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凰图》 作者:寐语者   文案:   八百里封邑,销却黄泉一诺。 南之梧桐,北之乔木,一身相许两国君主。   夙昔情苦,半生姻约,自杀戮血色中起始,于世事苍茫中沉浮。   长公主、太子妃、皇后……她身负天下女子最尊贵而沉重的名头,百年之后,红颜飞灰,留诸青册的名字,终是祸国妖后,还是一代女主;他与她是帝后,也是夫妻,几许爱憎聚散,几度厮杀辗转,烽烟夕阳下可有一人如约归来?   关键字: 架空 权谋 家国情仇 ============= 第一章   【楔子】   南秦长公主华昀凰,和亲北齐,嫁为太子妃。   太子谋逆,晋王尚尧率军平叛,太子事败焚身自尽。   晋王继位,降太子妃华昀凰为燕国夫人。   天启元年二月,行登基大典。   三月,册立燕国夫人华昀凰为皇后。   十一月,皇后诞下皇子。   同月,皇后出京,迁居殷川行宫。   ———   【第一章 】   殷川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黄昏时风里卷起细细簌簌的米粒子,天黑尽时,白鹅毛已狂飞漫卷。   满城青瓦屋顶,转眼覆白。   殷川渡口,雪满栈桥。   桥头的长乐酒坊,升起灯笼,烧暖炭炉。   落魄琴师输了与老板娘的赌约。   他赌的是,殷川今冬第一场雪下起来之前,南朝来的皇后就会被废。   从这渡口遥向南望去,夜雾中,隐约可见依青罗山而筑,巍巍直上的凤台行宫,宫阙森森,层叠嵯峨,灯火如九天星辰闪烁。昔日艳重天下的南朝公主,如今的北齐皇后,正幽居在此。   这场雪已悄无声下得纷纷扬扬。   南秦远嫁而来的宁国公主华昀凰,眼下还仍是天子正妻,北齐皇后。   落魄琴师与老板娘的赌注,不过一坛酒。   皇后会不会被废,原本与乡野庶民全无干系。   唯独殷川一地,既是皇后陪嫁封邑,又是两国必争之地,这三年间烽火平息,暂得太平,全赖南北联姻的维系。   今岁入冬,废后流言仿佛是从北边传来,不知多少人在暗里揣测,幽居殷川行宫的华皇后,究竟还回不回得去帝京。   无论南北,从来没有过哪一朝的皇后,生下太子甫足月就迁出中宫,凤驾离京,独自远居。自此两年间,皇后再没有离开过凌云孤峙的凤台行宫。   皇帝更不曾驾临殷川。   然而,不希望废后纷争再起的殷川百姓,总盼着流言不会成真,总觉着这位南朝长公主非同等闲。毕竟,没有哪一朝哪一国的公主,有过这样惊世的封邑。八百里殷川,都作了她的陪嫁,从南秦送嫁而来的五千羽林精卫,至今驻守于凤台行宫方圆十里,遵奉皇后一人号令。   “皇后哪里是说废就废的,堂堂南朝长公主,又生育了皇子,还有这八百里殷川的封邑,天下又有谁不知道,华皇后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呢。”   老板娘脆声泼辣。   殷川自从成了长公主的封邑,才得来太平安稳,这份恩惠,殷川百姓都念在长公主身上。老板娘自己也是半个南人,母家是从南朝徙来的,自然盼望长公主能把这北齐皇后的位子太太平平坐下去。   从京城流落来此的落魄琴师,嗤之以鼻,“妇人之见,可笑,可笑。”   “南朝现今是裴太后临朝,裴家的天下,先帝一去,长公主就什么靠山也没有了。她这皇后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原是侍奉过废太子,在南朝时就有秽乱名声,一时狐媚惑主,坐上中宫之位。听说上月南朝献给皇上的冬岁礼,又有好几个美人,裴太后这是恨不得让皇后立时失宠啊……这二人,势如水火,可见当年的宫闱秽闻半点不假。”   老琴师捻着下颌黄须,连声嘿嘿,议论天子家事,如同市井短长。   老板娘讥诮道,“两边宫里的事,您都像有神通天眼,亲自瞧见似的,真了不得!”   众人哄笑。   琴师脸皮泛热,忿道,“老夫当年给宫中乐正大人当侍从时,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满座都是往来于南北两地的客商行贩,听琴师在那里高谈阔论天子家事,也时而凑趣哄笑,大都不以为意。只有一个初次从南朝随商队过来贩茶的少年,听得失惊,侧身低问左手旁的汉子,“怎么,他竟不怕官府治罪,这些疯话都敢讲?”   在南朝,不论是当今裴后临朝,还是昔日先帝在位,言禁酷厉,没有人敢公然犯上,非议皇室,一旦被官府拿住,轻则鞭挞,重则割舌。   少年的问话,那汉子像全没听见,不理不睬。   旧窗吱吱,挡不住外边风声如刀。   少年裹紧棉袍,见这汉子穿件脏污的皮袍,在屋内也不脱去毡帽,压低帽檐,闷头喝着一碗酒。看他落魄穷酸,少年便把自己的酒壶推到他面前,“来,一同喝。”   那人略抬脸,瞥了少年一眼。   被这双眼睛照了一照,像七月下暴雨打闪子,少年惊得一缩。   大汉满脸浓髯,口鼻都被大胡子遮了,帽檐下只露出那么双冷清清的眼睛。   他不答话,少年也默默缩回去,看都不敢再往这边看一眼。   倒是右手边坐着的老丈,听见少年先前问话,悠悠接口道,“这话在我南朝自然讲不得,到了北边,京城里也不能讲,至于外头嘛,齐人原本是游牧骑射的异族,立国至今,礼法不达庶人,民风向来粗豪。何况这里是殷川,南北不属,官府只是个虚设。你莫怕,也莫学那老匹夫口无遮拦,是非少说……”   少年讪讪应诺,耳里却听着那琴师还在喋喋吹嘘他从京城听来的传闻,说华皇后实则早已疯了,皇上将她贬来行宫养病,如今两年都不见好,迟早是要废了她的。   “老丈,这要是真的,皇后若被废了,殷川不是又要打仗么?”少年忍不住,又问老者。   老者叹口气,无言可对。   少年一时也愁起来,伸手去拿酒壶,蓦地发觉,邻座空空,那个怪人不知几时已无声无息离开。   真是古怪,少年推窗,悄悄往外探了一眼。   风卷着雪粒,扑了他一脸,直钻眼皮。   他只呆呆瞧见,漫天风雪里,那汉子的身影消失得极快,不似常人。   风雪终于消停时,已是深宵,酒客渐散去。   酒肆临着渡口,寒江夜风,猎猎透骨。   三分醉意,七分失意,落魄老琴师手拎半壶残酒,背上负了长条包袱,走出酒肆仍回头啐一口那不识好歹的老板娘。转身忽一抬头,前方树下,一抹斜长人影投在雪地。   琴师醉眼惺忪望去,见那人毡帽遮头,一步步踏着地上碎雪,走了过来。   “我想听琴。”那人一掀皮袍,摊开的手掌里,银锭雪亮,照得琴师的醉眼瞬时清明。   “你是什么人……”琴师错愕惊异,欲仔细打量,却见他已转身朝渡口走去,只冷冷抛下一句“随我来。”   银锭的光亮似还在眼前晃荡,琴师咽了下唾沫,怕那银光随之离去,不及深想,拔脚追了上去。那人走得极快,到渡口,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乌蓬小舟,立足回头,朝琴师颔首,“请上舟。”   琴师踯躅,听得这人语声清朗,倒不似凶恶匪类,只是穿戴如此寒酸,却出手阔绰,甚是蹊跷……正思忖,那人立在小舟上,扬手摘了毡帽,脱去皮袍,竟又抹去了满脸虬须。   竟是一个翩翩青衣少年。   寒江月色里,少年侧首,目光清寒,容色美而凌人。   小舟离岸,缓缓随江流而下。   一川冷月,两岸深寂,不见星辰,只有远隐天际的朝鸾山之上,凤台行宫彻宵不灭的灯火,隐约如隔云端。月满寒江,也照彻琉璃霜瓦,龙檐凤壁。   琴师盘膝而坐,从长条包袱里取出不离身的旧琴,置于膝上,“贵人要听什么琴曲?”   少年出神眺望凤台行宫,半晌,一笑,“你是齐人,听说过阳台引,巫山曲么?”   琴师怔了怔,“贵人是说,昔日南朝宫中所传的御制……”   少年颔首,“你可听过?”   琴师赧然,“这曲子,我等凡夫,哪能得闻。”   传闻昔日南朝先帝为长公主谱了一曲阳台引,长公主回作巫山曲,这两首琴曲名闻天下,却只在宫禁中流传,外间无从听闻。自长公主远嫁北齐,先帝驾崩,连南朝宫中,也音声绝矣。   少年从琴师手中取过那张琴,垂目凝神,指尖徐拂,弦动,风里起了一声宛妙的轻叹,空灵之音袅袅而起,盘旋江上。风为之回,川为之缓,阳台氤氲多异色,巫山高高上无极,云来云去常不息……渺渺兮清欢,茕茕兮离魂,姽婳于幽静,婆娑之人间。相顾交回以颠倒,踯躅流盼以缱绻。[注]   一曲余音无断绝,弦上诉复诉。   “这便是阳台引。”   少年秀目深垂,寒霜凝上眉梢。   琴师已听得痴醉失神。   “此曲已绝,世间不会再闻此声。先帝去了,长公主再也未曾弹过这曲阳台巫山……凤台行宫中,丝竹之声禁绝,皇后终日素服,乐师们的琴都不敢碰出声响。”   少年怅然,修匀的手拂过琴弦,缓缓道,“我是南朝人,自幼习琴,先父曾是南朝乐官,宫中琴技第一人。”   “原来是贵人降临,老朽有眼无珠啊……”落魄琴师双眼放光,作揖如拱,谄媚得合身就要向少年拜倒。   少年眼不抬,眉不动,音声淡淡。   “先父获罪于郭后,被仗杀,满门充军。唯独我一人获救,从此做了沈相门下暗卫。暗卫即是死士。先帝赐我的剑,名离光,我便以离光为名。”   “你……你……”琴师瞪大了眼,张口不能出声,满面惶惑惊异。   “我为何将这秘密说与你听?”少年微微一笑,抬眼望了天上孤月,“因为,今夜,是我能看见这明月的最后一夜,也是你的最后一夜。”   他清寒的眼,直望入琴师骇然欲裂的目中,扬眉轻笑。   “你自然是要死的,任何一个对长公主和先帝不敬的人,都是要死的。”   琴师霍然挣起,跌跌撞撞往后退。   小舟上已无可退之处,舷外急涌的江水,此时已是刺骨成冰。   少年笑如薰风,“这殷川之水,会洗净你的污言秽语。请先走一步,待你我相会于黄泉,再向我报仇不迟。” 第一章 下   雪后的凤台行宫,巍巍绰绰,笼在冷月幽光里。   次第宫门,直入云中,直入夜色最浓最寒之处。   深宵宫门已合,十余名内侍挑了灯,默无声息地清扫蜿蜒玉阶上的积雪。   出使南秦的使节,明日午时前后就到,奉旨前来觐见皇后。   清扫玉阶的一名宫人,呵气成霜,将双手插进袖笼暖一暖,抬眼望月。   子夜寂静无声。   城中驿馆内,住进了入夜才抵达殷川的使臣韩雍一行。   明日一早便要觐见皇后,年迈的韩雍早早便已歇息。   有个随从送了衣袍簪戴来琴师任青的房中,嘱他明日殿上觐见照此穿戴,也不多话,掩门而去。琴师唯唯称喏。   驿馆闭门,灯火俱熄,守卫昏昏欲睡。   无人留意僻处驿馆角落的房里,文弱的琴师,换了装束,假须遮面,来去如魅影。   自奉沈相之命潜入北齐,被选入诚王府中,他就成了琴师任青。   明日琴师任青就要被韩雍带入行宫,作为南朝乐人献给皇后。   今夜此时,潜出驿馆,他是离光。   是效忠先皇与长公主,效忠沈家的一名死士。   殷川是长公主的殷川,便也是南秦的殷川,是故国之土。   这是今生的最后一夜了。他想在故国的土地上,再走一走,喝一口殷川之水酿的酒,看一看那轮照耀凤台行宫的月亮。   当年在皇城,目睹浩浩荡荡送嫁的队列,云霞蔽日一般簇拥鸾驾远去。   原以为有生之年再不复见,却不料风云翻覆,他这一枚棋子,在白子黑子间易色移位,终于落子在这凤台行宫。   咫尺之间,重重宫门隔断,依然如隔云端。   诚王处心积虑,寻到了琴师任青,等来时机将他送入行宫,送到皇后身侧。   这个时机,不只诚王等了许久,离光、沈相、皇后也在等。   许多人的刻骨苦忍,成败一举,就在明日。   就这把剑上。   剑出,则天下变。   沐浴洗去了一身乘雪归来的寒意和杀气,离光脱簪散发,盘膝独坐窗前。   身前几案上,放着一袭白衣,一支玉簪,一具古琴。   离光看着案上的白衣玉簪,唇角有讥诮淡薄笑意。   没有人能效仿得了先帝的仪容,相貌五六分相似又如何,这般玉簪白衣的穿戴起来又如何,可笑那诚王,未曾亲见过先帝,那般天人之姿,尘世里,岂能再有。   取了玉簪在手中摩挲良久,离光缓缓以簪束发于顶。   再取白衣加身,束带整袖,转身回视镜中。   离光凝视镜中人影,唇角讥诮笑意愈深。   剑,静静卧在案上。   离光肃然双手奉举,三起三叩。   先帝所赐,见物如见君。   兰叶般薄而窄的剑,天生是刺客的剑。   明日这剑就要尝到世间最芳美的血。   一人的血,万万千人的血。   有些血是温暖洁净的,有些血冰冷肮脏。   这世间,愚人、恶人、不忠不义,背叛君上之人,一个个都该杀。   过了今夜,便有许多人要流血来洗净他们的罪孽。   天下杀伐,江山谁主。   离光含笑并指拂过剑锋。   窗外月色映了雪,照上剑身,泛起清光如水。   寂夜,深殿。   衔鸾琉璃垂苏宫灯一盏盏照进去,照不透重帷之后,幽沉沉浮动的碧烟。   混含药味的特异熏香,清苦绵长,从内殿渺渺飘散出来。   侍立在商夫人身边的年轻宫女,不禁屏息,隐隐觉得这香气也带了寒意。   外头仿佛下雪了,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青婵,是下雪了么?”   她闻声回过神来,听见商夫人在问话,忙应了声是。   “今年雪下得真早。”商夫人顿了顿,似自言自语,“还好韩雍已经到了城里。。”   青蝉微怔。   极少见到商夫人过问起皇后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商夫人就像皇后的一个影子,沉默淡漠,仿佛世间事全无一样与她相干。   在行宫侍奉皇后两年来,青蝉眼里的商夫人,从来素衣单髻,不着脂粉,容色虽不美,举止气度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即便是在皇后病得极重的那时候,也不见商夫人有过慌张失态,只是一步不离伴着皇后。   而今夜,商夫人没有在寝殿那道黛青云母屏风后面随侍,只在外间候着,垂袖静立于帘下,听外边的风雪声,问起无关的闲人。   也许是因为,明日来的韩大人,觐见了皇后,便要出使南秦,去往皇后的故国。这多少撩起了商夫人的思乡之心?   这凤台行宫还从未有朝臣或内官前来觐见过。   皇上更是不闻不问。   皇后仿佛已被遗忘在寂寥殷川。   一忘便是两年。   皇后也终日白衣素服,抄经事佛,为南朝先帝和贤恪太妃服孝,对自己的处境浑不在意,连新岁和寿诞也不陈表向皇上问安,仿佛是万念俱灰,一心就此终老行宫了。   青蝉倒觉得行宫里万事淡泊,没有宫中险恶,即便侍奉皇后终老于此也不坏。   如今皇上令出使南秦的使臣前来觐见皇后,或是又念起旧情,多少有些关切之意么?商夫人这般在意明日的觐见,也是盼着皇上还能回心转意罢?   青蝉暗里揣摩着,却见商夫人已回转身,徐走向分隔内殿的屏风,斜长影子垂曳身后,珠灰素锦长裾似流水逶迤。   不知为何,青蝉隐隐觉得这端凝背影,比往日多了些萧瑟。   镶嵌屏风上的云母流转幽光,商妤在屏风前止步,冰凉的两手拢在袖底,屏息片刻,才轻悄将合拢的屏风推开。   琉璃光,碧烟沉。   画案后的皇后华昀凰,一袭素衣曳地,长发披覆两肩,执了羊脂玉管霜毫,垂首凝神纸上,仍在画那幅画。   笔尖凝停纸上,素手执笔,手指比玉管更匀皙,肤光比玉色更冷。   青丝素衣,雪肤黛眉,眸色似点墨坠入秋水染成。   华昀凰的目光,似乎落在画上,又似落在无穷尽的虚空。   如同悬停纸上的玉管霜毫,纸与墨,一白一黑之间,碧落黄泉,游丝天外。   商妤将屏风合上,也不近前,也不出声,只哀哀望着华昀凰。   她心里清楚,这幅画,一笔一痕,不是画在纸上,而是利刃划过皇后心底。   想着那画,那画里的人,商妤拢在袖地的双手不觉发颤。   “阿妤你瞧,像么?”   华昀凰的声音,像那碧烟似的轻微。   商妤走到画案之侧,画已画好,却不忍多看一眼。   “如今我也不知道,画得像不像他了。”   华昀凰的目光语声,平静得近乎空茫,不见喜悲起伏。   商妤没有回答,一点泪,却从眼角坠下。   华昀凰目光轻掠,仿佛察觉了她的落泪,似也怆然一笑。   凝视画幅良久,她终究搁了笔,将画幅徐徐卷起搁在案侧。   “天要亮了,是梳妆的时辰了。”   华昀凰拂袖起身离了画案,徐步走向妆台,身后青丝散成一幅墨色长缎。   “公主……”   商妤却觉得连指尖也发软,这一天,这一刻,等了许久,竟然还是怕的。   两年间,为亡母守孝,公主终日素衣散发,商妤一次也不曾为她梳过头。   华昀凰在妆台前驻足,一动不动凝视镜中,唇角徐徐扬起。   这笑容如一簇妖红。   不可方物的艳光,在镜中漾开,   镜前的华昀凰,凝望着镜中的另一个华昀凰,笑意更深,艳光凌厉。   “两年了,阿妤,你可曾见过我流泪?”   商妤无言以对,引袖拭去泪痕,抬眼望定华昀凰,镜里镜外这一抹身影,历经尘劫,愈发风仪无双,孤绝如梅傲立,不可摧折。   泪光下,商妤眼中哀戚之色渐渐敛起,目光坚定如初。   “是,从今尔后,奴婢不会再落泪。”   “会的,终有一天,你我都能纵情一笑,或纵声一哭。那一天不会太远。”镜前的华昀凰,与镜中的华昀凰,四目相对,“成王败寇,唯有胜者可以流泪,输尽一切的人只有血可以流。” 第二章   正午日光照着积雪皑皑的御狩林苑,碧空无云,劲风飒飒摧动林梢。   山涧封冻成冰,溪岸圆石覆上薄霜。   风里裹着猛兽的喘息声,仿佛带上一股浊热腥气,回荡林间,嗅到这危险气息的马儿,绷紧了周身肌腱,雪鬃如银,马蹄踏过地上碎冰,一步步朝那濒死一搏的猛兽逼近。   猛然,马身一颤。   平地起了一团旋风,挟裹雪霰,低沉如雷的咆哮震动山林。   那个斑斓的庞然巨影,来得迅疾如电。   白马扬蹄长嘶,铁蹄奋举。   惊云弓,早已怒弦满张。   扣弦的手,坚如山,凝如玉,寒矢破空,一道乌光去若惊电。   跃起的豹子,半空中巨大身躯陡的一阻,折后扭曲,轰然坠地。   喉头被一箭贯透,箭尖没入头颅,尾端白羽犹自挟着未消的余力颤动。   御前护卫们策马奔驰近前,高擎天子旌麾,簇拥着一箭猎杀了巨豹的皇帝。   当先一人,骑着红鬃骏马,杏色窄袖骑服,缀貂绒的风帽下,云鬓翠眉,芙蓉笑靥,俏向君王绽。   冯昭媛驰到近前才瞧清楚那头豹子是如此巨大可怕。   她按住心口,看着狰狞瞪目,濒死喘息的猛兽有些后怕。   皇上竟然只身一个人追踪搏杀这头豹子,不许侍卫近前!   她抑不住满心的骄矜和欢喜,恨不得化身成他手里的弓,腰间的剑,只要贴近着她眼中神祗一样英武倜傥的君王。   “陛下,下次妾和您一起,别再远远抛下妾一个人!”   她朗声娇嗔,不在乎尊卑,这里是远在京郊的狩猎行苑,不是在宫中,左右都是御前亲信,而皇上从来都任着她的性子,喜欢她这份率真。   皇帝却看也没有看她,跃下马,执了弓,大步走近那头豹。   豹子还有一息未断,吼间发出不甘就死的喘息。   轻裘紫袍,龙吻玉带,护甲也不穿戴便追猎猛兽的皇帝,长身凝立,俯视这头濒死的兽。豹子森冷瞳孔里的光泽,在垂死中渐渐黯淡。皇帝盯着豹子的瞳孔,轮廓深长的双眼,褐色眼仁在日光下更透淡如烟晶,冷意直染眉锋。   齐人自游牧先祖传下的习俗,武士杀死猎物后,要直视它的眼睛,才能将它的灵魂一并猎取。与利爪的搏斗,是勇力的角逐;与垂死猛兽的双眼对视,是心志的较量。濒死的豹子,眼瞳里最后一丝华丽光芒即将淡去之际,皇帝眼中的冷酷也融化,显露了淡淡的敬意。   “朕仗了刀兵之利,论勇猛,朕未必能赢你。”   骄阳映雪,山林寂静。   皇帝转身离开,风氅扬起雪末。   冯昭媛迎上前去。   皇帝一手仍握了惊云长弓,另一只刚刚扣弦杀死了猛兽的手,随意伸来揽了冯昭媛。这只修长有力的手,手心里的暖,令她神驰心荡,仰脸望去,见他修眉斜飞,唇上薄薄噙了笑。   她倚靠在他肩头,在这一瞬间,不记得他是君王,只识得他是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风华器宇,文采武功无人能出其右;更是一个温柔地携了她,在雪中缓步同行的男子。   “看,有鹿!”   冯昭媛眼尖,瞥见远处林中闪过鹿的犄角,雀跃摇着皇帝的手说,“妾去射那只鹿来献给陛下可好?”   皇帝低头看她一眼,莞尔,将手中长弓递了给她。   她转眸,指着那匹照夜白,“妾可以骑它么?”   那是皇帝的御骑,只认一个主人,旁人谁也驾驭不得。   显然,她暗里是想让他带着,共乘一骑。   于礼数,这可是僭越了。   皇帝却漫不经心笑了一笑,“去罢。”   他跃上马背,将手递了给她。   她紧抓住他的手,仰脸柔柔地笑。   他看着她,眉目间有刹那恍惚掠过,锐利目光在这恍惚间柔软了。   阳光照进皇帝深邃的眼,眼里有温柔微光。   冯昭媛的心,悠悠溺进这目光里。   皇帝一言不发将冯昭媛带上马背,策马缓驰,向林中去追逐那只野鹿。   踏雪寻鹿,乘风纵马,倚在这怀抱中,再凛冽的山风也不觉得冷。   马儿渐渐追上鹿的踪影,身后却有马蹄声近,踏破林间寂静,将鹿惊走。   冯昭媛有些气恼,回首望去,茫茫雪林中,有两骑疾驰而来。   当先扬鞭催马的人,却是大侍丞单融。   内官之首,皇上最亲信的随身之人,大侍丞单融竟然亲自飞马而来。   冬岁狩礼,循祖例,皇帝行完狩礼后,要在御苑行猎三日。   今日已是最后一天,午膳后御驾就要回宫。   冯昭媛蹙眉,什么事急成这样,非得在此时扰了行猎之兴。   她朝皇帝的怀抱偎紧了些。   单融翻身下马,在雪地上一跪,双手奉上一只火漆封匣。   “陛下,殷川有急奏!”   殷川。   这两个字令冯昭媛一呆。   皇帝环着自己的双臂似乎也僵了僵。   看不到身后的皇帝是什么表情,冯昭媛屏了息,侧耳静听。   素日里气静神定的大侍丞单融,跪在雪地上,低了头,鬓角渗出汗来。   两年中,这样的奏报每月都会送至,将殷川行宫里的大小事奏知皇上。   却从来没有一次,来得这样急突。   这封急奏,几乎累死了三匹快马,一刻不停从殷川飞骑送入宫中。   大侍丞单融亲自从信使手中接到封缄了密奏的匣子,目光触到信使累得满布血丝的眼睛。单融的眼皮也剧跳了一下。   皇帝一声不发,也不接那只藏着密缄急奏的匣子。   “鹿要逃远了。”   他淡淡开口,像从不曾看见单融赶来,也没听见有什么急奏。   像是浑然不在乎,转头催马驰出,携她驰入林中,不理不睬,只管去追那只鹿。   她低头瞧见他的手,紧握缰绳,握得异常的紧。   马被他催得疾蹄翻飞。   鹿影在前面密林间掠过。   他一言不发,张弓搭箭,嗖一声弦动箭去,没入林中不见踪影。   没有射中。   鹿纵跃而逃。   冯昭媛怔怔不敢相信。   皇上骑射精绝,一箭能将豹子封喉,却射不中那只鹿。   这一箭着实偏差得远了,连初通箭术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潦草。   箭不随心,弦不应手,只怕是心气乱了。   皇帝一声低笑,仿佛自嘲,带了些许恨声。   不待她出声,他掉转马头,对从不舍得鞭打的照夜白,重重一甩马鞭。   烈马怒嘶,照夜白化作一道惊电掠出,驰回来路。   马蹄得得,寒风猎猎,踏得一路积雪飞溅。   单融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捧着密匣立着,呼出的霜气模糊了脸上神色。   冯昭媛在单融的搀扶下,下了马,惴惴立在雪地里。   马背上的皇帝,一言不发,伸手接过了那封密奏。   他没有立时展开,也不看单融一眼,只垂目望着那奏函,脸上变幻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仿佛一层寒云将孤独无助的阴影,投在这个睥睨天下的君王脸上。   单融低垂的头,更低了些。   皇上缓缓拆开了那封密奏。   他眉斜飞,眼深敛,神色不动。   可是冯昭媛觉得,他整个人,全不一样了。   像是脸上起了层霜气,目光都结了冰似的,一时间就那样寒了,空了。   御驾原该当日回宫,临到百官都在宫门前朝服迎候了,却从御苑传来旨意,说皇上要在毗邻御苑的山中禅寺静思休养几日,暂缓回朝,静思期间不见朝官。   一时间群臣错愕。   皇上自登基以来,勤勉朝政,虽然也时有出宫巡幸,却从未这般突兀辍朝。   随驾御苑的冯昭媛,悻悻被送回自己居处,一直盼着皇上宣召,却也只等来皇上已移驾山寺的消息。   无端端怎会去了山寺静思,冯昭媛忐忑不安。   这变故突生,定是从那封殷川急奏而起。   六宫之内,殷川是个禁词,没有人敢提及,连昭阳宫也一并蒙上避讳之色。   殷川行宫里的华皇后,仿佛已被宫闱上下遗忘。   冯昭媛进宫才半年,不曾见过那位名义上的中宫皇后。如今要说恩宠,后宫里不见得有人真正获宠,至今一个妃位也没封过。常在皇上身边侍奉的,是过去在潜邸晋王府里就侍奉过的旧人,容色出身皆不出众;要么就是内廷新选上来的宫人,位份都低微。   能伴驾随行御苑的冯氏已算御前风光的人儿,也只封了昭媛。   冯氏出身也平常,只是个中阶武官的女儿。   御苑中,冯昭媛正自幽怨猜寻着,却出乎意料地有内侍传了旨意来,竟是让她跟去山寺随侍。这破格的殊宠,让她喜不自禁。   待到了山中禅寺,在寺外客舍安置下来,皇上不见现身,来的却是单融。   对着这位大侍丞,冯昭媛立时放下了宠妃的身段,客客气气地见礼。   单融垂着目光,向来无风无浪的一张脸上,也是一团淡淡的和气。   “昭媛就在此间好生安置吧,皇上吩咐说,静思期间不宜受扰,不见旁人。”   他拖长音调,塌垂的眼皮抬也不抬。   这意思是,皇上不会见她,不需要她侍奉,只叫她在这山寺客舍候着?这又是什么意思?冯昭媛被这一盆冷水泼得有些回不过神,半日前雪中共骑的温暖还没散,马背上的怀抱余温犹存,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样冷冰冰的局面。   直到送了单融离去,看见他示意守在舍外的内侍将大门关上,才蓦地转过念头来,自己是被当做幌子,隔绝安置在这里了。   山寺静思,怕也是一个幌子。   皇上根本就不在这里。   冯昭媛背后像有一桶雪水顺着背脊慢慢浇下来。 第二章 下   覆雪的凤台行宫,冷寂如死。   前殿凤座上的血还未洗去。   寝殿屏风后,一盏盏琉璃宫灯全都挑亮了。   商夫人说,皇后想看见光,如同春日洒满杏子林间的阳光。   可这寒夜风雪里,如何寻得了暖春的日光。倘若真有神迹,一线日光能不能照进来,驱散这不祥的,笼罩了整个行宫的死亡之影。   满殿弥漫了辛涩的药味,苦到人五脏六腑里去。   从御医六神无主的脸上,青蝉已明白,这药没有用,凤帷深掩下的皇后,越来越虚弱,生命正在从她身上无声流逝,神魂随时会离开这美丽孤独的躯体。   药石无用,御医无计,青蝉也只能在外殿廊下埋头煎药,小扇微火,任凭药烟熏得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御医说剑伤极险,差一点就伤及要害,所幸偏差了半分。   伤处不深,失血也及早止住了,却不知为何,皇后的脉象不断衰弱下去,似乎她的鲜血,她的生气,都从那可怕的伤口往外流失了太多。   青蝉虔诚地双手捧起煎好的药,送入屏风后,奉给商夫人。   商夫人正在为皇后净面,拿丝帕浸了素日皇后常用的花露,轻拭皇后脸颊与双手。跪在下方的青蝉看不见凤帷后的皇后,只看见垂在衾下的一只手,寒玉似的,苍白近乎透明,冷得了无生气,仿佛这身躯里的血已因那一剑而流尽。   青蝉端着药的双手微微发抖。   那一剑,刺入皇后胸口时,她就侍立在商夫人身后,离刺客不出十步。   动魄惊魂的一刻,犹在眼前,梦魇般挥之不去,。   使臣韩雍觐见皇后,在宴上献给皇后一名南朝琴师,说那琴师技艺绝妙,能弹奏南朝宫中的旧曲,聊解皇后思乡之心。   琴师被召上殿来。   当时宫灯高悬,明烛犀照,辉光映着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谪仙似的,一步步翩然走上白玉宫阶。玉簪束发,广袖低垂,奉琴而立。   凤座上云髻嵯峨的皇后,骤见这琴师,端凝的身姿微倾,凤首衔珠步摇在鬓间微不可觉的颤了一颤。   皇后静静听那琴师将行云流水的一曲奏完,良久不语。   伏地叩首的琴师,便要退下去时,皇后开了口,唤他走近前来。   琴师应一声诺,垂首缓缓走向御座,袖底似携了清风,步态轻妙不染尘埃。   连侍立在侧的商夫人,望着琴师清雅出尘的仪容也失了神。   御座玉阶前,珠帘绰绰,琴师止步。   皇后覆在凤羽广袖下的手,略微一扬,示意掀起珠帘。   青蝉趋前,便在打起帘子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见琴师袖底有寒芒微闪。   心念电转间,那一点寒芒骤然暴展,琴师的身影动如鬼魅,一掠而起,扬起的白衣大袖,像举翼的鹤,遮住了青蝉的目光。   商夫人扑出,以身子撞向琴师,也已来不及阻挡那一道寒光。   青蝉眼睁睁看见,那一柄雪亮的剑,赫然已刺入皇后胸口。   血溅凤座。   亏得商夫人那一挡,御前侍卫疾如惊风赶至,刺客只得了一击之机便被擒住。   皇后被商夫人扶着,摇摇欲坠站起身,面容如纸,胸前鲜血泅出,越来越多的血,染上商夫人的手,也将皇后一袭雪锦云裳染成半身深红。   “青蝉。”   商夫人的声音将她自猩红梦靥里唤回。   日夜不离一直守候着皇后的商夫人,此时也憔悴枯槁。   “你去取些梨花蜜来,皇后醒了,一定不喜欢这药的苦味。”商夫人哑声吩咐。   御医不敢明言,可任是青蝉也在想,皇后或许再也不会醒来了。   连日来皇后昏迷不醒,脉息已成游丝,只靠药力勉强续着一口气。   青蝉凄然应了,方要搁下药盏,忽地凝神侧耳,“夫人,您听见什么了么?”   静夜里,远远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响,竟像宫门开启的声音。   是听错了吧。   皇后遇刺,凤台行宫旋即封闭,无一人可出入,宫门怎会夜半而开。   可那悠长沉重的声音分明已穿透重重宫阙。   相继又有一声声悠远声响,由远而近,打破了深殿寂静,听来竟是次第宫门都在这静夜里一道道开启了。   一声,比一声更近。   商夫人站起身来,凝重目光里,闪过异样光亮。   静夜里,纷乱足音由远而近,从来没有人敢喧哗的寝殿深处,仿佛一点涟漪在深碧寒潭的水面渐渐扩开——   一名值守宫女从殿外飞奔进来,步子踉跄,钗鬓颤颤,仓促间连行礼都顾不得。   “夫人,快……快迎驾!”   商夫人冷冷问,“你慌张什么,这时辰是谁开了宫门?”   宫女急喘道,“是,是皇上御驾到了!”   殿里一众侍女骤然惊怔得气不敢出。   商夫人沉默。   宫女急得提起声来,“千真万确,御驾已经过了前门,真的是皇上来了!”   那沉沉的脚步声,来得疾风一般,转瞬已到殿前。   殿外侍立的宫人们鸦雀无声,伏首跪了一地,纹丝不动。   唯独商夫人没有跪。   宫灯煦如春日的光亮,照映外间幽幽深殿。   照见一袭玄色风氅未卸,靴底沾满雪泥,鬓发因霜气融化而半湿的皇帝。   一别两年,圣驾终于驾临了殷川行宫,来得如此仓皇憔悴。   商妤不避不退,一双眼睛,平平望着面前的君王。   “陛下万安。”她语声空洞,无喜无悲。   皇帝没有看她,目光越过眼前一切,直望向凤榻深垂的帷幔。   寒冬风雪里快马加鞭一路飞驰,连日连夜不曾合眼片刻。   不敢慢,不敢停,怕误了一刻半刻,累此生相见无期。   从京城到殷川的路,漫长艰难如赴天涯。   原来这样远,原来这样难,在马背上忍受着寒风如冰刀,一路都在想着,怎么竟把她放逐了这样远,远得像隔了碧落九天。   疾驰千里,如今咫尺眼前,几步之外,她就在那里,却仿佛比千里更远了。   “皇后睡着呢。”商妤垂了脸,缓声道。   他一震。   莫名悲怆从心里扩散开来,死水里一点波纹,急遽翻涌,掀成惊涛骇浪。   正是这句话,当他最后一次踏进朝阳殿,从沉香缭绕的内殿里,迎出来的商妤,也说了同样的话,对他说,皇后睡着呢。   那日,是她生下衡儿的第五日。   那日,下着连绵的雨,天色青得苦寒。   他见过了朝官,不及换上常服,就匆匆过来,进内殿先在金阁熏炉前站了一会儿,让外面带进来的雨气寒气烘干,怕让她着了寒。   她犹自安睡在凤榻深垂的帷后,青丝枕上,容颜恬静如笼了一层轻雾。   刚刚来到这人世间的衡儿,他们的儿子,也睡在她身边。   他屏息静气望着一对母子,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少看片刻,就这么看足一生一世,一世也嫌不够。从前她睡着时总易惊醒,如今终于安心了,倦眠在这昭阳宫中,在他为她所筑的凤凰巢里,睡得这样安稳。   北有佳木,当日他许诺于她,凤凰择木而栖,你若来归,我定不负你。   如今她是中宫之主,天子正妻,亦是未来储君的生母。   他俯下身,嘴唇轻触在她额上,不忍将她惊醒。   侧目,却见睡在一旁襁褓中的幼儿,不知何时睁开了漆亮晶莹的双眼,静静望着他,仿佛在好奇地看着他的父皇要对母后做什么呢。   他将孩子小心抱起,唯恐孩子啼哭惊扰了她。   柔软的婴儿竟也不哭不闹,安静转动懵懂双眼,看着这新鲜的世间。   他笑了,目不转睛望着他的小皇子,想把天下一切,但凡他这个父亲所拥有的一切尽数给予。哪怕是他蹈过血海枯骨夺来的天下,也终有一日要传给新的君主。   “往后你要做一个很好的小太子。”   他无声地在心底对孩子说。   却听见沉睡中的昀凰,恍惚唤了他一声,“尚尧……”   他回头,看见她并未真的醒转,眼眸微阖,像是还在梦中,眉头却紧蹙。   “我在。”他一手抱了孩子,一手伸去握住她纤细的手。   她睁开眼,瞳色幽深,望向他怀中抱着的孩子。   他将襁褓放回她枕边,扶她起来,倚入自己臂弯。   看见孩子安然无恙睁大着眼睛,她才轻吁出一口气。   他凝望她的眼,“怎么,又发了噩梦?”   她缩了缩身子,伏在他胸前,半晌才仰起脸来,泫然望着他。   “梦见什么,教你怕成这样?”他轻抚她发丝。   她将脸颊贴在他颈项间,语声楚楚,“梦里,我带衡儿去看母妃,却找不着她,到处是雾,仿佛在江水边,忽又不见了衡儿,母妃和衡儿都不见了……我四处寻你,你也不在。”   “我不就在你眼前么,看,衡儿也在。”   他微笑,却别过脸,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是天意还是幽冥相通,她竟做了这样的梦,梦见消失在江水边的母妃。   每每四目相对,总怕她看出些什么,每每提起母妃,总要悉心掩饰。   南朝宫闱已剧变翻覆,她记挂着的母妃和那个人,都已不在世间。   那时衡儿还未降生,他不敢不瞒着她。   如今,仍是不能让她知道,不能是眼下。   时局两难,总要把这一步难关迈过去了,再缓缓跟她解释。   他紧绷了下颌,抵在她额头,沉声道,“昀凰,你要记着,不论怎样变故,你的身边,都有我在。” 第三章   昭阳殿里的沉香缭绕已散。   凤台行宫的寝殿里,没有往昔熟悉的香气,只有苦到人心里去的药味,和孤寂入骨的冷意。不见她横波流盼,不见她款款相迎,甚至寻不到一丝她的气息。   那帷幔后,隐约廓影,真是她么。   他一步步走到帷前,恍然觉得光景如旧,只一伸手掀起,就能看见她慵懒倚在枕上,青丝如绸,明眸如丝地朝他笑着……   春去冬来,转瞬已两年。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手抚帷上玉勾流苏,忽的,有一丝幻觉般感应闪过,觉得帷后的人,也在看着他,一起一落的气息,彼此相应。   拂开帷帐的一刻,竟觉手腕发僵。   果真只是幻觉。   她静静阖目而眠,雪色的颊,玉色的唇,深黛的眉睫,正是日夜忆念里的容色,只没有了记忆里的软玉温香。满枕青丝,一衾寒凉,他的昀凰,成了个雪砌似的人儿。   他抚上她脸颊,触手也如冰。   “冷么?”他问她,仿佛她还能听到,还会相应。   握上她的手,腕间脉息微弱得几乎已感觉不到。   仿佛杯水倾尽,徒余最后的涓滴。   他屏息揭开她白绢中衣的衣襟,那道伤口,赫然就在心下。   剑锋刺入那一刻,她该有多痛。   他的心口瞬时也像有芒刺一扎,痛楚,弥满胸臆。   她的脉息,仿佛更弱了,指尖下良久才有一丝微弱回应。   他发狠地扣紧了她的手腕,想攫住这微弱的搏动,攫住她的生命。   耳边隐约听见商妤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御医,什么进药,却都嗡嗡如回声,无一字听得分明,过了一阵才渐觉清楚,看见商妤立在身后,手里捧了药,御医跪在几步外,等着他问话。   “朕要皇后活下来。”   御医诚惶诚恐地等了半晌,终于听见皇上哑声开口,只这七个字。   冷汗涔涔的御医,忙讲皇后的伤情、脉象、用药一一禀上,硬着头皮,直言皇后如今昏迷不醒,无论怎样用药,都无济于事,这情形怕不只是剑伤所致,乃是伤心郁结已久,皇后自身若已不存求生之志,纵是千金妙方也难起效。   御医絮絮冗冗的说完这一席话,伏地叩头请罪不已。   皇上良久不语,再开口,低哑了声气,一字一字地,“朕要皇后活着。”   只是这一句。   “臣,臣尽力施……为……”御医仓皇伏地,瑟瑟发抖。   “皇后定会吉人天相。”商夫人捧了药,目光平静低垂,望着乌沉沉似泛着一层漆光的药。她清冷语声,传入御医耳中有如仙音,解了他战战兢兢的围。   皇上看一眼药,转过目光,久久看着皇后。   “你们退下。”他从商夫人接过药盏,眼也不抬,疲倦地拂了袖。   御医与侍女们悄声退出去,唯独商妤纹丝不动。   皇上也不理会她,端了药,亲手一勺勺喂进皇后唇间。   喂进去便从唇角溢出,皇后似已不能咽下。   商妤近前递上丝帕,皇上却俯身,以手拭去溢出的药汁,目不转睛望着皇后,黯然道,“御医说得不错,若是你已无心求生,什么灵药也是无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子,有着何其决绝的心志。   当初她要走,他尚能阻住她的人,囚住她的身,夺走她手中的幼子。   如今生死之间,若她还是要走,他还能再阻住她的魂魄么。   一勺,两勺……她都不肯咽下。   皇上搁下药,将皇后绵软的身子抱了起来,如环抱着一只猫儿似的,将她环在怀中。她毫无知觉,任他摆布,平静地,柔软地倚在他胸前。   “死已不惧,生又何难。”他低如呓语地在她耳畔说,“昀凰,你只是倦了。”   他重又一勺勺将药喂进她口中,直至她喉间微动,顺从地将药咽下。   商妤给熏炉里添上了一勺碧色的香屑,徐徐道,“皇后不喜药腥气,奴婢再添些岚烟香屑。”   回身又将屏风后的宫灯熄了,只留孤灯一盏,“往日里皇后总要留多些灯,照着安心。今夜皇上在,奴婢便不留灯了,好让皇后睡得安稳。”   她不紧不慢做着这些琐事,犹如往常,犹如沉睡中的皇后真的只是睡了过去。   “奴婢告退。”   商妤悄无声息隐去,彷如仍在旧时昭阳殿里,彷如什么也不曾改变。   物是人非,抑或时移境迁,他也倦得,不想去分清了。   恍惚间,就当重回昭阳殿里燕好缱绻。   她在身畔,便是无双良辰,一世好景。   凤罗重帷,将一切都隔绝在外,人声远销,光影淡去,前尘旧梦,夙昔恩怨,尽都变得不真切,只有药的苦,炉烟的香,氤氲浮动在帐间。   一路不知累乏,马不停蹄,到这一刻,才觉倦极了。   他拥着她,相依并卧,耳鬓相连。   卸去了君王的威仪,皇后的骄傲,两两相依的,无非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   他将她冰凉的手拢在自己心口。   “衡儿已经会说好些话了,他聪颖过人,却还没唤过你一声母后。”   他在她耳畔,将这两年来不曾诉说的话,说与她听,“你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行宫,对我,对衡儿,当真不闻不问……连衡儿也不能令你软下心肠。宁肯老死殷川,也不回头一顾。你我之间,最狠心的,终究是你。”   她沉睡中宁静的脸,柔软的唇,隐约似含着一丝嘲讽倔强的笑,如同她离开昭阳宫的那一天,卸去了皇后凤冠,素服披发,目中只余空寂,自始至终带着淡漠倨傲的笑,不曾回顾一眼,不曾迟疑一步。   他低了头,闭了眼,在她冰凉的唇上,渴求寻回些许温热的回应。   轻浅的吻,辗转至深,至炽,至执迷。   他恨恨吮住她,若留不住这冰冷躯壳,便吞吮了这魂魄也好。   她仍是不应,静默如一尊玉像。   他真正生起了孤独的恐惧,怕从此后,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强悍的女子,同他针锋相对,同他剑拔弩张,与他相知,相伴,相怨,相憎。   是否,也曾相爱。   至少,也曾在绝境里相依携手,为盟为伴。   倘若至此真要天人永隔,什么恩怨也都成了泡影。   他怆然,望了这曾经朝夕共枕的人,这杏子林间一见不忘的容颜,抚了她的脸,掌心下肌肤冰凉如一捧转瞬就要化去的雪。他的手,渐渐颤抖,不可自抑。   “昀凰……”   她像是再也不会应他。   “昀凰……倘若这一世缘数未尽,你我再莫相负,余生相伴,做一对太平帝后,可好?”   他缓缓收紧双臂,将她拥入怀中,闭上眼睛,倦到了极点,空空荡荡如漂浮在混沌虚空。就这般同枕共眠,静好里相依睡去,仿佛从未有过辜负。   外头宫灯微光摇曳。   黑暗里深海珠辉一般清冷的光,映在一双帝后的脸上。   一行泪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他衣襟,而他并无觉察。   那是泪光。   离光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是一滴泪,凝在长公主眼角,欲坠未坠。   那个刹那,疾如惊电的刹那,掌中剑还未刺入她胸口。   第一次离她那样近,近到可以看见她眼角的泪。   泣露牡丹,烟雨海棠,也美不过这容颜。   端坐凤座的北朝皇后,昔日栖梧宫里的长公主,娥眉飞扬,被这一道惊电般的剑光照亮了双眸深处,隐藏的那丝笑意。   她在笑,满目霜色,眼角却有泪。   这泪光,悯柔如四月薰风,融开了冰与雪,旖旎了剑与死。   令他刹那坠回南方水泽故乡。   他望着咫尺间的天人,手中剑,稳稳刺进她心口下方。   绝不会偏差半分,也不会再深毫厘。   这双稳定的手,控制刺客的剑,如同控制琴师的弦。   她看着他,目光不瞬,任剑锋没入胸口。   凝在眼角的那滴泪,没有坠下,只有胸口艳烈的血色泅出。   痛楚也未令她霜雪般容色融化,却是什么令她有泪?   是为了这副与先帝相似的容貌,这一身白衣似故人?   还是,有那么一分,半分,是怜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死士为她尽忠赴死?   穿透琵琶骨的锁链,周身被酷刑拷打后体无完肤的灼痛,流血后口干舌燥的焦渴,死之将至的孤独……这些,都在离光想着长公主那一滴泪时,远离了他的知觉。   不见光的地牢囚室里,行刺皇后被生擒的刺客,半悬空地缩在两条透体而过的铁链上,奄奄一息。   离光忍受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的彻骨之痛,在昏昏噩噩里,仍念着那滴泪,那双眼;也念着先帝的恩,沈相的义……这一生中,从未如此刻心平如镜,万念寂定。   隐忍三年的使命已完成,这一世可算活得不枉了。   死亡并不可怕。   一个死士,最不以为然的便是死亡。   他只恨,看不到长公主重回栖梧宫的那一天,看不到裴家满门覆灭,弑君之恨得报的那一天了。然而那一天是必然会来的,漫长的隐忍、营谋与等待之后,长公主终于以性命相搏,设下这复仇之战的第一役。   悬在铁索上的死囚,青白如死灰的脸上,浮起满足安详的笑容。   离光知道他还要再撑一刻,最后的一刻,等到皇帝来了,便可以不辱使命,笑赴黄泉,去追随侍奉先帝于泉下。 第三章 下   一夜大雪仿佛将殷川整座城池裹成雪白无垢的净土。   行宫最高处的承露台,驻足白玉阑干后的商妤,在第一缕晨曦微光中,眺望远处城中雪后廓影,缓缓吁出一口气。   这场雪,这境地,令商妤又想起三年前。   那时公主初嫁为太子妃,和亲远行,一路也是风急雪深,一步步走在刀尖。   当年境地之孤困,若和日后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看着公主一路走啦,经受了那样多的磨难,又看着她册封为后,生下皇子,原以为上苍终于对她起了怜心,谁又想到后来,至亲死别,骨肉生离,她孑然一身,出走殷川行宫,栖身这万丈悬崖上,最后的容身之地。   雪满天涯,归途已断。   为了复仇,公主苦苦隐忍三年,将最后一枚棋子,留到如今,在最凶险的一步落下。她到底还是逼得那个弑兄杀弟,心如铁石的君王心软了。   他究竟是舍不下红颜旧爱,还是舍不下她背后的南秦锦绣江山?   那又有什么要紧。   商妤漠然一笑。   帝后间的博弈,是权谋之斗,还是恩怨之争,即便是离二人最近的商妤,也看不分明,或兼有之,或兼无之。天命将人牵引了,万里相逢,成就姻缘,又将两人迫至反目成伤……这便是夫妻,这便是帝后。   商妤微笑着,从承露台的金瓯里取了雪水,盛入玉瓶。   皇后每日清晨净面所用的水,都是从承露台取来的天生之水,夏日露水,冬日雪水,融入从深谷取来的温泉水中,天生之水与地生之水,各得天地精华。   遇刺之后,商妤也每日取水如旧,亲手为皇后净面。   日日如此,从无间断。   而今日,终于不必再往金瓯中投药。   皇后所用的饮食器具都有专人检看,只有这清露,为保洁净,皇后从来不要旁人沾染。因不是饮服的水,也没有人留意。   每日趁着取水的时机,商妤将药投入金瓯,融于清露。   这药毒性奇特,无色无嗅,趁为皇后净面之际,些微沾唇,足以起效。   虽不是立时致命的剧毒,少许剂量会使人周身麻痹而无知觉,状如昏睡不醒,脉像微弱,即使醒来也不能言语动弹,形如废人。   如此,才能骗过御医,使御医和皇帝都相信,皇后是真的命在旦夕。   如此,才能让皇帝亲眼见到皇后一息危如游丝。   三年前,也曾有另一个人,中过同样的毒——   那个时候,当今皇上还是处处如履薄冰的晋王。   他的父皇一夜之间中风瘫痪,口不能语,手不能抬,成了任人摆布的废人。   投毒的人,正是日后谋反被诛的废后骆氏。   这毒无形无迹,当年没有一个御医看出端倪。同样被骆皇后挟持为质的太子妃华昀凰,却留在临终的老皇帝身边,目睹了骆皇后一切所为。   骆皇后将老皇帝变为一具行尸走肉,挟之以令朝官。   如果不是联手当时的太子妃华昀凰,设计除去了骆后亲生的儿子,再除太子,杀骆后……晋王尚尧,一个卑微胡姬所生的皇子,韬光养晦多年,未必能有今日的君临天下。   如今凤榻上不能言不能动的皇后华昀凰,也已悄然清醒过来。   商妤在添香之际,将解药掺入岚烟香屑中,慢慢解除了她中毒而致的麻痹。   她清清楚楚听得见风雪连夜里飞骑赶来的皇帝,对她说的每一个字。   是谁要刺杀中宫皇后,又是谁最忌惮华昀凰,急于将她除去?   放眼天下,不过一北一南两个人而已。   凡夫一怒,挥拳相向。   武夫一怒,血溅三步。   天子之怒,于风雪兼程赶往殷川的皇帝尚尧,是封冻在霜雪下的一点火星。   火星一旦引燃,便是熊熊燎原之火。   彻夜里,伴她在身侧,耳边听着她的微弱气息,绵绵断续,一息犹在。   尚尧倦极,累极,却不能合眼。   那一点愤怒的等待燎原的火星,灼烫在心。   更有天人永隔,悔不当初的恨,在心里煎熬着。   更漏声里,一点点等来天明。   晨光映得昀凰的脸颊似有莹莹玉色流转。   尚尧一瞬不瞬看着她,拂去贴上她脸颊的发丝,低低唤一声,“昀凰。”   如同往日,每一个相伴醒来的清晨,睁开眼,看见枕边人,便这样笑着唤她。   迷蒙微光里,她的睫毛颤了一颤,像翅膀被晨露浸湿的蝴蝶,振翼欲起。   这是他的声音,她认得。   是他来了,终于他肯再来唤上一声她的名字。   恍惚昏沉里,耳畔那一字字,一声声,并不是梦。   “昀凰……”   已经多久不曾听见有人这样唤过。   这世上还会唤她昀凰的人,已一个个远去,母妃走了,少桓走了,只剩下他。   尚尧,晋王,皇上,她的结盟之人,也是结发之人。   “你叫昀凰。”   母妃说,“这是你父皇取的名字,昀者,日光,你是飞舞在丽日下的百鸟之王。”   少年时,疯癫的母妃,时时重复着这些话。   正午的烈日,亦绚烂,亦灼烫,予人光华万丈,也予人炼炉之痛。   恰如这半生,一字成谶。   唤着这名字时,母妃的声音是轻柔脆弱的,像羽毛飘落。   而少桓,少桓的声音有夜风的清冷缭绕,带着他身上的杜若清苦香气,一声昀凰,一世断肠。这些声音,都再也听不到了,哪怕梦中也听不到。   如今世间,只得这一人。   尚尧。   明明已心冷成灰,为何他再来唤这名时,却还有温柔入骨。   宫人和御医在殿外鸦雀无声的候着。   只怕皇后捱不过此夜,御医不敢离开半步。   整个凤台行宫里,只有商夫人一人,依然无差无失地主理着大大小小的事,一应不紊。即便在皇后遇刺当日,行宫上下惊惶之际,仍是商夫人最沉着。   青蝉不得不佩服商夫人。   在这幽冷的行宫里,皇后终日独处,深藏在重重如谜的画屏凤帷之后,像天人遥隔云端的影子,这许多时日以来,即便是近身侍候的宫女,如青蝉,也鲜少能接近皇后身侧,无从知晓皇后的一喜一嗔一言一行,唯有从商夫人的举止神色里窥测一二。   无论青蝉如何尽心侍候,也得不到皇后的信任。   被安置在行宫两年来,青蝉每月都将皇后的起居详录,细心记下,交予信使秘密上奏。这行宫中的光阴似是凝固的,一天一月一年,并无不同。青蝉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到哪一天才是尽头,或许就这样无风无浪地在行宫伴着皇后终老……   然而一剑惊变,她颤着手,写好密信,赶在行宫落锁封门之前将信送了出去。   守卫皇后的南秦羽林军,随后便将行宫封闭,没有一个人可出入。   刺客因是使臣韩雍携来的随从,连韩雍一行,也立时被软禁起来。   商夫人也将凤台之变,遣人飞马进京奏报。   青蝉忐忑等待着,不知宫中会传来什么指令,告诉她该做些什么。   万万没想到,寒夜飞骑直闯宫门,踏得玉阶冰裂雪溅,来的竟是皇上。   京城与殷川,相隔遥遥,风雪阻路,竟是怎样策马兼程才能来得这样快!   皇上一身玄色骑服,长氅未卸,鬓发不知是被雪水还是汗水打湿,披了一身风霜,就那样踏入寝殿,青蝉竟不敢相信,这是她记忆里,丰神俊朗的王爷,当今的皇上。   她伏地不敢抬头,只看见玄色衣摆掠过眼前。   碧烟消沉,更漏声慢,长夜渐逝,青蝉眼望着窗外微明的天光,不知这一夜会不会是屏风内一对帝后相伴的最后一夜。   没有人敢去惊扰,没有人敢问一声皇后是否安好。   殿外徐缓的足音,一听便知是商夫人,是她从承露台取清露回来了。   是侍候皇后起身梳洗的时辰了。   青蝉上前接过了玉瓶,低头屏息,随在商夫人身后。   晨光斜照入凤帷,沉烟飘散。   商夫人语声淡和,向皇上皇后问安。   皇上倚坐凤榻,俯身望着皇后,像是就那样看了她一整夜。   商夫人近前探视,皇上微微抬手止住她。   “皇后睡得安稳,不要扰她。”   他语声低哑,疲倦苍白的脸上隐约有了劫后余生的平静。   等候多时的御医被宣了进来。   青蝉捧来软垫薄绢,照例需用软垫托住皇后手腕,覆上白绢好让御医问脉。   皇上却仍将皇后的手握在掌心,像是不肯放开。   青蝉不得不出声提醒,“皇上……”   御医垂手静候。   皇上一怔,松开了皇后的手,交予青蝉。   御医凝神屏息,侧了头,诊脉诊了良久。   皇上的目光令青蝉都要冒出汗来。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御医似不敢相信,脸色变幻几番,终于字斟句酌地开了口,“从皇后脉象看来,大有平稳缓和,虽气血虚空,伤情已有复苏迹象,托陛下洪福,天佑皇后,依臣看来,最凶险处已算熬过了!”   商夫人双手拢在心口,胸口起伏,素来清冷的双目也泛了红。   青蝉跪了下来,领着宫人们齐声道,“皇后万安!”   商夫人也屈身朝皇上盈盈下拜,“谢陛下福佑皇后。”   皇上闭了眼,将皇后纤细的手紧紧握在掌中,眉梢眼角的倦色陡然像是再也掩藏不住,喉间微动,欲言无言,只是长长地,长长的,缓了一口气。   御医新开了药方,宫人们着即领了下去煎药。   “皇上,臣求胆,可否容臣一诊龙脉……”御医觑看了一眼皇帝已苍白里透青的疲乏脸色,迟疑着,垂首谏言,“万望皇上珍重龙体,切勿忧心过度。”   皇上笑了一笑,“用不着问脉,朕没有事。”   御医的忧色更重,“看陛下的脸色,积劳已深,如再不将息调养……”   “倒是有些累了。”皇上顿了一顿,侧首看了眼凤帷后沉睡的皇后,对商夫人道,“你来替朕陪一会儿昀凰,朕歇一歇去。”   商夫人垂首道,“是,奴婢已在侧殿备好红花汤,这就让人侍候陛下沐浴。”   御医忙赞许道,“红花浴汤甚好,最是活血去寒。”   皇上颔首,“阿妤一向细心。”   商夫人垂首不语。   皇上深不可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似有些慨然,“阿妤,守候皇后这几日,你也不曾歇息吧。”   商夫人语声淡静,“侍候皇后是奴婢的本分。”   皇上看着她,“你早已受封为夫人,为何依然自称奴婢?”   商夫人漠然应道,“皇后是六宫之主,无论什么位份,在皇后跟前自称奴婢也是应该的。”   皇上点点头,缓声道,“朕知道皇后也视你如姐妹。这两年你尽心侍奉皇后,朕很欣慰。商昭仪,往后就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昭仪。   君无戏言,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已将商妤从夫人,一跃晋为昭仪了。   商妤抬目望向皇上,怔了一瞬,垂目缓缓下拜,“妾叩谢皇上。”   妾,一个字,听在青蝉耳中,如风掠过,撩动心底不可说的艳羡。   【作者题外话】:虽然我也习惯在新浪微博互动回复,文下评论区字数限制太烦……但是,一直这么偏宠微博,冷落网站,也不大好,我们呢还是要注意影响,雨露均沾,对吧。 第四章   商昭仪陪在皇后身边侍候进药。   得了商昭仪神色示意,青蝉领了几个宫人,悄无声退出来,随在皇帝身后侍候。   侧殿里浴汤正暖,水汽氤氲。   皇上似已倦极,不待人侍候更衣,已自己利落地除下外袍、中衣……青蝉慌忙垂了眼,仍不意间瞧见了皇上赤裸的后背,男子颀长挺拔的身躯,蕴满力量的肌体,与肌肤的阳刚光泽,令青蝉瞬间满颊飞红。   屏息等待皇上入了浴,她才敢上前服侍。   皇上闭了眼睛仰靠在浴盆里,眉梢被水汽打湿,越发漆黑而锋锐。   他的手慵懒搭在浴盆沿外,修长手指尖上有水珠坠下。   青蝉敛息退到屏风旁,踯躅片刻,壮起胆子问,“皇上可要传膳?”   皇上仿佛没有听见,闭目不应。   青蝉垂首道,“皇上一夜未曾进过膳,奴婢青蝉,已备下了参汤……”   “退下。”只淡淡两个字,皇上似已累极,不多言,不睁眼。   “是。”青蝉只得噤声,低头一步步退了出去。   想来皇帝并不记得谁是青蝉了。   却在这时,听皇上问,“韩雍何在?”   四更天时分,韩雍就再也睡不着,起身徘徊,听着窗外风雪呼啸,外头守卫来回踱步的足声,这一夜行宫里并不安宁,隐隐似有惊动。   韩雍只能默祈,上苍保佑,千万不要是皇后不幸了。   两朝老臣,一世仕途,战战兢兢到头,天家易主的风波都过来了,谁料得晚节不保,竟栽在这殷川行宫。原是风风光光持节出使,却落得如今待罪之身,即便侥幸不死,也难免贬黜流徙。恨只恨一念之差,自作聪明,被牵连进无底深渊,糊里糊涂受了奸人利用。   韩雍当窗长叹。   窗下书案上,砚台已干,笔尖墨涸,纸上只得寥寥几言。   连日来被软禁在此,出不得斗室半步,提笔欲陈情上奏,向圣上禀奏此番冤屈,又不知这奏疏还能不能送得出行宫,至今也不知皇后生死。   这孤凌云山之间的凤台行宫,霜冷玉阶,雾隐阑干,所见之处,一色素淡,乃至处处缥缈的熏香都是清冷的,如临月上广寒宫。   初到时,虽觉孤寒,也有绝离尘寰的旷然。   如今被拘禁多日,随行护卫俱都受制于驻守行宫的羽林军,韩雍颓然无计,只求早日被押回京师,面君领罪,是生是死有个着落。   外头天色渐渐亮了,又是一夜过去,又得一日偷生。   韩雍抚着花白长须,悲中长叹。   房外脚步声近,房门打开,来的却是两名宫女,恭然请他前往觐见皇后。   韩雍大喜。   连日来第一次得悉皇后遇刺后的消息,看来千幸万幸,皇后性命无恙。   跟随宫女一路蜿蜒而行,却不是去往内殿,渐渐沿深长甬道愈行愈至幽暗处,壁上宫灯也渐昏暗,异样的潮气与暗处滋生的霉味,韩雍惶然想,这怎会是去皇后寝殿的路,倒像是去往行宫地下的暗室。   身为两朝老臣,韩雍不敢声言,强自镇定而行。   守卫森严的暗室前,两名宫女挑着垂苏宫灯,停步门前,宫灯的光亮照见门后暗室里,那个悬在铁索上,血迹斑斓的人。   扑入鼻端的血腥气,令韩雍心头剧跳。   比之更令他骇然的是,地上伏跪着一个人,竟是随他出使南秦的副使钱玄。   在此间一眼望见钱玄,韩雍心中怒恨交集,无数话涌至喉头,却顾不得立时责问,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的钱玄,投向宫灯光芒照不到的阴影处,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韩雍不敢相信,一步步走近,乃至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双腿立时支撑不住地屈了下去。   地牢石砖的森冷触抵了前额,寒彻心魂,韩雍以额触地,砰砰连声,“罪臣韩雍见驾,臣有负圣恩,万死难辞罪疚!”   “你是该死。”   皇帝毫无起伏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你是博学之士,在朝多年,未曾卷入党争,一心治农修历,正因如此,朕才让你出使南秦,悉心勘查农事。你却自作聪明!”   这四个字,韩雍听来,字字戮心。   更令他惊疑不安的是,为什么皇上先行召见了钱玄,钱玄对皇上又说了什么。   这个钱玄,是诚王门生,更在早年皇上还在晋王之位时,就随皇上出使过南秦。   实则,韩雍心中一直明白,自己专事司农,于邦交往来,实在是外行,更不知晓南朝错综复杂的政事和人情之奥秘。副使钱玄,才是真正通晓南北,也远比自己更有玲珑心思。故而,钱玄的主意,韩雍自是采信的。   伏跪在地的钱玄,一语不发,身形僵硬。   “你为何煞费苦心找了这琴师来献予皇后?”皇帝语声悠缓,却冷如坚冰。   “回禀皇上,当日臣与钱玄商议,置备什么贡礼来觐见皇后……钱玄称,皇后雅好音律,远居北地或许思念南音,恰好他府中有一个南人琴师,技艺冠绝,擅奏南音……他唤来此人,臣听了此人所奏的曲,便答允了。”   韩雍战战兢兢奏对,心底也回想过千百遍,当日钱玄举荐琴师的情形。   又听皇上冷冷道,“钱玄方才说,进献琴师是你的主意。”   “这,这是颠倒黑白,臣冤枉,臣实在不知钱玄包藏祸心……”韩雍气怒之下浑身发抖,还欲再为自己辩白,却被皇上一声冷笑截断。   “钱玄这副使,当初却是你自己向朕举荐的。”皇上语声里含了讥讽。   “臣昏昧,臣有眼无珠……”韩雍此刻真真恼恨自己一生懦弱,为了不得罪诚王,明知诚王与皇后不和,向来力主废后;而皇帝对皇后,对南朝,到底是合是离,态度又揣摩不透。两边都不可得罪,便不敢违了诚王的明暗示意,上表举荐了他的门生钱玄为副使。   钱玄找来这琴师,韩雍也曾审慎查问过琴师的来历,并无可疑,料想至多是诚王借钱玄之手,想安插个人在皇后身边。若是如此,他不允,则坏了那人的安排,岂非大大的得罪。   一念之差,酿成大祸,想不到他们竟包藏如此祸心。   这番懊悔,韩雍却不敢表露,只能推脱以不知情。   “这主意,若没有旁人,总是你二人其中一个出的。杀一颗头是杀,杀两颗也是杀。”皇上徐徐道,“韩雍,你可想透彻了?”   韩雍一震,抬头触到皇上那意味深长,冷冷洞悉的目光,脑中轰然,觉出了弦外之音。皇上的脸,隐约在一层薄雾似的暗影里,看不分明,只听得他清冷语声,“韩雍,你是两朝老臣了,朕也想给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去告老归乡。”   这番话,令韩雍忽感绝处逢生,却也似春雷拂顶。   “臣明白,臣不敢辜负圣望!”韩雍迟缓叩拜下去,雪白须发都在发颤。   “朕给你时间,想透彻些。”皇上拂袖,“退下吧。”   老态毕现的韩雍,颤巍巍退出去那一刻,瞥见皇上的目光转向钱玄,眼中掠过的那一线杀机,令他悚然。   悬在铁索上的人刚经受过了又一番酷刑,还昏迷未醒。   钱玄伏在冰凉的地上,死灰般的面色与那半死不活的刺客相差无几。   他徐徐抬首,“臣自知罪在不赦,但求皇上相信臣临死一言,臣确是受韩雍之命,才物色了琴师进献皇后,此举是他私心想邀宠于皇后……臣实不知道,这奸徒,竟是南朝遣来的刺客!他处心积虑混入微臣家仆之中,时日尚短,必是与人策应在先,才能知晓臣要物色琴师进献皇后,伺机自荐,谋得行刺的机会。”   皇帝沉默,投在地上的斜长身影仿佛一道寒刃。   钱玄的额角已叩破,一缕鲜血淌到眼角,染得眼中赤红,“臣位卑,岂敢有加害皇后之心。皇上圣明,谋刺之罪,臣着实冤枉!”   “你素有才名,博闻强记,巧善机辩,当年跟随朕出使南秦,果然将南秦故人旧貌,记得很清楚。”皇帝不动声色地垂目看他。   钱玄闭了闭眼,脸上灰败松弛下来,像早已在等待这一刻。   皇帝看着他,修眉斜扬,唇角噙一丝奇异的笑,“难得,你能找来这样一张脸。”   钱玄僵了,伏首一言不发,仿佛成了石雕冰凿。   “臣当以死谢罪。”   钱玄抬头,触到皇帝那双杀机炽盛的眼睛……蓦地挺直脊梁,将额头向坚硬地面重重撞去。皇帝似早料到他有速死了断的心,翻手一掌凌厉削出,将钱玄掴得歪跌一旁,口角绽裂出血。   黑暗囚室中,嘶哑微弱的笑声,盖过了钱玄粗重欲窒的气喘。   是那个悬在铁索上的死囚,琴师任青。   一个弱不胜衣的少年。   锁在铁索上的死囚,望着这一君一臣,发出讥诮的笑。   “北朝人竟这般怕死!死有何惧,黄泉之下,在下先行一步,等着大人。”   “臣自知罪该万死,求皇上听信罪臣临死之言。”钱玄惨笑,仰头长叹一声,“臣全然不知任青名为琴师,实为刺客……臣将任青献给皇后,确有私心……若他能以色媚上,致皇后失德,才能让皇上看清华氏的无贞无德,不致为女色所迷!罪臣不求偷生,但求皇上废黜华氏,以前人为鉴,莫因妇人误国!”   皇帝扬了一扬刀锋般的眉,似笑非笑,眼含一丝玩味地审视着钱玄。   任青哑声发出啧啧的笑,“北齐君臣,如此忌惮一介妇人,有趣有趣。”   钱玄咬了牙,闭目不应这讥笑,一心待死。   皇帝转过目光,淡淡扫过任青。   烛光投下暗影在皇帝尚尧的脸上。   目光也掩在这一片无尽深海般的暗影下,深不可见。   踏入暗室之前,尚尧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张脸。   血污狼狈,也掩藏不住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刺客的剑,刺入她的胸口时,她也看清了这容貌吧。   尚尧深垂广袖下的手,不觉握紧。   似有霜刃握在掌中,这无形的刃上,浓烈的杀意已凝聚千钧。   几昼几夜,如此漫长的梦魇,仿佛幼年时辛夷宫中缦回无尽的曲廊。   最初,昀凰是从伤口痛楚里醒来,隐隐约约听见周遭的声响,睁不开眼,动弹不得,如身在梦魇中,混沌的梦魇,像将死未死之人,陷入的失魂沼泽。   梦魇里忽而魂归一碧无尽的栖梧宫,忽而辗转犹在和亲的风雪路上,关山重重,故国梦远,烽烟纵横,万马嘶鸣……忽远忽近总有一个身影,在梧桐影的尽头,在刀光剑影深处,够不到,看不清,只牵动心口撕裂如灼的痛,将她唤醒,睁眼看清了,谁也不在身侧,连梦魇里一抹孤影也没有,依旧还是这空寂的凤台,还是这八百里殷川。   假如就此沉入无知无觉的黑暗,不再醒来,不再记起,未尝不是恩慈。   纵然上天有恩慈,她也不敢要。   双手沾着她挚爱至亲之人鲜血的仇敌,还窃据在她父亲兄长的皇位上笑如春风,还等待着生啖她的血肉。   背弃了盟誓的结发人,还没有偿还他的辜负。   漫长的隐忍和等待,苦泪与热血,滋生出黑暗嗜血的藤蔓,将魂魄紧紧缚缠。   那一剑刺下,戏已开场,箭已离弦。   深垂的凤帷透入朦胧微光。   商妤清瘦的手,搭在鸾首衔珠金帐钩上,凝停片刻,缓缓将帷帐掀起。   她知道帷帐后悄然无声的昀凰已经醒来。   挽起垂帷的刹那,商妤的目光,落进那双依然摄人心魂的眼里。   便在这一刹,商妤紧悬了这些日子的心,定了,安稳地落下了。   这双眼,昔日横波流盼,一顾可倾国;如今,深邃如夜空,星辰悄隐,永夜般静寂,无风波,亦无畏惧。   外头传来宫人们跪拜迎驾的动静,是皇帝来了。   商妤和昀凰无声对视在这一刻,无需言语,彼此心意洞明。   悄无声放下帷帐,商妤背转了身,将昀凰留在一帐能容的短暂安宁里。   这片刻安宁,于华昀凰,已是慈悲。   步履声声,皇帝来得这样急切。   他倒是一刻也没有真正顾得上歇息。   往日恩怨若不计,这一刻的心怕是真的,情或许不假……然而,他亲口唤出那一声“商昭仪”时,凤帷后的皇后,怕是也在听着呢。商妤漠然地抿一抿唇角,那是无可觉察的一丝冷笑。   君心似海,好一个心机深不可测的君王。   皇帝的身影已出现在寝殿门前,纵是如此,商妤还是垂下了眼,不忍看着这一对帝后,世间至尊贵至美好的一双夫妇,就此一步步踏进这盘生死相扣的局中。   进退俱已晚,忍或不忍,都已在局中了。 第四章 下   帷帐外的身影渐渐近了。   昀凰睁开了眼睛,隔着帷帐间些微透入的光,依稀犹是四月杏子林间的和煦阳光洒落下来。   他的身影停在一步之外,良久一动不动。   如云往事翻涌心间,胸口的钝郁撕扯,是伤还是痛。   望着帷帐上的影子动了,是他的手徐徐抬起,昀凰猝然紧闭了眼睛,任凭光亮扑入帷帐,阳刚暖意的气息拂入,这是他的气息,原来一刻也不曾淡忘。   眉心印暖,是他的指尖,覆上微温。   一如旧日,他舍不得让她在梦中仍有忧惧,将她从频频噩梦中唤醒,以指尖揉开她紧蹙的眉头,将她拥入安稳臂弯。   指尖上一点暖,直揉到心尖上去。   如此幻景,如斯良辰,俱是静好故梦重温。   他的身影罩了下来,温暖气息拂入鬓间,彷如昔日耳鬓厮磨。   沉睡中的昀凰,眉心一动。   尚尧俯下身去,屏息倾听她的呼吸,也听见自己心跳得纷急。   想唤一声昀凰,喉间却发涩。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捉起她的手,贴上自己胸膛,要她感知到他的守候。   她的气息起伏,正在从沉睡的黑暗中挣脱。   他抓紧了她的手,不敢放松半分,怕一松开就再也捉不回来。   已等候了两年,再一瞬的等候,更迟长如冬夜。   她徐徐张开眼睛,眸中泛着一层薄雾。   分明他就在这里,她仍茫然,目光在虚空里飘忽找寻。   他伸出手,缓缓托起她的下巴,“你在找谁?”   她看清了眼前人,目光轻忽如丝。   一时间,四目相对,无处言说。   自她决绝转身去后,片字只言不留。   如今只愿听她再唤一声他的名字。   “晋王。”   她微弱一笑,哑声唤的,清清楚楚是这两个字。   尚尧定定望住她,恍惚了目光。   仿佛时光倒回初见那一刻,她也是这般,悠悠的唤了他一声晋王殿下。   往事如惊风,如急雨,如雪浪,湮没起起落落间恩怨无数。   “你唤我什么?”   他镇定了心绪,将她的手攥在掌中,捂暖她冰凉指尖。   她眉目间舒展了一丝温柔,眼中深深的都是惘然。   “我总记着,你还是晋王的时候。”   熏暖如春的寝殿里,卷起无声无边的苍凉。   那时候,他是晋王,她是长公主,一个鲜衣怒马,一个红裳潋滟,并骑驰骋于春日倩晴的杏子林间。   他微微一笑,“过了这许久,你念念不忘的,还是旧时旧人。”   她之于他,一眼初见,便是一个名叫华昀凰的女子,不是公主,不是太子妃,不是长嫂,只是一个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而他之于她,曾是晋王,是对手,亦是盟友。   直至万里来归,血火历劫后,宗庙森严的历代先王挂像前,两个绝处逢生的人,紧紧相倚,互为浮木,于癫狂暗夜里许下执手之诺。他终于不再是她的晋王。   一声尚尧。   一声陛下。   乾光朗朗的太极殿前,群臣肃列,他着玄衣纁裳,她着袆衣凤冠,皇后玺绂从他的双手,经由常侍、太仆、女史,依次跪进,交予她手中。她受玺三拜,面南升阶,与他并肩列座,在六宫鸣钟,辉光远照,天下共仰中,成了他光明正大的皇后。   这般刻骨铭心,爱欲生杀,如今她一开口已轻描淡写抹去。   像一场梦醒,一场病愈。   “倒真像做了一场大梦。”昀凰合了眼,又睁开,眼中倦色空茫。   “于你,这些年是怎样一梦?”尚尧淡淡问。   “有人死,有人生,有时相悦,有时相憎,如此而已……”昀凰幽幽的似笑非笑,伤后气弱,话音断续不继。他掩住了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她一瞬不瞬望了他,气喘间牵动伤口,身子微颤。   连带着这些漠然无情的话,令他心头也起了凉意,凉得发颤。   若她当恩怨都是幻梦一场,也好,也好,就把旧事都勾销。   他的手指拂过她鬓发,“是梦也好,是真也罢,都放下吧。你我之间谁对谁错,谁胜谁负,也抵不过这样安安稳稳。”   “是么。”   她直望住他,噙一丝凉薄的笑,“若真一别成永诀,未尝不是幸事。可惜我是命硬之人。你既来了,便将这恩怨都了结干净……废后,赐死,都无妨,我早已等得倦了。”   他一震,抚在她鬓发间的手僵住,良久,缓缓滑至她修长颈项。   她仰首含笑,青丝缭绕下肤光如玉的颈项,似乎在邀他,激他,待他掌心一紧,五指如铁,便可亲手扼断这脆弱的生死,扼断这痴缠的爱怨。   这个堂堂正正嫁作他正妻的女子,已与他生下了皇子的中宫皇后,此情此刻,却如何应她?两年来,所有的念,所有的悔,所有的软语温言,都僵在了喉头。   他定定看她,抚在颈项上的手,蓦地反掌扣住她下巴。   她脸色苍白,凉薄笑容掩不住眼底凄楚。   直笑得他心寒。   “一别至今,你还在恨着,还要恩断义绝?”他冷声问。   “今时今日还有恩义可绝?”她的容色脆如瓷,薄如纸,“陛下将我逐出昭阳宫时,不是早已恩义两绝了么?”   晋王,陛下,唯独不肯再唤一声尚尧;   长主,皇后,偏偏不肯再是他的昀凰。   他恨极反笑,扣着她下巴的手不由收紧。   低了头,在她耳边一字字道,“华昀凰,我也想将你废入冷宫,白绫赐死,将你的身子剖开看看到底有没有心……只不过,我还记着,与你有白头之约,要与你做一对太平帝后,一世寻常夫妻。这不恰是你当初百般辗转,求之不得的么?还是,你要的一诺白头,只是与那个人,不是与我?”   他的语声低沉,一时温柔缱绻入骨,一时转冷,冷得凛冽。   他不避不讳,终究还是提及那个人。   昀凰深垂如扇影的睫毛一颤,抬眸间尽成凄凉。   “那个人,已在黄泉路远,他的白骨红颜之约,也早弃了。”她恍惚地笑,“世间男子,誓言如戏言。你的一诺白头,寻常夫妻,那是太奢了。太平帝后自然很好……你已是太平明君,我却向何处去寻太平,向尸骨未寒的母妃,还是江山在握的仇家?”   他默然,深邃眼底,因触动了最深的歉疚而黯淡。   那一桩心结,解不开,揭不去,毕竟是他亏负了她。   “昀凰。”他唤了她的名,肃容道,“当日我说过,但凡令你流泪的人,我必要他以血来偿——这句话我从未忘记。”   她的一双眼,波澜不惊地迎了他灼灼目光,唇角挑上冷淡讥诮。   当日他所作所为,令她伤心愤怒至于绝望,如何还肯相信这空口一诺。   昀凰漠然一笑,微阖双眼,“多谢陛下还记得这片语只言。”   “君无戏言。”   “我累了,恕不能恭送陛下。”   她侧过脸,伤后虚弱,说了这许久的话,着实已力乏。   他默然良久,一笑,“我既来了,就不会再走。”   她闭目不应。   他放松了肩头,让她倚在自己臂弯里。   她并未抗拒,沉沉阖目,容颜静如初雪,双唇微抿着,似有隐忍。   是伤口的痛么,他有些心忧。   却听,她低不可闻的叹道,“不曾想,你会来。”   他一怔。   她唇角柔软,不再隐忍紧抿,疲惫睡去。   他低头望着她的睡颜,拥紧了她,许久一动不动。   殷川的第一场雪连下了好几日。   白茫茫接天连地的雪,仿佛将这座城池隔绝于世外。   出城的官道因大雪阻路,不予通行,四面城门也关闭了几日。   直至雪晴后,城门开启。   四更天就早早起身,整装待发的商队,却得知还需等待半日,因为从京城来觐见皇后的使臣一行,受风雪所阻,在行宫留驻了几日,也是今晨出城去往南秦。   使臣辞行,惊动了皇后凤驾。   深居行宫的皇后,竟亲自将使臣送至城门。   因而城中设禁,庶民回避。   尽管如此,殷川城中百姓终于还是遥遥见到了皇后的凤章金漆朱帷仪舆,在翠盖黄羽宝伞的簇拥里,逶迤行过。凤驾所过之处,若有宝光流照,满城百姓都觉有了瑞气盈绕的殊荣。   使臣持节,拜别皇后,随扈如云,携天子威仪徐徐南去。   凤驾回了行宫。   一望皆白的殷川,归于平静。   四面城门依然为南北往来的人们敞开。   南秦的客商,北齐的马贩,熙熙融融挤满了街市。   酒坊里胡姬倚门,豪客掷杯。   羊汤正热,烧酒正香。   殷川的平静,如城下长河的冰面,不以为然地静待着初春暖风。   大地之上,积雪绵厚盈尺,为官道清扫积雪的民夫昼夜不停。   埋头扫雪的民夫,低头避让一匹奋蹄如飞的快马,一闪脚险些跌到雪堆里去。   马蹄扬起一大蓬雪沫,遮挡了民夫们的目光。   无人知晓,这一骑绝尘,是要去往何处。   离此遥遥,更北更冷的帝京,早已雪满天阙。   入夜的宫城里金碧流曳,华灯耀雪连城。   星斗漫天,万里江山俱成了茫茫一色。   雪夜里的北国大地上,从帝京皇城,而至边疆孤城,从王侯公卿,而至寻常百姓,皆沉睡在更漏声声里。   唯有从殷川入京的官道上,驰骋着快马加鞭的信使。   马蹄踏破一地碎冰,马鼻喷出的热气散成团团白雾。   平州隘口,信使策马离开入京的官道,改道驰向了偏处一隅的平州。 第五章   平州,白鹿郡。   此间距帝京并不远,是皇室冬岁避寒的行苑所在。   于群山之间,独得一脉温泉涌入深谷,地脉殊异,纵然寒冬时节,四面覆雪皑皑,银树琼枝,谷底却是碧树清流,掩映琉璃碧瓦,四时风物如春。   先皇在位时,将平州赐给胞弟诚王做了封邑。   数十年里冷落幽闭,直至当今皇上即位,诚王首居拥立之功,兼皇叔之尊,却上表辞去一切封赏,告老离京,避居封邑,不问政事。   诚王贤德之名遍及朝野。   愈是如此,皇上愈是待这唯一在世的尊长,礼敬谦恭,凡有重大政事皆会问询于诚王,祭祀典仪也以诚王为尊,处处执子侄礼,至诚相待。   皇上的孝贤,天下称颂。   闲居平州的诚王,在白鹿郡深谷之中,筑了一处鹤庐,取闲云野鹤,超然世外之意,深居山中潜心修道,鲜少入京,久已不在朝中露面。   登基之初,皇上时常驾临,或把酒邀茗,或对弈论道,自然也问政于诚王。   首辅宰相于廷甫以七旬之龄,也时常伴驾同往。   军政大事,群臣上殿参奏,却往往决策于鹤庐的翠谷流泉之间。   国无二主,朝中却渐渐有“二京”之说。   帝京之外,这小小一方平州城,便是不动声色左右着朝堂暗流的“副京”。   信使脚上的靴子,沾了雪,进了煦暖如春的鹤庐,湿透的靴子留下湿漉漉的印迹。   往常信使将密函送达,即可离去。   今夜却被留下,由人领了,直入鹤庐里最深隐的丹房,那是向来不许外人踏足的,诚王打坐静修之处。能入内侍候的,只有诚王身边唯一亲信的哑老。   深宵里,正是一身布衣,满头银发的哑老,立在丹房外。   信使行礼,将信报呈上。   哑老的目光扫向信使的湿靴,朝一旁的侍卫,掀了掀眉。   侍卫取了双干净的靴子来,令信使换上。   在诚王身边侍候的人,都知道王爷极度爱洁,见不得半分污垢。   换过了新靴,哑老这才微微颔首。   信使垂手蹑足,随他入内。   炉烟缭绕,异香浮动的丹房里,左右相对的衔鹤宫灯,幽幽照着一席青帘后,高冠博袖的人影。   信使诚惶诚恐下拜,哑老近前,将信使携来的殷川密报呈上。   青帘后的人将信细细读了约莫一炷香之久,炉香沉沉渺渺,再无声息。   哑老垂手侍立,待帘后人影微动,即侧身拂起青帘,对其一举一动的心意谙熟已极。   幽然灯下,捏着信纸的手,肤色苍白,手指极长。   古玉高冠下,鬓发已霜白的诚王,俊雅侧脸映了光,修眉凤目,眼尾细纹斜隐入鬓。   诚王将展开的信递给了哑老。   “因雪阻道,便迟了这些天?”   跪在地上的信使,听见诚王这一句话,蓦地打了个颤。   既是惧怕责怪送信迟了,更是被诚王奇异的声音惊住。   这不愠不疾的语声,却像风从窗纸撕开裂口吹进来,像锈刀在磨刀石上刮过,令信使的背脊上冒出一层细汗。   能肩负飞马传递殷川消息的信使,自是可靠的,胆色也非泛泛之辈。   因雪阻道,殷川封城,延误了送信是天时所致。   殷川城内一切如常,几日延迟,原想并非大事。   然而诚王殿下竟要亲自召见,信使也知这极不寻常。   略定了定神,信使谨慎地,将殷川城中这几日的情形仔细禀报。   诚王一言不发听着。   “往年,官道也曾因大雪封阻,殷川可曾即刻封城?”   信使寻思道,“往年倒是没有。”   “行宫恰是这几日,没有消息?”   信使答,“因使臣觐见,行宫进了外人,守卫宫禁更严,里头的人,怕是一时不敢传递消息。只知使臣离去当日,皇后曾亲至城门送行……王爷放心,过几日宫禁松缓了,必有消息。”   诚王笑了。   这怪异笑声令信使心惊肉跳,不觉抬眼望了一望,目光正逢上诚王侧转了身,露出另一边脸来,那半张脸上的异相,骇得他,头皮一麻。   待信使退了出去,丹房里只剩一个哑老。   诚王转身,半张脸阴郁透寒,另半张脸上,早年留下的扭曲伤痕,因他服食丹砂等药物日久,伤疤渐渐透出猩红妖异。   “皇帝不回宫,不见人,偏这时候,殷川封了城,断了消息……”诚王似笑非笑,“演的是哪一出戏,那妖女,等不及要兴风作浪了吧。”   哑老抬起枯瘦如柴的一双手,缓缓以手语回应道,“王爷稍安,既然皇后亲送使臣,可见钱玄必不辱命,已把人送到,得了皇后欢心。此计已成,废后,是迟早的事……至于皇上,离宫外出,行踪不定,也不是第一回 了。皇上的性子,王爷最是明白的。”   哑老意味深长地笑,带了劝抚之意。   “他行事放任,身为人君,太不成体统!”诚王冷哼。   “皇上这放旷不羁的性情,不恰似王爷当年?”哑老仍是陪笑。   诚王脸上神色似喜又恨地变幻着,哑声道,“皇帝,只怕并不愿意像我。”   哑老垂了手,不敢回应这句。   诚王出神地望定宫灯摇曳的光,冷冷道,“殷川,殷川……那妖女,也是有些能耐的。皇帝只怕至今还未忘情,留那妖女,终是大患。”   哑老点头,一手向下划去,做了个杀势。   诚王仰头,双眼微微阖上,“若不让皇帝死了对华昀凰的心,就算除去她,还有她的儿子。她若一死,以皇帝的性子,必然要立衡儿为太子……衡儿,可惜了这孩子,冰雪聪明,奈何是南朝妖妇所出。日后我大齐的皇帝,再不可受半点血缘出身的委屈!”   哑老心中了然。   这委屈,是当今皇帝多年隐忍的委屈,也是王爷一生耿耿的委屈。   “殷川异动,不可不防。”诚王目光森然,“尘心堂里的人,留得也够久了。”   哑老一惊。   南朝第一能臣,才名冠绝一时,尔后逃入北齐的少相沈觉。   已在尘心堂里幽禁两年了。   名满天下的沈家,世代簪缨,门生遍及朝野。   而今,叛秦入齐的沈觉,仍是帝后之间,两国之间,微妙的隐结。   “此人关系重大,皇上才把他放在尘心堂那样的地方。”哑老匆匆比划手语道,若是此时下手,只怕……”   “怕皇帝为了妖女的一个奴才,与我翻脸?”诚王冷笑。   “老奴猜想,皇上留着他,日后或有大用。”   “沈觉只认旧主,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与我为敌!”诚王半张脸上的伤痕因杀机陡现而狰狞,“华昀凰若兴风作浪,尘心堂里,必不会安生。既然皇帝心软,本王就替他除去这后患。”   哑老双手凝在胸前,不下不上,欲言又止。   诚王悠悠道,“本王要杀一个人,皇帝又能如何?”   哑老抬起头来,双手缓慢沉重地比划道,“殷川情势还未可知,为一时风吹草动而行险着,老奴以为,不值。”   诚王侧目看哑老,毁损的半张脸上皮肉牵动,似笑非笑,“为了皇帝好,没什么不值。”   哑老只得垂下了手,满目无奈。   没有人比哑老更懂诚王的苦心。   皇上与王爷之间,心照不宣的微妙维系,既是权势的平衡,更是那一份秘而不宣,不可言说的亲恩。   这份血浓于水,曾瓦解了兵戈相见的皇位之争。   然而华昀凰,这个南朝来的女子,却以中宫之尊,站在皇帝身旁,从一踏入宫门,便野心勃勃,与王爷水火不容。   两年前,沈觉入齐,被皇帝敬为上宾。   诚王一手布下妙局,利用沈觉,戳穿皇上苦心隐瞒的秘密,泄露了皇帝在南秦宫变之际的所作所为,终于令帝后反目。   华昀凰仗剑闯殿,惊了御前血光,又犯宫禁,携小皇子出走——皇帝震怒,将她远放殷川,形同打入冷宫。   皇上恨极之下,竟也按捺得住杀心,只将沈觉软禁在尘心堂,仍凭王爷如何逼谏,也不动沈觉性命。   王爷深恨皇帝不争,对妖女心存回头之念,才不杀沈觉。   然而在哑老眼里,看着皇帝从一个出身卑微,栖身他人檐下朝不保夕的亲王,一步步走到今日,登临九五之尊。   即便恨绝了沈觉,仍留之不杀,这份气度下,藏的是,早晚要吞并南朝的雄心远谋。绝非只对华昀凰一人的儿女情长。王爷或许只是不肯相信,如今的皇帝,羽翼丰足,锐志待发,隐隐已有一代雄主的气象。   昔日少年,今非昔比。   “皇帝毕竟是皇帝。”   哑老望定了诚王,沉缓比划的双手,因诚王骤然爆发的笑声而凝在半空。   诚王大笑,“不错,他是皇帝,是天子,是无君无父的孤家寡人!”   与宫城一巷之隔的尘心堂,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地。   前后曾有两个人,被囚禁在此。   多年前,先皇的胞弟犯下大错,触怒龙颜,被摘去王爵,形同囚犯地拘禁在尘心堂里。那个囚犯,便是今日的诚王。   如今这扇守卫森严的门后,幽禁着从南秦流亡而来的一代名士,少相沈觉。   毗邻宫城,寻常人自然不能踏入这左右。   大寒天里,只有一辆运炉炭来的马车,天不亮就车轴吱嘎地停在了尘心堂的侧门外。守夜的卫兵查看过通行令牌,将门开了,让车夫帮着把炭筐搬进去。   马车乌蓬掀开的刹那,袭击便发动了。   车上没有炭,只有藏身暗中的九命精锐刺客。   守门卫兵猝不及防被杀,来不及示警,刺客们一进到尘心堂内便直取东厢,大开杀戒,将卫兵格杀遍地。   刺客的身手,个个高强,卫兵难以匹敌。   然而第一重门禁被破之后,内院即刻涌出列阵森严的卫兵,火烛通明,两列弓箭手跃上墙头,齐齐张弓对准院内。尘心堂外也传来兵戈之声,疾而不乱的脚步声显然是大批卫兵集结,已将此处围作插翅难飞。   刺客首领惊觉,这是预设的埋伏,尘心堂早已料到有人来袭。   一场酷烈厮杀,热血染尽白雪。   九名刺客其中七人当场就戮,一人受重创后自尽,只有首领杀出重围,负伤逃走。   天亮之时,鹤庐中等待复命的诚王,便见到了半身染血的刺客首领。   刺客没能带回来沈觉的人头,只有一句话——人已不在尘心堂中。   杯中玉露纹丝不动,诚王擎玉杯在手,垂目看一眼狼狈的刺客首领,听他诉说昨夜中伏经过。   软禁两年的沈觉突然被秘密迁走,殷川封城数日,行宫失去消息,皇帝也失踪成谜……侍立在侧的哑老,汗透全身,不敢看一眼诚王的脸色,佝偻着身躯缓缓跪了下去。昨夜劝谏诚王慎行,竟是大错特错。   真真低看了皇帝的铁腕,华昀凰的诡智。   在诚王身边患难多年,以哑老的身份,早已不必行奴仆的跪拜之礼。   刺客首领眼看着连哑老也不得不跪地请罪,强忍已久的内伤终于呛成一口血沫咳了出来,叩首道,“奴才无用,当以死谢罪。”   诚王一笑,嘶哑的笑声有如金铁。   他将玉杯引近唇边,缓缓仰首饮尽。   “你有什么错,是本王的错,三年前就已铸成这大错。”   三年前,任谁也没有想到,最不得宠的皇子,晋王尚尧会有问鼎天下之心。   那时候他有什么呢,他只是骆皇后视如犬马的养子,从小就毒杀了他失宠的生母,抢到自己手中,当作她亲生儿子尚钧的陪衬。   先皇从来也没有把这个儿子看在眼里,哪怕他少年有为,文韬武略无可挑剔,在先皇眼里,也只是个胡姬生下的儿子。他早已忘记当年也曾为那美艳绝伦的胡姬神魂颠倒,也曾视她如明珠。帝王的恩宠来去如流水,待他移情骆妃之后,甚而嫌恶她出身异域,身份卑贱。   她死得不明不白,他也不闻不问。   她所生的儿子,被骆妃养大,他的目光却只在另外两个儿子之间徘徊,一个是他原配所生的太子,身份尊贵,一个是宠妃的幼子,溺爱有加。   他是天下人眼中的明君慈父,待皇子们一视同仁,也给了这个儿子同样的王爵,风光的封赏,谁敢说他不是一个英明的父皇。   唯有尚尧自己心中明白,他从来不曾被那个他称为“父皇”的人,当做真正的儿子对待。然而这又如何,那个人,原本就不是他的父亲!   这荒唐世间,最荒唐莫过帝王天家。   真正的父子,只能以叔侄相见。   诚王缓缓闭上眼睛,伤残的半张脸微微起了一阵抽搐。 第五章 下   杀华昀凰的机会,已从手中,堪堪错失三次。   当初并不在意那个从南秦嫁来的女子.   和亲公主,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可用也可弃。   临到兵变之前,尚尧秘密来见,以南秦长公主的安危相托付。   诚王察言观色,从他字字句句提到“长公主安危,于此计关系重大”之间,已然觉察——以尚尧之心机城府,如此掩饰不得,只能是情动瞬息的秘密。   为大事计议,诚王答允,将这位南秦公主庇护在自己的行馆。   皇太子尚旻与瑞王尚钧亲临迎亲之日,晋王尚尧发动兵变。   乱军中,刺客的霜刃掩藏在华昀凰楚楚一笑之下,斩落了尚钧年轻英朗的头颅,血溅鸾车。骆后唯一的儿子,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死在一起长大的兄长手里。挡在晋王问鼎帝位之路上的第一个对手,就此灰飞烟灭。   尚尧遣亲信护卫,秘密将华昀凰送到行馆。   杀戮未止的风雪夜里,诚王第一次见到华昀凰。   早已听闻此女色殊貌美,乍见她款款而出,四目相对,仍令诚王一震——   一个养在深宫的女子,竟拥有世间空空,藐对生杀的目光。   溅在她珠履上的血迹还在,那场血火屠戮,并没在她眼里留下半分惊悸。   她是一个无动于衷的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幕刀光剑影,手足相残的皇室操戈。   诚王一生见惯后宫中强横女子,如高太后,骆皇后,不过是在帝位之侧,争一分荣宠,占一时风光。他却看不透,这个南朝女子的眼里,为何藐空一切,为何又有孤注一掷的深执。她所求的,绝非恩宠,也非权势。   这样的女子,岂能留她在帝王身侧。   及至华昀凰入主东宫,以太子妃的身份,暗助尚尧夺位。   眼看着她一步步在宫中站稳脚跟,避过骆后的暗算,谋得皇帝信赖,忍得疯癫太子的凌辱,更与尚尧暗通款曲,手段玲珑了得。   太子兵变夺宫,晋王尚尧领军平叛。   内有华昀凰的策应,外有诚王的兵马相助。   发兵之际,面对已经甲胄在身的尚尧,诚王厉色迫他答允唯一的条件——   事成,即诛杀华昀凰。   尚尧答允。   血流成河的宫门前,骆后伏诛,万箭待发,华昀凰身陷乱军之中。   诚王冷眼看尚尧,要他亲手发令,射杀那个女子。   双手染满至亲之血的晋王尚尧,挽弓在手,与华昀凰遥遥相望。   他迈过了尸山血海,却迈不住那双眼睛,迈不过一道情关。   诚王眼看着尚尧孤身策马,冲入乱军阵前,救下华昀凰。   两人并骑浴血,在众军山呼万岁的震地之声里驰回。   诚王徐徐放下手中长剑,黯然合眼,心底触痛。   当年的自己,今日的尚尧,同是生在无情帝王家的深情之人。   情关难越之苦,没有人比诚王自己更清楚。   宫中血火烽烟,至夜方息。   诚王终于等到了甲胄未卸的尚尧。   静夜深宫,亦君亦臣,亦父亦子,终于坦诚相见。   “大事当前,答允皇叔只为从权。尚尧有愧。此生我从未以真情待人,母妃早逝,王妃亦不同心。唯有华昀凰是我心系之人。皇后之位,我一定会给她。望皇叔体谅。”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不是来负疚请罪的,而是以天子之尊来宣示他的志在必得。   如今他才是皇帝,是天子,是九五至尊。   罢罢罢。   这皇位,是一个做父亲的,心甘情愿,拱手相让。   一道宫墙,多年分离,生身父子不得相认。   这些年他伶仃一身在宫里寄人篱下,从未得到过半分亲恩。   到如今父子再为一个南朝妇人反目,得不偿失。   诚王颓然作罢,良久,只问一句“你仍是唤我皇叔?”   只盼从他口中听到一声父亲,只在隐秘无人处,哪怕只一声。   他却到底没有改口。   至今也没有。   山寺禅堂,清晨翠露犹自凝在叶尖,欲坠未坠。   一枚黑子,捏在大侍丞单融指间,恰举棋不定之际,外间脚步声急,蓝衣人影映入窗格。似乎一直心不在焉留意着外面的单融,放了棋子在案上,朝对坐之人微一欠身,起身离座,阔步走到门外,听来人低声禀报。   来人只匆匆几句。   单融颔首,挥退来人,独自静立了片刻,一语不发步回禅堂。   他并不落座,望了对面那人,那人拈弄一枚白子在手,安然低首,竹簪束发,鬓间两缕霜白,一袭青衫洗旧。单融沉吟欲言之际,那人倒先含笑开了口,“且下完这局如何?”   单融目光闪动,笑道,“你我这局留待来日,外面那盘棋,更要紧些。”   “到了外间,沈某就不是弈手,只是棋子,凭人驱策罢了。”青衫霜鬓的沈觉垂目一笑,将白子闲闲落下。单融的目光随那枚白子落定,一笑,拱手道,“好棋,在下已输了。”   沈觉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单融神色敛正,“这几日在下有幸与沈相相聚,品茗对弈,实乃平生快事。盼望日后,多有这般逍遥畅快之时。今日车马齐备,在下奉旨,要护送沈相前往另一个去处。”   “不回尘心堂了?”沈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委屈沈相在尘心堂暂居了这些时日。”单融回道,声色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倒已住惯,是个清净地方。”沈觉自若地拂袖起身。   “沈相不问此行去往哪里?”单融微笑,审视着沈觉的举止。   “问与不问,有何差别。”沈觉长身而立,意态如疏竹,清俊的脸朝了南面,“这雪一下,越发冷了,但愿此行是往南去,早日春风化雪。”   单融与沈觉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迈出门外,山寺清风拂面。   走在前面一步之外的沈觉,青衫被风撩起,鬓间那两缕霜白被风一吹,散了几丝,徐徐拂动,落在单融敏锐的眼里,几丝白发格外醒目。   望着这人从容垂袖而行的背影,在宫中久历炎凉的单融,也不由心下唏嘘。   那个初入北齐时憔悴狼狈却仍清傲的少相,正是英华茂年,如今风采仿佛依旧,却已无声无息的,白了两鬓——孤零零被囚在方寸之地,做了两年的囚徒,与外间音讯断绝,想来何等孤困煎熬。   但愿,日夜煎熬着这个人的,不单是身陷囹圄的苦楚,亦有愧疚之心。   当日若不是他走出一步错棋,何至于累得皇上与皇后一对珠联璧合的佳偶,反目绝情至此。   单融心知,皇上对沈觉,有恼恨欲杀之心,有惜才宽恕之意,更是念着与皇后的旧情,才容他活到今日。   却不知这个执拗成痴的沈觉,是否已醒悟,皇后今时今日的处境,两年来所受的凄楚,却是被他的护主忠心所误。   皇上这两年又何尝有过一日安然。   殷川,始终是皇上心头,放不下的耿耿,斩不断的念念。   当日皇后遇刺垂危的消息传来,皇上竟然等不得回宫,就飞骑赶去了殷川。   单融也曾想劝谏,瞧着皇上那般神色,硬忍了回去,不敢劝,半个字都不敢。   若是因他劝阻,令皇上误了一刻半刻,万一皇后不测……单融不敢做此想   仓促之下,皇上交代单融去办的几件事,第一便是将沈觉从尘心堂接走。   似乎皇上一听说皇后在殷川遇刺,便料到有人要将皇后的根系彻底拔除。   急欲除去皇后的人,第一个乃是南朝裴太后。   若刺客是南边来的,倒是不幸之幸。   将沈觉囚在尘心堂重地,并非怕他逃走,而是为了断绝他与外间传递消息。   皇后还在北齐,沈觉就不会逃。   南朝权臣世家历来有蓄养私卫之风,沈家的门人死士中多有异人,本领高强,极为忠心。这两年间,尘心堂也还安分,沈家的门人想来是无计可施,投鼠忌器。   南朝的人要防,自己人更要防。   皇上这样日防夜范,对那个人的警戒,是越来越深了。   尘心堂被袭之日,沈觉早已身在山中禅寺。   御驾驻跸所在,无人敢冒犯。   单融只叹皇上心思之缜,预事之快,更叹再无侥幸幻想,皇上与老王爷之间,艰难维系至此,终究崩塌于一夕。   何苦,何苦。   老王爷已到这样的年岁,尊荣无限,位极人臣,以当日举兵拥立之功,得皇上百般敬重,却越来越在朝政,乃至内务,尤其皇后废立的事上,诸多干预,一再压制着皇上,俨然已有自恃太上皇的意味。   连首辅于相,因碍了诚王**在朝中的势力,也被老王爷忌惮,遂以养病为由告假离朝,归家休养已有些日子。照此下去,老王爷只怕要一手遮天了。   皇上行事铁腕,心性坚忍,对臣子却不可谓不仁厚,对待这位老王爷,更是仁至义尽。朝政上的事,皇上极有分寸,对老王爷的干预压制,巧施圆融手段,尚能平衡下去。   然而这位老王爷,视皇后为眼中钉。   两年前的旧事,皇上至今仍介怀,叔侄间芥蒂未尝不是因此而起。   皇后失宠之后,已远居殷川,老王爷仍明里暗里催逼着废后,皇上不置一词;更借着与南朝修好的名义,将裴太后所献的南朝美人往宫里送。皇上一个也没纳,都赐给了朝臣。老王爷若不是太过强横霸道,也该知适可而止。   或许是皇上对小皇子宠溺非常,对后宫冷淡,对沈觉亦宽贷,显是对皇后余情犹在,竟激得不除皇后不罢休的老王爷,下了这样的狠手。   动什么,都不能动到皇后的性命。   刺杀,刺的是皇后的身子,也刺到皇上的心尖了。   皇上赶去殷川数日后,传回密旨,令单融亲自将沈觉送往殷川。   得了这个信儿,单融的心就定了,殷川那边的情势大致也就明了。   皇后险险度过了大劫,见着皇上这样马不停蹄地赶去,也该明白了皇上的那份真心;如今再将沈觉送去殷川……单融想,再是伤够了,冷透了的心,也该有修补回暖的余地吧。 第六章   那一碗药,已冷透了。   商妤悄然进来看了一回,见帝后二人都睡着了,不便惊动,退了出去。   此刻更声已迟,夜已深了,皇上还是没有醒来,就那么倚靠在凤帷间,睡了好些时候了。商妤再进来时,想着要不要唤醒他,却见昀凰已然醒了,一枕青丝被皇上的手臂压着,她也不动弹,静静仰脸看着身畔之人。   那般眼神,令商妤心中一酸。   昀凰看过来,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惊动。   看他的模样,也实在疲累极了,半倚半斜着也能熟睡这许久。   昀凰侧首看了看床尾的长方锦垫,商妤会意,取了轻轻垫放在皇帝背后,这样他能倚靠得舒适些。动作已极轻,还是惊动了,皇上睁眼醒来,目光还有些朦胧倦色,看一眼皇后,像是这才记起,自己守着她竟睡着了。   夙夜不休地赶了这么些天,一刻不眠,是铁打的人也该累倒下了。   “你醒来,我倒睡着了。”皇上笑着直身而起,问商妤,“什么时辰了?”   商妤冷清清地答,“近子时,南薰殿御榻已备好了,请皇上早些移驾安歇,皇后也该服了药,安稳将息了。”   “药呢?”   “在温着,皇上不必挂心,妾会侍奉皇后进药。”   “阿妤逐起人来,一点余地也不留。”皇上倒是笑了,“皇后不是还没有赶人,还赏了锦垫么。”   他说着,回头看昀凰,目光柔软。   那只暖垫,他留意到了。   昀凰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南薰殿清净,陛下远到辛苦,早些安歇。”   “南殿是客殿,皇后这是以宾客之礼待我?”他悠悠地看了一眼昀凰。   商妤哑然,安置在南薰殿只因知道皇帝喜欢居处向阳,却未曾在主居和客居这一层上多想,竟是忽略了礼制。方要开口请罪,却见昀凰一笑答道,“陛下是一国之主,北齐一草一木都是你的,殷川偏薄之地,不属北齐疆域,客礼未必就怠慢了圣驾。”   商妤见她虽带了丝笑意,眼里的淡薄与倨傲之色,怕是为了挽回因那只锦垫流露的关切之意,仍是,不肯对皇帝示好半分。   “噢。”皇上点头,侧目瞧着昀凰,温然微笑,徐徐道,“你忘了,即便是在长公主封邑,北齐的皇帝也还是南秦驸马?”   昀凰抬眸,眼底微光闪动。   弦外之音如此咄咄——哪怕她想弃下皇后的凤冠,他却不放手驸马的身份,他与她,依然还是夫妻。   四目相对,尚尧朗朗地一声笑了出来。   依稀如过往,他笑起来,丰神湛澈,笑容如杏子林间的日光暖暖耀着人的眼。   昔日鲜衣怒马的晋王,又到了眼前,仿佛岁月忽逝尚未变却旧颜色。   对此如何不怅然,昀凰静静无言地迎上他的目光,却在他眼里看见笑容也掩不住的倦色,光采也盖不去的伤感。   这般倦色,昀凰在镜中见过,在自己的眼里,也早有了同样的倦。   情深知倦,痛极有悔。   他,悔了么?   一时间昀凰也恍惚,俩俩相望,各自忘言。   却是商妤的语声清冷,“皇后还在养伤,身子虚弱,皇上不宜留宿。”   尚尧看了商妤一眼,笑笑,“皇后凤体违和,朕自然要留下来照料陪伴。”   商妤冷着脸抿了抿唇,望向昀凰。   昀凰倚在枕上,一双眼似睁非睁,似合非合,似是默许。   商妤蹙着眉退了下去,像是料想不到她这样轻易就软了心肠。   凤帷深,烛影斜,一时就这么静了,只得两道影子投映在帷幔间。   外面悄静无声,宫灯都幽微下去。   尚尧并不作声,慢条斯理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脱了束发的簪,散下了头发。   又解下腰带,脱了外袍,着中衣,拂落玉钩,卸下凤帷四垂。   昀凰也静默着,目光隐在朦胧光影里。   帐顶莲花宝蔓舒散四角,宽而深的床上,两人静静并头共枕,隔了一臂之距。   肌体的温热,仍是透过衾枕暖暖传了来。   昀凰静静想起,他的胸膛,他的臂弯,他皮肤的温度……他的身体发肤,一息一暖,她都还记得,从前那些欢好缱绻,也还记得。   “你肯这样骗我一场,我也欢喜。”   他的语声很低。   传入昀凰耳中,细针似的,扎在心口,定住了心口下的跳动。   “上一次受骗,还是少年时。”他微微笑了,“之后再不曾受过谁的骗,若是谁也不信,便谁也骗不了你。这一回上了你的当,不过是因为,我信你。”   昀凰纹丝不动,覆在身前的双手无声无息交握,绞紧了十指。   他捉起她的手,按在他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她挣了一挣,发僵的手,抑不住颤抖。   触手可觉,他的心,搏动得急促而有力。   “早年领军征伐乌桓,沙场上刀伤箭创司空见惯。外伤若未立时致命,更凶险便是血毒攻心。乍见你昏迷不醒,只怕是这险象。然而你脉息虚弱而不急乱,苏醒及时,并非血毒攻心……什么‘了无生志’,太医编这鬼话,真不知道你华昀凰是何等人物。这世上,从不曾有一人,有一事,能让你弃绝生念……那个人不能,我亦不能。”   心如流矢,直坠大荒。   昀凰木然,眼前无尽黑暗罩下来。   终究一着不慎,输尽满盘,这一盘输不起的终局,还是败了么。   耿耿忠心如商妤,成也忠心,败也忠心。   她从不曾违逆,只这一次擅自不遵时日,提早中止投毒,见到皇帝,便放下心来。   商妤是怕,怕毒性日久积深,自伤成疾。   缜密善忍如他,岂会放过半丝漏洞。   他既看透这破绽,若再对离光一剑起疑,这盘以命相搏的棋,便可以终了于三尺白绫,一盏鸩酒了。   刹那,如临劫海,如陷火狱,心中百千念,转掠如惊雷电闪。   不能输,不能死。   他讥诮的,低低的笑,握着她的手,徐徐收紧,“我最憎欺瞒,只这一回,你将我骗得很好。”   “是么?”昀凰微笑,指尖,脸庞,声气都透了凉意。   “不如此,怎知道,你想见我。”   昀凰猝然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挣身在枕上一掌掴了过去。   他侧头一避,她凭虚无力地跌在他身上,牵动伤处,立时痛得白了脸色,仍要挣脱他双臂。他将她圈在怀抱里,沉声道,“昀凰!”   她的脸色煞白,眼底泛红,嘴唇颤抖。   他冷冷看着她,看泪水在她眼底凝成清光,终究不肯落下一滴泪来,睫上霜色渐凝,喉间微动,却哑然无声,唇上只有哀凉的笑。   “想要见我,便这般屈辱不甘?”他黯然。   “不够么?”她望了他,笑道,“一个女子,只有将死之际,才能见上弃了她的良人一面……遇刺侥幸不死,还需冒一个欺君之罪,编一番谎,好个痴心人,好个卑贱的华昀凰!”   “我千里急驰来见你,在你眼中,可是卑贱?”他也被这二字刺痛。   “你是来看看,我到底真死假死,真遇刺还是假做戏么?”   她颤抖了手,将白绢中衣褪下,露出两肩如削,肤光胜雪,胸口裹起的伤处兀然触目。双手一分,便要扯开伤口裹布。   “住手!”他将她双手手腕攥住。   “不是真伤,是假刺呢。”昀凰仰面而笑,满目讥诮与绝望。   他怒极,恨极,一言不发地迫视她。   她软声笑道,“陛下英明,什么谎也瞒不过你,我怎么倒忘了,你原是最会骗人的……既然不信,又何必来做这一场戏!太医的话,是我授意,行刺也是我授意,这样你总肯信一回了罢!”   语声骤止。   他不容她问出这样的话来,低头,以唇舌封住了她的口。   她徒然挣扎,挣不出他双臂的钳制。   他吞没了她的呼吸,她的声音,迫她只能听着,他抵在她耳畔的低语——   “为何不早些骗我?”   她紧闭了眼,不肯看他,肩头颤抖如风絮。   “昀凰……”他抬起她下巴,迫她直视,深深望进她眼中,手覆上她心口,“这一剑,无论是谁的主使,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再不会让你身受危难。”   她望了他一笑,目光飘忽,无处凭着,“何必再追查主使人,你有你的为君之难。既然太医虚言,是我的授意,不如将行刺也一并算入这场戏,只需一纸诏书,三尺白绫,一了百了。连同这八百里殷川,裴令婉早有许诺,待我一死,便割疆相赠,都是您的。”   尚尧神色遽变,深而锐的眉目间,竟有了杀气。   “八百里殷川,算得什么,裴令婉又算得什么,你未免太小看了朕!”   华昀凰一声冷笑,眼瞳中凌厉陡生,容色艳煞。   “不错,这都算不得什么,你手中自有乾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是么?”   “事到如今,你仍信一个沈觉,不肯信我!”   沈觉这两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直似飞灰。   两年前,若不是沈觉冒死入宫,她连母妃和少桓的死讯都还被隐瞒着,不知诚王与裴令婉已向她张开了布满毒刺的网,更不知道……母妃与少桓原来是那样死去的,刺向他们的刀,不只来自仇人,也来自她最信赖的人。   从他们身上流出的血,亦是她华昀凰的血。   刺下这一刀的人,却还口口声声要她信他。   昀凰颤声笑,“我该如何信你?”   尚尧望了她凄恻笑颜,万千言语,僵在喉头,只得一句——   “就凭沈觉还好好活着,你仍是中宫皇后,衡儿还是嫡皇子,我……此刻在你眼前!华昀凰,你不信其他也罢,只需相信,当日誓约仍在,我一言既出,此生不改。”   她窒住,定定看他。   “衡儿,他好么?”   “终于肯问一声你的衡儿?”   仿佛一言戮中她最软弱的命脉。   她不出声,侧了脸,深睫轻颤,身子软得似要化开了,化在他臂弯里。   他慨然一叹,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掌心薄薄腻腻的细汗,和她半褪衣衫下纷乱的心跳,“衡儿像你,也很像我,他学语走路都比寻常孩子早,从不爱哭。他有一只养在身边的小兔,连睡觉也挨在一起。”   “小兔?”她怔怔的,不由露出半丝笑意。   “衡儿很喜爱这些,你知道宫里少不得有些辟鼠的猫,起初他想要只狸猫儿的,猫再温纯总是牙尖爪利,怕伤着他,我便捉了只小兔来,雪团似的,玛瑙眼,他一眼就爱极了。”   “从前我也有过一只猫儿……”昀凰脱口道,轻微语声,隐约含笑。   “是么,那往后就让宫里的老猫都去昭阳宫养着。”   “若是这样,只怕你也不敢再踏足昭阳宫了。”   他一怔才省得,这是在骂他如同鼠辈呢。   “你不饶我也就罢了,衡儿可不能让你说成鼠子。”   他蹙眉,正色庄严。   昀凰到底掌不住笑。   一笑牵动伤处。   他环住她,温暖掌心轻覆了她心口,在她耳畔低叹一声,“不惹你笑了,往后也不惹你恼了。”   昀凰缓缓敛了笑容,默然。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温柔啄吻,从耳珠而至颈侧,呵暖如薰风,浅浅掠上肩头……他低埋了头,更深地,向她起伏锁骨之间,一点微凹处吮吻了去。   昀凰缓缓闭上了眼,这一刻,可否暂容天地沉陷。   他的唇,他的吻,覆天盖地的暗与暖,烙在身上如焚如灼。   心间的寒,如炭泼冰上。   无力回应唇舌间痴缠,亦无从阻止心中无声崩摧。   纵然紧闭了眼,仍有另一双眼从虚空中俯瞰此间——   那分明是自己的眼睛,是另一个华昀凰的眼,清醒而讥诮。   昀凰猝然睁开眼,那双虚空中冷冷的眼睛消失了。   望着她的,是尚尧的眼,深邃如静海,璀然有精光。   他温存长久地吻了她之后,这样看着她,褐色的眼瞳里隐去了所有锋芒,不言不语,静默得像屏息近观一捧雪,一握沙。   “衡儿等着唤你一声母后,已等了很久,你想不想他?”   “想不想……”昀凰喃喃,眼里渐渐起了一层雾气,蒙住了幽黑的瞳。   她转过脸,极力凝持着那层水雾,不让它化了雨。   他抚上她的脸,指尖拂上眉睫,像是不让这水雾凝结。   “你瞧见那画案上的卷轴了吗?”她幽幽开口,伸手挑起了帷帐。   尚尧顺着她目光所指,借了宫灯微光,见屏风下,长盈七尺的画案上,两端都堆叠了卷起的画轴。   “你要瞧瞧这两年来,我作的画么?”她低笑。   “好。”他扶她安稳地倚卧好了,起身行至画案前,随手拿起一卷徐徐展开,凝目看了良久,搁下;又展开一轴,搁下;再拿起一轴来,手中顿了片刻,展开……   身后,传来她轻忽如叹息的声音。   “都是一样的。”   他听着,并不停下,仍将那些画卷一轴轴的展开来,细细看了。   每一幅,确是一样,又不一样。   画中都是一个小小垂髫的孩童,满月似的脸,柳叶似的眉,笑眼弯弯如星子,意态纯稚,宛如仙童。画上稚童,有乘舟与游鱼戏于莲叶,有团团酣眠在蕉叶下,有在花叶满覆的摇篮中甜笑,有与猫犬小兽追逐嬉戏……   往日他见过她的画工,那双妙擅丹青的素手,落笔孤峻,开阖自如。   这些画,却全然不似她往日手笔。   一笔一画的细描慢摹,柔情慈怀入纸,仿若慈母缝衣,细密绵长。   一幅幅看着,他眼前浮现另一个隐约绰绰的影子,是少时无数次,梦中想要看清,总又看不清的人影,母妃,红颜早逝的母妃,来不及多看自己一眼,就算是只看了一眼,那也是同样的,温柔慈悲吧。   “我也不知,他如今是不是这样子,画得像不像。想着他时,便照我记得的婴孩面容,将他画来瞧上一眼,想着他入睡时,嬉耍时,会是什么模样……”   她低低宛宛的说着,怔怔垂低了目光,没有觉察,他自画案前转过身来,一言不发望住她,眼里隐约也有了一层雾气。   “画得很像,衡儿还是你记得的样子,没有变。”   他拿了一卷画,到她身侧来,微笑指了她看,“他的眼睛,要大些,像你。眉毛是像我的样子。”   她抬起眼来,静静看他,唇角噙了淡淡一丝笑,目光柔若春水。   是因为想从他的脸上,寻到与衡儿相似的痕迹,才会有这样深柔的目光么。   他叹息,将她揽入怀中。   “我想要衡儿,在父皇,也在母后身边长大,不要像我。”   身后怀抱,隔一层单衣,传来他沉稳心跳,和似要将人融化了的温度。   昀凰默然听得他这样讲,心下恻然酸楚,手指缓缓回扣,将他牢牢握着自己的手,也握了一握,低声道,“你必定是一个极好的父亲,衡儿在你身边,我是安心的。自来了殷川,我不问他,不提他,只怕他因牵涉上一个失宠被废的母亲,失去你的眷顾。我连母妃当年也不如,连带着他一起,护着他躲在冷宫里安分度日也不能。只怕连累了他,怕你记恨着我,连带不喜欢他……”   他的手蓦地一紧,将她五指握得生疼。   “你竟是这样想的。”他一声长笑,“华昀凰,你不会失宠,因为我从未宠过你,只将你视为白头归老之人……韩雍出使,先来觐见你,是我要你知道,即便你身在殷川,也仍是北齐堂堂正正的皇后,这是你身为南朝长主的尊崇,身为北朝皇后的威仪。普天之下,没有人能轻视你。你是我亲手抢回来的女人。我们齐人,便是这样的蛮人,抢来的女人,绝没有再放走的。” 第七章   皇帝行苑狩猎后,避居山寺禅堂静思已有数日,原该回宫的日子,却又是一道旨意传来,皇帝巡视南方诸郡,御驾竟不回宫,直接轻随简从,离开京城,往南去了。   这消息,令宫里宫外一片哗然。   朝中言声如沸,猜测四起。   谏官们连夜就洋洋洒洒写好了奏章,痛陈皇帝行事急率放任。   各路臣工的奏章一夜之间就在御案上堆积盈尺,累累如丘。   御驾还在南巡的路上,送奏章的快马,已驮着成箱的奏章追了上去。   唯独两个人,对此不置一词。   一个,是相府里养病的首辅重臣于廷甫,不论臣僚们如何求见,相府始终闭门谢客。其次子东台侍御史于从玑将来人一一辞拒,只说父亲年事已高,静养期间,不能视客。   另一个,是平州鹤庐里一心修道,不问朝务的诚王。   皇帝南巡的消息是傍晚传入鹤庐的。   山寺禅堂内外都是皇帝的亲随,防范严密,不比得宫中人多繁杂,倒容易安插耳目。如今皇帝的戒心越来越强,对诚王在御前左右安插的人,早有警觉。御苑行猎所带的扈从,都是大侍丞单融亲自一个个点过的,防了个滴水不漏。   因而,这消息来得是太迟了。   哑老知道王爷对皇帝的怒,已到了极致。   袭杀沈觉,哑老原本还忌惮着会触怒皇帝,不想,皇帝已先发制人,对王爷的防范已到了如此地步——是皇帝的寡恩,令王爷失望透顶,下此狠手,也就怨不得王爷了。   与宫城一墙之隔的尘心堂出了事,无异于触犯宫禁,不是小事。   虽未张扬到外间,毕竟瞒不住耳目通达的人。   相府里,隔日就得了消息。   尘心堂里住着什么人,除了皇帝皇后和诚王,便只有于廷甫知道。   连于家四个儿子中,最受于相看重的次子于从玑,也不知道。   ——是以,当于从玑在御史台一早接到大理寺送来的消息,震惊至极。   一夜之间,京畿九卫悉数惊动,四门戒严,金吾卫的马蹄声踏破黎明。缉捕南朝刺客的榜文赫然张遍城中各处,刺客夜犯宫禁的事,哗然传遍街市巷闾。   于从玑当即赶回府中,顾不得换下官袍,直入东厢,见到正在书案前手把手教孙女习字的父亲。于从玑行过了礼,脸色如常,垂手等待父亲问询。   “二叔!”小侄女见是他来了,笑容满面。   于廷甫抬眼,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对孙女说,“你二叔有事同祖父讲,回头再与你习字。”   “哦,那殊微告退了。”小女童乖巧端正地点头,走到侍立在侧的乳母身边去。   待屋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于廷甫拿起笔,在孙女未写完的字帖上,不动声色写下去,眉也不抬,“尘心堂的事,有后话了?”   到底还是父亲沉着,从玑面有愧色,略踯躅,直言道,“回禀父亲,夜犯尘心堂的刺客,已有一人被金吾卫缉拿,现在满城张榜,正在追缉其余脱逃的南朝刺客。”   于廷甫执笔的手一顿。   从玑望了父亲的神色,审慎开口,“大理寺问刑之后,刺客招认,夜袭尘心堂是为刺杀住在其间的……南秦旧臣,沈觉。”   字帖上写了一半的笔画,陡然断了,毫尖在纸面留下滞重墨痕。   于廷甫搁笔。   苍老佝偻的身躯在那一瞬间仿佛直挺了些,复又缓缓的,朝身后椅中坐了下去。   三年前南秦先帝猝然驾崩,权重一时的沈家一夜被黜,少相沈觉遭贬后竟失去踪迹,从此成了南秦缉捕的叛臣。   悄然入齐的沈觉,躲过了南秦裴家的追杀,在北齐却仍是不可见光的身份。   他是带着南秦先帝和太妃罹难的噩耗,来见皇后华昀凰的。   彼时,今上登基,中宫册封未久,宫里正是万象始新的喜庆时候。   更大的喜事是,合宫上下都在期盼着皇后腹中的孩子。   若降生的是一位皇子,那便是今上登基后的嫡长子。   北齐历来是储君立嫡,无嫡则立长。   虽然庶长子已五岁,却不是当今华皇后所出,生母骆氏还没踏进宫门就已畏罪自裁,母族悉数受了叛乱的牵连。这位庶长子与皇位是注定无缘的。而华皇后身世非凡,恩宠正隆,她与皇上所生的第一个孩子,极有可能,便是未来的储君。   而华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昭阳宫进进出出的御医总是提心吊胆,唯恐有个闪失。在这当口上,南秦的噩耗传来,先帝驾崩,太妃罹难。   华皇后自幼相依为命的母妃,和待她宠眷无匹的兄长,她对故国全部的牵系挂念,就这么去了。至亲身故的打击,刚强男儿也承担不起,何况她待产之身。   非但不能让沈觉见皇后,连同南秦的消息,也被皇上严密隐瞒了起来。   沈觉是南秦名臣,治国贤才,更是皇后在南秦为长公主时最倚重的亲信。   皇上待沈觉以上宾之礼,秘密将他安置在京中,要他暂且忍耐,等孩子降生后再与皇后相见,再将南秦的消息缓缓告之。顾念皇后母子的安危,沈觉遵奉了皇上的旨意,潜居不出。   从此沈觉的踪迹彻底消失。   除了皇上,知道沈觉就在京城的人,只有于廷甫与诚王。   宫中总有朝臣进出,是消息灵通之地,皇上不放心,又以安养为名,禁止旁人进出昭阳宫。皇后见不到外人,行宫上下戒备森严。费了这一番苦心,总算瞒住皇后,直到皇子降生。   震动朝野的那一场变故,就在皇子降生后第五日发生了。   有人暗助沈觉乔装成御医的随从,潜入昭阳宫,将皇上苦心隐瞒的一切都告知了皇后。更令皇后得知,南秦宫变,幼主登基,皇上已从沈觉口中知道裴氏弑君篡国的真相。却不但向她隐瞒了消息,无动于衷她至亲的被害,更向南秦发去了朝贺幼帝登基的国书。   国书中以皇后华昀凰的名义,写下对新君的祝颂,加盖了皇后印玺。   意味着华皇后以姑母的身份,承认了幼帝,也承认了弑杀她母亲和兄长的裴太后挟子临朝的名正言顺。来自长公主的朝贺,让南秦朝中忠于先帝的臣子,即便对裴氏兄妹心怀疑忌,也只得缄口不言。   皇后在南秦为长公主时,杀伐决断,权倾六宫,压得裴后不得抬头。   少相沈觉,在朝中声望极隆,沈氏乃南朝第一世家。   以这两人在南秦朝野的分量,背后更有北齐百万雄兵的威慑,若长公主颁下檄文声讨裴家,将宫变之实昭告天下,南秦势必举国哗然。纵然裴家拥兵自雄,裴氏也无法再以太后的身份堂堂正正临朝。   华皇后在北齐,一日不除,裴太后一日不得安枕。   诚王寿诞之日,南秦遣使来贺,献以厚礼。   裴后的密使,经由诚王的安排,在平州觐见了皇上,带来裴后的许诺——若是废黜皇后华昀凰,便将八百里殷川割土相让。皇上随即便密令殷川边境戍军的大将,拔营向南推进三十里,显是意在试探裴后的诚意。   南秦军队对此的反应,是主动后撤,退避不战。   有人在背后设计着,将这些消息一步一步传递给沈觉,再借他之手,一举发难,逼得华皇后疯魔失常。   至恸与至恨,令性情既冷又烈的华皇后,心性大乱,竟然仗剑在手,疯了似的,散发赤足直闯御前。   当日,恰是于廷甫被召见入宫,君臣正议事。   仗剑闯殿的皇后,迫退御前侍卫,一路无人敢当。   单融欲阻拦,被她挥手一剑削去梁冠。   一挥之力,带得她立足不稳,跌在玉阶前。   剑锋反划过她手臂,血如缕,染红素衣。   皇上霍然起身,宽大乌沉的御案阻在身前,被他伸手一推,几乎掀倒。   皇后以剑拄地,冷冷站起。   殿门大敞,寒风呼啸卷入,吹得她披散的头发飞舞如罗刹。   那双眼,红得像要滴血。   她一步步走上来,血沿着手臂流到剑上,蜿蜒成红蛇。   皇上直望着她走近,脸色如覆霜,霜色又结成了冰。   于廷甫从未见过这样神情的皇帝。   沈觉入齐之后,是他一手安置。   割献殷川之谋,他也知道风声。   然而皇后开口,问皇上的第一句话,仍令自认知晓内情的于廷甫,如闻惊雷。   单手拄剑,傲立玉阶的皇后,寒声问——   “是你,暗中助她?”   皇上摇头,抿紧如锋的唇,血色全无。   “是你令守边大将拒不发兵,令神光军被困叱罗城?”   “昀凰,放下剑。”   皇后摇摇欲坠,手中剑扬起,剑锋直指皇帝。   “是,或不是?”   皇上身形挺立一如剑锋。   皇后盯着皇上的眼睛,臂上的血,剑上的血,点点猩红,坠在玉阶。   帝后对视于咫尺。   “是。”   皇上应了。   于廷甫耳中又是一声惊雷。   皇后惨笑,“果真是你。”   她身子一晃,手中剑无力垂地,剑尖触上玉阶。   铿然脆响,如玉碎,如金摧。 第七章 下   四年前,南秦长公主和亲远嫁。   北齐南秦,两国第一次联手出兵,大破东乌桓,将称霸一时的乌桓人逐出秦齐交壤的殷川水域,失去了这片水草丰茂之地,失去了盐粮贩运来往口岸,以骑兵为傲,不事耕种的乌桓人,丢失了立足的根本,狼狈退回苦寒雪域。   那一战,英勇击破乌桓的南秦大军,令素来看不起南人的北齐将领们,也刮目相看。这便是赫赫有名的神光军,早年拥戴南秦国主起兵复位的心腹之师。   大战之后,横亘两国之间的殷川,以皇后陪嫁封邑的名义,成了实际上的中立之地。南秦将原先的镇北军调回,将十万神光军留下来驻守边疆。   东乌桓王庭不存,形同亡国。   余下的王族率领残部狼狈溃退,避入西乌桓境内。   东西乌桓分裂多年,西乌桓接受了避难的同族,也接收了他们的牛羊车马和财帛女人,并扬言要向秦齐两国复仇。   以北齐兵马之强盛,自是对西乌桓人嗤之以鼻。   吞并东乌桓之后的齐秦两国,疆界推进,直逼西乌桓赖以为屏障的雪山。   南秦神光军,更扼断了西乌桓商贾进出的要道,断绝了盐茶等物流通。   西乌桓对此恨之入骨,无可奈何。   单是面对南秦,乌桓人还敢一战,如今秦齐两国为盟,乌桓人只能躲在雪山天堑背后,窥伺复仇之机——这个机会,很快被他们等到了。   北齐陷入皇位之争,波及南辕守军,大将频繁更替。   即便如此,西乌桓人仍不敢与北齐正面交锋,而是越过雪山,在北齐的眼皮底下,偷袭了南秦的神光军。   甫一交战,乌桓人占了偷袭的便宜,袭掠了神光军粮草大营。   随即神光军反击,乌桓人败退。   神光军原本只遣左军追击深入,随即朝中传令,总督四镇大军的上将军裴令显斥责粮草失守之责,责令神光军倾三军之力,攻打西乌桓,将乌桓毙于一役。   军令如山,十万神光军不得不冒严寒,深入雪山大荒。   南朝兵士,不耐北地酷寒,纵然阵前骁勇,也抵不住风雪相摧。   粮草被劫之后,补给增调不力,神光军与西乌桓在雪山下交战,竟遭大败。   狼狈后撤,退入叱罗城,闭城坚守不出。   神光军战败的消息,传入北齐,亦震惊了宰相于廷甫。   然而彼时的于廷甫,虽则震惊,也无瑕多顾——因为宫中的夺位之战,天家的手足父子厮杀,比起千里外的神光军与乌桓,更酷烈了千百倍。   待宫中大局落定,今上登基,诚王复出,朝中的明争暗斗,烽火又起。   南秦先帝驾崩,裴太后携幼主临朝,上将军兼太尉裴令显,却在此时,下令神光军撤军,召都统大将回京。   神光军大都督抗命不从。   南秦以断绝粮草相威胁。   腹背受敌的神光军也强横,竟驻扎在苦寒的叱罗城,倚赖城中储备,坚守不出。   西乌桓屡次进攻,都攻不下十万神光军驻守的一座叱罗城,反而时常被神光军出兵袭击,夺走粮食牛羊。   神光军进退无处,孤军深峙,一峙便是三年,至今仍与朝中相抗。   进,无兵马后援。   退,无容身之所。   这一场军政之变,牵动南秦朝野,无形中也替皇位更替之际的北齐,牵制住了来自西乌桓的滋扰。尔后的三年间,神光军在叱罗城曾两度陷入粮尽无援的困境,都是北齐暗中相助,送去救急粮草。   两次相援,都是于廷甫亲自督办。   出自皇后的亲口质问。   得自皇帝的亲口承认。   神光军曾向北齐求援,北齐南辕大军却按军不动。   这一切,他这个宰相,不曾得到半个字的风声。   若这是皇帝深谋远虑的一局棋,陪他下棋的又是谁。   帝后反目,宫阙一夕翻覆。   皇上回应皇后那一声“是”,也成了不断在于廷甫头顶滚过的雷声,夙夜梦醒,时时犹在耳旁。   伴君如伴虎,一念之错,杀身之祸。   假如皇帝的信任,已倾斜向了另一边的诚王,于家的没顶之灾,便不远了。   被囚禁了半生的诚王,如今是扬眉吐气,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先皇与诚王的继位之争,令诚王被贬的萨满之祸,于廷甫都站在了先皇一边,否则何以走到位极人臣的今天。   诚王等着复仇,等着要于廷甫为当年所为付出代价,已等了很久。   皇上登基,于廷甫与诚王都立下拥立之功。   立后之争,诚王极力反对皇上再娶原先的太子妃华昀凰。   于廷甫冷眼旁观,看着这个孤身远来的南朝女子,在连番不断的宫闱之变里,蹈过血海烽烟,一步步接近皇后之座,便知道,她若母仪天下,必是诚王最大的敌人——   朝中立后纷争最激烈之际,两朝宰相于廷甫站出来,力主华昀凰为后。   随后华皇后生下皇子,母以子贵,眼看这个劲敌,诚王是再也扳不倒了。   宦海沉浮一生,这却是于廷甫输得最大意的一役。   世上女子,非凡如华昀凰,也终究输在一个情字。   “父亲?”   从玑见父亲良久不发一言,身子佝偻在椅中,双目似睁非睁,竟像入了定。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位极人臣,又到了这个岁数,风云世事在他眼里都已看得透彻。如今尘心堂的变故,却让他失语良久,苍老的脸上隐有灰暗之气。   于廷甫抬眼,打量这个正值英年的次子。   以从玑的年纪,就坐在了东台御史的官位上,在外人眼里是于家的荣光,在于廷甫心中,另是一番无奈。他宁可多给从玑一些时间,慢慢从低位累阶而上,就像他大哥当年那样。可天意如此,他身为首辅,也别无选择。于氏一族的荣光几代不衰,苦心经营,到从璇从玑他们兄弟这一代,却是难了。   自己已是风烛之年,于氏一门,百余口人的家业荣衰,乃至性命,迟早要担在儿子们的肩上。可这四个儿子,伤残的残,年少的少……连孙辈,也人丁稀薄。   但存一口气在,总要护住这百余口人的周全,护住于氏一门的荣光。   当年把全副重注押在华皇后身上。   如今,华皇后和小皇子,是否还值得再押上最后一注。   “玄武卫统领元飒,是什么动静?”   于廷甫的目光定在书案上良久,徐徐开了口。   从玑一怔,没想到父亲沉思至此,开口却是问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京畿九卫中,尘心堂归玄武卫管,捉拿到刺客的,却是金吾卫,此事确实蹊跷。   “今日除金吾卫满城出动,其余各卫并无异动。玄武卫统领元飒,并未前往大理寺,行踪不明。”从玑垂手答。   “不明?”于廷甫冷冷抬眉问,“南朝刺客的供词,如何交代背后主使?”   从玑局促,答道,“只说是沈家旧仇,并无主使。大理寺仍在审,听说,上了大刑。”   良久,父亲沉吟不应,他也不敢出声。   父亲喉间浓浊的咳了一声,似自言自语,“倒要问问,是谁让上的大刑。”   从玑一惊,“父亲,要亲自过问此事?”   “这把火,迟早是要烧到我们于家门口,问不问由不得我。”于廷甫翻眼,咳出两声,摆手制止了上前欲为他捶背的从玑,慢悠悠道,“你替我带个话给大理寺卿,兹事体大,用刑要慎,若是人在大理寺里头不清不楚的折了……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父亲这句话里,陡然透出首辅宰相的不怒自威。   从玑应了声是,默然等听父亲示下,冷不丁却听父亲问了句,“此事,你怎么看?”   他有些踯躅,略想了想,说出心中实想,“金吾卫行事大异寻常,未经圣意裁夺就宣扬尘心堂之变,竟不怕触怒龙颜。莫非皇上是知道的,尘心堂之变,会不会是皇上要借沈觉,拿他倚仗的人开刀?”   从玑心中想着,却未说出口的,正是他在担忧的事——   皇上,莫非真有了废后之心?   沈觉是南朝叛臣,潜入北齐,被匿藏在宫城外,只能是华皇后所为。私藏南朝叛臣,引致兵犯宫禁的罪名,如矛似剑的,都指向着中宫。   于廷甫见从玑还是心思太浅,甚感失望,冷冷道,“他们要的,正是让天下人,都作你这样想。”   从玑顿时面皮发热,背脊透凉。   父亲无波无浪地开了口,“当初安置沈觉入齐的人,是我。”   从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听父亲亲口道出,一时心下大宽。   既然父亲早知沈觉在尘心堂,这必是皇上的安排。   哪怕南秦心知肚明,无凭无据,也不能挑明,否则将秦齐之盟置于何地。如今这一闹,沈觉入齐,天下皆知——他们是要搅乱这局面,硬迫着华皇后来担这个名。   可是,沈觉不在尘心堂,便没有对证。   只要守卫尘心堂的玄武卫,不承认刺客之言,里面的人就不是沈觉,金吾卫的这一闹,就是自寻死路。   从玑心中总算豁然理清了这盘如麻乱局,惴惴道,“是以,如今微妙关键,在玄武卫统领元飒的证言上,他一开口,这案子就再难翻转了。”   于廷甫这才脸色略缓,眼露嘉许之色。   “元飒是皇上心腹。”于廷甫眯起老眼,脸色阴晴不定,“此事蹊跷就在此……他们若没有拿下元飒,怎敢贸然行事?若是拿下了元飒,又怎会夜袭尘心堂落空?”   父亲一语中的,从玑越想越心惊。   京畿九卫,以玄武卫最强,统领元飒是皇上在藩时的心腹;金吾卫也曾参与平定骆氏之乱,拥立有功,与玄武卫素来相安无事。   无论元飒此人,站在哪一头,京畿九卫也少不了一场干戈。   “元飒,元飒……我老了,眼花耳聋了,眼皮下多少事,看漏听漏。”于廷甫枯瘦而指节奇长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案沿,垂下皱叠的眼皮,缓缓道,“从玑,你舅父回京,有些日子了吧?”   从玑一怔,转念明白了父亲用意,“是,儿子疏于礼数了,正想今夜就去拜见舅父。”   于廷甫颔首。   从玑不曾想,父亲这回竟不得不抹下脸面,向舅父求援。   京畿九卫一旦有变,能镇住这些跋扈的卫戍军的,便只有官居宸卫大将军,总摄禁军兵马的舅父姚湛之。   虽然舅父与父亲多年前就因政争负气翻脸,在父亲续弦一事上,也甚有嫌隙,朝上相逢互不理会,但这位脾气孤傲的大将军,对待自己和大哥,总是分外亲厚。   便在从玑告退之际,于廷甫又唤住他。   “出了这道门,即便是在府中,在你舅父跟前,也是一样的话——你从不曾听说尘心堂里住过谁,也没听闻过沈觉的消息。”   从玑垂手答,“是,儿子谨记。” 第八章   约莫是五更天的时候,他起身,她曚昽中知道,没有睁眼。   他和往常一般,醒得很早,并不吵醒她,似睡非睡地静卧着,时而在枕上看她一眼,伸手理一理她的发丝,等她睡醒。   今日也是这样,她知道他醒着,他在身畔,复又沉沉睡去。   只是,当昀凰再睁开眼时,枕边空空,半衾凉意,不见那个人了。   帷幔外也安静得异样。   平日,因他在,宫人早早在外间候着,多少有些微动静。   昀凰在这一瞬间隐隐已有感知,那人在此,或不在此,竟是不同的。   她缓缓起身,掀起床帏,看见商妤独自一人,守在屏风前,背影落落萧萧。   “他走了?”   商妤猝然回转身,怔住似的,一时不应。   昀凰望住她。   商妤低低答,“是。”   昀凰默然,垂了目光,并无惊愕,只是心头忽的一空。   这人,来时,走时,都这般悄无声息,这般为所欲为。   本应如此,他是帝王之尊,翻覆天下于掌中,驰骋江山于马下。   她遇刺垂危,他快马加鞭不下鞍地赶来,不忌朝纲,不顾政务。   如今她的伤渐渐好起来了,他便另有挂心之处,江山重于美人,既然来时无声,去时又何需多言。不辞而别,便是最决绝的离别。   商妤这样想着,望了昀凰,在她平静如水的脸上,寻不着些微痕迹。   ——若是皇帝真的就这样走了,会不会再不回头?   那时辰,天色未亮,残星斜月仍在天边,是霜气最重,也最冷的时分。宿在偏殿里的商妤,被急急来通报的青蝉唤醒,只听得宫门沉沉又关上的声响传来。皇上令行宫守卫开启侧门,什么人也没惊动,带着来时的护卫,策马踏雪而去。   商妤愣在寝殿幽长缦回的廊下,一时失措。   他乘雪如风地赶来,温柔悉心地守护在此,好似帝后之间依然情笃如初,不曾有过锥心的裂痕。却又在皇后伤势渐愈之际,一句话也没留的,就这样走了。   倏忽间,过去的这些日子,便似梦一般不真切起来……行宫里的辰光如飘雪无声,昼夜易逝,他当真来过么,当真一步不离地守护在侧,寝同枕,卧同衾的过了这些天么?   淡泊如商妤,心间,也茫茫。   昀凰却只是一言不发,离了凤榻,挡开商妤上前搀扶的手,独自缓缓走向妆台。   伤后静养了这些天,已能起身略走动,他却不许她走出寝殿。   往日卧得倦乏了,他便携她到外殿回廊,将她裹在玄狐大氅下,裹得密不透风;臂弯里两相依偎,耳鬓呵暖,从至高处的殿阁,静静远望,看晴时长天如碧,群山如练,空谷层岭尽覆雪中;雪夜里星汉璀璨,月照八荒,天穹如帷,尘世远遁,万籁为此际而无声,只存一天一地,一双人。   那些时刻,无人愿意再说恩怨,真真假假多少事,既已心照,何妨不宣,唯有发肤亲昵真切一如往昔。   昀凰拿起妆台上玉梳,梳过纷披两肩的长发,瞧着镜中,徐徐道,“上回的胭脂太重,取淡些的来。”   商抿抿唇微笑,“是一样的,从前在宫中也是这绛纱胭脂,只是殿下有两年没染,瞧着不惯了。”   “是么。”昀凰顿了手,淡淡一笑,细看镜中,“哪里才只两年,有衡儿之后,就少用了脂粉。”   商妤记起,册后大典上,皇后步下凤辇,那般熠熠容光,真与丽日同辉,不枉她的名讳……这两年,总看着皇后素衣天颜,商妤自己是喜好清淡天然的,却暗自有些忆念往日光艳不可方物的昀凰。生来是要在日光之下翱翔的凤凰,深藏在深宫寂雪后的皇后,实则不该是她。   如今听昀凰这样问,似有了重染脂粉的兴味,商妤空茫的心头,莫名回暖。   只是……   “不必惦着,该回来的人,自会回来。”   镜前的昀凰,垂了眸,眉梢冷冷的一扬。   商妤知道自己的心思全在她眼中,也不再隐忍,叹道,“君心似海,这样莫测的心思,越来越难懂了。”   昀凰一笑,“亦恩亦威,忽远忽近,他向来都是极好的对手。皇帝对待皇后,与男子对待女子,不一样。”   商妤听得有些痴了。   男女情事,她还未曾亲历。   怎样才能够,与一人相待,不是皇兄待长公主,不是晋王待太子妃,不是皇帝待皇后……而仅仅,只是一个男子,待一个女子。   这一生,商妤从未有过。   这一世,于昀凰,也不会再有。   在昔年为惠太妃守灵的深宫暗室里,有过   在藏匿养伤的少桓,和冷宫里无人在意的清平公主之间,有过。   他曾不管不顾她是谁。   她也不畏不惧他是谁。   当他再以复国少帝的身份归来,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与另一人……在那杏子林间,他将她从马背上一拽而下的刹那,可曾忘记了她是谁,他又是谁;在宗庙内的癫狂暗夜,是否曾有过一夕暂忘?   昀凰望向镜中,唇角噙了一丝笑,目中空空。   商妤从她手中接过玉梳,纤巧双手,娴熟地掬起三尺青丝。   “让青蝉来。”   商妤一怔。   “你已是昭仪的名份了,阿妤。”昀凰抬眸,从镜子望住她,深深的一眼,感喟无奈兼有,亦有愧色,“……终究,还是将你误了。”   商妤笑一笑,淡淡道,“殿下说什么呢,皇上封我这个昭仪,是看着你的面上,擢升你的人,让你中宫之主的分量更重,风风光光地回昭阳宫去。这是荣光,我能有什么可误的。”   昀凰叹息,怅然道,“荣光是荣光,可这名分定下了,就再也不能将你许给良人,这一世待在深宫里再也出不去……阿妤,我不忍。”   商妤低垂目光,想起了昔日那一场险些被赐婚给于廷甫之子的荒唐,不由哂然,“哪有什么良人,我生得平常相貌,当年若未随嫁北齐,留在南朝,也不过嫁个贪图门庭的男子;在北齐,谁娶我又不是为着攀附中宫呢。这样的婚事,才是困我一生。宫里再怎样,总有殿下你,还有小殿下,商妤很知足了。”   “世事如此,身为女子,不必托付于谁,只择一个心安之处,恩怨两难也罢,辜负誓约也罢,至少,不负年华。”   昀凰目光平静深垂,娓娓地,也似说与自己。   商妤却冷下脸来,“我已立志此生不嫁,昭阳宫也好,殷川行宫也罢,殿下的身边便是商妤此生的归宿。世间男子不是粗蠢,便是薄幸,殿下不舍得留我在宫中,若将我指配个凡夫俗子,受那相夫教子,生儿育女的罪,便无不忍了?”   说罢,竟是连眼窝也红了。   昀凰侧过身,将商妤的手轻轻握了,默然不语。   商妤忍泪,也说不出话来。   昀凰戚然,“他封你这个昭仪,我真不知道,该谢他,还是该恨他。”   商妤疏淡的眉头一蹙,又是疑惑,又是委屈,“这个昭仪空具名分罢了,皇上决计不会当真……”   她羞于直言。   昀凰叹息,“那是不会,他的心思不至于此。给你这名分,是他恩威并济的帝王之术。面上给了你我荣光,让我在宫中地位更牢固,也将你从昭阳宫移了出去,将我身边最要紧的位置,空出来给了别人。”   “往后,我不能再回昭阳宫了?”商妤惊怔,竟未想到这一层。   “礼制有别,皇后与昭仪,没有合住一处的规矩。”昀凰笑一笑,心知,商妤毕竟是书香世家出身,不像自己生在深宫,到底对宫闱的险恶处,没有那一份生来就如猫儿似的敏觉。   “皇上……好深的心思!”商妤背上发凉。   “他哪里肯这样轻易就信了我。”昀凰幽幽一笑,眼里冷意,如丝如芒,“他是睡着了,也有一只眼睁着的人,越是枕边人,哪有不提防的。”   “是我的错,教皇上看出破绽。”商妤一时大悔。   “有没有破绽,也是一样,青蝉在这行宫里,不也两年了。”   “青蝉,也要带回昭阳宫去?”   昀凰笑了一笑,“他送来的,还能推回去么,留着也罢。”   一柄玉梳,商妤紧紧握了,梳齿深陷掌心。   往后行一步,远一步,还有更长更难的路,这才起了个头。   商妤与昀凰相视,良久,各自一笑。   “这样难的路,殿下不能一个人走,商妤无德无能,只有陪着你走到底罢了。”   “走到底……”昀凰笑得木然,仿佛早已无觉无痛,“我也不知,这条路有没有尽头。”   这条复仇的漫漫长路,已踏上开端,却望不见结尾。   商妤默然半晌,还是问出了心底一直隐忍的话,“当真到了那一天,殿下,可会不忍?”   昀凰扬眉,徐徐地笑了。   “我为何要不忍?”   ————————   朔风呼啸,刮脸如刀。   冰雪覆盖下的山棱,锋利如排刺,如矛丛,横亘眼前,连绵天际。   当年的十万神光军,迢迢远征,从水土温润的南朝而来,从未见识过这天寒地冻的北国荒陲,衣甲不耐酷寒,战靴难履冰川。   他们到底是怎样,翻越过眼前雪山,避入叱罗城的。   即便让北齐大军在深冬入雪山,也是极难的。   尚尧眺望良久,将马鞭一收,侧首笑道,“你们这些南朝人,男男女女,看似风流柔质,心性却至韧至狠,比刚健见长的北朝人,倒是更难缠。”   “南朝女子,确有天下第一的坚韧。”风帽遮面的人,甫一开口,便被寒风呛住了,语声窒了一窒。   尚尧朗声大笑,摇头道,“还好,难缠的女子,南朝也只出了一个。”   沈觉掀下风帽,两鬓白发被寒风吹得凌乱,呼出的热气,立时凝成白霜,“当年陛下曾说,即便神光军挥师南下,与裴家明光军正面一决,不足三成胜算。如今陛下依然如此看待神光军?”   “朕所判有误。”   “哦?”   “应当是,不足两成胜算。”尚尧微笑。   沈觉没有反驳,淡淡问,“如今呢?”   “十万神光军,与乌桓久战,自有死伤,翻越雪山大荒,更兼饥寒伤病,退入叱罗城时,或能余下六万兵马。当时的神光军,已疲敝交困。而今困守雪域三年,熬冻受寒,士兵都思乡盼归,为了归乡,谁不拼命。当年交战,是为勤王,为尽忠,此时一战,是为回乡与父老妻儿团聚。沈相以为,今时之神光军,比之当年的神光军,孰强孰弱?”   马背上的君王,长眉斜飞,英姿勃发。   今时今日,他确是可以意气风发,以这一席话相驳。   论兵道,沈觉心服。   然而当年若神光军没有被困雪域,或得北齐驰援,能退回北疆——裴家,未必还敢无所顾忌,发动宫变,弑君夺权。   秦齐有联姻之盟,北齐南辕守军兵马强盛,却不肯驰援。   北齐,是一个卑劣的背盟者。   北齐的皇帝,手上亦染有盟友的血。   沈觉知道,时过境迁,到如今,这一声为什么,已无法再追问。   问下去无非是更深的决裂。   国与国,君主与君主,便是这样彼此背弃,又相互利用。   只要还有利益可图,背弃过的盟友,也可以重新携手。   只是,人心里的恨与痛,永远也无法消弭。   远处风烟迷雾里,渐渐有一列飞骑驰近。   随侍在后的单融,以目光示意随驾护卫留意。   却见皇上跃马而出,孤身一骑迎了上去。   沈觉凝目望了雪尘飞扬里驰近的人马一字排开,马雄骏,人庄严,甲胄仍雪亮如洗,风氅飞卷,赫然是神光军的玄赤双色。   胸中热潮翻涌,沈觉一抖缰绳,纵马驰出。   【作者题外话】:看到大家纷纷问起,凤血曾有一个楔子,里面出现了太后,离光……等人物。我在微博回答了多次,还是一直有人误解。那只是我最初写凤血时的废稿,早已经删除了。网上正式发布的凤血(以晋江上的为准)和出版的书中,都没有这个楔子。凰图的剧情与之无关,请不要再受那一段的影响。 第八章 下   铅灰色的天际透着冷青,风声呜咽,看来今夜又有一场大雪。   不知道这一回,宫门还会不会雪夜开启,迎来那个神祗一般的身影。   想着怕是不会了,又存了一线盼望,青蝉屏息静立着,不敢抬头,看一眼几步之外的皇后,哪怕只是看着皇后的背影,也惶惶的。总觉她会一回首,一侧目,一微笑,将自己隐匿卑微的心思,洞穿无余。   侍候在身边越久,青蝉对皇后的惧意越深。   从前在晋王府,侍候喜怒无常,杀个侍婢如拂虫蚁的晋王妃骆氏,也曾提心吊胆,那种怕,却是不一样的。从未见华皇后对哪个宫人稍有过厉色,她的喜与怒,青蝉甚至不曾见识过。   许多时候的华皇后,同此刻一样,静默如一则谜。   雪狐裘下,云裳紫裾,曲曲曳地如水,孑然独立的皇后,凭栏远眺殷川长河,许久一言不发。那河面已封冻,白茫茫的什么也不见。皇后在想着什么呢。   终日素衣散发的皇后,终于重绾钗环,轻匀妆面。   今日是青蝉侍妆的,商昭仪亲自在旁教着,巧以两支白玉长簪绾成松堕低髻,这般不着珠翠的素约,恰衬出皇后云鬓如烟,修颈胜雪。青蝉心里只是叹,若非生得如此姿容,一个被废的太子妃,焉能再嫁君王,重登后座。   只是红颜易老,君恩难测,不知皇后的倾国之貌,又能留住皇上多久。   耳边听得环佩轻声,回廊远端,款款行来的,是商昭仪。   见商昭仪神色沉吟,想是有话与皇后说,青蝉屈身行了礼,便要回避。   却不待宫人们退下,商昭仪立在皇后身侧,低声道,“殿下,方才来人禀报,囚在暗室里的刺客,像是熬不住了。”   皇后略侧首,扬了扬眉。   商昭仪道,“刺客受了大刑,穿了琵琶骨,已有些日子不能进食,是守卫强灌的米浆续命,如今似乎熬不下去了。”   “审完了么?”   “皇上亲自审过,还没有处置的旨意。”   “既没有旨意,要死也由不得他。”皇后神容冷淡,眉睫似凝着一层霜气。   “是,人已经从囚室移了出来,妾这就请太医去瞧瞧。”   皇后颔首,缓缓道,“才上这点刑,就熬不住了,裴令婉的人也不见得硬气。”   商昭仪道,“这刺客冒犯殿下,怎样的刑罚也不足抵消罪孽,早些审完签押,处死了干净。”   皇后淡淡道,“可惜那一手琴技。南朝旧曲,此间不易听到了。”   商昭仪似还欲说什么,皇后摇了摇头,已有倦怠之色。   青蝉一直不敢出声,此时觑见皇后神色,斗胆进言,“娘娘身子乏了,早些回寝宫歇着吧。”   皇后目光掠过来,青蝉恭谨低眉。   “倒不觉得乏。”皇后微微一笑,“云池殿后面那些梅花,也该开了……阿妤,还记得当初,昭阳宫里的梅花开时,你与我琴笛相合,他……皇上,竟因曲成痴,长饮而醉。”   商昭仪垂首微笑,“妾身已久不按笛,不知殿下的琴弦可曾旧了?”   皇后一笑,“青蝉,取琴来。”   “是。”青蝉屈身应了。   “青蝉有耳福,终于得闻皇后的琴音。”商昭仪莞尔。   “你知音律么?”皇后也温言问。   青蝉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耳后发热,从未见皇后如此亲善,不知该惶恐还是感激才好,“回禀娘娘,奴婢不会操琴,只粗通琵琶。”   “琵琶也别有风韵,很好。”皇后点头赞许。   青蝉忙要屈身跪谢,被商昭仪轻轻一拂止住。   “总是这么怯生生的,教人怜惜。”商昭仪笑看着青蝉,温煦道,“去取琴吧。”   见她亭亭趋步,行得远了,左右侍女都在十步之外,商妤方与昀凰相视一笑。   商妤叹口气,“抓人的猫儿,若好食好饭的养久些,不知会不会记恩。”   “不会。”昀凰淡淡道,“即便记恩,也只记一个主子的恩。”   “那便只好将齿爪尽早剪去。”商妤摇头。   阑干外,层云低合,青灰的天色更暗了些,风里寒意带了潮气。   雪,就要下起来了。   昀凰的神色也寥寥的黯了下来。   她的心事,也只在商妤面前,才不遮掩。   皇上不辞而别,仍没有音信。   皇后此时想起旧日昭阳宫中看雪赏梅的光景,只怕念的不是那一曲琴笛相合,而是那个因曲成痴的人。   商妤心中也是滋味莫辩,不能说穿,不忍相劝,只能陪她,再将旧曲相合。   良久,昀凰眼望远方天际,低叹,“苦了离光,连让他一死解脱,我也办不到。”   商妤也恻然。   昀凰喃喃道,“不知他真名叫什么,我记得那剑,那是……先帝……先帝他……命名匠公孙所铸八剑之一,这一柄叫作离光,窄如兰叶,离鞘如飞光。八剑中,有帝王之剑,君子之剑,虎贲之剑……他说,唯独这离光,是刺客的剑。他将剑赐给这个人时,不知可曾料到,日后这剑会刺进谁的身子。”   昀凰的笑,如一朵优昙,在夜里缓缓的,幽幽的,绽开来。   她的手,抚上胸口,轻合在那一剑刺下的地方。   一样的地方。   一样的伤。   商妤垂了眼,不忍看昀凰的笑容,“既然先皇如此信重这人,将他遣入北齐,也是为着守护殿下。”   昀凰的笑容凝在了眼底霜色里,尽成凄冷苦涩,“宫中有的是能人异士,他偏要送来这样一个,果真是白骨黄泉也不放过么……他可以负我,我不可负他,走得再远,也要携上他的影子。”   那个再也唤不出的名字——少桓,少桓,你是疯魔了,你与我都早已疯魔了。   昀凰合上眼,一声长笑。   这声笑,凄然回旋心间,令商妤语窒心悸。   昔年南秦栖梧宫里,是有过怎样刻骨缠绵的爱恨。   先帝,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于朝野,他是英年早逝的一代中兴明主。   于昀凰,他是一个疯魔了的,绝望的,毁诺之人。   ————————   当年沈觉入齐之后,便将护卫门人遣出,各自潜藏,安插了诸多耳目在京中。   诚王诡诈,身边有个出身宦官的哑老,阴忍精明,擅于训养死士,竟识破了沈觉的人,故意散布皇上对神光军见死不救的消息,和裴后的密谋,借之传递给沈觉。事后,沈觉安插在诚王身边的人,尽被除去。   沈觉被囚,皇后出走殷川,留在京中的那些人只能越发小心深藏,等待召令,伺机谋事。离光,便以琴师的身份,潜藏在诚王亲信门生钱玄的府中。   殷川行宫,虽是南朝御林军所守卫,也有各方耳目,皇后不敢贸然,敛息蛰伏几近两年,不动声色将宫中耳目细细的筛查过了几遍,耳清目明,隐而不发,由得他们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京城里的消息,自有人隐秘地传入行宫,避开那些耳目,直抵商妤手中——北齐将遣使臣入秦的消息,比皇上令使臣觐见的旨意更早传来。   皇后终于等来一击反制的时机。   布下这苦肉反间计的局,传唤京中暗卫,遣人混进使臣一行,演上一出当殿行刺的大戏。   离光以什么手段诱使诚王发现他奇货可居,皇后是知道的。   离光与先帝相貌相似,皇后也知道,她只不以为意,付之哂然一笑。   商妤也不相信,真有人能肖似得了先帝的天人之质。   然而,眼见那一袭雪衣,翩然上殿……竟真有六七分的肖似。   六七分,足已惊起故梦。   先帝分明已将昀凰的归路斩断,迫她死了心,断了念,好好做一个贤德的皇后。却又将一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送到北齐,送到已被他赐嫁别国的长公主身旁。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情。   商妤越想,越觉周身生凉。   先帝,已是遥隔黄泉的一个淡淡身影,却仍是一个深邃庞然的阴影,犹如徐徐展开身躯的蜿蜒盘龙,无声无息笼罩着南秦,殷川,乃至北齐的万里山河,笼罩在许多人的头上,心上。   ————————   风过琼庭,砌下落梅如雪。   疏落有致的梅林间,莹莹白梅已开了满枝,夹在其间那几树殷殷的红梅,凛冽艳色,凌寒怒绽。   青罗伞下,商昭仪引笛就唇,一缕清音扶风而起,回旋林梢。   寒云深处,清越鹤唳。   两只雪羽覆墨,丹顶鲜红欲滴的仙鹤,翩然展翼掠起,相携飞入梅花林中,随着笛音的招引而来,引颈欢悦,起舞蹁跹,盘旋在一柄白罗伞前   风中已飘起细细簌簌的雪粒。   伞下,白裘紫裳的昀凰,温然浅笑,扬手招引一双飞舞的仙鹤,广袖飘举,衣带当风,宛然似要御风飞去——   映入尚尧与沈觉眼中,正是这般情景。   挟裹在风中的雪粒,冰凉的扑入眼里,迷了眼,迷了心。   沈觉恍惚了,白茫茫的眼前,梅花仙鹤都淡淡隐去不见,也再瞧不见旁人,只有雪地里,亭亭伞下,一道殊绝身影。多少年倏然逝去,世事人事两苍茫,却原来还有那一眼初见,未曾改变。   “公主。”   他在心底里,默默无声的唤了她,唤了那一年,独自撑伞走在雪地里的清平公主。   眼前的身影,翩翩然,绰绰然,衣袂动扬之间,雪狐裘悄然委地滑落……他恍惚觉得,那是一袭华美的尘枷,脱去羁绊,她就要绝尘飞去了。   沈觉抬起手,身不由己便要一步迈出。   眼前一暗,那个风氅徐扬的身影,已风一般掠过了他。   雪裘委地,昀凰转身,便在那一刹间,身后的人,张开双臂,将她拥进了他的玄狐大氅下。   她怔怔仰头,手中白罗伞,被风吹走。   风中细雪扑上她鬓发眉睫。   “你回来了。”   她没有讶异样,平静如水,仿佛他只是转身离开了片刻。   只是她的眼底,她的脸颊,都莹然生辉,如玉髓里焕然有光透出。   尚尧也不应声,只是温然望着她,已多久不曾见到这样的昀凰。   雪,无声飘落。   他的发上,眉梢,也覆上了点点雪粒。   她伸手想要拂去一片飘上他鬓间的雪。   他蓦地将她紧紧拥住,在她耳边轻声笑说,“别动,让雪再落一些,你我就是一双白头人了。”她静静将脸埋在他胸前,再抬起,眼底莹然,“若真能一瞬白头,不知多好。”   他微笑,托起她的脸,“百年不过一瞬,白头有何难。”   她的身子,颤了一颤。   他裹紧狐裘,“冷么?”   她摇头不语,双手轻轻环上了他腰间。   这轻悄的一环,将他骤然定住了,不舍得再动弹半分。   两只被他惊起的仙鹤,不肯离开主人,低低盘旋在上空,羽翼掠风过处,搅得雪片旋舞更急,团团如散花。   尚尧仰起头,望向一对仙鹤,“寒冬飞雪,你这里竟还有鹤。”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依在他肩头,柔柔一笑,“这是彤姬和紫君,养惯了,去年冬天便不再飞去南方。”   话中深意,听在耳中,触动心头。   鹤犹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心安,则身定。   通透如她,该是早已惯了南北,故国非国,天下为家。   他不作声地,将她在怀中拥得更紧了。   纷纷扬扬的雪片,迷得双眼看不分明几步外的人影,只看得清眼前的彼此。   可她的目光,还是越过他的肩头,认出了后面隐约的人影。   怀中她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笑着叹了口气,“雪中故人来,我们该温酒待客了。” 第九章   风雪至,故人归。   眼前茫茫,风旋雪回,天地似也晃动起来,摇落漫天的,是梅影,是鹤羽,或是时光……这渐行渐近的身影,是从恍如隔世的往昔里走来,是深潭般沉寂岁月里的一点涟漪,扩开,漾起,波澜席卷无声。   少时岁月,故国深宫。   仿佛雪中初见,修竹般的翩翩沈郎,仍是这一袭青衫。   只在刹那恍惚间,昀凰眼前,天地忽的褪尽颜色,连青衫的碧色也淡去,淡入茫茫的一片白,有一抹如幻如砌的身影,覆在眼前真切的故人身影之上。   似是故人,亦非故人。   幻附在万千纷飞雪片后,隐匿在一树树梅影间,百千道的幻影,都向她笼罩了下来……萧瑟白衣,杜若冷香,倏忽而现,倏忽而散。   一阵风吹开飞雪,眼前分明是一别杳然的沈郎。   原来是沈郎的青衫沾了飞雪,不是那一袭白衣染了梧桐碧影。   不是那回不来的执幻。   一样的风雪,不一样的故人。   隔了关山家国,曾是他,负来丹心化血,碧血成灰的绝音。   如今青衫未改,只多了两鬓霜白。   昀凰定定望住沈觉,未觉察,自己双手的颤抖。   沉积在骨髓心腔至深处的惊痛,又被唤起了余悸。   见故人,则思故人,思音声之长绝,惟永殇以不忘。   她的手比雪更冰凉,在他掌心里微弱如惊鸟似的颤着。   尚尧只作未觉,温煦笑容亦不减,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她的手,蓦地将他的手反扣住,纤指一扣之间,竟有不可思议的力气,似溺水的人,以他掌心的浮木,支撑起所有的痛楚无依。   他的心,在这一瞬,亦被她扣在了手心里——只为这十指交扣间,她楚楚无声的依托,也要给她一个君王所能给予的庇护。   看着沈觉一步步行至跟前,细密的雪片,落了他一肩,衬得两鬓的白发更是触目,昀凰轻抿了唇,将心底的惊,与惜,与叹,都锁在唇间,锁成一个平静笑容。   这徐徐而绽的笑,足以融化霜雪寒意。   她望着他,笑语轻扬,“沈卿,别来无恙?”   沈觉止步,低垂的目光,缓缓抬起。   囚禁在尘心堂的两年里,日夜都在等这一刻,只不曾想,不敢想,相见之日又是何等光景,又该有什么话。满心的罪疚,要如何开口,是唤一声公主,还是唤一声皇后。她会不会越发憔悴支离,会不会失望于他的落魄无能……   怎样也想不到,她一声“沈卿”,一句云淡风轻的“别来无恙”,便悄然掠过了往昔的长公主与少相,掠过了一段无从回顾的恩怨。   眼前的她,缓鬓低髻,云裳雍容,容光清艳无畴,依偎在丰神隽雅的君王身侧。   飞雪琼英,落梅鹤影,一对帝后宛如天人。   那个雪中执伞的女子,只留着辛夷宫的木兰花下,栖梧宫的碧色深处。   眼前笑对故人,从容自如的,是北齐皇后华昀凰。   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妥帖,更宜于皇后与旧臣的相见。   她是天生就该站在帝王身侧的女子,两年起落,越发谙熟君心。   沈觉的心,在她的笑容里,浸着莫可名状的空洞凉意,终究沉到安定处。   “皇后万安。”   他缓缓低头,向她单膝屈跪,行了北齐的臣礼。   霜白鬓发被风拂起,一屈身的风度,犹是积雪压弯的修竹。   昀凰静静看着沈觉,眼中波澜不起,即便几步之外的商妤,也在她脸上寻不到半丝不属于皇后仪范的神色。这样的故人相见,原也是商妤料不到的,却再也没有更好的。   只是那鬓上霜色,也恍惚了商妤的眼,梗住了久别重逢的欢喜。连自己也以为久已忘却,少女时微渺如青芽的一点心思,也曾萌动,也曾有过以为遥不可及的仰慕,彼时他是她的表兄,盛名满京华的翩翩沈郎,她是才貌皆平平无奇的庶出表亲,在沈家那样繁枝茂叶的锦绣门庭里,她甚至不奢望他能记得她的样子。   随嫁和亲之日,他以少相的身份送别长公主,也以兄长的身份来送她。   临去一眼,游丝般少年情愫,随风而断,了无痕迹。   那时怎能想到,重逢竟已是家山梦断,故土难归。而今的他,两鬓成霜,她则可笑地成了后宫里位尊而无实的昭仪。   恍惚里,商妤听见昀凰的声音。   她怔怔转过目光,见昀凰噙着一丝浅笑恰对沈觉道,“商昭仪也在此。”   他像是早已看见了她服色的变化,并无诧色,眼中有一脉柔软了然,“恭喜昭仪。”   她倒不知如何唤他才好,只得笑了一笑,“多谢。”   蓦地,皇上朗声笑了。   “昭仪,与你表兄相见,怎么如此生疏,是碍于朕和皇后两个外人在,碍了你们兄妹叙旧?皇后,不如我们回避……”   皇后像是就等着皇上这句戏谑,莞尔接过他的话,“阿妤与我情同姐妹,谁在此间是外人,谁便回避好了。”   皇上肃容回首,对侍立在旁的青蝉等人道,“听见皇后的话了么?”   皇后失笑,薄嗔地睨了皇上。   两人相视而笑,咫尺相对间,似有光华流转。   倒叫青蝉等一众侍婢进退不得,也不知皇上是戏言还是真意。   皇后目光斜掠,“若把人都遣走了,谁来温酒,谁来侍琴?”   顺着她目光所指,皇上瞧见了梅林深处,琉璃亭下,已设下的暖幛与琴案。   “观梅引鹤,琴酒在案,我一走,你倒有如此雅兴……早知如此,也不必同沈卿匆匆赶回来。”皇上这般说着,笑意却愈深,“既是自家人一同赏雪,朕来替皇后温酒侍琴可好?”   不待皇后回应,他回头笑对沈觉道,“借皇后的酒,也算朕为沈卿远来接风。”   觥筹错,相对笑饮,浇却恩仇。   天地间雪片纷飞如三月柳絮天,锦幛内暖炉生春。   翠樽雕觞,绵绵辛香。   商妤放下白螺杯,才觉察,三盏酒都温到恰好,唯有皇上杯中是冷酒。   她欲将那盏酒也温上,昀凰却摇头一笑。   尚尧笑道,“北朝男儿,生来喝酒就是凉的。”   沈觉将鹦鹉杯把玩掌中,徐徐道,“若非马背驰骋,无樽器之便,酒倒是以温饮为佳。”   “齐人先祖,不会为了温酒,便离开马背。”尚尧悠然笑,“即便不为强敌时刻来范,为了女人,也不能轻易离开马背。”   昀凰扬一扬眉。   “先祖还在游牧骑射时,女人不是娶来的,是抢来的。若是抢来的女人逃走,男人便骑上马,追去将女人绑在马上带回来。蛮人对待女人,便是如此,抢一次是抢,再抢十次也是抢。”   商妤向来不掩清高心气,不以为然道,“若是那女子逃得已远呢?”   尚尧淡淡笑,“若是你不想放走的人,千里万里也会追上去,踏平山川也要抢回来。”   此言一出,对坐的沈觉,也不由微微变色。   昀凰含笑端坐在侧,目光无需相会,唯心底雪亮,彼此心照。   他的话,是说给沈觉,更说给她听的。   两年前,若是沈觉策应成功,与她投奔了神光军,以十万神光军和殷川为倚,他要想再擒回她,除非起兵一战。若她以长公主的名义,令神光军起兵南下,召令州郡四镇兵马勤王讨逆,与裴家一决生死,虽艰难,也未必没有胜算。她对裴家早有防范,在明在暗,都有可用之人。若当年起兵,回奔南秦,是胜是败,都不会再归北齐,与他的夫妇之缘,也就斩断无余。   母子连心,自然她要将衡儿一起带走。   当他在宫门截住她去路时,是真真恨她绝情至此。   她望见他眼里森寒的恨,炽烈的怒。   他一字字冰凉地说,“朕成全你,即刻送你去殷川,昭阳宫你不必再回了。”   他一步步走到面前,从她手中夺走惊泣的幼儿。   她怕争夺伤及孩子,放开了手,失魂落魄望见他转身,蓦地攥住他的衣袖,“孩子今夜还没有喂过,他该是饿了,我再喂他这一回……”   他冷冷看她,“宫中有乳母,不必你费心。”   她不曾为自己低头半分,唯有此刻,为了孩子,流露一丝哀求。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缓缓抽出佩剑,挥剑割断了被她攥住的袖角。   剑光再寒,寒不过他的目光。   夺走衡儿,他便将她绑在了北齐,如同他的蛮人先祖,将女人用绳索绑在马背上,任你再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今,故人在侧,杯酒在手,要将恩怨两清,他便将这话说透彻了——   即便当年,她真的出走南归,即便神光军平定了裴家,再度有南秦江山为倚,他也不会放过她。无非是倾举国之兵,踏平山川,秦齐之间,再来一场十年之战。   亭外飒飒,北风劲摧,吹得梅树婆娑,粉白殷红的落梅,点点穿织在漫天雪片里。   亭中樽前,一时静寂。   从北齐皇帝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踏平山川”四字,在昔日南秦少相沈觉的脸上,投下淡墨痕般的一线阴云,随即隐入笑容里,沈觉抬目,“所以,陛下便追到殷川来了。”   尚尧一笑,“正是。”   “至情至性,方为雄杰。”沈觉擎杯在手,侃侃笑道,“北齐今非昔比,上下开明,陛下雅量,亦不是蛮人可比。”   尚尧深邃目光变幻,语锋陡的一转,“朕也绝非君子,君子是做不成君王的。”   一帝一相,一线间,目光交锋如电。   脸上变色的是沈觉,无动于衷的是昀凰,哪怕尚尧这话,实则是说与她听的。   他行事多爱出人意料,不辞而去,她已有五六分猜到。   今日再与沈觉一同现身,昀凰心中便是八成笃稳的明白了。   她和他各自等待的时机,也该到了。   这一回,他的深心与她的暗营,不谋而合。   不负十万神光军在雪域的苦守,南征复国,指日可待。   口口声声不是君子,实则,他比许多道貌岸然者磊落得多。   无论是为她,还是为江山,他都会全力助神光军南征复国。   只不过明言在先,他要他应得的回报,不是君子之酬,而是君王之惠。   如此,再好不过。   昀凰慵然推杯,将酒闲闲置在尚尧面前,“谁要听你们这无趣的君子蛮人之论……阿妤,我俩原说趁雪中梅开,琴笛相合,却被这两个不速之客扰了。”   “皇后恕罪。”   尚尧笑着接过她的酒,一瞬从凌然生威的君王,换回了温雅倜傥面目,俨然一个平常夫君,替她将半盏酒自然而然地饮了,“你才伤愈,少饮些。”   商妤含笑起身,取了玉笛在手,向昀凰敛襟浅施一礼,“世间男子便是如此不解风情,妾也听得乏闷了。妾身技艺不精,论吹笛,家兄才是师从大家。不如这一曲,还行家兄与皇后相合?”   沈觉闻言看向昀凰。   昀凰横眸流盼,宛声问向尚尧,“敢问陛下,愿闻玉人吹笛,还是……”   尚尧朗朗笑着,截过她这半句话,“皇后果然知晓朕心,沈卿还是与朕一同恭聆仙音吧。”   沈觉望着昀凰将那具久违的琴,轻置案上,目光亦有些恍惚了,上一次见到这具琴,还是在栖梧宫中。   她纤如玉裁的指尖,拂过琴弦,一声绵绵轻音,荡起他心底无限怅惘。   昀凰低了头,目光凝在自己指尖,徐徐道,“许久不曾碰过,故弦已旧,这弦是今日新换的。”   沈觉心下一黯,隐痛莫名。   行宫两年,她不曾碰过昔日不离手的琴,自是因为,还在恪妃三年孝期。   那是他永生愧对她的罪疚。   不能保护她母妃周全,甚而假言隐瞒,编造一番让她平空欢喜又终是绝望的假话,好让她相信,恪妃未能如约入齐,是因南秦宫中御医,有了法子医治恪妃的失心症,要将疯癫多年的恪妃治好,再送来北齐与她母女团聚……他深知,当她听着这般谎言,有多少欣喜,日后定有多少对他的失望痛恨。   可这谎,不得不造。   尔后,一错再错,辜负先帝所托,辜负她所信。   哪怕如今相见,她云淡风轻,不言过往。   可在她面前,他终是一世不能自恕的罪人。   “新弦趁心,还是旧弦应手?”   尚尧擎杯斜倚,似笑非笑问。   “趁不趁心,陛下应从曲中听。”   昀凰莞尔。 第九章 下   素手凝,娥眉低。   玉徽朱弦,琴心初定,一时恍若风悄雪停。   沈觉闭上了眼。   不知她会弹哪一曲,此际该是应景的梅花弄吧,深心里又微渺的盼着,会是思旧的故人吟。却听一点清音发朱弦,昀凰展眉启唇,宛声吟唱:   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   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   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   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   琴音悠回,意韵高远绵长,如山之巍巍,如川之汤汤。   再也料想不到,她且弹且吟的,是这一曲上古之音《南风》。   舜帝弹五弦,歌南风,知世道兴衰,平天下之心。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是万物生长之音,是天下太平之乐。   北国凛冽风雪中,一曲南风徐起,悠扬直上青云,歌喉回荡宛转,清越笛声扶摇追随,气韵开阖,从容庄雅。手挥弦上,召来云气烟波,万里蔚然;珠玉在唇,唱出这音声的,正是从水泽南方振翼而来的万鸟之王——   鸟兽跄跄,凤皇来仪。   南来的凰鸟,涅槃于日光之焰,乘风来归,歌于天子御前。   有薰风自南方来,荡冶山川,令万物生春。   曲中意,弦上诉,君心如妾心。   按笛相合的商妤,随昀凰奏出南风之音,心为之摄,亦恍然明白过来,为何皇后不让精擅吹笛的沈觉与之相合。这曲南风,颂的是贤明君王,天下为主,万物归心,是北齐皇后向皇帝陛下直陈的心意,是她要做他南来的熏风,来仪的凰鸟,辅佐他君临天下,一揽南北于掌中。她已涅槃重生于北国佳木,故人斩断了她的故国归路,她亦再无故国可恋。   她曾是无君无父无母无兄的南秦长主,而今是有君有夫有子的北齐皇后。   沈觉端坐如凝,神容澹远,如静水,如寒山,落在商妤眼中,自是南风不渡的伤怀,笛音里,不由带了一丝黯然。他是知音人,目光悠悠递了来,与她相视无言,怅然在心。那琴音却是一去绝尘的孤凰,不顾不瞻,如沐骄阳,在君王的凝注下,将笛音远远抛下。琴音里辉光绽放,映上皇帝的脸庞。   尚尧长身而立,目不转睛望着抚琴的昀凰,眼中焕然生光,眉上英锐神飞。   天色苍茫,正是风啸长河,雪拥千山。   密而急的雪片,在梅林间飞卷,两只仙鹤高飞长鸣,似与琴声相语应。尚尧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酒入喉,胸臆间烈火升腾,豪兴欲吞万里如长鲸。   “拿剑来!”   尚尧扬手掷杯,头也不回步出长亭。   侍卫将碧海龙吟剑奉上。   尚尧反手将侍卫的佩剑抽出,笑唤一声“沈卿”,将无鞘之剑掷出。银弧飞投,寒光掠过昀凰面前,被沈觉稳稳接在掌中。昀凰眼波不动,眉也未抬,弦上却陡然一转,迸出风雷豪迈之音。   沈觉笑了一笑,心下傲气亦如长锋出鞘。   尚尧将玄狐裘大氅振臂甩给侍卫,大步走入漫天风雪中,发上肩上立时覆了白雪。   沈觉携剑相随。   雪中梅下,二人凝立相对,不言不语,举剑为礼。   龙吟剑出鞘,一碧秋光冲霄,激起双鹤惊飞。   纵是风羽九逵能抗晚,怎当野心万里欲横秋。   琴音转作《风雷引》,弦上急转低切,隐隐风云动。   纤指激扬,昀凰凝眸肃穆,凌人艳光,不可直视。   商妤放下了玉笛,无法再以掌中细管与这风雷磅礴,天地交搏之声相合。   惊电交剪,两道长光如匹练,绞断飞雪绵绵。   商妤看不清是谁先出手,仿佛竟是沈觉的青衫掠出,一剑如流星,如飞虹,贯日当空;平地寒光漫起,如冰封长河之坚不可摧,那是冲霄之寒的龙吟剑,耀得商妤眼前缭乱。风中唯有破空疾声,不闻金铁,只见雪末飞激,梅瓣当空,人影飘忽交剪,双剑挟惊电飞芒,却无金铁之交击,隐隐看去,像是皇上的龙吟剑,夭矫纵横,却不挟锋相击。   昀凰抬眼看去,心中明白,尚尧是不肯占了龙吟剑对侍卫之剑的上风。   沈觉却是傲骨之人,对手越容让,越激发他的胜心。   游走间,剑剑刺空,激得沈觉杀机四起。   久已积郁的不甘忿怒,化作一声长啸,振腕一剑,如蛟出深涧,戾气陡涨。   尚尧横剑当胸,再不避让,欺身直上,两剑缠绞刹那,发力震腕,倒转龙吟剑,反掌击向沈觉。沈觉急退,只觉寒气袭上眉睫,窒冷如死意,万念俱灰间,只听一声断响,竟是髻上竹簪被削断,长发纷扬落下,狼狈披散了一肩。   尚尧似笑非笑,收剑在手。   这一剑是两年前欠下的,沈觉误尽谗言,按罪当诛,如今削去发簪,算是替了。   散发而立的沈觉,脸色青白,男子脱簪犹如妇人脱履,是大辱。   “再来。”   尚尧傲岸一笑,举剑相邀。   风扬起他衣摆,剑在手,隐隐有横扫六合,君临天下之姿。   这刹那,令沈觉想起了故去的先帝,率军复国之初,那白衣天人,登临金殿,也曾是俯瞰天下的英姿。奈何天命不继,区区数年间,故国故主皆已去远,自己从一国少相,流落万里异域,寄身他人檐下,世间唯有一人,愿舍身以命相随。   长公主,天人般遥隔云端的长公主,昔日先帝身侧的如花美眷,而今弹奏南风于齐主樽前……心中一时悲怆痛彻,万念俱成飞灰,士可杀不可辱!   沈觉蓦地昂头,怒与恨与痛,尽化作奋起一剑,合身飞刺!   亭下的商妤,一声惊呼——皇帝手中龙吟剑已出,若与沈觉这倾尽全力的一剑相击,无论剑还是人,沈觉都必败,一败必被龙吟所伤。   皇上却退了。   龙吟剑在手,皇上却飞身急退,任由沈觉的剑尖当胸直逼。   积雪飞溅,一朵落梅被剑锋斩碎。   沈觉拼死一刺,去势将尽之际,皇上也退无可退。   铮——   弦断,琴音骤止。   雪中人影也凝止,皇上的身影笔直屹立,剑尖直抵在他咽喉之下。   剑身一颤,脱力坠地,力竭不支的沈觉,膝上一软,朝皇上跪了下去。   皇上却托住他手肘,将他稳稳扶起。   商妤抚胸,周身冷汗惊出。   琴案后端坐不动的皇后,徐徐起身,指尖有血珠坠在了琴上。   是那根崩断的琴弦,割伤了她指尖。   商妤一惊,还没来得及探问,皇后已掠身步下台阶,遗落了狐裘在亭中,一身轻裳奔入风雪里,广袖缓带飞扬,直赶到皇上身侧。   那一剑,险险停在咽喉下,还是划破了皮肤,在颈下正中刺出一线血痕。   昀凰怔怔看着那血丝泅出。   尚尧目光下移,看见鲜红的血从她指尖,点点坠在雪上,宛如梅开。   “你不知道疼么?”他低低开口。   昀凰只望着他颈下泅出的血丝,以为他是说那伤处的疼,失声问,“伤得深么?”   “深。”他点头,捉起了她的手,看着她指尖的伤,深深望了她的眼。   那一声弦断,他听见了。   她的惊怕,他也听见了。   拿着狐裘追随上来的商妤,驻足几步开外,望着梅花树下,飞雪轻绕着相对凝望的两人,不忍再近前。转而走到沈觉身侧,将他扶了。沈觉摇头,怔怔地垂手看着雪中一对帝后,目中凄色渐化作空空,长发纷散一身,那一剑削去了他的发簪,激出他的不甘,削不去他的傲骨;却在最后这一剑,皇帝的一退一扶,将他的傲气与怨气,无声无息折去了。   昀凰也恰回转身来,望了沈觉,散发落拓的样子。   她轻轻推开尚尧的臂弯,从身侧梅树虬枝上,折下一枚三寸许的细枝,走到沈觉面前,目光温柔地望了他斑白鬓发,以这目光抹去顷刻前的剑光寒意,语笑轻浅一如旧日辛夷宫中的帝姬,“沈卿,我用这梅簪,替陛下陪给你做发簪可好?”   梅枝拙雅,染上了一抹她指尖的血。   沈觉动容,望了她的笑靥,也徐徐一笑,“臣谢殿下。”   一声鹤唳,穿云透雾,被剑气惊走的那双鹤,此刻却又盘旋飞回。   昀凰仰起脸,望了那只雄鹤,轻声道,“这是瞧见谁来了?”   一骑绝尘直入凤台行宫。   守候在殿前的单融,亲手接了急报,展开只看得一眼,脸上已色变。   玄武卫统领,元飒死了。   大理寺验查后,定的是服毒自杀的名。   玄武卫所守的尘心堂,刚刚出事,京城里缉拿南朝刺客正闹得人仰马翻。金吾卫与玄武卫各执一词之际,玄武卫统领元飒竟然在府中服毒自杀。   人言所指,元飒必是畏罪自尽。   金吾卫立时占了上风,玄武卫顿失首领,悲愤莫名,更不容人给元飒身后安下污名。   只要是元飒的亲信心腹,谁也不会相信,连单融也不信——元飒,是一个绝对不会自杀的人,更不会畏罪自杀。   【作者题外话】:注1:“风羽九逵能抗晚,野心万里欲横秋”为古人诗句引用。注2:《南风》《风雷引》古琴曲,建议大家读文时配合琴曲听。南风地址见我微博。 第十章   尘心堂遇袭,玄武卫正值风口浪尖,统领元飒却不甚体面地,一夜暴毙在小妾的外宅——元飒死于毒酒,杯中酒迹尚存,其妾也饮下了另一杯毒酒,共赴黄泉。   京郊外宅,是元飒为新纳的妾侍所置,这妾侍出身风尘,新纳才数月。   裁定元飒自尽的证据,是一封亲笔手书,留给其妻儿,自称愧悔。   从玑在大理寺见到那封所谓的元飒绝笔,寥寥数言,身边亲近之人,要仿造笔迹并非难事。像他自己就自小临摹父亲的笔法写字,也能将首辅宰相的笔迹模仿九成像。这仿造手迹者,也即投毒者,以其妾最为可疑,而这妾也被灭了口。   借其妾安插杀手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下手的人,早有除去元飒之心。   元飒是什么样的人,于廷甫很清楚,否则当年不会暗中提携他到这个位置。   此人虽好酒色,却忠心不二,是一条铮铮汉子。   京畿九卫,是戍守皇城的内戍卫,不同于禁军,有进出宫城之权。多年宫闱争斗,皇子之争,后妃之争,乃至帝后之争,总要争夺这京畿九卫的控制权。欲以笼络,必先加惠,如此日久成弊,京畿九卫的权柄渐渐坐大,对禁军亦不放在眼中。   青龙卫、白虎卫、朱雀卫、玄武卫为最早所设的四卫。崇景帝年间,为平外戚之乱,又增设虎贲卫、光武卫、执明卫、飞琼卫、金吾卫予以牵制。   九卫中最强者,一玄武,一金吾,互为牵制之势。   历来新帝登基,九卫统领便有一轮更换,务必是忠君不二之人。   今上继位至今已三年,京畿九卫的统领,仍未全部更换,只玄武、朱雀、虎贲三卫,前统领以或病或罪的名义被替换。   当今圣上的继位,是北齐立国以来的一个异数。   以庶次皇子,全无母族倚靠,而能登上大宝之位的,他是第一个。   若让宗室诸老,以祖宗规则来论,即便废太子与嫡出的瑞王都身故了,还有一个人能排在他之前继承皇位。那便是诚王,高太后所出的幼子,论血脉纯正,论尊次辈份,都足以压过今上。   当初,先皇为制衡废后骆氏的势力,解除诚王多年禁制,令诚王复出,将调遣京畿九卫的权力交予他手中。诸多朝官,闻风观势,都以为诚王将是皇位继承者,一时趋附者众。诚王接掌京畿九卫之初,便撤换了正副统领,起用了一批效忠于他的亲信。   今上登基之后,对诚王礼敬贤孝有加,自然不能立刻翻脸,将京畿九卫的人手换上自己人,否则落下话柄给群臣,给天下人,便成了今上的刻薄寡恩。   天下人眼中,这个皇位是诚王让贤给当今皇上的。   诚王让出了皇位之尊,却并不让出皇权之实。   于廷甫冷眼在侧,看得清醒明白——诚王的权欲之心,只增不减,躲在鹤筑里炼什么丹修什么道,都是惺惺作态。他若当真无心争权,就该让自己培植在京畿九卫中的人,主动请辞,让出位置给皇上自己的人。   最初朱雀卫统领的更替,便是皇上给诚王的一个讯号。   朱雀卫统领因病告假休养,皇上借机将他迁往禁军闲职,另调新人;不出三个月,皇上不动声色,又以过失之罪贬去了虎贲卫统领;再动到九卫之首的玄武卫时,诚王终于按捺不住,欲以阻扰,却为时已晚,皇上动手果决,更有于廷甫的暗助,以功高的元飒取而代之。   想来诚王吞下暗亏,记恨在心,那时便已对元飒,伏下了杀心。   连番清洗,动的是最敏感的京畿戍卫,波及朝中,已有风波大起的气象。   于廷甫曾谏言皇上,一鼓作气,拔除后患,对京畿九卫清洗彻底。   这谏言亦有于廷甫自己的私心,明知此时皇帝威望未足,与诚王大动干戈,易动摇朝野人心,他却更怕诚王得势坐大,对自己,对于家,是致命威胁。   皇上却没有采纳他的谏言,而是暂缓手段,对诚王予以安抚,更宽宏施恩于其余几卫统领。这也未尝不是皇上的高明处。人心向背,如深海潜流之莫测,原是最难掌控。   只是以诚王的跋扈,以皇上的铁腕,这二人分明早已针锋相对,却又各有容让。   二人不过是叔侄,若说顾念亲恩,于廷甫是不信的,天家的亲恩只是个笑话。   于廷甫一生宦海沉浮,见惯皇室操戈,对于诚王和今上这对叔侄,却始终有些看不透。   而今元飒的死,竟是诚王先下手了。   这个杀人的局,做得并不高明,漏洞明显。   大理寺副卿定了元飒是自杀,元飒的手下心腹,整个玄武卫,哗然不服。   玄武卫与金吾卫本有夙愿,哪里经得起这般烈火泼油的挑拨,一触即发的火星,已在京畿九卫中滋滋蔓延。其余几卫,且按兵不动看着风头,若玄武金吾两卫闹起事来,整个京城就大乱了。   京畿九卫,原本由一名台卫都督统辖,与总摄禁军的宸卫将军一起,互为制衡呼应,内外协力,一同拱卫京畿。今上继位后,处死了参与骆后叛乱的台卫都督,这一机要位置,至今空悬。   如今皇上不在宫中,若京畿九卫一旦有变,禁军即刻便会接掌京城,宸卫将军姚湛之有权调遣兵马,禁闭全城。到时,姚湛之会站在哪一边?   宫变之日,骆后心腹台卫都督正是败在姚湛之手里。   平定骆氏之乱后,姚湛之追随诚王,拥立当今皇上,受诚王大力笼络。然而姚湛之为人刚直,不党不群,一心效忠皇室。论为人,于廷甫生平服气之人不多,这个早与自己翻了脸的妻弟,却算一个。   因而千算万算,于廷甫亦没有想过,姚湛之会趟进诚王这滩浑水。   从玑一连两次登门拜见舅父姚湛之,都说人不在府中,不知几时回。   今日是第三次登门。   从玑一身便服,立在将军府门前阶下,等了许久,府中管事终于传来舅父的一句话——不必再来。   “御史大人请回吧。”管事垂手恭送,转身便要关门。   “慢着!”   阶下的两乘青轿,一乘帘子掀起,从玑欠身,亲手从轿中扶下一人。管事定睛看去,这人灰袍连了兜头的披风,也不摘下,颤巍巍走上台阶,才将斗篷略掀起。   “相爷!”管事惊得呆了。   “老夫已在这门口,你去问一声姚湛之那个老糊涂,是不是要把我也赶走。”于廷甫冷冷道。管事不敢怠慢,一面遣人飞奔去传话,一面徐徐将于老相爷迎进了大门。   步入东厢,见到缓步迎出来的姚湛之,从玑愣住。   从未见过舅父这副憔悴模样,区区数日,人竟两眼凹陷下去,满脸的胡子,像是多日不眠不休。总摄禁军兵马的姚湛之,望着首辅宰相于廷甫,拱手一声冷笑,“劳相爷亲来兴师问罪,姚某不敢当。”   “今日是从玑来拜望他舅父,不是来见大将军,你且省了这番作态。”于廷甫翻了翻白眼,不理会主人的冷面,径自扬长入内。   从玑扶了他坐定,见舅父姚湛之独自跟进来,遣去了下人。   令从玑暗暗心惊的是,舅父一向气度从容,如今却显出心事重重的憔悴。父亲显然也看出来了,叹道,“湛之,你我终究是一家人,若有为难处,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姚湛之哂笑,“中宫废立,动摇不到你于家,即便废后,你也不过是押错一次宝,皇上始终倚重你。我同你不一样,今日我若不助诚王兵谏废后,他日,皇后一定杀我。”   兵谏二字,火星似的,灼得从玑心头一窒。   于廷甫也是眼皮一跳,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原来早有打算走到这一步,杀元飒,搅乱京畿,都是为了这一出兵谏。湛之啊湛之,兵谏若酿成兵乱,你就是在谋反啊!”   姚湛之一言不发,浓眉紧锁,唯独眼角有微弱抽动。   诚王不惜发动兵谏,逼迫皇上废后,一举除去华昀凰,借此挫折皇帝的羽翼意气——一旦禁军控制了京城,离宫南巡的皇帝也被挡在外面,回不了宫。届时皇上若不肯屈从,唯有调集外军与禁军一战,数十万外军镇守四方,兵马强悍,若当真开战,禁军自然抵挡不了。   “诚王并非真要走到那一步,皇上是英明之君,绝不会罔顾社稷安稳,绝不会为了一介女流,便与禁军大动干戈。”姚湛之顿了一顿,放低声音,“何况宫中有小皇子,皇上不会无所顾忌。你已是宰辅,何必一力独撑中宫?废了华氏,你于家的荣华也丝毫无损!”   于廷甫一双浑浊里透**光的老眼,盯了姚湛之良久,“你一个外臣,与皇后又有何恩怨,定要你死我活?”   姚湛之脸色灰暗,一字字道,“三年前,我曾奉密令,截杀沈觉入齐。”   饶是于廷甫,也神色一震。   姚湛之脸上掠过阴郁懊恼交杂之色,“我并不知道,沈觉一行中,有皇后的母亲……”   当时诚王掌有调遣禁军之权,他接到南朝来的密报,叛臣沈觉正要逃入北齐,担忧此人破坏秦齐之盟,密令姚湛之,派人将沈觉截杀在南境外。   那是一个诚王挽好的圈套,让他跳进去,好与皇后结下不解之仇。   有了这层仇怨,皇后的死敌,便是诚王的盟友。   有这个秘密握住诚王手中,日后无论姚湛之想不想与皇后为敌,都别无选择。   从玑望着父亲与舅父的对峙无言,心中急苦。   舅父殊不知,今日的于家,也是一样没有选择。   若说两天前,华皇后的废立起落,父亲还能冷眼旁观,识时务而择取舍,现在却已情势陡转,无论如何,于家都要站在中宫这一边了。   将于家推向中宫,迫使得于廷甫别无退路的人,正是皇上。   ——此时小皇子已不在宫中,一天之前,就被宫人秘密送进了于府。 第十章 下   即使一将一相已经开诚布公至此,小皇子身在何处,仍是当下最不能碰的隐秘——诚王要将皇上迫到哪一步,没有人知道,他若当真逼宫挟持小皇子,就是比兵谏更甚的大逆之举。   到那时,他在宫中找不到小皇子,一不做二不休要地搜寻起来,于府首当其冲。皇上敢以小皇子安危相托的地方并不多。   父亲与舅父的交谈,从玑只在一旁听着,不敢多言。唯有告辞之际,舅父木然坐在椅中,宽厚双肩似被千钧之石压得塌了,身子也屈了些,竟没有起身相送,只僵硬地颔了颔首……从玑只盼,父亲最后的一番话,能让舅父悬崖勒马。   舅父还不知道,倘若他当真助诚王兵谏,一步既出,再无退路。到时想要抢走小皇子,必先踏过父亲的尸身,踏过自己和大哥的尸身,乃至于家所有人的尸身,连舅父最疼爱的小殊微也不能幸免……从玑扶着父亲迈出门,庭中积雪映了月色,别是一种凄清,不由回头望向舅父独坐灯下的身影,却见舅父也正目送自己。   从玑心下一酸,回身站定,振袖,恭敬长揖在地,“夜寒更深,舅父还请早些安息,切莫劳神伤身。昨日听大嫂说,殊微也念着您,过些日子等大哥身子好些,嫂嫂再带殊微来探望您。”   “哦……”舅父面目不清的笑了笑,似疲于应声,往日那个英武的宸卫大将军此刻孤灯下只是个伤感的老人,只模糊应道,“好,好。”   从玑默然退出,回到父亲身旁,父亲已拢上斗篷,负手立在雪中,头也未回,像没听见他同舅父说的话。   从玑默不作声地扶了父亲,踏雪离去。   于廷甫心中暗生宽慰,实则从玑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在耳中。   这孩子虽清高仁厚有余,心机城府不足,此际对姚湛之说的这番话,既有真心关切,也恰恰戮在姚湛之心头软处,与自己的振耳警钟之言,恰成互辅。   姚湛之膝下两个女儿,皆已年少病亡,再无子息。   从璇、从玑,是他唯一亲姊身故后留下的孩子,自幼无母,姚湛之疼惜这二子犹如己出。他自己也是生母早亡,与亲姊相依长大,姊弟亲厚无间,因而为了于廷甫在夫人还在世时就纳妾,与妾室再生两子而忿恨不平。   于夫人所出的长子丛璇,原是文武风流,奈何天妒英才,如今伤残不起,形同废人。姚湛之越发痛惜顾念这个侄儿,对丛璇唯一的女儿殊微更是爱若掌珠,多少也寄托了自己对早夭爱女的慈怀。   于廷甫知道,姚湛之可以与自己这个姐夫翻脸不相往来,从璇从玑却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亲缘血脉。他若要与于家为敌,便要亲手将最疼爱的后辈们断送。   从玑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   步入相府已是夜阑人静,偌大的府中,雪覆层檐,四下院落里灯烛都熄了,不见白日里仆佣如云,却仍比舅父那冷清清的将军府多了许多温实的烟火气象。   父亲拢了拢裘绒披风,低咳一声,呼出的热气即刻凝成了白雾。他显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语不发,低头缓步往大哥的住处去。从玑知他是要去看看小皇子。相府女眷里只有大嫂生养过,人也敦柔仔细,让她随宫中乳母一起照料小皇子是最好的。只是这时辰了,天又冷,小皇子怕是已经睡下了。从玑劝父亲也早些回房安歇,父亲却摇头,定要过去看一看。   寒夜里缓步而行,履下踏雪吱吱有声,父亲冷不丁开口,“从玑,你一路上都有话想问,为何不问?”   从玑迟疑道,“我,我是在想舅父所说的兵谏,若诚王不只是谏上废后,万一,万一悔了当年让位,借势要将皇位夺回……”   于廷甫冷冷答,“他不敢,就算有你舅父的禁军为恃,也不足与皇上相抗。他所作所为,未必只冲着华皇后,倒是一心要压过皇上,好当他的太上皇。”   “他就不怕皇上动怒,将他——”从玑觑看父亲神色,试探的,将手做刃一划。   父亲脚步一顿,风帽遮去了神色,良久缓缓摇头道,“看在拥立之功,和宗室尊长的面上,皇上怕是不会……”   于廷甫暗叹,这也正是他的疑虑之处,以皇上心性,就算如此,待日后江山稳固,迟早也会除去诚王。可诚王手中似乎握有某种有恃无恐的依仗,谅皇上不敢为之。   果然大哥听松院中的灯火还未熄。   下人早已进去通报,从玑随着父亲刚刚迈入院子,就见大嫂姜氏匆匆迎了出来,向父亲屈身行礼。父亲望了一眼屋里,语声就带了些斥责,“殿下这时辰还没睡?”   姜氏的头颈垂得更低,“回禀父亲,殿下一夜不肯进膳,稍吃了些羹汤,睡着一会儿,现又醒了,正在玩耍。”   “到这个时辰才进了些羹汤?”父亲声音陡的拔高,斥得大嫂肩头一颤。   “父亲恕罪!原本殿下好好的,只到晚膳时,乳母要殿下放下他的小兔,好生用膳,殿下不肯,乳母便说皇上若知道定会责怪……便只这一句提到皇上,殿下再也不肯进食,怎样劝哄都只将脸别向一旁,又不肯说话。乳母和媳妇都已跪下,殿下还是不理睬。后来媳妇实在没法子,斗胆,斗胆……便将殊微抱了进来。有殊微陪着,殿下好了些,吃了半盏奶羹又困了,伴着殊微两个一同睡着,乳母也不敢叫醒,由得殿下睡了个半时辰,方才醒来……”   父亲皱眉脱下了斗蓬,径自入内。   内室里烘暖如春,熏香淡不可闻,隐隐有一丝温软甘醇,想是嫂嫂细心,特意为小皇子配的。从玑还是在小皇子被送入府时匆匆见了一眼,那时乳母小心抱着,貂绒斗篷密密遮着,也看不清模样。   此刻灯下,一眼瞧去,床榻锦帐后,两个娃娃相对坐着,殊微手里拿了一块点心,正乖巧地喂给小皇子——若不是事先知晓,从玑一定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小女童,生得竟比粉妆玉琢的殊微还好看。   小皇子雪肤乌发,肌肤比殊微更白皙,头发长及肩背,柔丝细缎一般乌亮地散着。北朝男童生来就不剃发,七岁始束发,九岁始戴冠,却少有男童有这般雪白肌肤,与如画如琢的眉目。   见有人进来,殊微一回头,便欣喜叫着,“祖父、二叔!”   小皇子不急不慢转过头,静静望着两个生人进来,嘴里含着块点心,睁大了一双眼睛,似清水里两点墨晶,透着光,映着水,澄净得叫人一眼望去心便融在了里头。   “殿下万安。”于廷甫俯身朝小皇子行礼。   殊微看呆了。   平日里,爹娘叔婶,所有人都是一见了祖父便恭恭敬敬行礼的,从没见过祖父向谁行礼。她瞠目回望身旁这个正与自己一起吃点心的小娃娃,见他看也不看祖父,只抱起手中的小兔子,将嘴里含着的那块点心喂过去,要和兔子分半同食。   “哎呀,兔子会咬掉你的嘴巴!”殊微急忙伸手去抱兔子,小皇子飞快一缩手,将兔子塞回自己怀中。那只雪团似的兔子一蹬脚爬到他肩头,偎着他长发趴下,红玛瑙眼滴溜溜望着殊微。   小皇子被兔子的动作呵到了痒,缩缩脖子,咯咯一笑,顺势仰倒在床上。   殊微怕祖父责怪,轻轻推了他一把,“快行礼呀。”   小皇子看看她,又看看于廷甫,满不在乎地爬起身来,当真就要向于廷甫行礼。   于廷甫慌忙摆手,“万万不可,皇子殿下只可向皇上皇后行礼,臣下不敢受殿下的礼。”话一出口,于廷甫陡然就后悔了,只盼小皇子没有听清那两个字。   然而小皇子怔了怔,低下头,奶声奶气道,“我要父皇。”   乳母和姜氏听得这句话,脸色都变了,心道这下了不得了。   于廷甫手足无措,当朝宰辅面对两岁的小皇子,劝不敢劝,哄不会哄,一时苦了老脸。乳母上前想抱小皇子,被他一扭身子,推开了手。小皇子抬头,从每个人脸上看过去,似在寻找,细声问,“父皇去哪了,父皇不要衡儿了?”   殊微挨过去,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小脸贴着他的小脸,笑眯眯说,“才不会呢,爹爹和娘亲才不会不要自己孩儿呢。”   小皇子低头抱起兔子,任凭殊微抱着自己,静静挨着她,半晌却问,“娘亲,什么是娘亲?”   “殿下的母后,就是皇后娘娘。”姜氏柔声应道,未觉察乳母递来的眼神。   “什么是母后?”小皇子睁大乌溜晶莹的眼睛,仰头问。   ——   什么是骨血连心,什么是慈怀严恩,很多年里,他都不知道。   那个口口声声唤作父皇的人驾崩时,他一心只念存亡帝位。乃至平乱登基,尘埃落定,灵前举丧,虚假的悲号哭声传遍了六宫上下,他在群臣前落下的泪,也同样是假的。从前长子承晟降生时,他在领军征伐的途中,错过了初为人父的欣喜——直至昭阳宫里一声儿啼,直至亲手接过那小小襁褓,杀伐间不曾迟疑的双手,却因婴孩的柔软而颤抖了。掌心里这个柔若无骨的小人儿,重逾江山万里,甘愿倾尽一切来换这小人儿的平安欢喜。原来,这便是父子。   可并非天下父子尽如此。   那个人,分明也是给了他生身造化的人,却不是一样的。为人父者,咄咄相逼,为人子者,步步为营,这般明争暗算,又算是什么父子。   独坐樽前,杯中酒,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入喉如烈火,入心亦冷冽。   尚尧木然地伸手取酒,手背蓦地一暖,被一只纤纤柔柔的手握住。   几分薄醉里,竟不知她悄然来到身后。   “你也醒了。”他笑了一笑,就势伸臂将她揽住,抬眼看见她外袍下仅着白绢中衣,青丝慵然披散,眼波脉脉的望住自己,一时恍惚觉得是梦,若不是梦,怎会见到她这般温软有情的目光。   她一语不发,细细凝望,抬手轻抚上他鬓发。   他闭上眼,贪婪她指尖的温暖,被这轻轻一抚,直抚到心底;收紧臂弯,令她的身体与自己紧紧相贴,想要拥紧这世间仅有的一人,近些,再近些。   在她温柔目光里,他再不想掩藏一个铁腕君王的落寞,疲乏与怆然,闭了眼,深深叹一口气,“为何终究走到这一步,纵然我留尽余地,他也容不下,定要我做个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四个字自他口中说出,令昀凰心头凄酸,心底疼痛着被同样的情愫洞穿,感他所感,知他所思,将他的绝望孤独也一并身受了。她知道,他总也不肯改口称一声父亲,可心里早已认了那个父亲。似他和她这样的人,与天下为敌也无所畏惧,唯有被至亲至近之人所伤,才是众叛亲离。   这般众叛亲离,如何不是孤家寡人。   这般境地,她也尝过。   所谓慈父亲恩,她也从不曾有过,早将天家的凉薄寡恩尝尽了。   这世间,可伤心者不多,心冷一次,便少一个。   昀凰将酒杯从他手中拿走,柔声软语,“你又不是一个人,却独自起来饮酒,教我醒来寻不着你……是谁说,唤一声,你总是在的?”   他深深望着她,“我在的。”   昀凰回望他,语声低宛,“我也在你身旁,你有妻有子,不是甚么孤家寡人。”   “是,我有妻有子。”他拥住她,喃喃重复她的话,这般目光神色,昀凰再也不忍看,将脸伏在他胸口,心中另一个语声柔柔在说——他亦是你的夫君,是衡儿的父亲,华昀凰,你亦有夫有子,于此世间,亦不孤单。   “你我生在天家,无从奢求亲恩……我从不知道有父皇宠爱是什么滋味,也不在乎有没有那样一个父皇。可是,尚尧,你知道么,直到我们有了衡儿,我瞧着你抱起衡儿的样子,原来这便是父亲……这才是父亲……”昀凰语声低微发颤,眼底泛热。   “你唤我甚么?”他哑声问。   昀凰怔了,竟是脱口唤出这名字,忘却他是君王,只如真正夫妻。   他抬起她的脸,“再唤一次。”   暖意从心底直漫上双靥,昀凰笑了,软声绵绵唤他的名,“尚尧,尚尧。”   蓦地,身子一轻,被他横抱了起来。   他炽烈得近乎凶狠地吻她,似久渴的人,骤饮甘霖。   她在他的吻下渐渐颤抖不能自抑。   他将她横置在膝上,如揽珍宝在怀中,俯身望着她媚色潋滟的眼,粉光致致的颈颊,低头吻在她衣襟微敞的胸口,吻上那道初愈的伤。他的唇,他的气息,拂落在耳鬓心间,撩动她气息微乱,从颈项,至脸颊泛起了粉樱般光泽。   久抑的情欲令他的身躯紧绷,肌肤隔了衣衫散发出阳刚的热意。   她抬眸,触上他迷乱目光,身体深处似有一点火星爆燃开来,一瞬如焚,如灼…… 第十一章   许久不曾睡得如此沉酣安宁,一夜竟无梦。   天明曚昽时,昀凰从潮热里慵然醒来,微觉汗出,耳鬓间他的呼吸匀长,肌肤相贴处热意如酥,周身绵软无力,犹存一夜缠绵的余温。他从身后拥着她,彻夜未松开双臂,以肩臂做她的枕。   昀凰静静闭了眼,将手轻覆在他扣在她腰间的手上。这双强有力的,握着至上皇权的手,缓缓抚过她身躯时温柔如掬初雪;攫握了她腰肢,将她悬置于他上方时,这双手悍然如铁,不可动摇;爱憎悲欢颠倒刹那,他深邃眼里的情与欲相织如猛烈漩涡,将落入其中的她绞杀……恍惚如从云端坠落,敞开了身体,甘愿粉身碎骨在这目光里,忘却这半生辗转人世处处抵御挣扎,忘却如野**时刻警醒蓄势扑杀,任她的王者,撕去彼此最后的清醒如挥手撕裂衣帛;任凭彼此灵魂袒露如躯体,寸缕无着,恣意纵欢。肌肤慰暖,躯体痴缠,爱欲是一个孤寂的魂魄渴盼另一个孤寂魂魄。   恨夜短,痴痴缠缠,深宵里竭尽欢好,相拥无间而眠。   仿佛方才合了眼,醒来良宵已逝,清清醒醒的白昼如大敌已至,赤裸的身躯与魂魄,又将穿上华服坚甲,去一步步越过世途风霜,蹈过人海血河。   可否在缱绻一梦里再踯躅片刻。   昀凰不愿睁开眼,隐隐听得宫人们细碎轻微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那是绣履走过玉砖的温柔动静,是宫女捧在双手中的金盆,亦在这轻悄的足音里,水面不起一丝波纹,水中漂起的花瓣有清芬四溢……再过一刻,宫女柔软的声音就要在凤帷外问安请起,侍候他穿上日月在肩山河满绣的龙袍,为她穿上朱红华章的翟衣鸾裳,以十二璎珞凤冠绾起广鬓高髻。一帝一后将携手走出凤台行宫的正门,同登御辇,登上殷川城楼,接受百姓的朝拜。尔后,她这殷川的封主,凤台行宫的主人,就要离开这一片离南朝故国最近的土地,随皇帝巡视南疆,北上还都,回那坤定天下的昭阳宫去,做回她的中宫皇后。   帝后同巡,前所未有。   此时此刻,这消息已飞传回京,遍及四疆。   行宫中上上下下已井然就位,随行的宫人们彻夜未休,整装待发,只待帝后启驾。   殷川城中也已积雪扫净,黄沙铺道,御驾所经之处已设下层层守卫,鲜亮如洗的甲胄剑戟凝了清晨的寒霜,年轻将士峻严的脸虽被风吹红,与寒天早起的百姓们一样,因将瞻仰天颜而激动得忘却了寒冷。   然而深宫凤帷后,已苏醒的皇后华昀凰却不舍得睁开眼睛。   “在想什么?”耳畔,他低沉的声音带了晨间的沙哑,原来他也早已醒来。   “在想,你何时醒来。”昀凰略微舒展身体,腰间他的手,便将她扣紧了一些,令她宛妙光滑的背,与他的身体越发贴合无间,每一寸起凸伏凹都相契。他埋首在她颈项间,下巴抵着锁骨的微凹,鼻尖摩挲她耳畔,带了笑意问,“想我迟些醒,才好多贪一刻温柔乡?”昀凰低笑,语声慵然,“怕你一醒来,我便没有安宁……”他含住了她的耳垂,轻咬下去,她嘤的低低呻吟出声,令他骤然血脉贲张,哑声笑,“那是自然。”   自然,往昔每日清晨在昭阳宫里相拥醒来,他都不会令她安宁,总以浅吻轻抚将她唤醒,挑起她如醉的绮意。他的手游弋在她肌肤上,加重了撩拨的力道。昀凰轻喘薄嗔,将指尖抵在他赤裸坚实的胸膛上,自下而上轻挑浅划,“时辰不早了,满城的人都候着陛下呢……”   “可,朕在候着皇后呢。”他半支起身子将她圈在身下,居高俯视,未束起的头发慵懒散下,深目微睐,薄唇含笑。他明知她是故意的,他动容地看见了另一个冶烈如女妖,如精魅的昀凰正自她眼底醒来,是那个在宗庙里与他燃欲取暖的至情至性的女子,是自发肤到魂魄都与他勾连纠缠再难解开的女子。   她指尖从他胸膛轻抚而上,手臂缠了他颈项,蓦一仰头,以唇衔住了他的唇。   他托住她后背,怕她牵动初愈的伤口,一时却失了衡,带着她跌回了罗衾香软。她乘势扣了他的手,纤指一紧,将他按在了枕上。他低笑出声……   侍立在寝殿御屏外的青蝉,静候着帝后起身,也听见了这声笑。   低哑惑人的笑声,令她耳颊底下慢慢升起热意,越来越烫,烫得她只能深深低头,唯恐被人看见。只是,身后的宫女们也个个同她一样,深垂粉颈,屏息低眉。行宫里这些宫人,都还在妙龄,不若昭阳宫里侍候帝后惯的,还未见过这般颠鸾倒凤的旖旎……青蝉眉目深敛不动,悄无声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瞥见那深垂的凤帷,起了水波一样微妙的漾动,绡纱起伏,流苏摇曳旖旎,一如昨夜深宵。   深宵里,青蝉一直值守在外。   本不该是她值夜,她却惶然不知道除了彻夜在此值守还能做什么。   天一亮,帝后就要启驾还都了,在这行宫里幽居两年的皇后,就要回到昭阳宫去了,商昭仪自然也回宫了,宫中婢从如云,不缺侍候皇后与昭仪的人,行宫里这些人依然留下来守着这冷清清的凤台行宫,仿佛也没有谁巴望着去京城,去宫里。可青蝉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自己原是在潜邸就侍候过的老人。   皇上登基,大皇子却没有跟随皇上一起进宫。那可怜的孩子险些被自己母亲下手毒死,又看见绝望悲号的母亲被人拖走,从此诀别。那之后大皇子就得了病,见不得生人,离不开他的屋子,谁要想把他抱出门半步,他不哭不叫,直挺挺就惊怕得厥倒于地,昏厥里还阵阵抽搐。皇上心疼大皇子,不忍强接他进宫,留他在潜邸,由乳母和可靠的下人们照料着。所幸数月后,大皇子的病颇有好转,皇上亲自来接了他,将他带入宫中。青蝉也随同乳母等一起入宫侍候大皇子。   谁料大皇子入宫第一天,就疯魔了似的冲撞皇后,几乎闯下大祸。   皇上迁怒乳母等人看管不力,将侍候大皇子的人尽都被贬去做下役。   青蝉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苦熬了大半年,绝望认命之际,昭阳宫生变,皇后离宫,这滔天风波却给了青蝉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作为皇后离京时一路随侍的宫人,被遣来这殷川行宫,每日每刻青蝉都谨记着大侍丞单融的话。如今皇后终于要回宫了,一路随侍的宫人,商昭仪也早选好了,却没有人提及她的去向。   商妤以为自己是今晨起得最早的人,天色仍黑沉,便清醒过来,睁眼卧听风雪声,再无法入睡。起来独自梳洗,仍不惯让人服侍。想着天明就要动身,寥寥然四顾这住了两年的居处,除了那几册书卷,也没什么可惦念着带走的。   那个稍存惦念的人,又被留在这里,虽是暂留,可世事无常,时局多变,谁知下一回相见又是何日何地。豆蔻年华里暗暗窥看过的青衫背影,如今已两鬓霜华,想来怎不唏嘘。   踯躅良久,商妤对镜理好鬓发,系上裘绒披风,携了那管玉笛,悄然步出殿外,也不要宫人跟随,自己挑一盏宫灯在手,缓缓行至南薰殿前回廊下,却一怔驻足——悠深缦回的宫廊彼端,也有一盏宫灯摇曳而来,执灯的人,正是青衫沈郎。   商妤一时怔了。   他也微微错愕地望着她,旋而微笑,“阿妤,你起得这样早。”   终于他不再声声唤她昭仪,商妤松了一口气,低头莞尔,“天明就要走了,阿妤特来向兄长辞行的。今日一别,仍要委屈你一个人在此……只望兄长珍重。”   “多谢你,阿妤。”沈觉望了她,亦自动容,“你放心,如今殷川行宫恰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匿身此间,静待时机,与神光军相策应,倒是偷来了一段逍遥。你随皇后此番回京,更有惊涛骇浪要蹈过……无论如何,两三年不见天日都忍过来了,眼下时机只在眉睫之间,复国雪仇之日,就快了。”   “是,阿妤谨记兄长吩咐。”商妤抿唇,“这支玉笛是故土之物,请兄长收下,聊作故人相伴。”   沈觉一时喉间发梗,默然伸手接过玉笛,触手间,指尖与她的指尖轻触上。   商妤缩回手,低拢袖中。   刹那相对无话,唯有庭中风声拂动梅枝的飒飒   垂落的目光看着他手中宫灯那团暖暖光亮,商妤这才想起来问,“兄长早起,这是要去哪里?”   沈觉脸色微冷,沉声道,“行宫戍卫昨夜得了旨意,今日御驾起驾前,便要处死刺客任青。”   商妤悚然失惊,“不是要一同押解回京待审吗?”   沈觉缓而沉地摇头,“君心似海,虚虚实实。”   即便四下无人,仍防隔墙有耳。   皇上不杀任青,是意料之中,以他之审慎缜密,未见得肯信离光的供词,刑讯再三难免,在他疑虑消除之前,离光不能死,一旦死无对证,便让皇后的遇刺更显得可疑;然而商妤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皇上竟在这个关头,改变主意,要处死离光。 第十一章 下   晨窗下,鸾镜倒映俪影深。   璎珞凤冠笼上云鬓雾髻,娥眉匀扫似春山远隐,额上朱砂金紫屑花钿轻点,昀凰莞尔抬眸,从镜中望了身后含笑而立的尚尧,他亦玄色王服在身,俊雅丰神不减庄严帝王之相。他拈起妆台上最后一支合欢金步摇,替她斜插在髻间,手指抚过她绿云般鬓发。鸾镜中,她的目光也轻落在他指尖,复又徐徐移上他的脸,与他相视,眼里似有秋水氤氲,悠悠道,“有一事,我改变主意了。”   “嗯?”他扬眉。   “我要见那个刺客。”她微微一笑。   他抚过她鬓发的手一凝,眼中温柔如春风乍寒。   处死刺客任青,是昨日的决意,如何处置这起行宫刺杀却在他心底盘旋多时。   究竟刺客是谁主使,南朝裴后还是诚王,甚至是他最不愿意猜测的一个人……这答案,于私,于情,于国,于天下,是否真有必要水落石出。征伐南朝已是箭在弦,马上鞍,剑离鞘,裴氏是迟早要死的;对那人的容忍,也已到了一个君王的底限,削权夺藩势在必行,然而他不想夺那人的命。若是坐实这刺杀皇后,串谋南秦的罪名,那人只能一死。那人争的是一口意气,一个权字,未至于要他的命。身为九五至尊,他做不到寻常人子可做的,唯有给那人留一条命,算是尽孝。至于昀凰,是他此生都不愿放走的女人,是衡儿的母亲,亦是共谋天下唯一的盟友,她重又站在了他身边,这便足够。   欲吞天下者,岂能吞不下一己之忌,岂能吞不下父子夫妻间一线猜疑。   处死刺客,将殷川行宫里这一剑血光抹去,旁人、外间、天下,再不会知晓究竟发生过什么,唯有应该知道的人知道,便已足够。他信她,一了百了,杀一人而遏后患,再不提此间事。   深已厌倦了试探猜疑,他不想再试她,临到离去前夜,告知她处置刺客的决定。   她知他心意,如观水晶,相顾了然于心。   然而,终有一线执念扼之不断,于一夜缠绵后,相拥鸳枕间,他半真半假问她,“当日,你宣刺客近前,是想看清那张脸?”她以一字作答,“是。”他沉沉地笑,“后来的供词你可瞧见了,献此计的人,想陷你失德,蓄这人做面首。”她闭了眼,安然栖在他臂弯,笑意薄,“长门久闭无梳洗,何妨面首慰寂寥。我若失德被废,陛下可会罪己?”他被她气得直笑,“有理,有理,明日处置之前,可让皇后再赏一眼,等身首异处时,便不好看了。”她慵懒地埋脸在他胸前,语声冷淡,“不看,皮囊幻象,远远的处置了吧。”   而一夜醒转,她又道心意转变,要见那刺客。   昀凰半侧转身,半倚在他怀中,仰脸一笑,“我想瞧瞧,那张脸,有多像。”   他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如千钧一线。   她莞尔扶了他的手,自妆台徐徐起身,若无其事。   今晨帝后迟迟未起,待到侍候梳洗的宫人鱼贯而入,大侍丞单融也已在殿前候驾,见了昭仪商妤与沈觉到来,各自见礼。又候了良久,才见帝后相携而出,容光如日月相映,粲然照人。   商妤屈身跪拜,沈觉却有一瞬恍惚,眼里只见着皇后将手交予皇帝携着,眉梢眼角的庄重端凝之下,有细微的温婉笑意。如同在那梅林里,她待皇帝俨然情真意切,看似旧事尽释,帝后相契无间……沈觉不曾见过她初入嫁北齐时的情状,犹记得她去国离宫时与先皇执手相看的泪眼,如今她执手的人已换了新人,她的温柔宛转却一如对旧人。纵是沈觉心中明白,她要复国,要与齐主尚尧为盟,便不得不修好这段夫妻恩情,不得不将恩怨捐弃释尽。可眼睁睁这样瞧着,心底仍是对她生出一丝艰涩的怨来……想来她已知晓皇上要处死离光,君心莫测,伴君如虎,不知她可测出了其中虚实深浅。   沈觉怕处死是虚,皇帝在借此试探,怕是对皇后生了疑。   商妤忧的却是,如今不在皇后跟前服侍,不知昨夜为何突起变故,只怕皇后系念旧情,因刺客的处置惹怒了皇上。待得见了帝后相携而出,仿若佳偶,皇后眉目间安然自若,皇上的脸色却深沉难辨。一时令商妤的心悬了起来。   果然,皇上竟命人,将刺客任青带上殿来。   商妤手心里渗出了汗。   侍卫将那个形销骨立的人架上殿来,人已虚弱枯槁得近乎脱形,脸上身上血污已洗去,头发披散,商妤却还是依稀从他脸上,看出当日一身白衣,谪仙似的影子。   另一人的影子。   凉意侵入商妤手足,莫非留离光到现在,皇帝是要皇后亲眼看着,这刺客,这影子,死在她面前,消亡得灰飞烟灭。   任青虚弱地被侍卫架在地上,嗓子已喑哑无声,神智却清醒,倨傲地昂首看着皇后,那眼神里至深绝望的悲凉,与恨入疯魔的狂热,越发令商妤觉得像那个人了……她永远忘不了,长公主离宫远嫁的那天,先皇亲送至宫门,亲手扶她登上鸾车,临别一眼,昀凰已决然回头,不曾看到他的眼神,便是这样的绝望与疯魔。此刻的皇后华昀凰,凤冠璎珞摇曳,似有一层流光璀璨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喜怒,深深眼波,静如止水。   尚尧觉出,掌心里,她的指尖越发透凉。   她一瞬不瞬看着刺客的脸,整个人静默而冰冷。   已洗去了血污的脸上,仍见伤痕斑斑,透骨而过的刑具,洞穿这单薄躯体,从前她不知道自己亲手将剑刺入少桓胸口时,他是怎样的痛,入骨蚀心的歉疚中曾一次次地想,想要身受神会,与他同知同觉;如今离光的一剑令她知道了,却不敢想,他孤单单一身赴死,魂归黄泉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他是怎样死的,有没有受苦受痛,可曾流血,可曾煎熬……这是她午夜里醒不过来的噩梦,她要知道他是怎样死的,他们加诸于他了怎样的痛!   是不是也像眼前的离光,也像这样透骨穿体,伤痕累累。   霎时从骨子里迸出的剧痛如烈火舔噬了周身,只一霎,随后是了无知觉的空洞木然,昀凰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觉不出丝毫痛楚抑或悲伤,唯有冷,冷得清明洞彻,冷得无惧无悲。   在她沉默凝视刺客任青之际,周遭一切都像凝结了。   直至她缓缓开口,“沈卿,你可记得,当年我的外祖父苏文定公,因庇护怀晋太子遗孤而被杖杀时,藏在府中的一双幼儿也被扑杀,唯有长子幸存,便是日后登基的先皇。而他原本,还有一个胞弟。”   沈觉一震,抬眼见昀凰的脸上,仿佛覆了一层冷而清坚的瓷光,她身侧的皇上亦神色微动,深邃目光变幻,淡淡掠向任青。   昀凰转眸望向尚尧,缓缓一笑,“当年苏家的人,上上下下都死了,行刑的人,也都被先皇处死,再无对证。若说当年死去的幼儿只是替身,那个孩子早被送了出去,流落民间,如今被找回……凭了这张脸,教人宁信其有也不难。有了沈卿的佐证,我亦可算苏家后人,说他是先皇胞弟,他便是了,真真假假本就是人言铸成。拥立新君之功,谁人不贪,何不让江南那些拥兵在手,财资充裕的武将,得一个奇货可居的机会,给裴令婉先添些热闹,待神光军回朝,她便要多费些神了……” 第十二章   刺客任青嶙峋的肩头一震,猛地昂头挣身,被身后侍卫左右锁住肩头,扣在他肩骨下锁链穿透之处,剧痛霎时令他全身弓起,紧蜷着一阵抽搐,痛得脱力地瘫软下来,只刹那,脸上满布豆大汗珠,脸上死白僵灰。   “放了他。”皇后华昀凰眼如寒渊,无动于衷地垂视着地上喘气艰难的任青,令侍卫松开对他的禁制。任青软倒在地,拼尽仅有的力气抬了眼,模糊里看见,鸾裳长裾,广袖飘垂的皇后,徐徐步下玉阶,朝他走来。   沈觉不由抿紧了唇角,眼风不动,望着昀凰一步步走向了任青。   她身后的皇帝尚尧也负手不动声色地看着。   商妤的心一时悬在发涩的喉间,眼前掠过昀凰掩在凤冠璎珞摇曳下的侧脸,竟恍然和她离宫远嫁,登上鸾车那一转身的侧脸,叠映在一起。   凤羽朝云珠履的履尖几近触上任青撑地的手,这样近,迫使任青不得不将头颈卑微曲扬,才能望见这如隔云端的容颜。只听她悠然开口,语声曼曼轻宛——   “那一剑,只差毫厘,此刻我在你眼前,只隔咫尺。人之将死,大仇未报,待做了鬼,魂魄也无处投生,还是要跟着我的。偏偏我不怕鬼,你自然知道,昔日南朝宫中,有多少怨魂厉鬼被我送上黄泉。想复仇的,想杀我的,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我的话,你也都听在耳中了,既然上苍给你这般相貌,注定你也非同凡人。我若再给你一次机会复仇,给你兵马在手,翻覆江山,再来向我复仇,你敢是不敢?”   任青紧紧盯住昀凰的脸,眼瞳仿佛一瞬扩张,森然泛亮,苍白的脸上起了疯狂的潮红。昀凰似笑非笑,“我放你回去向裴令婉复命,你也是一死;或是送你去江南,给你个翻覆天下的身份,你若做不像,便死无葬身之地,若是你有造化,有朝一日,杀裴令婉而代之,我便等你的复仇。”   皇后的语声,如水滴玉罄泠泠,一字字曼声道来,含了笑意,青蝉听在耳中,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阵惊寒,一股股寒战。   三下缓缓的击掌声,打破静寂,击掌而赞的人,是皇上。   皇上拊掌沉沉而笑,“妙,很妙。”   皇后侧身回首,修颈半扬,与皇上目光交会。   帝后四目相对间的锋芒,一闪而逝。   殷川城中许多的百姓,今日都和长乐酒坊的老板娘郑氏一样,天色未亮就起来,男子换了最体面的衣裳,妇人把发髻挽得格外光亮。郑氏特地把平日不舍得戴的珠花簪在鬓上——得以瞻仰天颜,且帝后同至,普天之下多少人能有这福分,日后子子孙**起,都有荣光,祖上是亲见过天子的。   城中积雪扫清,黄沙铺路,官道已设下步障,重重守卫,煌煌天家仪仗阵列。御驾还未离开凤台行宫,倾城而出的百姓已人山人海地聚集在寒风霜雾中的城楼下。   人群中,贩茶商队的少年眼尖,瞧见了酒坊老板娘,兴冲冲地招呼。   老板娘遇上熟客,喜上眉梢,得意洋洋问少年和老者还记不记得殷川下起第一场雪的那晚上,酒坊里还在打赌,华皇后会不会被废,谁能想到,如今皇帝陛下竟亲自驾临殷川,来迎皇后回宫了。老者笑道,还是郑娘子远见,早知如此,当日与那老琴师打赌,就该多赌上十坛酒。郑氏扑哧笑道,“那老汉倒是脸皮薄,输了赌就再也不见来了,今日若瞧见他,定要羞他一羞。”少年忍不住插嘴,“皇上都来了,咱们皇后是不会被废了吧?殷川不会打仗了吧?”郑娘子喜道,“太平了,太平了!”少年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乐呵呵对老者道,“大叔,等咱们这趟买卖太太平平做完,就能回家乡了!”老者却摇了摇头,“孤老一人,在哪里埋了这把老骨头都一样,北朝安稳,殷川太平,等这趟买卖做完,或许啊,我就留在殷川不走了。”少年大惊,“不回乡了?”老者叹口气,“南朝,南朝这几年,年年都加赋税,征粮又重,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忽的,远远一声号角像是从天边传来,沉沉鼓声一击,接了一击,震地而来,人群瞬时静了,在钟鼓齐鸣,礼乐悠扬之声里,人群如潮水般接连低了下来,一片片跪倒在黄沙扬尘之中。此际,终日沉沉的冬雾与天际郁郁云层,缓缓飘散,云隙间有灿然日光如丝,如缕,渐成万丈光华,照开一碧长空。最耀眼处的一束光,是御驾銮车上的宝光流转,辉映了翠盖宝伞,金顶紫旌。如云仪仗逶迤渐近,日光越发绚烂,人群里无数人如少年,如郑氏,如老者,一时都目眩在灿金日光里,如睹神迹。   ————   “日光里住着一只叫金乌的神鸟,月宫里住着一位女神名唤嫦娥,她也有一只小兔。”姜氏倚坐在榻上,手里执了玉梳,一面轻轻给小皇子梳头,一面柔声说。   小皇子即使在早起梳头的时候,也将他的小兔抱在手里,睁着朦胧睡眼,一头绸缎般的柔发,睡得蓬蓬松松。两个娃娃一夜都不肯分开,搂在一起睡了,醒来连头发也乱纷纷结在了一起,姜氏怕扯疼了小皇子,叫殊微不动,殊微就乖乖挨着他,缩着脖子一动不动,等娘亲先将小皇子的乱发梳开。嫦娥的故事,早已听娘亲讲过,此时殊微知道娘是讲给小殿下听的,讲了他喜欢的兔子。   小殿下歪着头,拨弄着兔子耳朵,眼也不抬地软声问,“兔子,是父皇给的么?”   姜氏一时啼笑皆非。   殊微认真地替她答道,“不,兔子是嫦娥娘娘的,是住在月宫里的。”   “哦。”小皇子想了一想,“传月宫兔子来和我玩吧。”   “它是天上的兔子,不能下来玩。”殊微摇摇头。   “天上在哪里?”   “在你头上啊。”   小皇子抬起头,身子半后仰,认真看着顶上房梁,“头上没有兔子。”   殊微无可奈何,叹一口气,“你连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才不知道,天上有小鸟,没有兔子。”小皇子白了她一眼。   “你……”殊微一时结舌。   姜氏忍笑听着两小儿一板一眼说话,手上玉梳已灵巧梳好了小皇子的头发,正要转而给殊微梳头时,小皇子回转身,一双眼晶亮地望了她,将手上兔子递上来,“青青也要。”   殊微嘟嘴道,“兔子又不是人,才不用梳头。”   小皇子将脸颊贴在兔子柔软皮毛上,“为什么兔子不是人?”   殊微眨眼飞快答,“因为人有名有姓,我,姓于名殊微,你的青青姓什么?”   小皇子终于愣愣被问住了。   姜氏不忍看小皇子茫然的模样,拿玉梳在兔子的皮毛上轻轻划了划,佯作梳毛,却触到兔子的痒处,一向温顺的兔子挣跳开来,竟跳到殊微头顶上,吓得殊微一声尖叫,拼命晃头甩掉兔子。小皇子拍手咯咯大笑。   乳母和侍女们进来侍候小皇子用早膳了,姜氏抱起殊微正待退下,小皇子不依,要同殊微一起吃。殊微却在生那只兔子的气,气鼓鼓地扭头不肯,姜氏在她耳边细声说,“殊儿,娘同你说过什么?”   殊微低下头,记得母亲说过,什么都要依着小皇子。   她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母亲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哪怕心中委屈。   姜氏瞧着两个孩子同吃同寝的无猜模样,心下欣然,不动声色将那柄小玉梳纳入袖中。那梳齿上,缠绕了两个孩子的发丝,犹如结发。   趁有乳母和侍女在,姜氏回了房,照顾病榻上颓靡虚弱的夫君起身,盥洗,服药。   日复一日,从此往后,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   她出身名门,工诗善画,饱读诗书,以人人称羡的才名美貌嫁与首辅宰相的嫡长子,文韬武略名冠一时的少年俊彦,原是羡煞了多少闺阁姐妹。若非天意无常,一夕祸至,谁想得到她姜璟会有今日的凄凉。从玑娶的妻子,她是瞧不上的,徒有美貌,却无才学,是个俗人,无非依仗了父兄有军中权势。可是日后,从玑会取代她的夫君,成为于家一家之主,他的妻子也会是当家主母。而她,只是一个女儿,只有殊微可依靠。   每日里,从玑都会一大早来探望,给兄嫂请安。能见到从玑,与他说上几句话,已是姜璟仅有的欣然,偌大的相府里,也只有从玑是个说得上话的人,旁人她也不屑。今日却迟迟不见从玑来,令姜璟侍候着丈夫服药时,有些心不在焉,将药不小心喂洒了,洒得于从璇满衣襟都是。姜璟叹口气,拿帕子给他擦拭,被他恼怒地别过脸躲开。恰这时,侍女说,二公子来了。   姜璟一听是从玑,委屈直冲眼底,红了眼圈。   从玑踏进门来,看见的就是大哥阴沉着脸,大嫂楚楚含泪,想来又是大哥脾气乖戾拿大嫂使气了。他也心下难过,跟大哥问了安,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冷淡地点点头,伤残卧床后,心性就变了另一个人。   问过了安,从玑告退,大嫂仍是送出来,看她端雅从容间,已掩去了方才的委屈,反倒关切问自己,今日来得迟了,可是有事?   从玑郁郁点头,“父亲昨夜里着急,上了心火,今晨不得不惊动了太医。”   姜璟一惊,因要寸步不离照顾小皇子,父亲免了她晨昏请安,嘱她在自己院里侍候好小皇子即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这个长媳竟不知道。   “好好的,父亲怎会急成这样?”姜璟也忧急了。   “宫中昨夜有人纵火。”从玑神色肃重道。 第十二章 下   病榻上的于廷甫叮嘱从玑亲送国手郭太医离去,再三叮嘱,太医出入相府的行迹要隐秘。这个时候,年迈体衰的首辅宰相知道,自己病不起,不敢病,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撑到皇上回京。   太医说他是急火攻心,犯了痰症,于廷甫也不多言,从太医眼底一掠而过的忧色里,他已知道,这副老朽之躯,多年积疴,就算不是恶症,也在日复一日衰竭下去。早不病晚不病,偏偏病在这个时候。   小皇子已秘密离宫的消息,这样快就瞒不住诚王的耳目。   没有旨意,即使是诚王,按规矩也不能贸然入宫,小皇子在不在宫中,他无从过问。然而昨夜这把火一纵,诚王以宗室尊长身份,就有了入宫查问纵火,探望小皇子的理由。届时必然会以保护小皇子周全为由,强行将他带走;如发现小皇子不在宫中,更是掀然大波,大乱在即。   如今皇城内,谁还能挡得住诚王的锋芒,唯有于廷甫。   这一场硬碰硬的对抗,迫在眉睫,于廷甫对自己一身老骨头并不顾惜,忧急的却是,只要姓姚的不插手,玄武卫对抗金吾卫足足有余,可那老糊涂偏还在摇摆不定;令于廷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上南巡,归期不定,如今更传来消息,帝后将要同巡南疆。消息传回京中,满朝震动。   离宫幽居两年的华皇后,在废后传言日盛之际,出人意料地复出,伴驾南巡。   帝后同巡,前所未有,足见华皇后母仪天下的地位两年来并不曾动摇,独占君心的恩宠更是如日中天。   君心深如海,这一盘棋走到这步,于廷甫渐渐窥得皇上胸中的计量——   皇后的废立,全然不在于皇上是否要保全华昀凰,华昀凰的地位从未动摇过,她是皇上绝不会放弃的盟友,哪怕她触怒龙颜,被贬行宫,皇上也只是在等一个挽回的时机,对皇后是挽回,对另一些人,则是杀机。   华皇后的废立,是皇上伸出的钓钩,要让朝中军中,犹存二心的人尽皆浮出。   离京南巡,实则是一出空城计,把这空出来的皇城,留给诚王去演他的文武大戏,好让各路角色登台,明里暗里都一举显出形来,朝臣间,武将中,京畿九卫里……那些是忠君的,那些是有二心的,那些是首鼠两端举棋不定的,是拥立功臣也罢,是居功自傲也好,这三年间,缠缚在御座之上的绳绊,皇上终于要手起刀落,一举斩清;历来新君登基之初,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清洗,迟来了三年。   诚王功高位尊,他若不犯下重错,皇上削他的权,夺他的爵,便犯了不仁的大忌。   京中乱局,皇上此刻正冷眼远观。   北齐军制以中军内镇,边军外守,中军各系势力错综复杂,不易掌控,边军强盛又少于牵涉政争,皇上在藩时,曾领军征伐,在四境边军中的声望远高于中军,旧属亲随的根基深广,如今皇上南巡,意在将兵雄势壮的南辕大军牢牢掌控在手,压制中军,以便放手根除异己。   皇上手中的这张网,已经撒开,该入网的人已经入网,可皇上为何迟迟不收口,不怕网中乱成什么局面,似乎仍在等待着什么。   于廷甫依然看不透这一步,看不透皇上在等什么时机。   御驾一日不回,这皇城里的局面,就要靠他于廷甫一人苦苦支撑。   皇上究竟在等什么?   太医的第一副药,刚刚煎好,还没来得及服下,门外脚步声急,听这足音就知是从玑。侍女尚来不及入禀,他已匆匆掀帘而入——“父亲,适才得报,诚王的车驾一早已从平州启程,正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午时之前就要到了!”   刚被侍妾扶起来服药的于廷甫,长眉一抖。   从玑额头上尽是细汗,一早还在大嫂那里见着小殿下与殊微嬉闹,不料转眼间平州的消息就传来。于廷甫阴沉了脸,虚弱地倚在枕上,就着侍妾手中小勺,一口口饮下汤药,拂袖让侍妾带着下人都退出去,这才抬起眼看了从玑,“姚湛之是什么动静?”   从玑脸上略微一僵,“平州来的信使,到过将军府。”   “父亲。”从玑忧急道,“待诚王进宫发现小殿下不在宫中,立时便要大乱,万一玄武卫守卫不住,是否先将殿下送出府去,安置在隐秘可靠的地方?”   “可靠……”于廷甫重重咳嗽,喘道,“此刻京中,没有哪里比我于家更可靠,谅他还不敢明火执仗杀入相府!”   从玑噤声,心下却仍担忧,诚王若连宫禁都敢闯,相府只怕也不会放在眼里。   于廷甫闭眼片刻,徐徐睁开,“备轿。”   从玑一惊,“父亲?”   于廷甫昏翳的眼中精光隐现,“难得今日雪霁天晴,他既有雅兴踏雪入京,老夫便在宫门前立雪相候。宫门九重,岂容人想进则进!”   ————   帝后离开殷川已七日,   御驾巡幸南辕大军所驻守的边疆四城,从殷川入定州,再赴允州,转至建州……浩浩荡荡的御驾一路往北,风尘辗转,直至佑州城下。   七日间,帝后巡幸所至的每一处,皆沐受了天恩浩荡。   定州大营中,皇帝巡阅三军,与军中第一神箭手比试箭术,双双策马阵前,由皇后亲手将红绒花球系在两只白雀的足上,放回关了数十只同样雀鸟的纱笼里,送至高台,打开纱笼。满天白雀惊飞,眼花缭乱之际,皇上手中的金雕弓与神箭手的弓同时满张怒弦,双箭齐发。皇上的箭,射落了一只白雀足上的红绒花,白雀片羽无损;而神箭手的一箭,非但也将另一只白雀足上的红绒射落,花球更完好无损。皇上欣然服输,当即将御弓赐予这位神箭手,赐下金樽御酒,皇后亲手所斟。那神箭手谢恩后,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将金弓双手高举过顶,高呼着“万岁”之声,策马绕校场飞奔。三军将士齐齐山呼万岁,高举起枪戟如林,骑兵的铁蹄震地踏响。一身戎装的皇上与身着骑服的皇后,飒然并肩立于高台,俯瞰三军,宛如一双天人。   允州,十二年前乌桓人入侵,守将邬氏力竭战死,遗命马革裹尸,埋骨在城下,死后亡魂也要守护此城,寸步不退。而今墓木已拱,遗孀已老,昔日忠魂已化黄土,却终究等来无双的身后哀荣——皇上竟没有忘记这个老将,亲临墓前,浇酒致祭,御笔亲书忠烈碑;皇后召见并嘉封其遗孀子女,将其幼女赐婚给高门佳婿。皇上厚待忠烈的仁义之心,遍传允州大营,将士中有邬氏旧部,竟挥洒了男儿泪。   建州,是当年皇上还是亲王时,率军征讨乌桓,曾驻跸之地。如今御驾重临建州大营,三军鼓舞,皇上巡阅之后,当夜竟携皇后一同宿在了军营里。营中燃起篝火冲天,众将士宰牛烹羊,解甲斗酒,摔角助兴,君臣尽豪兴。皇后的现身,更是军营中从未有过的奇景——华皇后卸去了凤冠钗环,素面朝天,换作北朝女子最寻常的窄袖短衣单裳,伴在皇上身侧,与豪迈的军中男儿一同举盏饮酒。   无双国色,飒飒英姿,折尽英雄腰。   篝火直燃到月上中天,星斗满长空,边塞冬夜竟不知寒。   帝后所宿的大帐里,为着皇后,多生了几处暖炉,被褥柔软,虎皮铺地,其余并无特殊。侍女早早退避了出去,留皇后亲自侍候着已有几分薄醉的皇上。   他今夜真是醉了。   昀凰倚坐在榻边,绞了一方温热的手巾,轻轻擦过他的脸庞,额头,目光静静流连在他眉梢眼睫。他只是沉静地阖着眼,仿佛睡去了,呼吸也绵长深匀。她却知道,他是醒着的。方要起身去取茶,他一伸臂,从身后揽住她。   “十年前,我独自躺在这营帐里时,想着什么,你可知道?”他低哑了语声,在她耳畔喃喃问道。鬓间颈侧,酥暖拂痒,一时天地间尽是他的体温与气息,昀凰垂眸而笑,“若是我,大约就想这样戎马一生也罢,碧血黄沙,埋骨青山,做个生也无名,死也无名的小卒,同九重天阙后的生生死死,也没什么不同。”   尚尧缄默片刻,扳过她的身子,亦无奈亦动容,深深看进她眼里,“你果真是偷走了我一半魂魄,才这样有恃无恐。”   ——这般知他所知,想他所想,非但将他如今的心思掐算在手中,连十年前的他在想什么,她也窥得到。当他在心中盘桓着刺客任青杀与不杀,诚王的退路留是不留,对她宁信不疑还是宁疑不信的时刻,她已有了一记狠绝妙绝的杀招在胸中,隐而不发,藏而不露,只等待他先出这一招。   如此心机手腕,昔日初见,他就已知道,这女子是他一生难逢的对手。   昀凰微怔,有刹那失神,“有恃无恐,若真有什么可恃的,无非是……”她低下目光,在他衣襟深敞的胸前,用指尖徐徐打着圈,默默不语。   无非是,这片心。   他捉住了她指尖,叹一声,“昀凰,你可有同样一片心与我?”   昀凰心头一窒,酸楚得无从应对,仰头以唇封缄了他唇间的叹息。 第十三章   南辕四镇,最后一镇佑州,是北齐南方疆界的粮草囤运重镇。   帝后巡幸南疆,在佑州停留的时间却是最久。外间的传闻是,皇后和昭仪,都喜爱佑州山水风物,秀丽温润近似南秦故土,有意在此多做些停留。   圣驾驻跸在佑州城外,皇上不愿扰民,仅轻骑简从入城,更命佑州官吏不得闭市宵禁。因而城中民生一切如常,寻常到坊中酒肆里,粗豪胆大的酒客,也敢不避忌地谈论起圣驾。   入夜的酒肆里宾客满座,座中一老一少,是贩茶的行商,从殷川一路过来的,曾在殷川亲眼见过圣驾。旁的酒客都羡煞,纷纷缠着老伯与少年,问起帝后风采。   少年老实,红着脸说没看清,只见城楼上模糊人影,也不知皇后究竟有多美。   有人感慨,“自皇后嫁来北齐,总算南北不打仗了,这就是皇后的恩典,皇后就是菩萨娘娘一样啊。”   与少年同来的老者却叹息,“北朝倒是太平,可南朝……如今每况愈下,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好,先帝英明不亚于而今齐皇雄才。”   座中有个军士打扮的齐人,不以为然哂道,“南朝皇帝要是有雄才,当年怎会把长公主嫁给咱们北齐,靠联姻来求和?”老者闻言怫然色变,少年更是怒目拍桌,“这话怎讲,联姻就是联姻,谁求和了?”酒肆中别的齐人,纷纷劝和,责怪那军士对皇后出言不逊。军士蛮横不服,座中一时嚣杂起来。   楼上雅阁中,凭栏而坐的三人,将楼下喧哗声也一字字听在耳中。   先帝二字,听得商妤心头一紧,那军士的话,亦如尖刺,她听来尚且如此,越发不敢抬眼看皇帝。身侧的皇后,戴了素纱帷帽,此际只将帽纱撩起一半,露了半张脸,鼻尖到下颌,玲珑起伏如玉琢,唇上一点胭脂色,匀向两靥。商妤的目光只得黯然垂落在皇后执杯的手上,那只手像寒玉里透了光,透了冷,良久纹丝不动。   杯中酒已空。   皇上一言不发,执壶徐徐将皇后的空杯斟上。   皇后唇角微展,淡笑道,“你瞧,南北之隔,在人心,不在兵戈。”   “你我所铸的是百年基业,不在这一朝一夕的意气。”皇上意味深长一笑。   听着帝后对答,商妤心底有一种冷而坚实的稳笃,皇后一向都是对的,她所依恃的,并非皇上那一片心。情爱如朝露,心亦有真假。唯有枯荣与共的盟友,才是真真靠得住的——天下归心,这正是在他的帝王雄图中,非她不可的理由。未来能助皇上吞并南朝,令万千南朝子民甘愿俯首的,只能是华昀凰这个流着南秦皇室血脉的皇后,以及她所出的皇子,流着一半南朝血脉的未来储君。   昀凰深垂了目光,徐徐转动手中酒杯,语声慵懒,“你将我和阿妤诓了出来,原说看佑州的神树奇景,却是在这里听些胡言胡语。”   商妤应声微微笑道,“臣妾亦好奇,那祈愿神树,究竟有何灵验。”   尚尧一笑,“时辰还早,五百岁的神树自不会跑,这市井坊间的胡言乱语,你我走出此地,可就不易听到了。”   他凝视面纱下昀凰若隐若现的容颜,饶有兴味,“你生长深宫,却也不向往宫墙之外的山高水长。”一路南巡至风光秀逸的佑州,今夜遣开侍卫,微服携她出游,带她看一看齐地市井风物,却也不见她有几分新鲜喜悦。   昀凰摇头,神色萧索,“我看市井风物,如同市井百姓看城楼宝伞下的你我,都是遥不可及,如隔云端,看上一番又能如何……终归要回去的,冷宫、行宫、昭阳宫……南秦的宫闱,北齐的天阙,我已走了万里,仍旧是在宫中。”   如今她越发少言寡语,或是因为这几盏北地的烈酒,撩动她心事,絮絮说出这番话来。他听来动容,触及心中憾事。想起初见的她,寂寥独立于繁花锦绣的南秦后宫,而今在这无尽无边的宫闱生涯里,她同他越走越高,亦越走越深,身为帝后,坐拥天下,却走不出一道宫墙。   “昀凰。”他握住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里,“当初我入秦求亲,将你带走,待南朝平定之日,我便与你重履南秦,万里疆土,皆在你手中。”   尚尧目光灼灼,长眉斜扬,以傲然笑容向那看不见的对手宣示了无声的回敬——那个人为了他的江山将你放逐北齐,我便将他的江山夺来,置于你掌中把玩。   楼下酒客的纷争还未息,小厮苦苦相劝,却听得满堂喧嚣一时止住。   抬头间,只见那楼梯上徐徐走下来三个人。   这三人来时直上二楼,男子披了风帽,两个女子帷帽遮面,并未引人注目。   此刻当先步下楼来的男子,卸下了风氅,服色与此间北地男子无异,寻常的天青色窄袖长衣穿在身上,却似华服雍容。这般非凡气度,俊朗丰神,自是边地小城之人见所未见的。店中诸人仰首看去,一时已震住,噤了声,再看向他身后随行的女子,帷帽垂下雪白长纱兜在肩头,风氅曳地,行止间风姿已是卓然出尘。   男子携了这女子的手,离去之际,女子驻足回首,目光隔了面纱望向座中。   满座人皆是一呆。   “二位是南朝人?”女子开了口,语声清冷宛妙。   南朝少年站起身来,满面通红,还是老伯泰定些,答了声是。   “为何远赴北齐?”女子悠悠问。   “我二人是茶商,往来两边。”老者也不知为什么,听着素不相识的女子问话,便垂了手,毕恭毕敬作答。   “南朝这些年,可还风调雨顺?”女子问得淡然。   老者踌躇片刻,只答,“虽无大灾,却也算不得风调雨顺,赋税倒是日渐重了。”   “民生可觉艰难?”女子语声柔了几分。   “比先帝在时,艰难了些。”老者垂首答道。   女子默然片刻,垂落的面纱起了一丝如涟漪的轻漾,仿佛面纱后的人,无声叹息,只听她娓娓道,“南朝百姓仍还念着先帝的贤明,先帝有知,当会庇佑子民。”   她身后仪容非凡的男子,负手微微一笑。   望着这三人飘然而去,满座的人仍未回过神来……蓦地,恍惚发怔的老者,周身一震,似明白过来什么,大步追出门去。   门外的两驾乌蓬马车已徐徐驰离。   少年跟着迈出门,只见老伯朝马车离去的方向,长身直跪在地,连连叩头。   马蹄得得,穿行在边城巷闾,徐徐驰往城中神树祠去。   车中,昀凰抬手正欲摘去帷帽,蓦地,手腕一紧。   他将她拽倒在软席上,倾下身,将她面纱一把挥开,令她直望了他的眼。   深褐色的瞳仁里分明盛着怒意,薄唇却挑着温柔的笑。   她仰面望了他,似笑非笑,悠悠道一句,“陛下可知道,南朝人的性子,总是念旧,又知恩的。”   “朕十分知道。”尚尧笑意深了些,手上力道也加紧了些。   “知道南朝百姓至今念着先帝,我便安心了。”昀凰的笑容渐渐变冷,眼中却有渐渐炽热的锋芒,“待少相沈觉复出,裴氏弑君之罪公诸天下之日,天下众怒,神光军复国之战,便是人心所向,胜算更增。”   尚尧深秀双目微睐,四目相对,迎上昀凰眼中被复仇欲望燃起的狂热。   “沈觉在殷川等着韩雍,韩雍已在返程路上,神光军也已待命三年。这一天,这一天……终究要等到了。”她攀上他的颈项,仰着脸,欢喜如稚鹰初见苍空,如幼驹初见绿野,那不可一世的征服的狂热里,亦有仇恨的彻骨之冷,“今时今日,什么风物,什么山水,我都无心无趣再看,我想看的,只有神光军的马蹄踏上南秦疆界,只有仇人头颅落入尘土!”   “凡你所要的,也是我所要的。”尚尧的目光深深流连在昀凰眉梢眼角,神魂皆为她所夺,他爱的,便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华昀凰,这样强悍的魂魄。   马车停处,已到神树祠前。   水流之声潺潺,一座木桥架于溪流之上。   深夜里四下无人,北地风声入夜呜咽,树影婆娑,飒飒声如诉。   “这便是你要带我来的神树祠?”昀凰玩味地笑望了尚尧,“你曾来过此处,祈愿可曾灵验?”   尚尧朗声大笑,“我是天子,我即是天,何需向什么树神祈愿。”   昀凰不由莞尔,这人果然又有别出心裁之举,似他这样的人,岂会信什么无稽的神树。他扶她下了马车,将她披风系好,又将她罩在自己的大氅下,低头在她耳畔问,“此刻,若真有树神,可令你见到一个人,你想见谁?”   昀凰一怔,略失了神,抿紧唇角,无力说出那个血脉相连的名字。 第十三章 下   这世上可牵挂之人已寥寥。   想见谁,也无需依托神灵之力,她同他一样,敬天地,却不仰畏神力,凡有所愿,宁肯自己倾力而为,成也己身,败也己身,无需向何方神灵祈祝。   若是已不在这世间的人……   一个,相见亦无言,纵有万千心伤万千言,一默已成永殇。或早或迟,来日泉下总会相见,若真有神灵能令魂兮归来,于此地此时,相见亦不如不见。另一个,却至今不知她一缕芳魂飘零何处,害她的仇人仍风光逍遥,拿什么面目相见,有什么颜面唤一声母妃。   昀凰怔怔失神了片刻,对尚尧这一问,无从回答,只淡淡一笑掩去心底黯然,“若有树神现身,我才信它有灵。这树若是女身,那便不用见了。”   “为何?”   “神女襄王虽是雅事,我却没有这般雅量。”   他侧身凝目,只笑不语,臂弯将她紧拢。   从另一乘车中下来的商妤,见帝后相依低语,便止步在后,于月色树影里,瞧着皇后与皇上相视浅笑的样子,商妤心中莫名起了一丝伤感,寻常布衣在身的帝后,这样看来真是如合璧如联珠,若真是一对凡夫民妇,未尝不是幸事。   她暗里叹息,转过目光,望向眼前的神树祠,大门已紧闭,除去有巨树参天掩映,与别处所见的庙宇神祠并无二致。车驾驻,扈从退避,却有一声沉缓的吱呀声传来,一线灯光透出门隙,树祠紧闭的大门徐徐从内开启。两盏灯笼挑出,执灯的人垂首趋步走下石阶,屈膝便跪。   商妤心中一震,这神祠,竟有玄机。   她看向昀凰,昀凰的神色也似笼上一缕夜雾,莫测而微凉,不同于素日安然。   见着灯光从门内透出的刹那,昀凰心头蓦地转过他方才的问话,霎时心口似有只手拧了一拧。他在身侧,稳稳携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携她走上神祠前石阶。   他带她来此,是要见谁?   商妤随着帝后步入门内,身后的神祠大门又徐徐掩上。   一名执灯人,却阻住她的脚步。   商妤愕然,抬首望向皇上,皇上略侧首,下颌点了一点。   昀凰觉察了,方欲出声之际,他的手,将她紧了紧。   是什么样的隐秘,连商妤也要被遣开。   执灯人在前,脚步轻微无声近乎魅影,一点光亮幽幽,引着帝后步入曲径缦回的静室,掩门退避。静室广而深,明烛摇曳,只设一香案一蒲团。月光漫透长窗,窗纸上树影婆娑。香火之气缭缭沉沉,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滴水声,在深夜的檐廊外,泠泠成空响。   他一声不发,握了她的手,驻足香案前,抬目注视案上那尊高不及尺的木雕神像。   幽暗灯下,看不清那是什么神灵,只见形态绰约,高髻广袖,依稀是尊女像。   他携了她走近到两步开外,昀凰凝目细细看去,蓦地,身子一颤。   这神像雕作精细,娥眉连娟,凤目微扬,宛然肖似……肖似,母妃的容颜。   昀凰陡觉窒息,膝间又沉又软,再也立足不住,跪倒在地。   他以帝王之身,也陪她屈膝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他心痛无言,只将手覆在她瘦削肩背。她一言不发,叩首拜了下去,一叩再叩三叩,额头触地有声,每一触都似沉沉槌击在他心头。   昀凰以额触地,心底唤了一声声“母妃”,不能宣诸于声,只怕一张口便成破碎凄厉,一抬眸便是悲泪难止。额头叩在冷硬地上已不觉痛,闭了眼,仿佛有母妃温柔目光从天上俯视着,在看着她,听着她,一如往日。母妃疯癫不知世事,却在每一个注目,每一刻相伴间,懂得彼此的悲喜冷暖。   如今,母妃你去了何方,你那里可安好,或是也在身受煎熬?   你那里可有冷,可有饥,可有孤寂?   昀凰不知道自己伏跪在地有多久,直至被他扶起,身子一阵阵发麻。   她不再发颤,眼中无泪,手冰凉得沁骨,他默然将她拥入怀中。   她倚在他胸前,语声空冷,“是谁做了这尊神像?”   他坚实胸膛下的心跳声,沉而缓,一如他的语声,“当年驿馆之变,昀凰,你早已知道底细,我也从未想过瞒你。”   昀凰闭上了眼,血脉为之凝固,冷意从指尖蔓延上升,如被冰封。   两年来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如芒如刺,梗在彼此之间——亲手拥立他登基的生身之父,正是害死她母妃的直接凶手。这无从宽恕的恨,血脉相系的仇,纵然是夫妻是盟友,又当如何自处。   母妃遇害的真相,早已经由沈觉传递到了昭阳宫,那个始作俑者,有意为之,有意要在帝后之间植下磨灭不去的怨隙。这真凶的名字,血淋淋刻在昀凰心头,却从不曾宣诸于口。清醒如昀凰,自是知道,这话一旦说了出来,便是大逆大凶,便是无从挽回。   “这便是天家。”他知晓她心中所想,脸上也有了悲凉,覆了霜色,“亲姻血缘皆是奢谈,谁死谁手,细数来都是那几个姓氏。”   “不错,流的都是一家之血。”昀凰惨然笑,眼前恍惚,又掠过幼时在辛夷宫白玉莲花纹宫砖上泅漫的血红蜿蜒,流在地上的血,和她的血是一样的,而那个龙椅上的杀人者,何尝不也流着一样的血。   天子家的生杀,不过是青史丹书,一笔带过。   尚尧沉声道,“雕这神像的人,是当日奉命袭杀驿馆的刺客首领,邱嵘,曾是姚湛之手下副将。事后……诚王要将邱嵘灭口,姚湛之不忍,透露消息让邱嵘远走高飞。邱嵘逃到佑州,仍被杀手追到。杀手以为除去了邱嵘,回京复命。真正的邱嵘,从那一天便避入此间,一步不曾外出。”   昀凰目光深垂,凉薄笑意,在眉睫间一闪而没——好一出黄雀在后,诚王府的刺客以为捕杀邱嵘得手,背后的黄雀却将人不着痕迹地带走,隐秘安置起来。诚王将禁军大将姚湛之拖下水,诱其出手杀人,好与中宫结下仇怨,有了把柄为诚王所控,说到底,算计的还是尚尧,还是诚王自己的亲生骨血。为父者不仁,也就怨不得,为人子的不敬。他算计尚尧,尚尧自也防着他。   防得这般缜密,这般心机重重。   心口似有绵密细针抽出一线,抽出昀凰久已不愿回想的刹那——她与他反目之时,他说,时局两难。   帝位初登,至亲亦成至敌,如何不两难。   他一声不响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暖意,一路而来似从未改变。   昀凰抬起目光,与他深深相视,默然以冰凉指尖回扣了他的手。   他缓声道,“太妃的像,是邱嵘所雕,供奉在此,叩拜忏悔。”   一个可以横刀向妇人的凶手,也知叩拜忏悔么,昀凰心底无声冷笑,从他掌心里传来的暖,亦被这一笑的寒意驱散,“今夜你引我来此,便是要我宽恕此人,示好于京中的姚湛之?”   ——————   风急,雪落簌簌,又是一夜寒彻。   姜璟已许久不曾惶惶难安如今宵。   整个相府都笼罩在风雪夜的一派萧瑟肃杀里,主院那边至夜不熄的灯火,匆匆沉默进出的仆从,乃至久久不见从玑的身影从家翁房中出来……这迹象,令姜璟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深。   今日正午,宰相于廷甫不顾抱病之身,着朝服,乘朱漆金章赤马革车,左右二十五侍,四十八佩刀护卫开道;从玑亦着御史朝服,乘紫络革车相随,仪仗旗戟庄严,于宫城正门前,立雪迎候远从平州而来的诚王。   时当正午,雪住,日光朗朗照耀天阙,对峙宫门前的两人,一个是当朝宰辅,一个是宗室尊长。诚王以宫中失火为由,定要入宫探视小皇子。于相却硬生生挡了诚王的驾,口称皇上离宫之日设下宫禁,内外一应人等,如无敕令,不得出入。纵是身份殊异如诚王,也不可公然违逆皇上旨意。   相峙之下,诚王怒斥于相目无宗室,责御史于从玑以下犯上,却终是越不过于廷甫那佝偻身躯,只得拂袖而去。   然而受这一激,年迈病衰的于相,回府当夜便病倒在床,竟至不省人事。   太医急急入府,从玑彻夜守候病榻,连这厢足不出户的从璇也得了消息,急得直催姜璟去探视父亲病情。姜璟身为长媳,原该此时在榻前侍奉汤药的,却连那道院门也进不了,就被从玑挡了回来。   从玑带了父亲的话给她,让她全心照料皇子,探病就不必了,以免沾染病气,过给千金之体的殿下。因此,就连殊微哭着要见祖父,也被姜璟硬下心肠拖回来。   哭成泪人儿一样的殊微,不肯吃晚饭。   房中的小皇子,不见殊微来陪伴用膳,也不乐意看一眼乳母喂来的饭食。   这几日里,每当小皇子不肯吃喝,总是殊微先自己吃一口,跟他说哪一样好吃,拿了一小柄玉勺再喂给他。   姜璟不得已,连哄带责,让殊微止住了哭,洗了脸,换了身衣裳,好好去陪小皇子用膳。殊微被母亲牵了手,还有些抽噎委屈,进得屋来,看一眼坐在床边自顾摇晃着两只脚,与兔子玩耍的殿下,行了礼,默不出声地低头站着。姜璟将她抱到床边,侍女手里托了食盒,跪在一侧,等待小皇子若朝哪一碟看上一眼,便立刻侍候。可小皇子偏偏扭头不看,只抚着怀中兔子,歪了头看向殊微。   “你的眼睛怎么和青青一样红红啦?”小皇子奶声奶气问。   殊微别过脸,不应声。   姜璟替女儿答,“因为殊微她不肯好好吃饭,眼睛就变成像小兔一样红了。”   小皇子眼珠一转,“我也要小兔眼,不吃饭不吃饭。”   姜璟与乳母对视苦笑,怕他当真,忙寻思着换个话,岔开他,“殿下的小兔子分明是白白的,为什么却叫青青?”   小皇子眼皮也不抬,拖长了软声,“父皇说是青青,就是青青。”   乳母在一旁软语笑道,“这名儿,倒真是皇上起的。奴婢曾唱了一曲家乡歌谣,哄殿下睡觉的,皇上偶然听见了,说好,总让奴婢唱这个给殿下听。久了殿下自己也会哼几声,总哼那几个字,杏子青青,青青……皇上给殿下捉来这小兔时,也正听着殿下在哼。殿下问兔子叫什么名儿,皇上便笑说,青青。”   姜璟听得好奇,“是什么歌谣?”   乳母便柔声唱,“杏子青青梨花白,云雀林间飞,游鱼儿水中戏,三月春来早,四月离人归……”   小皇子安安静静听着,微翘了唇角,目光忽闪。   只听乳母唱了两遍,殊微便听会了,稚声稚气随着唱,甜糯音色唱出那句宛转的离人归,听来别是一番温软在心头。忽的,殊微的歌声一止,倾过娇小身子,张臂去抱小皇子。姜璟一怔瞧见,小皇子白玉般的脸庞悄然挂了泪珠。   “我想父皇。”小小人儿,低了头,将脸贴着白兔柔软皮毛上。   “我想祖父。”殊微也红了眼眶,与小皇子额头贴着额头。 第十四章   寒夜灯下,少年将最后一捆行李扎实打好,东边天际已微微泛白。   他回转头,看了眼窗下靠墙睡着的老汉,轻手轻脚走过去想替老汉将棉被盖严实些,却听老汉沉浊地叹了口气,像是一宿没睡着。少年顿住手,心中难过,“大叔,您当真不跟大伙儿回去了么?”   老汉翻身坐起,没有言语,侧耳听了窗外北风低回的呜咽,默然摇头。   少年心知老汉执拗,众人都劝他今日随商队一同回南朝,他却非要留在佑州,说是还有私事。旁人不知就里,只有少年知道老汉的真正打算。这趟买卖下来,老汉已打定主意,要去殷川买田宅,留下来养老。他是真不打算回南朝了。   “我心里不踏实。”老汉沉沉开了口,目光转向窗外,“你听这风声,这天色,怕是要变天了……”少年愣愣问,“变天?”   前日夜里在酒坊遇到那一对来去神秘的贵人,少年亲眼瞧见,老汉追出去,在雪地里叩头,自那一刻起,少年就觉得老汉变得古怪起来,像是藏了心事,问他却又不肯多说。   少年正欲再问,老汉蓦地抬手,示意他噤声,一面转过头凝神倾听——   隐隐的,外头像有整齐震地声,一下下传来,沉闷如地底滚雷,甚至渐觉脚下地面真有微弱震荡之感遥遥传来。少年兀自呆着,老汉已猛地推开窗户,朝外望去,顿时周身一激灵,不是被倒灌进来的北风吹的,而是远处山脊上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浓烟。   “大叔,是什么地方燃上了?”少年探头惊问。   “烽火台。”   那是佑州大营里的烽火台所在,火光浓烟已直熏上半天,兵营方向隆隆的震地声,像是千军万马在向这里涌来。少年从没见过这样阵势,结结巴巴问,“为何,为何好好的点起烽火,这,这……”   老汉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异样地望着他,“这是变天了,是要打仗了。”   少年不敢相信这话,从殷川到佑州,一路而来都是太平景象,毫无战事迹象,连帝后圣驾也还在南疆巡幸,怎能一夜之间,说打就打。   然而天色还未全亮,城中街巷里已满是兵士,守戒森严,出城的商队都被挡了回来,城外官道上不见积雪,尽被一层寒光铁色覆盖,那是佑州大营的兵马,正列队向殷川方向进发。   老汉与少年,随着众多被困的商队焦灼等待了半日,终于有耳目灵通的人,打探来了消息——   “天杀的南秦的军队,竟然昨夜里偷偷摸摸进犯殷川,突袭殷川守军!守军跟他们交战半宿,势寡不敌,只好燃起烽火向北齐求援。边疆守军接到烽火警讯,赶紧奏报佑州。佑州眼下可是圣驾驻跸之地,帝后南巡天下皆知,南秦竟挑这个时候出兵殷川,其心实在险恶!皇上龙颜大怒,当即下旨令南辕大军精锐出击,驰援殷川!听说要不是皇后劝阻,皇上怕是要御驾亲征了!”   “和南秦打起来,那华皇后,岂不是也要被牵累?”   “不然,不然,这一仗大有蹊跷!”   “如何蹊跷?”   “昨日正是出使南秦的使臣一行返回北齐,进入殷川地界之日,南秦突然发难,派遣精骑兵马追杀使臣,直追到殷川,殷川守军为了保护使臣,与南秦追兵交战,副使大人竟在乱军中被杀。”   “南朝人竟敢杀我使臣!可这殷川守军,本是南朝的兵马,当年护送皇后和亲而来,怎会为了保护北齐使臣,与南朝交战?”   “这恰是蹊跷处!殷川守军本是效忠皇后的南秦禁军,照理说不该与南朝兵戎相见,却偏偏是他们,击退了南秦追兵的进犯,将追兵逼退回南秦疆界。岂料南秦竟又增兵回击,以五万兵马压向殷川。守军寡不敌众,只得燃起烽火求援。如今御驾就在佑州,南朝兵马犯境,目中全无我天子威仪,岂有此理!皇上当即下旨出兵,大军连夜驰援,与南秦兵马在殷川狭路相逢。如今殷川,只怕已经打得横尸遍野,烽火冲天了!”   一时间众人只叹福兮祸兮,时也命也。   因故滞留在佑州的商队,若是早走几日,便恰恰在殷川遇上了这场烽火大劫。   ——————   殷川剧变,天下哗然。   消息传入北齐,朝中百官初时震惊,继而忿怒,怒南秦非但不宣而战,行事卑劣,更教人不齿的是,历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此番北齐遣臣南下,是为修好,却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连累堂堂副使被杀,归国只在咫尺,竟血洒边疆。   齐人性烈尚武,宁死不辱,以一国之尊遭受这样的奇耻,朝野上下皆不肯善罢甘休。自从华皇后和亲,今上继位,秦齐两国缔约修好,裴太后临朝亦对北齐礼敬有加,此番出使,是为修好,正使韩雍与副使钱玄在南秦宫中向幼帝与裴后递交了国书,裴后以盛宴款待。韩钱二人启程还朝,南秦亦派重臣出京相送。至此全无风波迹象,却偏偏,在韩雍一行即将离开南秦疆界之时,南秦猝然发难,派兵追击,欲将北齐使臣阻截。   卫队反抗突围,南秦追兵竟乱箭齐发,要将北齐使臣一行斩尽杀绝。   副使钱玄罹难,韩雍逃入殷川,由殷川守军护卫,直奔佑州见驾。   直至抵达御前,隐藏在韩雍贴身随从中的神秘人,终于现出身份,随同他一起觐见帝后。这个人,便是韩雍此行入秦,明为出使,实则身负华皇后懿旨,要暗中找到并带回北齐的人,也是南秦裴太后不惜与北齐兵戎相见也要截杀的人——   这个名字,传回京城。   水火相峙中的诚王与于廷甫,金吾卫与玄武卫,乃至负手观望这水火之势的禁军统领姚湛之,都被这个名字,如施定身法一般,定住了动作。   他是,销声匿迹已三年的南秦少相,沈觉。   病榻上的于廷甫,自从玑口中得知这讯息,病容灰败如槁木,仿佛一点火星在凹陷双眼里亮起,红光蔓延两颊,呵呵笑出声来。他勉力抬起手臂,要从玑将自己扶起,气喘连连地靠在枕上,连叹三声,“好好好……老夫营谋一世,竟未猜到这一招移花接木,皇上皇后联手,借韩雍内外做局,令沈觉脱去罪责,光明正大现身,外逼裴后反目,内销诚王之困。佩服,佩服!”   从玑从父亲复杂苍凉的这几声笑里头,听出的却是萧索。   为将为相,位极人臣,终究只是帝王棋局中的一枚黑白子。   至此,天下人尽皆知,沈觉一直身在南秦,至今才被韩雍接回北齐。   京中这一场由尘心堂之变,引出的争乱,就如一锅沸油被巨冰封冻在顷刻——因为尘心堂里关着的人是谁,再也不重要了。是谁夜犯尘心堂,又是谁失职,谁僭越,都已不要重要。两派之争,原来是争了一场空。   正是这位被裴太后下旨通缉,举族连坐的少相沈觉,随韩雍奔投北齐,将他忍辱负重深藏的先帝密诏,亲手呈送到昔日南秦长公主,今日北齐皇后华昀凰的手中。   南秦先帝遗诏中留下了什么话,除了华皇后,皇上与沈觉,再无人知晓。   然而殷川之战,使臣之死,天下人都知道了一件事——为了截住沈觉和他所持的先帝遗诏,裴太后不惜兵犯殷川,与北齐交战。   韩雍抵达的次日,旨意就从佑州传回京城。   钱玄以忠烈之名厚葬,韩雍进爵一等,受重赏。   帝后即日起驾回京。   ————————   “遗诏……”   幽幽两个字,从艳若血樱的两片唇间迸出,混着恨,合着毒。   一缕冷冷笑纹从唇角扩开,黛青丹朱精心描出的如画容颜,如脆瓷上绽出裂纹,珠冠上凤首衔珠,垂下深深阴影在额间,“我偏不信他留有遗诏!”   深殿静室里,龙烛高燃,宫灯远远罩在青纱下。   一坐一立的兄妹二人,只隔数步,也看不清彼此深藏灯影中的面色。   裴令婉将背脊直挺贴在身后龙椅上,这是皇帝才可以坐的位置,她曾无数次在这书案之侧,侍奉先帝披阅奏疏,只能或站或跪。而今这御书房,人去台空,空落落的龙椅,原来坐上去并不舒适。但她仍愿在左右无人时,独自坐在这椅中。   站在对面的,是她不用避讳的亲兄长,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可信之人。   此刻他阴沉了脸,目光里含着怒火,盯着她,仿佛是她犯下的大错,一大片铅青色的阴影掩盖了他英俊眉目。   “你不信他留有密诏也罢,倘若万一成真,便是我裴家灭门之祸!”   “你以为他能预知大限,提早留下密诏?”裴令婉目光变幻,掠过异样僵冷的一丝笑,“连我也未能料到,药力发作太快,你尚未来得及部署周全,他就已……所幸那时宫中有王槐照应。他是断然来不及留遗诏的。华昀凰串通沈觉,捏造什么遗诏来蛊惑人心,可恨你擅自发兵追截,分明中了那妖妇的诡计!”   裴令显脸色发青,隐抑怒意,受了这通呵斥,一时却发作不得,倒不是因为尊卑身份,无人处仍是自家兄妹,只因他心中也确有些理亏,截杀使臣,不怕北齐兴师问罪,却落了口实给天下人。   裴令婉恼怒责问,“沈觉早已逃入北齐,韩雍故布疑阵,乱人耳目,你竟相信!”裴令显不服呛声道,“有间客传信,称沈觉已暗中潜回,与朝中旧部往来。   裴令婉一怒站起身来,凤冠璎珞摇荡,眼里凌然含煞,“你行事如此莽撞,毫无省悟!追杀韩雍,兵犯殷川,是唯恐北齐没有借口替华昀凰那妖女出兵么!”   身为兄长,位极人臣,裴令显受此呵斥,骤然血气直冲脑顶,愤而笑道,“太后娘娘,齐人就这么令你惧怕?他有铁骑,我有雄兵,当日我裴家军大败乌桓,齐人也望之胆寒,我偏就看不惯,你对北朝皇帝俯首低眉的妇人姿态!财帛美人你可没少往北齐送,可华昀凰仍是中宫,那个风流皇帝可没把你献上的美人看在眼里。这般妇人手段,你收起来也罢,没得丢了我南秦的脸面。如今久恨新仇,都在沙场上来个痛快了断,我裴令显别无所长,唯独不怕打仗!”   裴令婉青白了脸,冷冷笑道,“妇人手段?没有这般妇人手段,你是如何官拜上将军,大权独揽的?凭你打打杀杀,还是凭御座之后垂帘的人,是你亲妹?”   “好好,你向来瞧不上我这个兄长只是一介武夫,坏了太后娘娘营谋大计,如今你是主子,我是臣下,要骂要贬,但凭太后处置!”裴令显说罢,竟拂袖掉头,扬长自去,全然不把身为太后的裴令婉看在眼中。   望着他跋扈背影,裴令婉咬紧银牙,僵硬地在龙椅中默默坐了良久,缓缓起身,走出内殿,回避在外头的宫人悄无声息跟上来,随她走在幽暗缦回的宫廊下。冬日里廊外菡池已是一片空寂,只有沉郁不去的湿气如幽魂徘徊水面,教人心生烦苦。   昔年,这菡池胜境最是清幽,夏来清芬远溢,冬日水雾氤氲。尤其是雨天,空灵滴水之音,隔檐相闻,起伏应和自成音律,行走其间,步步蹁跹……那白衣缓带的身影,走过之处留下杜若香气,清苦悠远,缭绕在菡池水气里。   裴令婉驻足廊下,望着冷寂水面,失神了一阵,漠然回头,吩咐身后宫人,“把这池子填平了吧。” 第十四章 下   往日里,太后五更不到便起身梳妆,一丝不苟梳起高髻,插戴凤冠,珠粉敷面,黛墨描眉,今日却起得迟了。近身侍候的宫人知道,太后这一夜辗转到三更仍未成眠。   晨起梳洗毕,鸾镜前的太后,脸色苍白,目光空乏。   侍妆的宫人知太后心绪不宁,越发小心,却仍犯了错,挑错了胭脂,惹太后眉心一皱。这胭脂明艳润泽,本是往日太后喜爱的。只是今日太后容色格外苍白,被这胭脂一衬,倒显出憔悴。   太后往镜中凝神看了良久,默默不语,眉宇间显出寥落之意。   宫人惶恐,待要再为她梳妆,太后却低低叹了口气。   “哀家是不是老了?”   “太后芳华正盛。”   谁说不是呢,这年纪,这容貌,都正当韶华,只是这太后二字压上去,平白就多了一分老气横秋。这两年所操的心思,所忧所劳也都留在了太后美艳如画的一张芙蓉面上,留下了琼脂红粉也掩不住的阴郁。   太后索然而笑,推开了宫女沾取胭脂的手,淡淡道,“再好的胭脂,又染给谁看,哀家是用不着了。走吧,皇帝和王隗该已等着了。”   上朝的时辰还未到,一如既往,中常侍王隗会陪着小皇帝先来给太后请安。   今日皇帝迟迟未见驾临。   太后在宫中等了一会儿,遣人去看,片刻即来回报说,皇上在路上瞧见飘起了小雪粒子,一时觉得新鲜,在玩耍呢。   “哦,下雪了?”太后微露喜色,“哀家也瞧瞧去。”   帝京已经三年冬天不曾下雪了,整个江南都因长冬无雪,春来干旱。   皇帝四岁了,自记事起,还不曾见过雪,难怪他新鲜——裴令婉远远望见御庭中,那个披着紫貂白绒斗篷的小身影,不由抬手止住宫人的跟随,独自走近,站在宫廊玉柱下,静静注目。   风中飘舞的细碎雪粒,雾蒙蒙的,似撩起了一层烟罗帐。   那孩子跑来跑去,举着一双小手,想要抓住风中飞舞的细雪粒,头上束发金冠闪耀,仿佛从没这般自在快活过。   两个小太监亦步亦趋小心跟着,王隗立在一旁,微笑看着。   他追着雪粒子跑,脚下一滑,几欲跌倒,小太监抢上前一把抱住。王隗赶来,将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揽在怀里,半跪下来给他拂去头发上的雪粒。他朝王隗露出笑容,乌溜大眼忽闪,仰头又去看那天上的飞雪。   只有对着王隗,他才会露出一个四岁孩童的笑容。   到底是个雪团儿般的孩子,这样瞧着,裴令婉的心头也不由软了软。   虽不是亲生,也曾在怀中抱过,也一天天看着襁褓里软软婴儿长大,看着他蹒跚学步,听过他稚嫩语声唤她母后……偶尔,如此刻,也会牵动些许慈怀,也想将这小人儿拥在怀里,亲一亲他柔软脸颊。   王隗想要抱起他,他轻轻挣开,转过了脸,黑幽幽的眼瞳里像是闪着光,笑容却淡了一些,他总是不惯与人太亲昵,哪怕王隗也不行。恰是这一侧首,他挺秀鼻梁,细致下颌,端雅眉眼间,仿佛有一层雪色的影子淡淡掠了过去……这影子,教裴令婉心口一窒,又是这熟悉的窒痛,每每如是。   是她魔怔了吧,竟能从这四岁幼童身上,瞧见那个人的遗世风致。   她不由退了半步。   这一退,隐在廊柱后的身影,便被王隗看见了,这人真是心如老狐目如隼。   王隗撩起衣摆,朝这边屈膝行礼,左右纷纷跪了一地。   小皇帝转身,看清廊柱后的她,小脸上消退了笑意,似个冷而脆的瓷娃娃。   他朝她走来,幼小身子裹在及地的紫貂裘下,步子却走得很稳。   “给母后请安。”他低垂小脸,语声清稚。   裴令婉看着小皇帝,伸出手将他斗篷紧了紧,“皇上别着了凉。”   他抬起头,眼中含了丝惊讶,漆幽幽一双瞳子望了她。   往常她这个母后从不会过问他冷暖起居。   这双眼睛令裴令婉心下暗暗一悸。   “皇上喜欢下雪吗?”   “喜欢。”他低声答,想想,似鼓起勇气问,“母后喜欢么?”   “我?”裴令婉怔了,忽忆起,曾几何时,有个人也曾闲倚在冬日熏暖的御榻上,看了许久奏疏,不经意抬眼,见窗外已飞雪,淡淡笑着问一声侍立在侧的她——   “喜欢下雪么?”   裴令婉闭了闭眼。   “喜欢。”她喃喃答,“这雪,再下一会儿,檐上地下便都白了。”   “真的?”小皇帝讶然。   “你再等等看。”裴令婉微笑。   他又欢喜又惴惴地看她神色。   “今日上朝迟一些也无妨。”裴令婉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些话来。   “谢母后!”小皇帝的脸瞬时亮了,不待她再说话,折身跑回王隗身边,对他耳语,许是在说今日可以多玩会儿再上朝。王隗眯起眼睛笑,任由他跑向庭中追着去捉风中渐密的雪片。   裴令婉静静倚了廊柱,目光追随这幼小身影,再也挥不去那一层既淡也深的影子,阻不住那影子在眼前慢慢扩开,回旋般渗入天地风雪……   上一回,雪落下,覆白了宫檐的时候,那个人还在。   那是这幽幽深宫里最清净的一个冬天,也是她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她最憎恨的敌人,终于被逐走,远远嫁去了北齐,那个红衣灼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九重宫阙之间,令她霎时觉得六宫内外都宽敞亮堂,再无逼仄。   襁褓中的皇子被抱来她宫中抚养,因着这孩子,那人也常来看望,常同她一起逗弄孩子。那些时候,她曾恍惚当了真,以为真有天伦之乐。   可终究,她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他利用裴家扳倒了外戚何家,废去了何皇后,裴家便又成了下一个威胁帝位的外戚。他的病,一日沉似一日,等不到小皇子长大,这万钧江山就要落在牙牙学语的幼子身上。本朝历代传沿下来血淋淋的铁律,立幼则杀母。   她惶惶然,怀了微渺奢望,奢望他对她尚存一丝情分。   可他的情,只留在栖梧宫里。   凤影台上,人去台空,那个妖女走了,却还勾着锁着他的魂魄。栖梧宫已重门深锁,成了谁也不许踏入的禁地。他再也不曾在她宫中留宿,却时常在栖梧宫里深宵独眠。华昀凰远嫁后的那个冬天,他的病,骤然加重,缠绵病榻不起。   她侍候在侧,无微不至,他却时常终日沉默,不与她说一句话。他的目光空空,整个人也空空,魂魄不知游荡在何处。雪下得最深的一夜,他叫她开窗,她说冷,他却喃喃道,“北边更冷,不知貂裘够不够御寒。”   他当真以为她这枚棋子就不会恨么。   这些怨,这些恨,全都潜滋暗长在她的低眉承恩里,一丝丝,一缕缕,酿成了毒。   她知道,在他死之前,一定会杀了她,杀了她手握重兵的兄长,好为他的儿子铲平帝位之侧的威胁。   她不想死,不想为一个凉薄君王而死。   他知自己时日无多,渐渐显出寡恩手段,要在死前清除裴家的兵权。若再给他多些时日,先死的一定是裴家。   兄长终于寻到了那一味御医药方中的重药,原是为他续命的,若剂量逐日加重,便成了催命的毒药。只要在每晚的药中再添些许,他便捱不了太久。   第一次投药,她的手在抖,心在抖,周身在抖。   心下有万般挣扎,如何忍得,让那人的性命断送在自己手上。他的容颜、目光、身影……从浓黑的药汁里映上来,那容颜如雪,那目光如霜。她的泪坠入药中,如果心底的怨,能化在泪中,就让这滴泪,做了那夺命的毒。   奉了药,一步步走进寝殿,心中有奇异的最后一线欣慰,他肯让她亲手侍药,到底对她虽无情,却还有信。   夜阑无声的寝殿中,杜若冷香浮动,宫灯孤照,白衣茕茕。   他端坐御案后,执笔凝定如石,久久纹丝不动。她不敢近前,不知他在想什么,竟有那般冷寂成灰的脸色;不知他要写什么,竟连执笔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紫毫端,终落于纸上,一笔一划,如施刀斧。   他苍白如纸的脸色,随纸上每写一字,愈是苍白一分,愈映得他鬓色、眉色、眸色,深如茫茫无尽黑夜。唇上仅有的血色,最后也褪尽,眼底幽幽光亮如星辰陨落般黯然熄去。修长手指再也握不住一支笔的重,紫毫掷落地上,玉管脆裂,溅墨如血。   他站起身来,眼里茫茫,看也未看她一眼,缓步走向殿外,广袖垂地,白衣离索,背影萧悴,薄得似一缕烟尘,随时会在夜色里化开。   “陛下要去哪里?”她问。   “栖梧宫……”他的语声清冷,邈远得像从天边传来。余音未尽,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手扶向身侧如意琉璃楼阁宫灯,宫灯倒下,人也倒下。   殷红的血,从他唇间涌出,染红大片衣襟。   她手中药盏坠地,跌得粉碎。   那一夜他命若游丝,御医几乎回天乏术。   留在御案上的那一纸书,是南秦国主写给北齐新册封皇后的贺书,是兄长给幼妹的谆谆祝训,是他写给被他亲手送入北齐和亲的华昀凰——“克令克柔,惟勤惟俭,孝养孔虞,尽敬妇德……”   望了纸上沉静无波的笔迹,裴令婉幽幽笑出声来。她在他病榻旁彻夜垂泪,泣不成声,心中想的是,就这样救不回来也好,就这般魂归九泉,清清净净撒手去了也好。   可他不甘撒手。   凶险至此,也不知他凭了怎样心志,生生又熬过来。   他的时日更少了,可对她而言,对裴家的安危而言,还是太长。   再一次投药,裴令婉的手,已不再颤抖,不过是让他早一些解脱,或迟或早,于他是一样赴死,于裴家,于她,却可绝处求生!照所投的药量,慢慢销蚀他衰弱也强韧的生命,她计算好了,至多还有六十日。他来不及在死前向裴家动手,她却有备而来,来得及一手挟小皇子临朝,一手凭裴家军铲除沈家。   千算万算,天命难算。   尚未来得及部署周全,尚未到她暗暗等待的日子,他终究不肯让她如愿,……人之将死,或许真有冥冥中感应。此后一次次午夜梦回,乃至今日,裴令婉仍无法摆脱那个残照如血的黄昏,那个独自走入血色落日中的身影——   那一天,他来她宫中,与幼子相伴了半日,临走将幼子交与她手中,注视着她的眼睛,淡笑道,“你进宫也有些时日了,朕记得第一眼见你时,你满面羞红。”   她怔怔回望他,一时竟哽住了喉头,无言以对。   “令婉。”他唤了这一声。   多久已不闻他唤她的名。   “陛下。”她顺从地屈身,伏跪在他膝前,柔婉仰头。   他抬手替她掠起一丝散下的鬓发,指尖在她脸颊微风般拂过,没有停留。   “朕走了,你珍重。”他微微一笑,转身徐步走向殿外,身上龙袍玉带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辉,肩上日月纹章鲜活得仿佛会发光。她抱着孩子,痴痴望着他就这般走入夕阳残红里。   是夜,皇帝驾崩于栖梧宫。   她恍恍惚惚,身在梦中一般,被近侍宫女左右扶持着,步履如浮,不知是怎样走上栖梧宫里玉阶层层的凤影台。这座宫室,自旧主走后,再无外人踏入。   风动珠帘,垂幔翻飞。   萦回不散的一缕香气,有他身上的杜若冷香,也有此间旧主的迷离气息。   他静静安卧在那旧主的凤榻上。   一身白衣,乌发散覆玉枕,容色宁定。   【作者题外话】:提醒:前面第十三章 上有重要修改。 第十五章   那夜,裴令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栖梧宫的。   他宛如沉睡在雪掩霜埋中的遗容,她只看了一眼,双膝跌落在地,颈项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凉的手扼住,折低,再抬不起来,再不敢多看一眼。如同初承恩的那夜,她跪在御榻前,顾不得少女的羞怯,悄悄抬起目光沿着那雪白中衣徐徐上移,移过他衣襟微敞的胸膛,移过坚玉般的下颌,他的眉眼终于照进她眼中。一瞥,惊艳了她的一生。   他生于深宫,死于深宫,流亡辗转,复位中兴,一生耀目如星堕,雪亮而短促的光芒划过了这皇朝的天穹。终究在这碧幽幽的栖梧宫里,他这孤独沉重的一生猝然而止。而她呢,从此剩她一人,独对深宫九曲里满目的白与黑。   这个曾令她爱入骨,也曾怕入骨的男子,已经遥隔九泉,可她依然畏惧。   她怕极了,怕他会蓦地从沉睡中睁开眼,用那双寒夜般看不穿的眼睛望着她,看清是她亲手投下的毒,是她夺去了他的命。她怕得不敢抬头,甚至不敢恸哭出声,六宫上下都为皇帝宾天而哀声震宇,连风声里都是绵绵呜咽,她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这一刻来得过早了,即便心底已将来日夺宫之谋一步步推演过了,猝不及防间,她还是失了心,乱了神。踉跄退出栖梧宫,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刹那迷了眼,又看见当日那个深红长裾逶迤如血漫过玉阶的背影……那个妖女就像是天生从血池里走出来的,一身杀伐,踏血而行也能步步生莲。   这一念,激出了裴令婉的意气。   她从恐惧中清醒过来,抖着手给兄长传了信。   兄长会控制住京畿,而宫中这一役的胜败,就看她能不能控制住小皇子,能不能降住王隗——   本朝铁律,皇帝驾崩后,身边服侍的人,无论什么样的资历地位,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跟随先皇,前往皇陵守陵,终生不得再踏入宫闱一步。命好些的,先皇临终前给个恩旨,或是拥立有功,新皇给个情面,准其还乡。也有人半生都仰仗着天子身侧的荣光,呼风唤雨惯了,受不住往后皇陵寂寥,落魄成无主之犬,便自裁殉主,得个忠奴之名。   这宫中,皇帝之外,除了昔日的华昀凰,也只有王隗,是皇后裴令婉心存忌惮之人。这王隗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宫中各处尽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皇帝并不对内官过于倚重,向来禁止内官议论朝政;王隗也不是个好弄权的人,身为中常侍,只在皇帝身边尽心服侍,不与外臣多攀援。华昀凰还在宫中时,王隗对这个长公主礼敬无比;华昀凰远嫁,权盛一时的何家败给了皇帝,废皇后何氏打入冷宫,裴令婉从贤妃晋为皇后,王隗便又转对裴皇后恭顺亲善。小皇子一直是王隗亲自照料,他一个无亲无眷的阉人,对小皇子,亦奴亦亲,宝贝到了命里。   皇帝千秋之后,王隗的去向,最好也不过是还乡养老,可如今,裴令婉要给他一个更好的去向。她能让他留在宫中,留在他荣光无限的中常侍之位上,留在小皇帝的身边。   只要太后临朝,女流之身离不开内官的辅助;皇帝年幼,也离不了贴身服侍的人。若是王隗跟裴家同了这条心,往后他还是他,换了皇帝,也不会动摇他的位置。这天大的恩惠,只有她裴令婉能给他,先帝再信重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内官破了这祖例,不会为了留下一个王隗,而罔顾朝臣谏官滔滔之口。   王隗已备好了白绫,他是要在为先帝治丧完后就自尽相随的。   他一个无家无后之人,没有放不下的,唯一放不下的是小皇子。他亲手为小皇子穿戴孝服,老泪无声纵横。深宵里他抱着小皇子,在等昌王入宫,以宗室仅存的尊长身份主持发丧,宣布幼帝继位。   恰逢沈相已离京,能够主持大局的只有裴皇后和昌王。   昌王是知道本朝“立幼杀母”这铁律的,皇帝生前已有此意,昌王和沈觉更是知道的。小皇子继位,依例,也就是裴后的死期。似乎王隗并不关心等来的是皇后还是昌王,对他而言,这深宫中的一切已随着先帝的驾崩而结束,之后谁死谁生都与他无关。   熟睡中被惊醒的小皇子,啼哭不休,不知是否感应到他在这世间血脉深系的那个人,还未曾听他唤过一声“父皇”,已撒手离去,留下他这小小弱弱的一个人来承担几乎压垮了他父皇的万钧江山。王隗亲自将哭啼的小皇子搂在臂间拍哄,低着头,眼睛只望着孩子,连裴皇后走进殿来,左右都跪下了,王隗也没有抬起眼皮,没有停下抚拍孩子的手。他一夜间苍老近于灰白的脸上,每条皱纹都泛着慈祥眷恋的笑意,任谁也不能将这个抱着孩子的老人,与素日里杀人不见血的中常侍大人当做同一个人。   皇后裴氏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参拜,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是一个即将赴死殉主的人,而裴后,也是个离死不远的人了。   他对着小皇子软声软气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啊,就要做小皇帝了,再哭可怎么像样。坐在大位上的人,你看你父皇,流尽了血也是不流泪的。您要哭就在老奴怀中哭个够吧,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往后老奴不在了,您就不哭了。”   “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疼,没人护,坐在再高的龙椅上,也要哭的。”   裴令婉走近前,伸手想抱孩子,王隗一侧身,避开了她冰冷的手。   她仍由自己的手僵在半空,也不缩回,对着王隗和他怀中的孩子平平伸出,幽幽一笑,“我这个母亲,再不济,总是和他生死一脉相连的。外人的忠,或是不忠,谁也说不清。只有母亲,永远不会离弃自己的孩儿。一个离了孩儿的母亲,便什么也不是了……”   王隗的眼皮朝她微微抬了一抬。   裴令婉听着自己的沙哑哀声,心底的凄楚哀恸仿佛连自己也当了真,眼中滚出的泪,如泉涌难竭,“孩子还小,身边不能一个真心疼他的人都不留下,即便妾身命薄,没有福分再照顾殿下,天底下又哪里去找您这样一份赤肠忠心!”   王隗的眼皮又再抬起了几分,目光从小皇子身上,沉缓的,滞重的,转向了她。   从这一转的目光里,裴令婉心头一紧地知道,王隗的软肋,她拿准了。   裴令婉笑了笑,徐步走向王隗,冰凉雪片拂过耳鬓。   王隗专注望着小皇帝蹒跚逐雪的身影,脑后却似长了眼睛似的,不待她走近,已从容转过身来,躬身问了声“太后圣安”。   庭中枯枝萧索,细雪落地无声。   “瑞雪兆吉,托太后和皇上的福,明年春旱可解了。”王隗眯了一双笑眼。   “总算盼来了这场雪。”裴令婉叹口气,“可吉兆,吉在哪里。”   王隗低垂眼皮,没有应声。   裴令婉的目光细锐如针,从他脸上扫过,扫不出半分起伏痕迹。   她静默片刻,蓦地一声促笑,“王隗,你曾是长公主跟前得宠的人,你也知她,如今她嫁也嫁了,有凤座,有皇子,还有什么不甘心的,竟饶不过我们孤儿寡母,还要在先皇身后大动干戈……你说,她究竟想要怎样?”   王隗肩臂垂低,眉目不动,“从前老奴一心侍候先皇,于旁人,所知不多。”   这话里的风头,在裴令婉意料之中。   她便又叹,“当年哀家也听闻过,沈觉与她一早有私,先皇为了两国联姻大计,将她和亲北齐,做了堂堂正正的北齐皇后,可她身为长公主,沈觉身为少相,这二人却不顾两国体面,辜负先皇苦心,一再勾连不断,如今更闹得两国边境不宁!真教哀家心痛!”   王隗脸上神色仍是一丝起伏也没有,恭恭敬敬道,“太后息怒。老奴身为内官,谨奉律例,不敢妄议朝政。”   如今倒是不敢起来了……裴令婉心底不由冷笑,先帝在时,华昀凰把持后宫时,他王隗也曾威风八面,甚至当面呵斥过朝廷大臣。眼下的王隗,却是换了个人似的,把这些威风全忘光了。这三年来,身在中常侍之位,王隗敛声息气,一心一意侍候幼主,一概闭口不言朝政。   真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只要他缄口不言,裴令婉也就满意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在裴家羽翼下求生,裴家也仍要用他,他再没有必要为华昀凰那妖女效命。裴家同他没有仇怨,只有恩惠。   除非日后到了黄泉,见了先帝,他永远不会知道先帝是死在裴家手里。   先帝病入膏肓已久,服药过量而崩,太医院上下悉被问罪。她做得隐秘,将该灭口的人,灭口得恰是时候。王隗未曾生疑,宫变一役,助她除去了昌王和沈家,使她得以太后之尊临朝,而他也保住了御前第一人的位置。从此王隗和裴家就在同一条船上,共浮沉进退。   是日朝堂上,当着太后的面,朝臣们掀起了幼主继位以来,最激烈的一场针锋相对。边疆烽烟再起,秦齐联姻的盟约,危在旦夕。   裴令显为首的武将们,一口咬定,这场战事是北齐挑起,设局陷南秦于不义,使臣之死根本是北齐故布苦肉计。至于沈觉复出的传闻,没有人敢在朝堂上提起。   文臣们则力主议和,认为此时与北齐兴兵交战是不智之举。   御座珠帘后的裴令婉很清楚,自己在兄长眼中,是个软弱无力的女流之辈。他早已忍耐不住,想逼迫她放权,退居后宫,将朝政大权交到他的手中。   幼帝登基后,她对北齐一再曲意示好,令兄长为首的朝中武将忿忿不满已久。先帝在世之日,北齐派亲王出使南秦,以联姻修好。如今一连两年,都是南秦对北齐岁岁厚礼相赠,北齐则不冷不热。朝中大臣对此早有不满,只道是妇人当国,对外软弱,却没有人知道,金殿凤座上的裴太后,只要一想到北齐,便没有一夜能安枕。   华昀凰一天不死,裴令婉的头顶上,就总有一把利剑悬悬欲坠——   年幼的皇帝子鸾,并不是她亲生之子,他的生母是先帝的废皇后何氏。   当年为除去野心勃勃的外戚何家,皇后不能留有子嗣,她的儿子一生下来,就被替换成了女婴,真正的皇子,先帝唯一的血脉,被换给了贤妃裴氏。何皇后被废幽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儿子。   这一出偷龙转凤,是先帝自己的授意,亲手调换两个婴孩的,却是当年虚承长公主之名,却享皇后之实,与先帝做出荒淫不伦之事的华昀凰。   当年的裴令婉,只是他们兄妹手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   ——子鸾,这是先帝亲自给皇子取的名字。   皇子的名字,迟迟没有定下。华昀凰远嫁北齐之后,先帝又一病多日,终究在病榻上,拟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凤凰生子,雄名为鸾。裴令婉透骨椎心的明白,他自始至终只认了一人为妻,他的儿子,只愿是那人所出。   如今世间知道皇帝生母之秘的,除了已与裴家荣辱生死与共的王隗,便是华昀凰。这是裴家最忌惮的秘密,却依被死敌握在手中,如同高悬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纵然已有太后之尊,裴令婉仍没有一夜能安寝。   只要能让华昀凰永远从这世间消失,只要有人能除去这个妖女,无论是谁,无论要什么样的代价,她都毫不犹豫——北齐朝中,同样视华昀凰为眼中钉的诚王,便是最好的盟友。只要能助诚王扳倒华昀凰,裴令婉可以放下太后之尊,乃至一国之体面,莫说卑微示好,哪怕赠金割土也在所不惜。   何况,南朝江山谁主,都是南朝的事,北齐大军师出无名,贸然出兵便是犯境入侵。打起仗来,流的是北齐男儿的血。裴令婉不相信北齐会真的为华昀凰出兵,即便那个多情君王肯为红颜一怒,也还有诚王,还有满朝大臣的拦阻。   朝堂上,太后裴令婉一言不发,任凭主战与主和两派朝臣争执得面红耳赤。   在她心中,早已有了计议——修和,无论什么代价,都要修和。   沈觉入齐,正好算在华昀凰头上,正是两人有私情的铁证。   当务之急,不是与北齐反目交战,而是除去华昀凰。 第十五章 下   白日里,一场初雪,尚未下足两个时辰就停了,到傍晚也不见一星半点雪的影子,只怕盼了三年的瑞雪,又成空欢喜。南朝帝京之中,从大司农到百姓,许多翘首待雪的人,都不由叹息。深宫中的中常侍王隗,却怨极了早晨那场恼人的雪。   都怪那雪,勾起小皇帝的孩童脾气,自己也糊里糊涂任由他在风雪里嬉戏许久,竟大意着了风寒,午后发起热来。风寒虽不是急症,一样急坏了王隗,惊得御医们踉踉跄跄往宫里赶。小皇帝自幼体质,许是随了先皇,稍有风寒咳嗽,宫里上下都一惊一乍。唯有太后,心放得宽些,得知皇上玩雪惹了风寒,也只是责令左右当心侍候。   太后尚未来探视皇上,王隗心知,这会儿的太后是焦头烂额,分不出神来了——大将军裴令显入宫觐见,此刻正在永安宫里为了调集军粮之事不依不饶。   北疆烽火初起,太后想着议和,大将军裴令显却已向边境调集大军,是要大动干戈的意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南朝的粮库不是他说调则调的。三年春旱,秋粮收成一年弱过一年,若是今年再无缓解,民间再是富庶,余粮也要告急了。所幸先皇在位时,积攒了些国本,国库存粮还可纾解民间之困。   而裴令显的大军,也在等着粮草。   若战事一开,粮仓是先开向军队,还是先开向百姓,裴令显与太后相争不下。在裴大将军眼里,若纵容北齐铁蹄犯境,更是百姓遭殃。军队保家卫国,岂可受困于粮饷。民间即便遭遇粮荒,一年半载熬一熬就过去了。   黄昏里的永安宫里,已早早掌灯,一列璀璨高照。   裴大将军仍在太后宫中,宫人进出都噤声静气,遥遥经过宫门外也小心蹑足,不敢多张望。王隗身在长安宫里伴着幼帝,落在永安宫那方的耳目心思半点没少。这宫里没有哪个角落瞒得过他的眼睛。   今日有些不同,随裴令显一起入宫的,还有他的夫人吕氏。   王隗令人在宫门前候着,未久,内侍禀奏——   裴夫人吕氏向太后问了安,正从永安宫觐见皇上。   昔年被“赐死”的兴平公主华瑶,以获罪之身,废了封号,死后去向不明不白。尔后,另一个有着相同面貌的女子,被宁国长公主华昀凰暗中救出,顶了吕氏女的身份,嫁为裴令显的正室夫人,从此深居简出,绝少履足宫中。   如今的裴夫人,膝下育有二子,已是一个体态丰盈,面容安详的妇人,即便是王隗,也难以从她脸上辨出昔日落魄公主楚楚无依的影子。   钗鬓简素的裴夫人款款踏入幼帝所居的长安宫。   她带来了自己亲手所缝,给孩童用的小药枕,里头填了珍罕药材,可安神驱风。闻之清香沁人。王隗恭恭敬敬从裴夫人手里接了,却不立时给小皇帝用上,转叫左右仔细收好。   裴夫人隔了纱帷,望着半睡半醒间的小皇帝,宫灯投下薄薄阴影在她明丽丰润的脸上,明暗间起了一层黯然涟漪。她看了半响,柔声道,“皇上怕是有些潮热,额头起汗了。”侍女忙奉上温热的巾子,裴夫人亲手接过,屈身半跪在御榻前,替小皇帝仔细擦了额头脸庞,手上极轻柔。小皇帝睁眼懵懵瞧了她,虽有茫然,却仍微微一笑。   “陛下,可认得妾身么?”裴夫人目光殷殷,握着帕子的手,顿在他脸颊边。他清亮如水的一双凤眼扬起,目光忽闪。她想他是不会记得她了,上回入宫已是大半年前。   “你唱得歌儿真好听……”小皇帝细声道,眼睛里有些笑意。   她心头一酸,想不到这么小个人儿,还记得上回她哼过小曲给他听。   王隗的语声低低从身后传来,“陛下,是裴大将军的夫人来问安了。”   “妾身吕氏。”她只得垂首,见小皇帝抿唇点了点头,听得裴大将军的名字似乎有些孩童的怯意。她知道自己夫君的性子,如今在太后和幼帝面前,怕是一点顾忌也没有了。裴夫人定定望了小皇帝,好一阵默不作声。   王隗不动声色,在她眼里看见了恻然,一个做了母亲的人,一个流着同样血脉的人,难以掩饰的恻然。原本她与皇帝有着同样姓氏,如今却以吕氏的名字,藏在裴夫人的衔头下,安稳存身。   待侍女退了下去,裴夫人眉眼垂顺地,淡淡叹了一声。“太后的意思,也是不想打仗吧……”这才是她的来意,王隗心中了然,裴夫人今夜入宫,原是来见他的,为的是北疆那一战。   “太后的心意,老奴不敢揣摩,听说大将军倒是一心主战?”王隗应了裴夫人的试探。得了他的应声,裴夫人松口气道,“外子也是一心为国。妾身只知两国修好不易,不忍见生灵涂炭。可听说北疆战事,是齐人挑起来的,原是他们要向咱们动手?”   她关心的,不是这场战事,而是一个人。万里之外,另一个与她有着相同血脉的人。是她的仇人,亦是恩人。她以为王隗这里会有另一种答案,与裴家兄妹不一样的答案。她想知道,是不是那个人,到底不甘心,还要卷土而回。   提及“齐人”,裴夫人眼底分明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瑟瑟。   “军国之事,老奴不敢问。”   王隗的眼皮又松垮垂搭了下去,这一垂,就是问什么也一概不知了。   裴夫人苦笑,还欲再言,却听内侍禀道,裴大将军在殿外了。   他与太后密谈一夜,此时犹携盛气而来。裴夫人略迟疑,抬目对王隗道,“妾身就同他说,皇上已安寝了吧。”   王隗颔首。   裴夫人告退,身影渐渐消失在殿外。   龙床深帷后的小皇帝子鸾拥着被子,散着头发,坐了起来。   王隗忙要他躺下,怕再着了凉,却听子鸾声气稚弱而清晰地问,“我们要和北齐打仗么?”王隗一惊,未料到四岁的小皇帝已经暗自将朝上朝下这些人的话,似懂非懂听在了耳中。   ——————————   姜璟伸出手,轻轻将那一绺柔而漆亮的头发,从熟睡中的小脸上拨开。睡梦里,小皇子嘟了嘟嘴,唇角微翘,一副似嗔似笑的模样,脸颊泛起的潮红令肌肤望之如透光的白玉,教人越看越怜。   明日,便是帝后回銮之日,远走殷川的华皇后终究还是回宫了。   这孩子的容貌,一再勾起姜璟依稀记忆。   昔日她也随在命妇们当中远远觐见过华皇后,从此深印心间的,是那一眼望去,自是神仙妃子似的一个人,艳色之下,却透着月魄般幽幽的魅,魅得撩人心魂,如月光隔了云端,映入深潭,越是邈远,越是撩人恨不得伸手入水将月影掬起。连女子也动了倾慕之心,何况世间男子……想着小皇子明日回到宫中,不知何日再能见到,姜璟心中不舍,想到日后女儿一生荣华有望,又生出欣慰。   今日殊微略感风寒,没有抱来陪着小皇子,早早在自己房中由乳母陪着睡了。姜璟知道女儿一向身体康健,也未将小小风寒放在心上,自己仍守着小皇子入睡。   睡梦中的小皇子,翻身咳了一声,颊上潮红更甚。姜璟瞧着觉得不对,伸手一探他额头,心下惊了,慌忙唤乳母进来。这一瞧才发觉,小皇子像是不知几时也染了风寒,竟微微发起热来。   姜璟慌得手都软了。小皇子送入相府这些日子,于家上下百般仔细小心,将他呵捧在手心,无一处不妥当。偏偏到了帝后回京,小皇子还宫的前一晚,竟生起病来,这可如何向皇上交待,如何向病中的家翁交待。   这一夜,姜璟心急如焚,不敢合眼,守着小皇子喂汤侍药。   直至天色将明,小皇子的热还没有退下去,睡得更昏沉了。乳母急红了眼圈,眼看着就要回宫,这罪名可怎么担待。姜璟还不敢禀报,不敢让病榻上的父亲知道,差了人悄悄去请从玑来商量,却得知二公子一早已离府。   今日百官迎驾,是大日子。帝京九门齐开,王帜高悬,御道黄沙直铺出郊,除了病中的宰相于廷甫和在平州鹤庐闭关静修的诚王不能亲临迎候,其余百官都早早在仪仗庄严的宫门前跪迎。   恰在姜璟一筹莫展时,于从玑遣了人,飞也似的,赶回府禀报——   皇上传下两道口谕,一是,不愿惊动京中,繁琐扰民,令百官回避,免了迎驾大礼;另一道口谕是,帝后将要亲临探视病中的宰相于廷甫。   皇帝亲临臣子的府邸探视,这是近两朝都没有过的浩荡殊恩。   消息传来,于府惊得人仰马翻,事前全无一点迎驾的准备。御驾午后就到,阖府上下匆忙洒扫张挂已有些来不及了。好在从玑很快又差人传话,说一切礼仪从简,皇上不欲惊动,只特意吩咐大夫人,将小皇子穿戴端整。   姜璟一时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回话,怎么让他知道,此刻的小皇子,恹恹地睡着,小脸绯红,不肯用早膳,也不肯起身。   宫门迎驾的仪仗已就绪,却不料圣驾行至京郊才传来旨意,竟不直接回宫,而是先驾临宰相府。这旨意令所有人愕然措手不及。从玑接了旨意,匆匆赶回府布置迎驾。前脚甫一踏进家门,便听家仆禀报,“宸卫大将军来见相爷与二公子,已在堂上等了半个时辰了。”听得是舅父姚湛之来了,从玑心下一叹,此时京中最惶惶难安的人,只怕就是舅父了。   诚王这一局,败得哑口无言。   他以尘心堂里囚禁的沈觉,向皇后发难,挑动京畿戍卫自起内乱,把舅父这个身居宸卫大将军的拥立功臣推出来,意欲压制皇上。可谁能想得到,沈觉这枚棋子,是一枚不动声色的活棋。皇上留着这步棋,让出使南秦的使臣韩雍,不声不响演了出一箭双雕的好戏。   一个假沈觉出逃,激得南秦兴兵追截,落下犯境的口实。真沈觉趁机现身,借了韩雍这出戏,正大光明踏入北齐。既然沈觉此时才随韩雍入齐,那么从前尘心堂里住过什么人,也就一笔抹去,无从追究。   诚王挑起这一场京畿戍卫风波,让元飒做了替死鬼,连同舅父姚湛之也险些搭了进去。父亲当日明言警告舅父,若当真追随诚王兵谏犯上,只有死路一条。舅父仍在摇摆不定,直至得知——昔日被贬流放佑州的邱嵘,被巡视南疆的皇上重新起用,出任佑州军务参知。职位虽低微,却意味着华皇后对昔年太妃之死已既往不咎。这无异于皇上和皇后,遥遥传递给了姚湛之一则意味深长的讯号。 第十六章   这一生,从未觉得,这身蟒袍玉带穿戴起来如此沉重而光鲜,哪怕这具老迈躯体每一挪动都倍觉吃力,于廷甫仍竭力昂起头颅,伸直腰板,维持着宰相的威严仪态。从玑小心扶持着父亲,感觉到他枯瘦的身体已经很轻,可他朝着銮驾颤巍巍迈出的每一步,都蕴藏了不可言说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步子,仿佛也牵引着整个于氏家族的荣光,走向晴雪艳阳下——前方远处,光晕如环拱耀着的一乘龙舆、一乘翟车,已出现在黄沙铺设的大道尽头,宝盖羽伞,如云仪仗,渐渐行近。   父亲当先跪下,徐徐顿首于地。   行动不便的大哥在三弟和四弟的搀扶下,跪拜于父亲身后。   銮驾按皇室日常出行的仪仗,马覆锦披,额插翟羽,金缨红络,攀胸紫铜铃拂的声音清越入云,动摇徐来,龙舆在十丈之外停下。从玑以额触地,依礼不可抬目直视,却见父亲身子似难当跪拜之姿,巍巍的歪斜了下。从玑顾不得御前失仪,忙挪动膝盖靠近,让父亲倚在自己肩上。恰这一抬身之际,龙舆降处,皇上下了舆,回身亲手去扶同乘龙舆的皇后……帝后同舆,可见华皇后所受的恩宠比从前更隆了。黑压压跪拜一地的人丛里,无一人敢抬头,唯有从玑无意间抬起了目光。他的目光,遥遥触及步下龙舆的皇后,似被丽日光晕迷眩了一刹。   “臣于廷甫,恭迎圣驾。”   父亲声音洪亮中透出竭尽全力的颤意。   阔步踏雪而来的皇上,俯身扶起父亲,未发一言,先振臂除下自己身上玄狐裘大氅,双手给父亲披上,低声斥道,“朕说了从简,怎么还劳你立雪相候!”另一个清冷语声如微风拂雪,正是华皇后,“于相保重身体,地上积着雪呢,快都起来。”   凤羽纹袖沿下,寒玉般的一双手,在从玑眼前虚扶了一扶。   从玑不敢当皇后这一扶,复又叩首谢恩才起身。   父亲语声颤抖道,“总算等到皇上、皇后御驾回京,老臣此生无憾了!”   皇上扶着父亲,叹了口气,飞扬双眉间皱起一痕歉意,“朕有愧。”   只淡淡三个字,却令宦海沉浮一生的父亲老泪纵横,喃喃不能成言。   登基已三年的皇上,正值英华之年,与大哥年纪相仿,在藩时多有风流之名,曾是倾倒闺阁的美男子,如今英武倜傥依旧,却平添了一分峻严,这一叹一皱眉,流露帝王之身的沉重冷郁,与昔日里曾与大哥载酒宴游的晋王,已判若两人。从玑心中如此想着,皇上的目光,也越过了父亲佝偻身躯,落向他身后的大哥。   “从璇。”皇上直唤了大哥的名字,深邃目光在大哥身上定了一定,不多言,那份旧友间的亲厚,却令所有人瞬时都明白了。原来皇上从未淡忘旧谊,往后于家这个长子,纵已成废人,家里家外也没有人再敢轻慢于他。于从玑心中感激,眼见父亲也大是动容,大哥更挣扎着要下拜。皇上亲手扶着父亲,扬眉间来不及拦阻,身侧的华皇后已翩然而出,在大哥臂上轻轻一托,“爱卿免礼。”   南朝人在尊卑男女之别上,不比得北朝豁达,然而华皇后此举全无拘束,落落风致,与北朝女子一般无异。朝中对华皇后的非议传言,多说她妖媚惑主,行事乖冷。眼前所见的皇后华氏,仪态万方,并不如传言中孤冷,行止音声自有一种摄人心魂之力。搀扶着大哥的从琳、从琅二人,已是神为之夺。   帝后对长子从璇这份格外的体恤,比什么恩赐都更触动于廷甫。   从璇的伤残,是他一生最懊悔痛心之事,这个儿子也是他唯一放不下的牵念。宦海险恶,从玑自顾尚且不易,丛璇心气高傲,最受不得委屈,膝下只一个女儿,也不知能否照拂他的余生。如今眼见皇上并不因丛璇已成废人而轻视,从不轻易施恩于人的华皇后更待之若此……于廷甫胸中热意涌动,感慨万千,君臣一场,年青的君王与异国远来的皇后,终是知悉他所愿所求的。   此番拼出老命,独撑京中大局,力抗诚王对皇帝的施压,镇住摇摆不定的拥立功臣姚湛之。皇上素来治下恩威并重,自然不会薄待了于家。然而于廷甫自己已是风烛残年,更已位极人臣,还能贪图什么官爵,无非是为子孙积攒福资。   ——————————————————   从相府门前到正堂这一路行来,皇帝始终亲手搀扶着老迈的宰相,皇后随在他身侧,步履轻缓,衣袂飘飘而行。皇上没有半个字问起朝政,也不问起小皇子,只温言闲叙,问着于廷甫的起居病势,偶或与随行的于丛璇重提旧时佳事。丛璇一一应对,初时拘谨僵硬,渐渐也有笑容浮现于苍白消瘦的脸上。   华皇后淡淡莞尔倾听,皇上与于家父子娓娓相谈,目光不时掠向皇后,尤其与丛璇谈及少年旧事时,有意挑了三五趣事,说与她听。每当皇帝的目光掠来,皇后的眸光总是恰恰迎上,自有不可言传的默契相与。   皇帝体恤老宰相的孱弱病体,免了正堂上又一番繁琐跪拜的礼数,让于廷甫就在平日养病的暖阁里安置下,君臣二人好生叙话叙话。于廷甫也不矫作推辞,应了旨意,吩咐从玑,让跪候在正堂上迎驾的内眷们都退下。   “皇上。”华皇后微微一笑道,“妾身这些时日不在京中,久未召命妇入觐,也想见一见诸位夫人了。”   于从玑闻听此言,只觉皇后思虑周到,府上内眷跪候多时,不曾瞻仰圣颜,这份恩泽也要被及内眷才好。而于廷甫则暗暗对华皇后的玲珑心窍颔首,皇上要与自己私下所叙的话,自然不是闲话。当此微妙时节,首当谈及诚王与南朝。皇上若吩咐左右退避,难免拂了华皇后的颜面,若留她在侧,许多话便有了忌讳……倒是华氏自请回避,体恤了皇上,又施了恩典给府中内眷。   皇上凝目注视了皇后一刻,忽的笑了,“你回京这一路都挂念着衡儿,如今是一刻也等不及,撇下朕,赶着去看这小儿?可叹父不如子。”   稚气未脱的从琅,竟咧嘴笑了出来,君前失仪。于廷甫却也随着他呵呵直笑。皇上率性自嘲,与皇后不避外臣的调笑,直教从玑有些啼笑皆非。华皇后娥眉微挑,朝皇上眼波轻掠,似嗔非嗔,笑而不语。却是另一个温婉女声应道,“夫妻结的是发,母子连的是心。”   是侍立在皇后身侧的商昭仪。   适才迎驾时,从玑叩拜了皇帝皇后,也依礼拜过这位新册封的昭仪,模糊瞥得那一身宫妃装束,其余全未留意。此刻听她出声,不觉抬眼,讶然暗想,这位昭仪气度虽佳,容貌仅算清秀,不知如何在天人之姿的华皇后身边,博得了皇上的青眼。   皇上转对父亲笑道,“朕南巡这些时日,托付衡儿给于相,想必这孩子没少在府中添乱。皇后,且瞧你怎么赏赐吧。”   “妾身感激于心。”皇后盈盈颔首,朝父亲浅施一礼。   父亲忙回拜,连连道,能服侍小皇子是于家上上下下皆以为荣的福分。复又禀奏道,这些时日是长媳姜氏寸步不离在侍候小殿下。皇上若有所思,含笑道,“当年丛璇成亲,朕还饮过喜酒,转眼已六七年了吧。”于丛璇苍白的脸上略现红光,答道,“是,微臣记得,当日陛下与……与宾客斗酒,醉后不肯休憩,是扶醉策马回王府的。”   听大哥在宾客二字上略顿了顿,从玑稍一思量,记起来,当年在大哥喜宴上斗酒的两位亲王,一位是当今皇上,另一位……则是已死于兵变的骆后之子,瑞王。   皇上目光微动,随即朗声而笑,“三分薄醉罢了,你倒还替朕记着!”   “皇上口中的三分,那自然是七分醉了。”皇后似笑非笑,曼声含了一丝揶揄。皇上朝于家父子闪了一个无奈的眼色,“还好那时皇后尚未嫁来,不然朕连一分醉也不敢的。”   此番连大哥也忍俊不禁,笑作一处。   若非亲眼所见,竟难相信帝后之间情笃恩深,哪有半分芥蒂的样子,不知废后之说是如何流传开来的,当年皇后又怎会出走殷川……从玑心下越发狐疑讶异,揣摩不透帝后二人的恩爱,是真是假。   ————————————————   皇上移驾东暖阁,于廷甫伴驾,皇后携了昭仪,由丛玑随侍着,行至正堂接受内眷的觐见。从玑敛容恭谨地随行在商昭仪身后,方才在皇上身侧语笑嫣然的华皇后,此时只见沉静,徐步而行,始终一言不发,周身似有霜意淡淡透了出来。   从玑的鼻尖上渐渐透出汗珠,皇后的沉默,令他莫名局促不安。   他无从得知,此刻的皇后华昀凰心中,忐忑比他更甚。   越行近堂前,分明心中急切,华昀凰的脚步却越是一缓,再缓……从殷川还京这一路上,强抑心底已两年的渴盼骤然苏醒,每过一天,每近一寸,都更深一分。出生才五天,就从怀中被夺走的孩子,如今就在眼前。那时候他是那么小小软软的依偎在自己怀中,如今他已会走动奔跑,会说会笑了……他会对他的母亲说什么,会不会奔向她,她是全然不知道的。   才五天大的孩子,双眼已睁开如懵懂幼兽,却还不识得母亲的容貌。可他曾与她血脉相连,曾在她身体里同眠同息,或许他能记得她的气息,她的温度……他被夺走,亦如同他的到来,令她猝不及防。上苍将人作弄如此,恰是在最不曾期望的时刻,最意想不到的境况,一个孩子的到来,令她断裂的,空空如也的人生陡然被填补。   此生至爱至亲,都已远去。   终于她又得到一个新的亲人,还来不及将满心挚爱倾注于他,又再度失去,臂弯里再度空空如也。初为母亲的温柔,无处安置。此后漫漫两年独处殷川的孤寂中,偶尔恍惚,以为那个温软的小人儿,依偎在自己臂弯中的时刻,只是幻梦一场,只是她的错觉,也许她从未有过那么一个孩子……也许,就像当年御医对那人所说的,“长公主久用禁药,伤身已深,怕是不能生育了。”   那些画在纸上的孩童,并不全是做给尚尧看的慈母思子之苦。   一笔一画间,也让自己清醒知道,有一个孩子还在等待与母亲的重逢——她并不孤寂,她是真真切切有着一个骨血相连的亲人还在这世间的。   他的名字叫衡。   册后大典之日,这个刚刚萌发在她身体里的幼小生命,随她一同登上朱红如血的宫毡覆盖下的漫长玉阶,走过文武百官的叩拜,在朝阳之光的普照下,面南而立,与他的父皇一同升座。坐在天阙至高的太极殿上,跪拜脚下的群臣苍生如尘芥之不可见,也望不见风烟茫茫,望不见尘马南来。南面,是她的故国。   身侧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冕服的男子,她的帝王与夫君,在山呼万岁之声里,伸手将她的手握住了,交叠与龙椅扶手之上,他的指尖压着她的指尖,掌心覆着她的掌心。十二旒冕影影绰绰遮住了他庄严的面容,只听见他低沉温柔语声在她耳边说,“若是皇子,便取名为衡。”   一北一南,衡钧天下。   他将自己称量天下的雄心,寄予这个一身融合北齐南秦两朝皇族血统的孩子,暗寓日后要将天下江山安放在这孩子手中。尚尧,尚尧,杏子林里初见的倜傥晋王,而今已将北齐江山稳稳执于掌中,他的雄心还远不只此,他的目光已越过八百里殷川,投向南国锦绣万里山河。   ——————————————   长媳姜氏,率一众女眷,当先跪迎在相府正堂上。   从玑随在华皇后与昭仪身后,一眼望见了自己的妻子与大嫂跪在一处,只差半步,满头珠翠华艳夺目,仍是不肯对嫂嫂相让半步,今日觐见皇后,以她的性子定然要争一番风头。倒是大嫂,梳妆甚简,鬓发松散,衣饰寻常,头颈深垂地跪着,不失端雅姿态。   皇后在堂上坐定,目光扫过众人,仿佛有一丝失落。   从玑心下一动,蓦地明白了,也奇怪大嫂为何没将小皇子抱来。   皇后命众人平身,不必拘礼。   众姝谢恩起身,却见大嫂仍旧跪在地上,额头低伏。   皇后的目光微垂,容色冲淡,语声柔而和缓,“你是姜司空之女?”   姜璟一颤,未料到皇后一开口,便提了她最引以为傲的门第出身,心中越发急跳如鼓,“妾身姜氏,叩见皇后。”   皇后没有说话,身侧的昭仪柔声道,“夫人怎么不起身?”   姜氏重重叩头,“妾身有罪,无颜面见皇后。”   从玑听得愕然。   皇后眼光不抬,幽深凤瞳里隐透霜意,只淡淡嗯了一声。   这一声比什么话都更叫姜璟心慌,颤声道,“妾身愚笨,妾身罪该万死,照料殿下不周,令殿下昨夜略感了风寒……今晨,今晨有些发热,尚在歇息。”   从玑脸色顿时变了。   昭仪皱紧眉头,方欲追问,却见皇后已从座中起身,目光未在姜氏身上停留,径自落在于从玑脸上,“皇子现在何处?”   从玑顾不得请罪,忙为皇后引路。   跪地未起的姜璟只觉有风冷冷拂过脸上,是皇后的朱衣广袖掠过,带起了她背脊上一层微微战栗。昭仪驻足,抬手命她起来相随。姜璟咬唇起身时,瞥见了弟媳郑氏的冷笑。再一抬眼,见皇后的身影已在门口,衣袂翻飞,竟走得比从玑还快,鬓间凤钗摇曳,环佩相击有声。   连商妤也从未见过皇后走得这样急。 第十六章 下   寒风劲卷,枝上积雪跌落。   商妤接过侍女手中的伞,急步追上皇后,倾伞为她遮挡。   一路行来,皇后走得太急,点点碎雪落在她如云宫髻,她浑然未觉。   又一阵急风扑面,吹得皇后鬓发纷扬,被这风一呛,掩袖连连咳嗽,咳得眉心紧蹙……商妤一手持伞,一手相扶,知她咳嗽牵痛了伤处。   昀凰摇了摇头,缓过气来,脚下一步未缓。   “皇后且宽心,今日殿下见着皇上皇后归来,明日就大好了。”商妤柔声劝慰,瞧着昀凰异于寻常的脸色,心下酸楚,到底是骨肉相连,孩子稍有风吹草动,落在做母亲的心上,也是轩然大波。商妤如是想,昀凰却蹙眉不答,目光阴郁,心底另有一番风急浪卷。风呛入喉头,带起胸中牵痛,生冷的撕扯着,越发心神不宁。昀凰只恨脚下路长,全顾不得庄重仪态,一路越走越快。商妤不敢劝,急急随上。   身后一行人,皆低头疾行,绣履与乌靴底带起雪屑四溅。   到院门前,姜璟一眼望见几名医侍也在跪迎的仆从中,御医已到了,心头顿时一宽。小儿风寒不是什么急症,有仲太医在此,大可安心。   此念方起,便见仲太医与乳母等人迎了出来,仓皇跪拜皇后。   望见仲太医脸色,商妤心下一凛,从身后看不见皇后的神色,只见她如削双肩陡的沉了一沉。   “皇子怎样了?”皇后语声凌厉。   “回禀皇后。”仲太医重重顿首,隐有颤声,“臣惶恐,殿下征象有异……所染并非寻常风寒,乃是,乃是疫毒外侵。”   疫毒。   昀凰耳中轰然,心中虽早有最坏预感,猝听之下,眼前仍是天地皆暗。   从姜氏口中听见孩子染了风寒,便似一枚冰针在心尖扎下——金枝玉叶的孩子,衣食寝卧都有人不离手不眨眼的守着,岂是那么轻易“略感”风寒。更不早不迟,偏在帝后回京之日。   她是如血猩红的深宫中挣扎活过来的人。   生来就在宫闱深不见底的暗流里,杀伐求存,早知此间从来没有所谓不巧与不幸,一切蹊跷,皆有因由。   “疫毒!”温婉如商妤,也切齿颤声。   姜璟几疑听错,身子晃了一晃,周身都僵了。   从玑脸色已苍白如纸。   跪在地上的乳母等人,面无人色,伏在冰冷如冻的地上,砰砰叩头,口中不住叫着“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皇后僵立了一刹,一语不发,迈步走向房中。   仲太医抬首急叫道,“娘娘,且慢!这疫毒怕会过人,娘娘凤体为重,暂勿接近为好!”皇后恍若未闻,仍往前走,商昭仪紧随了皇后,脚步几近踉跄。   从玑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僭越,抢上前欲拦阻皇后。   皇后头也不回,重重挥袖一拂,纤弱之躯的力气,竟将从玑一个七尺男儿推得退开半步。他无计可施,眼睁睁望着皇后越过跪伏一地的侍女们,亲手掀起了床帏。望向小皇子的一瞬,皇后本已苍白的脸色,失尽血色。   商妤终于瞧见了昏睡中小皇子的模样,一时惊痛得,耳后血脉突突剧跳。   从玑看不见小皇子怎样了,只见皇后一瞬不瞬地望了孩子半晌,缓缓轻抚孩子面庞,又俯身抱起小皇子,连同被衾裹着,紧紧搂在怀中,脸颊轻贴,一言不发。身旁商昭仪恻然别过脸,泪如雨下。   姜璟硬着头皮近前探看,一看之下,再站不稳,跌跪在地。   皇后怀抱中的小皇子,乌发披散,小脸宛如凝脂,雪白肌肤上,却现出点点猩红,竟满是触目惊心的红疹,红如毒火熏燎,一见之下,姜璟骇然欲绝,今早还只是发热昏睡,半日不到,竟发起毒疹来!   小皇子双眼阖起,眼睫微颤,半昏半醒里哼了两下,声气低弱。想是红疹痛痒难当,他抬手抓挠,手背上赫然也是红疹。皇后将他小手轻轻握住,怕他抓破肌肤,孩子却只难受得扭动身子,手脚乱蹬,一声声哭哼起来。   仲太医忙递上浸了药汁的巾子,道是清凉解痛的,敷在毒疹处会好受些。皇后拿药巾轻轻敷拭孩子脸庞、脖颈、手背……目光温柔凝注在孩子身上,唇抿紧,一声不出,纤巧下颌紧绷出了刀锋一般弧度。   此时的华皇后,只是一个心碎的母亲,凄楚而无助。   从玑望上一眼,心已煎熬如割,恨不能以身相替小皇子,一时连阖家获罪的惧怕也忘了。皇后凝注在孩子脸上的目光,无尽柔软怜爱,双臂抱着孩子,楚楚姿态自成一道天堑,似要以一己之身,将世间险恶病痛都为他远远隔开。   她一言不发,无人敢有声息。   良久,皇后的目光,恋恋的,一点点从皇子身上抬起,投向跪在地上的人丛,从姜璟、从玑、乳母、太医……的脸上逐一淡淡掠过。   伏跪在地的每个人,起了一阵凛冽入骨的寒意。   “仲太医。”皇后语声低沉,不见喜怒。   “是。”太医叩首应了,将皇子的病情细细禀来。   这疫毒起于湿热,原是民间幼童常见病症,贫户陋室多有污秽瘴疫,幼童体弱,极易受侵。起病之初,只类风寒,随后毒入肌理,发作红疹。一旦毒入脏腑,则有性命之忧。小皇子如今疫毒已发出体外,遍生红疹,痛痒难当。更兼发热昏沉,不思饮食,睡眠难安。如今已服下驱除疫毒及解热的药,只盼发热及早消退,毒疹散去,疫毒便逐步化解,不至侵入脏腑。   皇后缄默听了,冷冷问,“若是红疹不消,便有疫毒内侵之危?”   太医打了个寒噤,伏地道,“殿下素来康健,福泽天佑,臣亦全力施治,必不至于危急及此……只是,此疫毒虽是专侵染幼儿,若有体弱之成人,太过接近病患,也或有受侵之忧。娘娘万金之体,慎勿大意,微臣斗胆叩请皇后暂勿接近殿下。”   皇后笑了一笑,低头看着小皇子,轻轻拍抚,良久缓缓道,“专侵染幼儿的湿热疫毒,怎会传入相府?”   从玑感到皇后的目光从自己面上一扫而过,只觉眉睫一寒,不敢抬眼。   仲太医顿了一顿,沉声道,“府中另有一名女童,也感染此症,发热在前,臣推断,疫毒或是经此女童过给了殿下。”   “殊微!”姜璟失声低呼,几觉魂飞魄散。   皇后幽深目光闪动,“这女童现在病势如何?”   太医道,“女童亦有发热,尚未出疹,许是因为年岁长,身子强健些,病势也轻些。此疫毒惯常只在幼童间传递,年岁越小,越易受侵。如何能传入相府,亦是蹊跷,微臣不得而知。”   未待太医的话说完,从玑已双膝落地,长身跪倒。   姜璟周身发软,以额触地,绝望等候着皇后的赐罪。   “这女童,便是令媛?”皇后冷声问。   姜璟怔了一刻才省得是在问自己,惶然道,“是。”   “是何人让令媛与皇子共处?”皇后语声更冷。   姜璟冷流直流,“妾身罪该万死,妾身……恐皇子独处孤单,便教小女陪侍。”   昀凰不言不语,淡淡审视姜璟,目光落在她被冷汗濡湿的鬓上。   无论在宫中还是相府,侍候皇子的,都是忠诚可靠的宫人,衣食用具都有宫规层层筛查,缜密入微,要想做手脚,绝非异事。而相府这女童,虽也娇贵,身边却不至防范如宫中之严。背后用计之人,非但毒辣,更孰知相府内情,知晓这女童与衡儿时有共处,便借女童之身,转衡儿下毒手。   见皇后沉吟不语,从玑强自镇定心神,叩首禀道,“微臣斗胆启奏,自殿下驾临以来,府中万事小心,除大嫂与微臣进出此间侍候殿下,旁人概不得入,连内子也从未谒见殿下。一应衣食皆万般小心。殿下御用之物,都是宫中带来的。殊微陪侍殿下,亦未曾出府,未曾接触外人。此事蹊跷,臣即刻将府中仆佣拘问,势必查清疫病源头!”   皇后目光微抬,听着从玑这番话,一芒闪过,却问太医,“这疫毒起病发作,需多少日子?如何传递?”太医回禀,“至多一日,发作迅猛,或经由饮食,或是接触,均可传递。”   商妤听得心下一动,与昀凰目光交汇,皆有寒意。   瞧着小皇子昏睡中犹带痛苦的小小脸庞,商妤心疼如割,深知昀凰心中之痛,更百倍于自己。此番于家的疏忽,实在可恶。于府众人是否清白无嫌,也还未可知。可如今皇后在朝中最重要的盟友正是于家,这联盟初成,若毁于一夕,往后皇后就越发势单力薄了。   商妤忧切望了昀凰,见她眼波深敛,神容中不辨喜怒,开口却是一声“于夫人”。姜璟惊怔抬目。   “令媛的居处,不得少了半件物事,一应用具交予掖庭查验。”   “是。”   门外蓦地传来侍从急促尖长的声音——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外头急纷纷的脚步声已至,帘子掀动处,皇帝颀长身影疾风一般卷了进来。卸下的风氅与外袍来不及穿上,只着一件常服,便在风雪里匆匆赶了来,玉冠乌发上还落着碎雪。 第十七章 上   他的身影,随门外凛冽寒意疾卷而入,衣摆当风,翻卷似刀锋,将外间天地皆白的肃杀也带了进来。众人伏跪一地,昀凰臂间搂着昏睡不醒的孩子,没有起身迎驾,抬眸与他目光相迎。   四目相对刹那,昀凰有些恍惚,支撑在后背的无形之力消失,身子罩在他的目光里,绵软了下来,只剩臂上那一点力气,抱着孩子不敢松开。   他快步来到面前,伸臂稳稳将孩子接过。   她那一颗心,也随之转到他手上,得一刹相依……依稀如同,昔日乱军阵前,箭雨将发,他飞骑而来,以染血的手将她从倾覆的鸾车拽上马背。百千劫里,终有一刻不是孤身相抗。   尚尧深深一眼,以目光给昀凰安抚,才低头去看臂弯中的孩子。只一眼落在孩子的面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疹,令他浓黑眉梢染尽霜杀,眼中凛然结起薄冰。   昀凰将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被他反手紧握住。   彼此间心意流转,都在一望中,她知他的震怒,他知她的隐忍。   若是连于家也不能信任相托,身为帝后,天下至尊,连稚子也不能守护周全,为君为后,竟孤立至此……怀中正受病痛折磨的稚子,维系彼此血脉于一身的小人儿,身受的每一分苦楚,都同样落父母心头,这份苦楚也唯有彼此能领会。   他觉察她将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用尽了全力,似握住唯一依凭。   尚尧凝望昀凰,抬手替她掠起鬓间散下的发丝,手指掠过她脸颊,顿了一顿,不避外人的抚上,沉声道,“衡儿一向康健,生来是马背上的男儿,小恙不足为惧,你放宽心。”他以泰定目光,温暖掌心,予她安定。语声未落,昏睡中的阿衡将小脸一偏,像是梦中惊悸,小手摆了摆,眼睛茫然睁开一半,散乱目光努力搜寻。   “他听见你的声音了。”昀凰恻然,轻轻握住孩子小手,柔声道,“阿衡,你瞧,是父皇来了。”   听得“父皇”这两个字,似醒非醒的阿衡,眼睛眨动,懵懂里抽噎了一声,泪水瞬时滚出。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同他父亲一般的浓密深长,眉眼间秀深轮廓与尚尧犹如一个模子刻出,鼻唇下巴如玉如琢,透着昀凰的影子。   “父皇……”他目光迷蒙,尚未完全清醒,含糊抽噎,像是又说了句什么。   昀凰俯下身,听清了他的稚声呢喃。   “父皇没回来,父皇不要阿衡了。”   他闭着眼睛,晶亮泪珠从眼角滚落。   昀凰酸楚泫然,侧眸看向尚尧,他怔了似的定定瞧着孩子,英锐眉目融化在一层近乎无措的柔软里,眼中满是愧意,“衡儿,父皇在这里,父皇回来了。”   阿衡睁开乌濛濛的一双眼睛,眸子带着水汽,眨了眨,不相信似的盯住他半晌,也不出声,只大颗大颗泪珠往下滚,一双小手攀住尚尧颈间,说什么也不放开了。   尚尧阖目叹息,轻轻拍抚阿衡后背,用指头抹去他小脸上的泪水。   昀凰拈了丝帕,还未触到阿衡脸庞,他便将头一扭,飞快躲开,满怀戒备地将父皇攀得更紧了。   外边药已煎好,仲太医小心翼翼奉上,将殿下的病情和诊治用药之法细细禀奏。尚尧面沉如水的听了,颔了颔首,商妤亲手将药接过。   咚一声,却是姜氏直身跪下,膝头着地之声极重,令太医一惊。   “贱妾斗胆奏请,让小女戴罪替殿下试药。”   姜氏额头触地,鬓发汗湿,语意恳切。   从玑一怔之下明白了嫂嫂的用心,怕皇上皇后因此对于家生疑,对她生疑,故让亲身骨肉殊微先替皇子尝药,以防再生万一。从玑暗皱眉头,嫂嫂此举实在有些太过,急欲表露忠心,摆脱嫌隙,以皇上的性情,看在眼中只怕更生嫌厌。   果然,皇上闻言,眼也未抬,薄唇如锋,冷意里似有不屑。   姜氏僵直地跪在地上,从玑大气不敢出。   却听皇后宛声道,“皇上,妾身以为可行。”   皇上望了皇后,不置可否。   皇后又道,“太医说,女童所患病症与衡儿相同,且起病在先,不如教太医也瞧一瞧,试试药方是否对症。”   “也好。”皇上仍是看也不看姜氏,神色却因皇后之言和缓了几分。跪地的姜氏忙向皇后谢恩,从玑却隐隐觉得,皇后此举别有深意,更叫人忐忑。   裹在斗篷里的殊微被仆妇抱进来,两腮潮红,发髻松散,怕是从睡中匆匆起来,目光还懵懂着,见到母亲跪在地上,立时懂事地从仆妇手里挣下地,朝皇上皇后蜷身就拜。皇后的目光落在殊微身上,若有所思,清冷容色里隐现一丝温柔。   太医查看了一番,见殊微只是发热,脸上手上不见红疹,皱眉沉思片刻,匀出一份药来给她服下。那药气辛腥,闻着也知极苦,殊微一声不出地喝下了。   虚弱依偎在父皇怀抱中的阿衡,默默瞧着殊微进来,瞧着殊微喝药,奶声奶气问了声,“苦不苦?”殊微想要点头,迟疑一瞬,细声道,“不苦。”   阿衡皱起鼻子闻了闻,“苦的!”   他已瞧见商妤端着药盏走近,知道那是要喂给他的,扭过身子,极是抗拒。   昀凰从商妤手里接过了药盏,将银匙作势舀了舀,并不喂给阿衡,却喂向尚尧唇边。尚尧明白她用意,低头就着药匙饮下。昀凰自己也啜了一口,侧首微笑,望着阿衡,“父皇喝了,母后也喝了,阿衡敢喝么?”   阿衡睁大眼睛,看看昀凰,又看看尚尧,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   昀凰将药一勺勺喂进他嘴里,他皱紧小脸,几乎哭出来,到底还是一口不落的咽下了,一边咽一边眼巴巴望着父皇。父皇的目光却没有如往常般紧紧落在自己身上,只是瞧着身旁这个“母后”。   尚尧目不转睛,望着给孩子喂药的昀凰。   她尝药时,唇角沾了一点药渍也浑然未觉,只专注给喂药给孩子。他一手抱了阿衡,一手拭上她唇角,轻轻将那渍印拭去。昀凰微微怔了,抬眸相视,一时两人都有些恍惚。   “你是谁?”阿衡的语声在二人之间响起。   “我?”昀凰对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这双像极了尚尧的眼睛,竟无言以对。   “她是你母后。”尚尧微笑,一字字缓声道。   “母后是什么?”阿衡记得上一次问殊微,殊微说是娘亲,可娘亲是什么,他也不明白。那时他不再吭声,默默记在心里,等着来问父皇。   “母后,便是这世上,最疼阿衡的人。”尚尧微笑更深。   阿衡本已困乏曚昽的眼睛蓦地睁大,晃着头道,“不是,不是!父皇是!”   “阿衡!”尚尧低声喝止,怕小儿无心之言,越发教昀凰伤心。   “他还小。”昀凰只是笑,垂目望着阿衡,手指缓缓抚过他头发。阿衡不甚情愿地扭过脸,看也不看她。尚尧的目光从孩子脸庞移上昀凰隐抑苦涩的笑容。她笑时,自是艳光无畴,此刻虽也淡淡笑着,眉展入鬓,却是流波转黯。   阿衡蜷缩在尚尧怀抱,方欲睡去,忽又睁开眼,扭头去看一旁的殊微。昀凰顺着他目光瞧去,见小女童楚楚可怜地依偎在姜氏身旁,便柔声唤她过来。   殊微低头走到昀凰身侧,还未跪拜,一眼瞧见了小皇子脸上的红疹,“呀”的轻呼出声,忘了礼数,脱口问,“你怎么了,你的脸……疼么?”   阿衡撇着嘴点头。   殊微呆了呆,低头从自己衣下掏出一件物事,攥在手心里,递了给他,“我的小兔给你,你别哭啦。”阿衡见了这香囊,倒记起他的小兔子来,仰头望了父皇软声道,“我要青青,青青呢?”   “青青睡着了,你也该睡了,睡醒再和青青玩。”尚尧温言敷衍他。   昀凰凝目看向殊微手中香囊,小小一只,缝作兔子形状,雪缎上缀了两粒殷红欲滴的玛瑙珠做眼睛,甚是灵动喜人。殊微见皇后在看自己的香囊,乖觉地双手呈上。昀凰甫一接过,便觉一缕熟悉之极的香气飘入鼻端。   从前商妤闲来无事,照南朝的古香谱配香,齐宫中缺了一味南方独有的香料,便随兴往里头添了一味北地独有的雪苔。昀凰意外觉出,那气味缈远中隐含清苦,与旧日栖梧宫里的气息仿佛相类……从此昭阳宫中用的香料,都要添上这一味雪苔。此物生于极寒之地,珍罕少有,历来是专贡皇室的御用之物,若非赏赐,臣下不得擅用。因是皇后所爱,宫中别处都不再使用,遑论宫外。   “这是谁做给你的?”昀凰含了一丝笑,转眸问殊微。   “婶娘给的。”殊微小声应道,怯怯看了一眼母亲和二叔。   姜氏脸色有异,身侧的从玑却是一惊非小,惴惴屏息等候皇后问话,然而皇后只是一笑,将那香囊用帕子裹了,信手递给商昭仪,“好巧的手,我瞧着喜欢,昭仪善巧女工,带回宫去照着做给殿下吧。”   商妤应声接过,心中尚有诧异,皇后为何对这小女童的一只香囊上心,到手上闻出雪苔香气,蓦地心下一动——这怕是宫中流出之物,怎会到了于家少夫人的手上;皇后远居殷川,昭阳宫无主,是谁擅用此物? 第十七章 下   见昀凰将香囊递与商妤,且拿帕子裹了,尚尧心知有蹊跷。   皇子在相府中染上疫毒,如此荒诞离奇之事,偏偏发生在众人眼皮底下。   以于廷甫之缜密,以相府之戒备,也被人做了手脚。下手之人,花了多少营谋心思,将毒触伸到无孔不入之地……尚尧目光落在那香囊上,眼中森然,半是杀机半是寒凉。   虽将衡儿交托给于家,以防那人闯宫挟持,却没能料到,那人竟将毒手伸入相府,要夺衡儿的命!不可遏止之怒,似一团烈火在尚尧心头腾起,灼在肺腑之中。比愤怒更甚的,是悲伤。怀中衡儿的眉目,与那个人也有依稀相似的痕迹……兽类犹有慈怀,那人却连衡儿也下得了手。   何至于此?   尚尧抬目看向昀凰,深褐色的瞳仁冰凉,有一刹茫然。   那人要的是太上皇的权柄,要将他这个皇帝变成一个牢牢抓在手中的傀儡,容不下一个不受摆布的中宫皇后,连她所生的皇子也要一并除去?目睹衡儿所受的苦楚,心下虽杀机四起,却仍有一个声音在迟疑地问,真是那个人?   若不是,又能是谁,谁还敢冒谋害皇子的灭门夷族之罪?   望着昀凰因忧切衡儿而苍白的脸,尚尧心下黯然歉疚。他知道她,越临大事越是冷静,惊惧忧苦都不显露人前,独自背过身去吞咽。她也望了他,楚楚目光令他愈发歉疚,愤怒愈发如噬在骨。谁令她受此忧惧,令衡儿受此折磨,他必千万倍索回!   “皇上——”   守在外头的单融,奔了进来,急道,“于相赶过来了。”   于廷甫是被四个家仆用软轿抬进院中,再扶进来的。   从玑一看父亲脸色,就知道必是得知皇子出了事,急得犯了病,稍缓过来些,便拖着病体赶来请罪。厚裘绒压得父亲枯瘦佝偻的身体像是随时要倒下,俨然风烛飘摇,一呼吸一举步都是艰难。父亲挣脱家仆的搀扶,直挺挺扑跪下去。   皇上将小皇子递给皇后,一步上前,将他扶起,沉声道,“朕明白,你不必自责,此事必会还你于家清白。”   父亲老泪纵横,“臣,万死难报。”   皇上看着父亲苍苍白发,面色深沉如水。君臣相对无言之际,却听皇后宛声道,“于相不必过虑,太医说,皇子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这句话令屋中众人都是一怔。   “皇后说的是,小儿风寒是常事,不足为虑。”皇上竟也颔首。   仲太医率先省悟过来,忙垂首应是。   皇子在相府患此重病的消息若是走漏出去,于家脱不了罪责,从玑万万想不到,非但皇上没有降罪之意,皇后更一力回护。从玑心中感动,无以复加,想起父亲所言,当真华皇后是于家的盟友,有她,便有于家的荣耀不坠。   “是,殿下天命所归,必会安然无恙。”   于廷甫朝小皇子垂首一拜,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皇后华昀凰身上。   他浑浊老眼已看不大清眼前诸人的面目,看不清一别两年的华皇后是否美艳依然,然而阅人无数的于廷甫,观人已无需肉眼,早有剔透心眼——他看得出,华昀凰比之两年前,又自不同了。   两年前的华皇后,会与皇上一怒决裂,出走殷川。   如今的华皇后,藏锋更深,也更寒了。   从他口中说出的四个字,“天命所归”,同样意味深长——昀凰一听便明白,这是于家对她的许诺,对日后力保阿衡为储君,接掌天下的许诺。她需要这样的盟友,阿衡更是需要。   暖阁之中,君臣二人叙话,于廷甫深知自己已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能与皇帝这般诚恳相见的时机不会多了,再无保留,将自己为国为家的筹算合盘托出,一共四件大事,要叮嘱给皇帝。   其一,趁此次整顿京畿戍卫之乱,削弱禁军,革新军制,是最好的时机,万不可因诚王的阻拦而妥协,务必要将禁军控制在皇帝一人之手。   其二,征伐南朝,一统天下的时机已至。南秦虽在内患之中,国势仍不可小觑,此战一开,怕是旷日持久,更难在驯服人心。日后半壁江山的安稳,只靠武力难以维系。而华皇后和她所出的皇子,比千军万马更能收服南人之心。   于廷甫肃然谏言,以华皇后之子为储君,宜早立储。   来不及说完后两桩,就被单融急奏打断,小皇子染病的变故,令皇上勃然变色,更令于廷甫眼前一黑,就在眼皮底下,自家府中,竟被人下了手,这令他几乎一口血涌上喉头。万幸皇上皇后并无迁怒之意,第一国手仲太医在此,看他神色,小皇子的病情但不至于危重,于廷甫才稍松了口气。   余下的两桩事,还没来得及嘱托皇上,如今当着皇后的面,已是说不得了。   前两桩谏言与皇帝的心意是不谋而合的,只后两桩,最是要紧,也最令皇帝为难。无论如何,当务之急,却是撤去诚王对禁军的控制,更改军制。   京中这盘乱局,原是越乱越好。   皇上借南巡之机离京,在外冷眼看着诚王的手段,看他迫胁姚湛之,杀元飒,杀沈觉未遂,闯宫被逼退……皇上等着看,此人会不会当真走到“兵谏”这一步。登基三年,隐伏不发,奉行贤孝,皇上在等朝野悠悠众闭上,等夺位之役的杀戮血气淡去,等拥立功臣们自恃骄横,处处树敌于朝野。到那一天,便是一举清除制掣的时机。不单要拔除纠缠在帝位之下的恶蔓,皇上胸中,另有一番宏远大计。   北齐军制,有陈弊已久,几朝夺位之争令得禁军势力一再膨胀,十二卫各相牵制,势力交错潜杂,连外军镇边大将也要对姚湛之礼让三分。   朝中只有于廷甫知道,皇帝登位之初,便有心革新军制,削弱禁军,碍于夺宫一役,禁军拥立有功,姚湛之更是诚王亲信。此番尘心堂之变,元飒之死,十二卫自起变乱,恰是给皇上送来了等待已久的机会,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诚王挑动十二卫之乱,蓄谋兵谏,纵然兵谏不成,也有姚湛之做替死鬼。   姚湛之若真的踏出这一步,皇帝与诚王势必公然决裂于天下,胜,也胜得不孝不义。于廷甫坐视十二卫之乱,却于公于私,定要阻住姚湛之。   他亲自登门,一番开诚布公,令姚湛之迟疑勒马于悬崖之前;最终令姚湛之掉转马头,倒向皇帝的,却是从佑州传来的调令,明为邱嵘的赦令,实是皇帝皇后给姚湛之的赦令。一场兵谏之危,消弭无形之间,宸卫大将军姚湛之却不知自己将要面临的是福是祸。   眼见帝后将要带着小皇子起驾回宫了,于廷甫虚弱的咳嗽连声,向皇帝奏道,“宸卫大将军前来探视微臣,恰也在府中,不知御驾到来,只得回避。不知皇上是否要宣召?”   “不必了。”皇上眉目间掠过的阴郁,令从玑暗地为舅父一悸。   姚湛之的名字,令尚尧想起平州鹤庐里的那个人。   更令昀凰想起了至今孤魂无依的母妃。   邱嵘、姚湛之、诚王、裴令婉……这一个个名字从她心头热炭一般烙过去,昀凰垂下脸,沉静凝望怀中幼儿,将目中冷冷笑意隐藏。   这些名字,就要从这世间被抹去,被碾碎,一个也不会落下。   御驾起,龙舆徐徐离了相府,沿黄沙铺设的大道驰向宫城。   重帘纱窗隔开外间纷扰,微微摇曳的舆车中,鼻息匀细的阿衡沉睡在昀凰臂弯中,昀凰的额角微汗,脸颊苍白,疲惫之色此时才显露在脸上。尚尧伸臂欲接过阿衡,被她轻轻摇头拒绝。他一笑,索性将她连同阿衡一同圈在臂弯中,令她安稳倚靠在自己胸前。   “衡儿睡着了,你也睡一会。”他以下巴轻轻抵着她额头。   “嗯。”她顺从地靠向他肩头,脸颊贴了他颈侧,果真阖上眼。看来她真是累极了,难得这样温纯,温纯地像阿衡的小兔。他微微笑了,恍惚忘却了里里外外忧烦,只觉这一刻静好无双。   她却低哑地叹了一声。   “怎么?”他问。   她默然不语,往他怀中偎依得更紧了些,良久低低道,“也不知道昭阳宫还是不是同从前一样。”   他沉默片刻,抚了她的鬓发,“连你妆台上的凤钗,也不曾动过。”   她抬眸,与他静静相视,各自莞尔。   “往后就让衡儿住在昭阳宫里可好?”   “再好不过。”   “他会不会不惯?”   “他是出生在昭阳宫里的,如今所居的宫室,也按着昭阳宫的样子布置,破格不照皇子的制式,连殿中熏香也和你素日用的一样。你虽不在,也要他如同在你身边时一样,不离你的气息。”   昀凰怔怔抬眸,望见他眼里,温柔深敛如潭水,无声无息将她溺了进去。沉陷其中,竟起了一阵眩晕,心口微窒。他的气息笼罩下来,薄唇印上她额头,掠过鼻尖,落在唇上……昀凰闭上了眼,脑中却蓦地回荡过这句,“熏香也和你素日用的一样”……半阖的眼中,眸光一闪,语声清冷如常,“只是衡儿的居处用了和昭阳宫一样的熏香?可还有别处?”   “没有别处。”尚尧摇头,蹙眉沉声问,“那只香囊?”   昀凰心中微动,将已到唇边的“雪苔”二字悄然收回,缓声答,“我也不知,只是觉着香气有些异样,阿妤擅调香,若有蹊跷,她定能识出。”   尚尧沉吟道,“女童说的婶娘,是于从玑的正妻,便是郑氏长女。郑氏是军中信得过的……谋害皇子,罪及三族,郑氏一族不敢有此逆心。”   昀凰颔首,“许是我多心了。”   尚尧阴沉了目光,淡淡道,“你放心,胆敢加害衡儿的人,无论是谁,都逃不过去。” 第十八章 上   晴雪之日的黄昏,大地覆白,绵延霜瓦,满映落日光辉,如金沙倒倾九天,漫延在重檐高阙的皇城之上,流漾过如林如海的皇家仪仗,闪耀于銮驾金顶。望不到尽处的御道,一头伸向宫门,一头衔住了天际那轮沉沉笼罩众生的红日。   朝南而开的宫城正门徐徐打开,迎入帝后同乘的鸾驾。   来时路,去时路,归来亦是这条漫漫长路。   影影绰绰的金丝络网,紫罗画帷之外,似有一层浮动的光晕,毫无温度的隔在殿阁宫墙与昀凰的目光之间,入眼之景,依稀熟悉,又似生疏。昔日身披太子妃的嫁衣踏上这条路,辗转沉浮,又戴上皇后的凤冠。   昀凰垂眸,回想近在咫尺的昭阳宫,倏忽间,眼前掠过碧影瑟瑟的雕窗,被雨气浸润得泛青的玉阶,覆上落英的宫檐,曾有一袭白衣独立凭望的阑干……那是辛夷宫中的落英起落,那是栖梧宫里的木叶如诉。   是万物润泽的南国,是物是人非的隔世。   昀凰深深阖了眼,拥紧臂弯中沉睡的幼子。   孩子身上传来的温暖,轻细的呼吸,悄然消弭了万里流离之苦,带回幼时辛夷宫中清晰记忆,那时仍有母妃的臂弯可依偎,闻着她衣袖上辛夷花的香气,便能安心入睡。伸手可及之处,有至亲之人的温度,原是如此。   凡有名位的世妇、女御、女官一众内命妇们都在昭阳宫前迎驾,皇帝出巡回朝,皇后归位中宫,隆重堪比大典,众姬依制穿戴,肃然端立,远远朝着行近的銮驾整齐跪下——仿佛比两年前热闹了许多,原先潜邸中的姬妾之外,又添了不少新人,这些时日他身边并不寂寥。昀凰隔了车帘,目光扫过一众婀娜,心下哂然。   觉察到身侧投来的目光,知道他在捕捉自己的神色变化。   身为后宫之主,女德之范,还能有怎样的神色呢。   从前也见过那人身边群芳环绕,也曾亲手抱过他与旁人的骨肉,她连生妒的资格也不曾有,非妻非妾,不过是“皇兄”身侧一个迟早要外嫁的公主。如今身侧之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君,亦是坐拥天下的君王。而今还有妒么,妒因爱生,帘外过眼的,是红粉亦是枯骨都不足介怀了。   此心早已倦了,倦是入袖秋风,吹落爱怨,徒留空怀。   昀凰回转目光,自知一丝一毫也躲不过他的双眼,索性全不掩饰地藐然一笑。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眉目间笼了层看不清的雾,良久不语。   銮驾已驻,四下凝静。   尚尧抱过孩子,一手伸过稳稳牵了昀凰的手,一同下舆。   大侍丞单融跪地接过了皇子。   “恭迎圣驾,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昭阳宫前,如云之众低伏脚下。   “昀凰。”尚尧立于宫阶之前,淡淡唤了她的名,“你的昭阳宫,同从前可还一样?”   你的昭阳宫。   昀凰抬眸,望进这座天下母仪所在的宫殿深处,此间曾有过的燕尔旖旎、初诞佳儿的欣慰圆满,都随着入目所见,在心底鲜活翻涌上来,倒也不曾忘却。   “昭阳宫从前如何,妾身已忘了。”她婉转低眉,缓缓道,“只记得,当初将妾身迎入昭阳宫的人,还是一样。”   若得君心未变,是否妾心如初。   眼前只见她笑生两靥,令他心神为之恍惚。   在她册后之日,他着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冕,亲自执了她的手,将她迎入昭阳宫。   往事如昨,尚尧锋锐唇角含了一丝温润的笑,将手伸向她。   她莞尔,将手放入他掌心,随他步上玉阶。   她的身子隐隐晃了一晃,脚步有些虚浮,尚尧低头看去,见她脸色比之前更见憔悴……不待他出声探问,她摇了摇头,悄声道,“只是有些乏。”   尚尧知她身心皆疲,原本伤愈未久,又担忧着病中的衡儿。   “你是太累了。”他怜惜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瞬,伸臂将她腰肢一揽,竟在六宫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横抱了起来。昀凰失惊,不由双臂环住了他颈项。刹那间只觉心口一荡,整个人被裹入熟悉的温暖中。目光越过他宽广肩头,瞧见老宫人们惊愕得忘了低下的脸,连商妤和单融也看得怔了。   谁曾见过这样罔视体统的帝后。   入夜的昭阳宫深处,凤帷深垂,犀烛之光从琉璃莲花宫灯中透出,氤氲化柔。   虽传了晚膳在昭阳宫,帝后二人只略动了动箸,再是倦乏也难以合眼。   太医的第二副药能否起效就看今夜。   阿衡虽发热未见加剧,脸上红疹也不见消退。   尚尧深信天明之前孩子定能好转,镇定安抚昀凰。   昀凰不时查看孩子的脸手,以浸润了药汁的丝绵轻拭。   从昏睡中被唤醒喂食的阿衡,抗拒地偏过头,不肯张口。昀凰想要亲手喂他,却总也喂不下去,不得不唤来乳母。瞧着乳母娴熟地将羹汤喂入他口中,哄着他咽下……昀凰怅然,思及当时,只照料过襁褓中的衡儿五天,便母子分离,再不曾喂过他,抱过他,无从知晓他是如何一天天长大,一点点从柔软婴儿变成现在的模样。久久凝望他熟睡中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目光,只觉看多久也看不够。分离已久,初见时隐隐还有些茫然无措,及至将他抱着怀中,小人儿仿佛一点点融入了自己的发肤骨血,与自己融在了一处,再也拆分不去。   “他睡着的样子,最是像你。”   身后传来尚尧低哑语声。   昀凰回眸细看他眉目,朦胧宫灯映照出父子间奇妙叠合的影子。此时方觉造物玄妙,他在阿衡身上看见她的影子,她却看出他的痕迹。   “父与子,原是这样奇妙……我竟从不知道。”昀凰喃喃道。   “从前我也不知。”尚尧怆然一笑,语声更低。   这声“不知”,触动昀凰心底最柔软处,她尚且曾与母妃相依为命,他则未曾有过一天能真正依偎父母膝下。   服过药的阿衡,在药力宁神之效下,睡得渐渐安稳,鼻息轻细如一只小猫,睡梦中翻身两回,向内蜷起身子,缩在凤榻的角落。昀凰诧异,尚尧低声道,“他一向如此,总要睡在最里边。”   没有母亲的怀抱,再宽深柔软的床,也只能睡到角落才觉安稳。他怕是永远无法明白母亲为何离开,为何缺席了他最需要她的时光,一去如此之久。也许要到百年之后,他身等大位,自己也做了皇帝,有了妻子,才能明白——帝后夫妻,先是帝与后,国与朝,之后才轮到夫妻情分。   想到终有一天,衡儿也会做皇帝,昀凰忽冷忽热的身子,蓦地起了一阵战栗。   尚尧却没有觉察她的异样,他全神凝注地俯身查看阿衡,小心扳过他的脸,惊喜发现唇角红疹已变淡,手上也有消减,再一探额头温度,已退了不少。   千幸万幸,药石起效了。   昀凰再三看了又看,确信衡儿真的好转了,欣喜得攥紧了尚尧的手,几乎落下泪来。心头大石一卸下,才觉精力早已耗竭,周身沉重得注了铅似的,回头看了身后的尚尧,他眼中也已有红丝。   宫漏已敲过二更,再敲两回,他就要上朝了。   昀凰无声叹了口气,“我陪着衡儿,陛下回寝宫歇一歇吧。”   “这不就是朕的寝宫?”他揉了揉眉心,一笑将她揽过,顺势倚倒在凤榻。   “衡儿睡着呢。”昀凰唯恐惊醒了睡在身侧的孩子。尚尧侧头看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小人儿,似笑非笑道,“再有三五个孩儿,皇后的凤榻也是睡得下的。”   他将脸埋在她鬓间颈侧,沉声笑。   肌肤上温热的痒撩人欲酥,昀凰不由缩起身子,抵了他胸膛,抵御他进一步的撩拨,冷冷道,“谁要三五个孩子了!”   “我要。”他语声低沉温柔。   “后宫三千,陛下想要皇嗣当然容易。”昀凰眯了眯眼,语声似笑非笑。   “皇后贤良。”他悠然拖长声作答。   “你敢!”昀凰扬起手,作势就要掴上,被他轻而易举将手腕捉住,贴在心口。   “朕不敢,也不愿。”他低声笑。   她斜斜睨了他,眼中薄嗔轻恼,流露了真怒,再不是滴水不漏的冷淡。他却等这一巴掌,这一冷眼,等了许久,等来得甘之如饴。他将她整个身子圈入怀抱,从身后稳稳环住。她冷着脸要将他推开。他悠然笑道,“你再乱动,就真的惊醒衡儿了。这还是他第一回 与父皇母后同枕而眠。”   昀凰一怔,心中触动。   皇子公主与父母同寝,本就不合规制,可衡儿身上已有太多事破除了规制,乃至他的出身,便犯了大不讳。彼时她还是废太子妃的身份,行叔嫂之私,在万年宫祭殿里惊世骇俗的一夜颠倒有了衡儿……往后,他身负北齐社稷,也身担南秦皇族最后的承继。这样的身世,于他,只怕是幸也是累。   耳畔不过片刻已传来尚尧低匀呼吸,他已倦极入眠。昀凰却睁开眼睛,清醒无法入睡,心思起伏如海潮,今事往事都如浪卷涛涌,一起卷进昭阳宫的深处。   另一个不能入眠的人,是新迁入临华殿中的昭仪商妤。   远远屏退了侍女,独坐内殿的商妤,脸色发白,直望着灯下拆开的香囊,眼中骇然,仿佛那细细摊开在银匣的香料中,会伸出一只噬血的触爪来将人缠缚。   早已用银钗将囊中香料,逐一拨开,按色嗅形状分出。   确是从前自己亲手为昭阳宫配的香,每一味都是御贡中的上佳之选,并无异样。唯有一小撮白中泛黄的碎屑,夹杂无数更细的黑末,无嗅无味,不似草木。商妤困惑难辨,沾取少许在银钗一端,凑近烛火烤热,一缕悄然升起的刺鼻气味令商妤手腕一震,蓦地觉出这气味是什么,竟不敢置信。   谁会在香料中掺入——人的头发与指甲。   厌胜之术。   这四字浮现心头,如尖冰扎入骨缝,令商妤陡然寒颤。   宫闱禁忌莫过于此,南朝宫中已经多年不闻此事,虽依稀听过民间轶传,却从来不信真有什么术法能取人性命于千里之外。此刻目睹香料中被掺入了碾碎的头发指甲,诡异之状,令商妤不得不想起小皇子脸上手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毒疹。   难道宫中真有巫蛊作祟。   商妤心口剧跳,手脚冰凉,下意识回头四顾,恐有一双眼睛在背后,在角落窥望。   宫漏声声,已过四更。   良久,商妤镇定下来,咬唇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将香囊重新收在银匣中,以锦帕层层裹起,放入袖中随身藏好。唤来宫人稍事梳洗,算着上朝的时辰到了,宿在昭阳宫中的皇上该已起身了。商妤披上斗篷,一刻不但迟疑地去见皇后。   走得急促,赶至昭阳宫前,见单融已候在宫门阶下。   皇上一袭朝服在身,高冠博带,徐徐步出宫门,皇后亦穿戴庄重,相随其后,亲自送了出来,立在宫门前,送皇上起驾……商妤忙驻足回避在侧殿廊下,屈身跪下,不敢近前,怕皇上见着自己这样早就来觐见皇后,必知事有蹊跷。这香囊倘若当真牵涉巫蛊,从后宫到相府,乃至朝堂,都将有大祸波及。   商妤忐忑,不知皇后如何看待巫蛊之事。   遥遥抬目望去,皇上临去之前,回身执了皇后的手,在她耳边低声叮嘱着什么,皇后温婉垂首听着,颔首一笑。皇上这才转身离去。皇后朝着御驾,俯身相送。御驾去得远了,皇后缓缓抬头,身姿挺直,身后被宫灯投下一道袅袅身影。她仰首凝望皇上离去的方向,就那样独立玉阶,良久一动不动。   连商妤也不知道此刻的昀凰在想什么。   昭阳宫的主人终于归来了,再不是殷川行宫里孤零零的一个,这座深宫里,有她的夫君与儿子。商妤却恍惚觉得,她的背影,此刻看去,还是一样孤独倨傲。 第十八章 下   姜璟一夜未眠,忽惊忽乍睡不安稳,天明时越发头疼欲裂。乳母来禀,说殊微已退了热,令姜璟稍觉安心,心口的大石头却仍压得她喘不过气。镇定心神起来梳洗,听仆妇悄悄说,那边厢里,郑氏哭了一夜。   “二公子令她闭门禁足,连向老爷请安也不许,竟不知是为了何事。”仆妇咋舌道。府中上下都知从玑性子温和,对妻子从未有过厉色。   郑氏是什么时候给了殊微一只香囊,下人竟未对她这个主母禀报;殊微这丫头竟对母亲也不声不响。姜璟心中恼怒,一时隐忍不发,顾不得与郑氏计较,只盼眼下大祸能平安避过。   昨日皇上皇后离去后,姜璟与从玑一同盘问殊微,才知是前几日,殊微由乳母领着去探望祖父,遇见也去向父亲请安的姜氏,姜氏逗弄了殊微一会儿,临走给了殊微一只香囊玩耍。府中叔婶一向疼爱殊微,乳母也未在意。   皇后收了那只香囊去,虽只说是喜欢,姜璟与从玑也难免心惊胆战。未免惊动病重的父亲,叔嫂二人商议着将此事按下,且由从玑处置。姜氏思来想去,唯恐郑氏那只香囊是罪魁祸首,可又觉得万不至于。往日妯娌间少有往来,今日姜璟却不得不以长嫂的身份亲自上门过问郑氏。   见是她来,素来骄矜气盛的郑氏,红肿着眼圈,拉住了姜氏的手,眼泪直落。   “都怪我年轻不知轻重,犯了这等大错,嫂嫂救救我!”   姜氏劝慰一番,叫她将始末道来。   郑氏拿帕子抹着泪泣道,“不怕嫂嫂怪罪,都是我糊涂,见小皇子入府以来只由嫂嫂一人侍候,我等连觐见一面都不得,心中想着怎么也要尽一点心意,便做了那只香囊,让殊微带给小殿下,若蒙殿下喜爱,妾身也就得了天大的光彩。听说殿下喜欢兔儿,便照兔儿的样子做了,又不知殿下对香气惯是不惯,就想着,想着……不如从宫中讨些殿下平日常用的香。”   姜璟暗自倒抽一口凉气。   郑氏哀怨道,“我原想,讨来香料是为献给殿下,绝无僭越之心,更不敢泄露半分殿下的行踪!”   姜氏心下冷笑,郑氏也是官宦人家女儿,岂能不知这是僭越。   先皇性情疏旷,不拘小节,宫中规制松弛,高门女眷热衷效仿宫中受宠嫔妃的妆容,偶有小处无心僭越也无大碍。久而久之,从宫中讨要些宫妃们闲弃的脂粉倒成了一时风尚。郑氏费尽心思,又是做成兔儿形状,又是从宫中讨来香料,唯恐小皇子不领情,不给她邀宠御前的机会——她素以女工自负,巧擅针线,做出的兔儿香囊惟妙惟肖。小皇子若是喜爱,随身带着,皇后必会留意到她的巧手和心意。讨好一个孩童,实则是讨好其父母的捷径。   姜氏知道郑氏从来不把自己这个长嫂放在眼里,不甘心沾沐皇恩的风光尽被她占去,费尽心思争宠却不知自己触到了最大的忌讳——僭越倒也罢了,小皇子被秘密接入相府,府中上下谨慎,不敢泄露半点。她倒好,向宫中讨要小皇子寝宫惯用的香料,只差将皇子身在相府昭告天下。   郑氏瞧出姜氏沉吟间脸色不善,慌道,“嫂嫂,我不是不知厉害的浑人,怎敢公然跟宫里的人走漏风声,我向人嘱托,只说是因自幼就有心口疼的毛病,需一味药引,只在殿下宫里所用香料中有,央她替我讨来少许入药。”   “你所托之人是……”姜璟心念飞转,骤然想到一人,“是你在宫中服侍陈太妃的姑姑?”郑氏连连点头,“正是。姑姑为人本分可靠,她在宫中多年,一心侍奉太妃,绝不会多嘴多舌,何况我只说是求药引治病,她断然不知殿下在府中。太妃年老孤独,时常去探望两位皇子,与乳母宫人都相熟。姑姑是太妃身边的人,开口讨些香料,本是小事,怎想到会招惹这般是非!”   姜璟听她言下之意仍是振振有词,不以为过,不由暗自冷笑,缓声问,“这番内情,从玑都知晓了?”被问及夫君,郑氏现出不安惧色,“他……他说今日早朝后,要向皇上面奏此事,免冠请罪……嫂嫂,皇上果真会为此事降罪给我于家么?”姜璟蹙眉,良久作声不得。   香囊若是与皇子感染疫毒无关,便只算僭越之罪,若是查出香囊有异……寒意爬上背脊,姜氏冷汗尽出。   若是郑氏的姑姑,牵涉到了后宫,乃至太妃——其间蹊跷,姜璟想不出,也不敢想。于家是否将有大祸临头,只怕此刻入宫请罪的从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而病榻上的老父也已自顾不暇。姜璟五内如焚,苦等到傍晚,终于将从玑等了回来。她万万没想到,从玑是恭恭敬敬亲手奉着御赐宝镜,风光而归的。   从玑带回了消息,太医检视了香囊并无差错,皇上对郑氏僭越之罪不以为意,皇后反而嘉赏她待殿下心意至诚,赐下一条玉带给郑氏,命她明日入宫谢恩。   姜璟愕然。   委委屈屈了整日的郑氏,接过皇后所赐的玉带时,一张娇艳芙蓉面映了玉上光,焕然有金光加身一般,自是眼风也不扫嫂嫂姜氏一眼了。   从玑至此才敢将此事禀告父亲,也令父亲放心,皇上已令太医院严查小皇子的病因疫源,必将追出祸首,还于家清白。于廷甫一言不发的听了,便合眼侧身睡去。从玑略觉父亲的态度古怪,只道他是病中虚弱。   次日一早,郑氏郑重穿戴了,容光焕发地入宫觐见皇后,临行来向家翁请安,于廷甫漠然挥了挥手,看也未看她一眼。   带殊微同来请安的姜璟看在眼中,暗生狐疑不祥之感,却不敢探问。   殊微趴在祖父床边,小声好奇道,“婶娘进宫去了,宫中好玩么?”   “宫中,是世上最不好玩的地方。”祖父抚着她头顶,缓缓道。   “那殿下住在宫中,岂不是很可怜?”殊微眨了眨眼睛,“婶娘会见到殿下吗?”   于廷甫沉默半晌,淡淡道,“她见不到了。”   生平头一次踏入昭阳宫,郑氏神采飞扬,满心以为会在正殿觐见皇后,却出乎意料地,被宫人引到了御苑一处亭中。不见皇后驾临,被宫娥簇拥着姗姗而来,是商昭仪,随她同来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姑母。   商昭仪温文和蔼,传了皇后的话,说是皇后今日身子乏了,特地宣了郑氏的姑母来与她相见,以慰家人亲情。郑氏姑侄受宠若惊,谢恩不迭。   姑姑虽在宫中多年,却是个可怜人,以芳华之年入宫,被先皇封了才人,却因罪触怒当时的骆皇后,被贬为婢,罚做重役。幸得贤妃怜惜,收她在身边侍候,从此便一直跟着不受恩宠的贤妃,冷冷清清在宫中过了半生。贤妃如今已成了不问世事的太妃,皇上感念她昔年有些照拂之恩,没有将她遣往皇陵为先皇守陵,允她留在宫里安养天年。姑母也已年过五旬,只盼太妃百年后,她能被放还家,不至一个人孤零零在宫中终老。因此郑氏捎话给她,想要香粉做药引,她一口应承,也是想讨好这个嫁入相府,风光得势的侄女。   郑氏与这个姑母并没有多少情分,编造的一番谎话,至今姑母仍是蒙在鼓中。   商昭仪与郑氏姑侄女二人闲闲叙话,向郑姑姑问起太妃的起居安康,一盏茶时分相叙甚欢之际,商昭仪忽的话头一转,向郑姑姑问道,“听说这味灵犀香可做药引,治心口疼的毛病,倒是连我也不知道有这好处。”   郑姑姑怔了怔,看一眼郑氏,赔笑道,“昭仪或可试一试。”   商昭仪若有所思,温言问道,“不知与原先昭阳宫里用的是不是同一味,也不知侍候殿下的人有没有添减过什么。是蓬壶宫里哪一个宫人掌的香?”   郑姑姑脸色便有些尴尬了,迎着商昭仪温和却明亮如鉴的目光,讪讪笑道,“殿下的蓬壶宫中规矩严,老奴怕掌香的宫人不好相与,便去……便去大皇子那里讨的。”   垂首品茗的商昭仪,细长双目一抬,从茶盏上方看向郑姑姑。   “大皇子?”她诧异问。   沈姑姑更是尴尬的低了头,她是老宫人,自然知道在皇后这里提起那位本该被遗忘的大皇子,颇犯忌讳。大皇子生母是皇上在藩时的王妃骆氏,牵涉在谋反案中待罪自尽了。当时已略能晓事的大皇子受此刺激,心智大乱,终日啼哭不肯离开王府旧居,进了宫竟不吃不喝。皇上无奈,只得令大皇子的乳母带着他仍居王府,暂不迁入宫中。直至两年前,大皇子才被接回,那恰是皇后出走殷川之后。看起来,只怕皇后和昭仪还不知道大皇子已在宫中了。她心下惶恐,暗悔提起这一茬,不得不垂首禀道,“皇上怜惜大皇子,特地下了旨,大皇子宫中,都比照着二皇子蓬壶宫来置办,衣食器具都要一样。” 第十九章 上   “……一应衣食器具都比照着蓬壶宫,半分不得有差。”   无声回荡在耳边的这句话,如同商妤述说时的语声,低平和缓,并无喜怒。   做父亲的,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昔年夫妻相残,后座易主,带给儿子的创痛,让这个儿子相信,他的地位与年幼的异母弟弟是一样的,弟弟有的一器一物,他也有。只是多年之后他会发觉,有一样,他不能有。   父亲的江山,注定属于另一个儿子。   废妃骆氏所出的皇长子承晟,从骆氏死后,便不曾开口与旁人说过一句话,对他的父皇,更是畏惧疏远。身为皇帝的父亲,对这个儿子所能做出的弥补,却也只能如此了。   昀凰缓缓睁开了阖起的眼睛。   扑剌剌,栖停在斜入宫檐老枝上的一只寒鸦惊飞,翅膀扫落枝上积雪,在余晖里化作一道灰色阴影掠去。   凭阑而立的皇后华昀凰,站在照入重檐的一道日光里,目光随惊飞的寒鸦投向茫茫天际,幽深眼波在日光里映出一丝冷意。身侧无言而立的商妤,也望着淡入天际的那一点黑影,记起了南朝的乡谚——   寒鸦无声飞过的地方将会有人死去。   郑氏姑侄被宣入昭阳宫觐见的消息,此刻已传遍后宫,自然也传入了皇长子所居的灵岫宫。郑氏再次领了皇后的赏赐,风光回府,侍候太妃的郑姑姑却被商昭仪留在了身边,因商昭仪与她投缘,特地向皇后讨了懿旨,将郑姑姑调到她宫中侍候。商昭仪是帝后跟前最得势的人,她要一个宫人,太妃也只好应允。   昭阳宫中的华皇后只全心照料着小皇子,一步不离。   六宫平静如常。   寒鸦惊飞的不祥之兆,还是很快应验了——   次日夜里,大皇子的灵岫宫出了事,一个侍候皇子多年的宫人意外身死。   得了讯息的尚宫不敢惊扰皇后,先报给了商昭仪,商昭仪却不敢隐瞒,一早便赶到昭阳宫,向皇后禀报。皇上夜宿在昭阳宫,一早起身,尚未上朝离去。   见商妤容色凝重而来,尚尧皱了皱眉,淡淡对昀凰道,“后宫是无一日不起风浪的地方,你伤愈未久,身子还弱,能少操心便少操心,让昭仪多替你分担些。”   商妤闻言脸色羞愧,忙跪下禀道,“妾身无能,原不该事事让皇后劳心,只是此次事出灵岫宫中……妾身不敢……”   尚尧脸色一凝,“灵岫宫?”   商妤道,“昨夜有一名灵岫宫中的宫人坠井而亡。”   昀凰皱眉,“坠井?”   商妤禀道,“说是宫中后苑里的一口废井,这宫人夜里饮了些酒,醉里失足坠落的。”昀凰侧目看向尚尧,见他面沉如水,森然阴影笼上眉心,这阴影也染上了昀凰的眉目,投下冷凝之色,“衡儿的病还未查清祸首,玉岫宫里的人偏这时候出事,难怪商妤惶恐……事关皇子,便不是小事,皇上还是去玉岫宫看看大皇子吧,只怕这孩子也受了惊吓。”   尚尧看向昀凰,凝重目光触及她脸庞,便如雪水汇入春泉,“你与朕一同去。”   昀凰垂目,低低应了声,“是。”   尚尧默然执起她的手腕,将她纤细手腕裹在自己掌心里。   昀凰轻若无声的叹了口气,“承晟这孩子,我也好几年没见了。”   “三年。”尚尧以指尖轻摩挲她手腕外侧,那里仍有依稀可辨的浅浅疤痕,昔日被承晟一口咬下去的鲜血淋漓旧伤,虽已愈合,他却怕她心上仍有耿耿。她知道他所想,翻转手腕,低头黯然一笑,“那年他不过五岁,并不晓事。”   当真不晓么,或许爱不容易知晓,恨却已能深植。   尚尧一时也无言以对,缓缓摩挲昀凰的手腕,将她揽在臂弯。   当年骆妃服毒自裁,临死强灌水银霜给五岁的承晟,要带着孩子同赴黄泉,幸好被乳母拼死拦住,承晟逃过死劫,却亲眼目睹了母亲的疯魔惨状,吓得昏厥过去,浑浑噩噩里哭叫了一夜,醒来再不肯让人接近,不吃不喝,惊恐尖叫不休。即便是守在他身边的尚尧,也不能碰他,只有乳母还能勉强将他安抚。   昀凰得知承晟受惊吓过度,匆匆赶来探视。   原本与她很是亲近的承晟,见了她,不哭不叫,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了她看。昀凰心疼孩子无辜受罪,俯身想将他抱起,他蓦地如发狂小兽,扑向她颈项便咬。谁也料想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会骤然发疯袭人,近在身侧的尚尧也来不及阻拦,昀凰抬手挡去,被承晟一口咬在手腕,鲜血涌出,流了他一嘴一脸,任凭尚尧厉声呵斥,也死死不肯松开。尚尧不得已,出手重重捏开他下颌,疼得承晟惨叫一声张开了嘴,再度晕厥过去之前,将怨毒的一眼,深深剜向昀凰……自那一刻起,他再不是那个腻在她身畔,童声软语地叫着“太子妃”,依恋她的笑语温柔,爱听她唱南朝歌谣的小小孩童。   帝后亲临灵岫宫,昭仪商妤随行。   这处宫室原本不叫灵岫宫,因二皇子住在了蓬壶宫,蓬壶乃海上仙山,寓意天人居处,小皇子生来就冰雪剔透,宛如天人,皇上将这宫赐给小皇子,宠爱之心不言而喻。不久,皇上又下旨将大皇子居处更名为灵岫宫,取意蓬莱之灵岫,方壶之妙阙,以示对两位皇子一视同仁。   皇后华昀凰出走殷川,传言失宠将要被废之际,灵岫宫里颇热闹过一阵,有些人以为华皇后被废,二皇子会连带着失去皇上的欢心,大皇子又将东山再起,因而纷纷巴结。待到华皇后以隆宠无极的风光回宫,灵岫宫前走动往来的人也消失殆尽。   今日灵岫宫里清冷一如既往,并未因一个宫人意外亡故而显出混乱。   皇长子承晟被乳母申氏牵着,当先迎出,端端正正跪在宫门前,身旁宫人从申氏往下,个个恭敬却不显惶恐,颇有一分自视高于寻常宫人的傲气。在大皇子身边侍候的,都是从前晋王府的老仆,入宫后只觉身份资历也高人一头。然而皇长子的地位尴尬,虽受皇上怜恤照顾,却因母妃的身份受累,更被二皇子占去了原属于他的荣光,身边宫人自是远不如蓬壶宫的人得势。   如今的承晟,已有八岁,身量已长。   他端正跪下,撩起宝蓝裘绒锦袍的下摆在身前摆正,尚未到着冠的年纪,头发以玉扣束起,脸庞未脱孩童稚气,鼻梁秀长,眼尾尖挑,薄唇与他父皇如出一辙。   尚尧面对长子,敛起了对待幼子的宠溺,以父皇的威仪沉声道,“晟儿,见过母后。”   承晟不声不响朝帝后俯拜下去。   昀凰微怔,全未想到,当日幼兽般疯狂的孩子,竟顺从如此,竟像是当初那个躲在她深垂广袖之后,顽皮嬉笑的孩子又回来了。   “晟儿?”昀凰试探唤了一声。   他的头脸垂得更深,缄默而温驯,如一头驯服的羔羊。   尚尧亲自上前,伸手将他挽了起来,引他到昀凰面前。   他顺从地垂首站着端正,目光半分也不抬。   “晟儿,你长高许多了。”昀凰柔声微笑,抬手轻抚过他头发,他不易觉察的僵了下,缩起脖子,旋即又顺从低头,并不躲闪。昀凰温柔又似不经意的抬起他的脸,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再也藏不住,闪乱的撞进昀凰眼里,如惊雀,如暗火,在她的目光下挣脱不得。   “殿下自三年前一场大病后,便不能开口讲话了,还望皇后恕罪。”跪在一侧的乳母申氏惴惴开口,甚是惶恐之状。昀凰收回目光,转向申氏。面前的承晟慌忙垂下目光,鼻尖隐隐冒出薄汗。   乳母申氏,脸如满月,眉目和顺,年纪尚轻,面上却已有暮气。   申氏将宫人坠井一事,禀奏于帝后。   坠井的宫人身份寻常,近日也无异常之行,居处也被细细搜寻过了,一切如常,看来确是意外。申氏言语镇定,眉目间不掩戚色,黯然道,也是那宫人命薄,无福再侍候殿下。   昀凰细问了皇子的起居,转向尚尧道,“皇上,此事还需细查,事关皇子安危,不可疏忽。即便只是意外,这宫中有过不祥之事,再让皇子居住也不宜了。衡儿现随我住在昭阳宫,不如就让晟儿迁入蓬壶宫。”   低着头的承晟,肩膀轻微一颤。   尚尧也似有些意外,一时注目在昀凰脸上,沉吟不语。   申氏叩首道,“殿下性喜清净,去别处宫室恐怕住不惯。”   商妤含笑进言,“殿下已年岁渐长,不同幼时了。”   承晟不时悄悄抬眼看乳母的脸色,这动作尽落在不动声色的尚尧眼里。堂堂皇子,如此依赖一个下人。尚尧淡淡看向承晟,道,“皇后思虑周全,往后你就住到蓬壶宫去。”   昀凰顺了他的话,缓声道,“殿下如今也大了,已不需乳母在侧,男儿该有男儿的侍从了,往后乳母就不必跟去蓬壶宫了。” 第十九章 下   寒夜萧萧,更漏已迟,北风低回呜咽,在夜色里卷起了一层茫茫的白,停了两日的雪又开始无声无息落下,覆满宫城内外高阙重檐。   宫灯映照着御案上累累如山的奏疏,灯旁,皇上深衣缓带,长身而立,白玉单簪映得鬓色与眉锋如墨染刀裁。他手中执了奏章,面容凝重,目光良久纹丝不动。侍立在侧的单融暗里揣测,皇上此刻心思是怒是忧。   西台御史已经第三次联名上奏,依仗了诚王的授意,摆出死谏的架势,阻拦南朝叛军统领仇准和旧臣沈觉入朝觐见。   这帮老东西,自恃年资,根基深厚,全不把皇上登基之后增设的东台御史放在眼中。东台御史令之位一直空缺,皇上有心扶植于从玑成为东台御史之首,而今正是他出头效力之机。然而于从玑为人手段,远不及他的对头们老辣,全赖背后有于相的支撑,尚能与西台相争不让。   皇上还京,尚未拿禁军开刀,诚王已兵谏不成又行文谏,软硬兼施的胁迫皇上,一面阻止沈觉入朝,一面授意西台御史弹劾姚湛之,罗列十三项罪名,要将这个背弃他而投效皇帝的大将军,生生扼死在皇帝面前,好让朝臣都知道,他要杀的人,皇帝也保不住。   更深夜寒了,单融不忍看着皇帝如此劳神,劝谏道,“时辰不早了,皇上保重龙体,早些歇息,皇后还在昭阳宫候着呢。”   尚尧淡然道,“奏疏一时半刻看不完,今夜朕就宿在这里。”   昭阳宫里的灯火,总是亮至深宵,若他不去,她也未必在等。   单融一怔,自皇后从殷川回宫,这还是头一遭皇上不在昭阳宫留宿。   “老奴这就去传旨。”单融不敢多言,缓步退出,便要转身,却听皇上沉声问,“昭阳宫今夜如何?”   单融回道,“回皇上,昭阳宫安好。皇后照料着小殿下,寸步不离。殿下比日间更见好转,退热后已能安睡,毒疹消退后未见复发。太医仍守在昭阳宫……倒是,皇后连日忧劳,气色不佳,太医担忧凤体违和,皇后却不肯让太医问脉。”   “她总是这样逞强的性子。”皇上眉头皱起,斜扬入鬓,眉心锁出深痕,“你告诉仲太医,朕明日一早要看皇后的脉案。”单融舒了口气,皇上还是疼惜皇后,看来并无嫌隙,忙笑着应道,“是,老奴也将皇上的关切嘱咐转呈皇后。”   尚尧微微一笑,神色稍霁,徐步回到御案后,“蓬壶宫里如何?”   单融小心斟酌着言语,“蓬壶宫的人在尽心侍候着,殿下还是不思寝食,适才已服下了太医开的宁神平惊汤……”   尚尧默然,深邃眼廓,被宫灯下的阴影填满。   自三年前受了那场惊吓,承晟便落下失语的病根,不语不哭,寒热饥困都不出声,有了病痛也不会与人说。如今又离开了自幼寸步不离的乳母,独自隔绝在陌生的蓬壶宫中,一个八岁幼童,该是何等惶恐。   单融等了良久,见皇上面无表情,不置一词,便试探道,“皇上心念大皇子,老奴这就替皇上过去看看。”   “朕也想看看承晟。”   身前宽大的御案,仿佛隔在自己和一切之间,隔开了父子、夫妻、君臣……御座之上,只得孑然一身。尚尧寥落而笑,“可朕不能,身为他的父皇,朕连亲自去看他一眼,也不能。”   御座上的君王,平日里峨然挺拔的身影,此刻被华幔明灯映衬成了一抹萧索的影子。单融心酸道,“皇上的为难,老奴明白。”   她也明白。   萦回胸中的叹息,化作满怀苦辛,辛中仅有的回甘,是这一念间的明白。   他不便明言的计量,她不曾表露的心机,唯有彼此心照不宣——   香囊从商妤手里移交给太医查验时,她已将其中真相藏起,她要亲自动手翦除首恶,不让他这个为君为父之人为难半分,亦不受他左右分毫。   三年前骆氏覆亡,承晟从嫡子之位跌落,挟承晟的长子名分而谋势的人,却并未放弃立长废幼的企图。当初阻拦立后,而今更抗拒身具一半南朝血统的衡儿成为储君,不将这个嫡皇子放在眼中。尚尧心知,恰是自己对承晟的怜惜回护,在两个儿子之间尽力维持公平,反而令朝中立长废幼之声甚嚣尘上。   皇后出走殷川,曾令让灵岫宫再度看到希望。如今昀凰还宫,令阿衡的地位稳固,亦激起了蛰伏在承晟身后之人,铤而走险的杀心。   至此再无容情的余地,宫闱内外,需有一场彻底的清洗。   若是张扬,天子家事便要沦为满朝话柄,年岁尚幼的承晟担了这个恶名,日后处境更为不堪。昀凰不动声色的行事手段,恰与尚尧心意相合,两人想到了一处。   回旋在巍峨宫阙上方的风雪,翻卷扑朔。   六宫此夜的平静之下,弥天大浪悄无声息涌起,似有一张大网正在收拢。   内侍禀报,商昭仪求见。   融心头一沉,这个时辰昭仪亲自前来,怕是事出非常。   昭仪行走得衣袂翩飞,显是来得匆促。   “妾身奉皇后之命,来向陛下请旨。”   商昭仪肃容下拜。   皇上眉目不动,“这么晚,什么事急着请旨?”   昭仪垂首禀道,“是大皇子惊悸狂躁的病症又犯了……适才半夜里说起胡话来,皇后亲自前去照料,听殿下身边侍候的人说,这病一旦犯起来,太医也素手无策,只有一个法子能治……皇后为难,不得不命妾身前来请旨。”   御案后的皇帝,峻严面庞一半隐在光影里,微抬的目光扫过商妤脸上,令她语声不由一窒。   “皇后相信神巫之说?”皇上淡淡问。   “回皇上,皇后生在南朝,不甚知晓萨满之事,是大皇子身边的宫人说,以往殿下这惊悸失魂的病症,只有萨满法师能调伏。眼见殿下受苦,皇后于心不忍,虽知此事已被皇上禁绝,也不得不遣妾身来向请旨。”   商妤恰是分寸的留下话尾,沉静垂目,等待示下。   殿上寂静,只有宫灯烛影微微跳动,令她投在地上的斜长影子似水纹浮动。   侍立在侧的单融听见了一种短促的搏动,在胸膛下回响,是他的心在急跳。   到这一刻,他才猛然嗅出,来自昭阳宫的杀机,剑指何方。   盛行于北齐朝野的萨满巫事,因先皇时祸乱后宫的一场咒厌之争,成了宫中的禁忌。然而萨满教是北齐自先祖时就传下的,从民间到宫廷信众甚广,诸多贵胄女眷都笃信其道。先皇深知动摇不易,只禁了宫中的萨满法事。   大皇子的生母,罪妃骆氏在世时,也笃信神巫之事,常向萨满法师占卜求问。   大皇子年幼时,常夜梦惊哭,骆妃便请法师到王府祈福驱秽。骆妃死后,留在晋王府的大皇子时常惊悸狂躁,太医说是心病,只能徐徐调理。皇上无可奈何之际,乳母申氏奏请,召萨满法师来为大皇子镇魂压惊。忧心大皇子心病难愈,无计可施之下,皇上破例允了。经法师调伏,大皇子果有好转。尔后大皇子入宫,法师也曾被宣召过几次,渐渐皇上警觉大皇子对法师依赖日深,遂将此事禁绝了。   萨满之术,仍在帝京权贵中盛行不衰。   被逐出宫的萨满法师,仍炙手可热的出入权贵门第,更被引荐给最具权势的一个人,从此专在平州鹤庐侍奉此人修法。   诚王,明里潜研黄老之术,一心修道,暗里沉迷萨满术法已深。   那张半面绘满丹砂符咒的脸,冶异的浮现在单融眼前,丹砂泅现的血红里,又幻现出皇后的容颜,凤目流辉,丹唇潋滟,艳得煞人……从御座上传来皇上坚而冷的语声,惊回单融的思绪。   “朕不信术法之力。”   皇上一字字道。   这语声,仿佛注了铁,浇了冰。皇帝的脸上也笼罩了一层冷酷的铁色,似寒铁融化后覆盖了他英俊的脸,“若是皇后忧心承晟,破一回例,也无妨。”他深长的目光越过商妤,投向殿外昭阳宫的方向,“此事,皇后自行处置吧。”   天色渐明,寒夜已尽。   乳母申氏坐在镜前,颤抖着手往死灰色的面庞上,扑了些香粉。   髻上金钗是故主所赐,如今就要去黄泉之下与薄命香陨的王妃相见了,总要穿戴体面些。殿下被带走,知是大势已去,法师被急召入宫的消息传来,申氏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自知事败,身死只在顷刻。与其死在南朝妖妇手中,不如就此安然赴死。一束白绫已悬挂在梁上,申氏僵硬地站起身来,回转身,蓦地惊骇低呼——   身后垂幔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立着一个身形微胖的老宫人。   申氏定神看去,认出来,是平日在灵岫宫料理花草的一名杂役宫人,身份低下,木讷少言。此刻,这张平庸木讷的脸上,却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冷笑。   “申娘子想做什么?”   申氏双手发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娘娘命奴婢来传话,娘子可听仔细了。娘娘说,你若是死了,这罪名总要有人担着。到了黄泉下,旧主问起来,娘子的罪名是谁担着,莫不是殿下么?”   申氏眼前发暗,两耳嗡嗡有声,记得此人在灵岫宫执事已久,颤声道,“坠井那人,是你杀的……你背叛殿下,投靠了昭阳宫的妖妇!”   老宫人谦卑微笑,“我们做奴婢的,自当效忠皇后娘娘。”   申氏如坠冰井。   “娘娘知道申娘子对大皇子忠心耿耿,如今保住大皇子的清白最是要紧的,娘子可不能就这么一死了之。此时若肯招认内情,怕还来得及。”   申氏听出话中暗示,心头悚然。   蓬壶宫从未如今日这般空寂森然。   从外殿至内殿,宫人退得干干净净,层层帷幔深垂,只有昭阳宫的人静穆肃立。最深处的内殿,三道珠帘之隔,柔暗烛影摇曳,朦胧照见一抹深坐的身影,映出凤冠上点点珠辉流转。   帘外光亮大盛,明烛之光令纤尘无所遁形,被两名内侍按着伏跪于地的人,狼狈眯起了眼。已摘去高冠,剥除了法袍的萨满大法师,蓬散了须发,喘息嘶声道,“我乃侍神之人,冒犯神侍,便是冒犯天神,纵然你身为皇后,不敬神灵必遭天谴,永世诅咒加身,不得解脱!”   珠帘后慵懒语声带了一丝倦意,“你既能驭使鬼神,何不显示神通,这就将本宫的命夺了去?”   “妖后惑乱君上,日后你所受惩戒,将比死更苦楚百倍。”法师长须发颤,森然道,“纵然你能销去我的肉身,天神也会庇护我魂灵不灭!而天神施加于你的惩戒,我所施之诅咒,必将附骨随形,世代子孙不能免除!”   话中恶毒之意,令侍立在珠帘后的商妤听得毛骨悚然,脸上变色。   昀凰一声嗤笑,懒懒问,“如何诅咒?将瘟疫死去的孩童头发指甲剪下,研碎混入香囊,将疫毒过给小皇子?还是如同对待大皇子那般,让他吸入迷烟,心智惑乱,任你摆布?这巫蛊之术,看来也不甚高明。”   法师脸色青白,冷汗如豆滚落。   珠帘后的昀凰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徐徐扬起一双手,迎了帘外光亮,指尖剔透,如玉如琢。   “你看,我这双手,取过的性命,若都化作怨魂厉鬼,便是将我剥皮拆骨也不够分食,更不见哪个趁夜来索命。从前那许多人,一个也不肯化魂来一见。长夜如斯,我倒想会一会故人,问一声黄泉之下可曾寂寥,可曾有悔……”昀凰幽然笑着,一字字的,冷厉语声渐转低黯,“黄泉,真有黄泉?”   红颜白骨,黄泉相随,当年也曾信有黄泉。   这声黄泉,听得商妤心下沉沉作痛,却望见昀凰唇角那一丝笑意愈深,愈冷。   “鬼神?”她阖上双目,眉目间有了一层冷灰般厌弃之色,身子慵懒倚入座中,嗤道,“世上即便真有鬼神,又能奈我何?” 第二十章 上   风氅唰的掀下,扬起积落的碎雪,连日来神容憔悴的于从玑来不及弹去发冠上的雪屑,疾步奔入房中,连连扬手,令仆从们慌忙退了出去。   “父亲,出大事了!”从玑顾不得病床前的侍妾还在,脱口低呼,再一眼望见父亲今日的脸色更差,病容如覆金纸,心紧之下又出声不得了。于廷甫微微睁开双眼,待侍妾退避了,才从唇缝间虚弱地吐出一个字,“讲。”   从玑定了定神。   “昨夜,宫里突然宣召了萨满法师入宫为大皇子作法定惊。”   于廷甫黯淡的目中,听到萨满二字时,忽有精光闪动。   这惊天变故,并非宫中破例又兴了早已废除的萨满法事,而是法师入宫作法时,被太医揭穿,其法器中焚烧的药烟混入了致人幻觉的药草,令大皇子沉迷其中,身边乳母等人也深受邪术蛊惑。皇后知情后,下令将法师拘拿,用刑拷问,搜查其居处,于隐秘祭坛内发现了更骇人的物事——   一道以病夭孩童头发和指甲做成的符咒,用以诅咒小皇子瘟病缠身而亡。   皇上龙颜震怒,将宫中与萨满法师相干的一应人等,尽皆下狱,其中亦有大皇子的乳母申氏。经掖庭酷吏刑讯,乳母申氏供称,数年间一直被法师以故弄虚悬的术法迷惑,并不知其包藏祸心,以阴毒手段加害两位皇子。   小皇子离奇染病,起因竟是萨满巫师的诅咒?   从玑自幼受父亲言传身教,敬天地,却不信神鬼怪力,这厌咒之说越发令他坠入迷雾,惊疑忐忑,“父亲,谋害皇子的元凶只怕另有手段,我不相信仅凭一道萨满巫师的符咒就能颠倒生死。”   “皇上信么?”   “今日朝上,皇上当廷下旨,凡沾染过萨满教,与教中巫师有过往来的朝臣,一律按待罪处置,交脱公务,禁足在家不得外出,由大理寺逐一清查……这番追查下来,朝中波及之广,难以预料,热衷供养萨满的朝臣不在少数!朝中将有大风波了!”   于廷甫沉默半晌,缓缓开口,“你可知,这几年,朝中都是哪些人在热衷萨满?”   从玑皱眉点了点头。   普天之下,供养萨满第一人,自然是诚王,此番祸乱宫闱的萨满大法师恰是鹤庐的座上客。号称隐居鹤庐的诚王,终日沉迷修真问道。因他而起的风潮,引来朝臣纷纷效仿,无论原本信佛还是信道的,都在家中设起了萨满神坛,争相供养萨满法师上祭问卜,附庸着仙不仙,道不道的,结成同气连枝的朋党。这些大臣对诚王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一言一行以他马首是瞻,诸如西台御史令在内,越得诚王信赖的人,与萨满之事也牵涉越深。   从玑寻思着父亲话里深意,诚王党羽这一回尽都牵涉在萨满案中了,老臣抑或少壮,有功抑或无功,一概不免的要禁足在家,待罪候查。谋害皇嗣,罪同谋逆,是要夷族灭门的大祸。谁开脱不了瓜葛,谁就大祸临头。   “可若皇子的病,不是因诅咒而起,不待查证便定罪于萨满巫厌……”从玑到底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质疑。   “皇上说是,就必然是;皇上信了,便是真了。”于廷甫闭上眼睛,仿佛心愿已平,重负皆除,神色间一片宁和,悠悠道,“你记着,为臣事君,莫不如此。”   “父亲,这是佞臣之术,并非贤臣之道。”从玑鼓足勇气说出肺腑之言。   “奸佞贤良,不在因,在果。”   “父亲,是……儿子记住了。”从玑不忍再与病入膏肓的老父顶撞。   “你心中不以为然。”于廷甫只是苦笑,“你如今这样,也怪我从前一味苛责从璇,倒纵容了你的书生痴气。有朝一日,你若是争气,能坐上宰相之位,活到我这岁数,也就懂了。”   从玑无言以对,羞惭迷惑兼有之。父亲说了这许多话,中气不继,更见虚弱,神色却似大不同了,从玑一时分辨不出是哪里不同,只隐隐觉得诸多时日以来,压在父亲身上,令他负累不堪的巨石,已然不见了。父亲的病势加剧,几乎与数月前殷川变故同时而起,尔后父亲身担重负,衰弱之快,剧于往日十倍。   胸中疑惑如云团涌起,渐要显出清晰廓影时,父亲卧房外纷乱的妇人抽泣声,扰乱了从玑的心绪,他吃惊回身,认出那哭泣的声音正是自己妻子。   郑氏与姜璟一同来的,姜璟绷紧了略显青白的脸,倒还镇定有度,郑氏却已泪痕满脸,狼狈失措。见到夫君也在,郑氏一把捉住他的手,如溺水中,如攀浮木,泪珠涟涟落下,“妾身被人害了!”   姜璟屈身朝病榻上的于廷甫禀道,“父亲,适才下人发现,于贞……于贞投缳自尽了。”从玑猛一惊,“什么!”   于贞是府中二总管,地位仅次于随侍父亲几十年的大总管于坚。如今于坚也年过六旬,府中四大管事,最得势的便是年富力强的于贞,连皇上出巡期间,父亲入宫署理事务,能够随侍进出宫中的也是于贞。   于贞毫无征兆的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没留只言片语。   消息在府中下人之间炸开,其中郑氏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玉枝,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向主母招认了,去宫中讨香料来做香囊献给小皇子的主意,是于贞出给她,叫她去出给郑氏的。   郑氏花容失色,怎样也想不到,自己心腹婢女的主意,却是于贞给的。   玉枝自恃青春姿色,也知主母的心性,断不会容她侍候二公子,只盼着日后能嫁个身家殷实的。二总管于贞颇有意于她,玉枝也就半推半就的从了,数月来一直与于贞暗通款曲。当日于贞给她出了这个主意,叫她去讨好主母,待郑氏得了这个好处,欢喜之时,再趁机求郑氏将她给了他。玉枝依言而行,却不料区区一只香囊闯下大祸。   郑氏最好颜面,不肯对人承认是自己听信了一个丫鬟的馊主意,宁可自己认下,苦不堪言,背后将玉枝责罚得死去活来。玉枝不敢供出于贞,怕府中唯一肯照应自己的人也因此翻脸。直至惊闻于贞悄无声的寻了死,玉枝才晓得自己也大祸临头了。   此刻披头散发的玉枝也被带进来,将前前后后内情都在于廷甫面前招认了。   从玑只听得眼前发暗,难以想象,竟是自己从未怀疑过的忠仆于贞被人收买,害了整个于家……是什么时候被宫中的人收买了去,难道是随父亲进出宫中那少许时日吗,是得了多大的好处,把于家待他十几年的恩情都销去!   昨夜来向父亲问安时,还看见于贞跪在榻前替父亲洗脚,揉脚。   从玑不知要怎样相信,看着自己长大的于贞就这样背叛了于家,一根索子吊死了自己。父亲自始至终紧闭着双眼,脸颊深褶有些发抖。良久,父亲暗哑了声音,颤抖着朝自己伸出瘦如枯骨的手,“拿笔墨来,我要亲笔写这道请罪疏……”   从玑听得心里揪紧,“儿子替您写。”   于廷甫喘息长叹,“也罢,你写好拿给我看。”   从玑应了。   “水落石出也好,是我看错这个奴才,我是老朽不堪了,连身边老仆也看不准了……”于廷甫连连咳嗽,因这个打击,显出沮丧失望之极。从玑与姜璟连连劝慰,他终究又叹口气,摆了摆手,疲倦地闭上眼,示意两人都退下,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两人只得退出去了,转眼间空荡荡的房中,只剩于廷甫自己的喘声。   他半响不动不语,将双眼缓缓睁开一线,眼角有了些许湿润。   昨夜于贞临去前,跪在踏板前给自己洗脚,洗完又捧在心口仔细地揉,推穴过血,以后再没有这么贴心的人了……一主一仆,洗脚洗了许久,从未那样久,自是心中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了。   他出身寒贱,原不姓于,进了于家为仆,得主人赏识,才有了这个姓。名中这个贞字,还是于廷甫亲自给他取的。于廷甫唇角含糊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语句,因是说给那个已在黄泉路上的于贞听的——“你到底不愧这个名。”   妖后之名,早有耳闻,倒看她有什么手段为难自己。   冯昭媛跪下之时,毫无怯意的直视了凤座上的皇后一眼,未能看清皇后的容貌,只见到皇后慵然支颐,斜倚在软靠上,垂落的广袖后露出侧脸的一线。   那手腕与侧脸,柔且夭秾。   这一眼令生为北朝佳人的冯昭媛心生厌恶,看不惯南朝妇人这般夭夭袅袅的模样。今日被传召,早在冯氏意料之中。一则,她是皇上的宠妃,中宫归来,必不会给她好颜色;再则,大皇子被皇后带走,原先灵岫宫上上下下的人连乳母申氏在内一夜之间都下了狱,罪名听闻与巫蛊有关,六宫变色,人人自危。冯氏骤闻之下也悚然,自己与灵岫宫常有往来,这祸事是怎样也躲不过了,清算下来迟早要查到自己头上。然而她并不畏惧,就算申氏真的牵涉进了巫蛊案,自己也是清清白白,毫无瓜葛的。   与灵岫宫的往来,一向只是对大皇子嘘寒问暖而已。冯氏深知皇上心疼这个孩子,对大皇子悉心关怀,必能博得皇上的好感。事实也如此,自己之所以能得皇上宠爱,大半是因为皇上几次到灵岫宫看大皇子,都“巧”见自己给大皇子送去些孩童喜爱的点心。大皇子在宫中势微,远不及小皇子那掌上明珠一般的地位,更没有母族倚靠,冯昭媛盘算着慢慢让大皇子对自己熟络亲近起来,便求皇上允自己接大皇子到身边照料。有了大皇子在这里,就拴住了皇上在自己身边。她一直很小心,不与灵岫宫过分热络,怕被皇上看出了用心,反而落空。皇上的性情,看似倜傥不羁,实则峻厉警觉。对于自己的示好,乳母申氏这个老于世故的宫人也甚是识相领情。申氏虽只是个奴婢,却是大皇子身边分量最重的人,也是灵岫宫真正主事的人,非但大皇子半点离不了她,皇上也信任她。这个奴婢可是比许多后宫姬妾更体面。更何况她是从潜邸跟进宫来的人,对皇上的性情喜好所知甚详。冯氏便也曲意笼络,常借探视大皇子,与她亲近叙谈。申氏自然懂得,也常出谋献策,帮着冯氏想法子取悦君心。更每每在皇上来看大皇子时,故意提及昭媛的关怀,令皇上对昭媛更添好感。   如今单凭这些牵连,顶多是被皇上训斥一番,冯昭媛自问清白,稳笃的相信,即便真是巫蛊案,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皇后软榻之侧立着商昭仪,下首低案后跪坐着两名内廷女官,一个执笔记录,一个冷着面孔问询,教她将进宫以来与灵岫宫的交往一一禀清。   冯昭媛口齿伶俐,思绪清晰,对答如流。   女官例行公事的问询之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昭媛伴驾御苑,随侍山寺,而后皇上南巡,遣你回宫,之后你与灵岫宫可有来往?”   冯氏略微迟疑,“有过一次。”   一个清冷如水的声音悠悠传来。   “昭媛为何迟疑?”   是皇后亲口在问自己,冯氏低了些声气,“因是宫禁期间,皇上有旨意,各宫安守本分,妾身知道应闭门不出为宜,所以也只去探望了大皇子一次。”   皇后微带笑意,轻轻的哦了一声。   冯昭媛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就这么看着,看得她心跳渐渐紧了,寒意涌上来,不妙的阴影在心底一点点扩散开——唯有那一次,她与申氏说过不该说的话,仅仅是那一次。看皇后的反应,显然是已知道了。   那申氏,落在皇后手里,不知都供了什么出来。   冯昭媛横下心想来,也罢,与其被别人攀供,不如自己认了,左右不是死罪,受罚便受罚。她端正叩了个头,“妾身知罪,皇后明察秋毫,当日申氏询问妾身,皇上突然南巡,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妾身,妾身……说了在御苑行猎那日所见。”   那日,一封急奏从殷川飞马传来,皇上看完神色大异。那之后虽有山寺静思这一道遮掩耳目之计,她还是猜到,皇上其实当夜就赶往殷川去见皇后了。   冯氏入宫时,就听说皇后触怒圣心,已经失宠被贬往行宫。却想不到,仅一封殷川来的急信,就能让皇上龙颜失色,连夜顶风冒雪的赶去。她这才惶惑中意识到,皇后或许并没有失宠。帝后反目是宫中人人避讳提到的事,冯氏入宫以来,无从知晓帝后之间到底恩怨如何。回到宫中,她正烦闷里无处诉说,一日却有灵岫宫的人来,说大皇子又不思饮食,昭媛上回送来的点心殿下很是喜好,不知还有没有。冯氏便吩咐宫人做好了点心,亲自送去灵岫宫。申氏知道她是唯一伴驾行猎的妃妾,圣眷殊厚,私下叙话时申氏作推心置腹状,问昭媛怎不求皇上恩准一同伴驾南巡,若得如此,昭媛日后的地位,离封妃封后也是不远了。冯氏心气高傲,原本就梗着一口被皇上冷落的气,一时有些受激,便说了“此番南巡,也是事起仓促”。申氏惊问,莫非出了变故。冯昭媛自问失语,转念想,说给她一个深宫中的乳母知道也无妨,顺便也好向申氏探问,皇后当年失宠是真是假,其间内情如何……   昭阳殿里的暖格与熏炉,散着混合了清芬之气的熏香,暖意恰如宜人之春。即便跪在冷硬玉砖上的冯昭媛,原本也未觉得冷,此刻一点点回想起当日与申氏的前后交谈,迎着皇后华昀凰那一双缥缈无物,却又如携千钧的目光,她的汗水渐渐滚落鬓旁,后背也汗湿了。眼前晃过申氏长眉细目,和善柔顺的笑脸,冯昭媛的汗越来越多,心却越来越冷。 第二十章 下   秉笔记录的女官,不知何时又提起了笔,埋首疾书,面无表情,将这番话沙沙记录在案。冯昭媛低了头,不声不响攥紧了衣角,心中已回过味来,当日申氏借口大皇子想吃点心,分明是向自己套话,自己早已被人算计,却茫然无查至今。懊恨之下,冯氏抬首望了皇后华昀凰,再没有之前的傲气,惶然道,“妾身知罪,此番误遭人利用,皆因申氏包藏祸心,求皇后明鉴!”   皇后身子向后倚去,目光斜向身侧女史,手中拢了暖炉,指尖拨弄着炉盖螭首口中的衔珠,轻而脆的金玉摩挲之声,回响在寂静得纹风不起的殿上。   商昭仪从女史手中取过方才录下的供词呈给皇后。   皇后看了一眼,眉头轻蹙,“记得不详。”   两名女史惶恐,忙叩首称罪。   皇后似有倦色。   昭仪示意两名女史退下,“还是妾身来执笔吧。”   两名女史如蒙大赦,得了皇后颔首,垂首退了下去。   殿内只余三人,皇后搁下了暖炉,抬眸看向冯昭媛,“你方才说谁包藏祸心?”   冯氏毫不迟疑,“乳母申氏。”   皇后却问,“谁的乳母?”   冯氏一愕,几欲脱口而出的“大皇子”三个字凝在了唇边,似有严霜将唇齿封冻住了。皇后意味深长看着她恍然又骇然的神情,缓声道,“昭媛三思而慎言。申氏是服侍大皇子的人,她若有祸心,这祸从何来?”   冯氏如堕冰窖,张口结舌。   皇后凝视着自己,一双妙目深不可测,“申氏若是祸首,又是谁将皇上去往殷川的行踪透露给她,更探知小皇子身在相府,挑拨她伺机行事?”   冯氏五脏剧震,如罹雷击,猛抬起头来,“不,我绝没有……我不知小皇子的去向,更没有向申氏提起一字半字,我只说过,皇上南巡,是因接到了殷川急奏,怕是为着皇后去的!”   “当日诏令从御苑发出,你恰随侍在皇上身侧。单融不会泄露小皇子的去向,除此能探听传递消息的,不是你,又是谁?”皇后丹唇轻启,一字字都是杀机,深如沉潭的眼睛,仿佛要将冯氏惊散的魂魄都摄了进去。   冯氏惊怕得周身发抖,更兼委屈恼怒,厉声抗辩道,“皇后是要袒护申氏,移祸冤枉妾身么?皇上他……他是知道的,当日御驾离开御苑之后,就连妾身自己也被送往山寺,以遮掩皇上真正行踪,期间不曾回宫,岂能传递消息给申氏!”   皇后眉捎微扬,凤目凛然,“单凭你一人不能,自是有主谋同犯里应外合,传递消息。你若供出主谋,以从犯之罪,尚可免除极刑。否则戕害皇子的主谋,就是你冯氏了。”   “我没有,我敢对天立誓,敢在皇上面前与申氏对质!”冯昭媛恨声叫道,“我要见皇上!你怎敢背着皇上这样害人!”皇后淡淡一笑,“要见皇上容易,你是知道皇上脾性的,此事牵涉皇室,涉事之人永远都要闭上嘴。谋害皇子是凌迟之罪,祸延九族。这个罪责,以你冯氏一门老少,也担待不起。”   原来这深渊早已裂开黑暗的巨口,等待自己跌下。   冯氏心底冰凉一片,“你好狠毒的心肠!”   “唯一能让你冯氏免除灭门惨祸的人,不是皇上,是我。”皇后微微一笑,目光凝注于她,缓声道,“本宫要的人,不是你冯氏,不是你一家满门,而是觊觎皇位,危害皇子的主谋。你可明白?”   冯氏也是玲珑之人,虽忿恨惶惧,心念急转,已领悟此中厮杀真相。   自己微薄之躯,卷进宫闱内外这两股搏杀的巨力之中,进退已晚。冯氏恨得眼中赤红,惨笑道,“既然我落到你手里,命该如此,死也无妨,我只要明明白白死在皇上面前,断不容你这妖妇陷害!”   “好,本宫成全你。”皇后一笑,回眸对昭仪道,“阿妤,去跟皇上说,昭媛在此,请他过来瞧一瞧。”   迎请圣驾,在她口中说来,竟是漫不经心。   商昭仪不知为何,竟望着皇后怔了一刻,才低低应声。   冯氏从商昭仪脸上看出了一丝异乎寻常的愕然,甚至是茫然,这令她在绝望里顿生希冀,直觉到,这位面容和善的昭仪与皇后心意不一,或许是相信自己的。她转向了商妤,试探着求援,“昭仪,求你相信我,我不是主谋!”   商妤垂首看她,又抬眸看向皇后,与皇后目光相触,清瘦双肩隐隐在那一刹绷紧。她低下头,对冯氏一字字说道,“如若昭媛你不是主谋,为何还不从实供认,究竟谁才是主谋?”   ——谁是主谋。   这四个字,商昭仪说得格外清晰沉重。   望进她黑白分明的双目,冯氏脑中如被冰水一激。   皇后悠然道,“昭媛不妨再想想,想清楚些,事关冯氏一门九族,待到了皇上面前,可要想好了。”   冯氏跌在地上,失神抬目看向高高凤座上的华昀凰。   华昀凰娥眉飞扬,似笑非笑。   ————————————   晨光照不进回幔层层,这昭阳宫,比别处宫室都更空旷幽深。   冯氏僵跪在地,不言不动,闭目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等待着那个主宰自己的生死的人到来。能予她生,予她死的,只有那一人。一念至此反而令笼罩心头的恐惧退却,冯昭媛缓缓抬头望向华昀凰,“你生得这般容貌,却是一副蛇蝎心肠,皇上迟早会看透你的真容。”   华昀凰平静如水地听着,并无愠色,目中也敛去了寒冽。   “我一生所见最美的女子,是我的母妃,她的心地也如容颜一样美好。可她身在深宫,如在火狱,受尽了世间苦楚。帝王恩爱,如红颜芳华,都是缥缈来去无凭的,我与你,一样如履薄冰。能在这深宫中活下来的女子,从来不是凭了君恩。能依凭的,唯有自己罢了。”   冯昭媛定定看着眼前的华昀凰,不敢相信这个美艳凌人的南朝妖女,竟对自己说出这一番话,竟连她也说,君恩无凭……“皇上待你还不够好吗?”她失声问。犹记得帝后回宫之日,在六宫诸人面前的你侬我侬,酸涩凄苦滋味随最不愿回想的一幕涌上心头,她曾矜喜不已的恩宠,与之相较,原来什么也不是。   华昀凰的笑意缥缈如远山寒云,“情真有时,情去有时。”   冯氏心里痛楚,想起了那日,宛如天神的君王将自己拽上马背,掌心温暖,臂弯便是她的天下;转眼间天颜突变,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那样策马而去。   “皇上驾到——”   昭阳殿上所有的光都在这一瞬亮起了。   华昀凰并不迎出殿外,直待那个玉簪束发,深衣缓带的身影翩然出现在殿前,华昀凰才离开了她的凤座,徐徐步下,敛衽屈身行了夫妇相见的常礼。   他立在那里,身后逆着一殿的辉光,伸臂挽住了华昀凰,容色温柔,“早让太医来瞧瞧,你却不让太医觐见,将我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么?”   “好好的,要瞧什么。”华昀凰慵然笑着,语声宛转却清冷,“六宫里谁不是时刻将你放在心上,不缺我这一处。”她话里的意味,令他长眉一扬,啼笑皆非的瞧了她,“哪来的这些疯话。”   华昀凰一扬眉,亦嗔亦喜的风情,比之方才杀机凌厉,恍若两人。   不是“朕”,不是“皇后”,他与她说话的时候,直呼名字,直言你我,亲近得没有了帝后尊卑,只是一个男子在对自己的妻子说话。他眼里再无旁人,只有那个颦笑自如的华昀凰。他的眼里,有冯氏从未见过的容让,无论那个妖女做了什么,他都会容让。   而自己呢……冯氏身子蜷低,想要缩入角落宫灯的阴影里去,终于盼到他来,到这一刻却不敢抬眼看他,不敢想,他会怎样对待自己。   一念之错,只是一念之错。   思及此,她颤颤抬起头来,企盼皇上顾念往日恩情,能宽恕这一念之差的错。   皇上的目光凝注在华昀凰脸上,一丝余光也未斜向自己。他伸手抚上她脸庞,似要拂去她眉梢眼底的嗔色,她并不领情,侧身略让,肃了肃仪容,“皇上,昭媛冯氏牵涉入萨满一案,供词在此,请皇上御览。”   “朕不看。”他脸色转冷,“后宫之事,皇后定夺。”   冯氏顿觉咽喉发紧,像被看不见的铁腕扼住。   华昀凰目光流转,“皇上不想知道冯氏做了什么?”   他冷淡一笑,“后宫里头,不知好歹的人,朕看得够了。若有自己不知死活的,成全她就是。”   静默侍立在侧的商妤,听着帝后这番对答,心中一阵寒一阵凉——凉的是,到底君王无情;寒的是,看皇上的反应,怕是对冯昭媛向申氏泄露圣驾行踪一事已经知晓,却不予惩治,留给皇后处置,这背后又是怎样用意,越发难以揣摩。   “此事另有牵涉,妾身不敢擅专。”华昀凰不动声色地从商妤手里取过那叠墨迹犹新的宫笺,广袖微扬,皓腕轻翻,亲自呈到皇上面前。皇上似乎对华昀凰这般态度略觉意外,凝视她片刻,缓缓接过了供词,垂目看去。   冯氏绝望地眼看着皇上一双浓黑飞扬的眉,渐渐蹙起,面上寒霜无声笼罩。   良久,他全无温度的目光终于扫向自己。   他松开手,薄薄一叠宫笺从修长指间落下,漫天的横钩竖锋,如刀如戟。   他眼中光芒闪动如冰锋,“朕着实小瞧了你。”   冯氏定定望住眼前丰神俊朗一如初见的君王,望见他眼中的森然,再也看不清他面容,眼前尽被泪水模糊,万语千言,都被他这一眼梗在了喉头,梗成了见血封喉。   “后宫机心,原也寻常。”华昀凰缓缓开口,“只是冯氏圣眷正隆,尚无子嗣,并无谋害皇子的理由。若无人指使,所作所为,又是为何?”   这般费尽心机,到底为何?   冯氏心中自问,惨然笑意浮上唇角,仰头望了曾在自己心中宛如天神的男子,哑声问,“皇上可知道,我所求为何?”   “你的所求。”他微哂,神色淡到了极处,“除了朕所赐的,其他都是妄求。”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被这句话击碎,轻淡得像在说一撮落在了肩头的尘灰,以寥寥几字终结了她的此生,“将庶人冯氏打入掖庭戴罪候审。”   内侍应命而入,将冯氏从地上拖了起来。   冯氏也不挣扎,木然任凭摆布,绝望的目光直勾勾凝在皇上的背影,一瞬不瞬。   而皇上再也不曾看她一眼。   这便是君恩。   冯氏惨笑,临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华昀凰的回眸,她投向自己的目光,清寒雪亮——“能在这深宫中活下来的女子,从来不是凭了君恩。能依凭的,唯有自己罢了。”   华昀凰要的是什么,已毫无掩饰的告诉了自己。   万念俱灰之人已不求活命,只求一个干净体面的死。一念之差,成殒身之错,若能少受摧折,免除亲族连坐之灾,那也罢了,罢了……冯昭媛哑声长笑,拼尽全力喊出来,“我愿招供。”   ————————————————   掖庭没有大费周章,便审出了申氏、冯氏与萨满法师等人的供词。   申氏供认,系从冯昭媛口中获知了皇上去往殷川,以及小皇子已被送入相府。随即趁相府总管于贞随同于廷甫入宫之机,利用于贞好色,令心腹宫女引诱于贞,以此罪证相胁,施以重贿,胁迫于贞为己效力。申氏早知小皇子身边的人谨慎警觉,衣食上全无机会动手,唯有借助萨满巫师的手段,将瘟毒符咒暗藏小皇子左右。这符咒是萨满法师被逐出宫之前就交给申氏的,借巫蛊谋害皇子的祸心,竟在灵岫宫中暗伏两年之久。申氏原本授意于贞直接动手,却在此节,被于贞反手设计了一遭。   于贞自知做下大逆之事,把柄落在申氏手中,为防她日后灭口,暗里设计绕上郑氏姑侄,伏下这条线索,以防将来自己遭了不测,事情一旦败露,申氏也难逃。申氏明知于贞扯上郑氏姑侄,是别有用心,苦于时机不容犹豫,待小皇子离开相府回到宫中,再无机会动手。料想香囊暗藏药符,极是隐秘,查遍饮食用具也不会查到这上头,遂冒险一搏。若非于贞故意“多此一举”,要顺着郑氏的线索追查到灵岫宫,实非易事。   于贞已畏罪自尽,失了佐证。只能从萨满法师、郑氏姑侄和灵岫宫其余人的供词中推断串联,与申氏的供述,皆相吻合。   萨满法师身受重刑之后,招认多年来一直效忠骆氏,两年前为大皇子做法压惊,出入宫中,曾寻机除去小皇子,未能得手,却因大皇子沉溺日深,引起皇上警觉而被逐。便留下符咒给申氏,伺机再下手。所谓符咒,实则是将患疫毒死去的孩童头发、指甲做成的药符。   掖庭继续严刑拷问萨满法师对大皇子所施的邪术,法师被拷打得体无完肤,奄奄待毙,仍称不曾危害过大皇子,作法压惊是以药烟咒语安定心神,大皇子至今失语,并非术法所致。   冯氏则无需上刑,一口直认不讳,供出了窥探消息,串谋申氏的授意,皆出自背后主使人——诚王。这份供词,饶是久经宫闱血雨腥风的掖庭令,也为之心惊胆颤。与之相佐证的是,萨满法师虽未供出诚王是主使,却招认一直受诚王的庇护供养。这令冯氏的供词,更无可疑。   环环相契,丝丝入扣。   每一份证供都互成佐证,无可质疑,终究还是汇集成一道黑色的脉线,清晰指向了尚尧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然而,隐隐是什么,唤起了他狩猎者的天性警觉,冷静克制着嗜血的欲望,在一片茫茫雪地里搜寻可疑的蛛丝马迹。   乃至,抵挡那个骨血深处的声音,一遍遍发出动摇他的疑问。   怎会是那个人,怎能是那个人,对至亲的稚子下此毒手。   他,何至于此!   又是深宵已至,又闻更漏迟迟,这一次单融却不敢再去惊扰独坐不眠的皇帝。   他不敢猜想皇上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皇上正在极深的困扰中。   皇上让息了宫灯,只留御案上一双龙烛,留他在孤独安适的黑暗中独坐沉思。   单融隔了屏风,忧心忡忡探看,见那孤清身影离了御座,徘徊窗下片刻,斜靠在了锦榻上,也不知是否歇息了。正踯躅间,觉察身旁侍立的宫人齐齐跪下,一惊回头,只见月光斜照的太微殿前,衣带蹁跹行来的,竟是素衣低髻的皇后华昀凰。   单融屈身,方要开口,被皇后拂袖止住。   华皇后淡淡摇头,隔了屏风,望了窗下斜卧锦榻的身影,良久静立。   她一头青丝松松低挽,半粒珠翠不着,粉黛卸尽的容颜,皎洁犹胜月华。屏风隔开两个静默的身影,那一头无声无息,这一头脉脉凝望。   夜风从敞开的殿门外吹入,吹起皇后的衣带,屏风后传来皇上一声咳嗽。   皇后低低一叹,终究还是缓步走向了屏风后……   ——   静谧如水的月光照入床帏,睡得并不安稳的姜璟,朦胧中觉察身旁的女儿抽动了一下身子,像是梦中惊悸,忙轻轻拍了拍她。   睡梦中的殊微一翻身,梦呓般喃喃道,“拿香囊……殊微记得了……”   姜璟一怔,手略略僵了。   殊微的呼吸短促,口中又含糊道,“拿给皇后……是,祖父……给皇后……” 第二十一章 上   惟妙惟肖的兔子,缀作眼睛的两粒珠子泛出红光,殷殷如饮人血……于从玑赫然睁开眼睛,从将睡未睡的困倦中惊醒,一头冷汗。   残烛已熄,月光凄凄照入床帏,半枕寒凉。   从玑合上眼,那香囊又浮现在冥冥黑暗之中。   彻夜纷乱梦魇,似醒非醒间,又见殊微怯生生捧了那香囊,用一双小手呈给皇后的模样。于从玑翻身坐起,竭力捕捉脑中那一丝幽魂般游走的疑窦——   若不是殊微恰恰在皇后面前,要将香囊给小皇子,那暗藏香囊中的杀机绝不易觉察;倘若殊微将香囊丢弃,只怕再无从追查。果真一切都是“恰好”?可殊微只是一个五岁女童,他想不出,谁能将计谋用在一个足不出府的孩子身上。   千头万缕谜团,已被于贞用一条长索悬梁,截断在关窍处。   这恶奴畏罪自裁,身后一切清理得干干净净,将他的居处掘地三尺,连半点纸头也找不到。从玑恨到彻骨,懊恼自己没有早早让父亲逐走这个小人。   府中四名管事,追随父亲多年,个个可称能人。唯有这个于贞,出身卑微孤苦,原是小小护卫,因舍命为父亲阻挡过刺杀而被一路提携至今。除了一身横蛮功夫,并无别的本事,却恶习满身,贪色好酒,屡次触犯府中规矩,另外三名总管也不屑与之为伍。唯独父亲,一再回护此人,甚至连大哥也劝父亲逐走于贞时,父亲却说道,若论忠义,君子未必胜过匹夫。   当时从玑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却没有胆量反驳父亲。若是自己早早看清于贞的真面目,也不至有今日的养虎遗患。于家的福祸命运已系于一线;妻子涉罪被禁足在府中密室,由宫中来人看守;父亲眼看着已是病入膏肓之势……夜已寂静,半床空冷,枕边人不知是否将成黄泉鬼,郑家此时还不知消息,若是知道了也只怕是上下惶恐,自保不暇。这门姻缘是两姓联姻,尊奉父命,对这个千娇百媚的妻子,从玑甚至不知自己有情无情,只知彼此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能相敬如宾也就罢了。如今,想到她那样娇纵惯了的身子,孤陷囹圄,却不由生出怜意……毕竟是结发人,从玑绝不相信郑氏会有祸心,她既无机心,更无胆量。他仍存了一线希望,想要查清罪首,至少令她脱去死罪。   天威难测,萨满一案震动满朝,一天之内已接连有五位大臣,因与萨满牵涉甚深而锒铛下狱。三年前血洗宫闱的一幕,众臣记忆犹新。以皇上的性情,一旦动了真怒,铁腕之下,再敢言的谏官也噤声惜命了。   如今若想保住郑氏一条性命,只有一人能办到。   从玑披衣独坐,惘然眼前,掠过华皇后的身影,倏的,又浮现出殊微呈上香囊的一幕,孩童稚嫩小手与纤纤皓腕叠在一处,从玑莫名心底一凛。   指尖剔透,曲致如兰蕊。   皇后的指尖,从殊微合起高举的掌心里,拈起了香囊。   ——不错,是轻轻拈起,不是随意接过。   从玑回忆起华皇后这个举动,心底隐隐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若非十分细小的物什,常人大抵不会以指尖取物,除非,对此物有避忌之心。那只香囊做成兔子形态,圆润可人,芳气暗携……华皇后即便不喜此物,也不至于有嫌恶。何以有此举止,难道那时,她已知香囊中暗藏阴毒?   从玑的心,剧烈一缩,猛地在心腔里冲撞起来。   不,不对……他被自己最狰狞的念头骇住了,那是小皇子,是华皇后至亲骨血,天底下凭谁会害小皇子,都不应是华皇后自己。   窗外飒飒,北风摧动枯枝,有细碎寒气钻入窗隙,静夜里听来像是叹息。   ——————————   殿门已闭,却似有风吹入缦回的宫廊,在太微殿深处带起叹息般的风声。连风声听来都像是她的叹息,柔宛百转,闻者黯然……尚尧半阖双目,倦意朦胧中,果真听见有一丝叹息声,及至熟悉的淡淡暗香近了身畔,他才相信,真是她来了。   回宫之后,她还从未踏入这太微殿。   倚了锦榻,他阖目假寐,恍似不知她已来了,却不知气息从匀沉而轻促,已让昀凰知道,他并未睡着。她静静望了他一刻,拿起锦榻之侧的外袍,俯身替他披在身上。他身子不动,眼也未睁,只捉住她冰凉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拽入了怀抱。   她伏在他身上,以脸颊贴了他脖颈,柔顺如一只猫。他双臂环住他,下巴抵在她耳鬓,肌肤的温热隔了衣衫传来,谁也不说话,只静默依偎在此刻。   从昭阳宫深夜踏雪而来,纵然太微殿里熏暖如春,她一双手仍是冰凉。   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拢向自己胸口。冷的手,热的心,掌心下传来心跳的搏动,像有魔力定住了她的身子,令昀凰一动也不能动。   他并不问她为何来了,只低声问,“衡儿睡了?”   昀凰点头,“哄了一夜,也不肯同我睡,让乳母抱去才睡着了。”   “待他和你多待些日子就好。”他心中了然,将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坐起身来,顺手以肩上滑落的外袍裹住了昀凰,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径直走向身后龙床。   昀凰顺从地任他放在深软的床上,任他牵过被衾盖上。   他拢了拢她散覆一枕的青丝,笑意温柔,“衡儿睡了,你别回去扰醒他了。”   昀凰仰起头,望了龙床四围深垂的绣幔华章,目光一时有些迷蒙。太微殿是他披阅奏章的书房,并非寝宫,他素来勤政,宿在这里的时候倒比寝宫更多。按礼法,帝后合寝应在昭阳宫。他却爱留她宿在太微殿,即便看奏疏至深夜,也要她安寝在身畔陪伴。   往日新婚燕尔光景,兜回心间。   尚尧折身回到御案,取了奏折,褪去衣袍,只着白绢中衣倚靠在床头,揽了昀凰在臂弯,与她一同看奏折。上奏的是农事,乃至边军粮草,他看得仔细,一字不漏,时不时蹙眉思索。昀凰似看非看,将头枕在他肩上,任倦意袭来。   谁都不提日间的事,不提外间风风雨雨,且得一枕安宁,一夕缱绻。   分明他也倦了,仍撑着困意要将奏章看完。   昀凰伸手遮上去,孩子气的不许他再看。   他只是笑,也如哄着一个孩童,“就快看完了。”   “那我便回昭阳宫去了。”她作势起身,同他使起性子来,“谁要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他一笑将她拦腰圈住,懒懒道,“你不在时,总是我一个人,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   “一个人?”她似笑非笑。   “除了你,谁还敢宿在这里。”他笑得放旷不羁。   “是么?”昀凰漫不经心应了,嗤道,“好个薄情人。”   白日里他贬斥冯氏,她也听在耳中,记在了心中——   除了朕所赐的,其余都是妄求。   天下子民,莫不如此。   “君王无深情。”他并不否认,“只在你面前,我是凡人”   这话,如碎玉溅落心湖,令她怔了一怔。如此动听,然而也只是一听罢了。昀凰一笑,侧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辛夷宫曾有多少荣宠,日后亦有多少凄凉,她是自小看惯的。恩爱在时,各有不同,恩爱去时,都是一样。   尚尧叹息。   回想来,这些年,唯独一个华昀凰,对他竟是无求无盼。偏偏他却愿意,拱手奉上一切。哪怕她并不承他的情,也不信他的诺。当年一句“不负”之誓,她未必知道,究竟份量几何。万千言,盘旋心间,尚尧薄唇紧抿,到底还是隐忍了。   ——你所要的,我会给你,只愿有朝一日,你我各不相负。   有些隐秘,只在此刻,夜深人寂,俩俩相依,他才能够开口,说给最亲近的人知晓。尚尧拥住臂弯中的昀凰,淡淡道,“冯氏封才人,封昭媛,是因一曲胡旋舞。”   昀凰冷了容色,漠然道,“夜深了,我已乏了。”   他只若未听见,径自说下去,“那一回宫宴,她献舞御前,我与于廷甫相谈甚欢,并未留意,却有另一人……看她看得痴了。我从未见过他留意女色,冯氏容色也算不得极美。宴后,我原本要将冯氏赐了他,他却在无人处,携三分酒意对我说:你母妃昔日也曾作胡旋舞……我便留下了冯氏,封她为才人。”   昀凰不出声地听着,听他终于提起了那人,那个不可见天日的父亲。却原来与冯氏还有这一段渊源,这是昀凰并未料到的。   “我未能见过母妃一眼,听说睁眼前就被抱走,日后连她一幅画像也不曾见过。”他缓缓的说着,仿佛是与己无关的平静故事,“后宫佳丽三千,在我眼中都是一样。冯氏擅作胡旋舞,看她起舞,我以为约莫能肖想几分母妃的样子……如今想来,他也可谓用心良苦。”   他一字字说得平缓,只在最后几个字上,流露了悲凉。   最亲近的人,利用了自己最薄弱的弱点。   “冷么?”   听见他这样问,昀凰才觉自己双肩微微发颤。   他从身后拥住她,以温暖怀抱驱散她的冷。然而昀凰知道,不是冷,这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这一出算计,触动他心头之殇,本非她的意愿。昀凰本不知道冯氏获宠,有这样的因由,想不到更与诚王有微妙牵涉……冯氏为争宠自逞心机,蹈入局中,她便顺手拈来做一枚棋子,逼她为脱罪自保,将主谋指向诚王。冯氏人微言轻,她的证言,不足以定案,不过是在“萨满案”中再添一把筹码。昀凰知道冯氏与诚王本无干系,却因了那一曲胡旋舞,因了诚王的一句话,令敏锐善疑的尚尧相信,诚王是故意为之,好让冯氏获宠。   偏偏是诚王,是他的生身之父,利用了他对母妃的慕怀之思——他对冯氏狠绝无情,自是动了真怒。而他心中的悲哀,昀凰无需深想也已感同身受,而这苦楚,实则是她施加于他的。   他的怀抱越是温暖,昀凰的双肩越是颤抖得厉害。   他觉察了她的异样,转过她身子,“怎么了?”   “我……想起了母妃。”她埋首在他胸口,不敢直视那双深邃湛彻的眼睛。他一言不发,将她紧拥在怀中,掌心轻缓抚过她的头发,“每每看到胡旋舞,我总想,那若是你,若是昀凰,才能与母妃相比拟。”   “我从未见过胡旋舞。”昀凰闭上眼睛,尝试想象那位来自西域的美艳女子是何等风姿。   “南朝尚雅乐,不作胡旋,可那也是极美的。”尚尧温言低语,“过些日子,让乐坊的舞姬跳给你看……是了,过些日子正是晟儿的生辰,也该小宴一番。”   “晟儿都已六岁了吗?”昀凰抬起目光,回想起初见种种,时光如梭,一时心中尽是温柔歉疚,怦然一念动,竟脱口道,“我为你学作胡旋舞。”   他一怔,定定望住她,眼中又是欣喜又是不敢置信。   昀凰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了。   他知道她身为公主,从来不曾习过歌舞,歌舞是乐姬伶人所为,是女子为取悦男子作为。然而她却肯为他,学作胡旋舞。尚尧怔了良久,才说得出话来,“你若作胡旋舞,那一定是天魔女降世,要来颠倒众生。”   “谁要颠倒众生,众生又与我何干。”昀凰淡淡笑,垂眸掩饰心底一掠而过的惊痛——曾几何时,也与那个人,说过相似的话。   昔日半阕惊鸿舞,也曾愿为一人翩跹。未待学成,已成黄泉永隔。   从前不曾为人起舞,原以为,再也不会为人起舞。   昀凰闭上眼睛,不愿去想,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愿为他作胡旋舞。   “好一个,众生与我何干。”他喃喃重复她的话,阴郁的眼中一闪而过疏狂的焕然,“宁负天下众生,不负眼前一人。”   昀凰一震,低低问,“若是有朝一日,我负了你呢?”   尚尧心中同样震动,脸上不动声色,半是戏谑,“若有那一天,可否迟些?”   昀凰目不转睛望了他,微笑颔首,“好。”   他低头吮吻住她颈侧,齿尖抵着她光滑肌肤,像要即刻咬断她的脖子,生生吸**的热血。昀凰宛声呻吟,轻巧挣脱他唇齿的钳制,却挣不脱他沉沉覆下来的身体……   重帷深处旖旎,在这静夜里如水面波纹一般无声荡开。   侍立在外的单融亲手将屏风合上,领着宫人们悄无声退出了太微殿外。   ——————————————————   殿里的静好安详,未到天明,却被惊破。   单融惶急,不得不将沉睡的帝后唤醒,是宫外来的急报,一刻不敢耽误。   燕山永乐行宫,高氏太皇太后病笃。 第二十一章 下   太皇太后高氏曾是北齐皇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十余年。   后宫中和她争斗过的女人,一个个红颜陨落,都死在了她前头。被她亲手扶上皇位,又将她逼入冷宫的儿子,已成了宗庙里一个冷冰冰的庙号。而她还活着,独自一人,在燕山之巅,冷寂如广寒宫的凌华殿里,做世间最尊贵的囚徒。   昀凰记起那佝偻枯瘦的老妇人,抓着她的手,无助得像个婴儿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东宫太子妃,太皇太后也还只是高太后。那时的故人们,也都还在,尔后一个个步上黄泉。那年的高氏,神智虽不清醒,勉强还能坐卧行走,还能拉住她的手,将她这个南朝来的孙媳,错认作昔年亏负过的儿媳。   如今,她已不能言,不能动,枯槁如一段没有生命的木雕,躺在凤羽华藻的锦绣帷幔中,了无知觉,已到了羁留在尘世间的最后时光。   太皇太后在燕山永乐行宫病笃的消息,连夜急送入宫,惊起已就寝的帝后。   如今的高氏,在这皇朝中已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即便她消无声息薨逝在行宫,报丧的信使也得等到天明,绝不敢叩响那道只为紧急军情而留的宫门。   一切只因,诚王已离开了平州,连夜驰往燕山行宫。   平州来的急报,等视于十万火急军情,立时送达皇帝手中。   单融垂手躬身,心跳如鼓,等待皇上示下——此刻,诚王的车驾还未抵达燕山地界,若遣羽林卫飞骑直追,还来得及将他拦下。   御驾回京以来,诚王借口闭关清修,不曾进京觐见。   萨满案发,诚王依然遥遥置身事外,避在平州鹤庐,以不动制动,不变应万变。   朝中暗潮汹涌,元飒之死、十二卫之争、姚湛之倒戈、两台御史为阻挠沈觉入齐争斗不下……这一切的背后,一手提线操纵的人,却隐藏在层层帷幕后,谁也没有凭据把矛头指向他,前有姚湛之做了众矢之的,后有御史台挡道,再大的风波,也难波及到俨然世外高人,德高望重的诚王身上。   及至萨满案一出,风势逆转,朝野皆知矛头所向。   数名朝臣接连下狱,皇座之上不动声色的尚尧,终于剑指平州,挑去诚王隐身的纱幕。此时是进是退,诚王只有一步可选。他若低下一头,上表请罪,尚尧只怕也会手下容情。   昀凰怕的便是他的低头——   若是如此,与于家携手孤注一掷的连环苦肉计,到底功败垂成。   当大侍丞单融诚惶诚恐的脚步声传入龙床重帏之后,昀凰立时惊醒,伏在尚尧臂弯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如黑暗中优雅伏击的豹,终于等到了猎物的出动。   太皇太后病危,诚王连夜赶赴燕山行宫,真真是时候。   昀凰望了尚尧起身的背影,最熟悉不过的枕边人,一举一动,喜忧洞悉如己身。   她并不探问,随之起身,取了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单融还在等着旨意。   宫灯映照在尚尧起伏凌厉,而线条优雅的侧脸上,齐人先祖的强悍血液里,融入了胡姬母亲的风流,昀凰望着这容颜,心中想,血脉发肤,有多少携了那个生身之父的影子?   他淡淡开口,无喜无怒,“不要阻他。”   单融绷紧的脸颊一抖,得了这四个字,心下雪亮透寒,深一躬身,倒退了出去。   尚尧一言不发,眉梢眼底有纹丝不动的冷酷。   昀凰走向他,从身后环住他腰间,给他默默无声的慰藉。   尚尧闭上了眼睛,眉锋稍有和缓,唇角扬起,似笑似讥。   “既有今日,当初何苦作态,让出的位子,又来讨回去,终究舍不得了罢。”   那时只是一个被贬抑的亲王,如今则是位极人臣的皇叔,声势与名望,此一时彼一时矣。三年蛰伏,一场禅让,他倒也没有白费。   尚尧长眉轩动,笑意愈深,心底愈凉。   天家宫阙高不胜寒,此间再无亲恩,却有她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手背,指尖凉,掌心暖,来自身后的相拥抵御了世间所有的险恶苦寒。   她没有回应他所提及的人,默然片刻,只叹道,“太皇太后已在燕山孤零零住了半世。凌华殿一别,我不曾再见过她,当日一言一语,历历如昨……如今,连她也要去了。”   昀凰语声低切,流露黯然。他懂得她的黯然,彼此一样是生来与血亲无缘,一样倾尽心力去珍惜最后的依凭,也都成了空。   回想燕山行宫中的太皇太后,嫡亲的祖母,尚尧只觉茫然,心中空空荡荡。幼年知事时祖母已被父皇软禁行宫,往后数十年只得见寥寥几回,若说亲恩,实在无处可寻。最后记得的,却是三年前永乐行宫里的腥红与情炽.   正是在凌华殿的屏风后,彼时身为晋王的他,与身为太子妃的她,第一次越过身份礼法的禁锢,在那层层锦帷掩蔽间,他凶狠的吻她,她激烈回应,两个孤独求存的人,相依背水一战。他弑兄杀弟,她背夫夺玺,双双染了满手猩红,忤了世间大逆,踏一路白骨血河,携手登临至高。   “太皇太后半世孤苦,临到此时,仍在那囚了她半生的牢笼里,也太凄凉。”她的语声有些不易觉察的发颤,言及半生囚笼,分外戚然。他知她是想起了命运相似的母妃。尚尧回转身,将昀凰拥入怀中,无声的叹了口气。   软禁高氏太皇太后是先皇立下的铁令,有生之年,不许高氏踏出行宫。   当年的高太后权倾一时,朝中愿意为她效死的重臣甚多,先皇对这段母子反目的恩怨忌惮极深,更忌惮高太后在朝中死而不僵的势力。这个禁令,至今无人敢进言废除之。   华昀凰却做了这北齐朝中第一人。   她伏在他胸前,缓缓道,“既然诚王已赶往燕山,不如就此将太皇太后迎回宫,好好的送她一程。你虽不在乎世人说甚么天家无情,多少念着,衡儿还没有见过他的太祖母呢……”   这声太祖母,令尚尧心中一颤,郁痛不可言说。   此夜北风厉啸,万里北国尽成茫茫,已是一冬最冷的时节。   殿中熏暖,暖不到心间,他的头脑仿佛置于外面冰天雪地之中,清醒无以复加。   怀中人,美如朝云,灼灼如绕在指尖的一束光。   她不是别人,是轻取生死于一笑的华昀凰。天家无情有情,此局是生是死,她洞明如烛。她以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温柔的推着自己,拔出剑来,坚定心志,为她亦为自己,为衡儿亦为江山——她要杀人,要那人死。   若下了这道旨意,令诚王奉迎太皇太后回宫,则逼他到无路可退,或奉旨回京,或抗旨不遵。他或念在太皇太后的份上,勒马于断崖千屻之前;抑或,就此一朝了清这段不见天日的父子恩怨!   百千转的苦辛滋味,是漫长孤独里得而又失的亲恩,曾在心底煎熬如沸,一旦冷却,便凝成铁汁,慢慢凝铸了心肠。纵使曾有赤子之心,终究坚如铁石。   ——天明之际,急召诚王迎太皇太后回宫的旨意,飞马追往燕山。   ——   这消息,却已传不进病榻上的于廷甫耳中。   姜璟望着他已呈灰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端着药的手连连发抖。今晨犯的病,来得比以往更凶险,眼看已要喘不上气了——父亲强硬地撑了这么久,竟在这个时刻,却要撒手去了吗。   只有她一个做媳妇的在跟前,从璇被人从病榻上抬来,也无计可施,还得靠她拿主意;从玑被召入宫议事还未回来,而父亲垂危半昏迷中,一声声念着从玑,显是有要紧的话,极重要的心事,等着告诉他。   姜璟一面焦急盼着从玑赶回,一面催人将皇后赐下的千年人参煎了,亲手给于廷甫喂下,不指望起死回生,只盼续住一口气。她心里知道,这一回怕是再也熬不过去了。   从玑终于带着太医赶了回来,弃了车驾,策马疾奔而回。   来的是仲太医,皇上得知于廷甫病重,当即遣了他来。   入内只看了于廷甫一眼,仲太医不必号脉已然知道,于相终于走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回天乏术了。他沉重地朝于从玑摇了摇头,压低声道,“给宫中报信吧。”   从玑木然点头,吩咐了人,这才一步步走向病榻上的父亲,心中苦得发空,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握住父亲冰凉枯槁的手。   仲太医的药,合着参汁一起灌下去,于廷甫的喘息慢慢平复,已经发灰的脸竟也泛上细微血色。从玑大喜过望,转头看仲太医,对上太医的目光,热望又被冰水浇成死灰。看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于廷甫双眼缓缓睁开一线,紧了紧从玑的手。   “父亲,我在。”从玑哽咽道。   “我有话同你说,旁人,都出去。”于廷甫气若游丝,拼着回光返照的一口气,声气仍平稳。众人不敢耽搁,一时退得干干净净。从玑照父亲的意思,俯身凑近,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平州可有动静?”   从玑想不到,父亲临终竟不嘱咐身后依托,这第一句,仍是问的平州。   望着父亲眼中的不甘,从玑深知父亲与诚王的仇怨,从昔年拥立先帝便已结下。斗了这么多年,父亲终于没能熬到亲眼见宿仇之死——坐隐平州不出的诚王,令父亲,乃至皇上,长久以来抓不到破绽。连舅父姚湛之也被他利用,为矛为盾,遮挡在前。阴忍久蛰的诚王,就如一条盘踞深渊的巨蟒,欲斩之,必先引其出洞。萨满案,成了惊动巨蟒的一声惊雷,令他再也蛰伏不住。   此时太皇太后病重,诚王离开平州,去往燕山,已是风雨欲来之势。   皇上的回应,更如平地雷声,震地欲摧。   从玑不敢迟疑,俯身在父亲耳边,低声道,“昨夜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在燕山病危,诚王已离了平州赶往燕山。今晨皇上下旨,令诚王即刻奉迎太皇太后回宫!”   于廷甫的眼皮蓦地一跳,枯木般的脸上,皱纹抖动,渐渐浮起笑容。   从玑看着父亲这般笑容,笑得如行夜路之人终见曙光。   这笑容,令他说不出的惊怵,心中那个不敢触碰的猜想,此时再也按抑不能的浮上水面。这些日子,回想前后因由,觉出环环相扣,渐渐凸现出令他心惊肉跳的真相——   皇上待诚王,始终存了容让之心。   诚王或许本不会走到如此大逆的地步,至少不会如此之快。   然而华皇后殷川遇刺,风波骤起,平地忽涌千层浪。   这风波,看似卷向华皇后、小皇子,乃至于家;背后推波助澜,看似诚王,乃至骆氏余孽,然而最终卷入风波中心,拔剑相向的,却是诚王和皇上!   从玑扶着父亲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震动神色尽落在于廷甫眼中。   “父亲……是你?”   于廷甫费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掠过奇异光彩,嘴唇噏动,极低微地吐出字,“很好,你到底看明白了这盘棋。只不过,我,于家,也是棋子。”   从玑一震,骇然直了身,“是,是皇后?”   “她若是男儿身,便又多一个逐鹿天下的枭雄。”于廷甫脸上泛起红光,气也转顺,回光返照之象更甚。   “小皇子和那香囊……是皇后的苦肉计?”从玑感到一股自足底冒起的寒意,冻住了齿舌,竟说不下去。原以为南朝烟雨之地,竟有这般女子,其颜如玉,其心如铁。于廷甫叹一口气,仰脸垂目,缓缓向从玑道出真相——   大皇子在华昀凰出走殷川之后才被接进宫,申氏不曾料到,华昀凰却是从大皇子还在王府时,就在她身侧安置下了耳目,从晋王府跟随到灵岫宫。申氏暗藏药符谋害小皇子的祸心,根本瞒不过华昀凰。若是她仍在昭阳宫,要除去申氏,易如反掌。然而远在殷川,碍于大皇子,华昀凰隐忍不发,留下申氏将计就计,等到时机一至,反将申氏做了饵,借她之手酿出萨满之祸,引出背后的大鱼。   从玑颤声问,“小皇子和殊微中毒莫非是假?”   “不假。”于廷甫喘道,“我命于贞在皇子和殊微的饭食里暗加解药,临到御驾回京之前才将香囊给殊微,前有解药,后有太医施治,自然……有惊无险。”   “至亲骨肉,皇后她竟狠得下心。”从玑手足阵阵发麻,想不到皇后对小皇子,父亲对殊微,竟都有这样狠的心。父亲一向待殊微如掌上明珠,爱惜无比,这令从玑越发心寒,一时竟觉得眼前的父亲,有了陌生面目。   于廷甫合上眼皮,一字字道,“一时之狠,若能永绝大患,便是仁。”   “可小皇子还如此幼小。”从玑脱口而出,心底既悲也愤。   “天家之子,未坠地已开始厮杀……后宫之中,岂有柔弱的母亲……华皇后,她若不狠,待旁人对她母子狠起来,便是千万倍惨酷。”   于廷甫无奈望了儿子,拼着断断续续声气,是为华昀凰,亦是为自己辩白。   从玑无言以对,只一声长叹,“于贞,于贞,我果然错怪了他!”   于廷甫笑了笑,“以他一命,换于家一门安稳,阿贞求仁得仁,我亦无愧。”   唯一可指望的儿子,生就这副柔弱心肠,于廷甫越发挂牵难安,可生死大限最教人无可奈何,一时也只得黯然闭上眼睛,湿润了眼角,“还有一句话,你记着。”   “是,父亲所言,儿子永铭心中。”从玑低下了头,强忍泪水。   “日后于家的女子,无论殊微,或是你们兄弟再有女儿,都择个厚道夫家嫁了便是,万万不可入宫。即便中宫之位,也切莫贪图。前有太皇太后,元氏皇后,骆后,今有华昀凰……女子终归只是女子,美而不祥,慧极必伤!”于廷甫自觉胸中气息急乱,竭力张大了口,用力说道,“我枕头下,有两封书信,你取……取出来!”   从玑忙俯身,从父亲枕下取出火漆封缄好的两封信,一道封上无字,另一道则写有,“臣于廷甫叩别”。   父亲喘息急促道,“此信,你私下呈给皇上,切莫让他人得知。”   从玑明白父亲重重说出的“他人”二字,所指正是皇后华昀凰。   “另一封是留给你的,如若日后华昀凰对于家发难,你再启封;若是,她没有那一天……待她,待她一死……你便焚毁此信,不得启封!”   于廷甫用尽全力,抓住了从玑的手,额上青筋绽出,声色俱厉说出这番话。   从玑瞠目结舌,只得点头。   于廷甫缓缓松开他的手,生命迅速枯竭的躯体仰后靠去,一口比一口更吃力地喘息着,“唤你兄嫂弟妹都进来吧,殊微也抱来让我再瞧瞧……”   “是,都在外面候着,父亲安心。”   从玑悲从中来,心中大恸,千万句话也都强忍住了。   “安心,如何安心……”于廷甫沉重的摇了摇头,“我死之后,你便是于家一门之主。我交代给你的话,你且记着,日后慢慢领悟……我没有时间再教你了。” 第二十二章   两朝元老于廷甫为国操持一生,拥立两代君王身登大位,他身后哀荣也达到了北齐开国以来人臣之极致。   当夜于廷甫陷入弥留,消息传入宫中,皇上竟不顾三更夜寒,即刻驾临相府,却仍是晚到一步,于相已溘然长逝。君臣一场,诀别无期,令皇上哀恸不已,在遗体之前,亲口追谥于廷甫为文定公。下旨罢朝一日,百官吊唁,更次日,帝后同乘十二龙大辇,亲临致祭。辇上金丝络网,红罗画带,夹幔锦帷等一律换作了青黑二色,白绫裹索,驾白马八乘,马饰铜面,插白羽。   皇帝玄衣玉冠,缨蕤皆白,衣襟胜雪。皇后素颜青裳,低挽云鬓,珠翠尽除。   百官相随,尽摘冠璎,腰围素带。   于府内外素幡如云,白幛遮蔽了飞雪。   正在萨满风波中人人自危的朝臣们,目睹于相身后哀荣,于氏一门承恩之隆,皆大受震动。宦海沉浮一生,皆知起落荣辱难料,最终谁都有盖棺定论之日。再多的官爵也带不到黄泉下,然而自己留在君王眼中的功罪几分,却左右着后代子孙乃至一姓一族的兴衰。   得享圣驾亲临祭奠的大臣,北齐开国以来不过寥寥几人。   而令帝后同临致祭的,于廷甫是第一人。   于廷甫从当年册后之争就站在华氏一边,自始至终拥戴中宫,而华昀凰是记着他这份功劳的。她以素服致祭之诚,无声告慰这位有功于己的老臣。   在百官们眼中,此时此地皇后的现身,则有着更多更深远的意味。   于府中上下老少重孝缟素,次子于从玑代替了大哥,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在灵堂前跪迎圣驾。大侍承单融宣读了皇上为于廷甫御笔亲书的祭文。圣眷殊隆如此,蒙在于家头上唯一的阴影,似乎已无声无息散去。外人并不知道,于从玑之妻郑氏,此刻仍禁闭在隐秘深宅,惶然等待着自己即将被裁决的命运。   前来吊唁的朝臣之中,于家的姻亲——台卫将军姚湛之,高门望族的姜家,一门上下军功赫赫的郑家,乃至从琳和从琅的岳家,都是朝中显贵。于廷甫为四个儿子所选的妻子,皆出身不凡。   重孝在身的姜璟,举止沉缓,低眉垂目,双手端着茶盘,屈身敬呈给皇后。今日格外寒冷,随侍的宫人怕皇后身子畏寒,进了参茶。姜璟屏退府中仆妇,自己亲自上前侍候。   华皇后却将参茶赐给姜璟,叫她补一补精神。   “你一夜未眠,想来也未进饮食。”华皇后的目光扫过姜璟苍白的脸,柔缓道,“且歇一歇,不必站着侍候了。”   姜璟忙谢恩,心中暗暗感激皇后的体恤。这一夜下来又是跪,又是哭,更要帮着从玑里外操持治丧的事,巨细靡遗,到此刻早已哑了嗓子,没了力气,在华皇后跟前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皇后温言宽慰于家女眷们,又与姜璟说起,尚书右丞今日也来了。   姜璟知道,身为尚书右丞的父亲与三位兄长全都来了,此刻正在前堂陪着皇上,方才也随皇上一同去探视了从璇,见到皇上待从璇如此亲厚,想必父亲脸上也很有光彩。从璇伤残之后,父亲大失所望,曾经寄托了厚望的女婿从此形同废人,连带着对自己这个女儿也冷淡起来……如今他怕是又忘了这些,重又觉得嫁女嫁对了。思及此,姜璟心中黯然,生为女儿身的悲凉莫过如是,   “镇西都督身在行台,未能亲至,护军将军奉召回京诉职,今日倒是来了。”   皇后淡淡说来,神色如常。   姜璟却心头蓦地悬紧。   郑氏的父兄,镇西都督与护军将军都是军中肱股,这门姻亲的分量也影响着于家的未来,皇上会对郑氏如何处置,仍是高悬在于家头上的出鞘之剑,不知几时落下。此际皇后开口提起郑氏,是什么用意,姜璟屏息不敢揣摩,静等皇后示下。   皇后却不再开口,悠然沉默。   姜璟心念转动,大起胆子试探道,“弟妹郑氏……近些日子身患恶疾,自秽形貌,未敢见驾。”皇后目光深敛如水,缓缓道,“大丧之日,为人子媳,不露面也是不妥的。”姜璟会意,虽还摸不透皇后用意,却回道,“是妾身疏忽之罪,妾身知错,这就唤郑氏前来觐见。”   皇后颔首,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脸上,带了一丝嘉许之色。   华昀凰心中暗叹,这姜氏并非糊涂人儿,倒也知进退利害。只是姜氏自己尚不知道,当日她的一句话,险些为于家招致大祸。   那日在于府发现衡儿中了疫毒,这姜氏,当着皇上的面,竟莽撞进言,要让于殊微来为衡儿亲身试药。因了她这一句话,尔后于殊微献出香囊,就落下了仿佛有意安排的嫌疑。原本于廷甫与昀凰早有设计,避而不提殊微,以皇上缜密多疑的心性,自会亲查于府上下所有接触过皇子的人,待皇上召了殊微来,再经殊微之手献上香囊,方可天衣无缝。偏偏这个姜璟,自作聪明,险些坏了大事。   时至今日,昀凰也无法窥见,尚尧是否放过了这一道蛛丝般的疑痕。当时他并未流露半分异色,似乎满心忧切都在衡儿身上。可昀凰深知,如果说于廷甫是道行最深的老狐,尚尧就是俯瞰苍生的雄鹰,大地之上没有什么能躲过最锐利的鹰眼。他的心思日渐深沉,许多云遮雾罩之下,藏着她看不透的隐秘。   不过少顷,郑氏已被两名仆妇搀扶而来。   当日是个光艳照人的贵妇,此刻却判若两人,瘦得脱了形,病困无力,战战兢兢,仆妇方一松手,她便跌扑在地上,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连姜璟也目不忍视,暗暗别过目光。   她想,皇后方才的话,已有饶恕郑氏的意思,想来不会难为于她。   却听皇后悠然道,“你瞧,一个人怕死起来,死之未至,自己先已魂飞魄散了。”   姜璟心头升起一股寒意,惴惴应了声是。   皇后目光转向郑氏,冷冷如看一件死物,“你的姑母,便是如此。”   郑氏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姜璟也骇然失色。   “几日前,你姑母已在宫中病亡了。”   皇后淡淡的一句话,令郑氏几乎昏厥过去。   “你本也活不到今日的。”皇后语声沉缓,一字字似有千钧之力敲落在人心头,“只因皇上顾念你父兄功绩,本宫也念着于相的颜面。如今你姑母既不在了,你所作所为,若是从此不为人知,本宫也不愿因你一人之恶,毁了郑氏一门栋梁。”   姜璟立刻跪下,重重叩头谢恩。   郑氏这才省悟过来,皇后已饶自己不死。一时间涕泪交流,叩头不止。   皇后不再理会她,从座中起身,对姜璟温言道,“皇上时常念及旧谊,这会儿想必与你夫君叙旧起来,将你我都忘在了脑后。也是回宫的时辰了,你随我去请皇上,也好见一见你父兄。其余女眷不必相随了。”   方才冷如寒霜的皇后,只是一转头间,目光中霜杀已无迹可寻,只见雍容之态。姜璟随在她身后,离了内堂,目光所及,见府中女眷们俯首送驾跪了黑压压一地,只自己有这一份殊荣,得以跟随到前堂,甚至与父兄相见。姜璟一时飘飘然尝到了久违的风光滋味。   “娘——”   忽听这声带着哭腔的稚嫩呼唤,从跪在两侧的人丛后传来。   皇后停步回首看去。   姜璟慌忙道,“皇后恕罪,小女殊微年幼无知……”   皇后已看见了乳母抱着跪在角落里的殊微,微微一笑,伸出手,“过来。”   殊微挣脱了乳母,跌跌撞撞奔向母亲,想要扑入母亲怀抱,看见了皇后向自己伸出的手,犹豫一刻,还是怯生生上前牵住了皇后的手。   昀凰俯下身,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柔声道,“好孩子,不哭。”   殊微小嘴一扁,泪珠又落下来,“我想见祖父,我不信……祖父真的走了么?祖父不要殊微了么?”   昀凰恻然,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殊微睁大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望住昀凰,“皇后娘娘,你能让祖父回来么?”   昀凰抬起头,看了一眼层云低垂的天空,轻声道,“你的祖父去了更好的地方,去了云的上面,那里有许多仙女仙童陪着他,再也没有病痛辛劳,比这尘世更好,你祖父在那里会很欢喜,会从云上面瞧着殊微,瞧着你长大,长高……长得和仙女一样美呢。”   “真的吗?祖父在云上面?”殊微极力仰起头,睁大了眼睛,“为什么我看不见他?”   昀凰抱着她,感觉到她柔软的小小身体仰靠在自己臂弯中,满是信赖偎依,一时竟有些怔了……这样抱着一个孩子,哄着一个孩子,于她竟是第一次。   衡儿依然与自己生疏着,抗拒母亲的怀抱,不肯与母亲说话。   昀凰默默抱着殊微,心中温柔无法抑制的溢出,用最轻柔的语声回答她,“等你长大就能看见,祖父却是时刻都在看着你的,你若是哭泣,祖父也会看见。”   殊微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还是努力往天上看,又喃喃问,“皇后娘娘,你能看见我祖父么?”   昀凰驻足,抬眸望向天际,“能,我能看见你的祖父,也能看见我的母妃,看见……离去的人,他们都在天上,时刻看着我们。”   殊微望住昀凰,忽的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她的颈项,将脸贴着昀凰脸颊,细声说,“那皇后娘娘你也不哭。”   昀凰怔住了,身子忽然在这一刻变得绵软,连心底也发软,既软也酸,酸中有涩,涩而含辛,这股滋味竟直冲上眼底,令她不得不仰起头来,望了灰蒙蒙、沉甸甸大雪将至的天空,“是,我也不哭,再也不哭。”   姜璟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被皇后抱在怀中,一路走过许多人的跪拜,一直走到了皇上跟前。   玄衣素冠的皇上,襟领胜雪,肩上如有辉光,清俊出尘。   所有人都垂手恭立着,只有两个人坐着,一是皇帝,一是自己的夫君,围裹在厚厚裘绒下仍虚不胜寒的于丛璇。能够在此处陪着皇帝叙话的,都是公卿显贵,朝中重臣。皇上容色深肃,犹有戚然,对老臣的敬惜之情尽在言表,令姜璟感叹皇上真正是仁德重义之君。   皇上正与众臣一桩桩说起文定公一生为国所铸的功绩。   见到皇后亲手抱了殊微而来,皇上有些意外,旋即离座,迎向皇后。   姜璟看见了站在众臣首列的父亲,站在后头的兄长。   他们初见自己和殊微随皇后一同到来,亦是讶然,旋即欣然有骄色。   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竟从皇后手中接过殊微,抱在了自己臂弯中——除了皇子公主,能让皇上皇后抱在怀中的孩童,普天之下,于殊微是第一个。   尚尧见到怀抱女童而来的昀凰,只怕她受累,想也不想便伸手接过了孩子。小女童却有些怕他,怯生生扭过身子想要回到昀凰怀中。尚尧不由一笑,“这孩子与你倒是投缘。”   昀凰安抚着殊微,目光温柔,“她很是乖巧。”   尚尧看了一眼殊微,望向昀凰,深深一笑并不言语。   他想,若是她所生的女儿,一个同她一模一样容貌的小小人儿,能够也像这样抱在怀中,捧在掌心,那真不知道要怎么爱惜才好。   殊微被他抱在手中,知道他是皇上,是祖父都要跪拜的人,又敬又怕的觉得皇上一定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一般,乌莹莹的眼珠定定望了尚尧,又扭头看看昀凰。   “你在瞧什么?”昀凰看她颇觉有趣。   “小殿下的眼睛和皇上是一样的……”殊微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惊奇。   尚尧也被这稚趣的小女娃逗得莞尔,回身将殊微交回给姜璟,对丛璇温言道,“你生得好一个冰雪似的女儿,皇后和朕瞧着也喜欢,过几日大皇子生辰,宫中只得他们两兄弟,正嫌冷清,让这孩子也到宫里玩耍两日,添些热闹吧。”   此言一出,非但于氏夫妇受宠若惊,姜家父子更是喜出望外。   众人浩浩荡荡跪送帝后登辇,起驾回宫。   车驾徐徐驶离,昀凰从大辇中回望一眼于府,一声叹息。   尚尧握住了她的手,明白她所叹为何,自己心中也有同样惘然。   于廷甫走了,这个始终不声不响站在彼此身后,如参天老树覆叶成伞的人,终究撒手离世,鞠躬尽瘁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从今而后的风波只有彼此并肩相御。   “妾身已按皇上的意思,处置好了郑氏。”昀凰低下目光,语声轻缓。   “好。”尚尧一笑。   郑氏之罪,连坐阖族也不为过。帝后宽贷了郑氏的这份鸿恩,外人不会知晓,只需镇西都督郑豫则心中雪亮便足够了。   商妤守着一觉睡醒过来就躲在大床深帷内独自与兔子玩耍的阿衡,一整日都在盼着帝后回宫。不见着父皇,阿衡便闷闷不乐,不肯进食。无论商妤和乳母如何哄劝,他理也不理。   皇上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殿门前,阿衡不等商妤来抱,自己已像小兔子般跳下床,飞快奔向门口,扑入了父皇的怀抱。他两手攀住尚尧的颈项,披散着一头乌亮的柔发,脸埋在父亲肩头,只露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戒备警惕地看向父皇身后,那个唤作母后的人,生怕她再来把父皇抢走。   这些日子他已渐渐在昭阳宫住惯,却仍未能接纳凭空多出的一个母后。   哪怕昀凰日夜不眠的守候,温柔悉心照料,在他眼中,也同乳母侍女们是一样的。他虽不乐意,却也不是执拗的性子,只要是父皇说的话,都十分顺从。因而父皇要他唤这个人作母后,他便唤母后;这个称谓,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他尚不能明白母亲究竟是什么。   昀凰见他这样瞪住自己,好似小猫弓起脊背防备闯入的生人,一时无奈又心酸。   今日一番劳顿,昀凰也觉格外倦乏,强打精神近前,抚了抚衡儿的脸,柔声问,“阿衡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商妤在一旁无奈的摇了摇头。   阿衡趴在尚尧肩头,也将圆圆的脑袋左右摇了摇,很是老实。   尚尧看出她已累了,便笑道,“今夜我带衡儿回太微殿,不在昭阳宫扰你,你为了他,好些日子不曾睡得安稳了。”   “你这样宠他,半点规矩也不要,待他长大了看你怎样管教。”昀凰摇头,似笑似嗔地睨了尚尧,“从不曾见过有你这样的皇帝,自己带着皇子宿在太微殿。”   “这……”尚尧面露为难之色,“这母子争宠,也是见所未见的。” 第二十二章 下   “旨意到——诚王殿下接旨——”   官道上碎冰飞溅,雪泥被高扬的马蹄甩上了半空,黄骠马与绿衣宫监的影子已经飞快消逝在道路尽头,一路呼喊的声音犹自未散,惊鼓急雷一般回荡在随众卫队诸人耳边。跟随诚王赶往燕山的卫队人数众多,锦衣铁甲,高头大马,潮水般覆盖了官道,一眼望不到边际。此时人丛正中分开一条通道,令飞马传旨的宫人通过。   诚王车驾已在前方停驻。   一身玄色道袍,头戴高冠的诚王,缓缓步下车驾,拂袖挥退上前搀扶的哑老,负手站定,两鬓白发被寒风吹得激飞。手捧圣旨的宫人上前三步,躬身说道,“诚王殿下,请接旨。”   “本王在此,宣旨吧。”诚王昂然负手,竟不跪下。   宫人僵了片刻,咳嗽一声,惴惴展开手中黄绫,“诏谕:太皇太后凤体违和,燕山行宫地处僻寒,不宜居养,着即命诚王亲往永乐行宫迎奉太皇太后鸾驾回宫。钦此!”   宫人将圣旨高举过头顶,等待诚王接过。   诚王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有须发袖袍在风中张扬飞舞,“皇上一片孝心,太皇太后心中有知,也当安慰了。只是她老人家病体虚弱,已不堪车马之劳,本王也不忍令太皇太后再受辛劳,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太皇太后居于行宫,也是先帝的遗命,本王奏请陛下三思。奉老尽孝,乃为人子孙之本,若是陛下能御驾亲临行宫探望,太皇太后必当更加欣慰。”   传旨的宫人听得面色发白,想不到诚王竟公然抗旨不遵,言下之意,更似讥讽皇上若真存了孝心,就当御驾亲来探望。   诚王冷冷眼风扫过那道圣旨,径自掉头登车而去。   车帘再度密不透风的放下,座前金案上,搁着今晨送到的密函。   诚王再一次展开来读了一遍,欣欣然,如览绝世妙文。   密函捎来了震动朝野的讯息——于廷甫这老贼,终究熬不过,死在了这个绝佳的时候。半面银甲覆盖之下,诚王的脸,因森然笑容而扭曲成奇异形态。   天意如此,该死的人,死得其时,该病的人也病得恰是时候。   “母后,我知道,您这是到了最后仍要助孩儿一臂之力。”诚王喃喃自语,语声微颤,“这一回,孩儿不会再辜负您了。”   黄昏时分,浩浩荡荡的车驾抵达了燕山脚下。   诚王却下令卫队原地宿营,自己宿于驿馆,只因天色已迟,不欲入夜再入永乐行宫,惊扰太皇太后的静养。   是夜,驿馆中早早熄了灯火,人马各自歇息,只有一列巡夜卫队从侧门出来,悄无声息进入驿馆后的密林。一行人踏了积雪簌簌而至,林中早有一辆马车等候,哑老亲自提了风灯,躬身迎上来,搀扶着一个身着卫兵服色,斗篷遮头的人,登上马车,沿林中小道驰去。   马车中的人,卸下斗篷,正是诚王。   寒夜罡风吹得车帘刷刷作响,简陋的马车不抵严寒,诚王却面色如春,隐有急切之色。哑老也是满面微笑,以手势向诚王说道,“一切安好,王爷就快要见到了。”   诚王颔首,叹了口气,大有唏嘘感慨。   马车驶入山脚下一处极偏僻的山村,悄然在一户农舍前停下。   院中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农舍门窗紧闭,门缝里透出微弱光亮,黑沉沉的院落里,迅捷无声出现了几名黑衣人,一齐来到马车前屈膝行礼。哑老先下得车来,一摆手,黑衣人们退后,农舍门房徐徐开启。诚王步下马车,随哑老走入了门内。   农舍之中,却燃着最好的宫炭,地上铺了落足无声的厚毯,一应用具都是王府里送来的,垂手侍立的八名仆妇也是哑老亲自挑选的人。一名老年仆妇躬身挑起通往内室的帘子,诚王顿了一顿,迈步入内。   内室只有两名乳母,守在摇篮边上,齐齐朝诚王跪下。   诚王一步步走向摇篮,俯身抱起襁褓中安睡的婴儿,刚刚足月的孩子,眉眼还不分明,诚王目不转睛凝望婴孩的脸,眼中狂喜,双手微微发颤,“这才是我的儿,我的儿……”   哑老眼中也激动有泪。   襁褓中的婴儿被惊醒,睁开眼睛,懵懂的看了一眼,又歪头睡去。这双眼睛是黑色的,诚王一见,心中仿佛空了一下。再也不是迷离如琥珀的颜色了,拥有与他少年时深爱过的女子一模一样眸色的另一个儿子,虽流着他的血脉,却是再不会认他为父了。盼了这些年,终究盼来的,只是绝望。   哪怕以江山相让,也换不来父子之情。   那至尊无上的皇位,本是自己的,千秋之后终要传于子孙,而他曾以为,此生只有那一个不能相认的儿子,虽不甘心,却也拱手相让。到头来,那白眼狼得了皇位,竟再不认这个父亲——既然如此,我能成全你,也能毁了你;这江山,我能让给你,也能再夺回来!一个逆子不肖,还有别的子嗣,日后大好江山何愁无人为继!   诚王笑得切齿,笑得快意。   这一生大憾,原是父子不能相认,如今真真切切抱在手中的孩子,是自己正大光明的骨肉。以近半百之龄,再获麟儿,诚王望着手中婴孩,喜悦激荡不已,只觉平生的缺憾与不甘,愤恨与失落,尽都被这个小小婴孩弥补了。   这个孩子得来不易,为了避开那个逆子的耳目,不得不将两名已有身孕的侍妾远远送走,藏匿在外。两姬先后诞下了一儿一女。为免事多枝节,走漏风声,那个没有价值的女婴,一生下来就被溺死了。两个侍妾也都在生下孩子之后,即被赐死。这个襁褓中的男婴,并不知道,自己的降世是以这许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包括他的生母,更不知他的诞生将要给这天下带来怎样的翻覆。   这孩子被藏匿此处,不可见光,一旦被皇帝察觉,便是大祸。哑老以目光暗示诚王,此地不宜久留,隐蔽要紧,看过了孩子便走吧。诚王将孩子交给乳母,临走前回头喃喃道,“你我父子,无需忍耐太久了。”   车驾沿着来路返回,雪地上留下深深车辙。   子夜里,风中又聚起了一簇簇,一团团的雪片,漫卷飞舞。   次日清晨,雪霁云开,晴日朗照着通往驿馆的官道上,又有一列人马疾驰而来。虽仪从甚简,卫队的服色仍赫然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车驾在驿馆前停下时,诚王已亲自迎出,阔步来到车前,恭然搀扶车中人落驾。   一个苍老沉劲的语声从车中传出,“不敢劳动王爷。”   步下车来的老人,须发皆白,高大身躯裹在重裘之下,虽老迈而不失威严仪态。诚王以晚辈之礼相见,直称一声,“舅父安好。”   来者正是高太皇太后的胞弟,早已退隐在野,不问朝政多年的武成侯。   昔年高太后当朝,执掌禁军的统帅,正是武成侯。   ——   “高老侯爷?”   倚在枕上,云鬓松散的华昀凰,听得这个消息也有了一丝异色。   今日不觉醒得迟了,又是大雪纷飞的天,倦怠里慵然未起,直到尚尧散了朝,来了昭阳宫,她仍还在床上。见了昀凰这般慵懒模样,芙蓉春色染上两靥,尚尧原本铁青的脸色,这才转缓。她笑问龙颜为何不悦,他冷冷扬了扬眉,接过宫女呈上来的茶喝了一口,将驿馆飞马传来的消息说与昀凰。   太皇太后病危,高老侯爷赶往行宫探望,于情于理都是自然的。   只是当年宫变,高太后失势,遭先帝软禁,恰恰是因她身为禁军统领的胞弟武成侯临到最后一刻,明哲保身,没有趁先帝庙祭之际发难,以致高太后一败涂地。先帝将高氏外戚的势力从朝中尽数拔除,唯独对武成侯网开一面,保留了他的爵位,只撤去兵权。武成侯也识进退,随即归隐在野,多年不问政事。尔后的夺嫡之争,连番风云变幻,这位老侯爷从未牵涉半分;多年来太皇太后幽居行宫,武成侯也从未前往探望。   如今禁军中身在高位的将领,颇多是当年武成侯一手提拔的,论治军,论威望,武成侯的赫赫威名,远胜今日姚湛之。   武成侯恰与诚王一同现身燕山行宫,这其中的意味,尚尧与昀凰四目相对,虽不名言,也知彼此心中所想。尚尧抬起双臂,任宫女替他换上了深襟博带的常服,来到凤榻之侧,执起昀凰有些凉的手,暖在掌中,缓缓道,“他能请动武成侯出山,倒是出乎我意料,不过高家再也难成气候,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花样。”   昀凰沉吟道,“怕只怕姚湛之未必压得住禁军……总之,多些防范才好。”   尚尧目光微凝,“另一桩事,倒更蹊跷些。”   单融接到暗探回报,得知诚王宿于驿馆之夜,曾有外出,却未能追踪到行踪。随后的大雪掩盖了车驾行迹,暗探只发现了一小段车辙痕迹。   “这倒有趣。”昀凰若有所思道,“燕山脚下是皇家禁地,驻防森严,他若踏入禁区必会被察觉。”尚尧颔首道,“不错,他去的方向应当恰相反,大雪夜他也去不远,不会深入人迹罕至之地。我已令单融在那周遭村庄中仔细暗查。”   昀凰点了点头。   尚尧见她说了这会儿话,脸上隐隐又有些倦色,不由担忧,“这几日你总是恹恹的,劳神太过了,也怪我,不该让你操心这许多事。”   “只是天寒怕冷罢了。”昀凰笑笑,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拢过如云青丝,“我长在南方,虽来了北地这几年,还是最怕这里的冬天。”   尚尧揽了她在怀中,叹道,“北国酷寒,苦了你了。”   “从前真想不到,北国的冬天竟是这样冷,真冷……”昀凰闭上眼睛,静静依偎在他胸前,从他温暖怀抱中汲取抵御这苦寒的热量,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寒意,与心底浮出的模糊音容,掠起身体深处一阵颤栗——   那是初冬时节的南秦帝京,暮色温柔的宫檐连廊下,有一个人,望着她说,“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她不以为然的回他,“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   又再笑着说,“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他笑得云淡风轻,“我自然是守诺的。”   那时的暮色,那时的九重宫阙,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那个身披雪白狐裘的人,立在廊下,负手淡淡地笑。   他的目光奕奕,脸颊与雪裘相映,分不出哪个更白。 第二十三章   自大皇子搬来之后,蓬壶宫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早晨皇子刚起,皇上皇后的赏赐就到了。   皇上赐给大皇子的生辰礼是一匹神骏宝马与一张自己少年征战时用过的长弓。皇后所赐,则丰厚得令宫人们咋舌,衣饰用具赏玩无所不包,更有一对会说话的白玉鹦鹉,是异邦进贡来的,皇上本留给了喜爱鸟兽的小皇子玩耍,皇后却将这对鹦鹉赐给了大皇子。   满堂琳琅珍玩,承晟也唯独喜爱这一双鹦鹉,趴在半人高的金丝笼上,眼睛晶亮发光,恨不得钻入笼中与鸟儿一同玩耍。   尚尧摇头笑,看向昀凰,“到底还是你心思玲珑,这孩子一向不声不响,连我也不知他爱些什么,你却猜得到。”   昀凰微微一笑,看向承晟的目光有些飘忽,“他小的时候,也常到昭阳宫,那时昭阳宫里养了许多珍禽,我记得他总想同一对白鹦鹉说话,可她们不让他亲近,说男孩子喜爱这些花草鸟雀不成体统。”   尚尧沉默。   他记起了那时昭阳宫的主人,他的养母,最爱珍禽奇花的废后骆氏,还有骆氏的侄女,承晟的生母,服毒自尽的骆臻……   那张艳妆下灰白的脸,再一次掠过眼前。   死去的骆臻仰面倒在妆台前,长发倒垂地上,如万千黑色的细蛇,蜿蜒血痕干涸在眼角口鼻。她勾曲如爪的手指还死死抓着一片碎锦,是从承晟衣袖上撕下的。乳母和侍女们将承晟从她手里夺走时,她不肯放手,强要将剩下半瓶水银霜灌入承晟口中。她的指甲划破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手臂,留下长长血痕。承晟目睹母亲的死亡,几乎被她一同带入黄泉。自那一天起,他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即便看着父亲,也充满戒备。曾经他最想亲近的太子妃昀凰,以继母的身份再次出现,承晟眼中的怨毒与疯狂,震骇了所有人——那不是一个五岁孩童应有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骆臻死前对他说了什么,令他憎恨昀凰至此。   转眼三年,已经八岁的承晟身量已高,渐渐显露少年模样。   终究只有时光能淡去怨恨,如今的承晟,心智虽未复原,却也不再有疯狂憎恨的目光,这已令尚尧足感欣慰。   他缓声问,“晟儿,可曾向母后谢恩了?”   趴在鸟笼上的承晟仿佛全未听见。   如今侍候他的李嬷嬷对他悄声道,“殿下还未向皇后娘娘谢恩。”   承晟缓慢地回转身,低着脸,默默朝昀凰行了礼。   尚尧皱眉。   昀凰柔声道,“你喜欢就好……父皇赐你的马和弓,也喜欢么?”   承晟木然点了点头。   身后的李嬷嬷却不禁多了嘴,笑道,“启禀皇后,殿下很喜爱那张御弓,不过却被马儿吓着了。”尚尧闻言,眉锋一扬,“岂有此理,齐人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你四岁就能自己骑上小马,如今倒怕了?”   承晟打了个寒噤,低头瑟缩。   尚尧越发不悦,斥道,“把马牵来殿前!”   昀凰轻轻一挽尚尧衣袖,“今日是晟儿生辰……他久居宫中,这些日子疏于骑射,一时不惯也是自然的。”尚尧看着承晟畏缩不前的样子,心下失望,缓声道,“从前是父皇带你第一次骑马,今日父皇再教你一次。”   他上前拉起承晟的手,不容他畏缩,径自牵了他往殿外去。   宫人牵了马到殿前阶下,满庭积雪,白马银鬃。   尚尧一手抱了承晟,跃上马背,将缰绳交到承晟手里,要他策马前行。马背上的承晟小脸发白,双眼紧闭,仿佛怕得随时要栽倒下来。无论如何鼓励,始终不敢睁眼,更不敢松开紧紧抱住父亲的手   尚尧有些动了怒,呵斥道,“放开手,自己骑。”   承晟被他这一吼,竟摇摇欲坠。   尚尧无奈之极,抱了承晟下马,一松手,承晟踉跄就要栽倒。李嬷嬷赶紧扶住他,跪下请罪。昀凰冷冷看了李嬷嬷一眼,暗责她不该多嘴提及大皇子怕马,惹得皇上这一通生气。李嬷嬷惶恐低头。   尚尧叹了口气,拂袖离去。   昀凰相随行了数步,记起吩咐李嬷嬷,今日雪晴,宫宴设在未央池畔的暖阁,皇上有兴致带着皇子们踏雪玩耍,需替大皇子穿上厚靴。   昀凰驻足回首,方欲开口,恰在此时,跪地的承晟缓缓抬起头来,苍白小脸上,一双乌幽幽的眼里盛满怨毒。   这目光令昀凰一僵,凝目看去,承晟已低下了头。   尚尧回身,恰见昀凰望向承晟,凤瞳里凛然生寒,令人心惊……顺着她目光望去,承晟无助低头而立,满脸仓惶。   为大皇子承晟生辰所设的宫宴,简朴如寻常家宴。   因在居丧之期,姜璟与殊微没有盛装打扮,帝后也是一身日常燕居的服色。   小皇子见了殊微,喜笑颜开,殊微抿着笑,也悄悄朝他眨眼。   许是宫中从未有过女童,殊微的出现,令传闻中心智失常的大皇子也抬目朝她看了几回。一身紫锦轻裘的大皇子,小小年纪已生得端秀眉目,静静坐在皇上身侧,带了不合他稚龄的落寞,与皇后身边明珠美玉般的小皇子一比,越发黯淡无光,叫姜璟看了心生怜惜。   向来神采飞扬的皇上,今日有些沉郁,兴致并不高。   见小皇子一直在朝殊微张望,皇后笑着将殊微唤到身边,问她爱吃什么。殊微笑眯眯指了一碟酥酪,皇后亲手喂给她,她也乖巧的拿起一块喂给皇后。小皇子睁大眼睛看着,学她的样子拿起一块,举在胖乎乎的小手里,喂给皇上。   皇上方要张口,小皇子却眯眼一笑,缩回手,飞快将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皇上大笑,将小皇子抱起来横放在膝上,呵他的痒,小皇子咯咯笑着滚作一团,手脚乱蹬,将皇上的衣裳也扯乱了,父子俩玩闹得不亦乐乎。   皇后搂着殊微一起笑看那对父子,殊微笑靥如花,皇后艳光无畴。   姜璟看得怔了,未曾想到天家也有这般天伦之乐。   小皇子玩闹够了,跳下地来,摇摇摆摆去找殊微玩。殊微替他理一理衣裳,见他玩得额头热乎乎有些冒汗,又取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汗。   皇上笑道,“这孩子果真乖巧,难怪你这么喜欢。”   皇后盈盈一笑,“妾身想着,若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才是锦上添花呢。”   姜璟的心蓦地一紧,悬提到了喉头。   皇上笑而不语,修长手指徐徐转动白玉杯,眼底风云起敛如一片琥珀色的海,深不见底。他不作声,皇后亦只是眼中含笑,笑里有细碎光芒,随眼尾一点胭脂痕悄隐入鬓。殿上陪侍的诸人,连商昭仪也眉目凝止,无人敢有动静,殿前阶下一时寂静如未央池封冻的水面。   “明年衡儿也该启蒙了,难得两个孩子投缘,殊微也乖巧知礼……”皇上终于开口,侧目望了皇后,深深一笑,“朕就准她入宫伴读吧。”   这一句,从皇上优雅的唇间,轻描淡写说出,轻淡得近乎无情。   正是这一句话,姜璟等了不知多少回,盼了不知多少回。从起初奢望,到心底隐隐有了希望,再到皇后宛转笑语间的暗示……终于,一梦成真,此生最大的心愿竟这般顺理成章的实现了。   世家子弟入宫伴读本是平常,若是女子被准入宫伴读,那就意味着,如无例外,她将是未来皇子妃的人选。   姜璟肃容起身,领了殊微,向帝后郑重下拜,叩首谢恩。   额头贴上冰冷宫砖,眼前模糊,竟分不清是热切还是酸楚。   回想皇后意味深长的目光,姜璟心潮翻涌,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后的恩典,从此改变了殊微的命运,将于家与姜家,与天家最尊贵的血脉相衔;这两个世家,从此也将是华皇后与小皇子最坚固的同盟。   一身朱衣鲜朗如火,颈围白狐裘的阿衡,乌发以玉环束起,眨动着晶莹大眼,好奇地左右瞧着,尚不明白父皇这句话,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瞧着殊微走下去跪拜谢恩,他也觉得有趣,咯咯一笑,拍了拍手掌。   众人都被他逗笑了,性情沉稳的商昭仪也忍不住笑道,“看来殿下很是满意。”   殊微似懂非懂,隐约知道自己以后要到宫里陪小殿下读书了,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怯意,仰头望了皇后,怔怔的想,皇后娘娘又美又温柔,好像寺庙中供奉的菩萨……昀凰也笑望了殊微,伸手让她到身边来。   “我该赏赐你什么才好呢?”昀凰心中感慨,抚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好孩子,你想要什么?”   殊微甜甜一笑,“皇后娘娘,我能要一个小雪人吗?”   尚尧朗声笑了出来,“皇后可不会做雪人,她是南朝人,没见过什么像样的雪,来,朕来做给你们!”   “我也要雪人!”阿衡拍手叫道。   “都有,一人一个,晟儿也有。”尚尧走下御座,一手牵起阿衡,一手领了殊微,回头唤承晟,“都过来,跟朕一起做雪人。”承晟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低着头,双手紧拢在狐皮袖笼里。殊微好奇地悄悄看他一眼。阿衡是见过承晟几次的,虽未曾一起玩耍,却也不生疏,笑眯眯伸手去拉他。承晟后退半步,抬眼见父皇眼含期许地看着自己……承晟缓缓的,一点点从袖笼中抽出了手,一点点伸了过去,牵住了阿衡。   御庭琼树下,积了厚厚的雪堆,踩上去咯吱有声,殊微小心翼翼落脚。阿衡挣脱了父皇的手,跑起来歪歪摇摇,小靴尖踢起雪沫四散,身后披风曳地,裹满雪屑。   银枝上冰凌倒挂,积雪簌簌,摇落飞霰似雾。   尚尧放任阿衡在一旁跑来跑去,自己俯身攒起一个雪球,推着雪球越滚越大,   从未见过皇上这般大顽童模样,商妤啼笑皆非,对昀凰嗔道,“皇后也不拦着,殿下还小,在雪地里玩闹,着了凉可怎么好。”   “他们齐人,男男女女都是自小在冰雪里滚打长大的,衡儿不也流着齐人的血么。”昀凰一笑,目光追随着尚尧与阿衡的身影,眼前白茫茫,天地一色,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消隐远去,只余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其余什么都与她不相干了。   雪球渐渐滚大了,阿衡欣喜雀跃,整个身子扑上去,手脚并用,与殊微一齐帮着推动大雪球往前滚。殊微听见皇上问,这雪球够大了吗,忙欢呼说,“够啦够啦!”   “那就用它做雪人。”皇上点头。   “我来做鼻子!”殊微自告奋勇,俯身捏起一个小雪团。   “殊微真是聪明。”皇上笑了笑,一面拍打雪球,一面问,“是谁教你做雪人的?”   “娘亲教的。”殊微笑眯眯,冻红了脸颊。   “哦。”皇上端详着初具形状的雪人,仍是笑着问,“你将香囊呈给皇后,也是娘亲教的?”   殊微一呆,捏着雪球,摇了摇头。   “是你祖父?”皇上笑得温和。   殊微还是摇头,抬目望向他,一脸茫然。   “没有人让你这样做?”皇上分明是笑着的,殊微却有些怕,怕他的眼睛,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见。殊微使劲摇了摇头,“没有。”   皇上看着她,不笑了,可他眼睛里令她害怕的东西却也消失不见了,现在他的眼睛又变得那么好看起来,和小殿下一样亮亮的,比宝石更好看。   殊微走了神,手上的雪人鼻子捏坏了。   祖父吩咐的时候,还有一句话,她是牢牢记得的。   “——我教你做的这件事,是咱爷孙俩的秘密,你谁也不要说,对娘亲和爹爹也不许说。” 第二十三章 下   想起祖父,殊微呆呆望着手里捏坏的雪球,红了眼睛。   皇上与小殿下正在不亦乐乎的拍打着雪人,头也不回的问,“殊微你做的鼻子呢?”   殊微回过神来,忙弯身捧了一捧雪,重捏雪球,一着急却又捏坏了。身后伸来一双手,手心里有颗捏好的大雪球。殊微回头,却见是大皇子。   “谢谢殿下!”殊微笑了,伸手去接雪球,指尖碰到大皇子冰凉的手,他飞快一缩手,雪球摔在地上。两人同时蹲下去捡,额头“乓”的碰在了一起,殊微立足不稳,一跤跌坐在雪里。大皇子想拉她起来,自己脚下也一滑,扑跌到她身上,两人笨拙的滚在一处,被厚厚衣袍绊住,好一阵爬不起来。   众人都被两个孩子的稚拙狼狈样逗笑了,姜璟正待欲上前搀扶,却见皇上施施然绕到两个孩子背后,袖里兜了一捧雪,挥袖洒向他们。纷纷洒洒雪沫,弄得两个娃娃像刚从面粉里钻出来的小糖人儿一般。   小皇子拍手跺脚大笑,有样学样,双手捧了雪,往殊微和承晟身上洒。   冰凉雪末钻进脖颈,冻得殊微跳起来就跑,阿衡摇摇晃晃追着她,激起了殊微的孩童顽心,也抓起雪扔回去,一扬手失了准头,正正掷在刚爬起来的承晟脸上。承晟一呆,瞪大眼睛望住殊微,糊了一头一脸的雪。殊微吓得捂住嘴,以为惹怒大皇子,这下糟糕了。大皇子直愣愣看了她,蓦地弯身抓了一个雪团,扬手掷回来。殊微躲闪不及,不偏不倚正中脑门。   只听得小殿下咯咯大笑,乐不可支,软声嚷着,“花脸猫猫,花脸猫猫!”   殊微来不及抹去眉睫上的雪,眯眼看见小殿下和大皇子一起抓着雪团朝自己冲来。   八岁的大皇子身量高出自己许多,力气又大,殊微知道打不过,扭头往树后跑,仗着树丛掩蔽,灵活的左右闪躲。   三个娃娃在玉树琼枝之间追逐嬉戏,憨态连连,引得商昭仪也掩口失笑,姜璟更是笑出声来,侧目悄然看向皇后,见皇后笑眸如丝,目光追随着皇上一举一动,眼里潋滟如春水,化开雪中天地一脉温柔。世间最美的一双眼睛,被世间最尊贵的男子牵引着,他轻裘玉带,鬓如墨,眉如裁,笑如星辰闪耀,翩然踏雪而行,稚儿娇女围绕身边……望之怎不教人心折。   姜璟想起自己与夫君,也曾是琴瑟和鸣的眷侣,一时心生黯然。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唤回她的心神,抬眼望去,见殊微与小皇子已然亲昵无间的挨在一起,拍手为大皇子欢呼。大皇子默默捏着雪团,捏得越来越大,要两手才能举起,远远抛出去,砸得碎雪飞溅。殊微与小皇子惊叹雀跃,很是崇拜的样子,跟在大皇子身边,看他掷雪球,也不相互追打了。   三个孩童自顾玩耍,皇上回头,与皇后相望一笑。   皇后轻拢狐裘,徐徐步入雪中。   “你最是怕冷的,怎么也肯到外边来?”尚尧迎上来,含笑替昀凰拢一拢领口。昀凰微笑看向那尊未完成的雪人,仰脸望了他,“你教我做雪人,我们一同做给衡儿。”   一点碎雪,恰从树枝飘落,坠在昀凰额上。   尚尧微微倾身,用唇融去了这一片雪。   昀凰合上眼睛,微笑倚入他怀抱。   他牵了她的手来到雪人旁边,教她将雪人身子拍打结实。昀凰伸出肤光胜雪的一双手掌,认认真真拍得几下,忍不住搓手低呼“好冷”。尚尧将她的手拢到唇边,呵了呵,抓起一把雪便要给她搓手。昀凰惊笑着躲闪,被冰得直甩手。尚尧张臂环住她,不许她躲开,笑道,“用雪搓过手就不怕冷了。”   昀凰学着捏了雪团,做成雪人的鼻子。尚尧随手拾取两枚松果,要做成雪人的眼睛,昀凰偏了头笑,“这双眼睛,要用琥珀才好。”尚尧打量着圆滚滚的雪人,琥珀色的深邃眼里笑意融融,“若是我老了,果真胖成这样子,不知会不会被人嫌弃。”昀凰正色点头,“那是一定会的。”   尚尧低头,在她颈后晶莹肌肤上半吻半啄了一口。   昀凰笑着抽身,从他臂弯挣脱,转念想起衡儿在雪中玩了这许久,也不知他冷不冷,便道,“我去瞧瞧几个孩子。”尚尧点头,任她自去与孩子们玩,自己来把雪人做完。   掂着手中的松果,看看雪人,想想昀凰的话,尚尧莞尔,觉得用琥珀做来也不错。   忽的,林间一声惊呼,竟是昀凰的声音。   琼树间,殊微学着承晟的样子,做了一个大雪球,远远抛出。阿衡欢喜的追过去,将未散开的雪团,当球踢着玩耍。殊微拍拍手,蹲下来忙着做一个更大的雪团,忽而记起,大皇子去了哪里,怎么有一会儿不见他了?   殊微扭头,却见皇后娘娘缓步而来,恰此时,大皇子也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双手举着一个好大的雪球,高高举过头顶,朝小皇子走去,想要将雪球掷给他。殊微惊叹,这雪球好大,看上去也好沉的样子。小皇子自顾低头踢着雪团,抬头看见大皇子,欢喜的便要迎上去。他跑了两步,却突然停下来,呆呆望着奔向他的大皇子——   昀凰来到阿衡身后时,抬眼间,恰见承晟举着大雪球,朝阿衡奔来。   他费力地举着那个雪球,牙关紧咬,眼睛瞪得凸出,面容竟有一种孩童不可能有的扭曲。刹那间心念电闪,昀凰警觉,失声惊呼,身为母亲的本能,令她心念未明,身形已动,一闪身挡在阿衡面前,迎上承晟掷来的雪球。   雪球带着风声,重重砸在昀凰腰间,滚落地上,散开的碎雪里,裹着一块方棱尖利的大石头。顾不得腰间剧痛,昀凰一伸臂,将惊呆的阿衡紧紧护在了怀中。冲过来的承晟如一头疯狂的小兽,也到了面前,狞厉的瞪目咬牙,双手抓向阿衡。   昀凰回头,扬手一掌掴了出去,惊怒中使尽全力。   这一掌打得承晟连退数步,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正扑倒在闻声赶来的尚尧脚下。   “昀凰!你——”   尚尧震惊难以置信,俯身抱起承晟,只见他脸颊上红色指印刺目,一道鲜血从鼻孔淌下。承晟抬眼望了他,身子一抖,蓦地抽搐起来。   “晟儿!”尚尧心疼难当,转头怒视昀凰,竟见她理也不理,眼睛也不朝这里看上一看,只半跪坐在地上,搂着衡儿,低头抚了衡儿的脸,温柔在他耳边细声哄慰。衡儿受了惊吓,瑟瑟偎依着她,脸埋在她胸前,一动不动。   昀凰能感觉到阿衡小小身子在轻微的颤抖。   他看到了承晟面目狰狞扑来的样子。   他亲眼看见,片刻间还在一起欢乐玩耍的哥哥,转眼间化作恶鬼般凶狠。   昀凰只悔自己迟了一步,没能替衡儿挡住眼前一切,不该让他看到这般景象,只怕从此要成了他的梦魇,如同她幼时的梦靥一样。   幼时的自己,与疯癫的母妃在冷宫相依为命,任是哪一宫的皇子公主都能任意欺负她。若是真正霸道凶蛮的,她并不怕,却唯独害怕郭后之女华瑛。许久之后,她都无法忘记五岁那年的一天,华瑛在御花园里和颜悦色唤住她,甜甜唤一声,妹妹,你要吃桂花糕么?她不爱吃桂花糕,却欣喜于有人对自己这样好,近前接过华瑛手里的桂花糕,一口咬下去,才知是黄泥做的。华瑛哈哈大笑,不许她将口中泥土吐出,推倒她,骂她是疯妇的女儿。   那是一生最初的恐惧,从此知道了人的笑脸,是不可信的。   怀中衡儿的颤抖,令昀凰又记起了这一幕,原想将他好好守护,绝不要他尝到与自己幼年同样的恐惧疑惑。可一念疏忽,还是令他见到这世间的恶毒。   “衡儿不怕,有母后在,谁也不能害你。”昀凰将额头抵了阿衡的额头,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安慰。   “你怎能对一个孩子下这样重的手?”   这森冷的语声听来仿佛不像他了……昀凰缓缓抬目,看见尚尧抱起承晟来到面前。他愤怒的盯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冷血的怪物。   昀凰迎了他的目光,厌恶地看了一眼他怀中看似仓惶无辜的承晟,一字一句说道,“承晟,你听好,今日你对衡儿做这样的事,我只打你一掌;若你日后再敢害他,我会杀你。”   尚尧怒道,“华昀凰,你疯了?”   昀凰冷冷道,“是有人疯了,小小年纪,竟一副狠毒心肠。”   昭仪商妤与姜璟、单融等人已一齐赶了过来,见了帝后与两位皇子这般情形,无不惊骇失色。商妤赶到昀凰身边,想要搀扶她起来。单融试探问道,“大皇子可是冒犯了皇后娘娘?”   昀凰被商妤扶了,身子一动,牵扯腰间痛楚,竟不能直起身来,一时脸色发白。   “这是怎么了,皇后可有伤到哪里?”商妤大惊。   见昀凰这样,尚尧也变了脸色,将承晟交给身侧单融,来到昀凰面前,想要接过她手中仍抱着的衡儿。昀凰不放手,紧紧护着阿衡,指了地上那块石头,冷冷道,“皇上请看,便是这块石头,被一个八岁的孩子裹在雪团里,若不是我替衡儿挡下,这石头便已砸在他的头上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方棱尖利的石头上,都骇然变色,难以置信。   哇的一声,却是承晟哭了出来,红肿了半边脸,望着尚尧连连摇头,眼中满是委屈,小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越发教人看了心酸怜惜。   尚尧与昀凰对视良久,又看了怯怯发抖的承晟,语声沉缓道,“昀凰,晟儿只有八岁,他还不知事,孩童之间玩闹,他拿石头是不知轻重,并非恶毒心肠。你要责罚他,自是应当,可你身为母后,怎能说出那样的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望着她的目光里不掩失望与寒意。   昀凰的心也在这目光里一寸寸冷了下去。   尚尧身后的承晟,躲藏在父皇身后,再度露出怨毒的目光。这目光令昀凰想起他的母亲骆臻,想起幼时的华瑛,彻骨寒意从后背一寸寸升了上来。   “皇上,你想知道我为何能说出那样的话,是么?”昀凰冷冷一笑,温柔轻抚了衡儿后背,将他交给商妤,拂袖推开近前搀扶的姜璟,忍着越来越清晰撕扯着自己的痛楚,走到承晟跟前,一把捉起他的手,将他掌心展示给尚尧。   指缝和掌心里,青苔泥痕犹在。   昀凰望了尚尧,一字字道,“这般大小的石头,此处本不会有,若不是从树下翻挖来,手上怎会留有泥土青苔?孩童无心玩闹,也会特意去树下挖来能伤人的石头?”   承晟一动不动,仿佛吓呆了。   尚尧注视着他的手,渐渐变了脸色,唇角抿出刀锋般纹路。   承晟猛的一个寒噤,挣脱了单融,发疯般奔向一颗大树,躲在树后,抱树嚎啕大哭,“父王……父王不要杀我!母妃不要杀我……”   三年不曾开口说过话的承晟,竟然颤声哀叫着,喊出了这句话。   这一声哀呼,如刀锋刺在尚尧心上,他攥紧了手,抬步走向承晟。   单融惶急的呼声却凝固了他的脚步。   “皇后!皇后!”   单融扶住了身子软倒的昀凰。   尚尧一惊回头,看见昀凰苍白的脸,她似耗尽了力气,眉目间有隐忍的痛楚。   晟儿的哭叫、阿衡的惊惧、周遭的混乱……什么都顾不得了,尚尧只觉心头一空,箭步上前,将昀凰横抱了起来。   她额上有冷汗,身子蜷缩,手指无助的捉住衣襟。   “太医这就来了,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他强自镇定的安抚她,她缓缓抬眸看他,无力一笑,眼中尽是伤心与疏离。 第二十四章   凤帷内纱帐垂下,隔开了外面的光影,帐顶黑沉沉压下来,金丝织纹上的百鸟丹凤仿佛会动了起来,缓慢旋转着,搅动了天地,直将人带入无形漩涡里。昀凰恍惚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沉,知觉渐渐麻木,神智模糊里,只知有一只手,稳稳地,暖暖地,一直握着她的手。   耳边许多人的声音纷乱,一时清晰一时遥远。   她听见尚尧在疾声问话,听见仲太医苍老的声音传来,带了惶恐的颤抖,“皇后这是,这是……小产之兆。“   手上一紧,她的手蓦地被攥得生疼。   可是太医在说什么,昀凰茫然转过头,想掀起床帏,却抬不起手。   “皇后体弱血虚,劳神忧思过甚,胎息不固,更受此冲撞……”满头白发的仲太医一声叹息,看惯天家生老病死,唯有重重叩首,“微臣无能,当竭力施为,能否保住皇嗣,唯愿天佑了。”   唯愿天佑。   上天难道不是稍稍施舍给凡人一分欣喜,便迫不及待夺走么。   昀凰凄然笑,听见纱帷外那人,黯哑了声音,一字字道,“仲太医,朕只要皇后安然无恙!”   “是,是。“   仲太医亲手研散丹丸,调好了汤药呈上。   床帏掀处,尚尧亲手端了药盏,让商妤扶起她,自拿了银勺舀起药,喂到她唇边。昀凰望了盏中粘稠如墨的药汁,心中空空,抬起茫然目光,望住眼前人。   他的痛惜、忧切、歉疚,看来像是真的一般。   片刻前仿佛是另一个人,以冰凉目光看着她,像看一个冷血怪物。   他亲眼见了她盛怒之下掴去的一掌,见了那孩子红肿的脸,不问因由便认定是她苛待了承晟……终究是父子血浓于水,还是在他眼中,本就视她如蛇蝎女子。   一路携手杀伐而来,她的手段,她的狠绝,他一一看在眼中。她不曾在他面前柔弱可怜过,不曾对他粉饰掩藏过,从杏子林里初见,她就是谈笑杀人的长公主。他说,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当她血手夺玺,踏着修罗沙场,染一身腥艳,万军中与他相见,那时他看她,如看天女降临,如看末世红莲;如今锦绣深宫里,淡了暗夜杀戮,远了刀光剑影,却只是一掌挥出,挥落他眼中温柔幻象。   他的目光,如霜刃,如白刺,生生将她钉在冰天雪地里。   像极了离光那一剑刺入胸口时,奇异的冰凉,直抵身体深处。人的目光,原是比世间最锋利的剑更能伤人。她恍惚在那一刹,竟觉得,这般目光在哪里似曾见过。   是谁,是在何处,却想不起。   此刻眼前人,又变回来了雪中携手的那人,一望深情盛在琥珀色的眼里,像是真的一样。她直直望进这双眼里,想知道下一刻的变幻是什么。   “昀凰,把药喝下。”他望了她,柔声近乎哀求。   她顺从地张口,任他将药喂进来,一口口木然咽下。   他替她拭去唇边药渍,极小心地扶她躺下,仿佛她是一尊稍触即碎的瓷人儿。她静默地望了他,如墨长发散了一枕,映得脸颊愈发苍白。她的眼神比她的手更凉,一派空空荡荡的凉。他想说的话,想说的歉疚与懊悔,都被这眼神拒之千里。万千言,此刻说来,都是徒然。   “皇后需宁神静养,万勿再受惊扰。”太医低声禀道。   尚尧倾身替昀凰拢了拢鬓发,在她耳边柔声道,“你睡一会儿,我陪着你,待你睡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只要你安好,旁的都不要紧。岁月久长,我们会有很多皇子皇女,衡儿会有很多弟妹,大大小小围在你身旁,吵到你厌烦。”   她阖上双目,仿佛没有听见,仿佛早已睡去,睫毛如羽扇垂覆,微微颤动。   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睡着。   静静望了她的容颜许久,他只是替她掖好被衾,放下床帷。   黑暗中,她闭了眼,在想着他的话。   那会是怎样光景,很多的孩子,她的孩子……他们会肖似谁的面容,一个个都会有琥珀色的璀璨双目,还是有着她的黑眸?他们会有南朝人的柔曼体态,还是北朝人的矫健身姿?   眼前却掠过云浮幻影般遐想,无法遏止这温暖的盼望从心底涌出。   衡儿的降生,或是上天到底动了一丝怜悯,怜她在这世间茕茕无依,孤寂一身,终究赐给她一个亲生骨肉,哪怕转瞬又夺去了另两个至亲之人。   从不敢有奢望,不敢想,还能再得如此恩赐。   在这世间,她已无父无母,无兄长,无姊妹,故国同族远隔千里;一碧无际的栖梧宫,已成前世旧梦。孤鸾北飞,无处回顾。茫茫北国,虽有乔木,却未必容得下一树藤萝。她唯有将双足一寸寸扎进这片坚冷如冻的大地,从中生长出深繁根系,为自己化出一树参天梧桐,从此有枝可依,再不是无巢孤鸾。   ——   果真是累了,累到无力睁眼,任凭无边黑暗吞没自己。   这样的暗夜,她已惯了,纵然没有光,没有热,也要步步前行,因为自己便是唯一的光。跋涉在梦中无尽长路,前方渐渐涌出红色的雾,熟悉的血腥气飘散在粘稠的浓雾中,一个身影渐渐凸显。   高耸宫髻,如削双肩,徐徐转过来的惨白脸庞。   “是你。”昀凰认出她来。   “怎么如今不叫母后了?”她阴恻恻的笑,眼角殷红,似要渗出血来。   “骆蕴容。”昀凰冷冷唤她的名字,“你已被废去后位,不得再踏入昭阳宫。退下!”   “我来瞧我的皇孙,衡儿生得真好,本宫喜欢。”她幽幽笑,一抖风氅,赫然露出怀抱中阿衡的脸来,“华昀凰,既然你们夺了我皇儿的命,就拿你的儿子来偿吧。”   “衡儿!”昀凰惊恐看见阿衡脸色惨白,仿佛已是气息杳无,不顾一切便要扑上前去,然后脚下竟一动不能动,仿佛被无形巨力缚住,惶急之下失声唤道,“尚尧,尚尧——”   一个高大身影蓦地出现在骆蕴容身后,喝令她,“骆氏,住手!”   骆蕴容惊慌转身,叫了一声,“皇上!”   那人从浓雾中走近,发束金冠,苍老的面容沉郁峻严,却是先皇……昀凰看清他面容,周身僵住。正是这个垂死之前被自己抓住手腕,强写下传位遗诏的老人,曾待她和蔼慈祥,给过她眷顾关切,将她这个儿媳留在身边当做最信任的人。却到最后一刻才知,她的温良忠孝,全是伪装。   对着这个老人,昀凰不是无愧。   她从不曾当面唤过亲生之父一声“父皇”,却一声声唤了这个老人。纵然心中深藏孺慕,却不得不站在他的对面,只因她的盟友是尚尧,不是太子,不是那个凌虐她的恶毒之人。   “皇上是要逼臣妾与您为敌吗?”骆蕴容尖声笑。   “朕从来不想与你为敌,蕴容,是你太过狠毒,逼朕到这一步。”   先皇望住骆后,目光寒冷。   寒得昀凰一颤,骤然被这道目光冻住。   先皇一步步走向骆后,伸出手,捏住骆后的脖颈。   在他掌心里的骆后,无声无息破碎成片片飞灰,从身子开始散裂,最终是头颅……那头颅带着一道道蛛网般裂痕缓缓回转,望了过来,眼中流下鲜血,“华昀凰,终有一天,你亦似我。”   昀凰想起来了,尚尧那一瞬间似曾相识的目光。   原来依稀肖似,先皇看骆后的目光。   剧震之下,昀凰猛然睁开眼睛,抬手想要挥去黑暗中尚未消退的幻象。   手臂却抬不起来,被一个温软物事压住了。   “呀!”   稚嫩的一声轻呼,令昀凰的神智瞬时清楚了,一转头,咫尺处一双乌亮乌亮的大眼睛,泛着水光,望着自己。   “衡儿?”昀凰眨了下眼睛,以为还在梦中,酸软的身上莫名生出一股力气,急急伸出双臂将阿衡抱住了。原来不是梦,他温暖的小小身体,真切依偎在她臂弯。   “母后醒了……”阿衡吐了吐舌头,小小声说,“你睡了好久呀,父皇叫阿衡不吵你,阿衡没有吵。”说着他扭身,朝帷帐外做了个鬼脸,“母后不是阿衡吵醒的哦。”   帷帐掀起,尚尧的身影映入昀凰眼中,昀凰的笑容一时凝住。   见她醒来,他疲惫得现出红丝的眼睛,立时焕然。   “果然衡儿来了,你才肯醒来。”他坐到她身边,昀凰将脸侧过,淡淡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望了阿衡,柔声道,“衡儿好乖。”   帷幔外脚步声急,是商妤顾不得礼数奔了进来,望见昀凰,眼眶便红了,“上天保佑,总算是好好的过来了!”   昀凰怔怔的,不敢相信上天再一次眷顾了自己。   商妤又是欣喜又是后怕,叹道,“太医说脉象已渐回稳,只是这一回娘娘气血不足,羸弱不固,务必静养在床,依时进药,十五日不可起身,不可忧思劳神、不可伤肝动怒、不可郁结于心、不可受烦扰……”她肃着脸,一气说了八九个不可,虽目光不斜,只望着昀凰,却分明是夹怨带怒说与皇帝听的。   随即话锋一转,商妤仍板着脸,却道,“如今皇后醒了,陛下也可安心了。昨夜陛下在此守了一整晚,今晨朝会也罢了,一步不离,水米未进,陛下还请保重龙体。”   昀凰看向尚尧,目光与他交汇于无声。   “现在什么时辰?”昀凰以为只是小睡了一会,却听商妤应道,“午时刚过。”   一梦一醒间,昼夜交替,竟到这时分了。   “你服了安神的药,可睡梦里也不安稳,时时惊悸,还唤着衡儿的名字。”尚尧牵起阿衡的小手放在她手心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我让衡儿来陪着你,好让你安心。”   他深深望了她,顿住话语,目光一瞬不瞬。   “皇后也该进膳了,妾身这就亲自去备些合口味的饭菜。”商妤瞧了帝后二人,心领神会的一欠身,借故退了出去,临去前投向昀凰的一眼,含了几许喜几许忧。   阿衡好奇的转动眼珠,不明白父皇母后为何你望了我,我看着你,却谁也不说话,像是在玩一种奇怪的游戏,于是他也不说话,瞪大眼睛,鼓着嘴巴。   昀凰被他这样子逗笑,尚尧也露出笑容,两人目光再度交汇,他的目光凝停在她脸上,蓦地伸臂一揽,将她狠狠拥在胸前,双臂收紧再收紧。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急急,沉沉。   “你想怎么罚我,我都领受。”他的语声温柔如四月杏子林间轻风,在她耳畔缓声说,“只要能看着你,一世,一生,都有这般笑颜,这世间最美的笑颜。”   “美么,不过是空有皮相。”昀凰垂目一笑,眼中泛起雾光,“天下自有清水白莲的女子,世间男子看厌了红莲妖娆,终究是白莲好。”   他的目光凝住,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是黯然苦笑。   对她的心,这般轻描淡写就抹去,一句红莲白莲,一句空有皮相!   阿衡闷闷看不懂他们在玩什么,忍不住悄悄一扯昀凰的衣袖,“母后,我们同青青玩好不好?”   “母后要休养,过些日子再与青青玩。”尚尧替昀凰回答了他。   “哦。”阿衡撇了撇嘴,歪头想了一下,手脚并用就往床上爬,嘴里嘟哝道,“不和青青玩,那我和母后玩。”   “别闹母后,快下来。”尚尧稍稍板起脸,要拎他下来。他灵活得像一只小兔子,两三下已经钻进被子里,拱到昀凰身边。昀凰想不到他会如此主动亲近自己,一怔之余才回过神来,搂了他,低头笑问,“阿衡想要玩什么?”   他眼珠一转,“母后做小猫,阿衡做小兔。”   昀凰学了一声猫叫,他咯咯笑,把手指竖在头上摇了摇,“母后是小树,阿衡是小风。”昀凰还未想到怎么装作一棵树,他已鼓起小嘴朝她呼呼吹了两口,随即又改换新主意说,“母后是小云朵,阿衡是小鸟……”说着扑扇两手,就要扑到昀凰身上去。尚尧赶紧揪住他,啼笑皆非,将他按回一旁,顺着他说,“云朵是不能碰的。”   “那……”阿衡蹭到昀凰怀里,笑眯眯舒服地靠住,仰头望了她,“母后不是小云朵,母后是……母后是,是娘亲。”   昀凰一怔,“你叫我什么?”   阿衡想起了殊微的娘亲,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是娘亲,喜滋滋比划着小手,指着昀凰对尚尧说,“母后是娘亲,娘亲是母后!” 第二十四章 下   昭阳宫外日色薄,隆冬时节午后,宫檐下冰凌倒挂。   “这几日是最冷的,昭阳宫的熏笼和暖格再加上十二副,莫让皇后受凉。”单融将手拢在袖中,一面吩咐一面留心着内殿的动静。   他已在外殿候了许久,心知皇后醒来,皇上与小殿下都在里头陪着,如此光景,怎敢进去惊扰。袖中沉甸甸如携千钧,这道从燕山飞马送入宫的密报,压在他袖中,令大侍丞单融心惊肉跳。他那只比老狐更灵的鼻子,已经嗅到了从燕山向天都皇城迫近的血腥气。   单融忧心忡忡的回转身,恰好见仲太医从内殿出来。一夜未眠的老太医,显得疲惫之极,步履滞重。两人见了礼,单融打量了一眼太医忧色密布的脸,心里格登一下,压低声音问,“太医辛苦,皇后可平安了?”   仲太医在内殿时,当着皇后不敢多言,此时长长吁了口气,低声回道,“眼下是稳住了,可皇后伤后气血虚亏,忧思劳神过甚,唉……要想保住这一胎,定要万般仔细,稍有差池都凶险。”   “皇上可知道这情形?”单融眉头紧拧。   仲太医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眼下哪里敢让皇上再听这些。   单融松了口气,眼下山雨欲来,变相已生,不可再令皇上分神添忧。   昭仪商妤恰此时出来传膳,见单融等候在此,却不入内通禀,不由略感诧异。单融与仲太医双双行了礼,太医告退,单融才近前肃容道,“是燕山来的消息。”商昭仪神色一凝,会意颔了颔首,退入内殿。   炉香熏暖的内殿里,一缕微苦的药气缥缈,帝后二人静静相对。   玩闹了这一阵的小皇子也倦了,揉着眼睛打呵欠,尚尧想将他抱下凤榻,昀凰却摇头,任阿衡赖在自己身边,伸手伸脚的呼呼睡去。   “他睡觉太不安分,你需静养,养好身子才能生下和衡儿一样好的孩子。”尚尧的语声在提到孩子两个字时变得格外柔软,仿佛含着一口蜜饯,一口甘醴,连同他深邃的目光也变清浅,“日后衡儿会有很多时候陪伴这个妹妹,也或是弟弟……若是一个小雪人般的妹妹更好。他会牵着她学走路,教她说话,带她与小兔一起玩耍。”   昀凰垂下目光望着阿衡,唇角舒展,苍白脸颊浮起红晕,浓长睫毛斜斜投下影子。阿衡的睫毛像极了她的,此刻睡着,睫毛合下来,像有一双墨色蝴蝶栖停在脸上。母子二人沉静模样,看着尚尧眼中,令他屏住了呼吸,唯恐此景是梦。   商妤步履轻悄的转入屏风内。   “皇上,单融有事禀奏。”   “让他候着。”尚尧头也不回。   昀凰转过目光,淡若不经意的一笑,“你若再守在这里,朝臣们都要拥到昭阳宫来上朝了。”   尚尧眼里瞬时神采焕然,只因她肯这样同他说上一句话——怕只怕她一声声陛下,一声声妾身的与他生分,若还是你我,便是大赦。   他望了她,温润的笑,“看来我已扰得人烦了,再赖着不走,愈发要讨人嫌。你好生静养,进药用膳自有昭仪叮嘱,别让衡儿扰你就好。我晚些再来。”他起身离去之际,翩然俯身,覆上她的唇,在她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攫去一个辗转流连的深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外,留在唇上的温度还未散,安宁悠远气息仍将她笼罩。昀凰怔怔的,目光落在那道隔断了他身影的屏风上,良久不曾收回,直至宫人奉了粥膳进来。   商妤见惯了帝后不避人的缱绻举止,微微一笑,亲手接过一碗进上来的十香益气粥。昀凰的目光投向她,仍带了些恍惚未散,“是燕山有消息了么?”   商妤没有应声,低垂了脸,以勺将粥徐徐搅温。   “燕山行宫里的人,这些日子也该有动静了。”昀凰喃喃道。   商妤将勺子一搁,发出叮声脆响,也不理会上下尊卑,发作道,“都这时候,还在殚精竭虑的算计,怀着孩子也不肯放一放这些心思,好生养着吗?”   昀凰被她数落得一怔,心中泛起暖意,望了她轻轻笑道,“我哪有这样安生的命呢。”   商妤心中一酸,苦涩恻然,“你自己不安生,也不想孩子安生了?”   “我的算计,都是为了日后的安生,我自己的、衡儿的、你的……这孩子的安生。”昀凰放任自己松缓的倚了靠枕,手覆在腹上,轻柔如有一片薄雪在掌心。阿衡已睡熟,细柔呼吸拂在她手腕。萦绕在自己身后仿佛永世不散的血腥气,在这一刻不可思议的淡去了。昀凰深深叹了口气,满足的阖上眼睛,抚了阿衡的头发,“阿妤,你瞧,若不是步步为营的算计着,哪有这一刻的安稳。”   商妤心疼难言,有一句话涌上来,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这个时候与她说。想了一想,到底忍在喉头,默然垂目,将粥端了给昀凰。   昀凰并无胃口,柔声道,“先搁着吧。”   “这粥是昨夜就在小炉上细细熬的,皇上吩咐我亲自熬,怕司膳的宫人做来不合口味,又一样样粥料都问过了太医。外头的朝臣们不知有多少大事等着上奏,谁想得到,皇上却在这里为一碗粥,耗上琐碎心思。”商妤仿佛不经意的闲闲说笑。   昀凰的目光落在那碗粥上,眼中如月照流波,潜流变幻,似笑非笑投向了商妤,“原先你对他半点好颜色也没有,如今倒处处美言起来。”   商妤苦笑叹道,“女子终归都是软心肠的。皇上这份心,哪个女子瞧在眼里不心软呢,就算是皇后你自己……也已动了真心不是么?”   昀凰目光微错,毫无表情。   商妤却了解她,越是心中震动的时候,越是喜怒不行于色。   见她这个样子,商妤再也忍不住强抑喉间的话,“就算旁人看不出,妾身是看着的。以皇后一向心性,何曾将旁人的误解冷眼放在心上。只皇上这一时的误解,能教你伤心若此。若不是真心相付,岂会这样在乎?”   昀凰抬眸,目光雪亮迫来,冷厉如冰,灼灼如火。   商妤不忍再说下去,不忍再用这样的话刺醒她也刺伤她,恻然叹息,“既然心中有他,又何苦再如此坚甲利刃的守卫自己。”   昀凰不应也不反驳,只是闭上眼,不愿被人窥见情绪。   “若是无心,宠辱不过浮名,得失只归得失……可看着如今的皇后与皇上,妾身越发害怕。”商妤已下决心,将想要劝谏昀凰的话,趁着今日都说开了。   “你怕什么?”昀凰漠然问。   “皇后是至情之人,情之噬人,皇后比妾身更明白。”商妤低声道。   “太上方能忘情,我是红尘欲孽中一介凡人,忘情……忘情……若真有忘情之日,那便是我赴死之时。”昀凰一字字说来,唇角笑意怆然。   “有皇上待皇后的这份心,又有小殿下,皇后为何不肯放下些许机心,些许算计,定要步步算尽,不惜代价么?便如世间女子,携一心人,白首相扶,有何不可?”商妤语声落,直身长跪在地,“妾身自知僭越,可这些话如梗在喉,不说出来,妾身也愧对皇后!”   “携一心人,白首相扶。”昀凰将这两句话呢喃良久,缓缓笑了,“能不能白头,谁又知道呢。他待我是真心,防我也是真防。”   商妤一震。   昀凰眼中有悲哀的阴影,“昭阳宫的前一个主人,死前有一句话,她说,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骆氏?她一介恶毒狭隘妇人,怎可与你作比。”商妤不忿。   “我与骆氏不同,男人的心性却有一点相同,先皇忌惮骆氏,皇上未尝不是忌惮着我。”昀凰笑得凉薄,“凡夫俗子尚且忌惮枕边人,何况高处不胜寒的君王。”   商妤悚然,一时无言以对,细思之下更添心凉。   昀凰抬眸,目光落在迷蒙远方,摄一望清寒彻骨,“将一生进退系于情爱,寄于恩宠,这样的错,一次已足,不会再有了。”   商妤心头剧震,凉意从骨子里泛起,前尘旧事纷至眼前。   昀凰回转目光,坦直的望了她,“正因你心软,这一回我将你也瞒了,阿妤,你可怪我?”   商妤明白,她意指与于廷甫一早合谋设下连环苦肉计,不惜令小皇子犯险……这一桩事,直到最后商妤才惊觉真相,彼时冷汗遍体,难以置信。商妤不知如何回答,低了头,良久一声长叹,“皇后做什么,妾身都是追随的。妾身怕只怕皇后今日所为,伏为后患,一旦不慎为皇上所知……如此算计,步步相逼,值得吗?”   昀凰静静听着,没有回答,微垂的目光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一笑,如常淡然,“粥快凉了。”   端起这碗十香粥,昀凰一勺勺舀了吃下,细细稠稠暖流带着江南新米浓而不郁的清香,入口而化,将暖意送入四肢百骸。   “果然是你的手艺,别人都比不上,竟在这冰雪万里的北国尝到了江南的味道,真真有江南的风雨温润在里头。”昀凰目光迷蒙,似有南朝帝京冬日潮湿的雨云飘入眼底。商妤幽幽笑了,“大抵也只有离家万里的人,才能从一粥一饭里,吃出故乡滋味来。”   “如今,离家万里的人,总算归家之期在望了。”昀凰喃喃道。   商妤霍然抬目,“皇后,你说什么?”   昀凰望向她,徐徐的笑,目光里锋芒乍现,“我说的是,沈觉、仇准、十万神光军将士。”   商妤省悟过来,原来归家之人不是她自己。   “我回不去,也不必回了。”昀凰说出商妤所想,静静望了睡熟的阿衡,眉目间有温柔眷恋,亦有怅惘感伤,“在这里,我有家了。”   她已有阿衡,还有腹中的孩子……华昀凰的儿女们将在北国茫茫大地上长大,他们是冰与雪的孩子,是铁与火的孩子,是她的骄傲与一切。昀凰脸上透出光茫,越来越灼人的光芒,映了凤瞳生辉,娥眉飞扬,一字字道,“北齐皇后不会再归南秦,宁国长公主却会随复国的神光军踏入故京!十万神光军伏隐三年,这场复国之战只能赢不能输,任何阻在我复国之路上的人,都得死。”   商妤震住,呆呆望了昀凰,只觉她身上骤然炽盛的的光芒灼得人不能抬目。   昀凰扬起脸,眉梢唇角,傲色凌然。   “我会踏着和亲出嫁的路,再回到那里。当日我离宫,乘了喜红鸾车;待我归来,将乘北齐天子御驾亲征的战车,以昔日送嫁的五千羽林精卫开道;我要百官出迎,像他们当年出城送嫁一样,怎样将我送走,再怎样迎我回去!我要亲奉母妃的灵位入宗庙,我要亲眼看着裴家死尽最后一人;我要他的臣民都匍匐在我脚下,要他为之累尽一生的江山,为之弃约毁诺的江山,握在我的手中!”   她眼中有妖红的火焰在跳动,周身都散发着没有温度的火光,迫人欲窒;这火焰燃烧得如癫如狂,如同她的话语——   “我将开启皇陵,如约践诺,与他泉下相见。我要他在九泉之下清清楚楚看着,纵然他为了江山弃我于万里之外,这万里江山,也阻不住我归来!” 第二十五章   单融脸色凝重的低头踱步,忽见皇上终于步出内殿,立时涌出满脸笑容,眼角每条细密皱纹都透出吉祥喜气,几步上前,向皇上行礼贺喜。   皇上微微一笑,并不停步,径自朝宫门外走去。   单融随后趋行,心下揣度,皇上是不想在昭阳宫里听闻政事,还是着实累了,需歇息稍许。他将揣在袖中的密报,又掂了掂。   昭阳宫的玉阶下,积雪刚清扫过,宫砖明净如镜。阳光迎面照来,并无多少温度,也不刺眼,却令身处幽深殿内一日一夜的皇上仰脸眯了下眼睛,雪色映衬得他的脸颊也带上了几分寒色。单融悄眼看去,很久未曾见过皇上这样疲惫的样子。他最是知道皇上精力丰沛远超常人,时常彻夜不眠披阅奏疏,天一亮依然神采奕奕召见群臣议事。可想而知昨日那一闪失,是真戳到了皇上的心窝里,但凡事关昭阳宫,便是软肋。皇上的累,只怕并非劳累,而是心累   单融暗叹一口气,忍不住生出对华皇后的一丝埋怨来,颇为皇上委屈。   皇上披了玄狐大氅,走下玉阶,负手伫立片刻,一言不发的离了宫道,缓步沿苑中小径走向琼庭深处的梅林。积雪盈没靴尖,落梅随风,洒下三两萼片在他肩头。   单融跟随在后,默默陪他踏雪而行,想是皇上心中有所忧烦,越发不敢惊扰,直至皇上徐徐回转身来,容光与雪光相映,唇角笑意,如笼罩林梢的淡薄日光,有光无暖,和而不煦。   “朕很欣慰。”皇上的目光落在不知处的林间,“这孩子挑了这么一个时候来,倒像是上天为了弥补,再给朕一个亲人。”   风过,枝上有雪坠了下来。   单融只觉这雪直直坠进了自己心里,冻住了肺腑,半个字也不敢应。   皇上背向而立,从玄狐大氅下斜伸出手,紫棠银丝错云龙纹广袖纹丝不动的垂落。单融取出袖中火漆封缄的密函,屏息呈上,料想皇上心中已然知道是燕山来的消息。   尚尧垂目凝视火漆,其艳如血,浓得似要浸透掌心,化成一泓血泊。   开启之际,心底有一线奇异的期盼,仿佛幼年时,得了一只玉葫芦,内侍哄自己说是一件神通广大的镇妖宝贝。此后便一直惴惴担忧又渴盼知道,若是打开,会释放出怎样的鬼怪。那只玉葫芦最终被自己下了狠心打碎,却什么妖怪也没有。   幼时的幸运不会再度降临。   密函奏报——高氏太皇太后已于昨夜崩于燕山永乐行宫。   燕山行宫却毫无动静,既未向宫中报丧,也未在行宫举哀。   太皇太后已崩,身边人却秘不发丧。   尚尧面无表情,将展开的密函递给单融。   单融双手接过,凝神一字字读完,额上已是冷汗密布。   他不敢猜想诚王为何隐瞒太皇太后的丧讯,一个幽灵般的念头已不由自主跳了出来,不受他控制的在眼前扩张、弥散、笼罩下来……却听皇上声沉如水,如同黑暗中悄无声息掠出的枭,捕捉住了这个蛇行而起的“幽灵”,一字字平静道破:“他需要拖延时间,布署兵马。”   剑已出鞘,弓已在弦,血光之变就在顷刻了。   单融是一路伴随皇上从晋王之位走到如今的人,血光杀戮已然见惯,如今不过是清理帝位之侧残藤野蔓的最后一举,除去诚王,从此再无一人能对皇权制掣,也再无人能阻挠帝后同心,并吞南朝的大业。然而这最后一战,对于皇上似乎残酷犹胜三年前夺位之役。   若是诚王、武成侯、高氏这沉寂多年的一脉余灰,要借太皇太后留在这世间的余烬,作回光返照的一搏,便是生生逼得皇上收回最后的慈悲。单融心生悲凉,只觉好一个孤凌九天,高处不胜寒的皇家。   皇上伸手折下枝上一束尖尖的冰挂,攥在掌心里,看它慢慢融化,“冰终究是冰,捂不热。”   单融低了头,“此乃天意。”   皇上目光深垂,眼窝凹陷处的阴影,蕴藏着来自西域母系的神秘,如一层纱幕蒙上来自齐人祖先的冷峻轮廓,令人永远看不透这优雅容貌之下隐伏的杀机。   “朕会给他放手一搏的机会,容他将手中可调之兵,尽数调来。”   单融一惊,“皇上,当真要容他带兵如入京?”   皇上张开手掌,融化在掌心的冰水,一滴滴顺着指尖坠下,“不但让他入京,朕还应更慷慨些,为他开启宫门,令百官迎候,送他登上大殿。”   单融不由张了张嘴,呼出浓浓白气,舌头仿佛也有些冻住,“皇上三思,此举会不会太过涉险?”   皇上并未回答,凝神若有所思,“追踪行迹可有发现?”   单融谨慎应道,“已循雪夜行迹查遍临近村落,发现一处村庄有疑,因怕打草惊蛇,尚未寻得时机接近。”   “比起他能调动多少兵马,朕更想知道,他在此处藏了什么。”皇上冷声道,“眼下暂不惊动,伏围待命,若放走一只飞鸟,就斩一人是问。”   “是!”   “台卫都督这个位置空悬已久,朕将姚湛之冷置到如今,也到了用他的时候。即刻拟旨,命姚湛之兼领台卫都督,总摄禁军与京畿九卫。”皇上回转身,玄色大氅拂过,枝上积雪纷落,雪的白,与他眉鬓的黑,冷冷相映。单融惟有应诺,越来越无法揣摩皇上的心意,当此关头,竟将拱卫京畿的兵马大权交到姚湛之一人之手,难道是倚重他来对抗诚王?这又不似皇上一贯行事之风。思忖之间,单融垂手肃穆等待皇上示下,皇上却已踏着积雪走出了小径,抬目望了昭阳宫,叹了口气,似是喃喃自语,“昨夜蓬壶宫里,晟儿是独自一人。”   单融皱眉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告诉皇上昨夜发生在蓬壶宫的事。   “大皇子现在如何?”皇上仿佛能于无声中洞察人心,驻足回头看来,锐利目光令单融不敢有半丝隐瞒,虽是小事,也原原本本禀道——   当时眼见着父皇顾不得自己,亲手抱了皇后离去,大皇子抱着树,哭得撕心裂肺,任谁也劝不住,还是单融上前将他强行拉开,亲自护送他回蓬壶宫的。回到宫中,大皇子也是哭得累了,不再发作,由嬷嬷和宫人们侍候着盥洗了,昏昏大睡,一直睡到夜里才醒。李嬷嬷怕他饿着,早已温好了他爱吃的甜酪呈上。大皇子尝了一口,便尖叫着将碗打翻,说李嬷嬷想烫死他。李嬷嬷跪下请罪,大皇子抱起手边暖炉,劈头盖脸砸过去,炉中热炭泼溅出来,灼伤了李嬷嬷脸面。   单融一边说,一边觑看着皇上的眉头越皱越紧,忙打住不敢说下去。   蓬壶宫里的宫人走路都踮起了脚尖,生怕一有不慎触怒大皇子,招来李嬷嬷那样的无妄之灾。新调来的苏嬷嬷更是小心翼翼陪着笑,从宫人手里接过一道道食盘,跪在榻前小声问,“殿下瞧瞧这个,可要尝尝?”   抱膝蜷坐在床上的承晟,将脸埋在膝盖间,只露出一双满是敌意的眼睛。   忽的,他眼睛一亮,抬起头来。   一只雪白小兔蹦跳着跑了进来,脖颈上系着红绫绳与金铃铛,正是小皇子不离身的玩伴青青。追进来的宫女急急忙忙抓住兔子,怯声道,“殿下恕罪,这兔儿不知怎的从昭阳宫跑来了这里,奴婢这就抓了还回去。”   承晟的眼睛发出亮光,伸出手,示意宫女拿给他。   宫女将小兔子放入他怀中,他尖削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笑容,将脸颊贴上兔子柔软皮毛蹭了蹭,拿起手边银盘里新鲜切好的果片喂给兔子。   苏嬷嬷见他与小兔玩得开心,便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不扰他的玩兴。承晟见人都出去了,便也松懈下来,趴在床上搂着小兔玩了一会儿,慢慢坐起身来,一下下抚摸着趴在他腿上的小兔,微笑着伸手捉住它两条后退,倒拎起来。小兔在他手中挣扎蹬腿,他手上猛的加力,要将兔子两腿扭在一起生生拗断。   “住手。”   猛然间听见这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吓得承晟突的打了个寒噤,松手撒开惊恐的小兔,任它跑了。他转过头,看见屏风后走出来的人时,小脸一僵,身子抖抖索索往后缩,仿佛比那只小兔更加惊恐。   “八岁了,你果真懂得了不少事……懂得怕,也懂得自己在做什么。”   尚尧站在承晟面前,望着自己的长子,紧握的双手负在身后,隐在袖中,压制着怒意,缓声道,“你以为这是阿衡喜爱的青青,你想杀死它,令阿衡难过是么?”   承晟仰起头来,望着走到了面前的父皇,被他的身影笼罩住,一时间天都暗了下来,他不敢动弹,不敢逃跑,只能尽力蜷缩起身体,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这一只,不是青青,是父皇原想给你的。只不过父皇想试你一试,看看皇后究竟有没有错怪你。”尚尧看着眼前瑟瑟蜷缩的孩子,他是如此弱小,楚楚堪怜,整张小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惊惶大睁的眼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相信,这样一个孩子,会亲手拧断小兔的腿,会用石头砸向自己的弟弟。   “记得从前,你为了护一只偷鸟的猫儿,宁肯受母亲责骂也不放手。那时你是一个心地仁善的孩子,爱哭,爱笑,爱悄悄跟在我后面……你每次新得了一样玩物,总能喜爱很久,最爱同美貌女子亲近。她们都笑你像我,是个多情的人。”尚尧侧身坐了下来,抚了承晟的头,凝望着他蓄满泪水的眼睛,满心伤痛恻然化作一声长叹,“如今,你竟知道恨了。”   承晟开始抽噎,渐渐压抑的哭出声,终究嚎啕起来,双手紧紧抱住了父皇,拼命的抱紧,用尽所有力气,被他腰带上镶嵌的宝石硌得手指生疼,这样的疼才能令自己相信眼前的父皇是真切的。   “晟儿做错……错事了……”承晟一面哭一面结结巴巴道,“父皇杀……杀了我吧!我想母妃,我想见……见到母妃!”   尚尧扶他坐正身子,“堂堂男儿,怎能哭哭啼啼。”   长久不说话令承晟的语声变得生硬结巴,这几年他对谁都不肯说一个字,像是哑了一般,太医都以为他失了心智。原来他还是会说话的,只是不愿意说了。   尚尧搂紧了承晟,想起幼时的自己寄身他人篱下,也曾是寡言的,只因那种孤独实在是无人可诉。他懂得承晟的沉寂,懂得这举目无亲的苦楚。   “你是做错了事,只是这错不在你,在父皇,在你母妃。”   尚尧心中沉痛难言,至今追悔当初的疏忽,没有将承晟及早接走,留他在骆臻身边,未曾料到骆臻狠毒如斯,连亲生骨肉也下得去手。他不愿知道含恨而死的骆臻,临死前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怎样将刻骨仇恨灌注在一个五岁孩子的心里。他不愿再问承晟,不愿他再次想起那段噩梦。   承晟慢慢抬起手背擦去泪水,低头默默听着父皇的话,心中在嘶吼着反驳他——母妃没有错!母妃说过,她是被你们害死的!   那是日日夜夜他都不敢忘记的时刻,美丽的母妃流着眼泪为她自己梳妆,可是眼中的泪不断流下,混了胭脂,变成红色的泪。她把那个胭脂缸一样的小盒打开,用簪子尖挑起一些,拿给他看,说,“你要记着母妃是怎样死去的,记着母妃现在的样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为我复仇。”   乳母申娘子哭着抱紧他,同他一起眼睁睁看着母妃服下了毒药。   申娘子开始大声呼救叫人,母妃将他拉到怀中,温柔的抱着他,像小时候喂自己吃饭一样,用簪子尖挑起毒药,微笑着喂向自己口中……许多人冲了过来,从母妃的怀抱里抢走了他,母妃松开手,毒药从手里滑落,她孤零零仰倒在地上,鲜血从口鼻眼角流出,最后的目光一直望着他。   那之后他就昏昏噩噩,有许多事不记得,许多人的面目声音分辨不清。   只记得母妃最后的话语,记得她口中那个一字字要渗出血来的名字:华昀凰。   再之后他开始能记起更多事了,记起那一口险些喂入唇间的毒药,记起人人都在说,他几乎被母妃毒死,全亏了申娘子的救护……于是他悄悄问申娘子,母妃真的喂我毒药吗?   申娘子说,殿下,这是王妃的良苦用心啊!只有这样,让皇上更怜你,对你有愧,才会多护着你些。不然你是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若再没有父亲怜惜,那个妖女时刻都能害死你。   “晟儿。”   父皇的声音将他从暗无天日的回忆中唤醒,承晟茫然抬起头,望了眼前这个从父王变成了父皇的人,当他还是父王的时候多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父王;如今他成了别人的父皇,那个小爬虫一样可厌的娃儿,口口声声唤自己的父王做父皇……真应该把那个小虫子砸死才好。   尚尧顿住了话音,久历杀伐,这一刻却在这个八岁孩童的眼里感到了寒意。为何一个孩童的眼睛如此森冷,竟是混沌的灰。   这一天一夜里,总在想着往后该如何让承晟在宫中长大,如何化解他对昀凰的恨意,如何让他不重蹈自己灰暗的幼年。到这一刻,面对这双盛满戾气的眼睛,尚尧终于醒觉出,自己应该给他的,不是堂皇宫室,不是名马雕弓,而是安宁。   哪怕从此父子疏离,也不能让他满怀仇恨长大。   尚尧深深叹息,“也罢,也罢……晟儿,既然你在宫中从未开怀过,这蓬壶宫于你,与牢狱无异。父皇想让你去另一个地方,那里会让你修养心性,不再害怕,你会有安宁。” 第二十五章 下   冷得见鬼的四更天,围着皮袍,在炭盆边上打盹儿的胡校尉,被值夜士兵叫醒,说是有人执令牌要开门出城。胡校尉窝了一肚子火,却不敢怠慢,立刻披衣整甲迈出门来,迎头被夹裹着雪粒子的寒风一刮,眼皮像有针刺刀扎。   眯眼看去,隔着城门下彻夜高燃的火堆,有几匹高头大马,齐齐整整一字排立。马背上的人风氅兜头,黑漆漆看不见面目,人与马连成一道纹丝不动的影子,与黑夜融成一体,马蹄铁的寒光映了火光,马鼻里喷出的浓浓白雾,令这几骑看上去才知是活的,不是寒铁铸的。   天子脚下,值戍皇城,胡校尉是见过世面的。这么一照眼,他已知道来人的厉害,快步上前查验令牌。为首之人颔首示意他近前,待他身影挡住周遭目光后,那人从风氅下翻腕亮出一面烙有禁军飞虎纹的令牌。   胡校尉正待接过细看,目光触及那人风帽下露出的一双眼,顿觉冷冷撞在刀口上,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是军中老油子了,惯与禁军们吃喝嫖赌在一处的,眼前这几个人分明一看就不是禁军,禁军中岂有这等人物。   胡校尉不敢作声,验看了令牌后,垂手退后三步,转身向守门士兵下达了开城的命令。   城门轧轧开启不过丈许,几骑一掠而出,迅疾如魅影,马蹄声携去闷闷雷霆。   胡校尉望着最后一道影子没入城门外无边寒夜与浓雾,心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血河火海,想起为了阻止废后的叛军攻入东门而死在自己眼前的弟兄们。自己拼死斩杀叛军,因这份战功从普通士兵步步升到这个校尉。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抚恤功臣,安养百姓,天都三年来都太太平平。胡校尉很知足,不指望再升官,就在这东门安稳的守一辈子也够了。   此夜突然持敕令金牌出城的人,只怕来自宫中,却不知去往何处,令胡校尉心头升起一丝惶惑不安。天明换值后,他回家跟妻儿吃过早饭,便去寻从前一起守城,而今调去禁军里的兄弟喝酒。   却没想到,禁军今日突然大校阅,宸卫大将军亲临点兵操演。   胡校尉在东门酒肆独自喝了几盅酒,远远望见东门外禁军大营的方向,半空里沙尘滚滚,这令他又想起了昨夜之事,总觉得这皇城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他的预感在三日后应验。   太皇太后崩,圣上悲恸,为之缀朝两日,诏令民间悉停嫁娶,辍乐舞,朝官除冠缨,庶民去妆饰,尽服缟素七日。   胡校尉一早起来,看着媳妇给两岁儿子的小脚套上棉鞋,鞋面纳的是红线,立即呵斥她换掉。出门时,见到里尹老头儿沿着街巷,正在挨家挨户提点,将门前彩饰除下,拖长声调说着,“两日后午时,诚王殿下亲奉太皇太后梓宫还京,万民举哀,家家户户都要张悬白布,到门口跪迎……”   胡校尉暗叹口气,那天恰轮到自己白日值守。   太皇太后梓宫本该从南面正门承天门入城,可是从北边的燕山行宫过来,如要入承天门,就得绕城半圈。也许是不想大费周折扰民,诚王下令从北面应天门入城。到时必有一番极大的排场,胡校尉只希望千万不要出错,不要在自己值守的时候出任何差错。这可是护送太皇太后梓宫回京的皇家仪仗,是诚王殿下亲临,听说穿过皇城抵达宫城的时候,皇上会在宫城前率文武百官素服亲迎。   胡校尉心里慨叹,太皇太后离开宫里都有多少年了,人死了才迎回,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尚能在老人活着时尽点孝道。死后哀荣大过天,她老人家也看不到了。   ——————   昭阳宫里里外外也早换了一片玄黑素白。   “她走时皇上还在幼龄,如今衡儿都两岁了。”   昀凰语声淡淡,指尖拈着细银针,引着线穿过,打上一个结,亲手给阿衡缝着一件新斗篷。商妤知道昀凰不擅女工,这斗篷缝得并不精巧,却一针一针匀衡绵密,若不是心境安定沉稳,缝不出这样的针脚。   衡儿不曾夜里出行过,外面比宫里更冷,不知这件斗篷够不够御寒。昀凰打量着手中斗篷,又密密加了几针。   此时雪落无声的宫城内外,恰是暴风雪来临前最宁静的时刻。深宫之中,看不见外头的刀出鞘、箭上弦、人披甲,只有刮过宫檐的风声,一下下听来都像刀声。   车驾已齐备,已到了数着更漏声的时刻,昭阳宫里的皇后华昀凰,半倚凤榻,敛眸低眉,只在不紧不慢的缝着一件孩童的斗篷。指尖如兰徐展,玉簪低绾,周身的素色连了脸颊的瓷白,只有唇上氤氲着一点血色。   静卧休养了这几日,气色也未见回缓,商妤忧心她的身子,更甚于皇城上空呼啸风声中的刀声。而她自己,却在悠悠说着太皇太后苍凉的此生。   “她从昭阳宫迁入长乐宫时,也不过三十六岁吧。”昀凰淡淡问。   “三十五。”商妤低声回。北齐宫中历代往事,在她随嫁而来时已熟读牢记于心。皇后居昭阳宫,太后居长乐宫,高氏也曾是这幽深昭阳宫的主人,尔后却在燕山行宫孤零零住了大半生。   昀凰顿住拈在指尖上的针,目光凝在针尖上,“终究还是回来了,长乐宫锁闭了这些年,重又开启,不知她情不情愿以这样的情势回来。”   对于高氏太皇太后,这个显赫一时却孤独一生的老妇人,昀凰每每想起她颤巍巍执起自己的手,错认是故人,心头仍有酸楚,仍会想起自己薄命的母妃。   “梓宫回到长乐宫之日,可惜我不能迎她了。”   身侧的商妤,仿佛出了神,一时没有应声。   昀凰目光不抬的问,“你在想什么?”   商妤叹了口气,在昀凰面前无需掩饰,心中忧虑尽在脸上,却一时无话可说,望了身侧那盏碧琉璃宫灯,缓声道,“妾身只是在想,明日之后,这昭阳宫不知是什么样子……但愿别毁了这盏灯,难得有一样是皇后心喜的。”   昀凰将针线搁下,目光扫过那盏碧琉璃七层莲花灯,移向纹锦层叠的帷幔、百鸟朝凤屏风,投向次第宫灯映照的外殿,低低一笑,“这光,从琉璃碧里透出来,像极了从前晨光透过梧桐窗,照入栖梧宫的样子……你还不曾见过栖梧宫,那时候,像是一处世外禁地,或是琉璃世界,外人不能踏足半步。如今这昭阳宫,却是不一样了,任谁来去,也都无妨。”   北齐历代多少皇后,来了去了,在这昭阳宫里红颜换了白发,华昀凰也不过是一代过客罢了。商妤静静听她说起栖梧宫,心中也怅然,回思而今,摇头叹息,“昭阳宫怎么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后你自己,不能再有闪失。”   昀凰沉默了一刻,对自己,亦是对商妤,决然道,“一步步走到这里,终于到了这一天,绝不容再有闪失。”   商妤无言以对,明白昀凰的心思已被复仇在即的狂热注满,全无半分在她自己身上,她要的是这一战不容闪失。商妤正欲开口,却似有所觉察,回身看去,一惊而起,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走进了殿内。   白衣轻裘的皇上,静默的立在屏风旁,目光深寂。   这目光令得商妤心头一颤。   他是听见了方才皇后提及栖梧宫的话么……商妤不敢多想,屈身行礼,低头退了出去,眼前留下了皇上白衣胜雪的落寞背影,隐约竟与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另一人重叠。   昀凰怔怔看着尚尧,看着他缓步来到身边,目光幽深,唇角轻抿。   她的心缩了一下,想来,他是听见了那番话……可他一言不发,侧身在她身旁坐下,一如既往抬起手臂,让她倚入他臂弯。昀凰屏住了呼吸,脸颊贴着他的颈项,等待他开口。良久也没有等来半个字,只有他衣襟下沉沉的心跳声。   昀凰轻声问,“都顺遂么?”   尚尧颔首,拍了拍她手背,要她放下心来。昀凰垂低目光,心中真正想问的话停留在唇间,似被无形的手掩住,问不出这寻常的一句“你可好”。   “今日可好?”他的声音比平素多了一分疲惫的沙哑,似乎也多了一丝疏冷。   昀凰抬起目光,望了他的脸,他回望过来,眉心温柔舒展。   “我很好。”昀凰微弱一笑,张开双手环住他,脸埋在他胸前,低声道,“只是挂牵你。”   隔着衣襟,他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又仿佛是她的错觉。   他笑问,“你挂牵我什么?”   昀凰不知如何回应,默然将环住他的手收紧了些,掌心贴着他紧实起伏的后背,缓缓摩挲。她知道明日正午,宫门开启,对他意味着什么。她期盼的,她为之喜悦的,恰是他的痛苦与割裂。这让她为何回应,如何告诉他,她是在挂牵着他的痛与累……昀凰咬住唇,惯了隐忍,纵有万千情愫,也生生咽下。   尚尧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心底怅然一笑,只当并没有期待过什么。   他抚了她的头发,缓缓道,“今夜雪就停了,你们离宫时也容易些。”   “尚尧。”昀凰仰起头,唤了他的名,望住他的眼,“答允我一件事可好?”   “好。”他不待她说出是什么事,微微一笑,便答应了。   “你不要亲至阵前。”昀凰挺直身姿,目光中含了求恳之色。   “你怕我会输?”他笑意更深。   “你胜券在握。”昀凰望进他琥珀色的眼睛深处,竭力一字字想要说得平稳却还是带了颤音,“当年,宫城被大军攻破,我和母妃在深宫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来的是谁。我以为叛军入宫,宫眷会遭凌辱……辛夷宫的宫人全逃散了,只剩下我和母妃。我取了弓,搭箭对准母妃,等着第一个叛军冲进来,就将母妃射杀,免她再受苦楚。那个时刻,我想,母妃中箭时,我的心也会流血裂开,我会就那样死去,不再劳烦别人动手。”   杀亲,女杀母,子弑父,罪同诛天灭地。他是踏着堂兄弟与叔父的尸骨登上帝位的,然而箭指至亲的滋味,她比他更早知道。   尚尧骤然将昀凰紧紧抱在怀中,不容她颤抖成寒风中飘零的叶子一样,哪怕自己的心,分明也在颤抖。 第二十六章 上   不到换岗的时辰,胡校尉就顶着夜寒,盔甲上结一层霜花,三更前赶到了北门。值夜的赵校尉很是意外,打趣他是不是吃了花酒被家中娘子赶出门的。胡校尉只是嘿嘿笑,也不辩解,仗义地让老赵早些回家,换他来值守。   明日就是太皇太后梓宫回朝的大日子,诚王殿下亲自护送仪仗要从北门入城,这本是不合常理的,太皇太后鸾驾应从正南面的承天门进出,却因仪仗从燕山方向来,绕城太过周折,故改从北门入。胡校尉听得军中传言说,让梓宫从北门入,是皇上的旨意。只因太皇太后生前是获罪被先帝贬到燕山行宫去的,至死也没有被赦罪,若从承天门入宫有违先帝的旨意,故当年她老人家离宫去燕山走的是北门,如今迎回梓宫也还是走北门。   诚王是太皇太后疼爱的幼子,如今诚王被尊为皇叔,位份尊崇,可皇上仍是不允梓宫从正南门入城,可算是极不给诚王颜面了。   凑着铜盆中炭火烤了一阵湿靴,胡校尉有些冒汗,心中越发懊热不宁……半宿在家中睡不安稳,时时惊醒,索性提早过来。他到城头巡查了一番,细细检点各处,以确保明日开城迎驾不会有什么差错。   算来丑时初刻已过,他合衣眯眼,正打算养一养神,外头突然惊动起来。   这时刻,竟然有一列飞骑从北而来,马蹄如惊雷滚地,披风横展如长翼,迎着交戟拦路的守卫,为首者远远亮出手中令牌,喝令开门。   胡校尉认出了来人,正是两日前同样持令牌连夜出城的人。   眼望着来去如魅影的这一队人马,入城后迅速消失在夜雾中,所去正是皇城所在的方位,胡校尉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清眼前迷雾中巍峨皇城。他只知道自己正守卫着此间,守卫着天子安危所在。他冻僵的手移到腰间,默默握紧了那柄属于校尉的佩刀。   夜雾中远远近近的宫灯照着九重天阙的模糊轮廓,仿佛雾中幻境,一触即化。这错觉令伫立在昭阳宫门前的昭仪商妤失神了片刻。内殿中匆匆迎出的宫人向她行礼道,鸾驾已备好,可是皇后尚未有起驾的旨意,还请昭仪入内催一催。   商妤步入内殿,殿中换了居丧中的素幔青帷,沉香缥缈,琉璃宫灯流光映碧,宁静一如往常,两名宫人左右侍立,捧着出行常服与雪狐深裘,等着侍候皇后穿上。皇后华昀凰却披散着长发,坐在妆台前,妆台上并无钗簪,却有一只胭脂匣。   商妤一声不发地来到昀凰身后,从镜中望见她平静如水的脸上,不见波澜,唯一双深瞳,亮如寒星。   随着商妤一起进来的宫人轻声禀道,“皇后,已近寅时了。”   “是么,今夜过得真快……”昀凰目光微垂,手在鬓间顿了一顿,理过鬓发,从镜中与商妤抬眸相视,淡淡一笑,“阿妤,他终究没有来。”   临到此时,皇上也没有来昭阳宫,便是不会来了。   已至寅时,车驾待发,将要在天明之前护送皇后和皇子隐秘离开——天明之后,宫门开启,全城举哀,百官出迎,太皇太后梓宫归来之际,巍峨庄严的皇家天阙又要变为修罗之地,这一场兵戎相见的终局,皇上将要亲自了结。   此夜,对于皇帝将是何其漫长的一夜。   商妤知道,皇上彻夜都在御书房内,没有来过昭阳宫。   到了这时刻,昀凰仍不动身,商妤不忍说破,她却自己道出这句“他没有来”——他没有来见她,在她希望能陪伴在侧的时刻,他却沉默转身,让她远远回避,避开他最不愿与她共御的这一战。   站在他和她对面的,是她的仇敌,也是他的父亲。   夜尽昼至,天光之下图穷匕首现,父和子走到终局。然而他与她,帝与后,这对至亲至疏的夫妻,相契至深的盟友,在这一刻,隔开了千言万语不可诉的鸿沟。   商妤叹息,“皇上不来昭阳宫,皇后为何不去御书房?”   “他不想见我,我何必去扰他。”   “皇上或许只是……”商妤想说皇上只是太忙,却说不出口,分明知道这是哄人的假话。昀凰这样冰雪心肝的人,需得着这些话来哄么。皇上的性情,他若想见,从京城到殷川,昼夜兼程定风冒雪也会来的;他若不想见,从御书房所在的集贤殿到昭阳宫,相隔不远,却如天涯。商妤尝试去猜,皇上不来见皇后的原由,其中曲折幽微,越想越是黯然,抬眸间触上昀凰的目光,令商妤觉得自己的心思尽被洞察。   昀凰微微扬起唇角,似是笑容,却有苦涩,“有朝一日,他若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商妤无言以对,轻轻叹道,“无论如何,明日一了百了,什么都揭过去了,皇上皇后还有百年恩爱,还有小皇子与未出生的皇嗣呢。”   昀凰的目光有一刹温柔飘忽,旋而冷却凝结。   “一了百了,上苍岂有这样仁慈,我自知种下的是恶因,有因便有果,日后有怎样的果,我华昀凰一一领受便是。”   商妤一震。   明日之战,胜负几无悬念。   皇上已不动声色的张开罗网,禁军与诸卫已严阵以待,只等那只末路困兽的最后反扑。对这死而不僵的困兽,杀,还是不杀,只怕还在煎熬着皇上。然而商妤深知,皇后绝不会妥协,不杀诚王必不罢休。   若不杀诚王,日后皇后何以震慑异己,立足北齐,何以告慰恪太妃的冤魂。   商妤深吸一口气,“纵然有什么恶果,也要统统报在始作俑者身上!当日他害得太妃……太妃娘娘那样惨,令太妃与皇后骨肉分离,天人永隔,如今一切,正是他的报应!”   太妃,这两个久已无人敢提起的字,令昀凰的脸色瞬时苍白了。   昀凰默然低头,望着妆台上那只胭脂匣,脂玉雕成,是旧日南秦宫中的样式。   “阿妤,你认得这胭脂盒么?”她目中满是凄楚,不见素日的坚毅。   商妤定睛仔细瞧去,心头一跳,喃喃道,“妾身记得。”   昔日长公主和亲北上,銮驾离开南秦,商妤陪侍在鸾车内,见一身深红嫁衣的昀凰,静如玉像般端坐着,始终没有洒落一滴泪,只久久紧握着手中一只胭脂盒。   想不到,这胭脂盒竟在此际又见。   昀凰指尖微颤,将胭脂盒的盖子揭起,仿佛指端凝有一触即散的尘埃,声音里有了一丝轻颤,颤如风中蝉翼,“你可记得,栖梧宫中最后一夜,我也在等一个人来,一直等到催妆三遍,我才知道,那人不会来了……他不愿来栖梧宫中送我,只肯在朝堂之上,正大光明的送我。”   商妤怎能忘记,那是她一生中所见过最美的嫁衣,穿在她所见过最美的女子身上,可身披嫁衣走出栖梧宫的长公主华昀凰,却也带着她所见过最悲伤的微笑,她的嫁衣长裾逶迤于地,经过的层层宫阶似也印上了深红不散的孤独。   从栖梧桐宫到辛夷宫的路,曲廊回环,宫砖绵延,走过不知多少次,只这一次昀凰宁愿路再长一些。那一天,没有人敢告诉母妃是什么日子,告诉她了,她也不会明白。她一如既往清晨起来,由宫人侍候着梳妆,等着她的女儿每日来看她,陪她看一会儿花,弹一会儿琴,她便心满意足。   那天宫人们给母妃穿的是重色繁绣的浮光锦,可一见着女儿身上的嫁衣,她便像孩童似的睁大了眼,拉着她的衣袖,闹着也要穿。宫人哄说,公主穿的是嫁衣,穿上就不能脱下了。母妃怔住,喃喃重复嫁衣二字,问什么是嫁衣。   她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当年自己也曾穿过的嫁衣。   她那样痴痴的,望着,抚着嫁衣的一纹一绣,令昀凰彻夜也未落下的眼泪终于滚落。昀凰将嫁衣脱下,惊得左右宫人纷纷跪下拦阻。   “公主,嫁衣脱下再着,是大忌讳,万万不可!”   “有什么可忌讳的。”   “这,这,这是要二嫁的不吉之兆啊。”   终究没有人拦得住昀凰将嫁衣脱下披在了恪妃身上,恪妃欢喜的披着嫁衣,在殿内起舞,广袖高扬,如凤蝶翩跹。昀凰静静含笑望着母亲,泪水却将两颊的红妆洗去了。宫人唯恐公主妆容不整的出嫁,取了恪妃妆台上的胭脂盒,要为公主补上红妆。   母妃从宫人手中抢过胭脂盒,笑盈盈道,“我来给你染。”   她落手如顽童,将本该染在脸颊的胭脂,染上了昀凰的眼尾。侍妆尚宫又急又怕,上殿拜别皇上的时辰已到,来不及为公主重新净面梳妆了。昀凰瞧着镜中母妃为自己点染的红痕,只是莞尔,拈起朱砂笔来,信手在那红痕上一挑,便成了一抹绯色妖娆。   昀凰重新穿好嫁衣,端正的在恪妃面前跪下三拜,临行辞别。   恪妃不明所以,忙要拉她起来。   昀凰张开双臂,将瘦弱的母亲抱住,在她耳边低声道,“母妃,等庭前的木槿花来年再开之时,我便回来了,你要珍重……若是念我,便去看看木槿花还有多久会开。你要记得,冬去春来,花一定会开的。”   母妃似懂非懂,依言点头。   临到昀凰转身离去,走出殿门之际,她却追上来,将那胭脂盒放到昀凰手中,轻轻笑道,“你染这个真好看,明日来,再染给我看。”   昀凰无法回答她,语声哽在喉中,只怕一开口就成悲咽。   母妃的胭脂盒,握在手中,伴着昀凰一步步走上殿去,在百官之前,向皇兄行礼拜别。御座上的那人,面容隐匿在帝冕十二旒之后,如雾月,如远岚,可见不可及,似见又不见。   直至他走下御座,来到她的面前,仍是遥不可及的皇兄,不是她的少桓。   他那双冰冷得像被霜雪浸透了似的手,扶了她起来,亲送她登上鸾车。他和她并肩缓缓而行,踏着长长的洒金宫毡,她的凤冠璎珞,他的明珠冕旒,一步一摇曳,辉光隔开了彼此。   临到登车之际,她终于能够转身回望他,只这一眼回望,他的目光穿透一切,刺入她心口,将她定在那里,将她定成了一段冰,一方石,夺去了她的呼吸,令她不能动弹。他就这样望着她,用这般可令万物死寂的目光,然后缓缓笑了,笑如熏风融解永夜。他靠近了她,在她耳边低而又低的道,“顾盼殷殷,相思泣血,待你归来,我为你重染胭脂,重著红裳,可好?” 第二十六章 下   雪住风停,静夜里宫人鱼贯而出的足音,并不比雪落更重。熟睡中的小皇子,裹在厚密的紫貂裘下,即使离开了温暖凤榻,仍在母亲安稳的臂弯里睡得鼻息悠长,未曾被惊醒。   等候在昭阳宫前的寻常简车,厚帘深垂,内里陈设与皇后朱銮一样安适。寂静深宵的昭阳宫前,随侍宫人皆屏息敛声,只有轻风撩动耳际发丝的声音。商妤伸臂想要接过小皇子,让宫人搀扶皇后登车。昀凰摇了摇头,怕睡梦中的阿衡离开自己怀抱会被扰醒。   只待车驾离宫,任此间血流遍地也污不到耳目,商妤暗暗松了口气,却听细碎脚步声传来。车前的昀凰身影一凝,回首望向南殿的回廊。   廊下奔来的人,蹑着足尖,步履甚急,及至近前朝皇后跪下,商妤才看清楚,这是单融身边的心腹,一向在御书房里侍候皇上的赵全。   赵全的额上全是汗,跪地禀道,“皇后恕罪,侍丞大人命奴婢赶来,还请娘娘暂缓起驾。”   商妤的心格登一跳。   “何事?”   商妤从背后看不见昀凰的神情,只觉她的语声有些发紧。   赵全的汗水滚到鼻尖,“入夜有密报来,皇上御览后,便独自一人去了濯雪亭里,已经许久了,连侍丞大人也不敢惊扰,大人实在忧心皇上……”   皇后沉吟片刻,淡淡问,“密报是从燕山来的?”   “奴婢不知。”赵全惴惴低头,“密报是单大人亲自送进去的,屏退了左右。”   皇后沉默不语。   商妤小心觑看昀凰神色,见她低垂目光,眉心微蹙,便知道她还是牵动挂怀的,只得叹道,“皇后不必忧心,皇上天纵英明,必然万无一失。”   昀凰转头,目光落在商妤脸上,语声低得只有彼此可闻,“皇城可以固若金汤,人,未必是铁石心肠。”   商妤怔怔无言以对。   昀凰将怀中孩子送入她怀中,语声轻而决绝,不容她有半分迟疑,“你带着衡儿,乘我的车驾出宫。”   “皇后你呢?”商妤大惊。   “我留下。”昀凰淡淡道。   因为赵全的报讯,皇后竟一念间改变了心意,似一分迟疑也没有,令商妤又惊又急。她无措的报着孩子,“万万不可,血光冲撞了皇后可怎么好,您不顾自己也要顾及皇嗣!”   “血光,我还见得少么。”昀凰眉梢一扬,眸光清冽。   商妤焦灼道,“无论如何您不能留在宫中,身犯刀兵之险!”   昀凰恍若未闻,只望着阿衡熟睡的脸,将围裹着他的貂绒拢了一拢,“轻声些,别惊醒他。”   商妤手中抱着孩子,望着昀凰这般神色,明白无从劝阻,谁也左右不了她的心志,急得一屈身就要跪下。   昀凰却捉住她的手腕,一字字道,“往昔至亲之人,都与我不辞而别,转身便成永诀……阿妤,我最惧怕的事,便是这不辞而别。”   商妤一震,望着昀凰的面容,骤然说不出话来。   昀凰苍白的脸颊,仿佛触之即碎的薄瓷,“我留下,不为别的,只是惧怕够了。”   集贤殿内彻夜通明的灯光,照得大侍丞单融的脸色和两鬓的白发一样黯淡。见到华皇后深裘曳地,匆匆而来的身影,单融悬紧的心顿时落下一些。   不待他跪下问安,华皇后迎面便问,“皇上还在濯雪亭里?”   单融垂首道,“是。”   昀凰拂袖挥退宫人,只问单融一人,“燕山有异动?”   单融的头垂得更低,仿佛不能抬眼,不曾听见她的问话。   已到此刻,还有什么事,能在最后一击的关头令尚尧如此——昀凰竟猜不到。她太了解他,他不是一个心志可被外物撼动的人,当他心如铁石之际,连她也不能撼动。   不知究竟,她就无法安心离开,无法独留他一人在此。   单融眉眼不抬,眼角的皱纹却在微微颤动,“老奴斗胆有一句话……皇上天纵英明,然而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虽坐拥天下,可这世间,能与皇上共悲喜的也只有皇后一人。”   昀凰的目光落在单融斑白鬓发上,笑了一笑,“你知道就好。”   单融叩首于地,起身引昀凰入内。   走过宫灯疏影摇曳的寂静内殿,一抹清冷月光从内苑照入,苑中曲桥卧波,通往湖心的濯雪亭。湖面结了薄冰,莹莹冰面笼着细碎银辉,只有湖心亭下一小圈湖面化了冻,幽蓝水波间,映月如眉。   四面垂帘的亭中,孤灯照映孤影。   风从四面来,吹乱鬓发,昀凰缓步走上曲桥,想起第一次走上这桥,走向濯雪亭的光景,那时的湖岸也开满了白梅,这御书房所在的崇明殿还没有改名集贤殿,初入东宫的太子妃与晋王尚尧,曾在这湖心亭中对弈过一局。   彼时灵犀相通,情意初动,切切如履薄冰。   而今已是枕边人,娇儿绕膝,却又冰霜未销。站在垂帘外的昀凰,望着帘内尚尧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徐徐抬了手,掀起垂帘。玉案上摆着一副棋,尚尧并不回头,并指拈着一枚黑子,重重敲落,沉郁语声透着倦,透着寒,“朕不想看见任何人。”   “你闭上眼,便不会看见我,我瞧着你就是了。”   昀凰从他身后伸手将那枚黑子接过,轻落在棋盘上。   尚尧抬头,目光定定望着眼前纤手,似一梦方惊,依稀未醒。   他怔怔捉住了这只柔软的手。   她指尖剔透如有光华透出,丝丝凉意沁入他掌心,却如一点火星,燃起心底的火……他蓦地握紧,将她的手真切握在掌心,不让她如幻影消失。月色透帘而入,照着眼前人,她的身姿似倚非倚,眉目似忧非忧,唇间轻抿了一抹温柔。   “昀凰。”他唤她的名。   “我在。”她低低应了他的呼唤。   “你为何在此?”他问得这般痴气。   昀凰叹一口气,“为你。”   他伸手揽了她,一言不发,低头审视她的眼,鼻尖轻掠过她脸颊,温暖气息撩过她鬓丝……揽在她腰间的手,蓦地狠狠收紧,将她压向自己胸膛,嘴唇贴了她耳畔,仿佛含住世间最稀有的珍宝的唇间,“为我?”   昀凰侧过头,如丝目光隐在浓睫下,一字不答,以唇迎上他的唇,将言语封在一声悠长叹息里,叹息旋即融化在唇舌依依的缠绵里。   闭上眼,真真假假便都看不见了;敛了声,是是非非也不必说。   一息一纳间,两心仿佛在同一个躯壳里搏动,肌肤血脉骨骸都化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喜悲都有彼此心知。   案上棋局摆得零落不全,黑白子各自零星。   那一枚被她接过的棋子,恰落在应属之处,尚尧喃喃道,“你也还记得这局棋。”   他的语声沉沉,坚实双臂从身后将她环绕,胸膛的温暖驱散了她自外面携来的寒意。这棋局又怎么能忘,见了濯雪亭,见了他对雪独弈的背影,她便猜到了他面前摆着的是这幅残局。昀凰心绪起伏,缓缓笑道,“当年亭中残局,胜负原不可知。”尚尧一笑,取了一枚白子落下,漫不经心道,“若不是你来,自然是该我胜。那时藏了这记杀手,父皇没有看破,只被你看破。”   “父皇”二字,已经许久不曾听他提过。一直以来在他口中,只有先皇,没有父皇。昀凰心中触动,望了棋局,旧日光景历历如在眼前。   “那是你我第一次对弈。”尚尧语声微顿,一字字说得平静无波,“也是父皇与我最后一次对弈。他棋艺平平,又好胜心盛,我总要暗里让着。后来被他觉察,不许我让棋,我倒不知该赢还是该输,越发小心翼翼。”   尚尧垂目望着黑白之间,纵横分明的棋盘,语声越沉越低,“陪他下棋的时日,犹如隔世……如今再没有人能让我陪他小心翼翼的下棋了。”   名为父皇,实为叔父的那个人,早已化为宗庙里一个肃穆的谥位,却在今夜这样的时刻,被忆念起来。   “他待我虽疏离,亦有过亲厚。不知身世之前,我勤勉精进,想做一个最好的皇子,不为皇位,只为得他一句嘉许。知晓身世之后,我才明白,无论做得再好,也终究不是父皇的儿子。”尚尧低沉语声平缓如冰面下的湖水,唇角带了一丝自嘲的笑,拈在指尖的一枚白玉棋子,随着话音落下,生生被他捏得迸裂了。   亭中幽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线条起伏如斧琢寒冰。   君王的威仪并未遮掩住他容貌的俊美,异域的倜傥与齐人的坚毅混合成他独有的摄人容光,这副容貌却也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晦涩的身世。   昀凰望着那枚破裂的棋子,一缕辛涩自喉中弥散,涩得令她说不出话来。萧杀此夜,残月照雪,常人对月思亲,天家却是灭亲。   她也曾有一个称作“父皇”的人,那副久已模糊的面容回到脑海,麻木中竟也有些苦涩。那人的生与死都不曾触动过她的喜悲,只有母妃一个人带走了她所有的亲恩。昀凰想着,她尚且有母妃,他却只盼真正拥有一个“父亲”,一个如山如海般包容守护着他的父亲,令他钦慕,予他慈爱。   “如今朕倒是有了父亲,真是好一个慈父。”   父亲二字,从他薄削双唇间冷冷吐出,没有一丝温度。   昀凰抬眸,屏息,在他琥珀色瞳孔深处看见了森寒杀机。   “你看,这便是朕的好父亲。”   他广袖扬起,袖中一纸密折轻飘飘掷在棋盘上,鄙冷如弃秽物。   破晓之际,天光如剑刺破层云,照耀着皇城内外,天地间只存肃穆的黑白二色。   北国之雪,覆盖了千山层林,从巍峨天阙至万户瓦檐,尽皆茫茫;万民缟素,衣冠尽白,百官庶民都为太皇太后服孝,护送梓宫回朝的仪仗,从燕山行宫一路蜿蜒而来,魂引素幡遮天蔽日,浩浩茫茫的队列中,中间五列骑卫,列阵森严,鞍辔尽白,左右两翼各四列仪卫随从步行,行间进肃穆无声,整齐划一,宛如一个庞大的白色军阵从天而降。   胡校尉站在北门城墙后,放眼望去,头皮一紧,第一个跃入脑中的念头便是,这分明是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军阵。   城门沉沉开启,日光从正中劈入,如一把利刃要劈开整座皇城。   太皇太后梓宫入城的仪仗绵延浩荡,黑白二色的潮水将北门到宫城的御道覆盖,入城的人马竟那样多,远远多过了仪典卤簿所限。城门内外守卫都在御道两侧跪迎,胡校尉身在前列,眼见着前导仪仗过去了,马蹄隆隆声里,御道黄沙漫卷,太皇太后的梓宫过去之后,白袍白马随行在后的那一人,便是诚王了。   当诚王傲然经过北门的时候,素服尽摘冠缨的群臣,已在宫城外列道迎候。远远见着白色潮水般的仪仗漫卷而来,梓宫被簇拥其间,大臣们肃然垂首,听见紧闭的宫门内传来低沉呜咽的号角,宫门徐徐开启,这意味着帝后出迎,亲率群臣哭临致祭,皇帝将要扶棺而行,亲自将梓宫迎入长乐宫,享祭七日。   向内洞开的宫门,轧轧开到一半却停住了。   帝后的素盖羽伞并没有出现,只有一名黄门侍郎双手巍巍然捧着白绫乌轴的诏书,徐步走出宫门,在御道中央站定,高举诏书,笔直而立。   不见皇帝亲至,群臣便不能擅自行三跪九叩之礼迎驾,宫城外黑鸦鸦一片整齐肃立着的文武官员们,身姿纹丝不动,仿佛凛冽寒风中的石雕。载着梓宫的灵车也远远停下了,鸦雀无声的宫城前,风声如刀呼啸,卷起层檐积雪。   沉缓的马蹄声踏破肃穆,诚王策马越众而出,半张脸覆在银甲面具下,另半张脸如罩严霜,眼角微垂,冷冷看着众人。   【作者题外话】:通知大家一下:25章(下)有修改;网站编辑通知,《凰图》之后的独家连载章节将要开始收费;上卷将2月底交稿后出版,下卷将继续在塔读网连载。谢谢。 第二十七章 上   猎猎风声如刀,将黄门宣旨的声音吹散四下,挟着刺骨的寒,一下下,一声声,一字字,扑打在诚王半覆银甲的脸上。   “诏曰:依三司两台所奏,奉安太皇太后神禦于奉先殿,以遵建德秋诏。”   “建德秋诏”四个字,挟风裹雪,却如火辣的一掌落在诚王脸上。纵然早已知晓,有备而来,在众臣面前亲耳听见宣诏,仍令诚王的眼角不为人觉察的抽搐不止。皇帝搬出建德秋诏,意味着他只认那个长眠在陵墓中死不瞑目的先皇为父为尊,既不认祖母,更不认这个见不得光的生父。   森严的宫门,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咫尺之前,再度沉沉关闭,断绝了她重返长乐宫的最后之路。她在世时,没有等到儿子的赦免;辞世之后,也没有等到她冷酷的皇孙尚尧给她这份最后的尊严——皇帝以“建德秋诏”为由,拒绝将太皇太后梓宫迎入宫门,不肯将他的嫡亲祖母以无罪之身迎回长乐宫。   皇城之外的奉先殿,是获贬不能迎入万年殿享祭的皇家宗亲神位奉安的地方。   建德六年,秋,高太后卧病。   笃信萨满之术的高太后疑心被皇后骆氏暗中下了咒,令诚王携巫师秘密入宫,在宫中行法事。事情败露引发宫中大火,被骆后抓到把柄,骆氏臣党趁机群起弹劾。骆氏与高氏两大外戚争权,先帝对高氏的忌惮之心日盛,骆后趁机将罪责全部推落诚王一人头上。高太后为保幼子,自揽罪责。后宫行厌咒之术,是触犯君威的重罪,即便贵为皇后,依制论罪也是赐死。太后虽得以免死,终被先帝下诏幽禁于燕山,永不得赦免还宫。   是为建德秋诏。   先帝至死也没有撤回这道诏令,没有免除高太后的幽禁。   今上继位,尊高太后为太皇太后,可是先帝的建德秋诏仍是铁旨般不可动摇。诚王多次驱使大臣上疏,请皇帝顾念孝道,将年事已高的太皇太后迎回宫中侍奉。皇帝却以先帝遗命为重,不但不允,还将屡次请奏的大臣贬官。   风声吞没了天地间一切声息,满目黑白之间,只余死寂。   马背上的诚王,一动不动,仿佛也在白色孝服与黑色风氅之下化作冰雕雪塑。   黄门将诏书高举在手,一步步走向诚王,立足在马前,等待他下马接旨。   诚王垂目,目光漠然落在诏书上,无声冷笑——绢书之轻,君威之重,一句建德秋诏便想将他与太皇太后的灵柩挡在了宫门之外?   垂首屏息的黄门内侍,耳边听见一记撕裂长空的厉声,旋即手腕火辣一痛,托在手上的诏书被黑色马鞭的鞭梢卷起,扬上半空,抛落在地。   诚王策马踏前一步,将诏书踩在了马蹄下。   黄门踉跄闪避,险些被马踢中。   马背上的诚王勒缰而立,转头环顾四下,嘶哑语声比寒风更寒,“本王没看到什么诏书。皇上何在?今日太皇太后灵驾还宫,为何不见帝后出迎?这便是皇上垂范天下的孝行!”   风中,犹有长鞭破空之声的回响,诚王嘶哑的怒声,更如刀锋拖过石上。   他身后浩浩荡荡的护驾随从,如一片望不到头的白色潮水紧压宫城,马蹄行进整齐划一,马背上的仪仗护卫皆着白衣黑翎,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阵,只待一声令下,这支严阵以待的白色大军,铁蹄踏破宫门,无人可阻挡。   群臣噤声,一片沉寂的人丛中,却有一人徐徐越众而出。   诚王眯起眼睛,冷冷看着身形清瘦,白衣素冠的于从玑一步步走近。   于从玑从容行礼,不温不愠道,“诏书既下,皇上自当在奉先殿亲迎太皇太后梓宫。吾等臣工在此恭请诚王殿下护送神禦移驾。”   “皇上去错了地方。我朝开国以来,哪一位太后不是奉安长乐宫,享祭万年殿?奉先殿是什么地方!”诚王嗤的一声,“于御史身负劝谏之责,明知皇上此举大谬,竟不规劝。你父枉称贤臣,你却做得好一个弄臣。”   “移请梓宫奉安奉先殿,是三司两台遵建德秋诏上奏,皇上尊奉先帝之命,并无谬误。”于从玑不卑不亢应道。   “三司两台?”诚王冷笑,“本王倒想知道,是谁一手把持御史台,谗言惑上,罔顾天理伦常。”   于从玑身姿挺直,平静迎上诚王咄咄凌人的目光。自他身后,三名须发斑白的老臣,徐步而出,庄严凝重。四人并立一行,白衣萧萧,挡在诚王与他的兵马之前。   于从玑清声朗朗,“谏言乃我等所上。国有国律,家有家法,天子之家,国律即是家法。先皇建德秋诏有命,皇上尊奉先皇遗命,与天理伦常无违。”   诚王面具之外的半张脸,泛起异样红光,眼中如有火焰跳动。   “老朽无德,竖子无礼,皇上就是受了你们这帮小人的蒙蔽,以至不遵礼制,不顾体统,本王身为尊长,今日便替皇上尽了这份孝心,护送太皇太后梓宫重归长乐宫!莫说你们几个小丑挡路,纵有万千人挡路,本王的马蹄也要踏将过去!”诚王猛一提马缰,振臂扬起风氅,喝道,“打开宫门,迎太皇太后神禦回宫!”   仿佛一头沉睡地下的巨兽被惊醒,低沉的咆哮声直冲云霄,那是三十六座大钟一起鸣响,以宫城为中心,四下传递——环布宫城四面的三十六钟,一旦敲响,便是天子有难,宫中示警,召唤天下兵马勤王的号令。   天地震动,世人色变。   北门城楼的胡校尉听见了钟声,心头剧震,多日来紧绷的不详之弦应声崩断。   皇城里果真出事了!   他猛然望向城外依然如云蔽日般涌来的卤簿仪仗,见队列齐整,进行有素,分明是一支白色大军正向城中压来。胡校尉汗湿的掌心握紧了腰刀,奔向城头,用尽力气高喊道,“关闭城门!快关闭城门——”   后脖颈骤然传来的寒意,截断了他余下的话音。   胡校尉抵着架在颈上的长刀,僵硬的转过身来,身后数名兵士拔刀对着自己,其余人一时惊得呆立无措。守城兵士的队列散开,一列甲胄鲜亮身披长氅的禁军拥着一人仗剑而来,胡校尉认出,来的是禁军值戍北门的骑都尉。   “不许关城。”骑都尉冷声道,“我奉宸卫大将军之命前来接掌北门。”   “大将军令符何在?”胡校尉颤声问。   “小小一个城门校尉,也敢过问禁军调防,还不滚开!”骑都尉暴怒,劈手一巴掌。胡校尉踉跄捂脸,被这一巴掌打得懵了。   “卑职不敢,卑职这就交出令牌……”胡校尉唯唯诺诺哈腰。   见他怯了,守门的兵士们也不敢阻拦来势汹汹的禁军骑都尉。   宫城一旦鸣钟示警,京城四面十二门都要立即关闭,这是铁律。违逆者,等同谋反。今日情势,与三年前何其相似,胡校尉心知一旦北门丢失,落入谋逆者手中,自己身为城门校尉,必是死路一条。无论是谁作乱,这道门,丢不得。   他卑微躬身,缓缓将手伸向腰间,抖索着摸取令牌……骑都尉心急,上前一步来夺,便在这一刹,胡校尉直身暴起,抽出腰刀,迎面劈中骑都尉头颅,血溅满面。   骑都尉的身子尚未栽倒,胡校尉已转身,手中刀锋起落,劈中骑都尉身旁两名护卫。除了刀锋与骨头的碰撞声,血喷溅出的滋滋声,死去的人来不及呼喊一声,满脸是血的胡校尉也一声不吭。直至三具尸首横倒脚下,他才将刀上的血一甩,怒吼道,“弟兄们,逆贼冒充禁军作乱,还不拿下!”   众人如梦初惊,铿啷啷的刀剑出鞘之声里,寒光四起,守城兵士与这一队禁军混战在一起。此时城下也已是图穷匕见,扮作卤簿仪仗的浩荡人马见北门有关闭之势,已开始强攻。   胡校尉一身浴血,满脸猩红如修罗,一面指挥击退叛军,一面亲自率人冲入瓮城,强行关闭城门。禁军身手高强,普通守城士兵原本难敌,然而被逼到无路可退,个个都如悍勇如虎的胡校尉一般,奋起而战,节节逼退了将骑都尉率领来的百余名禁军。北门城楼燃起狼烟,向宫城传达北门并未失守,将士们仍在镇守死战的讯息。   然而胡校尉看见,东面滚滚烟尘正从禁军大营的方向涌来,他分不清来的是叛军还是勤王之军,也不知自己面对城下汹涌攻势还能坚守多久。他登高眺望,心惊的发现,已攻入城内的叛军显然早有策划,并不四下作乱,而是兵分两路,一路直扑皇宫,另一路从东路绕过宫城,将宫城南面的奉先殿包围了。   奉先殿外,黄沙铺道,皇帝御驾在此。   扈从御驾的禁军守卫在奉先殿前,然而奉先殿四面已被武成侯所率的叛军围困。此时宫门也已被诚王亲率兵马强行攻入,率领精锐兵马伪装成卤簿仪仗入城的武成侯,已与内应反叛的禁军会合。响应诚王起兵逼宫的四名禁军将领,都是武成侯执掌禁军时的心腹。   诚王与武成侯的兵马,在太皇太后梓宫仪仗的掩护下,从北门入城;   禁军大营中的叛军不声不响拿下了东门校尉,从东面入城接应。   当日京畿九卫内乱,皇帝出巡,诚王欲行兵谏,废黜华皇后,统领禁军的宸卫大将军姚湛之,却临阵退缩,按兵不动,令诚王功败垂成。今日禁军却已不只听从姚湛之一人号令,武成侯老将出马,余威犹烈。在一代名宿武成侯眼中,姚湛之不过是自己提携过的后辈小儿罢了。   武成侯鹤发白须,披挂银甲,亲临阵前,威神凛凛不让壮年。   奉先殿前枪戟如林,戟尖上寒光的闪烁,连成一片起伏耀目的肃杀之网。长空之上,阴云四合,飞鸟绝迹。殿前御驾仪仗如云,华盖宝扇被猎猎寒风吹得狼狈翻飞。御前护卫层层守护在殿前,与潮水般合围而来的叛军兵马无声对峙。   武成侯勒定缰绳,从马背上居高俯视。   临到太皇太后梓宫入城之日,皇帝突然传诏,改在奉先殿奉安神禦。   宫中耳目早已将此消息传递到燕山。   武成侯献计诚王,将计就计,兵分两路,一路由诚王亲自护送太皇太后梓宫入城,在宫门前发难,牵引京畿戍卫驰援;京畿九卫中的金吾卫早已是诚王的人,趁机策应,助诚王夺下宫城的控制权;另一路精锐主力由武成侯自己率领,包围御驾所在的奉先殿,迎战禁军,擒住皇帝。一旦夺得先机在手,诚王入主宫中,威慑群臣,逼皇帝下旨逊位,便可大局落定。   武成侯策马而出,扬声傲然道,“臣武成侯高进,护送太皇太后梓宫回京奉安,神禦已至宫门,臣特来迎请皇上,还请皇上随臣前往,行奉安大典。”   奉先殿的正门缓缓从内而开。   大侍丞单融白袍冉冉而出,驻足殿前,朝武成侯从容遥施一礼,“侯爷万安。”   武成侯傲然不屑与阉人对答,冷冷道,“皇上何在?”   单融躬身应道,“皇上在宫中,亲迎太皇太后梓宫归来。”   武成侯的眼角猛一抽跳,目光凝结成冰,“臣听闻有旨意,皇上要在奉先殿前迎候梓宫。”   “老奴不知有这道旨意,侯爷又是如何得知?”单融摇头,眼角纹路扬起,似是笑意,每道纹路中都似藏有细碎锋芒。   武成侯脸色隐隐透出青白,“为何龙舆在此,却说皇上身在宫中?”   单融越发恭敬道,“侯爷有所不知,皇上一早来奉先殿祭拜过,因祭祀稍迟,为免误了奉迎太皇太后的时辰,皇上便留下銮驾仪仗,策马先行回宫了。”   武成侯眯起眼,苍老深陷的眼窝中,凌厉目光迎上单融不露声色的谦卑笑容。单融仿佛没有看到严阵以待的兵马,若无其事道,“侯爷既然已到了奉先殿,可要入内祭拜?”   武成侯的心沉沉直向下坠去,多年征战,炼就老狐一样的鼻子,嗅得出陷阱的味道。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却是箭已离弦,却失了标靶,去得偏了。   兵临御前已是谋逆死罪,退无可退,武成侯将心一横,下令搜殿。   殿前禁卫全不抵抗,让开通路,任叛军长驱直入,直闯奉先殿内。   奉先殿里里外外迅速搜遍,全无帝后的踪迹。   这是一个陷阱。   武成侯明白过来,老马失蹄,已然着了道。   皇帝小儿一向诡计多端,虚虚实实难以揣测,奉先殿前故布疑阵,骗自己率主力兵马前来扑空,诚王那里孤军入宫,必然有险。武成侯高进到底是久经变乱的老辣人物,应对机变,一面下令将奉先殿前的御前护卫缴械,一面掉转马头,下令全部兵马撤回宫城驰援。   正当武成侯一马当先而出,前哨飞马来报——玄武卫、虎贲卫、执明卫等京畿各卫已将宫城与奉先殿之间通路截断;宸卫大将军姚湛之率领禁军已从南门而入,正向奉先殿而来,从南面合围我军!   武成侯霍然明白,从一开始就步步落入了皇帝的设计之中。   原以为奉先殿前将有一场恶战,主力兵力都来这一头扑了空,回援之路又被隔断,宫中诚王已成进退无路的孤军。姚湛之有备而来,兵马人数尚不得知,如此敌暗我明,硬拼并无胜算。   先机已失,眼下步步为人所制,武成侯气得脸色青紫,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呛,竟猛烈咳嗽起来,到底年岁不饶人。   追随武成侯起兵的将领,都是在军中资历深厚,却不受新君重用,更受姚湛之打压多年,郁郁怀恨之辈,原指望追随武成侯拼了这一遭,却不想走到这一步。眼看着马背上咳嗽连连的老主帅一副风烛残年的老态,众将一时心如死灰。   眼下只有两条路,或是退入宫城,与诚王并肩死战到底;或是趁东门未失,还能独自全身而退。功名权势已尽,惜命为上,一员大将横下心来,策马趋前,向武成侯进言,“侯爷,宫中已鸣钟传讯,飞马驰报,南北大营在内的外军守将,一旦接到勤王号令,咱们即使退出京城也无处可去。北辕大营多有侯爷的旧部,若侯爷率先赶到北辕大营,就说京中诚王谋逆,侯爷愿领军勤王,一旦将兵马掌控在手,咱们还有反搏之机……今日引兵入宫的是诚王,是诚王一人忤天下之大逆,与侯爷并无干系。” 第二十七章 下   喊杀声、金戈声、马蹄声……吞没了宫阙上空盘旋呼啸的风声。   皇帝离宫,御前精锐禁卫尽数护驾前往奉先殿,留下守卫宫城的禁军毫无防备,面对诚王的突然发难,仓促抵御不及。群臣都被刀兵挟持,无人指挥调遣。担负护卫京畿重任的宸卫大将军姚湛之,竟没有出现,待群臣惊觉这一点,无不绝望惶恐的想到,大事不好,姚湛之定是跟随诚王反了,他若反了,十万禁军逼宫,皇上危矣。   宫门失陷于顷刻,诚王的兵马长驱直入宫城。   阖宫前后九宫三十六殿,太极殿为首的前十二殿是举行朝会与典礼的所在,旋即失陷,落入叛军之手。禁卫狼狈败退,叛军如潮涌入,突破了其后崇德宫集贤殿等四处的守卫,皇帝与朝臣议事的御书房重地也失陷。   整座宫城一寸寸落入手中,诚王已知胜券在握。   这座巍峨宫殿,是他一生中最熟悉的地方,从幼年到少年皆生长于此。   闭上眼睛也能记得每一条宫道的去向,甚至记得正殿前的白玉殿阶有多少级,哪怕被逐流放,离开宫城多年,也从未忘记。今日终于威风凛凛,率铁骑雄兵而来,踏过昔日俯首而过的宫门。   宫道无尽,宫墙无际,琉璃霜瓦一层层铺到了天际,龙凤飞檐隔断了云霭,极目望去整座宫城旷远如达天涯。白玉阶直上九天,高凌云霄的金殿之上,再无人与他相争。诚王立在御阶之上,负手笑看着往日趋炎附势、趾高气扬的文武大臣们,被刀剑出鞘的士兵押着,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被驱策到太极殿前。   刀兵寒光夺去了丧仪的肃穆,太皇太后梓宫在前,原本应当人人哀恸哭临,阖宫鸣钟举哀,此时此刻群臣脸上却没有悲戚,只有被胁迫的屈辱愤怒与恐惧。   凡是抗拒不从者,皆与于从玑等人一起被绑缚到殿前,剥去了官袍朝靴,赤足赤膊立在寒天冻地之中,受鞭挞之辱,直至受不住跪下,方得饶恕。   第一个受鞭挞的是于从玑。   毒蛇般的长鞭在他清瘦脊梁烙下纵横血痕,而他身躯笔挺,昂首不发一声。   向来众臣眼中的于从玑,是一个沉静跟随在于廷甫身后的青年,虽有才俊,却无非凡之处,宰相门廷的光芒太过强盛,遮盖了他。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受鞭挞,脸上却未流露一分恐惧痛楚之色。素日里从容行走朝堂之上的年轻御史令,金尊玉贵的宰相之子,袒背赤膊在寒风中,身上渐渐皮开肉绽,血滴飞溅,仍挺立如翠柏,不减傲色。   诚王冷冷看着受刑的于从玑,鞭挞已过二十,他仍不下跪。   这一幕激起了群臣的血性,数名老臣挺身而出,怒斥诚王大逆之举,天地不容。诚王施施然笑,“你们激怒本王,想求个痛快速死,博得忠烈美名,本王岂能轻易成全你们。给我仔细着打,一个都不许打死,且把尔等贱命留着。”   亲兵飞奔来报,退守在交泰殿最后一道防线的禁军尽都围困,走投无路,后宫诸殿,连同皇后所居的昭阳殿,都已拿下。   诚王脸上笑容加深,轻描淡写道,“昭阳宫阖宫上下,杀。”   亲兵迟疑,低声禀道,昭阳宫中并未发现皇后,也没有宫人。   诚王回过头,半张脸上的银甲面具闪动慑人冷芒,目光似要噬人。   亲兵吓得打了个寒噤。   昭阳宫宫门大开,里外却不见一个宫人,更不见华皇后。   诚王阴沉了脸色一时不作声,哑老心中升起不妙预感,急以手语劝谏,“王爷,此间恐有蹊跷,还请速速传讯武成侯率兵马驰援,以防宫城内外有变。倘若武成侯已擒住了皇帝,则可放心,若是不然,此时谨防有诈。”   诚王颔首,心中狐疑,不知武成侯的兵马到了何处。宫城已在掌控,奉先殿再是御前守卫森严也该拿下了。无论如何,踏入宫门,再无退路。思及此,诚王铁青了脸色,冷冷道,“任他弄什么玄虚,今日自是成王败寇,放手一战!”   哑老正欲进言,骤然间,隐隐号角声,低沉呜咽,从宫门方向遥遥传来。   随着第一声号角,很快宫城四面,高低号角声随之而起。   这是京畿九卫传令集结的号角声。   难道武成侯的人马未能将京畿九卫挡住,竟让他们这样快就赶到——诚王一惊,凝神听去,号角声是从宫城四面传来的,京畿九卫似已将宫城合围,若非有备而来,岂能如此神速。蓦地,一声高入云霄的庄严号角自宫门方位响起,那是天子旌麾所向处,御前仪仗吹响的号角。   策马飞奔而来的金吾卫副统领,证实了宫门外的确是皇帝御驾到了,更带来了武成侯的消息——   “宸卫大将军姚湛之率禁军从南面入城之际,武成侯已率部向东撤离,弃京城而去!我金吾卫孤军难敌玄武卫与其余诸卫的合击,石统领已战死!”   诚王的瞳孔猝然收缩。   左右死寂,唯有远处号角声雄浑四合。   一代名宿武成侯竟如此老不中用,不战而退,临阵弃盟。   哑老心知大势已去,绝望的望向诚王。   诚王一动不动僵立良久,嘶声一笑,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面具,疤痕扭曲的半张脸上,似笑非笑,神色如癫如狂。寒风呼啸而过的尖厉之声,在高旷的宫梁画檐间盘旋,风声听来似谁嘲讽的笑声,仿佛在说,输了,到底还是输了。诚王猛回身拔出一旁护卫的佩剑,倾尽满腔不甘恨意,向虚空中看不见的笑声斩去。   哑老抱住了他的手臂,喉中嗬嗬,想要劝阻,被他重重摔出。   诚王也踉跄数步,拄剑于地,灰白头发凌乱纷飞。   “高进误我,天下人人皆误我呵——”诚王似哭似笑,望向覆盖在九层铭旌之下的太皇太后梓宫,语声喑哑,字字悲愤如泣血,“母后,这一世父子兄弟皆不可信,到头来只得你我母子二人同荣同哀。”   金吾卫副统领按剑在手,单膝跪地,“王爷,末将斗胆进言,事已至此,孤军困守宫中已无生机,不如趁退路尚未被截断,仍有突围之机,末将等拼死保护王爷周全,徐图东山再起!”   哑老黯然垂首,追随多年已深知诚王性情,输比死更难面对,他绝不会带着一败涂地的耻辱逃离。   诚王仿佛没有听见副统领的话,神色已平缓如常,只苍白得不似人色,望了太皇太后梓宫,喃喃道,“母后,你离开长乐宫已多少年了,当年是儿臣累了您,如今儿臣拼了一切,总要送您回宫的。”   玄武卫为首的京畿九卫已攻入宫中,奉上谕,对夺宫叛军杀无赦。   杀声从宫门一路逼近,风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刀兵之声越来越烈。   太皇太后的灵柩便在这一片腥风血雨中,安静地回到了长乐宫,没有煊煊仪仗,只有寥寥数十名从燕山行宫跟随太皇太后归来的故旧宫人。   长乐宫封闭已久的宫门,静穆的敞开着,等待着旧日主人的亡魂归来。   宫门前空空荡荡,没有白幡孝幛,没有为亡魂超度的焚音诵经,只有经年幽闭的萧瑟,似一层看不见化不开的雾,笼罩在长乐宫的上空,令飞鸟难越,亡魂难入。   诚王亲奉灵位,前行导引,当先踏入长乐宫的宫门。   眼前恍惚,疑似昔年光景重现,令他几疑是幻影——   一列列白衣素髻的宫人,肃立两侧,从宫门直到殿上。   长信殿上换了玄纱青幔,从两侧殿梁高高垂落,层层青纱之间,点点白烛微光,明灭摇曳,照着高旷幽深的大殿正中,那个背朝殿门孑然而立的身影,一身玄衣,凝住了九重天阙最深处的孤寒。   这身影进入诚王眼中的刹那,如正午日轮,灼痛他的眼睛,眼中的刺痛如炽,渐渐焚噬全身。白刃相见,竟在此时此地。   武成侯兵围奉先殿,无功而退,未能擒住皇帝。   原来皇帝就在宫中,在这长信殿上,等着该来的人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   诚王只觉眼中有些迷离,脚下有些飘虚,一步步走上殿,脚步声带起空旷中的回响。直至近前,看着他回转身来——眉如扬刃,唇如敛锋,双目映彻琉璃异色,深邃不见喜怒,湛然直摄人心。   是他,又不是他了。   昔日倜傥少年以晋王的身份,初来拜见“皇叔”,翩然身影从远而至,只一眼,便相信这千真万确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另一个人。一样的倜傥,一样的英朗,伤残多年形同废人的诚王,仿佛见过从前那个风华正茂,皎若玉树的自己又回来了。诚王闭了闭眼,徐徐睁开,到底看清楚了,此刻长信殿上等待着自己的,是手握生杀的君王,再不是昔日少年。   时刻如影相随在诚王身后的哑老,默默止步,不再近前。   父与子,君与臣,最后的相见,不必再有他人,只一道紫檀青玉案,横隔在二人之间。案上置酒,翡杯翠壶,映得酒色呈碧,色若鲜竹凝露。   “陈酒待故人,陛下有心了。”诚王凝目杯中,怆然一笑。   尚尧的目光落在诚王摘下了面具的半张脸上,第一次看清他不加遮掩的可怖伤痕,因他这一笑,毁坏的半张脸也牵动一道诡异纹路,似讥嘲又似忿怒。那另一半脸上,眉眼唇鼻,仿佛相似又不似……每一点相似的痕迹落在眼里,此刻都成了撒在断腕处的盐。纵有彻骨痛,不染君王眉梢,尚尧淡淡道,“这酒是长信殿里太皇太后在时便存下的陈酿,只为皇叔一人启封。”   一声“皇叔”令诚王脸上起了抽搐般的怪异笑容。   尚尧不动声色,从容拂袖落坐案前,“陈酒温绵,朕记得皇叔倒是爱烈酒的。”   “从前是,如今早已不饮烈酒。”诚王也落座,垂目一笑,“到底我是老了。”   尚尧执杯在手,修长手指映上杯璧莹莹碧色。   “初见皇叔时,皇叔在庐中独自饮酒。朕想同酌,皇叔不允,您说,年少若饮烈酒,老来愁深,当无酒可饮了。皇叔此言,朕一直记得,如今倒也懂了。”   他倒还记得旧时一言片语,诚王怆然失笑,端起杯来,酒色在目中映出一泓深碧幽幽,“你如今登临至尊,天下俯首,再没有谁可入你的眼,何来的愁?”   尚尧手中酒杯转动,语声平缓,“若是朕将江山相与,皇叔可会安然无愁?”   “我一个孤残之人,要江山何用。”诚王讥诮笑容渐渐消失,唇角垂落,颊上深狭纹路仿佛以刀刻出,盛满苦涩,“我一生所求,从来不是江山。”   尚尧目光抬起,眼底波澜微动,“皇叔所求为何?”   诚王仰头看向长信殿高旷的殿顶,雕梁绘栋上朱砂金粉经年未改颜色,此间的人却已面目全非。深宫日月长,转瞬万事空。   “同是生在昭阳宫,一母所出的嫡皇子,只因长幼之别,皇兄便能占尽一切,而我则需处处退让,处处舍弃。”诚王的语声沉缓如水中一分分沉下去的朽木,“凡是他要的,我就不能有。他如日月,我如黯星。世间人人皆笑我、轻我、谤我、欺我……我一生所愿,不求天下归心,只愿心系之人,信我、敬我、不负我。”   诚王凄凉孤独的目光,触上尚尧深敛无波的眼,其中深不见底的洞悉,无声无息将他湮没,令他感到,尚尧是明白的,是这世上最能洞悉这般苦楚孤寂之人。   尚尧仿佛漠然的听着,容色萧索如覆了霜夜清光,良久缓缓开口,“皇叔一生中,可曾有一人,至心待你?”   二人目光相及,诚王神色微震,蓦然明白他问的这一人是何人。   多年来,不问不提,彼此都隐忍回避着关于这一人的只言片语。   翡翠杯触手生凉,尚尧的掌心却有了薄薄的汗,问出这一句,如同高擎在手的巨鼎终于能够放下。诚王的眼角微微抽动,毁坏的半张脸上闪过一丝苦楚扭曲。那是他一生最不愿再提起之人,回避了一生,到此时,避无可避。   “至心待我?”诚王喃喃重复尚尧之言,望着杯中酒,喉头颤动,发出一声短促的涩笑,“当年,她失了恩宠,不甘深宫寂寥,每每趁我入宫向母后问安,便故意在这长乐宫外与我相遇……我知大罪已铸成,一步不慎便有大劫,她却沉沦爱欲,已近疯魔,宁可与我一同万劫不复,也不肯止步于悬崖之前。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步步沦落,无路可走而贸然行险……母后知晓了我与她的私情,唯恐皇兄不容我,逼迫皇兄立我为诸君,好让我有诸君的身份可托庇。皇兄与母后失和,不忿母后偏袒,反倒令骆氏趁机蒙宠。萨满案正是这毒妇布下的圈套。而你母妃……她落在毒妇手中,是皇兄故意所为,他明知道以骆氏的毒手必会要她性命。他早已猜忌,以此试探于我,若我求母后从毒妇手中救她一命,则坐实了皇兄的猜疑。母后也断然不肯,她恨不得除去后宫祸水……当年,我确是弃你母妃不顾,她也同样毁了我一生。世上女子,美而近妖,便是祸水,是劫数,是附骨之毒。”   尚尧缓缓闭上了眼睛,浓眉深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暗如夜色的影子。听见他亲口说出凉薄如斯的字字句句,心底除却惨淡再无其他,为薄命的母妃,亦为了只因一念之错来到这世上的自己。   “若说至心相待,这一生,只得母后一人。”诚王黯然一声长叹,“我唯一亏欠之人,便是母后。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唯有生身父母至心相待,世人凉薄,岂有半分真心。”   尚尧望定他,目光深透,仿佛洞穿了他,“人心比江山难取百倍。天下可以雄兵百万强取,一介凡夫,夺其性命容易,若要夺其心志,纵然身为君王、尊长,乃至血亲,亦不能恃强相迫。这也是朕为何一再告诫皇叔,不可轻易征伐南朝,疆土易夺,人心难取。”   “恃强相迫?”诚王嗬嗬笑了数声,“我原本视你为至亲,为骨血……既是骨血,与我自身亦无分别,同得同失,同患同苦,何来逼迫?”   尚尧望了诚王,语声沉缓,“如今朕已有两个皇子,衡儿、承晟都是朕血脉所出。承晟性情懦弱,朕对他说,自降生世间,你便是你,是顶天立地的一个男儿。父母予你躯体血肉,心智神魂则为你自身所有。无需终日唯唯诺诺,以父之命是从。如今你骑在父皇的马背上,日后长大成人,你将有自己的烈马长弓,去射猎你的猛兽。”   诚王冷笑,“不错,不错,皇上如今自是羽翼丰盛,无需一个老迈昏聩的废人在旁护驾。今日你踏过万千枯骨,睥睨四方再无敌手,只怕有朝一日,你终会败在妇人之手。可笑你容不得至亲,却容得一个祸乱天下的妖女在侧。你自诩天纵英明,算无遗策,可曾算到,自我之后,这世间再无一人至心待你?”   尚尧垂目不语,良久,扬袖引杯,将杯中酒徐徐一饮而尽。   “朕未曾想过谁会至心待我,只知道,谁人可令我至心相待。”尚尧置杯在案,望定诚王,语声微略哑了一哑,却有暖意流露,“昔日今日,每遇艰难之时,此人总在朕的身侧。”   高旷空寂的长信殿上,青纱素幔层层深垂,在这静谧之中,传来一丝叹息。   流风无声撩动屏风两侧的垂幔,如水上波纹渐生,拂让依依。   素衣如雪的华昀凰,自帷幔内现身,缓步走向尚尧身畔。 第二十八章 上   华昀凰的身影映入眼中,一刹间,诚王的瞳孔收缩,目光凝结在华昀凰身上。   虽一败涂地仍维持着“皇叔”之尊的他,在昀凰现身的一瞬,仿佛受到一击重创。他空洞的目光投向她,到此刻,终究流露了灰败与悲哀。   尚尧将他的神色变化全都看在眼中。   终于明白了,踏入长信殿,见到尚尧独自相候在此,诚王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欣慰。到底只剩父与子,无间无碍。却原来,又看错了他。此间并无父与子最后的相见,却是好一双同心夫妻,携手看宿敌覆亡。   至亲骨肉,抵不过一介红颜祸水。   诚王看着华昀凰一步步走近,是美人还是妖物,是红颜还是白骨,已然混沌的看不清。这双眼睛原来真的老了,老得看不清人鬼妖孽。   诚王缓缓闭上眼,再睁开眼,看见华昀凰垂首敛目,在尚尧身侧敛衣踞坐。   “昔日今日,每遇艰难之时,总在皇上身侧的人——”诚王一字字重复尚尧方才的话,独目闪动,意味深长的笑道,“便是这位颠倒南秦宫闱的长公主,侍奉过陛下兄长的废太子妃,华昀凰?”   尚尧目光森冷,紧抿的唇锋一牵,身侧华昀凰却已先于他开了口。   “是我。”昀凰徐徐抬起目光,长眉隐入浓鬓,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与诚王目光相触的刹那,瞳仁里幽光一展,似要将人的魂魄摄去。迎着这目光,诚王的蔑笑凝结在扭曲脸颊。   华昀凰执壶斟酒,双手奉杯,缓缓平举过眉,朝诚王倾身道,“自回宫以来,昀凰身为晚辈,未曾向尊长问安,今日借陛下的酒,亦代陛下,谨祝长翁千秋永安。”   谨祝长翁,千秋永安。   一字字,从她唇间吐出,轻如呵霜,惊落尚尧心底,剧震如雷。   诚王震动之甚,竟似脸上每一道扭曲的疤痕都在颤。   尚尧望定诚王,心中激荡只流露于紧握成拳的手,与隐隐发白的骨节——深心里何尝不奢望唤上一声父亲。然而一声也不能有,一念也不能有。这个奢望藏得再深,终有一个人将他洞悉,替他圆满。   她依子媳之礼,敬了这杯酒,让他借她的口,唤了这声“长翁”,了却夙愿。   诚王一瞬不瞬望了昀凰手中酒,玉杯素手,肤光与玉光一般冷。他抬目审视这个一步步掠夺去他唯一珍宝的女子——这女子,哪里是人,分明是妖物孽障,不除之不能安宁。当年行馆初见此女,一眼已惊骇,惊骇于另一副久已遗忘的容颜,再度浮现,唤回不堪悔恨。昔日的自己逃不过那场罪孽,而今的尚尧,又成另一个自己,逃不过他的爱欲劫数。   到这一刻,不可见光的生身之父,却要借妖女的一声“长翁”来相认,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悲之事么。诚王张了口,想要笑,却发不出声来,只从喉间挤出几声嘶哑的嗬嗬。   “中宫之主,天子之妻,你这杯敬长翁的酒,老夫受不起。”   诚王蓄力在掌,拂向华昀凰手中酒杯,满腔愤恨不甘,凝于风雷一击之势。   尚尧冷冷拂袖一挥,袖角裹住诚王的手,手臂横挡在昀凰身前,不动声色接下了诚王的一击。两人的手臂凌空相格。诚王恨得肝胆欲裂,猝然反掌,向尚尧怒掴。然而手腕一紧一麻,却已被尚尧稳稳扣住,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尚尧的目光纹丝不动,语声一分分冷透,“既然皇叔不肯受,朕就不勉强了。”   掌风刮过华昀凰的鬓角脸颊,激荡起几丝鬓发起伏,手中玉杯平稳,没有泼溅出一滴酒来。昀凰容色未变,斜隐入鬓的眉梢一挑,“无论长翁受或不受,这杯酒,妾身都已替陛下敬过了。”   话音落,昀凰皓腕微侧,酒从杯沿徐徐如一线浇下。   浇酒在地,如祭将亡之人。   昀凰微微侧首望了诚王,眼中有了一丝怜悯,低声问,“生在天家,不敢妄求天伦之乐,能得相安无事,便可知足。皇上所愿不过如此,皇叔为何非要走到今日境地?只因容不下一个华昀凰么?”   一字字,听在尚尧耳中,切中凄凉。   诚王满腹怨怒,一时竟被她这一问,堵在喉中,半晌不能言语。   “皇叔于昀凰有弑母之仇,母妃不能瞑目泉下,昀凰也不能恪尽孝道;而昀凰于皇叔未曾有过冒犯,只因皇叔容不下昀凰,迁怒陛下……便宁肯扶植幼子,也不肯与陛下共存于一檐之下?”   诚王全身猛然一震。   胸口仿佛被击穿一个大洞,透入彻骨之寒,一时眼前发暗,看不清皇帝的脸色,只觉身后哑老发出悲愤之极的嗬嗬声,身形晃动扑近前来。诚王抬手止住哑老,手在剧烈颤抖,仿佛用尽全力才能抬起。哑老跪伏在地,森然剜了昀凰,面容恨得扭曲。   妇人之毒,究竟有多毒,今日方知晓。   似这般宛声低诉,句句凄清,每一个字却都淬了毒,毒过青竹蛇口,黄蜂尾针。诚王想过这一刻,想过幼子的存在总有一天被皇帝知道——他望向尚尧,却看不到尚尧脸上有任何表情,他的瞳孔仿佛琉璃之脆,脆得盛不住世间情分。   尚尧看着诚王的脸色随昀凰的话语一点点转为灰颓,淡淡道,“晚来得子,是喜事,皇叔何苦瞒着朕。”   诚王惨然而笑,“不瞒,只怕皇上杀戮手足杀得惯了,容不下这稚子。此时,他还在么?”   “想来还在。”尚尧漠然的脸上波澜不起。   诚王身子摇晃着,仰头长叹一声,旋又嘶声笑,似癫似狂,“好,好,好……你确是帝王之才,上至君父下至稚子,没有你不能杀的。我可怜的儿,生在如此天家,是我累了他……也罢,你要做万世明君,何需骨肉牵绊。既是无父无母之人,老夫也不求你顾念血浓于水,若是这妖女还想寻得生母下落,老夫倒可与你做个交换。”   昀凰目光凝结,长眉扬起,深瞳里寒意如芒迸现。   “哦?”尚尧漠然挑眉,不置可否,却感到身侧昀凰的身子朝自己靠紧了一分,她一言不发,神色如常,只有他能觉察到她身体微微发僵。深垂的广袖之下,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诚王笑得讥诮,探手入袖,取出一物,轻飘飘抛在昀凰面前。   昀凰脸上血色倏地褪尽,淡漠神色如薄霜片片瓦解,长睫颤动,眼前再看不见别的,耳边也听不见别的,只有这一方褪色起皱的白罗帕,上头半幅未绣完的图样,线丝鲜明,栩栩如昨日方才落针。   母妃的女工,是从小看大的,一针一线,再无他人可效仿。她竟照着那幅画绣了,连题画的字也如描下来的一般……那幅日夜端详凝望,刻进了心底,刻进了魂梦,怎么也淡不去,忘不了的《莲花色女图》。   昔日画扇,已成心底焦痕。   眼前绣帕,令焦痕上绽开裂口,深裂入骨,血肉模糊。   恍惚中,又听见耳边有水声泠泠,是辛夷宫檐下雨帘如织,玉阶生水雾;是自己斜卧在母妃的锦榻,似醒非醒的摇着一柄新扇,合着雨声,轻敲玉枕。   “昀凰,你换了扇子。”   “是,母妃……”   “还是那旧扇子好看,你去换来。”   “那扇子已被我不当心烧了。”   “哎,画上的字也烧了么,我真喜欢那字,总觉着在哪里见过。”   “那字有什么好,母妃的字才好。”   “我……是了,我会写字。”母妃痴痴想了一刻,忽的欢喜起来,唤人拿来笔墨,在纸上写下了“莲花色女图”。她端详片刻,摇头道,不像。其实笔触是有几分像的,毕竟少桓和母妃习的是同一个人的字。怀晋太子惊才绝艳,弱冠之年,他的字已被太傅苏焕推为青出于蓝。母妃年少时,跟随父亲在怀晋太子身边侍读,却是太子亲自指点她习字。少桓自幼失怙,追怀父亲,时常临习怀晋太子的字帖。母妃是女子,心性柔弱,自然是少桓的字里风骨与怀晋太子更像些。   那柄画扇,原以为母妃从未留意,殊不知她是看在眼里的。   那日母妃竟像是魔怔了,反反复复写那几个字,定要写得像了才作罢。谁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执拗,要将“莲花色女图”几个字写来作甚。   如今昀凰终于知道了。   母妃照着她记得的样子,将烧焦的《莲花色女图》重新绣了出来,将少桓所题的字,也绣了出来。她是什么时候绣的,昀凰竟不知。每日都陪在她身边,直到离宫和亲之日,也不曾见过。难道母妃是在自己离开之后,是在辛夷宫中独自等待的时日里,一针一线绣出了半幅,被送来北齐的路上也随身带着,日夜绣着。   母妃遇害坠崖,随行之物都成了遗物,都被送入宫中。   这幅未完成的绣帕若是她随身所带,早也随她消失于断崖之下,寒江之中——然而,它轻飘飘从诚王袖中飘落,完好无损。   上苍可有仁心,令物如其主,人如此物,历劫犹存!   一口冰凉气息凝窒在胸口,昀凰骤然长抽一口气,想从尚尧掌心里抽出手来,想要拿起白罗绣帕。然而尚尧的手坚定如铁,纹丝不动,不肯放开她颤抖的手。   “皇叔的意思是,太妃尚在人世?”尚尧平静开口,语声冷肃。   “若我孩儿的命在,太妃的命就在。”诚王一字字道。   “如此说来,这三年间,太妃是在皇叔手中?”尚尧目光如锋。   “陛下以为呢?”诚王眯了眼,笑得意味深长。   未待尚尧开口,昀凰却也笑了,笑得凄楚。   “母妃还在,她真的还在……”昀凰转头望了尚尧,切切又怯怯,直唤了他的名,“尚尧,这是真的,对不对?”   “是,太妃还在人世。”尚尧低头凝视昀凰,语声轻缓如对孩童耳语,“她还在等着与你相见。”昀凰靠在他肩头,仿佛靠着天地间唯一的依凭,苍白如纸的脸上笑意微弱,“哪怕这样骗骗我也好,也好。”   尚尧一窒,竟说不出话来。   昀凰缓缓回眸,看了诚王,“可是母妃并不在他手中。”   诚王脸上变了色,一言不发。   昀凰胸中翻涌,被那团冰凉气息迫得声气断续,骤然而至的惊与喜,被清醒过来的理智绞断,残余一线希望,支撑着她的意志不被再度落下的绝望压垮。   “如果母妃在你手中,你不会等到现在走投无路才用她来交换。”   昀凰一字字道。   诚王死死盯着她,森然冷笑不语,心中也自悚然。   一介女流,竟好冷的心志,如此变故之下,亦不受惑乱。   “是谁给了你这方绣帕——”昀凰双眼赤红,却没有泪,一抹妖异的血色自眼底升起,凌厉如欲噬人,“说出来,容你换一命。”   诚王纵声长笑,嘶哑的笑声回荡在殿上,“你以为普天之下,谁人敢指使本王?一个疯癫老妇,不值得本王出手。可若是你们定要斩尽杀绝,不放过无辜稚子,本王也少不得让你母妃身首异处来陪葬了!”   昀凰眼中妖红之色暴长,霍然长身而起,反手拔出尚尧的佩剑,铿然龙吟声里,剑光如练,杀气如瀑,一剑直指诚王咽喉!   剑光掠起的刹那,哑老已纵身扑上,袖底双刃齐出。   尚尧拂袖,案上酒杯激飞,击中哑老眉心。他一手将昀凰的身子一带,令她手中剑锋偏移三分,而哑老恰好扑到面前。昀凰盛怒之下,一击已力竭,却陡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山墙海堤般的巨力支撑上来,手中剑锋被这力道一送,悄无声刺入了哑老胸膛。   当胸一剑,哑老明明可以闪避,却不退不让的挡上,只因身后是诚王。   诚王见尚尧出手,已知哑老必死,一时目眦尽裂,暴怒中拔剑向昀凰斩去。尚尧将昀凰护在怀中,闪身避过,剑锋掠过自己额边,一道血痕立现,血珠从浓密飞扬的眉梢滴下,在他眼里也染出了一抹猩红。   哑老身子绵软倒下,挣扎着朝诚王望了一眼,气绝于地。   诚王以剑拄地,俯身将哑老暴突不闭的双眼合上。   昀凰怔怔看着尚尧额际流下的血,伸手为他拭去,指尖却颤抖着,怎么也擦不去他眼中的猩红。他恍若不觉,纹丝不动,眼底猩红并非只是血染。   她已见过太多人的血,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流血。   指尖沾了他的血,颤抖得越发厉害,昀凰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如此愤怒,如此不顾一切想杀一个人,竟至失去自控。只因有他在身侧,才敢有一刹那的有恃无恐。   “这一剑,你是替太妃赐他的。”尚尧冷冷看了哑老的尸身,“伏击沈觉,劫持太妃的刺客,是他一手安排;将太妃送到裴家手中,也是他亲自办的,朕说的对么,皇叔?”   昀凰心口猛然一抽,不敢置信的望了尚尧。   长信殿上纹丝不动的青纱素幔仿佛也骤然凝固在一片死寂中。 第二十八章 下 ·上卷完   诚王缓缓抬目,看尚尧的目光如同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   尚尧看也不看昀凰,凌厉透骨的目光,只望定诚王,“皇后不会责怪皇叔不肯说出太妃下落,因为皇叔的确不知。不仅皇叔不知,朕相信,与你合谋的裴氏,至今也没有追查到,否则裴令婉早已拿太妃来交换神光军。你们是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   “黄雀……是你?”诚王以剑拄地,身子晃了一晃。   尚尧不答,揽着昀凰的手稳稳托在她腰间,感觉到了她亦摇摇欲坠,却不敢低头看她的眼。   “你布下坠崖假象来掩人耳目,暗中将太妃交给裴家,接应之时,你们却遭高手伏击,裴家的人尽数被杀,太妃被带走,从此不知去向。这三年来,皇叔在北齐,裴家在南秦,为了搜寻太妃下落,也算是掘地三尺了。”   诚王一声长叹,连声惨笑,笑得身躯几近佝偻。   “难怪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人来,若是陛下将人藏了,便不出奇了。老夫也曾疑心过,也想过普天之下有此能耐的,唯陛下而已,可老夫终究没敢相信陛下的铁石心肠,竟将华昀凰也瞒住!好,好,这才是帝王手段!你确是天生该坐上帝位的人,这般心肠,这般手段,老夫自愧不如。”   一字字,如针入耳,如戮在心。   昀凰听着诚王嘶哑笑声,耳边嗡嗡作响,渐渐听不分明,眼前一切都在褪去颜色,昏暗黯淡下去。胸口冰凉一团,全凭一点微弱暖意支撑。这暖意来自背后扶持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来自他掌心的热度,护着心口最后一簇不灭的火,抗衡着铺天盖地的冰寒。   然而他掌心的暖意在减去,他的手也越来越冷,如同他的语声。   只听他说,“皇叔舐犊情深,朕感同身受,即便不用太妃来换,那孩儿也不必死。朕已经杀得够了,尚钧、尚旻、云湖……他们一个个都去了。朕的江山,无人可再动摇。那孩儿,就让他皈依佛门,替父修福。太皇太后的陵寝之侧,朕会留一个无碑之所,皇叔可以安心陪伴她老人家。”   诚王沉默。   谋逆之罪,即便皇亲也一样罪当曝尸于野。能在太皇太后的陵寝之侧,给自己留一个容身之所,已是仁慈。不累及幼子,也算不枉这一身骨血相系。诚王心中起伏良久,一生苦恨如在铜汁中滚沸,到此刻一切烟消云散,煎熬着肺腑的铜汁终于冷却下去,留了一腔子的惨淡空洞。   “如此,老夫与陛下也恩怨两清了,来生但求不再相欠。”   铿然一声,诚王手中的剑,脱手坠地。   “愿如皇叔所求。”尚尧黯然垂目,目光随着跌落在地的剑,仿佛也跌去锋芒。   “老夫还有一个心愿。”诚王平静开口。   “皇叔请讲。”   “皇上曾说过,年少时,最渴盼先皇亲自教导你习剑,可惜先皇总是教导太子的多,难有闲暇教导你。老夫如今老迈无能,不敢教导陛下,但求能陪陛下练一回剑。”   尚尧目光深敛,薄唇紧抿,不作一声。   诚王静默等待他的回应。   跌落在地的剑,横亘在两人之间,剑身黯淡无光。   于寂静之中,昀凰觉出了死气,令人窒息的死气。心神恍惚间,她抓住了尚尧的袖子,下意识的想阻止他。然而他已开口,“依皇叔所愿。”   昀凰望着尚尧,万语千言到了唇边,化作风烟散。   他一言不发凝望着她,缓缓抚了她脸颊,语声温煦,“许多事,我想,等安宁些了再让你知道。”   昀凰闭了眼,额头轻轻抵了他的下巴,哑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巨石般压在心上的不安随她轻轻一句话而消散,尚尧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诚王与裴家手中抢走她母妃的那只“黄雀”,并不是他。   昀凰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坚信,纷乱如麻的心神,来不及理清万千头绪,然而深心里有个声音,似乎隐隐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却又害怕知道。   这惶惑将她迫得喘不过气来,然而母妃还在人世,只要想到这一点,便什么也不足惧了。无论母妃身在何处,北齐南秦,天涯海角,翻遍每一寸山河,也定要将她找到!   腰间忽的一轻,是衣带被他取了下来,昀凰一怔之际,尚尧已不由分说将衣带系在她双眼上,将她眼睛蒙住。   “我不想让你看见,不想未出世的孩子看见。”他的语声低如叹息。   他与她都明白,诚王的心愿,是在求死,求以皇族的尊严死在他的剑下,而不是以逆臣贼子的身份被赐死。而让他手刃生父,却不知是不是诚王对他最后的残酷。他应允了,是君王的仁慈,亦是为人子最后的尽孝。   父与子,终于白刃相见,也许两个人等待这一刻都已很久。昀凰知道不能阻止,牵住他衣袖的手指,慢慢一点点松开,感觉到最后一寸衣帛滑出指间,蓦地有些心慌。   她听见他走向诚王,语声平和,甚而带了淡淡笑意,“皇叔,再饮最后一杯?”   “好。”诚王的语声也温和,“这一杯,敬陛下,江山永固。”   酒倾尽,不知是谁,抛掷了玉杯,碎玉之声未止,御剑出鞘的龙吟之声再起。   昀凰一动不动的闭目坐在长信殿上,听着金铁相击,双剑交搏如出涧龙吟,时悲凉,时凄烈,却再感觉不到之前的森寒杀气,只觉绵绵无尽的悲哀。   蓦然间,一切声音都静止了,只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仿佛是诚王的声音。   随之响起尚尧的声音,竟带了一丝颤,“身体发肤,刺骨还血,你我两清了。”   昀凰扯下蒙眼的衣带,看见尚尧半身浴血,肩头被诚王一剑几乎刺透。   诚王仰天倒下,衣不沾血,眉心一丝血痕,面容平静。   尚尧以剑支地,在他尸身旁,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昀凰奔上前,想要扶起他,却再无半点力气,踉跄跌在他身旁,将他抱在怀中,用手去捂他肩上的伤,想要止住不断涌出的血。他温热的血染得她满手猩红,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薄纸,琉璃般瞳仁似也褪去了颜色,越发空透冰凉。   他望了她,仿佛倦极之后终得安枕,缓缓靠在她身上,阖了眼。   ——————————   月光照入幽静内殿。   照着他沉睡容颜,鬓间鸦色映上清冷月色,看去恍惚像是生了白发。   昀凰伸手去抚,指尖梳过他两鬓发丝。若真白了发,一转身,一弹指,已是一世过尽,你已霜鬓,我已白头,身前身后终与谁同。   回想那时刻,他的血染红她一手,仿佛再也止遏不住,要将他的生命也流尽。那一刻她真以为,或许他会就这样死去,再不会醒来。于是她怕了,怕极了,怕得顾不上怪他隐瞒母妃的消息,瞒了她这样久!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母妃还在人世的,究竟瞒了她多久?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隐秘,藏在这个深不见底的男子心里?可这一切,都不要紧,不要紧了。   她只要他活着就好,活着瞒她也好,骗她也好,与她算计一辈子也好。哪怕他像从前一样怨恨她也好,这冷清清的世上,若再没有人可相守,那么有这样一个人为敌也是好的。   太医为他换过了两回伤药,还是不见他醒来,虽说太医已道无碍,昀凰还是不安心,总怕他不会再醒来。   宫人奉药进来,跪下悄声道,“商昭仪在陪着小殿下,可殿下哭闹得厉害,皇后可要去看看殿下?”   昀凰知道阿衡是要父皇,见了自己只怕哭得更厉害,疲惫道,“让昭仪哄着他些。”   “抱他进来。”床帏后传来尚尧低哑的语声。   昀凰一惊回头,触上尚尧徐徐睁开的眼睛。   “我还没死,你就不管阿衡了?”他瞧着她,似笑非笑,历经大劫却仿佛只不过一梦初醒,什么也不曾发生的惺忪样子。外面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杀戮天阙,烽火帝京,一场震动朝野的谋逆之乱刚刚平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昀凰怔怔望着他依然苍白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略抬了抬手,要她到他身边来。   “怎么脸色这样差?”他皱起眉头,强撑起身,伸手抚上她的脸,却不知自己的脸色比她苍白得多,“昀凰,你可还好?”   昀凰点头,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竭力抬起另一只负伤无力的手,隔着衣衫轻抚那个安睡在她身体里的小小生命,长舒了一口气,“你们都安好,便是天下安宁。”   “我不安宁。”昀凰望着他,语声发颤,“你睡了多久,我便怕了多久。”   “你也会怕?”他竟还笑得出来。   “刺骨还血,为一念心安,将自己伤成这样。你是血肉之躯,不是金甲神人。若是你就这样死了……我……”昀凰窒住,本有些负气的狠话,说到这个死字,再也说不下去。生死见惯,却原来,她比谁都更怕生离死别。实在是,世间可离别之人已不多了。   “你怎样?回南秦去改嫁?”他耸眉,低低的笑,“没有人敢娶北齐太后,你趁早消了这念想。”   昀凰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抽上去,眼前忽有什么掉落了下去,带着滚烫的温度,到脸颊却又一凉。她怔了,一眨眼,又有滚烫的水滴落下。   “你在为我落泪?”他直直看着她,仿佛痴了。   昀凰一摸自己的脸,触到湿痕,果真是泪。   他伸出手,柔声唤道,“昀凰。”   眼前恍惚,看着他倚在枕上,苍白了脸色,朝自己伸出手的样子,仿佛与另一个人的影子叠合在一起,旧日光景重现,如同那幅烧焦的莲花色女图,化作白罗帕上旧痕迹。那个人也是这样,低低唤着“昀凰”……   昀凰缓缓倾身,伏在他身侧,脸上泪痕湿了他衣襟。   他张开双臂环住她,久久不语。   衣衫下他的心跳平稳有力,他的体温与气息里有着雪后朗晴的味道。   他低声问,“昀凰,你可怨我?”   怨,或不怨?谁人有错,谁人无错?世上的事何曾如此简单过。如果他不隐瞒,早些让她知道母妃尚在人间,眼下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为了复仇,她殚精竭虑要将仇人一个个置于死地,然而即便母妃尚在人世,诚王、裴家仍在追查她的下落。他们不会放过母妃,更不会任华昀凰就此安然活在世上。即便没有了华昀凰,诚王又何尝能容下一个不肯对他俯首听命的儿子。   这是一盘只容最后的胜者活下来的杀局。   倘若早知母妃还在,却又不知她身在何方,是会更欣慰,还是更煎熬?   昀凰茫然,失语良久,心中空荡荡,一时间只觉倦极了。   “这些年,我瞒着你,心中并不好过。我只盼能找到太妃,将她安好的送到你跟前,你便不会怪我。”尚尧长长叹息,久埋心底的隐秘,也沉重如负枷而行。   “你当日见到的邱嵘,是暗里追踪哑老的人马与裴家交接,目睹太妃被劫走的唯一活口,其余人都遭灭口。我安置下邱嵘,真正的目的,是让他追寻太妃的下落。这两年,他一直在找,最后的蛛丝马迹是往南去的。”   昀凰默然听着,睫毛颤动,心中并无惊涛骇浪,只是一层层凉意漫上来。   “一天找不到太妃,一天不敢让你知晓,我只怕,你翻天彻地追究下去……”尚尧顿了一顿,语声苦涩。身为君王,身为丈夫,他都不能承认他有恐惧。然而如果是那个人,将太妃藏在不为人知之处,借太妃挑起昀凰对裴家对诚王的必杀之心;有太妃在手,更制住了昀凰致命的软肋。   他的意图,便是尚尧最深的忌惮。   “这黄雀,或许是你我都猜想到的人。”   昀凰蓦地抬头,冰凉颤抖的指尖按在他唇上,封住了他余下的话语。   “不要说,我不想听,不想猜……”昀凰摇头,眼中迷茫凄苦,亦有决绝如冰,“无论那个人是谁,只要知道母妃还在,就算要将这山河翻覆过来,寸土寸壤,我必会找到她。”   一直等,一直盼,终于在暮色再度笼罩宫阙之际,等到了昭阳宫的主人回来。   远远望见昀凰的身影下了凤辇,迈入宫门,商妤几乎是奔跑着迎了上去,顾不得仪态,顾不得礼数,一伸手稳稳扶住了昀凰。   昀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靠着商妤单薄的肩,不语不动。   商妤如长姊如慈母一般呵护的轻抚昀凰肩背。   “皇后累了。”商妤什么都不问,只是柔声道,“小殿下已安睡了,寝殿里已熏好太合香,皇后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宿吧。”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关,如同沉入深不见底的归墟。   世间之水归聚于无底深谷,身如一叶飘摇,在万水所汇的巨流中,忽而顺流,忽而逆流,周遭不再是流水,却是时光,将她卷入过往,湮没在夙昔悲欢。   昀凰知道这是梦,却怎样也醒不过来,挣脱不出无情旋流。   在旋流中,她看见了许多已经死去的人,诚王、骆后、尚旻、云湖、郭后……见到云湖还是南朝宫宴上明眸盼兮的天之骄女,转瞬又见她在乱军之中被斩下头颅;   见到郭后被赐死时弯曲如枯爪的手,见到南秦宫中的旧人,一个个行走在菡池回廊下一望深碧的烟水里。那样的碧,碧得沁透了天地,唯余那一人白衣萧萧。   他的容颜一点也未变,笑若薰风,如初见,如诀别。   他俯近,携一缕杜若冷香,在她耳边说,“你又忘了,朕说过,一生一世不会放过你……人间黄泉,红颜白骨,你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你逃不出朕的手心。   “皇后,醒醒!”   摇曳烛光中商妤忧切的脸映入眼中,昀凰睁大着双眼,直勾勾,空荡荡,望着虚空中某处,神魂仿佛犹在梦中,眼角一行泪缓缓淌下。   守护在侧的商妤隔着床帏听见昀凰沉睡中一直气息急促不匀,陡然间发出窒息般抽噎,像在梦中被谁扼住,惊得商妤慌忙将她唤醒。见了她这个样子,心里又急又痛,却不知长信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商妤小心翼翼想要扶起昀凰,低头间,瞥见她双手交握身前,睡梦中也紧攥着一方白色绣帕。这绣帕,从未见过。商妤伸手去取,方一触碰,昀凰周身一震,竟像受了惊吓。   “他不放过我……既已弃我万里之外,又如何不放过!”昀凰狠狠咬住嘴唇,双肩颤抖得剧烈,心中一千一万遍被这一方莲花色绣帕带回的疑团啮咬。   当真是他么,若不是他,又能是谁。   他亲手做了这一局棋,将自己困死,将她流逐。   而今当真是他一着失,满盘输?   昀凰眼前依稀又见睡梦里那双冷冷洞彻了离合的眼睛,他居高临下,从虚空中俯视她,仿佛在笑,笑她看不清他的棋局,恰如他与她的对弈,她从未赢过。   少桓,少桓。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