得女儿像自己。   可惜就这个话题来和凤笙说, 是注定说不下去的,因为两人总会为此争起来。   谁知等过年时抱进宫,皇贵妃却说瑞雪像自己, 这下凤笙和魏王也不争了, 婆婆(娘)最大。   这个年紫禁城比往年都冷清, 随着吴王出京就藩后, 赵王、襄王、齐王、安王等人都一一被赐了封地,出京就藩。如今魏王虽没被封为太子,但京中就留了他一个皇子, 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无冕之王。   朝堂上迎来了空前的平静,等进入二月后,魏王再度离京前往福建,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   这次不光他一人去,还带了妻女, 珒哥儿和玹哥儿则被留在京里。   会留下两个儿子,一是考虑到珒哥儿还要念书,玹哥儿也到了启蒙的年纪,二也是怕皇贵妃在宫里孤单,没有儿子儿媳,孙儿总是要留在身边。   其实皇贵妃还想把瑞雪留下来,觉得小孙女还太小,跟着爹娘出去受罪,可已经留下了两个,再把小孙女留下,魏王大抵要不愿意了。   凤笙和魏王就这样来到了福建,这个临着海的地方。   这个曾经因为临着海,遭受过无数的苦难,却又是因为临着海,格外繁荣富裕的地方。   在前朝时,因为朝廷屡屡禁海,福建也是几经大起大落。到了大周,朝廷虽没下明文禁海,但因为倭寇及一些其他问题,朝廷对于海的态度还是谨慎占多。   这趟魏王来到福建,明面上是打着户部通海清吏司的名头,为了主持从海外购粮一事而来,实际上就是为了肃清几处市舶司,整顿朝廷对海外通商事宜。   这事乍一听去似乎并不难,但若是考虑到当地盘根错节的大海商,以及那些官商勾结的状况,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以前朝廷也不是没想过整顿过,但都因为这样那样的情况无疾而终,这次建平帝既然下了决心要改变,自然要先从最根本的做起。   可什么才是最根本?   对此,魏王并没有着急,而是一边将通海清吏司的架子搭起来,一边放出朝廷有意长期从海外购粮,并打算将这件差事安排给一些有实力的大商人来做的消息放了出去。   消息放出去后,一些洞悉的商机的商人无不是纷沓而至,但这也仅仅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有资本的商人还是持观望的态度。   谁知中途京中发生吴王谋逆之事,魏王受诏回京,等于是把这摊子事扔了下来。本来开始的势头还算不错,因为这场事冷了下来,众商皆以为朝廷是故意戏耍他们,几个特别积极的商人为此还遭受了同伴的耻笑,笑话他们是热脸贴冷屁股。   也因此等魏王再度从京中回到福建时,刚一开始进展并不理想。   本来对于朝廷乃至朝廷命官,当地商人们都是一种既巴结又暗中唾弃的态度。巴结讨好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他们要想把生意做好,离不开这些官员的提携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唾弃就是他们的朝令夕改以及翻脸如翻书,至于这些官员为何会如此,大多数商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为了讨要好处。   所以朝廷在商人们眼里是没有信誉的,甚至会压榨他们的生存空间,又因为市舶司高昂的关税和尸位素餐的态度,他们很多宁愿走黑路子进行走私,也不愿和市舶司的官员打交道。   最终,魏王还是借由陈浩等一批小商人,把通海清吏司的第一炮打响了。   只要从通海清吏司拿到资格,就能自由地通过市舶司门下进出海关,虽然也是要交税,但不用交两茬税。   所谓两茬税,就是指市舶司官员巧立名目收取关税来填补个人腰包,出海时收一茬,美曰其名为人头税和舶船税,等商人从海外归来,又是一茬税。   这茬税就重了,按带回的货物来算,又分粗色与细色两种。   细色是指较为贵重的货物,粗色则是指一般的货物,分别是十抽三或者四(没有一定,视情况而定),以及十抽二。   仅从粗色来看,从海外千辛万苦运回货物,还没上岸售卖就必须得上供至少两成。这两成是不论你亏损与否,也不怪那些商人宁愿走私,也不愿经过市舶司。即使经过市舶司,也是走暗路子,也就是收买市舶司官员,拿出一定好处给官员个人,让对方开后门通关。   这种情况是最多的,肥了彼此,损的却是朝廷的利益。   这些内情也是魏王来到福建后,经过一些明里暗里的了解才知道的。这次借由购粮一事,他修改了通海清吏司的税法。   两茬税改为一茬,不看人头只看货物,货物到港后,不管是进还是出,都需由清吏司官员进行抽检。   抽检不光抽检货物,也抽检是否有夹带兵器、铜、人口等朝廷明令禁止出海的东西。货物抽检完毕,按照抽检的数量进行收税,细色十抽一,粗色十五抽一。   且对粗细两色进行了很分明的确定,并给予公示张贴在通海清吏司衙门外。   这一行举,迎来许多商人的好评。   无他,因为粗细两色从没有很明确的确定,所以抽检时,都是随当时负责抽检的官吏的心情而定。也就是说,他今天心情不好了,说你这粗色就是细色,因此而多收税,你也得认了。   一般商人都不愿得罪这些人,毕竟这一船的货物可能就是自己的整个身家,耽误不得,也轻忽不得,哪怕含冤受辱也得忍着。   通海清吏司这一行举,等于杜绝了以后的这种事发生。   这个主意还是凤笙给魏王出的,也是她当初在泰州当师爷时有感。   很多百姓不是真的愚昧无知,而是许多底层官吏尸位素餐,对朝廷政令颁布的不够清楚,执行的不够彻底,以至于中间总会出现很多误差,造成老百姓怕官不敢进衙门,而那些贪官蠹役为了方便行事,索性就含糊不清敷衍了事。   如今拿着白纸黑字写出来,能出海经商的没几个不识字的,胆子也够大,就不信还能出现政令执行错层之情况。   魏王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把通海清吏司的名头打响了。   现如今出海不用经过市舶司,只要手里有通海清吏司发下的通行证,就可通行无阻。不过货物在入港时,需押送至通海清吏司指定的地方,进行抽检并缴税。   这等于是通海清吏司直接绕过了当地市舶司,市舶司的一众官员当即就慌了。当初魏王初来乍到,他们仗着魏王不熟悉当地情况,对其阳奉阴违,再三敷衍,就想浑水摸鱼过去。   谁曾想魏王当面没说什么,扭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甚至硬生生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通海清吏司的招牌打响了,期间无数次斗智斗勇,他们硬生生吞下了无数个哑巴亏。   如今通海清吏司办得风风火火有声有色,魏王已经向朝廷上折子有意打算停闭市舶司,改为建立通海清吏司。   这一下子等于把所有人的饭碗都砸了,实在容不得他们不慌。   其实魏王打的主意也很明白,既然市舶司已经腐朽、老化、不听使唤,不如打碎了重建。就好像奴才不听话了,直接换一个就好,实在不用那么多废话。   魏王用绝对压倒性的强势,教会了市舶司一众官员做人的道理。这一切自然离不开朝廷,正确的应该是说建平帝的支持。   自打去年朝廷经过了一次大清洗,建平帝的手段就变了许多,变得比以往更雷厉风行,更铁血强势,告诉了朝野内外,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就一定要成功。   一个有想法有手段有抱负的君王,自然比一个浑浑噩噩度日不理朝政的君王更不好侍候,可不得不说这样的君王,对于这样一个看似繁华盛世,实则内里千疮百孔的江山更有益处。   有了建平帝的支持,魏王更是势不可挡,在肃清了福建市舶司后,就奔赴杭州、泉州、广州等地。   即是如此,他也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几乎是马不停蹄,没有一刻空闲的时间,这期间凤笙也带着小瑞雪跟着魏王奔赴南北,中间他们只回了一趟京城,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就再度出京了。   自然是辛苦的,甚至期间少不了面对一些危机,但夫妻二人携手共度,自然化险为夷。而凤笙空闲之余,也没少充当魏王的左右手,替其出谋划策拾遗补缺,堪称真正的贤内助。   当终于把广州这个难啃的大骨头啃下后,包括魏王都不禁松了口气。   他看了看陪着他经历了诸多风雨的妻子,才发现不经意间彼此都老了许多。一时间爱怜心顿起,对凤笙许诺待这边事一罢,就带她和瑞雪去游山玩水。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密诏不期而至,带来了一个噩耗。   建平帝龙体垂危,召魏王速速回京。   夫妻二人诧异惊讶自是不必说,连行囊都顾不得收拾,就连夜往京城赶去。   *   等魏王和凤笙回到京城,整个紫禁城都陷入一片低迷的氛围之中。   其实建平帝的龙体早就不好了,多年的积劳成疾早就给他的龙体带来了巨大的隐患,只是他一直在强撑。   “……他的龙体早就出问题了,所以当年他才会施展雷霆手段肃清了惠王一党……这件事他早就想做了,一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拖着,如今好不容易抛掉一切累赘,他的性格也不允许他自己半途而废。”皇贵妃紧抿着嘴唇道,脸上分不清喜与悲。   凤笙这才想起那次回京见皇贵妃有些憔悴,她作为儿媳不免关心几句,皇贵妃却说人上了年纪,夜里总是睡不太好,让她不要担心,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可能那时候皇贵妃就心知肚明了,却一直瞒着他们。   至于为何会瞒着?   显而易见,建平帝并不想魏王分心,不想他因为顾忌他龙体而动摇士气,想让他一鼓作气把这件事办成了。   “行了,你们也别太担心,太医院有一大半人都在这儿守着,你们长途跋涉,还是去歇息休整一下再来。就算你们父皇真的不好了,也不会这么快,我还在这里守着。”说着,皇贵妃回头看了看龙榻上陷入昏迷中的建平帝。   自打建平帝陷入昏迷多清醒的时候少时,皇贵妃就一直待在乾清宫没出去过,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   “母妃……”凤笙有些犹豫。   “快去吧,别担心我。”皇贵妃说。   凤笙只能跟魏王走了,两人也没出宫,而是去了皇贵妃所住的咸福宫。   在这里,两人见到了快两年没见到的儿子们,宗珒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小少年,而宗玹也已经长大了。   六年多的时光荏苒而过,回头看去才发现时间过得如此快。   一家人简单地说了些话,也没功夫更没心思去庆贺一家人的久别重逢,建平帝的倒下,就像一个秤砣重重的压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是建平帝,他勤政爱民,他雄才大略,他无坚不摧,他也许帝王心难测,却给人一种稳如泰山之感,似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回头去看,他都在哪儿。   可现在这座山却要倒了。   直至此时,魏王依旧有种做梦的感觉。   “你也别想太多,父皇到底上了年纪。”凤笙劝道。   魏王默了默,有些恍然道:“这几年是我这几十年来最安心的几年,什么都不用想,只用埋着头把差事办成了就行,不用害怕被人从背后捅刀,不用瞻前顾后,因为我知道父皇会支持我,这同样也是他想做成的事。   “从当年我领差下江南,这些年来经历了太多,也看见了太多,江山于我们这样的龙子凤孙来说,似乎天经地义就该存在在那里,我们不需要对它费太多的心思,因为我们天然凌驾于众人之上,只要能坐上储君的位置,这个天下就将会是我们的。   “可这个天下它到底是怎样的,该如何去掌管它,我们却从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百姓种一亩田会有多少收成,又会有多少能交给朝廷,我们不知道米盐作价几何,不知道看似貌不其扬人人都会吃到的盐,竟然暗藏着如此大的弊政。   “不知道在海外,我们大周早已不是令万邦来朝的泱泱上国,还有别的国家已经远超了我们,我以为还会有充足的时间,让我们出去游山玩水一段时间,再回来进行接下来的其他事,却突然发现原来早就没时间了。”   凤笙沉默。   她与魏王夫妻几十年,可这样的魏王却是她第一次见到。也许这就是心灵支柱轰然崩塌,必然会面临的张皇失措?   这种事是没办法劝的,她只能静静地陪着他坐在那儿,任他去慢慢沉淀,并接受这个现实。   德旺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里带着惊惶,似乎就昭示着不祥。   “殿下,皇贵妃召您速速前去乾清宫,陛下不好了……”   等两人带着孩子匆匆赶到乾清宫,还没走进乾清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哭声。   魏王慢慢地走了进去,凤笙领着三个孩子随后。   进了寝殿,除了满地跪的都是奴才,远远就看见皇贵妃趴在龙榻上的身影。   她跪在龙榻前,低垂着头,脸还埋在建平帝掌心里,就那样静静地趴着,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凤笙忍不住想叫一声她,皇贵妃突然直起腰,回过头。   眼神是凤笙从没有在她身上见到过的。   “你们父皇他,山陵崩塌了……”   “母妃!”   *   举国哀悼,一夕之间紫禁城就被层层白色给淹没。   到处都是哭声,甚至明明已经远离了,耳边还回绕着哭声。   宗钺按部就班地成为了嗣皇帝,为先帝举行丧葬之礼,为其拟定谥号,并在群臣再三劝说下登了基。   待丧葬之礼完毕,宗钺也整整瘦了一圈,而紫禁城也像他一样,完全没缓过劲儿来,陷入持续的低迷之中。   在这期间,皇贵妃被封为圣母皇太后,坐上太后的位置,凤笙的封后诏书也下了,只等礼部安排册封大典事宜。   冬去春来,大地焕发出无限生机,紫禁城也像个久病康愈的病人,渐渐有了色彩。   立后之后充盈后宫,是老生常谈之事,宗钺却以要为先帝守孝三年给拒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朝臣也算是看明白了,陛下就是十足的惧妻如惧虎,他还是魏王那会儿,和方皇后成婚二十多载,一直没有纳过妾,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难道就因为现在成了皇帝,就能改变秉性?   明显是不可能的嘛。   且这方皇后可不是善茬,智谋心计丝毫不逊于男子。这些年魏王两口子在外面做下的一些事,朝臣们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也通过人言及身边的例子见识过了。   谁愿意得罪这样一个皇后?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所以宗钺前脚给推了,那些上书的大臣们也没多说什么,俨然一副‘我身为臣子我要尽到臣子的义务,既然陛下不领情,那身为臣子的就不多浪费口舌’的架势。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给宗钺和凤笙省了不少事,免得为了这种事还要斗智斗勇,实在是无聊至极。   凤笙的身份变化,俨然也影响到她的生活。   以前当王妃的时候,可以紧闭王府大门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现在可不行了。   一国之后是什么?是国母,乃天下女子表率。   都知道方皇后驭夫有道,本人也足智多谋,非寻常女人能比,于是找皇后来出主意做主的命妇渐渐就多了起来。   从某某大人宠妾灭妻,到某侯爷逾制纳妾,总而言之就是东家长西家短。   虽然这东家西家都是非同一般人的人家,但既然扯到家事,左不过就是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凤笙推不得躲不得,只能苦哈哈地一边帮着做主出主意,一边没少听些京里的趣闻轶事。   这些看似琐碎,其实也不是没作用,至少当宗钺查办起某个官员时,冷不丁就能从凤笙这里听到些关于对方府里的私密事,也给宗钺帮了好几个大忙。   而宗钺,如果说刚做皇帝时,他雄心壮志,充满了无限抱负,如今被那些如山般的政务日复一日的压下来,也尝尽了其中的酸甜苦辣,终于明白为何当年父皇面相不老,却早生华发,原来都是给愁的。   夫妻二人虽处境不同,但境遇竟出奇的相似,也算是同病相怜了。偶尔有了空闲,宗钺也没少当凤笙抱怨,诸如皇帝真不是人干的之类的话。   还说让宗珒赶快长,等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就退位给儿子,带着凤笙去云游天下。   当然,这也仅仅是说说而已,近些年却是莫想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   这句话我说得极为心虚,这本书也写得断断续续,中间因为卡文、家里有事、要更另一本总是断更,让许多亲都对我失望了。   说些完结语,在我的设想中,这本书应该会在魏王登基后完结,毕竟登基以后还有许多许多事,不过那也都是后来的事了,可以预料的是宗钺和凤笙会一直不离不弃,毕竟两人之间的感情确定的极早。   对外通商篇,我思虑再三,没有细写。这篇的背景算是明清结合,而明清时候的海上若是要写,左不过就是围绕着皇帝、官员、海商、海盗(海寇)、夷人来转。   曾经我在《家养小首辅》里,写过薛庭儴作为一个年轻的官员来到浙江宁波,为开海禁之事立下了汗马功劳,其中发生了许多精彩的故事。可作为一个板上钉钉是未来皇帝的魏王,我觉得不太好展开。   其实也不是不好展开,只是身份带来的压倒性优势,让彼此之间的胜负显然少了许多可供猜度的,因此必然少了许多趣味兴,所以便简略了。   其实明清的时候,尤其是明朝,海上的故事实在太多太多了,我曾经专门找过这方面的资料,进行了一些深入的了解,对这个世界背景特别喜欢。也许以后还会尝试类似海上的剧情,但我不会去写官写王爷,也许会换个角度,例如一个大海盗或者女海盗什么的,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说到这里,我唯一的感慨就是以后再也不双开了,双开要人命,也谢谢一直追下来的亲对我不离不弃,我愧对你们,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   关于番外,其实我想过番外写写皇贵妃和建平帝的故事,毕竟我实在很喜欢这两个人,觉得他们可以写的东西有很多,但因为我没忍住把这个梗单独拿去开了一本书——《媵宠》,所以也只能搁浅,好奇的可以去看媵宠。   至于孩子们,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写孩子们的番外,可能是因为写多了,也可能是我一直觉得孩子的以后其实和男女主的故事是有割裂性的,留白比较好,不适宜深挖。   么么哒,爱你们。   2019.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