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化敌为妻 作者:辛豆   文案:   苏木在上饶横行霸道许多年,一朝踢到铁板,从此多了一个死对头   死对头有钱有权,苏木不是对手   痛定思痛过后,苏木决定迂回一点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先吹捧他使其膨胀,然后霸他家产,夺他大权,将其踩在脚下   后来苏木左手拿着死对头的库房钥匙,右手拿着死对头的遣兵虎符   死对头压低声音哄她:嫁给我,你想骑在我头上都成   苏木:……总感觉走向有点不太对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市井生活   主角:苏木 ┃ 配角:沈行在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谁是上饶第一甜,西街靖远小侯爷   立意:七尺之躯,许国亦许卿 ========== 第1章 银子   上饶是北豊的国都。城里八街十二巷,一条河从西街流到东街,叫淘米河。   至于为何叫这么个名字早已无从溯源,总之在上饶还不是北豊都城的时候便是这个名字。但如今上饶已是国都,再叫淘米河听着便不太妥当。就好比一个人发达了,有头有脸,却叫李狗蛋。这倒也不是继不继承先人遗志的问题,主要北豊皇帝丢不起这脸。后来皇帝大笔一挥给它新起了个名字——护城河,虽然依旧不好听,但到底比之前的名字有气势。   护城河绕过落虹街。酒肆茶招,珍奇古玩,绫罗绸缎,香车宝马,一条街包包揽所有正经的吃喝玩乐。   古董店八方斋前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而后有个清脆的女声略显平淡的呀了一声,话说起来如同在夫子面前背书一般平白得没有感情。   “我这五百年的青龙双耳壶呀。”   八方斋前的姑娘看着年纪不大,面容清丽,算不上顶尖的好看,就那双眸子同猫儿一样,狡黠地泛着光,尤其引人注意。   姑娘捂着心口,颤巍巍地由身边的侍女扶着,看着地上碎成好几片的瓷器,眼神却波澜不惊,“我的青龙双耳壶啊,怎么就不当心被人摔碎了呢?我明明都那样小心了,怎么还是如此,哎呀,青簪,我的心,它好痛好痛。”   叫青簪的侍女面无表情地拍了拍姑娘的肩,语调比她还要平铺直叙,“郡主切莫太过伤心。”   姑娘对面的锦衣公子瞪大了眼睛,折扇指着姑娘,气得手抖,“司徒苏木,你不要故意讹我!分明是你故意往我身上撞!”   苏木并未理会他,在青簪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蹲下身子拾起一块瓷片,“这一块怎么着也得五十两吧……”青簪面无表情提醒她,“郡主,那一块大概是一百两。”   “哦,”苏木放下手里那块,又拾起另一块,“这一块比方才那块大,是不是得要两百两?”   “司徒苏木,你这是讹人!”   青簪看着她手里那块,道:“这一块也就一百八十两左右。”   估价估不大清,苏木索性放弃,抬起头,双手捂着心口,状似委屈地看着锦衣公子,“也是它命该如此,怪不得你,赔偿就算了。”   锦衣公子见她如此,却不敢放心,怕她还有后招,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   “听闻令尊对古玩颇有研究,前几日听说我手里新得了个宝贝,还说等给我爹过寿时一定要让他来品鉴品鉴,如今只好告诉他宝贝不当心被摔碎了,唉!”苏木重重地叹了口气。   果然。   “你闭嘴!我赔!你想要多少?我赔!”锦衣公子平日里最怕的便是他爹,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却还是不得不向恶势力低头。   “这样吧,”苏木动作迅速地站了起来,比出一个八,“看在咱俩是一条街长大的份上,取个吉利点的数字吧,八百八十八两怎么样?童叟无欺一口价!仗义不仗义?”   “司徒苏木你怎么不去抢呢!”锦衣公子愤愤道。   苏木立刻捂着心口往青簪身上一靠,“唉,想想当时李大人听闻我手里有宝贝时那充满光亮的眼睛,闪烁的都是对古玩的热爱啊。”   “一千两给你,不用找了!今天出门撞见你算是我晦气!”锦衣公子掏出一把银票往青簪手里一塞,骂骂咧咧地离开。   人都喜欢看热闹,一听闻有人的古董被打碎都纷纷前来围观。打眼一看是熹王府那位,那没事了,都赶紧吧,郡主又在讹人,赶紧走,走得慢就该被讹上了。   苏木揉着脖子,从青簪手里接过银票点了点,一千两一分不少。   青簪低头扫了一眼刚从地摊上二两银子买回来的“青龙双耳壶”,问:“郡主,话都已经放出去了,过两日王爷的寿诞上您准备拿什么给李大人看?”   “我只说我得了个宝贝,又没说是五百年的青龙双耳壶,府里古董多着呢,担心什么?”苏木笑眯眯地把银票往手里拍了拍,忽然一拍脑袋记起一件事,“糟糕!还有个拍卖会!”   落虹街尽头有个当铺,今日正好在举行拍卖会。苏木出门碰瓷不过是顺手,真正的目的是这一场拍卖会。   今日拍卖的物品里头有一盒玲珑棋子,由暖玉制成,暖玉倒也算不上特别稀奇,但是黑白二色的暖玉实在是少见。   熹王平日没事就喜欢下两盘棋,不日他就要过寿,苏木便想将这盒玲珑棋子拍下来给熹王做寿礼。   当铺离八方斋实在有些距离,苏木卯足了劲儿跑,跑到后半程只能扶着墙走路。   不坐马车真的是今日最大的错。   等苏木到达当铺,拍卖早已开始。她前脚踏进去,后脚就听见掌柜举着他那圆不隆冬的小锤子一锤锤在桌上。   “玲珑棋子,八百两,成交!”   这世上的错过分很多种原因,苏木的错过,可能是因为腿不够长。   “就差一步。”苏木捶门。   青簪比苏木稍微慢了些,才进门苏木便对着她抬了抬下巴,“去问问拍下来的那人能不能把玲珑棋子卖给我们,价钱好商量。”   青簪应了声是,便往二楼走。   二楼皆是包厢,单间单间地隔开,在里头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   不消片刻青簪就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   “棋子呢?”   青簪摇头,“对方说不卖。”   苏木拧着眉头思索了一阵,但这盒棋子她中意已久,一时也找不出其他好代替的东西给熹王做生辰礼。   苏木环胸,忽然记起来自己怀里还有方才别人“赔”的一千两,拿出来交给青簪,“你再去一次,就说熹王府的郡主喜欢这盒棋子,一千两向他买了。”那只能迫不得已拿郡主的身份压一压对方。   青簪回忆起二楼包厢里主人的打扮,估计此法可能行不通,但也别无他法,只能揣着一千两又上了楼。   过了一会儿,青簪又下来了,这回花的时间比上回短。两个衣着干练的男子抬着一口箱子跟在她身后。   苏木狐疑地看着青簪,“一盒棋子有这么大吗?”   青簪递给她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   男子将箱子放在苏木面前,抱拳行了个礼,“郡主,我家主子说了,玲珑棋子他不会卖,这里的一万两就当做给您的赔礼。”说罢也不管苏木是个什么反应,转身离开。   苏木愣了两秒,看向那口低调不起眼的箱子。   “不是,这是哪里来的人物?出门还将一万两现银带在身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腰缠万贯?”   青簪将一千两还给苏木,“郡主,这是一千两,那人不要。”   苏木接过一千两,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   “青簪,我觉得他在拿钱侮辱我。”   自信点,把我觉得去掉。   用一万两做赔礼,是否是诚心道歉她尚不清楚,诚心打她脸的用心她倒是看的一清二楚。她自认举止并无不妥,更无半分唐突,莫名其妙被人羞辱,她又非面人,如何也受不了这种气。   箱子并不起眼,甚至有些老旧。苏木盯着箱子,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火气从心口往上冒,脸一黑,索性跑上二楼找人理论。   原先的包厢已经空无一人,只余桌上的半盏清茶尚还留有余温。   正对街道的楼下动静颇大,苏木推开窗往下看,正下方的街边停着一辆马车,简单点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穷奢极侈。   马车上挂的布是鲛人帐,一匹百金,寻常人家甚至不曾见过,此人居然用来挡风。马车四角挂的铃铛,若是苏木没有看走眼,应该是纯金打造,随着铃铛晃动一声,叮铃都是钱的声音。至于拉车的马更是不用说,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用来拉车,汗血宝马说它同意了吗?   马车左右各列了两人,其中两人正是给苏木送银子的那两个。   有人自当铺出来,步履不急不缓地上了马车。那人一身玄衣,从领口翻出的应是里头暗金色的衣领,玄衣的肩线至袖口用金线绣着蟒纹,好不嚣张。   位极人臣者着蟒袍。   苏木仔细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皇兄手底下有哪个臣子居然还能比她嚣张。   那人上了马车,似有所应,略略抬起头往二楼看了一眼。他并未正眼看,苏木只能看见他如黑漆一般齐整的鬓角同一点额头。   苏木一晃神,那马车便稳稳地离开,苏木连喊一声都来不及。   掌柜的一听苏木来了,立刻守在门边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就怕这位姑奶奶一个不高兴拿他的当铺折腾。好在苏木现在一心都在侮辱她的人身上,并无心思为难掌柜的,而是自顾自地往楼下走。   掌柜的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黄历上说他今日是大吉,果真没说错,不是大吉都躲不过苏木的折腾。   “郡主。”青簪将人叫住,后者回过头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箱银子该如何处置?”   “找人抬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遥遥无期,我决定提前开文,掐指一算,今天是个好日子,开! 第2章 帖子   依着北豊的风俗,依山傍水便是好住处。西街北面靠着石镜山,南面对着护城河,这样好的地段,能住得起的人,权势二者,至少得有一个。   熹王府恰在西街地段最好的位置,宅子前边金漆乌木的大匾额,龙飞凤舞写的“熹王府”三个字是熹王对整个熹王府最满意的地方。   这是苏木及笄那年熹王让她亲手写的匾额。   能拿一个小姑娘的字把先帝御赐的匾额换下来,这一份勇气也就熹王才有。   苏木捂着眼睛跨过大门,她没有这独一份的勇气。虽说她的字不差,却也不太愿意拿出来显摆。   “我一定要挑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这块匾拉去柴房劈了!”等进了王府,苏木才把手放下来。   青簪对此不以为然,熹王为了防苏木这一手,早就订了十几块一模一样的匾额,现在还压在库房里。这件事,全府上下都知道,除了苏木。   “乖囡回来啦!”   苏木还在下台阶,远远就有一个金灿灿的矮墩墩朝她晃过来。   方头大耳,老人家说这是福相。要这么说的话,苏木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她爹有福。   “爹!”苏木高兴地原地蹦跶了一下,然后飞扑向熹王,两父女还有五六步路就能来个拥抱。   苏木被截胡了。   被一群燕瘦环肥,国色天香的美人围住是一种什么人间享受?苏木曾经问过她爹,熹王笑呵呵就是不说话。后来苏木又想起一个问题,就以她爹这个长相,凭什么能娶到三个这么漂亮的姨娘?   熹王府原是有个正经的熹王妃,也就是苏木的生母,可惜身子孱弱,生下苏木不久后身子未调养好便去了。熹王妃去后熹王也没想着再续一个,不过熹王府后宅一向和谐,苏木的三个姨娘谁也没想过去争王妃之位,关系亲密好似姐妹。寻日里无事,三个人捎上苏木,一起架桌马吊班子,都不带熹王玩的。   苏木前脚踏进院子,熹王后脚就跟过来。   “乖囡啊……”熹王笑呵呵地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唤她。   熹王一旦同她这样笑,多半是有事要求她。   随手从小碟里拣起几颗糖豆往嘴里一扔,苏木说话间口齿有些含糊不清,“爹您有事吗?”   “这不是过两日靖远侯乔迁,这宅子既比邻王府,依规矩便少不得送上一份贺礼。既要送礼,礼单自然要一并奉上,爹想着你的字好,不若帮爹誊一份礼单?”   提起这靖远侯,原是个世袭的爵位,仰仗着百年前的祖荫庇佑,后世子孙却一直没什么作为,直到老侯爷沈知挣了军功,才算逐渐起势。但单凭老侯爷的军功,并不足以让熹王如此上心。   让熹王重视的是如今的这位小侯爷。先帝晚年时渐显昏聩,朝中奸臣当道,彼时西夏扰境,内忧外患,老侯爷与侯夫人率两万残将死守鸿谷关,终是不敌西夏五万大军,马革裹尸,白骨沙场。北豊素有法定,武将若以身殉国,家中唯一遗孤不得再参军。老侯爷仅有一独子沈行在,席承祖上爵位,一朝入官场,倒也不知手段是如何了得,居然一路扶摇,位极人臣,隐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   永昭帝登基之始,根基也算不得太稳,倒是这小侯爷,经年不在上饶,在外头为永昭帝办了好几桩漂亮案子,才渐渐让永昭帝将位子坐稳。   从前的靖远侯府落在东街,今年小侯爷回上饶,永昭帝御笔一挥,将熹王府隔壁的地赏给他做新宅,又拨下百万银钱建宅。原先在西街,熹王府的宅子可谓属整条西街最奢华,待靖远侯府建成,连熹王府都稍显逊色。   钦天监夜观天象算过日子,两日之后乔迁新居最是吉利。上饶好些要乔迁的人家沾了这小侯爷的光,紧赶着要与小侯爷同一日办宴,也蹭一蹭钦天监算出来的吉利。   永昭帝幼时在熹王府长大,苏木与他一道,自开蒙便也是一起在帝师门下学习,一手书法得书法大家秦故真传。熹王府的礼单平时都有专人誊写,除非熹王座上宾,苏木一般都不亲自过手。   房里有一张竹藤摇椅,苏木平日里窝在上头,干点闲事也能打发一整天的日子。   此时苏木就躺在上面,足尖点着地,压着摇椅一摇一晃,“我过会儿就誊。”   “不必过会儿,”熹王对着门外招手,管家拿着一折单子走进来,双手奉给熹王,“不如趁现在誊了吧。”   做王爷做到这份上,还要给个小毛孩子用心备礼,还真是难为他了。   苏木从摇椅上起来,掀开西角的布帘子。她没有单独的书房,要让她从自己房里走段路去书房,也懒得费这个劲,干脆就在房里辟出一块地方充当书房,用布帘子隔开就算讲究了。   布帘子之后别有天地。博古架上高低摆着好些漆木笔架,架上的笔随便挑出一杆都是外头有钱都买不到的好货色。博古架中间的玉案托着一块一尺宽两尺长的端砚,一沓徽宣齐整地放在书案上角。   青簪早在一旁替苏木研墨。苏木往雕花太师椅上一坐,将熹王给的单子与新的银边烫金的空白礼单一并接过,打开单子随意扫过一眼。   “爹,”苏木幽幽看着他,“说好这些往后是给我的嫁妆呢?”   说好给她陪嫁的掐丝珐琅花瓶呢?她的象牙盆景,她的攒丝手钏,她的《千宴图》……忽然感觉手里的笔杆子坠如千斤,有点提不起来。   “往后再给你换新的,怎么说你如今也还嫁不出去。”   “……”   苏木幽怨地看着熹王。   “有必要这般讨好一个外姓侯爷吗?指不定哪天就垮台了。”苏木压着心里的不满诚心诚意地诅咒靖远侯,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誊抄礼单。这些事情一向是长辈处理,她一个小辈没经手过这些东西,其中的弯弯绕绕她不懂,自然不敢贸然干涉。   等把誊完的单子放在一边晾干,苏木言辞恳切且态度极其果决,“希望您能在我出嫁前将我的嫁妆悉数补齐,多了没问题,少了可不行。拿承诺给女儿的嫁妆送礼,您这行为可真是不仁义。”   熹王点头如捣蒜,“乖囡不急,你的嫁妆还不用愁,有的是时间准备。眼下先要与靖远侯交好才是。”   熹王府除去养出永昭帝,其余地方毫无建树。熹王空挂个王爷衔,在朝中却没有实在的一官半职,加之膝下无子,就一个女儿还在官学读书。相比之下靖远侯位极人臣,手里还有老侯爷留下的五千精干府兵,熹王对靖远侯如此上心也并非毫无理由。   一个快四十岁的王爷要去交好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您是准备牺牲色相去勾引他?”   “去去去,”熹王挥手,“要牺牲也是你牺牲……”熹王的目光在自家闺女脸上转了一圈,咽了口口水,底气忽然不是很足。   “其实傍上侯府也不是只有牺牲色相一条路。”   从熹王咽口水的声音里,苏木隐隐受到冒犯,还是被自己的亲爹冒犯。她虽不是国色天香,怎么也算得上秀丽可人吧。   ***   北豊素来重文,自地方到中央依次设有乡学,县学,州学,到中央上饶设官学,太学。   其实官学按理算并不包括在这一系列学堂制度当中,而是应当另拨出来。实是因为官学是为上饶的贵族子弟设的学堂,可当做私学不纳入体制内,但太学招收学生却并不会跳过官学不收。无论哪里的学生,最终目标便是太学,无论寒门子弟,抑或是高门贵族,要想入仕,除开立功,就是入太学。   苏木是官学学生,再读一年,若有本事,便可进入太学。但是比起入太学,如何通过算术的测试才是眼下的第一大要紧事。   外人评价当今熹王府的锦瑶郡主司徒苏木只有八个字——刁蛮跋扈,不学无术。前一点苏木表示还有待商榷,后一点苏木却是一百个不服气。好歹她自幼师承于帝师,也算永昭帝的小师妹,官学门门课程不说拿甲等,乙等自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自然,除了算术。   银子可能会花完,点心可能会吃完,但是算术不会,算术不会就是不会!   算术这门课与苏木就是天生八字不合,可偏偏只要上学,算术就必考无疑,且年年都要考,岁岁都得测。苏木不是没做过努力,起初一段时间她还常去向账房先生请教如何学算术,半月不到,王府的账房先生原本就不算多的头发忽然大把大把的掉,教过一段时间后直接向熹王辞去差事,说是连算盘都不会打了,胜任不了账房一职。   后来这管账的差事落在大姨娘身上,苏木抱着《九章算术》去请教大姨娘,大姨娘直接甩给她一袋银子,只要不找她教算术,以后月钱翻倍。   银子与《九章算术》比较,孰轻孰重还不清楚吗? 第3章 乔迁   再过不到一个月便是官学一月一次的小测,考学统共有六门——法令、史学、书法、文才、政论,还有苏木梦见都会吓醒的算术。旁的都好说,但是算术不好说。   为了让夫子能安然度过一个清明节,苏木决意采用最笨的方法——背,硬背。   熬夜背了一宿的《九章算术》,次日清晨鸟还没叫,隔壁震天的炮仗声惊得睡梦里的苏木一哆嗦,裹着被子从床上滚到地上。   盯着面前的桌脚,苏木大脑放空了一阵,然后才像个蚕一样咕踊咕踊着从被子里挣扎出来,扯声喊青簪。   刚亮嗓子,炮仗声又响起来,把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   苏木从地上爬起来,扯下架子上的外衣披在身上,一脸烦躁地推开门。   “郡主?”青簪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称得上惊恐的表情。抬头看了看天,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再仔细想想日子,今天也不上学。   “谁在放炮仗?”苏木皱眉,扰人清梦易折寿不知道吗?   青簪恍然大悟。“今日靖远侯乔迁。”   梳洗过后的苏木搬了梯子坐在王府的墙头上,罩着一件水蓝色莲花纹的袍子免得自己着凉,抱着红艳艳的草莓,往不远处一眺就是靖远侯府。   熹王府与靖远侯府挨得近,离苏木坐的墙头不到一丈远便是靖远侯府的围墙。苏木闲来无事就喜欢坐在墙头上,靖远侯府从打地基起,可以算是她监工建起来的。   “郡主,您当心被靖远侯府的人发现了。”青簪劝她。   苏木将拔下来的草莓蒂整整齐齐地码在墙头上,满不在乎地晃着脚,“谁会来这么偏的院子,何况今日靖远侯乔迁之喜,人手一定都赶去前面做事了。我坐的也不是他们家墙头,不怕。”   将青簪打发走,苏木揉着眼睛,缓缓打了一个哈欠。   沈行在果真是好大的排场。苏木坐在墙头,靖远侯府大门的视线被白墙挡去一部分,却还是能隐约看见一条蔓延的粗线,都是前来贺喜的人。   呵,都是一群狗腿子。   哦,她爹也是其中之一。   熹王如今应该已经到了靖远侯府,她盘算着时间,这个时候沈行在应该在陪着熹王。   虽说他们熹王府里的人没一个有正经职位。全府上下几十口人,全靠熹王的俸禄和名下铺子养活,连永昭帝都看不过眼,时不时就赏些东西救济一下他的亲叔叔,小堂妹和三个姨婶婶。   但这并不妨碍熹王府有从龙之功,在当年先帝子嗣凋零严重,皇嗣频频被迫害的时候,永昭帝在熹王府健康茁壮地成长为明君,这都是熹王的功劳。永昭帝尊称一声皇叔的人,谁敢怠慢。   侯府院子里的树冒出顶,风过吹落一片树叶,苏木瞄着那片叶子,将手中的草莓蒂扔过去想将它打中,可惜力气大了些,草莓蒂直接越过了侯府的围墙。忽地一声展扇响,才扔过去的草莓蒂又回来了,直中苏木额心。好在她反应快,伸手扶住墙头,才不至于栽下去。   捂着额头,苏木暗叫不好,当真被青簪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做坏事不留名。苏木转身着急忙慌地找梯子下去,还不等摸到梯子,对面墙头跃上一个人,褐衣短打,双手抱着一柄剑,一张白嫩嫩的娃娃脸自带三分笑。   “锦瑶郡主,我们侯爷请您过去。”   苏木保持着蹲在墙头,一手扶梯的动作,心虚地咽下一口口水,才敢问:“方才那颗草莓蒂是谁扔过来的?”   “我们侯爷以为是暗器,这才出手挡了一下。”娃娃脸继续微笑道,顿了顿,展臂往靖远侯府一指,“郡主请。”   抿了抿唇,苏木一边暗自嘀咕着这个时候靖远侯不在前面陪客跑这儿来做什么,一边将梯子用力往上提了提,没提动。   “能帮我一个忙吗?”苏木微笑。   娃娃脸愣了一瞬,道:“您请说。”   指了指梯子,苏木道:“能帮我把这把梯子提上来吗?”   娃娃脸犹豫再三,终是一点头,轻松跃到苏木身边,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梯子提上来。   苏木从他手里接过梯子,“啪”的一声打倒,那竹梯便横亘在熹王府与靖远侯府的墙头之间。她小心翼翼地往上踩了两脚踩实,然后在娃娃脸愕然的表情中踩着梯子到了靖远侯府的墙头。   低头瞧见院子里站了一名男子。面容清朗如白玉,眉飞入鬓,一双丹凤眼,眼尾微斜上挑,平白看出三分讥诮,一张薄唇颜色淡淡,似笑非笑地勾着。墨黑的头发用镶着宝石的金发冠束起,玄色里衬外一身白色罩衣,暗金色的花纹滚边,金线绣的苍鹰自胸口腾跃而起,蹬脚一双乌金软靴。通身好大的气派!   看着还有些许眼熟。   他修长如同梅骨的手上拿着一颗绿油油的东西,定睛一看,好似是她的草莓蒂。   与新邻居初次见面就闹下这么些事,苏木其实也不想。   等她费了些力气将梯子拽过来又靠着靖远侯府的墙根架好,顺着梯子安安稳稳地落了地,娃娃脸早站定在靖远侯身后。   拍了拍爬梯沾上的灰,苏木摆出郡主的架子矜贵地同沈行在点头致意,“小侯爷怎么在这儿?”   碧绿的草莓蒂在指尖转了一圈,沈行在弹了弹手指,将草莓蒂随手扔掉,这才似笑非笑道:“这是本侯的侯府,本侯倒是想知道,郡主何故在此?”   这话不厚道,她分明是在自家墙头坐着,沈行在将她叫来,怎的还赖她。   “我极目远眺,俯仰锦绣上饶,顺便开阔神志。”   “哦?那这落到本侯侯府的蒂子又是何意?”   “想来是风太大,将它吹了过来。”天空晴朗无风,苏木一本正经。   沈行在轻笑了一声,苏木还未弄明白这笑究竟是何意,沈行在便道:“既然郡主来了本侯侯府,不如一同去前面吃杯茶酒?”   “也好。”苏木顺势点头,来都来了,总不能再翻墙爬回去吧。跟着沈行在往前面走,苏木还不忘与娃娃脸嘱咐道:“劳烦这位小哥将我的梯子送回去,也不必麻烦绕远路,就跳过墙头搁在原处就好。”   娃娃脸看了眼自家主子,在得到沈行在允许后才又一跃跳上墙头。   从偏院走到前厅,一路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殿庭轩院,精致错落,与之前苏木在墙头粗看的时候又是不同的气势。   内里洞天,主要突出一个有钱。   靖远侯府的下人似乎都很规矩。一般人见自家主子从府上的院子里带出一个姑娘,多半会好奇主子是不是金屋藏娇,如熹王府的下人就喜欢凑在一起聊八卦,但是靖远侯府的人见到沈行在,都恭恭敬敬地躬着身子站在两边,连头都不敢抬,更不用说瞄一眼苏木。   想来沈行在脾气并不算好。   有钱,脾气不好,细一琢磨,嚯,这不是戏文里大奸臣的标配?   苏木落后一点悄悄打量沈行在,如此年纪,能成一方奸臣,委实厉害。   靖远侯府的前院有一方极宽广的空地,一色酒桌远远看去几近望不到头。粉裙的侍女托着瓜果菜式在空隙中穿梭。前来贺喜的人不少,有好些都是出现在永昭帝御书房的熟面孔。   苏木借着沈行在高大的身躯遮挡,默默地扫过每个前来贺喜之人的面孔。那些从前板着脸的老学究抑或是趾高气昂的大才子,如今见了沈行在,脸上恨不得能开出一朵向阳花。   “熹王爷就在前厅喝茶,本侯还有事,就不亲自带郡主过去了。”沈行在偏过头抬了抬手指,娃娃脸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站在苏木的侧前方,“郡主这边请。”   苏木下意识地看向沈行在,沈行在早已被前来道喜的客人团团围住。在一众谄笑之中,沈行在长身玉立,唇边的笑意尚浅,看着傲慢异常,却并不惹人厌,像是生来就该被这样众星捧月。   前厅坐着一堆和熹王年纪一般大的老头,几个老头喝着茶也不知道聊的什么,熹王笑得眼角都泛着纹。苏木跨过门槛踏进去,里面的老头每一个她都要叫叔叔伯伯。这都是和皇家沾亲带故且德高望重的人,有的桃李满朝,有的手握兵权,熹王唯一的优势也就是体内的皇室血统比其他人都浓一些。不过可能正是因为这一脉血,厅里众人倒很是尊敬熹王。   熹王显然没料到苏木会来,等她娴熟自然地和厅里的叔叔伯伯打过招呼便把她拉到一旁。   “你怎么来了?爹和你说啊,那些礼品可早就被侯府的人登记入库了,你不能再抢回去啊。”   “……”   熹王还以为她是舍不得自己那点嫁妆准备打来侯府要回去。   “乖囡,你听爹说,咱大小是个郡主,可不能干这么抠抠搜搜的事情。”   “我不是来要嫁妆的。”苏木面无表情,对于自己在熹王心里的印象忽然就有些不确定起来,这真是她朝夕相处了十七年的亲爹吧?   “是小侯爷请我来的。”苏木省略前因,只说出结果。   “靖远侯为什么会请你来?你们也不认识。”   “许是因我草莓吃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嫁妆都送来了,那侯夫人也不远了 第4章 嘴脸   大家并未把苏木的到来当做一件很惊讶的事。好似在多数人的眼里,锦瑶郡主会做一些没头没脑或许还很出格的事并无异常,比如穿着一件很家常的袍子,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参加靖远侯的乔迁宴。   但其实苏木本就没打算参加沈行在的乔迁宴。她随手找来了一个侍女,问过侯府里有没有位置高视野好且能让外人进的地方,最后侍女告诉她去五云处。   侍女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苏木凭借良好的方向感找到了。   眼前是一座三层楼的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丽,外围用太湖石叠成了假山,围上了白石栏杆。   客人都在前面,苏木毫无障碍上到最顶楼。顶楼只有一个大厅,厅里铺着地毯,中间摆着一张桌子,轩窗大开,从这里能看到前面的景象。   苏木再次在心里感叹了一下沈行在的富贵。   她靠着窗台,看见沈行在从花厅里出来,娃娃脸就跟在他身后。甫一出来,全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他就在从大门进来穿过一处游廊后的亭子里坐下,每个从侯府大门进来的人皆会先来与他问好。   头一个进来的是一位蓝衣中年男子。   许是设计特别的缘故,即使是在高楼上,苏木也能听到楼下的对话。   “恭贺侯爷乔迁之喜。”那人满脸堆笑。   沈行在在喝茶,手里的瓷杯是白瓷,没有花色,光滑细腻得反光。茶杯杯沿就碰在他的唇边。   “这位大人是?”   苏木看不清沈行在的表情,但能听得出他散漫的语气,完全不觉得自己不认识对方有任何不妥。   中年男子的心态也好,更加不觉对方不认识自己有什么不对。   “下官是上林苑典署典及,侯爷伯母妹妹的女儿与下官夫人的堂姐的小姑是妯娌。”   苏木掰着手指头暗自理关系,理了半天没理出一个所以然来。也难为这上林苑典署,这么表了十八代的亲戚关系都能让他发现。这攀关系的本事做一个小小的上林苑典署简直屈才。   沈行在估计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门亲戚,没说话,倒是娃娃脸十分有礼地将人请了进去。   下一位进来的人衣着看起来十分富贵,大腹便便,油光满面,一进来便十分热络地拱着手与沈行在道:“侯爷,恭喜恭喜,恭喜侯爷乔迁新居,不愧是圣上亲赐的宅子,果真气派富丽。”   “钱老板客气。”这一位沈行在显然就认得,不过依旧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也不起身去迎,“还未恭喜钱老板又在仁里开了新钱庄。”   “仰仗侯爷的福,多亏侯爷暗中帮在下通融,不然这钱庄也不会开得如此顺利。”   “本侯不过顺嘴提了一句罢了,是钱老板自己的本事。”沈行在的手臂搭在圈椅的扶手上,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点着桌子。   苏木大概能推断出这是一出官商勾结。   接着的是一行人,一共三人,中间一人白衣白须。左右站的一男一女,身姿挺拔,隐隐带着股不经世事的傲气,反而像是自己给自己在撑场子,生出一股没底气的感觉。   “吕先生。”沈行在的语调终于正经了一点,却依旧翘着二郎腿不避不让,自然受了中间老先生一礼。旁边的男女显然很不满意沈行在的态度,皆愤愤瞪着他。   “吕先生带来的两位弟子眼睛不太好?”沈行在忽然道,语气里带着些嘲讽。   被叫做吕先生的人立刻回头呵斥两人几句,又转过头对着沈行在赔笑,“弟子不懂事,还请侯爷见谅。”   “不懂事就多教教,南斗帮是江湖上的大帮派,这样的弟子带出来可别污了南斗帮的名声。”沈行在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漫不经心道。   吕先生的表情已经称得上难堪,却还是立刻换上笑脸带着两个弟子入席。   南斗帮的名气极大,苏木也略知一二。自衢州以南的水运几乎都被南斗帮所掌控,由于帮众人多,即便是朝中管理水运的官员见了南斗帮的人都只能赔笑,就连官船要往衢州以南走,也要看南斗帮脸色。而吕先生,她若是没有记错,在南斗帮当属军师一类的人物,很是得南斗帮帮主器重。   官府不敢得罪的人在沈行在面前卑躬屈膝,一般的奸臣恐怕都没这待遇。苏木咋舌,这得奸到什么丧心病狂只手遮天的地步啊。   沈行在似乎是在亭子里坐的无聊了,没过多久便起身离开。离开前忽然转过头朝五云处看了一眼,一双斜挑的丹凤眼看着苏木,唇角勾出一个算不上是笑的笑,在苏木心虚地别开眼后便转身离开。   苏木一见沈行在消失在视野里,立刻缩回屋子里,趴在桌子上定了定神。沈行在知道她在偷听。其实她也不算是偷听,谁知道她站这么高都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是那些话顺着风自己飘到她耳朵里。   细想给沈行在贺喜的人,官员,商人,江湖帮派,几乎各方势力都有,而每个人在他面前皆是卑躬屈膝。这么想想,苏木觉得自己翻了侯府的墙见到沈行在的表现简直称得上是铁骨铮铮。   如此深不可测的人,无怪乎她爹宁愿冒着失去他乖囡的风险也要把她的嫁妆送去交好沈行在,能与沈行在交好,用几箱嫁妆换取沈行在的支持,稳赚不赔的买卖。苏木头一次觉得她爹有商业头脑,简直商业奇才。   不过永昭帝居然重用这么一个人,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一代明君炯炯有神的慧眼?这样的奸臣可不只是贪点小钱谋点小权,依沈行在的势力,估计动辄就是祸国殃民。   ***   青簪看见苏木从正门进来的时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看不见的墙头看了一眼。   “青簪,你可真是一只报喜鸟。”苏木记起自己被沈行在抓包的窘况,咬着牙对青簪竖起了大拇指。   苏木回屋继续躺在摇椅上背《九章算术》,她已经背到第八章 的乘分。   “有马二十匹,直金十二斤。今卖马二十匹,三十五人分之,人得几何?”   “不就是十二斤金,这点钱也值得分吗?有钱人谁会在意这点小钱。”苏木头昏脑胀,忍不住把书往桌上一甩。   “郡主,这是靖远侯府送来的草莓,说是送给郡主吃的。”青簪推门进来,臂弯处还挂着一筐草莓。苏木坐起来扫了一眼,满满一筐的草莓,颗颗红艳饱满,有婴儿拳头大小。   草莓本就是西域传来,平常人家吃不到,永昭帝赏了一些给熹王府,分量不多。但沈行在送的这一筐草莓可比二十匹马值钱。   看看!   有钱人会在意这么点钱吗?   不会!   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   苏木拿起一颗往嘴里扔,吞下去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一整筐草莓都早已去了草莓蒂。   她也并非有意,谁知道沈行在就突然出现在那间院子里。   这仇也记。   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   青簪将被苏木□□的《九章算术》收起来,道:“郡主,给王爷的生辰礼您准备好了吗?”   “没有!”苏木恨恨地将草莓红艳艳的尖端大口咬下。准备生辰礼本就是个要花心思出新意的事情,就连一开始选定玲珑棋子做礼物都是她前前后后思考了许久才做下的决定,却不想最后被人截了胡。   苏木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口质朴又低调的大箱子上,咬草莓的力气都大了些。别让她逮到了那个用钱侮辱她的混蛋,不然必定没有他好果子吃。   但熹王的生辰近在眼前,她也只好先把《九章算术》放在一边,进宫找永昭帝想办法。   光滑平坦的大理石地板上,身穿明黄色龙袍的永昭帝席地而坐,手边的褐色托盘上摆着切成一片片的西瓜,西瓜瓤红得诱人。永昭帝将袖子撸上手臂,面前摆着一个小桶,正保持着身子前倾的姿势吃着西瓜。   苏木进到御书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这就是北豊现在的皇帝。若不是永昭帝即位后政绩卓伟,深得民心,就以现在这位摆着别扭的姿势吃西瓜的人,谁见了不想说一句“北豊要亡”。   “春天哪里来的西瓜?”苏木捞过一片西瓜和永昭帝一起蹲在小桶前。   “司农局最近想了一个新法子,能让西瓜在春天成熟,虽说不是时令水果,但是味道倒是不差。”永昭帝说着朝苏木伸出手,“快给朕一条帕子。”   “你看我像是带帕子的人吗?”苏木抬高手臂免得西瓜汁水顺着自己的手臂流进袖子里,“你往自己衣服上抹一抹就好了。”   “朕这是龙袍!不是抹布!”永昭帝嘟囔着拿过御书案上的奏折擦手。   苏木一言难尽地看着永昭帝的举动。   “看什么?这些个老古董,又给朕上折子要朕广开后宫,让贵妃知道了朕今晚睡哪里?”永昭帝擦完手将脏了的奏折往小桶里一扔,西瓜汁水慢慢将明黄色的奏折染成淡淡的粉红,“朕这皇帝当的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北豊如今的皇帝其实是一个妻管严。   “皇兄,求您帮个忙。”苏木吃完一片西瓜笑嘻嘻道。   永昭帝瞧她一眼,骄矜地从鼻子里嗯出一声,“就知道你没事不可能进宫,说吧,什么事?”   “你库房里有没有什么宝贝能让我送给我爹做生辰礼的?”   “你这女儿做的是越发荒唐了,现在连给皇叔的生辰礼都直接伸手找朕要。”   苏木将在当铺的事情详细说与永昭帝听,永昭帝捧着西瓜咬下中间最甜的那块瓤,道:“难得有人能让你吃到瘪,朕想知道到底是谁如此厉害。”   苏木撇嘴,“总之你给不给?不给我就告诉皇嫂有大臣又让皇兄开后宫了。”   “敢威胁皇上可是要诛九族的!”   “堂哥说得对。” 第5章 仇敌   春惜街被春水巷分为两段,一段是整个上饶最纸醉金迷的地方,一段是整个上饶最破烂阴冷的地方。   苏木穿着一身男装,带着青簪目不斜视地穿过两旁招徕客人的姑娘,一路走过春水巷。   一排排低矮的房屋,灰白的墙上遍布青苔,斑斑驳驳,干枯的树枝从院子里蔓出来,挑下青色残瓦。   苏木循着记忆走到一座院子前,院子前拴着一只黄皮老狗,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听到有人的脚步声,黄狗懒懒地掀起半边眼皮,见是苏木,又慢悠悠地把眼睛闭上。   “大黄,谢伯在吗?”苏木蹲下身子和一只狗闲聊。青簪上前敲门,木门老旧,门上贴着的两张残破的门神画也跟着晃了晃。   很久之后才有一阵虚浮的脚步声走近,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个矮小的老头,驼着背,一只眼灰蒙蒙的,生了白翳。   “谢伯!”苏木的声音很大,谢伯仔细辩听之后脸上才露出笑容,“是苏公子啊,您怎么来了?”   苏木接过青簪手里的药包和一提猪肉在谢伯面前晃了晃,“我给您和谢大哥送药和吃的来了!”   “苏公子不必这么麻烦,您上回派人送的东西还没吃完呢。”谢伯连连摆手,又站到一边让苏木和青簪进去。   院子不大,辟出一小块地种了些菜,一共两间屋子,厨房只是在檐下搭了一个灶。   苏木走进其中一间屋子,狭小的床上躺着一个面容粗犷的男人,见到苏木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苏姑娘,您来了。”   “还是叫我苏公子吧。”苏木把药包和肉放在点着油灯的桌上。   男人看了看药包,又摸了摸自己的腿,长长叹出一口气,“苏姑……公子也不用为我送药了,我这腿是没法好了。”   青簪已经陪着谢伯去灶下煎药,苏木笑道:“那便等你身体好了再造一副义肢。”   男人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义肢贵着呢,可不能再让您破费了。”   “我可是一个子儿没花,我去找上回打了你的那位公子讨要了一点医药费,够你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了。”   “您怎么能得罪那个恶霸!往后他找上您的麻烦您可如何是好!”男人激动道,“我这是贱命一条,您身娇肉贵,何必帮我出这个头惹一身腥!”   “谢大哥,你放心,他找不了我的麻烦。”苏木笑的有几分得意。   告别谢伯和谢大哥后,苏木两手空空,背着手往西街走。   青簪跟在身后好奇道:“郡主为何不将一千两直接给谢伯?”   “一个普通百姓,怀里揣着一千两,还是在春惜街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何况这么大一笔钱,他们怎么花的出去。”   谢家儿子原是个樵夫,前月出门砍柴的时候不当心冲撞了李家公子的马车,被李府的家丁生生将双腿打折。谢家一共就谢伯父子俩,谢伯眼睛不好,又耳背,全家就靠谢家儿子卖柴维持生计,这腿一断,算是断了全家的生活来源。   至于李家公子,就是苏木前几天在八方斋讹的那位,谢家儿子没法找李公子赔偿,苏木只能麻烦一点亲自去。   “郡主,您知道您的名声为何会如此臭吗?”青簪面无表情。   苏木倒是不在乎,摆了摆手,“这个世道需要我这种不为名声惩恶扬善的人。”   “那您惩恶扬善的手段就不能高尚一点?”青簪无语。   就没听过哪位侠士惩恶扬善的方法是光明正大讹人钱,要不是眼前这位是个郡主,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恶人自需恶人磨。我若是打上门去,说我是为谢大哥讨公道,我是郡主,他们自然不能把我如何,或许还能从他们那里拿到赔偿,可事后谢伯他们指不定就要遭殃。小百姓又怎么玩得过官家人。”苏木随手拽过路边的狗尾巴草在手上转,“何况我要把他们那些欺男霸女的事情光明正大捅了出去,把儿子的名声弄臭了,他们的爹不得追着我爹抓他小辫子?我是孝女,可见不得我爹受这委屈。”   “王爷不是有陛下护着?”   “皇兄连立个皇后都要看那群老头的脸色,他能说得过那群哪哪都软就嘴硬的跟臭石头一样的糟老头?”苏木嗤笑一声。   她皇嫂现在可还在贵妃的位置上坐着呢。那群老头说她皇嫂的身份不够尊贵,做不了皇后,气得永昭帝天天在御书房里骂那群老头,现在就连小皇子都会骂“老不羞的”。   那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啊。   永昭帝真是身体力行了什么叫“子不教,父之过”。   苏木回家的时候刚好路过隔壁靖远侯府,门口一列的马车,来往有序的下人从马车里搬下来各式各样的摆件,从最小的笔洗到硕大的寿山石。   “这是在干吗?”苏木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青簪已经打听过消息回到苏木身边,“这是从靖远侯府旧宅运来的东西。”   还以为谁给他行的贿赂呢。   苏木兴致缺缺,转头回家,“小侯爷还挺恋旧。”   熹王府已经在着手布置两日后的熹王寿宴。   大姨娘在前院里指挥下人挂绸缎,“左边点,左边点!左右不分是不是?端碗那只手!怎的你吃饭不端碗是不是!都告诉你端碗那只手了你还不知道往哪边?”   苏木站在她身边抬头跟着看,拿着绸缎的家丁站在竹梯上一脸求救一般看着苏木。   “大姨娘啊,”苏木一脸认真地抓起她的左手,“这才是左手,下人没挂错。”   大姨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又看了看下人挂的位置,比对了一下。   “我太忙了,一时急糊涂了。”   “您这是自己没分清左右吧。”   “下个月月钱减半。”   “您这确实是急糊涂了。”   “对了,陛下派人送了东西来,说是你要的,我让人放去你房里了。”大姨娘道。   应该是送给熹王的生辰礼到了。   苏木在永昭帝的库房里找到一套琉璃棋子。琉璃是西洋传来的工艺,北豊官窑烧制琉璃的技术并不十分娴熟,是以琉璃在北豊还算珍品,这套琉璃棋子也只是西洋进贡礼品中的一样。   虽说这套棋子不比玲珑棋子稀有,但好歹也值钱,按市面上的价格可比玲珑棋子贵不少。   熹王生辰那日苏木起的早,寿星坐镇后方,三个姨娘各司其职,苏木躲在库房里将客人送来的礼单登记在册。   这是最不费神的事情。   二姨娘胆子小,又怕生,便跟着苏木一起核对礼单。   二姨娘拿着与客人的礼品一并送上的礼单一一核对,苏木跟在她身后将礼单再誊抄一遍。   一长串的礼品名字与客人的官衔名字抄的苏木有些手酸,时不时要休息一下揉揉手腕。   “靖远侯府,嗯……玲珑棋子一盒……”二姨娘细声细气道。   苏木跟在后面写——靖远侯府,玲珑棋子一盒……   ?   玲珑棋子?   苏木把礼单和毛笔往旁边的箱子上一撂,蹲下身子打开脚边的锦盒。红绸垫在底下,两个白瓷的棋盒,自盒底有青色的釉如水墨晕开,由深入浅往上蔓延,壁上两三点红色,应是梅花。   揭开棋盒,苏木拿起一颗棋子,触感温润,再向阳而视,确实是暖玉没错。   “苏木,怎么了?这棋子里不会有毒吧?”二姨娘见苏木突然神色凝重,忍不住跟着提起心来,一双水眸瞪的老大,“靖远侯难不成要害王爷?”   “二姨娘放心,没人会用这么蠢的法子害我爹。”苏木草草安慰她两句,眯着眼睛回忆起上回在当铺的场景。   白袍蟒纹,位极人臣——靖远侯如今可是朝中一品官员。   千里马拉车,鲛人帐做帘——靖远侯府可不就如此穷奢极侈。   !   她说怎么头一回看到沈行在就觉着那么眼熟!   仇敌近在眼前,她却一无所知了这么久,实在失策。   “二姨娘,您先核对着,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苏木说着匆匆跑出去。   她寻到沈行在时他正与熹王在桃花树下说话。   沈行在身姿挺拔,立在桃花树下,玄色的外袍与桃花树的枝干相得益彰。他虽是低着头笑着听熹王说话,眉宇间的傲气却是一点没被抹去。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小侯爷。”苏木冷着脸走过去。   沈行在听见动静稍稍抬了抬眼。   熹王一看苏木的表情就知道自家乖囡生气了,虽然不知道为何生气,但金灿灿矮墩墩的身子还是立刻挡在了沈行在前面,“乖囡,有话好好说,今天是爹的生辰,不宜见血。”   沈行在挑眉。   “爹,我不动手,我就是找小侯爷有点事。”苏木说。   “可你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熹王戳穿。   苏木忍了忍,干脆直接问,“敢问小侯爷可曾去过落虹街的当铺?”   “几日前倒是去过一趟,买了些东西。”沈行在神色自若,眼里却似有若无地带了些挑衅的笑意。   “那敢问小侯爷买的可是一副玲珑棋子?”   “似乎是买了一副棋子,”沈行在眯着眸子像是想了想,然后看向苏木,“本侯记起来了,当时还遇见了郡主。”   “贵人多忘事,难为小侯爷还记得。”苏木咬牙,“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玲珑棋子既是小侯爷先拍得,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就想知道,我命人拿一千两给小侯爷不过是想买下小侯爷手中的玲珑棋子给我爹做生辰礼,小侯爷不卖便罢了,拿一万两侮辱我是几个意思?”   沈行在像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一回事,“郡主或许是误会了,本侯只是听闻王爷爱棋,拍下棋子是要送与王爷。可毕竟是夺人所爱,本侯过意不去,才让手下送给郡主一万两以作补偿,一万两不过小数目,本侯实在无意……”沈行在顿了顿,唇角勾起一点笑,咬字咬的格外重。   “侮辱郡主。” 第6章 官学   苏木的性格虽然是刁蛮古怪了些,但并不爱大动肝火,可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怒了。   “小侯爷好大的口气,一万两是小钱,就连皇兄都不敢如此轻言吧。”苏木怒极反笑,细看之下牙关也是紧紧咬着。   “陛下体恤百姓,爱民如子,自然是一个铜板都觉得珍重,本侯的思想境界的确是不及陛下之万一。”沈行在微微笑着,即使用永昭帝压他,也依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沈行在!”苏木被他这般模样气得不轻,正欲冲上去却被熹王一把拦住。   “乖囡,使不得,这是武将之后啊!”   苏木扬起的手顿了顿,愤愤放下,却还是紧握着拳头。   永昭帝即位后发过一道口谕,皇室宗亲若与将门之人起了冲突,只要将门之人未违反北豊律法,皇室宗亲都必须无条件退让。   “沈行在,你给我记着,”苏木瞪着他,咬牙切齿,“老侯爷以血肉之躯佑我北豊江山,我让你,并非因你有理,只因我敬着老侯爷。”   苏木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冷声道:“那一万两银子我会原封返还给你,一万两于侯爷是小钱,我却受不起。”   原地站着冷静了一会儿,她又看着如临大敌一般时刻警惕的熹王,道:“爹,您该去前厅接待宾客了。”   “哦,就去就去。”熹王点头应和,步子却是没挪,像母鸡护崽子一般伸开手将沈行在护在身后。   苏木对着沈行在翻了翻眼睛,才对熹王道:“我回库房继续核对礼单。”   待寿宴结束,熹王与三个姨娘将躺在摇椅上的苏木团团围住。   “来,苏木喝杯茶消消气。”   “来,苏木,吃块水果。”   “苏木,大姨娘过会儿给你煲汤下下火。”   ……   “乖囡,不气啊,你送的生辰礼比靖远侯送的好多了,爹还是喜欢你送的棋子。”熹王接过青簪递过来的扇子给苏木扇风。   围着苏木的人一多,苏木反而越发暴躁,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挥了挥,将所有人伸过来的手都挥走。   她侧了个身,用袖子遮着眼睛,“行了,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静静就行。”   屋内的人很快全部离开,听见关门的声响,苏木正过身子,把手放下。   靠墙边的地板上还留着一道四四方方的印子,沈行在的一万两就在那处放了小半月,如今依旧回到他囊中。   近些日子苏木对沈行在的事迹亦有所耳闻。以权谋私,贪赃枉法,沈行在如同一个佞臣,或者说他本就是一个佞臣,不过是手段厉害,而永昭帝的根基尚未稳固,迫切需要这样一名臣子,无论品德。   苏木的怒意,一半来自于被沈行在用钱侮辱,还有一半来自于为老侯爷沈知的不甘。老侯爷的高风亮节,家国忠义本要被北豊百姓铭记一辈子,却出了一个沈行在。就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原是完美无瑕,价值连城,却忽然被人摔出一道裂缝,虽然它依旧是块好玉,不过却没什么人会要了。   ***   官学设在銮华街,街头是官学,街尾是太学,中间一段是上饶的官衙所在。想入官衙的人,要从街头花费数年的时间走到街尾,又要花费数年的努力才能从街尾走到中间。   不过能入官学,已经比大多数人的起点都要高。   官学的门面比太学还要恢弘几分。先是四阶大理石阶梯,左右立着两根三个壮汉才能合抱的灰色漆柱,上挂一副楹联——笔墨文章不辍,经史韬略长明。大门居中顶上一块长匾书着“官学”二字,大门敞着,远远能见偌大的空地上的一尊孔圣人像,像前香火昼夜不息。   官学门前陆陆续续有许多马车停下又行。学子身穿学生袍,无论男女皆是水蓝色的罩衣,穿得端正板直。男子需将头发束起,女子倒是能在发式上做些花样,却也不许戴首饰。   熹王府的马车停在官学门前时已经快要上课,苏木抓着书袋匆忙跳下马车便往里跑,一路匆匆,偶撞到几名学子,道歉还在耳边,人已经只能看见一截衣角。   赶到学堂外面时已经在上早课。   官学的早课内容是让学生自由诵读,诵读什么书目全凭学生喜好,夫子鲜少会来。   学堂外站着两人,一个白胖如同糯米团子,一个黑瘦仿佛灶间煤炭。白胖那人叫董仲宁,黑瘦那人叫关云南。二人一个是文官之子一个是武将之后。两人的父亲在朝堂之上水火不容,有趣的是这两人倒是要好的胜似亲兄弟。   苏木见了两人一乐,“你们怎么站在外面啊?”   董仲宁委屈道:“他们说我和关云南声音太大了,叫我们到外面背书。”   苏木听了更乐了,董仲宁与关云南在官学又被称为哼哈二将,嗓门一个赛一个的亮,正常说话音量都比旁人高,两人上课说悄悄话,夫子一抓一个准。   “行吧,那你们在外面读着吧,我就先进去了。”苏木朝两人摆摆手,往学堂里走。   身后忽然响起两人诵书的声音,吓得苏木差点左脚绊了右脚,声音的确太大了。   学堂里诵书的声音此起彼伏,学生诵读的书目各有不同,杂在一起听着像念经。   课桌分为两列,一列坐男学生,一列坐女学生,中间隔着一条能横躺一人的宽道,被学生戏称为王母娘娘的银河。   苏木的座位在倒数第三排,坐下时还同旁边的学生打了个招呼。   “苏木你听说了吗?林夫子家中出了些事情,这段时间恐怕来不了官学了,好像要换一个夫子暂代我们的课。”   学堂声音嘈杂,诵书者有,闲聊八卦者亦不少。   “出什么事了?不打紧吧?”苏木问。   那人摇头,“不清楚,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今早见林夫子离开的时候还笑呵呵的。”   “那这事儿出的好啊!可算不用见到林夫子了!”苏木激动。   实在不是苏木幸灾乐祸。   林夫子是苏木的算术夫子,为人严苛又古板,上课时总板着脸,尤其爱抓着苏木不放。上课随时叫她起来回答问题,放学还给她加课业,别的学子写两张算术题她要写四张。苏木在算术方面本就薄弱,最开始的时候几乎是一边哭一边挑灯夜写,后来习惯了,便是一边骂林夫子一边挑灯夜写。   如今能有一段时间见不到林夫子,苏木自然拍手叫好。   “最好换一个温柔和蔼的算术夫子,脾气和善,也不爱叫人起来回答问题,不爱布置课业,算术小测还能给我批个乙等让我过关那便再好不过。”苏木咂巴两下嘴开始幻想。   周围的学生都知苏木的算术差,还总被林夫子盯着,皆忍俊不禁。   算术课在下午,对于不能立刻一睹新夫子的风采苏木还是很失望。   上午上的书法与史学,苏木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应付过去。   中午青簪来了一趟,送来大姨娘亲手煮的糖水,苏木便到官学门口去拿。   大理寺的官衙紧挨着官学,苏木到门口时看见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停在大理寺官衙的门前。   董仲宁和关云南正一脸好奇地围着马车转。   董仲宁拉着关云南的衣袖同他耳语,“这帐子就得值不少钱吧?”   苏木三两步跨下台阶走过去,“这是鲛人帐,一匹百金。”   见是苏木,董仲宁笑呵呵地打了招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苏木你怎么听到我说什么了?”   苏木:“……”   就他这赛唢呐的嗓子,只要不聋,想听不到他说的话都难。   “这是谁家的马车如此奢华?”关云南好奇。   鲛人帐,金铃铛,千里马。苏木撇嘴,“还能有谁?自然是靖远侯的马车。”   “啊?是靖远侯啊?”董仲宁一脸吃惊。   “呵,果然是靖远侯。”关云南一脸冷漠。   这冷漠的态度就有些意思。苏木好奇,“关云南好像不太喜欢靖远侯啊?”   “我们武将为北豊出生入死,忠肝义胆,哪个不是铁骨铮铮光明磊落的壮士,靖远侯作为沈将军的儿子,骄奢淫耻,贪赃枉法,简直丢尽了沈将军和众武将的脸!”   苏木精神一振,“关云南,你说得对!”   只要你讨厌沈行在,我们就是朋友!出生入死的八拜之交!   董仲宁被如此精致的马车吸引了目光,好奇道:“靖远侯来这里做什么?”   从青簪手里接过糖水,苏木就不再看沈行在的马车免得自己心烦,“多半是去大理寺徇私枉法吧。” 第7章 夫子   苏木忽然很想念林夫子,比起临时顶替林夫子教算术的夫子,苏木觉得林夫子简直是良师益友,她愿意永远聆听林夫子的教诲且毫无怨言。   夫子座上的人毫无为人师表应有的模样。斜靠着夫子座,随着手搭在扶手上的动作,玄铁质的护腕磕在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并未穿官学统一的夫子袍,而是穿着一袭玄色外袍,从齐整的领口中露出紫色的衬服,两条笔直的腿交叠着伸直。   娃娃脸站在他身后。   苏木万万没想到,暂代林夫子的人居然是沈行在。   “林夫子家中有事,需要暂离一段时间,本侯与林夫子有些交情,受林夫子所托暂代一段时间的算术夫子,大家,想来应该没什么意见吧?”沈行在横过眼神扫了一圈坐在底下的学生,目光在苏木身上略微顿了顿,似是莫名笑了一下。   林夫子最是嫉恶如仇,一个时辰的课有半个时辰都在唾骂奸臣,拜他所赐,整个学堂的学生对北豊历朝历代的奸臣如数家珍。林夫子能与沈行在有交情?苏木差点就信了。   学堂的学生大多也就敢在窝里横一横,面对座上这位单凭官衔就能把自己亲爹压的翻不了身的夫子,一个个正襟危坐,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谁又敢有意见。   “那就是没意见了?”沈行在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拿过书案上的《九章算术》翻开一页,“诸位往后皆是我北豊的栋梁之材,本侯想看看这栋梁,是能擎天镇地,还是一压即折的摆设。”   他看着底下的学生,目光最后落在苏木身上,“锦瑶郡主?”   在听到沈行在那番道貌岸然的话时,苏木就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这人果真是要为难她。   苏木抿着唇站起来。   “身为学生,本侯觉得郡主还是站端正一些的好。”沈行在道。   苏木暗自磨了磨牙,沈行在摆明要找茬,一个坐没坐相的教训她一个站没站相的,还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要点脸了?   可毕竟眼下沈行在是夫子,她才是学生,饶是不情愿也只能站直身子。   “郡主同陛下师出同门,想必也是蕙质兰心,聪敏机灵,算术一门应当也不在话下。”沈行在的语气听着便不像是真心要夸赞苏木,“那就从《九章算术》之中抽取一题,请郡主当场作答,也好让本侯了解一下众学子的水平。”   和苏木同窗几载的学生皆低着头偷笑,从苏木身上看整个学堂学生的算术水平,估计人人都得是个丙等。   这明显就是故意为难苏木。苏木咬牙,她是与永昭帝师出同门不错,可永昭帝又不用学算术。   沈行在随手翻开一页,看着上面的题目笑了笑,而后抬头看着苏木,“今有穿地,袤一丈六尺,深一丈,上广六尺,为垣积五百七十六尺。问穿地下广几何?”   底下“唰唰”响起一片翻书的声音。   苏木皱了皱眉,以御功程积实,这应是第十四章 商功的题目。先不说她算术本就差,但夫子还没有教到商功的内容,让她答什么?   “禀夫子,商功一章还未教。”关云南忽然皱着眉头大声嚷嚷。其实以他的嗓门,不用大声,也能嚷嚷。   苏木转头看向关云南,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他的身形有如此高大威猛,正气凛然。   “哦?本侯还以为以郡主的聪明才智,可以无师自通。”沈行在像是有些失望地用扇子抵住眉尾。   “我若是能无师自通,那要侯爷干什么用呢?”苏木反唇相讥。   沈行在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郡主说的在理。还有半月便有小测,希望本侯在的这段时间能见到诸位的进步,届时本侯希望诸位给出的答卷能让本侯满意。”   嗯?给谁一份满意的答卷?   苏木有些艰涩地开口,“敢问侯爷,这半月之后的算术小测是由谁来主考?”   “自然是本侯,批阅亦是本侯。怎么,郡主是怕本侯偏私吗?”沈行在挑眉。   苏木精神一震,“没有,小侯爷英明神武正气凛然铁面无私刚正不阿,怎么可能偏私?我相信偏私与公报私仇这样道德极其败坏,品质极其恶劣的行为定然不会发生在小侯爷身上。”   要敢公报私仇就跟你没完!   “的确,郡主果真是了解本侯。”沈行在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一堂课下来沈行在并未讲什么有用的东西,只随意出了几道题叫几名学生起来回答罢了。只不过每回提问题时沈行在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苏木身上,却每次都不叫她,让苏木整堂课都绷着脑中的弦,反倒比林夫子的课还要累上许多。   官学的院长早不知道在门外候了多久,一等下课便点头哈腰着进来。沈行在刚从夫子座上起身,院长便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侯爷辛苦了,官学的夫子们特意在得云河亭备下茶水点心,请侯爷赏脸前往一见。”   “院长不是说得云河亭汇聚天地之灵气,是官学的风水宝地,不容俗世烟火玷污,不让人在亭内吃东西吗?”有人嘟囔。   苏木看着沈行在翩然消失在视线里的衣角冷哼一声回他,“是不让人在亭内吃东西啊,你看沈行在是人吗?”   “沈行在是谁?”那人好奇上饶皆尊称沈行在一声侯爷,敢直呼其名讳的人寥寥无几,沈行在又常年不在上饶,知道沈行在名字的人更少。   “靖远侯爷沈行在。”苏木懒懒散散地趴在桌上。她大概能预见未来的一段日子里她的官学生活会有多么水深火热。   “怎么听你的语气并不喜欢靖远侯啊?”那人揶揄。   “你为何不讨厌他?”苏木反问。   学生不解,“我与靖远侯无冤无仇,为何要讨厌他?”   趴在桌上久了还有点累,苏木坐直身子,指了指门口,又指了指他,“你和沈行在是朋友吗?”   学生摇头,“自然不是,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与靖远侯成为朋友。”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敌人就该死!”苏木咬牙。   总觉得哪里说的有些不对,可细想想,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銮华街与西街隔的不算太远,苏木下学时经常走路回去,便没让王府的马车来接。   一身学生袍,路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官学的学生。   有姑娘来问路,模样清丽,只是方向感似乎极差,苏木同她比划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能让她认清楚路。苏木本不是十分有耐心的人,但对方若是生的好看,她便耐心十足,最后不嫌烦的去附近的店家借了纸笔将路线为她画出来。那姑娘百般道谢,才与她告别。   苏木目送姑娘离开,转身继续往西街走,靖远侯府的马车光明正大从她身边招摇过去。苏木别过头,沈行在就算长得天上有地下无她都不愿意听他讲一句话乃怕一个字。有些人生来连说话就会让人讨厌,比如沈行在。   怎么就不是个哑巴呢?   想起沈行在脸上嘲讽的表情。   怎么就长了张脸呢?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苏木回过头看见董仲宁和关云南,董仲宁憨态可掬地和她打招呼。   苏木想起今天关云南不畏沈行在的强权帮她解了围,同他道谢。   关云南扭过头,语气有些不自然,“我不是帮你,我就是看不过靖远侯故意刁难人。他连学都没上过,也不知道有什么脸面来教我们,这《九章算术》他怕是连方田都没学过。”   董仲宁揉着自己的脸,有些没明白,“他没上过学,那为何要来做夫子?”   “哼,定是他知道自己臭名昭著,看我们学堂的学生有出息,往后进了太学入了朝廷,他也好腆着脸说这是他教出来的学生,给自己长长脸呗。”关云南鄙夷道。   关云南的这番话不无道理,但是苏木想起沈行在那副嘴脸,看着就是不要脸的人。他连这帮学生的爹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也不可能想借着他们这群不知道能不能出息的学生长脸。   董仲宁十分好学,不耻下问,“那靖远侯为什么要来做我们的算术夫子呢?”   “那自然是因为算术是最好浑水摸鱼的课。”   苏木:“……”   作者有话要说:  苏木(抽出我的四十米大刀):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第8章 包子   上饶繁华,除去声色犬马的春惜街,最热闹的当属锦帆街。锦帆街沿街只有一边是铺子,另一边便是护城河。   河上各色画舫,半是河边的商家租赁出去供人游玩的游船,半是春惜街的秦楼楚馆养在河边的花艇。   有游玩的地方自然少不了贩卖吃食的小店。   细面浇上高汤再撒一撮碧绿葱花,烧饼摊在锅沿再用奶酥裹上,糯米蒸烂,芝麻拌糖……苏木最喜欢的是一对夫妻支的包子铺,竹笼屉打开,热腾腾的包子端上来,湿热的水汽也随之漫溢。   “姑娘慢用。”老板娘端着一碟肉包子送过来。   “多谢。”苏木笑眯眯地道过谢,见包子还烫手,索性从筷筒里抽出一根筷子往白嫩嫩带着褶的包子上一戳,小心翼翼地咬着边上的皮免得烫着自己。   等包子放凉的间隔里苏木便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看河上的画舫。   一艘画舫靠岸,虽然听不到琵琶声,但能从画舫上挂着的牌子认出这是锦步帐的花艇。   春惜街一排秦楼楚馆,锦步帐是最大也最气派的一家。   苏木小口咬着包子里的萝卜馅,有些好奇究竟是谁包下了这艘花艇。看这花艇的外形,应该是锦步帐中最好的花艇,一夜千金,可不是谁都能包的起。   跳板放了下来,摇着折扇出来的公子可谓是眼熟至极。   这样貌眼熟,打扮眼熟,欠揍的气质也十分眼熟。可不就是沈行在。   苏木看着沈行在精神焕发的样子,下意识地低下脑袋。   没想到啊,沈行在竟也如此风流。   不过,男人嘛,好美色也可以理解。就连她偶尔路过锦步帐,看见锦步帐里的姑娘也蠢蠢欲动想进去看一看。   “锦瑶郡主。”   低哑又带着些轻佻的声音在苏木前面不远处响起。   苏木正想着若是自己偷偷去锦步帐,被熹王和永昭帝知道后挨打的可能性有多少,是以被人叫了一声后咬着包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嗯?”   沈行在站在她面前,身后是娃娃脸。   上了几天学,苏木倒是知道了娃娃脸的名字,叫郭宫。   沈行在带着些笑意的目光从苏木嘴上的包子,到桌上的包子,再到眼前这个简陋又寒酸的包子铺,笑意一点一点没去,转而换上很想掩饰、却还是能被苏木一眼看穿的嫌弃与鄙夷。   苏木有些不太乐意。这是什么眼神?这家是整个上饶最好吃的包子,用料虽简单平常,但是味道却是连御膳房也做不出来。   “小侯爷有事?”苏木皱着眉准备赶人。   沈行在将折扇一收朝她走过来,眼睛扫过满是油光的长板凳,脚步一顿,站定在她面前。   “本侯不曾想郡主竟潦倒至如此地步。”   苏木感觉有被侮辱到。   “我很好,我有钱,我不潦倒,我不过是单纯想来此吃包子,不劳小侯爷同情。”苏木将未吃完的包子往盘子里一放,拧着眉道。   沈行在嗯了一声,却依旧很同情地看着她。   “这家包子的味道上饶无人能出其右,的确很好吃。”她忍不住端着盘子将包子送到沈行在面前,“真的很好吃,我敢担保整个上饶没有一家的包子做的比他们家好,不如小侯爷也来试一个?”   眼前的包子一个个白白胖胖,苏木咬过的包子摆在最上面,小小的缺口正对着沈行在,上面还有她留下的牙印。   沈行在竖起折扇将她的手推开,“想来郡主可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苏木自十三岁起就混迹御膳房,说她没吃过好东西究竟是看不起谁。   “小侯爷大概不懂,这世上越是美味的东西越是藏的深,越是不起眼的东西越是佳肴。你所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多半也是被人过度吹捧,真正的味道应该是在这样的小摊上。”   苏木试图同他平心静气讲道理。   “本侯府上的厨子手艺还算不错,郡主若是缺东西吃可以来找本侯,看郡主如此寒酸,本侯也实在是于心不忍。”沈行在的眼尾上挑,又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略带嘲讽的笑。   苏木觉得自己就不该费这个功夫给猪讲道理。   目光扫过护城河上的花艇,苏木忽然粲然一笑,“论吃喝享乐,小侯爷的确比我说得上话,我刚见小侯爷从锦步帐的花艇上下来?锦步帐的姑娘虽是各个美若天仙,小侯爷却也当心别过了度,这腰万一遭不住可就得不偿失了。”   苏木说着,目光光明正大的在沈行在精瘦的腰间一转。   郭宫忽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行在面上一寒,“你一个姑娘家,哪里学来这许多荤言荤语?”   这忽然的变脸极大地取悦了苏木。   苏木的三姨娘是青楼女子,因为唱曲儿唱的好听被熹王赎回来。平时打马吊的时候闲聊,总会说起一些青楼里的事。苏木话少,多数时候只是听着,一桌的姨娘便常常忘记桌上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说起有些事情有时也会忘了避开她。   听多了苏木自然也略知一二。   苏木的眼睛几乎都要笑成两道月牙,“小侯爷记得多补补呀。”   这模样,张牙舞爪又嚣张。   沈行在看着她的笑容,反而也跟着笑起来,“补?本侯想,郡主的算术才更该补补,万一郡主届时小测过不了关……本侯听说郡主与人定了什么厉害的赌约?”   苏木面上一僵,立刻记起当时脑子一热与人定的赌约,若是算术不过关可是要任人差遣一年。   “你怎么知道?”   “本侯只是偶然得知,”金骨的折扇在他指尖轻巧地转了一圈又稳稳落在手中,“不过本侯听林夫子道,郡主的算术,似乎不怎么尽如人意?”   苏木略带狐疑地看着他,他和林夫子还真有私交?   “听林夫子的话,郡主的算术已经是他的一块心病。十回里八回是丙等,小测答案千奇百怪,一度让林夫子建议郡主去写话本?”沈行在看着苏木愈发铁青的脸色,眼尾一压,更是变本加厉,“听说郡主从前学算术最后还将熹王府的账房先生逼走了?本侯觉得郡主冰雪聪明,想必林夫子定然是夸大其词。”   “沈行在,”苏木磨牙,“你适可而止。”   “本侯只是觉得林夫子说的不对罢了,”沈行在微一挑眉,“难不成林夫子说的都是事实?”   苏木回忆了一遍殴打朝廷命官要判多少年,才能强忍着将怒火压下去。   这世上为何会有沈行在这般狗憎人嫌的人?   见一次沈行在要短寿三年。   回了熹王府后苏木就将自己关在房中背《九章算术》,期间几位姨娘来寻她打马吊都被一口回绝。   不消多时门外又有人敲门,“苏木啊,是三姨娘,姨娘给你送吃的来了。”   苏木看着手上已经被揉皱的《九章算术》,因为过于生气,其实并没有法子沉下心将书看进去。   放下书,苏木去开门。   三姨娘端着一盘小笼包走进来,“我们苏木读书辛苦了,努力是好,也要适时休息。你看这是你大姨娘特地给你做的小笼包,快来趁热吃了。”   “我近来都不想见到包子。”苏木往摇椅上一躺,压着摇椅前后晃。   “怎么了?平日里不是总馋你大姨娘的小笼包?”三姨娘笑问。   苏木将与沈行在遇见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三姨娘,还顾及到沈行在的脸面,没有将沈行在狎妓的事情说出去,毕竟朝廷官员狎妓可是重罪。   什么叫善良?   这就叫善良!   “我觉得我与沈行在可能是八字不合。”   “诶,我来替你算算啊。”三姨娘近来痴迷风水八卦,闻言来了劲,有模有样地闭着眼掐着指头算了半天,然后同苏木道:“你与靖远侯的确是八字不合。”   “……姨娘,你知道沈行在的八字吗就八字不合。”苏木默然。   “我自然是知道的,咱府里上上下下,连看门的大牛的八字我都知道,何况是靖远侯呢。”痴迷算卦的这段时间里,三姨娘逢人就要给人家算八字,自己府上的算完了又问别家府上的。靖远侯名声赫赫,要打听一个八字自是不难。   “不过,”三姨娘又补充道,“你二人八字不合是因为你比较克靖远侯。”   “我克沈行在?”苏木挑眉。   三姨娘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若是嫁给他会不会克的他家破人亡,穷困潦倒?”苏木问。   “……大概是会的。”三姨娘看着她迟疑道,“你想做什么?不会是想……”   苏木摆了摆手,“姨娘放心,我不会做那等蠢事的。我若是嫁给沈行在,怕是还未来得及将他克出问题,倒是先让他将我气死了。”   三姨娘这半路出家的水平苏木自然是不信,也就是听个心里舒坦,的确是让她的她心情有所好转,便也不再逼着自己背《九章算术》,端着小笼包去陪姨娘打马吊。 第9章 皇宫   官学七日一休,苏木难得有个可以睡懒觉的日子,还没睡到日上三竿起,青簪就敲门将她叫醒,说是小皇子想她,让她现下入宫去。   苏木含含糊糊也不知道嘟囔着什么,扯着被子将头蒙住,自欺欺人全做听不见算。   日头已显出来,寻常这个时候苏木都该到了官学,实在是算不了早。青簪站在床前,也不出去,也不催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苏木自觉起来。   大约半刻钟过去,苏木果真掀开被子,翻身趴在床上,脑袋埋进枕头里打了一个哈欠,“备水,我要洗漱。”   苏木的赖床得要无人叫她,若是有人叫了她起床,她脑子里就总挂着这事儿,挂着挂着脑袋就慢慢清醒,也没法继续往下睡。   后宫很大,只有永昭帝一家三口,偶尔倒显得有些空荡。不过永昭帝不甚在乎,他甚至觉得皇宫是只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豪宅,人一多反而看着就不够宽敞。   苏木从前说什么来着?谁了解了永昭帝的真面目不得说一句“北豊要亡”。   贵妃带着小皇子住在喜梧宫,苏木进去时贵妃正陪着小皇子在地毯上玩鲁班锁。   “皇嫂,叨叨。”苏木背着手,步子十分轻快。   贵妃微笑着同她招招手,三岁的小胖墩见到她,放下鲁班锁,从地毯上爬起来飞扑向她,两只小短手抱住苏木的小腿,“姑姑呀,你来的好慢呀,是不是又起晚了呀?赖床不是一个好习惯,晚起就没办法用早饭了,不用早饭身体就会不好,不好就要找太医,太医就会给你吃好苦好苦的药……”   这就是永昭帝给小皇子取名叨叨的原因。   苏木敷衍地点着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永昭帝一个活泼的话篓子和皇嫂一个一本正经的闷葫芦会生出叨叨这么一个一本正经的话篓子,全然没占到他爹娘的一点好。   苏木弯腰将叨叨抱起,带着他往地毯上一坐,放下他后拿起繁琐的鲁班锁,“叨叨,你叫姑姑进宫就是为了陪你玩鲁班锁?”   叨叨认真点头,爬起来钻进她怀中同她解释这鲁班锁该怎么玩。   贵妃见姑侄俩玩的开心,起身去吩咐宫女备些点心。   叨叨将小脑袋搁在苏木的臂弯里看,一边伸出小手指着鲁班锁教她,“姑姑,转这里。”   “哪里?”苏木没看清他指着的地方,问了一句。   “你姑姑这个脑子,怎么能玩得来如此复杂的东西,叨叨,你可别为难你姑姑了。”永昭帝戏谑的声音远远传来。叨叨一听,来了精神,又从苏木怀里钻出来,伸开手小跑着奔向永昭帝,“父皇呀!”   “诶!”永昭帝伸手将叨叨抱起,叨叨扒着他的肩膀往上攀,“父皇呀,骑马。”   苏木忍不住笑。   叨叨打小就有出息,每天的娱乐活动就是骑在九五之尊的脖子上让九五之尊给他当马骑。   “不骑不骑,再骑脖子都得断了,你去骑你姑姑去。”永昭帝带着叨叨过去,将叨叨又扔回苏木怀里,自己去里间找贵妃。   苏木无奈摇头,永昭帝和贵妃从熹王府一直腻歪到皇宫,孩子都三岁了,感情却一直好的让苏木没眼看。   “叨叨啊,”苏木将下巴搁在叨叨的小脑袋上,拆着鲁班锁,“你是个意外啊。”   叨叨不解地仰头看她。   “我也是个多余的啊。”她继续道。   贵妃再出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偷吃的永昭帝。将点心搁在旁边的矮几上,贵妃将叨叨抱过来,“叨叨,别总闹着你姑姑。”   永昭帝重复着贵妃的动作,将贵妃抱住。   这让苏木很是为难,抠着鲁班锁看向永昭帝,“你们把我叫进宫里就是为了让我看你们夫妻恩爱的?”   永昭帝笑的一脸满足。后宫无人,如果不时常叫点人进宫,那他还怎么向世人宣扬他和贵妃恩恩爱爱如胶似漆。   “对了,朕听说你和靖远侯近来不太对付?”永昭帝忽然提起沈行在。   “皇兄,你要为我做主。”苏木把鲁班锁随手一搁,愤愤将沈行在的所作所为一一列举。   孰料永昭帝听完之后倒是乐不可支,“朕说谁这么厉害能让你吃瘪呢,如果是靖远侯那就不奇怪了。”   “皇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应该为你的堂妹我,”苏木双手指着自己,“做主吗?他欺负的可是你的妹妹。”   永昭帝抬了抬下巴,示意苏木给他拿一块糕点,苏木立刻会意,双手举着糕点送到永昭帝面前。永昭帝咬着糕点语重心长道:“苏木,看人永远不要只看表面,你只看到靖远侯的表面,可曾真正了解过他本人?”   显然,永昭帝根本不会为他的堂妹做主。   “……”苏木盯着永昭帝幽幽道,“皇兄,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双眼?”   “苏木,”永昭帝接过贵妃递过来的帕子,擦着手笑道,“你的性子有时候就是过于耿直,藏不住心思,心里想什么,全部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耿直是好,但偶尔也会惹麻烦。”   “沈行在能做到表里不一,我不行,我表里如一。”苏木当即反驳。   “行,你表里如一,朕倒还羡慕你表里如一。”永昭帝道,“不像朕,总被一群老头烦还要摆出一副受教了的样子。唉!这皇帝当的确实是没什么意思。”   苏木明白永昭帝这羡慕是发自于内心,他虽是天子,但天子从不是随心所欲。他也要忍让,也要扮演角色,也要收起自己的脾气与臣子斡旋。   一家三口看着苏木低头摆弄鲁班锁,倒是个个看的津津有味,就是不知道是鲁班锁有意思还是看苏木摆弄鲁班锁有意思。   “苏木,你的算术学的如何了?”永昭帝忽然问,他这一问连带着贵妃也关心地看着她。   所谓长嫂如母。   苏木自幼算是跟着永昭帝与贵妃身后长大。当年永昭帝养在熹王府,熹王担心有人会加害于永昭帝,便雇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保护他,那侠客有个女儿,听话懂事,比永昭帝小两三岁,一直跟着她爹身边,常常会与永昭帝和苏木一块玩,就是贵妃。   当初还在熹王府的时候,熹王不怎么拘着苏木,也不太关心她的学习,把她往帝师那里一扔就撒手不管。只有贵妃,勤勤恳恳地监督她和永昭帝的学习,到如今,永昭帝已经不用学习,能逃过一劫,可苏木依旧逃不过。   “还……行吧。”苏木心虚道。   “可朕听靖远侯说你的算术并不怎么尽如人意?”永昭帝贼笑着戳穿她。   苏木肩膀一垮,略有不满,“你们君臣之间怎么什么都聊?”   “亦君亦友,皇帝也要与臣子多多接触才能了解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嘛。”永昭帝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   倒也不至于连学习成绩如此家事的事情也聊吧。   贵妃忽然开口,“那你的赌约该怎么办?”   苏木与好友舒秦的赌约自然就是上回沈行在提到的那一个,苏木也是一时上了激将法的当,才脑子一热答应了这种赌约。   “走一步是一步吧,”苏木悻悻地摸鼻尖,“还有半月,应该还有救。”   “不然你就同舒秦赖掉?撒撒娇装装傻,指不定他就当这个赌约不存在了。”永昭帝撺掇她。   “你少出一点馊主意。”   “父皇呀,说话不算话不好。”   永昭帝被母子两个教训。   苏木也摇头,“不赖,答应了就没有再反悔的道理。”   永昭帝身边的福全忽然进来,向殿内的主子一一行过礼后,同永昭帝道:“陛下,司珍司制的玉坠送过来了。”   “给叨叨的小玉坠呢?”永昭帝问。   福全立刻喊宫女进来,宫女手中托着托盘上前行了一个礼。   苏木抬头,看见永昭帝拿起一枚精巧的玉坠,放在叨叨身上比了比,“叨叨,怎么样?可还喜欢?”   玉坠是八哥的模样,苏木觉得永昭帝是在暗示什么。为人父亲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实在是过分。   “喜欢!谢谢父皇呀!”叨叨自然是认不出什么八哥鹦鹉,看东西精致可爱就立刻欢欢喜喜地收下。   苏木看着叨叨的玉坠,福至心灵,“皇兄,这玉坠还有吗?”   永昭帝立刻警惕地看着她,“怎么?又想从朕这儿顺东西走?想都别想,没门儿。”   苏木自然不用求他,毕竟这里还有地位更高的人在。   “皇嫂……”苏木扯着贵妃的裙角可怜巴巴。   贵妃看向永昭帝,永昭帝看向苏木,咬牙切齿,“司徒苏木,可给你厉害坏了。”   “多谢皇兄夸奖。”苏木眼睛一弯。   “你要玉坠做什么?你不是素来不爱佩玉吗?”永昭帝问。   “我是不喜欢,但是舒秦喜欢,还有两个月就是舒秦的生辰。”苏木道。   “朕可记得你从前都是一顿饭就将人打发掉了。”永昭帝道。   “都是为了赌约。”   “不是铁骨铮铮誓死不毁约?”永昭帝嘲笑她。   “我原也没打算毁啊,”苏木理直气壮,“我就是想让他下手轻点。”   “出息。”永昭帝很是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总之一句话,给还是不给?”苏木直起身子。   “给给给,”永昭帝不耐烦地同她摆摆手,“你自个儿跟着福全挑去。”   苏木正准备起身,福全为难道:“陛下,司珍司如今只赶制出这一块玉坠,郡主若是想要,可能还需过两日。”   “看到了吧,不是朕不愿意给你,是你没赶巧。”永昭帝双手一摊。   苏木倒也不在意,“那我过两日再进宫来拿。” 第10章 正义   放学后教书法的吕夫子将苏木留下来。   官学有专门供夫子休息的地方,阁楼未署名,学生们习惯于称之为夫子阁。虽说官学占地广,且有不少贵族资助,但再奢华,夫子们亦是二人占一间屋子。但女夫子不同,可一人一房。   北豊虽说可容女子为官或是做夫子,可在其选拔与录用上条件却比男子苛刻百倍,这便导致官学的女夫子极少,吕夫子便是其中之一。   相较起夫子,苏木倒是更愿意叫她师母,毕竟吕夫子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她的书法老师秦故的妻子,准确些说应是前妻。   吕夫子是极其要强的女子,秦故却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大男子主义,二人矛盾渐深,商量之后干脆和离。   不过二人虽是和离,关系倒是一直不错,吕夫子的房里至今还挂着一幅秦故的字。   “幼学需要一本基础字帖,我思来想去,你的字最适合,你可有兴趣同我一道做这本字帖?”吕夫子问道。   幼学是近两年才设立的启蒙学堂,源于叨叨出生后,永昭帝与贵妃初次为人父母,对叨叨教育的担心。   然这毕竟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到如今还只是在上饶的达官贵族之中试行。而吕夫子便是此举的牵头者。   “我?我心浮气躁,恐怕不合适吧。”苏木讪讪地摸了摸鼻尖。   字能养性,这话在苏木身上却无法体现。见字只当这是一位沉稳内敛的姑娘,见了苏木才知道,本人是一个浮躁活泼的小霸王。秦故教了苏木十余年书法,至今也仍未能将她的性子磨静。   吕夫子抿着唇笑道:“你很合适,从字到你本身,都很合适。”   苏木拿着字帖离开吕夫子屋内,吕夫子给了她三日时间考虑。   官学内已无人,苏木穿过影壁,隐隐约约听见有吵闹声。她心下好奇,循声找过去,却见两三个锦衣少年将另外一个黄衣少年围在小弄里。   为首的少年一手抓住黄衣少年的衣领,将其摁在墙上,语气极其恶劣,“让你送一封信也磨磨唧唧,你姐姐若是跟了我,你不是也能鸡犬升天?”   苏木认得为首的少年,刘义,户部侍郎的儿子,亦是她的同窗。官学的学子并非各个都想着认真读书,如同刘义,便时常聚集一帮狗腿子四处扬威耀武欺负人。   脚边有一颗小石子,苏木低头踩了踩,将石子踢过去。石子碰在红砖墙上,声音在安静的小弄里颇引人注意。   小弄中的人齐齐转过头来看向苏木。   苏木手里拿着字帖,环臂靠在墙边,歪着脑袋同刘义笑,“又在仗势欺人呢?”   刘义在官学扬威耀武横行霸道,若说有谁他不敢惹,恐怕只有苏木。皇帝的堂妹,报复心又强,且报复手段也极其恶劣,看着每天同人露出一副笑脸,活泼又可爱,内里却是蔫儿坏。   “你少管闲事。”刘义皱着眉赶她走。   苏木拿着字帖扇风,脚下不动,“这小弄谁都能来,也没写谁的名姓,我不能待在这里吗?”   她虽然说是不插手,但这个态度却摆明是要多管闲事。刘义惹不起她,冷哼一声松开黄衣少年的衣领带着人离开,离开前还不忘对黄衣少年放狠话,“下次再收拾你!”   等人离开,苏木才走到黄衣少年面前,看清楚少年的脸。很白嫩的少年,穿着鹅黄色的衣服却半点不显黑,一双眼睛黑亮,生的极其标致。脸上的几处伤看着还新,应该是刘义下的手。   看打扮,家里大概有点小钱,但比上刘义这般的背景却有些瞧不上眼。   苏木低下头与他对视,却没有要拉他起来的打算,“你没事吧?”   “我没事。”少年倔强地别过脑袋不看苏木,声音还有些稚嫩清亮。   天边火烧云一团一团黏连在一起,反而看着薄了许多,平铺在天边,宛若织锦。   苏木望了望天,也不去看他,“没事就赶紧回家吧,天色不早了。”   说完自己先转身离开。   小弄里的少年看着苏木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也抬头望了会儿天,才扶着墙站起来。   苏木走回西街,临到靖远侯府门前恰好碰见沈行在的马车。沈行在应是刚打宫里回来,身上还穿着金蟒银线玄色官服。   苏木不愿意撞上他,站在原地低着脑袋准备等他入府后再过去。   只可惜事情总是事与愿违。   “锦瑶郡主。”沈行在下了马车,眼尾上挑看着站在石狮子旁边企图将自己藏起来的苏木。   苏木只能微笑着走上去,“小侯爷真巧啊,刚从外面回来?”   “刚从宫里回来。”   “我也该回去了。”苏木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就要走。   “郡主且慢,”沈行在忽然叫住她,“关于郡主的算术课业,本侯有些方面想与郡主说一说。”   算术小测能过关对苏木而言很重要,若是沈行在真的能指导她一点东西,她自然乐意。见沈行在与她商量的神色不似作假,她犹豫之后还是点头。   这还是苏木头一次自靖远侯府的大门进去。正门进去是一座一字型影壁,雕松刻柏,二人穿过仪门又到了上次沈行在见客的亭子。   “将郡主的算术课业拿来。”沈行在侧头吩咐郭宫。   沈行在有一把专门的椅子摆在亭子当中,同一般的石凳不同,是一把极其古朴的红木圈椅,上面并无花纹。沈行在往椅子里一靠,像个浪荡闲散的纨绔公子,眼角眉梢都带着漫不经心。   苏木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双手搭着石桌边,“我的课业怎么了?错了很多吗?”   “本侯公务繁忙,学生交上来的课业一概未看,但陛下格外关心郡主的课业,本侯便亲自批阅了一番。”沈行在道。   “你看得懂吗?”苏木好奇。关云南说沈行在没有上过学堂时她将信将疑,是以回去之后特意问过熹王,沈行在还真没有上过学,恐怕能不能看得懂《九章算术》都要两说。   沈行在淡淡对上她好奇又带着一些狡黠的恶意的眼,面不改色,“本侯的确看不懂,原以为是自己才疏学浅,是以又拿过其他学生的课业看了看,才发现本侯只是看不懂郡主的课业。”   苏木鼓了鼓腮帮子,又将气憋回去。   尊师重道,如今沈行在是夫子,她需得尊重他。   郭宫很快便将苏木的课业取了回来。沈行在将纸铺展开摊在桌上,点着其中一题,“这一道鸡兔同笼,郡主为何没有过程,只有答案?”   苏木看着他,“答案不对吗?”   “答案自然是对的,可没有过程郡主又是如何得出答案?”   苏木将双手伸到沈行在面前,手腕纤细,手掌小巧,手指白嫩。   沈行在的目光自她的手移到她的脸上,微挑了眉状作询问。   “掰手指。”苏木道,理直气壮得让沈行在微微一哂,“郡主果真天赋异禀。”   苏木悻悻收回手。她于算术一项没有天赋,努力过却也见不到进步,遇上简单些的题能掰手指也还好,难一些的题却只能干瞪眼。   “小侯爷将我叫来就是为了挖苦我?”   “自然不是,本侯原想着兴许能拯救一下郡主的算术,现在看看,许是本侯无能了。”沈行在修长的指尖指着纸上几处朱红圈出的错误,勾唇。   苏木假意笑了笑,“侯爷无能这我不反驳,我却是还有得救的。”   这人兴许真是姨娘所说的与她八字不合,可苏木分明觉得是沈行在克她才对。   粉色罗裙的侍女送来两盏茶与一碟点心,苏木瞬时被精致的点心吸引了目光。   沈行在在她对面轻笑了一声,“本侯自上回见郡主在街边小摊吃包子,便一直想着该让郡主见见本侯府里厨子的手艺,也好叫郡主莫要总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好吃东西。”   苏木皱眉,“沈行在,那是人家夫妻谋生的手艺,做出来的吃食亦不止我一人赞不绝口,你也不必如此贬低。”   “那这银丝卷想是入不得郡主眼了,还是本侯独自用罢了。”沈行在噙笑。   苏木将目光自银丝卷上收回来。沈行在如此态度,不吃就不吃,谁还稀罕他一碟点心了。   她司徒苏木,铁骨铮铮!   好在沈行在也未再与她争口舌之胜,接着指着课业上好几处错误同她讲明白。   苏木原先有些抵触,她好歹还上过学堂,沈行在一月学堂都未上过,她并不认为他能教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沈行在同她讲了几题,通俗易懂,倒真让她越听越有豁然开朗之势,只是每每心存感激想给他一个笑脸,嘴角还来不及往上扬,沈行在便会有一句“本侯实在费解,出这样的题目未免太看不起官学的学生”等着她。   他配得上她的感激吗?他不配!   苏木愤愤咬了一口银丝卷,柔和香甜,软绵油润,似乎确实很好吃。她又拿了一块。   沈行在同苏木讲完所有的题,余光落在空了近一半的碟子上,收回眼。   “郡主今日何故这么迟才下学?”   “吕夫子寻我有事,半道上又路见不平了一番,这才耽搁了时间。”苏木平日不大爱将自己做的好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可遇见沈行在,便总觉得她正义一些就能压过沈行在一头。   “郡主路见不平?”沈行在略有怀疑地打量苏木的小身板。   苏木不服气,将背挺得直了些,“我今日遇见刘义欺负一个漂亮的小少年,若非我及时喝止他们,那个小少年免不了要挨一顿打。”   “刘义?”沈行在眸子微眯,并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小侯爷兴许不认得他,但想必应该认得他父亲户部侍郎刘大人。”苏木顿了顿,又一脸怀疑地看着沈行在,“你莫不是连户部侍郎也不认得吧?”这般心高气傲,苏木甚至觉得他连侍郎这样的官阶都未必会放在眼里。   沈行在轻笑一声,“据郡主描述,这刘义是个恶霸?”   “自然,他总仗着他爹在官学之中为非作歹,欺负同窗,劣迹斑斑。”   “但郡主却能轻松喝止他,想来郡主应比他还厉害些。”沈行在慢悠悠道。   “……”   苏木深吸一口气,将火气憋着,挤出一个笑,“若论厉害,我与小侯爷比还是小巫见大巫,小侯爷简直是让我望而却步,难望项背。”   沈行在见她这副模样,笑意愈深,虚指了指她搁在一旁的字帖,“郡主这字帖可是要用于幼学?”   话题转的猝不及防,苏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点头,“是。”   “吕夫子想让郡主打个样?”   “你又想说什么?”她已经准备好再被他嘲讽。   “本侯觉得很适合。”   依沈行在总要嘲讽自己两句的性格来看,苏木对他这话难免抱有戒心,“你什么意思?”   “郡主赤子之心,应是孩子学习的榜样。”   “沈行在,你是不是又在骂我?”   沈行在虚握着拳掩住嘴角笑意,“本侯真心实意。” 第11章 玉坠   苏木最后还是答应了吕夫子的请求,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听了沈行在的话,若真要认真追究起原因,可能是因为顶了这么久的恶名,偶尔也想体会一下光明正大做一点好事的感觉。   两日后苏木去宫里取玉坠,带着大姨娘给叨叨准备的点心出门,恰好看见沈行在招摇的马车停在侯府前。   有了前车之鉴,苏木以最快的速度钻进马车,不欲和沈行在再有任何交流的机会。和沈行在说话不单单是浪费口舌,那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御书房门口,福全给所有人的回复都是永昭帝正在御书房批折子,不能打扰。苏木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在福全意思了一下的阻拦里推开御书房的门。   馥郁酒香。   永昭帝在御书房偷偷喝酒。   至于为什么要偷偷,还是因为贵妃不许。   北豊要亡四个字苏木已经说累了。   门一打开,苏木眼睁睁看着永昭帝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收杯子,封泥封,抹嘴巴,打开折子等多项繁琐的步骤,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是惯犯。   “皇兄,别演了,抬头,是我。”苏木走过去,提醒假装专注批折子关心民生的永昭帝。   见不是贵妃,永昭帝松了一口气,将折子往旁边一扫,又把自己的酒杯和酒壶拿出来,“你怎么又来了?”   想让人欣赏他与贵妃夫妻恩爱的时候召之即来,不想时挥之即去。很好,或许这就是兄妹吧。   “我来要我的玉坠。”苏木理直气壮地向永昭帝伸手。永昭帝咂咂嘴,摆了摆手,“找福全,不要找朕。”   苏木转过身看着想要关门的福全,后者走进来,躬着身子道:“陛下,这最后一枚玉坠方才被您赏给侯爷了。”   苏木额角重重一跳,直觉这个侯爷不是什么好侯爷,“哪个侯爷?”   “靖远侯。”   果真不是什么好侯爷。   她又转过头看向永昭帝,这也不是什么好皇兄。   “原来我在皇兄心里还比不上沈行在。”苏木开口就给永昭帝扣上一顶大帽子。   永昭帝摸了摸下巴,认真道:“若真要认真比起来,的确是如此。”   苏木微微一笑,“巧了,在我心里,皇兄也比不上皇嫂,皇嫂让我抓住皇兄喝酒便告诉她,我想我应该听她的话。”   苏木转身就走,被永昭帝喝住,“站住!小时候告状,现在也告状,你怎么这么有出息呢?”   小时候怕皇嫂,现在也怕皇嫂,苏木也觉得永昭帝没比她出息到哪里去。   “封口费。”她重新朝永昭帝摊开手,这种屈辱交易两个人从小没少做,是以一串动作做的极其自然。   “朕这里也没有多的玉坠,你去找靖远侯要吧,就说是朕说的。”永昭帝起身,示意福全将他的酒藏好。   “朕今日还要见翰林院学士,你快些回去吧。”   目送明晃晃的黄色身影走远,苏木伸出食指点了点嘴唇,目光移到正等着她出去好关门的福全身上。   福全迎上她的目光,对着她笑得憨厚。   苏木抿着唇走出书房,忽然站定在福全面前,转头看他,“既然皇兄让我找小侯爷,我还能抗旨吗?你说是吧?”   福全往后退了一步为她腾出路,“郡主说的是。”   自熹王府到官学一定要经过靖远侯府。守门的府兵经常见到苏木,也自然知道她的身份。是以当苏木说要见沈行在时,府兵动作极其迅速地进府通报,又很快引着她去见沈行在。   不得不承认的是,沈行在的奢侈一次又一次的突破苏木的认知。   面前是一座两层楼的小屋,落在人工开凿的湖中心。屋子两端尖尖翘起,从外面看来像漂在湖里的小舟。   透过二楼大开的轩窗,能看见站得笔直的郭宫。   苏木过桥上了二楼,入眼的先不是沈行在和郭宫,而是一名白衣女子。   那女子苏木认得,锦步帐的头牌胥岚,色艺双绝,是锦步帐的摇钱树。不用卖身就能为锦步帐赚得盆满钵满,锦步帐的妈妈不知道多喜欢她。   传言胥岚性子冷,连陪客人喝酒都得看她的心情,是以苏木没想到沈行在居然能把胥岚请到自己府上。   胥岚正在弹琵琶,苏木到时听了一耳朵,目光从胥岚飘着绯红的脸上一路转到沈行在身上。   哇!好一曲女儿家婉转心思的《雨霖铃》   苏木站在楼梯口,沈行在先注意到她,接着胥岚也停了琵琶,转过头看向她。   “胥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上饶一绝。”苏木顶着几道目光,完全没有打扰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歉意。   ……   好像不对,差点忘了还有一个郭宫。   上饶里的贵女胥岚认识的并不多,倒是眼熟一个苏木。她的房间恰对着春惜街的街道,偶尔会看见男装的苏木从街上经过,问过身边消息灵通的丫鬟,知道这是上饶素有恶名的锦瑶郡主。   胥岚抱着琵琶站起来对苏木盈盈施了一礼。朝沈行在走过去的苏木立刻调转步子走到她面前托住她的手臂。   “胥岚姑娘不必多礼,百闻不如一见,其实我已经仰慕你……不是,其实我已经想一睹芳容很久了,果真是不负我望。”苏木歪着头同她笑。头牌是头牌不是没有道理,琵琶弹得好就罢了,皮肤也滑腻如同凝脂。   贵女多半瞧不起风尘人,是以苏木的言行着实让胥岚有些不适应。这位锦瑶郡主好像带着一点纨绔子弟好美色的恶习,可是一个女子为何会好女色?   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胥岚就被扇骨敲击桌面的声音引回神。   沈行在今日穿了一件玄色袍子,交领处绣着金色的云纹。他的眼尾依旧带着苏木熟悉的讥诮,屈起的手指和合着的折扇一起敲在桌上,“郡主到本侯府上有何贵干?”   苏木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着胥岚。   看看美色洗洗眼。   沈行在失笑,明明是主动上门的那个,现在却丝毫不打算理他。不过他倒也不觉得生气,只是眼尾的弧度又弯了一点,偏过头吩咐郭宫,“送胥岚姑娘回去。”末了还加上一句,“亲自送回去,出了差池唯你是问。”   郭宫面色一正,领了命引着胥岚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胥岚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沈行在没往她这边看,倒是锦瑶郡主弯着一双漂亮的眸子同她挥手告别。   等人消失在楼梯转角,苏木才坐到沈行在面前,双手托着下巴一脸八卦,“你上回在花艇上难不成是和胥岚姑娘共良宵?”   沈行在挑眉看她。   没否认就是默认。苏木继续道:“其实也没必要送回去,我看送到你房里就好,反正我马上就走,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沈行在转着手里的扇子,忽然勾起唇角笑了一声。这笑既不是讥讽,也不是怒极反笑,倒是让苏木一下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笑什么?”苏木奇道。   “没什么,郡主找本侯有事?”   苏木这才想起正事,道:“我皇兄今日是不是赏了你一枚玉坠?”   “郡主说的可是这个?”沈行在从腰间取下一枚玉坠,玉坠上的金线勾在他的指尖。   “对,就是这个,”苏木也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反正点头就对了,“你能不能把它给我?”   “陛下赏的东西,本侯怎好送人。”沈行在手掌一合,将玉坠收入掌心,半握着拳搭在桌上。   苏木:“……”   若是前两天他没有把永昭帝赏他的一株灵芝送给了她爹,那这句话她就信。   “实不相瞒,这枚玉坠本来是要给我的,但是皇兄一时大意,才赏给了你。”苏木一本正经,“其实是皇兄让我来找你要玉坠的。”   “郡主是说陛下脑子糊涂了?”   苏木:“……”   “那么会扣帽子你怎么不去开个帽子铺呢!”   沈行在笑意更深,往后一靠,护腕架在圈椅的扶手上,“这是本侯为陛下办事得的奖赏,郡主说要便拿走,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那你想怎样?”   “郡主当真想要?”   苏木点了点头,情真意切,“其实自我第一眼见到那枚玉坠,我便觉得我与它缘分匪浅。小侯爷也知道,缘之一字最是难得,”苏木指着沈行在手里的玉坠,“我难得能见到一件与我有缘的东西,小侯爷就成全我吧。”   说完一脸希冀的看着沈行在,企图让沈行在通过她真诚的眼神看出她对那枚玉坠执着的喜欢。   沈行在盯着她的眼睛,她也不敢眨眼,只能努力把眼睛睁大,等快要坚持不住时,玉坠又被沈行在勾着在她眼前晃了一圈。   “本侯没想到,本侯佩戴了十几年的玉坠既然与郡主有如此之深的缘分。”这回笑意直接揉进语气里。   揉着干涩的眼睛的手一顿,苏木意识到她又被沈行在耍了。   “沈行在!你到底给不给?”苏木被捉弄的有些恼,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身子往沈行在那边压,一双眼睛怒瞪着他。   眼睛被揉的有点红,看起来倒像是沈行在把她欺负哭了一样。   沈行在微扬着下巴,看着下一秒或许就会扑过来打他的苏木,“郡主若真心想要,本侯倒不是不能割爱。”   苏木没动,等他的下话。   这样的句式她可太熟了,这明摆着是要和她谈条件。   “只需要郡主帮本侯一个忙。”   苏木下楼梯的时候还是没有理解沈行在为何让她帮这个忙,走到最后一层阶梯时正好撞上回来的郭宫。   她鼻子灵,皱着鼻子凑在他身边努力嗅了嗅,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我想你还是换身衣服再去见你家侯爷的好。”   郭宫还当自己的衣服脏了,抻长脖子扭头看自己的衣服上是不是不当心沾上了泥点,就听见苏木继续道:“不然容易让你家侯爷想起他没到嘴的东西。”   郭宫更加不解。   但苏木没有解释。   这侍卫傻乎乎的,身上沾了胥岚姑娘的脂粉香都不知道。 第12章 闹事   因为心里揣着事,苏木头一回睡了一个极浅的觉,第二日早早到了学堂。   学堂里只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勤奋的学子,见到苏木倒也不惊讶,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低头背书。苏木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那上面放了一本书,书封上没有字。   苏木转头环视了一圈学堂,所有人都在安安静静地看书,并不像有人恶作剧。   她放下书袋,将书拿起来随意翻了翻,第一页的开头便写着   ——“女子应思想端正,忌贪色。”   总觉得开头第一句就是在说她。   这书虽然没有书封,但扫了一眼大致内容,苏木便知道这是本什么书。   这本书叫《女子诫》,书者是个女子。   北豊倒并非从一开始便允许女子做官教书,即便是现在的男女地位仍有差异,却也是几代女子一点一点努力出来的结果。但总有些人依旧秉承着从前那套男尊女卑的老思想,甚至有些女子也是这般认为。《女子诫》的作者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说起来这位夫人,苏木与她还有些恩怨。   她本该是苏木的师母,是与她的书法老师秦故定过娃娃亲的,但秦故却退了她的婚娶了吕夫子。这位夫人倒也可笑,仍是心慕秦故也就罢了,还要处处针对吕夫子。   苏木偶然得见过一回她刁难吕夫子。吕夫子性子淡,一向不在意这种口舌上的逞能,苏木却是见不得自己的夫子受欺负,当着那位夫人的面把她写的《女子诫》撕碎了扔进水坑里,踩上两脚不说,还云淡风轻的评价了两个字——糟粕。   把那位夫人气得不轻。   那位夫人因有些才学,在上饶还是小有名气,上饶都道苏木骄横跋扈,有一半都有那位夫人添油加醋的份。   其实《女子诫》里倒也不全是糟粕,前面写女子该遵守道义,持身立正,是有道理的。到后面一部分却提什么女子不该抛头露面,应全心全意服侍夫君侍奉公婆,不该阻拦妾室为夫家开枝散叶尔尔。   苏木又往后翻了翻,惊奇地发现那些糟粕并未写在里面。   她有一种直觉,把这本书放到她桌上的人只是想让她看第一句话。   ——“女子应思想端正,忌贪色。”   不用想了,赌靖远侯的一个头,这书是沈行在给她的。   他都贪欲了还不让她贪贪色。   又是一个男尊女卑思想的簇拥者。   苏木把书扔掉,等着沈行在来了再与他算账。   四品以上的官员每日都要上早朝,沈行在的算术课便都安排在了下午。   昨夜未睡足的后果便是上算术课时苏木连打了三个哈欠,眼角都湿了一片。原想借着前桌的遮挡偷偷眯一会儿,又被沈行在点了名。   好在苏木还分了一点神注意沈行在的动静,听他叫她的名字,一个激灵,瞌睡醒了大半,撑着书案站了起来。   然后沈行在又给她出算术题。   沈行在教了这么些天的课,却没有一个学生打心底里认为他配得上夫子这个称呼。他上课的方法只有一种——出一道题目挑人来答,答不出便让课业好的学生讲解。   他在其中的作用,只有点名和出题。   “不会。”苏木一脸坦然。沈行在倒是不常点她的名字,加上苏木第一次在课堂上被他点名的那次,统共亦才两次。   “郡主果真直率。”沈行在道。   课堂上果不其然又响起一阵哄笑声。   苏木伸手拿起桌上的《九章算术》,随手往隔着一个过道坐着的刘义脸上扔,恰好拍到他整张脸。苏木偏过头对着他那张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嘲笑脸淡淡道:“你又是哪来的脸嘲笑我?”   书甩在脸上倒是不疼,但众目睽睽被人打了脸,刘义自然是没面子的,当即脸色铁青地拍桌而起,大步跨到苏木面前,“司徒苏木你什么意思!”   苏木没什么反应,倒是周边的学生立刻起来劝和,“刘义你别生气,苏木可能不是故意的。”   “对,”苏木点头,“其实我是存心的。”   此言一出,整个课堂都静了下来。   这样的话实在恼人,刘义登时被气得扬起手,眼见着立刻就要往苏木脸上招呼。苏木正盘算着该怎么躲过去,刘义的手腕在落下的那一瞬被人卡住了。   郭宫动作迅速地将刘义的双手反钳住,抬脚往他膝盖上一顶,让刘义脸贴桌子跪在地上。   脑袋磕着桌子的声音还有些响。   目睹一切的沈行在这才合上书,不紧不慢道:“在本侯的课上寻衅滋事?”   “侯爷,是司徒苏木先动的手!”刘义的脸被挤得有些变形,听到沈行在的话,心底莫名有些畏惧,当即要把自己摘干净。   究竟谁先动手都有目共睹,于是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到苏木身上。苏木一脸无所谓地又打了一个哈欠,眼角困出的眼泪便顺着流了下来。   眼见靖远侯眯着眼睛像是要动怒,方才劝和的人立刻催促苏木,“苏木,你快点道个歉。”   苏木抬手,屈指擦掉眼泪,然后指着刘义。距离太近,食指直接戳上了刘义的脊梁骨,力气大得让刘义忍不住用力直起背,又被郭宫使力摁了下去。   “是他嘲笑我在先。陛下曾说过,凡天下学子,应当平等友爱,不应轻视嘲笑,不应贵贱有别。”苏木困极了眼睛便会泛红,若是忽略掉她那略显平淡的语调,光看她那一张脸,倒真觉得她受尽了委屈,“刘义践踏我的自尊,我维护尊严有错吗?”   刘义被她这一张颠倒黑白的嘴惊到了,挣扎着要起来与她理论。谁料到靖远侯身边的侍卫手劲大得吓人,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得离谱,明明怎么算也该是苏木的错。   沈行在起身,“课堂闹事,看来本侯有必要亲自拜访一下二位的长辈。”语罢,扫了一眼苏木才离开。   离开的还有被郭宫扭着手推出去的刘义。   苏木一边坐下一边看着刘义离开。郭宫的动作像极了押送犯人,想必刘义长这么大还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夫子一离开,课堂里便渐渐有了声音,原先还很细微,后来声音越来越多,或隐晦或光明正大的目光落在苏木身上。苏木没太在意,自顾自地收拾书本。   下学时苏木自然被沈行在“抓”去户部侍郎府上道歉。   靖远侯的马车内部又着实让苏木咋舌了一会儿,好在多少了解了一点沈行在的奢侈,苏木很快便摆正了心态。   他们熹王府两袖清风,自然是比不过靖远侯富裕。   “小侯爷自己去侍郎府便好,何必捎带上我。”苏木困了一整日,揉了揉眼睛忍不住抱怨对面坐着的人。   “郡主自己想出的主意,自然要自己圆场。”沈行在噙着笑道。   沈行在要苏木帮的忙便是让苏木在算术课上与刘义起冲突。苏木起先还不明白他怎么注意上刘义了,现在才回过味来,恐怕沈行在只是想找个借口去侍郎府罢了。   “主动挑事,这是最快的办法。”对于刘义这般的人,苏木自有一套法子。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再以最云淡风轻的语气嘲讽一下,依刘义冲动的性子,轻易就能让其动怒。   “只是郡主演的未免过于差劲了一些。”沈行在道。   连委屈都演得那么不走心,像是就怕别人看不出来一般。   “天下学子不应贵贱有别,当真是陛下所说?本侯倒是从未听过。”   “我与皇兄自小一块长大,你又与皇兄认识几年?你没听过的话多了去了。”苏木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马车微微动了动,幅度极小。苏木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马车已经行在街上。   “我们不等刘义吗?”   “他坐自己的马车回府。”   “我也可以坐自己的马车回府。”   “回熹王府?”   “……”   想溜走的心思被戳穿。   原来沈行在与她同坐一辆马车防的就是这一手。   苏木认命往马车壁上一靠。   “你可知你今日的举动会落人口舌?”沈行在看她丝毫不慌张地去摸座下的暗格,问。   暗格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无非是一些书籍熏香,将马车也染上淡淡的檀香气。苏木没什么兴趣,又直起身接着靠着车壁,“何为落人口舌?我日常便是这样,难道还怕人说?便是小侯爷今日不让我演这一出,我也迟早要教训教训刘义这小子。”   “哦?”沈行在微一挑眉,“原来郡主并非单纯只是为了帮本侯这个忙,那想来那枚玉坠……”   “你还是要给我。”苏木截过他未说完的话,抿着唇瞪他。   “自然会给郡主。”沈行在从善如流,也未再刻意捉弄她。   奢侈自然有奢侈的道理,沈行在一点也不委屈自己,马车行在街上丝毫没有颠簸,倒让苏木越发困倦。   正睡的迷迷糊糊之际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拍了拍脸,惊得苏木立刻坐正了身子,眼见着沈行在从容不迫地收回扇子,噙笑开口,“郡主,我们到了。”   苏木皱着眉,目光从沈行在的脸上移到他手中的折扇。   沈行在留下一句“本侯这把扇子两千两”,起身下了马车。   揉了揉脸,苏木跟着下去。   她想拆了这把扇子的想法表现得这样明显吗?   她果真是表里如一。 第13章 家法   户部侍郎大概早就收到消息,早早地等在府外。靖远侯的马车一停稳他便笑着迎了上来,见了苏木还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热情地同她问好。   分明是来道歉,倒显得苏木是来做客,还是远道而来要上座的贵客。   既然户部侍郎不打算发难,苏木自然也没有主动提醒户部侍郎儿子被她打了的道理,很是乖巧地同户部侍郎问了好。   刘义到的比他们早,站在户部侍郎身边,憎恨的目光却像要把苏木烧出洞来。苏木也不怕他,歪着脑袋又笑吟吟地看回去,倒让刘义更加生气。   只是户部侍郎在,沈行在又站在苏木身边与户部侍郎说着话,他也不敢对苏木做什么。   几人到了前厅,户部侍郎吩咐人备茶,请沈行在与苏木坐。   刘义掀了袍子也准备坐,还未挨着椅子,被户部侍郎厉声呵斥,“谁让你坐下了!站着!”   “爹,分明是司徒……”刘义站起身,皱着眉辩解,话未说完又被户部侍郎打断,“你闭嘴,若不是你惹事在先,锦瑶郡主岂会无缘无故出手教训你!”   语罢脸一转,先前还阴沉的脸对着苏木时已是满脸堆笑,“犬子不懂事,还请郡主不要与他计较。”   这一招苏木见过。往常她惹了事引得别人找上门讨说法,熹王便会先发制人抢在对方面前把她先数落一顿。只要自己骂的够狠,别人也就不好意思再指责,面皮薄一点的指不定还会反过来劝两句“还只是个孩子,不要太严厉”。   户部侍郎对于这种事情的应对还是差了些。   换做在熹王府,此时除了熹王,她那三个姨娘也都是该骂的骂,该恨铁不成钢的哭就恨铁不成钢的哭。总之势必要闹的苏木像是千夫所指,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让问责的人先心虚了,如此才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事是我不对。”苏木垂着脑袋认错,低眉顺眼看着十分乖巧,认错的态度诚恳得反而让刘义心里莫名有些打鼓。   “刘义只是嘲笑我努力也拿不了算术甲等罢了,我却按捺不住脾气动了手,是我受不了如此过激的嘲讽,我一个小姑娘还是太脆弱了,刘大人便不要责怪刘义了。”   户部侍郎与沈行在坐在上座。沈行在听了她一番名为认错实为控诉的言辞,侧过眼看着苏木强抿着压下去的唇角。   这一招实是在光明正大地耍无赖。   户部侍郎闻言脸上一僵,连唇边的两撇小胡子也像定住了一般。好在到底是在官场上摸爬打滚多年的人,很快便板着脸叫来管家,“把少爷关进祠堂,等我稍后家法伺候!”   管家应了声诶立刻要把刘义带走。   “刘大人千万不要!”苏木站起来拦住要往外走的刘义与管家,不忍地看着户部侍郎,“若是过会儿再打,到晚上刘义睡觉时一身新伤一定难受,还是现在就打吧,打的早,痊愈得早。”   一厅人惊愕的目光悉数落在苏木身上。   户部侍郎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下去了,看着苏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苏木“毫不知情”地迎上他的目光,善解人意地劝道,“刘大人动作要快一点,晚一些刘义睡觉时便会更痛一分。”   “爹,你看到了吧,司徒苏木就是一个疯子!”刘义被苏木气坏了,也顾不上到底有谁在场,扑过去要打她,被眼疾手快的管家死死拦住。   “你别打我。”苏木捂着心口往后退了一步露出怯怯的表情。   前厅闹成一团。   沈行在咳了一声。   “请家法来!”原本隐隐要发作的户部侍郎这才记起身边还有一个靖远侯,将目光从苏木身上撕下来,冷声道。   刘义便在众目睽睽下跪着挨家法。   苏木站在远处围观,等户部侍郎往刘义身上雷声大雨点小地挥了几鞭子,忽然一脸敬佩地看着刘义,“刘义你可真勇敢,挨打了也不喊疼。”   户部侍郎下手虽把着分寸,但鞭子挥在身上依旧会疼。刘义惨叫了一声,双手往苏木的方向挣扎,“司徒苏木!”户部侍郎胡子一抖,手上的劲又加重了几分。   哀嚎声让苏木都忍不住捂住耳朵往后退,摇了摇头向刘义投去同情的眼神。   被鞭子抽得衣衫褴褛的刘义被下人抬回房里上药。   “都是我的错,大人倒也不必对自己的儿子下如此重手。”   人都已经被抬回房里,苏木开始一脸真诚地马后炮。   碍着苏木的身份和靖远侯在场,即便面对如此虚假的歉疚,户部侍郎也只能兀自强笑,“是我管教不严,刘义既然做错了事情,自然要受罚。”   已近傍晚,说是来拜访户部侍郎却一直鲜少说话的沈行在才开口,“时间不早了,既然误会已然解决,司徒苏木也道过歉,本侯也该告辞了。”   户部侍郎假意挽留了几句。苏木猜测沈行在要办的事情也该办完了,自己也出了口气一身舒爽,便也不多留。户部侍郎将二人送出府,半道遇上两眼通红的刘夫人,一见着户部侍郎便哭哭啼啼道:“你为何要打我儿!”   始作俑者极其自然地停下脚步看戏。   户部侍郎歉意地冲二人笑了笑便冷着脸将刘夫人拉走。   “走了。”沈行在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苏木未跟上,驻足侧目。   “稍等一会儿。”苏木对他摆手,轻手轻脚地往户部侍郎与刘夫人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   那二人并未走远,隔着一道影壁,苏木还能听见户部侍郎的声音。   “他招惹谁不好要招惹那个祸害!那个祸害是他招惹得起的?现下踢到铁板了才知道找我!她拔先帝胡子的时候你儿子还只会借着我的名号狐假虎威!丝毫不知道收敛,就该给他长长教训!”   苏木回头看着垂眸看她的沈行在,好奇道:“我有这么厉害吗?”   说着脸上隐隐有笑。   “这有何好笑?”沈行在问。户部侍郎的话怎么听也是在骂她。   苏木摸了摸自己的脸,两指将勾起的嘴角强行按下,“长了点奇怪的面子,还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两人走出侍郎府,沈行在见她心情不错,背着手走路时还格外轻快,忍不住问道:“好玩吗?”   “刘义为非作歹,欺压同学,只是挨一顿家法倒是便宜了他。”苏木仰起头看他,眼睛仍是弯着的,脸上的笑却淡了些。   若是个寻常的恶霸,苏木也不至于非要针对他。只是这刘义平日的行为太过出格,家世稍普通的学子在他面前便是玩物,高兴了让钻他□□,吃他吐出的骨头,不高兴了便拳脚相加。仗着父亲官衔高,坏事没少做。   苏木爬上马车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少了一个人。   “郭宫呢?”苏木从窗里探出脑袋往外看,确定没见到娃娃脸后才又重新坐回来。   她分明记得她与沈行在进侍郎府时郭宫还跟在身后,似乎是到了前厅时他便不在了。   话音刚落,郭宫的声音便冷不丁隔着车壁响起,“郡主找属下有何吩咐?”苏木挑开帘子,看见抱着剑的郭宫。   郭宫的眼神越过苏木与沈行在对上。主仆二人分明一句话未说,却像已经交流过一般。   苏木又转过头看向沈行在,后者只是噙着笑又与她的眼睛对上。   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打哑谜,还不怕她问。   苏木将头扭过去,也没打算问。   她这人有个毛病,越想让她探寻什么她便越对此没有一点好奇。   她不问,沈行在自然也不可能上赶着给她解释。   马车往西街行。   苏木已经过了犯困的时候,现下精神头足的很。沈行在闭着眼,想也知道他不至于在马车里还有个姑娘的时候睡觉。   “沈行在?小侯爷?”苏木抻长脖子叫他,沈行在的眼皮动了动,微微掀起眼皮,眸子半阖着给了她一点眼神。   “郡主有事?”沈行在问。   “你今早是否让人往我书案上放了东西?”苏木问,毕竟没有确凿证据,苏木也不好劈头盖脸地质问他。   “林夫子总称赞郡主聪明,果真如此。”沈行在含着笑微微歪了歪头,算是默认。   歪头!   居然还敢歪头!   头都给你打掉!   “小侯爷还是别歪头了,年纪大了,歪头也不招人喜欢,骨头不好,万一还落了枕难受的是自己。”苏木笑眯眯道。   今年不过二十二的靖远侯:……   先不论他不过是为了调整坐姿才无意歪了歪头,单论年纪大了这一点实在有些冒犯。   “小侯爷要知道,我这样的小姑娘尚年轻,‘忌贪色’三字还是送给小侯爷最为适当。年纪大了,折腾一下得要半条命的。”苏木言真意切。   “你这话若是落到陛下与熹王爷耳中……”沈行在的话刻意顿了顿,意在警告她多少收敛一些。   苏木夸张地哇了一声,“原来小侯爷与我皇兄私下里还聊这种事情,玩儿的挺花啊!”   大风大浪都见过的靖远侯头一回被一个姑娘家噎得说不出话来。沈行在额角一跳,眉间凝出一个浅川,“郡主的算术小测可还想过关?”   苏木木然地闭上嘴扭过头。   吵不过改威胁,靖远侯果真是小人。 第14章 遇袭   久坐有些无趣,苏木便掀了帘子看路,盘算着还要多久才能回府,却惊觉马车不知几时停了下来。   侍郎府在东街,距西街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马车正停在一处小巷的拐角,两边是宅子的后墙,墙顶上站了几个黑衣人。   “沈行在!”   “侯爷。”   苏木的声音与郭宫的声音叠在一起。   “有刺客。”郭宫在车外道。   “如何?”沈行在瞥了一眼正四下寻东西的苏木,问。   “有些棘手,侯爷当心。”郭宫的声音稳稳传来,随后便是铮然冷锋出鞘的锐利啸声。   暗格里的东西被苏木翻得有些乱,她的手仍在暗格里摸索,抬头皱着眉看他,“马车里没有兵器吗?”   沈行在一把拽住苏木的左手腕将人拽到自己身边。几乎是苏木起身的一瞬,一柄剑便自她背后的窗口刺进来,被沈行在抬手用扇子挡开。   “能自保吗?”   苏木旋身坐在沈行在身边,心有余悸地抓着自己的衣领,“应该可以。”   看沈行在应是会些拳脚,苏木也只好信他,“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沈行在低头拽着她跳下马车,从身后刺来的剑险险擦过他的发尾。   沈行在将苏木的肩膀一按,将她按在车辕下,“你要做的就是什么也别做,别给我添麻烦。”   “……”   失了支点,苏木一个不稳往后仰了仰,脑袋磕在车轮上。   尚未来得及喊痛,她抬眼见对面墙头站了一人,手中举着一件袖珍弩,正对准沈行在。沈行在还在应付左右两边包围过来的人,并未注意。   苏木右手撑地站起,起来得匆忙,额头又磕在了车辕上,视线有短暂的空白。她循着视线丢失前的记忆摸到沈行在的位置将他往墙边一拽。   等找回视线时沈行在侧着身子,一只手臂已经卡在她的脑袋与墙壁之间,免了她今日第三回 磕到头。   后脑勺和额头都疼,苏木不知道该先揉哪一处,干脆双手将头囫囵抱住。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与沈行在讨好处,“小侯爷可欠我一条命,改日记得报恩。”   求救的信号一早发了出去。沈行在今日只带郭宫和一个灰衣侍卫,外加一个军营出身的马夫。如今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等救兵。   沈行在嗤笑了一声,看着也不紧张,将手抽回来后又挡住一人的偷袭。郭宫与其他二人迅速往苏木的身边靠过来,借着一堵墙,将苏木与沈行在团团护住。   救兵来得比苏木预想的要快,那群黑衣人在沈行在手下的面前坚持不了多久。   “侯爷,留了三个活口。”郭宫收了剑,检查了一圈之后跪在沈行在面前,“属下护卫不力,还请侯爷责罚。”   苏木捂着发疼的脑袋环视了一周。这一处巷子虽有屋子,但都是一些别院,平日里不太住人,又是宅子的后墙外,发生打斗也少有人会注意。   她又看了看死了的几个黑衣人。   因是抱着脑袋,苏木也腾不出手,干脆抬了抬胳膊,用手肘顶了顶沈行在的手臂,“还少了一个人。”   沈行在看向郭宫,郭宫立刻低下头,“请侯爷责罚!”   沈行在未说什么,看着抱自己的脑袋抱得有些费力的苏木,勾唇笑了笑,“数得清?”   “你怎么和救命恩人说话的!”苏木声音稍微抬高了一点,后脑勺又一阵疼,逼得她不得不又降低声音,“刚刚墙上那个袖口有红色的黑衣人不见了。”   沈行在看向一边的灰衣侍卫,灰衣侍卫确认过后道:“侯爷,这里没有郡主说的人。”   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苏木放下手臂,甩了甩举得有些发酸的手。   沈行在的马车连车辕都断了,鲛人帐也被划成了破布,想是不能再坐。   “我们怎么回去?”苏木问沈行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被撞的额头,这个触感,估计磕出了一个大包。   “属下立刻去备马车。”郭宫立即道。   忽然遇见一场刺杀将苏木吓得不轻,安全后苏木立刻卸了劲往墙边一靠,也不管地上干净与否,直接坐在地上。   “嘶——”苏木摁着后脑勺倒吸了一口冷气,抬眼望向挺直如松柏的沈行在,当真有些怀疑沈行在是不是真的克她。   自永昭帝登基后,她都多久没遇见过刺杀了。   侍卫动作迅速地将横陈的尸体清理干净,地上很快便只剩下斑驳的血迹。   沈行在也不知道又惹上了哪个仇家。如他们这般位高权重的臣子,尤其沈行在风头正盛,恶名在外,不说仇家,指不定便是哪个正义之士要替天除道却差点伤及无辜。   侍卫处理尸体的动作迅速,但洗刷血迹的姿势却十分笨拙。   苏木扶着墙站起身,忍不住喊住灰衣侍卫,“洒点醋,用水冲,光用刷子怎么刷的干净。”   侍卫显然也未料到堂堂郡主居然来教他们如何处理血迹,一时愣愣地看着她。   “听我的,这种事情我比你们熟。”苏木说罢又揉着脑袋往回走。   她低着头未看路,不防被人抓住手臂往前一带,一个趔趄撞在那人胸膛上。   这回磕的是下巴。   苏木有些恼,正要骂人,余光瞥见插在墙缝中的□□。   “追!”原先逃走那人又折返回来,见偷袭未成功,又立刻离开。这次自然不会再给他脱身的机会,灰衣侍卫立刻带着人追了上去。   沈行在已经放开苏木,垂眼将被划破的皮制护腕解开。袖珍弩的威力虽比不上寻常的□□,力度却依旧不容小觑。□□将沈行在的手腕划出一道伤,殷红的血将白色的衣袖染红了一块,沈行在干脆将袖子往上折了两折,露出手腕。   “你没事吧?”苏木尚未反应过来,捂着下巴怔怔地看着他。   沈行在随意地转了转手腕,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下轮到郡主欠本侯了。”   “你先别动,我看看。”苏木用力揉了揉下巴,抓住沈行在的小臂将他受伤的手拉到眼前。才刚看一眼,沈行在便把手又抽了回去。   “……”   苏木也没计较他这番无礼的举动,见他手腕这般灵活,想必也没什么大事。   郭宫的动作倒是迅速。   苏木看着眼前几乎与沈行在从前那辆马车一模一样的马车,有些匪夷所思地看了沈行在一眼。府里准备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究竟是为了什么?   等上了马车,苏木打开暗格,惊觉连暗格里放着的东西都一模一样。   这样的习惯简直一言难尽。   “你的手还好吗?”苏木问。   看了一眼她额头与下巴两处红红的印子,模样滑稽却还关心地盯着他的手腕,沈行在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将放书的暗格打开,沈行在叩了叩格底,像在摸什么。苏木看见存书的暗格里还有一道暗格,沈行在从里面拿出一支白瓷瓶,装的应是伤药。   “……”   沈行在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将干涸的血抹开,苏木发现沈行在的伤并不深,只是划到了皮肉而已。   苏木顺手递给他一块纱布,托着下巴问:“这究竟是你哪个仇家来寻仇了?”   沈行在随意裹了一层,半抬着眸子看着她,眼尾上扬带着一点浅显的笑意,“怎么听郡主的话,本侯的仇家很多吗?”   苏木:……多不多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不是你的仇家,谁会来刺杀你,总不可能是我的仇家吧。”苏木委婉道。   沈行在不置可否,“郡主忘了自己方才才得罪过户部侍郎?”   “就因为挨了一顿鞭子便想置我于死地,未免太可笑……”尾音渐渐缓下来,苏木难得摆出一副凝重的表情,“你究竟让郭宫干了什么?”   郭宫的声音恰到好处的从外面传进来,“侯爷,到了。”   沈行在噙着笑起身,未束的衣袖落下盖住他包扎潦草的伤口,“郡主好好休息,明日还要上学。”   苏木跟着他下马车,两人面对面站了良久,沈行在一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苏木瞧不出半点端倪。   最后还是苏木先败下阵,转头回熹王府。   遇刺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熹王耳中,苏木的房里一时聚了五个人——三个姨娘与熹王外加一个青簪。   苏木最讨厌生病,不单是因为生病了会难受,还因一屋子人围着她嘘寒问暖七嘴八舌实在是让人头疼。   “我没事,没受伤,特别好,没吓着。”苏木用熟鸡蛋敷着额头道。   “往后我还是离沈行在远一点好,他是真的克我,方方面面都克我。”苏木伸长手臂,越过二姨娘与三姨娘的肩膀和被挤在最外面的青簪换鸡蛋。   “靖远侯还是您的夫子,郡主想离靖远侯远一些恐怕难。”青簪老实道。   话音刚落,管家便拿着锦盒进来,“郡主,这是靖远侯托人送来的,说是给郡主的谢礼。”   苏木对青簪竖起大拇指,“若是你哪日说好话与说坏话一样灵便好了。”   锦盒里是一枚玉坠,苏木看着眼生,想来便是永昭帝原先承诺要给她的那一枚。   “靖远侯救了你还送东西来,人倒是很不错。”熹王道。   “……”苏木大步走向她的小书房,哼笑了一声,“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如此倒霉遇刺,他该给我赔礼道歉才对。何况这玉坠原本也是他答应要给我的!”居然还敢不要脸的说成是谢礼。   她在抽屉里一阵翻找,摸出两个瓷瓶交给管家,“你把这两瓶药给沈行在送过去,”扯了扯嘴角,“就说是谢礼。” 第15章 小测   第二日苏木未在官学见到沈行在,想来他来官学的目的便是户部侍郎,昨日目的达成后也就无需再来官学做夫子了。林夫子还未回,上算术课的是其他的夫子。   按昨日户部侍郎下手的轻重,刘义大概足月无法出现在官学。昨日之事旁人只隐约知道一点,未知全貌,看着苏木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苏木不甚在意,比起其他人的目光,临近的算术小测才是她头等担心的大事。   到小测那日前,苏木威逼利诱学堂里算术好的董仲宁教她算术。好在董仲宁好脾气,一道题目能往复给苏木讲上十遍也耐得住烦,但是同样的题目,苏木每回错的原因都足够别出心裁。一连几个问题问过去,连董仲宁都被她带偏,盯着明明就会做的题目自我怀疑,“应该就是这么解的吧。”   上午考的是史学,司徒家的家史,官学内没几个学子能比苏木清楚,自然是不在话下。   午间吃饭时董仲宁和关云南特意同苏木坐在一桌。   “苏木,沈知将军出其不意,五千兵士退西夏,以少胜多的是虎隘口之战吗?”有人跑来问苏木。   不等苏木解释,董仲宁先开口,“以少胜多退西夏是三泉关之役,而且不是五千兵士,是六千。虎隘口是瓮中捉鳖。”   董仲宁的史学也算不上太好,那人不太信她,转头询问苏木。   苏木点了点头,左手垂在膝上,右手持勺喝汤,称赞道:“你记得很清楚。”   “他很崇拜沈将军。”关云南在一旁说。   苏木听闻看向董仲宁。   被姑娘这么看着,董仲宁也有些不好意思,憨憨笑着,“我的理想就是像沈将军那般能够上战场保家卫国。”   他说这话时白胖的脸上显出一点害羞的红色。   董家是朝中坚定的崇文党,素来看不起武将,推崇文治才是定国□□的重器。董仲宁能与武将之子关云南结为好友已是稀奇,没想到居然还有上阵杀敌的理想。   “可惜我父亲不同意我习武,他总想着让我继承他的衣钵,可我于做文官一事上实在没有天赋。”董仲宁说着有些沮丧地放下筷子。   “你非为你父亲而活,并非你父亲是个文官你便不能做个武将。老侯爷作为武将,沈行在不也在朝堂上把一众文官压的死死的?”苏木道,“自然,我举的是个反面例子,沈行在那样的人我还是建议你不要以他为榜样。”   话音刚落,划出隔间的白色帘子被来往带过的风掀起一角,走过一抹挺拔的人影。   “苏木,那是不是……”董仲宁与她坐在一边,自然也看见了那道人影,咽了咽口水小声道,“靖远侯?”   关云南闻言也往身后看去,人影却已经离开。   摸着脖子,董仲宁有些尴尬,“靖远侯听得见我们说的话了吗?”   “管他呢,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苏木将汤匙往未喝完的汤里搅了搅,目光不自觉地投向沈行在离开的方向。   他为何又来了?   下午测算术,苏木终于明白沈行在为何又来官学。   官学的小测素来都与大考一样严格,一名夫子坐在前面,一名夫子坐在后面,不时下来巡视两圈,以免学子舞弊。   看着前面夫子座上的人,苏木的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沈行在真是说到做到,说是他主考便一定来主考。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原本就因考算术而紧张的苏木越发坐立不安。低头避过他的目光,搭在膝上的左手握成拳头紧了紧,将杂乱的思绪强行撇开,定神去看题目。   ……   这题兴许做过?   不清楚,总之又忘了。   沈行在来干嘛?   一定是来看她的笑话。   绝对是故意来主考她的算术。   沈行在真不是人!   繁杂的心思压不下去,苏木皱眉,用力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前已经站着一人。   苏木坐着,沈行在与她说话只能半弯着腰,发尾有几缕垂下,映着他象牙白的外衫落在苏木眼里。   “怎么不作答?”沈行在笑得有些玩味,分明是看出了她的烦躁又刻意来嘲笑她。   他的声音虽刻意压低,但在安静的屋子里却十分清晰。靖远侯与苏木不对盘是学堂学子心照不宣的事实,是以大家虽笔下答着题,却都分了一分注意放在二人身上。   “我在看题目。”苏木毫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别过头拿起笔,悬在纸上半晌,才堪堪落下第一笔。   沈行在过分讨厌,这样的夫子便连同她讲题目都带着一副高高在上的看不起。   苏木忽然顿了顿,目光落在题目上,似乎与沈行在上回同她讲的题有些相像。   实在是沈行在的挖苦十分记忆深刻,连他一顿挖苦里半掺的解题方法都让她记忆犹新。   不再搭理沈行在,苏木稳了稳心神,将脑子里还勉强记住的东西写在纸上。   沈行在垂眸看着苏木落笔,微挑了挑眉,又转身去夫子座上歇着。   考过算术,回到熹王府后苏木便爬上了墙。   府中都知她今日测算术心情不好,无人打扰她。   苏木盘腿坐着,拿着一颗桃,咬一口都要咀嚼许久。   自她的位置还能看见靖远侯府内五云处高耸的屋顶。正骂着沈行在,对面墙头忽然跃上一人。   有了经验的郭宫这回不用苏木开口,主动将梯子搬了上来。等苏木踩在靖远侯府的地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为何不走正门。   她堂堂郡主,与沈行在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怎么弄的和红杏出墙一般偷偷摸摸?   这回沈行在在五云处。苏木到时他手中恰好拿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似乎是她的算术小测。   见到她来,沈行在眼尾弯起一点浅淡的弧度,将苏木的卷子递给郭宫。苏木的目光便顺着轨迹从沈行在的手上一路落到郭宫手上,再目送郭宫离开。   这分明就是刻意的。   “小侯爷寻我有事?”苏木坐在他对面。   “本侯见郡主一人在墙头看着怪可怜,想知道郡主何故不高兴,也好让本侯能,开导开导郡主。”他刻意卡在能字后面,脸上的笑倒是一贯的模样。   哪里是好让他开导开导,恐怕是好让他开心开心才对。   五云处的窗开了两处,一处是苏木上回来时见沈行在迎客的窗,一处恰对着她素来爱坐的墙头。   这楼的高度恰好,越过窗子能将墙头处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苏木恍然想起一种可能,兴许她上回往侯府扔草莓蒂的时候就被沈行在看见了,才让他跑去那无人的院子逮自己。   往后还是少别爬墙头,青簪的乌鸦嘴仍旧值得一信。   “我并未不高兴。”苏木只手托着下巴,看着五云处另外一面合上的窗户,脑子里将西街的街巷理了一遍,猜测那一处又能看向哪里。   “那边对着靖远侯府。”   沈行在窥破她的心思,起身将那一扇窗推开。靖远侯府的老宅被拥在高矮比邻的房屋之中。远眺并不荒凉,但久无人居住,与四周的房屋相比,像是在热闹里独占了一片孤寂。   未料到沈行在居然如此念旧。看着沈行在的背影,苏木无端升起一阵同情,无论他如今如何风光无限,可少时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全凭自己,自然厉害,也自然可怜。   正唏嘘不已时,沈行在忽然转过身,反手将窗户合上,噙着不达眼底的笑,“本侯常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走我父母的路,愚忠最是可悲。”   淡淡的嘲讽在眼中转瞬即逝,让苏木的身子陡然一僵。沈行在光明正大地在她一个冠以司徒之姓的郡主面前说着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也不知道是坏还是傻。   “你与我说这话是想我去皇兄那儿告你一状还是表明你想现在就弄死我?”苏木揉了揉鼻子,“抑或是你缺一个倾听者?”   她直截了当地给出三个猜测,反倒是让沈行在猝不及防,微愣了一下便很快回过神来,笑道:“若是第二种呢?”   没见到预想之中的害怕,面前的姑娘鄙夷地睨着他,“那你不但坏,而且又蠢又坏。”   又蠢又坏四个字掷地有声。沈行在怔了怔,忽然虚握着拳掩在唇边笑起来,起先还是极正常的笑,后来弯了腰,笑声渐渐明朗,眼睛像是笑出了泪光。   究竟哪里好笑了?苏木指尖点着桌沿等他笑够,忽然停下动作,抬眼看向沈行在。   今日正好是鸿谷关被破整整七年,也是老侯爷与其夫人的祭日。 第16章 表妹   等沈行在笑够,郭宫忽然走进来在沈行在耳边说了什么,沈行在偏头听着,目光不时划过她。   “本侯还有事,恐怕要暂时失陪。”沈行在起身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与她微微欠身。   本就是沈行在让她过来,如今沈行在有事,苏木也没有再待着的道理,也跟着一道起身,“那我也先回去了。”   可沈行在似乎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道了一句,“郭宫要替本侯办事,想是无法送郡主回去。”   苏木沉默,为什么理所当然觉得她要翻墙才能回去。她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出侯府,再光明正大地进王府?偷偷摸摸爬墙,闹得清清白白的二人像私会男女见不得光。   大概是苏木的脸色将内心想法体现得过于明显,沈行在只好道:“郡主不曾入我侯府,却又自我侯府大门而出,可想过后果?”   四目相对,苏木重新坐下,“行吧,去吧,赶紧的吧。”   字字带着憋屈的不耐烦。   但回答倒是让沈行在十分满意,主仆二人离开后不久,便有侍女送上茶和点心,明摆着是要她久坐。   上好的六安瓜片,精致可口的点心,用此来打发时间倒也自在。叼着点心时苏木才察觉出不对劲,她若是从靖远侯府大门出去会有辱二人的名声,可她一个纨绔郡主,沈行在一个奸佞侯爷,一个赛一个的恶名远扬,此事于他们二人的影响不过是在一块黑布上沾染一滴墨水罢了。原本也不是多好听的名声,辱了便辱了。   将她留下才是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好在苏木也不急着离开,慢悠悠地喝完茶吃完点心,见沈行在仍未回来,才慢条斯理地背手往大门走。   侯府的下人的确规矩的很,见着府里凭空冒出一个苏木,无人脸上有异色,倒是都规规矩矩地与她行礼喊上一句郡主。   五云处她先前来过一回,自然认得路,一路走过去,迎面碰上行色匆匆的郭宫。连沈行在险些遇刺那日都不曾见他露出过这般慌张的神色,苏木伸手拦住他,“沈行在遇到麻烦了?”语气里是谁都听得出的欢喜。   “并非侯爷,是属下有麻烦。”郭宫难得焦急地挠头。娃娃脸皱起来带着青涩的稚气,看着如同十几岁的大孩子。   “你惹祸了?”   郭宫摇头,“是侯爷的表妹来了府上。”   “表妹喜欢你,对你死缠烂打?”   “表小姐喜欢的是侯爷。”   “……”苏木了解后也未明白,“她喜欢沈行在,为何有麻烦的是你?”   “侯爷对表小姐并无儿女私情,只是表小姐偶尔纠缠得过分,我自然要为侯爷分忧解难。”   哦,差点忘了,眼前这位是一位忠心耿耿的侍卫,主子的事便是他的事。   这还不给他涨些月钱,那沈行在便是在苛待手下了。   “那你好好想办法吧。”苏木鼓励一句,继续往外走。没走两步又被郭宫叫住。   “郡主可否帮属下一个忙?”   “我如何能帮你的忙?”苏木不解,“何况感情一事你作为手下并不能为沈行在分忧,你如今见着沈行在不欢喜她,可烈女怕缠郎,此话反过来亦可,将来她真成了侯夫人也未必。若真是如此,你此举不就是耽误了沈行在的姻缘?”   郭宫被她说的一愣一愣,反应久久才摸着后颈有些难以启齿般道:“今日侯爷心情不好,恐怕不愿见表小姐。”   “……”   “行吧,想让我怎么帮你?”   难得动一点恻隐之心,没想到居然是为了给沈行在掐烂桃花。苏木在沈行在的书房里溜达,大致看了看,估计这并非沈行在常用的书房。连熹王那般的闲散人都在书房堆了满满的文书,沈行在总不至于比熹王还闲,书桌上却是干净的很。   据郭宫所说,那位表小姐总喜欢钻进沈行在的书房,看着书假意等他。莫约是想摆出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也算掐准了男人的心思,男人多少都爱温柔乡。   时间尚早,书房内除了她也没有其他人。苏木一路转到书桌前,看见厚厚一沓的算术卷,她的那份正摆在最上方。正欲拿起来看一眼,门被推开,苏木转头见一姑娘背对着她蹑手蹑脚的将门关上,转头见书房里还有人,吓得身子轻轻抖了抖。   是个极好看的姑娘,眉眼细看下与沈行在有几分相似,应该是传说中的表小姐。   如此好看的姑娘,郭宫却非要替他主子挡了,实在有些拎不清楚。   扬起唇正欲与那姑娘打声招呼,那姑娘先声夺人,“你是谁?怎么随便进人书房?”   “我是……”余光瞥到手里的卷子,苏木道,“靖远侯的学生。”   “表哥的学生?”姑娘半信半疑,上下打量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挺了挺背,气势足了些。苏木的眼皮跳了跳,莫非是她的长相给了姑娘底气?她虽比不上这姑娘,好好打扮亦是不差的吧?怎么都从她身上找自信呢?   姑娘清了清嗓子,微扬起下巴只用余光看她,“你擅入我表哥的书房可得了允许?”   将卷子随手放下,苏木礼貌道:“可是侯爷让表小姐在书房等他?”   她好歹是受郭宫之托,姑娘却是自作主张,论起来苏木还比她占理些。   原本就是偷溜进来的姑娘目光闪烁,一眼看见书桌上的卷子,忽然气势大涨,“你来书房难不成是要偷试题?”   自认为抓到苏木把柄的姑娘立刻急步逼到苏木面前。苏木面色如常,“卷子已经考过了,我此时再偷试题未免太晚了点吧?”   “那你便是想偷改试卷!”姑娘的声音拔高,柳眉倒竖,若非说的是污蔑苏木的话,光看脸蛋倒也赏心悦目。   有些头疼。   她忽然明白郭宫为何要将沈行在的这朵桃花拦下。温柔解语花谁人不爱,可这姑娘并非温柔解语花,当苏木是她的竞争者,上来就带着敌意给她一顶一顶地扣帽子,倒不愧和沈行在是表兄妹。   “表小姐大概误会了……”   本就是给苏木扣帽子,姑娘自然不听苏木解释,“你方才还拿着卷子,不是想要偷改答案又是想如何?亏的还在读圣贤书,我看这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干出此等荒唐事。”   苏木忽的笑了笑。   姑娘浑然未觉,继续拿腔作势,“我素来不爱拿身份压人,但你既是我表哥的学生,我作为他的表妹,往后兴许还是你的师母,还是得好好教教你。无论你一个姑娘家溜进男人的书房究竟是要做什么,想要勾搭男人便是不检点,想要偷改试卷便是不诚实,你一个姑娘家品德如此败坏可怎的好。”   这回苏木直接嗤笑出声,低头慢条斯理地将袖口褶皱抚平,语气悠悠,“那实在是不巧了,我素来最爱做的事便是拿身份压人。你是靖远侯的表妹,我还是皇上的堂妹呢,论拿身份压人,这北豊境内有几个能压得过我?”她稍稍抬头看着姑娘,唇边噙笑,“沈行在都得客客气气地叫我一声郡主,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   “你……”姑娘张了张口又闭上,像是在犹豫苏木是不是在吓唬她,又纠结自己是不是该强势一些再将苏木的气势压过去。   这两人一人噙着笑镇定自若,一人皱着眉往后一缩,隔着不远的距离对峙上。门便在此时打开,两人齐齐看向门边,沈行在逆着光站着,身后是和苏木对视的郭宫。   郭宫有些蔫头耷脑,像是被谁训了一顿,看着她又是愧疚又是心虚,总之从他眼底看不见一点好消息。多半是已经被沈行在发现他一马当先赶着帮他掐桃花了。   姑娘反应比苏木快,立刻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表哥,手指搅着袖口,再对比苏木似笑非笑的表情,乍一看绝对是苏木在欺负人,何况她还有一个祸害的名头加身。   屋外的光有些刺眼,沈行在进来后郭宫便自觉地将门掩上,苏木微眯的眼睛才算是舒服了些。   再看姑娘两颊绯红,咬着唇一脸委屈地欲语还休,只是扮委屈扮的显然不太熟练,一双眼瞪了半天也没瞪出来泪眼朦胧的模样。还不如苏木,好歹苏木打个哈欠就能双眼绯红。   腹诽着居然真让自己生出一点困意。众目睽睽,苏木打了一个哈欠,眨了眨眼,眼角湿润一片。   好了,现在看起来苏木更可怜,像个被人欺负却还独自承受、倔强得不愿别人知道的坚强小姑娘。   眼见自己要被一个哈欠打败,姑娘看的一愣,立刻往沈行在身边走了两步,恶人先告状,“表哥,我见她鬼鬼祟祟来你的书房,便跟了进来,孰料见到她在偷改卷子答案。”   桌上的卷子的确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一张卷子搭在桌沿,一角悬在空中。沈行在收回目光,冷声道:“郭宫,你倒是大胆,什么人都敢放进来,将人赶出去!”   姑娘闻言喜上眉梢,背着沈行在同苏木挑衅一般努着下巴。苏木未理她,低头玩自己的指甲。   书房里有两个人,郭宫踌躇了一阵,还是为难地问沈行在,“侯爷,赶谁?”   “你说呢?”   郭宫擦着额角的汗,他若是知道要赶谁也就没必要壮着胆子问侯爷了。   他先看向苏木,苏木对他的视线若有所察,得空抬起头,露出一个看着不但不温和,甚至还带着一点威胁的笑容,“你觉得自己能赶我吗?”   大概是被郭宫蠢的看不下去,沈行在的声音往下沉,“不请自来的都赶出去。”   如此直截了当,郭宫立刻明白。锦瑶郡主是侯爷亲自吩咐他从墙头上接来的人,不请自来的也就另有其人。   “表小姐,请。”郭宫不自觉松了一口气,虽说过程有些曲折还有些偏差,但目的终究是达到了。   姑娘还没从得意洋洋的心情里出来,转头就被沈行在吩咐人赶出去,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呐呐出一声表哥。   沈行在看向她,眼里浮起一丝讥诮,只是样貌生得好,连讥诮在姑娘眼里都带着巨大的吸引。   “云姑娘大概忘了,本侯的母亲与云家早已断绝关系,你这一声表哥攀的是谁家的亲戚?”   语罢又沉声道:“郭宫。”语气十足的不耐烦。郭宫不敢耽搁,立刻举起剑鞘将姑娘架出去,任姑娘怎么折腾也动弹不了分毫。   书房内的光亮了一瞬又随着合上的门暗下去。苏木松开手指,屈指蹭着眼角的湿润揩去,“没事我也走了。”   刚走两步就被人叫住。   “郡主为何来本侯的书房?”沈行在眼底的讥诮已经看不见,转眼又换成苏木常见的略招人嫌的笑容。   看样子郭宫寻她帮忙的事情沈行在毫不知情。不过郭宫都为沈行在的情感问题操碎了心,苏木还是不打算将他卖了,“我迷路了。”   “五云处在西,书房在东,郡主居然能迷路到书房来。”沈行在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太假了,比她往常演戏还不走心。   “其实是郭宫让我来帮你挡一挡桃花。”算了,还是卖了吧。主仆一心,沈行在招人嫌,那郭宫便也没什么好同情的,谁让他摊上这么一个主子。   沈行在越过她走到书桌前,拿起格外不和谐地偏在桌角的卷子,上头写着苏木的名字。   他随手将卷子又放回原先那一沓纸张的最顶上,“郡主当真没有动过改答案的心思?”   这话让苏木听着不太舒服,皱着眉语气不善,“你们表兄妹扣帽子污蔑人的招数还真是如出一辙。”   “可郡主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不是吗?”   苏木将眉锁的越发紧。他不知道沈行在是因父母祭日受了刺激还是存心要捉弄她,只是随口就要污蔑她,实在令人讨厌。她的确不在意名声,但旁人私下里将她传得如何不堪是一回事,当着她的面污蔑她又是一回事。   “那侯爷去揭发我好了。”   苏木冷下脸,转身出了书房。 第17章 官银   官学有打马球赛的传统。君子六艺,御是一门。   马球赛办在皇家马场。永昭帝虽未上过学堂,却对于此等群集活动尤为热衷,加之皇家马场平素少有人来,空着也是空着,便扔给了官学与太学办比赛用。   官学统共六个学堂,分成六支队伍,两两相较。苏木到的晚,甫一进马场,便听见喧天的欢呼声。   这种时候马场并无闲人免进的规矩,只要想看,即便不是官学学生亦可随便出入。参加比赛的学生们少不了有亲友来捧场,还有许多百姓跟着凑热闹,马场里热闹得紧,门口还有买小食的小贩。   苏木幼时与永昭帝二人总喜欢往街井中卖小食的地方跑,之后永昭帝登基,一群老头将他盯得极紧,连入口的吃食都要讲究。偶尔永昭帝想念街井小吃,便是想想都会有一群人苦口婆心告诉他龙体为重,千万不要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将永昭帝气得够呛。他索性让卖小食的小贩到马场来贩食,既然他们说这些吃食不干净,那便让他们的孩子吃。   北豊要……算了,说累了。   马场内人群拥挤,看台上早已没了能容身的地方。但苏木既然姓司徒,自然有姓司徒的好处,看台之上还有亭子,视野颇好,有一座是留给她的。   苏木买了一根糖葫芦往亭子走去。   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苏木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板,估计挤过去少说也要丢掉半条命,还是打算绕路走。   她少时为了学骑马曾在马场花费了小一年,马场里哪有小路哪有捷径她都一清二楚,转身便进了林子。   林子里比外面安静许多,苏木走了一段,远远看见树下坐着个穿红衣的人。   寂静的林子里有人穿红衣,怎么看都很吓人,苏木吓得咬紧了牙关定在原地。   红衣听见动静,扭过头看她。   有点眼熟。   好像是上回被刘义欺负的小少年。   两人对上眼,少年的目光清亮又冷淡,苏木正琢磨着是该走开留他一个人待着还是礼貌地打声招呼,目光忽然落在他手里拿着的球杖上。   球杖有统一的规格,他手上那支明显短了一大截。   想了想,苏木走过去蹲下,“要帮忙吗?”   少年看了她一眼,默默别过头,语气倔强,“不需要。”   “……”苏木手肘架膝撑着脸,“比赛快要开始了,没有球杖你想用什么打?”   少年弯着的背僵了僵,抿着唇角终于看向她。   成功说服。苏木撑着膝盖起身,“我替你找一根新球杖。”   司徒家爱好打马球的人并不少,马场自然亦备着球杖以备不时之需。苏木同管事说明来意,管事立刻寻了一根上好的球杖,“郡主,您要的球杖。”   苏木转手给了少年。   少年盯着她,半是戒备半是疑惑,“你是郡主?”   苏木一脸莫名,“……我不能是吗?”平白无故为何要质疑她的身份。   “你是哪个郡主?”少年追问。   苏木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呵了一声,“整个上饶你还能找得出第二个郡主吗?”   少年愕然,“你居然是锦瑶郡主?”传闻锦瑶郡主嚣张跋扈,恶劣至极,但眼前之人似乎与传闻并不相符。   舌尖划过下颔,苏木将球杖往地上一支,双手搭在杖顶,“怎么?你以为锦瑶郡主是抓小孩的蟒蛇还是会吃人的老虎?”   她,锦瑶郡主,能止小儿夜啼!厉害吧!   少年被看破想法,立刻涨红了脸,憋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   “行了,快去比赛吧。”苏木将球杖扔给他,“杵在这里做什么?做法保佑比赛赢吗?”   接过球杆,少年踌躇半晌,低着脑袋,手指抠着球杖上的花纹,“我,我会将球杖还给你的,我若未还,你便去官学找我,我叫易灼。”   不过举手之劳,何况只是一根球杖,真要向他讨回来倒也没有必要。苏木笑了笑,将手中的糖葫芦也一并塞给他,“你赶紧去吧。”   猝不及防被人塞了一根糖葫芦,易灼愣愣地低下头,山楂外面裹着通红晶亮的糖衣,看着便十分诱人。他呆了半晌,皱起眉梗着脖子,“我又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才不愿意承认自己自己是小孩子,像她每回惹了祸都说自己是小孩子。   苏木没同他争,反问:“你几岁?”   “我已经十五了!”易灼认真道。   “弟弟,你再不去,你们的队伍便会因少了人而将比赛输了。”苏木叹气。   一声锣响,欢呼声自看台传来,上一盘比赛已经结束。已经耽误不得,易灼压下与苏木继续争辩的心思,嘟囔了一句一定会将球杖还给她才跑向看台。   苏木目送他跑远了才将目光放在自己手上,此地离马场大门实在有些远,她也懒得为了吃一根糖葫芦再原路返回,摇了摇头背着手往亭子走去。   东边亭子高矮一排,除去对着看台的那一边,余外几面皆用幔布遮挡。苏木走近时,其中一座亭子的幔布被人掀起。沈行在自亭内出来,偏头与人说着话,眼角眉梢皆是漫不经心,唇角勾起一点看不出真心与否的笑,十足一副散漫纨绔的模样。同他说话的那人苏木恰好认得,是大理寺少卿。素来以冷血无情著称的大理寺,面对沈行在却十足谄媚。   跟在沈行在身后的郭宫第一个看见苏木,接着沈行在的眼神也落在她身   她仍记着沈行在说她偷改卷子的事情,无论是否是玩笑话,总之她记着了。这世间并非所有的玩笑话皆能随意说出口。   避过沈行在的目光,苏木冷下脸钻进亭子里。   沈行在出现在此地倒也不稀奇。他的身份在那摆着,靖远侯的名号便足以压得住场子,加之好歹算是官学的挂名夫子,院长请他来亦是无可厚非。   六支队伍用颜色各异的衣服区分,苏木所在的学堂穿着的便是白色的衣服。此次马球赛,董仲宁与关云南亦在其中,对上的正好是易灼所在的学堂。   亭子之中的视野最好,但苏木依旧分不清人。所有人皆穿着一样的衣服,离远了看高矮胖瘦并无区别,她眯着眼睛分辨许久才勉强通过肤色辨出一个关云南。   此场比赛甚是激烈,看台上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苏木却是看的兴致缺缺。待解决完管事早已备在亭子中的茶水点心,才慢吞吞地出了亭子透口气。   透气自然不能往人多的地方钻,她想了想,又往树林里的偏僻小道钻。   今日的偏僻小道一点也不安静。   苏木躲在树后面,再隔五步便是沈行在挺拔的背影与大理寺少卿的脸。   “禀侯爷,户部侍郎吞下的二十万赈灾款就在石镜山后的一处山洞之中。”   “查清楚了?”   “千真万确……侯爷,这笔赈灾款该如何处置?”   低低的笑声传入苏木的耳中,苏木听过许多次这样的笑声,沈行在觉得势在必得或是捉弄她成功后便会这么笑。   “放在本侯库房里自然比放在刘大人手中稳妥。”   喧嚣被林子拦下一大半,只有模模糊糊像是被吞下的余音勉强钻进来,甚至没有沈行在的声音清晰。苏木的手指扣着粗糙的树皮,呼吸轻的险些要将自己憋坏。   这一手,叫黑吃黑?   年前蜀南地龙翻身,朝廷拨款二十万两白银赈灾。银子下河运到蜀南后便不翼而飞。蜀南一带的河运归南斗帮管辖,可朝中官员却并未将那笔赈灾款交由南斗帮护送,而是调了一批士兵护送。此事发生后接连摘了好几个官员的乌纱帽,还顺便给南斗帮送了一波好名声。往后凡是要往衢州以南下水运货,都是交由南斗帮一路押送。   原来赈灾款不是在蜀南丢了,而是自一开始便未送上船。   “那……下官今夜便去石镜山……”   大理寺少卿的声音停下,等着沈行在授意。   “不必操之过急,本侯这几日还有要事要忙,先暂且让刘大人多留两日。”   苏木凝神听完后立刻跑出树林,右手撑着膝盖弯下了腰,抬臂抹去额头上的细汗,轻轻喘气,睫毛颤颤将眼底的怒意掩去。   无怪乎沈行在非要去一趟侍郎府,想来当时郭宫不见的那段时间里便是在摸探赈灾款的位置。   而她也不过是他利用的一颗棋子。 第18章 瞎说   又是一场终了,锣声将苏木敲回神。   松开握紧的拳,苏木慢慢直起身,隔得很远便看见易灼朝她跑来。   少年的发尾晃得极好看,跑到她面前才喘了几口气,额上细汗闪着光,汗渍大概进了眼睛,让他有些难受地眯起,“总算是找到你了。”   稳了稳心神,苏木舒出胸口一股浊气,“找我做什么?”   易灼自背后拿出球杖,“这个,还你。”   “……”苏木没接,“就是一杆球杖,你也不必特意跑来还我,何况这球杖也并非我的。”司徒家的人都喜欢在此地跑马,也常常有皇族子弟带着好友在此打马球,故而马场总备着几杆球杖,本就是没主的东西,拿走了也无妨。   易灼闻言慢慢将球杖收回,面上带着几分失落,“你不要吗?”   少年大老远将球杖送来,她表现的并不在乎似乎的确有些不妥。看着少年黯淡下去的眼睛,苏木挠着鬓角,“我方才见你们赢了球赛,这杆球杖就当是我送你的……贺礼吧。”   “你看了我的球赛?”易灼重新看着她。   “啊?嗯。”   和董仲宁他们的球赛撞在一场,自然是看了的。   易灼闻言抿着唇露出一个拘谨又羞涩的笑,“他们说我的马球打得比锦衣卫指挥使厉害。”   苏木被他的自信惊到, “那你这也太自信了吧。”   上饶皆知锦衣卫指挥使打马球是一绝,多年来未逢敌手。这是事实,苏木再了解不过。   少年人不愧是少年人,自信的模样谁都比不了。   可能是苏木的表情过于震惊,易灼尴尬又不安地摸着后颈,“我也知道自己比不上指挥使大人……”   小孩子的情绪真奇怪,变化无常,一阵一阵的。   可苏木就是见不得小孩子委委屈屈的样子。   “……不要紧,指挥使年纪大了,你还年轻,迟早能胜过他。”苏木搜肠刮肚才勉强憋出一句安慰话。   易灼的眼睛又亮起来,最后还是含蓄地多谢她的鼓励。   不远处有个姑娘喊了一声易灼的名字,苏木一眼望过去,长相看不大清,但应该是个美貌的姑娘。“嗯?有姑娘找你。”   易灼咳了一声,眼睛盯着地上,“那是我姐姐。”   上回在巷子中撞见刘义打易灼,为的好像就是易灼的姐姐。   “那我先走了。”易灼说着往后退了两步,又看着她。   “再会。”   姐弟俩凑到一块时,姐姐似乎逮着易灼问长问短,惹得苏木无限唏嘘。她是熹王唯一的孩子,没有亲兄姐,倒是有个堂哥,也从来不太体贴,不说替她收拾惹祸的摊子,幼时惹出的大半祸都是永昭帝领着她干的。   “郡主在看什么?”   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在苏木头顶响起,苏木将指尖收进掌心,退到离沈行在三步远,面向他,“侯爷有事?”   她眉间蹙得深,不耐烦三个字明晃晃挂在脸上,一如当时知晓他是当铺里抢了她玲珑棋子的人时的表情。   沈行在大约没怎么受过这样的脾气,盯着苏木,眸子微压了压,眼底颜色都深了些。   但这样的神色变得很快,眨眼他又是一副挑着笑的模样,“郡主不去看马球赛,来此地作甚?”   “那侯爷来此作甚?”苏木反问。   不等沈行在回答,苏木便敛下眼,“我坐得闷出来透透气,现下该回去了,告辞。”   脚下生风的苏木心里还冒着火。因她自己也时常被人误解,故而她与旁人多少有些不同。对那些恶名远扬的人她下意识并不会带多少敌意,初见沈行在她也不过当他过于高傲了点,对他人口相传的恶劣事迹仍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至少认识沈行在后并未见他做过什么坏事,甚至还救过她一命。虽说她差点丧命也是因他而起。   那日她去找永昭帝要玉坠,永昭帝分明可以从库房另取一枚给她,却非要她去寻沈行在。沈行在以玉坠做交换让她寻机会去侍郎府,她原以为永昭帝是想让她帮沈行在的忙,现在看来,或许是她会错了意。   停在亭子外,苏木狠狠几个呼吸将糟糕的心情压下。   毕竟不是每个名声恶臭的人都是遭人误解,她早该料到沈行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当觉得他是好人时才发现自己瞎了眼的感觉实在是有些恶心。   接下来的几场球赛苏木看得不怎么认真,磋磨着等到回府。   熹王府外停着一辆马车,府里的小厮正准备牵着马车从偏门进后院马厩。   苏木欲将今日听到的事情告诉熹王让他定夺,问清楚熹王在哪儿才往书房去。   书房内有人在说话,不是熹王的声音。   “皇上限我三月底前查出赈灾款的下落,可这赈灾款下落不明已久,我这毫无头绪,该从哪里查起啊!王爷,您与皇上叔侄一场,还要替我说说情呐!”   声音过分耳熟,耳熟到苏木一听便头大。来的原来是李御史。   说起这李御史,五十七岁高龄,古板又倔强,每日拿着圣贤书说事,见着一点不合乎圣人教诲的事情便要劝谏,单是他一人递的奏折都能占满永昭帝的一架书柜。   当年在诡谲风云里护下永昭帝亦有他的一份力,永昭帝与苏木也算他看着长大,面对这两个堂兄妹便多了几分长辈的气势。   永昭帝给叨叨骑肩膀他道有损龙威,永昭帝上朝打个哈欠他道举止不端。永昭帝尚且如此,遑论苏木这个惹祸精转世。但只是参她四处欺负人也就罢了,连她十七岁仍未许人家他都看不过眼。真是把他们司徒家的国事到家事都关心的明明白白。   永昭帝大约也是忍无可忍,故意为难他才将赈灾款的案子交给他一个言官去做。   难得如此强硬的李御史也有憋屈的一天,苏木来了兴致,撩起裙摆往台阶上一坐,听着李御史倒豆子一般诉苦。   李御史几番话真是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将熹王不帮他的任何理由都一一堵截,不愧是当年当之无愧的状元。   只可惜遇到的是熹王。   她爹不理政事在王府种花养鱼这么些年,别的能耐不多,打太极是一把好手。总之话是圆的,听着像是对方占了上风,等回去之后细琢磨,才能琢磨出她爹压根什么也没答应,一点承诺未许。糊涂揣的行云流水。   听见李御史乐呵呵地同熹王道别,苏木就明白她爹又成功糊弄住一个人。   书房门打开,苏木坐在台阶上扭过身子同李御史打招呼。李御史花白胡子一吹,“郡主怎么能坐在台阶上呢?这成何体统!”   苏木立刻捏着耳朵起来,讨好地同他笑了笑,又神神秘秘道:“李大人,我能帮您。”   “帮我什么?”李御史疑惑。他还是头一回来熹王府,也不清楚熹王府的书房隔音差得很。   “实不相瞒,我知道赈灾款在哪里。”苏木一本正经。   李御史先是一愣,而后气得直跺脚,“郡主怎么能做听墙角的事情,偷听岂是君子行为?”   礼仪道德现在在他这儿也是重于赈灾款。   “我怎么是君子呢,我是个女子。”   这回李御史捂着心口直跺脚。   苏木都怕把他气出病来。   “别气啊,我错了还不行嘛,您老注意身体啊。”苏木连连道歉,劝住李御史。真气出毛病她就罪过大了。   等李御史缓了缓,苏木才道:“我说的是真的,您去石镜山的山洞里找一找,会有收获的。”   李御史自然不信,狐疑地看着她,“郡主又是如何知道东西在石镜山?”   “实不相瞒,”苏木一脸严肃地屈起食指揉着鼻尖,“昨夜入梦时,我梦见一位仙人遥指石镜山,说明日会有一李姓老者来我们府上,他要的东西就在石镜山的山洞里,结果今日您便来了,您说巧不巧?”   李御史起先还一脸认真地听着,听到后面便知道苏木又在瞎编,又气得跳起来,“子不语怪力乱神!郡主怎么好瞎胡闹!”   老头暴躁得很,苏木只好假意拍了拍自己的嘴,“是我瞎说,您可别信,千万别信,千万千万别赶在明日之前去石镜山一探究竟。”   李御史忽然就眼珠朝上,陷入思考。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招数百试不爽。   李御史离开时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过头,狐疑地看着苏木像要问什么,两人对视半天,李御史又嘟囔了两句继续往外走。走两步又回头。   往复几次,苏木一直笑眯眯,直到李御史消失在视线中。   他信了,他肯定信了。   熹王早在书房门口观察苏木良久,苏木回头就见熹王双手捧着圆肚子,也不说话,就干盯着她。   苏木脊背发麻,心虚感从脊梁骨处向四肢蔓延,只敢梗着脖子、硬着头皮与熹王对视。   “原来治你这么简单,装犯病了就好。”熹王把下垂的肚子往上挪了挪,忽然笑呵呵。   笑得苏木发慌。   “爹不好奇我如何知道赈灾款在哪儿吗?”苏木犹豫道。   熹王将挪肚子时弄皱的衣服扯平,肚子又坠下去,他只好又去挪肚子。这番行为实在无解。“你方才不是说在梦中得了指点?”   “您信这个未免有些离谱了。”苏木无奈,等他挪肚子时将他的衣服扯平。   “各人做事有各人的道理,你想做什么也自然有你的道理,你要做什么便做,我好奇这么多做什么?”熹王摸着肚子,仰起脑袋眯眼晒着夕阳的余温。   苏木陪他晒了一会儿,将沈行在的事情忘在脑后。 第19章 船论   苏木一晚上没睡。   她在等消息。   等一个好消息。   三姨娘头一个来报喜。   三姨娘消息最灵通,但凡是她感兴趣的消息,无人能比她知道得快。   她自幼被卖进青楼,出生不详,只听当初的鸨母提过一嘴是蜀南人。因是身世的唯一信息,她对蜀南的事情尤为上心,连带着蜀南天灾还被人贪了赈灾款都被她记了许久,想起来就要骂上两句。   “找到了找到了,就在石镜山的山洞里埋着呢。果真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银子就藏在上饶呢。”   苏木将被子往上拉,盖住双腿,抱住膝盖,“是谁找到的?”   “不就是总训你与陛下的李老头,别说,还倒真有几分本事。”昨天苏木白日做梦的事情她还不知,只知李御史找回了赈灾款。   熬了一夜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如今尽如她愿,困意来袭。苏木埋进被子里打了一个哈欠,抱着膝盖往一旁侧倒,再将被子拉过头顶,“我睡会儿,晚饭叫我。”   自然是没等到晚饭。每每她熬了一宿想在白日里补个觉,便有千百种意外让她睡不安稳。   才刚过午饭,青簪便过来叫人,“郡主,李御史在等你。”   床上的锦被忽然隆起一团,苏木鲜少清醒的如此迅速,打了个滚从床上坐起,掀开被子荡着双脚去勾鞋,“等我做什么?”勾住鞋踩实后才记起赈灾款在石镜山的事还是她告诉李御史的。   “来这么早做什么,被他知道我睡到此时不起又得挨一顿训。”苏木揉着沉重发涩的眼睛嘟囔,还是让青簪给她利索地梳了发。   前厅见着李御史时果不其然收到他不赞同的眼神,苏木也只好硬着头皮当没看见。   “李大人您找我?”   李御史不自在的咳了两声,招招手让她走近一点。苏木莫名,还是照做。   “你前日梦到的那位仙人可还有说什么?”李御史左右张望确定旁边的人听不到才小声又隐含一丝期待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   “……您得知道,天机不可泄露。”苏木继续假装神秘。   “这样啊……”李御史遗憾地将双手交握,“可我已经将你的梦告诉给了皇上,皇上说要你进宫同他细说。”   苏木懊恼地闭了闭眼,她彼时只想着用个法子将李御史糊弄过去,却忘了他是个实诚人,只要永昭帝问起他是如何寻到赈灾款,即便是做梦如此荒唐的理由,他亦会如实告知。   现下让她如何与永昭帝解释?将事实与永昭帝说,依他重用沈行在的样子……   “我现在便入宫。”苏木忽然蹙起眉尖,未来得及打声招呼,便转身快步往外跑。   她的动作猝不及防,还让李御史愣在原处,待人走远才记起来跳脚,“这么大个姑娘怎么走路也没个姑娘样啊!”   ***   苏木下马车时恰好见到沈行在招摇的马车。   靖远侯似乎一点也不懂得低调二字究竟如何写,即便是入宫见永昭帝也高调得很。朝野上下都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哪回高调碍了永昭帝的眼,落个身败名裂。   马车正要出宫,郭宫见到苏木立刻双手攀着马鞍要上马,像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亏心事,要溜之大吉。   苏木大步走去,绕过刚上马的郭宫,敲了敲外车壁。   从帘子缝里伸出一截指尖,碧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将帘子折起,露出沈行在的脸。   他见了苏木也不惊讶,唇角压着一点弯起的弧度,身子朝前倾着做出询问状,“郡主有事?”   “你下来,”苏木板着脸道,“我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她将帘子大掀,一手拽着沈行在露在外面的一截衣袍,动作不重地拽了两下。   沈行在垂下眼看着她拽着的手指未挣开,复又抬起眼,“本侯还有要事在身,郡主若有事,还是下次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要弄明白。”苏木将唇抿直,指尖因捏太紧而泛着白,将沈行在身上上好的料子抓出褶皱。   “郡主,知道的太多可不是好事。”沈行在脸上的笑淡去,眯着眼睛语气里隐隐带着威胁。   “那我日日往你府里扔炮仗,泼狗血。”苏木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琥珀色的瞳孔如同干净的琉璃,眼尾是略钝的圆弧,看起来极为柔和。只是本人实在不如这双眼睛这般柔和。   “耍无赖?”   “就耍无赖。”   理直气壮得毫无缘由。   两人气氛僵持,郭宫正准备上前劝解,就见侯爷矮了矮头,避过挑得不高的帘子,从马车上下来。   “郡主要带本侯去哪儿?”沈行在抬起手指示意刚迈开腿的郭宫别动,偏头问苏木。   “御书房。”   靖远侯去而复返,还带来锦瑶郡主。福全远远见这二人一起来,立刻将人迎进御书房。   苏木一人对着两人,底气丝毫不输。   她抬手指着沈行在,问的人却是永昭帝,“为什么利用我给李御史透露消息?”   李御史来寻她时她才想通一些关键。以她对永昭帝这么多年的了解,在亟待用人之际,诚然永昭帝有时会无奈提拔一些品行一般但有能力的人,可待他们却并不过分亲近。   但以他当初在苏木面前维护沈行在的样子,可见君臣关系极好。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那枚玉坠,皇兄大可去库房另外取一枚给我,却非要我去找沈行在,不就是让沈行在能借此以我的由头去一探侍郎府?”苏木冷静下来,认真道。   她的话说得不快,一边说一边顺着条理,“再说马场的事。沈行在与大理寺少卿聊赈灾款如此重要的事情,周围居然没有派人防着,就让我随意溜达了一会儿就偷听到了?就算沈行在没留一个心眼,大理寺办事严谨,大理寺少卿能犯此等疏忽吗?他们分明就是故意让我听到。”   “怎么就那么恰好,我刚得知赈灾款的下落,皇兄就让李御史调查赈灾款,还刚好求到了爹面前。我猜单双这样中率一半的游戏都从未遇到如此恰巧的事情。”苏木咬牙瞪着永昭帝。   永昭帝清咳了一声,“你这未免想得太多了。”   站得太久还有些腿酸,苏木才发觉只有自己为了撑气势还站着,连沈行在都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坐下了,还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也坐下,淡淡哦了一声,“若并非我多想,那沈行在既然是如此贪官,皇兄赶紧办了他吧。”   见拗不过苏木,永昭帝叹了口气,才双手支着额头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他们一早发现赈灾款在户部侍郎手中。苏木为熹王买生辰礼那日沈行在找到了户部侍郎的藏赃处,但才来得及将一箱银子运出来便被察觉。沈行在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后进了当铺,恰好苏木进了当铺,沈行在便将银子给了苏木,混淆耳目引开跟踪的人。不过户部侍郎有了防备,将银子转移了藏匿地,沈行在只好再去寻银子的下落。   之后的事情与苏木所猜测的大同小异,以孩子间打架的由头并不会引起   户部侍郎的警惕,只是郭宫在探府时大意了,才让户部侍郎发现了端倪,却也不能肯定为的是赈灾款一事。而沈行在与大理寺少卿那日去马场,正是因为得知苏木也会去,为了确保苏木一定会将赈灾款的下落告诉李御史,沈行在要让苏木足够讨厌自己,才有了让郭宫引她去书房,故意诬赖她擅改答案的一出戏。   “可你们已经知道了银子的下落,为何不自己去拿?”苏木不解。   永昭帝未接话,沈行在忽然说了一句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我的身份。”沈行在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苏木的眉间皱的越发深,“有何不合适?”   “我与户部侍郎应该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才是,我与北豊的贪官都该在同一阵营。”沈行在的笑收敛了一贯的讥讽与不屑,“臭名昭著的靖远侯公然揭发贪官恶行便是不合适。”   苏木一头雾水,却隐隐觉得自己已然十分接近真相。   永昭帝叩了叩御书案将她的注意力拉过来,“苏木,你知道那些贪官污吏私下里干的龌龊勾当谁了解的最清楚吗?”   苏木思索了一阵想不出,摇头。   “比他们更大更贪的官。”永昭帝点到为止。   苏木的眉头都快皱成一团,忽然豁然开朗,“沈行在是假佞臣?”   一直等着她想通的沈行在一哂,“我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贪官,不成想郡主如此抬举,既然将我抬成了佞臣。”   想贪,还想保全乌纱帽,两者都想要,便只好寻求庇护。所谓官官相护,自然是要与更大的贪官攀上关系。但寻求庇护的前提便是暴露自己是贪官的事实,甚至还要将自己的底细上报以作交换。   自然,越是臭名昭著的大贪官,才越能放心邀他上自家的船,如靖远侯这样大权在握又足够“贪心”的官员,才能让其他贪官主动将底细倾数告知。沈行在若亲自抓了户部侍郎,那些从前邀请靖远侯上船的官员只怕会弃船而去。   永昭帝面有愧色,“苏木,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是以朕才决意瞒着你,但利用了你的确是朕不对,朕很抱歉。”   “不碍事,社稷为重,皇兄并未做错,何况我也未吃什么亏。”苏木随意摆了摆手。先帝去世后丢给永昭帝一堆烂摊子。永昭帝根基不稳,朝中奸臣当道,北豊如今大有起色已实属难得,但朝中并未完全肃清,与永昭帝所希冀的北豊仍去之甚远。永昭帝有难处,也只能另辟蹊径。   永昭帝半握的手渐松,舒了一口气。   “不过皇兄毕竟还是骗了我,怎么说也该有些补偿吧?”苏木伸直双腿左右晃荡,鞋尖一下一下碰在一起,扬眉道。   “……你还真是,”永昭帝失笑,扶额做头痛状,半抬着眉摆手,“你自己去挑,多少给朕留点。” 第20章 花艇   小测后林夫子才重回官学,有好打听的学子打听到他不在官学的半月里是下江南游玩去了。   “林夫子向来兢兢业业,怎么会想着去游江南?”旁人议论。   知道真相的苏木眯着眼睛神秘莫测的勾唇一笑。   可惜接着便笑不出来了。   小测的榜放了出来。榜前呼拥着围起一群学子,苏木双手将两边脸颊推在一起,嘴唇被压迫成鸭子嘴,趴在桌上等待最后的判决。   董仲宁靠着身材的优势从人群中分开一个口子钻出来,白胖的脸被憋得通红,搭着一直站在外围的关云南的肩喘气。等气息平复了才又朝着苏木挥挥手,“苏木,你的算术是乙等!”   他的嗓门实在太大,免了跑去苏木面前的一段路,还让站在他身边正往里挤的学子纷纷揉起耳朵,也只有习惯了他的声音且同样嗓门大的关云南面色如常。   原本还蔫头耷脑的人终于放下了□□自己脸颊的手,惊喜又意外的长长嗯了一声,尾音愉悦地往上扬。   许是这回的算术小测出乎意料,连素来古板不大喜欢苏木的林夫子都夸赞了苏木两句,“郡主这次小测进步极大,实在可喜可贺。往时总让算术拖了你的后腿,现下我也能安心一些了。”   他举着苏木的卷子,明明只是一个乙等,却像看着甲等卷一般露出满意的神色,等看够了才放下来,迟疑道:“我教了你几年也不见起色,靖远侯这不过教了半月,郡主的进步便如此神速,可是我教书的本事不好?”   苏木的成绩前后天差地别,让林夫子不禁开始自我怀疑,“看来我得向靖远侯讨教一番才是。”   “大可不必!”苏木忙摆手,“并非靖远侯教得好,是我平日太过惫懒,夫子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才得偿所愿。”   苏木言辞恳切,见她思想觉悟如此之高,林夫子倍感欣慰。   一番言辞让林夫子去向沈行在求教的心思歇下后,苏木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指尖因情绪太过激动还微微发颤。若是林夫子真像沈行在那样一边嘲讽一边教书,还未学完官学的课她大抵就会疯了。   阅卷早已完毕,林夫子今日才回到官学,朱笔为苏木批下乙等的想来只有沈行在。   虽说她是靠自己得的乙等,但说起来沈行在也算勉强帮了她的忙,按理说是该多谢他。赈灾款找到后户部侍郎锒铛入狱,她也许久未见过沈行在,想了想带着礼上靖远侯府登门拜访。   沈行在又在五云处,府里的管家将她引到楼下便离开了。   她眯着眼睛抬起头。春日暖融的阳光虽然明亮却不至于刺眼,沈行在单手支着窗框,低着头与她对上,发冠上的宝石借着屋外的阳光显出细长的光线,逐渐拉长再消失。   上了楼也未见到同沈行在像是一体的郭宫,不过苏木也并非来找郭宫,倒也不在意。   沈行在早在她上楼时便转过身,半倚着窗框,下颔微微压着,抬起眉眼看着她,白袍上绣着黑鹰,束着赤金的腰带,以红木窗框作裱,像一幅浓重的水墨画。   “郡主怎么来了?”等苏木走近,他才直起身先一步在苏木之前坐在椅子上。   “来道谢,”苏木将手中的小盒子顺着桌子五指推过去,“多谢小侯爷高抬贵手批我一个乙等。”   “那是郡主应得的,”沈行在嘴上虽是如此说着,却倾身接过盒子打开,锐利的剑眉挑起,眼神是一言难尽的嫌弃,“郡主的谢礼未免有些太过寒酸了。”   他将打开的盒子对着苏木举起,盒子里是一枚木质的扇坠,刻着活灵活现的苍鹰。但是再活灵活现,与他摆在桌边的扇子上挂着的扇坠相比,的确是廉价了那么一点。   苏木失算了。   她原以为沈行在是为了扮演好一个奸臣才装作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嚣张样,没想到这不是演的,这确实是他的本性。这狗憎人嫌的样子将苏木心底存着的那些微的感激一下挥了个烟消云散。   “本就是送个情谊,不要算了,还我。”她咬着唇内的软肉将火气压下去,对沈行在摊开手。   沈行在未动,恍然哦了一声,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揶揄,“原来郡主的情谊还能说收回便收回,本侯长见识了。”   苏木也不欲同他做口舌之争,伸手要把盒子抢回来。沈行在不慌不忙,长指倏然收紧,盒子啪嗒一声合上,被他收在掌心里。苏木左手卡着他的护腕,右手费了半天劲也没能抢过来。   刚进来的郭宫见到此情此景吓了一跳,琢磨着他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而应该在楼下。   但苏木没给他这个机会,余光瞥见他后又把盒子往外拽了两下,理所当然没有拽出来,只能不服气地松了手。   “侯爷,胥岚姑娘已经到锦帆街了。”郭宫垂着头语气平稳,当自己方才什么也未看见。   沈行在淡淡应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子。   “你要去见胥岚姑娘吗?”苏木歪着头,双眼忽的亮起来,“是要去花艇上找她吗?”   “能带我去吗?”   额角重重一跳,沈行在轻啧了一声,皱眉看着她,“郡主一个姑娘家成日想着往那里钻合适吗?”   “我还从未上过花艇,就想去看一看,你放心好了,绝不会耽误你与胥岚姑娘的好事。”苏木信誓旦旦。   “从未上过花艇便想上去看看,这么说来,郡主还从未去过锦步帐,也想看一看?”   “……”   苏木咬唇将兴奋的唇角压下。   “你还真有这个心思?”沈行在声音微沉,大概明白了她为何能让朝中诸多学士束手无策,提及便头疼。   “就看一眼。”苏木认真竖起三根手指,“绝不耽误你的良宵。”   她巴巴望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将琥珀色的瞳孔染深,像沾着一层朦胧的水色。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胜过万千花容月貌。   沈行在无法,同她约法三章,郭宫陪着她在花艇里转一圈后就必须下船。苏木点头如捣蒜。   花艇还未来,三人站在码头上等着。郭宫得了沈行在的吩咐,自下了马车开始便一直跟着苏木,盯犯人一般让她十分难受。也不知沈行在防她些什么,她是个女子,再过分总不可能真对花艇的姑娘做些什么吧。   盯着沈行在的背影,她有些怨怼。   孰料沈行在像是背后生了双眼睛,转头对上她投来的视线,见她极快地换上一副微笑的表情,一时有些失笑,“看着本侯做什么?”   “因为小侯爷好看。”苏木努力将唇角往上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又乖巧。   “好看?”   “小侯爷举世无双,潇洒如星,如画中仙,是天上人,头发好看,背影好看,便连衣摆都飘进了我心里!”   花艇渐靠码头,胥岚站在甲板上,远远望见靖远侯眉眼舒展,素来讥诮的唇角如今却弯着真心高兴的弧度,连狭长的眼尾都露出惬意。她的目光一转,落在靖远侯正对着的姑娘身上,姑娘撇了撇嘴,见她站在甲板上,弯着眼睛高举着胳膊同她打招呼。靖远侯的目光才随之投在她身上。   陡然的注视让胥岚莫名有些紧张,手指攥着袖子,装作不经意摸着头发,看看头发可有被江风吹乱。   三人一道上了跳板,苏木双眼晶亮,抢在沈行在之前笑眯眯道:“胥岚姑娘,好久不见了。”胥岚盈盈福了一礼,起身时听见靖远侯吩咐郭宫,“带着她转一圈就立刻下船。”声音十分不耐,又有些无奈。   胥岚还愣着,苏木敷衍地点头,“知道了,转完就走,不耽误你的好事。”说罢矮身钻进了船舱。   “侯爷,这……”胥岚迟疑,沈行在看着郭宫追上去,“不碍事。”   说是不碍事,可胥岚是花艇的主人,自然没有将客人晾在一边的道理,即便这位客人是个姑娘。   她看着苏木左右张望,对她的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郡主喜欢弹琴吗?”胥岚微笑着问。   这把琴看着就被保护得极好,想来主人十分爱惜。苏木也不好意思去碰,索性将手背在身后,只弯腰仔细端详。听见胥岚的话,眨了眨眼,“我不会弹琴。”   世家小姐的琴棋书画皆是必备的本事,自幼便要学习。胥岚听闻锦瑶郡主的书法一绝,当她琴棋画也差不到哪里去才是。   见胥岚惊讶,苏木才讪笑着解释,“幼时学过一段时间,后来荒废了。”   打进了船舱沈行在便坐在一边看苏木钻进钻出,适时叩了叩桌子,“郡主转完了?”   沈行在一早吩咐过将花艇停在码头上,就等着苏木转悠过一遍后下船。   “知道了,现在就走。”苏木直起身,同胥岚道过别,又被郭宫盯着下了花艇。   苏木落在实地上,目送着花艇收了跳板,晃晃悠悠地往河心游去。郭宫听吩咐送她回熹王府。   “郡主请回府。”郭宫道。   这回苏木不再折腾,听话的往靖远侯府停在驿站的马车走去,声音轻飘飘却十分笃定,“郭宫,胥岚姑娘是沈行在的人吧?”   “胥岚姑娘……”郭宫抓耳挠腮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话同苏木解释,看侯爷不在,抱着侥幸道,“胥岚姑娘卖艺不卖身……”   “……”   她说的是这个事吗?看着挺老实的人,怎么思想不端呢?   “我的意思是,胥岚姑娘的身份与你差不多。”以免郭宫还能往更偏的地方想,她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在感情上,是她与你一样,皆是沈行在的手下。”   郭宫抱住自己的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打听过,锦步帐从未为楼中姑娘独设花艇,便是胥岚姑娘是头牌,也不例外,可此次与上回我见到的花艇就是同一艘。舱内布置与侯府的布置极像,又处处透着胥岚姑娘的生活习惯,一看便是她独属的花艇,我猜是沈行在送的。”   靖远侯府苏木去得不少,沈行在喜欢的风格她大概有些了解,花艇里的布置与靖远侯府的风格无二。   “而且……”苏木晃了晃脑袋,“那架琴应该也是沈行在送给胥岚姑娘的吧?”   郭宫早被她一句接一句的猜测惊到,娃娃脸摆明不可思议,“郡主连这都猜得出来?”   “因为那架琴原本是我的,不过后来被我皇兄带进皇宫了。”从郭宫脸上苏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摇头晃脑地上马车。   “郡主跟着来花艇怕是调查侯爷的吧。”郭宫挠了挠头,他还当苏木就是想来看姑娘,想来侯爷也被她摆了一道。   苏木已经进了马车,闻言“唰”地将帘子掀了,探出头来,“胡说,我是来看胥岚姑娘的!”   作者有话要说:  北豊一级彩虹屁选手——司徒苏木! 第21章 仗势   春闱之际,太学学子皆被关在贡院里考试,官学的学子亦沾了光,得了个不短的假。苏木有了大把时间,通常都是待在府里和几个姨娘玩。   更多时候她都是爬上墙头,时或抱着些瓜果,盘腿坐着,目光眺向贡院。距离过远其实也见不着什么东西。   “苏木,快下来,你大姨娘炖了清汤篱笆鸭要不要喝?”三姨娘站在墙根下招呼她。   苏木闻言点头如捣蒜,咬着吃了半边的桃子麻利地从梯子上爬下来。   大姨娘原是熹王妃身边的陪嫁丫鬟,王妃过世后,苏木大多时间都是大姨娘带着,孩子难哄挑食,倒是磨出她一身做饭的好本事。苏木长大后倒不挑食了,大姨娘依旧隔三差五亲自下厨给苏木做饭。   姨娘们惯例说着话,从哪家铺子的胭脂香到哪家铺子的料子细,一个比一个头头是道。苏木也不搭茬,低头闷声喝汤。   “说起来,吴三郎此次也参加了春闱吧?”二姨娘细声细气道。   苏木手一顿,牙齿磕在瓷汤匙上撞出一声响。她用舌尖扫过牙齿,头压的低了些。   说起这个吴三郎,勉强算熹王的一个门生。人长得倒还端正,家里父母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人极聪慧,在太学这般人才济济的地方都是佼佼者。   不过这与苏木原也没多大关系,她与吴三郎也就是个面子的交情。只是有次她险些摔跤时被吴三郎扶了一把,路过的三姨娘瞧见后调侃了两句,吴三郎竟一脸羞涩地低下头,从此这关系就不对味了。这人也不知什么毛病,隔三差五的给她送些小玩意儿,落在她三个姨娘的眼里险些翻了天。   她原先有门亲事,后来被对方退了亲。自打她被退婚后,三个姨娘便格外忧心她嫁不出去。吴三郎长得讨喜,文质彬彬又有才华,待苏木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与众不同,让她们几乎将吴三郎做半个女婿看。   “这吴三郎才华横溢,想来考个进士应是不难。”二姨娘温温柔柔地看着苏木,苏木叼着汤匙,将脑袋埋得更低。   三姨娘拈起手帕捂着嘴笑,一双美目看着苏木,“若考上个进士倒是能配得上我们苏木。”   三双调侃的目光全落在苏木身上,她松开捏勺的手指,别扭开口,“你们就别瞎操这个心了,我和吴三郎之间什么都没有。”   大姨娘喝完汤,用帕子擦了擦嘴,“你未必对他有意思,可他待你那殷勤样,怎么会只当你是普通朋友。”她笑了笑,“你若是真对他无意,那也罢了,熹王府的郡主也不是有人要就能嫁的。”   三个姨娘里大姨娘为长,又把着府里的财权,将府里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其他几个姨娘也听她的话。何况她们虽担心苏木嫁不出去,却也不是随便谁来都能塞给苏木做丈夫。   放榜那日鞭炮声吵的人不得安睡,苏木磨磨蹭蹭起了床,让青簪替她梳妆,“吴家公子中了探花。”苏木脑子还有些混沌,思索了半日才明白青簪口中的吴家公子大概就是吴三郎。   吴三郎读书的确勤勉,得中探花亦算理所应当。“你帮我备份贺礼送去吴家吧。”苏木将发带递给青簪。多少有点交情,送份贺礼也合情合理。   吩咐过青簪后,转头便把探花郎忘在脑后。   董仲宁后日的生辰,提前在珍馐楼摆下宴席,请了几个在官学的好友,苏木亦在邀请之列。   锦帆街的珍馐楼乃上饶最大的酒楼,在此设宴待客面子十足。北豊都城所在,多的是要面子的人,是以珍馐楼的菜品虽贵,依旧难求一座。   事先同熹王说好了午饭不回来,苏木带着从书铺里淘来的一套兵书去了珍馐楼。   午饭时珍馐楼果真是一如既往人满为患,苏木庆幸自己并未坐马车来,否则恐怕要在半道上等上不短的时间。钻过几辆马车间狭窄的缝隙,苏木踏进酒楼,长舒了一口气。   上次小测董仲宁考的还算不错,董大人颇为豪气,替他包下一座雅间。董仲宁提前将位置告与过她,她将装书的匣子抱在怀中,轻车熟路地往三楼雅间走。   珍馐楼统共分三层。最低下一层摆着桌椅,从这桌能看见对面那桌的菜样,多是有些小钱、来珍馐楼解解馋、满足口腹之欲的食客。二楼的布置差不离,只是讲究了一些,用红木栏杆隔开几块地方,分成几个半开的隔间,寻常人大多在此宴请朋友。三楼便是富贵人家的地盘,皆是单独的房间,便连桌椅的用料都与底下两层天壤之别。   苏木自二楼上到三楼时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脚步顿在相连的两层台阶上,垂着眼,隔着楼梯扶手栏杆的缝隙瞧见今年的探花郎。   在同他打个招呼还是直接上楼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选择了后者。刚准备走便听见吴三郎的同伴笑着问他,“听闻熹王很是属意你,还想招你做乘龙快婿?”   认真算来吴三郎并非是熹王正儿八经的门生。永昭帝即位后熹王便再也没有收过门生,大权悉交给了永昭帝,熹王手中无权朝中无职,外人看来永昭帝待熹王亦不算亲厚,怎么看也没有结交的必要,想做他的门生的人便少了许多。   想做熹王门生的拜帖还是吴三郎去熹王府亲自递上,见他家境一般人却老实勤奋,熹王也就收下了拜帖。   “我如今中了进士,日后要为朝廷效力,行止皆代表着天家的颜面,又如何能娶司徒苏木。”素来谦卑有礼的吴三郎此时却梗着脖子与同伴争辩,语气间满是轻待。   苏木掂着手中的书匣,估量这点份量能否将这有两张脸的人砸出血来。在她面前一口一个郡主叫得字字诚恳,背着她还直接将她轻贱进泥里了。   “怎么娶不得了,那可是个郡主。”同伴调侃道。吴三郎皱着眉,面上带着一点嫌恶,“作风不正,不守礼教,哪里配得上做皇家人,还是个被退过婚的破鞋,谁娶她不是丢自己的脸?”   恶评苏木听得多,也少有几句话能激怒她,可破鞋二字从一个读书人口中说出却实打实的触了她的脾气。看着他是太学的学子,又是她爹的门生,她自认待他不说是热情洋溢,好歹该有的礼数无一不全。身上无职时当着她爹与几个姨娘的面装情真意切,得了个探花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苏木看着手上的书匣,权衡之下还是不打算让给寿星的寿礼见血。将书匣搁在楼梯上,苏木下了楼,在一众讽刺锦瑶郡主的嘲笑声中笑意盈盈地看着吴三郎,“这不是今年的探花郎吗?”   她听着哄笑声戛然而止,静得太过突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吴三郎的脸色倏然惨白,连刚才喝酒上脸的那一点红色都散的无影无踪。他的同伴倒是反应快,迅速起身喊了一句郡主便说自己家中爹娘挂念想要溜之大吉。   “可别,令堂巴不得生了个孩子不过是一场梦,你现下回去不是告诉他们噩梦成真了?老人年纪大,经不得吓。”苏木瞥了拔腿欲跑的人一眼,招了招手,“走之前吃顿好的吧。”   几个同伴面如菜色,战战兢兢地坐了回去。   “吴公子方才是在聊什么聊的如此开心,也说出来让我听听?”苏木双手撑着桌沿,摆出一个见不到笑意的笑。   背后议人被正主撞见,吴三郎心底慌了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   他起先担心自己考不起功名,想要先攀上一门关系留作后路,但有权有势的人皆看不上他,他才将目标放在无权无势但毕竟是皇家人的熹王身上。但后来他发现熹王与永昭帝不亲近,而被王爷养大的永昭帝与王爷不亲近,那就只能表明两人关系极差。即便今日他与锦瑶郡主闹到永昭帝面前,永昭帝未必会袒护锦瑶郡主。更重要的是,他明白永昭帝正在用人之际,绝不会放过他这样的人才。   他有底气与锦瑶郡主撕破脸。   “郡主还想再听未免就太不知耻了些。”   “那倒是比不得吴公子,当初在我爹面前的那副嘴脸,我家的狗都没你尾巴摇的欢。”苏木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理着左手衣袖上的束带。   “你!”吴三郎还未见过哪个女子能如此能说会道,被骂了非但不气弱,还能反唇相讥。有几个同伴已经憋不住笑。   “你名声败坏,不成体统,当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不过是狗仗人势,仗着有个厉害的身份罢了!”   苏木冷下脸。   “仗谁的势?”自三楼传来一道声音,苏木抬眼,便见银冠玄袍的小侯爷从三楼下来,神情依旧散漫,见了她还带着看好戏的笑容。   原先还有些骚动的屋子立刻寂静无声,连吴三郎都不自觉屏住呼吸。   眼前之人非他能招惹。这是真真正正重权在握、不用一根指头便能碾死他的人。   被人指着骂还被沈行在撞见,苏木一时不知她现在是该觉着生气还是该觉着丢脸。怎么偏偏让沈行在撞见了。   沈行在慢悠悠地站在她身前半步,半掀起眼皮看着眼前脸色惨白的男子,似笑非笑,“看着本侯做什么?方才不是妙语连珠,怎么不继续了?”   “侯,侯爷……”吴三郎的声音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断断续续发不出连贯的音。   沈行在并未搭理他,回头扬唇同苏木道:“本侯来教一教郡主如何仗势欺人。”苏木还一头雾水,就见他重新看着吴三郎,眯着眼睛打量半天,又回头问她,“这是谁?”   不知道是谁你气势摆那么足?   “今年的探花郎。”方才被他一打断,苏木连怒意都凝不起来了,看着吴三郎也没有整治的心思,有气无力道。   “探花郎?”沈行在的眼尾总是向上扬,余光便也随之向上抬,看着吴三郎有浑然天成的不屑,让人极不舒服却又心怀惧意,连生气的胆子都没有。   “关州九里县衙门大概还缺一个师爷。”沈行在似是自言自语。   苏木差些便绷不住要笑出声。他这是摆明了不打算放过吴三郎。   关州地处西北,只有大片的荒漠黄土与贫瘠的草皮,而九里县更是穷山僻壤连鸟歇脚都不会落的地方。去那里任职无异于流放,升迁遥遥无期不说,这辈子怕是也无法回上饶。   吴三郎如遭雷劈,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激动道:“侯爷,您不能这样,我是探花,去向理该由吏部决定!”   “吏部?”沈行在像是听笑话,“吏部尚书尚且给本侯三分薄面。”顿了顿,脸色冷下来一点,“现下明白何为仗势欺人了吗?本侯要仗势,你便是凌云木也只能当茅屋草。”   原该是主角的苏木成了看客,有人帮她出了一口气。   “来吃饭?”沈行在不再理会吴三郎倒在地上的模样有多滑稽,低头问苏木。   “……给董仲宁庆生。”   “本侯当郡主有多厉害,怎么还被人欺负了。”沈行在嘲笑她。   “……”   她都酝酿好了话反击,谁知道他半路杀出来,让她都忘了自己原本要如何打击吴三郎了。   “一边仗势欺人却又一边贪慕权势,文人酸气,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圣贤。今年的考官眼光实在太差,什么废物点心也往官场送。”   他一番话给吴三郎下了死刑。苏木终是绷不住笑开,细碎的光像是要从眼中溢出,“你来这里有事?”声音都笑得有些发抖,怎么压尾音也轻轻飘着。   “来吃饭,见有热闹便来看看。”沈行在看着她的笑脸,“不是要帮人庆生?郡主还留在此处做什么?”   “我走了。”苏木按不下唇角,走之前看了一眼吴三郎,“吴公子,仕途顺利。” 第22章 避夏   珍馐楼之后苏木亦没有关心吴三郎的去向,倒是她三个姨娘总盯着吴三郎,有什么消息都要拿出来幸灾乐祸一番,一直到吴三郎往关州九里县赴任后才肯作罢。   女人记仇,且时间短不了。   不过此事也给她们提了个醒,若是苏木往后要议亲,好歹也得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成功的几率才会更高,总不能还是这种大大咧咧到处野的样子。   一屋子人看着她像三堂会审,苏木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感觉。   “苏木啊,把脚放下。”大姨娘道,苏木讪讪将脚从矮凳上挪下来。   “苏木,姨娘们觉得你也是时候学学如何做一个大家闺秀了。”三姨娘道。   “吴三郎那事虽然是他自己该,但也给姨娘们提了个醒,你这几个月便跟着你二姨娘学学礼仪女红,什么棋啊画啊,你书法好就暂且不多练了。”大姨娘道。   二姨娘之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虽后来家道中落,但大家闺秀的样子皆刻在了骨子里,加之嫁给熹王后亦有接触宫中礼仪,比宫里的教习嬷嬷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不必了吧,装样子我还是会的。”苏木干笑两声。   “你往后与夫君相处,光是装样子又能装一辈子吗?王妃去的早,我们虽不是你的亲娘,却也都盼着你好,往后嫁个好男人,下半辈子也有依靠。你若是寻不到好夫家,往后我们该如何慰藉王妃的在天之灵呐……”二姨娘说着居然拿帕子揩起了泪。   苏木最怕见人哭,偏偏她二姨娘最爱哭。姨娘们自小都惯着她,但只要二姨娘一哭起来,余外几个姨娘更惯着二姨娘,这种时候苏木没有一点反对的机会。   顶着其他几个姨娘谴责的眼神,苏木捂住脸认输,“您别哭了,我学。”   官学恰好有两个月的休假,苏木甚至可见未来两月的悲惨。   学女红,学礼数,今儿下棋,明儿绘画,便连行坐都要开始重新学。苏木那点装出来的知书达理模样其实足够唬人,可惜二姨娘别的没有,就是耐心足且精益求精,连行路的步子跨多大都有规矩。   学了七日后苏木实在承受不住。她倒想溜出府躲个懒,可大姨娘让府上的护院拎着刀在大门口耍得虎虎生风,她才靠近大门,几个护院就站成一排将门拦住。   她琢磨了半天,同青簪两个人一起将梯子打倒,横亘在熹王府与靖远侯府的墙头。   青簪仰头看着她,“郡主,私闯民宅犯法,且万一被侯府的人……”   “闭嘴,只要你不乌鸦嘴,我定不可能被发现。”苏木跨坐在墙头上,确保梯子架实了才踩上一只脚,“我且去沈行在那儿避一避,姨娘问起你便说不知道我去哪儿了。”   跨越墙头的过程虽有些曲折,但苏木还是安稳落了地,转头一柄剑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看清来人,郭宫立刻将险些划破苏木脖颈的剑收回,“郡主?”   “……吓死我了。”苏木摸着脖子。青簪现在越发灵验了,光是想一想乌鸦嘴都能实现。   “郡主怎么从……”郭宫的目光从墙上转到苏木身上,“……下来了?”   “遇上了一点麻烦,暂且来侯府避一避,大门出不去,只好另辟蹊径。”苏木哀哀叹气。   立夏才过,侯府中草木葱郁渐显。苏木跟着郭宫踏上几层青石台阶,两棵躯干相离枝叶相依的树木,交缠处挂着一块未经雕琢的木匾,上书“台上木”三字。   绿萝爬山虎从篱笆上垂下来,带着凉意。一片草木最中间铺着地砖的空地上,沈行在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再往里走,苏木才发觉这块地下面还有一间屋子,她如今是站在屋子的屋顶上。无怪乎叫台上木。   “……”   心态忽然有些失衡。   大家不过隔了两堵墙,她水深火热,他悠然惬意。   “郡主怎么来了?”沈行在见到她,将书反扣在石桌上,苏木瞥见书封上的兵法二字。政局风云,沈行在以兵法入政,倒也算殊途同归。   “侯爷,郡主是翻墙进来的。”郭宫悻悻道。   “郡主这算是……”沈行在笑道,“私闯民宅?”   “从墙头翻过来是有些不合礼数,但也是无奈之举,你让我在你这儿避避吧。”苏木坐在他手边的石凳上,双手抱着头,下巴磕在石桌上,泄气一般声音也有气无力。   “还有谁能欺负得了郡主?”沈行在脸上戏谑,斟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我几个姨娘抓着我学规矩,每日早起晚睡,比在官学还苦,我只好来你这里偷一天闲。”她隔着茶杯中氤氲的水汽看向沈行在,许是沾染了茶杯里的水汽,朦胧升起一片水雾覆在她明亮的眼睛上,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沈行在笑着将茶杯从她眼前移开,失了水汽的遮挡,她的眸子亮了些,“本侯亦听说了一点,几位姨娘待郡主也算用心良苦。”   “我不觉得女子就非要嫁人。”苏木抬起身子,指尖虚拢着茶杯,“诚然往后的日子里有人陪着相依相扶或许不会太难,可若我嫁人是要讨好对方,我宁愿一心讨好我自己。”她还没嫁呢,光是为了嫁人就让自己遭这么多罪。   “总之两个人没有一个人过得好,那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意义。”吕夫子与秦故和离那日,苏木问起和离的缘由,吕夫子如此回答她,往后她一直奉为圭臬。   她一通抱怨后又好奇起沈行在,“小侯爷又为何这般年纪了还未成亲?”   “……”沈行在翻书的手险些将书页撕烂,“本侯哪般年纪?郡主还是回王府吧。”   “你娶亲总比我嫁人容易吧。”苏木装作没听到他后半句话。   “不到时候。”沈行在不欲与她就此事多聊,只含糊给了四个字。   苏木衔着茶杯,“大业未就,无以成家?”   “郡主如此聪慧,为何学个算术却尤其艰难?”沈行在轻笑一声。   “……”   她与沈行在大概当真不对盘,每回说话都免不了呛对方几句。   “你同皇兄布这样一场局,外人却不知其中真相,你就没有想过后世史书是提起靖远侯沈行在皆是骂名吗?”苏木一早就很好奇。这差事其实讨不了好,且从沈行在选定这条路开始,便意味着这辈子,在世人眼里他永远都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谩骂的奸佞。亲近他的都别有目的,史书也永远不会为他正名,甚至如今他虽权势滔天,若永昭帝黑心一点,哪天将他作为弃子,树倒猢狲散,正义之士也只会拍手叫好,他连自保的机会都没有。   沈行在垂眸淡淡地笑了笑,“此事唯本侯能做,旁人尚不够格。”   苏木支着下巴看他。   他这话说的嚣张又狂妄,锐利的眉眼沉寂下来,脸廓凌厉的棱角尤为突兀,分明坐姿依旧散漫,翻书的模样依旧像个闲适纨绔,可就是有些不一样。   大抵是在她心里的样子如高楼拔地一般忽然伟岸了起来。   她的目光过分直白,沈行在翻了两页书又抬头看她,轻笑,“看着本侯做什么?莫不是看上本侯了?”   “……”   高楼倒塌,当她之前看见的伟岸身躯是个幻影吧。   “大约是小侯爷平素脸皮过厚,才得以骗过这么多双眼睛吧。”苏木木着脸。   沈行在忽然问她:“郡主打算在本侯这里干坐一天?”   “你若是给我备几盘点心再来一本书也未尝不可。”苏木理直气壮,毫不羞涩。   “郡主真是不客气。”沈行在牵起唇角揶揄她,却还是吩咐人准备点心过来。   苏木听闻侯府的厨子是花大价钱从江南请来的,不禁好奇,“小侯爷,你这贪官究竟是真贪还是假贪?你平日里花钱未免也太奢侈了。”依沈行在平日里奢侈讲究的衣食住行,若是不贪,按他那一点俸禄大概经不起这么挥霍。   “本侯花自己的银子归郡主管了了?”   “……”   “您花,您可着劲儿地花,爱花多少花多少,您随便霍霍,霍霍完也没事儿。”苏木将书摆远了一点,侧过身看书,只给他留下发丝下掩着的隐约耳廓。   两人果真各自看书过了一下午。沈行在放下书,两指揉着眉骨,半睁的眼看向苏木。她看书的习惯有些奇特,右手食指与拇指拿点心,右手中指与无名指翻书,左手搭着桌沿倒是抬也懒得抬。   日渐西沉时苏木才在郭宫的帮忙下又从墙头翻了过去。   几个姨娘知晓她今日偷溜了出去,却不知她是从哪儿溜的。毕竟无人想得到她能如此大胆,翻墙跑去隔壁靖远侯府躲懒。   尝过甜头后,姨娘们只要稍许未看住,苏木便趁着机会溜去靖远侯府。几个姨娘连门带狗洞都堵上了,依旧不知她究竟用的什么法子,最后只能气馁。   沈行在几次外出回府便能见她在台上木看书吃点心。大概是来的次数多了,她使唤起他府里的人倒是越发得心应手。   苏木一连来了小半月,沈行在终于问她:“郡主打算在本侯这里躲两个月?”   “小侯爷要赶我吗?”苏木抬手捂着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指尖还沾着点心碎屑,努力翘起来不碰到衣襟。   模样十足的假。   “郡主在本侯这儿蹭吃蹭喝多久了?”沈行在虚握着拳蹭在唇角遮住笑意,“若是不愿学规矩,便找个不学的理由,逃避是最无用的法子。” 第23章 审讯   “不行,皇兄你必须得帮帮我,再被二姨娘练几天我怕是连路也不会走了。”殿内苏木与永昭帝夫妻打叶子牌,苏木抓着牌,蔫头耷脑看着可怜极了。   “你不是有法子?朕听说你这半月溜出府没被大姨娘抓到过一次,如何做到的?”   “……我翻墙到沈行在那边避难了。”   永昭帝闻言笑得直往贵妃肩上倒,贵妃推开他的脑袋嗔他,“不许偷看。”   被贵妃推开永昭帝也不恼,趁机将脸在她掌心蹭了蹭才坐正身子取笑苏木,“你过去不是与靖远侯不对付?”   “沈行在能有二姨娘可怕?”苏木说话间甩牌的动作都大些,“二姨娘一哭,你能拿她有办法吗?”   贵妃与永昭帝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深深的赞同。熹王府长大的孩子,还无人能从二姨娘的眼泪里幸免。   “那确实是二姨娘可怕一些。”永昭帝不得不承认。   先帝子嗣稀薄,皇子接二连三意外死亡,最后只留下他一个皇子。彼时先皇昏聩,连自己做什么都意识不清,熹王放心不下,主动将永昭帝养在熹王府。那段时日毒杀刺杀在熹王府并不少见。   熹王也没法整日整夜地看着他,多数时候是三个姨娘轮流照看他与苏木。   七岁那年二姨娘陪他用午饭,他偶然吃鱼被卡了嗓子,放下筷子掐住自己喉咙想将鱼刺咳出来,二姨娘以为饭菜里有毒,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将桌上的饭菜全扫在地上,将他揽在怀里带着哭腔喊救命。声音之大,三姨娘眉画了一半都匆匆跑了出来。   后来请了太医将鱼刺取了出来。他拔鱼刺用了多久,二姨娘就哭了多久,厉害的是,整整半个时辰,声音一直稳定高亢,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自那以后永昭帝也不敢再吃鱼,倒不是怕被鱼卡了嗓子,只是被二姨娘哭怕了。   “大姨娘要扣我的月钱,又让人在门口耍大刀,我还能反了不成。”苏木鼓着腮帮子,一把拽着永昭帝的龙袍,“不管,你是脱离苦海了,我还在王府熬着呢,你得替我想法子。”   “龙袍别给朕扯坏了。”永昭帝抬了抬胳膊发现龙袍扯不回来,嘟囔不已。   “总之皇兄得想法子救我,”苏木两指勾着他的衣袖,“你忘了当年我们一起分食一个烤地瓜的情谊了吗?”   “买地瓜哪回不是朕掏的钱?”永昭帝拍开她的手,“朕怎么救你?”   “你给我件事做,我有事可做姨娘就不好意思将我关在王府了。”苏木一早便计划过。   “你能做什么事?”永昭帝颇为嫌弃,但仔细想想,却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这样吧,朕有一桩案子要交给靖远侯办,你去帮他打打下手。”   苏木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为什么是沈行在,我和他八字不合,在一起就犯冲。”   “那你想与谁一道办事?在李御史手底下打杂?”永昭帝道,“舒秦也不在,你在朝中还有相熟还不嫌弃原意带你的人吗?”   苏木动摇。   “不愿意你便回去学琴棋书画。”   “……我去。”   ***   苏木又进了靖远侯府。这回倒是没再翻墙,光明正大走的大门。   沈行在一脸不信任,“郡主要同本侯一起查案子?”   苏木百无聊赖的点头,脑袋枕在手臂上,水蓝色的袖摆贴着她下弯的唇角,脸上写满了不乐意。   “郡主知道本侯查的是什么案子吗?”   “你告诉我我便知道了。”说完就听见沈行在做作的叹气,叹气声里委婉的表示了他怎么这么命苦摊上她这么个拖后腿的人。   她难道就不命苦?   “这回查的是户部侍郎的案子。”沈行在揶揄完她后也不再逗她,同她说起正事   苏木仰起头,她眼里的沈行在是横着的,“户部侍郎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一开口袖摆便落进她嘴里,被她伸出一点舌尖将布料推出去。   “郡主当他一人便能无声无息截下二十万两白银?自然是还有同伙。”沈行在屈指扣着扇骨,“何况一个户部侍郎何必豢养刺客?”   “也是……我们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派了刺客追上来……寻常人也不是谁都能养这样一批训练有素的刺客。还有,”她右手贴着石桌朝沈行在的方向伸,食指哒哒在桌上点了两下,“你看见他们用的袖珍弩了吗?那是西夏的玩意儿,体型虽小,但威力比寻常的弓箭却要大,一支□□造价都高于一张弓。”   “郡主怎么知道?”   “……”苏木讪讪收回手,双手交叠,手臂遮着脸,只露出一双左右飘忽的眼睛,“我拿它打过鸟。”   沈行在哼笑一声,“原来郡主才是最奢侈的人。”   郭宫快步走进来,看见苏木在,一点也不惊奇,还顺便同她行了一礼,才附着沈行在耳边说了些什么。   苏木将下巴搁在手背上等他们说完,沈行在倒是同她笑了笑,“本侯得了一点线索,郡主可要一同去看看?”   下了马车,苏木昂起头看着匾上凌厉阴森的刑狱二字。铜钉门大开着,狴犴衔着铁环,漫长的夹道延伸到尽头,消失在黑暗之中,隐约的火光驱不散恐慌,只能徒添惊惧。   苏木拢了拢身上的外衣,早知道是来刑狱她便多穿点。   ……   不对。   早知道是来刑狱她便不会来。   沈行在倒是一点不考虑她是个姑娘,头一回查案子就把她往这满是血污的地方带。   “跟上。”   甚至没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径直往里面走,一身玄袍倒是与刑狱的环境莫名和谐。苏木拢紧外衣,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审讯室已经提来一个女犯人,一看便受了不少刑,跪坐在不知道沾了血还是沾了水的地上,头发狼狈地贴着浸着汗的脸。   苏木咬着食指指节打量她,回头问已经在郭宫找来的椅子上坐下的沈行在,“这是上回用袖珍弩射伤你的那个刺客?”   沈行在还在嫌弃刑狱的椅子不干净,闻言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认得?”   苏木点着自己的眼尾,“我记得她的眼睛。”   刺客的眼睛并无特别之处,至少沈行在并不觉得有何特别,“这双眼睛有什么特点吗?”   苏木让郭宫给她也找了一把椅子,“没什么特点,只是我自己记眼睛记得牢。”她往后一靠,鞋子小心翼翼的避开血污,搭在椅脚前的横杠上。   “蒙面的刺客在你这里岂不是与不蒙面无异。”沈行在玩笑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   “还没招吗?”沈行在眉头一沉,看向那女人。   早上刚从刑狱审问过人的郭宫道:“这人嘴硬,属下拷问许久才掰开她的嘴。她的主子应该不是户部侍郎,而是另有其人,身份也应该比之前被我们处理的刺客更高。”   “你主子是谁?”沈行在的声音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尤其阴森。   受刑太重,女人气息微弱,却依旧倔着不开口。   审讯之事苏木没有经验,只能仔细打量女人。女人身量细,囚服并不合身,从微开的领口能看见一条绳,绳子也不知原本就是这个颜色还是被血迹染黑,上面穿着一枚铜钱。   苏木跳下椅子,磨蹭着蹲在女人面前,在女人木讷的眼神中将手伸向那条绳。   这举动惊醒了女人,女人眼里闪过狠厉的光,五指屈成爪朝苏木的面门袭去。苏木脸色一变往后退,但比不过女人的速度。   眼见女人的手指就要戳进她的眼睛,她忽然被人拽起来往后拉,腰间软肉撞在坚硬的护腕上。但好歹算是保住了小命。   沈行在冷着脸将苏木松开。   苏木默默摸着发疼的腰。沈行在的一双护腕是玄铁所制,上面雕着繁复不平的花纹,硌得她呲牙咧嘴。但毕竟是她自己大意,沈行在怎么说也救了她一命。   “她很宝贝她脖子上的东西。”苏木扁着嘴,疼得想哭还得给沈行在汇报信息。   东西对女人应该十分重要,苏木话音刚落她便护着胸口往后退,看着苏木的眼神像一头恶狼。   苏木也不管她是狼是虎,揉着腰坐回去。   接收到沈行在的眼神,郭宫一脚踩在女人的肩膀上,痛得女人不得不松开手,然后面无表情将那枚铜钱拽了下来交给沈行在。   沈行在一脸嫌弃,让郭宫继续拿着。   “这是什么东西?”沈行在语气森冷,站在女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看不到沈行在阴鸷神色的苏木从郭宫手里拿过铜钱,替女人做了回答,“这是先帝年间的铜钱。”   沈行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郡主果真博学。”   “……”   也不知道沈行在到底有什么本事,被他夸赞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   “这上面刻的是前朝年号,先帝有一批专用来赏人的铜钱,方孔内壁有一个极小的御字。”苏木举起来给沈行在看,想起两个人隔得远他也看不清,又收回来。   “赏给谁的?”   “不知道,皇亲国戚、文官武将、甚至外族人都被赏过这种铜钱,我那里还有一盒。”苏木道,“不过能把它放在心口这么重要的位置,不是亲人就是情人。”   苏木把铜钱交还给郭宫,又朝女人走去。刚刚险些被偷袭,这一次苏木留了一个心眼,躲在沈行在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是你的父亲?”   “是你的祖父?”   “是你的兄弟?”   女人半天没动静,苏木想了想,道:“……别想了,你的情人根本不会来救你,你只是弃子。”   女人的瞳孔骤然缩紧。   苏木昂起脑袋,扯着沈行在的袖子让他低头,“是情人。” 第24章 审讯   阴冷潮湿的审讯室,苏木还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聪明过,分明来之前还被刑狱吓了一跳,但靠自己摸出线索实在是让她有些骄傲。   “郡主真聪明。”沈行在略微眯了眯眸,牵起唇角。   苏木无趣地松开他,能让被夸奖的人一点也不高兴也算是一种本事。她转身继续坐着,同郭宫招了招手。   郭宫虽一脸迷惘却还是老实弯下腰。   “那好歹是个姑娘,你扯她的衣服不会尴尬吗?”苏木认真且好学。   跟随沈行在多年,郭宫审过许多人,男女皆有,于他而言并无不同,他也不曾考虑过尴尬与否。但苏木既然问起,他便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接着苏木便看见郭宫白嫩的娃娃脸上飘起两朵可疑的红云。   审讯室不大,苏木与郭宫看似窃窃私语,却都落在沈行在耳中。他蹙着眉坐回去,余光睨着旁若无人聊天的二人。郭宫自然知道自家侯爷的脾气,多半已经不耐烦了,当即站直,将已经退到墙角的女人扣住脖子一甩,扔在沈行在面前。   “还不说吗?”沈行在屈肘搭在膝上,身子往前倾,语气放缓,“刑狱看管并不严,为何无人来救你?已经是弃子了?看来对你主子而言,你除去杀人,毫无价值。”   女人的肩膀向内缩了一下,恨恨地瞪着他。   “看着本侯做什么?将你当做破烂扔掉的可不是本侯。”沈行在往后一靠,将袍子一拎一展架起二郎腿,“你一腔爱意轻付,可惜在他眼中你不过是个累赘。”他伸出手,郭宫将用粗布包着的铜钱放在他手上,转眼便被他抛进烧炭的锅中。   火哧的燃起,跳跃的火苗将布烧着。   女人瞪大了眼想去救,郭宫先她一步踹向她的肩窝,将她踹倒在地,止住她的动作。   “对了,”见火苗渐渐熄灭,沈行在才将目光从那上面再收回来,“说来你或许还得多谢本侯救你一命,毕竟你的情人想将你毒死在牢中,若非本侯心善保住你的命,你怕是要死在他来救你的美梦里。”   进审讯室许久,女人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不可能。”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许久未喝过水,又或是曾经嘶喊得过于厉害,将嗓子喊坏了。   “你若愿意自欺欺人,本侯自然无所谓。”沈行在盯着自己的手,并不在意女人相信与否。   说话留三分总有些道理,话说死了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沈行在无谓的态度显然让女人有所动摇。   心理博弈无非是比谁更有耐心,而沈行在不慌不忙。   一时间审讯室只能听见火星迸裂的声音。   “我想你原本应该很好看。”   苏木忽然前倾着身子同女人道,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可惜你做的是一个杀手,”苏木道,“你喜欢的人大概身份崇高,那样的人万不会娶一个杀手,杀手即便是当妾都是毫无资格的。”   “自他让你为他杀人那刻起,他就从来没想过让你做他的女人。”   “你撒谎!”女人忽然激动的要朝苏木扑过去,苏木连忙拽住沈行在的袖子下意识将脑袋后仰。但女人身上都是伤,稍一使力又摔在地上。   见女人挣扎了几下都未能成功起来,苏木才放心地松开沈行在,“我的态度总比沈行在好吧,怎么就只打我呢?”   沈行在有些哭笑不得。她的确有些不同常人的聪明,却也偶尔笨拙的令人无奈。   “同是女子,我很同情你。爱人并无对错,只是你大约是爱错了人,你如此貌美,何苦生生将自己磋磨得满身伤痕呢?那人有什么好,值得你毁了自己?”   苏木长叹一口气,摆出一副同情怜惜的模样。   她的声音刻意放柔,原先清亮的声音如今带着些软意,让人忽然升起倾诉的欲望。   女人垂着头,声音细如蚊呐,“我什么都给他了……”   “什么?”苏木未听清。   女人抬头时眼中含泪,有些吞吞吐吐,“我们早已那什么了……”   苏木越发疑惑,双手扣着椅子,身子往前,脖子还抻着,“你们哪什么了?你说仔细些。”   头上突然被重重敲了一下,苏木捂着头倒吸了一口凉气瞪着打她的人。沈行在的手指抚过刚刚敲过头的扇骨,语气淡淡,“郡主还是将心思多放在正事上。”   “我不是在做正事吗?”苏木怒道,忽然回过神明白那什么究竟是什么,一时被气笑了,“究竟是谁不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审讯已有了头绪,如今女人对幕后之人的信任已无,再施以刑罚逼问便容易得多。刑狱的手段多半暴虐且狠辣,沈行在便将苏木打发出去。   审讯的步骤苏木略知一二,也怕再待下去今晚恐是没法睡了,依言先出刑狱。   刑狱杀气重,铺子都不敢开在附近,怕沾染晦气,只有几个小贩在附近卖小食,卖的也多是花生米、酱肘子烧饼一类能让狱卒在牢里看守时下酒的小菜。   街上比刑狱暖和,苏木出来后手指也渐渐回暖,在架着桌椅的小摊上买了一个烧饼坐着边吃边等沈行在。   沈行在出来时,苏木已经吃完了一个烧饼,同老板正聊得火热。   刑狱附近连路人都比别处少,狱卒总赶着当值,买完吃食便立刻离开。老板在这儿摆摊常常一摆便是一整日,却鲜少有人与他说话,苏木恰好等沈行在亦等得有些无聊,两人倒是聊上了。   老板健谈,亦或是许久无人陪他说话,憋了一肚子的话,滔滔不绝,苏木也插不上几句话,但依旧听的认真,不时还会点点头。   沈行在让郭宫过去将人叫过来。   苏木来时手中还拿着两个老板硬塞进她手中的烧饼。   看着苏木递过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烧饼,沈行在往后仰了仰,啧了一声,满是嫌弃。   见了他这幅样子苏木都不必等他开口再挖苦她两句寒酸潦倒,转手就将两块烧饼塞进郭宫手里,“郭宫,吃完。”   郭宫一手拿着一个烧饼,一脸为难,“郡主,这……”   “吃不完?”   “也不是吃不完……”郭宫觑了一眼沈行在的神色,毕竟其中一份还是沈行在的,苏木不等沈行在拒绝就把本该是沈行在的那一份给了他,总让他觉得自己僭越了。   “吃得完便多吃点。”苏木道,转头问沈行在,“可有审出结果?”   沈行在原以为她还要同他就烧饼吵两句,不想她倒是更关心案子,点了点头,“的确审出了一些东西。”   “幕后之人可有问出来?”   沈行在未答她的话。苏木了然,“不能让我知道是吗?”   沈行在并不遮瞒,“陛下不愿让郡主卷进来。”   “小侯爷,你现在这样叫过河拆桥。”苏木叹了口气后摆了摆手,“罢了,不问便不问吧。”永昭帝既不让她过问,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她也并非是没有分寸之人。   “她一腔深情,为了所爱之人以身试险,最后她爱的人却要毒死她,实在是可怜。”苏木忽然感慨。   郭宫正忙着啃烧饼,闻言忍不住同她坦白,“郡主,下毒之事是假的。”   “假的?”苏木微愕,会过意后忍不住对沈行在竖起大拇指,“小侯爷真聪明。”   二人办完事情便打道回府,马车自然是在靖远侯府门前停下。   下马车时恰好遇见有人往侯府递请帖。   以沈行在的身份,请帖拜帖向来数不胜数,苏木亦没有窥探沈行在与谁结交的爱好,准备知会沈行在一声便回府。走到沈行在面前时不经意瞥到帖子上的名号,下意识地拦住了送请帖的人。   “傅国公回上饶了?”   送请帖的人认出这是锦瑶郡主,不敢怠慢,忙哈着腰道:“是,昨日刚到。”   苏木又问:“一家人都来了?”   “是。”那人答。   沈行在将请帖扔给郭宫,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木的脸色陡然沉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恐怕这傅家有她不待见的人。   苏木未再多言,同沈行在告辞之后便回了府。   大姨娘恰好见苏木从廊上走过,叫住了她,“苏木,过来。”   苏木闻言转头,看见大姨娘手中拿着一张请帖,同方才在沈行在那里看到的请帖一模一样。   “姨娘,”苏木情绪不高,怏怏叫了一声人,“有事吗?”   大姨娘见她蔫头耷脑的模样便忍不住笑,笑够后才将请帖递给她,“傅国公的世子要成亲了,帖子送来了,你记得日子别忘了。”   熹王府没有正妃,但上饶城中的宴席素来只有正夫人才能参加,是以送来熹王府的帖子一向是能推则推,推不了的,如非重要身份,多数是苏木去参加。   “知道了。”苏木闷闷接过帖子,心中并不愿去这趟喜宴。 第25章 傅凝   墨砚斋中,苏木如常听着掌柜夸赞他的宣纸能收水晕墨章,入墨浓淡干湿层次清晰,忽然听到有人柔柔叫了一声苏木。   苏木轻蹙了蹙眉,抬眼看去。   来的是个蓝衣姑娘,容貌姣好,气质温婉,见苏木看过去便温和地同她笑,像是见到多年未见的密友。   多年未见是真,可却并非故交,说是宿敌还贴切一些。   来人是傅国公家的姑娘傅凝,上饶极负盛名的才女,三年前傅家老祖宗去了,傅国公举家回乡守孝三年,如今才回上饶。彼时苏木亦是声名远扬,可惜并非什么好名声,旁人议论起苏木,往往还会添一句“分明是一同长大,锦瑶郡主怎么就没有傅三小姐半点好”。   二人自小在秦故处学书法,性格天差地别,年纪又一般大,便免不了被人拿来比较。   一比之下,傅凝温柔小意,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哪哪儿都比苏木好。   若只是旁人拿来比较,苏木倒也不在意,只是傅凝本人也较劲要与她比,耍尽手段都非要压她一头。   幼时她耍心思耍不过傅凝,只能任傅凝欺负,长大后傅凝颇负盛名,有了一帮拥簇者,苏木却不大招人喜欢,更是无人信她。苏木惹不起,只好避而远之。   可傅凝的好名声总要有人衬托,苏木便是最好的陪衬,傅凝自然不会放过。   “傅三小姐。”苏木木着脸打过招呼,转头让掌柜将宣纸包起来。   傅凝走过来,看了一眼还铺在桌上的宣纸,抬头笑着同掌柜道:“苏木挑笔墨纸砚的眼光最是独到,既是能让苏木看上的东西,想来极好,我恰好也要买宣纸,便同苏木买一样的好了。”   掌柜露出为难的神色,“三小姐,实在抱歉,这些是最后的存货了。”   傅凝闻言失望地啊了一声,“我原想写一幅字送与我兄长做新婚贺礼,只是寻了许久也未寻到称心的宣纸,想来是无法将礼送出去了。”她转头笑着同苏木道:“我知你一向喜欢收集这些,府里也收集了不少宣纸,平日里不用,光是看着这么多上好的宣纸想必就很高兴吧?”   墨砚斋内有好些买文房四宝的人,多半都听过傅凝的才女名声,有人夸赞,“傅三小姐与兄长关系真好。”又同苏木道:“郡主府上既然还有宣纸,想来并不是急用,不如让给傅三小姐,以全她对兄长的一片情义吧。”   让青簪将东西拿好,苏木转头看着那人露出微笑,“不让。”   “郡主未免太不通情达理了。”那人见傅凝原先期待的目光黯淡下去,怜香惜玉之情顿生,忍不住谴责苏木。   苏木原都要走了,听罢收回迈开的步子,笑得越发灿烂,“是我的东西,如何处置自然是由我自己想法,你非逼着我将我自己的东西让给别人这又是达的哪门子理?”她看向被人挡在身后的傅凝,声音清脆,“世子婚期已近,傅三小姐现下才想起来要准备新婚贺礼,看来三小姐果真与世子兄妹情深。”语罢头也不回出了墨砚斋。   上了马车,青簪挑起帘子,见墨砚斋中几名文人皆围着傅凝似是在安慰她,面无表情,“都三年了,傅三小姐还是只会这几招。”   苏木哼笑一声,“招数不必新,有用就好,光只用这么几招,她这些年可就尝到了不少甜头。”   青簪道:“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傅三小姐败在她这些招数上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苏木用力点头,还憋着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那一定灵。”   ***   苏木与傅凝在墨砚斋的事情不过几日便在上饶传开来,她与傅凝的那点过往恩怨悉数被人抖出来。自然,这所谓的恩怨是指她如何欺负傅凝,而傅凝又是如何心地善良过往不究还待她以真心。   “他们说郡主因嫉妒折断了秦先生要奖给傅三小姐的笛子。”青簪仰头说着街上疯传的传闻。   苏木坐在榕树上,一条腿屈着踩在枝上,一条腿晃在空中。   笛子本是她在秦故外出游历时求亲故为她带的,却被傅凝半路向秦故截走,但傅凝其实并不会吹笛子,只是喜欢抢苏木的东西不少人劝苏木大度,但她脾气大,是她的便是她的,折断了都不可能给傅凝。   “还有,郡主自吹是秦先生最好的弟子,但先帝曾御口夸赞过傅三小姐的书法更好。”   她与傅凝、永昭帝的书法皆师从秦故,先帝每月中旬便会带着一众大臣来检查永昭帝的课业。她幼时喜欢在草地上小憩,却被傅凝不当心踩了右手。那日永昭帝来时傅凝一个劲地夸她书法好,永昭帝便让她们二人分别写一幅字。苏木疼得连笔也握不好,写出来的字自然也是惨不忍睹,倒是傅凝被永昭帝夸赞了一番。   “他们还说郡主诬赖傅三小姐剽窃你的文章。”   “那篇文章本就是我的。”苏木小声嘟囔。   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时苏木翻遍书籍,冥思苦想好几日才琢磨出一篇祝寿辞。寿宴那日傅凝抢在她前面为太皇太后送上了一篇祝寿辞,与苏木的祝寿辞一字不差。彼时苏木年纪小沉不住气,当即在寿宴上闹了起来,但她调皮顽劣,而傅凝聪慧懂事,无人相信傅凝剽窃了她的文章,只当她是未给太皇太后准备寿礼而心虚,才诬陷傅凝。   当年解释无人肯信,如今更是百口莫辩。   傅凝素有佳名,所以定是一尘不染。司徒苏木劣迹斑斑,所以传言千真万确。   ***   放学后苏木被吕夫子留下临幼学字帖,吕夫子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将她的笔拿走。   “苏木,你的心不静。”   吕夫子从柜子里取出一包杏仁糖给她。苏木一边接过一边打趣,“夫子藏私。”   “听到外间的传言,伤心了?”吕夫子问。   “没有,”苏木咬着一块杏仁糖,垂下眼睫,手指拨弄着油纸包里的糖块,“早就习惯了,何况并非事实,我又何必为虚假之事伤心。”   吕夫子伸手戳了戳她含着糖鼓起一边的脸,“我这儿没有镜子,否则定让你看看你现在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我只是不想看见傅凝。”苏木将糖咬碎。   “上饶只有那么大点地,你能避她一辈子?”吕夫子收回手,换了一张新纸让她重新临字。   苏木无奈叹出一口长气,定了定神专心临帖子。   帖子一临便到了傍晚,苏木揉着发酸的手一路走回西街,到西街街头时恰好撞见傅凝与沈行在一道。   傅凝正仰着脸同沈行在说什么,神情雀跃却羞怯。傅国公府在东街,傅凝绕路来此,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   怕被傅凝看见她,又要与她在沈行在面前演一出姐妹情深,苏木往墙角一躲,打算等他们离开再往前走。   刚转个角,看见郭宫抱着剑蹲在墙角盯蚂蚁窝。   “你在这里做什么?”苏木好奇。   郭宫远远便听见苏木的脚步声,苏木前些日子去侯府的次数太多,他一听便知是苏木,头也未抬,“等侯爷。”   “怎么和孩子站在路边等娘买菜回家一样。”苏木无语半晌,同他一起蹲着看蚂蚁窝。   “同胥岚姑娘走得太近,现下沈行在见别的姑娘不带你了吧。”苏木揶揄他。   “郡主就别打趣属下了。”郭宫无奈睇她一眼,“傅三小姐说有要事告诉侯爷,不让属下听。”   “……”   “怕被人听见还选在大街上说?前几日下雨沈行在是不是没打伞?”   “下雨为何不打伞?”郭宫不解。   “打了伞他也不至于雨水进了脑子里啊,”苏木道,“我看你也没打伞。”   郭宫被噎了一下。若是换做旁人骂侯爷,他的剑早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了,但是苏木不骂侯爷反倒才不正常。   沈行在来时便看见两人面对面蹲着看蚂蚁搬食,挑起半边眉,“你们两个蹲在此处做什么?”   “忆童稚时。”   苏木随口道,转头看见跟在沈行在身后的傅凝,立刻站起,“回忆够了,我先走了。” 第26章 委屈   苏木在地上蹲了太久,起身时腿有些发麻,一个趔趄险些摔到,好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墙,接着便看见沈行在收回刚伸出一半的手。   “苏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如既往的天真直率。”傅凝笑道。   指尖捻着被粗粝的墙砖压出印子的掌心,苏木看着她,“你这老气横秋和蔼可亲的语气,我还当是管事嬷嬷来了呢。”   女子最忌讳被人说年纪大,傅凝险些维持不住笑脸,碍于沈行在还在旁边,生生忍住。   “苏木你就别与我开玩笑了。”傅凝笑着试图将此事揭过,但苏木并不给她这个面子,自顾自道:“谁要和你开玩笑,算起来你是要比我老一些的。”   “在郡主眼中,比郡主大的都是老了?”沈行在悠悠道。   苏木瞪他一眼,恼他分不清状况,怕是又一个被傅凝蒙了脑子的。   “苏木你难不成还这样说过侯爷吗?”傅凝微微张嘴,恰如其分地掌握着惊讶的度,却又不会因嘴张得太大而露出丑态,义正言辞道,“侯爷风华正茂,你怎么能如此说侯爷呢?”   温柔地谴责过苏木后又绞着帕子满怀歉意地同沈行在道:“还请侯爷不要见怪,苏木打小口无遮拦惯了,一定不是有意冒犯侯爷。”   这般名为维护苏木实为踩低苏木的手段傅凝在不少男子面前使过,苏木实在厌烦。临字帖到如今还未吃过东西,饿着肚子更是脾气不好,实在不得空看她在这儿惺惺作态。   “我是你主子吗用得着你上赶着替我向别人赔罪?侯爷若要责怪我还请先去问问我皇兄同不同意吧。”齿尖重重蹭过唇内软肉,苏木用力啧了一声。   “苏木!”傅凝娇声呵斥她,“你可以对我发脾气,我也习惯了,可你别将怒气撒在侯爷身上。”   苏木淡淡哦了一声,努了努下巴对着沈行在,“仗势欺人,侯爷教我的,我只是活学活用罢了。”   她分明是在发脾气,但看着还是一副憋屈却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的模样。沈行在盯着她委屈得直往下弯却又努力撇着不让人看出来的嘴,忍不住偏头轻笑了一声。   一个努力义正言辞正直善良着,一个努力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着,各自费力维持的氛围全被这一声笑打破了。   “郡主学以致用,果真是聪慧。”沈行在笑道。   “老师教得好。”苏木抬手懒懒散散地同他拱拱手。   两人明摆着一副相熟的样子,倒显得傅凝此前一番话像个外人,在苏木与沈行在中间格格不入。   傅凝紧了紧帕子,又往沈行在身侧迈了半步同他道:“侯爷,天色已晚,我一介女子仍在外逗留不合礼数,便先回去了。”   沈行在颔首,“三小姐慢走。”话毕后并无任何动作。   “那我便告辞了,侯爷届时一定要来。”傅凝说着要走,一条腿迈出去半天,另一条腿却还留在原地。她特意未带侍女,孤身一人前来,便是想着到此时让沈行在送她回府,也好与他有独处的时间。   靖远侯之名,傅凝早有耳闻,滔天的权势、一人之下、凤表龙姿,这样的人才是配得上她。   苏木靠着墙别过脑袋,想等傅凝离开再走,但半晌也不见她有要走的意思。   “傅三小姐怎么还不走?是不认识回家的路?”苏木讥笑着问。   傅凝对上她冷淡的眼睛,总觉得自己的心思被她勘破了,却仍旧不死心。她一介弱质女流,沈行在送她亦合礼数。   “我……我三年未回上饶,的确有些辨不清回府的路了。”傅凝含羞带怯,望着沈行在欲语还休。   “那我便先告辞了。”苏木没有兴致看她钓金龟婿的手段,现下回府应还赶得上晚饭。   刚走几步路,又被沈行在叫住。苏木不耐烦地回头,却只见沈行在一人。   “傅凝呢?”   “本侯命郭宫将傅三小姐送回国公府了。”沈行在笑得颇为玩味,“本侯看郡主似乎极不情愿见到傅三小姐。”   “她……”苏木张了张口,她不喜傅凝的理由数不胜数,可临到嘴边却又觉得没有同沈行在说的必要。   何况沈行在虽时常嘲讽她,待傅凝的态度倒是有礼许多,或许欢喜傅凝也未必。旁人的感情之事她自然不能搅和,至多不过一点提醒。   “傅凝并非善茬,侯爷若是不信,那便当我不是善茬吧。”她说完便要先走一步,沈行在看着她的背影轻啧了一声追上去。   “本侯若是不信郡主,郡主可是要与本侯划清界限?”   苏木一脸莫名地看着他,“我同小侯爷已经相熟到连不来往都要用划清界限四个字了吗?”   沈行在的笑略显促狭,“的确,毕竟如今已经不是郡主翻墙来本侯府上避难的那几日了。”   “……”   苏木默了半晌,沈行在一说,倒像是她过于无情了些。   “本侯瞧着郡主平日里张牙舞爪,怎么见了傅三小姐气势就生生矮了一截。”沈行在勾唇,言辞间满是取笑意味。   西街多是住宅,道路宽敞,平日里来往的行人甚少,临到傍晚更是除了巡街的衙役便再无人影。街道空落,天边霞红披金,便是夏日里也带了一丝凉意。   右手抓着左手腕,指尖绕着束袖的蓝色绑带,苏木将脑袋低着,长睫微垂,看着颇有些可怜。余晖将她发髻中几缕无意散落的发丝镀上霞光,连发尾也蔫蔫地垂落在耳边。   苏木素来活泼,便是被她的几个姨娘逼着学东西时的抱怨都极其鲜活,少见如此颓丧过。分明不满,却只能在原地手足无措。   沈行在微叹了口气,惹得苏木偏头看向他,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委屈落入沈行在眼底。   “看来郡主从前因傅三小姐受了不少委屈。”沈行在道。   苏木与傅凝的恩怨他亦有耳闻,所有的指责无一不是落在苏木身上。世人多数听风便是雨,又多是人云亦云,只要手段足够,莫须有都能成真,又何况只是颠倒黑白。   “小侯爷觉得是我受她欺负了?”苏木偏头。   沈行在轻笑,“难不成是郡主欺负傅三小姐?若是郡主当真如此厉害也不必避着她走了。”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些嘲讽,取笑着苏木怂包,可苏木少见的未与他拌嘴,同他面对面,能清晰地看见他未达眼底的笑意。   他并非是真要取笑她,只是想逗她笑罢了。   苏木努力压着唇角,在沈行在笑意渐深的眼里依旧未绷住笑。   笑过后她的心情倒是明媚许多,好歹如今有人信她,比上前几年无人信她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倒让她不至于太过憋屈。   “小侯爷怎么和傅凝遇上了?”苏木问,按沈行在平日里摆场子的气势,出门都是坐着他那辆马车招摇过市,鲜少见他步行出门还只带了郭宫一人在身边。   见她兴致不错还有闲心好奇他的事情,沈行在笑了笑,倒是如实相告,“今日去拜访了李御史。”   在嫉恶如仇这方面,李御史与林夫子如出一辙。若说林夫子只是一个夫子,遇见品阶高的官员还有不得不忍让的时候,李御史作为言官之首,气急了都敢指着永昭帝的鼻子骂,满朝上下还没有不怕他的人。   李御史清廉正直,确实见不得沈行在招摇奢侈。   苏木刚想取笑他也有向别人低头的时候,脑中却想到了另一件事,脚步顿下来,低头哼笑了一声。   原来傅凝自东街跑到西街来,不是为了偶遇,而是为了制造偶遇。   沈行在去寻李御史绝非傅凝一个深阁姑娘能知道的消息,傅凝总要去打听才能知道沈行在的动向,也不知她是打哪儿得知了沈行在今日要去寻李御史的消息。   “你笑什么?”沈行在问。   苏木摇了摇头,“没什么。”她顿了顿,反过来问他,“小侯爷有想过若是哪日成了家,要娶个什么样的夫人吗?”   沈行在被她问的一愣。   他还从未想过娶妻之事,大业未竟,尚且还轮不到为自己打算,何况以他的身份,要娶妻也只能“娶一个听话得体的官家女。”   苏木听罢点了点头,娶一位识大体的千金小姐的确对小侯爷大有禆处。这么一想,“傅凝其实也……”苏木忽然咬住下唇,把合适两个字从嘴边咽回去。   多什么嘴,万一沈行在看不上傅凝呢!真娶了傅凝,这两人蛇鼠一窝,遭殃的不还是她?   沈行在斜睨了她一眼,并不恼,接口道:“傅三小姐的确比郡主温柔,亦比郡主貌美,也不像郡主那般爱翻墙……”   看着苏木的脸一点点往下沉,沈行在话中笑意盛起。   “……只是太过任性。”沈行在慢条斯理。   “傅凝可是出了名的懂事识大体。”苏木提醒道。   “一心想高攀自己所不能结交之人,异想天开想追求无法得到的东西,这便是一种愚蠢的任性。”   两人不知不觉已从街头走至侯府门口,沈行在垂下眼看着她,牵起唇角,“郡主最难得的便是通透。”   无畏却不会一腔孤勇,上进却也不会贪心。 第27章 马场   幼学字帖终于临完,苏木将字帖交给吕夫子后便打算回府。   今日正是艳阳高照天,日头虽盛却也不毒辣。自吕夫子所住的南街到西街,路上穿过落虹街,尚未到午时,已经热闹非凡。   日子平静且充足,巷口被围墙遮蔽了日光,落下大片阴影,阴影里黄衣少年靠着布满青苔的墙坐着,一袭华贵衣裳同逼仄的小巷格格不入,一身的伤痕却又与此地莫名合衬。   苏木实在不知为何每回见到易灼他都是坐在地上,一眼便看得出被欺负过的模样。   “你没事吧?”她蹲在他面前。   易灼见了她,明亮的眼睛闪烁,露出窘迫的慌乱,匆忙将脸埋进臂弯里,声音沉闷而颤抖,“我没事。”   耳朵那块未被臂弯遮挡住的皮肤红印清晰,像是被谁扇了一巴掌,痕迹突起。   “你同人打架了?”苏木盯着那块红痕。   小孩子好面子,并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又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些。   倔着不说话实在让苏木头疼,她拍拍他耸起的肩膀,“下次打架叫上我啊,两个人赢面大。”   肩膀耸动,易灼慢吞吞地抬起头,露出上半张脸,眼神透露着费解与惊讶。不安慰他,也不问他为何打架,一脸真诚地同他分析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不像个正经姑娘,甚至不像个正经人。   见他终于肯露脸,苏木松了一口气,食指点着他的护腕,“带你去上药?”   易灼愣了一瞬,反手抓住她的指尖,一双黑亮的眼睛带着些哀切的恳求,“帮我。”   ***   看着易灼板正地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睛任大夫上药,苏木的眉头皱得越发紧。   易灼家是商贾之家,但士农工商,在上饶这样权势为上的地方,普通的商人在官家子弟面前讨不到一点好。易家两姐弟都生了一副出挑的相貌,商人重利,将女儿当做待价而沽的商品。家人尚且轻贱她,那些官家子弟自然更加放肆,只有易灼护着姐姐,每回有人想要轻薄姐姐,他必然要上去同人打架,得罪了一帮官家子弟,到哪儿也讨不到好,便连身边人都狐假虎威地欺负他。   前些日子傅国公府家的二少爷看上了易灼的姐姐,易家父母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攀附权贵的机会。   上好药,易灼望着她,神情着急,“郡主……”   “你放心,我帮你将人带回来。”苏木承诺,让易灼安心待着,出了医馆往马场去。   进马场时管事告诉她今日是傅国公家的世子做东请了朋友在此一聚。   苏木往里走,琢磨着该如何将易灼的姐姐救出来。她若要硬将人带走,事情闹大了,她的名声坏了倒是无所谓,却不能不顾易姑娘的名声。   马场看台上搭着遮阴的大棚,只零星站着几个人。几个小厮,还有一个极好看的姑娘。姑娘衣着富贵,站在大棚的最里面,一双与易灼有八分相似的眼睛局促地乱瞟着。   好歹见到了人,苏木松了一口气,打算带她离开,刚迈步子便让人叫住了。   “苏木,你怎么来了?”   苏木用力地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扭头看着傅凝盈盈的笑脸。   “我来……”蹙着眉心中飞快盘算该用什么借口,余光瞥见自远处策马而来的人,苏木心里立刻有了盘算,“我来找靖远侯。”   马场逐渐落下的飞尘里,枣红骏马之上,沈行在的目光遥遥与苏木对上。他身着玄色骑装,乌金软靴蹬着马镫,上身挺直如松。他今日用紫金冠束的高马尾,发尾伴着未停的风在身后扬起,像谁家春风浪荡、锦绣不羁的小公子。   利落地下了马,沈行在随手将马鞭扔给马夫,朝她走来。   “郡主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苏木绕过傅凝跑至他面前。   “我来找你学骑马。”苏木的语气一本正经,傅凝在她身后,看不到她对着沈行在挤眉弄眼的样子。   有些好笑。   “走吧走吧,你答应我要教我骑马的。”苏木不由分说拽着他往马厩走,不同他事先打招呼便拍板定案要他配合。   沈行在不知道她没头没脑的又要闹哪一出,颇有些哭笑不得,任由她拽着走。   傅凝早就让人备好了茶水帕子,只等沈行在跑马后体贴送上,被苏木一打岔,立刻慌了神,忙小跑了几步拦住苏木,“苏木,你不是会骑马吗?”   “……”编理由时没过脑子,忘了傅凝是知道她会骑马的。   沈行在睨着她,眼里带笑,笑她连理由也不会编。   苏木十分淡定,“现在又不会了。”只要她足够理直气壮,那她说的便一定是真的。   傅凝被她气得一噎,暗暗咬紧了后槽牙忍耐,又含羞带怯地看着沈行在,“我也想学骑马,侯爷能教教我吗?”   沈行在未答,苏木先替他答了,“不行,你是名门淑女,怎么好做骑马这么不雅观的事情,不合礼数。”   “可你……”   “我出了名的不守礼数呀。”苏木急着同沈行在商量事情,干脆推着他的背往马厩走。   管事进马厩为苏木挑马,沈行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郡主想做什么?”   “你能否帮我一个忙?”苏木仰脸看着他,眼尾的弧度向下弯,琥珀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小狗。   难得她有可怜巴巴求他的一天,沈行在也不逗她,欣然应允,“郡主想要本侯帮什么?”   明争暗斗太多次,苏木都做好了软磨硬泡的准备,未料及这一回沈行在居然如此爽快,反倒有些不适应,“这么爽快?”   “本侯听了郡主的请求,若是不愿意便再改主意。”   “那你就是出尔反尔。”苏木小声嚷嚷。   “本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   这话听着耳熟。苏木泄了气,她早该明白同他斗讨不到多少便宜。   “行吧,我们两个蛇鼠一窝。”苏木嘟囔。   沈行在嘶了一声,转身要走,“郡主还是另想办法吧。”   “别呀,我是蛇鼠,你是一窝总行了吧。”苏木眼疾手快拉住他,左右看了看,拽着他的衣袖示意他低头。   沈行在岿然不动。苏木指尖捏着他的衣袖巴巴扯了两下,“沈大侯爷您行行好,纡尊降贵低一低您高贵的头颅行吗?我个子不够。”   见她当真着急,沈行在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腰。   “我想把傅鸿带来的那个姑娘带走。”苏木低声道。   沈行在偏过头,望着她的侧脸。如鸦羽一般的睫毛将眼睛衬得如同宝石,侧脸的弧度微微弯曲,捏起来手感许会不错。   “郡主又把主意打到其他姑娘身上了?”   “谁又打别人主意了?”苏木张了张嘴,但毕竟有求于人,半晌,放低了姿态,勾着他的衣袖轻扯了两下,挂着讨好的笑容,“您行行好?”   管事已经将马牵来,沈行在一笑带过,拔腿就走。   苏木一急,语气越发可怜巴巴,“沈小侯爷……”尾音又软又绵。   苏木走到马匹侧边看着她,“郡主不是要学骑马?”   这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齿尖划过唇沿,苏木暗暗腹诽两句,走过去,一手抓着马鞍,蹬着马镫翻身上马,稳稳坐在马鞍上。   “单手上马?郡主好本事。”   提起此事苏木便忍不住小得意,“那是,这一招我可练了整整一年呢。”   只要夸她一句她就能踩着梯子登天。   沈行在牵着马带她往马场去,“你想将那姑娘带走,只需说与她投缘便好,傅鸿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与你闹不愉快。”   郡主身份摆着,因为投缘向傅鸿要人的面子多少还有一些。   二人到马厩挑马的空档里,大棚前已经站了不少人,傅国公世子、傅鸿、傅凝、还有好些眼熟的面孔。上饶说大不大,到了苏木傅家这般的出身,来往的人左不过那么几个,随着家中长辈串门都多少能混个脸熟。   苏木不动声色,看着站在傅鸿身后低着头的姑娘。   “小侯爷不去同他们打招呼?”借着摸马的动作,苏木身子前倾问沈行在。   沈行在未看大棚里的人,牵着马慢悠悠地绕着马场走,“郡主不是让本侯教你骑马?”   哪有人教骑马是带着人兜圈的,他这般姿态舒适,不像是牵马,像是遛狗。   遛的是苏木。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在苏木心里逐渐成了形,越想越觉得沈行在当真把她做狗在遛。她有些坐不住,同他商量,“我一个人便好,你还是去应付一下他们吧。”   “郡主是嫌弃本侯做不得郡主的马夫了?”沈行在淡淡的问,瞥她一眼,见她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只是按着马鞍头,“郡主倒是对本侯十分放心,也不怕本侯未牵住马,让郡主摔跟头。”   “没有,小侯爷纡尊降贵,我受宠若惊。”有求于人,苏木的诚意一向摆的足,“但小侯爷替我牵马未免太委屈小侯爷了。”   沈行在轻笑一声。人皆赞傅国公一家乐善好施、宅心仁厚,当年大义灭亲将自己的连襟,前朝第一权臣蔡颉贪污受贿的证据呈给大理寺之事更是家喻户晓,其实不过是见蔡颉大势将去,想将自己摘干净罢了,说到底也只是攀附权贵、沽名钓誉之辈,如今有意同他交好之举与当年向蔡颉献媚其实并无区别。   看他们惺惺作态还不如逗苏木来得让人身心舒畅。 第28章 易清   不速之客显然打乱了傅家的计划。   傅鸿背手站在最前面,眺着替苏木牵马还有一搭没一搭同她说话的沈行在,开口便是讥讽,“难得,在男人面前你居然也有抢不过司徒苏木的一天。”   傅凝盯着倾身和沈行在说话的苏木,一口银牙险些咬碎,说话丝毫没有往日温柔,“论才情容貌,司徒苏木哪样比得上我,侯爷左不过是拿她当个小猴一般戏耍。二哥不会真以为侯爷能看得上她吧。”   她当年能让司徒苏木的未婚夫悔婚,不单是因她手段了得,亦是司徒苏木那样根本不招男人喜欢。   “妹妹不会真以为论才学你能比得上司徒苏木吧?”傅鸿仿佛在听什么笑话,“看来国公府替你造势造得十分成功,连你自己都都被骗过了。”   “傅鸿!”左右还有人,傅凝压低了声音,恨恨地瞪着他。   这两兄妹素来不对盘,傅凝瞧不起傅鸿表里不一、假斯文真败类,傅鸿更是日日嘲讽傅凝矫揉造作、虚伪作妖。一旁的世子忍不住低声呵斥了一句,“行了,爹交代的事情还未完成就先掐起来了?”   傅鸿自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转身对站在最角落的姑娘招招手。傅凝哼了一声,忍不住同世子告状,“大哥你看他!”   “看什么看?”世子看着自己的妹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想想自己干的好事。”   原准备在他大婚之日再让她见靖远侯,时机地点皆已妥当,只等她留给靖远侯一个足够惊艳的初见,她却按捺不住私下先去见了靖远侯,还被人遣了侍卫送回来,彻底将他们部署良久的计划打乱。   他这妹妹脑子虽有,眼界却有些小家子气。   傅凝挨了训,心里不服气,却也不敢反驳。   马被牵着走了不过几步,苏木扯了扯绳子叫沈行在,“小侯爷,差不多了吧,该干正事了。”再被他溜一会儿,她得和他先吵起来。   她在马上,沈行在要抬头才能看着她,迎着她身后的曜阳眯着眼,“自己能下来吗?”   苏木点头。沈行在嗯了一声,松开牵绳转身走回大棚,留下苏木在空中晃荡着两条腿。   对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苏木才踩在马镫上下了马,将马扔给上前的马夫,小跑着追上沈行在,二人一道往马棚走。   大棚里的人皆朝他们走来,苏木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这群人只是来迎沈行在。   “侯爷,舍妹已经备好了茶点,请侯爷移步休息。”世子适时侧过身,露出温柔的傅凝。   沈行在脸上依旧是不达眼底的笑。他一贯是这样的笑,恰如其分,看似礼貌其实高傲。抬眼看向傅凝时,眼尾忽而往上弯了一些,勾起一点风流,让傅凝忍不住羞怯地别开眼。   “准备茶水点心不是下人该做的事情?”沈行在状似无意。   苏木闻言嗤笑,惊觉地方不对,咬唇将冒出一半的笑声又收了回去,暗自往他身后挪了两步,借着他的遮挡偷笑。   两兄妹皆是一愣,傅凝的脸色变得极难看。世子长袖善舞,先反应过来,“侯爷是贵客,舍妹担心下人做事不周到怠慢了侯爷,这才亲力亲为。”   沈行在未再说什么,将目光自傅凝身上收回。   苏木笑嘻嘻地凑上去,“世子应该不会介意我来蹭吃蹭喝吧?”   “郡主说的是哪里的话,郡主能赏脸自然是我的荣幸。说来本世子与郡主亦是许久未见了。”世子笑道,收在袖中的手却握着拳。司徒苏木在场,总会给傅凝添点麻烦。   苏木算是沈行在带来的人,又是郡主,入座时便坐在沈行在身边。   顶着傅凝的眼神,苏木颇为难地点着额头。她只想救人,并不想招惹傅凝。   桌上你来我往,体面话好似说不尽。苏木自知自己出现在此大约是碍了傅家的事,便识趣地安分了许多,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小口咬着豌豆黄,苏木打量着坐在傅鸿身边的姑娘。姑娘坐得极端正,后背过分绷直,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茶盏,不敢随处乱瞟,像个好看的木偶。傅鸿偶尔抬手或是其他动作,她便像是受了惊一般,克制着缩一下肩。   “郡主可是喜欢这碟豌豆黄?”   一直一言不发的傅鸿猝不及防出声,将席上众人的话打断,亦将苏木唤回神。   众人齐齐看着她面前只有一点碎屑的盘子。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口中又干又腻,举着茶盏喝了一口茶将口中甜腻压下,“这碟豌豆黄味道的确极好。”   “这么一碟点心苏木居然全部吃完了。”傅凝惊讶道。   苏木今日无心应付她,未免旁生枝节,干脆顺了她的意,“我吃得多。”   这般顺利地跳进她的话坑,反倒让傅凝有些始料未及。   余光里有人推来一碟未动过的豌豆黄。顺着修长的手指往上看,苏木对上沈行在笑意促狭的眼,“郡主喜欢便多吃点。”   苏木看着那碟豌豆黄,甜腻的味道又从喉咙里冒了出来,腻得令人恶心。她忙拒绝,“多谢小侯爷好意,不必了。”   把豌豆黄又推回去,苏木转头同傅鸿道:“二少爷,你身边这位是哪家的姑娘?”   傅鸿闲闲瞥了姑娘一眼,那姑娘立刻咬紧牙关,两颊绷紧,好似他看一眼便会死一般。   “哦,别人送给我的女人。”语气随意,满不在乎。不像是在说一个人,更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这姑娘生的真好看,二少爷若是不介意,可否让她陪我玩一玩?”苏木摆出一副感兴趣的表情。   傅鸿莫名笑了笑,手顺着姑娘的发顶一路下滑,最后落在姑娘的后颈处,虚拢着她的脖子。姑娘纤细的脖子在他手中,像是用力一拧便能断掉。   “郡主喜欢便是她的荣幸。”傅鸿的手往前轻轻推了推,“还不去陪锦瑶郡主。”   姑娘起身时明显在颤栗,走到苏木面前声音极细地叫了一声郡主,声音格外好听。   苏木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她身边,转头同傅鸿笑道:“这姑娘我很喜欢,二少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姑娘送给我吧。”   “郡主要个姑娘做什么?”傅鸿笑问。   苏木垂在膝上的手安抚着拍了拍姑娘,无奈道:“我缺个玩伴,总不能让我日日跑去侯府找小侯爷玩吧。”   听到这话沈行在斜睨了她一眼。   听闻苏木要日日往靖远侯府跑,傅凝立刻警觉。无论她如何自信苏木比不过她,但苏木与靖远侯时常独处毕竟于她不利。她与傅鸿不对盘,只好示意世子。   世子装作无意轻咳,傅鸿方才一直停留在姑娘身上的视线才不急不缓地收回来,一手支着下颔,一手做出一个请便的姿势,“能讨郡主欢心是她的本事,郡主既然喜欢,那便带走吧。”   目的达成,苏木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她并不想要应付傅凝,在她还愿意努力为自己辩解的年纪里,傅凝的栽赃与造谣让她无力反击,以致到如今她见到傅凝都怕她又冷不丁害她一把。   苏木拉着姑娘起身,“那人我便带走了?”   碍事的人终于要走,连素来沉得住气的世子亦松了一口,客套的挽留甚至都未说,“郡主慢走。”   ***   将人带出马场,姑娘才细声细气地问:“是阿灼让郡主来救我的吗?”   苏木点头承认,“他在等你。”   “阿灼可有受伤?”姑娘面露关切之色。苏木直言不讳,“挨打哪有不受伤的。”   姑娘垂下头,叹了一口气,带着强忍的哭腔,“他不必如此为我。”   姑娘叫易清,易家重男轻女,易清的终身大事在易家父母看来只是易灼的垫脚石。易灼的确聪明,易家便觉得易灼只需一点机遇便能前途锦绣,连易清亦深信不疑。姐弟情深,她愿意以自己的终身大事换取易灼的前途。   却无人问易灼可愿踩着亲姐挣前途。   苏木听罢有些恼,“你的父母不把你当人看待,你便亦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你自轻自贱,不会还觉得在感动了自己感动了易灼吧?”   “我只是希望阿灼能有个光明璀璨的前途……”   苏木冷声将她的话打断,“你可曾问过易灼是否希望?踩着自己亲姐往上爬,如何得见光明。”   “但……”易清逆来顺受惯了,对着苏木的冷脸,声音越发低微,“我已别无他法。”   她不出嫁,要依靠易家,出嫁之后,要仰照婆家的鼻息而活。   两姐弟见了面,看着易灼满身的伤,易清心疼不已。知道姐姐为自己做的牺牲,易灼忿忿不平,“官场风气不正,跪的是峨冠大带,图的是美人膏粱,沆瀣一气,这官场我不入也罢。”   苏木坐在长凳上,小指指尖搭在唇边,无奈地按着唇角,“为什么总是忘记我也姓司徒呢,你这意思是怪我皇兄治下不严咯?你当着我的面怪我皇兄治下不严,我该当做没听见还是该与你翻脸。”   这话问得易灼一愣,愣愣看着她半晌,白皙的脸一点点涨红起来,生气也不是,抱歉也不是,嘴唇翕张几次,只憋出一个拖着长音的我字来。   苏木信手端起一杯茶给他,“若是觉得世道污浊不堪,你便去清理污秽,要么就闭嘴老老实实在污秽里泡着。官场中为北豊沉疴肃清踽踽苦行者也大有人在,不能让你空口一棍子打死。” 第29章 名单   在墙头看见郭宫时,苏木已经见怪不怪了。   瞥了一眼五云处,苏木自觉让出一块地方给郭宫落脚,依旧照着往常的分工,让郭宫帮忙搬梯子。   顶楼的桌子上摆满了纸张,沈行在屈肘搭在桌边,两指揉着眉骨,脸上有些许疲惫。   苏木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张纸,上面罗列的是周边几个国家的队伍名单。   东郡、南楚、西夏、北豊。四国毗邻,如今又属西夏与北豊为大,分庭抗礼。四国内里虽暗潮汹涌,明面上仍旧维持着脆弱的联盟。每四年便会举办一次比赛,美其名曰切磋学习,实则不过是各方聚到一起炫耀攀比,而今年恰好轮到北豊操办。   “小侯爷公务如此繁忙,怎么还将我叫来?”苏木撩袍坐下,顺手将打乱的名单整理清楚。   沈行在微微抬头,两指虚搭在眉心,露出一抹笑,“本侯见郡主又坐在墙上,想来是遇上了烦心事?”   “……”   明白了,这是自己心情不好,想在她身上找乐子。   “没有烦心事,小侯爷还是忙公务要紧。”苏木将名单推给他,意外看见傅鸿的名字也在其列,“……怎么把傅鸿也加进去了?”   四国比试选人途径只有两种,自学生中选人——大部分于太学之中选拔,官学州学之中若有佼佼者,亦可破格选用;或自朝中官员、近卫、锦衣卫内选人。但傅鸿一非学生,二无挂职,按理来说并不应该在其中。   苏木的指尖落在那两个字上,“前几日傅家如此殷勤便是为了让你将傅鸿安排进去?”   四国比试一向是最容易博取名声的机会。万众瞩目的场合,若能力足够出众,能力压其他三国的参试者,助长北豊士气,定是风头无两。这般扬名,倒的确是傅家最喜欢的方式。   “有一部分是为此。”沈行在并不否认。   “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好奇。官有大小,送礼的层次自然亦有高低,能贿赂沈行在绝非只要普通的几封银子。   “送来一个女儿算不算?”沈行在同她开玩笑。   她倒也认真计较了一下,“那不该是他们占了便宜?”若是两情相悦自然没有谁得好处一说,但若是另有所图,整个上饶几乎全部的女子嫁给沈行在怕是都算占便宜。   沈行在盯着她琉璃色的眸子,她是真在认认真真与他分析利弊。他以为她会趁机踩傅凝两脚,说傅凝的坏话,如同傅凝待她一般。她受的那些委屈,骂傅凝两句他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没想到郡主居然如此看得起本侯。”他故作惊讶。   或许是与她相处太久,沈行在装模作样也逐渐不认真。   “……”苏木双手托脸,脸颊的软肉被往上推,明亮的眼睛觑着他。她今日穿着一件青碧色的薄衫,发间簪着一支藕荷发簪,指甲粉嫩嫩的,压在脸上,像湖心的莲花苞,明亮还带着露珠。   这个人夸人不真心实意也就罢了,怎么被人夸还阴阳怪气呢。苏木眼睛要抬不抬,“大家都是朋友,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朋友?”沈行在不置可否地挑起眉。   苏木撇嘴,松手撑着站起来,作势要走,“唉,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没人留她。她扭头看沈行在,后者撑头含笑看着她,没有要开口挽留的意思。   忘了这人亦是不走寻常路的,以常人的思维去估料他并不可取。但她也有骨气,轻轻哼了一声就往外走。走到楼梯口时,沈行在带笑的嗓音才传过来,“多谢郡主夸奖。”   苏木得了逞抿着唇憋笑,憋住了才转过身,带着一点骄矜,眼中的笑意却明晃晃。   沈行在偏着头,指尖支着鬓边,一缕头发顺着他脸边的轮廓,沿着分明的下颌垂在衣襟上的蟠龙玉扣前。他惯常一身黑白,往哪儿一摆都像一副冷淡的水墨画,但是唇角总是勾着,又添了一道明亮的赤金。顿时,身价不菲。   看着苏木还死要面子等着他给她铺台阶下,沈行在有些好笑,干脆顺了她的意,“本侯府上新进了一筐荔枝,郡主可要尝尝?”   只要给台阶,苏木就顺着下。   她又重新坐回去,沈行在示意郭宫去备点心。   “小侯爷今日太反常了,无事献殷勤。”沈行在忽然如此体贴,反倒让苏木有些起疑,这与她所知的沈行在差别也太大了些。   “有事,”沈行在扔给她一份名单,名单的外封上写着北豊二字,“这是官学院长推举的几人,郡主看看可有不妥。”   四国比试的参试者一向是由各学府院长举荐,层层筛选,再由管事掌眼,此次四国比试的主管便是沈行在。   沈行在对官学举荐的这几位学子并不熟悉,倒是苏木对这几人了解的很,名副其实还是名不副实,一眼就看得出来。   懂了,这是用荔枝来换她干活。   打开名单册子,苏木随口问:“四国比试关乎北豊颜面,你私放傅鸿进来不怕他成了败笔?”   “傅鸿的能力难不成不值一信?”沈行在反问。   “……”虽说苏木并不喜欢傅国公这一家,但傅家人品虽差,能力的确没法质疑。   看了近一下午的名册,沈行在终于得了闲,靠在椅背上打量着苏木。   指尖顺着一列列的名字滑动,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开成一把小扇子,偶尔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留太久,便颤颤着扑闪。   她安静做事时也讨人欢喜。   “你那日从马场带走的姑娘是何身份?”沈行在忽然问,突兀出声,将苏木吓得一哆嗦,指甲在纸上别出一道划痕。   嘴唇动了几动,苏木还是将埋怨的话咽下,“朋友的姐姐,家中用她换儿子的前途……与傅凝差不多吧。”   她低着头,手伸向前,在桌上摸了个遍也没摸到笔,抬头一看,果真没笔,一边用指甲在墨笔的名字上深深划了两道一边嘟囔,“怎么没有笔……这人不行,我好几次见他小测舞弊。”   郭宫才端着一盘冰镇荔枝回来,又被差使着去拿笔。   苏木将名单推到一旁,摸了摸划得有些难受的指尖,去拿荔枝。   荔枝外壳红艳,冰镇的寒气顺着凹凸不平的壳绕上她的指尖,将指腹冰成红色,丝丝缕缕,攀附上她的手指。苏木剥开外壳,露出浑圆白嫩的果肉,晶亮亮泛着水光。她咬着果肉,汁水顺着指缝滴在素白的盘沿。   嘴唇被汁水镀上一层亮色,苏木抬头,“有帕子吗?”   “连郡主一个姑娘都不带帕子,本侯又怎会有这种东西。”沈行在拧着眉一脸嫌弃。   郭宫再回来时苏木已经一人吃了一小半的荔枝。   “侯爷,这是傅三小姐派人送来的东西。”郭宫呈上一块包着东西的帕子,沈行在嗯了一声,将帕子扔给苏木,手中拿着一个极精致的木盒。   苏木擦了擦手,目光也定在木盒上。   木盒里是一瓶再寻常不过的药。   沈行在的手指在木盒中按了按,似乎还有一层。他抬眼看着苏木。苏木了然,扭过身子,留给他一个青碧色的背影,还有发间小小的藕荷花苞。   木盒还有暗层,一块薄薄的板子,用力一按便能断开,里面放着一把钥匙。钥匙看起来十分朴实,并无特殊之处。   苏木百无聊赖地伸直双腿,鞋跟挨着,鞋尖一开一合,盯着自己如波浪一般忽涨忽落的裙摆。衣料摩挲,鞋尖碰出细微的声音,脑袋也随着一点一点,发带与发丝缠在一起。   等了半晌还是没有动静。   “沈行在,好了没有——”苏木忍不住问,尾声拉得很长,软绵绵的有些不耐烦。   “好了。”郭宫已然带着钥匙离开,沈行在盯着她小鸡啄米已经许久,带着些恶劣故意看她究竟能耐得住多久。   苏木闻言立刻转过身,未出阁的女子不将发全部挽起,只挽出一个小小的发髻,未挽的发丝随着她的转身扬起,发带便如蝴蝶一般飞到胸前。   她对傅凝给沈行在送了什么丝毫不好奇,又去剥荔枝。   “本侯瞧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偏偏对傅凝避之不及?”沈行在忽然问。   苏木一口咬在荔枝肉上,汁水溅了自己一脸。 第30章 喜宴   闭着眼,苏木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和眼下的汁水,缓缓睁眼,将荔枝囫囵咬在嘴里,“谁怕傅凝了。”   “你。”沈行在毫不给她留面子。   苏木伸手去拿荔枝,小声嘟囔:“我都不管你,你管我做什么。”   她的声音小,沈行在却听清楚了,身子往前倾,隔着大半张桌子将荔枝拿走,苏木只来得及碰到碟子边缘。   “郡主不是说与本侯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关心难道不应该吗?”沈行在撑着下巴,拨弄着半融的冰块问她。   收回手,苏木擦着手,斜睨着他,总觉得他这般关心她与傅凝的关系,其中必有内情,像要给谁下套,最好不是要套她。   “无关害怕,只是不想惹麻烦罢了。”苏木道。   这话其实有些违心。若说怕,的确有一些。幼时的伤总是不易愈合,她是心大,但百口莫辩无人相信的时候还是个懵懂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小姑娘比大人更懂得在意。小孩子的世界小,所以什么都不小,恶意与委屈、慌乱与无措,皆会被放大。   委屈太过深刻了,到如今也忘不了。   姑娘努力维持着平淡的神色,但因演戏一直故意不认真,真想认真演时便处处露着破绽。牙齿相抵,谁也不服谁,用着力气不让唇角往下弯。沈行在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恶劣,居然生出了一丝负罪感。   他将荔枝又推了回去,敲了敲盘子边缘,语气带笑,“你怕什么,她可曾在你这里讨到过什么便宜?”   她的确是怕傅凝,但也只是避着傅凝罢了,真遇上傅凝,耍嘴皮子倒是从未输过。傅凝被苏木避着她的态度迷惑,明明每回都要被苏木讽刺得脸色发青,却依旧觉得自己在苏木这里占尽了上风。自以为自己是在欺负苏木,其实是上赶着挨苏木的骂。   苏木沉默着剥荔枝。   她蔫哒哒地吃东西,沈行在有些看不过眼,屈指抵着眉心,语意不明,“你也怕不了她多久了。”   苏木听出其中意味,看来是要给傅凝下套了。   ***   吃完整整一盘荔枝的结果便是苏木上火了,口中生疮,连吃饭也难受的很,只能抱着凉茶苦兮兮地喝。   吃东西不得安生,苏木的脾气便跟着暴躁起来,青簪拿着衣服让她换时,她盯着水蓝色的衣裙,嘴一撇,“我不想去。”   傅国公世子的大婚之日,免不了要与傅凝见面。   青簪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哦了一声,拿着衣服要走,苏木又把她喊住,皱着眉,“更衣。”   马车停在傅国公府的大门前,苏木被人迎着去女眷席坐下。   按身份,她要与一众诰命夫人坐在一席,不过那些诰命夫人年长,苏木在她们眼里不过是顽劣的孩子,彼此谈论家常也并不会捎带上她。苏木也没兴趣听她们聊胭脂水粉,御夫斗妾,干脆溜去女官席。   男女分席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但永昭帝即位后逐渐亦会启用女子为官,傅国公府虽一直不赞同女子此政,但礼数依旧周到,宴席上又设了一方女官席。   朝中的女官寥寥,与官学之中的女夫子多有交情。托吕夫子的福,苏木同这些女官倒是还算相熟,甫一过去便有人为她腾出位置。   女官的谈论多是朝中时事,或是任上趣事,苏木安静坐着听她们讲故事。   席间忽然一阵骚乱,将高谈自己如何审讯犯人的女官的话打断,所有人皆往声源处看去。   沈行在同傅凝走在一起,如常一袭玄袍,与傅凝一身白衣相得益彰。傅凝大概在与他说什么,他偏头听着,神色平常。   那方才还在说话的女官笑道:“远远看去,的确像是一对璧人。”   苏木眯着眼睛,自己大概又推断错了。沈行在怕不是要帮她给傅凝下套,这怕是要和傅凝联手,那入套倒霉的是她。   傅国公出来招呼宾客时便有人起哄,问他府上是不是隔不了多久又有喜事了。苏木小口抿着茶,思索着沈行在若是真与傅凝联手,她能不能招架。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真是危机四伏。   抬头对上跟在国公夫人身后的傅凝,看着她,脸上依旧是挑不出差错的笑容,目含挑衅。   头疼,想回去,搬家吧,去外祖家住,离这两个噩梦远一些。   吃好后宴席仍未散,夫人们拉家常,男人们推杯换盏,女官们喝了酒,欢呼着行酒令。从旧俗桎梏中挣脱出来的女人,比男子还要豪迈。苏木被哄乱的话语声闹得脑子嗡嗡叫,遁去无人处偷闲。   红灯笼的烛光融在傍晚的霞光中,灌木将喧闹的人声模糊,天光长,池水琉璃瓦不甚明亮,却还有光。   苏木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总算松了一口气。酒香浓郁,有些上脸,将脸烫得如云霞绯红。她算着时间,打算再待半个时辰,等人走一半时再离开就不会出差错。   苏木坐在池边的大石头上石头还留着午日烈阳的余温,有些暖,并不烫。池中养了好些锦鲤,金红数尾,苏木拔了石缝中细长的野草,伸进去将聚在一起的锦鲤搅散。   身后传来清浅的脚步声,苏木转过头,近在咫尺的是傅凝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她脸色一冷,抓住她的手撑地站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傅凝的反应亦很快,微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池边危险。”她扭了扭手腕,苏木力气用的不大,她很轻松便能挣开。   她不来苏木就安全得很。   嘴还有些疼,苏木连张口说话都懒,走为上计。   “苏木,你比不过我的。”傅凝叫住她。   苏木摸着唇角看她,淡淡地哦了一声。本就没想过与她比,是她非要上赶着一较高下,躲都躲不掉。   那声哦大约是刺激到了傅凝,傅凝扬起下巴,朝着她挑衅,“你喜欢的,都会是我的。”   “……实不相瞒,我喜欢云桥底下那个老汉。”那老汉半辈子都在四处流浪,后来在护城河的云桥底下摆了一个说书的摊子。故事说的天花乱坠,不知真假,但十分有意思。   她是真觉得那老汉有趣,但傅凝被她一噎,脸黑的厉害,“苏木,你不要太嚣张!”   究竟是谁嚣张?苏木捂着腮帮子,懒得应付她。   “你看看你自己,无人会喜欢你。”傅凝继续挑衅她。   苏木敷衍地嗯嗯两声,反正她生来也并非是为了讨谁欢心。   这模样更让傅凝气极,挖苦嘲讽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苏木蹙眉,一句话里能听半句入耳。她见过街井泼妇叉腰破口大骂,傅凝的话还算不上脏耳朵,只是同刺似的,戳着并不痛,就是不太舒服。   她捂着脸走神,不想听傅凝刻意的挑衅。她在傅国公府上,世子的喜宴她不好惹事,待回头再与傅凝算账。   傅凝却忽然拉着她的手,笑意盈盈,“你看你,声名狼藉,惹人生厌。”   苏木的生活还算顺遂,熹王后宅安宁,她未见过宅斗,倒是先帝后宫妃嫔众多,争奇斗艳,勾心斗角的事情时有发生。先帝子嗣稀薄,后妃没有皇子傍身,连她一个侄女都能成为争宠的工具,是以宫斗的手段她见过不少。   这般上一瞬面目狰狞,下一瞬春风拂面,多半是要卖惨给谁看了,指不定她身后便站着谁。苏木看着傅凝,任她拉着手,并不遂她意甩开她。   傅凝忽然拉着她的手往外一扯,松开她的手哎呀一声摔在地上。   她的模样做的足,扯得苏木的手生疼。   明白了,该是她倒的霉,一点都少不了。   斜傅凝一眼,苏木面色如常地转头,果然看见一行人眼带心疼或愤怒地朝她们走来。   “郡主这是在做什么?”有人差使侍女将傅凝扶起来,还不等苏木说话,傅凝便带着哭腔道:“不怪苏木,是我不当心被绊倒了。”   顶着众怒,苏木认真开口:“确实。”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破罐子破摔罢。   一行人以沈行在为首,苏木立刻明白傅凝目的何在。跟在沈行在身边的人愤愤道:“郡主难不成当我们都是瞎的,三小姐是摔了还是被推了我们难道看不出来?”   苏木慢吞吞地啊了一声,点头。那人被她理所当然的模样生生将脸憋成了猪肝色,在场的人更是神色各异。   “没想到郡主被人抓了现行还能如此厚颜无耻。”人群中有人哼笑。   苏木朝声音所在处看过去,看到的却是沈行在。二人对视,沈行在侧了侧身,露出方才哼笑的那人的脸。   嘴巴痛得她生烦,苏木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被人扶着的傅凝,伸出手,将她往后一推。   白色的衣裙伴着扑通水声,将聚在一起的锦鲤吓得四处游曳散开。   人群顿时炸开,傅凝的呼救,着急叫救人的声音乱作一团。苏木拍了拍手,看着方才哼笑的人道:“这才叫被抓了现行。”   她垂下眼,也不管有没有人救傅凝,自行离开。   沈行在少见苏木任性得如此张扬,大概也是被逼的有些烦。他有些好笑,伸手去拉她,扇柄还未碰到她的衣袖,苏木忽然重重地甩开手,沈行在的折扇脱手被摔在地上。   苏木看清是沈行在,捂着方才甩开他的手腕,抿着唇,良久才皱眉说了一句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  苏木:我老倒霉蛋了 第31章 相干   傅凝落水之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苏木与她的那点恩怨好不容易平息后又因此成了城中人的饭后谈资。   谣言越传越离谱,后来竟成了苏木与傅凝为了沈行在大打出手。苏木不甚理解,为何女子之间的恩怨一定是为了男子,似乎几女争一男的故事才精彩可信。   苏木躺在摇椅上,盯着屋顶横梁长叹了一口气。青簪已经研好了墨,“郡主,可以动笔了。”   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不能当做无事发生。样子要做,熹王对外称苏木顽劣,要在家禁足半月,还要同傅凝写一封道歉书。   提笔时,苏木悬着手腕半晌,酝酿不出一个字。她惹事有分寸,已经极少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也就许久没有再写过道歉书。   “怎么写?”苏木问青簪。青簪想了想,“郡主为何推她,认真反省后后悔莫及,保证不会再犯。”   苏木认真听取,落笔开了头,又问:“我为何推她?”   “那要问您。”   “我嫉妒她?”苏木提议后自己否决,“她也没有能让我嫉妒的地方。”   青簪亦想不出理由,只好道:“实在不行那便就是因为您与她为了靖远侯大打出手吧。”   苏木默了默,拿着纸笔起身,“我去问问二姨娘这反思书该如何写。”   有二姨娘帮忙,总算是写完了道歉书,登门道歉同傅国公打太极便是熹王的事情。   不情愿地咽着大姨娘特意为她做的清炒苦瓜,苏木磨磨蹭蹭,一口分作三四口,“让我爹去道歉是否有些不妥?”   三姨娘见她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笑着塞给她一块糖,“不是你的错,难不成还让你上门去挨骂?”大姨娘亦点头,“王爷的身份在那儿,傅国公不会为难王爷的。”   苏木咬着糖,“毕竟是因我而起……”   大姨娘正色,“若真是你的错,该挨的罚一点不会少,但错不在你,谁也别想我们熹王府的郡主受一点委屈,哪怕是上门被人数落也不行。”   对外宣称苏木受罚禁足不过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但不是苏木的错,熹王府上下亦从不让她去担。   苏木扁嘴,“姨娘真好。”   “将这盘苦瓜吃完会更好。”大姨娘笑着睨她。   “……”   ***   禁足虽是做做样子,但苏木依旧不能出门。好在夏日炎炎,她本也没有出去玩的兴致,待在府里练练字或是陪着姨娘打马吊,也不算无聊。   到了傍晚天稍稍凉爽,便爬上墙头发会儿呆,日子便悠悠哉哉地过去。   苏木为了沈行在与傅凝大打出手自然是笑话,但苏木心里有了计较。傅凝显然对沈行在有意,那她还是避开沈行在为好,少沾染上与傅凝有关的人能省去不少麻烦。是以她舍弃了从前最爱爬的墙头,换到另一边的墙头发呆。   靖远侯府五云处,朝着熹王府的轩窗大开。沈行在批阅过公文,屈指抵着太阳穴解乏,长睫微抬,落在远处空荡的墙头。   熹王府对外宣称锦瑶郡主在府中反思禁足,可前几日同永昭帝闲谈时才知道,熹王府的禁足除去不能出门,其余一切照常。但凡不是苏木亲自出面道歉,便意味着熹王府上下都不认为是苏木的错,也就不会拘着她。   苏木现在应该并不难过。   郭宫上了楼,将钥匙交给沈行在,“侯爷,验过了,是真的。”   钥匙样子普通,是傅凝借送药之由一并偷送来的那枚。这枚钥匙,能开傅国公私库的门。   傅国公府于外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也只剩这么一架虚伪的空壳罢了。做老子的被外室迷的五迷三道,想将疼爱的庶子过继给国公夫人当嫡子养,长子想着从老子手中夺权,嫡女见不得庶子能得到的东西比她还多。高门大户、百年底蕴,被利欲蚕食,宛如斗狗。   沈行在就在其中将水越搅越浑。傅国公想拉拢他,世子亦向他发出邀约,这枚钥匙只是一份表露诚心的见面礼。   傅国公的私库里,有溃败傅家百年家业的蛊虫,恰好是他的目的所在。   可怜傅国公还想着为后代铺路,只是狼子野心,只因他一点私心,几个嫡子无反哺之意,只想着从父亲身上多咬下几块肉来。   倒是都说皇家薄幸,司徒家到了这一代反倒与众不同。   沈行在站在窗边,熹王府一片宁静。郭宫站在他身后一起看了半晌,犹豫道:“侯爷,郡主好似是换了一处墙头。”   两府之间的树木枝叶已经繁茂,树枝张扬着往熹王府的前头肆意生长。沈行在当苏木已经不爱爬墙,谁知道是换了一堵墙爬,“换哪儿去了?”   ***   苏木一脚蹬在木梯上,要下不下,望着墙边仰头看她的人,一时极其窘迫。   “郡主要去哪儿?怎么一见到本侯便跑。”沈行在挑唇看着她。   “我记起来还有文章未背。”苏木认真道。   “郡主连官学都未去,居然还如此好学。”   “时刻勤勉,不敢懈怠。”   苏木记得这里离靖远侯府最远,自五云处也看不到这里才对。   沈行在迎着霞光微眯着眼,余晖成线在他衣襟上绣出赭色蟠龙,“本侯带郡主去画舫?”   “……”苏木一脸震惊,“我一个姑娘家,侯爷不觉得自己此番行为有悖道德吗?”顿了顿,补充,“何况我还在禁足。”   “去或是不去?”沈行在未理会她装腔作势的正义之言。   苏木摇头,依旧不打算与他有太多牵连。   沈行在盯着她,慢条斯理道:“郡主上回将本侯的扇子弄坏了,两千两……”他故意顿住,眼尾挑起。   看着像是要与苏木商量,其实是在威胁。苏木慢吞吞地爬上墙头,让郭宫替她搬梯子。   及至傍晚,街上连人影也少见。郭宫走在沈行在身后落后两步,目视前方,余光却瞥着走在他身边四处张望的苏木。分明是刻意避着沈行在。   “站那么远做什么?”沈行在忽然停下步子,转身看着苏木,眉峰拢着,大抵是有些不高兴。   苏木神色怏怏,挪着步子慢吞吞地跟上,脑袋低着,微微抬了抬下巴,“走吧。”   她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无人跟上,又回头,“怎么不走了?”   沈行在盯她半晌,盯得她莫名其妙又心虚,见她脸上逐渐从怏怏变成狐疑,调转步子往就近的酒楼走。   不是去画舫吗?苏木一头雾水跟着进去。   酒楼里的伙计比客人还多,不招呼客人的便拿着抹布四处晃荡,借着干活的名头躲懒。见到衣着不俗的沈行在像是见了金元宝,立刻扔了抹布冲上来,被腿脚最快的伙计捷足先登。   要了一个雅间,伙计殷勤地送上菜谱。苏木还没来得及瞄上一眼,沈行在又把菜谱扔了回去,“上招牌。”   伙计搓着手,笑容堆在脸上,连笑纹都堆了几折,除去谄媚,苏木都想不出别的形容词。“小店统共十二道招牌菜,客官您看您是想要……”   郭宫扔给他一颗金稞子,“有什么上什么,赶紧走。”伙计两眼放光,迭声诶诶,手脚利索地退了出去。   雅间内便只剩下苏木瞄一眼沈行在,又询问似的看向郭宫。   “不是去画舫吗?”苏木问。   “郡主不是不愿意去?”沈行在品着茶,香茗的水汽染在他墨黑的眸子里,生生让苏木看出一点微不可见的怒意,但语气与平常并无区别。   许是他说话总是这般讨打的语调,苏木听多了,除去无奈,连生气都觉得没有多少必要。苏木哦了一声,她还说不愿意跟他出来呢,他不还是拿着那两千两威胁她。   沈行在冷不丁问:“郡主是在躲着本侯?”   苏木拽着桌布角的流苏玩,闻言手上一使力,将几缕丝绦拽了下来,扭头看着沈行在,几番纠结后点了点头。她一向爽快,除了必要的留面子,都是想什么便说什么。不膈应对方,也不委屈自己。   沈行在眉间微紧,腾地升起股不大的怒气,“本侯上回未出手帮你,生气了?”   “没有生气,我只是不大想和傅凝身边的人玩。”苏木老实道。   “所以也不打算同本侯玩。”沈行在问完后恍惚生出一种哄小孩的感觉。大人的弯弯绕绕苏木一点也不用,直来直往,问了她便答,他一时有些跟不上她的想法。   苏木犹豫良久,“侯爷心里清楚就好了,点出来也怪尴尬的。”   沈行在险些被她逗笑,那点被她刻意躲着惹出来的火气也歇了。官场这些年,你来我往、话里有话,一句话能绕出十几种意思,太过习惯,反倒是被她的直球打得猝不及防。   他起了逗趣的心思,故意逗她,“若是本侯同傅凝断绝往来,你便同本侯玩了?”   苏木睇他一眼,“你是小孩子吗?”   沈行在微愣,他身后的郭宫嗤的笑出声,被沈行在偏头轻轻一瞥吓得干咳了两声站得笔直。   苏木继续道:“傅凝身后是整个傅国公府,你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徒给自己树敌。”   虽说他在朝中给自己树的敌已经不少了。   “这下我们又不是朋友了?”沈行在原先稍霁的脸又沉了下去。   苏木眨了眨眼,“可以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不相干?再不出手媳妇儿都没了你跟本侯说不相干“” 第32章 屠狗   沈行在怀疑苏木是存心的,心里恐怕对他积怨已久。平时看着挺机灵,开口说话都是奔着将他气死去的。   苏木恍若未觉,接着道:“其实以你的身份,高处不胜寒,没有朋友才合乎情理。”   “司徒苏木。”沈行在额角隐隐显出青筋,咬着牙压着火气,“你在傅凝面前能有在我面前的一半气势,也不至于处处受她辖制。”   连本侯都不说了,可能真是气坏了。   这大约算是苏木的一个命门,说完苏木就蔫了声,沈行在才算找回一点场子。   “上回不是挺能耐?将人推下水?”沈行在掸了掸衣摆,往后一靠,又恢复成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她有哪一点足以让你怕她?在本侯面前这般能耐,还能应付不了她?”   “……侯爷大约是忘了,”苏木抿了抿唇,“我是郡主,不是您那些下属,我在你面前能耐些并无问题。”   “那你在傅凝面前更能耐些也毫无问题。”沈行在屈指叩了两下桌沿,“既然知道自己是郡主,教你仗势欺人又忘了?”   “傅国公指着傅凝攀一门豪姻,”苏木拽着桌布边的流苏,“我动了他的敲门砖,他要是急了得咬我爹。”   沈行在搬入侯府之初,永昭帝特意嘱咐过他多留心苏木。他倒是也听说过她的一些事迹,当她太会惹麻烦才让永昭帝不放心以致不得不提醒一句,但她其实就是怕给人添麻烦,是以大多时候都在给自己寻麻烦。   沈行在啧了一声,“你尽管去动,他若敢咬,本侯替你屠狗。”能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就不许在旁人那里忍气吞声。   苏木脑中立刻跃出一幅黄皮老狗追着熹王,熹王吭哧吭哧往靖远侯府跑,沈行在手拿铡刀立在府门前的图,一时忍俊不禁。   见她并未坏了心情,沈行在才算放心。   酒菜上得快,苏木捏着筷子低头吃饭。她吃饭倒是安静,低眉顺眼乖巧温顺,只要不说话,还是讨人喜欢。且她吃饭老实拘谨得很,永远只盯着眼前最近的一盘菜,旁的菜倒是没动几筷子。   沈行在只随意吃了几口菜,便一直端着酒杯,看她那般拘谨,伸手将另一道菜换到她面前。苏木抬起头,咀嚼后咽下嘴里的东西,放下筷子,又将菜重新换了回来,颇为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才又老实吃饭。   沈行在觉得额角抽的厉害。   他就不该认为她在他面前能有拘谨的时候。她差使他府里的人已经够得心应手了。   吃好后苏木擦了擦嘴,才后知后觉地问沈行在,“你找我出来是要做什么?”   沈行在问她,“你对傅鸿了解多少?”   苏木被他问得一愣,摇了摇头,“我与他不熟。”有了傅凝的那层关系,她遇到傅家人都是绕着走。傅家的两个嫡子,世子与她还能各自维持着虚伪的客套,见了面寒暄两句,与傅鸿来往倒是少之又少。又或是说,傅鸿其人,真了解他的人也不多。   傅鸿的个性颇为古怪,狐朋狗友不缺,但来往密切的一个也没有。有段时间傅鸿在他们这些同龄人之中极为出名。傅家不论内里如何,表面的温柔谦逊一向做的很足,但是傅鸿是个例外。他很傲,不是单单瞧不起人的傲,而是不如他的人不配活着的傲。傅国公曾为他请过一位教文章的先生,后来傅鸿的文章青出于蓝,傅鸿不愿意再听他的教诲,让人将他打死了。膏粱子弟之中打死下人的不少,可只因教书的先生不如自己而下杀手的,唯独傅鸿。   四国比试派出的人除了真才实学,人品也不能有被人置噱的地方,免得被其他三国抓住把柄。毕竟傅鸿是沈行在徇私塞进去的,做好调查也没什么不妥。   “其实问我倒不如问傅凝,好歹是她的亲兄长。”苏木道。   沈行在笑了笑,没应她的话。   其实找她出来问傅鸿的事情这理由十分勉强,他只是听闻苏木换了座墙头像是刻意避着他,心里有些不大舒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用那把两千两的扇子威胁她了。仔细想想,大概是近来诸事缠身,忙碌疲倦之中想找她解解闷。   他闲时总想拉她到跟前逗一逗,看她吃瘪实在很好放松心情。   西街街头挨着落虹街那头有位老者,当垆卖酒近二十年,李御史也在此买了近二十年的酒。这酒比不得玉酿琼浆,李御史亦并非贪杯之人,二十年亲自前来,更多是为了情怀。   二人转过街角时李御史正坐在长凳上与卖酒的老者闲谈,余光瞥见苏木,正欲招呼她过去时又见到她身边的沈行在,方才还算和蔼的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李御史在朝堂与沈行在不对盘之事苏木有所耳闻。两朝老臣,忠心耿耿,眼里容不得沙子,对沈行在这等权势遮天利欲熏心的奸臣深恶痛绝,是朝中为数不多敢当场指着沈行在鼻子骂的官员。   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问好,沈行在先抬步朝酒垆迈去。李御史看沈行在居然主动朝他走来,又惊又气,连眼睛都瞪大了,一副“我不想见到你你居然还要来惹我厌”的表情。   但到底官阶有别,李御史仍是不得不起身行礼。   同李御史问过好,苏木十分自觉地站在垆边看老者打酒,省得李御史被沈行在气坏了,脾气无处发,就近撒在她身上。   李御史气呼呼地瞪着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他一向看不起沈行在的为人,二人在朝中又站在对立的党派,政见相左乃是常事,是以矛盾丛生。   “侯爷何故将何生剔除在国子监名单之外!何生才品兼优,文采斐然,为人正直,便是在名单之内也该占得头名!侯爷将其剔除,未免不妥。”李御史极为气恼。   国子监一职有空缺,他推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何生,自认何生各方面皆是佼佼者,他清楚官场水深,甚至违心地示意何生可以适时向沈行在示好,也好顺利拿下这个空缺,前两日却得知沈行在已将何生从候选者中移名,换上了自己举荐之人。   老人家生气时声音嚷得大,惹得苏木忍不住转头看。李御史的门生她也认得,的确是少有的才子,假以时日,可成大儒,就是性子过于直言不讳,喜恶全由心,无论面对的是谁。傅国公世子大婚那日就是他骂了她厚颜无耻。   沈行在微收着下颔,一贯的笑得云淡风轻,“李大人说笑了,官员任免由吏部决定,用人之事上李大人若有任何疑问,应该问吏部才对。”   李御史冷哼一声,“连吏部尚书都是你的走狗,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沈行在不甚赞同地摇头,“李大人慎言,北豊是陛下的北豊,你我皆是陛下的臣子,吏部尚书又怎会是本侯的人。”勾起一边唇角,继续道:“若是李大人举荐之人未能入选,应该反省反省是否是自己德不配位。”   “侯爷有何资格评价别人德不配位?”李御史斑白的胡子颤颤抖动,吓得沽酒的老者也偷偷摸摸地往那边看。   苏木丝毫不紧张,拖来一张胡凳坐在码成一排的酒坛前,“老人家,李大人惯常爱喝什么酒?”   老者认得苏木,不放心道:“郡主不去拦一拦吗?不拦一拦两位大人得吵起来了。”   “您放心,吵不起来。”苏木凑近泥封嗅酒香,指着其中一坛,“这是什么酒?闻着酒味不太浓,倒是挺甜的。”   毕竟李御史与沈行在她都还算了解,李御史的脾气虽然暴躁,但沈行在却不会与他吵起来。   沈行在点头,语气礼貌,举止儒雅,“李大人说的是。”   只会把李御史气死。   苏木抿着唇将笑忍住,论惹李御史生气,她与皇兄都还差点意思。   “你!你怎么如此,如此……”李御史指着他手抖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所以然。   上了年纪的老头,又是不爱动弹的弱书生,一动肝火,心口也抽抽的疼。   苏木担心李御史一把年纪当真被沈行在气出什么好歹,这才歇了看戏的心思,忙上前站在两人中间,眉眼弯弯劝着李御史,“李大人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郡主乃皇室宗人,怎么能与此等奸臣贼子厮混在一起!”李御史怒道,指着沈行在义愤填膺,“此人在我北豊为臣,是要毁了我北豊江山啊!”   苏木愣了一瞬,被沈行在拉至身后。   她只能看见沈行在宽阔的肩背,立得笔挺,像石镜山上风雪压不倒的松。沈行在的声音微微带着威胁的笑,“李大人如此诬蔑本侯,以下犯上,按北豊律法应该要杖罚三十以儆效尤。”   “你!”李御史的官阶虽比沈行在低,但为官多年,又受先帝之托教导永昭帝,在朝中德高望重,即便是一品大员也从未有人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威胁他。   沈行在的语气越发凉薄,“李大人博闻强识,想必应该也看过北豊律法。”   “荒唐!荒唐!”李御史捶胸顿足,直往后趔趄,吓得苏木忙上前扶住他。   刚站稳李御史便立刻甩开她,手指着沈行在,“我这把老骨头只要还在朝中一日,便誓与你这等小人不相两立!”李御史怒道,拂袖离去。 第33章 撞破   直到李御史消失在街巷拐角,苏木才转头看向沈行在,“李大人一把年纪了,你何苦这样气他,真气出了好歹,你的罪过便大了。”   沈行在微微偏头,余光瞥过对面茶楼二层雕花镂空的红漆窗,又恢复成一贯闲散的笑容,朗声吩咐身后的郭宫,“郭宫,将本侯库中那株千年人参送去给李大人补补身子。”   郭宫得了令,立刻去办。沈行在勾唇往侯府走,苏木还未及反应,已经被甩在他身后十余步,嘟囔了两句才追上去。   西街的主道此时空无一人,晦暗的天际掺着微薄的霞光,光亮甚至不及各宅各院的檐角下亮起的灯笼。   “你方才在茶楼上看见谁了?”苏木握着左手腕,交叠在一起的手随着迈动的步子一摇一晃。   沈行在止住步子,垂眼看着她,“你看见了?”   “你若说的是二楼的那个人,我没看见,”苏木勾着护腕的束带,“你若说的是你瞥过去的那一眼,那我看到了。”   沈行在惊异于她的观察入微,总能注意到身周的不同,熟练异常。   “一位同僚罢了。”沈行在显然不愿多说。苏木哦了一声,也不再多问,跟在他身侧。她的好奇心不重,想要追根究底的事情少之又少。出身使然,她身周多是参政之人,多少都有不可对外人语之事,她若十分好奇,那早就被好奇死了。   熹王府与靖远侯府在更安静的西街街尾,一条路很长,二人不说话,只能听见时起的风声。高门宅院,屋子太大,连热闹也传不出来。   苏木低着脑袋走路,故意落后两步,每一脚都踩在沈行在模糊的影子的头上。从附近的狭巷里忽然窜出一只黑猫,将苏木吓了一跳,立刻攥紧沈行在的袖子,跑到沈行在的前面。   看着苏木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沈行在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苏木没明白他为什么而笑。   沈行在遥遥指着在别人家门口石狮子脑袋顶上甩尾巴的黑猫,“你怕猫?”   “……”苏木倒是不怕猫,只是突然有东西窜出来让她有些猝不及防罢了,何况“我一个姑娘家,怕点猫猫狗狗怎么了?”   “没怎么,是该怕。”沈行在忍俊不禁,笑得极其放肆。   苏木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好歹大家刚刚才一起挨过李御史的骂,这人怎么还是一见她出糗便幸灾乐祸。   被人推开沈行在也不恼,走路时还是忍不住虚握着拳抵唇掩笑。苏木和他走了一段路,最后还是忍无可忍,丢下他,自己一人加快脚程先走,把人甩在身后。   ***   四国比试关乎一国颜面,亦是永昭帝即位后北豊头一回举办的大型比试,朝中上下对此极为看重,以致一个月前便开始训练选□□的参试者。   此事交由靖远侯全权负责,训练的前一日,靖远侯在府上宴请几位负责四国比试的官员。   四国比试分为文试与武试,北豊参加文试的士子由翰林大学士负责,参加武试的武生则由锦衣卫指挥使负责。   日头不毒,前夜下过一阵雨后,这几日都颇为凉快。熹王府的池塘里新养了几尾漂亮的锦鲤,是前些日子沈行在派人送来的,据说是极珍稀的品种,熹王平日里养鱼遛鸟,是个中好手,很是喜欢。王府的池子是一眼活泉,锦鲤在喷涌的池水中,水光粼粼,金光凛凛,煞是好看。苏木不懂鱼,但想想也知沈行在不会平白送东西到熹王府。   送锦鲤来是怕她忘不了在国公府将傅凝推下水的事情吗?   池子离侯府的方向不远,苏木在亭中趴着栏杆喂鱼食,隐约听见侯府那边热闹异常。   “怎么那么热闹?”苏木特意将鱼食抛远了些,等锦鲤欢快地游向远处,又在近处撒了一把鱼食。   整治不了沈行在,捉弄捉弄他的鱼也是好的。   对于她这样幼稚的举动青簪已然见怪不怪,面无表情道:“靖远侯宴请了此次参加四国比试的所有参试者。”   苏木掰着指头仰着脸算,青簪忍不住出声提醒,“此次参试者统共七十八人。   “他还真是不知道低调二字是怎么写。”苏木抛鱼食抛得累了,双臂搭在栏杆上,将鱼食一颗一颗的往池子里扔,动作缓慢又懒散。   盯着锦鲤柔顺的鱼尾,苏木忽然叫了一声,吓得争食的锦鲤四下游散。她扶着栏杆支起上半身,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懊恼道:“我的鱼符好像忘在沈行在那儿了。”   鱼符可自证身份,唯北豊有品阶或是官阶者才有,一式两份,一份存在宫禁内,一份自己留着,见符如见人。鱼符于其他人作用不大,对苏木这样常去为人出头而惹怒了别人仇家的人却大有用处。那些人未必识字,却一定认得鱼符。   将手里的鱼食往池中撒干净,苏木拍了拍手,“我去找他拿。”   “今日侯府人多,您当心撞见人,若是撞见侯爷还好说,撞见其他大人可就说不清了。”青簪提醒道。   “我就去后院,让侯府管家帮我寻,寻到了马上回来。”苏木保证。   ***   算命的可以不信,神僧可以不信,但青簪不得不信。近来青簪少开金口,以致苏木都忘了这是只与众不同的报喜鸟。   管家替苏木寻到鱼符后,沈行在宴请的人已经到了后院的不系之舟上。苏木若要再翻墙回去便一定要经过不系之舟,只好从大门出去,走到游廊的亭子时迎面撞见走进来的傅凝。   傅鸿在此次四国比试之列,也在沈行在宴请的名单之中。傅凝不在受邀之列,借寻自己兄长之名进了侯府。   侯府守卫知她是傅鸿之妹,大约也是觉得傅鸿有一举成名的能力,往常她来侯府都被拦在门外,此次却进入得异常顺利。   她初来侯府,进门便被恢弘的气势震慑住。傅国公图淡雅之名,国公府内的布置处处雅致又低调。往时傅凝也不觉如何,与侯府一比却有些寒酸。国公府不差,只是傅凝不成想,往日里嫌奇珍异宝太俗,但奇珍异宝随处可见时,是如此让人艳羡的气势。   她处处留心,小心翼翼,绕过游廊,见到苏木背着手悠悠的往外走。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路上见到几个侍女居然还能叫得出名字,显然是侯府常客。   傅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也只一瞬,很快换上笑脸迎了上去。   “苏木,好巧啊。”   苏木左右环顾,冷淡道:“这里没有人,你也别演了,我看着累。”   傅凝的笑脸僵了一瞬,又微笑道:“你来侯府做什么?”   “玩啊,”苏木就是要气她,“我天天都来侯府寻沈行在玩,你不知道吗?”   傅凝攥着裙摆,咬牙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日日往男人府里跑可不太好吧。”   “你日日往人家未婚夫跟前凑又合适了?”苏木将沈行在常坐的那张红木圈椅拉开,往椅背上靠,“傅三小姐,这做人呢,不要太严于律人,宽于待己,好歹一视同仁总要做到吧。”   她坐在红木圈椅里,随意又散漫,与沈行在的举止有三分神似,若非熟悉,断不于相似至此。思及此傅凝将声音都抬高了些,“你自己名声不堪,又怎能怪我。”   “再好的名声也架不住傅三小姐跑到别人面前说我抄你文章撕你衣服打你侍女,日日说夜夜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久了,便当了真了。”苏木叩着扶手,摸出浅浅的划痕,手指顿了顿,又摩挲着扶手,“五岁你砸了秦先生的花瓶,说是我砸的。六岁先帝要来查你我的书法功课,你那日将我的手踩伤,先帝夸你的字比我的好。九岁你抄了我要献给太皇太后的祝寿赋,反咬一口说我抄了你的文章。十一岁你明知我不会弹琴,却硬将我推到众目睽睽前,在我被众人奚落时说要替我救场,赢得满堂喝彩。十四岁跑到我的未婚夫面前说我嫉妒你,动手打你。你可真别闹了,我都后悔没能早几年就推你下水。”   苏木一条一条地将傅凝的栽赃列举,傅凝恼羞成怒,微笑也维持不住,“你名声如此,这些谣言只要在你身上便有人相信,这是你的问题。”   “确实,我的问题,我太过光明磊落,给了你得寸进尺的机会。”苏木捂住脸叹息了一声,“可你为什么要如此陷害我呢,我既然有问题,你等着我自食其果不好吗?陷害我还脏了你的手不是吗?”   傅凝忽然环视四周,游廊空无一人,只有廊底潺潺的水流声。她心下起疑,往后退了两步,“这附近是不是有人?你想害我?”   苏木无辜地摊开双手,“我只是将你做过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怎么能叫害你。说到底是你心虚,才觉得处处都是针对你的阴谋诡计。”   傅凝瞪着她,却打定主意不再与她说话,两相对峙,撑出一身气势。   气氛凝滞,傅凝站久了,腰腿渐渐发酸,却不愿先认输。   苏木将手指搭在唇上憋笑,故意往椅背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还翘起了二郎腿。   她几番动作,如何舒适如何来,甚至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弯身趴在了桌上。   傅凝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司徒苏木!”   “傅三小姐当心隔墙有耳。”苏木枕着手臂微笑,“被人听见了,三小姐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名声便毁了。”   苏木犹爱用激将法,傅凝猜出这附近大约是没人的,忍无可忍,“你也不需如此得意,我若将你在侯府打我的事情传出去,你猜外面的人会信我还是信你?”   “又想陷害我?”苏木微一挑眉,扁了扁嘴,“你已借我成名,如今得偿所愿,为何仍不放过我?”   她变脸变得极快,傅凝忽然大骇,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依旧不见人影。   苏木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刹时眼眶通红,嘴唇动了动。傅凝看懂她无声的话,猛地抬头,靖远侯府最高的楼阁顶层,大开的轩窗里,站了不少人。   五云处极高,傅凝仍心存侥幸,苏木起身朝她走去,二人面对面,苏木压低声音,“听得见哦。”   作者有话要说:  苏木:不就是装可怜嘛,我也会。你怎么欺负人呀呜呜呜 第34章 栽了   众人忽然被靖远侯自不系之舟请到五云处时皆有些摸不着头脑。靖远侯将人请来后并无下文,将人晾在一边,自己拿着扇坠把玩。众人生出的被轻待的不满在撞见素有盛名的傅三小姐的真面目时变成了被戏耍的怒火。   伪善比真实的恶更令人无法容忍。   文人性情,有人先坐不住,气势汹汹地下了楼,接二连三的,苏木身后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傅凝的脸惨如白纸。   当初她如何为人称道,如今便如何身败名裂。那些从前为她在苏木面前出头的人,在被欺骗的愤怒下,对傅凝更为言辞激烈。   沈行在站在人群之首,落在苏木身后半侧,神色淡漠地看着傅凝梨花带雨的模样。   伪善的面具被撕下后,她曾赖以博取同情的眼泪也反噬到自己身上成为引火索。翰林院的这群学士若是在气头上,无论男女老少、长幼尊卑,谁都能骂,越哭骂的越厉害。   沈行在特意让人将傅凝放进来便是为苏木出这口气,却未料到能听到苏木受过这么多委屈。   看着苏木通红的眼睛,沈行在心中腾地生起一股郁气,声音都冷淡许多。   他皱着眉,低声问:“哭了?”   苏木正在感念当初这群大学士还是对她嘴下留了情,闻言茫然转头,“啊?哦,揉的。”   “……”   一旁站着的傅鸿嗤的笑出声。   苏木瞥了他一眼,又回头看咬着牙脊背挺直,身子却颤颤发抖的傅凝。他的亲妹妹孤立无援,他却漠不关心,甚至还能围观看戏。   傅凝被扫地出门,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苏木兴不起多少同情。她还没能宽容到怜悯别人的罪有因得,但傅凝从此若想挽回名声恐怕并非易事。苏木瞥了一眼身边吩咐管家将傅国公所送之礼遣还回去的沈行在,沈行在大约要对傅家赶尽杀绝了,傅凝若要翻身更是困难。   “锦瑶郡主。”   苏木正要回府,忽然被人叫住。当时在国公府骂她的何生局促地搓着双手,脸上表情几番变幻,终于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对她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从前对您多有偏见,不明是非只因一己之见而随意指摘您,在下为自己从前所做之事向您道歉。”   苏木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默了半晌,缓缓开口,“足下饱读圣贤书,难道没学过‘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这就是足下所说的圣人训不敢忘吗?足下若觉得问心无愧,便当我原谅足下了吧。”   苏木抬着下巴高傲地扭过头。她一向睚眦必报,不去追究已经算十分宽宏大量了,凭什么她挨了骂还要做好人。   明明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内心定是委屈至极,想来自己曾经的话实在伤人至深,才让她至今都无法释怀。何生愈想愈是内疚,羞愧不已,“在下羞愧,往后一定痛定思痛,定将郡主今日之言铭记于心,时时提醒自己。”他复又重重一揖,面容坚定地踏出侯府。   苏木发着愣,沈行在站在她身后叹了一口气,“本侯邀何大人前来本有要事相商,郡主却将人劝回去了。”   “……这实非我本意。”她本意是想嘲讽何生,也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动了他,惹他深省了。   为了装可怜,揉眼睛时手下得太狠了些,现下又酸又涩。苏木用力眨了眨眼睛仍觉得不舒服,又想去揉,抬起手臂却被沈行在扣住手臂。   “怎么了?”   苏木抖了抖手臂,将他的手挑开,眼睛努力眯着,“方才揉眼睛……太用力了……”   沈行在微弯下腰,皱眉看着她的眼睛。她眉间难受得皱成深川,眼睛闭着,睫如鸦羽,将眼尾衬得越发绯红。   客人已被管家引去前厅,游廊只剩两人。沈行在呼吸一滞,鬼使神差地覆住她的眼睛,指腹贴上眼尾的一瞬,柔软刷过掌心。   他忽然意识到这举止不合常理,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怔怔地看着自己覆在苏木眼上的手。   下一瞬手背便被人狠狠拍了一下,“爪子拿开!”苏木往后错开一步,一手拎着沈行在的袖子翻看他的掌心,一手手背蹭过眼角,“你想往我脸上抹什么?”   “……”手背已然被打红一片,沈行在抬手动作不重,苏木的手没有被甩开。发红的手背伸到她面前,沈行在似笑非笑,“郡主原来就是这样报答恩人的。”   “恩人?谁?小侯爷说自己吗?”苏木松开手。   沈行在啧了一声,颇为嫌弃地抚平袖上皱痕,“郡主以为呢?”   “那是我聪明,发现了你刻在圈椅上的提示,反应机灵,这才让傅凝露出真面目。”苏木理直气壮。   沈行在衣食住行讲究到令人发指,所用之物有一丝瑕疵便会扔弃,她坐下时摸到扶手上的划痕便觉蹊跷,细摸之下才发现刻的是“五云处”三字。趁翘腿之势装作无意往上看了一眼,轩窗处隐约得见几个人影。她常去五云处,自然清楚五云处能听见此处的声音。   “……”   他早该清楚和她讲理就是无理取闹。   “郡主言之有理,本侯这把椅子是前朝古物……”   苏木急匆匆地打断他的话,大拇指往上一竖,“小侯爷就是上饶第一大聪明!”   大聪明这词听着就不大聪明。   靖远侯无往不利,唯独在锦瑶郡主面前气死了也没法发脾气。   沈行在盯着她倔强竖起的大拇指,终是气馁,无奈道:“揉眼睛时不知道下手轻点?”   “得装成我哭了的样子才好。”苏木遮着眼睛闭目良久才算好受一点。她实在不会演戏,才出此下策。   “不必你为难自己,此事照样能成。”她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盈盈望着人要哭不哭时,像是受了滔天的委屈。这双眼睛适合笑如弯月,含不了一点泪光。   “揉个眼睛就是为难自己,你这也太瞧不起人了。”苏木觉着自己的能力深受打击。他们这般运筹帷幄的人是不是看谁都不能成事。   “司徒苏木,”沈行在咬着牙关,从齿缝中生生道,“在你眼里,本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行在按着扇骨的拇指用力得泛了白,梅骨一般的手指骨节分明,连手腕处的骨头都突出了一块。扇骨被紧攥,苏木的目光落在折扇上,那快要变形的扇骨仿佛就是她脖颈未来的下场。   摸着后颈,苏木正色道:“小侯爷风流倜傥,才智过人,尤其宽宏大量,平易近人,是世上一等一的美男子,溯古往后,举世无双!”   沈行在的心情肉眼可见的转晴。唇角弯了一瞬,又忽然僵在脸上。   他觉得有些事情似乎并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自袭爵以来,他的心思已许久不外露。生离死别狂风骤雨见过不少,也左右不了他的情绪,唯独眼前之人朝他笑笑,倾天的怒气都消弭于无形,她蔫着不说话他便躁郁不止。   他的心情已经能被一个人的举止轻易牵动。   他隐约察出了一些端倪,前方迷雾将破,冥冥得见天光。   游廊那方走来一人,容貌隽秀儒雅,眉眼含笑,温润如玉,若非身上那身墨青色的飞鱼服与腰间所挎的绣春刀太过惹眼,任谁都不会将这幅长相与冷血残忍的锦衣卫联系在一起。他腰牌上一面刻着锦衣卫章印,一面刻着龙飞凤舞的“舒”字。   锦衣卫指挥使此次亦在沈行在的邀请之列,沈行在将方才所思之事暂且搁下,眯着眼看指挥使大人过来。   越走近,指挥使大人脸上的笑意愈盛。   沈行在身前,苏木举着手跳了起来,声音中充满惊喜,“舒秦!”   话音刚落,舒秦已然看着她笑出了声。   两人表情举止,显然已是旧相识,而且关系匪浅。   苏木已然走到舒秦面前,两人对视一眼,方才还在沈行在面前站着的人倒像是与舒秦一同前来,站在舒秦身前半步仰头看着他。   半步的距离并不算近,落在沈行在眼中却十分碍眼。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只垂眼默了一瞬,抬眼时已然是寻常那副半分散漫半分桀骜的模样,“舒大人让本侯好等。”   余光里,苏木已经扭过头看着舒秦等他说话。   舒秦笑得淡然,“舒某才回上饶不久,巡抚司堆积许多案子需要处理,事务缠身抽不开身,这才姗姗来迟,还望侯爷莫怪。”   “舒大人乃股肱之臣,为陛下分忧,百忙之中能抽空前来已是难得,本侯如何会责怪舒大人。”沈行在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酒菜已备,只等舒大人了。”   此次前来是为了四国比试之事,舒秦转头同苏木道:“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苏木点了点头,又同沈行在挥了挥手,无声用口型道:“我走啦。”   回应她的只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像蕴着一片乌云,随时都有狂风暴雨。   ***   宴席散去,沈行在屈指搭着眉心,目光越过打开的轩窗落在被葱郁树木遮挡住的墙头上。   有些事情经不起深究,沈行在无奈地闭上眼,苦笑一声:“当真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栽了吗?   ——栽了   ——栽哪了?   ——醋缸里 第35章 本事   校场之中的人不少, 擂台下坐着朝中几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此次受了命来指导武生。台上武生拳脚相搏,打至精彩处底下一片喝彩, 热闹的紧。一眼看去,唯独沈行在坐在一群壮汉中间,别人都是身披坚甲大刀阔斧,唯独他像是锦绣堆里金珍玉馐养出来的公子哥,懒懒散散地看着擂台, 像寻常听戏一般, 格格不入。   “沈行在怎么在这儿?”武生与士子皆安排在上饶城外的清河别庄受训一月,熹王的老师谢老将军被永昭帝请来坐镇,苏木依从熹王嘱托来拜访谢老将军, 半道遇上舒秦,便同他一起来到校场。   舒秦侧过身让她进去,“此次四国比试的一应事宜皆由靖远侯负责,训练的这段时日他会常来。”   苏木了然,也不再多问,跟在他身后去寻谢老将军。   经过沈行在面前时苏木只笑着同他对视了一眼, 记挂着熹王交待她的事,也未与沈行在打招呼, 便兴冲冲地去寻谢老将军。   校场中的小吏立刻搬来了两把椅子,按规矩苏木不能与谢老将军同座,舒秦便坐在两人中间。   苏木大大咧咧地按着舒秦的背让他往前倾一点,好让她能越过他同谢老将军说话。舒秦顺着她, 双肘支在膝上,托着额无奈又好笑。   谢老将军声望高,老爷子征战沙场几十年, 不拘小节,苏木那些在文官眼里罄竹难书的罪状于他就只是性格直率容易得罪人了些。   “你想同我说话,与舒大人换个座便好,堂堂指挥使被你按着,在场这么多人,舒大人多没面子。”舒秦身高腿长,被苏木按着,坐姿憋屈又有些滑稽。   “苏木怕您,不敢同您坐在一起。”舒秦就着不变的姿势,在苏木之前开口,说完便又被她用力往下按了按。   谢老将军一听乐了,“怕我什么?”   “前两年官学请您去讲兵法,她因画不出地形图挨了您一板子,打那之后对您是又敬又怕。”舒秦一点不给苏木留面子,将事情抖了出来,气得苏木面红耳赤地踢他一脚,“就属你什么都知道!”   被请来指导武生的几位将军都是已为人父为人祖父的年纪,听着两个跳脱活泼的小辈拌嘴,纷纷大笑。郭宫也被逗笑,努力板着脸,还是没忍住露出一点笑声,被沈行在偏头冷淡的一眼硬将笑吞回去。   ***   “沈行在!”舒秦是武生训练的总督导,事务缠身,陪着苏木叙旧了一会儿便不得不去忙。苏木别过他打算回府,半道上遇见沈行在。   沈行在被她叫住,转过身,似笑非笑,“郡主原来认得本侯。”   苏木眨了眨眼,虽摸不清这位小侯爷又怎么不高兴了,但她今日心情恰好不错,也就对他突然的毛病格外包容,“小侯爷生的这样好看,怎么能不认得呢。”   沈行在的面色缓和了不少。他自然知道这都是苏木的奉承话,一点当不了真,可偏偏她说,他便气不起来。   沈行在失笑,“生的哪样好看?”   “……”   苏木想这世上果真没有人不爱听溜须拍马的,如沈行在这般高傲轻狂的人更是喜欢听赞美之词。虽心里对此万般腹诽,却也顺着他道:“哪样都好看。”   夸的越发不走心。   沈行在一脸无奈,唇角的弧度却明显至极。   天色不早,苏木将人哄熨帖了便同他道别,“那我先回去了。”   “一起。”沈行在旋过步子走在她身边。   “你不住在这里吗?”朝廷调派来的夫子都安排在清河别庄住下,沈行在作为此次主事,苏木还当他也住在此。   “此处环境太差,床太硬,地方也不够大……”   “行了,我知道了。”苏木听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话。和沈行在的侯府相比,哪里都是狗窝。挺高大的男子,怎么就娇惯成这样,偏偏听他嫌这嫌那也不觉得不妥。   两人并肩往外走,沈行在高她一头,腿也长出一截,走不了几步苏木就落到和跟着沈行在身后的郭宫走成一排。沈行在走了一段发现人落到后面去了,不动声色地放慢步子,装作无意道:“郡主与舒大人的关系似乎很好。”   两人都未停下脚步,苏木的心思都在和沈行在说话上,并未察觉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我从前常去巡抚司,他在司内任职,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朋友。”   朝中要员沈行在都一一调查过,舒秦是上一任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儿子,自幼便进入锦衣卫,接受其父亲的训练。永昭帝即位后需要培养自己的亲信,一手将其提拔至锦衣卫指挥使。   “陛下许郡主进巡抚司?”比之舒秦,沈行在倒是格外关心苏木去巡抚司的事情。巡抚司一向闲人免进,锦衣卫日常办公、审讯犯人、追捕武功操练都在司中。苏木贵为郡主,虽说与寻常的贵女相去甚远,但再不同,永昭帝也不太可能许她进巡抚司。   苏木双手背在身后,走路时手与发尾都一蹦一跳,有她这年纪该有的无忧无虑的模样。   “我皇兄不想我进,但也不拦我。起初进巡抚司大概是……”苏木望天回忆,“大概是我六岁的时候吧。那时皇兄被我爹接着住在熹王府,王府隔三差五就有人想混进来,下毒的,绑架的,潜入府里暗杀的……那些杀手伪装的模样五花八门,我爹为求稳妥,便让我去巡抚司学一些侦查鉴别之术。毕竟我是府里最常与皇兄待在一起的人,只要我机灵一些,皇兄便能免去许多危险。”   先帝子息薄,彼时皇嗣被迫害之事时有发生,最后只剩永昭帝一根独苗。后来熹王用王府上下一百余口的人命做担保,承诺定会保下永昭帝。永昭帝住在王府的那段日子,王府刺杀都是家常便饭。   苏木云淡风轻,说起刺杀时只道是寻常,不唏嘘,也没有后怕。可一个小姑娘,自出生起便要被牵连,过上不知死时的日子。才六岁,要去巡抚司学保命的手段。   沈行在记起险些遇刺那日,她当下便去马车的暗格里寻兵器,可寻常人谁会将兵器放在马车里。她教侍卫处理血迹时也异常熟练,对周围的异常尤为敏感,甚至“你认眼睛的本领……”   “在巡抚司学的呀,”说起自己的本事,苏木脸上的表情鲜活不少,“人能靠易容换脸,但眼睛却永远改变不了。论认眼睛的本事,锦衣卫里都没几个比得上我。”   大概连她的姨娘给她送点心,她都要提防着是否是要她命的刺客。   她提起此事还骄傲地抬起下巴,自顾自地显摆她独特的本事,眼中熠熠生辉,沈行在却心疼。想她从小见到人要提心吊胆,亲近之人不敢轻信,吃东西也怕被下了毒。一样年纪的小姑娘还在学琴棋书画,学诗书礼记,她就已经学会了生死。   苏木浑然未觉,还在兴致勃勃地回忆童年,“我爹将我交给指挥使大人的时候,指挥使大人头都大了。我每天定时定点地去巡抚司,那段时间巡抚司是不许审犯人的,就怕吓着我,为此不知道耽搁了多少事……”   “我知道了,不必再多说。”沈行在几乎是有些匆忙地打断她的回忆,语气生硬。他并不愿意听到这些她引以为傲的经历。   “啊……”苏木温吞地啊了一声。沈行在可能是觉得她话太多了。她每回与人吹嘘自己独会的本事时确实都会有些刹不住。   她闭了嘴,到别庄门口时沈行在径直将她带到自己的马车上。苏木意思意思地客气了一下,便顺从地上了更舒适的马车。   “委屈吗?”马车上沈行在忽然问她。   这话题跳的猝不及防,苏木半天才明白他这是接着她闭嘴前的话在问。他的神色难得有几分认真,很想知道答案。   “不委屈啊,”苏木掰着手指跟他算,“你看,我现在还活蹦乱跳,北豊还有了一位明君,我爹有从龙之功,整个上饶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得圣宠的郡主了,这么算下来倒是我赚了不少。”   “整个上饶除了你也找不出第二个郡主。”苏木显然不愿意将气氛染得过于沉重,沈行在便顺着她的意。   “那,总之我就是上饶最得宠的郡主。”苏木打死不放弃最后的一点倔强。 第36章 月色   两人不谈及沉重的话题就只能无穷无尽的拌嘴, 多数时候都是沈行在逗她反击。她幼时为别人牺牲了良多,万般懂事的委屈自己。沈行在见不得她这样委曲求全,只愿意她随心所欲。今日教她对他张牙舞爪, 以后惯着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恣意任性。   下马车时苏木还在沈行在身后挥了挥拳头,郭宫看在眼里,就当没看见。做侍卫的忠心护主,但就算苏木现在上去踢沈行在一脚,他也断不会阻拦。他隐约觉得, 在侯爷这里, 郡主是一个可以稍微纵容一点的存在。   沈行在转过身,苏木的拳头还举着没来得及收回,半路一转, 假装揉了揉眼睛。   沈行在失笑,装作看不出她拙劣的演技,“本侯府上后日又到几筐荔枝,郡主若想吃,记得早些来。”   提起荔枝,苏木便想起上回吃得上火的惨状, 下意识地捂住腮帮子,算了算日子, 婉言拒绝,“后日不行,舒秦后日生辰,我要去帮他庆生, 不如你帮我多留一日?”   刚说完,沈行在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拉了下来,苏木以为他是嫌她太贪心了, 真诚道:“不留也行。”   她说完就跑,沈行在眯着眼,看她一路小跑,跳上台阶,又跳过门槛,水蓝色的裙角蹭过门槛后消失在视野里。   “还真是喜新厌旧。”沈行在心里酸的冒泡,往日里带她去吃东西,她眉开眼笑一口一个小侯爷说话甜的很,眼下舒秦回来了,连吃的都哄不来她。   郭宫体贴提醒,“侯爷,郡主与舒大人自小青梅竹马,算起来舒大人才该是故交。”   沈行在忽然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已经是说正事的冷淡语气,“傅国公的账本可都归纳清楚了?”   “还差一点……”郭宫顿了顿,“明日便能完成”几个字才到嘴边,就见沈行在进了侯府,将他扔在身后,“办事如此不及时,你下月的月钱没了。”   郭宫张着嘴,百口莫辩。给他的期限不是五日吗?这还差两日,他明日就能完成难道还不够高效?   ***   荔枝自南方快马加鞭送来,即便冰镇着,也放不长久。   同苏木提过的后日,一整个白天也不见苏木的消息,倒是到了晚上月明星稀之时,沈行在在五云处,看见侯府的墙头上有人。   到了院子里接人,苏木还坐在两堵墙之间横架的梯子上,两只脚穿过两节梯子中的空档在空中晃荡。   这模样有几分滑稽,沈行在牵起唇,觉得她尴尬的神色有意思极了。   苏木坐在梯子上不敢乱动,看见沈行在笑她还有些咬牙切齿,“别笑了,快帮我下去!”   沈行在不慌不忙,只觉得她局促羞恼的模样可爱的紧,也一跃上了墙头,蹲在她面前与她面对面,分明是很市井泼皮的蹲姿,生生给他蹲出了从容华贵的感觉。   大约差的就是这张脸吧。   “怎么卡在中间了?”沈行在没有伸手,眼中的笑意在月光下浓得像绚烂至极的星河。   “我原想来找你,半道才记起现在是晚上,于理不合,想回去时不知该怎么转身了。”苏木闭着眼睛,语速极快,“你别笑了,快帮我一把!”   沈行在嗤得笑出声,一开始还有所收敛,月影下只能看见他耸动的肩膀,后来连笑声都越发明朗。   “……能不能放我下去再笑。”苏木有气无力道。她在这里进退两难很久了,两边墙头挨着的院子都无人居住,离府里人活动的地方远,她连求救都没有法子,若不是沈行在偶然看了一眼墙头,她恐怕要等到打更的人来才能下去。   沈行在笑够了,才伸手,“手给我。”   苏木依言伸手,身子也努力往前倾,在他准备握住她的手腕时出声提醒,“别抓我的手腕,抓手臂。”   “伤不了你。”沈行在说着,手掌却还是贴着她的小臂,手臂发力,将苏木拉向他。   墙砖窄,苏木踩在靖远侯府的墙头上,同沈行在膝盖碰着膝盖。两人距离之近,沈行在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酒香。   “喝酒了?”苏木所在的位置恰好挡住了洒在沈行在身上的月光,一片黑暗,苏木看不到他皱起的眉。   苏木点了点头,又推此及彼怕沈行在看不到她的动作,重重地嗯了一声,“喝了。”   “同舒大人喝的?”   苏木今晚的情绪过于高亢,不比寻常。今日她去为舒秦庆生,想来是那时喝的酒。给姑娘灌酒,也不知是不是心怀鬼胎。   “对呀,”食指与大拇指比出一段距离,怕他看不清,苏木还贴心的往他脸上怼,收拢成斗的手掌心不期然被他温热的呼吸扑的有些湿漉漉,“喝的果酒,我没醉。”果酒不醉人,但毕竟还是酒,因为甜,她喝的又多,免不了有些上头。   放在平日里她还不至于为了一把梯子进退维谷,就是果酒上头,才让她一时记不大起平日里是怎么靠着梯子在熹王府与靖远侯府左右穿梭的。   沈行在一手扶着她,免得她一个不稳从墙头栽下去,将梯子抽过来,靠着靖远侯府的墙根放好。   “自己能爬梯子吗?”沈行在问她。   “……我喝的是果酒,没有醉。”   沈行在哼笑一声,“没醉?七十三相乘为多少?”   “……你不会真以为我没喝酒也能算出来吧。”她就算清醒着也必不可能算出来。   戳了戳沈行在的肩膀,苏木示意他让开,“我要下去了。”   看着她扶稳梯子,沈行在才松了手,从墙头跃下,一手扶着梯子,一手随时等着她若是滑了脚也好接住她。   待踩在地上,苏木才反应过来,她应该回王府才是,看来真的喝的有些迟钝了。她扶着梯子,有些懊恼。   “醉傻了?”沈行在闷闷笑了两声,屈指敲了敲空心的竹梯让她回神。   苏木瞥着他,“说了果酒不醉人。”她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大概是把它当水喝了太多,有点上头,反应慢了点。”   院子里没有灯火,沈行在在五云处见到她,临时起意来接,也未将郭宫带在身边,手边连个灯笼也没有。不过今晚月明,苏木的眼睛被揉得通红,借着月光,像琥珀枕杜鹃,七分的姿色,倒有了十分的惊艳。   她的反应着实慢,愣愣的,一双眼睛没有任何目的性,就只是因为睁着眼必须要看向一个地方,刚好就将目光歇在他脸上。不带一丝念想,太过干净。   沈行在看着她水濛濛的眼睛,心中一片柔软。他喜欢的东西寥寥,可一旦喜欢了却一定要得到。他既动了心,此生便是非苏木不可,也不容许她只将他当做可有可无的朋友。   他一向耐心十足,慢慢来也无妨。   苏木慢半拍的反应现在才跟上,拍去裙上因方才爬梯子沾的灰,对着院门抬了抬下巴,“我能吃荔枝吗?”来都来了,总得带点什么走。   沈行在回过神,故意逗她,“没了。”   “……”说了她没醉,还有脑子。沈行在不是贪嘴之人,也没那么大方能将几筐荔枝随手赏给府里下人,珍贵的水果他总大筐大筐的往府里运,却只吃那么一点,剩下的等收坏了再扔。   苏木吃东西是为了饱口腹之欲,沈行在不同,他就是为了显气阔。米烂成仓,无外如是。   小气,不给吃就不给吃吧,她也不是非馋这一口。   “那你再帮忙把我送回去吧。”苏木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她现在这般情况,万一自己爬梯子回去,怕是又要被卡在中间。   沈行在垂下眼,看她两指捏着那一小片布料。她平日里脑子机灵的时候很少会这么不顾距离对他上手。她与舒秦关系好到能互相推搡,对他虽说也不拘束,却还是会隔着一根规矩的线。   他没避开她的手,垂眸掩住笑意,动了动手臂,苏木扯着他袖子的手就跟着晃了两晃。   “喝完醒酒汤,自己回去。”   “……说了没有醉,我清醒的很!”苏木没轻没重地推他,动作之大,沈行在没防备,被她推的一趔趄,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沈行在嘶了一声,皱着眉像要发作。   苏木钝钝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过分了,讷讷开口:“抱歉,好像……是有点醉。”   沈行在眼中满含戏谑,“醒酒汤还喝吗?”   “……喝。”   作者有话要说:  木木:没醉,必不可能醉!   小侯爷:醉吧,再醉一点 第37章 木玉   五云处里点着一支新烛, 看起来才燃不久,桌上堆着成堆的纸张,密密麻麻的小字, 苏木光是瞥一眼就更加头昏。   沈行在批着公文,看这架势,是准备彻夜忙碌了。   苏木捏着瓷勺小口小口地喝着醒酒汤,从瓷碗里抬起眼睛偷偷打量他。好似只有在处理公文时沈行在才会将一身的漫不经心、高调倨傲卸下,像朝中的任何一位普通官员一样, 面色沉静, 带着可见一点端倪的严肃,终于像个做官的,而不是个青天大白日做浮华黄粱梦的。   她看得有些忘神, 喝了几次空勺都没注意。沈行在倏然抬头,没什么表情的眼睛对上她,一下染了一点笑意,“看什么?”   苏木被他冷不防的动作吓得牙齿重重磕在瓷勺上,得亏她牙口好,没将牙齿磕坏了。   她没觉得自己偷偷看人有什么不好意思, 坦然自若,“我虽知你平日里的纨绔浮奢都是假象, 但唯独刚才见你批公文时,才忽然觉得你的确是朝廷命官。”   沈行在被她的话逗笑,难得露出一个算得上温柔的表情,“在郡主眼里, 本侯平时就不是朝廷命官?”   苏木递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你觉得自己像吗?先帝在位时,朝中官员大半腐败, 奢华糜烂者比比皆是,也找不出一个比你还败家的。你哪是朝廷命官,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又阴晴不定的纨绔倒还差不多。”   “看来郡主的酒还是未醒。”沈行在噙着笑,文字看久了有些乏累,捏着眉骨,眉间皱成浅川,鸦羽似的眼睫垂下,落下一片阴影,只是语气还是笑着的。   沈行在的内眼角还被指尖按着,睁眼时眼尾上勾,活像荒山野林出来的男狐狸。   “你累了便去休息吧。”苏木松开勺子,“这些公文一定要今日批完吗?”   将手边的公文合上扔在堆起的公文上,沈行在手搭着眉骨,虚挡住一只眼,闭着眼,声音因疲累而有些低沉,“四国比试在即,一应事务要立刻安排妥当,以免落人口舌。”   “可你一脸疲倦,办事效率怕是不高。”苏木绕过半张桌子站在他面前,双眼晶亮亮,“我帮你清醒清醒吧?”   她一脸的不怀好意,沈行在抬起头,露出半只似笑非笑的凤眼,“你想如何帮本侯清醒?”   “往你脖子里……放块……冰……”   沈行在同她招了招手,苏木一脸戒备地弯下腰,下一瞬就被人用手覆着额头推了一下。沈行在用的力气不大,还拉住了她的手臂,苏木只是脑袋往后仰了仰。   “本侯看郡主才是还未清醒,醒酒汤喝完了?”   “不太好喝,”苏木很实诚,“味道怪。”府里不太许她喝酒,便是喝也只喝果酒,也就少有机会喝醒酒汤,味道让她有些不习惯。   “郡主若是不去与舒大人喝酒,现下也不必喝醒酒汤。”沈行在慢条斯理地松了手。   她一个不防喝了太多,怎么听着成了她和舒秦两人的错了?   “小侯爷家的厨子若是将醒酒汤煮的好喝些,我现下也不必剩了半碗。”   这人振振有词一向有一套,和沈行在打嘴仗半分都不能落于下风。   沈行在也懒得再去为了一个舒秦吃味,青梅竹马又如何,纵舒秦对苏木有多少旖旎心思,这么些年也就止于朋友,往后怕也成不了什么大威胁。   沈行在哄孩子似的,“全部喝完,本侯带你去吃荔枝。”   苏木还偏偏就吃哄孩子这一套,紧一口慢一口喝完醒酒汤,把碗往旁边一推,抿去唇上亮泽的水渍,“喝完了。”她乖巧地坐得端正,双手搭在并拢的膝上,眼睛弯成月亮,像等着分糖的小孩子。   郭宫一直守在楼下,刚听吩咐去厨房给苏木找醒酒汤不久,又被遣去拿荔枝。走在路上还琢磨,自从回了上饶,侯爷认识了郡主,他似乎就从侯爷身边的亲信侍卫变成了为郡主跑腿的。这一回回的,给郡主拿卷子拿书拿吃的,郡主翻墙还要他接送。   ***   清河别庄的门自选拔出来的人到的那一日开始,便几近一直关着。士子武生皆不许出去,连与家中通信都被严格管制着,倒显得靖远侯随意出入的马车格外招摇。   武生被舒秦安排着两两一组互搏比试。北豊一向重文轻武,不比西夏善战,百年间的交手鲜有胜场,也只到永昭帝即位后,武将的地位才有所提高。多年来四国比试,武试上西夏总能稳稳压过北豊一头,是以此次比试,永昭帝对武试的关注甚至高于文试。此次连卸甲的谢老将军都请了出来,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舒秦见到沈行在出现在校场时并不意外,因永昭帝重视,沈行在来校场的次数远频繁过士子所在的文渊阁。每每来时都一脸嫌弃,嫌茶水凉,嫌日头晒。好几位将军都是暴脾气,险些忍不住要揍沈行在一顿。   舒秦比沈行在的官小一级,按理是要向沈行在行礼。   “舒大人不必多礼。”沈行在嘴上客气,却不避不让地生受了他的礼,含笑唇角在触及他腰间时僵了一瞬。   苏木追着他要的玉坠,此刻正妥帖的挂在舒秦的腰间。   注意到沈行在的目光,舒秦低头摩挲了一下玉坠,手腕搭在腰间,袖子垂下将玉坠挡住。一副怕人觊觎的样子。   沈行在面无表情地移开眼,继续到擂台下挑三拣四。   郭宫抱着剑站在沈行在身后,面对众人刀剑一般锐利的目光,暗自擦了一把汗。   他家侯爷挑剔是挑剔,但以往也还拿捏着度,总踩在这些武将的怒气边缘,不至于像今天这般,骂完这位将军的得意门生,又嘲讽那位将军莽直无脑,徒有力气。   那被骂莽直的将军姓洪,本就骁勇却鲁莽,就因性子火爆,是以虽打过不少胜仗却也吃过不少亏,听沈行在慢悠悠地说他莽直,立刻奔到兵器架前拎了一杆大刀杵在沈行在面前的沙地上,露出一身腱子肉,声如洪钟,“白脸小儿,老子上阵杀敌时你还尿着裤裆找奶喝呢,身无二两肉,怕是接不下我一刀吧!”   沈行在本就心情不畅,被他的两声大嗓门喊的火气直升,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明明是仰视,眼睛懒散半抬,倒是睥睨的气势。   洪将军五大三粗的,性子直,凡事就只爱用拳头解决,被他这一看,哪里能忍,手中刀紧,又往地里陷了三分。   整个校场都无人出来劝拦。武生人微言轻,惹不起这些人,几位将军也不喜一个文官天天对他们教武生的法子指手画脚,又碍于沈行在的权势,敢怒不敢言,心里却都盼着有人能为他们出一口气,如今有人做出头鸟,他们自然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情。   “不妨试试。”沈行在将扇子扔给郭宫接着,慢条斯理地起了身,理了理袖子,到了兵器架旁看着一排兵器静站了许久。   洪将军没耐心,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动静,哈哈大笑两声,“怎么,不敢了,怂货就是窝囊!”   沈行在忽然挑出一杆银枪,挽出一个凌厉的枪花,反手握在身后,看着他,神色严肃,“请。”   洪将军先是被他忽转的气势吓住,回过神又满不在乎,他在军营之中少有败手,一个毛小子,未上过战场,学了几个花把式也就吓唬吓唬门外汉。   他猛地往擂台上一跳,原本在擂台上的武生纷纷腾地。洪将军看着沈行在,一脸横肉,很是气势。   沈行在拎着枪,慢步踱上去,站定后微微颔首,“请赐教。”   舒秦拧着眉看了看擂台上剑拔弩张的架势,到底怕出事,忍不住同谢老将军道:“谢老,洪将军下手没个轻重,万一将靖远侯打出事了,陛下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谢老将军摆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看着擂台上的比试倒十分高兴,“急什么,先看看,不行了再让几个人上去将洪将军拦下就好。”   洪将军双手握着刀柄,猛地向沈行在劈去,是要一刀将人劈死的气势。舒秦一惊,想要上去救人,脚才动,沈行在已经侧身,淡淡然地避开锐利的刀锋。那刀砸在石地上,发出刺耳又嘈杂的摩擦声。   洪将军本就在气头上,力气十足,没打到人,倒是自己被震得双臂发麻,更是生气,举起刀又是一挥。   沈行在散漫地窜在刀声残影之中,像遛猫似的溜着洪将军。   擂台下舒秦看得紧张,只怕沈行在挡不住洪将军,若是真伤了,怕要被沈行在揪住不放,忙道:“洪将军手下留情!”   这话听着就是舒秦觉得沈行在会输,沈行在脸色微冷,手腕一转,化守为攻,局势瞬变。   方才几招,洪将军怒火攻心,招招下了狠力,已经有点力不从心,手里大刀被枪尖挑开。枪杆一挥,一杆打在洪将军背上,将人打趴在地。   “失敬。”沈行在将银枪扔给小吏,跃下擂台,轻嘲着从舒秦面前走过。   沈行在大步往外走,“郭宫,锦瑶郡主送本侯的那枚扇坠呢,找出来。”   “侯爷是说那枚木扇坠?”   沈行在脚步一顿,咬牙冷笑着点点头,“还只是块木的。” 第38章 宫宴   苏木近来极忙, 除去上学,余外的时间都在往宫里跑。   四国比试在即,皇室子嗣凋零, 人本就不多,到四国比试时都要露面,苏木与永昭帝关系又最近,代表着皇家颜面,届时的穿着打扮到现在便得着手准备。   贵妃如寻常高门贵户的女子一般, 极喜欢打扮, 不过她身为贵妃,穿着打扮都被人盯着,内务府按着贵妃典制来办, 永昭帝来回无数件龙袍换来换去,样式从来不改,叨叨还小,打扮起来又没什么意思,心思便全花苏木身上。   陪侄子玩,帮皇兄查案, 还得满足皇嫂打扮人的乐趣,就栽他们一家手上了。   苏木每日定点到皇宫试首饰, 试衣裳。她倒不怎么喜欢繁琐的宫装,金银插满脑袋,走一步路都得晃三晃。忙完后,回到王府就在屋子里不动, 没力气去墙头看风景,也就许久没有见到沈行在。   近来梅雨天气,空气湿闷的厉害。郭宫候在檐下, 书房里侯爷在训人。   四国比试声势浩大,其中能捞的油水颇多,这块肥肉的归属权在靖远侯手上,便有不少人上门送礼,以期能拿到这份好处。   靖远侯要收受贿赂,却也要保证四国比试不会出纰漏,最后必然是要将其卖给送礼之人中最可靠的,其他人打发走便好。但近来也不知是否被这烦人的天气影响了,侯爷的脾气暴躁得很,送礼的偶有溜须拍马,也不知道哪一句惹他不高兴了,必是一顿骂免不了。主子阴晴不定,府里上下都越发谨慎。   又送走一位被骂的灰头土脸的富商。   沈行在脸色阴沉,金骨折扇敲着桌子,扇柄挂着的木制扇坠流苏还在摇晃。   那日从清河别庄回来,沈行在便让郭宫把苏木送的扇坠找出来。   侯爷在吃穿用度上一向讲究,扇子上原先挂的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玉。前些日子忽然去库房里找出郡主送来的那块扇坠,忽然将它挂上也就罢了,往时去清河别庄从不带扇子,这几回倒是常常不离手。   起先郭宫还有些不明白,前几日得知舒大人腰间的玉坠是郡主前段时间找侯爷要的那块,才恍然大悟,再想起自己之前没眼力见地说郡主与舒大人青梅竹马,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受罚。   ***   北豊皇室到了永昭帝这一脉,人少的可怜,只有苏木一个堂妹,要跟随永昭帝迎宾,众目睽睽,她若有半分不妥都极易被人抓住把柄。   迎宾之阵设在徽武殿,靖远侯是一品大员,座位恰好设在皇亲之下,左手边便是苏木。   苏木今日穿的是一套绯烟色的宫裙,她平时图行动方便,惯常爱穿束袖的衣裳,难得有穿这样大袖的裙子,绯烟掩映下隐约能看见一截细白的手臂。左右手腕上各戴着几根银手钏,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小腹前,安安静静,倒的确像个淑女。   她垂着眼睛,沈行在还能看见她纤细翘长的睫毛。   察觉到沈行在的目光,苏木微微偏头,露出疑惑的神色,正欲问沈行在看她做什么,面前忽然就落下一个巨大的阴影。   她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穿着西夏服饰,头发被编成数股小辫的高大男子。他左耳上还挂着一只硕大的耳环,面容十分硬朗,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如鹰般,锐利又强势。   苏木认得他,这是西夏此次派来的使者,西夏的大将军野利丹。   苏木上一回见他还是在七年前。鸿谷关破,北豊求和,西夏派来商议赔偿事宜的正是野利丹的父亲野利蒙光。野利丹被野利蒙光带在身边,战胜国的小孩耀武扬威,苏木和永昭帝看得很生气,暗地里放狗追了他两条街,至今无人知晓。   野利丹盯着沈行在,眼中意味不明。沈行在从容与他对视,唇边噙笑。   苏木只觉得二人虽都在笑,周身气氛却剑拔弩张,彼此都在暗中较劲。   不过野利丹与沈行在应该并无瓜葛恩怨,倒是野利蒙光与沈知毕生交手不少。   “久闻沈侯爷年少有为,龙章凤姿,今日一看,果然不凡,大有令严彼年之风范。”野利丹的北豊官话出人意料的流利,不看他的长相会以为这是北豊人。   “本侯未及家父之一二,野利将军高看本侯了。”宴上酒盏样式统一,比普通的酒盏讲究不少,沈行在却很嫌弃,从落席后就没再碰过酒杯。他屈指敲了敲杯壁,一旁候了许久的宫女立刻将酒盏斟满。沈行在起身,端起酒盏递到野利丹面前。   野利丹仰头一饮而尽,吞咽时脸忽然绿了。西夏人多皮肤黝黑,这么黑也能看出隐隐透着绿,酒里大概是放了什么料。   沈行在神色未变,但他即便是整治人装的也很好,从不让人在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倒是宫女执着酒壶垂首,规规矩矩,并无异样。   苏木抬起手摸着鼻尖,借以掩饰自己幸灾乐祸又好奇的目光。   酒里下的应该是猛料,否则野利丹不至于半晌都梗着脖子不开口。   “我朝的酒烈,唯有勇士才能习惯,野利将军觉得如何?”苏木“好学”问道,被沈行在带有警告意味的瞥了一眼。   野利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留刺激的酒味,冲上头顶,撞的人险些站不住,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才缓过神。这酒显然刺激得过于异常,可苏木已然如此发问,他再要发难就是无理取闹了。既然说了这酒烈,他喝不惯,就是他并非勇士。   在西夏,勇士是对一个男子最高的夸赞,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野利丹强装镇定,“果真是好酒。”   这酒味道古怪,野利丹从喉咙到腹中已有些难受,强撑着回到席上。   “这是什么酒?野利丹喝了之后脸色既然难看至此。”苏木颇有些好奇,招招手将宫女招过来,酒壶递到半空被人截了去。   “你喝不习惯。”沈行在搁下酒壶,还记得苏木软磨硬泡从他这里要了块玉坠送给舒秦却只给他送了一块木扇坠的事,心里依旧堵得慌,脸色也不好。   “哦。”苏木察觉出沈行在有些不大高兴,虽不知谁又惹到小侯爷了,也识趣的不敢再去打扰,乖巧地抿了一口面前的酒。永昭帝只许她喝果酒,酒味微乎其微,倒不如说是果茶。   放下酒杯,苏木仍有些好奇。她瞥过去的目光小心翼翼,自以为无人看见。   苏木的目光太频繁,自以为掩饰得极好,却回回都被沈行在抓到。她偷偷摸摸的样子太过可爱,沈行在瞧了几眼,气先消了一半。   将酒倒在空碟里,筷尖沾了一点酒,语气仍有些僵硬,“只尝一口,多了怕你哭。”   宴席还未开,四处都是官员纷杂嘈乱的谈话声音,觥筹交错,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苏木矮下身子,借着桌上美酒瓜果的遮挡,舔了舔筷尖。   为什么酒里一股芥末掺着辣椒水的味道!   苏木呸呸两声吐出筷尖,眼里直冒泪花。光只舔了舔都刺激得直冲天灵盖,无怪乎野利丹的脸能绿成那样。   “张嘴。”   苏木辣得眼前发白,唇边凑着一块冰凉凉的东西,闻言张开了嘴。   是一瓣橘子。   沈行在一时哭笑不得,未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大,接连喂了她好几瓣橘子。   苏木嚼着橘子擦了擦眼角冒出的泪花。她吃不得辣,半点都能要她的命,酒里也不知道放了多少芥末与辣椒水。   “你……”苏木下意识地叼住沈行在送到嘴边的橘子,“你怎么准备这种酒啊。”   一颗橘子已经只剩下橘皮,沈行在又给她剥提子。这酒还真不是他准备的,如此正式的宴席之上能在酒中动手脚的,北豊唯有一人。司徒家的两兄妹有些地方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比方都是孩子心性。靖远侯出了名的千杯不倒,永昭帝不信邪,烈酒试过无用后,便取迂回之法,往酒里掺料。只说要靖远侯倒,也没说一定是醉倒。   沈行在中过一次招后便再也没有喝过永昭帝送的酒,今日野利丹明显来势汹汹,掺了料的酒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喉中辛辣之味压下大半,苏木清醒了不少,看着递到自己嘴边的提子,道了声谢,拿手接住才往嘴里放。   沈行在面上丝毫不显,自然地收回手,用湿毛巾擦了擦手。   不急于这一时。   这一点小插曲不知怎的落到永昭帝耳中,宴席结束后苏木又被叫去。   “朕怎么听说你今日和野利丹杠上了。”永昭帝招呼她过去坐,看来并未对此不满。   “皇兄你说谁?”苏木指着自己的鼻尖,无辜地眨眨眼,“我吗?”   “这里还有其他人?”永昭帝伸出食指绕了一圈。   “我怎么就和野利丹杠上了?”苏木一脸被冤枉的表情。她是噎的野利丹不好意思发脾气,可这酒是永昭帝准备的,是沈行在给的,怎么分这锅她也该背最小的吧?   永昭帝摆摆手,“毕竟是西夏使臣,你不喜欢他也多少低调点,暗地里使些绊子就好,别摆到明面上来。这种时候被言官参一本你这就是破坏两国邦交的大罪,这顶帽子戴上去,朕都不知道怎么保你。”   “……”   冤。   沈行在自徽武殿出来便见苏木站在白玉石桥上,抱着桥墩仰头望天,一副凄凄之色。   “怎么了?”   苏木回头见是沈行在,又面无表情抬起头重新望天,“我在等一场六月飞雪。”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苏木给舒秦送玉坠,给本侯送了块木的,本侯很生气,绝对不理她……她偷偷摸摸的样子好可爱,那本侯就稍微理一理她   沈·自己哄自己·行在 第39章 赌坊   春惜街除去秦楼楚馆, 还开着几家赌坊。城里最大的韦记赌坊就在此处,左右摆了两尊一人半高的貔貅,黑底的旗帜上硕大的赌字随风飘扬, 一眼望去,显眼得很。   最近文试武试输赢传闻满天飞,各大赌坊也趁机开了盘口,尤其武试打斗激烈,观赏性高, 关注的人极多, 押注的人也就不少。   听闻有不少人在西夏与北豊之间压了西夏赢,苏木听完便坐不住了。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在自家的地盘上, 呼声居然比不过别家,反正她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青簪揣着银票木着脸跟着苏木到韦记赌坊前,苏木忽然停住脚,双手按着她的肩,“青簪,跟我念, 北豊必赢……算了,你说好话没有坏话灵, 跟我念,西夏必输。”   “郡主,您这功利性太强,未必灵验。”   “不管, 快说,”苏木晃着她的肩膀,“说了涨月钱。”   “西夏必输!”   苏木心满意足, 摇着扇子踏进赌坊。   苏木今日一袭男装,踌躇满志地踏进赌坊,迎人的小厮见到她先是一愣,立刻点头哈腰着笑问:“公子来赌钱?”   “听闻你们最近开了盘口买四国武试的输赢?”苏木折扇一收,四处打量,“赔率如何?”   小厮赔着笑伸出五根手指,“五比一,西夏五,北豊一。”   两边的圆桌有摇骰盅押大小的,猜单双推牌九,有人输有人赢,有人笑有人哭,精彩至极。   苏木背着手站在押大小的台前外围,踮着脚往里看。押大的人不少,那坐庄的故意吊人胃口,手按在骰盅上,“大家可都压好了?买定离手!”   押了注的人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举着拳头催促。   只见庄家揭开骰盅,开出来的是小,又是一群人捶胸顿足。   苏木来赌坊的次数不多,但见到新奇的东西觉得有趣,就多看了几眼。   小厮是个会瞧眼色的,立刻上赶着问:“公子不如也玩两把?”   “我不会。”苏木此行只是想押北豊赢,可不想被赌坊的人宰钱。   “这个简单,猜大小,五五开,公子看两把就会了。”小厮同坐庄的使了个眼色,在围着的人群里替苏木辟开一条道,挤到了最前面。   “公子可以不下注,先看看。”小厮笑道,“公子猜大还是小?”   摇晃的骰盅已经被按在庄家手下,苏木想了想,“大吧。”   骰盅打开,“四四六,大!”   小厮竖起大拇指,“公子厉害呀!”   接着连猜了五把,苏木回回都猜中了,小厮惊讶异常,“公子真乃神人,方才那几把若是压了钱,定然赚的盆满钵满。”   苏木连猜中几把,心里有了底。这是看她打扮富贵,想要宰她一笔大的,身边几人都将她夸的天花乱坠神乎其神,无非就是要她花钱来赌。   赌坊的打手都在坊里四处走动,若是不散点财怕是也不好脱身。苏木别无他法,让青簪拿钱出来。   起先苏木还中了几局,都是些散银,赚的都是小钱。赢点蝇头小利,还没开始输,赌坊怕是不会放人走,苏木只好拿出五百两连带着之前赢的那点一起往上压,松手时心都在滴血。她就该下注押完北豊赢然后直接走,也就不必丢那么多银子了。   一把输完,苏木脸色极差,摆了摆手,“不玩了不玩了。”说完就要走,一转身撞到了人。   “沈……”   苏木抬起头,一脸肉疼的表情还没收回,又意外沈行在出现在此,情绪掺在一起,表情有些逗。   肩膀被沈行在按着扭过身子,沈行在屈肘搭在她肩上,将人往赌桌前一推,手腕一转,折扇支在桌上,扇坠上的流苏扫着她的手背。   有些痒。   这扇坠看着眼熟,倒像是她从前送沈行在的那枚。   “继续赌。”沈行在近乎半笼着苏木,声音就在她头顶上不远处。   听了他的话,苏木急得忘了要把沈行在的手甩下去,仰头瞪着他。她花了近几百两才得以脱身,再继续下去她整副身家都要没了。   “瞪本侯做什么?”沈行在戏谑地对上她的眼。   “我、没、钱、了!”苏木一字一顿。   沈行在偏头,郭宫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银票,苏木略略扫了一眼,都是千两的面值。“有本侯在,你的钱自己收着玩儿就好。”   谁家的钱是收着玩儿的?苏木眨了眨眼,忽然反应过来,便是沈行在的钱,也不能在这赌坊赌了!   苏木转了个身,一把拽住沈行在的衣领将人拽弯腰,警惕地看了一眼庄家,才低声道:“继续什么,他们会出千。”在赌坊里,任你家中坐拥金山银山都会搬成空山。   沈行在卡着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扭向赌桌,“大还是小?”   原本要掰开他的手的苏木又被转移了注意力,“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听到了,下次再答应你。”沈行在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这一次押大还是小?”   上饶城里有没见过锦瑶郡主样貌的,却没有不认识靖远侯的。庄家和小厮对视了一眼,知道遇上大户了。   “侯爷是想押大小?”庄家试探着问。   “不是本侯,是她。”苏木男装打扮,显然有意隐瞒身份,沈行在用“她”含糊带过,随手将折扇塞进她手里,像给闹觉的孩子塞玩具安抚她的情绪。   苏木咬牙转了个弯将折扇往沈行在手心里戳。沈行在一边跟庄家说着话,一边摊开手掌任她戳,戳到时手掌一拢,又反手塞回她手里,“五万两如何?”   赌坊的人早在苏木进来时便认出这是个姑娘,不过看她身上衣料华贵,只要是来送钱的,谁还管是男是女,就算有点癖好,顺着她不戳穿就好。现下一看,估计是宰到不得了的人物了。靖远侯与她举止亲密,怕不是府里的宠姬出来玩,被他们赢了点钱,侯爷为美人找场子来了。   “这……五万两数目也太大了,小的拿不了主意,还得请示老板。”庄家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心里悔得直拍大腿。谁不知道在这上饶城里,头一个不能得罪的就是靖远侯,方才少贪这几百两便没这回事了。   苏木戳了沈行在几回都被他接住又塞回去,没了耐心干脆不动了。沈行在把玩着下坠的扇坠流苏,眉眼不抬,语气淡淡,“那便去问,本侯没什么耐心。”   庄家立刻拨开人群往后院跑。   “沈行在你别玩……”苏木抽出折扇,挂在扇骨上的扇坠绳子应声而断,“……了……”   “你送给舒大人一枚玉坠,送给本侯一枚木制扇坠,”沈行在将扇坠摆在苏木面前,系绳的断面粗糙,丝线参差不齐,“还将它扯断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苏木立刻没了底气,垂着脑袋老实认错,“我下回一定送你个好的。”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她那时与沈行在还剑拔弩张,加之临到月底,月银也花的差不多了,想着沈行在挑三拣四的,便是送他一块上好的美玉也会被丢去库房,索性便买了一块木的。   沈行在俯下身,“本侯的扇子先暂且放在郡主这里,还请郡主下次配好了扇坠再送还给本侯。”他语调戏谑,苏木更是羞愧。   庄家回来时还带来一个又矮又精瘦的老头,穿着灰扑扑的褂子,蓄着一把山羊须,自称是这里的管事。连赌坊里的小厮都十分健硕,他这走两步都怕被人撞到的体格一点看不出是赌坊的管事。   “小的是赌坊的管事,听说侯爷大驾光临,未曾远迎,招待不周,还请侯爷恕罪。”管事的比庄家还是要稳重一些,好歹在沈行在面前不会抖。   沈行在不耐烦地皱着眉,“本侯来此只为玩乐,这韦记赌坊开还是不开,不开便关停。”   几个小厮吓得软了腿,管事战战兢兢,满是皱纹的脸上连黄斑都白了不少。   管事擦了擦汗,“这……这……侯爷的赌注太大了,还请上楼,小的们为侯爷另开一庄。”   遑论沈行在的身份摆在这儿,单说来赌坊赌钱的,手上赌注一次最多也就千两,还从未见过一把五万两的。这显然是要来砸场子的,可沈侯爷要砸场子,谁能不让砸。为靖远侯单开一庄,将老虎毛顺好了,赶紧将人送走才是要事。   “钱在哪儿输的?”沈行在把扇坠让郭宫接着,撑在赌桌上问苏木。   苏木已经避开了他的手,“这里。”   坐在小厮搬来的椅子上,沈行在架起脚,“那也别开庄了,就继续在这儿吧。”   而后拍着旁边的椅子让苏木坐下,“才输了几百两银子收什么手?本侯身家尚可,你如何尽兴如何玩。”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败家我都养得起,木木你懂我意思了吗 第40章 赌坊   赌坊里的人少了一大半。靖远侯忽然出现, 百姓们头一个反应就是这赌坊要被查封了。虽说赌坊背后有人,可上饶能压过靖远侯一头的唯有当今圣上,靖远侯要封个赌坊, 那就没人拦得住。赌坊里少不了要赌不要命的,可更多是怕待会儿查封赌坊连带着将他们一并抓牢里去的。   苏木看着随手玩骰子的沈行在,恍然生出一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的错觉。不过她非美人,沈行在大约也不会喜欢她。二人都嫌弃对方嫌弃的不行,能做朋友也无非是都盼着对方遭殃却都没法让对方遭殃。   猜他来赌坊大约有事要办, 苏木不好耽误, 坐在他旁边。   “当真要赌?”苏木并不放心。她眼拙,瞧不出其中门道,但之前几次赌资小时她屡屡猜中, 增大赌资后便输了,如此巧合,多半是庄家出了千。   “怕输?”小厮送来两盏茶,沈行在揭开茶盏粗瞥了一眼,嫌弃地搁在一边,看她神色严肃, 又忍不住逗她。   赌坊送来的是上好的六安瓜片,沈行在挑三拣四, 苏木却没那么讲究,撇开茶沫抿了一口,“是啊,输了我可赔不起。”   “不让你赔, 输了算在本侯账上,赢了归你。”沈行在极淡然,厚厚一沓银票扔在赌桌上时头也没抬。   起先苏木还有些小心, 怕真给沈行在输个倾家荡产,选个大小要琢磨半天。见郭宫一沓一沓银票往外扔,沈行在带来的几个人面无表情,主仆没一个心疼,苏木也便渐渐不在意了。   熹王府不缺钱,苏木却从不败家,今日体会到扔钱玩儿的感觉方知一掷千金是个痛快滋味儿,后来干脆闭着眼睛瞎押注。   看热闹的人艳羡不已,摇骰子的庄家出了一背的冷汗。   靖远侯的目光一直放在赌钱的姑娘身上,只有骰盅停下时才会闲闲看一眼骰盅。赌坊出千也要看人,靖远侯的钱自然不能赢,但靖远侯下的赌注大,若是输了,赌坊赔得也多。让姑娘接连赢了五局,庄家才大着胆子输了一局。   “在本侯眼皮子底下手脚放干净一点。”   庄家吓得手一哆嗦,骰子从骰盅里滚了出来。   苏木于输赢一事上并无过分执着,也不贪图赢来的钱,一掷千金的豪爽劲过去后便兴致缺缺地收了手。   “不玩了?”沈行在问。   苏木摇了摇头,坐在他身边小声道:“你想造势的话这势也造的差不多了,办正事吧。”   “你又知道本侯是有事要办?”   密探查出韦记赌坊背后真正的老板是傅国公。赌坊是最好敛财的地方,上饶几家赌坊背后都或多或少与朝中官员有关系,整个北豊都有不少赌坊置在沈行在名下。只要官员还算老实,私下里敛点财也无妨,但傅国公这家赌坊却不只是敛点财这么简单。   当年蔡颉为北豊第一权臣,搜刮的民脂民膏无数。沈行在与永昭帝花了不少功夫摸清他的家产,除了明账上的财产,蔡颉还有不少未记录在册。   抄完蔡颉的家后,所查获的财产与明账都核对的上,还有一批钱财却不知所踪。蔡颉与傅国公私交甚密,蔡颉被抄家后傅国公以母亲逝世为由举家返乡,一返三年,韦记赌坊就在傅国公返乡那年出现。   韦记赌坊自开张后每日流水极大,大得甚至有些异常。上饶之前还有几家开了十几年的赌坊,按理说韦记赌坊不该三年便扩张到如此地步,沈行在与永昭帝便怀疑当年蔡颉不翼而飞的那批钱财实则在傅国公手上,韦记赌坊的流水大概是为了洗钱。   傅凝当初送来的那把钥匙正好让沈行在找到蔡颉的私账。   苏木不知其中内私,但也知道上饶有几家赌坊是光明正大挂着沈行在的名的,沈行在即便要赌钱,也不会走一趟韦记赌坊。   苏木小声道:“你若不是有事要办,难不成是来让我扔钱玩的。”   沈行在眉尾舒展,语气轻慢,“自然是来看你扔钱玩的,要是银票扔着不尽兴,本侯让人换成银稞子,你想砸谁砸谁。”   苏木默了默,“实不相瞒,我想砸你,但我心疼钱。”   沈行在嗤的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起了身,原本慵懒的眉眼忽然凌厉,眼中淡漠至极,冷冷吐出一个“查”字。   从赌坊六开的大门外涌进来一群士兵,服饰兵器的制样苏木从未见过。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怕就是靖远侯府的府兵,当年沈知沈将军培养出来的亲信精锐,调兵虎符如今握在沈行在手上。   她皇兄倒是当真十分信任沈行在,放兵权,放财政,朝中再无人权力比沈行在更大。此举唯有两种结果,沈行在若忠心,北豊当有一日山河璀璨,天地清明。若不忠,北豊便是山河破碎,风雨飘零。   赌坊刹时乱作一团,尖叫着的,四处逃窜的,还有混水敛财的。   青簪依旧面无表情地护在了苏木身前。郭宫也抱着剑靠过来,“郡主莫怕。”   苏木其实并不怕,她只是想不通。她还以为沈行在要用她高调赌钱的行为引出某个重要人物或是转移某个人物的注意以此调查什么线索,但他只是简单粗暴地让人将赌坊围了起来,那让她在那儿扔钱玩究竟目的何在。   她抬眼看向沈行在挺拔的背影,黑袍上金线赤蟒从他劲瘦的腰间盘到宽阔的肩背上。沈行在实则是个极捉摸不透的人,苏木当真觉得他纨绔傲慢,可眼前这个沈行在,却也当真是他。   她还没见过沈行在冷漠无情的阎罗模样,有些陌生。回想起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挤兑沈行在,苏木悻悻地摸了摸后颈,她现下平安无恙一定是沈行在看在她皇兄的面子上。   拿着赌赢的钱,苏木只觉得烫手,到底不是她的钱,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赌坊是不得不输,这钱拿在手上苏木都没法心安。   “既然赌坊已被查封,这些钱应该上交朝廷才对……”   身边副将附在沈行在耳边禀报事情,沈行在侧眼笑看着苏木,“钱是郡主赢的,自然归郡主。”   苏木摇了摇头,仿佛手上的银票是烫手山芋,甩手扔给了郭宫。郭宫下意识地接住,愣了一瞬,惶恐地看着自家侯爷。   同副将吩咐过后续,沈行在才走到苏木面前,“郡主来赌坊做什么?”   “我听闻北豊与西夏的武试之比,压北豊赢的比西夏少,想着压一压北豊,好歹别差距太大。”苏木说着声音渐低,有几分不好意思。   沈行在饶有兴致地问:“所以郡主准备了多少赌注?”   见识过沈行在的阔绰,苏木觉得自己准备的那点银子实在不够看,扭过头不看沈行在,捂着眼睛,颤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一千两。”   沈行在很不给面子的嘲笑出声:“一千两?熹王府难不成苛待郡主了?”   自家侯爷分明喜欢郡主,开口还是气得人家姑娘磨着牙想咬他。郭宫虽未喜欢过姑娘,却也觉得侯爷这样是没法子讨姑娘喜欢的。别的姑娘被侯爷这么挖苦,好歹还愿意看在侯爷的脸和钱上忍忍。郡主一瞧不上侯爷的脸,二看不上侯爷的钱,这再被侯爷气几回,还有个舒大人虎视眈眈,哪里能把郡主哄到侯府来。   自家侯爷名声差,脾气坏,又挑三嫌四的,遇上个能哄好他还敢跟他对着干的人也就一个锦瑶郡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苏木狠狠剜了沈行在一眼,带着青簪就要走,刚迈开步子又被人勾住了后衣领。   “沈行在!”   沈行在放低了声音,“不是要押注?本侯带你去。”   离韦记赌坊过两条巷子还有一家赌坊,苏木手里还拿着沈行在的折扇,扇柄戳了戳沈行在,“这家也要查封?”   赌坊的管事听闻韦记赌坊被查封了,正幸灾乐祸想去瞧个热闹,一出来便听见苏木的话,吓得腿一软险些被门槛给绊倒。   沈行在但笑不语,抬步往里走。   赌坊门边上就是摆着的盘口,压西夏的比北豊多不少。   示意郭宫将从韦记赌坊赢来的钱全压在北豊上,“算在锦瑶郡主账上。”   “怎么算我……”苏木话未说完,沈行在像是料到她要发问,截过她的话,“这是郡主赢的钱,自然算在郡主账上。”   赌坊的钱最后还是回到赌坊,苏木琢磨了一会儿,总之钱不在自己手上了,去哪儿都行,也就没再抗拒,心安理得地带着青簪回府。   送走忽然来赌坊转了一圈的侯爷,管事松了一口气,刚要回去接着算账,一转头就看见侯爷身边的侍卫面无表情地抱着剑,吓得管事捂着心口往外蹦了两蹦。   “大……大人去而复返可是侯爷还有吩咐?”   “侯爷吩咐,西夏账面上压了多少,北豊压两倍,算在侯爷账上,若是赢了,归到锦瑶郡主名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想砸谁   苏木:你 第41章 骑射   沈行在正好也要回侯府, 苏木便顺路上了他的马车一道回去,途经落虹街却被看热闹的人群拦住了去路。   苏木探出身子问坐在辕驾上的青簪发生了何事,就听见她尖酸刻薄地哼了好几声。青簪自小进府, 是苏木某回险些在刺客手下丧命后,熹王给她千挑万选出来的。拳脚功夫不俗,就是成日里面无表情,像脸僵了一般。苏木还是头一回见她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别哼了,怎么了?”   “傅凝被人拦街调戏了。”青簪幸灾乐祸。   苏木愣了一下。傅凝身败名裂后她也就没怎么太关心她, 听闻傅国公给了她一顿鞭子后匆匆忙忙让她和家乡一个纨绔定了亲。没有利用的价值, 傅国公也半点不念旧情,亲女儿说弃就弃。   可即便声名狼藉,毕竟是国公府的姑娘, 上饶也没人敢光明正大地调戏傅凝才对。   “是谁?”苏木问。   “听说是西夏人。”   苏木听罢,立刻冷着脸下了马车,气势汹汹地挤开人群。   名声尽毁后,傅凝在上饶已然人人唾弃,一群人围观她被人动手动脚,竟然都在看好戏, 却无一人出手相助。   傅凝是从国公府偷溜出来的,她已然是弃子, 当初众星捧月,如今连府里的下人都敢怠慢她。近来国公府似乎开始人人自危,傅凝被扔在别院,甚至无人记得给她送饭, 她别无他法,只好带着自己的首饰出来典当,半路却遇上两个浑身充满酒气的西夏人。   光天化日, 西夏人下流的言行,众人看戏的眼光,让傅凝仿佛被放在烈火上烤。   傅凝的衣袖已经被扯去一半,议论之声入耳,她忽然有些自暴自弃。   苏木脸色难看至极,冲上去对着其中一个西夏人的腰窝狠狠踹了一脚,刚收回脚,立刻被人提着衣领护到了身后,“郭宫,将人抓住。”   两个西夏人身材虽壮实,但喝了酒脑子不清,郭宫与几个侍卫的功夫也不低,轻易就将人制服。   沈行在冷冷觑了一眼在地上挣扎着喊出一堆西夏话的西夏人,把苏木拉到身前,眉峰皱起,“你逞什么能?”   “谁逞能了?”她又不傻。正是因为沈行在带了几个侍卫,她才敢直接冲上去打人,若是没有帮手,她自然会去衙门叫捕快帮忙。   苏木走到傅凝面前,用力将她的衣服往上拽,朝她摆了摆手,“你可以走了。”   那两个西夏人被制服只在一瞬间,傅凝看着苏木不耐烦的脸渐渐回过神,捂着衣领怒瞪她,“不用你假好心!”   苏木仿佛听了个笑话,“谁要对你好心了,就算假好心我都不给你。我救你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西夏人被侍卫反剪了手摁在地上,苏木扶着沈行在的手臂往他们背上用力踹了两脚,“谁给你们的胆子在我北豊的地界上动我北豊的人!”   那西夏人被苏木用力一踹,从喉咙里发出了古怪的叫声,而后又是言辞激烈地说了一堆苏木听不懂的话。   沈行在还扶着苏木,淡淡道:“这两人是西夏此次派来参加四国比试的武生。”   苏木踹到半路的脚立刻收了回来,收得太急,一个趔趄,往沈行在怀里一倒。   普通的西夏人也就罢了,可若是西夏武生,苏木当街打人,被人抓到话柄倒也无妨,若让西夏抓住机会向北豊发难,那便出事了。   可让北豊女子在自己眼前受辱她却不能报复,苏木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就这么放过他们?”苏木倔着脸。她不想生事给永昭帝和北豊添麻烦,但让她咽下这口气她却也不高兴。   她生气时眼睛也总容易泛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沈行在无奈,将手臂伸到她面前,“你尽管打,出了事本侯担着。”   苏木扶着他的手臂又踹了两脚,毕竟不敢太过分,免得真给沈行在添了麻烦。   将两个被踹得直不起腰的西夏人交给巡街的捕快,苏木依旧咬牙切齿的往马车走。   苏木,靖远侯,甚至苏木的婢女和侯府侍卫,他们从傅凝面前经过,无一人向她投来一个眼神。傅凝忽然意识到,苏木由始至终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她以为她会是苏木的眼中钉,费尽心机都要斗倒的对手,可其实只有她一厢情愿的将苏木当做假想敌。   她自以为轻轻松松的把苏木踩在脚底下十余年,实则这十余年里是苏木高高在上地看她如跳梁小丑一般唱独角戏。她在苏木身上得到的所有骄傲虚荣,在苏木的云淡风轻里都像个笑话。   “郡主帮傅凝做什么,我看傅凝什么下场都是活该。”青簪知道苏木从小受过的所有委屈,是以对傅凝的下场只会拍手叫好。   苏木原都放下了帘子,闻言又将帘子掀开,“我没帮傅凝,她即便是惨到出去乞讨我都不管,但她既是我朝子民,西夏人轻薄她便是打我北豊的脸。”   复又放下帘子,苏木与沈行在面对面坐着,静了半晌,忽然气愤蹬脚,“气死了!待我哪日寻到机会,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两个酒鬼!”   沈行在噙笑看着她像个小孩子一般闹脾气。熹王府对苏木的管教并不多,永昭帝对这个堂妹也几乎有求必应,如此养出的苏木不骄纵已是难得,可她甚至清醒、懂事、正直且干净。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他与有荣焉。   ***   宣武堂日常用于训练禁军,场地十分宽阔,四国比试期间恰好能用作武试的场地。宣武堂东面起了一座观武楼,楼上视野极佳,禁军统领巡视演练就在此处,也用做此次观武之处。   今日武试比的是骑射,武生骑马从同一道出发,场中设了几个可以移动的箭靶,顺利到达终点且靶上中箭最多者为头名。   关云南也在此次武生比试名单之列,苏木在宣武堂外遇见董仲宁,便顺道将他带去设在观武楼下供武生休息的锦棚。   董仲宁虽是文官之子,但为人和气憨厚,加之总与关云南走在一起,锦棚内的武生大多与他十分熟稔。   苏木搭着锦棚外的栏杆,一眼看见上回当街打的那两个西夏人在西夏锦棚内。她事后打听过,那两人是西夏部落首领的儿子,身份不低,被送回野利丹手里之后并未被罚,此次出现在宣武堂内,看见苏木,还露出了一个挑衅十足的眼神。   淡淡转过头,苏木和舒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舒秦是北豊武生的统领,这几轮武试都要与武生待在下面的锦棚,也不穿他那身飞鱼服,只和其他武生一样穿一件红色的短打。   闲聊之间准备锣便敲响了,两人也就止住话头,专心看场内比赛。   武生从同一道骑马出发,起初的障碍十分简单,于场中武生并无难度,往后的障碍越来越困难,加之又要分神射箭,彼此之间的差距便逐渐拉大。   一众人中,关云南占得先机,暂时排在头名。   “你这同窗确实有几分能耐。”舒秦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关云南的欣赏,“这人也颇仗义,他骑射天赋极佳,我前几日去看他们训练,正好见他将自己摸索出的骑射窍门教给其他武生。”   此次虽说是代表各国参加比试,但参试者皆是佼佼者,同在一队,自然少不了要拿来比较。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尤其武试不比文试因评审者各有偏好而结果不同,武试只看实力差距,会的本事不是家传绝学便是独门秘技,鲜少有如此慷慨大方,能倾囊相授之人。   “此次头名非他莫属。”苏木笃定道。她与关云南少说也同窗四五载,因与随和的董仲宁关系还算好,故而和关云南也算相熟,关云南本事如何她自然清楚不过。   场中马蹄声错乱,扬起一阵沙尘。关云南身后紧跟着的就是那两个西夏武生,临到中途时骑着马离他越来越近。   骏马忽然仰天嘶鸣一声,前脚高抬,往道边的栅栏一侧,关云南立刻被摔了下来,在栅栏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滚到了草地上。 第42章 西夏   事情发生得突然, 等场外人看清时,关云南已经捂着肚子蜷在地上打滚。   比试立刻叫停,苏木与舒秦赶到场内, 董仲宁也跟着跑了过去。   董仲宁蹲在关云南身边,怕自己不当心碰着关云南哪处伤,只敢小心翼翼地扣着他的肩,“云南,没事吧?”   关云南半侧着身子蜷起, 已经痛出了一身冷汗, 紧咬着牙关,目光越过身周的人死死地盯着方才就追在他身后的两名西夏武生。   场中尘土太大,场外人看不清, 关云南却是一清二楚,方才两人迫近他,一人将他往栅栏边上逼,另一人一脚踹在他的马肚子上,马挨了踢,这才失控。   苏木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那两名西夏武生, 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脸顷刻冷了下来。她站起身正欲去揭发那两人的小动作, 有人按住她的肩膀。   沈行在食指与中指并拢在苏木的肩膀上点了两下,朝她摇了摇头。   “先将人送去旁边让太医看看。”沈行在吩咐董仲宁。   董仲宁正六神无主着,闻言立刻找到了主心骨,借着舒秦搭了把手将关云南背起。好在关云南人虽高大, 董仲宁也壮实,又和关云南学了不少功夫,将人背起来也不算吃力。   “郡主, 情况如何?你们北豊的武生没事吧?近来天气干燥,沙尘大些迷了眼也是难免的。”观武楼上,野利丹撑着栏杆笑望着苏木。   他实则已经看出是自己带来的两个武生暗中伤人。那两人是部落首领的儿子,为人做派狭隘,此次将他们带来北豊也只是看在他们父亲的面子上,毕竟能参加此等比试的确长脸。西夏在武试之中一直占着头名,带两个不学无术的人倒也不算勉强。只是这两人身在北豊也依旧带着在西夏的恶习,给野利丹惹了不少麻烦。两人一心想要挣出点荣誉来,公然暗中使诈。但因身份特殊,野利丹虽然对二人多有不满,却也只能为其收拾烂摊子。   苏木不忿,才往前迈了一步又被沈行在碰了碰手指,硬生生将怒火憋住。   “一点意外,并不碍事,暂且休息一下,半柱香后再开始。”沈行在若无其事地吩咐场中的裁判,轻咳了一声,示意苏木跟他走。   自己人被别人下绊子受了伤,沈行在却不准备为关云南主持公道,苏木咽不下这口气,站在原地倔着不理他。   舒秦已经跟着去察看关云南的情况,此地只有沈行在与苏木。沈行在无奈,微弯了弯腰看着她,“此时揭发那两人,处置权在野利丹手里,你觉得野利丹会罚他们吗?”   苏木在气头上,此时被他一点,反应过来,气消了一点,却还是倔着,“我不服。”   她将嘴抿得笔直,双手还握着拳,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沈行在将声音放柔了一点,“放心,本侯一定让你解气,好不好?”   苏木的拳头松了松,沈行在继续道:“非但让他二人付出代价,头名也给你拿回来。”   苏木终于开口,“可以不要这个头名,但一定要弄死这两个狗东西。”   沈行在失笑,“好,弄死这两个狗东西。”   苏木听了他的保证才去看关云南的伤势。在栅栏上一磕并不轻,怕是一个月要下不了床。舒秦的脸色也不好,他比苏木冷静,知道便是将实情说出,西夏若咬死了没有伤人,当时场面混乱,场外人看不清,场内的武生,东郡南楚定然不会得罪西夏,北豊武生若出声反倒有被西夏倒打一耙的可能。   二人回去时恰见锦棚前沈行在与傅鸿在说话。苏木也是今日到了宣武堂才知道傅鸿被安排在了武生行列,虽有些意外,但约莫是沈行在的主意。   半柱香的时间到,比试重赛,关云南的空缺让傅鸿补上。   苏木好奇沈行在与傅鸿说了些什么,同舒秦找了个借口便去找沈行在。   “你交待了傅鸿什么?”武生已就绪,与身边人谈笑风生的傅鸿在一众严阵以待的武生中尤为突兀。   “没交待什么。”开始的锣声敲响,傅鸿落在那两个西夏武生的后面,看着并不可能拿头名。   “只是让他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   赛道已近终点,一直落在第三的傅鸿忽然用力挥鞭,扬起了比方才还大的尘土,将后面的武生的视线也挡住了,不得不放慢速度。   滚滚沙尘中,傅鸿一袭红衣自沙尘中跃出,到达终点。   沙尘中又跑出来两匹马,却不见背上的主人。   两道哀嚎声接连响起,沙尘散去,两个西夏武生挂在栅栏上,一人脖子上插着一支箭,一人腰上插着一支箭。两箭都在要害处,太医赶到时已经断了气。   野利丹在观武楼上一振,立刻赶了下来,得知两个武生的死讯后,看着傅鸿,双目瞪大如铜铃,脸颊因牙关咬紧而突出了两块。   傅鸿刚从“惊愕”中回神,取下背上的箭筒,抽出里面最后一支箭,十分“惋惜”,“方才沙尘太大,我便没将最后一支箭射出去,没想到这二位兄弟如此好胜,还想再搏一搏,可惜沙尘之中看不太清,竟酿成如此悲剧。”   “近来天气干燥,沙尘大些迷了眼也是难免的。”   野利丹猛得转身,沈行在脸上一派惋惜,与野利丹对视时眼中挑衅意味却十足。   西夏可汗年迈,大王子与五王子夺嫡,野利丹正是五王子一党,破例将这两个武生带来意在拉拢两大部落首领支持五王子。如今人在他手里死了,若不给二人讨个说法,两位原有意支持五王子的首领怕是会倒戈相向。   野利丹稍作权衡,立刻转向傅鸿,“方才场面混乱,只有你在我西夏的两位勇士旁边,定是你杀害了他们。”   傅鸿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地对沈行在摊开手,“侯爷,在下冤枉。”   “野利大人还是不要血口喷人的好。”永昭帝与另外二国的使者也从观武楼上下来了,沈行在行了一礼,才噙着笑悠悠道,“野利大人所言之事并无证据,若是单凭妄加揣测便能定罪,本侯也不得不怀疑我朝方才受伤的那位武生也是遭人黑手了。”   野利丹被他用话噎住,却不敢承认是自己暗箭伤人在先。四国比试上破坏规矩,其他三国有理由联合起来对西夏进行讨伐,这绝非西夏想看到的局面。   “不是他,难不成是我们的勇士自杀?”野利丹怒目圆瞪,咬死了一定是傅鸿下的手。   傅鸿走到尸体旁边,将尸体上插着的箭拔了出来,让福全呈给永昭帝,“陛下明鉴,这箭尾上刻着的可并非在下的名字,显然是沙尘太大,两位勇士求胜心切,一时心急,在看不清的情况下将箭射了出去,才误伤了对方。”   傅鸿拨了拨箭筒仅剩的一支箭,连连喊冤,“在下统共射出去九支箭,应该都在靶上,大人若是不信,尽管去查,加上这一支统共十支都在,刻的也是在下的名字。大人平白诬陷在下,在下虽不才,无官无职,却也自觉与光风霁月沾得上边,实在不堪忍受如此侮辱。”他脸色一肃,掀袍跪下,“傅鸿冤枉,还请陛下与东郡南楚的几位大人为傅鸿主持公道。”   “来者是客,野利大人能来,我朝自是以礼相待,但却也绝不能任由大人空口白牙污蔑我朝百姓。想来西夏也有法度,难不成西夏的法度不用证据,只要咬死了便能定罪?”沈行在偏头看了一眼仍挂在栅栏上的两具尸体,“死者挂在此处终究不妥,大人还是先让死者入土为安吧。”   苏木被沈行在挡在身后,探出头只能看见野利丹攥到经脉暴起的拳头。野利丹身边的官员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的目光越过沈行在落到苏木脸上,露出暴戾又残忍的表情。   沈行在侧了侧身子,将苏木隔绝在他的视线外。   事情暂且平息,比试却无法再继续,只能先叫停。众人散去,苏木还愣在原地,沈行在不放心,屈指碰了碰她的额头,“野利丹方才吓着你了?”   他的手指冰凉,苏木有些不适,随手抓住,显然还没回过神,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指尖,“不是,是你吓着我了。”   沈行在能觉出她指腹的柔软,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怎么了?”   “方才……”苏木的指腹一下一下地刮着沈行在的指尖,手上力气一重,被指尖突兀的坚硬引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无礼,立刻弹开手,神情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耳尖倏然泛起一抹绯烟色的红。   沈行在看着她四处乱瞟唯独不敢看他,眼中染上一抹笑意。不过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他能看出苏木将感情的界限划得极清楚,若是在她还未喜欢上自己之前让她觉出自己对她的喜欢,她怕是能从此往后都避他如蛇蝎。   他见好就收,装作无事发生,“方才什么?”   沈行在语气如常,苏木便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若是过分害羞反倒让沈行在觉得自己对他有意,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是你让傅鸿对西夏的那两人下手的?”   沈行在也不瞒她,“本侯的确是嘱咐过傅鸿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半月前在茶楼二楼的正是傅鸿,傅鸿找上他,直接明了地同他摊牌,言明可以帮他收集傅国公的罪证,只要他能帮他的前程铺路。傅国公当年为了前程出卖连襟,如今自己的儿子也为了前程出卖了他。   沈行在自是不在意他们父子相杀的戏码。傅鸿是傅国公的嫡子,更是了解其父亲。与傅鸿的这场交易十分值得,但也让他看清了傅鸿的野心与无情。   傅家人蛇鼠一窝,又各怀鬼胎,但唯独傅鸿,有为达目的能将亲人赶尽杀绝的残忍。沈行在安排在西夏的探子早已传信提醒野利丹此次来北豊目的不纯。未免西夏图谋不轨,他将傅鸿安排进了武生名单中,阴私的手段,傅鸿显然再熟悉不过。武生比试时局面混乱,极难控制,西夏若想趁机使诈,傅鸿也能应对。   只是他的本意是还以颜色,傅鸿如此狠辣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傅鸿此人,大胆且可怕。 第43章 有雨   苏木从宣武堂回去就被大姨娘摁着喝下一幅药说是要给她压压惊。她虽见过了不少生死, 但几个姨娘依旧担心她会害怕,不但担心她,还给宫里送了压惊汤去。   家中长辈就是如此, 即便宫里还有一堆太医,大姨娘也依旧觉得自己亲手熬的药才最有效。   苏木捏着鼻子勉强将药喝完,抬头就见三个姨娘搬着板凳整整齐齐地坐在她面前。经验之谈,这三人一旦一起出现在苏木面前,还摆开了架势, 苏木就得遭殃。   苏木忽然就嫌药少了, 怎么喝的这么快。   “苏木啊,你和姨娘说说,你对舒秦那孩子是什么感觉?”大姨娘和蔼温柔。   四国比试期间, 上饶百姓都被敲打过,老老实实的不敢犯事。李家儿媳妇不敢偷汉子了,赵家三郎也不敢去赌钱,烧饼铺的孙大娘也不敢叉着腰和包子店的王二婶当街对骂,就连云桥底下那个说书的老头最近也不怎么出摊了。三个姨娘太闲了,一闲就得盯上苏木。   苏木拼命给青簪使眼色, 青簪一如既往无情的假装朝上望。屋顶上的瓦片是出自哪个名匠之手,铺的可真好看。   苏木头疼, 企图装傻蒙混过关,“什么什么感觉”   “你可欢喜舒秦?”三姨娘不愧是红尘里打过滚的,说话一点不避讳,直截了当。   “你们多虑了, 我若能和他成了早就成了,不用等到现在。”她与舒秦自小相识,知根知底, 就连当初苏木被人退婚后,对方被永昭帝贬去边陲当县官,出城那日舒秦还带着锦衣卫埋伏在对方的必经之路上装山匪,将人吊在树上挂了三日。   她当时想着若是舒秦要娶她,她也能凑合凑合着和他一起过。那样的好机会舒秦也没说过要娶她,想来是对她无意的。   “你们两个当真没有可能?”大姨娘又问。   苏木随手指着青簪,“我和青簪过一辈子都比和舒秦在一起的可能大。”   青簪面无表情往后退了一步,“奴婢不愿意。”   “……别说了,你下个月,下下个月的月钱都没了。”苏木摊手,“姨娘就别再费功夫了。”   被否认后,三个姨娘并未有苏木想象中的失落,反倒越发笑吟吟。   大姨娘笑得奸诈,“赶巧了,你外祖家正要给你表妹相看亲事,老夫人记挂着你还未嫁,让你去趟岭州,她也好替你掌门亲事。”   苏木撑着桌子起身,“我不去。”   “老夫人八月的七十大寿,这一趟岭州你是少不了的。”大姨娘又将人拽下来。   “……再说吧。”苏木草草应付过去,既然躲不过,能拖则拖。   在房里练了会儿字,苏木记起关云南的伤势,又出门去了趟关府。关将军还在西北驻军,唯有妻儿在上饶。关夫人是个胆小的人,见着苏木便问她关云南会不会被西夏记恨上,苏木再三保证后才惴惴地放下一半的心。   董仲宁也来探望关云南,见关云南的伤势没有大碍后,两人便结伴告了辞,顺便一道去喝茶。   人多的地方总能遇到一些意外的人。苏木与董仲宁坐在隔间里,隔不远就是几个西夏的武生。说着西夏话,大概是觉着没人听得懂,连声音也未控制。   不巧的是董仲宁的兄长在鸿胪寺任职,会西夏话,董仲宁耳濡目染,虽不会说,却能听懂大概。   那两个死去的武生人缘貌似不太好,到如今也没几个人对他们的死感到惋惜,倒是同情野利丹回去不好复命。   “可汗有意安抚八大部落,野利大人这一下得罪了两大部落,五王子怕是要焦头烂额好一阵了。”   有人听完后忧心忡忡,“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投靠大王子。”   立刻有人讥笑,“我们是什么身份,站队的事情只有几位王子挑我们的份,还轮得到我们挑三拣四。”他顿了顿,隔着帘子,苏木和董仲宁看不到他们,但能听见他们压低了声音,董仲宁耳力好,也只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如“细封大人”“北豊宗亲”的字眼。   这位细封大人苏木认得,就是在宣武堂时拦住野利丹的人。是西夏的鸿胪寺卿,据说是五王子的舅父,应该也是五王子的人。   苏木记起那位细封大人和野利丹不知道说了什么后,野利丹看她的那一眼。按理说她就是个郡主,虽然出名了点,但也兴不起风浪,熹王又没有实权,说白了一家子都是白吃皇粮的,没一个有用,野利丹偏偏就看向她。   苏木隐隐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回去就哄着青簪说了一句“野利丹一事无成”。   ***   窗户未开,室内一片昏暗,只点着一根红烛。今日小雨大风,有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将未罩着灯罩的烛火吹得左右摇晃。书案后面,沈行在的一张脸也明明灭灭。   “侯爷,人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几时动手?”郭宫已经换了一身西夏服饰,因长相太过稚嫩,西夏粗犷的服饰穿在他身上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木质的扇坠在指尖捏着,沈行在抬起头,上下打量郭宫,嫌弃地啧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打扮,不伦不类,换个人去。”   郭宫还觉得这身衣服穿在身上怪好玩的,一时还不愿意脱,不过看侯爷脸色不好,也不敢违抗。   “等晚上,”沈行在的眼中映着烛光,“今夜怕是有场大雨。”   郭宫瞅了一眼扇坠,自觉很上道,“此事可要告知郡主?”   野利丹来意不明,显然带着敌意。他们在西夏使团中安插的探子来报,五日后四国秋猎,野利丹似乎要设计苏木。   沈行在将扇坠握在手心,掀起眼皮看着他。郭宫立刻站得笔直,等着挨夸。   “等她自己来找本侯。”   自打舒秦回了上饶,十回里让郭宫去问她去向,九回不在王府。不是去了舒府,就是跑去巡抚司。   姑娘家家,成日里往男子府上跑做什么。   郭宫领了命出去,不一会儿又上了楼,“侯爷,郡主她……翻墙过来了。”   屋外还下着小雨,沈行在皱眉站起来,“她人呢?”   “还在……墙上。”   话音刚落,自家侯爷就抓起伞出了门。   擦了擦脸,苏木捧着厨房送来的姜汤,辛辣的味道有些冲人,苏木喝了一口就搁在了桌上。   “你可还记得上回在宣武堂,我总觉得野利丹看我那一眼别有深意。”   她额上的头发还湿着,几缕贴在脸边,沈行在看着有些恼火,“是侯府的大门不让郡主进了,以致郡主冒雨爬墙。”   “我急着找你,一时忘了。”苏木摆摆手。她告别董仲宁回府后越琢磨越觉得野利丹可能对她有所图,单凭自己又想不出到底图什么,就打算来找沈行在一起商量。心里记挂着事,加上平时也不走侯府大门,想也没想就直接翻墙过来了。   也不知道说的哪句话取悦到他了,沈行在的脸色缓和了很多。   苏木把和董仲宁在茶楼听来的话告诉了沈行在,“那位细封大人和野利丹说完话后野利丹就看着我,眼神不善,加之今日听来的北豊宗亲之词,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他们是想在我身上做点文章。”   沈行在也不打算瞒她,将探子之事说了。她事先有个底,能有所提防总是安全一点。   “届时狩猎,还请郡主跟在本侯身边。”   四国秋猎只能算助兴节目,每逢四国比试必然都要来一场,无非是做做样子,告诉天下人四国之间的关系好得很,相处融洽,其乐融融。北豊作为东道主,自然要派一名皇家人出场。永昭帝不可能纡尊降贵,整个上饶姓司徒的也就一个熹王府,就熹王那个身材,上马都难,能出场的也就只有苏木。   苏木怔了怔,哦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雨不知几时下大了,豆大的雨点落在池中溅起不小的水花,池面已涨得近乎与不系之舟的门槛相平。   作者有话要说:  郭宫:郡主去舒大人家了   小侯爷:本侯不知道,用你反复提醒?多嘴,下个月月钱没了   郭宫:郡主刚翻墙过来了   小侯爷:你为何此时才说?不及时禀报,下下个月月钱没了   郭宫:我现在就去找青簪,让她说一句“侯爷娶不到郡主”(不是)   小侯爷:你人没了 第44章 大雨   郭宫一身湿哒哒地走进来, 靴子底一步一个湿脚印,还带了一个人,准确来说是拎了一个人。那人被蒙了眼睛堵住嘴巴绑紧手脚, 被扔在地上后就不停地在挣扎。苏木看了两眼觉得眼熟,忽然惊讶地看着沈行在,眼睛瞪大。   “郡主放心,他的听穴已经被封了,听不见我们说话。”将人抓来的郭宫道。   “你怎么把野利丹的人抓来了?”苏木大吃一惊, 地上躺着的人正是野利丹的手下, 那位细封大人细封烈真。   “请人来喝杯茶罢了。”四国比试如此敏感的时期,北豊的靖远侯,堂而皇之的把西夏使者抓来了侯府, 手段还不甚客气。对此沈行在面色如常。   苏木还有些回不过神,指着西夏使者愣愣地问:“就这么把他抓来当真没有问题?”   郭宫把细封烈真抓过来也没替人家挡挡雨,一身湿透了,就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鱼,在地上啪啪溅起一圈水花,还是转着圈的水花。   “郡主若是想, 打他一顿都行。”沈行在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过去。   “当真没问题?”   苏木当真了。西夏都算计到她头上了,算计也就罢了, 还把不严口风让她提前知晓了,这让她不记仇都不行。她本也不是宽容大度的性子,只不过毕竟是西夏使者,她也无法报仇, 若是有机会,谁又愿意忍气吞声。   苏木踌躇着走过去,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沈行在一时失笑, “当真。”   “那……我弄死他也行吗?”苏木试探着问。   郭宫一个激灵,这人还有用处,若是死了,抓他的功夫就白费了。   “郡主……”郭宫张口想劝她手下留情,话到嘴边,看到侯爷冷淡的眼神立刻改了口,从门边搬来一根大腿粗的门栓,“用这个打比较痛快。”   “……不用了。”那根门栓她举起来都费劲,真要砸上去,怕是连骨头都要碎成粉末。苏木还算理智,料到沈行在将西夏使者抓来应是另有目的,也没打算真弄死他。   但君子报仇才十年不晚,她又不是君子,有仇当场就报。   郭宫看着苏木将人套上麻袋左右开弓、拳脚相加,头一回见识到一个姑娘打人究竟有多狠。力气倒不至于大得置人于死地,但打出内伤怕是免不了。   而他们侯爷见到此情此景,噙着笑,甚至与有荣焉。   苏木打人打得精疲力尽,趴在桌子上歇息。   郭宫将半死不活的人带去地牢关着。   面前递来一杯茶,苏木道过谢,喝了两口后问沈行在,“你抓他来是要做什么?”   “请他帮忙传个话。”   窗户半开,屋外的风呼拥着灌进来,苏木捂着茶杯被冷得一激灵。   郭宫下了楼,楼上只有沈行在与苏木。沈行在起身,将窗户合上。   没有冷风,苏木暖和了不少,回头瞧着沈行在。   她爬墙的时候天只下着蒙蒙细雨,落在她身上只沾了一层水气,进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后水气就化作水将她的衣服打了个半湿,头发也是半干不湿。给她煮的姜汤只喝了一口,刚刚那阵风,也已经凉了。   沈行在扯下木施上的披风,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顿,最后只是把披风扔给苏木,“披着。”   “干嘛?”苏木抱着玄金鹤纹的披风,这披风应该是沈行在穿来的,还带着凛冽的梅花香。   招摇矜贵的靖远侯,不爱用珍贵的龙涎香,只有一身梅花傲然气。   “郡主若是染了风寒,五日后如何引蛇出洞。”   苏木心中方才生出的那点古怪感一下子烟消云散,用力哼了一声,把披风披上,还在沈行在警告的眼神里用披风抹了一把脸。   “抹舒爽了?”沈行在看她被披风抹乱了发丝,压下笑意,拿起靠门放着的伞,“本侯今日命厨房炖了鸡汤,就先失陪了。”   侯府为了合衬沈行在挑剔的口味,天南海北请了不少大厨。苏木裹着披风,身子回暖不少,听闻有热腾腾的鸡汤,倒觉出几分寒意,不待思量就噌的站起来要去蹭吃蹭喝。   “我也要去!”   苏木身量小,方才坐着时披风拖在地上,起身太急,一脚踩上披风,人几乎是往沈行在身上扑了过去。   沈行在吓了一跳,扔了伞,伸手接了个满怀。   姑娘的身子是温软的,腰肢盈盈一握,凛冽的梅花香还掺着姑娘家木兰花香的梳头水,勾勾缠缠在一块,倒是格外别致。   沈行在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姑娘的身子便与他贴的极近。方才接的匆忙,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过他的脖间。   两人都是一愣,苏木先从沈行在怀里挣出来,捂着重重磕在沈行在肩上的下巴,白嫩的脸上绯红一片。   “我方才……不是……”苏木结巴了半天也没结巴出个所以然来,反倒让自己的脸越发通红,想辩解有说不出话,急得眼中一片水光滟滟。   沈行在别开眼,喉结滚了滚,强行镇定后才噙着笑道:“郡主此番投怀送抱,倒是让本侯很是为难。”   原还有些旖旎尴尬的氛围被他这话打得一点不剩,苏木冲过去捡起伞,飞快地跑下了楼,临走前还怒气冲冲叫着让他在五云处待一晚上。   等人消失在楼梯转角,沈行在抚着脖间,吩咐一直藏在暗处的暗卫,“将郡主送回王府,别让她爬墙。”顿了顿,好笑又无奈,“再取把伞来。”   ***   细封烈真双手被绑在身后,以扭曲的姿势跪趴在湿冷生着青苔的地上。   他被蒙着眼,看不到周围的动静,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打了一顿,又被提到了这里。打他的人下手没有章法,竟无意解了他的听穴。   他浑身上下痛得很,脑袋被踢了一脚,还嗡嗡作响,忍了又忍,凝神听不远处的对话。   说话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人说的是西夏话,中间大概还有一个翻译,将话翻译给在场的另一个人听。   “贵国的侯爷帮了我的主人一个大忙,请侯爷放心,侯爷想要的东西我们一定会双手奉上。”   “元大人客气了,若不是大王子的人事先在给野利丹带来的人下药,我们的人也不会如此顺利地杀死两个武生。”   “我的主人已经将死讯传给费听与党项的首领,两大部落已经上书要参五王子一本了,可汗雷霆大怒,再过不久就该对五王子失望了。”   “那我在此就先恭喜大王子目标唾手可得了。”   “这个细封烈真……”   “大人放心,绝不会让他误事。”   ……   脚步声渐行渐远,细封烈真吃力地爬起来,背靠着墙,一边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从袖口抖出一枚锋利的刀片。   细封一族是游牧民族,擅打猎,打中猎物后有时要立即处理,是以袖口收着刀片用来剥皮剔肉。细封烈真成为鸿胪寺卿后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   他利落地割断捆在他身上的绳子,将眼睛上的布掀起一条缝,假意昏迷,等到深夜。   这处地牢是私牢,只关了他一个人,觉得他逃不出去,巡逻看守到了后半夜都很松散。等守卫打着哈欠进来查看他的情况时,细封烈真一刀封喉,守卫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   他拿走守卫的钥匙,曲折小心地潜出地牢,带着一身的伤一瘸一拐地往驿舍走。   五云处楼顶漆黑一片,轩窗大开,屋檐檐角挂着灯笼,灯火昏黄,若是看的仔细,能看见轩窗旁有一个人影。   郭宫抱着剑,被冷风吹得腿抖,看着楼下那个四处躲躲藏藏的人影,长长打了个哈欠。   原本怕他逃不出来,还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他一把刀,没想到还有几分本事。就是动作慢了些,让他连觉也没法睡,还要在这儿吹了半宿的冷风。   郭宫看了一眼街上巡逻的士兵,伸了一个懒腰跳下屋顶。   上饶夜晚闭市后不许人在大街上走动,要想避开巡逻的士兵,只能顺着各街区之间排污水的渠道走。   今日雨大,排水沟的污水水面应该涨了不少   ***   细封烈真洗过几次澡后依旧觉得自己身上污臭不堪。他为了躲过巡逻的士兵,在排水沟里藏了一晚上,排水沟水面高,他跳下去后污水直逼他鼻尖,臭烘烘的气味冲得他头脑发昏,直犯恶心。想起那冲天的臭味,他黝黑的脸更是如同锅底。   “你可听清楚了?”野利丹将手里的小刀狠狠插进墙上挂着的兽皮里,“会不会是沈行在使诈?这位靖远侯可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细封烈真捂着额头,暴躁地把为他上药的胡姬推开,“不可能,靖远侯的私牢就设在他的侯府底下,我离开私牢后发现他的侯府看守重重,我若不是……”他戛然收声,想起自己钻了狗洞还在污水里泡了一夜便咬牙切齿。   “而且靖远侯的人称对方为元大人,大王子身边的侍卫确实姓元,声音也一模一样。”   同为可汗之位的有望之人,大王子与五王子一向不对盘,五王子想做之事,大王子必然百般阻扰。此前野利丹争取到出使北豊的机会,又以此得以与两大部落交好,按理说大王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们却是一路顺利抵达北豊。野利丹深觉不对劲,联系起今日之事,倒是都说得通了。   野利丹想通其中关键,一脚踹翻了桌子,“好一个大王子,为了可汗之位居然残害同族,还与北豊暗中勾结,可真是无耻!”   “野利大人,那秋猎的计划可还要继续?”细封烈真问。   “先去查查我们的两位勇士是否真的被人下了药。这位靖远侯看起来并不只是一个普通权臣这么简单。”靖远侯给野利丹的感觉并不妙,北豊都传他行事嚣张狂妄,但野利丹看不透这位年轻的小侯爷。 第45章 秋猎   秋猎设在城郊外的明远山。只是供以消遣的娱乐, 自然不可能真去野猎,此处是皇家猎场,常年圈养着各种动物, 正好合适。   今日天晴,秋高气爽,营帐之外幡旗猎猎。   苏木抬起下巴,让青簪为她扣好最顶上的一枚盘扣,扯了扯衣摆便出去寻永昭帝。   不远处有斥骂声, 说的是北豊官话, 听着却有些别扭,苏木原本往主帐走的步子一顿,转去声源处。   地上跪着的人苏木认识, 是福全认的干儿子小格子,长得圆头圆脑,脸也白净,加上又机灵会说话,被永昭帝指去伺候小皇子叨叨。   骂人的那一群看打扮应该是东郡使团中的人,苏木一门心思盯着西夏使团, 倒是不认识这几位是个什么身份。   地上还砸了一个茶杯,骂骂咧咧的那人衣摆上湿了一大块, 大约是小格子不当心撞了对方。   苏木不想多事,免得不当心与东郡使团起了冲突,坏了两国关系。刚打算离开,那位东郡使者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点, “北豊人好大的威风,连个狗奴才都能用鼻子看人了!”   身边的人紧张地拽了拽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说, 那人反倒被他的举动激怒了,一把把人甩开,“拦我做什么!他们北豊眼高于顶看不起人,仗着国力强盛不把东郡放在眼里,在西夏面前倒是奴颜婢膝,好个两副面孔!”   “谁两副面孔?谁又对西夏奴颜婢膝了?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不会用成语也别勉强自己。”苏木背着手,声音沉静。   小格子见了她,慌张地叫了声郡主。   “敢问这位大人,北豊是哪里轻待了大人,以致大人对我北豊有诸多不满。”苏木瞥了小格子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人。   苏木与沈行在待久了,连他的表情都学到了七八分像,看着气势十分唬人。   方才劝和的人认得苏木,知道这是北豊出了名嚣张跋扈蛮不讲理的锦瑶郡主,怕得罪了她,立刻出来打圆场,“我这位同僚脾气不好,还请郡主莫怪。”   苏木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但依旧不太好看,   却还是忍住了不满。   秋猎难得,永昭帝将贵妃与叨叨也一并带来了。别人严阵以待,他们一家三口倒像是来郊游。   苏木一进营帐双腿就被人抱住。叨叨仰着脑袋,鲜少出宫的小皇子见什么都新奇,知他姑姑也要参与此次秋猎,格外激动,“姑姑,你也要去打猎吗?”   苏木弯下腰挠着他的下巴,“是啊,叨叨喜欢什么,姑姑给你打来。”   这手法与挠猫撸狗的手法无二,叨叨却高兴得紧,“姑姑能打老虎吗?”   “……那是武松的事。”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开口就想要百兽之王。   “你姑姑能打个老鼠已是极难为她了,哪里还敢打老虎。”永昭帝刚替贵妃剥了个橘子,招手让叨叨过去。   苏木跟在叨叨身后过去,接了贵妃递来的半边橘子,得意地向永昭帝扬眉。   “苏木,你当真能行?若不行可千万不要逞能。”贵妃抬手将她腰间玉坠扶正,不免担心。   “有何不行,大不了我就陪着几位使者在山间转一圈,我一个姑娘家,就算打不着猎物,他们几个大男人还要嘲笑我不成。”苏木转头将叨叨刚拿起的点心夺走,等他张嘴喊人时又塞给他一瓣橘子。   “朕让舒秦跟着你,以免出什么事。”永昭帝说罢,越过她看向营帐门口,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营帐门帘被撩起,两个人走了进来。苏木看着一黑一白骑装的两人,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将细封烈真抓来的事情沈行在应该没有告诉永昭帝,永昭帝也就不知道她和沈行在的计划,怕她狩猎时出意外,安排了舒秦护着她。锦衣卫的嗅觉何其敏锐,届时人都躲着不动手了,那她还怎么和沈行在引蛇出洞?   上马时苏木还在琢磨该怎么甩掉舒秦,小吏送了弓箭来。   那张弓的大小正合适,拿起来也不觉得重,很是趁手,像是谁为她量身定做的。苏木瞥了一眼,扭头朝青簪伸出手,青簪递给她一把小巧精致的袖珍弩。   旁人都拿着弓,就显得她手里的弩格格不入,一群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她手上。苏木理直气壮,“我是个姑娘,力气小,弓弦拉不开。”   她检查了一下机括,确认弩是好的,才抓住了缰绳,抬眼时正好看见细封烈真格外僵硬的一张脸,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袖珍弩,看起来像要把她的弩给盯散架。   苏木下意识地就要去找沈行在。沈行在也已经上了马,接过郭宫手中的弓时似乎还在吩咐他什么事情。他微俯着身,腰脊却是笔直的,黑色骑装只在肩线腰线处绣着金色云纹,乌玉发冠,发尾高束,似乎磨去了不少富贵气,平添几分飒然。吩咐郭宫时眉间会微微皱起,侧过脸,只能看见笔挺的鼻梁与凌厉分明的下颔。   郭宫恰好正对着苏木,注意到苏木投过来的视线,回望过去,沈行在的话被打断,也跟着回头看,见是她,同她安抚性地笑了笑,又继续吩咐郭宫。   苏木木然地眨了一下眼。沈行在方才的那个笑,她以前从未见过。他一贯是喜欢嘲笑人家,生气的时候就冷笑,偶尔倒会因为被她刁难露出无奈的笑,唯独没笑的这么……干净过。他从前的笑总会带着锐利的攻击性,刻意地激起别人的敌意,永远不自觉地让人……想打他。这笑像是一只目中无人的老虎忽然成了一只伸出脑袋让人摸的大狗。   苏木想着自己都有些想笑。   沈行在已经和郭宫交代完了所有事情,一回头就看见苏木盯着马头不知道在傻乐什么。   他看见刚从营帐走出来的人,俯过身提醒苏木,“记得稍后将舒大人支开。”   苏木点了点头,锣响后和舒秦走了一段路。她四处没看到什么动物,骑着马漫无目的地晃,舒秦就跟在她身边。   “你不去打猎?”苏木歪头问他。   舒秦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苏木安全,一路上连打猎的念头都没有,闻言笑道:“我去了,你万一伤了哪里怎么办?”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苏木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你得去啊,你看我定是打不到多少猎物了,那个沈行在看着细皮嫩肉一点苦都没吃过,估计也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北豊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了啊,指挥使大人!”   “不行,陛下吩咐了我……”   苏木匆匆打断他的话,“我皇兄的话你就当耳边风算了,老担心我受伤,我又不是瓷娃娃,碰一下就碎。你放心吧,我会看好我自己的,我就骑着马去林子里兜一圈,掐着时间回去。我不满西夏很久了,你绝不许让西夏赢过北豊!”   苏木的演技何等拙劣,舒秦又了解她,一脸古怪地问她,“苏木,你怎么总赶我走?”   沈行在过来时恰好就听见有人说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盯着马上的人冷笑,中不中用她迟早能知道。   看她被舒秦识破,他才慢悠悠地过去解围。   “郡主让本侯好等。”沈行在驱马过去,两人皆看向他。   苏木还一头雾水,沈行在知道指望不上她的演技,便直接同舒秦道:“郡主前几日说要与本侯比一比谁狩的猎物多,本侯正是来找郡主兑现此事。”   舒秦闻言看向苏木,苏木自知演技差得令人发指,乖觉地低下脑袋,让沈行在一人出面。   舒秦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低头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心虚。回上饶后,他也听说苏木与靖远侯不对盘,时常能当面掐起来,在气头上一时冲动要与人一较高下也的确像是苏木会做的事情。   苏木不是会耍赖的人,舒秦道:“既然如此,侯爷请便,在下在一旁护着郡主便好。”   沈行在冷冷嗤了一声,斜挑着眉,“舒大人这是觉得本侯会害了郡主还是觉得本侯无能,会护不住郡主?”   他这话敌意十足,舒秦立刻沉下脸。   “我不用人护!”苏木惊觉起来,抬起头打圆场。舒秦虽长了张春风拂面的脸,但锦衣卫的人有哪个能是温柔小意的,更不用说舒秦还是指挥使,平时哪里会有人想不开挑衅他。沈行在更不必说,你给他甩脸色他能给你甩一张阎罗殿的通牒。   “我能自保!自保的本事我熟的很!”苏木努力劝和,笑着扯了扯舒秦的缰绳,“你就别管我了,你去赢个狩猎头名,打来的野味我们今晚烤野味吃啊。”   苏木笑得有些为难,舒秦皱着眉,两人对视良久,舒秦终于妥协,“那你自己当心,千万不许逞能,若是除了意外,记得发信号弹。”   苏木点头如捣蒜,“你放心,我绝不逞能,这世上再没人能比我更有自知之明了!”   得了她的再三保证,舒秦这才不放心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苏木:左右为男 第46章 秋猎   舒秦人一走, 苏木紧绷的神经才算松懈,长舒一口气后,肩膀都往下垮了两分, 然后才瞪着沈行在,“你方才对舒秦那么凶做什么?”   “心疼了?”沈行在的神情不善,凉凉道。   苏木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脾气,但她自觉没做错什么,被他一噎, 脾气也跟着上来了, 脑子里却还记得有正事要办,骑着马跟在沈行在后头,板着脸不说话。   两人皆是不语, 慢慢走到林深处。   沈行在已然冷静下来了。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子与别的男人熟悉异常,还被别的男人百般关心,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就不可能不醋。舒秦虽说比他差远了,可唯独与苏木自小青梅竹马这一点上,他毕生也比不过,即便与舒秦竞争, 他天然少了十余年的光阴。   重要的是,他醋的不是时候, 毫无立场。他如今在苏木这里与舒秦一样只是朋友,细究起来,舒秦在苏木心中的分量怕是比他还要重。   要醋也需人是他的才好醋。   只手遮天的靖远侯头一回犯了难,由来只有别人讨好他, 让他讨好人倒是棘手。   密林深处,草木横生。秋日里许多木叶已然枯黄,明远山上的树木却依然葱郁, 连野草也长过马蹄。   他们只知野利丹今日会对苏木有所动作,却不知是何动作,几时动手,只能漫无目的地闲逛。   草中窸窣一阵响动,青绿的野草中间隐约显出一个白色的轮廓。沈行在拈弓搭箭,箭矢射中了猎物,紧接着,那兔子身上又中了一根短箭。   明远山有巡林官,会将打中的猎物捡回去。箭身上刻了徽记,只需看徽记便能知晓猎物是谁的。苏木的箭比寻常的箭矢更短,更好分辨。   沈行在回头就看见苏木板着脸一眼都不看他。原来她生气是要跟人抢东西的。   他大约知道要怎么哄她了。   接下来靖远侯的每一箭都堪堪擦过猎物皮毛,反倒是苏木百发百中。沈行在握着弓身的鹿皮嘴角扬起,身后机括的声音咔哒咔哒响得欢。   “郡主真是好本事。”再被苏木“抢”了猎物后,沈行在似笑非笑道。   回回险些射中,苏木也不至于看不出沈行在是在让她。眼下有要事要办,沈行在能退一步,她也不至于得寸进尺,从善如流地顺着沈行在给她铺的台阶下来。   苏木揉着举弩的手腕,将开始前注意到的细封烈真的事告诉他。“他们大约是想在弓箭上做文章,只是没想到我不用弓,临时用了弩。”   沈行在停在原地,苏木无知无觉,骑着马慢悠悠地跟上他,沈行在才与她并行。   “不过他在弓上能下什么手脚?”这是苏木想不通的,“总不至于弓上抹了一碰便死的毒药吧,死一个郡主他们又占不了便宜……”   林间忽然草木飒飒,动静极大,像是有什么东西朝他们跑了过来。   枝繁叶茂的灌木丛里忽然跃出一只梅花鹿,眼见着就要撞到苏木,苏木立刻举起袖珍弩,扳动扳机时袖珍弩卡了空壳。   她忘了装箭了。   人在临死之际能想许多事情,苏木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应该是北豊头一个被梅花鹿踩死的人。   名声荒唐,死因糊涂。   下巴忽然一疼,苏木一个激灵回过神,面前是沈行在的俊颜。他好看的眉皱着,掐着她的下巴,看样子有些生气,“这就是郡主所说的自保的本事熟的很?”   余光瞥到脖子中了一箭直挺挺倒地的梅花鹿,苏木掰着沈行在掐着她下巴的食指,“疼……”   沈行在神情微僵,很快松了手。   苏木后怕地揉了揉下巴,感激道:“救命之恩……”   沈行在等她的“以身相许”。   “定当结草衔环,来世再报。”   她这是报都没打算报。   沈行在笑了一声,抬眼看向追着梅花鹿过来的人。   沈行在没有苏木心大,毕竟是官员,对此次三国使团的人了如指掌,也知道这位是东郡的三驸马。心气高的很,一心要闯出点名堂,却被三公主看上,强行招了驸马。东郡的驸马至多只能当个闲官,握不了实权。   三驸马追着梅花鹿一路至此,见猎物被别人猎了,脸色很不好看。在东郡他不许参政,好不容易哄着三公主为他求了这一回出使的机会,想要一展抱负,到了北豊才发现北豊与东郡的国力不可同语,连北豊皇帝派来与他们交涉的官员也看不起他。他对北豊已是颇有微词,又觉得随行的大人胆小如鼠,在北豊人面前只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忍让,越发觉得窝火。   “是你们夺了我的猎物?”今日又被苏木下了面子,三驸马迁怒于此。   苏木碍于北豊与东郡交好,不好教训他,但也不是软和的棉花性子,动不了手还不许动嘴了。   “我没瞧见这梅花鹿上写了大人的名字啊,倒是看见我们侯爷的箭在上面。”苏木无辜地指着梅花鹿,“但是大人既然说这是大人的猎物,要不您问问它答不答应”   别的不说,苏木气人的本事自遇见沈行在后更是不减反长。   三驸马何等自命清高,又觉得苏木再如何也就是个女子,他若强势些,一个姑娘家,立刻就能怂了,便怒目圆瞪。   几乎是同时,苏木抬手,对着他扳动袖珍弩的扳机。三驸马脸色惨白。   短箭堪堪擦过三驸马的耳边,在离他不远处,与一支同样制型的短箭相接,弹射开来的箭尾划过三驸马的耳朵,划出一道血痕。   “低头!”苏木怒喝一声,三驸马已然被方才那支短箭骇破了胆,捂着耳朵身子一歪摔在了地上。   又是一支羽箭破开了短箭。   沈行在松开搭弦的手,立刻带着苏木的腰就势往草中一滚,还不及问她可有受伤,苏木已经从他怀里挣出个脑袋,对着三驸马就是一声厉喝,“趴着别动!”   暗处之人显然是冲着三驸马而来。皇林深处野草疯长,三驸马今日又恰好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衣服,趴伏其中,离得远很难寻到踪迹。   三驸马本捂着腰想爬起来,手一软,立刻脸朝泥土摔了回去。   滚下马时,沈行在垫在苏木身下。苏木半撑着身子,在她与沈行在中间撑起一段空隙。沈行在眉间一紧,“苏木……”   苏木急匆匆地打断他的话,“我帮你引蛇出洞了,你现在,能护住我吧?”   他还以为她要去和人打架。好在她确实如自己所说,十分有自知之明。   沈行在揽着她的腰转了个身,将她压在地上,嘱咐过她不许乱动,自靴中摸出一把匕首扔给她,从小腿高的草丛中站了起来。   明远山是皇家园林,巡逻严格,沈行在也只能布置几个人进来。敌暗我明,沈行在当机立断,用自己做靶子。   “你可有布置人手?”苏木扯住他的衣角,沈行在躬下背,“你寻到人后就后喊郭宫的名字。”   苏木攥紧匕首点了点头,嘱咐他自己当心,匍匐着去找三驸马。   入林前沈行在已经让郭宫安排了两批人手,一批留在他身边,一批让郭宫带领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沈行在扔了弓,接住侍卫扔来的佩剑,挡住向他射来的短箭,“搜,别让人跑了!”   野利丹的目标显然是三驸马,但情况紧急,一时寻不到三驸马和苏木的踪迹,不得已将箭瞄准了沈行在。   苏木爬到三驸马原本藏身的位置,人却已经不在了。苏木扫了一眼四处被压倒的草,往前方被压出一条道的地方看去。   “让他趴着别动还动!”苏木咬着牙暗骂了一声,顺着痕迹继续往前寻人,最后在一棵大槐树下找到了头顶两片大叶子的三驸马。   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叫一叶障目、自欺欺人了。   苏木从地上爬起身,伸手揭了他脸上两片叶子,就见他惊恐地睁大了眼。   苏木立刻举着匕首往背后奋力一刺,高声喊,“郭宫!”   苏木紧闭着眼,觉出温热的液体从刀柄流进了指缝。   “郡主!”郭宫早已赶到,与苏木动作同时地在杀手背后捅了一剑。苏木颤颤地睁开眼,手指松开,身后的人应声倒地。   “血……血……”三驸马已然吓得抖着手指着她的手。   苏木粗喘了两口气,把沾满血的手往三驸马身上一擦,“叫什么叫,没见过血吗。”   “守好他,别让他死了。”苏木点了一个人,从方才偷袭的那人肚子上拔出匕首,用袖子抹去血迹,转头同郭宫道:“我带你们去找沈行在。”   有人护在身周,苏木也不必再趴着,带着一行人飞速赶去救沈行在。   几人赶到时只余状况惨烈的打斗现场。沈行在的人都在明处,此时箭声消失,几个侍卫四处散开搜寻暗中之人踪迹。似乎是注意到苏木带人前来,林中有细微的草动声,大约是方才袭击之人在撤退。郭宫点了几个人继续去追。   见沈行在无恙,苏木松了一口气,步子放缓了走向他,还有不到两步的距离时,忽然传来一声划破长空的箭啸。短箭正对苏木的后颈而来。沈行在脸色一寒,伸手抓住苏木的肩,旋身一转,将她护在怀中。   苏木的脸埋在他怀中,只听见他闷哼一声,慌乱之中抬起头,一支短箭没入他的肩胛骨。   “沈行在!”苏木从他怀中挣开,要去看他伤势,沈行在白着脸又将人抱入怀中,“让本侯靠靠,站不住了。” 第47章 打擂   皇林之中发生此事, 永昭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太医已经为沈行在拔了箭,包扎过伤口。   沈行在倚着床头坐着, 看苏木勤勤恳恳地剥着一颗柚子。   沈行在掩护着她逃命,又为救她挡了一箭。苏木深觉歉疚,近来日日都往侯府跑。   沈行在自然很受用。   “好在箭上无毒。”苏木拿着小刀在柚子上划了几道,庆幸过后又言出自己的疑惑,“可按理说, 箭上若是淬了毒, 东郡使者毙命的可能性更大,对野利丹来说不是更为稳妥?”   沈行在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她, “你与东郡使者之前可有接触?”   苏木已经把皮扒开了,细细地撕柚子络,闻言老实道:“秋猎之前,我撞见他在骂宫里的一位小公公,还连带着骂了北豊几句,我就给他甩了个脸色……”苏木认真竖起手掌, “我发誓,我甚至没骂他, 就只是脸臭了点。”   沈行在闻言淡淡一笑,他当然知道她不会对东郡使者如何。两国邦交在前,她分得清轻重缓急,再生气也绝不会因此做出破坏两国关系的事情。   可野利丹就是想利用此来挑拨北豊与东郡的关系。   西夏与东郡相去甚远, 分别靠着北豊疆域的最西侧与最东侧。东郡南楚虽小,但也绝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这也是为何两国如今虽式微, 西夏与北豊却也不敢攻打的原因。   野利丹想杀害东郡使者,再栽赃嫁祸给苏木,北豊的郡主杀了东郡使者,北豊与东郡之间就必然会兴起一场战争。   西夏早对其他三国虎视眈眈,三国之中,北豊是劲敌,亦是西夏的眼中钉。届时北豊将兵力调去抗击东郡,西北兵线薄弱,正好让西夏有可乘之机。   这也就能解释苏木临时将弓换成袖珍弩时,细封烈真为何会脸色突变。他们一早备好了弓与带有苏木徽记的箭矢,只要用相同的箭矢射杀东郡使者,加之早前苏木与东郡使者曾起过冲突,便能说北豊的锦瑶郡主早对东郡使者怀恨在心,故而在秋猎之时对东郡使者痛下杀手。倒也正因要伪造出苏木意气杀人,短箭上才没有淬毒。   这样的理由足以让人信服,因为锦瑶郡主跋扈任性无法无天是北豊百姓都知晓的事情。   沈行在将猜测告予苏木,苏木愣了愣,被突然点醒,冷笑一声:“难怪我当时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小格子是福全挑来服侍叨叨的,福全哪会让个笨手笨脚的人服侍小皇子,何况小格子只负责服侍叨叨,叨叨一个小孩子,最不喜欢喝茶,小格子怎么可能端了一杯茶还恰好撞到了东郡使者。”   苏木磨着牙,手上一用力,将刚剥好白络的柚子掰成了两半,“好一个野利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吧?”   又将柚子肉外的薄皮剥了,“栽赃嫁祸到我头上是吧?”   再将柚子肉里的籽挑开,“他完蛋了!”   她举着柚子肉直直怼到沈行在唇边,脸上的表情极其不和善。   沈行在只怔了一瞬,便从善如流地张口咬住。她难得的温柔小意,他还是要及时接住。   苏木体谅沈行在的肩膀抬不起来,每回都将柚子亲手送到他嘴边,两人一人一口分完了半个柚子,还剩下半个却是都吃不下了。   苏木得了空,才终于抬头打量起沈行在的卧房。   靖远侯的卧房不负其人,精致奢华,锦衾华被,被面的图案看走针应是禹南的手艺。金丝楠木的床铺桌椅博古架,虎形的兽炉里点着熏香。论讲究,比皇家贡品还有过之而不不及。金丝银线、宝石玉器,沈行在精细得像个锦绣堆的小公子哥。   但苏木进他院子里时却见到院内一排兵器架。   她实在难以将屋内外的摆设联系在一起。   “沈行在,我能摸摸你的手吗?”苏木试探着问。   “郡主想趁本侯受伤时做什么?”沈行在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满是调侃之意。   “给你看看手相行不行?”苏木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沈行在眉一挑。往日里她的脾气可没有这么大,如今在他面前倒是随心所欲娇气的很。这样很好,她总是瞻前顾后,因为懂事而忍了许多委屈。   他曾想将来要娶的夫人要懂事识大体,她懂事,更识大体,可他却不愿见她如此。懂事便意味着要忍着委屈,可欢喜一个人,是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   他想将她惯的骄纵些,她便不必那么懂事了。   沈行在将未伤的手伸过去,摊开手掌,“那便请郡主为本侯算一算本侯可能得偿所愿。”   他的手掌很大,比苏木的手还要大上一圈,手指修长。苏木见过他用这只手执书卷,用这只手握弓,也用这只手转扇子。他的手好看至极,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苏木伸出两根手指,蹭过他的掌心。他的掌心与虎口有一层薄茧,指节与常人相比要分明一些,显然是常年握枪所致。   靖远侯的威名远扬,让许多人忘了他也是沈知沈将军的儿子,名副其实的虎门之后。鸿谷关未破前,也曾在黄沙漫天的西北军营里待了十五年。   比起风云诡谲,他更熟悉的是碧血银枪。   姑娘的手指太过细嫩,指尖蹭过虎口,划过掌心,沈行在一时有些招架不住,立刻将手收了回来。   沈行在捻着指尖,面上依旧不显,“郡主可算出什么了?”   “小侯爷命格富贵,定然可以心想事成。”苏木没学过看手相,睁眼瞎说。   沈行在追着不放,“如何才是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自然是……小侯爷想要的,都会有。”山河光明,沉疴肃清,他想搭建一个前途坦荡的北豊,一定会成。   “借你吉言。”   ***   明远山之事大家心中都一清二楚是何人所为。   苏木离开侯府后便立刻往宫里赶,到皇宫后听说小格子不慎跌入深井摔死了。皇宫之中因只住了永昭帝一家三口,连宫人活动的范围也不大,那口井在前朝冷宫之中,除了巡逻的禁军,无人会往那边去。   东郡使者在北豊境内遇袭,于公于私北豊都要给东郡一个交代,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何况若是昭明西夏野心,届时三国联盟攻打西夏,对北豊有百利而无一害。   永昭帝命大理寺与刑部连夜彻查,终于查出了一点指向西夏的线索,孰料野利丹早有准备,当机立断将使团中一名使者推出来顶罪。   三驸马见自己每日的待遇差了西夏使者一大截,觉得北豊轻待自己,碍于面子不曾明说,心里却有诸多不满。实则鸿胪寺提供给三国使团的待遇并无区别,野利丹正是看准了三驸马心高气傲,暗中动了手脚,惹他先对北豊不满,再在秋猎那日引他与苏木生起矛盾,如此,锦瑶郡主一时冲动杀害东郡使者便合情合理。   当初在三驸马的待遇上动手脚的正是被野利丹推出来顶罪的使者,自称自己贪图东郡使者的那点优待,又怕东郡哪日发现,才出此下策,主动将所有的罪名揽下,也阻断了大理寺与刑部的追查之路。   此事勉强算是告终,西夏一无所得,野利丹更是丢了一名栽培多年的亲信。   沈行在还在养伤,特意命人进宫提醒永昭帝。西夏想陷害北豊,永昭帝当然不会和野利丹玩君子坦荡荡那一套,下旨让野利丹亲手处决叛徒。   既然当时想用短箭射死东郡使者,那野利丹不将叛徒射成个筛子就说不过去了。   野利丹和细封烈真心情如何不清楚,总之苏木和永昭帝是挺高兴的。永昭帝甚至大手一挥,觉得叛徒伤了野利丹的心,想要为野利丹出一口气,十分体恤的让人把叛徒的尸体扔去了乱葬岗喂秃鹫。   两日后的武试,野利丹因身体抱恙,未能出席。   今日武试已是最终之试,抛去所有繁杂的规则,只比拳头。打擂台战,一人守擂,另一人攻擂,胜者为擂主,败者出局。   单凭拳头,北豊不占优势。刚把野利丹气得躺在床上,永昭帝和北豊满朝文武已然十分满意,对今日比试并不苛责要求。   永昭帝从容淡定,甚至有闲心关心苏木几时动身去岭州为老夫人祝寿。   “等四国比试结束吧,正好赶上陪外祖母过中秋。”老夫人的生辰在八月中旬,离中秋近,苏木隔一年会陪老夫人过一次中秋。   “正好靖远侯要下一趟衢州,届时让他捎你一程。”   傅国公已然翻不了身,只是四国比试还在办,便将处置暂且压下了,只等四国比试结束后再满门抄斩。衢州是傅国公老家,永昭帝和沈行在怀疑傅国公这三年在衢州应也有所动作,便打算让沈行在去一趟衢州,以绝后患。去衢州正好经过岭州,沈行在身边高手如云,带苏木一程显然更安全。   苏木自然毫无异议,就沈行在那绝不会亏待自己的性子,她去蹭个马车,想必能蹭到不少好处。   两兄妹忽然旁若无人地评价起沈行在有多会享受,最后皆是愤愤不平。   “想朕堂堂一国之君,日子竟还不如一个侯爷过的有排面!”   “在侯府待久了,我都觉得我爹在虐待我!”   对视一眼,酸的冒泡。 第48章 相亲   擂台之上忽然一阵欢呼, 将沉浸在嫉妒中的两兄妹吸引回神。   出人意料,一连上了三个攻擂的西夏武生,竟都未将守擂的北豊武生攻下来。   北豊武生士气高涨, 反观西夏武生,一个个都萎靡不振。   永昭帝干脆招来舒秦问话。   “关云南在武生中很得人心,上次坠马后,众武生皆很愤慨,都憋着气要为关云南报仇。”擂台之上的北豊武生再次成功守擂, 振臂高呼, 台下一呼百应。舒秦作为总教头,欣慰且自豪,“因秋猎之事, 西夏武生皆要接受审问,加上野利丹自顾不暇,西夏武生怕是已经军心涣散了。”   练武如练兵,擂台战虽是个人战,但西夏武生已是一盘散沙,一人萎靡, 情绪便会传给身周其他人。   西夏武生气势汹汹的上台打擂。   西夏武生上场了。   西夏武生被打趴下了。   西夏武生被抬下去了。   细封烈真一脸菜色,永昭帝还嫌他的脸不够绿, 对着他摇头啧了两声,“今天都是四国比试的最后一日了,这些人知道是什么状况也不意思一下,到底是年轻, 太不懂事了。”   可怜细封烈真都四五十岁一把年纪了,被永昭帝气得呼吸急促,却还只敢僵着脸笑。   永昭帝能把一众言官气得不顾形象, 公然在御书房外嚎啕大哭,气个细封烈真,不在话下。   四国比试结束,文试与武试皆由北豊拔得头筹。送三国使团离开那日,野利丹据说病到不能见风,坐在马车之中不曾露脸。   西夏武试独占鳌头已有多年,如今头名在野利丹手上丢了,又失了两名武生与一名官员,野利丹回去后要面对的是四面八方的诘难。   苏木代替永昭帝将使团送至城门口,东郡的三驸马见到她,战战兢兢往后退。见过苏木杀人时的狠绝,三驸马回忆起自己从前在苏木面前的嚣张,无比后怕。   苏木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却不知秋猎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到东郡那边已经是北豊的锦瑶郡主杀人如麻的版本了。   ***   大姨娘是熹王妃的陪嫁丫鬟,逢苏木去给外祖母过生辰,便会准备一堆东西让苏木带过去,二姨娘与三姨娘与宁家虽无关系,也会为老夫人准备一点心意。   宁家并不喜欢熹王,熹王妃难产去世后,宁家与熹王府断绝了一切往来,唯一的联系只有苏木,但熹王每年都会让苏木代替其给老夫人送寿礼,从不间断。   一堆的东西,加上苏木自己的衣服,不可避免多了几口大箱子。   沈行在的马车早在王府门口等着。   傅国公贪污受贿、欺上瞒下,惊动全城。圣上下旨满门抄斩,傅国公嫡次子傅鸿大义灭亲,主动揭发其父罪行,念其忠义正直,赦免其死罪。   沈行在领旨前往衢州彻查此案,顺便送苏木一程。   临行前,熹王还在拜托沈行在路上照顾苏木,“小女顽劣,劳烦侯爷在路上多费费心,盯着她免得她闯祸。”   沈行在彬彬有礼地应下,温文尔雅,好似带她打西夏使者的人不是他。   她顶多是闯出个烂摊子,沈行在回回都是奔着把天捅个窟窿去的。   熹王让苏木顺道同沈行在去岭州是因沈行在身边带着不少高手,出行之时能保证安全,但男女终归有别,两人自然不可能在同一辆马车上。两辆载人的马车,再有苏木带的一堆东西,沈行在所带的东西,整整四辆马车。   马车太多,苏木建议干脆伪装成一支普通商队。   “为何要伪装?”沈行在反问她。   “自上饶至岭州,途径之处或有山匪,山匪最痛恨官家人,我们伪装成普通商队,风险较小。”   沈行在又问:“郡主是觉得本侯的人对上山匪会输?”   “自然不会。”   “那便是了,郡主担心会遭山匪抢劫,既然本侯的人能保证不会被劫,为何又要费力伪装?”   “……有理有据。”苏木转头钻进自己的马车里。   靖远侯嚣张吗?嚣张。但他的确有嚣张的资本。   一路上他们遇到过两拨山匪,马车停下,沈行在邀苏木去他的马车里喝茶,茶喝完了,山匪也剿了,继续赶路。   抵达岭州时正是晌午,因提前知会过宁家此次靖远侯亦随行而来,宁家一早便派了宁家的长子前来迎接。   宁家是岭州名门,祖上出过宰相,也出过大儒,人丁兴旺,是个大家族。宁老太爷有四个儿子,六个女儿,住在宁家大宅的只有嫡子那两房。   苏木的生母是宁家唯一的嫡小姐,过世的早,宁老夫人对苏木便格外疼爱。   宁家嫡庶分明,听闻靖远侯到来,只让两房的嫡子嫡女前来见客。   苏木与沈行在被迎进宁宅前厅时,一众表兄弟姐妹都在,皆是笑脸盈盈,唯独二房的小女儿宁与静,见了苏木,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尤其是她面对沈行在时还温柔恬静,便显得格外针对苏木。   苏木的大舅舅是岭州太守,特意从府衙赶回来接待沈行在,用过午饭后又亲自带沈行在去了宁家在九里巷的宅子。沈行在要在岭州暂歇一段时间,住在宁家大宅终究不合礼数,便为他另外安排了住处,也算全了地主之谊。   用过午饭后苏木被老夫人叫去说体己话,又说她性子活泼,让几个表姐妹带着她四处玩一玩。宁家教导出来的几个女儿都是大家闺秀,一个赛一个的性子娴静,要带苏木去玩也是参加赏花宴,或是在一块抚琴绣花。苏木自觉不是沉的下心来之人,刚在老夫人面前应下,转头就把表姐妹一个个送回各自的院子里。   还剩一个宁与静。   “静表妹是要我送你还是你自己回去?”苏木跑了几趟不同的院子,腿有些酸,干脆往台阶上一坐,撑着下巴问宁与静。   宁与静看着她大大咧咧的样子,恼怒道:“你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像是尊贵的郡主,简直有辱门楣,不成体统!”   苏木认同地点点头,接着伸直双腿,大刺刺地架开。   她这小表妹,因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从小被娇生惯养长大。虽说宁家家教严格,宁与静的行为举止温婉淑良,但脾气却并不怎么好,且对苏木更是讨厌至极,平素最瞧不起苏木没规矩的样子。苏木来岭州就没见她给过好脸色。   “辱谁家的门楣了?司徒家的还是宁家的?”苏木朝站着的青簪招招手,青簪会意,在她身边蹲下,苏木顺势靠着她的背往后倒。   “你!”宁与静一张白净的脸蛋被她气得通红,忍了又忍,又哼了一声,“你此副样子被外人瞧见,定会被人非议我宁家不会教导女儿。祖母让你我一块议亲,你到时可千万不要拖累了我!”   宁家的几位嫡姑娘都议了亲,只剩下一个宁静,年纪小,二舅母和老夫人疼爱,不舍得放,一直拖到最近才将议亲提上日程。苏木十七了还未许人家,老夫人念叨着,便打算将两姐妹的亲事一块定了。   看来宁与静很不愿意让她和自己一块议亲。   “男方不娶你定然是你不讨人家喜欢,你不能因为不愿意正视自己的短处所以赖我呀。”苏木认真道。   “司徒苏木!”   “没规矩,叫表姐。”苏木懒懒散散。   宁与静被她气得用力跺了好几脚,侍女来劝她也被她一把推开,气冲冲地转身走,走了两步还被路上石子绊了一跤。   看着宁与静仪态尽失地尖叫了两声又重重地踩着石子路消失在视线中,青簪感慨,“静表小姐长这么大了还是不会吵架。”   苏木慢条斯理地从她背上起来,拍了拍她的头,“说的跟你能吵的赢她似的,你该庆幸你家郡主嘴皮子利索。”苏木和宁与静从小就不对付,宁与静从小就吵不赢苏木。在苏木这里受了一肚子气,就去青簪那里找补回来。青簪不擅说话,回不了嘴,宁与静说痛快了,就觉得自己吵架又行了,下一次还是气势汹汹地去找苏木吵架,如此往复。   苏木的院子被安排与其他几位嫡小姐在一处,回到院子里不久,大舅母与二舅母便上门来了。   一进屋,见苏木趴在美人榻上打瞌睡,大舅母皱着眉轻声训斥青簪,“你家郡主随性惯了,你是她的贴身婢女,就该时刻提醒她注意仪态,怎么能趴在榻上睡。”又将苏木脚边的毯子抖开盖在她身上,“睡着了也不知道替她盖条毯子,若是染了风寒,我头一个罚你。”   青簪低下头,垂手挨训。   二舅母命人带了几个婢女进来,每人手上都托着一个托盘,放着衣衫首饰。二舅母的声音压得更低,“这是我与大夫人准备的衣裳首饰,过几日老夫人寿宴,岭州不少家中儿子正适龄的夫人都会前来祝寿,你记得叮嘱你家郡主好生打扮,也好给诸位夫人留个好印象,不许像平日里打扮的这么随便。”   青簪应下,“奴婢晓得。”   见苏木还在睡觉,两位舅母不忍打扰,原还要教她如何打扮,言行举止,现下也只能作罢。   将人送走后,青簪关上房门,对榻上人道:“大夫人与二夫人已经走了。”   原本应该在睡觉的人睁开一只眼,见人当真离开后,一骨碌坐起来。   “郡主,有句话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青簪,有句话叫久拖必会成功。”   “谁说的?”   “锦瑶郡主说的。”苏木晃着脚撩起绣鞋,“我可不急着嫁人,我去找沈行在想想对策。”   “您不急着嫁人,为何要去找侯爷?”青簪面无表情,语气不解。   “让他帮我想办法躲过相亲啊。”苏木走到门边,“你替我打掩护,别让舅母他们发现我去找沈行在了。”   房门在面前关上,青簪后知后觉,“您从前不都是凭一己之力把相亲搅黄的么?” 第49章 皮影   宁家在九里巷置的宅子地段风水都不错。靖远侯声名远扬, 宁家自然不敢怠慢,将最好的一处宅子打扫干净供沈行在暂歇。   “我还当你会嫌弃这座宅子。”苏木坐在沈行在对面,抿了两口果茶。宅中上下都是沈行在的人, 苏木也就不怕有人往宁府通风报信说她溜出来了。   “听郡主的意思,是觉得本侯挑三拣四?”   “你是不是挑三拣四自己心里不清楚?这世上还有你不嫌弃的东西吗?”她就没见过比沈行在还难伺候的人。   “有,”沈行在抬眸看着她笑,“郡主。”   苏木愣了一瞬,只听沈行在继续道:“郡主屡屡翻墙在本侯这儿蹭吃蹭喝, 本侯何曾嫌弃过郡主?”   “那我可真要好好感谢小侯爷了。”苏木皮笑肉不笑。   “郡主来找本侯所为何事?”按往常, 苏木已然要和他开始拌嘴了,今日还能忍着,怕是有求于他。   苏木手肘支在桌子上, 苦恼道:“我外祖母想给我找门亲事,过几日的寿宴要把我介绍给几位家中有适龄男儿的夫人。我若想办法惹了人厌倒是会让那几位夫人歇了心思,但这样会坏了宁家的名声……我想问问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议亲?”沈行在捏杯的手倏然收紧,面上却依旧看不出端倪,“郡主想嫁人了?”   “我若是想嫁人了,还用来找你?”苏木托着额头。她在上饶的名声已经坏到无人敢娶她, 恶名还未传至岭州,老夫人便想着在岭州替她寻一门亲事。在上饶时, 无人敢妄议永昭帝,熹王府的名声又本就不太好,苏木破罐子破摔搅黄自己的亲事也没什么,但宁家素有佳名, 还有女儿待嫁,苏木若仍旧破罐子破摔,会连累宁家的名声。   沈行在放下杯子, “郡主是在求本侯为郡主出主意?”   苏木十分上道,立刻拿起茶壶为他续上一杯茶。   沈行在失笑,端起茶杯在唇边碰了碰,复又放下,“本侯初来岭州,不知郡主几时有空,能带本侯见见岭州的山水?”   “随时都有!”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明日吧。”   ***   “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沈行在轻蹙着眉。   苏木换了一身平日不常穿的白色衣裙,还戴了一顶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苏木挑开帷帘,露出脸,“我骗我舅母,说我是要与青簪出去玩才能出来的,万一路上撞见宁府的人,被我舅母与外祖母知道我是同你一道出去的就完了。”   沈行在的眉头皱得越发紧,“怎么?和本侯出门丢郡主的脸了?”   “不是,”苏木叹了一声,“宁家家教严格,男女大防严重,若是让我外祖家知道我与你走得近,定然觉得我俩有私情。”   沈行在轻笑,随手将她帷帽的帷帘拉下,“走吧。”   岭州恰在南北的分界线上,有南方的温婉多情,也有北方的潇洒豪迈。秋日晴空,临近中秋,街上的人比平日多不少。沈行在看着人群,一脸嫌弃。   苏木落后了几步,小声问郭宫,“你们家侯爷平日里喜欢逛街么?”   他们侯爷哪里喜欢逛街,出门就坐马车,连自家的店铺都少去,想买东西自有人送到侯府,更别说他们侯爷爱干净得紧,最不耐就是人挤人。说要郡主带他逛逛,那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是郭宫不能说实话。   “我们侯爷喜欢与民同乐,只是平日太忙,难得出门。”   沈行在位高权重,政务繁忙,的确不像是得闲的人。想他十五岁之前在茫茫大漠,十五岁后卷进朝局,应该没什么机会见到繁华景色。   苏木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同情。高处不胜寒,沈行在太可怜了。   思及此,苏木快步追上去,脑袋一歪,“沈行在,你看过皮影戏吗?我请你去看皮影戏呀!”   她戴着帷帽,看不清表情,但尾音清清亮亮,能听出她在笑。   岭州有个皮影戏的班子,影人精致,活灵活现,在岭州已存在了几十年,换了三代班主,如今依旧座无虚席。   看皮影戏的多是些小孩子,也有些老人家,像苏木和沈行在这个年纪的人很少。踏进戏楼,皮影台下的红漆长凳上坐了不少人。苏木兴冲冲地去抢第三排的位子,刚迈出脚,又被沈行在勾着衣领揪了回来。   “做什么?”苏木护住自己的衣领。   “楼上就没什么雅间?”沈行在看着乱哄哄的人群,有些嫌弃。   苏木笑道:“看皮影戏哪有在楼上看的?离得远又看不清。”她抬手扯他衣袖,“我去给你寻个干净安静点的地方行不行?”   沈行在依旧嫌弃,看着她的手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苏木招来一个跑堂小二,给了他一点碎银,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跑堂小二就引他们到了台子正前方的一处位置。   这地方视野好,比别的位置价钱要贵一些,普通百姓也就为孩子买个乐呵,不至于多花钱挑个好地方,这一块人就比其他地方少不少。   两人坐下,小二又送来茶水和几碟糕点。苏木看了看郭宫,又看了看青簪,“你们两个要不然坐下吧。”郭宫忙道:“属下不敢。”   “你们两个跟两尊大佛似的杵在这儿,挡着后面的几个小孩看皮影戏了。”苏木指了指他们身后,后面有几个小孩已经站了起来,若不是这凳子是店家的,他们恨不得踩在凳子上。   “这……”郭宫有些为难,青簪已然挨着苏木坐下了。   沈行在眉梢一抬,“要本侯请你坐?”   郭宫登时放下剑,正襟危坐。   镲响,鼓点起,栩栩如生的皮影人在幕布后登场。   沈行在的注意力并不在台上,屈指弹了一下苏木的帷帽,“戴着这东西还看什么皮影戏。”   苏木抓住帷帘,“我若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这地方除了你,宁家还有谁会来,倒是你戴个帷帽,不惹人注意都难。”沈行在抬手,将她的帷帽摘了。   苏木迅速捂住脸。   沈行在声音略沉,“郡主陪本侯看个皮影戏也要如此心虚,倒不如不看。”   苏木分开手指,指缝中露出一双无辜清澈的眼睛,眨了三下,悻悻将手放下。   台上演的是将军百战,凯旋后迎娶心上人的戏码。据小二说,上一折刚演完将军与心上人折柳相送,这一折演的是沙场点兵。   这家班子能在岭州这么多年,多少有点本事,沙场点兵这一段,鼓点镲声二胡音,肃杀凛冽,将氛围渲染得极好,苏木听着,热血沸腾。   沈行在的兴致并不在皮影戏上。乐声固然激动,可已经听过杀伐呼喝、号角连营,再听这些,不过靡靡之音。   他一眼望进苏木闪烁明亮的眸子里。   鼓点渐小,台上演到收兵,赢了个大胜仗,苏木看得身心舒畅,拿起杯子喝茶,看见沈行在的眼神,手一抖,茶水往外溅了一点。   “看着我……做什么?”   “你常来这里看皮影戏?”沈行在神色如常。   太正常了,正常到苏木觉得自己是看皮影戏看得热血上头,花了眼才觉得沈行在看她的眼神一片深情。   沈行在!看她!深情!这场面想想就让人害怕。   “我外祖不喜欢晚辈耽溺玩乐,唯独不拦着我们看皮影戏,我幼时来岭州,就会和一众表兄弟姐妹来此看皮影戏。别看这是个草台班子,排的戏却比上饶的大班子精彩不少。”   那群表兄弟姐妹还没正经开始学规矩的时候,苏木跟个山大王似的领着一帮孩子到处野,下一年再从上饶来岭州,一个个彬彬有礼地叫她表姐表妹。   人长大了,便不好玩了。   不过……苏木想着,沈行在大概没这么野过吧,听闻沈将军在世时也挺凶的,沈行在的家教想必很严格。   宁家与她同辈的现在都是闷葫芦,就一个宁与静能和她吵架,又不敢和她吵多了,怕把宁与静吵急了,往后也不理她了。苏木没什么人说话,遇见沈行在起了个头,话匣子一打开就收拾不住。   青簪被苏木叭叭的吵着看皮影戏了,总之有靖远侯和郭宫在,也出不了什么事,干脆换了地方看戏。   郭宫自小在军中,后来跟着沈行在,童年经历瘠薄,倒是被苏木的故事吸引了注意。   苏木说的正欢,背后有人试探着叫了她一声木木姑娘。   苏木的声音戛然而止,登时捂住脸贴在桌上。 第50章 面具   林远今日邀了同伴要去画铺买画, 路过皮影戏台子时见出来买瓜子的姑娘像是苏木身边的婢女,进来后看见戏台子下的正中间坐着个衣着不菲的姑娘,便怀疑这是苏木。   “木木姑娘, 是你吗?”林远放柔声音又问了一遍,苏木马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是,你认错了。”苏木咬牙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桌底下的脚踢了踢沈行在,示意他帮忙解围。   沈行在扫视了林远一眼, 一个长得有些白净的书生, 如此亲昵地称呼苏木。   沈行在扯出一个冷笑,抓住苏木的手握在手中把玩,眼睛半抬不抬, “公子认错人了?这是在下的夫人,可不是公子的木木姑娘。”他将木木二字咬得极重,眼神阴沉得让林远往后退了一步。   苏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让他帮忙解围,没说让他给自己加戏啊!她怎么就从黄花闺女变成了沈家少妇了?   此人看着很危险,不似善类, 林远虽有些害怕,还是伸长脖子想要看清姑娘的脸, 不死心道:“木木姑娘,是你吗?”   “不是。”苏木一咬牙,一闭眼,破罐子破摔, 伸手抱住沈行在的腰扑进他怀里,将脸埋了个严严实实,声音捏得娇滴滴的, “夫君,他是不是在调戏妾身啊。”   林远傻了眼。看这样亲昵的举动,他莫约是认错人了,虽然认错的这姑娘可能脑子不大好,他只问她是不是苏木,这姑娘拐了好几个弯既然觉得自己是在调戏她。   林远读的是正儿八经的圣贤书,面皮薄的很,结结巴巴,“在下,在下不是……”   沈行在一手揽着苏木的腰免得她摔下去,一手顺着她的头发,抬眼已有些不耐烦,“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事情怕是有伤风化吧。”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搂搂抱抱耳鬓相磨就不叫有伤风化了?   林远又惭又惧,“许,许是我认,认错人了……”他连声道了好几声歉,转身落荒而逃。   苏木侧耳确定人走远了,才试探着抬起头,一眼撞进沈行在带笑的眼睛里。她愣了愣,迅速挣开沈行在,两颊绯红。环顾四周,没人看台上的皮影戏了,纷纷看着她。   用力地闭了闭眼,苏木重重砸进手臂里,露出的半截通红的耳尖都快冒了烟。   为了躲林远,她慌不择路,结果让自己身陷如此尴尬的地步。   沈行在被她的反应取悦,忍笑叫她,“郡主?”   “你走开!我不要和你说话!”苏木急得连声音都带着娇蛮的撒娇劲儿。   她是心大,名声倒不重要,与男子相处也从不扭捏,但也没有往男子怀里生扑过,扑的还是沈行在。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在沈行在面前抬起头做人?   都是林远的错!   “木木姑娘?”沈行在又逗她。   苏木在桌下伸着腿踢了他好几脚,咬着牙嚷嚷:“你闭嘴!”   怕把她逗急了,往后当真不理他,沈行在见好就收,另起话题,“那人你认识?”   那人苏木岂止是认识。   她也不知几时招惹的这位岭州首富的小少爷,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书生非说她从前救过他,并且立誓要娶她为妻。苏木听说过英雄救美,美人对英雄一见倾心,要以身相许,可她和林远这性别也不对啊。何况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在岭州救过什么人。   被林远缠的烦了,苏木把自己的郡主身份亮了出来想让他知难而退,孰料林远更加振奋,立誓要考取状元,迎娶苏木。   青簪买了一包瓜子回来,“我方才好像见到林少爷了。”   苏木一手托着额头,语气无力,“已经见过了。”   皮影戏已然看不下去,苏木的心情平复许多。沈行在既然不介意,她再纠结倒显得忸怩作态了。   两人离开戏班,苏木才蔫蔫地指了指沈行在的肩膀,“我方才……没压到你的伤口吧?”袖珍弩的威力大,伤势不花上两三个月怕是痊愈不了。   沈行在捂着肩膀,眯了眯眼,似是在忍痛。苏木被他的表情吓到,越发内疚。刚要开口带他去找大夫,沈行在松了手,“不曾。”   “……”她近来不知为何,总想打沈行在一顿。   两人沿着街道走了一程。岭州的小吃与上饶大不相同,苏木兴致勃勃地给沈行在介绍了许多小吃,沈行在淡淡听着,偶尔会嫌弃她的口味,但都一一买了来。   他让郭宫买来也不吃,都让郭宫苏木和青簪分食,苏木要把东西硬塞到他嘴边,他才肯勉为其难张开尊口吃上一点。   “如何?”苏木还举着被他咬了半片的小吃,满怀期待地问他。   苏木给沈行在吃的是一种云片,入口即化,甜的舌尖都有些发腻。沈行在不常吃甜食,倒是苏木喜欢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   沈行在屈起手指蹭去因苏木太用力而沾到他唇边的碎屑,“勉强能入口。”   苏木已经习惯小侯爷什么都要嫌弃的脾气,多少能揣摩出他的心思,勉强能入口那就算夸奖了。她把剩下半片也往他嘴边凑,等他张嘴咬住后又去找新的小吃。   路走了一半,苏木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东西,叼着竹签想了半天,牙齿一咬,将细长的竹签咬成了两截。   苏木呸呸吐掉竹签,“我将帷帽落在戏班了!”   她仔细想了想,又不确定地问青簪,“方才这一路上没遇到宁府的人吧?”   青簪一路上被苏木塞了吃了两口的丸子,喝了一半的糖水,又被她一样接一样的投喂,应接不暇,根本无心注意路上可有遇到熟人。   “没有。”青簪面无表情,毫不犹豫。   “被宁家误会又当如何?”沈行在凉凉睨着她,“郡主是觉得本侯配不上郡主?”   苏木张望着看哪里有卖帷帽的店铺,闻言脱口答道:“没有的事,我与小侯爷在一起定然是我糟蹋了小侯爷。”   明日庙会,今日这条街上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卖帷帽的铺子没寻到,倒是有不少卖面具的小摊。   都是挡脸的,帷帽没有,用面具将就着也行。   苏木跑到卖面具的摊子前,小摊的挂绳上挂了不少面具。动物的,神仙的,还有青面獠牙的阎罗。   今日还不是庙会,买面具这种小玩意儿的人并不多。摊上生意寥寥,摊主便坐在摊后一边扇蒲扇,一边看着来往的行人。   那一对衣着华贵的男女实在惹眼。男子有如谪仙,就是看着冷冰冰的不好招惹,姑娘也生得眉眼精致,笑起来怪讨人喜欢的。那男子谁也不搭理,姑娘送到嘴边的吃食倒是都吃了,看着就是一对。   姑娘忽然跑到自己的摊上,摊主眼前一亮,将蒲扇一扔,麻溜的站了起来。   大生意要来了!   “姑娘要看面具吗?”   “我瞧瞧。”苏木摆了摆手,在摊上扫了一圈,瞧中一个红鸟的面具。小摊上的玩意儿手工算不上多精细,就取一个新奇。   苏木将面具戴上,回头问青簪,“好看吗?”   “……小姐,”这是岭州,出门在外,青簪不敢称郡主,改口叫小姐,“你今日若是戴着这副面具走在大街上,怕是更惹人注意。”   苏木也是脑子一热,冷静下来自然也知道戴个面具走在大街上很奇怪。   “我知道了,我就买来玩玩。”苏木将面具揭了挂在头上,又去找其他的面具。给青簪找了个八哥的,又给郭宫找了个马面的,最后举着青面獠牙的阎罗,比对着沈行在的脸惊喜道:“沈行在,像不像你!”   沈行在脸黑了一半,居然拿个丑陋粗糙的面具说像他。她现如今是当真一点都不怵他了,虽说也是因他刻意纵容,但姑娘还未到手就能如此胆大,若哪日当真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她怕是能蹬鼻子上脸。   屈指弹了一下苏木头上的面具,沈行在哼笑道:“哪方阎罗肯舍命救只笨鸟。”收手时顺便拿走了苏木手中的阎罗面具。   沈行在将面具举到面前打量。颜料廉价,画工粗糙,他若为阎罗,哪里是这种只值几个铜板的脸。   苏木微微仰起脑袋,沈行在拿着那张面具,像是将面具戴在了脸上。他今日恰穿了一件暗云纹的玄色袍子,倒真像是无间地狱的阎罗。   她看着沈行在缓缓放下手,先露出如乌漆一般的鬓角,再是英气锐利的眉,他还在研究那张面具,目光随着面具垂下,长睫下掩着清冷的凤眸,鼻梁笔挺,薄唇带着浅浅的血色。   是个堕仙,清冷不沾烟火气,十方炼狱做修罗。   沈行在复又抬眼看她,苏木忽然心中一悸,手忙脚乱地将面具往下一扯,盖住自己的脸。   沈行在一时失笑,将阎罗面具扔回摊子上,去揭苏木的面具,“戴着这个蠢不蠢?”   苏木死死地捂住面具,“我就喜欢这个!”   这面具实在不太符合靖远侯的审美,但苏木眼光差,非喜欢这个,沈行在干脆让郭宫买下。   “还有这个。”苏木把沈行在刚放下的阎罗面具拿在手里。   沈行在皱着眉,实在无法欣赏她的眼光。两人对视半晌,沈行在让步,“可还有哪个想要?”   摊主闻言精神一振,立刻拿出一张青鸟的面具。那张面具除了颜色以外,与苏木所戴的那张并无区别。   “这张面具与这位姑娘所戴的是一对儿,一青一红,正是一对儿比翼鸟。”   沈行在笑了笑,“既是一对,就一起买了吧。” 第51章 相亲   阎罗面具和红鸟面具相邻放着, 青鸟面具一直拿在郭宫手上,苏木回宁府的时候忘记拿了。   苏木躺在美人榻上,望着屋顶横梁, 闭上眼又睁开眼继续望,又闭上眼,如此往复了好几遍。无论是闭上眼还是睁开眼,眼前总是沈行在揭下面具的那张脸。   从前也觉得沈行在好看,可怎么也没觉得他能这么好看过。   苏木翻了个身趴着, 脑袋枕着手臂, “青簪,一个人什么时候会觉得另外一个人好看?”   “另外一个人生的好看的时候。”青簪刚从大夫人那里被问完话回来,老夫人寿宴将近, 给苏木准备的衣裳哪里不合身了要抓紧时间改。   记下哪里不合身要改,青簪随口问道:“郡主又觉得谁好看了?”   “什么叫又?我常觉得别人好看吗?”   青簪毫不留情地揭她老底,“您小时候不是觉得秦先生好看得不得了,同他学书法还会脸红?还觉着舒大人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这回可是觉得靖远侯好看了?”   苏木仔细回想了一阵,青簪说的……似乎也没错, 她自幼便喜欢好看的人,沈行在别的尚且不提, 容貌丝毫挑剔不了。她今日看着沈行在会脸红,与从前看着秦故会脸红其实是一样的。   ***   青鸟面具压在几本册子上,沈行在关上抽屉,拿起从上饶发来的公文, 头也不抬,“都遇上了?”   “宁府有意让郡主与之结亲的那几家的夫人今日都在我们走过的那条街上,应该都看见郡主与侯爷走在一起了。”郭宫答道。他听侯爷吩咐, 打听了宁府属意的几户人家,探听到有几位夫人今日会上街,再施计让另外几位夫人也到那条街上。几家夫人见到苏木与沈行在的亲昵姿态,自然不会再考虑让苏木做儿媳。   沈行在淡淡嗯了一声,又问:“给宁老夫人的寿礼可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   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苏木扑向沈行在时,实则压到了他的伤口。沈行在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表情却极其柔和。他拿命换来的姑娘,自然只能是他的。   ***   宁老夫人的寿宴如期而至,却因还要相亲,让苏木提不起多高的兴致,奇的是宁与静既然也不见有多高兴。   从热闹的宴席里溜了出来,宁与静小心翼翼地跑回自己的院子,一脚踏进院门,冷不丁听见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   “哟,我都不在,你不是正好去议亲,免得被我拖累吗?”   院墙之上,苏木穿着一身袭水红色的长裙,她生的又白,稍加打扮便越发明艳动人。这本该是个婀娜曼妙的美人,可惜她坐在墙头上,可惜她还架着脚。   “要你多管闲事!”宁与静仰着头瞪她,“你这样伤风败俗不成体统,若是嫁不出去可别赖我们家!爬那么高也不怕把自己的腿摔断了!”   苏木侧身往后拍了拍,是敲竹子的声音,“我有梯子,摔不着。”   宁与静与她对视一瞬,娇生惯养的小姐居然撸起袖子将墙边的梯子搬开了。   “……宁与静……”   宁与静嘴一撇,朝她翻了个白眼,“现下你没梯子了。”她一脚将梯子踹倒,动静之大,将人引了过来。   听见院外的脚步声渐近,宁与静提着裙摆躲进了房中,寻人的嬷嬷来时只看见表小姐在墙上晃着脚。   “郡主,您怎么能爬墙呢!”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立刻招呼着婢女将梯子扶好让苏木下来,“老夫人正四处找您同五小姐呢。”   苏木踩在地上,余光瞥见开着一条缝的门,声音拔高了一些,“嬷嬷可有找到静表妹?”   “奴婢听得清。”嬷嬷还当苏木怕她听不清因此拔高了声音,想着郡主越来越懂事了,甚是欣慰,连笑容都多出了几道褶子,“方才还见五小姐在前院,也不知现在去哪儿了。”   苏木指着门,“嬷嬷不如去屋里看看?”   “司徒苏木!你出卖我!”宁与静用力推开门,气势汹汹地走出来。   “我们两个本就不是一伙的,怎么能说是出卖呢?”苏木见她生气,倒是笑得越发灿烂,“我这叫报仇。”   二人不对付已是常态,宁府的下人也已见怪不怪,面色不改地引着二人去前院。   两人较着劲,步调却一致地慢下来,但路有尽时,再磨蹭,该来的也躲不掉。   宁老夫人与两个儿媳已经同厅里的几位夫人说起家常,看苏木与宁与静来了,止住了话头招呼她们过去。   在场的夫人事先皆被透过风,有几家属意苏木,有几家属意宁与静。   李家夫人见到苏木,面露疑惑,不单是她,还有几位夫人同样面露疑惑。   李夫人沉吟半晌,试探着问:“郡主可曾婚配?”   她前几日带着小外孙去看皮影戏时见到一位与锦瑶郡主容貌酷似的姑娘抱着一名俊逸的男子,还亲昵地叫他夫君。   大夫人笑道:“苏木如今还待字闺中呢。”   张夫人又问:“郡主可是有个心仪的男子?”她可见到有个与苏木生了同一张脸的姑娘笑容殷殷地当众喂一位男子吃东西。   她这话问的比李家夫人直白,落在不知情者的耳中倒像是说苏木放浪,不洁身自好,宁老夫人原本和蔼的脸色立刻变了。脸黑之际正要发作,嬷嬷来报:“老夫人,靖远侯为您祝寿来了。”   岭州上下的富商官员都知道靖远侯抵达岭州,请帖拜帖送了一封又一封,却连人影都未见过。现如今靖远侯居然来为宁家的老夫人祝寿,众人吃惊,连宁老夫人都深感意外。   靖远侯身份尊贵,宁家怠慢不得,沈行在前来祝寿用的虽是晚辈的名义,宁老夫人却不敢真当他是个晚辈,无暇顾及方才之事,立刻道:“快将人请进来!”   几位夫人不曾见过靖远侯,只听自家夫君将人说的神乎其神,如何权势滔天,如何心狠手辣,又如何睚眦必报。连上饶的官夫人都惧怕的人,岭州地方的夫人更是心惊胆战,一时间前厅只余苏木一人的呼吸声。   有人转过桥廊。   待看清靖远侯的长相,几位夫人呼吸一滞。   “本侯听郡主说今日老夫人大寿,冒昧前来拜寿,还望老夫人莫怪晚辈叨扰。”靖远侯唇边噙笑,彬彬有礼。   苏木倒不意外见到沈行在如此谦逊儒雅。他惯会在长辈面前装模作样,对熹王与她三个姨娘也是这般。   宁老夫人尚有些回不过神。   靖远侯并不爱参加宴席,是以宁府虽依礼送去了请帖,却也没料到靖远侯当真会来。毕竟朝中官员、京畿豪富,亲自邀请都不见靖远侯露过脸。   几家原打算相看锦瑶郡主的夫人脸色皆是一白。造孽哟,她们居然敢跟靖远侯抢人!   沈行在是外男,不能多留,目的达到便离开了。   战战兢兢地送走一尊大神,大夫人与二夫人又将话头带到苏木与宁与静身上。   苏木脸上笑着,脑子却转得飞快。这些夫人都是人精,她需先将应对之法想好,免得几位夫人同她打太极时她一个不防落了套。   但看着,似乎没人有意要她做儿媳。厅中六七位夫人,皆满面笑容地对宁与静嘘寒问暖,探听她的喜好,夸她温柔懂事。苏木所料想的一切问题并未发生,她意外之余倒还有些庆幸。   大夫人与二夫人面面相觑,这张家夫人,李家太太,不是对苏木有意吗?怎么一句话也不问苏木,倒是对宁与静格外上心。   听李夫人问起宁与静闲时喜欢做什么,二夫人立刻抢过话,“静儿平日里性子淑静,得空便练练字,苏木的字写得也是极好。”   趁着无人注意,宁与静暗暗瞪了苏木一眼。苏木摸了摸鼻尖,装作没看见,她也没料到二舅母能如此卖力地推荐她,李夫人显然属意宁与静,二舅母拐了十几个弯都要带上她。   李夫人讪讪笑道:“是吗?那郡主与五小姐可真是姐妹情深。五小姐平日里除了练字可还有其他喜好?”   靖远侯的人,谁敢抢   作者有话要说:  夫人们:不敢动不敢动 第52章 林远   此次话题的中心只有宁与静, 苏木听宁与静周全得体地答几位夫人的话,两位舅母倒是一门心思想让她也加入进去,一边寻话往她身上带, 一边拼命朝她使眼色,只是,苏木在装傻,几位夫人在充楞。   苏木松了一口气,虽不明白其中缘由, 但亲事想来多半是黄了。   苏木假意看不见老夫人与两位舅母着急的表情, 坐的端正笔直,垂下脑袋看着十分乖巧,其实已经无聊到数自己手指上的螺纹。   但她这份无聊并未坚持太久, 府里下人又引了一位夫人进来。   林夫人一眼便认出了苏木,与老夫人意思意思地拉了两句家常后便欣慰地看着苏木,“这就是锦瑶郡主吧,果真是天生丽质,端庄贤淑。”   苏木不太经夸,尤其是这些显然就不适合安在她身上的词, 她听着只觉得羞愧。   老夫人与两位舅母正焦心着,见林夫人似乎极喜欢苏木, 具是一喜。   林夫人一双眼睛生的挺大,有几分眼熟。苏木还在回忆究竟在哪儿见过这位夫人,林夫人一双大眼睛笑得几近眯成了缝,“郡主几岁了?”   “十……十七。”   北豊的女子十五岁及笄就该开始议亲, 到了十七岁早都嫁作人妇,苏木十七了却连亲事都未定下,在京贵人家之中并不光彩。   宁府原为苏木挑的几家夫婿人选中并没有林家的少爷, 是以林夫人事先不清楚苏木的生辰八字。乍一听到苏木已经十七,林夫人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愣了一瞬,又笑道:“十七好啊,我家远儿今年正好二十。”   苏木记起来在哪儿见过这双眼睛了。林远长得像他娘。   林夫人看苏木,越看越欢喜。林远肯为了这个姑娘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实在是林家祖上烧高香了。   士农工商,北豊在前朝时重农抑商,商人地位低下。虽说永昭帝即位后看中商业发展,贱商观念百年来早在众人心中根深蒂固,有不少商人也自认轻贱。林员外年轻时靠倒卖暴富发家,两夫妻只勉强识得几个大字,对士子文人格外尊敬。见儿子为了一个姑娘做成了才子,两夫妻商量之后,皆觉得若是将姑娘娶回家来督促林远,林远想必会更加勤勉。   林夫人现在看苏木就如看文曲星。   有些头脸的夫人行事说话含蓄矜持,林夫人从前却是跟着林员外走南闯北做生意,身上少了几分秀气,多了几分豪迈。苏木见惯了笑不露齿的夫人,林夫人两眼放光像是捡到宝的表情委实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林夫人性子爽朗,声音压过了其他夫人的温声细语。起先还有几位夫人想与她争一争,提高了声音与宁与静话闲不多时就败下阵来,厅里只能听见林夫人对苏木问长问短、嘘寒问暖。   宁家对商贾并无偏见,何况林家是岭州首富,家中规矩少,林夫人看着又喜欢苏木,若是真能成事,倒也算苏木的一桩良缘。老夫人很是欣慰,也就没有打断林夫人的意思。   无人打算帮苏木一把,苏木硬着头皮敷衍着林夫人,一直等到前院开席,终于能喘口气。   林夫人还打算拉着苏木的手一道入席,苏木忽然扶着额头,“我的头有些晕。”   苏木的演技,十余年都没有过长进。青簪看不过眼她做作的动作神态,趁人不备往苏木的后腰上击了一肘,在苏木应激站不住脚时顺势扶住她。   青簪常年习武,清楚自哪里下手会有反应却不会疼。老夫人被苏木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杵着拐杖就要命人叫大夫。   青簪面无表情道:“郡主这是老毛病了,老夫人与诸位夫人不必担心,郡主只要稍作休息便会没事了。”   人们从来不会怀疑一个常年面无表情又无趣的人会闲得慌去骗人,如青簪撒起谎来便尤其能够令人信服。老夫人虽是仍旧放心不下,见青簪表情诚恳,也只能点了点头,嘱咐青簪好生照顾苏木。   林夫人忧心忡忡地拉着苏木的手,“郡主当真没什么事?郡主可是身子不大好?我那里还有一株千年野山参,改日命人给你送过来好好补补。姑娘家底子是弱些,那便更要仔细将养了……”   听着林夫人都准备为苏木请大夫来了,青簪继续面无表情道:“郡主需要休息,奴婢便先带郡主回房了。”   ***   按往年的习惯,苏木在老夫人大寿之后就该收拾行囊,只待过完中秋就该回上饶。原本宁家看好的几户人家到最后也未相中苏木,苏木也该将回上饶提上行程,可末了来了一位林夫人,宁家有意让苏木与林远拉做一对,修书信去熹王府。熹王与几位姨娘也皆认为林远算是良配,有意让苏木与林远多多接触,苏木不得已还要在岭州停留一段时间。   有靖远侯的面子在,加之宁府本就是岭州的大户人家,岭州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皆参加了老夫人的寿宴,宴席上自然也都听了林夫人绘声绘色地说起苏木幼时是如何英姿飒爽地救了林远。   苏木听闻自己如今又得了个百发百中弹弓手、见义勇为女英雄的称号。   “岭州的人就这点水平?”怎么就只有一首打油诗,还是个半成品。她在上饶时好歹还有人为她写过一篇赋呢。   沈行在在宴上听说苏木身子不适,放心不下,借着为永昭帝送密信才得以见苏木一面。见她活蹦乱跳,还有心思对一首打油诗评头论足,愣了一愣,一时失笑。他其实应该清楚苏木为了逃避议亲之事必然会想尽法子,恰巧在老夫人寿宴之时身子不适多半是装的,只是关心则乱,宴上听闻苏木脸色惨白,终归是放心不下。   展开信,永昭帝的信上通篇都在调侃苏木快要觅得良人。苏木拎着信纸在沈行在面前抖了抖,“这也叫密信?还需你亲自送来?我当皇兄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我去办。”   沈行在坦然自若,“本侯未看过信中内容,只是代陛下将信转交给郡主。”   苏木将信叠了几叠塞回信封,往桌上一搁,“若非我外祖外祖母不喜我爹,也不必小侯爷麻烦走这一趟了。”   熹王妃逝世,熹王又纳了两房姨娘后,宁家便格外不喜熹王,只待苏木一人极好。熹王不敢惹恼岳丈岳母,苏木在岭州时,熹王给苏木送信也不敢经由宁府小厮之手,都是让青簪按时到驿站去取信。原本只有熹王这么做,后来永昭帝与贵妃也是如此。   未免落人闲话,苏木和沈行在就坐在院子里,来往下人经过,瞧一眼就能看见他们。   “小侯爷几时动身去衢州?”傅家满门抄斩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衢州。傅国公一死,主心骨断了,傅国公余党六神无主,正是如无头苍蝇乱窜的时候,此时去衢州,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若是去晚了,等他们冷静下来,再想揪出一点线索就难了。   “等到中秋之后。”傅鸿的信中特意让沈行在留至中秋之后再走。郭宫一直觉得傅鸿心思不正,他所说的话不可信,但沈行在却当真不急着去衢州。   “郡主呢?准备几时回上饶?”   “待我让林远死了心。”苏木拨着束袖的带子,咬牙切齿,“等我证明自己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就该彻底死心了。”   林远纠缠她许久,任凭她苦口婆心说自己对他并无半分心意,这个榆木脑袋就是铁了心要娶自己的救命恩人。两个人这样耗着,传出不少风言风语,林远倒是半点不介意,持之以恒,但在岭州,苏木就是宁府的表小姐,她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要顾宁府的名声。   “可岭州这么大,怎么也不可能找到当年救人的小姑娘吧。”郭宫道。在岭州的一段时间,郭宫想着自家侯爷难得有喜欢的姑娘,断不能被人截了胡去,是以对苏木与林远的事情格外上心,探听了解了不少。听说这位岭州首富的公子幼时性子软弱,家中又有钱,小时候总被一群小孩欺负,恰有一回遇见一个小姑娘用弹弓将欺负人的孩子赶走了。也不知道怎么,林远后来便以为救他的小姑娘是苏木,一心想着要娶自己的救命恩人。   苏木看郭宫的眼神里充满了嫌弃。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不是没道理的。郭宫最开始见到苏木时,苏木对他礼遇有加,但现在,他们侯爷的那点毛病全被苏木学了去。就刚刚那一眼,学到了他家们侯爷十足十的精髓。   沈行在支着侧额,自己的手下被嫌弃了,他也只是噙着笑看着苏木脸上生动的表情,慢悠悠道:“不必去寻人。”   苏木回看沈行在,也跟着笑,“只需证明我没救过他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郭宫:我应该在车底…… 第53章 斗鸡   苏木送沈行在出府的半道上正好遇见宁家的大老爷, 宁大老爷便接替苏木送沈行在出去。见宁家的大老爷要送他出府,方才含笑与苏木拌嘴的沈行在脸色登时变得有些冷淡。   有人代劳,苏木能少走一段路, 自然欣然应允。站在原地目送舅舅彬彬有礼地引着沈行在离开,才往回走。   “沈行在方才看着好像有些不大高兴?”苏木问青簪,还不等青簪回答,又自答,“应是我大舅舅拍马屁拍马腿上了。”   青簪也没打算应话。都是嘴角勾着, 前后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也不知道苏木是怎么看出来靖远侯不高兴了,反正她没看出来。   主仆俩穿过后院小花园时,宁与静突然从小径上冲出来, 气势汹汹,奔着苏木而来。   “司徒苏木你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苏木正与青簪说着话,被宁与静吓了一跳,险些咬着舌头,捂着嘴茫然又不耐,“天干物燥, 你被火烛点着了?”   “分明就不是你用弹弓救了林家公子,你居然冒名顶替别人做的好事, 还以此欺骗林家公子的感情!”宁与静的眼睛本就生得大,再一瞪,更显得黑白分明,“林家公子苦寻救命恩人多年, 你如此欺骗他良心不会痛嘛!”   “我没有冒名,”苏木一脸无辜,“是林远非觉得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非觉得?你若没有暗示他, 岭州如此之大,他又如何只认定是你救了他!”   宁与静显然不相信。   苏木这个表妹虽然被教导要循规蹈矩,但依然怀揣着一颗侠义之心。侠义自然很好,就是脑子不大好。   苏木已经向林远解释过多次自己并未救过他,说的烦了,再面对宁与静的诘问,也有些火气,“那你就要问问救林远的小姑娘了,岭州之大,她就算做好事不留名也没必要报我的名吧!”   她也实在不知道那个救人的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想法。林远被救后,问救命恩人的名字,那小姑娘告诉他自己叫司徒苏木。天下名字无数,那姑娘若是不愿告知真名,大可胡诹一个,却偏偏用了苏木的名字,林远死脑筋,就觉得是苏木救了他。苏木还没法否认,林远问她叫不叫司徒苏木,她总不能说不是,一说是,这事就拎不清楚了。   苏木磨着牙,“想来救人的姑娘应是认识我的,难为她做好事为我立美名了,待我哪日找到这姑娘,我定然要好好!谢!谢!她!”   让她被林远纠缠了这么些年!   宁与静听着苏木的话,面色忽的僵了一瞬。   那救了林远的姑娘好像是她自己。   宁家家教甚严,女子自小学的是笑不露齿,举止端庄,但宁与静有一颗行侠仗义的心。宁府上下,唯有苏木可以不守规矩不做淑女,是以宁与静幼时在外替人出头时皆用的是苏木的名号。那个林远,或许也是她救的。   应是终于发现自己蠢的错怪人了。   总之她这表妹一旦出事就将罪名扣到她头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苏木也懒得与她计较,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将人丢在原地。当务之急是处理林远的事情。   “青簪,你去查查,林远是哪日被救的,在何处,如何被救的。”苏木只听林远说自己被一群孩子欺负时是苏木用弹弓赶走了欺负他的人,但详细过程却并不清楚。她若是能证明当时自己并不在场,便能让林远死心。   青簪不解,“这么久远的事情了,恐怕连林公子自己都记不大清楚了吧?”   “他若记不清楚,那我便能说他并未对当初救他的姑娘上心,正好寻个由头让他知难而退。”   苏木蔫歪歪地倚着榻,“可若他记得清楚呢?”   “郡主直接问林公子岂不更方便?”青簪问。   苏木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我这些年反复告诉他我并非当初救他的小姑娘,我若此时去问他,他定然会觉得我是故意假装不在场,就是不愿意承认我当初救过他。”   岭州毕竟不是苏木的地盘,身边也无人手,只能靠青簪去打听消息。林远是何时何地被救又只有他自己清楚,要打听仔细实在费劲费时。还未打听出详细,林远倒是三天两头地递拜帖,邀苏木同游。不等苏木拒绝,外祖母与舅母便一口替她应下,一点推辞不得。   宁家大夫人为苏木准备的新衣腰带已被苏木揉出褶皱,苏木依旧不肯停手,“为何都急着将我嫁出去?”   “因为郡主还未许人家。”青簪面无表情地掰开苏木的手,将被蹂躏的腰带解救出来,“别的千金小姐在郡主这个年纪孩子都该有了。”   “我与那些小姐能一样吗?”   “但老夫人、舅夫人与几位姨夫人同世间所有操心孩子婚事的长辈都一样。郡主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即便不愿,也依旧赴约。”长辈皆是真心实意待苏木好,苏木心知肚明,也鲜少会拒绝长辈的要求。   苏木郁闷地倚着车壁,“林远约在何处?”   ***   苏木状似无意地用食指抵着鼻尖,耳边是阵阵叫好声,听着楼下的“啄它”“扑它”,额角隐隐抽痛。   她是想过林远大约会精挑细选一处见面的地方,但万万没想到竟会将她约来斗鸡场。   这斗鸡场别具一格。苏木打量着二楼的雅间,桌上点心精致,茶水讲究。轩窗开着正下面就是斗鸡的圈子,底下人挤破头想看的斗鸡情况,苏木在二楼倒是看得清楚。   林家家大业大,多数产业都有涉及,且比别的店家讲究,就连斗鸡场都突显出不同的尊贵来。一个斗鸡场,还能分个天字号人字号和地字号的座位。   “木木姑娘满意吗?林某特意挑选了许久,前后多番比较,才定下此处。”林远生得白净文弱,笑起来有些傻气。   沈行在想必满意,毕竟连皮影戏都想上雅间去看,天地人字号的分座定合他意。苏木还能分心想着。只是谁家公子约一个姑娘见面会选这种地方?她确有斗鸡走犬的名声,那也只是打个比方,也不是真就喜欢斗鸡走犬。   林远满脸真诚等着被夸,苏木忍了又忍,长叹一口气后只能认栽,避过这令人为难的话题,开门见山,“林公子,我此次前来目的只在告诉林公子我并非当初救你之人,还请林公子不要再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了。”   “当初救我之人叫司徒苏木,不就是木木姑娘吗?”林远轴得很。   “我若是叫林远我便是林家的少爷了吗?”苏木反问。   林远白净的脸忽的一红,格外腼腆又矜持,“木木姑娘可以做林家的少夫人。”   两人完全说不到一处去,苏木郁结。林远性子单纯一根筋,苏木又不好因自己闹得宁家与林家撕破面子,客客气气地与他绕弯子委婉表示拒绝,他只能理解得了表面那层客气,还当传闻苏木待人傲慢无礼,待他如此客气定是对他不一般。心里欣喜,更是殷勤。   他一口一个木木姑娘,叫得苏木鸡皮疙瘩阵阵,苏木只好道:“林公子,其实我一直只将你做朋友看待。”若是可以,朋友她也是不愿意做的。   “我爹说过,做生意最忌讳急躁,要一步步慢慢来,感情也是要一步步培养。”林远认真道。   “但我已有了喜欢的人了。”苏木立刻道。   林远自信地挺直脊背,“木木姑娘要说你欢喜的那人在上饶是吗?若是真有喜欢的人了,又怎会让你来岭州议亲呢。”说罢又骄傲地扬起下巴,一副我聪明得不得了,你别想骗我的模样。   要单纯就单纯,要有脑子就有脑子,为什么要一下子单纯一下子有脑子,显得她很没有脑子一样!   “不,其实我喜欢的那人也来了岭州。”苏木咬咬牙,“靖远侯你知道吗?此次来岭州,一路都是他在护送我。其实我俩早已互生情愫。靖远侯的名声想必你也听过,睚眦必报,记仇得很,若是知道你我来往过密,他是醋缸子,醋意大发就不可收拾了。”   踌躇满志的林远被她唬得一愣一愣,不可置信,但想想两人的家世身份,甚至形象在世人眼中都是一样恶劣,又的确是很般配。   “当,当真?”   “千真万确,不信你问青簪。”苏木一把拽过青簪。   青簪瞥了一眼从不会说谎的苏木,又瞥一眼就算面对不会说谎的苏木也看不出她不会说谎的林家公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们郡主实则与靖远侯早已情真意笃,破坏二人感情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众所周知,青簪的嘴,她开过光 第54章 上药   苏木做事十分周全, 既然告诉林远自己喜欢沈行在,便要先与沈行在串通好,免得一朝露了馅, 林远又来纠缠。   苏木火急火燎跑去寻沈行在,府上都是沈行在的人,认得苏木,又得了郭宫的叮嘱,嘱咐郡主来时不必通报, 也无人阻拦她。问清了沈行在在房内, 苏木径直踏进沈行在的住处,一把推开门,“沈行……”   屋内不算太亮堂, 桌上点着一盏灯,沈行在坐在桌前,上衣敞开,肩膀处的衣服褪至手臂,郭宫正在为他上药。一主一仆,闻声齐齐看向门外, 动作一致地顿住。   苏木也傻愣愣地站着不动,手还扶着门, 与主仆二人对视。   等回过神来,苏木瞪大眼,“抱歉!”往后退了一步,一把将门关上, 却忘了手还扣着门,门一关,将手掌重重一夹。   开门的那一瞬, 沈行在身子紧绷,看苏木傻气地站了半晌才知道非礼勿视,还没松口气,就听她哀嚎一声,捂着手半跪在门槛上。   苏木平日里鲜少不打招呼就闯进他人房中,只是今日心急,一时没注意。就这么一次,还让她见到如此香艳的一幕。   她没见过男子打赤膊,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如沈行在一般,连肌肤都如此精致,不见半分赘肉,宽肩窄腰,腹肌清晰,看起来……很好摸。她以为如沈行在这般的人,即便看着身材好,身上也该有些余肉的,皇嫂也说过皇兄看着人模人样,肚子上的肉却软得很。   “郭宫,去拿药。”沈行在疾步走到苏木面前蹲下,托住她的手吩咐郭宫。苏木疼得龇牙咧嘴,还记得用未受伤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遮什么?该看的你方才不是都看完了?”沈行在避开她受伤的地方,虎口卡着她的手腕,半开玩笑,“闭着眼是想让本侯抱着郡主去上药?”   “你先把衣服穿好。”苏木被痛出了眼泪,连带着声音也瓮声瓮气,黏黏糊糊,听得沈行在心中一软,也不逗她。“穿好了,起来上药。”   苏木半信半疑地松开一条指缝,还将眼泪擦了才能看清。沈行在的确将衣服穿上了。   郭宫拿了药回来,沈行在将人扶到桌前上药,药膏一碰上,苏木就瘪着嘴哼哼唧唧。   “只怪郡主不长心。”苏木的手被夹出一道紫痕,她的手本就白嫩,越显得触目惊心。沈行在眉头紧锁,训了她一句,手上动作却越发轻。   若按以前,苏木定然会回嘴,但手还在对方手里,疼痛清晰,她也无暇记仇,只是哼唧的声音又大了些。   沈行在见过不少柔弱女子,有在他面前刻意摔跤扭脚的,痛时哭的梨花带雨,苏木这般的却还是头一次见。她疼,但也忍着不哭,疼就哼哼两声,像是被踩了脚的小奶狗,两汪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沈行在觉得他若是不当心重了手,她就能嘴巴一瘪眼泪落下来。   苏木全部注意都在自己的手上,沈行在动一下她都要哼唧两声,沈行在只好与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郡主找本侯有事?”   “找你帮……嗷!疼!”苏木哀嚎一声把手抽回来,姑娘家的声音本就清亮,沈行在帮她上药时挨得近,偏了偏头,耳朵的不适才勉强好了一些。   将指腹上还未抹开的药膏给苏木看,沈行在皱眉,“本侯还未碰着你。”   苏木扶着手腕瘪嘴看他。   两人对视良久,沈行在落败,“你那婢女呢?让她来为你上药。”   “青簪被我留在斗鸡场了。”苏木出门时坐的是大夫人的马车,到了斗鸡场后车夫便在外头等着,苏木不能让宁家知道自己找沈行在帮忙,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留青簪在斗鸡场打掩护。   “本侯倒不知郡主还有斗鸡的爱好。”   “我是不喜欢,但架不住林家公子觉得我喜欢。”苏木对着手吹了两口气,一脸忍痛忍得极辛苦的样子。   药瓶“咔哒”一声放在桌上,沈行在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在手指上的药膏,神色看起来稀松平常。“郡主既是与林家公子见面,又怎么跑到本侯这里来了?”   “找你帮忙呀。”苏木抬起两只胳膊曲着,手掌上翻,手腕贴着两额,身子前倾贴着桌子,“我骗他我有心上人了。”   “哦?是谁?本侯可认得?”药膏有些黏手,沈行在头也未抬,擦得仔细。   “我同他说我与你已经私定终身了。”   沈行在的动作一顿,抬眼时嘴角轻轻勾了勾,“几时的事,本侯怎么不知道?”   “小侯爷,您善解人意,帮帮忙吧。”苏木又往前凑了凑。   “郡主这样做岂非坏了本侯的名声?”   “你原本也没什么好名声……”苏木低声嘟囔,被沈行在眼风一扫,立刻两手摊在桌上,受伤的那只手直对着沈行在,另一只手屈着,嘴一瘪,趴在桌上,“好疼啊……”   苏木演技差,但手的确是疼,扮起可怜来半真半假。沈行在听她猫儿叫似的哼唧,目光落在她刻意给他看的受伤的手上,复又拿起药瓶。   手腕又被人轻轻扣住,苏木悄悄抬起半张脸,从臂弯露出一双眼睛。冰凉的药膏抹在手上时苏木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又被沈行在捏住了不安分的手指。   “只此一次,下次本侯不会再与你演这样的戏码。”再有下次,只能假戏真做。   “小侯爷放心,待我找到证据证明我并非林远的救命恩人,我便立刻帮你恢复名誉。”再此之前,要避开林远的纠缠,她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沈行在不置可否,“现在不疼了?”   苏木愣了一瞬,又瘪嘴,“疼……”   沈行在轻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头为她上药。   苏木之前喊疼是为了让沈行在答应帮她的忙,但被门夹了手的确是意外,该疼还是疼。紧张地盯着沈行在上药,苏木准备沈行在若是力气大了她就立刻抽回手,只是看着娇贵不曾服侍过人的小侯爷上药动作却十分轻柔。苏木不觉得疼,眼睛渐渐顺着沈行在的指尖一点点往上游移。   方才苏木夹了手,沈行在起身匆忙,衣服只是草草地往上拉了拉。衣襟潦草的掩着,露出精致的锁骨与隐约的如玉胸膛。苏木记得进来时沈行在似乎是在上药,歉疚道:“你肩上的伤……可是我上次鲁莽,让你伤口又裂了。”   沈行在闻言,手上涂药的动作未停,只是轻笑了一声:“郡主这副豆芽菜的身子,还撼动不得本侯。”   “……谁是豆芽菜的身子了!”   沈行在随口接下,“嗯,郡主不是豆芽菜,郡主胖得很。”   “……”听着更不舒服了。   和沈行在拌嘴,十回里八回都讨不到好。自己的手还在沈行在手里,苏木皱了皱鼻子,又安分下来,接着打量沈行在。   沈行在脖间喉结突出,上下微微滚动着,苏木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喉咙,目光又顺着他分明凌厉的下颔到他笔挺的鼻梁。   “看什么?”沈行在突兀出声,吓得苏木一哆嗦,做贼一般收回目光,连带着手也下意识要抽回来,被沈行在一把攥住。沈行在啧了一声,“乱动什么?”   苏木目光躲闪,四处乱瞟,唯独不敢看沈行在,结结巴巴道:“药上好了,我就先走了。”   姑娘挽着少女的发髻,发丝掩着耳朵,只露出一对通红的耳尖。沈行在不动声色地扫过苏木的耳朵和脸颊,无视她想要收手的动作,指腹摩挲过她的手腕外侧,语气佯装不耐烦,“郡主只让本侯替郡主在林远面前演戏,但你与我几时互表的心意,因何互表了心意种种却不知道,届时林远问起,又穿帮了,后果还请郡主自负。”   沈行在的指腹带有一层薄茧,大约是常年练武所致。指腹粗糙,苏木心神慌乱,注意力被他的手指吸引去,只觉得手腕一阵酥麻,直震头顶。   苏木扭了扭手腕。沈行在见好就收,会意松手。   “你想怎么做?” 第55章 糕点   听闻苏木伤了手, 整个宁府都来关心。苏木只含糊说自己关门时不当心,正好也有理由不见林远。   “打听到了?”苏木晾着手,下巴枕在软垫上, 仰起脑袋张嘴叼住青簪剥好的葡萄。   青簪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受伤的手,喂完一颗又去剥另一颗,“听闻林少爷是在杏花街遇见了他的救命恩人,按林府下人说的时间,郡主当还在上饶。”   既然时间对不上, 那解释起来便容易许多。苏木放下心来, 又含着葡萄籽疑惑道:“杏花街听着怎么如此耳熟”   “您的几位表姐妹曾在杏花街的学堂里上学。”青簪道。   宁家虽觉得女儿不比儿子有用,但却从不亏待女儿,宁家小姐自幼也要读书识字, 因寻常学堂并不将男女分教,宁家便捐了一座学堂,只教女子,就建在杏花街。   苏木本来也不指望真帮林远找出救他的姑娘,但如今有了线索,她总要知道是谁让她背了这么些年的锅。苏木高举双手, 一骨碌从榻上坐起,顺势盘着腿, “救林远的会不会就是在学堂里读书的人?”   “但不曾听闻岭州的哪位千金好玩弹弓。”   “也不必一定要是哪家小姐,或许是谁家府上的陪小姐读书的小婢女也未尝不可。”苏木下意识地想撑下巴,瞟了一眼被沈行在包扎得有几分难看的手,又软着身子往后靠。   “郡主想将人寻出来?”青簪眼疾手快地在她腰后垫了一个软垫。   苏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已经在想办法了,“我想先将那年在学堂读书的几家姑娘找出来。”   正准备与青簪说详细,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表小姐, 五小姐来看您了。”   苏木闭上嘴,青簪去开门。   宁与静一看见青簪便哼了一声抬起下巴。她身子娇小,青簪比她高,她还特意挺直了背,没有气势也要撑出气势。   青簪早就习惯了宁与静吵不过苏木要在她这里找回场子,往后退了一步侧开身,让苏木处理。   这个举动在宁与静眼里就是青簪服输了。宁与静越发骄矜,轻飘飘地斜了青簪一眼,才慢悠悠地走到苏木面前。先是嫌弃意味十足地上下打量着苏木实在不算雅观的坐姿,目光最终落苏木包扎过的手上,“听闻你关门时把自己的手夹伤了?可真是笨手笨脚。”   苏木含笑听她冷嘲热讽,猝不及防将受伤的手往她腰间一伸。宁与静吓了一跳,往外一蹦,惊骇地看着她,“你的手不要了!”   苏木恍若无事地收回手,挑眉对着她笑。宁与静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气得胸脯起伏,转身从自己的婢女手上一把夺过小匣子,对着苏木作势要抛。苏木也不躲,弯着眼睛对着她只笑不语。   这表情无异于挑衅,宁与静咬了咬牙,最后却还是将匣子重重地扔在铺了好几层软垫的榻上。匣子里铃铃铛铛好几声,像是装着几个瓷瓶。   宁与静用力哼了一声,“这是我娘让我送你的药,我在里头下了毒,毒死你!”   苏木将匣子揽过来放在腿上打开,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虚捂着嘴,夸张地哇了一声,“你好歹毒的心思啊!”拿出匣子中一个精致的药瓶,指着瓶身上写的“续玉丸”三字,努力瞪大眼睛,“如此难得的药你用来给我下毒,表妹实在是不同凡响。”   表情浮夸,换做市井女子,怕是早就上去打人了,但宁与静到底是个大家闺秀,脸都气紫了,却连骂人的话也说不出一句。   苏木见此状况,变本加厉,“咦?不要这个反应吗?那我重来。”挺了挺背,瘪着嘴假模假样地嘤嘤了两声,“你我姐妹一场,表妹好狠的心……”   宁与静气得不轻,又无法还口,占不到便宜,用力跺了跺脚,甩袖离开。   一转身,又被苏木叫住。   “你先慢着,我有事要问你。”   苏木已经敛去嬉笑的表情,一本正经。   宁与静仍有些不耐烦,“又做什么?”   “你可还记得你五六岁时有哪家与你年纪相仿的姑娘也一样在杏花街的学堂上学?”宁家的姑娘都在杏花街的学堂上学,定然更为熟悉学堂中的学生。救林远的姑娘与宁与静年纪大致相仿,宁与静交朋友也多是交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若是问宁与静,自然能省事许多。   自从知道自己可能就是借司徒苏木之名出去野还被林家少爷抓包的人后,宁与静对这件事便格外敏感,警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是说我冒名顶替别人救林家少爷的功劳么,我现在想将真正救人的姑娘找出来。自己救的人还请她自己去嫁。”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非要将这等“好事”安在她头上。   苏木小心眼,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宁与静见过她报复人的手段,倒是不狠,胜在损。她和苏木吵架苏木能还嘴两次都绝不只还一次,若是让苏木知道是她救了林远还借了苏木的名,非但苏木会报复她,传到老夫人与她娘耳中,她怕是要跪在祠堂里抄女戒。   “都过了这么多年,不记得了。”   苏木又问:“与你交好的几位小姐有谁曾在学堂上过学你总知道吧?”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不好好读书,成天就知道出去野。”宁与静没好气地直翻白眼,“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总拉别人下水!”语罢急步推开门离开。   望着宁与静有些错乱的步伐,苏木心生疑窦,“青簪,小五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青簪将匣子里摆乱的药瓶收好,闻言头也不抬,“想是怕您知道她是特意来送药的吧。”   苏木将手中的续玉丸递给她,低头笑了笑,“二舅母已经给我送了药来,又怎会让她再给我送。这么些年脑子还是没什么长进。”   ***   大姨娘是熹王妃的陪嫁丫鬟,自小长在岭州。苏木每回自岭州回去,都会为大姨娘带些特产。宁老夫人不喜熹王,苏木也就不敢劳烦宁家的人为她挑选带回上饶的东西,每每都是亲力亲为。   不料买点糕点都能碰见沈行在。   自上回在沈行在面前落荒而逃后,苏木还是第一次见他。没见他时倒也不觉得,但如今见到他,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见沈行在正不耐烦地听着掌柜舌绽莲花,苏木乘机转身要溜。   “郡主。”沈行在叫住她。苏木进门时郭宫已经告诉了他,谁知道苏木见到他,下意识就要躲。   苏木卡在门槛的脚进退两难,回头朝沈行在露出一个别扭的强笑。   沈行在一时失笑,对她招招手,“过来。”   苏木眨了两下眼,收回脚走过去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真听话。   撇去心底乱七八糟的思绪,苏木奇道:“小侯爷怎么会来这里?”靖远侯亲自到糕点铺买糕点,谁听了不得说一句小侯爷纡尊降贵闻所未闻。   沈行在赴完一家钱庄老板的约,宴上老板让自己的女儿作陪,沈行在旁的没记住,就只记得这家糕点铺子最受岭州姑娘喜欢。他记得苏木喜欢吃糕点,临时起意来看了看,问了掌柜卖的最好的是那几样,苏木恰好也进来了。   一连来两个贵人,像是有话要谈,掌柜也极有眼力见,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离开。   “不许?”   “许!也不是我家的铺子,我哪里敢不许。”苏木和沈行在耍嘴皮子一般都占不到上风,干脆不耍,“您继续看,我去买糕点?”   “等等。”沈行在自椅子上起身,站在苏木面前,比苏木高了大半个头。不知是不是他低头的缘故,苏木仰头看他,总觉得他的神情柔和,“手可好了?”   苏木二话不说举起手,手背贴着额头,露出还有些未散开的淤血的手心,但比之前好了许多。   “我涂药涂的可勤快了。”苏木语气轻快。   “看出来了。”沈行在瞧她一脸邀功的模样,无奈叹了一声,又道:“以后当心点。”   “若不是你在房里未穿衣服,我也不会因意外着急关门,便不会夹着手。”苏木下意识反驳,话音刚落,郭宫剧烈咳嗽起来。   意识到自己嘴快说错了话,苏木愣了一愣,捂着嘴懊恼地转过身,正对着楼梯口,看见林远扭曲的一张脸。 第56章 澄清   林远听过许多关于苏木的传闻, 说她放荡形骸的有,纨绔粗俗的有,不学无术的有, 但他总记着那年她举着弹弓气势汹汹为他赶走街上那群小霸王的威风凛凛的模样,觉得这些言行有失偏颇。木木姑娘就是一个不拘一格的奇女子,那些都是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   但方才大刺刺地说自己看见男人打赤膊的人的确是他心中的女英雄。这得是看过多少男人的身子才能坦然自若地说出这种话。   苏木与林远对视良久,又捂着嘴默然地转回去。在林远面前丢脸倒不如在沈行在面前丢脸,好歹在沈行在面前已经丢习惯了。   沈行在也被苏木的话惊得一怔, 皱皱眉正欲让她说话注意些, 却意外见楼梯口走上一人。   这是想娶苏木的林家少爷。   苏木已经从捂嘴改为捂脸了,从她紧咬的牙关都能看出她是如何的懊恼。   眉梢一松,沈行在带笑的目光从她脸上划过, 抬起时与林远对上。   林远见苏木身边男子的第一眼便觉得眼熟。这人分明浅笑着,通身气势却十分逼人,连带笑的眼里都充满着豺狼护食的警告意味。林远觉着自己在对方面前生生矮了一大截,扶着扶梯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忽视压力十足的目光,犹豫着喊了一声“木木姑娘。”   沈行在无声一哂, 叫住只想往自己身后躲的苏木,“郡主, 有人寻你。”   这声音让林远一激灵。他记得这人是谁了,那日在皮影戏台下,他将此人的夫人认成了木木姑娘。木木姑娘怎么和有妇之夫独处一室?   这人到底知不知趣!没见着她不想见林远吗!苏木用力剜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放下手, 转身,“林公子,好巧啊。”   林远还沉浸在苏木与有妇之夫在一起的纠结中回不过神, 听见苏木与他说话,下意识问:“木木姑娘身边这位是?”   苏木立刻记起自己前几天在林远面前撒的谎,精神一振。她的“心上人”本尊不就在这里,刚好是一个让林远彻底死心的大好机会!   苏木故作娇羞,偷偷瞟了一眼沈行在,又低下头绞着腰带,“这位……就是靖远侯了。”   但凡眼睛清明,都能看出来苏木演得有多么矫揉造作。   头一回见苏木如此“小鸟依人”的郭宫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远一如既往地眼睛不好使,慌恐道:“使不得呀!”   话音刚落,沈行在微凉的声音便响起,“如何使不得?”   忽然阴沉的目光让林远后脊一凉,但林远咽了咽口水,终是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把抓住苏木的手,“木木姑娘,这是个有妇之夫,你莫要被他骗了!”   苏木被他用力一拽,脑袋一空,茫然地啊了一声。   “我先前见他在皮影戏台下与一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那女子还称他为夫君!”   忘了林远见过沈行在了!苏木暗叫一声糟,强笑着同林远道:“你许是认错人了吧,靖远侯还不曾娶亲呢。”   “就是他!我脑子好,断然不会记错!”林远笃定道。   你脑子好怎么就不会怀疑她就是那日的女子呢!苏木讪讪地去掰林远的手,“想必你是真的弄错了,靖远侯不是这种人。”   “木木姑娘,你可别被这伪君子蒙骗了!”林远现在看苏木宛如看一位执迷不悟的痴情女子,书中说做人要正直,见到如此负心汉,他又怎能看着他的女英雄误入歧途呢!   苏木一脸窘迫地圆谎的模样实在可爱,只是有人拉着她的手也实在碍眼。沈行在面色一冷,掐住林远的手腕。林远一介弱书生,腕上一痛,毫无抵抗能力地松了手,沈行在揽着苏木的腰顺势往自己身前一带。   “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沈行在扶住苏木的肩,冷嗤一声。   林远怔怔看着苏木顺从地被伪君子抱着。好一个徒有其表的登徒浪子,竟欺骗如此单纯天真的姑娘!林远顿时怒火中烧,“朗朗乾坤,竟还有你这等伤风败俗之人!我今日必然要送你去见官!”   苏木的脑袋挨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听见沈行在一声冷笑,“见官?本侯就是北豊最大的官。”   最荒谬的事情便是与沈行在将权势。   苏木脑子转的飞快,思索安抚林远之法,游神之际恰好见青簪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青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行在。苏木意识渐渐回笼,陡然察觉出不妥来。   她现下还被沈行在揽着腰抱在怀中,她的脸还贴着沈行在的胸膛,发顶之上就是沈行在的下颔。   苏木身子一僵,默然地推开沈行在,在沈行在不善的目光中走到青簪身边的椅子前,正襟危坐。   见苏木终于脱离了伪君子的“魔爪”,林远松了一口气,放下大半的心,义正言辞地与苏木道:“木木姑娘,我知你是个心地善良天真无邪的好姑娘,此人并非善类,世上出色的男子千万,还有我在等你,你何必执着于一个有妇之夫。”   苏木撒谎时没想到自己终有这么一日陷入尴尬之地。   咬了咬牙,心一横,“世上优秀女子千万,你又何必执着于我呢?”   林远还沉浸在木木姑娘受人蛊惑,他要救人于水火之中,尚不能适应苏木陡然转折的话题,下意识道:“你救了我……”   “林公子想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吗?可我当真并未救过你。”苏木道。   往时她苦于躲避林远的纠缠,虽一再告诉他自己并非他的救命恩人,但却一直没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澄清。如今事情已经闹得连上饶都知道了,她也必须要与林远说清楚,再纠缠下去,只怕更是一团乱麻。   沈行在随意坐在苏木身后的圈椅上,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苏木回头同他挤眉弄眼他也全当没看见,现下气氛不对,苏木也不好开口赶人走,权当他是空气。   苏木曲着食指揉了揉鼻尖,见林远还一脸傻愣的站着,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   方才还一脸羞涩抱着别人,忽然转换成这幅正儿八经的样子。林远今日受到的刺激太多,已然找不回自己的脑子了,像个木偶般乖乖地坐下。   “我只在外祖母生辰时才会来岭州,也就是除了八月份,我余外的日子都在上饶。”   林远木讷地点了点头,并不清楚她言下之意。   看来脑子还是不太好。苏木只好继续道:“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救的你?”   “端午前后。”林远如实回答。他那年被母亲带去江边看赛龙舟,口渴了便带着管家去买糖水,等管家买糖水的时候被几个孩子推搡到巷子里。   “那便是了。”苏木两手一摊,等着林远自己转过脑子。   林远眼神涣散,“木木姑娘为何要说这个?”   苏木的手已经在空中半握成拳,深吸了一口气,到底忍住了。   “也就是说,端午之时我并不在岭州,救你的那个姑娘便不可能是我。”苏木咬着牙一字一顿,鞋底已经在地上重重地碾过好几回。   林远听罢依旧一脸诚恳地回她,“可救我的姑娘就叫司徒苏木。”   苏木平日里只觉得林远有些呆头呆脑,但现下看来并非只是有些。   林远眨了眨眼,手放在桌上,紧贴着桌面,语气忽然有些激动,“木木姑娘,你只是为了哄我放弃对吗?”   苏木看着林远执拗的神色,一时只觉得如鲠在喉。原本还要与他解释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苏木一口气叹了一半,一直一言未发的沈行在忽然冷笑了一声。   沈行在手中还把玩着一个杯子,脸上带着淡淡的讥讽,“只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错认了救命恩人,还在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罢了。”   被戳穿心思的林远面色惨白。他将迎娶自己的救命恩人视作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他为之努力费尽心思了近十年,他挖空心思去取悦苏木,为她寒窗苦读、悬梁刺股,却突然之间发现这么多年的努力原来都是错的,他所有令自己振奋骄傲的努力其实只是一场空,那他逼着自己看不喜欢的四书五经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远面色灰败到苏木有些不忍,她方才的犹豫正是不想见到林远现在的神色,但沈行在没打算给林远留余地,他直接将真相撕破了捏碎了摊到林远面前,逼着他直面。   但至少将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了,往后两人都不必再在此事上纠缠了。   林远保持着一样的坐姿,一动不动。苏木起身,“我先离开了,你自便。”   沈行在亦轻掸了掸袍角,准备与她一道离开。   两人刚走到楼梯口,林远像突然回过神一般叫住苏木,“木木……姑娘,”他示意沈行在,“此人表里不一,三心二意,绝非你的良配。”   沈行在微眯了眯狭长的凤眸。他非良配?在这世上,苏木只唯他能配。   既然事情已经说清了,也是时候为沈行在恢复名誉了。   “其实……”   沈行在嗤笑:“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认不出,又还能看得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你连救命恩人都能认错,就是眼光不行!才看不出我和苏木天生一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猛用力在林远伤口上撒盐) 第57章 心意   自点心铺一别, 林远那方便如同石沉海底,再也没有消息传来。老夫人看大好的亲事凉了,原本心急不已, 但看着苏木全然不在意,也就歇了心思。   中秋将近,宁府的厨子也开始准备做月饼,问了府上主子的口味,又送了月饼的式样, 让挑自己喜欢的。   苏木抖开画着花样的册子, 用朱笔在上面圈圈画画,看多了几眼,便觉有些馋, 干脆让青簪替她拿了些点心。   青簪应下,不多时端来一碟点心。并不像宁府厨子的手艺。   “这是你之前在点心铺与靖远侯一起买的。”青簪提醒她,顿了顿,忍不住道:“郡主不觉得自己与靖远侯的来往过于密切了吗?”   苏木还叼着半块云片,闻言怔怔地抬起头。   “郡主往日里遇上麻烦,便是棘手也会硬着头皮解决, 但自从侯爷到上饶后,郡主遇事不决, 总会去求侯爷帮忙。”   “那是因他权势滔天……”苏木下意识反驳。   “再权势滔天也大不过陛下。”   “我不愿给皇兄添麻烦。”   “舒大人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与郡主更是自幼便相识,也不见郡主去寻他帮忙。”   苏木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青簪面无表情, 语气幸灾乐祸,“郡主没话说了。”   “懒得与你争。”苏木嘟囔一声,将掉下的云片扔回碟中, 转身踢了绣鞋,抱着靠垫窝在榻上,面对着墙闭上了眼。   等青簪收拾好桌子出去后再回来时,只见苏木抱着靠垫蜷在美人榻的角落,满脸写着纠结,见了她,哀哀一声,“青簪……”   “奴婢不与郡主争。”   苏木也没指望青簪能替她解惑,又往后一栽,头枕着榻背。   这实则不是什么难以理清的事情。青簪提醒了两句,她再仔细回忆,很快便能清楚,沈行在在她心里,与旁人是有不同的。她不懂这是否是情爱,但她近来屡屡被沈行在的美色所迷惑,大约是有些喜欢的。   只是她若真与沈行在在一起,只会给沈行在平添麻烦。   沈行在与永昭帝的计划中,沈行在扮演的是一个佞臣的角色。官员机制从地方到中央,不可能皆是为民请命的好官。朝局的平衡实则是清官与贪官的介稳之道,永昭帝将沈行在树立成为贪官之首,维系着两党之间的平衡。世人眼中,永昭帝偏信沈行在已然非明君作为,若非永昭帝在政期间政绩卓越,恐怕早已惹民生不满。   而她是郡主,永昭帝无姐妹,膝下亦无公主,她便是最能代表皇室的女子。她若与沈行在在一起,无异于昭告天下,永昭帝已将沈行在视作心腹。沈行在一介“佞臣”与明君关系太近,必然使得原本攀附沈行在的官吏们有所警惕。而永昭帝若偏宠佞臣,只怕不多时就要被骂步先帝后尘。   感情之事本就复杂,何况以她的身份,瞻顾的便更多。   事情一下卡在两难地步,苏木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情绪怏怏,老夫人叫她陪着去看戏时也打不起兴致。   宁府每逢中秋就会请戏班子到府上唱戏,已然成了习惯。中秋前班主会将戏单送来,老夫人惯常只听那么一两折的旧戏,若是出了新戏,就会让府里的小辈先看一看,若是好,便能在中秋那日搬上戏台子。   苏木到时,水榭里已经坐了不少她的表姐表妹,两位夫人陪着老夫人坐在最中间。   苏木请过安,便在老夫人手边坐下,正对着就是宁与静。众多孙小辈之中,老夫人最疼爱的就是她们两个。这种时候总要挨着老夫人坐,也就免不了要面对面。两人虽总是掐架,却也不敢在老夫人面前闹,宁与静冷哼一声就别过头看戏。   先是照例旧三样,唱一遍老夫人喜欢听的戏,接着就是几个小辈轮着点。苏木不怎么爱听戏,戏单在她手上意思意思地走一遍,随手点了一折,就传到别的表姐妹手上。   苏木还在纠结心事,戏班开唱唱了几折也没注意。前一折戏唱罢,下一折戏开场就是古筝音。   宁与静突然愤愤拍桌子,吓得同在一张桌子上托着下巴想事的苏木手一滑,下巴险些磕在茶杯上。   “唱的都是什么!难听死了!谁点的戏?撤下去!”宁与静指着戏台上被吓了一跳的旦角儿,吩咐下人。   那个旦角儿看着也不大,应该才上台唱过没几场戏,大概是班主看他有灵气,让他到宁府来唱戏。原本应该是个艳惊四座的机会,却不知道怎么惹了贵人不高兴。小旦角儿吓得一哆嗦,立刻跪下,不当心碰着古筝,带着从支架上啷当滚下来。   苏木远远就看见那小旦角儿抖的和筛子似的身子,班主也赶忙赔罪。   老夫人一反常态,面色不虞,“这是谁点的戏”   老夫人平日里虽和蔼,但晚辈打心里依旧敬畏着她,水榭里外,一片寂静,无人出来应话。   苏木的目光自断了一截的琴尾落在不远处的戏单上,伸手拿来看了一眼,老实举起手,“好像……是我。”她并未仔细看戏单,随手一点便点到了这个,也不知道这戏唱的究竟是什么。   老夫人的脸色明显变了两变,连周围的呼吸似乎也齐齐停了一瞬。   老夫人的脸色柔和了下来,疲惫地揉着额,“年纪大了就是容易乏,你们这些小辈继续玩吧。苏木,扶我回房休息。”   苏木知道老夫人这是找借口要与她单独说话。她在岭州一向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从不惹是生非,甚少被老夫人私下叫去说话,心中存惑,却还是乖乖应下。   老夫人没有问她方才点戏的事,先又照例关心了一下苏木和林远的事情。   苏木与林远在点心铺见面的事情被沈行在派人按住了,老夫人并不知道。听说林远突然将他那一屋子的书撕的撕,烧的烧,举止异常,老夫人自然也不敢再让苏木嫁过去。只是如此一来,苏木的婚事又没了着落,老夫人不免心急。   老夫人瞧着苏木与自己的女儿有四五分像的容貌,难免感慨:“你母亲若是还在,也就有个能真心关心你的人。”   “外祖母与舅母,姨娘与父亲都很关心我。”   不提熹王还好,一提起老夫人便没有好脸色,“你那便宜爹何曾为你着想过,他这个亲生父亲待你还没你几个姨娘待你好。”   毕竟说的是自己的亲爹,苏木还是要维护一下,“外祖母,其实父亲待我很好……”   “好?若是待你好又岂会接连抬了几个姨娘入府……”   “姨娘待我很好的。”   “是,连你那三个姨娘待你都比你那个便宜爹好。”   这话再说下去,怕是连看门的大黄都要比熹王好。为了熹王的面子,苏木识相闭嘴。   老夫人知道苏木要维护熹王,叹了口气也不再提,道:“我替你找了位治你手伤的大夫,今日下午会来府上替你看看。”   苏木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这下也不敢再反驳,点了点头。   人上了年纪的确容易困乏,老夫人闭上眼,斜靠着扶手,撑着额头:“我瞧你看戏时心不在焉的,是身子不大爽利还是有什么心事?”   苏木哪敢和她说自己许是觊觎上了沈行在。宁家和熹王府虽有隔阂,在苏木的婚事上想法却是相同的,嫁人只能低不能高,低嫁就能有娘家撑腰,夫君不敢怠慢,苏木也就吃不了亏。   以苏木的身份,嫁北豊近乎所有的男子都叫低嫁,唯有那么几个算不得低嫁的,其中就有沈行在。苏木挂着皇室宗亲的衔,但沈行在却是手有政权又身携虎符。遑论沈行在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听。   长辈亲人总是如此,即便自家小辈名声也差,但依旧觉得名声差的人配不上自家小孩。   “就是昨夜未睡足。”苏木为了增加可信度,还刻意打了个打哈欠。   演技差的人越想瞒天过海就越能被人看穿,连哈欠都写着刻意两个字,就怕别人看不出。   老夫人看破不说破,摆了摆手,“罢了,外祖母也不问你了,但你且记住,你若有想要做的事情便尽管去做,不要瞻前顾后,也无需为了顾及旁人而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情。苏木,你已经极懂事了,外祖母只愿意你任性一点好。” 第58章 中秋   老夫人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 但苏木依旧没有要放手去追的意思。她瞻前顾后的习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没有万全的办法就不愿冒险去走下一步。   青簪为她梳头时,将手上几缕头发给她看, “郡主,您掉发了。”   苏木骇然捂住脑袋,仔细打量了一下铜镜里的自己,又哀叹着趴在梳妆台上。   “郡主还没想通?”   “其实并没什么好想的,朝局为重, 我也没有特别喜欢沈行在。”苏木顿了顿, 一脸愁苦,“但我若是往后更喜欢他了呢?这么想,放弃又有些不甘心。”   苏木没试过喜欢人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一点点心动到最后会不会泛滥到一发不可收拾。但她知道真切心动是一件极难得的事情,她到如今也只见过一对,永昭帝与贵妃。若真有这样的万一,她未争取过,只怕会有无尽的遗憾。   看着苏木纠结的表情,青簪就知道她又把自己绕进圈子里了。善意提醒道:“郡主若是做不出选择, 那便将选择交给靖远侯去做。”   苏木有气无力,“细说。”   “若是靖远侯能喜欢上郡主, 自然也要面对郡主所烦心的问题。靖远侯的脑子总要比郡主……稍微好使一点。”   苏木两眼亮了一瞬,又偃下去,“你看沈行在那样,会喜欢上我吗?”让他与她假装私定终身, 分明她一个姑娘更吃亏些,沈行在想的却是会污了他自己的名声。连他那近乎没有的名声都比她重要,更不必说他平日里嫌弃她嫌弃的怎么样。   “事在人为。”青簪道, “何况若是真成了,靖远侯能对郡主死心塌地,也就会肝脑涂地效忠司徒家。”   苏木成功被她说动,慢慢从梳妆台上直起身,奇道:“你似乎很希望我去争取沈行在?”   青簪面无表情为她簪上簪子,“奴婢只是顺着郡主的意思给郡主找台阶下。”   “……”   哦。   ***   苏木极爽快地拍板赞同青簪的提议,之后就再无动静。   要不显山不露水地让沈行在对自己死心塌地,说起来都不容易。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也没见人做过,没有参考,与青簪两人对此事的经验一片空白,莫说是军师,连臭皮匠都找不到一个。   这事也就暂时搁置在一旁。   中秋节那日,苏木搬着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看厨房伙计往外搬桂花酒,来往的下人见她这样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知道府上是不许表小姐喝酒的,沾不得酒,看两眼也是好的,每逢中秋就要来厨房闻酒香已经成了苏木的习惯。苏木偶尔兴致来了,还会猜厨房酿的是什么酒,但猜了十几年,除了中秋必有的桂花酒,余外的,一个也没猜中。   宁府的中秋家宴摆在院里的一棵桂花树下。自苏木记事起,这棵桂花树就已然十分高大,如今长了个子,它依旧如此高大。   桂花的香气浓烈扑鼻,迎风簌簌开着,恨不得传遍整条街,招惹所有人的注意力。已近傍晚,树枝的影子斜落在饭桌上。苏木以往并不喜欢桂花,觉得它过分馥郁,也只有在中秋才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就该陪着桂花。   不许喝酒的自然不止苏木一人,府上的姑娘都不许喝酒。一人捧一杯果茶,饭菜倒不重要,都等着厨子送上月饼。   二老爷从府衙回来时带了几个花灯。苏木平时在上饶见得多,宁府的姑娘却因鲜少出门,见个花灯也欣喜的不得了,二老爷让几个小辈去挑喜欢的花灯时,苏木便没动,打算等几个表姐妹挑完了,她再捡个剩。   她还是等她的豆沙馅月饼吧。   巴巴望着厨房方向时,一盏莲花灯“啪叽”掉在她眼前。苏木顺手把灯扶正,抬头看着动作粗暴的宁与静。   宁与静依旧臭着一张脸,“给你的。”   苏木望了望天。天还没黑,还不到她睡觉的时候,她怎么忽然做起了这么诡异的梦。   “这灯难不成暗藏了什么玄机?”苏木小心翼翼不去碰灯,免得宁与静藏了什么后手,被她讹上。   宁与静白她一眼,想起自己还有话要问苏木,生生忍住拂袖离开的想法,又不愿意真拉下脸去求她,只能面无表情,“我有事要问你。”   老夫人看几个小辈闹了一会儿,便回屋休息,老爷夫人知道自己在场,小辈多有拘束,留了一会儿也就离开了。庭院里就只剩下一群小辈闹哄哄的说话比试,倒是无人注意她们这边的动静。   苏木挪出一半长凳让给她,“你问,问完我再想想要不要告诉你。”   宁与静也难得没和她别扭,往她旁边一坐,问:“我听说林家少爷性情大变,是不是你的缘故?”   苏木瞥她一眼,“你是来问罪还是单纯好奇?”   宁与静两样都不是。她越发笃定自己才是当初救了林远的小姑娘后,听说林远把自己书房的书都烧了个干净,也没再来寻苏木,猜测大概是苏木和他说了什么。毕竟苏木是因为她才和林远有了交集,若真是苏木对林远做了什么才让林远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追根究底还是她的问题。   宁与静心虚,故意虚张声势,“我就问问不行吗?”   苏木猜不透宁与静突然关心一个不相干的人是要闹哪出,但告诉她也没什么关系,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告诉他我并非他的救命恩人罢了。”   宁与静闻言后背绷紧,“那你知道当初是谁救了他了?”   月饼恰好端上来,苏木的注意力都在月饼上,也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随口答道:“我若是知道是谁,一定将她送去林府,林远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说不定就好了,我也算日行一善。”   那就是不知道。宁与静松了一口气,听苏木要把她送进林府去,又警惕起来。她当然知道苏木不会真将她送过去,但要让林远知道当初救他的是她,依林远平时对苏木纠缠的热烈,想想都让人害怕。   宁与静问完之后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之中,也忘了和苏木打招呼就离开了,等苏木再转头,早就不见人了。   苏木茫然地眨了两下眼,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   岭州的大街到了晚上更为热闹。圆月高挂,街上张灯结彩,嬉闹喧嚣的声音也能传的很远。高处俯瞰,家家户户都燃着烛火。万家灯火明灭,似乎连月饼的香甜气息也能传出十里。   秋日的风有些许凉,沈行在刚见过自衢州而来的人。抓捕审讯傅国公的整个过程沈行在都未插手,衢州的同伙并不知傅国公正是败在他的手上。如今群龙无首,没了主心骨的傅家人便如无头苍蝇一般,沈行在在此时抛出橄榄枝。有了傅鸿的帮助,傅家人又别无退路,很快便打定主意要去抱沈行在的大腿,特意派了人来岭州见他。   沈行在今日尤其懒得应付傅家人明里暗里的试探,并没给什么好脸色,反倒是让傅家人放下了一半的心。席上酒过三巡,沈行在一身酒气,在高楼之上被风吹去大半。   中秋之月的确又圆又亮,也唯有万家灯火能与之争辉。   郭宫见沈行在站了许久也没有要动的意思,出声道:“侯爷,现下去哪儿?”   沈行在神色淡淡地转身,“回去。”还有哪里能去?身后万家灯火,无一在等我。   马车四平八稳地到达宁府为沈行在安排的别院。一路过来,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唯独这一处,大门前只挂了两只平常的灯笼,大门紧闭,安静得有些可怜。   沈行在踏进府中,郭宫犹豫再三,道:“今日中秋,厨房做了月饼,属下命人去拿?”   “不必了。”中秋要的是阖家团圆,他连家都没有,这节本也不是他有资格过的,“你若想吃,自己去厨房拿就好。”   郭宫不再做声。自侯爷从鸿谷关一役中死里逃生后,中秋便成了侯爷的伤心事。   今日府中的人不多,郭宫心存疑惑。府上的下人都是侯府带来的人,家不在岭州,自然都在府里过中秋,怎么也该见到人才是。   越往后院走,喧闹的声音便越清晰。沈行在停下脚步,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郭宫迟疑了一下,“许是……府里的下人在过节。”   沈行在心中烦躁,步伐也加快了。走到后院,只见后院挂了一排花灯,各色烛光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灯下摆了一张桌子,只放了几副碗筷,有下人在上菜。   靠墙架着一把梯子,梯子上站着一个人,一手抱着彩灯努力往墙上牵好的绳上挂。听见动静往沈行在那边看,见到沈行在,立刻兴奋起来,重新将彩灯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朝他挥了挥,“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你好久啦!” 第59章 醉酒   沈行在怔了怔, 看着苏木,哑然失笑。   苏木抱着彩灯的样子像是年画里的福娃娃,弯着眼睛, 眼里有光。万家灯火,清辉夜凝,也唯有她才能与之争光。她不是月亮,她是太阳。   沈行在同她招招手,“下来。”   苏木应了一声, 踮起脚把灯挂上, 才麻利地爬下梯子。   扶着梯子的下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就没见过这么亲力亲为的主子。忽然抱着一包月饼跑来,嫌弃了一遍这里太过冷清,拉着整个府的人开始布置后院。一群人使尽浑身解数找到了一堆花灯丝带, 被苏木带着忙忙碌碌。   苏木还非要自己去挂灯笼,这要是摔下来,他们都得小命不保,劝又劝不动,三四个人扶着梯子战战兢兢,准备着若是郡主不当心掉了下来, 他们拿肉垫着都不能让郡主伤着。   苏木小跑到沈行在面前,刚忙完一圈, 站住了还有些喘。   “不在府里好好待着,又跑到本侯这里做什么?”沈行在语带嫌弃,却紧紧地盯着苏木的脸,心情柔和的一塌糊涂。   “小侯爷在宁府的别院住着, 我也算宁府的主人,自然要尽一尽地主之谊,所以来陪小侯爷过中秋了。”苏木随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宁府的中秋宴散了后, 她记起沈行在一人过中秋怪可怜的。转念一想,这不正好是攻心的好机会。沈行在一人身处异乡,无人陪伴,她出现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他关怀,沈行在还不得感动的一塌糊涂。   现在看来,还是她太天真。沈行在脆弱?不,他不但不脆弱,还能嫌弃她。   不过她大度不在乎,即便攻心不成,有她来陪他过中秋,总归是热闹一点。   “这个时辰了,你是如何从宁府出来的?”中秋佳节,自然要与家人齐聚,宁府一大家子人,居然也肯放苏木出来。   “我躲过下人,翻墙出来的。”苏木一脸骄傲,又皱了皱鼻子,踮起脚往沈行在身前倾了倾,有些失望,“你在外面吃过饭了?”她还特意让厨房准备了饭菜,就等沈行在回来。   沈行在面不改色,“没有。”   “可我闻你身上一股酒味。”   “本侯适才去酒庄买了一壶酒,想是那时沾上的气味。”   苏木探出脑袋往他身后看了看,“酒呢?”   “郭宫失手砸了。”   沈行在撒谎苏木是看不出来的,闻言嫌弃地看向郭宫,“郭宫你也太大意了。”   天降一口大锅,郭宫感受到自家侯爷似有如无递过来的眼色,老实将锅背好,“属下一时大意,请侯爷恕罪。”   沈行在语气冷淡,“没有下次。”   “……是。”   幕天席地,沈行在鲜少这样用饭,往日嫌弃简陋,今日却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菜陆陆续续上来,沈行在没动两口,倒是苏木,分明已经在宁府吃过了,倒像没用晚饭一样。她今日来也不全是为了陪沈行在过中秋。沈行在嘴挑,去哪儿都带着厨子,苏木正是为厨子的手艺而来。   沈行在端着酒杯,无奈笑道:“宁府短你吃食了,在本侯这儿吃得这么急。”   苏木咬着糯米丸子斜他,“你府上的厨子手艺好,我不该捧捧场吗?”   “这么喜欢?”沈行在怕她吃太急噎到自己,随手给她倒了一杯桂花酒。这壶桂花酒还是郭宫方才出去买的。侯府没有这等平平无奇的酒,苏木想着过节要有过节的意思,才让郭宫去买了一壶来。   “我恨不得能天天吃到吃到这样的手艺,也就你总挑三拣四。”   沈行在低低嗯了声,“日后一定让你天天吃。”   苏木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一边抿了一口酒,一边疑问地望着他。没等沈行在回答,又举着酒杯,仿佛喝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倒还挺好喝的。”苏木又细细抿了一口。她没喝过酒,倒是只喝过一点果酒,与果茶也无异。还尝过沈行在给她沾的一筷子酒,还是被永昭帝加了料的。   桂花酒轻易不醉人,沈行在才放心让苏木喝,见她像个得了新宝贝的孩子似的,索性连自己的酒杯都放下了,屈指支着额,看她一杯酒分了好几次抿,让他都怀疑她那杯酒中是不是当真装的是琼浆玉液。   月上梢,苏木有些闲不住,又拉了几个小丫鬟陪她猜拳。   苏木敢在沈行在面前胡作非为,几个小丫鬟却没这等纵容,一个个害怕地低下头直说“奴婢不敢。”   苏木不高兴地回头瞪沈行在。沈行在微挑了挑眉,掸了掸衣角,借口沐浴离开。   遇上一个小祖宗,自然只能千依百顺地供着。   等沈行在离开,苏木道:“我们来行酒令吧!”她虽是初次饮酒,但熹王能就酒过三巡而不倒,她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   沈行在沐浴回来后,就见到苏木抱着白玉的酒壶,乖巧地坐在凳子上傻乐,一群与她猜拳的丫鬟皆面面相觑地站在一旁。   沈行在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   苏木一张脸绯红异常,眼睛像浸过水,湿润明亮,见沈行在走过来,仰起脑袋看他,嘴角一咧,“你来啦!”尾字清清亮亮,还欢快地往上扬。   沈行在的面色瞬间冷如寒潭,看着那几个小丫鬟,“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小丫鬟立刻齐齐扑通跪在地上,连喊饶命。   “郡,郡主要与奴婢们行酒令,划拳输者就罚酒……”丫鬟支支吾吾。   沈行在厉声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郡主便喝完了一壶酒……”丫鬟的声音越来越低。听说锦瑶郡主精通吃喝玩乐,她们本以为苏木应也精通划拳之道,谁知道十次里面九次输的都是苏木。又觉得郡主平日豪气云天,想必酒量不差,便看着她灌完了一壶酒。   沈行在脸色铁青,正要发作时,手指忽然被人勾上。低头,苏木已经把酒壶扔在了一边,小拇指勾着他的小指,见他看着她,又咧嘴对他傻笑。   顿时什么脾气都烟消云散。   沈行在反手握住她的手,对着丫鬟冷声道:“下去领罚,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几个丫鬟连忙谢恩,争先恐后地离开后院。   沈行在叹了口气,又看着正“研究”他的手指的苏木。   “一刻未看住,郡主真是会惹麻烦。”   专心致志玩手指的苏木还能听出有人嫌弃她,抬头瞪他。   沈行在被她这幅凶巴巴的模样逗笑,弯下腰去逗她,“凶本侯?”   下一瞬,一双手便换上他的脖子。沈行在身子一僵,微微一偏首,看着苏木一脸依赖地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嘟囔道:“好香啊。”   少女的脸因喝了酒,微微发烫,贴着他的脖子,烫沸了他浑身的血液。   沈行在只怔了一瞬,揽着她的腰将人带起身。将她箍在怀中,借着大好月色,目光从她饱满光洁的额一直流连到她因沾了酒色而润泽的唇瓣上,最后只克制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酒量太差了。”声音低哑带笑。   苏木嘟嘟囔囔,学着他的动作,也将手搭在沈行在腰间,倾身贴着抱住。抱了一会儿,又窸窸窣窣地在他身上东摸摸西摸摸。   沈行在才沐浴过,只觉得苏木所到之处,有火燎原,怕是要再沐浴一遍。   他自认不是正人君子,却也不愿在苏木心意未明之前做出不该做的事。他可以使尽一切手段让她喜欢他,但只会在她愿意时要她。   沈行在抓住她作乱的手,贴着她耳边咬牙切齿,“手放老实一点,再动当心奉子成婚。”   茫然无所知的苏木睁着迷蒙的眼睛,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像是撒娇。   沈行在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的苏木谁能受得了。   他叹了口气,忍了又忍,只轻轻吻了吻那双含水的眼睛,苏木乖顺地闭上眼仰起脑袋任他亲吻。   沈行在吻的克制又轻柔,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将自己从沉溺中拉出来。   苏木又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腰。   “爹……”   一声猫叫似的声音,犹如一盆冷水,在深秋里将沈行在从头浇到脚,浇了个透心凉。等他回过神来,脸色已然变得十分难看,近乎是咬牙切齿地掐着她的腰,“司徒苏木,你叫我什么?”   苏木还摸着沈行在的腰,声音黏黏糊糊的,茫然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疑惑,“爹……你怎么瘦了啊……你腰上那么大一圈肉去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喝桂花酒吗?喝完媳妇儿管你叫爹的那种 第60章 英雄   沈行在忍了又忍, 到底是没忍住,把人摁在凳子上,一张脸黑如锅底。   喝醉酒的苏木丝毫没有意识, 被沈行在摁下去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迟钝地抬起头,歪着脑袋看他,慢吞吞地开口:“爹……你长长了……”   连高和长都能错用。   “看清楚我是谁。”沈行在冷笑一声,掐住她的脸。   苏木依旧愣愣的, 忽然一瘪嘴, “爹……我疼……”   沈行在险些被她气笑,他连半分力都没用上,“我用力了吗。”却还是松开了手。   顿了顿, 又回过神,咬牙切齿,“我不是你爹。”   沈行在松了手,苏木依旧含着眼泪叫疼。沈行在起初还以为她是装的,听她连连说了好几次,神情也越发可怜, 终于有些慌,弯下腰轻轻掐着她的下巴看她的脸。   白皙的脸上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沈行在将她脸上看了个遍, 也没找到一处疑似痕迹,苏木却越来越委屈,眼泪也开始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掉得沈行在心慌。   沈行在屈指擦着她的眼泪, “哪里疼?”   苏木终于有了反应,将左手高高抬起伸到他面前,“手好疼啊……”   他自始至终都未碰她的手, 怎么会喊手疼?   但苏木哭的情真意切,即便是喝醉了,怎么也不至于没头没脑地说手疼。   沈行在伸手去解她束袖的带子。带子解开,被束紧的袖子抖落开,宽大的袖子里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   那截细白的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生生横过了半边手腕,跨过淡青的血管,像一条吸血的长虫。   沈行在的大拇指只轻轻拂过,苏木就往后瑟缩了一下。   沈行在眼神发暗,语气沉的惊人,“怎么伤的?”那道疤显然是十余年的旧伤口了,伤口之深,险些能断了腕骨。   苏木现在就是个孩子,抽抽搭搭,也答不了他的话。   沈行在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蹲下身子,也不敢再碰那道疤,只垂着眼,轻轻往上面吹气。这样哄小孩的办法对现在的苏木十分有效,苏木的哭声也小了许多。   “还疼吗?”见苏木止住哭,沈行在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苏木抿着嘴,眼眶通红的摇头。   沈行在却无法如释负重。   他记起她走路时,总习惯性地捂住自己的左手腕。从春至秋,手腕总被袖子绑的严严实实,便连穿着宫装,衣袖宽大,不得不露出手腕,也戴着手钏遮掩。郭宫告诉他,他送给胥岚的那把琴原本是苏木的,只是后来不再练琴了,才被永昭帝带入皇宫。想来她是因手腕受过伤,才无法练琴。永昭帝登基那年苏木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那她的手,只怕伤得更早。   沈行在喉咙发干。她一个小姑娘,王府护卫重重,怎么会受这样的伤。   苏木哭累了,埋在沈行在的肩上睡了过去。   郭宫来寻人时,就见沈行在一直维持着不动的姿势,明月之下,照着他晦暗的神色。   ***   苏木捂着发沉的脑袋醒来时,入眼是陌生的场景,盘腿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神,忽然瞪大了眼,下了床,匆匆忙忙穿好衣服立刻就往外跑,刚出院门就撞上迎面而来的沈行在。   “跑什么?”沈行在的声音微微发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我和青簪说好了宵禁之前回去,万一我外祖母要找我,发现我不在就完了!”   “我已经让人传话给你那个婢女了,她知道该怎么做。”   苏木放下心来,才注意到沈行在神色萎靡,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你昨晚做贼去啦?”苏木疑惑道。   沈行在低低应了她一声。他昨夜让郭宫去查苏木是因何受伤,到如今也没查出一点消息。那道疤实在触目惊心,他昨夜在苏木床前守了大半夜,被郭宫劝回去后,满脑子都是苏木伸出手腕喊疼的样子。   “我看你的心情似乎不佳。”导致沈行在心情不好的始作俑者一脸无辜的关心他。   沈行在也不欲再等郭宫打听消息回来,直截了当,“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苏木下意识地将左手背在身后,装作不解,“什么手?”   “司徒苏木,你若不坦白,本侯现在便亲自送你回宁府。”   “你疯了我疯了?还是你想让我死!”沈行在把她送回去,传出去还不得把他们传成月下幽会的奸/夫淫/妇,要被宁家族里那个古板的族长知道了,怕是拼着老命都要把她抓去浸猪笼。   开玩笑!她是准备勾搭沈行在,但那是让他护着她,护着熹王府,再给北豊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的,不是让沈行在送她浸猪笼的!   沈行在丝毫没有动摇之意。   论力气,苏木不是沈行在的对手,这里虽然是宁府的院子,但现在是沈行在的地盘,沈行在不放,她怕是走不了。苏木只好点头答应。   沈行在二话没说,又把人苏木带回她昨晚睡的房里。   苏木看着坐在对面,脸色阴沉的沈行在,叹了口气,才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一年熹王府进了刺客,我被砍了一刀罢了。”   她说话时眼神飘忽,显然还有事瞒着。沈行在眉间的川壑更深,“熹王府有重重侍卫看守,又怎会有刺客。”   “他是我爹请来教我与皇兄算术的先生,在王府潜伏了大半年,无人察觉他的身份,那日给我们上课时忽然从桌底抽出了一把刀。”   “当年去熹王府的刺客目的皆在陛下,为何不曾听说陛下受伤?”沈行在步步紧逼。   苏木一时语塞,还准备与他搪塞过去,“小侯爷,做人不能太聪明,太聪明就很难交朋友了。”   沈行在并不应,只死死地盯着她。苏木在他的目光中支持不住,溃败下阵。   “刺客抽出刀时,我爹正好赶到……先救下了皇兄……”   她与永昭帝坐在一张书案前,熹王到的时候,她听见熹王喊了一句“殿下小心”,朝两人奔了过来,先拽开了永昭帝。刺客见刺杀永昭帝失手,转身抬刀朝苏木劈过来,苏木下意识用手挡在前面,那刀就落在她的手上。若非贵妃的父亲及时救下她,她的左手就要断在刀刃之下。   后来手虽保住了,却伤了手筋,手腕难使上力,拿些轻薄的纸张倒还好,但再重一些的,连支笔也拿不动。   她的话说的含糊,沈行在却很快明白。苏木说起这件事一脸云淡风轻,但演技实在太差,让人一眼就看破她在逞强。   “还疼吗?”沈行在问。   苏木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过去了那么久,若不是你忽然问起,我都不怎么想得起来这件事。”   “但熹王在你与陛下之间先救了陛下。”   苏木抿了抿唇,终于垂下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束袖的带子,“我爹这件事情做的没错,我不怪他。君王的性命比我的命值钱……我小时候还想,若是皇兄将来是个昏君,那我必然会后悔当时挨了那一刀,但我这只手换来了一位明君。”苏木抬起脸笑道:“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她一脸贪了便宜的模样,“其实我已经十分幸运了,出生便是郡主,不用干活,出入也有人伺候。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平白少了个劳力,多了张吃白饭的嘴,岂不是成了累赘。”   可沈行在想,若她并非郡主,就不会第一个被牺牲。   世人道永昭帝与熹王对锦瑶郡主无限纵容,这份纵容里,或许还有几分愧疚。苏木从小就知道永昭帝和熹王对她的手伤十分介怀,刻意纵容她。她装作不知道,时不时就惹出些祸来,转头跑去找熹王与永昭帝帮她处理。他们在为她处理闯下的祸时,总会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   被嫌弃演技拙劣的苏木其实演的比谁都好。   看沈行在神色不虞,苏木笑嘻嘻地凑过去道:“小侯爷不会在可怜我吧?”   沈行在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他不可怜她,他只是心疼。   “没什么好可怜的。北豊将士的父母即便知道参军多半是一条不归路,不也还是将孩子送上战场。家国大义为先,普通百姓尚有此等觉悟,期冀着孩子能做个英雄。既冠着皇姓,我们只能比百姓做得更好。皆是为了北豊,将士们是英雄,”苏木昂起下巴,“我也是英雄。” 第61章 邀帖   苏木一脸求夸的模样, 沈行在扯了扯嘴角,“郡主实是北豊巾帼。”   苏木满足了。   沈行在却心情沉闷。懂事的人最为让人省心,他向来不喜任性胡闹之人, 但如今只愿意苏木能不懂事些,不顾及任何人的心情,别只有喝醉了才敢哭疼。   但她的性格已然养成,要改并非一两日的事情。   沈行在忽然道:“本侯不日便要动身去衢州。”   话题转的太快,苏木愣了一下才转过神, 不懂为何要告诉她, 茫然的哦了一声。   “郡主几时回上饶?”   “大约也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本侯听闻郡主来岭州之时,府上几位姨夫人皆盼着郡主能觅得如意郎君。如今只身回上饶,恐怕几位姨夫人得了消息, 已然在上饶物色适龄人选了。”沈行在顿了顿,不情愿道:“待本侯再回上饶,许是能喝到郡主的喜酒了。”   就说了沈行在不可能喜欢她,哪个男人喜欢喝自己心上人的喜酒。苏木十分不服输,沈行在越是不在乎她,她还就越要将沈行在拿下, 让他明白打脸是什么滋味!   沈行在要去衢州,她便也跟着去, 路途漫长,总有拿下他的一天,还能躲掉姨娘安排的相亲,一举两得。   “我忽然改主意了。”苏木一拍桌子, “我也要去衢州。”   沈行在微一挑眉,“郡主去衢州做什么?”   “我近日收到秦故先生的信,他如今暂在衢州歇脚, 我与他许久未见,想去拜访一下。”她与教她书法的秦故自幼亲厚,以拜访秦故为借口,熹王也会应允。   苏木目光一转,弯着眼睛讨好沈行在,“小侯爷,能麻烦您捎带我一程吗?”   沈行在为难道:“本侯是要去衢州办正事的。”   “我很懂事的,定然不会给您添麻烦。”苏木立刻道。   沈行在现在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苏木乖巧道谢。这一路上她就还不信攻不下沈行在了。   沈行在屈指将唇边笑意掩去。   苏木达到目的后也不久留,趁着老夫人还未起,又在郭宫的帮助下回到宁府。   宿醉过后,苏木的脑袋昏昏沉沉,随意的沐浴过后就往床上一栽,直到晌午才又起。   期间老夫人差人来请她过去,听说她还在睡,当她昨日闹兴过了头,也没让青簪将人叫醒。   苏木醒来去给老夫人问过安后,一出老夫人的院子便调转步子直接去了宁与静的院子。   宁与静的亲事已经定下,这几日都在自己房中绣要送给男方的腰带,见苏木来还有些意外。   “你来做什么?”宁与静一贯不给她好脸色。   苏木往绣桌前一坐,摆出一副与她唠家常的架势,“绣花呢?”   宁与静哼了一声,也不搭理她。   苏木语气稀松而平常,“说说吧,为何要救林远还要用我的名字?”说着眼疾手快地抓住宁与静险些要被针刺到的手。   宁与静手指一松,银针落在绣布上。她猛地把手抽回来,又捡起针,拿起绣绷佯装认真刺绣,“不知道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借我的名义救人之人一定认识我。我之前想着,若借我名字的是个伴读的丫鬟,那必然是个擅使弹弓、脾气泼辣的小丫鬟,若是一位小姐,岭州内我所认识的几位千金皆是温婉文静之人,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位救人的千金只是表面温柔,实则有颗侠义之心。早前我并未怀疑你,但你这几日格外反常,对林远的事情格外上心,我才想起我们小五,也是有一颗侠义之心的。”苏木按下她的绣绷,“我自小恶名在外,别人未必有胆子用我的名字,但你绝对是有这个胆子的。”   宁与静梗着脖子把绣绷一丢,“那你也只是猜测罢了,证据呢!”   苏木耸耸肩,“没有证据。”她顿了顿,扬起眉,“但林远如今因错认了救命恩人而萎靡不振,我若此时告诉他你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他重新找到希望,即便没有证据,他也会相信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宁与静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司徒苏木你欺人太甚!”   苏木点头,“你说得对。”   在无赖面前,宁与静没有半分办法,胸脯起起伏伏,瞪了苏木良久,又愤愤坐下,“是又怎么样,救下首富之子不是好事嘛。”   “我可谢谢你。”苏木把绣绷扔还给她,“这等好事给你你要不要?”   苏木想起她平白无故被林远纠缠了那么些年,还是有些生气,“救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这种事你也要让我给你顶下?”   “你当然不在意,反正不管是祖母还是爹爹,你即便是舞刀弄枪他们都只会夸你有巾帼气概,但我却要做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与人打架,只会挨骂!”宁与静自小不喜苏木,她这表姐从无礼数可言,就因手伤,所有人都心疼她,对她百依百顺、万般迁就。同样是祖母最疼爱的小辈,她却总被苦口婆心劝诫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大家闺秀。最让人气恼的是,她明明看苏木哪哪都不顺眼,但她也心疼苏木的手伤,甚至听说有能治手伤的药,不管有没有用,都要买下来。   “……可救人又不是什么不齿之事。”苏木知道宁府对女儿教导严格,若当真被老夫人知道宁与静敢拿着弹弓打人,虽是出于好心,但估计也免不了受一顿罚。   苏木默了默,“行吧,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那就在此结束吧。总不能真把你供给林远,他那死缠烂打的样子,你脸皮薄,估计是招架不住的。”   宁与静与她拌嘴拌习惯了,下意识回嘴,“自然比不得你脸皮厚。”   “……”苏木起身就要往外走,“我现在就去告诉林远。”   宁与静一跺脚,“司徒苏木!”   苏木停住脚,回头不正经道:“叫表姐。”   “我不日便要离开,再来怕是要到你成亲之时了,先同你道个别,再祝你百年好合。”苏木道。   宁与静的表情变了一瞬,忽然有些别扭,“我听说大哥找了一位治手伤的大夫,已经去请了,你不要再多留几日等大夫来吗?兴许能治好你的手。”   “这么些年都看过多少大夫了,也没见有什么起色,也就你们还抱着希望了。”苏木摆摆手,“我都习惯了,反正也不妨碍我的生活,好不好也无所谓。”   ***   衢州在南方,江南水乡,不同于岭州介于南北之间,是个十足温婉的地方。   一行人才进衢州,便径直进了一座大宅。苏木问过郭宫,才知道这是沈行在名下的宅子。   “你们侯爷从前来过衢州?”苏木随口问郭宫。   郭宫摇头,“不曾来过。”   不曾来过的地方也要置一处房产,小侯爷阔绰呀!   一行人安顿下来,苏木见沈行在没有即刻去查案的意思,不免问道:“小侯爷打算从何处开始查起?可要暗中调查?”   到衢州之前,府上管家就已收到消息,府中一应俱全,侯爷惯常爱喝的茶也已经泡好。沈行在不紧不慢地撇开茶沫,“不着急。”   贪污之案,在急不在慢。靖远侯要来衢州调查傅家的风声早就传了出去,沈行在先在岭州耽误了一段时日,再拖下去,足够让傅家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证据销毁。   他不急,苏木都替他急。   沈行在的茶才喝了不到半盏,看门的小厮便送来一封帖子。   郭宫接过看了一眼才呈给沈行在,“是衢州太守家的公子。”   苏木来衢州意在拿下沈行在,但也不是全然不管别的事,来衢州的路上,她让青簪替她收集了一些关于傅家的消息。衢州太守与傅国公是同族兄弟,衢州太守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没少承傅国公的恩。若要查傅国公余党,首当其冲便是这位太守。   “衢州太守怎么知道你来了衢州?”苏木微讶。   沈行在扫过帖上写的地方,将帖子合上扔在一旁。郭宫将帖子收好,“我们一早就将侯爷到衢州的消息放了出去。”   “这不就是大张旗鼓地告诉他们你要去查他们?”苏木不解。   “本侯的确是奉旨来衢州查案,却不是来查他们的。”   苏木心想他不是来查他们的,难不成是来游玩的,他是佯装自己是个奸佞,又并非真是个奸佞……苏木眨了两下眼,恍然大悟。   靖远侯奸佞之名在外,若是永昭帝换个别的钦差大人来查案,衢州太守定然早早做好准备将所有证据藏好,但来的是靖远侯。沈行在大张旗鼓,已经是在明示没有要查太守的意思。沈行在一到衢州,太守就递来拜帖,正好验证了苏木的猜测。   永昭帝和沈行在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没错。只要太守相信沈行在有意让他抱大腿,他对沈行在就绝不会存有戒心。沈行在故意在岭州逗留多时,想必就是为了卸下太守的防备。   如今傅家岌岌可危,群龙无首的一群人想要活下来,就要再寻一座大山倚靠。但想要寻到靠山,就先要将底牌送上。   苏木不得不佩服沈行在的头脑,十分真挚地对他竖起大拇指,“小侯爷厉害。”   沈行在弯了弯唇。与聪明人说话果真让人舒心,只需稍微提点,便能即刻明白他的意思。尤其是这聪明人还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又有种无形的默契。 第62章 花楼   沈行在的计划已初见成效, 苏木就开始好奇他下一步的动作,探着脑袋瞧了一眼被郭宫收在怀里的拜帖,“太守公子邀小侯爷去哪儿?”   沈行在没答她的话, 反问:“郡主不是要去拜访秦先生,准备几时去?”   她来衢州是为了秦故吗?上一回收到秦故的信时他还在衢州,都过了一个多月了,谁知道她那闲不住的老师又去了哪儿。衢州那么大,她去哪儿找秦故。何况沈行在以为她看不出他在转移话题?   “秦先生云游四海, 前些日子还在衢州, 如今不知道在不在了。小侯爷不是要去见太守公子?他定然对衢州熟悉,不如请他帮忙打听一下先生的下落。”   和聪明人说话有时也有不好,不好骗。沈行在面色依旧平常, “衢州太守并不知郡主也一并跟来。他能不防备本侯,但郡主毕竟姓司徒,他又岂能不防备郡主。”   “行,”苏木点头,“那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府上不给侯爷添麻烦了。”   语罢带着青簪去挑院子。不多时管家来回他,说苏木挑了个离主院最远的院子。   沈行在按着眉心叹了口气。旁人平日里称他为侯爷, 苏木却总爱叫他小侯爷,偶尔也会直呼其名, 唯独不高兴时,才会称他侯爷。现下小姑娘是生他气了。但若是真将她带去,先不论她可会生气,误会他却是必然的。   苏木挑的那处院子因位置太偏, 少有人住,也就不常打理。苏木忽然选中这处,下人们便匆忙将里外打扫了一遍, 铺床这些体己事自然交给了青簪。   青簪铺好床,问书桌后练字的苏木,“郡主此行不是为了侯爷?如今尚无进展,倒先与侯爷置上气了。”   苏木一笔正收尾,闻言抬头,“谁与他置气了。太守公子邀他并非什么值得隐瞒之事,即便是邀他去哪个密室,我又不会跟过去。沈行在显然不愿让我知道太守公子邀他去哪里……不让我知道我还就非要一探究竟了。”   青簪隐隐觉得不妙,“郡主想做什么?”   ***   沈行在身边高手如云,要跟踪是件难事,两人在一块目标更大,苏木便没带青簪,自己扮成男子悄悄尾随。   街市之中马车行不了多快,苏木一路跟着马车,直到看见马车在一座花楼前停下。   花团锦簇的门前,婀娜貌美的姑娘衣着清凉,挥动的帕子带着绮靡的馨香。二楼还有女子凭栏娇笑,手边一篮子花,不知会落在哪位恩客怀中。   苏木盯着天香楼的牌子。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不但独得锦步帐花魁胥兰姑娘的青睐,来办案也不忘犒劳自己。   还拿下沈行在谁爱拿下谁拿下!反正她不拿!   脂粉气味俗腻,沈行在微不可察地皱着眉,脸色寒了大半。他听说这位太守公子是惯厮混在风月场的,却不想胆子大到邀他见面也敢挑在花街柳巷。若非是邀在天香楼,他也绝不会来。   踏进天香楼,郭宫便快步走了上来,附在沈行在耳边道:“侯爷,有人在跟踪我们。”   沈行在不动声色地转过头,隔街对上苏木的眼睛。手中轻摇的折扇微微一滞,心虚地偏向别处,恰好花楼的姑娘扭着腰肢朝这边走来,落在苏木眼中,沈行在就是在看美人。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大抵如此。苏木以为沈行在是个虚假的奸贼,与真实的奸贼还是不一样,不会沾染上那些贪财贪色的恶习,没曾想,她还是高看他了,沈行在不但要坐拥房子钱财,他还要坐拥美女。   苏木心中噌的冒起一簇火,直奔沈行在而去,却在门前被鸨母拦了下来,“姑娘,这是男人们玩乐的地方,你一个姑娘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不期然被人识破了女儿身,苏木依旧强装镇定,“谁是姑娘?”   鸨母以帕掩嘴笑了一声,兰花指捏着苏木的衣裳,“姑娘,你不会以为穿了一身男装就没人认得出你是个姑娘家了吧?话本子看多了真当女扮男装那么容易?”   上饶之中都识得苏木,知道锦瑶郡主女扮男装,畏着她,也不敢戳穿,都陪着她演,苏木便一直相信自己女扮男装出神入化,到如今才被鸨母一言点醒。   不过她也只是羞惭了一瞬,便立刻指着沈行在道:“实不相瞒,里边那位是我夫君,我是跟着他来的。”   鸨母回头看了一眼沈行在,又警惕地看着苏木,“你说那位爷是你夫君?你又为何要跟着你夫君上青楼?”   苏木咬了咬牙,反正这是在衢州,也没人知道她是谁,丢脸就丢脸吧!她故作娇羞,“我夫君他嫌我古板无趣,便想带我来青楼长长见识,也好学学如何将他伺候好了……”   鸨母做生意这么些年,见过家中夫人哭着求自家男人回去的,也见过家中的河东狮提刀来抓人的,唯独没见过谁要学青楼女子伺候人的。能容忍自己的男人逛青楼已实属胸襟宽广了,不曾想这山外还有高山,人外还有神人。还是她见识浅了。   沈行在就在不远处,将苏木的话一字不落全听入了耳中,只觉得头脑发烫。平日里不见她演技有长进,这种事上倒是演的情真意切、煞有其事。   鸨母目瞪口呆地询问沈行在的意见,沈行在摆了摆手,“自己人。”   自十五岁回上饶袭爵,借助永昭帝的帮助,沈行在在朝中各大官员的故乡皆布置了探子,监视其动向,也好及早知晓一些官员的狼子野心。天香楼的鸨母也是其中探子。   苏木这才意识到自己莫约是闹了个乌龙。   鸨母恭恭敬敬地将人请进去。   苏木的脸色实在窘迫,沈行在忍不住偏过头,苏木只能见到他轻轻耸动的肩膀。   “好笑吗?”苏木木着脸。   沈行在已然笑够了,但唇角依旧弯着,“本侯几时嫌过你古板无趣了?”   苏木拉下脸,转身就要走,又被沈行在拉了回来,“走什么,既来了,不想看看衢州太守想做什么?”   难堪是真,但沈行在都已经给了台阶,苏木也的确想看看对方将沈行在要在这种地方见面目的何在,半推半就同他上了二楼厢房。   太守公子还未来,厢房内倒是先站了一群姑娘。沈行在蹙了蹙眉,鸨母赶紧上前解释,“太守公子命属下在侯爷来之前将姑娘安排进厢房,侯爷放心,这些姑娘都是属下仔细挑选过的,是自己人。”   “他是在试你。”苏木道。   事态虽紧迫,但衢州太守并非全然没有脑子。沈行在伸出大腿让他们抱,他们也要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本事。   男人喜欢的无非两样,金钱与美色。傅家人如今需要找到沈行在的欲念是什么。一个人若是没有欲望,便没有弱点,没有弱点的人与人谈生意,一般都成不了。沈行在已经有了金钱,傅家人就用美色去试他,沈行在若表现的贪色,傅家人也就有了能与沈行在谈条件的底气。   “你不如将计就计。”苏木提议。   “不必。”沈行在对此显然很抗拒。   “你不故意露个口子给他们,他们又怎么知道从何下手。”   苏木认认真真与他分析,沈行在的脸色却不甚好看。   到最后,苏木也忍无可忍,“沈行在,你还查不查案子了?”   “脏。”   分明只说了一个字,苏木却听懂了。沈行在这是不喜欢这些青楼女子。出入锦步帐、来往天香楼,她没料到沈行在居然是如此洁身自好的人。   公私苏木一向分得清楚,毕竟只是逢场作戏,于查案有帮助,沈行在也不吃亏。“左右是查案,就不必拘泥这些小节了,美人在怀,你也不吃亏不是?”   她都如此善解人意了,沈行在怎么也该顺着她递的台阶下了吧。   不料听完她的话,沈行在的脸色越发难看。   鸨母恰在此时提议道:“那不如便让这位姑娘扮作楼里的姑娘,也是一样的。”   她一眼就瞧出主子待这位姑娘有些不同寻常,但也没听说主子与哪家姑娘走得近,只当是主子身边的得力手下。主子瞧不上楼里的姑娘,总不至于嫌弃自己带来的人吧。   苏木只想催沈行在干正事,自己听个墙角就好,未料及自己还要献身。让她扮个青楼女子,多少还是有些扭捏,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盼着沈行在嫌弃她一番然后将她打发走。   只是若苏木没有着急将沈行在推去与其他女子亲密,苏木的想法是得以实现的。   “本侯觉得甚好。”沈行在看向苏木,笑得苏木脊背发凉。   苏木讪讪,“这不太好吧……”   “不是你说的不必拘泥于小节?”沈行在刻意隐下了苏木的身份,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挖坑者终将被埋入坑中,这世道,大约也是一种循环。   作者有话要说:  苏木: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沈行在:一举两得 第63章 演戏   招徕恩客的穿着自然与寻常女子的穿着有所不同。苏木摸着轻薄的布料, 与为她更衣的几位姑娘磨了许久,才换成一件穿着还算严实的衣裳。   苏木再回到屋内时,已经换上了一袭水红色的衣裳。她惯常爱穿蓝衣, 乍一换上红裳,又经天香楼的姑娘打扮过,素来干净得有些青稚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媚色。   沈行在的目光自她不堪一握的腰肢流连至她眉眼之间,在她抬眼的一瞬,于流转的烟眼波间乱了呼吸。   苏木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摆, 深吸了一口气, 又长长地吐出,将心神稳住。查案重要,不能因她耽误了。   稳住心神后, 苏木渐渐放松了下来,也就又有了兴致去招惹沈行在。   她跪坐在沈行在身边,将脸凑到他面前,“沈行在,我好不好看?”   银色流苏自苏木发间垂下,顺着她微仰的脸庞, 落在半露的肩膀上,明亮亮的, 晃了沈行在的眼。女儿香馨甜,染了口脂的唇色明艳润泽。   沈行在别过眼,语气在拼命克制下依旧平淡,“勉强凑合。”   苏木扬起手就想揪着他的领子让他看着自己再好好想想应该怎么说话。还没动作, 沈行在忽然一个旋身,将她压在柔软厚重的地毯上,苏木的衣服也被他扯下一截。   事情太过突然, 沈行在埋首在她脖间时,温热的呼吸贴着她裸/露的肩膀,“到时不要说话。”   苏木才反应过来,下一刻门就被人推开了。   太守公子进门时,见到的就是沈行在将一位姑娘压在身下,矮几遮挡着,只能看见姑娘凌乱的头发与繁复的发饰。   太守公子心中一喜,可见这位靖远侯并非油盐不进之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贪吃的男人。   被人打扰了兴致,沈行在皱着眉起身,“不满”地看了一眼门口的不速之客,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又将地上的美人揽入怀中,迅速将她半褪的外裳拉上。   这衣裳原要露肩,沈行在一拉,倒是将苏木的肩膀也遮得严严实实。   苏木靠在沈行在怀中,枕着沈行在肩上,仍觉他温热的吐息还在脖子上沾染,愣愣地仰起脑袋,只能看见沈行在的下颔与突出的喉结。   面对沈行在阴沉的脸,太守公子只稍稍战栗了一瞬,便立刻笑着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瞧我这没眼力见的,扰了侯爷的乐趣。我这就立刻出去。”说着,往外退了一步,作势要将门替沈行在掩上。   沈行在轻飘飘地同苏木对视了一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她的下巴,像是逗弄一只小猫。带有薄茧的手指一遍遍划过苏木的下巴,惹得苏木颤了颤身子。沈行在却像浑然未觉,轻嗤了一声与太守公子道:“太守公子给本侯送这一份见面礼目的为何本侯自然清楚,就不必再装模作样来这么一出了。”他抬了抬下巴,眼神有些不耐烦,“坐。”   眨眼间从一个说一不二、果决狠伐的沈行在成了玩世不恭、阴鸷深沉的靖远侯。   苏木的后背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几乎是清晰地觉出他忽然间的转变。   被沈行在直接戳破目的的太守公子也没有慌乱。若靖远侯当真就让他那么退了出去,他反倒会怀疑其中是否有诈。能凭一己之力爬上高位、手握权利的侯爷岂能看不出他这一点伎俩,又岂会因美色误事。   他此举只为一探靖远侯是否有弱点,如今看来,既然靖远侯好美色,他们便有了下手的方向。   太守公子不经意看了一眼苏木,迟疑道:“侯爷身边的姑娘看着眼生,好像不是天香楼的姑娘?”来陪靖远侯的美人虽不是他亲自挑选,但他是天香楼常客,楼里的姑娘大多都见过,对苏木并无印象。   苏木张了张口,记着沈行在的叮嘱,又默默闭上嘴。话被沈行在截了过去,“看来太守公子还是天香楼常客?”   太守公子按下心中疑惑,答道:“男人若不风流,世间该少多少韵事。”   如果不是苏木还要配合演戏,定然要当着太守公子的面,重重地、用力地冷嗤一声。能将好色说得如此天花乱坠也算是清新脱俗的不要脸了。   沈行在的手游移到苏木颈后,食指顺着她颈骨上突起的一点往下滑,似在安抚她,挑唇,“你这说法,还算有些意思。”   苏木被他亲昵暧昧的动作惹得一激灵,酥麻的感觉从那一块颈骨往下一点点蔓延,连耳朵都红的发烫,面色也十分僵硬。   寻常青楼女子讨好魅惑恩客的姿态熟稔异常,沈行在身边的姑娘却像个良家女子,太守公子心中疑惑更深,“我看侯爷身边这位可不像是天香楼姑娘该有的样子。”   沈行在颇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那如何才是天香楼姑娘该有的样子?”   太守公子笑道:“天香楼的姑娘可会伺候人多了。”   “本侯爱干净,既是本侯的东西,本侯的人,自是要干干净净,旁人,不得染指一分一毫。”沈行在语气微凉,带着警告之意偏头,撩起苏木的一缕青丝,微凉的薄唇似有如无地吻着苏木优美的后颈,目光缱绻而痴迷。   苏木松了一口气。她的演技并不好,让她演天香楼里娇媚自如的姑娘实在有些难度。沈行在将她说成是尚未经人事的小姑娘,那么一切的别扭与尴尬也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饶是她脸皮再厚,听到沈行在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话,也实在羞赧不已。   沈行在把握着角度,迷惑了太守公子,却并未碰到苏木的肌肤。倒是苏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心神一乱,身子陡然一僵,往后倾了倾,便觉得贴上了一片凉意。   这点意外让两人具是一愣。苏木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指骤然收拢,将水红的布料揉皱成一团。   沈行在垂下眼,目光在方才不经意吻过的肌肤上停了停,才从容不迫地直起身,带着不动声色的笑意。   如此嚣张的亲密举止已足够太守公子完全相信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既是天香楼常客,太守公子自然不会只看着沈行在美人在怀,也点了两个姑娘作陪。   今日之举只是试探,点到为止,花街柳巷、靡靡之音,自然不可能谈及正事,无非是打官腔一般的你来我往,大多数时候都是太守公子在试探沈行在究竟肯出出手帮到何种程度。   苏木也未闲着,虽垂着眼乖乖窝在沈行在怀中,老老实实被沈行在搔弄着下巴,实则却在仔细观察对方,还不忘从太守公子的话中找出可用的线索。   几上有一碟葡萄,苏木注意到作陪的姑娘翘着着兰花指,剥了葡萄送进太守公子嘴里。沈行在虽给她立了个未经人事的身份,但她如今的身份毕竟是青楼女子,多少要做些符合身份的事。苏木眨了眨眼,也学着拿了一颗葡萄。   一颗葡萄才剥了一点,忽然横伸出一双手虚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中的葡萄拿走了。   沈行在一边神色依旧如常地与太守公子打官腔,一边半环着苏木,将剥好的葡萄送到她唇边。   向来只见过青楼女子伺候恩客的,哪里见过恩客伺候青楼女子。太守公子的话说到一半,惊讶于沈行在的举动,好半晌才道:“侯爷真会疼人。”   “能讨本侯欢心就是她的本事,有如此本事,便是要星星也值得本候去摘。剥葡萄这点事还不值得美人脏手。”沈行在笑着,话里半分玩世不恭,又半分情真意切。   冰凉的葡萄还沾着唇,苏木微愣过后才试探着咬住葡萄。   接二连三的亲昵动作让苏木有些手足无措。沈行在越是游刃有余,越显出她的稚嫩局促,落在太守公子眼里也就越发具有可信度。   为了尽量忽略这种连指尖都阵阵酥麻的感觉,苏木将自己的注意力引去别的事情上。目光一错,落在太守公子手腕处的手绳上。   那条手绳乍一看极普通,与太守公子今日的穿着极为相衬,就只是一件不起眼的配饰。   太守公子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沈行在正好也没了与他寒暄客套的“耐心”,手指已经搭在了苏木腰间的系带上,眼中赶客之意明显。   太守公子露出了然的神色,起身装模作样地鞠了一躬,“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不打扰侯爷的兴致了,待改日,定然再携礼登门拜访。”   沈行在已然将下巴搁在苏木的肩窝,闻言眼神都未分给他一个,只淡淡嗯了一声。   等确认门已经关好,人也已经走远,苏木手一抖就想将沈行在推开。还不及动手,沈行在就已经施施然松开了她,直起身,两人的距离又恰到好处的礼貌。   苏木忽然就有些不大高兴。她今日这身打扮不好看?不够媚人?沈行在松手那么迅速,是有多嫌弃她?   但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苏木伸出食指戳了戳沈行在的肩,“沈行在,你方才看见太守公子手上的手绳没有?”   “什么手绳?”沈行在想着下次定然不能将这样的苏木带在身边,温香软玉在怀,他还能分神与人周旋已实属不易,根本无暇注意其他事情。   苏木想换个姿势,刚直起身,因久跪而坐便麻得她腿软,身子一歪。沈行在立刻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等人坐稳后又立刻撤开手。   心里还记挂着正事,苏木也没太在意,道了句谢,又道:“太守公子手上那条手绳不是北豊的编法,那种样式应该是西夏特有的编法。”   她说完,顿了一顿,看着沈行在的脸。   “你有何猜测?”沈行在会意,问她。   “衢州与西夏相去甚远,虽航运发达,有些西夏物件在衢州售卖也不算稀奇,但那样的手绳常见于西夏皇室,更像是皇室中人平日里赏赐给其他人的东西。”   沈行在皱皱眉头,“看清楚了?”   苏木点头。她是永昭帝私库的常客,各国的宝贝见的尤其多,乃至见了一件物什都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哪国的东西。   这件案子原本只限于北豊官员贪赃枉法、结党营私。通敌叛国的罪名太过严重,苏木还不敢妄下定论。   作者有话要说:  太守公子:被设计,被警告,还要被迫塞狗粮,这是把狗拽进来杀,杀到最后也还只是个莫得名字的狗 第64章 吵架   天香楼的酒果还未撤下, 苏木记起在岭州时喝的那壶酒,花酒应当比桂花酒滋味要更好些。   醉酒后的事情她醒后统统忘的一干二净,看沈行在之后也没再提起过这件事情, 只当自己是个喝醉了就睡的老实人。毕竟她若是撒酒疯,沈行在定然会用此嘲笑她。   当时一壶酒将自己喝醉了,现下尝一口应该也无妨。   沈行在注意到她黏在酒壶上的目光,将酒壶往另一边一移。苏木的目光也跟着从小几的这一头移到那一头,接着移到沈行在脸上。   沈行在淡淡道:“喝酒误事。”   “事情不是办完了?”   “郡主几时成了酒鬼了。”沈行在道。   先不论苏木喝醉后有多粘人, 让他招架不住。那日后他便让郭宫去找治手伤的大夫, 大夫道,以苏木的伤势,虽已过去多年, 每逢阴雨依旧会痛,酒与辛辣也是要忌口的东西。   “我就喝一口。”苏木捏着手指比出一点点的样子。   沈行在似笑非笑,“郡主可还记得上次喝醉后自己做了什么?”   苏木自然不记得,看沈行在的模样,像是出了糗,但她若是出了糗, 沈行在还能按捺到现在才来取笑她?   “做了什么?”   “郡主醉酒后意欲轻薄本侯,还抱着本侯不肯放手。”沈行在适当地粉饰了一下事实, 省略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再将人物关系做了些许调整。   若放在以往,苏木定是想也不想直接否认,但她如今的确对沈行在有不轨的心思, 喝醉之后暴露本性的可能极大。   但看沈行在的神情又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苏木担心他在唬自己,不放心问:“当真?”   “本侯何故骗郡主。”   别的人骗苏木兴许还有理由, 但沈行在可以不用,单是为了找乐子他也有各种方法去逗苏木。苏木越发笃定沈行在是在骗她,但顾虑剩下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还是挣扎道:“兴许是我将你认成我爹了,我幼时常缠着我爹抱我……侯爷不必太过介意。”   沈行在的笑忽然僵在脸上。若非苏木是个全然不会演戏的人,他都要怀疑苏木实则记得那日醉酒后的事情,只是死不认账罢了。   沈行在冷下脸起身朝外面走去,“回府。”   苏木不明所以,看了眼桌上的酒,叹了口气,跟着他往外走。   ***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行在皆早出晚归,今日赴此家宴,明日尝他门酒。苏木平日里起的不早,与沈行在的住处也隔得远,也已许久未见过沈行在。   青簪按苏木的吩咐,将这几日搜集的邀沈行在赴宴之人的名单交给她。苏木粗略地摸了摸厚度,展开名单,看见了不少在衢州有头有脸的人物。   “看来傅国公这三年做了不少事。”名单上从官员至富贾、自朝堂到江湖,形形色色,应有尽有,且皆非泛泛之辈。   青簪不解道:“既已有了名单,为何不趁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你想得太过简单,各方势力勾结,明面上是只有这些人,但他们背后所拥有的势力错综复杂,这里面有些人一旦处理不当,牵动的是整个衢州的利益。”快刀斩乱麻自然是个方法,但虬根仍存,就能再复苏。说白了除非连根拔起,不然就是治标不治本。   苏木随手将名单合上,又打听起沈行在最近的动向,“沈行在这几日都去了哪儿?”   青簪犹豫了一会儿,道:“今日在天香楼,昨日在卢湖画舫,前日在衢州巨贾府上,听闻是府里的二小姐做的陪。”   苏木默了默,僵硬地哦了一声。   秋日里,沈行在的桃花倒是开得艳。但沈行在是在办正事,虽说美人环绕,还能不能记得要办正事还是两说,苏木也不能拖他后腿。何况名不正言不顺,树都还不是她家的,她哪里能掐的了树上的桃花。   “青簪,你说我要拿下沈行在是不是在自找麻烦?”   上午才嫌完自己自找麻烦,下午麻烦就立刻来找她。   讨好沈行在的方法已经不限于让美人陪笑。才午睡的功夫,苏木再醒来时,府上又多出来几个被各处送来的美人。   沈行在不在府内,管家拿不定主意,只好来问苏木。   未免太守之流有意调查苏木的来历,苏木对外称是从外地被人贩子卖来天香楼,头一日便被沈行在看上,从天香楼买回来养在府上。这恰好给了想要巴结沈行在的人以启迪,一起往沈行在府上送女人。   如今美人都送上门了,不收倒显得可疑。苏木当机立断点了头,让管家先将各府送来的人寻个地方安置下来,等沈行在回来再说。   笑吟吟地送走管家后,苏木就如被人抽走气一般,神情恹恹,便索性往床上一窝。这一窝竟也睡了过去,再醒时已是月上梢头,青簪来传说沈行在找她。   “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苏木迷迷瞪瞪地换了身衣服,嘟囔了两句,才去寻沈行在。   才到沈行在的院子外,就有个姑娘娉娉婷婷朝她走来。姑娘眼生,苏木才睡醒,脑子还有些未缓过来,瞧她走来也没什么反应,倒是那姑娘忽然停住,不由分说地拉着苏木的手,热情道:“你是苏木姐姐吧,早听闻侯爷府上有一貌美如花的女子,深得侯爷宠爱,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妹妹如今能得机会与姐姐共同服侍侯爷,实在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苏木看了眼被人抓住的左手,抬起右手一把将人推开。那姑娘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泫然欲泣,“姐姐,妹妹做错了什么?姐姐为何要推我”   不用想了,沈行在现在肯定在她身后。现在的人陷害人就没点新法子吗?为什么就会摔跤?苏木叹了口气,没人告诉她来衢州还要宅斗啊。   好在这一次她没有背锅。她真的推人了!   转过身,身后果不其然站着沈行在与郭宫。   沈行在的脸色有些差。   苏木眨了眨眼,将左手伸到沈行在面前,“她拽我。”   郭宫跟在沈行在身边多年,沈行在身边少有女人,他也是从苏木出现后才知道女人有多可怕。后宅女人多了,怕是有一天石子路都能摔平。这姑娘这一摔,实在对自己下了狠手,手掌都被沙砾磨出了血。   叹为观止,长见识了。   沈行在的目光随着苏木的动作落在她的左手上,眉间拧成了深川,手掌贴着苏木的小臂,将人拉到自己身边,连余光都未给还在地上泫然欲泣的姑娘,“将人送回去,告诉他们,人和傅家,在本侯这只能留一个。”   姑娘在沈行在回府之时为求偶遇,便刻意在沈行在的院子外徘徊。一直未见人,倒是见靖远侯身边的手下去请了前几日才从天香楼赎回的姑娘,听闻那姑娘还在睡觉,居然也未将人叫起。   早就听闻靖远侯甫一到衢州,便在天香楼一掷千金赎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清倌,金屋藏娇。被送来的姑娘哪个不想得靖远侯青眼,一步登天,苏木自然是所有人的眼中钉、绊脚石。菀素原想着陷害苏木,却不想靖远侯能对苏木偏爱至此,甚至不问黑白。   她们这些自小养来取悦达官贵人的女子,一旦被送回养家,便等同被遗弃,何况她因此坏了养家的计划,回去也定没有好下场。菀素还未来得及求饶,靖远侯就已半揽着苏木进了院子。   被留下来收拾摊子的郭宫对菀素抬了抬下巴,“若还想留个全尸,便老实点安安静静寻个地方自我了断。”   苏木被沈行在拉着,进了屋子,也不松手,倒是冷着脸看她,“不知道躲?”   “我又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苏木无辜道,“谁知道一睡醒就要被迫宅斗。”   “疼吗?”   沈行在的话题跳得快,苏木摇了摇头,“我反应极快,一把就将她推开了,她没碰到我的手腕。”   沈行在嗤笑一声,却放心下来,松开她的手,慢条斯理地往太师椅上一靠,“你倒还挺得意。”   “练出来的。”苏木敷衍了他两句,才问,“你寻我来做什么?”   沈行在听闻苏木自作主张替他收下了一屋子的美人,便是在宴席上脸色都十分难看。   苏木忽然对他殷勤异常,他并非未发觉。只是苏木的喜欢尚浅,随时都能抽身。晴雪初霁,他既将她当做太阳,便不许日落。   他以为他能不动声色哄她沉沦,却不想她转身便替他收下了别的女人。   沈行在见她险些被人拽了手,将生气忘在了脑后,现下再记起,又忍不住蹙了蹙眉,“为何将人收下?”   “你府上美人越多,他们便越会放松警惕,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苏木同他分析。   她如此一本正经,落在沈行在眼中多少有些刺眼。沈行在冷笑:“郡主倒是思虑周全。”   为顾全大局,苏木让一众随时有可能坏她大事的情敌留下,心中已是十分不爽利,沈行在不感谢她,倒还对她冷嘲热讽。苏木也跟着拉下了脸,“侯爷若是觉得是我多事,我便不管了,侯爷自己查案就是。”语罢,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沈行在鲜少被人甩脸色,脸沉了一瞬,又扶额无奈地摇了摇头。好歹知道不高兴就要发脾气了,会任性了也算是好事。   叹了口气,沈行在吩咐道:“郭宫,送郡主回去。”天色昏暗,她在气头上,若是看不清路,难免会摔。   作者有话要说:  吵架了吵架了,会不会虐?   郭宫:有被虐到,虐得体无完肤 第65章 赴宴   因菀素一事, 那些原赶着巴结沈行在的人也安生了两日。   苏木生气也不同人吵架,只避而不见,是以沈行在这两日虽得空, 日日在府上,却也不见苏木人影。   苏木整日就只待在自己的小院中,吃饭也在屋里,摆明了还在生气。   沈行在亲自上门寻人时,苏木也紧闭着门。沈行在隔着门扇, 公事公办道:“明日本侯赴宴, 你也一并前去。”   屋里安静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问了一句,“是谁?”   “傅国公与蔡颉的老师, 也是二人的岳丈。”   苏木磨磨蹭蹭地打开了一道门缝,露出半张并不高兴的脸,看向沈行在的时候还有些记仇,但还是哦了一声应下。   傅国公与蔡颉的岳丈杨老先生杨巍善在衢州尤其德高望重,虽是一介布衣,却无人敢轻待。他有如此地位倒并非因两位位高权重的学生, 反而,当年提起蔡颉与傅国公时, 世人皆将其称为杨老的得意门生。   杨老清虚淡泊,只一心教书育人,因而蔡颉傅国公前后落马,倒无人因此编排杨老, 都认为是杨老家门不幸。   苏木却不敢苟同。士子一生,除去亲朋,最亲近的就是老师, 杨巍善亦亲亦师,两个女儿是他做主,分别嫁给了蔡颉与傅国公。蔡颉与傅国公的勾当,他不可能全然不知。   何况若真是淡泊名利,又怎会有意与沈行在结交。   翌日,苏木与沈行在一同赴宴。   苏木挽着沈行在的手,打量着周围。清虚澹泊之人又如何会将寿宴设在如此奢华的地方。园林秀气,皆非凡品。   杨巍善率着一众家人学生亲迎沈行在,其中不乏之前往沈行在府上送美人的人,见苏木四处张望,只当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也不见得生得比他们送去的美人好看百倍,不知如何狐媚了靖远侯,让靖远侯能在众目睽睽下都能不成体统地与她依偎在一起。   园中池塘有几尾通身金灿的锦鲤,苏木在靖远侯府上曾见过。虽说她曾将沈行在的锦鲤喂死了几条也不见沈行在皱过一下眉,但能入沈行在眼的东西,都不普通。   “姑娘可是喜欢这几条锦鲤?”杨巍善忽然笑着问。   苏木将目光自锦鲤上移到杨巍善脸上。   便是在衢州,连名正言顺抬进府里的妾室都没有随主君赴宴的资格,遑论苏木今日是以靖远侯的宠姬身份前来。宠姬说白了也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虽有靖远侯偏宠,但宴上众人打心眼里瞧不上苏木。   按理说以杨巍善这样的读书人应当更不喜苏木,可杨巍善看着她一脸慈祥和蔼,好似是在看自己的亲孙女一般,这就有些夸张了。   苏木还未接话,沈行在微微偏了偏头,垂下眼,语气温柔,“喜欢?改日回上饶,本侯让人养几只让你解闷。”   杨巍善本欲炫耀这几尾锦鲤如何来之不易,话落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偏生苏木还认认真真思考了一番,“我不会养鱼,养不活。”   这话不算撒谎,沈行在失笑,“多养几回,总能养活。”   杨巍善的脸险些崩了。他起先并不相信靖远侯会因一个女子而遣散后院。送去靖远侯府上的女子多带着目的,靖远侯此举于他看来,不过是靖远侯看破了各方心思,借此事敲打敲打,而并非是为了一个宠姬。这世上没有男人会专情于一个女子,何况是靖远侯这样的人。但如今看来,他倒有些怀疑了。靖远侯对身边宠姬温柔的神情不似作假,那宠姬也正如太守公子所言,只是个不经事的雏儿,虽有心与靖远侯举止亲昵,却有些僵硬,显然还是对侍奉讨好男人一事十分生疏。   此次虽是杨巍善的寿宴,杨巍善却主动让位,将主座留给了沈行在。沈行在眉也未抬,揽着苏木的腰坐下,而后专心致志地把玩着苏木腰间的香囊,让准备与沈行在客套礼让几番再坐回自己主位的杨巍善十分尴尬。   待杨巍善微笑着坐在了下位,苏木才将自己的香囊拽了回来,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还没气消,见沈行在并不像干正事的样子,觉得自己今日同他来赴宴倒像是被戏耍一般。   沈行在的确不在干正事。他与苏木吵架,心情并不好,又实在不能与苏木发脾气,那便只能将气撒在旁人身上。既然送人的人泰半是杨巍善的学生,杨巍善自然也跑不了。   沈行在弯了弯唇,“你见杨巍善这副模样不高兴?”   “……”虽不愿承认,她倒还真喜欢看虚伪之徒吃瘪还不敢撕下自己面具的样子。   杨巍善的寿宴之上,众人倒是平白看了许久靖远侯亲手为宠姬布菜添茶。   见苏木吃得大约差不多了,沈行在才放下筷箸,“本侯在此,想必叨扰了各位与杨老先生叙话。木木缠着本侯要本侯陪她一同看这园中风景,本侯便先失陪了。”一番话反客为主,倒像他才是此次寿宴的主角。语罢,揽着苏木朝外走。   苏木被他一声缱绻的木木肉麻得不轻,只觉得指尖都在尴尬,忍不住借着宽袖遮掩,伸手想去掐他。手伸至一半,却被沈行在握住。沈行在神情未变,语气却认真,“别闹。”   苏木立刻会意沈行在带她出去莫约是有事要做,马上安静下来,只是目光却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沈行在的手比她大了一圈,骨节分明,苏木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指骨的形状。手掌带着不同于他这个人的温暖,带有薄茧的指腹随着步伐,摩挲着她的掌心。   两人各怀心思,牵着手在园中走了许久。   苏木终于记起来自己还在和沈行在生气,将手抽回,低头不看他。   沈行在看着她分明就还在置气,可见了有人路过,却还是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她宠姬的角色,往他身前挪了挪。沈行在只能看见她发间的簪子和她几乎就要贴着他胸膛的脑袋。   她倒是再生气也不会耽误正事。   沈行在叹了口气,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弯下腰与她平视,“是我错了,不该与你发脾气。”   骄傲的小侯爷也会道歉,苏木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见她好歹肯看他,沈行在继续道:“只是你可曾想过那些人只是放在府中监视我的眼线?她们自幼学习如何争宠,勾心斗角,你虽聪明,却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能防住她们的陷害是不是?”   沈行在如同哄小孩一般,将所有的耐心都给了苏木。   “……是我的疏忽。”苏木将人收入府时,多少有赌气的意思,的确未能想到这一层。若是因此沈行在或是她出事,都不好向永昭帝交代。   “但彼时不将人收下,难道不会惹人起疑?”   “本侯不将人收下是因本侯切慕苏木,想娶来做侯夫人,无论世俗,不管来日,唯此一人,白头偕老,心甘情愿。”   苏木愣愣地仰起头,看着沈行在原本锐利张扬的眉眼在这一瞬柔和得如同缠绵缱绻的春日暖云。   她有些懊恼地想,当时就不该为图方便直接用了苏木两个字做假名。若是她给自己编个春花秋月之类的名字,也不会差点将他想好的借口当真,险些想扑到沈行在怀中点头说好呀。   苏木克制地咳了两声,冷静下来。先沉沦者无退路,她不能在还没让沈行在喜欢她喜欢得无法自拔前先深陷其中。如此太被动、太吃亏。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苏木点头,“不过你借口出来又是为何?”   沈行在险些被她气死,原打算不理她,又怕她再生气,只能硬邦邦道:“傅鸿道秘密都在杨巍善手中。”   苏木皱了皱眉,沈行在若是不提,她倒是快把傅鸿忘了。“什么秘密?傅鸿的话可信吗?”   沈行在目视前方,抬了抬下巴,一句两答:“看看便知道了。”   苏木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个中年男子正朝他们走来。这人苏木认得,方才一直跟在杨巍善身边忙前忙后,应该是府上的管家。   那管家见了两人只行了个礼,自袖中掏出一个拳头大的木盒子递给沈行在,沈行在接过后,他又行了个礼,接着便走了。若非方才苏木见他待人接客时舌绽莲花,都以为是个哑仆。   苏木看着沈行在手中的盒子,仍是不放心,“这人是杨巍善的管家,却为我们做事,其中不会有诈吧?”说着,就要去看盒子。   沈行在转手将盒子收起,苏木嘶了一声,瞪他。沈行在闷闷笑了笑,“回去再看。”   苏木不知沈行在为何故弄玄虚,但沈行在自然有自己的考虑,在杨巍善的地盘也多有不便。撇了撇嘴,也只好点头。   撇嘴时,忽然有人经过,见靖远侯与带来的宠姬似有嫌隙,心中一喜,自觉苏木失宠,原本的计划便能再次安排上,便问道:“可是姬妾不懂事,惹怒了侯爷?”   沈行在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耍小性子,本侯在哄。”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路人:……怪我偏要多这一句嘴 第66章 一更   回府后, 沈行在便将盒子给了苏木。   盒子中并没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有一块残碎的布帛,被烧过, 边缘还有焦黑的痕迹,上面画着苏木看不懂的符号。   苏木左右翻看也瞧不出端倪,拿着布帛,疑惑地看向沈行在。   “这上面大约是某地的文字。”   “可这看着并不像四国的文字。”   沈行在从她手中接过布帛,的确不是四国的正式文字。   苏木随手扯了一张纸, 将布帛上还算完整的符号描了下来, 仍旧找不出头绪。   “傅国公满门抄斩,傅鸿如今至亲的亲人就是杨巍善,我仍旧不信他会站在我们这边。这会不会是他们祖孙俩串通一气, 将我们的注意引往错误的方向,这样便查不出他们所做的勾当了?”苏木用笔杵着下巴,皱眉思考。   沈行在拿过她的纸,又把笔抽了出来,将她还未抄全的符号补上,“没人比傅鸿更想杨巍善不得善终。”   苏木被“不得善终”吓得心肝一颤, 都用上了“不得善终”四个字,傅鸿是有多恨杨巍善。   “你细说。”苏木挪了挪凳子, 往沈行在跟前凑了点,侧过耳朵准备听他说清楚。   沈行在懒懒抬手,将纸拍在她脑门上,“我记得你的书法老师对图腾文字颇有研究, 你可以去信一封,问问秦先生可认得这些字。”   他没用力,松手时纸张便顺着苏木的额头, 滑到她腿上。苏木朝他呲了呲牙,却还记得正事,“老师的确是在研究图腾文字……经你这么一说,兴许真是图腾文字。”   四国并非所有的文化都是统一,不乏少数隐居山林沧海,依旧用着自己特殊文字的部落。秦故近年周游四国,便是为了研究这些文字。   “只是……老师行踪飘忽不定,前些日子说在衢州,如今也不知又到哪儿去了。”   苏木来衢州时虽是借着拜访秦故的由头,但毕竟多年未见,能见一面自然最好,可惜她让青簪去打听了一圈,她这老师又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是否是图腾文字的确是个问题,但行踪不定也实在是问题。   苏木拧着眉,“傅鸿手上既有杨巍善的把柄,为何不直接给你,非要故弄玄虚来这一手,没有线索,这案子要几时才能结。”   沈行在道:“之前或有些棘手,如今倒未必。”   这话说的含糊不清,苏木觑着他,“那些人将老底掀给你看了?”   沈行在将苏木丢在桌上的纸折了几折,不答反问,“你今日在杨巍善寿宴上可有看出前来祝寿之人都是些什么人?”   “自然都是在衢州说得上话的人,有几人前几日不还邀你喝花酒。”苏木道。   沈行在闻言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觑着她。   苏木也不知怎么,被他这一眼觑得有些心虚,梗了梗脖子,权当没看到。   沈行在慢条斯理地将折好的纸与布帛一并放回木盒中,“你可知道人心是最容易松动的东西。”   苏木仍不清楚沈行在意欲何为,诚实摇头。   “蔡颉和傅国公出事时,杨巍善能撇清自己,可若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亦是其中参与者呢?”沈行在看着她。   苏木仰着脑袋接他的话,“那他必然即刻声名狼藉。”   “傅家、杨巍善接连被撕去虚伪的面具,世人会如何想?”   “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苏木迟疑了一瞬,“接二连三的露出马脚,那与杨巍善来往密切的人也自然会被人揣测……可也只是会被揣测,况且并非人人都会想到这点。”   “再将他们所做勾当传出去呢?”沈行在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舆论的可怕,你应当明白。”   苏木的睫毛颤了颤,她早就见识过了,谣言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子。你永远不知道在被这把刀子划得骨肉残碎前,被凌迟的人是否当真罪大恶极。唯一清楚的是,无论真相,谣言往往在流传时,越演越不堪。   “即便放出去的是些无关痛痒的丑闻,有杨巍善欺骗大家的事实在前,这些丑闻到最后也会被揣测成巨大的阴谋。”   苏木道:“可说到底,百姓也不能将这些官员富贾如何。”   “百姓对其不复信任,他们疲于应付流言之时正是最松动的时刻,我与陛下原本就无意让他们伏法,只是想将傅家在衢州培植的势力全部换成自己人罢了。”   苏木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沈行在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衢州毕竟是他们的地盘,只要残根犹在,大树就难以撼动,连根拔起需要时间,我不可能在衢州久留,斩草除根并不现实。”   沈行在所言的确是实话,这世道的不公,并非皆能求仁得仁。他的计划说来只有一两句,办起来却也并非易事。尽如人意不是嘴皮子碰一碰就好的事情。   苏木垂着脑袋静了半晌,点点头,“吕夫子应该知道老师的去向,我写信去问问。”   ***   沐浴过后,苏木坐在梳妆台前让青簪为她擦头发,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心情仍旧不好。   “郡主与侯爷又吵架了?”青簪问。   苏木伸出食指戳了戳镜中的青簪,指尖敲在上面哒哒响,“什么叫又,我常与他吵架吗?”   “也不常,不过是一日吵三次,偶尔加个餐罢了。”   苏木嘁了一声,托着下巴道:“我只是有些感慨,你看书上写的,众人说的,振振有词皆是山海清明、日月耀光,无不公之事,尽无辜之民。但天下仍有不公,更无奈的是,即使一切心知肚明,也依旧无能为力。”   “奴婢虽不清楚郡主因何有如此感慨,只是心存希望总是好的。”青簪道。   苏木笑了笑,不再说话。   青簪替她将头发擦干,便去收拾净房。苏木在屋子里坐的有些闷,索性出去走走,半路上意外遇上了郭宫。   郭宫应是才吃过晚饭,嘴上的油还未擦干净。   沈行在一忙,他这做属下的自然也休息不了。今日好不容易侯爷良心发现放了他半天假,也不敢出去,抓紧吃完晚饭便打算回去补觉。大晚上乍一看见路上飘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若不是苏木穿的不是白衣,他还真以为自己累死见鬼了。   “郡、郡主……”   苏木点了点头算是应他,看着他嘴上的油,默了默,“刚吃完饭?”   “是。”   苏木想了想,又问:“你家侯爷呢?”   她本意是问沈行在在哪儿,郭宫却听岔了意思,“侯爷还未用晚饭。”   苏木愣了愣,下意识地皱起眉,“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用晚饭?”   “侯爷公务繁忙时常常忘记用饭,也不许我们打扰。”郭宫抹了抹嘴,忽然福至心灵,“不如郡主去给侯爷送饭吧。”   “我?”苏木指着自己的鼻尖眨了眨眼,“不许你们打扰,难不成就许我打扰了?”   “我们毕竟是做属下的,说的话侯爷也不会听,但郡主不同,侯爷就算生气也不会训斥郡主。”   “……虽说我没证据,但我还是怀疑你在编排你们侯爷两面三刀。”   郭宫连连摇头,“属下绝无此意,郡主可别吓唬属下。”他只是想让郡主给侯爷送饭,决没有要涨月银的意思。   苏木点点头,“知道了,我过会就去给他送饭,逼着他吃总行了吧。”   郭宫简直要被自己的聪明所折服,又觉得这火添的还不够,再接再厉,“今日之事郡主也请不要责怪侯爷,侯爷一路走来,也有不少难处。”   她自然知道沈行在有难处,能官至高位的,又有谁不难。但别的人再难也不是她要喜欢的人,她琢磨了会儿,干脆顺势问道:“郭宫,你跟着沈行在多久了?”   “七年了,郡主为何问这个?”郭宫不解。   苏木算了算,简单的算术还是会一点,“那你在他十五岁时便在他手下做事了?”   “是。”郭宫摸不着头脑。   “那……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沈行在娶个夫人啊?夫人没有,抬几个姨娘也是可以的吧?身边连个人都没有,是不是……”苏木看着郭宫骇然睁大的眼睛和发红的脸,一脸正直,“没人入的了他眼?”   郭宫险些将自己呛着,他都快强调侯爷身子好得很,原来是自己想歪了。   “侯爷十五岁袭承爵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当时如日中天的蔡颉的父亲押入大牢,亲自审讯,亲自监斩,留了个杀伐狠厉的名声在外。之后的事情,郡主也清楚,只有攀权附势者才愿意将女儿送来,皆是目的不纯,旁的姑娘避之唯恐不及,也无人真心待侯爷。”郭宫将自家侯爷描述地凄凄惨惨,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心酸。   苏木眼见一个大男人都快哭出来了,抬手打断他,“忍住,你先别哭,等你们侯爷知道你将他描述成这副惨样后你再哭也不迟。” 第67章 二更   绕了一圈去厨房寻了些饭菜, 苏木才提着食盒去找沈行在。   杨巍善老奸巨猾,抓到他的把柄并不容易,沈行在正为此事头疼, 听见敲门声,以为是郭宫,头也未抬,语气冷淡,“说。”   外面静了一瞬, 苏木的声音才传进来, “说什么?”   沈行在眉眼一松,眉间川壑也不自觉浅了一点,“进来吧。”   苏木得到允许, 提着食盒推开门进去。   屋内亮堂,蜡烛显然还是新换的,书案上公文堆叠,书案之后,烛光氤氲,沈行在食指抵在太阳穴上, 笑着看她,“你怎么来了?”   “听郭宫说小侯爷没用晚饭, 我想小侯爷日理万机,若因没用晚饭拖垮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苏木顺手替他将碗筷也一并摆好。   她摆碗筷时也只单用右手,沈行在走过去, 从她手中接过碗筷搁在桌上,“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好。”   苏木收回手,“郭宫说你处理公务时不许下人进来。”   她这话说的并无问题, 沈行在偏过头看她,她眼底一片清明,坦坦荡荡。可他不坦荡,他觉得他与苏木现下像极了一对夫妻,丈夫事务繁忙,夫人为夫君准备了吃食。   沈行在的眼神暗了暗,线已经放的足够长,是时候该收了。   “多谢。”沈行在摸了摸她的头发,坐在桌前。   苏木被他忽如其来的亲昵举止惊得心肝都颤了两颤,见他慢条斯理地用饭,并未对他摸她的头发有什么反应。   朋友之间摸个头应该不算什么奇事吧?难不成是她对沈行在心怀不轨,心虚了才会多想?   苏木还在纠结,沈行在已经用过饭。听到象牙箸落在筷枕上的声音,苏木才回过神,看着只被动了几口的菜,疑惑的目光从菜碟移到沈行在脸上,“你怎么吃的这么少?”   “应酬饮酒伤了胃,吃不得太多。”沈行在云淡风轻的给了一句解释,起身继续处理公务。   这话听的苏木心中一紧,忍不住问:“很严重吗?”   “一点小事罢了。”沈行在见她蹙着眉,原本还要将事情说的更严重些,最后还是作罢。   便是惹她心疼了,最后心疼的还是自己。   苏木是早产,幼时身体不好,好容易将养好后便对身边人的一点小病小恙都格外重视。   “不如我让厨房熬些养胃的汤来?”等沈行在在书案前坐下,苏木仍不放心。   沈行在失笑,寻了一把椅子过来,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又寻了一本书给她,“听话,安静坐着看书。”等安顿好她后又专心于看公文。   苏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翻了两页书才意识到,他嫌她吵,让她出去不就好,为何要将她留在这里?   刚打算与沈行在说一声告辞,抬头看着他沉下眉眼认真的模样,又不敢再扰他。   忘记是谁说过男子认真的模样最是好看,苏木将他从眉眼看到下颔,只觉得那人诚不欺自己。单冲着这美色,拿下沈行在也不吃亏,就是人太难对付了些……   苏木忽的眉尾一挑,身子往前倾了倾,一双手搭在桌上,“沈行在,我替你研墨吧?”   沈行在已经被她盯得连魂都险些散了,回回逗她谋划她,自己也同样不好受。一抬眼,苏木的手险些就挨着他的手了,惹得他呼吸一滞。   “不必。”沈行在稳了稳心神,手掌贴着她的额头将人推了回去。   苏木将他的手抓下,两手抓着他的手指,一双杏眼水雾雾的,“我墨研的极好,真的。我在这里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总要做些事是吧?”说着,小指勾着他的手指晃了晃。   她又不傻,于感情之事上虽陌生迟钝了些,但有些事情福至心灵便能想得通。沈行在很纵容她,对她比对其他人皆宽容许多。自上回沈行在向他道歉她就该想明白,沈行在待她,至少与旁人是不同的。   他有他的傲气,但却愿意迁就她的嚣张。   她总下意识地觉得沈行在不会喜欢自己,但如今看来,虽不知道沈行在是不是是对她死心塌地非她不可的那种喜欢,但总归有些好感。   沈行在看着她那双泛着光的眼睛,心中即刻清楚。线还未收,鱼倒是反过来想钓他了。   但被苏木勾着小指撒娇……钓就钓吧。   沈行在叹了口气,“你研。”   屋内一时只余研墨与纸张翻动的声音。   见苏木当真认认真真在研墨,沈行在兀自笑了笑,终于沉下心处理公文。   蜡泪缓缓下滴,沈行在合上文书,捏着眉骨看向苏木。不知是几时研墨研累了,如今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睡着的模样实在乖巧,眉眼干净,带着难得的稚气。醒着倒也可爱,就是容易气他。   “苏木。”他低低叫她一声,称惯了她郡主,念她的名字总有几分缱绻。   酣睡的人压根听不到声音,动也未动。   过了中秋,天气越发凉。苏木穿的不多,鼻尖泛着红。沈行在起身,弯腰将人抱起,走向床榻。将她的绣鞋脱下后,才将被子拎过来抖开为她盖上。   ***   苏木一觉睡得酣畅,伸了个懒腰,又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这一翻身,脚似乎蹬到了什么东西。   沈行在才在床边坐下,见她跟只猫儿似的伸懒腰,下一瞬就将脚蹬在他脸上。   被人抓住为非作歹的脚,苏木立刻清醒,双臂撑着身子起来,错愕地看着沈行在。   沈行在神色平淡,“你可知道自己做了朝中文武百官都不敢做的事。”   苏木干笑了两声,立刻将脚缩了回来,爬起来半跪在沈行在身前扯着袖子给他擦脸。   “我当真不是故意的,对不住,对不住。”苏木连连道歉,心虚地瞥向别处。   书案上的蜡烛已然燃尽,苏木记得昨夜还是一支新烛。“沈行在,你不会处理公文一宿没睡吧?”   “侯爷,探子有消……”派去查探的人终于有了消息,郭宫匆匆进屋,甫一推开门,就见锦瑶郡主和他们侯爷在床上,郡主衣衫不整,半跪在侯爷身边,整个人近乎依偎在侯爷怀中。   沈行在与苏木具是一愣,苏木反应过来,扯起锦被,压着沈行在往床上倒,用锦被将两人盖住。   “属下该死!”郭宫立刻捂着眼睛退出去,将门严严关上。   这就是侯爷吗?从米都没有到生米煮成熟饭只需一个晚上。那他作为添柴加火的人月银不翻个十番二十番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等人走了,苏木立刻将被子掀了,撑起身子,慌张道:“郭宫不会误会什么吧?”   沈行在不动,打量着跨坐在他腰间,发尾还缠着他脖子的苏木,挑唇,“之前未必,现在,大约解释不清了。”   苏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并不雅观,立刻手脚并用从沈行在身上爬下去,穿上鞋,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沈行在摸着被苏木的发尾蹭过的脖颈,半晌,抬臂遮住眼睛,闷闷笑起来。   ***   郭宫将探子传来的消息交给沈行在时满面春风,沈行在看着内容,眼也未抬,“笑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上了媳妇。”   笑容顷刻凝固在脸上。他为侯爷劳心劳力,得来的只有无情的嘲讽与伤害。   “都查清楚了?”提起正事,沈行在一脸严肃。   “查清楚了。杨巍善借办善堂之名收留弃儿,实则这些弃儿里,男孩儿送去做苦力,女孩儿则被卖给有特殊癖好的富贾官员。”郭宫也立刻正经起来,“杨巍善也有这种癖好,便连杨府管家的小孙女也未能幸免。”   “好一个仙风道骨,宅心仁厚。”沈行在冷笑一声,将纸张揉成一团,“将事情传出去,传的越大越好。”   郭宫领了命去办,沈行在又将人叫住,“善堂里那些孩子的身份,想办法瞒下来。她们已然是受害者,不能再被指指点点过一辈子。”   “是。”郭宫转身又要走,又被叫住。   “今日在本侯寝房内发生之事不许外传。”   郭宫不解,“若是传出去,侯爷不就能名正言顺迎娶郡主了吗?”这对侯爷应该是好事才对。   “你照做便是。”沈行在不耐道。苏木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此言传出,他是男子,自然无碍,苏木却要被人说闲话。为达目的,他虽不吝于不择手段,但苏木干干净净,他不能让苏木有污点。   三日后,衢州已然流言蜚语四起。   苏木一醒来,听青簪说起此事,气得头发束了一半便去寻沈行在。   前厅里,沈行在才听完郭宫的话,抬眼便见苏木披着头发怒气冲冲地走过来,青簪还拿着一支簪子跟在身后。   苏木气得拍桌,“这个杨巍善还真是不虚他的名字,好一个伪善之人!一大把年纪了能如此不要脸,人不行了贱气倒是一阵阵往外冒。他能不能不得好死……”   “能,”拍桌子的声音听得沈行在心惊,就怕她不当心又伤了手,将她按着坐下,“你想他怎么死?”   见苏木不动了,青簪一声不吭地继续挽苏木的头发,察觉到沈行在的目光落在她的动作上,面不改色地放慢了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和苏木现在属于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我希望你能特别特别喜欢我才行,杠上了,打死不做先表白的那个   小侯爷&苏木:谁先告白谁是狗   必然会有一只狗,至于是谁,我是亲妈,在我这里只有女儿,懂得都懂 第68章 三更   见苏木气消了一些, 沈行在才道:“善堂的孩子已被转移出来,如今在安全的地方,你可要去看一看?”   他特意直到今日才放出消息, 正是为了在杨巍善还未防备之前将善堂的孩子安排出来。   苏木拧着眉点点头。   沈行在安排的院子并不宽敞,一群孩子住着有些拥挤。苏木看着一群还不到她腰身高的小孩。他们有些孩子是被杨府管家从府里偷偷救出来的,未必知晓自己遭受了什么,但已然知道害怕。   院子里还有被请来照顾孩子的婆子,一见到郭宫便涌了上来。“郭大人, 你是好人啊, 若不是你帮忙,这些孩子的命就惨了……”   郭宫被一群婆子围得水泄不通,苏木被她们挤到了一旁, 一头雾水。   “郭大人,您如此冒险在那个大贪官眼底下救人,那个杀千刀的侯爷没发现吧?”有婆子关心他。她说起郭宫时,满脸堆笑,和蔼可亲,提起沈行在时, 却像是提起了什么不堪的东西,连说起一个字都极尽厌恶。   苏木的脸顷刻冷了下来。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苏木, 好奇地问郭宫,“郭大人,这位姑娘是谁啊?”   郭宫立刻从人群中挤出来,道:“这是苏姑娘, 听闻孩子们在这儿,想来看一看大家。”   一群婆子恍然大悟,慈爱道:“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这世道也还是有好人的。”   有婆子道:“可惜当大官的都是贪官,你看看那些侯爷太守都是什么东西,特别是那个来我们衢州的钦差侯爷,说是查案,我看和其他贪官厮混的蛮好的,真是不是老鼠不聚窝。”   苏木的眉头拧的越发紧,有人注意到她脸色极差,“苏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郭宫连忙解释,“大家别误会,苏姑娘听闻杨巍善的事,很是气愤,是以今日一整日都不大高兴。”   众人表示理解,宽慰似的骂着杨巍善和贪官,连夹着素未谋面的靖远侯也被诅咒不得好死。   郭宫将苏木拉到一边,低声解释,“侯爷身份特殊,不宜暴露,有些事只好由属下来办。”   苏木点了点头,“我明白……我有些累,便先出去了。”   她终于明白沈行在明明都将她送到巷子口了,却只让她和郭宫进去,而他一人留在马车里。   他步步谋划,费尽心力,所做之事却缄口不言。他明明是忠良之后,却要做不臣之臣,在不见天光的万丈深渊下踽踽前行。不知情者对他以白眼,骂他狼心狗肺,咒他不得好死。   但他本该是光明磊落少年郎。   苏木沉默着掀开车帘,沈行在半倚着小几,垂眼翻看着一本书,听见动静才抬起头来,见是她,牵起唇角,语气一贯的散漫与调笑,“怎么回的如此快?”   “我觉得你一个人太可怜了,来陪陪你。”苏木闷闷地坐到他身边。   沈行在察出她情绪不高,将书反扣在小几上,屈指弹了弹她的额头,“我瞧你现在倒是怪可怜的,还是我勉为其难陪陪你吧。”   苏木斜他一眼,破天荒地没同他拌嘴,他便知道苏木情绪低落大约是因为他。   “罢了,本侯带你去杨巍善府上瞧瞧热闹。”   ***   杨巍善府门前,杨府家丁与太守公子所带来的兵马在大街上僵持不下。   围观的人将杨府围得水泄不通,见靖远侯的马车招摇而过,才纷纷让出一条道。   马车一路通畅到了杨府门口,沈行在同苏木下了马车,太守公子便立刻迎了上来。“侯爷,苏姑娘。”   如今都知道靖远侯身边的苏木正得宠,谁见了苏木不称一声苏姑娘。   街上人多眼杂,苏木戴了一条面纱以免衢州当真有人能认出她来。沈行在牵着她,将路人探究的目光挡去大半。   沈行在皱了皱眉,“怎么还未处理好?”   “这……毕竟是长辈,我们也不好动粗。”太守公子为难道。实则杨巍善手中有他们的把柄,他们也不敢贸然,若是将人逼急了,再将他们的事公之于众,这自然不是他们所想见到的结果。   “不好动粗?”沈行在扯了扯唇角,“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你若是要保住杨巍善,本侯怕是也保不住你。”   这话终于让太守公子犹豫了,沈行在却有些不耐烦,“一群废物,本侯亲自进去,你们在外面等着。”   太守公子自然不敢耽搁,立刻让衙兵将拦在门口的家丁赶开,辟出道让一队衙兵跟着沈行在进去。   一路过去连人影都未见一个,府上人逃的逃,躲的躲。苏木跟在沈行在身边,路过花园时见花园的花已被拔尽,处处都是深坑,疑惑道:“这里怎么这么多坑?”   离二人最近的衙兵立刻上赶着道:“杨巍善将小孩儿弄死后都埋在了花园里。”   话音刚落,靖远侯便冷冷看了他一眼。   苏木蹙着眉,觉得胃中不适,拽了拽沈行在的袖子,“我们走快点吧。”   等走到杨巍善所在的院子里,隔着很远便听见杨巍善愠怒的声音,“究竟是谁出卖我!我必然饶不了这个叛徒!”   都死到临头了,自己做了许多龌鹾事,还在究寻谁出卖了自己。苏木看着匾额上为人师表四个字都觉得过分可笑。   “看来杨老的精神还不错。”沈行在噙着笑走进去。   杨巍善见到沈行在精神一振,立刻上前欲握住沈行在的手,却被沈行在侧身避过,“本侯的手,可不是谁都能碰。”   苏木下意识地看着被沈行在牵着的手。   杨巍善的手僵在半空,尴尬了一瞬,立刻道:“侯爷,您一定要救救老夫,老夫只是被人出卖了。”   “只是被人出卖了?”沈行在微眯着眼将他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到了如此地步,杨巍善仍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可笑傲气,死到临头要求人了,还敢一口一个老夫。   苏木已经被他毫不知耻的样子气得怒火滔天,沈行在却是一点未显,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安抚她,嗤笑一声,“本侯为何要救你?”   这话问得杨巍善一愣。他学生众多,皆是衢州有头有脸的人物,手中握有无数把柄,在衢州全然能够横着走。便是蔡颉傅国公之流,他不高兴也敢破口大骂。他早已习惯一言不发便有人上赶着为他做事。可眼前的不是他的学生,他手上也没有他的把柄。   他自负自满太久,年纪身份摆着,被高歌夸颂,忘了眼前人即便年纪尚轻,也是北豊最位高权重的臣子。   沈行在抬了抬手指,示意厅内的人全部出去。   门关紧后,沈行在才道:“杨老莫非将本侯当成了你的学生?救你想来不太行,不过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他径直走到杨巍善常坐的主位前,却又百般嫌弃啧了一声,择了另一处坐下。   这样的举止无异于打杨巍善的脸。杨巍善脸色难看之时,苏木也跟着看了一样眼,摇着沈行在的袖子苦恼道:“侯爷,妾身觉得这把椅子脏,看着就碍眼,丢了吧,又觉得脏手,劈了吧又觉得占地方,可烧了又觉得一股臭烘烘的气味恶心人。”   得亏她还戴着面纱,若是让杨巍善看到她拙劣的演技,怕是能气得当场吐血。   她气人一向有本事。沈行在笑着觑她,也配合地点头,“这等脏东西的确如何处置都不妥。”   “不如扔茅房里吧,虽说有些委屈茅房了,也只能将就了。”苏木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杨巍善,“杨老您说是吧?”   话里话外之意如此明显,杨巍善若再看不出端倪便是白长了这把年纪。他颤着手,形如枯骨的手指指着苏木,山羊胡也气的直抖,“你们……是你们做的?”   苏木往旁边错了一步,变成了指着沈行在。沈行在捏了捏她的手,苏木坦然自若地装不知道。为何明明每回都是她和沈行在两个人做的事,偏偏总揪着她。欺软怕硬也不带这样的。   两人暗地的小动作杨巍善并未注意,他只后悔起先并未将沈行在放在眼里。靖远侯位高权重不假,但毕竟只是个年轻人,他并不觉得一个毛头小子能斗得过他,何况这是在衢州地界,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可沈行在从一开始就骗过了所有人,他们以为自己等来的是保命符,却不想是催命符。   “杨老在说什么,本侯听不懂。不过有人或许听得懂。”沈行在看向墙角。   方才沈行在命人出去时,管家并未跟着出去,而是退至墙角。杨巍善的注意力在沈行在身上,未察觉管家还在。   管家与杨巍善的梁子苏木不知情,但瞧管家的神色就知道这两人肯定不是一伙的。   亮光一闪而过,苏木一眼便瞧见管家袖中的匕首。   等匕首取出来,杨巍善才像想起来什么事情,摸着两边的桌椅一步步往后挪,“你……你还是记着那件事。”   “奴才终身难忘。”管家高举匕首,短打露出的手臂青筋暴起。   “不就是一个孙女,我送了你女人,有了那么多儿子,还不够吗?”杨巍善终于意识到跟着他多年的管家对他下了杀心,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眼见就要撞到苏木,苏木大约猜出杨巍善与管家的仇是因何而起,怒火中烧,抬脚用力踹了过去。与此同时,被人往后一拽。   踹是踹到了,她虽是个姑娘家,但一把老骨头踹开倒是简单,只是她自己也摔了,虽说摔的是沈行在怀里。   苏木转头就瞪他一眼,沈行在也心虚地别过眼。   配合出了些小差错。   一脚恰好让杨巍善迎上匕首的刀尖,偌大的厅堂内,刀锋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伤的是肩膀,并未伤及要害。   管家拔出匕首欲再刺,杨巍善骤然抬高了嗓子,尖啸又刺耳,“你替我办事,杀了我,你以为你还能活吗!”   管家木然地擦拭着匕首,“我本就没打算活。”那是他的小孙女,出生时他恰好被提拔为杨府管家,全家皆觉得她是福星,百般宠爱,最后却是被一卷简陋的草席包住了残破的身子,人生尚未开始便已潦草结束。   “看够了,还有事情要办。”沈行在猜出接下来的事情,准备将苏木带离。   经过杨巍善身边时,杨巍善忽然挣扎了一下,“沈行在,你以为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我有今日,来日便是你!你定然不得好死!”   这样的诅咒沈行在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连脚步也未停,苏木却忽然顿下脚步,转头看着杨巍善,冷着脸,“你会不得好死,他不会,他会长命百岁。”   沈行在盯着她的背影,良久,低头牵起一抹笑。   ***   几日后,苏木收拾行李时听青簪说在乞儿巷里找到了杨巍善的尸体。是个酒鬼喝醉了酒寻地儿解决三急时发现的,解决完了才发现自己尿在了一具尸体上,吓得不轻。据说杨巍善身上好几处刀伤,衣衫褴褛,趴在墙边的臭水沟里,被人去了命根子。   至于管家,死在了杨府花园的坑里,埋着的还有杨巍善的儿子孙子,也被去了命根子。   苏木点了点头,好在管家死前将经手贩卖孩子的详细全部交代了。沈行在将经手此事的所有人,男人去势,女人充奴籍。   杨巍善的事情风头还没过,杨巍善的学生又一个接着一个的出事,丑闻一桩桩的往外传,流言四起,原本还算团结的傅党也开始互相猜忌,乃至互相残杀。   倒是无人怀疑靖远侯,毕竟从始至终,靖远侯并“不清楚”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昨日苏木收到吕夫子来信,道秦故如今在禹郡。苏木离家太久终归不妥,便打算拜访过秦故后便回上饶,向沈行在请了辞。   出门时却见沈行在的马车停在府外,郭宫瞧见她,笑道:“郡主请上马车。”   苏木走过去敲了敲沈行在的车壁,沈行在挑起帘子看着她。   “你这是要去哪儿?”   “禹郡。”   苏木不解,“你去禹郡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要办。”沈行在面不改色回答。他能告诉苏木,他听说舒秦也去了禹郡吗,自然不能。   苏木哦了一声,跑去后面的马车。   这次当真不是她非要跟着沈行在,这是偶然,是命运。 第69章 禹郡   禹郡在衢州之南, 航运发达,一行人选了水路。   包下的船行至码头时忽然停下,苏木原在船尾吹风, 听到动静搭着船舷探出身去。舢板放下,一群船工模样的人搬着几个木箱子上了船。   苏木心下好奇,进了船舱想看个究竟。船舱内,沈行在正与一个姑娘说着话,见她来了, 便停了下来。   那姑娘顺着沈行在的目光一同朝苏木看来, 顿了顿,便很快朝她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   姑娘不算很好看,只能叫面容清秀, 穿着一身红色劲装,笑起来让人心生亲近。   “侯爷这是金屋藏娇吗?”姑娘调侃沈行在,目光却一直留在苏木身上。   听语气,似乎与沈行在格外熟稔。熟人相见,苏木在这里倒是显得有些尴尬了。她眨了眨眼,“你们是有事要说吗?那我便不打扰了。”说着, 朝他们点头示意后便打算离开。   还不等抬脚,姑娘就叫住她, “没有事情要说,我只是听闻侯爷要去禹郡 ,正好我这里有批货也要运往禹郡,便想找侯爷寻个方便, 带我们一程。”   沈行在一向不爱多管闲事,苏木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她自己, 也没见他给谁行过方便,今日倒是给其他姑娘行了方便。   看来这位姑娘对沈行在而言不一般。   她忽然就觉得心情不太爽利,看向沈行在时,脸色也不太好。拈花惹草,她这朵花还在船上呢,他就又光明正大地带了朵花上船,难不成还想来一出花开并蒂?想的倒是挺美的。   沈行在虚握着拳搭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这位是南斗帮的堂主之一,吉柳儿吉姑娘。我们所行水路便是由南斗帮护航。”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苏木佯装没看见,食指蹭了蹭鼻尖,同吉柳儿道:“吉姑娘,我叫苏木,是……”   她话还没说完,吉柳儿已经格外亲热地行至她面前,双手搭在她肩上。吉柳儿长得比她高些,身材却纤细,倒真像株弱不禁风的柳,“别听侯爷的叫什么吉姑娘,叫得多难听,还是叫我柳儿姑娘好听些。我知道,你是锦瑶郡主,侯爷一早便同我说过了。你生的真可爱,我真喜欢。”   哦?难不成她的恶名还没传到衢州?   不对。   苏木歪了歪脑袋,越过吉柳儿的肩膀看向沈行在。他倒是一早就将她的身份告诉了别的姑娘。怎么没见他一早告诉她他还要带个姑娘上船呢?   还没等到沈行在的回答,吉柳儿也跟着歪了歪脑袋,阻断了苏木与沈行在的视线交流,“郡主喜欢看话本吗?我带了许多话本,咱们一起看吧?”   “啊……”苏木迟钝地啊了一声,有些招架不住如此热情的姑娘,心里想着拒绝,身体却先点了头。吉柳儿眼睛一亮,扭头招呼自己带来的人,“快将我的话本送去郡主房里。”   苏木原本打算在船上的这几日加把劲,与沈行在的关系再亲近些,但计划终归赶不上变化,谁也没料到她居然陪着沈行在带上船的姑娘看了几宿的话本。   她并不怎么爱看话本,却被吉柳儿带来的话本吸引入迷,连吃饭都敷衍了许多。沈行在吃饭时见她神情萎靡,双眼泛红,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苏木便同吉柳儿道:“你得向我保证,这是个好结局,若是骗了我,那我往后都不看了。”   吉柳儿叼着一根鸡腿用力点头,“好着呢好着呢。”   苏木这才放心道:“那也不枉我为它流了一晚上的眼泪。”说罢,草草吃了两口饭便放下筷子,“我今日便把它看完。”   沈行在险些没将酒杯捏碎。   他怎么也没想到,舒秦还未见到,先冒出了一个吉柳儿。带着苏木日夜颠倒不说,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睡觉,除去吃饭以外,想见她一面都难。   早知道如此,便是为了行个方便,当初也不该让吉柳儿上船。   苏木终于看完一本话本。故事波澜曲折,大起大落,但少年终究成了大将军,高歌凯旋,衣锦还乡,娶了心上的姑娘。成亲时,为讨姑娘欢心,请了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戏。   吉柳儿就坐在一边剥橘子,见她看完了话本,顺手给她递了一半,“如何?”   千言万语,良多感触,酝酿了许久,最后化作一声“好。”   吉柳儿噗嗤笑出声,一边掩唇娇笑,一边问她,“我一早便想问了,郡主怎么会和侯爷在一起?”   “我正好也要去禹郡,便与侯爷一起了。”   “我还以为郡主也是追着侯爷来的呢。”吉柳儿一脸揶揄。   被人捅破心思,苏木尴尬地假咳一声,却准确地抓住了吉柳儿话里的关键,“还有谁在一路追着侯爷吗?”   “自我当年在南斗帮第一次见到侯爷,追他的姑娘就已经不少了,不过能让他带在身边的没几个。”吉柳儿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忽然一拍桌子,凑近了些,“郡主既然在上饶,不知道认不认识锦步帐的花魁胥兰姑娘,我第一次见侯爷,便是受他之托护送胥兰姑娘去上饶。”   离开上饶许久,苏木倒是快忘了,沈行在在锦步帐还有个只为他一展笑颜的胥兰姑娘。她还见过沈行在一大早从胥兰姑娘的画舫里下来!   ***   船已快行至禹郡,沈行在敏锐发现苏木近来对他的态度又恢复成初识时的样子,见到他便避开,笼统那么大一艘船,十次有八次都能让她避过,避不开便冷着脸,一口一个侯爷,将界限划得清楚分明。   起先他还当是苏木看话本子看得心情不好,警告过吉柳儿不许再给苏木看话本后才知道苏木已许久没看过话本。那她的反常便只能是因为自己了。   可他近来连与她见面的次数都少,她又是为何一反常态?   吕夫子的信里交代了秦故的落脚处。船停靠岸,到了秦故所住的客栈才听闻秦故去了梦影间。   问清了秦故住在哪间房,苏木也要了两间房。   沈行在同她一道来了客栈,闻言皱了皱眉,“你打算住在这里?”   苏木头也未回,“不然该在哪儿?”   吉柳儿紧跟着道:“这家客栈看着倒也干净,我也要一间房。”   要了门牌,苏木便带着青簪上了楼。沈行在盯着她的身影直至消失在楼梯处,才冷声道:“郭宫,定两间上房。”   付完钱后郭宫暗暗摇了摇头,先前命人打扫好的宅子怕是用不上了。   听说沈行在也在客栈住下,苏木并未说什么。她隔壁一边是秦故的房间,一边是沈行在的房间,吉柳儿住在她对面。安顿后,苏木下楼用饭,不久吉柳儿也下了楼,与她拼在一桌。   “改日我们也去梦影间看看吧。”吉柳儿殷勤撺掇她。   苏木好奇,“梦影间是什么地方?”她甚少出门,对各地的景致并不了解。   “这梦影间是禹郡一大奇景,外表与普通山丘无异,内里却别有洞天。听说游人进入山中深处便可看见梦幻仙境,每人所见之景皆不相同。自然,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神奇。”吉柳儿道。   苏木咬着筷尖凝神思考,“会不会是因为山中有致幻的花草?使人出现幻觉,亦或是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类?”顿了顿,一脸严肃,“若是能致幻的植物,还需尽早加以管禁,以免生出什么事端。”   吉柳儿盯着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良久,扶额叹息,“分明是文雅奇妙之事,你怎么如此煞风景?”   苏木讪讪放下筷子,余光恰瞥见一抹白色衣袍,脸色一变,起身,“我吃好了。”   她近来一直避着沈行在,这次也打算溜之大吉,但沈行在却不打算再放过她。伸手欲抓她的手腕,伸至半空时,滞了一滞,改为抓她的小臂。   才将人拦住,沈行在还未张口,客栈大门忽然有人进来。   ***   原本的一方小桌子变成了大桌。   看看左边的沈行在,又看看右边的舒秦和易灼,再看看正对面坐着的秦故,最后与吉柳儿对视了一眼。苏木觉得情况有些不大妙。   她有种红杏出墙被抓了现行的错觉。   她没想到舒秦也来了禹郡,还带着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易灼。   桌上无人说话,只有刀光剑影乱飞。苏木心虚地摸着脖子,鼓起勇气缓解尴尬,“舒秦,你怎么来禹郡了?”   话音刚落,左半边身子忽然一寒。   “奉旨查案,没想到这么巧能见到你。”舒秦笑道。   “啊……易灼怎么也来了?”苏木看向易灼,少年看着倒是比从前开朗了许多。   “我跟着舒大人来办案。”易灼拘谨道。   苏木咋舌,“你加入了锦衣卫?”   “他尚未通过锦衣卫的擢试,只是我听闻你到了禹郡,又听易灼说你从前帮过他,便将他一同带来了。”舒秦解释道。   “哦。”苏木点点头,一时找不到可聊的话题。桌上又是安安静静,各怀鬼胎。   在这样尴尬的氛围中,唯有吉柳儿丝毫未被影响,吃饱喝足后,忽略了苏木求救的眼神,放下碗筷上楼。   舒秦也跟着起身,“我去将饭菜钱结了。”   “不必了。”一直像块冰雕似的沈行在忽然开口,“郭宫,去付账。”   郭宫领了吩咐,刚要走,又被舒秦叫住。舒秦微笑道:“苏木一路上麻烦侯爷照顾,这顿饭于情于理也该是我来请才是。”   “不麻烦。”沈行在的脸色愈发冷。   苏木本能求生,歪着身子往舒秦身边靠近了些,小声道:“你还是让他付吧,他是那种你在他面前花钱他都会生气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冷漠脸):本侯照顾自己的夫人是应该的   秦故&吉柳儿&易灼等吃瓜群众:吵起来吵起来,一枝红杏出墙来 第70章 冷战   离开上饶太久, 苏木还是关心熹王与几个姨娘,当着沈行在的面,硬着头皮找舒秦打听上饶近况。   上饶倒是一切都安好, 知道苏木的亲事又黄了,几位姨娘也重新准备再给苏木相看几家。   “真是给她们操碎了心。”苏木无奈。   舒秦坐着擦拭他的绣春刀,状似无意地问:“听说你与靖远侯一起在衢州逗留了一段时间?”   与沈行在一起在衢州的事情苏木倒不在意别人知晓,但她假扮沈行在的宠姬那一段却不可告人。这件事情传出去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沈行在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的结果无非两种, 一是整个熹王府和靖远侯府因此敌对, 二是她必须嫁给沈行在。于公于私,前者都不是苏木想看到的局面。但是后者,之前苏木或许还会愿意, 现在却要考虑考虑了。   从一开始她就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个关键。沈行在的身份,娶妻纳妾,后院充实是必不可少的。即便是身后有永昭帝的信任,单靠沈行在一个人,想在政治漩涡之中保全自身是一件极有难度的事。所以他的亲事难免要被用来做政治维系。   不同于永昭帝,永昭帝到如今后宫也只有贵妃一人, 为了这一人,永昭帝扛下来许多压力, 但永昭帝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即使后宫空虚,永昭帝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无论朝臣如何非议,永昭帝的帝位也断不可能因不充实后宫而受到威胁。但沈行在就在悬崖边上, 他需要有人助他不至于掉落。显然,早已不插手政事的熹王府帮不到他。这种情况下,苏木希望自己的夫君没有妾室姨娘, 沈行在就永远不可能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有了决断后,苏木点了点头,“是,我到衢州前忘了问清楚老师的住处,便在衢州等了一段时间,吕夫子告诉我老师在禹郡后我便来了。”   她说话时刻意低着头装作打量绣春刀的样子,舒秦看不清她的表情,听她语气平淡,将心中疑惑压了下去。可苏木与靖远侯的来往显然有些密切,舒秦不放心,还是嘱咐了两句,“我离开上饶时,衢州百姓联名上书弹劾靖远侯的折子已经送到了陛下手里,朝中文武百官因此乱成了一锅粥。如今事情尚不明朗,但你毕竟是皇室宗亲,还是离靖远侯远一些为好。”   “我明白。”苏木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起身道:“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这几日在船上休息的不好,我先去睡一觉。”   看她脸色不好,的确十分疲惫,舒秦起身送她,“那你快回去休息吧,若是身子不舒服便告诉我。”   苏木揉着眼睛点点头,拒绝了舒秦送她回房的建议,自己一个人回了房。   经过沈行在的房门前时,门恰好打开。苏木下意识地抬头,正好与沈行在四目相对。   “侯爷。”苏木愣了愣,朝他微一点头就打算走。   沈行在叫住她。   他的神色很平淡,连应声的语气也很淡,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之前在衢州得到的那张画着符号的布帛,本侯打算让秦先生看一看,郡主既然是秦先生的学生,又见过那张布帛,就一起去吧。”   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苏木甚至找不到理由拒绝,何况她确实也对布帛上的内容好奇,犹豫了一瞬便点了头。   恰好秦故的屋子就在苏木的隔壁。秦故在房中练字,苏木看了眼他临的字帖,忍不住揶揄自己的老师,“老师不是最嫌弃吕夫子的字了,怎么反倒描摹起了吕夫子的字?”   秦故白她一眼,“小姑娘懂什么懂,我这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哦。”苏木故作恍然大悟,“原来吕夫子的字都是精华。”   两幅字从走势到笔力,几乎是一模一样。   苏木的书法虽然是他教的,但论耍嘴皮子,秦故根本比不上,索性也不与她争论这个,看向沈行在,“侯爷寻在下有何贵干?”书生多少有些瞧不起官,秦故也有这毛病,除了对从小看着长大的舒秦宽容一点,对别的官员都不怎么给面子。   好在沈行在也并未介意,将画着符号的纸给秦故,“听闻秦先生对图腾文字颇有研究,本侯月余前偶然得到这些符号,不知秦先生可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秦故接过纸张,辨认了一下,道:“这是……细封一族的文字。”   细封这个姓氏听着有些耳熟,苏木咬着杯沿,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姓氏,便听秦故继续道:“这张纸上的文字残漏太多,想要知道具体写的什么有些难,但有提及西北的地形之类,再详细的也看不出。”   闻言苏木精神一震,她记起来在哪儿听过细封这个姓氏了,几个月前她还在沈行在府上将西夏的细封烈真套在麻袋里打了一顿。   “老师,您说的细封一族可是指的西夏的细封氏?”苏木问。   “是,细封一族在西夏也算是百年大族了,西夏未立之前,西夏各大部族多是游牧民族,各族之间皆有各自的文字,以免两族撞上,引发冲突。”秦故道。   残存的文字看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但能肯定的是杨巍善与西夏应该存在联系。联系杨巍善与蔡颉、傅国公关系紧密,若再细想,或许早在蔡颉还未倒台之时,便已经私通西夏。西北往西便是西夏,西北十三城也是阻拦西夏铁蹄的第一道防线。   苏木下意识地看向沈行在,沈行在显然也与她想到了一处,眉头紧锁。   从秦故的房里出来,二人的房间挨在一处,走到苏木的房门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   苏木一手扶着门板,已经将门开了一条缝,想了想,还是道:“我看那块布帛的样子并不久远,大约是这两年的东西。西北是边关要塞,我虽不懂打仗,但纸上既然已经提到了西北地形,西夏想来是想对西北有所动作。我觉得侯爷还是尽早将此事告诉皇兄,无论我的猜测是否准确,提前防备总是好一些。”   她说完后,沈行在没有立刻接她的话,静了一会儿,才道:“除此以外,郡主可还有其他话想告诉本侯?”   苏木踌躇了一下,还没踌躇出一个决断,对面的门打开了。吉柳儿捧着一本话本,看到两人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愣了一瞬,又笑眯眯地看着苏木,“郡主与侯爷有事要谈?”   “没有。”苏木马上摇头。   “那便好,”吉柳儿一脸兴奋地朝苏木招手,把手中的话本甩的哗啦作响,“我这儿新来了一本话本,不得不真情实感地推荐给你,这本你若是没看过,那一定会抱憾终身的。”   实则吉柳儿每回给她推新话本是都是这套八九不离十的说辞,但好看也确实是真的。   吉柳儿忽然出现,苏木立刻打了退堂鼓,小鸡啄米似的猛点了两下脑袋,抬头看着沈行在,“侯爷公务繁多,还是早些去忙吧。”   她说完这句话,沈行在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她,似乎在思量一些什么。   落在身上的目光太难以忽视,苏木有些抵挡不住,快走了两步,仓促地从吉柳儿手中抢过话本,也不和沈行在打招呼,一头钻进吉柳儿的房里。   苏木做事胜在专心,拿起话本便很快忘了与沈行在的事,又是熬了一宿才将话本看完。第二日下楼用午饭时脚步都是虚浮的,眼睛仿佛都睁不开,摸着坐下,拿起筷子便无神地扒饭。   舒秦就坐在她的对面,见她面色苍白,关心道:“苏木,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说着,伸出手去探她额头。苏木的脑子还有些混沌,却下意识地偏头避开,然后扭过头看沈行在是不是在附近,别让他看见了。   一扭头就看见沈行在清晰的侧脸。她不当心坐在了沈行在旁边,沈行在却像没见到她,优雅缓慢地用着午饭,连余光都未分她一点。   苏木莫名有些失落,被她及时按捺住。回头看见舒秦僵在半空的手,干笑两声:“我没事,就是昨夜未睡好。”   秦故还在场,若是知道她通宵看话本,必然会数落她不务正业。   舒秦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仍不放心地叮嘱她,“我今日有事,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你若是身子实在不舒服,记得不要强撑,一定要看大夫。”   苏木撑着沉重的脑袋听话地点了两下头,更晕了。   午后天气还算暖和,近来阴雨连绵,难得有一会儿太阳,苏木疲惫的很,却没什么睡意,索性在客栈后院的天井里晒太阳。   郭宫跟沈行在来后院时便见到苏木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近来侯爷与郡主的关系十分微妙,郭宫便是再迟钝也看出来两人大约有些矛盾。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为何,但郭宫偶然提起郡主,侯爷便会冷下脸,次数多了,郭宫也不敢再提。   就算现在郡主就在眼前,他也抱紧了自己的剑不敢说话。   沈行在皱了皱眉,“一个郡主,竟在这种地方睡着了,有碍观瞻。”   郭宫更加不敢说话,只是把剑抱得更紧了些。   沈行在忽然侧过脸瞥他一眼,“将人弄进房里去。”   “是。”郭宫唯恐动作慢些惹了侯爷动怒,立刻放下剑,准备将苏木抱上楼。   还未碰到衣角,沈行在又道:“毕竟是郡主,身娇肉贵,你若不当心让她磕着碰着哪处,因此牵连了侯府,罪你自己担着。”   吓得郭宫立刻将手收了回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沈行在,“那该怎么送郡主回房?”   “那只有本侯吃些亏,亲自抱她上去。”   沈行在说罢,弯腰探了探苏木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后,一手托住苏木枕在脸下的手臂,抄过她的腿弯将人抱起,转身往客栈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  郭宫(微笑):什么郭宫,郭工具人罢辽。   人都睡着了,想抱就抱嘛,还非要给闹别扭的自己找个借口 第71章 仙境   近来舒秦与易灼忙着锦衣卫的案子, 秦故今日参加诗会,明日流觞曲水,就连吉柳儿也被帮中事务缠身。苏木实在无聊, 午饭时听店小二提了一嘴梦影间,下午便立刻动身去爬山。   等到了山脚下,仰头望着渺小的峰尖,苏木立刻退缩了。   梦影间虽是座丘,却也是座不矮的丘。一眼望去葱郁一片, 只有一道溪流从沟壑中辗转而过。能通上峰顶的路不少, 却都是游人踩出来的路。   有游人见她呆站在山脚,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山顶,好心同她解释, 说是梦影间是仙境,仙境只为有缘人开,禹郡人不敢破坏这份缘,便一直未曾铺过台阶。   看来她与梦影间无缘。   正欲打退堂鼓时,苏木扭头就看见沈行在的马车招摇而来。禹郡不算太富饶,沈行在的排场在上饶都格外惹眼, 何况是在禹郡。   要回去,沈行在走的那条道是必经之路, 苏木迅速权衡了一下,随便选了一条道走过去。   看来她还真是与梦影间有缘。   她一向不算是个爽快的性子,许多事情若不立刻做了,思虑越多, 反倒越来越犹豫。那日吉柳儿若未忽然出现,她原是想着同沈行在说清楚,大不了划清界限,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可机会没了,苏木倒是越发不敢见沈行在。   路上杂草不少。她选的这条路大概少有人走,越往上走越是狭窄。苏木捡了一根树杈,一边打着草,走走停停也走到了半山腰。   到此就无路可走了。前面荒草丛生,越发难走。苏木扔了树杈,掀起袍子就往干净的石头上坐。   没想到她到哪儿都能听到墙角。   她身周的杂草有半身高,无人打理,一坐下就能将人挡的严严实实。   十余步开外,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苏木耳中。   “你确定靖远侯走的是这条路?”   听到熟悉的名字,苏木仔细凝神。   “瞧得仔细着呢,我方才在山路上就见他往这边走了。”   “听见没有,过会儿你兄长会将药洒在靖远侯来的路上,按药效,到山顶时就该发作了,你就在山顶等着,事成之后你就是侯夫人了。”   忽然又有个姑娘的声音,听着有些焦急,仔细点还发颤。   “舅舅,若是事情败露了,那我们一家都完了。”   “咱们原也没想讹他,这不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你瞧见靖远侯那排场了吗,你若成了侯夫人,哪怕给他暖床,不比今日随便讹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划算。再有个孩子岂不是能母凭子贵?”   “可这孩子也……”那姑娘又急了些。   “谁知道你肚子里揣的是哪家的野种,自己不检点,现在知道急了?”被称为舅舅的人声音忽然高了些。   另一人道:“总之我们家是不会再养张吃饭的嘴,你姐姐凭本事找到了婆家,你若是找不到,也别在我家赖着了。”   这点威胁极其有用,那姑娘立刻没了声音。   那个舅舅立刻催她,“你快上去,这条路少有人来,我们在下面把着,除了靖远侯,谁也上不来。梦影间是仙境,这就是你们两个命定的缘分。”   苏木隐约听明白了。这家的姑娘大约是不当心未出阁便有了身孕,这家便打算找个接手的。倒是也不挑,准备在山上讹上哪个算哪个,届时将事情全都说成是仙境促成的姻缘,不知道的还真的乐滋滋的做了爹。   听他们的话,还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但原本是如此打算的,可偏偏看见了沈行在,就想讹一票大的。想让沈行在帮人养孩子,也不知道这一家是胆子大还是心眼缺的大。   听见这一家分头上了山和下了山,苏木才撑着膝盖从石头上坐起来。   这处鲜有人走,这家人大概也没料到还有她在场,听完了所有的计划,还偏巧认识沈行在。   苏木斟酌了一下该下山还是该上山。若是下山,遇到的定然是方才那两个男人,听闻那姑娘的兄长也在山下。三个大男人,若是先发现了她,她应付不来。   既然山上都想来一出神女梦了,想来除了那姑娘,应该也没有其他人在。要她选对付三个大男人还是一个姑娘,那还是去收拾姑娘吧。   苏木叹了口气,往山上走。   姑娘走的那条路留下的痕迹很浅,苏木慢吞吞地仔细搜寻,不知不觉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一个样。   原先看着这里应该是有一簇花,可到了这里却只有绿油油的草。   苏木迟疑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两步,景色渐渐变得不同。两侧忽然出现了一片树林。   苏木稍稍挑了挑眉,若她在山脚下未看花眼的话,山腰这一块应该没有树林。这些忽然冒出来的树又是从何而来?   略微沉吟后,苏木有了猜测,又照着原路往回退了两步,站在了原本的地方。那片树林倏然消失不见。再往后退几步,原本的那一簇花又出现在原地。   她有些明白了。这仙境怕是也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应是不知何缘故,让人产生了某种幻觉。这所谓的每个人所见景色皆不相同大约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除了自己脚下的这块地方,其他地方所见到的,多是幻觉。   苏木轻笑了一声。梦影间奇在自然之景的鬼斧神工,所谓仙境仙缘,无非是游人加诸于此。   有人将希望寄托于此,也有人借神鬼之语为非作歹。   行至山顶时,苏木的衣摆也被横生的荆棘豁了几道口子。   将衣摆抖开,苏木同一脸惊诧的姑娘四目相对,朝人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   虽然总不安分,但苏木却生了张乖巧安分的脸,朝人一笑,任谁也不能将她同飞扬跋扈的锦瑶郡主想在一块。   那姑娘正欲张口说话,苏木忽然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姑娘见苏木看着瘦小,自己又做贼心虚,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朝苏木走来。   苏木一言未发,扬手对着姑娘便是一个手刀。   左手不能使力,苏木不好接住她,只能伸出脚,趁着姑娘倒下时,替她缓了一些力,不至于伤了腹中的孩子。   办完一切,苏木才卸了劲往大石头上一坐。   沈行在来的比她预想的要快。   快至山顶时,沈行在才觉出有些不对。腹下仿佛火燎,他很快便反应出大约是有人给他下了药。再欲细想,脑子却有些空白。   他有些难耐地扯了扯衣领,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前面大约有人在等着他。沈行在稳了稳心神,将手掌往土中冒出的半截利石上狠狠一压,尖锐的痛感才得以让他清醒一些。   “沈行在你疯了?”   苏木早就看见了沈行在,原本还欲观望他究竟有没有中招,在他倒下那一刻还是坐不住朝他跑来。   “你对自己也是真狠。”苏木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掌,直皱眉头。   陡然的痛感只维持了短暂的清醒。沈行在隐约能听见苏木的声音,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却能辨出是她的声音。   苏木犹豫着该不该扶他,终究被他如此狼狈的模样看的心软。才一伸出手,便被沈行在一把拉住带入怀中。   “沈……”苏木一惊,立刻从他怀中挣出来,背靠着树以期能安全些。“你冷静些,你中药了你知不知道?”   沈行在踉跄地爬起来,鲜血将他玄色的衣袖染的愈发深沉。   一双凤眸眸光沉沉。   还来不及反应,苏木已然被沈行在困在怀中。   唇舌温热,绵密地落在她脖间每一寸肌肤上,带着粗重的喘息。   苏木只觉四肢百骸纷纷颤栗,却只会颤着声音叫他的名字。   “我在。”喘息间,沈行在哑着嗓子回她,稍稍直起身,薄唇贴着她的唇角叹了一口气,“你也只有在我的幻觉中才会理我。”说罢,吻上她的唇。   苏木有些失神。他趁此轻易撬开了她的牙关,发狠地吻她。满是鲜血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她眨了眨眼,开始生涩地回应他。沈行在仿佛得到了极大的鼓舞,手掌游移在她腰间,灵活的手指已经解开了腰带上的结。   苏木感觉到身躯相贴处的灼热。   沈行在与她额头相抵,即便知道是幻觉,仍旧挣扎出一丝清明,“苏木,我娶你好不好?”   回应他的是环上他脖子的玉臂与主动的吻。   苏木的腰带被拽开。   苏木稍稍直起身,离开粗粝的树干,几乎整副身躯都压在沈行在身上,两人渐渐往后退了几步。   他的手掌已经探入她腰间细滑的皮肤。   苏木身子一颤,用力将人推开。   山顶的泉眼,水花飞溅。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技术,这漂移,这脚刹,稳! 第72章 同坠   “现在好些了吗?”苏木将微敞的衣领合拢, 擦去脸上的水滴。   “司徒苏木!”泉水之中,沈行在浑身湿透,咬牙切齿, 眼神像是要吃人。   他满身狼狈的样子难得一见,苏木原本有些内疚,此时也只忍俊不禁,笑道:“我救了你,你难道不该谢我吗?”   “我谢你?”沈行在嗤笑一声, “司徒苏木, 你过来。”   苏木一头雾水,挪着碎步走过去,半跪在水边, 低头,“做什么?”   后颈被人轻轻往下一带,微有些刺骨的水顺着后颈缓缓滑入衣领。苏木有些呆滞,目光愣愣地下垂。   沈行在近乎强横地撬开她的齿关,攻城略池,连退缩的余地也不留给她。   苏木顿时瞪大了双眼。这水这么凉, 沈行在还没清醒?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沈行在圈锁住脖颈, 丝毫动弹不得。   唇齿交缠,彼此呼吸清晰可闻,沈行在的一双凤眸微挑,眼里全是光亮, 也全是她。   苏木近些日子的所有焦虑与不安,忽然变得无足轻重。她与沈行在现下都不算体面,可看着沈行在睫毛上还发颤的水珠, 苏木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悸动。   她的乖顺取悦了沈行在,原本急躁的吻逐渐有了章法,最后只辗转于她的唇瓣厮磨。   一吻止于弯起的唇角。   食指摩挲着苏木脖颈,沈行在与她额头相抵。一人半跪在水边,一人站在水中,两人在对视里沉默良久。   苏木用力眨了两下眼,将沈行在的手拽开,后退两步,眼睛瞟向还被她放在大石头上的姑娘,双颊绯红,“你,咳,你先上来吧,你被人下了药,过会儿那几人就该来了。”   沈行在看见她脸上的红晕,喉结滚了滚,从半身高的水中出来。   这药药性不算峻猛,秋日里在寒潭中泡过一遭,药性虽还未过,但勉强能够控制。   苏木将衣服穿好,看他全身湿透了,担心他会受风寒,却也不敢让他将衣服脱下。选了个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着,问:“你怎么没将郭宫带来?”   这主仆二人一向形影不离,没道理这次郭宫不在。   沈行在神色平静,“我有事吩咐他去办。”   他知道苏木今日会来梦影间。他素来只信自己,不信神魔,可他担心苏木会信。梦影间能通往山顶之路无数,能选择踏上同一条路的人极少。若苏木相信缘分,他也唯有不择手段做她的命定。   这些日子他难得能有与苏木独处的时机,自然不愿将郭宫带在身边。   对于这个回答,苏木丝毫没有怀疑。朝着还在昏迷的姑娘努努嘴,“这姑娘该怎么办?”她将自己偷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沈行在,“若非恰好被我听见,你现在就是孩子他后爹了。”   她岔开话题的意图太过明显,沈行在淡淡瞥她一眼,扯了扯嘴角,将联络所用的信号弹放了出去。   不多时,郭宫上了山,顺便将那姑娘的同伙也一并抓了。   回到客栈时,其他人依旧未回来。苏木今日只身去梦影间,没有带青簪同去。青簪大约未料及她回的如此早,自己也出去玩了。   让客栈伙计帮忙提了热水沐浴后,苏木记着沈行在一路浑身湿透着回来,犹豫过后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自打上次忘记敲门不当心看见沈行在未穿衣服的样子,苏木学乖了,进屋前一定先敲门。   开门的是沈行在。   苏木还在斟酌如何开口与他打招呼,眨眼间便被带着进了屋。房门一关,她被人提着手压在门上。   药效难不成还没过?眼见沈行在越靠越近,苏木一咬牙,心一横,紧闭着眼偏过头,“沈行在,你的手受伤了就别乱动。”   沈行在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闹得有些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掐她的脸,“还死不了,只是,司徒苏木,你就等着哪日将我气死了最好。”   他掰正她的脸,逼她看着自己,“说吧,为何一到禹郡便躲着我?”   “我没有。”苏木下意识否认。   沈行在冷笑,“司徒苏木,你那点演技同将心情写在脸上没什么两样,要你一句实话怎么就这么难?”   苏木垂下眼不说话。沈行在俯下身子与她贴着额头,无奈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任他再如何桀骜孤高,在她面前,也唯有低头的份。   “沈行在,你想过自己往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吗?”苏木问他。   “从前未想过,往后,是你。”沈行在答她。一句话,将苏木打好的腹稿与借口悉数堵住。   “但你我身份尴尬,若是在一起,你与皇室来往亲密引起疑心,你以往的布置皆会白费……”   “你脑子里成日都在想些什么?”沈行在脸色牙关紧咬,一字一顿,“你担忧的都是我应该考虑的事情,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所有的不妥当不周全我来处理。我若不能让所爱之人无忧,也不必再谈让山河无恙了。”   苏木有些傻愣愣地看着他。沈行在头疼地叹了口气,“我与你商量一件事。”   “你就受点委屈栽在我手里行吗?”   屋内静默半晌。   苏木忽然撇嘴,“怎么栽你手里还要受委屈啊?”   世人总被示以沈行在所刻意让他们见到的模样,然后谩骂他世俗又虚伪的欲望。沈行在却缄口不言他的所求所行,找寻着给世人的光,为此甘愿永坠黑暗。   苏木心疼他,可却总害怕自己只会让他堕入更深的深渊。但既然沈行在不怕,那她也没什么再可犹豫退缩。她想做他的光,便是一脚下去是万丈深渊,她也想陪他一起走。   沈行在一哂,“那你想如何?”   苏木认真想了想,“有没有能不受委屈的?”   “有,”沈行在认真道,“以侯府为聘,娶你做我的侯夫人。”   这尘世之中,他要的东西不多,从前只要山河清明,如今还有一个司徒苏木。   话音刚落,郭宫忽然敲门,“侯爷,下药的人该如何处置?”   能如此没眼力见还能留在沈行在手下办事的,也就只有郭宫了。苏木忍俊不禁地戳着沈行在的手臂,示意他郭宫找他。沈行在的脸色沉的像要滴墨,掐了一把苏木的脸才冷声道:“关着。”   这人什么毛病,怎么忽然喜欢掐她脸了。   等听见郭宫的脚步声渐远,苏木道:“我听那伙人的话,应该不是初犯了,借着仙境之名,行无耻之事,你不管管?”   “想管?”目的达成,苏木要是因害羞想转移话题,沈行在倒是可以顺着她,“那便去看看。”   被郭宫抓来的人都被关在客栈的柴房里。靖远侯要用,掌柜也不敢过问,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柴房里关的是什么人。   回客栈时,苏木顺嘴嘱咐了一句其中有个有身孕的姑娘,对她不要太过粗鲁。结果郭宫的所谓不粗鲁就是给姑娘多垫了几张草席。   走到柴房门口沈行在就已经嫌弃得不行,说什么也不肯进去。苏木只好去勾他的手指,上一回她就发现沈行在很吃这一套,果不其然,沈行在反手握住她的手,虽然依旧眉头紧锁,还是被苏木拉着进了柴房。   围观目睹了全过程的郭宫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柴房里一共三个男人与一个姑娘。苏木大致了解了这几人的关系,一个是舅舅,两个表兄,那姑娘寄养在舅舅家。   还不等苏木问他们,那位舅舅便开始哭天抢地,“侯爷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吧。小的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据他所言,他们只是一户普通农家,原本住在去禹郡不远的洛州,今年接连下了数月大雨,庄稼收成不好,上面却将税往上抬了些。他们交不起粮税,衙役上门来要时看上了寄住在舅舅家中的两姐妹,也就有了后来的事。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跑到禹郡。   洛州太守苏木还真认识,这人是李御史的学生,还在上饶时,苏木惹李御史生气了,他还会为她说话。李御史的学生同李御史性格相似,为人是古板了些,但若说故意为祸百姓,苏木不相信。   她转头想问沈行在,沈行在的神色却有些古怪。紧着眉头朝她招招手,等苏木走到他身边后,沈行在牵着她的手,吩咐郭宫,“先将人送去衙门。”说完也不管身后是如何大声求饶,带着苏木离开柴房。   两人回了房,苏木将门关上,伸出食指去戳沈行在,“你在想什么?”   “你还记得当初查办的户部侍郎一案?”沈行在问她。   这个苏木自然记得,她前脚被沈行在利用探了一回侍郎府,后脚就在回府的路上遭了埋伏,沈行在为了救她还受了伤。   “当时审讯刺客时,所用刑罚残忍,我便让你先离开了刑狱。”沈行在叩着扶手,“那刺客的主子是西夏人,但究竟是何身份,她也不清楚,只是都称他公子。”   “怎么又是西夏?”苏木有些不安。从户部侍郎,再到傅国公等人,皆是朝廷命官,地位举足轻重。一国朝廷却被他国渗入,细细想来,实在不得不让人担忧。 第73章 洛州   先帝晚年昏庸, 奸臣当道,皇嗣自身难保,朝野内外皆成倾颓之势。其余三国对北豊虎视眈眈, 安插探子,勾结党臣。永昭帝即位后虽一直在清理内奸,但至今无法剿清。面具之下,谁也不知道藏的是什么脸。   东郡与南楚尚不足为惧,只是西夏已经在西北边境蠢蠢欲动。北豊才从七年前的鸿谷关一役缓过一口气, 沈行在隐隐察觉北豊与西夏之战难以避免, 在战起之前,必须要将西夏安排在北豊的人拔除干净。   调查止步于杨巍善。傅国公是老狐狸,杨巍善更是深藏不露, 与西夏的来往,连杨巍善的管家也知之甚少。   傅鸿给了他一个把柄,也只能将衢州清洗一遍。   他一直在想这些朝廷官员与西夏的关联。上饶毕竟是北豊都城,在眼皮子底下,西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连与数名被锦衣卫监视的官员交流来往。何况沈行在袭爵后便立刻在朝中官员家乡布置了眼线,傅国公之流难以瞒过诸多眼线与西夏联络。   若非遇到这几个妄想让他接盘的人, 他倒是忘了接连查出来的这几人皆曾被外调至洛州。   洛州交通四通八达,是北豊的通商口之一, 与周边三国有直接商贸往来,又天高皇帝远,是来往联络最佳的地方。   苏木看沈行在走神,一把将他叩着扶手的手指按住。沈行在回过神, 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手中,“你几时回上饶?”   问完苏木就痛快地把手抽开。   好啊,刚将她哄到手, 转头就赶她走。负心汉厌弃的速度都没他快吧。   见她瞪他,沈行在一哂,“我要去一趟洛州,若我的猜测没有错,此去洛州会有危险,你不能去。”   说罢,又朝她伸出手。   苏木不情不愿地把手又塞进他手里,戳他的掌心,“把话说清楚。”   熹王府和永昭帝不愿让苏木掺和太多朝政,希望她能无忧无虑,不过苏木显然不是个安分的主。以前还能按捺住好奇心,老老实实不给永昭帝添麻烦,接连掺和了几件事情,她还是觉得自己知道的东西多一点,万一当真牵连到她,她也能做好应对,反倒更不会添麻烦。   “自然,若当真是什么说不得的机密,不说也行。”苏木不打算勉强沈行在。   沈行在没想将苏木当成金丝雀一样护着养。熹王府的忠心朝野上下无人可置喙,苏木也并非莽撞的人。她身为一国郡主,往后还将是他的侯夫人,此生注定不会□□稳。他能护她一生无虞,但事情总有万一,她能自保,总让他更心安些。   将他所想告诉苏木后,苏木反倒坚定地望着他,“我要与你一起去。”   不等沈行在开口劝她,她就自顾自开始叹气,“我这人最容易喜新厌旧,今儿喜欢吃豌豆黄吧,两日不让我吃,我后日就改爱吃芙蓉糕了。我听舒秦说,姨娘就等着我回去,再给我说门亲事,万一我一眼瞧上了……疼!”   苏木的手指被沈行在用力一掐,疼得她一个激灵,偏偏还甩不开他的手。   沈行在脸色发沉。还敢威胁他,真就觉得这一招能吃定他?   呵,还真能。   苏木在外名声恶劣却还能讨长辈关心,靠的就是一手察言观色。一眼看出沈行在默认她能跟着去了,苏木心情颇好地站起身,“那我准备准备去洛州的行李。”说完就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丢下沈行在一个人。   哦,达到目的就走人,拿喜新厌旧威胁完他不用再把他哄好了?惯的她,蹬鼻子上脸越发熟练。   ***   秦故回到客栈后便将苏木叫了过去。   “老师,您找我?”苏木从门外探出个脑袋嬉皮笑脸。   “我要回上饶,你正好同我一道回去。”秦故道。   秦故常年不回上饶,苏木没料到他这回怎么要回去了。眨了两下眼才恍然大悟,“哦!我差点忘了,再过不久就是吕夫子的生辰了,您是该回去。”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秦故听完她的话,急得就差跳脚了,“我与她和离多年,不许妄议!”   苏木做了个捂嘴的动作,道:“我不能跟老师回去。”   “为何?”   苏木支支吾吾,在秦故越发严肃的眼神里硬着头皮道:“我……还要去趟洛州。”她是秦故看着长大的,在他面前撒谎一眼就能被看穿,倒不如实话实说。   “你去洛州做什么?”秦故道,“舒秦不是办完禹郡的案子便要回上饶复命?”   在秦故的心里,苏木自然是不可能一个人出远门,忽然要去之前从未去过的洛州,想来只会是因为舒秦要带她去。   “不是与舒秦,是与靖远侯。”苏木小声道。秦故不喜欢沈行在她是知道的,她往后退了两步,缩着脖子等秦故劈头盖脸骂她一顿。   猜测的斥骂却没发生。秦故还有些没转过神,一时想不到苏木怎么和靖远侯走在一起了。等联系起最近苏木与靖远侯的举止,才渐渐回过味,第一个反应不是骂她,而是痛心疾首道:“你与靖远侯……那舒秦该怎么办?”   “与舒秦有什么关系?”苏木想过老师会苦口婆心劝她沈行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或是骂她瞎了眼,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提起舒秦。   “舒秦待你一片真心,你这……那他……”秦故重重叹了口气。   苏木越发一头雾水,但大概明白秦故是将她与舒秦做一对儿看了。   将她与舒秦当成一对儿的人很多。长辈看着两个小孩青梅竹马长大,就总觉得一同长大了,往后多半也要一同生活。未被退婚前倒还没那么夸张,被退婚后,连一向不关心她感情之事的熹王也问过她对舒秦的看法。   她被退婚那段日子倒也不是没想过与舒秦凑活过算了,只是频频暗示他他都当看不见,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师您多虑了,我与舒秦只是朋友。”苏木无奈。   看自己的学生对舒秦没有半点心思,感情之事,秦故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没有办法,又道:“你知道靖远侯是个什么人吗?他那般奸猾狡诈之人,同他在一起你以为自己能占什么好?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他了呢!”   苏木听不得有人骂沈行在,面对自己的老师也不敢顶嘴,酝酿半晌,小声嘟囔,“他不是老师说的那种人。”   虽然沈行在的确十分狡猾,一肚子坏水儿。   “你就是猪油蒙了心,看块石头都觉得是良玉!”秦故越骂心口这股气越是顺不下来。他没有孩子,苏木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他将她做女儿一般看待。哪个有良心的父亲都不会将女儿嫁给靖远侯那种人。   “这世间男子那么多,你非要一个靖远侯做什么呢?”   “敢问老师能忘得了吕夫子吗?”苏木有些不忿。   秦故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道:“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与她早已和离。”   见秦故心虚了,苏木趁机发难,“和离了也不见老师忘了吕夫子。”   “胡说八道。”秦故矢口否认,“我与你……的吕夫子如今只是普通朋友。”   “喔,这样啊。”苏木探着脑袋看秦故书案上吕夫子编的字帖,像与他闲聊一般,“既然是朋友,老师记得备好份子钱。”   秦故警觉,“什么份子钱。”   “也没什么,总之老师记得备好就行。”苏木故意吊他胃口,将话说得含糊不清。秦故果然上了当,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提到面前来,“说清楚!”   不是,小时候抓她喜欢提衣领也就罢了,她都长高了怎么还提衣领。   苏木艰难地抚平后衣领,“官学有个夫子与吕夫子志趣相投,我见吕夫子每回见到人家都笑意盈盈的。有阵子那位夫子大概忙着编纂文册,我见吕夫子天天亲手做了饭送过去。我长这么大都没吃过吕夫子做的饭菜。”   岂止是苏木,未和离前他都没见她洗手做过羹汤!秦故握紧了拳头。   苏木偷偷摸摸地觑了眼老师的脸色,大着胆子道:“老师与吕夫子和离之后可还有遇到过心仪的女子?”   秦故被她问的一愣。当初他不愿自己的夫人抛头露面到官学去做夫子,两人因这件事分了半个月的房,后来向他提出了和离,他彼时也在气头上,一口答应下。他出身名门,名声斐然,再娶不是难事。他嫌从前的夫人不够乖顺,不够温柔小意,但后来遇到过不少乖顺温柔的女子,却不曾有一个喜欢的。   趁着老师被问倒,苏木紧接着道:“老师,您看这么些年你也没有忘记过吕夫子,又怎么能劝我放弃沈行在。”   被学生教育了已然很没面子,秦故现在更担心的是他再不回上饶就真要准备份子钱了,不耐烦地对苏木摆手赶人,“你爱干嘛干嘛,我也懒得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摆了老师一道还达成目的,苏木心满意足地功成身退。   吕夫子与官学夫子志趣相投是真,为人家下厨也是真,可她又没说那位夫子是男是女,也没说份子钱是给谁准备的。   作者有话要说:  苏木:论打嘴炮我就没输过   小侯爷:嘴巴没输过? 第74章 塌方   秦故第二日早晨便踏上了回上饶的路。洛州之事还需与永昭帝商量, 等永昭帝示意后才能动身前往洛州。在客栈里又待了几日,永昭帝的密信才到。   沈行在将纸条看了许久,脸色十分难看。站在一旁的郭宫见状担心道:“可是洛州之行太棘手了?”   棘手, 自然是棘手。永昭帝让舒秦跟着一道协助办案,还能不棘手?   舒秦与朝中多数官员一样被永昭帝与沈行在蒙在鼓里,对沈行在的印象并不好。苏木与沈行在的关系被舒秦知晓后,舒秦定然会因不放心而暗地调查沈行在。锦衣卫擅长追踪调查,苏木担心沈行在多年的经营会因此败露, 打死不愿意在舒秦面前坦白他们两个的关系。   他的女人有个青梅竹马, 他好不容易后来居上,结果现在不但连个名分也没有,还要在情敌面前和自己的女人保持距离。   也就是看在舒秦快要回上饶了, 苏木还同他撒娇,沈行在才勉为其难答应。现在好了,情敌不但不回去了,他还要和情敌一起做事。   苏木偷偷摸摸来找沈行在的时候,进门先被摁着亲了一顿,亲完了沈行在还是一副臭脸。   “谁惹小侯爷生气啦?”苏木笑眯眯地蹲在沈行在面前。   沈行在冷淡地瞥她一眼, 将人提到椅子上坐好。   “舒大人要与我们一起去洛州。”   苏木点点头,“我方才听舒秦说了。”   她丝毫不介意的样子看得沈行在咬牙切齿, “所以你几时将你我之事告诉舒秦?”   名分对小侯爷很重要,重要到小侯爷现下气得直呼舒秦大名。   苏木仍是有些犹豫,沈行在看着她的表情冷笑,“你与舒秦青梅竹马, 我就是个看客?”   酸,是真的酸。未互表心意之前,苏木也未料到清冽如酒的小侯爷其实是坛醋。   苏木正了正脸色, “我保证与舒秦保持距离。”怕他不信,还郑重地竖起手掌。   沈行在凉凉地看向她的手,苏木也跟着看过去,然后讪讪地将四根手指弯下去一根。   沈行在的脸色稍霁,“记住你的话。”   ***   此次去洛州的除了苏木、沈行在、舒秦与易灼,还有一个吉柳儿。   南斗帮的大本营也在洛州,吉柳儿恰要回洛州见帮主,原本可以带着帮众行水路,却非闹着要与苏木一道走。   来禹郡的路上,沈行在万般嫌弃吉柳儿,现在却顺眼多了。两个姑娘待在一辆马车里,苏木少有机会能与舒秦说话。   大雨连下了几日,马车也难行,将路程生生延长了三四日。   临到洛州前,探路的侍卫来报,说前面塌方将路拦住了。   一行人选了一处安全的地方暂歇,苏木与吉柳儿在马车中窝着说话,听见前面的动静,齐齐挑起帘子探出头。   还下着大雨,沈行在却下了马车,郭宫替他撑着伞,一起往山坡那边去了。紧跟着舒秦与易灼也跟了过去。   苏木心下好奇,也撑着一把伞下了马车。   走到沈行在身边时,正好看见有侍卫捧了一捧山坡上的土呈到沈行在面前。   “这些土有什么问题吗?”苏木见沈行在丝毫不嫌脏地捻着一小撮土,猜测他大约发现了什么蹊跷。   大雨瓢泼,苏木的裙角被泥水溅了一圈。雨势又大,苏木有些握不住伞。沈行在伸手接过她的伞柄,将伞盖稳稳遮在她头上,“有人不想我们去洛州。”   因替她扶伞,沈行在的手臂没有遮挡,袖子被淋湿半截。苏木往他身前凑了凑,“什么意思?”   沈行在示意她去看山土,“山体塌方多是因山土松软或是山岩破碎,此处的岩土却十分坚实,雨势虽大,山石滑落无可避免,但也难以造成如此严重的塌方。”   雨势浩大,足以冲刷掉所有的气味,若在此时用□□炸山,也闻不出□□味。苏木用力皱着鼻子也没能嗅出一丝味道,索性放弃,“可如今我们不能前进,赈灾的粮食岂不是无法运入洛州?”   他们此去洛州打着的是赈灾的名义。洛州洪涝严重,泛滥成灾,明面上沈行在与舒秦是奉旨赈灾,借此降低对方戒备。至于苏木,一个无所事事的郡主想要凑热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苏木有些担心,“莫非他们已经知晓了我们的目的?”   “倒也未必,如今情况特殊,他们比我们着急。”沈行在扯了一下唇角。敌在暗,他们同样也在暗,何况如今他们才是主动出击的一方,对方已经一连折损几方布置在北豊的势力,现在怕是草木皆兵。   易灼在一旁听着,他只知道自己是来跟着赈灾的,苏木和沈行在的对话他听得云里雾里,“我们是来救城中百姓的,为何要将我们拦住?”   苏木与沈行在对视一眼。赈灾粮食晚到洛州一日,洛州灾情便一日得不到缓解。如今将要入冬,又有大雨不绝,被饿死冻死的百姓不在少数。但对方显然不在意这些百姓的性命。   “洛州官员应当已经在派人清除道路,但雨势庞大,要花费不少时间。”舒秦忽然开口。   此去洛州真正的目的舒秦也清楚。想要阻止他们不进入洛州并不现实,人为造成塌方多半是要试探他们究竟是来赈灾还是另有目的。   他们不必着慌,只要看顾好押运的赈灾粮便好。   雨势渐小,但苏木的裙子仍旧被溅湿了大半。舒秦将伞往她身边举,“外面冷,当心着凉,我送你回马车。”   刚说完话,苏木就感受到沈行在周身气场骤然一低。悻悻地摸了一下鼻尖,苏木转头同舒秦道:“雨太大,一把伞怕是遮不下两个人,我还是撑自己的伞吧。”说罢朝沈行在伸手要伞。   沈行在无动于衷,舒秦也皱眉道:“不行,你身子娇弱,一人撑着伞多半要被风吹走。”   “……”   她是个人不是张纸吧?风能将她吹走那这风就不对劲。   苏木无法,自己去够沈行在手里的伞,“还是我……”   沈行在将手往上一抬,她扑了个空。   沈行在脸色冷淡,“本侯送郡主回去。”   “不必了不必了,两位这是匡扶江山社稷的手,用来替我撑伞实在是暴殄天物。”苏木在两道不容忽视的目光里硬着头皮选择了婉拒,搜寻一圈后定在易灼身上,“易灼,我同你走。”   一回到马车,吉柳儿便给苏木拿了一套干净衣服。苏木换衣服时她便翘着二郎腿,一手翻着话本,一边吃着果子,“雨势这么大,出去摆明了就得淋成落汤鸡,学我舒舒服服在马车里待着不好吗?”   苏木系好腰带后,也跟着拿起一颗果子。她确实不该出这辆马车。   等吃完一颗果子,马车壁被人叩响。   “郡主,舒大人让人为您煮了姜汤。”   “郡主,侯爷命属下为郡主送姜汤来了。”   苏木一愣,叹着气将车帘撩起。马车边上,郭宫与易灼各端着一个碗。易灼显然是不知情的,大人让他来送汤他便老老实实来送了,也不明白这么大个地方,郭宫送汤就送汤,为何一定要将他挤到后面去。   头疼了一会儿,苏木摆摆手,“我不喝。”这玩意儿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她是真的不爱喝。   她指望着说完这话两个人都能赶紧走,却没料到这俩人全都跟个木桩子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我真的不喝。”苏木强调。   易灼看了一眼手里的碗,往前迈了一步,“郡主方才在外面淋了雨,还是喝完姜汤暖暖身子,以免受了风寒。”   小少年一脸坚持,苏木无法,只好看郭宫能不能退一步,孰料郭宫纹丝不动地端着碗,一脸可怜相地望着她。他若完不成侯爷交代的任务,回去是要挨骂的。   踌躇之际,吉柳儿从马车里探出来,一手一个,将两只碗接过,“多喝些也无妨是吧。”   等打发走郭宫与易灼,苏木一进马车,吉柳儿指着两碗姜汤一脸揶揄地瞧着她,“选哪一个?是指挥使大人还是侯爷?”   苏木倒是不意外被她瞧出端倪,好歹与沈行在也有几分交情,沈行在对她有几分特殊她自己都心知肚明,吉柳儿未必看不出。也正是如此,她才更笃定舒秦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若是真的有,光见沈行在待她的态度,舒秦也该有所动作了。   一碗已经足够难以下咽,喝两碗怕是要了她的命。苏木巴巴看着吉柳儿,“不如你也喝一碗?”   “我可不敢,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得罪不起锦衣卫,也得罪不起靖远侯。”吉柳儿撇着嘴拒绝。   苏木看着两碗仍冒着热气的姜汤,几番纠结之后,决定将姜汤倒了。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确定周围没有沈行在与舒秦的人后,才捧着碗下了马车。   找到一处水坑后,苏木准备将姜汤倒掉。   有人刻意咳嗽了一声,吓得苏木手一哆嗦,整只碗翻进了泥坑里。   不远处,沈行在面无表情地朝她招了招手,郭宫在他身后拼命朝她使眼色。   作者有话要说:  苏木:送姜汤是吧,来人,给我们小侯爷安排一坛醋,要沈行在牌的! 第75章 姜汤   这个时候使眼色有什么用?   苏木将碗拾起, 跟着沈行在上了他的马车。   沈行在旋眼看见她手里还拿着碗,吩咐郭宫,“将碗带走, 再煮完姜汤来。”   苏木悻悻地将碗递给郭宫,垂着脑袋进马车等着沈行在生气。   孰料沈行在第一个动作便是拉住她的手探了探掌心,又皱着眉摸了摸她的额头,“手这么凉还敢将姜汤倒了。”   “外面天寒,是被风吹的。”苏木辩解。   沈行在凉凉地瞥她一眼, “过来。”   “做什么?”苏木虽有些警惕, 怕他又要掐她脸吃个醋,却还是挪着离他近了些。两人鞋尖相抵时,沈行在一把将人拽入怀中, 将头埋在她脖颈处。   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苏木试探着戳了一下他的耳朵,下一瞬肩膀就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老实点。”沈行在的声音有些惫懒。   究竟是谁不老实?   但听出他语气中的疲惫,苏木还是决定大度一点不与他一般见识。洛州一行有多危险沈行在没有告诉她,但她也知道这一趟与在衢州相比只难不易,沈行在只怕更费心思。   苏木收回手,乖乖地坐着。   不多时, 郭宫将姜汤端了回来。   沈行在慵懒地倚着软枕,眼睛阖上, 一手环住苏木,拇指在她脸上轻轻摩挲,“把姜汤喝了。”   “不喝。”苏木果断摇头。   “不喝?”沈行在凤眸半抬。   “不喝。”苏木相当有骨气。从前还怕他一些,但现在不一样了, 沈行在栽她手上了,她现在有底气的很。   沈行在轻轻笑了笑,“不喝也行, 将我哄高兴了就不用喝。”说罢偏过头,留给她俊朗的侧脸,暗示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苏木暗自好笑,顺着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现在高兴了吗?”   离开之时,沈行在忽然托着她的后脑,反身将人压在身下,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脸,倾身靠近,“还是不高兴。”   金丝软枕上,撬开了她的唇。   苏木捂着嘴,胸脯起伏不定,一头青丝凌乱地铺在软枕上,眼角飞起一片媚红。偏偏罪魁祸首还一手撑在她脸边,兴致勃勃地戳她气得鼓起来的脸。   他是狗吗他!亲就亲了,还咬人!   苏木愤愤不平,抬起脚去踹沈行在,沈行在却也没避开,不偏不倚地受了她一脚,将人从软垫上拉起来。   “把汤喝了。”沈行在道。   苏木不敢置信,“你!亲完了还要喝?”   她这副模样实在过分可爱,沈行在虚握着拳闷闷笑出声,见她当真要生气了才轻咳一声敛去笑意,“你今日淋了雨,必须要喝点姜汤散散寒,你若感了风寒,难受了我也无法替你受着。”   他将碗端起,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张嘴。   苏木紧抿着唇,摆明了不肯喝。沈行在无奈,只好哄她,“就喝一口。”   “你方才还说可以不喝呢。”苏木哼了一声撇过头。   沈行在失笑,“这次不骗你,若喝了一口后仍是不想喝,那便不喝了。”   见惯了他桀傲孤高的模样,他耐着性子哄人的样子便格外难得。苏木半信半疑地咬着瓷勺喝了一小口,抬头觑他一眼,才将瓷勺接过来。   沈行在勾了勾唇,替她将碗端着。抓细封烈真那次,苏木淋了雨,给她的姜汤几乎没动,后来他便让厨子想办法改善姜汤的味道。送到苏木马车上的姜汤自然也是改善过味道之后的,谁知道苏木一口也不试就想将姜汤倒掉。   苏木喝甜汤似的将姜汤喝完后才道:“我们只是怀疑洛州有西夏的人,可是什么人,潜伏在何处,又涉及到哪些人却一概不知,应该从何查起?”   “从洛州最大的官开始查起。”沈行在抓着她的手把玩。   “洛州太守?”苏木沉吟半晌,“我仍是觉得李御史教出来的学生不会是这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应该懂这个道理。我也并非笃定洛州太守一定有问题,只是既然是在他所管辖的地方,他自然脱不了干系。”沈行在比对着她的手,比他小了一圈,放在掌心,恰好能完全包裹住。   苏木略微沉吟一会儿,神神秘秘地往他耳边凑,声音压得极低,“你此去洛州带了多少人手?人够吗?”   洛州并不是他们的地盘,本就是灾情期间,以救灾或是防止灾民暴动为由,洛州官员有充分的理由调动驻守在洛州的军队。双方若是起了正面冲突,他们被困洛州,必然九死一生。   她早前向舒秦旁敲侧击过,舒秦道永昭帝并未给他调配人手。沈行在虽未挂武职,但毕竟有靖远侯府的府兵在手,洛州一趟,沈行在是主导。   “西夏还没有这个本事能在我北豊境内翻天。”沈行在唇角一勾,眼中带着讥讽,语气轻蔑不屑,“礼尚往来,他们既然敢来北豊的地界闹事,我自然也有礼物要送给西夏。”   这神态这语气,像个十足自负的黑心之辈。苏木不喜欢自负高傲之辈,但看着沈行在,她也忍不住得瑟。她可太喜欢沈行在这样,别人费尽心思筹谋却反过来被他当狗一样遛的样子。   她一高兴,跪直了身子搂住他的脖子,双眼晶亮,“沈行在,我发现你今日特别高大英俊!”   她陡然从坐着换成跪在座上,吓得沈行在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腰,免得她不当心摔跤。将她扶稳后,牵起唇角哦了一声,“就只有今日?”   “每日都好看,今日尤其好看!”苏木一高兴,好听话信手拈来,不要钱的往外蹦。   沈行在却好像还不满意,又逗她,“如何个尤其好看?”   苏木嘻嘻一笑,搭在他肩上的手一松,将他扑了个满怀,“小侯爷世上第一好看!”   她这一扑,两人都往软垫上倒去。苏木撑着想爬起来,可惜兴奋过了头,天旋地转,又被沈行在按在身下。   郭宫就在不远处守着,听不到车里的动静,只看见马车一直晃动得厉害。苏木下马车时,原本的头发换了一种简单的发髻,粗糙潦草,一看便是新手之作。   等苏木离开,郭宫站在马车外叩了叩车壁,体贴道:“侯爷,要备水吗?”想了想,府里从前伺候夫人的老嬷嬷好像说水都是给女方备的,又问:“侯爷,要给郡主送水吗?”   马车内的人默了半晌,从紧咬的牙关中强忍着怒气吐出一个滚字。   ***   道路疏通之前,一行人住在就近的驿站。   这几日的雨势已有减小的苗头,洛州城中也没有理由再往后拖延。   一行人在厅中用早饭时,郭宫忽然疾步走了进来,站在沈行在面前。沈行在会意,看了舒秦一眼,两人起身,带着郭宫上了楼。   苏木继续掰着她的馒头,见易灼不停朝楼上看,挥挥手将他的注意力拉过来,“别看了,好好吃饭吧。”   这几日易灼也隐约察觉他们来洛州的目的似乎并不完全在于赈灾。只是问舒秦,舒秦定然不会告诉他,他更不可能去问靖远侯,只好将目光落到苏木身上。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苏木虽不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事,但总归与沈行在和舒秦有关。舒秦自己都未告诉易灼,她自然也不会多嘴。   见易灼仍要开口,她先扭头与吉柳儿说话:“早知如此,你当时就该与帮众一同行水路。”他们还带着押运粮食银子的车,只好走官道,如今也只能被拦在路上。   吉柳儿笑道:“洛州大雨,河面暴涨,水路比陆路不是更危险?总归也不急,还不如与你们一道走,届时到了洛州,两侧夹道欢迎,让我也常常被太守恭迎入城的滋味。”   “你似乎不大喜欢洛州太守?”苏木问。   吉柳儿哼笑一声:“你这话说的,我们是江湖中人,南斗帮办水运也就是给帮里的弟兄们一口饭吃。我们想在洛州混,对这些官员总得恭恭敬敬点头哈腰不是?做生意的哪能喜欢当官的。”   她这一番话说的圆滑含糊,没有正面回答苏木的话。   既然吉柳儿看破她在有意试探,也不愿与她说实话,苏木自然识趣的没有再问。但吉柳儿能说出这种话,她倒还真要重新审视这位洛州太守了。   用罢饭,苏木便上楼去寻沈行在。   开门的是郭宫,见是她,恭恭敬敬地侧过身。苏木先探进去半个身子,见沈行在与舒秦分坐两侧,似乎是在议事,见到她来,便不再说话。   “你怎么来了?”舒秦起身去接她。   沈行在懒倚着太师椅椅背,架着二郎腿,手指轻慢地敲着扶手,漫不经心地看向她。   苏木脚步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快步往空着的椅子走去,避过舒秦走过来的步子。   “我见你们两个上了楼,想着大概是有了什么消息,想上来听一听。”   她自舒秦面前错开步子,舒秦一愣,目光跟着她。   苏木已经扭头在问郭宫有什么新消息。   沈行在淡淡将目光收回,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第76章 赈灾   “苏木, 这些你就不必操心了,一切有我们。”舒秦道。   “为何不必?”苏木正色道,“即便有你们在, 你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护得到我,即便是能护得到我,若因我的不知情而让你们的计划出了差池,这个责任我负不起。”   舒秦忽然意识到苏木与之前有些不同了。以往她并不会过问政事,便是旁人并不介意她在场, 一旦谈及政事, 她也会主动避开。如今,她会主动询问。她从前是愿意任身边人保护,现在似乎是要从保护圈中走出来。   但舒秦依旧不想让苏木有一丝一毫受到伤害的可能性。他只能寄希望于沈行在与他有同样的想法。   “西夏的六王子遭人刺杀, 如今性命危在旦夕。”沈行在神色自若,似乎并不觉得一国皇子被刺杀是什么要紧事。   他自然不觉得要紧,六王子多半是他授意动的手。   他近来将西夏如今的局势一点一点,详细地告诉了苏木,还教她分析了西夏的局势。   西夏皇帝已近暮年,但储君仍未立, 老皇帝也没有要放权的意思。几位王子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即便老皇帝严防死守, 毕竟力不从心,依旧让几位王子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老皇帝心知肚明,朝中以大王子、五王子与六王子势力为最大,老皇帝老奸巨猾, 让三位王子相互制衡。   六王子此番出事,即便保住了性命也要遭受重创,三环之中丢失一环, 平衡破坏。老皇帝、大王子与五王子之间必然相互猜忌。这种情况下,谁都想着先下手为强,西夏朝廷才是真正的战场。无论洛州地界安插的是哪方势力,此时此刻都必然无法顾及。而西夏三方势力,无论如何争斗,谁是赢家谁是输家,一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这于北豊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如今在洛州外的驿站坐着。   窗外传来一声鸟叫,郭宫将窗户打开,从停伫的信鸽腿上取下一张纸条交给沈行在。   沈行在打开看了一眼后,嘴角微微扯了扯。   舒秦见状,神色严肃地问:“上饶的消息?”   沈行在的食指与中指夹着纸条,手指一侧,将有字的那一面摆出来。苏木也探着脑袋去看。   纸条上写着——圣旨五日后到,见机行事。   这字迹苏木与舒秦皆很熟悉,这是永昭帝的字。   相较于舒秦,苏木倒是很淡定,寥寥几字看不出玄机,便十分好学地提问:“什么圣旨?”   “全城封锁。他们喜欢在洛州传递消息,那便瓮中捉鳖,一锅炖干净。”   即便是靖远侯权势滔天,也没有封城的权利,若是硬来,届时被倒打一耙,随时有可能被扣上谋逆造反的罪名,但若是有了圣旨,便师出有名。   苏木实在不得不佩服沈行在的深谋远虑,还未进洛州,沈行在已经连后手一起准备好了。   期间舒秦一言未发,听完沈行在的计划之后便起身离开,行至苏木身边时略停了停,却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屋内一时只剩下沈行在、苏木与郭宫三人。在侯爷的眼神示意下,郭宫自觉离开。   等人走完,并没有沈行在所料到的崇拜的眼神与夸奖,苏木反倒一脸严肃地叫他的名字。   沈行在也敛去笑容,配合着她应了一声。   “我答应过你会与舒秦保持距离,可我与他毕竟是朋友,总要有来往,不可能一直像方才那样避着他。”苏木知晓沈行在有多醋,是以适才见他又醋了,便想着先将这位爷的情绪安抚好。但她总归不能与舒秦断绝往来,也不可能因怕沈行在吃醋而永远避着舒秦。   沈行在在她话音刚落时便冷下了脸,盯着她认真的脸半晌,才道:“那你想让我如何做?”   他实在没那么高尚,能看着苏木与旁的男人说笑,尤其舒秦比他先认识苏木十余年。他还在一点点了解苏木时,舒秦已经掌握了她所有的喜好。他的人便只能是他的人,他容不得别人觊觎,也容不得被抢走的可能。   苏木被他陡然冷下的脸色吓得一愣,她也不害怕,反倒是委屈。意识到这一点,她才反应过来,沈行在几乎不朝她甩脸色。即便她在沈行在公务最忙时去打扰他,他一脸疲惫,也不曾对她说过重话。她从前是能老老实实挨批评的,如今沈行在只是冷下脸,她便觉得委屈得不行。   不知不觉中,沈行在一直在惯着她。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要在舒秦面前隐瞒关系,沈行在即便不愿,也依然顺了她的意。   苏木抿了一下唇,试探着将手塞进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情。   她讨好的模样太明显,但尝试想与他十指相扣时,沈行在仍是心软了,垂下眼,紧紧握住她的手。   “沈行在,你若是不高兴,要告诉我,不必一味迁就我。”苏木用另一只手揪着他衣袖上的花纹。   “没有不高兴。”沈行在摩挲着她的虎口,唇角微微扬着。   苏木忽然蹲下身,乖巧地亲了亲他的下颔,歪着头伏在他膝上看他。   这样的讨好对沈行在而言再受用不过。避过苏木的眼神闷闷笑了两声,才挠猫儿似的挠她的下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但若是舒秦自己察觉了,你不能再瞒。”   见沈行在松了口,苏木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用力点头,又揽着他的脖子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   也不知道哪里学来这么多撒娇手段。沈行在微侧开头,由她蹭着脖子将他夸上天,最后也只是哼笑一声。   午后,通往洛州的路疏通,队伍入了洛州。到了洛州城门下,城门口聚集了不少难民,即便两侧有门吏疏通,也依旧将路围得水泄不通。   押运赈灾粮银的车在最后面,城门下的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   马车难动,苏木挑开帘子,观望着城中动静,支肘撑在窗框,皱眉道:“让人将赈灾粮银看好。”   难民聚集之处,哄抢粮食时有发生。   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有粮食了”,原本骚动着的人群像是听见了号令,一拥而上。   沈行在就在最前面的马车上,舒秦也在队伍的最前方。难民蜂拥,首当其冲便是他们二人。   苏木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一队人忽然从马车两列速度极快地护在马车前,忽然有人惨叫一声,声音太过惨烈,将原本往前冲的难民全部震慑在原地。   “怎么了?”苏木问。   郭宫听从侯爷吩咐保护在郡主左右。他在马上,能清楚看见前面的情况,闻言道:“郡主不必担心,只是难民闹事,如今已经控制住了。”   舒秦将一切看在眼里。难民冲上来时,沈行在挑开帘子对身边的侍卫吩咐了两句,下一瞬,那一名侍卫便将第一个冲上来的难民控制住,一脚踹在那人腿窝处。虎背熊腰的汉子重重跪在地上,侍卫顺势踩上他的小腿,舒秦清晰地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整个过程侍卫都面无表情,而沈行在只是含笑看着。   高大的汉子被身形不到他一半的侍卫制住,眨眼间被废去一条腿。此情此前吓住了在场所有人。   原本哄闹的城门下忽然寂静一片。   难民正值情绪激动时,有人带领,皆是一股脑不要命似的往前冲,但终归无人不怕死。   人高马大的汉子就在他们面前倒下,凄厉的惨叫声刺破耳膜,终于唤起他们对于死亡的畏惧。没人想死,他们想要抢夺粮食,说到底也只是为了活命。   赈灾的钦差没有动作,难民也不敢轻举妄动。   舒秦有些不满沈行在的态度,却也按捺未发。   两方僵持,洛州官员才姗姗来迟。   第一眼见到抱着扭成诡异形状的腿躺在地上的人,先是一骇,立刻回过神,对着舒秦与沈行在恭恭敬敬行过礼。   “侯爷与指挥使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两位大人恕罪。”   “不算有失远迎,大人不是给本侯送了一份隆重的见面礼吗?”方才的侍卫将帘子挑起,沈行在下了马车,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之人。   干瘪精瘦的官员闻言干笑两声,扯着袖子手忙脚乱地擦冷汗。   沈行在瞥他一眼,“你不是洛州太守?”   “下官洛州郡丞付斯文见过侯爷。”   沈行在淡淡道:“洛州灾情严重,陛下关心时你们说定当尽心尽力,鞠躬尽瘁,这就是你们鞠躬尽瘁的结果?那的确是该死而后已。”   付斯文被他吓住,腿一软便跪在地上,“下官无能,还请侯爷恕罪。”   “既知道无能,也该知道应该请谁恕罪。”沈行在不再看他,面向众人道:“本侯奉旨赈灾,朝廷拨下的赈灾粮银就在后面,粮银自然会到大家手上,但若想乘机哄抢……”   他朝地上之人抬了抬下巴,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第77章 眉心   按沈行在讲究的脾气, 是断不可能住在驿站的。之前别无他法在洛州城外的驿站住了几日已然让沈行在颇为不耐,入洛州之后,付斯文引着他们到了一座颇为宏伟的宅子。   “洛州不愧是北豊交通要塞, 果真繁华,连付大人都能拿出如此富丽堂皇的宅子。”苏木走在最前面,左后方一个沈行在,右后方一个舒秦,背着手吊儿郎当地同付斯文说话。   北豊鲜有家喻户晓的女人, 却都听过锦瑶郡主的威名。与皇上师出同门, 敢挑衅朝廷重臣,连东郡都晓得她杀人如麻。   都知道靖远侯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锦瑶郡主敢走在靖远侯之前,付斯文更是不敢怠慢。   与靖远侯打交道就足够冷汗连连,眼前这位锦瑶郡主更是一开口,也听不出她是故意还是无心,总之要将他往死胡同里逼。   付斯文一把僵硬的老骨头,软得险些从阶梯上摔下去。   “郡主莫要取笑下官了, 下官廉洁奉公,哪有钱置办此等宅子, 这是南斗帮帮主听闻贵人大驾光临,特意嘱咐下官一定要让侯爷,大人与郡主住得舒服自在。”   苏木与沈行在对视一眼,挑了挑眉。通往洛州的道路疏通后, 吉柳儿便以有要紧事为由先他们一步进了城,怕不就是为了办这件事。   舟车劳顿,苏木沐浴过后便在床上眯了一会儿, 一眯眯到了傍晚。出房门后,沈行在与舒秦刚巧从外面回来。   苏木鼻子灵,隔着不远闻见他们身上的酒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们显然是刚赴宴回来。原本宴请钦差并无不妥,只是眼下洛州正在灾中,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就有些朱门酒肉臭的意思在了。洛州官员在此时宴请钦差原本就有些意思,沈行在与舒秦竟还当真去赴了宴。主要是舒秦,沈行在行事再嚣张她都不意外。   “才睡醒?”舒秦眯着眼打量她,见她讪笑着摸鼻尖,好笑道,“睡到此时,晚上又要做夜猫子了。”   苏木借挠头的动作飞快瞟了一眼沈行在。沈行在果真说到做到,不能摆脸色便干脆转过头不看。   舒秦一贯温和的笑容僵了一瞬,在无人察觉时便立刻恢复正常,“对了,你几位姨娘给你送了些东西,你记得去我那里取。”   姨娘给苏木送东西时也会捎带着送些给舒秦,将东西让舒秦转交也很平常,苏木不觉有异,趁天色还早,点头道:“我们现在便去吧。”说完都不敢看沈行在。   两人进了舒秦所住的院子,舒秦从箱子里拿出几封信与几件秋衣交给她。   苏木道过谢,将秋衣搁在一旁去拆信。   舒秦冷不丁问她,“你与靖远侯在一起多久了?”   手上的信封划拉撕开,苏木顿了顿,抬头看他,“还在禹郡时。”   “倒是比我以为的要晚一些。”舒秦轻嘲一般,又看向她,“怎么如此坦率,我一问你便说?”   苏木将信封搁在桌上,“反正我说谎也瞒不过你,何况我答应过沈行在,你若看出来了,我便不再瞒你。”   原本还算平常的舒秦被她后面这句话激得眼角狠狠一跳,“你答应他?苏木,你以为我是因何看出了你与靖远侯之间的关系?”   舒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忘了你的本事从哪儿学的?你与靖远侯的小动作,真当锦衣卫看不到?陛下王爷不愿意你涉入朝局,没有陛下王爷的授意,他肯让你了解此事,还是在我面前毫不避讳地与你谈论此事,我岂能看不出你们两个的关系?”舒秦死死盯着苏木,咬牙切齿,“苏木,他是故意让我知道你们二人的事情。是你想瞒着我是吗?可他答应了你,却并未照做,他在骗你!”   苏木一愣,将舒秦的话与之前的事情串联起来,的确有许多她之前未能发觉的古怪之处。   舒秦撑着桌沿,身子往前一压,一向温文尔雅的人露出了锦衣卫逼人的气势,“苏木,他在算计你。你喜欢谁我管不着,我也不管靖远侯是忠是奸,可你考虑清楚,靖远侯是什么人?他今日在你面前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来日又当如何算计你?未到洛州之前他能将洛州官员算入死局,难保他这一套手段不会用在你身上。”   他看着苏木,目眦欲裂,在担心她,恨铁不成钢,还有些别的苏木读不懂的情绪杂糅在其中。   苏木觉得手指有些发麻,如钝针轻此,密密切切地啃噬她的指腹。   舒秦说的话没有错,何况沈行在欺骗了她,她很生气。   但这毕竟是她与沈行在二人的事情。   她仰头看着舒秦,认真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有分寸,也没那么容易中套。”   别过舒秦,苏木气势汹汹地去寻沈行在,   快要入冬,到了晚上,比白日里冷上不少。苏木一肚子火气,然后被疯狂涌进她脖子里的寒气冻的停在半路上打了个哆嗦。   她原本是打算出门闲逛一会儿,睡醒之后嫌麻烦也没再添衣,这会儿冻得不行。   算了,苏木磨了磨牙,太冷了,明日再说。   回了屋,洗了个热水澡,苏木往床上一躺,也不知道是不是舒秦说准了,还是被沈行在气坏了,   总之翻来覆去一宿,就是没睡着。   天微微亮时,苏木终于躺不住了,掀了被子,喊了青簪伺候,草草洗漱过后,气势汹汹地往沈行在的院子去。走之前还记得要给自己披一件披风。   刚踏进院子,银色的利光就直指她的眉心。苏木惊骇往后一退,愕然抬头,看清了刺她之人。   他眸中狠戾惊人,一身寒霜凛冽之气,眉宇肃杀,比冰冷的枪尖还要无情。   枪尖刺入她眉心一点时,持枪之人脸色一变,手腕翻转,将枪尖往旁侧狠力一撤,另一只手抓住苏木的手臂。   苏木傻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缓缓抬手摸向眉心。早寒之中,那一点还没散去的温腥尤为清晰。   她呆呆地看着手心的血迹,又看向沈行在。   沈行在慌了。他晨起练枪时素来不让人打扰,郭宫知道他的脾性,便会在外守着,不让人靠近。入洛州时他便发觉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适才察觉有人靠近,还当是刺客。   但有一个人,郭宫是不敢拦的。   苏木眉间殷红的血珠太过刺眼,苏木朝外厉声喝道:“郭宫,找大夫来!”语罢将人扶到石凳上,蹲在她身前检查她可还有哪里受伤。   苏木还有些没缓过神。方才她的小命是不是差一点就交代在沈行在手上了?   眉心的痛意后知后觉,苏木瘪嘴,两汪眼泪在眼眶打转。   沈行在的心陡然凉下半截,接着又立刻悬起来。苏木轻易不哭,唯有醉酒那次哭得昏天黑地,也哭得他手忙脚乱。   “是我的错。”沈行在当即先道歉,苏木甩手推开他,眼泪糊了眼,不当心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   声音有些响亮清脆。   现在可能是她的错了。   苏木错愕地眨了眨眼,在眼眶打转的眼泪便跟着流下来。   沈行在抬手,指腹按了按被她扇过的地方,捻着指腹,眉梢微挑,盯着傻愣的姑娘叹了口气,将另外一边脸伸过去,“解气了?不解气再来一下?”   郭宫火急火燎地从外边抓了个大夫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自家侯爷上赶着把脸凑过去给郡主打。   大夫站在他身后,战战兢兢地问他,“大人……看、看哪个?”   女的眉心有伤,男的怕是脑子有病。这哪有上赶着讨打的?富贵人家就是和他们小老百姓不一样。   郭宫摇头,他也不知道该看哪个。   沈行在屈指将苏木的眼泪拭去,余光瞥见门外站着的两人,头也未回,冷声道:“还不滚过来!”   郭宫先反应过来,揪着老大夫的衣领将人提了过来。   此次出门,来洛州也是意外,沈行在并未带大夫在身边,只能将就一用。虽有些嫌弃,却也起身让了地方,示意道:“看看有多严重。”   这都用不着大夫看,郭宫扫一眼都能看出来郡主这点伤,他和大夫要是来晚一点,就该结痂自己好了。   明明他从前挨刀子侯爷都是看一眼就让他滚蛋。郡主是身娇肉贵,侯爷也应该看得出没什么大碍,没必要弄得像危及性命一般吧。   这一点伤,上些膏药都嫌费劲。老大夫还是有模有样地检查了一遍苏木的伤口,然后开了一堆吃了没用、不吃也行的补药,拿着酬金战战兢兢离开。   苏木憋了一晚上的气和委屈全被折腾干净了。算计就算计吧,就沈行在这样的,不算计人的样子实在蠢的没眼看。她暗自腹诽,嘴角却忍不住翘起。   付了大笔银子买了一堆没有大用的补药,沈行在倒也浑然不在意。碰了碰苏木眉心的血痂,皱眉道:“会不会破相?”   嗯?就算破相,那这是谁造成的?他还敢嫌弃?   苏木瞪他。   沈行在挑唇,“破相也好,省得有人与我争。”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保住了一条命,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吧 第78章 关系(捉虫)   药膏涂上有些凉, 还有些轻微的刺痛。   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口边缘,苏木以手做扇在眉间扇了两下,“舒秦知道了。”   沈行在淡淡嗯了一声, 并未在意,将她不安分的手拉下,免得不当心碰到伤口。   他这么平静就有些过分。苏木反手把他的手压在桌上,“你不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锦衣卫观察入微,你我二人如何能瞒得了他。”沈行在面色如常, 若不是苏木知道真相, 倒真要被他唬过去。   “是没瞒过他还是你根本没打算瞒他?”   沈行在将药膏放入盒中,又将脸伸过去,“想打哪边?”   “……”   相当、十分、尤其、特别不要脸。   苏木将他推开, “我以为你不愿意让舒秦知道你与皇兄的谋划,所以选择瞒他。你若早告诉我你不介意,我也没必要瞒着舒秦。”   “原先觉得没有告诉他的必要,但如今我与舒秦共事,许多地方要锦衣卫的协助,有些事情注定瞒不住。”沈行在再次检查她的伤口。   院中兵器架上只摆了一杆银枪, 红缨枪头,初晓晨光立于枪尖。   苏木望了一会儿, 索性起身到跟前看个仔细。   枪杆上刻着繁复的花纹,比她还高的银枪,枪头红缨掩映下,隐隐约约刻着一个“沈”字。   她认得这个字迹。幼时熹王为她寻字帖描摹时, 搜罗过不少沈知老侯爷的字帖。   “这是沈侯爷的枪?”苏木回头问。   沈行在负手站在不远处颔首。   苏木口中的沈侯爷只有沈知,她一贯将沈行在称为小侯爷,只是因为心中钦佩沈侯爷沈知。她从前觉得这父子俩并不相同, 沈侯爷一生在黄沙兵戈,而小侯爷在筹谋算计。倒也不是说谁不够高尚,皆为山河,殊途同归罢了。   但她现在觉得自己想错了。   “沈行在,你想上战场吗?”   “不是只有边疆才叫战场。”   沈行在微眯着眼睛朝她招手,等人走过来,牵着她进了屋子。扯下木施上的鹤纹披风将她拢住,“我现在要去沐浴,等会儿带你去用早饭。”   嫩绿从羽白色披风的包裹中露出一点边,像破雪而出的草芽。   苏木裹着两条披风,目送他进耳房。白色外袍被软银丝腰带束着,显出劲瘦的腰背。白袍上泅出一片淋漓的汗迹。   有些人就喜欢嘴硬。   昨夜一宿没睡,苏木用早饭时哈欠连天。一张嘴,被塞了一个虾饺。   眼皮子沉重,苏木掀起一条缝,看见是沈行在,又迷蒙地咬住咀嚼。   易灼跟着舒秦进来时正好见到这一幕。小少年还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有些愣,但也看出来舒秦对郡主不一样。一面惊讶于郡主居然会和臭名昭著的靖远侯在一起,一面又注意着大人的表情。   大人淡定地坐下,如同往常一般与郡主道早安。   易灼跟着大人坐下,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管生气、失望、伤心,总要有个表情才对吧。   倒是苏木面色尴尬,回了舒秦后一张脸几乎埋进海碗里不敢出来。   昨夜舒秦发了那么大一通脾气,结果今日看她和沈行在坐在一起,大概特别失望。   “你是准备用粥洗脸?”沈行在抬她的下巴。不用隐瞒,他更无所顾忌。   舒秦面色平淡地将装配粥小菜的碟子推到她面前,“你不是爱吃黄瓜条,光喝白粥吃得下?”   好像没有生她的气。苏木如释重负,立刻夹了一根黄瓜条,生怕慢了一点舒秦就要生气。   沈行在看向舒秦,两人目光相撞。沈行在朝他勾了勾唇,接着错开目光。   一顿早饭,苏木被沈行在喂撑了,饱后思眠,回去睡回笼觉。一觉醒来,青簪替她梳发时告诉她洛州太守在前厅。   洛州太守已近中年,两人在李御史门下学习,勉强算个师兄妹,洛州太守来,苏木于情于理也该见一见。   苏木到前厅时还有些认不出他。   五年前离开上饶赴任时明明精神十足、踌躇满志,如今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两眼涣散无神,人倒是胖了一圈。   若非洛州太守先认出她,苏木也不敢认他。   两人简短地寒暄过几句,苏木便坐在一旁,继续听几人说话。   他先是将赈灾情况说与沈行在与舒秦听,尔后忽然为难地看向沈行在,踌躇道:“下官有要事要与侯爷相商。”   这是不让舒秦与苏木听。   沈行在略一颔首,抬眼看着舒秦与苏木。   舒秦还皱着眉,苏木却先站起来,朝他努努下巴,示意一起出去。   略微思忖过后,舒秦才起身与她一并离开。   拧眉看着两人并肩离开的身影,沈行在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现在说吧。”   ***   洛州城内,洪涝积水已经排去大半,露出湿泞的土地。两侧是从城边村庄逃难至此的难民,面色蜡黄,骨瘦嶙峋。   舒秦与苏木一路走至城南粥棚,施粥的棚前乌泱泱地挤着一群人,互相推搡,偶尔还有骂娘声。若不是洛州锦衣卫挎着绣春刀维持秩序,只怕粥棚都会被争抢塌陷。   两人上了茶馆二楼,靠着栏杆往下看。   天灾面前没有歌舞升平,茶馆也开不下去,馆内但凡桌椅等值钱物件一应被老板撤去,只留下一座空楼,待灾祸平息后再回。   “我都忘了地方上还有锦衣卫,无怪乎皇兄不给你配人手,洛州有的是锦衣卫供你吩咐。”苏木拽着衣袖上的束带。   “强龙不压地头蛇,如今情况未明,未必能用。”舒秦淡笑着往楼对面瞥了一眼,又将她往后拽了拽。大雨冲刷,茶馆栏杆也被腐朽不少,苏木虽轻,全身压在栏杆上也有危险。   “你与靖远侯和好了?”   “呃……”苏木神色尴尬,她昨夜信誓旦旦说要找沈行在算账,结果轻拿轻放,确实有些打脸。   舒秦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以免人群中混入歹人。届时引起混乱,场面必定控制不住。这是锦衣卫的习惯,总要在一开始便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做好最充足的准备以防万一。   但这点事情也不妨碍他分心与苏木说话。   “我记得从前不当心摔你一根簪子你都能半个月不理我。”舒秦眯着眼,眉眼温和,似是回忆往昔。   “陛下扯你头发,你也必定要报复回去。”   舒秦平淡道:“你对那些关系一般的人倒是和气,抢你东西也不生气。”   “听出你在说我窝囊了。”苏木没好气地踹他一脚,被舒秦笑着旋身躲过。   苏木是典型的窝里横,也不对长辈横,就是在同辈里当小霸王,面对生人还算礼貌。到如今她的名声虽差,虚虚实实,却也找不出多少人当真是与她结过仇的。   “我看你待靖远侯比待我和气多了,他这般骗你你也不生气,若换成是我,你怕是要与我割袍断义。”   舒秦调侃她。   “怎么会。”苏木嬉皮笑脸,“我与谁割袍断义都不可能与你割袍断义。”   她抬手要拍舒秦的肩以示真心,舒秦却忽然神色一凛,撑着栏杆翻身从二楼跳下去。苏木拍了个空,扭头跟着往下看。   人群迅速散成一个大圈,人群包围中央,舒秦单脚踩在一人腰上,手中忽现一柄绣春刀,锐利的刀尖在那人脖子上压出一条血线。   他将人制服在地上后便抬头,“下来。”   苏木愣了一下,立刻跑下楼。   那人已经被两个锦衣卫反绞住手,舒秦将临时从一旁锦衣卫手中抽出的绣春刀还给他,面色冷淡地吩咐,“将人送去城北宅院。”   他方才将人制服时已经示出过腰牌,其中一人为难道:“大人,这……按规矩应该送去本地的镇抚司才对。”   舒秦轻瞥一眼,“让你们大人亲自找本官要。”   办正事时舒秦便自然带上锦衣卫杀伐狠绝的血腥气,温和的脸冷下,无人敢再反驳。   苏木虚指了指地上的人,“这是……”   舒秦并未直接告诉她,只道:“回去再说。”   二人回去时洛州太守已经离开,舒秦似乎是要审讯。锦衣卫的手段苏木听过不少,却一直不敢见,便自己回了屋。   ***   沈行在把玩着一柄折扇,神色晦暗不明。   “舒秦说的?”   灰衣侍卫点头,“的确是舒大人说的。”   “郡主呢?她是什么反应?”   “郡主说她与谁割袍断义也不会与舒大人割袍断义。”   洛州不安全,沈行在只相信自己,即便有舒秦在,他虽不会怀疑锦衣卫指挥使的身手,也依旧命人在暗处保护苏木。   他派出去的人武功高强,苏木发现不了,舒秦却未必,原本他亦没打算避过舒秦。舒秦那一番话,看似是与苏木闲聊,其实是说给他听。   舒秦是想告诉他,苏木能那么快原谅他只是因为苏木与他关系一般。   无怪乎今日用早饭时见到他与苏木同桌舒秦依旧面色如常,原是在这儿等着他。   笑话!他与苏木只差一步周公之礼,舒秦又算什么。   沈行在蓦地冷笑一声:“想挑衅本侯,以为本侯会上他的套?”   半晌过去,室内只听见扇骨咯吱作响。   沈行在忽的起身,眼神阴沉,“去找舒秦。”   作者有话要说: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第79章 疏离   南斗帮帮主送的宅子还有一间密室, 说是密室,但也没有遮掩。舒秦来的第一日便见到密室的门大敞着,显然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舒秦正好物尽其用。   易灼在门外道靖远侯来了时, 舒秦就在密室之内,看着被吊起来的人。   易灼还是个孩子,苏木把他当弟弟一般看待,何况又是傅鸿塞进来的人,舒秦不打算让他接触太多机密。   沈行在进密室时, 舒秦已经拿着一把刀在烈火上反复过, 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   刀身被烧得通红,在昏暗的密室中闪着诡异的光。舒秦反手就将烧红的刀刺入方才那人的肩上。   刺耳的嚎叫声中,还有刀身碰肉滋啦的声音。   沈行在面色如常, 借着跳跃的火焰打量了一下那人的狰狞面目,侧头,“舒大人可有问出什么?”   十几寸的刀穿刺过肩上骨肉,在肩胛骨处露出刀尖。舒秦松手,示意沈行在去看地上。   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堆倒尽□□的空壳。   “此人挤在城南粥棚领粥的人群中,身上带着□□。”舒秦笑着将刀柄往下重重一压, “城南有上百名难民,若是□□点燃, 所有人都要死。”   若非苏木临时起意要去城南看看,锦衣卫洞察能力极强,舒秦一眼觉察出此人的不对劲,按此人身上所带□□量, 即便他与苏木在二楼,也会被波及。   “能问出来吗?”   “试试。”   既然都抱着一起死的决心带着□□到城南,定然不会怕死。   将人抓回来后, 舒秦审问过一遍,嘴巴严实,没撬出半点东西。但锦衣卫最不缺的就是审讯手段。   “侯爷,他身上有刺青。”   插在那人身上的刀被舒秦反手一扭,从竖直的伤口变成血肉模糊的窟窿,连带着肩上衣料也被烫焦半片,露出一片模糊的图案。   被抓之人已经痛昏过去,舒秦嗤笑,狠力将刀拔出,挑开褴褛的衣服。   剧烈的痛感让原本痛昏过去的人瞬间清醒。   那道刺青图案有些诡异,沈行在与舒秦皆未见过。   “有一个人兴许知道。”舒秦忽然朝沈行在挑衅似的笑了笑。   沈行在大约知道是谁。   “苏木自小就爱钻研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舒秦顿了顿,笑道,“我忘了侯爷认识苏木的时间不长,大概是不清楚。”   ***   密室之内充满血腥臭味,苏木捏着鼻子,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舒秦你别太过分,居然来找我做仵作。”   “没死。”舒秦示意她看刑架上被包成木乃伊一般的人。   那人从头到脚被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肩上一块刺青。   “多谢体贴。”苏木继续瓮声瓮气。她虽见过不少血腥可怕的场面,但毕竟是个姑娘,依旧对此怀有畏惧排斥。锦衣卫一套手段下来,犯人满身必然惨不忍睹,唯有全部遮住,才能眼不见为净。   她强忍着恶心上前仔细察看,空着的手朝舒秦一伸,不多时手中便多了一副纸笔。   沈行在的眼神一暗。   苏木并未注意到沈行在的表情,在一旁的桌上将刺青图案描摹下来,就着火光仔细端详。   “好像是在哪里见过。”苏木摸着下巴,又看向木乃伊。   遮盖的布已经被血濡透,泛出浓重的血腥味,苏木本就吃撑了,现在觉得胃里翻山倒海的难受。   一只手覆住她的眼睛,带着浅淡的梅花香,将周围的血腥气减淡不少。那只手将她带走,苏木能感觉到周围的光线在逐渐变亮。   脚步停下,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抬起一点,待她适应明亮的光线后转移到她腰后。   “还难受?”沈行在揉开她眉间紧皱,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   苏木借他的手臂靠着,深吸两口气,“还行,许是今日吃多了,便觉得对血腥气格外敏感,往常是不会的。”   她说完,看向跟着出来的舒秦。舒秦大概也没有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大,内疚道:“是我疏忽了。”   “没有,不关你的事。”苏木摆手,将一直抓在手中的纸张铺开,又说回正事。   “这个图案有一点眼熟,只是我确实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秦故研究图腾文字之前一直在研究图案,苏木幼时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也对此有了几分兴趣。后来一直将此当成闲暇爱好,搜集了不少有关于这方面的书,但也只是囫囵翻看,让她刻意回忆倒是记不起来。   沈行在的目光跟着落在纸上,忽然道:“往西夏想。”   苏木歪头沉思,忽然一拍额头,“我记起来了,不是在书上,我是在野利丹身上见过这种图案!”   舒秦与沈行在齐齐,“野利丹身上?”   “……”   不必用这种好像她偷看了男人身子的眼神看着她吧,怎么说她也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虽说干过不少出格事。   “在他大、大、大腿上看见的。”她顶着谴责的目光做最后的辩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沈行在弯下腰,附在她耳边,“你小时候喜欢扒人裤子?”   苏木扭头离他五步远。   你才喜欢扒人裤子!   “他的裤子被狗咬掉了,我不小心看见的!”   她和永昭帝放狗咬野利丹的时候,永昭帝的狗将他的裤子也一并咬下,她赶着看热闹,不当心就瞄到了,永昭帝当时还吓唬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会长针眼。   苏木别过脸,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再深入聊下去,“这种刺青会不会就是野利的徽记?”她知道西夏男人都挺喜欢折磨自己的,总是给自己这里打个洞那里打个洞,喝最烈的酒纹最痛的刺青,好像这样做才叫真男人。   她瞟一眼沈行在的手,又瞟一眼舒秦的手。在上面纹个刺青好像还真挺好看。   不知道她动了歪心思的沈行在与舒秦对视一眼。   去城南是苏木临时起意,也就是说他们从最开始就打算炸了城南,反倒是被苏木和舒秦误打误撞阻止了。   炸城南是为了什么?是准备挑衅钦差大人,给钦差大人一个下马威,还是城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些都不确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前有细封一族的图腾文字,后有野利一族的刺青,长久以来潜伏在北豊准备内外勾结的人,跟西夏的五王子脱不了干系。   易灼走进来时看见这三人形成三角对立之势,莫名有些尴尬,记起正事,快步走到舒秦面前,“大人,洛州锦衣卫指挥使求见。”   多半是来要人。   沈行在的官职要比舒秦大,越过沈行在拜访舒秦未免逾矩。沈行在倒是不介意,将苏木带离。   密室无人审讯,沈行在把郭宫留下来继续审问。   谁见人都让她退避,苏木油然生出被嫌弃的感觉,路上走着还忍不住回头看。   “好好看路。”沈行在托住苏木的下巴抬起,警告性地捏了捏。三步一回头,自己都快要撞上假山也不知道。   苏木就着这个姿势朝他眨巴眼,“你难道不好奇锦衣卫为什么只找舒秦吗?”   求知欲无比旺盛。   “洛州太守找我时也不见你如此好奇。”沈行在咬牙切齿。   哦,他要做什么她不管,舒秦有点事她上赶着打听。   “不是你让我和舒秦走的吗?”   这话说的是实话,但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   沈行在看着苏木,胸中郁气愈积愈重。   他不得不承认舒秦当真将他刺激得够狠。舒秦的种种行为都在告诉他,他比舒秦少了苏木的十七年,舒秦比他更了解苏木,也与苏木更默契,甚至只要一抬手,舒秦就知道苏木要什么。   他掐了一把苏木的脸,“你怎么不对我生气?”   “……”   苏木掉了个转,踮起脚尖探他的额头,歪着脑袋喃喃,“没发烧啊。”   好好的居然让她发脾气,这要求她没弄懂。   身子下压,沈行在与她额头相抵,闭上眼叹气。   舒秦的一番话后,他再审视以往与苏木相处的点滴,越来越觉得苏木在他面前太懂事,也太理智,甚至在她本该理所当然与他闹脾气时,她所做的不是生气,而是笑嘻嘻地哄他。   太乖就显得疏离了。   自诩无所不能的小侯爷,在苏木面前,很没有安全感。   苏木一头雾水,不知道沈行在为何忽然情绪低落,左右瞧瞧没有人,便伸手抱住他的腰,意思意思地拍两下权当安慰。   她这两下拍倒让沈行在颇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捏住她的鼻子,“会生气吗?”   “……”   真就那么想让她发脾气吗?   被捏着鼻子,苏木的声音又软又闷,“会不会生气我不知道,但你再不放手就死定了。”语罢,一拳捶在沈行在肩上。   沈行在松了手,避开她再次挥来的拳头,一把握在手中,低低笑过后,牵着她往前走。   “你怎么了?”苏木意思意思地反抗了两下,就任由他牵着,“我觉得你似乎不高兴。”   “无事,只是有件事情办得似乎不太成功。”   “还有小侯爷办不成的事情吗?”   沈行在觑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小侯爷无所不能!”   “那就借你吉言。”   作者有话要说:  苏木:啧,男人心,海底针,搞不明白 第80章 金砖   仓库储存的米粮发出浓重的潮气。   衙役忙着将霉米与好米分筛开。   沈行在一眼扫过跪在地上的洛州太守与付斯文等人, 冷下脸走出仓库。   粮仓外马车在等着,苏木探出身子看着沈行在出来,一上马车便问他, “情况如何?”   昨夜一场雨,将粮仓所储赈灾粮全部淋湿。   “坏了十之六七。”沈行在略眯了眯眼,眸中怒意沉沉。   粮仓本就该是重中之重,应当有人按时检查,严加看守, 如何也不可能出现粮仓屋顶失修漏水的情况。   “前有城南爆炸未果, 转头就毁了粮仓,他们这是与我们杠上了。”苏木拧眉。   沈行在屈指叩了两下车壁,问郭宫, “舒大人那边可有进展?”   “舒大人已经带人将城南粥棚那一带翻查过一遍,似乎是查到一些线索。”   “去城南。”   ***   施粥棚已经被转移,城南一带只有沈行在的人。舒秦现在就在他与苏木一起去过的茶馆。   茶馆后院的青石砖长久被水浸泡,砖缝松动,有不少青石翘了起来。舒秦站在一旁,指挥着人撬砖。墙院左右两角, 青石砖已经摞得很高。   “这些砖怎么了吗?”苏木瞟了一眼,问舒秦。   舒秦对她笑笑, 随手拿过刚撬出来的砖,在手里掂了两下,“给你看个好玩的。”   一抬手,将石砖狠狠砸在地上。石砖溅出一点碎石, 断面处露出金色。   是金子。   “金砖?”苏木蹲下身子,再次确认过后,愕然看着舒秦。   舒秦点头, “他们想炸城南,大概就是为了这些金砖。”   苏木的脑子还有些转不明白,茫然地眨着眼,沈行在见她这副模样,同她解释:“他们的计划若是成功了,届时城南一片混乱,要清理尸体,同样也要清理周边炸毁的废墟,来往的人多,正好能将金砖趁乱运出去。”   说罢,将手伸到她面前。   苏木攀着他的手起身,沈行在将她扶住,“西夏皇帝已经在着手架空大王子和五王子,大王子的母家没有五王子的母家尊贵,现在几乎式微,已经没什么大用。五王子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等着他的父皇慢慢废了他,二就是放手一搏。”   “什么意思?”苏木问。   “逼宫。”舒秦接过沈行在的话,“但老皇帝再老也是只老虎,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他输不起,所以准备动用一切来拿下这场胜利。”   他虽不喜沈行在,却也不得不佩服沈行在的心思。沈行在实在很擅长把握人心,死了一个六王子,西夏现在乱成了一锅粥。但这同样也是他不愿意苏木接近沈行在的原因,沈行在心思深沉,苏木根本斗不过他。   思及此,他看向沈行在的眼神又敌对了几分。   沈行在察觉他的目光,不避不让地回视,勾着唇角,伸手挠了挠苏木的下巴。苏木正盯着墙角两摞砖,猝不及防被他伸手逗弄,觉得有些碍事,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   啧,苏木生来就是要气死他的。   舒秦立刻得意地无声讥笑回去。   苏木压根没察觉到这二人之间的波涛暗涌,往一摞青砖前走,问拿着册子登记的易灼,“为何要分成两摞?”   “地上的砖一部分是金砖,还有一部分就只是普通的青石砖。”   “……”   这五王子也太穷了,他们北豊不够富饶吗?就这样他都赚不到一地金砖,居然用青石砖凑数,还真是有些失败。   后院的地砖已经被全部撬开,分别装运上马车。地上只剩下坑坑洼洼一片泥泞的土。   沈行在朝苏木招招手,“过来。”   等墙角两摞砖都被运走,苏木才走过去。地上湿泞,她穿着绣鞋,不当心便会脏了鞋面,便提着裙摆,仔细挑着平整的地方走。   但依旧有失手的时候,泥沙多,还是将鞋面弄脏了。苏木有些自暴自弃,干脆不管不顾小跑过去,跑了两步忽然顿住,看着还在等她的沈行在与舒秦,手指指向地面,“这下面,好像是空的。”   两人皆随她的动作看向地面,沈行在吩咐道:“郭宫,将地砸了。”   众人很快便将地上砸出一个大洞,苏木站在被强行砸出来的洞口前,被灰尘呛得连咳了几声。   沈行在顺了顺她的背,带着人离洞口远了些,示意郭宫下去查探。   不多时,郭宫震惊地出来,“侯爷,下面藏着大量的兵器。”   在场之人无不一脸愕然。   侍卫将地下的兵器全部搬上地面,沈行在略略扫过一眼,忽然噙上笑容,“这些数量,足够给两千士兵用了。”   这一批兵器被保存的很好,虽收在地下,却不见一点生锈的痕迹。且看材质,皆是利器,显然是废了不少心思与功夫打造。   苏木也跟着乐了,对沈行在得意地扬起下巴,“我这一脚下去值钱吧。”   她像只趾高气扬的猫儿,眉梢也随之扬起,一副要他夸奖的模样。沈行在自然不会吝惜这点夸奖,唇角牵起,食指顺着她的后颈,“嗯,是个宝贝。”   夸得太直白,反倒让苏木有些不好意思。沈行在凤眸微眯,“坏了赈灾的粮食,却给我们送来了金子与兵器,算起来,我们还应该多谢五王子了。”   对方明显准备的是两重保障,即便金砖被发现,运输金砖的过程中,自然无人会在上面来回跑动,常人也不会认为金砖之下还有东西。兵器比金砖值钱太多,即便金砖被人运走,只要兵器还在,对方也不亏。   谁能料到有个不耐烦的小姑娘不愿意好好走路。   确实是个宝贝。   沈行在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起身向外走去,“将这家茶馆拆了,免得他们绞尽脑汁潜进来却扑个空,替他们省了这点麻烦,也算是全了我北豊的待客之道。”   ***   城西拆茶馆的动静闹得颇大,沈行在与舒秦回去后一个比一个老神在在,倒是一点不着急顺藤摸瓜将西夏安插在洛州的人揪出来。   这二人一个比一个聪明,下一步棋前能考虑到五步之后的事情,苏木虽也不笨,但相比之下仍有落差。越想越看这二人不太顺眼。是以吉柳儿来寻她时,便欣然应允与吉柳儿出门。   如今的洛州没什么好风光可看,临近冬天,疯了才在外面转悠。   两人坐着马车一路到了一家戏院,吉柳儿颇为自得的朝她抛了个媚眼,“我今日请你看戏。”   到洛州后,苏木除了与沈行在和舒秦跑东跑西,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从前虽不爱看戏,闲得发慌了,就连看戏都能兴致勃勃。   两人进了戏院,小厮恭恭敬敬地迎上来,“堂主。”   与苏木相处时,吉柳儿虽没什么正形,在属下面前却仍旧有身为堂主的威严。淡淡点过头,“戏排得如何了?”   “已经根据堂主的戏本子排过一遍,就等堂主过眼。”   正四处环顾的苏木闻言扭头,“你的戏本子?”   吉柳儿带着她往里走,“是啊,我的戏本子,瞧不出我还有这样的本事吧?我给你看过的话本子里也有好些是我自己写的呢!”   两人到了二楼厢房落座,戏院小厮将戏单奉上。吉柳儿草草翻看两页,“先开始吧。”   苏木颇为怨怼地看着她,“那我就想问你了,为何你话本里的将军男主角总要死一次赚足我的眼泪,然后才告诉我他没死。就让他好好的打完胜仗回去娶女主角不好吗?”   吉柳儿给她看的好几本话本都有这样的情节,头几次她不知真相,当真为了将军的牺牲哭得眼睛肿起,后来摸清了故事的套路,看到将军死时,明知还活着,也依旧难受。   “你没写过话本子,你不懂,这叫噱头,没人爱看从头到尾一路顺顺利利的故事,就是要几经波折才有意思。”吉柳儿显得很有经验,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   苏木认真道:“我就爱看。”   吉柳儿娇笑着推她肩膀,“你爱看,你又不买我的话本子,我的话本子可是在各个戏班子卖得热着呢。”   苏木不置可否。洛州是南斗帮的地盘,南斗帮的堂主写的话本子谁敢不买。   那方戏院的角儿都已登台,苏木便收了心思专心看戏。   这戏依旧是吉柳儿的老一套,将军出征,然后一战失踪,大家都以为他牺牲时,他又活了过来,打了胜仗,高歌凯旋,回到家乡娶了心爱的姑娘。   可里面有些细致的内容却与苏木之前看的话本子不同。   这里面有个县太爷投敌叛国,表面爱民如子,将军打仗时,他与外贼里应外合,害得将军战败,不知所踪。   戏到这里是个高潮,吉柳儿推着她的手,兴奋地与她分享她写这一段的精妙巧思。   “你之前看这个县太爷是不是觉得他是个好官?夙兴夜寐、勤勤恳恳,祖上几代也都是清白人,倒是他手下那个师爷看着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怎么也想不到县太爷才是投敌叛国的人吧?我告诉你,这就是反转,剧情到这里一下子刺激起来了不是?你以为的好人只是你先入为主的印象,认真审视后才能知道孰好孰坏。”吉柳儿说到兴奋之处,一拍桌子,“我这个想法简直太精妙了!简直是宝贝脑子!”   苏木继续看着台上一脸憨厚老实相的县太爷与敌国商量如何欺骗陷害将军。吉柳儿的这段戏写的是不错,这段戏的县太爷让她想起了洛州太守。   李御史的学生都不喜沈行在,单单唯独他找上沈行在还要与他单独说话,这不像苏木印象中他该有的举动。   她沉下心,撑着额头打量看自己写的戏也依旧无比沉浸的吉柳儿,这是想提醒她洛州太守有问题? 第81章 捐粮(捉虫)   看完戏, 吉柳儿照常将苏木送回去,马车到门口时,意外看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粗犷简洁的轿子, 还有黑底白字的旗帜。   南斗帮的标识无人不识,即便苏木是皇室中人,也记得这个标识。   “老爷子来了啊。”吉柳儿跟着苏木下了马车,看见南斗帮的旗帜,艳唇挑起, 挽住苏木的手, “那我便也去凑凑热闹吧。”   南斗帮帮主在议事厅。   苏木有些意外,他们越过洛州官员将城南茶馆拆了个干净,动静闹得不小, 她还以为先来的会是洛州官员,没料到居然是南斗帮帮主。   到洛州这些日子,这还是南斗帮帮主第一次上门拜访。   苏木到议事厅里时,他们正在谈话,看沈行在与舒秦的神色,似乎是个不平等的条约。   她迟疑了一下, 大剌剌地走进去,歪头看向对面的老帮主, 像个刁蛮郡主,见到陌生人后打量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坐在舒秦身边。   老帮主也与她对视了一眼,有些意外有人在议事厅内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坐了下来, 而在座的靖远侯与指挥使也没人有意见。毕竟这两位并不像什么仁慈和善之人。   实则即便是论身份,沈行在与舒秦也是管不了苏木的,更何况他们也没打算管。   他们没人管, 老帮主却不可能视一个大活人于无物,吉柳儿跟着进来后他就立刻知道眼前人是谁了。   “这位是锦瑶郡主?”   老帮主年近花甲,两鬓斑白,精神头却很好。苏木听说到了这把年纪,老帮主每年也会亲自掌舵送一批货物,也算老当益壮。   “久仰南斗帮帮主大名。”   对面认出她了,苏木也不好装看不见,摆出在长辈面前常有的笑脸。她生得干净,又少有的带着几分稚气,最讨长辈喜欢。莫说老帮主觉得喜欢,沈行在第一次看她这种模样,搓捻着手指,忍住想要掐她脸的欲望。   “我听说柳儿带郡主去看戏了,怎么回的如此早,可是柳儿待客不周?”老帮主笑呵呵道。   “确实是她待客不周。”   厅内忽然安静下来,老帮主的笑容也有一瞬的凝滞。   苏木继续道:“说看戏就看戏,也不给我准备点瓜子花生甜果子,倒是一个劲儿地吹嘘她自己写的有多好。”   吉柳儿反唇讥她,“你看我的话本子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句话。”   两人一来一去,立刻化解了突然插进来的尴尬氛围。长辈最喜欢看小辈拌嘴,老帮主朗声大笑,“郡主当真真性情。”   “帮主这句话不是在讽刺我吧,已经有不少人说过我真性情了。”被苏木整治过的人碍于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也只敢阴阳怪气一句真性情。   “自然不是,郡主潇洒直率,性格很是可爱。”老帮主笑道。   苏木顺势托着下巴问:“那性格很是可爱的郡主能知道你们在聊什么吗?”   沈行在觉得心有些痒,的确很是可爱得让他想抱一抱。   “自然无妨。”南斗帮任人唯贤,不分男女,否则也不会让吉柳儿做堂主。老帮主对女人也没有偏见,“赈灾的粮食被水浸泡,已不能再用。老夫正与侯爷和舒大人商量,我南斗帮愿意出二十石粮食,以助洛州解燃眉之急。”   听起来很豪横,很大方,也很爽快,这种时候愿意站出来简直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是不是!   “帮主想要什么呢?”苏木依旧笑着问。她算术差,脑子又不差,二十石粮食不是二斤米,弹弹手指就能随便给出去。南斗帮是江湖帮派,但说白了还是商人。商人没有不想得利的,何况能和沈行在这样的大官谈条件,不捞一把大的都不甘心。   愿意出二十石粮食,又不是愿意白送二十石粮食。   老帮主没料到苏木能看出门道且毫不避讳地说出来,愣过之后也很快回神,“老夫不想要别的,只需要拾江水运的管理权。”   拾江是北方大江,几乎横亘北豊在北方的重要州郡。南斗帮已经是南方水运霸主,再要拾江的管理权,与掌控北豊整条水运无异。   难怪沈行在与舒秦神色不对,这桩买卖一旦成了,不但不赚,还亏大发了。   沈行在皱眉,“水运管理权一事不归本侯管,帮主提出此等条件,本侯无能为力。”   老帮主抚着胡子,“侯爷应当知道,洛州周边州郡同样粮食短缺,即便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如今能缓解灾情,献出大量粮食的,也唯有南斗帮。”   他笃定靖远侯一定迫切需要粮食。眼前的靖远侯绝非传言中那般贪婪无情,光以吉柳儿对他的评价,这位靖远侯或许恰恰与传言截然相反。   这种行为有些趁火打劫。   沈行在坐在上座,垂眼漫不经心地敲着扶手,但显然已经十分不悦。   “南斗帮应当是洛州百姓最信任的帮派吧。”苏木忽然道。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   苏木并未理会,继续道:“帮主能拿出二十石粮食,想必手中粮食还要更多。既然如此多粮食,不拿出一点来救济灾民怕是说不过去吧。”   “若让洛州百姓知道帮主居然吝啬粮食,堂堂大帮在灾情面前袖手旁观。您瞧我们侯爷,反正名声这么臭了,再被骂两句也无关痛痒,可南斗帮就不同了。南斗帮的生意能做到如今地步,是因在百姓中声望高,值得信任,若是南斗帮因这区区几石粮食而失了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苏木狡黠一笑,“帮主,我这人不大会算术,您觉得这样亏吗?”   老帮主瞧着她,眼神逐渐从原本的不满变为赞赏,哈哈大笑道:“照郡主所言,南斗帮应该无条件捐赠粮食?”   虽然说他名声臭,但看在苏木说的是“我们侯爷”的份上,沈行在也就不与她计较。   沈行在唇边噙笑,“帮主愿意出多少粮食,本侯可以出市面价格的两倍购买。”西夏才给他们送了一堆金砖,正好物尽其用。   老帮主感叹道:“后生可畏,郡主口才,老夫佩服。”   苏木腼腆一笑。她这招也是向永昭帝学的。当初科举改革,允许女子考科举,朝中不少文臣博士反对,永昭帝转头就将几位知名大儒瞧不起孔夫子“有教无类”思想,贬低女子求学若渴之心的消息扩散出去,之后科举改革的推行便顺利许多。   沈行在与舒秦皆是霸道蛮横惯的人,习惯于用权力与地位狠狠碾压别人,一时想不起这种损招也正常。   苏木道:“那帮主觉得呢?”   老帮主十分爽快,“也好,那老夫就捐出二十石粮食,权当交郡主这个朋友了。”   苏木微微颔首,“苏木受宠若惊,先替洛州百姓谢过帮主慷慨解囊。”   送走老帮主后,苏木转身回了议事厅,站在中央,清咳了两声,骄傲地抬起下巴,“快,夸我!”   舒秦耸着肩膀忍笑,“锦瑶郡主机智敏慧,我等望尘莫及。”   苏木满足地点点头,又用眼神催促沈行在。   沈行在失笑,“郡主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   苏木终于明白她从前十分草率地夸沈行在时,沈行在是什么感觉了。   苏木朝他呲了呲牙,稳住情绪,又谈起正事,“今日柳儿约我看戏,处处在暗示我洛州太守有问题。我在想是不是我仍旧停留在幼时对他的印象里,其实人已经变了,我却不知道。”   舒秦忽然道:“那日洛州的指挥使来寻我,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苏木摇头。按理来说,洛州的锦衣卫指挥使要找也应该先找沈行在,略过沈行在的确不合规矩。   “他说洛州太守投敌叛国。”   “那倒真是巧了,”沈行在勾唇,“洛州太守向本侯告密,洛州郡丞与洛州锦衣卫指挥使与西夏勾结。”   孰真孰假,辨不清楚。   苏木思索了一番,得不出什么结果,索性不想了。上头一个沈行在,一个舒秦,轮不到她费脑子。总之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说仔细了,别的她也不必逞这个能。   入洛州至今,舒秦手边没有人手,一直借调沈行在的人,行动多有不便,便从上饶调出几名属下,今日正好抵达洛州。   舒秦出去见属下,临走前同苏木道:“我吩咐他们从上饶带了一些你爱吃的点心来,你晚些时候记得来拿。”语罢,趁着苏木连连点头时,又瞧了沈行在一眼。   等人离开,苏木摇头感慨,“舒秦最近使唤自己的属下都快和你使唤郭宫一样得心应手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   沈行在不屑地冷哼一声,接着证明了什么叫做近墨者黑。   “郭宫,将南斗帮捐粮的消息传出去,再去让洛州的豪绅巨贾捐粮捐钱,记得,一定要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道官府在找他们捐钱。”   有南斗帮牵头,无数双百姓的眼睛盯着,谁不捐,谁就是众矢之的。   活学活用,举一反三。原本就狠,现在还损。   苏木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沈行在捧着她的脸,心情颇好地捏了两把,苏木瞪他也不松手。   苏木不服气,踮起脚也要去掐他,被沈行在一个偏头,笑着轻松避过。   “快让我掐回来!否则我往后就不吃饭,你再也掐不到这么好掐的脸了!”苏木仍不放弃,挥着手要去掐他。   掐不掐脸倒是无所谓,不吃饭是想气死他。沈行在叹了口气,无奈地弯下腰,侧过一边脸让她掐。   苏木却忽然揽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侧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亲完立刻松了手离他五步远,笑眯眯地道:“我去找舒秦拿东西了。”说完一溜小跑出去。   食指与中指指腹按了按被亲过的地方,沈行在有些发愣,半晌,眉眼舒展,低低笑出声。 第82章 寺庙   施粥送米的地方从城南改到了西角山的寺庙里。   沈行在一早吩咐过, 让那些“主动”捐米捐粮的豪绅巨贾们直接将粮食送去庙中。   已经被人威逼利诱闷声吃了大亏,直接将粮食送去寺庙好歹还能在百姓面前露个脸,也好让百姓们知道自己在危难之时也曾慷慨解囊。洛州豪绅一边记恨着靖远侯, 一边却又不愿意放过这等添名声的好机会。   已经空荡寂寥许久的街道,被浩浩荡荡的粮车占满,一路蜿蜒到寺庙大门口。   捐粮的豪绅依旧春风满面,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高高在上地施舍衣衫褴褛的难民。   天灾使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但依旧有人能在这场天灾中高枕无忧。   往常香火鼎盛的寺庙也少了人供奉, 大殿里乌泱泱跪着的一片,皆是此次遭受天灾重创的难民。上苍在洛州降下灾难,他们又向上苍祈求保佑。   苏木站在大殿之外, 心有不忍,“佛祖不是说众生平等吗?”但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有人借天灾牟利,用难民的希望大发横财。多的是人视他人性命于无物。人命如草芥,比不上他们的一己私利重要。   “众生平等,但有的人更平等。”沈行在站在她身侧, 也看着殿内的佛像,淡声道。   苏木明白他的话, 正如她身在洛州,因是郡主,也依旧衣食无忧,未被灾情影响。这就是不平等。   但这世间的不平等虽不能彻底消除, 却能尽可能的减小。总有人在为减小不平等埋头苦干着。   苏木小声道:“我想进去上一炷香。”   沈行在不信神佛,也不信命,何况身上杀孽太多, 佛祖也救不了他。但苏木信,她相信这世上所有的希望。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沈行在道。   他依旧不信神佛,但他怕陪苏木入殿,自己一身杀孽,会累及苏木。即便他再不信这荒诞的理由,若有万分之一的存疑,他也不会去尝试。   “侯爷,南斗帮帮主来了。”郭宫附耳过来提醒。   沈行在看向苏木,苏木朝他摆摆手,“我过会儿便去找你。”   大殿之中的人不少,苏木站在一旁,等人逐渐少了,才挑了一处较偏的地方,取了三炷香。   认真拜了三拜,插上香,又重新跪在蒲团上。   “一愿身边之人平安康健,事事顺心。二愿北豊风调雨顺,海晏河清。三愿……”   苏木往沈行在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三愿靖远侯沈行在有朝一日能做这世上最光明坦荡的儿郎。”被灿烂拥簇,不再是深渊之底满身污泥的踽踽独行者。   认认真真拜完佛祖,有位小僧陀上前,“阿弥陀佛,小僧见女施主似在为家人祈福,咱们寺中还有平安灯供奉,女施主可以点一盏。”   “……”虽说洪涝之后寺庙香火不如以前,倒也不必逮着她一只羊薅吧。她看起来很好薅的样子?   “你们还有多少盏灯?”   灯架上空了一排,被苏木用平安灯占得满满当当。从熹王与几位姨娘,到几个好友,还有多余的灯,苏木在上面刻上了青簪与郭宫的姓名。   她看着小僧陀帮她将平安灯放好,偶然扫到底下有一盏格外陈旧的平安灯,看起来也有五六年的年头。上面的字已经不甚清晰,模模糊糊瞧得出是“洪山”二字。   寺庙里的平安灯会越来越多,从前的平安灯在灯架上放不下,多半会被庙中僧人清理。这盏灯年头已久,却仍旧放在灯架上,多半是祈愿之人每年都会来此看这一盏灯。   苏木多看了两眼,小僧陀替她将平安灯全部放好后便打算离开,转头却看见洛州太守拿着一盏平安灯正从门口进来。   洛州太守大概也没有料到她在这里,明显一愣,便走上前与她打招呼,“不曾想在此处也能遇到郡主,郡主是来为家人求平安?”   “是,太守大人也是来求平安灯?”苏木看向他手中的灯。洛州太守看出她的好奇,也不遮掩,将灯上刻的字露出来给她看。   平安灯上都写着所祈求之人的姓名,他这一盏却不一样,上面刻的是“洛州。”   将灯放在灯架上,洛州太守笑得一脸敦厚,又有几分苦涩,“身为洛州的父母官,我实在太不称职,如今竟只能求上苍保佑洛州了。”   “天灾不可预料,不是大人的错。”   洛州太守重重叹气,“郡主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侯爷与舒大人在前面,我现在准备去寻他们。”   洛州太守提议,“正好下官也有事想与侯爷商量,不如一道吧。”   两人一同离开大殿,苏木对洛州太守有所提防,并没有要与他说话的意思。   寺庙原本就不是热闹的地方,如今更是安静,僧人都在前面帮忙,后山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庙中大树枝叶脱落,一会儿无人打扫,地上就堆积了厚厚一层。苏木低头踩着树枝,洛州太守道:“郡主来洛州这几日,可有去什么好玩的地方?”   苏木抿唇腼腆道:“侯爷与舒大人忙着赈灾,我老老实实待着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好。大人也知道我,惹麻烦惹习惯了,万一出门又闯了祸,哪里好意思让他们为我收拾烂摊子。”   “郡主说的是哪里话,出去走走总是好的。”洛州太守笑道,“郡主可知道洛州从前是谁的封地?”   “恭皇叔。”   苏木的父辈那一代不像他们这一代子嗣稀薄,熹王有不少兄弟。除去个别皇爷爷格外喜欢的与太子,其余的皇叔皇伯成年之后便会去往各自的封地,恭王亦是其中之一。   虽不得皇爷爷青睐,恭王却很得先皇喜欢。除去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熹王,最喜欢的便是恭王。也正是恭王提议以洛州作为四国在北豊的商贸交往枢纽,洛州才得以从一块还算富庶的土地,到了如今这般规模。   恭王和他父皇一样,子嗣尤多,且不同于先皇的皇子总是因各种意外死亡,他的几个嫡子皆是身体强健,文兼武达。当时有传言若是先皇无嗣,便会从恭王膝下过继一人做太子。后来恭王被查出谋害皇嗣,先皇一怒之下,将恭王满门抄斩,所有的孩子,无论及冠尚小还是仍在腹中,全都处死。接着怕永昭帝太小,几位皇叔皇伯在封地拥兵自重,又取消了分封制。   “当初洛州作为四国商贸枢纽,外族人纷纷来此。恭王遇到了野利一族的姑娘并纳其为妾,将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命名为鸳鸯里,也算得上是洛州男女常去的定情之处,郡主得空,可以与舒大人一起。赈灾虽辛苦,得空也要出去看看。”   “多谢大人好意,我与舒大人不适合去那种地方。”苏木干笑两声,远远瞧见沈行在看着她,“侯爷就在前面,大人有事与侯爷商量,还是赶紧去吧。”   洛州太守欲言又止,苏木却没再管他,径直朝沈行在走去。   沈行在与洛州太守入内议事,苏木待在隔壁禅房等待,透过窗子看见舒秦正巧与洛州指挥使分开。   苏木一行人后到的寺庙,洛州太守与付斯文、指挥使早在寺庙中等着,看起来相处得倒还颇为和谐,不知情者如何也想不到这三人会互相告发与西夏勾结。   两方各执一词,沈行在与舒秦顺水推舟,佯装毫不知情,各与一方联络。   双肘支着窗框,苏木从窗户内探出半个身子,叫住舒秦。   “你与洛州指挥使说了些什么?”   “城南那批兵器要运回上饶,我的人手不够,去找洛州镇抚司借调了一批人手。”舒秦从门中进去,“不要总将身子往外伸,不安全。”   “知道了。”舒秦总爱像个老妈子一样碎碎念,苏木也习惯了,重新坐回去,“可是他们可信吗?”   “你愿意信谁?”舒秦不答反问。   “总之我觉得洛州太守不可信。”苏木微微凝眉,“他变化太大了。从前他有多讨厌奸臣邪佞你我都知道,沈行在完全就是他深恶痛绝的那一类人,他却在找沈行在帮忙。何况论关系,你与他不比沈行在与他关系好?他没道理找沈行在不找你。”   舒秦眯起眼睛,“奸臣邪佞?这种词你倒真是想都不想便往靖远侯身上套。”   “我又并非在骂他。”苏木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我一开始不也是如此认为沈行在?如今都明白他是什么人了,我说的是世人对他的错误的看法。”   “原来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愿意百般维护他。”舒秦笑了笑。   苏木却忽然正色,“不是百般维护,我若因喜欢而试图遮掩他犯过的错,这才叫百般维护。但错了就是错了,即便再喜欢我也不会是非不分。我维护他,只是因为世人皆误解他,他所做一切皆为世人,却仍要遭世人白眼,这不公平。他人如何我可以不顾,你也可以依旧不喜欢沈行在,但我得维护他。” 第83章 拜帖   这是晚秋难得的暖阳, 阳光照着窗楹,余下的那一点恰好打在苏木的额发上,模模糊糊镀上一层金边。   沈行在站在窗外, 微微愣过后目光变得柔软。   苏木还撑着脑袋在严肃地批评舒秦,“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沈行在私底下在较劲。同朝为官,你现在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就不能好好相处?”   她一个小姑娘, 一本正经又老气地教训人。但她也只能看出舒秦与沈行在之间暗流涌动, 可到底是为什么,她并不知情。   舒秦不打算告诉她自己的顾虑,就像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告诉苏木自己的心意。   苏木对越是亲近的人就有种越是冷静的残忍。若是她不喜欢的人, 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斩断所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他如今是苏木的朋友,可以提醒她天寒加衣,可以同她嬉笑打闹,若是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往后苏木遇到他都只会客客气气的。   怕让人误会能够再进一步,苏木可以避开全部有可能变成暧昧的接触。   “你为何不去与靖远侯说这句话?就算退一步, 按年纪,也应该是他让着我。”舒秦知道沈行在就在窗外, 他将自己摆在朋友的位置上,不代表他就能看的惯沈行在。   “他才大你几岁,”苏木觉得舒秦幼稚得紧,“按你这么说, 你怎么不知道尊老?”   窗外,郭宫清晰地看见自家侯爷的脸眨眼间黑如锅底。   舒大人这是摆明了要气侯爷,郡主也是傻傻的上了舒大人的套。   果然还是后生可畏啊!   一句“尊老”让舒秦实在忍不住, 一脚撑着桌下横杠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才朝她努努下巴,“你开个窗。”   苏木一头雾水地照做,推开窗,对上沈行在面无表情的脸。   愣了一瞬,苏木立刻弯着眼睛朝他笑,笑得比这难得的暖阳还灿烂。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她笑得够快,沈行在就没法对她生气。   沈行在的面无表情也的确只维持了不到一会儿,最终还是似笑非笑地提了提唇角,“该回去了。”   苏木清亮亮地嗯了一声,立刻往门边走,路过舒秦时还朝他坐的椅子踹上一脚。没见过这么不当人的,居然对她使阴招,若不是她足够机灵,现在就完蛋了。   她这一脚险些将舒秦踹下来,好在脚支在地上,勉强稳住,稳住后又是更嚣张的放声大笑。   苏木气呼呼地剜他一眼,到了沈行在面前又笑得一脸谄媚,“你办完事啦?”   “回去。”沈行在自喉间溢出一声轻哼,转身朝外走去,苏木跟在他身边。   两人走了一段,沈行在忽然停下,“这段路难行,你小心走路。”   他们脚下这一段路是石子路,崎岖不平,说不上特别难走,若是走神倒的确有可能会绊跤。苏木点头如捣蒜,认真走路。   再走一段,沈行在忽然又停下,“认真走路,摔了可不怪我。”   “我真的认真走路了。”苏木一脸诚恳地望着他。看好了才落下脚,还不够认真?   沈行在的眉头皱起一点,似乎很不满意她的答案。   苏木一头雾水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心中隐隐有个让她忍不住发笑的猜测。   她朝沈行在伸出手,“路太难走了,要牵。”   沈行在眉宇舒展,拉过她的手。   苏木死死咬着唇,心里快笑疯了。   她偷偷挠了挠沈行在的掌心,沈行在反手十指相扣,让她的手指没法作乱。   “沈行在。”   “说。”沈行在语气平淡。   “幼稚。”   沈行在冷呵,“方才不是还嫌我老?”   “没有,那是舒秦将我带偏了,你就算老那也是老当益……”苏木在沈行在渐渐危险的眼神中改口,“小侯爷年轻力壮又成熟稳重,是我幼稚,我不懂事,我想牵个手居然还别别扭扭顾左右而言他。”   危险?哈!沈行在就算是刀山火海她现在也敢有恃无恐地上!什么狮子老虎豺狼,不过一只小猫咪罢了!   能有个人制裁得了他们侯爷实在是件难得的事,毕竟在此之前连永昭帝都没能成功过。郭宫一边忍笑,一边又有些安慰。   “郭宫,你下月月钱没了。”沈行在猝不及防道。   “啊?”郭宫一脸笑容倏然成了苦相。   ***   赈灾粮一事顺利解决,沈行在与舒秦却比以前更忙了些。   苏木只见他们整日待在书房,起初去过一两次后也不再打扰,只是看他们废寝忘食,让青簪每日去送饭。   这一日青簪照例听苏木吩咐送了饭过去,回来时手中除了汤婆子还拿着两封拜帖。   快要入冬,天气越发寒冷,一大早上结的霜要到午后才能消融,过不了几个时辰又要结霜。苏木裹着薄毯,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缩着脖子的脑袋,见青簪回来,又把毯子拉开,“什么东西?”   洛州的炭紧缺,沈行在让人给苏木的院子里送了一批,苏木又把炭捐了出去,自己则裹披风裹被子。按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住的屋子密不透风,又有棉被狐裘,怎么也冻不着,不如省些给百姓。   连沈行在也拗不过她,只好吩咐青簪每日为苏木烧一个汤婆子。   青簪将汤婆子放进她怀里,又重新将她裹严实,才将两封拜帖打开摆到她面前,“一封是太守千金的拜帖,后日想来拜访您,还有一封是洛州指挥使妹妹的,说是快要成亲了,成亲前想办一个女儿家的诗话会,邀您一起去。”   “这是沈行在和舒秦那边行不通,想从我这边下手了。”苏木裹着毯子往后倒在软垫上,“不去,就说我身子不适,不便出门。”   她调整一下姿势,寻了个最舒适的地方闭上眼准备小憩一会儿,又倏然睁眼,挣扎着从榻上坐起,“青簪,再将洛州指挥使的那封拜帖拿过来。”   青簪不明所以,将随手扔在梳妆台的拜帖复又拿回来。走至一半,苏木已经迫不及待地伸长手去接。   她将拜帖重新打开,青簪站在一旁,常年神情不变的脸上隐隐浮起一丝担忧,“郡主,我觉得洛州不太安全。”   “自然不可能安全。”苏木甩开毯子,匆匆忙忙去勾鞋,“但只要在北豊境内,就没人能动我们。”   “我去找沈行在和舒秦。”苏木扬起手中拜帖,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书房内门窗紧闭,书桌上摆着一张地图。   苏木推门进去,寒风争相往内涌入,鼓涌着将羊皮地图吹起一个角。   意识到自己太过鲁莽,苏木歉意地笑了笑,反手将门关上。   “怎么了?”沈行在看向她。   苏木扬了扬手中拜帖,“方才洛州指挥使的妹妹遣人送来拜帖,说想要邀我到她家一聚。”   “推了。”   “不能去。”   沈行在与舒秦一起开口。   “我拒绝了。”苏木打开拜帖,指着上面的地址,赫然写着鸳鸯里三个字。   她将在寺庙时洛州太守与她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自然,隐瞒了让她与舒秦一道去鸳鸯里的那段。   “太守有意提及鸳鸯里,指挥使又偏偏住在鸳鸯里,我觉得他是在暗示我。”   沈行在眼中有赞许,“你觉得他在暗示什么?”   苏木摇头。洛州太守显然想将疑点引到指挥使身上,但她知道有疑,却还不清楚疑在何处。   “鸳鸯里是什么地方?”沈行在循循善诱。   “情人幽会的地方?”苏木询问似的瞧他眼色。   “事情结束后再带你去。”沈行在神情带着几分揶揄,“现在你先想想鸳鸯里因何会成为情人幽会之处。”   书房还有舒秦在场,苏木抿了抿唇,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坦然大方,“因为恭王曾在此处遇见了他的一位妾室。”   沈行在点点头,又问:“恭王当年下场如何?”   “满门抄斩,子嗣无论年纪都一并处死。”   “恭王子嗣众多,你可曾听说那位西夏女子为他诞下过一儿半女?”   “不可能会让她生下孩子。”苏木毫不犹豫地否决。   北豊皇室没有与其他三国通婚的先例,恭王是个例外。为了保证皇室子嗣血统的纯正,司徒家只与北豊高门大户通婚,除去皇上,其余宗室中,身份卑贱或是外族女子皆不被允许生下孩子。这也是她爹为何会纳她三个姨娘的原因。   当时朝中对熹王辅佐幼帝颇有微词,皆担心熹王有朝一日会逼宫夺权,熹王为表态度,才纳了三个姨娘。苏木的三个姨娘出身皆不高,也就没有生儿子的可能,后来熹王也不再续弦,熹王府只有一个苏木,是个姑娘,丝毫威胁不了皇位。   便连她的三个姨娘都不能生育,又何况是外族女子。   沈行在道:“为何不可能?鸳鸯里在洛州很出名,可见当年恭王必定是百般宠爱这名外族女子,以致羡煞旁人。”   苏木看看他,又看看显然默许沈行在这句话的舒秦,心中升起一个荒谬又大胆的想法。   “我有一个很离谱的猜测。”   沈行在眼中笑意渐起,“说。”   “难不成这位洛州指挥使的妹妹是恭王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郭宫:???怎么又是我倒霉? 第84章 押运   “既然都已经猜测到这一步, 你为何不往更深一步去猜?”舒秦忽然道。   “比如?”   “比如这位指挥使是恭王的孩子。”   “锦衣卫入职前,祖上三代都要被查的干干净净,他若是身世有问题, 早就该被查出来了。”苏木在镇抚司待过几年,深知锦衣卫筛选之严格,连身上有几颗痣都能给你查得一清二楚。   舒秦摇头,“地方锦衣卫在任用上不如上饶严格,何况有人保他入镇抚司, 自然要比常人容易。”   “谁?”   沈行在淡淡开口, “洛州郡丞付斯文。”   “……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苏木一直觉得自己与他们形影不离,但他们显然早就知晓,唯独她像个局外人。   她和舒秦是多年好友, 和沈行在的关系也……光明正大的不可言说。怎么这两个不对付的有了秘密,倒是她一无所知。   “我们买通了付斯文府中的人。”郭宫主动出来解释,“现在他府里从小老婆到厨子都是我们的人,他拿什么和我们斗,这里已经是我们的地盘了。”   还挺骄傲。   郭宫十分积极踊跃的在苏木面前夸扬沈行在的运筹帷幄,妄图能以此唤醒侯爷的良心, 拿回自己的月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苏木见惯了这样的例子, 更对沈行在的财力见怪不怪。她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如此说来,洛州太守是好人?”   “倒也未必,不了解, 还是要多一份提防。”沈行在将小旗帜插在地图上,垂眼看了一会儿,“苏木, 两日后你便待在府中,不要出门。”   苏木微愕,“两日后太守千金两日后要来拜访我,指挥使的妹妹也邀我两日后去赴宴。”顿了顿,有几分担忧,“两日后究竟有何事?”   “两日之后,城南发现的那批兵器要押运回上饶。西夏那边传来消息,五王子逼宫也就是这一个月的事。这批兵器于他们而言很重要,他们不会罢休。”沈行在沉声道。   五王子处心积虑布置,目的就是皇位,一战定江山,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为了逼宫成功,即便是牺牲在洛州布置的人手他们也绝对在所不惜。   “我不能跟着你们一起去?”苏木心中越发担忧。   要押运兵器回上饶,沈行在与舒秦必然要在场。   “届时可能会有一场混战,我无法保证能护你周全。你待在府中,郭宫留下来保护你。”   苏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拧着眉点头。   “太守女儿的帖子,应下来。”沈行在屈指叩着桌子,声音毫无规律又散漫,“洛州太守是想寻求庇护,他应该是怕两日之后,付斯文等人会危及他的家人。”   洛州太守与洛州指挥使这两方,一方想让女儿进来不受威胁,一方想让苏木出去充当他们的人质。   沈行在有些不悦地眯了眯眼,既然动了挟持苏木的心思,那总归要付出一些代价。   ***   两日后是个细雨蒙蒙的天气。雨从昨夜下到今日,虽不大,却断断续续。   青簪将窗户支起,回头望望难得起了个大早却愁眉苦脸的苏木,又望望站在门外同样愁眉苦脸的郭宫。   苏木担心沈行在与舒秦的安危。沈行在留了大半的人手保护她,自己身边则只有寥寥几人。对方比他们熟悉洛州地形,为了抢夺兵器,必然会在路上埋伏,沈行在与舒秦带的人不知够不够。   而郭宫……   今早侯爷动身前,特意将他叫过去,手中拿着一袋不轻的银子,冷着脸告诉他,“你留在此处保护好苏木,你要是办好了,这些就给你当奖赏,你要是失败了,这些就给你做陪葬。”   郭宫挺直腰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无论为了侯爷的幸福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小命,他今日也定要保护好郡主。   估摸着那批兵器现在应该押运到城门口,苏木才晃荡着脚从榻上跳下去,“青簪,两位小姐呢?”   青簪回她,“在花厅里说话。”   两人入府时,郭宫看过一眼,这二人并无功夫,都是切切实实的弱女子。青簪奉茶时又刻意失手将茶水洒在她们身上,逼得她们再换了身衣裳,也没有私带匕首的可能。如果要打起来,以苏木多次在刺客手底下死里逃生的经验,非但不会被她们威胁,还能凭经验将两人教训一顿,更不必说这一府都是沈行在留给她的人。   “没有让客人留在花厅主人却在屋里的道理,走,我们去见见两位小姐。”苏木朝青簪招招手,青簪立刻拿过挂在木施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   这条狐裘原本是沈行在的。洛州现如今找不到狐裘,沈行在怕她冷,又命人将他的狐裘改了改,苏木披着才不至拖在地上。   这边两位姑娘远远见到苏木朝她们而来,皆是一愣,回过神后齐齐行礼,“民女见过郡主。”   “都起来吧,是我将你们叫来的,就不必如此拘礼了。”苏木淡淡颔首,脸上的笑容疏离而又浅淡,尤其披着洁白的狐裘,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两位姑娘各怀心思,但一人战战兢兢,一人却从容不迫。   苏木也未管她们二人,施施然坐下,这才支着脑袋瞧了瞧两人不同的反应,觉得有几分意思,“你们两位谁是太守千金,谁是指挥使的妹妹?”   “民女明珠,家父正是洛州太守。”从容不迫的姑娘福了一礼。   苏木又看向脸色煞白的姑娘。   “民女、民女冯娇……”那姑娘也福了一礼,因身子发颤,姿势别扭得有些变了形。   “别怕,我又不会吃人。”苏木一脸平淡地说出这句话,瞧见冯娇身子又是重重一颤。   普通人见到苏木,虽会因她的郡主身份畏惧几分,但是不做亏心事还真不至于这么怕她。冯娇显然知道她哥哥在做什么,看来这两人并非是亲兄妹,便是亲的,她哥哥也不怎么看重她,才会明知危险重重,苏木邀人时,也肯送她上门。   这么想,其实也有几分可怜。   苏木转眼看着明珠,她脸上倒也有几分哀凄之色,但也仅此而已。难不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做过什么?   “明珠,我上一回见你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苏木笑着瞧她,不动声色打量她的表情。   “在上饶,太皇太后的寿宴上。”明珠勉强抬了抬嘴角。   苏木笑容一僵。哦,她因傅凝抄袭她的祝寿词一事大闹寿宴时好像还不当心波及了明珠。   有些丢脸。   她哈哈两声企图掩饰尴尬,把这一篇翻过,又另起话头,“你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明珠一脸平静,“家父让我来寻郡主,说郡主能保我一命。”   这话太直接坦白,苏木闻言一愣,冯娇更是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跪在地上。   苏木微一挑眉,做出被惊吓的样子,捂着心口往后一缩,“冯姑娘这是做什么?”   冯娇眼中充满恐惧,倒是明珠微微笑出声,“郡主还是如此真性情。”   苏木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在笑她演技差。她从小就不太会遮掩自己的心思,喜怒写在脸上,演起来也不伦不类,倒是难为明珠还记得。   既然已经被人戳破,苏木也就不好意思再展示她蹩脚的演技,索性朝着冯娇努努下巴,“别跪了,你往好处想,说不定你哥就成功了呢。”   守在门外的郭宫与青簪对视一眼:郡主平时都不盼自己一点好吗?   青簪木着脸摇头:不,郡主知道事情十拿九稳,现在是想搞对方心态。   洛州惹出这么一大摊子事,她们郡主于公于私都不可能不计较,虽说计较的法子幼稚了些,但好歹有效。   冯娇霎时抖得像个筛子,不住磕头,“此事与民女无关,皆是我兄长的主意,兄长已经弃我于不顾,还请郡主饶民女一命……”   苏木抬起小指摸了摸眉毛,又看向明珠,“你不求情?”   明珠白着一张脸,苦涩地笑了笑,眼眶一红,“父亲已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我若有罪,也理应承担,我若无罪,更是无需向郡主求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木顷刻坐正身子。   ***   苏木一路拧眉沉思,回房后心中惊骇仍久久未平。   她扶着椅子扶手坐下,望着外边天色,“他们的事情还未办好吗?”   青簪明白苏木说的是靖远侯与舒大人,“郡主放心,不会有事的。”   想的事情一下太多,苏木觉得脑子有些发沉,扶额朝青簪摆手,“我有些累,先睡一会儿。”   她睡觉不喜人打扰,青簪点点头,替她将窗户关好后才离开。   苏木脱鞋上床,眼皮逐渐发沉,努力抵抗了一会儿,仍是敌不过沉沉睡意。 第85章 西北   入目之处是苏木陌生的环境。   灰褐色的轻纱罗帐, 颜色艳丽的地毯。刺目的光线被窗棂削弱过一遍后也依旧尖锐。   苏木盘腿坐在床上,望着陌生的房间,良久, 才重重叹了一口气。她虽未到过西夏,却也很清楚这里是西夏人的地盘。   想逃吗?是想的。   苏木望着窗户纸上隐隐透着的两个高大的人影,深知自己逃不掉。   她呆坐了一会儿,下床打开门。面前是两个穿着西夏服饰的士兵,在她开门的一瞬间, 大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苏木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头, 平静地看着凶神恶煞的士兵,“我想见你们的主人。”   被绑架于她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这么多次的绑架中, 这一次的条件算得上是最好的。苏木心里也很清楚,绑架她的人目的不在于她,他们想从她身上得到一些东西,目前看来,她没有性命之忧。   很快就有人来找她。   看着眼前的女子,苏木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显出裂痕, 滞了滞,她又扯了扯嘴角, “也难怪,能在重重把守下将我劫走的也只有你了。”   府外院内都是沈行在的人,唯一无人的地方便是苏木的房间。若苏木的房间里有一条密道,知道这条密道的人只会是房子原本的主人。   吉柳儿坐在窗框上, 红唇挑得很高,语气轻快,“现在靖远侯一定气死了。”   “实不相瞒, 其实我也快气死了。”   苏木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为何要投靠西夏,你是西夏人?”   “我是北豊人。”吉柳儿从窗户轻巧跳下来,坐到桌前为自己与苏木各斟了一杯茶。   她将茶杯递给苏木,苏木冷着脸没接,她也不在意,“有谁说过北豊人就一定要为北豊做事吗?”   “南斗帮也投靠了西夏?”苏木继续追问。   “这倒没有,老帮主虽然贪了点,但一颗拳拳爱国之心却不用质疑。”吉柳儿转着手中色彩艳丽的茶杯端详,“他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一定在吹胡子瞪眼。”   苏木懒得再与她废话,开门见山,“我要见你背后的人。”   “你说野利丹?他还在西夏都城,估计过两日才能回来。”吉柳儿道。   苏木心中一紧,“我现在在哪儿?”   “西夏边境,越过这片沙漠就是西北十三城。”   苏木的心情逐渐发沉。她所处的地方很敏感,朝中早就默认北豊与西夏必有一战,西夏将她掳至边境,也就意味着战火不远了。   野利丹想利用她做什么?   “那沈行在人呢?”苏木按捺住心中慌乱。   “算算日子应该到西北了。他反应很快,你失踪后他就立刻派了人来追,差一点就被他追上了。”吉柳儿用一种深沉,又几分讥讽的眼神,幽幽地看着她,“他很紧张你。”   苏木无暇探究她的眼神究竟有何意义,回过神后,又有几分怀疑,“你为何将什么都告诉我?”   “我只负责帮忙将你请来西夏,其他的事情不关我的事。”吉柳儿起身离开,走到门边时停住脚步,回头,“对了,野利丹吩咐要好好招待你,这座府邸的任何地方你都能去,但是想离开大概有点难。这里守卫森严,何况你也明白自己的手,没有梯子,你连翻墙都做不到。”   她说完就施施然离开。   苏木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腕。她的衣服被人换过,手上的伤疤自然也藏不住。   ***   两日之后,野利丹果然出现了,一同出现的还有野利丹的父亲,野利弘。   苏木光明正大地打量这父子俩,的确是亲父子,长相有七分相似。不同的是野利丹看起来很锐利,有股隐忍不发的血腥气和戾气,倒是早已征战沙场数十年的野利弘反而温和很多。   野利丹很不满意她被人绑架后还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故意恐吓她,“郡主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苏木眨了两下眼,夸张地哇的一声,“啊,我好怕啊。”顿了顿,认真问他,“你是想要这个反应吗?”   “……”   显然,野利丹没想到有人能当着他的面如此戏耍他,额上青筋暴起,被他咬牙忍住。   野利弘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不怕吗?”   “如果你一年被绑架两三次,相信我,你也不会怕。”苏木直视他,“何况我死了,你们拿什么和我皇兄谈条件。”   “你和你的母亲很像。”野利弘忽然道。   苏木有些意外。她的母亲生下她不久就过世了,她对于这个母亲并没有印象。身边的人,便连宁家也鲜少提起她母亲。苏木不缺母爱,又怕提起母亲会惹人伤心,也从不主动问及关于母亲的事。   “你母亲是一位美丽又善良的北豊姑娘,我曾经有幸见过一次。”野利弘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怀念。   苏木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您敢在我爹面前或是您夫人面前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气再复述一遍您刚才说过的话吗?”   在野利丹心中,他的父亲是西夏最伟大也最勇敢的勇士,犹如神祗,绝不能容许任何人污蔑。   他愤而从座上起身,然后被野利弘拦住。   野利弘倒是不在意苏木的话,“我绝无冒犯熹王妃的意思,只是很惋惜她的死。”   熹王妃死于难产苏木是知道的,她原本就身子不太好,又早产生下苏木,最后没能熬过去。   但苏木没接他的话,静静等待下文。   “当年熹王妃怀着身孕时,正好是西夏与北豊两军交战之际。郡主应该知道你们的那位先帝,他听信了身边臣子的谗言,觉得沈知完全可以拿下这一仗,是以沈知在西北支持不住请求援兵时,你们那位先帝并没有出兵援助。”   那一仗苏木听官学夫子提起过,最后朝廷依旧发兵援助了西北。   野利弘看出她心中所想,笑着道:“自然,到最后北豊还是出兵了,但那是因为沈知的夫人,挟持了熹王妃,也就是你的母亲,要挟熹王劝说先帝出兵。”   接着他叹了口气,很惋惜,“可能是挟持的过程中不当心动了胎气,才致使郡主出生时,熹王妃未能从鬼门关走出来。”   苏木皱着眉直视他,“野利将军想挑拨我与靖远侯的关系?”   能替西夏将她掳来,苏木相信吉柳儿也会将她与沈行在的关系告诉野利父子。   “难不成郡主还念着杀母仇人的儿子?也就是郡主命好,如若不然当年便是一尸两命。”野利丹讥笑一声,“靖远侯神通广大,郡主猜猜他可否知道这件事?”   苏木没有再言语。   被她接连怼了好几次的野利丹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语气越发讥诮,“靖远侯的母亲害死了你母亲,而你又因他落入我们手中。知道郡主对他死心塌地,靖远侯一定高兴坏了……”   “野利大人现在还怕狗吗?”苏木含笑望着他。   野利丹原本得意洋洋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他从前被一只狗追着咬,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连裤子也被咬了下来,丢了好大一通脸,从此以后见到狗都要绕道走。   这对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当初他不知道是谁放的狗,等被救下之后,狗也不见踪影。此事让他耿耿于怀很多年。   现如今始作俑者就站在他面前,还抬起下巴挑衅他。   野利丹瞬间暴起,疾步走到苏木面前,掐住她的脖子。   “放手!”野利弘怒喝。   “父亲,她!”野利丹显然不情愿。   “再说一次,放手。”野利弘沉声。   野利丹不敢违背父亲的话,手上的劲又加重了几分,看着苏木近乎两眼翻白,这才松手推开她。   瘦弱的姑娘显然架不住他的力气,摇晃着撞在柱子上,贴着柱子滑跌在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呼吸。   分明脸色苍白,连嘴唇也一片绀紫,却依旧粗喘着气嘲讽他,“还真是一条听话的狗。”   “你!”   野利丹原本已经走回去,闻言又捏着拳头转过身来,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野利弘将他拦住,自己走到苏木面前蹲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很想寻死?”   方才的窒息感仍未缓解,苏木没有力气回答他的话。野利弘继续道:“你怕我们用你去要挟北豊皇帝,所以打算寻死。”   苏木扯了扯嘴角,“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郡主,你们当真以为用我能威胁得了我皇兄?”   “若是不能,你又为何寻死?”野利弘笃定地笑道,“你对北豊的皇帝与北豊的靖远侯很重要。”   苏木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但在国家面前,大局远比个人的性命重要。牺牲我能够掣肘西夏,我相信皇兄与靖远侯明白该如何选择。”   “他们选择救你。”野利弘笑着回她,语气中满是势在必得,“靖远侯抓了我们的一些手下,他打算用他们还有洛州的那批兵器来换你。”   苏木倏然皱起眉。   “自然,在我们心中,你远比这些东西还要值钱。”   “所以呢?”苏木冷声。   “所以,我们还想要西北十三城。”   “你做梦。”苏木冷冷吐出三个字。   西北十三城是北豊最坚固的一道防线,西北十三城失守,无异于北豊大门大敞,任人宰割鱼肉。   “可北豊已经找不出第二个沈知,如今的北豊,即便负隅抵抗,也扛不住多久。”野利弘怜悯地看着她。   苏木不欲与他再争辩,干脆靠着柱子闭上眼。   野利丹在一旁冷笑,“我们提出要以西北十三城换你时,靖远侯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在他心中,你的确不值这个价钱。不过以北豊现在的兵力,西夏举兵攻打,西北十三城纳入西夏国土也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苏木冷呵一声,“那你尽管去打。提醒一句,我们西北的军营里,养着不少猎犬,届时希望野利大人从马上摔下来时不要出太多的丑。”   作者有话要说:  野利丹(气急败坏):快闭嘴!你才怕狗!你全家都怕狗!   放心,苏木出不了事,不过野利丹可能有事 第86章 未来   苏木其实有寻死的意思。   她看出野利丹是一个极其自负又极其冲动的人, 这样的人很容易因为遭受侮辱而动杀心。   那批兵器,或是落在沈行在手上的那一批人,在一定程度上, 对西夏的政局会产生影响,这样的影响远不是她一介弱女子能达到的效果。   如果能影响得了西夏朝局,北豊就还有更大的斡旋余地,这么看,苏木就算死也是不亏的。   可惜苏木的心思已经被野利弘点破, 野利丹也长了教训, 虽然快把自己气死了,也没动苏木。苏木对他们而言,的确很有价值。   动不了她, 还要按照野利弘的嘱咐好生招待她。苏木一边有些遗憾,一边倒很喜欢看野利丹气急败坏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某种程度上来说,苏木虽然经历过很多的苦难,但同时也学会了苦中作乐。   苏木被绑架的生活倒是很自在,想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睡,想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醒, 野利弘甚至给她请了北豊的厨子。虽说跟在沈行在身边太久,苏木已经被侯府的厨子养刁了嘴, 有些吃不习惯这些菜式。   吉柳儿偶尔会来找苏木。背叛了北豊、背叛了南斗帮的吉柳儿毫无愧色,坐在凉亭里与苏木说话。   “野利丹回西夏都城了。”   苏木拔着一看就很名贵的花朵,拔得有些不耐烦就换剪刀去剪。   在北豊她还收敛一点,在野利丹的地盘?呵, 造!必须可着劲儿的造!   从一开始面对吉柳儿的愤怒,到如今苏木已经能很平常心的与她说话。   “他去做什么?”   “五王子逼宫成功了,可惜靖远侯暗地里使了点小招数, 将他残害手足、弑父夺位的事情捅了出来。现在五王子……哦不,是西夏皇帝这个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各大部落奋起讨伐,朝中招架不住,只能暴力镇压,野利丹千里勤王去了。”吉柳儿说的很轻松,好像正在热锅上急得团团转的那人不是她效命的人一般。   苏木把一盆名贵的花剪得惨不忍睹,心满意足地回到凉亭里坐着。她望了望亮堂明媚的天,“还有多久过年?”   “一个月左右。”吉柳儿答她,“怎么?想靖远侯了?”   她笑吟吟的,“你们二人之间隔着杀母之仇,还能好好在一起吗?”   苏木被她的话一刺,有些不舒服,“你究竟是喜欢沈行在还是讨厌他?”   她觉得吉柳儿的行为有些莫名。吉柳儿将她劫来西夏,话里话外都对她与沈行在分隔两地一事幸灾乐祸,摆明了不想沈行在与她在一起。可她对沈行在的态度也很令人深思,并不像喜欢沈行在的样子。   “我只是见不得他如此幸福罢了。”吉柳儿盯着碗中奶茶。   苏木还想再问,野利弘过来了。   野利弘如今是个卸甲半退隐的状态。他的儿子如今是西夏重臣,他对此倒不上心,在这个小宅子里养花逗鸟,像是来养老的。   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画眉。   吉柳儿看见他,一声不吭地离开凉亭。野利弘也浑然不在意,凉亭里一时只有野利弘与苏木两个人。   “郡主很自在。”野利弘乐呵呵地一边逗鸟一边与苏木说话。   苏木也盯着那只通体嫩黄的鸟,“你们不让我死,我既然活着总不能为难自己吧。”   “你们那位洛州太守也是一心求死。”野利弘随口道。   苏木抿了抿唇,眼睫轻颤着开口,“我知道。”   洛州很早就在西夏的掌握中。洛州太守离开上饶前往洛州赴任时踌躇满志,却不想那条路通往的是深渊。   一开始,他励精图治,寒窗苦读数十年,一朝被重用,想着大展拳脚。但要办事就要揽权,他想揽权就意味着付斯文等人要让权。   他是李御史的学生,与他老师一脉相承的脾气,最初发现不对劲时,当即就要上报朝廷。只是付斯文等人先下手为强,害死一州太守会惊动朝廷,所以他们转而对洛州太守的儿子下手,紧接着用一家上下数十条人命威胁他。   这是在洛州,他孤立无援,斗不过根扎于此数十年的付斯文几人。彼时付斯文等人只是把握着洛州,并未对洛州百姓造成伤害,他面对家中数十条人命,选择默许,选择视若无睹。   紧接着洛州水灾,他终于看清这是一帮什么样的人,怀藏着怎么样的狼子野心。他乞求沈行在护住他唯一的女儿,兵器押运出城后,西夏派人在路边埋伏,他身藏□□,与付斯文等人同归于尽。   他其实本可以不用死,但明珠说她爹是在赎罪。   野利弘眯着眼,叹了口气,又没头没脑地提起另一个话题,“我这一生没有真正地佩服过谁,除了沈知。我毕生与他交手大大小小几十次,他只输过一场,就是鸿谷关那一战。”   “其实那一场他未必会输,但你们的先皇,为了建造自己的行宫,借调走了沈知大部分的兵力。我当时率领五万人,但他手下只有两万人,到他死的那一刻,你们的先皇也未派兵增援,他还在想他富丽堂皇的行宫。就这样,沈知也依旧守住了西北十三城。”   苏木被他说得心中沉重。   野利弘继续,“在他战死之后,我受命与北豊签条约,你们的北豊百姓,无人感念沈知,都在怪他没能打赢那场仗,北豊的官员,都在责怪沈知让北豊受了奇耻大辱。”   他盯着苏木发白的脸色,“你们北豊,不值得拥有这样一位勇士。”   北豊前朝重文轻武,武将并不受重视,可笑的是积弱成疾的北豊彼时都是在靠着武将守国门。   皇帝昏庸,奸臣当道。百姓不知道戍边的将士们穿的是陈旧的棉衣,用的是生锈的兵器,他们只知道,他们用赋税养着将士们,将士们就必须要保护好他们。   战败之后,北豊赔款,巨额的赔款又要分摊到百姓头上,百姓们对武将的怨念更深。   上饶城内,天子脚下,可当得上是北豊最开化的地方。可苏木也见过,那些曾经高呼着沈知是无往不胜的战神的百姓们,经过靖远侯府时,会吐上一口唾沫。   鸿谷关外将士尸骨未寒,以命守护的百姓却都是白眼狼。这其实是一个国家的失败。   野利弘拍了拍鸟笼,原本啄食米粒的画眉被惊吓,扑腾着翅膀在鸟笼中到处乱窜。   “我很好奇,这样的国家,为何会有如此人心甘情愿为其卖命。我认为不是所有的忠心都值得夸赞,就连沈知,我佩服他,但同样觉得他很愚蠢。”   “北豊从前的确让众多将士寒了心。”苏木冷着脸打断他,“但那是从前。野利将军为何总将目光放在过往?至少现在的北豊与从前不一样。将军不能理解为何有人能为了北豊去死,但我想告诉将军,”   苏木直视着他,脊背挺直,面色严肃,一字一句,   “能让许多人心甘情愿为其牺牲,这样的国家永远值得敬畏。”   野利弘沉默着看了苏木良久,然后大笑出声,“我发现郡主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苏木面不改色地接他的话,“还行吧,整个北豊也就我有些意思,还是被你们绑到了西夏。”   笑够后,野利弘一脸严肃,但眼睛仍带着笑意,“现在,我很期待西夏与北豊的一战了。”   “我不期待,西北十三城原本就是北豊的国土,是西夏觊觎它,你们作为战争的发起者,说实话,很卑鄙。”苏木冷着脸。   “但国家的壮大也是领土的扩大,史册永远由胜者书写,史册之上,输的人才卑鄙。”野利弘浑然不在意苏木的话。历经百战的老将已经懂得天下的规则,对于年轻人的冲动,与天真到自以为是的幻想,只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木照旧过着没事就辣手摧花的日子,甚至还发展起了画画的兴趣,将野利丹宅子里的墙全部涂了一遍。   意外的是,野利弘也不管她,甚至会在她涂涂画画时夸她有绘画的天赋。他对北豊的文化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得空会来找她说话,两人聊起北豊与西夏的习俗,有时候甚至能聊一整天。   “我想如果你做了沈知的儿媳妇,他一定会很满意。”野利弘笑道,“可惜你的父亲大概不会同意,而我也很难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让你不顾这些与靖远侯走在一起。”   这样的话苏木一天能听到三遍。野利弘的心思昭然若揭,他依旧将苏木当成一个可以轻易操控的小姑娘,试图挑起她与沈行在的冲突。   但凡苏木的演技好一点,她就真的顺着野利弘的意思演下去了。与沈行在来一场反目成仇,说不定还能摆西夏一道。可惜苏木的演技拙劣到但凡是个人都能一眼看出。   苏木撑头看着野利弘,“野利将军就不要白费力气了,纵使我与靖远侯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也是我与他的私事,但在国家面前,我永远与他站在一边。” 第87章 永夜   越临近西北, 天空中那道黑黢黢的线就越发清晰。   苏木挑起车帘,定定地望着那一道黑色“裂痕”。   西北有一道独特的风景,便是自月下城至日晷城, 横亘在十三城之间的一道“裂痕”。无论黑夜白昼,唯有那一道永远是黑的,又被称为“永夜天”。   吉柳儿与苏木同坐一辆马车,顺着她的目光一道往外看,眯着眼睛笑道:“这样的奇景比禹郡的梦影间神奇多了吧, 我每回来西北, 都会为此惊叹。”   苏木放下帘子,靠着车壁,“你来过西北?”   洛州靠在北豊南边, 两地相去千里。   “每年都会来一趟。”吉柳儿扒着另一边的车窗,探出头往外望。   野利丹与北豊已经定好交换人质的地方,野利丹暗中却让苏木与吉柳儿先行,未免北豊预先在路上设下埋伏。   自然,即便吉柳儿为他做事,他也并非全然相信吉柳儿, 又派了一队人马全程盯着苏木。   十三城外,往西夏方向, 有一处城镇。西夏与北豊彼此提防,但边陲的百姓要商贸来往,便辟出了这么一块地方。既不属于北豊,亦不属于西夏。   一行人在一座客栈里住下。   此地的客栈正是为两国来此做生意的人所设, 这样没有明确归属的地盘,是最不能起冲突的。掌柜是个聋哑人,苏木他们到时正在柜台后面打算盘。   监视苏木的人中出来一人同他打手语, 接着拿到了房间牌。   回房后吉柳儿便不见踪影,其余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去向,倒是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看着苏木。   苏木坐在房中喝茶,房门开着,方便她看见房外守着她的人。   她指着紧闭的窗,“善意”提醒道:“你们不让几个人吊在窗外吗?万一我从窗户逃走了呢?”   为首之人生得凶神恶煞,听了她的话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接着便吩咐了两人。那两人得了他的吩咐便立刻下了楼。   苏木起身推开窗。   这镇子在绿洲之中,虽没有大湖,倒是有许多小池塘。客栈后面便是一片池塘,四周杂草疯长,足足有人高。冬日里变得干黄,草叶边也因干枯而无比锋利,更不必说这些长在池塘附近的草遮住了地面,经常一脚下去就是半腿的泥。   被派去在池塘边上守着防止她逃跑的人正在泥中艰难前行。苏木撑着下巴看了会儿,心满意足地关上窗。   苏木不会水,她是傻了才去跳池塘。   午后吉柳儿才回来。苏木午睡过后精神许多,见她一袭白衣,妆容素淡,还有心调侃她,“你这是去哪儿扫墓了?”   吉柳儿睨她一眼,“替你看新坟去了。”   苏木经常冷嘲热讽吉柳儿,吉柳儿自然不会像野利丹那般容易上钩,到最后常常是两人用最平静的态度互相咒骂。   楼下动静颇大,吉柳儿往下瞟了一眼,“你今日赶得巧,客栈掌柜的请了一批舞姬来跳舞,你可要去看看?”   苏木没回她,反倒问门外守着的人,“你们大人有说不许我看跳舞吗?有我就不去了。”   守门之人面面相觑,然后当真有人去请示,不多时便回来了,操着一口蹩脚的北豊话,告诉她野利丹没有这样的规定。   “……”野利丹派这样的人守着她是不是觉得她太老实了?   下楼后,苏木被客栈小二引去后院戏台。   这戏台显然是临时搭建,虽然粗糙,但布置也算讲究。   与北豊不同,此处戏台下摆的皆是胡凳。矮小的凳子,身材娇小者也就罢了,胡凳放置的距离近,身材高大者往上一坐,还得抱住自己的双腿,那姿势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来守着苏木的人皆由野利丹亲自挑选,个个人高马大。这等人多眼杂最好混水摸鱼的地方,更是要盯紧目标,迫不得已一脸憋屈地坐在苏木旁边的胡凳上,将她围在圈内。   在不远处,西夏人打扮的人与北豊人打扮的人谈笑风生。这些一直生长在两国边境、常有来往的百姓最不受朝廷中心的思想洗脑。对他们而言,另外一国的人是生意伙伴,也有可能是知心好友,至于两国掌权者之间的刀光剑影、血海深仇就如一国都城一般,离他们十万八千里远。   客栈的客人还在陆陆续续进来,苏木两腿并拢,双手搭在膝上,百无聊赖地盯了一会儿鞋尖,转头问同样百无聊赖的吉柳儿,“等会儿不会还有你写的戏本子吧?”   “我写的戏本子是要登上正儿八经的梨园的,哪能在这样不入流的草台班子上。”吉柳儿嘁的笑出声。   苏木对此置之一笑。万年不变的将军娶青梅的戏码,哪家梨园用她这江郎才尽的戏本子,迟早得关门谢客。   台下的胡凳渐渐坐满,台上有人开始吹胡笳。悠扬的乐声中,舞姬登场。   修长的身子,纤细的腰肢,朦胧面纱下的容颜更引人遐思。脚上铃铛叮铃作响,紫色的纱随着腰肢摆动,在空中飞扬。   西夏的女子皆长得极高,有些甚至能高过北豊男子。长手长脚的人跳起舞来,是会更好看一些。   苏木盯着台上的舞姬,眨了一下眼,眨了两下眼,眨完第三下眼后,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臂弯中。   郭宫这腰扭的怎么跟白素贞喝了雄黄酒似的。   台上的舞姬即便是蒙着面纱她都能认出谁是谁。都是舒秦的手下,还外带一个郭宫。   锦衣卫这个职务,听着威风,有时候的任务也怪让人难为情的。锦衣卫肩担监察百官之责,明察暗访,有时难免要做些伪装,比如装装樵夫,装装老翁或是装装花魁。   五官不端者不能进入锦衣卫,因此,镇抚司内有不少美人,为了能顺利完成任务,他们不得不学习各种本事。弹琴跳舞都是小事,苏木幼时顽劣,有时会被树枝划破衣服,在镇抚司都能找到锦衣卫替她缝好。   正好郭宫也生得嫩,一张娃娃脸,稍加打扮,再以面纱覆脸,倒是有几分姑娘家的娇媚。   虽说这舞姿……确实是丑了些。不过好在这也就是一个草台班子,来这里的人也并非是为了看舞,全部注意力都落在裸露的腰肢与挽成花一般的手指上。   但就是这样,也足够让苏木自愧弗如。   她偷偷笑够,才揉了揉脸继续看舞,免得露出破绽,让人发现不对劲。   抬头时余光瞥向身旁的吉柳儿,吉柳儿也看着台上,面无表情。   舒秦的那几个手下因任务特殊,鲜少在人前露脸,苏木也是因常去镇抚司,才认得这几人,吉柳儿肯定不认识。可郭宫与沈行在如影随形,现在蒙着面纱,不知道吉柳儿是否认出来了。   苏木有些忐忑,又自知演技不好,不敢冒险去试探吉柳儿,只好强装镇定,一直到台上“舞姬”退场。   有了腰细腿长的“美人”在前,后面的杂耍与大花脸咿咿呀呀的戏腔便不那么吸引人了。   原本热闹的后院,人逐渐散去。苏木等人走得七七八八了,起身道:“我要去解手。”   她刚才一连灌了三杯茶,说要去解手是实话。   立刻有人跟着她一起起身。苏木看着面前人高马大还一脸络腮胡的男子,面如菜色,“我一个女子去解手,让男人跟着我去合适吗?”   要跟着她的那人稍稍迟疑,望着为首之人。为首之人点头,他便又往苏木面前走了一步。摆明了就算不合适也要跟着。   苏木隐隐要发作,吉柳儿忽然道:“我同她去吧。”瞥了一眼为首之人,“这种时候,你们不会还提防我吧?”   为首之人犹豫了一下,终是松了口,“快去快回。”   摆脱了野利丹的人,却没有摆脱吉柳儿。苏木紧抿双唇,决意暂时放弃联络郭宫。   两人一路一声不吭,走至半路,吉柳儿忽然停下。苏木便也跟着停下。   吉柳儿红唇轻挑,“你想逃出去见靖远侯是吗?”   苏木脸色一肃,戒备地盯着她。   “你凭什么以为他能顺利将你救出呢?他不是永远都这么好运。”   苏木听出她话里有话,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当初鸿谷关破,沈知与他的夫人皆死在那场仗中,你以为靖远侯是如何活下来的。”吉柳儿露出不屑的神情,“他让一个与他身材年纪相仿的小兵穿上他的衣服冒充他,代替他死在鸿谷关,他自己却活到了现在,有权有势,只手遮天。”她打量着苏木,眼中讥讽,“还有一个背负杀母之仇还对他死心塌地的你。”   “好运全在他身上,倒是他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因他而倒霉。”   苏木死死盯着她,“所以你想如何?”   “不如何。”吉柳儿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的运气的确很好,因为我打算放过他。你去找靖远侯身边的那条走狗吧。不过现在你还逃不掉,见了人之后你还要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快回。”   她的话矛盾至极,苏木不敢轻信。   吉柳儿往石子路上一蹲,“你若不信我,我们也可以再回去。”   若是吉柳儿要告密,无论苏木是否去找郭宫,她也一样会告密。苏木咬咬牙,拔腿往舞姬所在的后台跑。   到后台时,郭宫正央着一名锦衣卫替他将发上盘珠取下来。那一串盘珠极长,他取下来时不得章法,最后与头发缠在了一起。   没有一个锦衣卫愿意理他。先不说他的主子横刀夺走了他们舒大人的人,就说大家一起练舞时,初时郭宫非但不认真,甚至总是大肆嘲笑他们。锦衣卫睚眦必报也不是说着玩玩的。   郭宫揪着半耷拉在脑袋顶上的盘珠愁眉苦脸。   “剪了算了。”苏木笑嘻嘻地走过去,示意他低头。   “郡主。”众人齐齐围上来。   “我时间不够,你们想说什么赶紧说。”苏木拿起手边剪刀,将盘珠剪断,晶莹剔透的珠子哗啦掉了一地。   “野利丹在客栈安排的人太多,我们怀疑暗中还有其他人手,现下恐怕还不能救您出去。”郭宫咬咬牙,将缠在头发上的线用力拽开,“待野利丹来到这家客栈那日,郡主晚上千万不要睡着,届时我们一定会来救您。”   时间匆忙,来不及说详尽,苏木也不欲多问。既然他们保证会来救她,对于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她就该全身心地信任。   “对了,沈行在如今在哪儿?”苏木问郭宫。   郭宫有些为难,“侯爷……侯爷现在还在日晷城,不过郡主放心,过几日侯爷便回来接郡主回去。”他匆匆保证,试图让苏木觉得自家侯爷其实还是很关心她。   “无妨,按你们的计划来办就是。”苏木摆摆手,“我主要是也想看看沈行在喝完雄黄酒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郭宫: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第88章 大火(捉虫)   西北这一块地方没什么浓重的年味, 因为西夏的新年并不在这一段时间。   街道上没有卖/对联、鞭炮的摊子,要置办年货的北豊人不会来这儿,因为西北十三城要比这里热闹。   临近年关, 这里依旧与往常的气氛无二。   苏木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阖上正对着街道的窗户。   “我买了一些酒,你要来一点吗?”吉柳儿倚在门边叩了叩门,也没有问苏木的同意,提着两壶酒进来。   她将两壶酒一并摆在桌子上, 一壶上面的红纸上写着“王酿春”, 笔迹歪七扭八。   “……这一壶难道不该叫玉酿春吗?”苏木轻而易举就将壶身上的红纸撕下来。这种酒一看就知道是卖家自己酿的,挂着名酒的牌子,骗那些没喝过玉酿春的西夏人, 谁料到最后上当的是吉柳儿。   “管这些做什么,反正都是酒,还有上下品之分吗?”吉柳儿揭开酒封。   苏木转眼去看另一壶酒,一时沉默良久,“这壶酒也是你买来的?”   “卖酒的老板要回西北过年,店里的酒买一送一, 这是送的。”吉柳儿将那壶送来的酒随手与桌上的杯具放在一堆,又抽出两只杯子, 给自己和苏木各倒了一杯酒。   酒水浑浊,苏木盯着那点浊物在杯中打了几个转,渐渐沉入杯底,没打算碰它。   岭州时, 苏木就醉过一次,虽说沈行在也没提过她酒醉后可否会发酒疯,但她也算见识过自己的酒量。桂花酒一壶下肚尚且能醉, 这玉酿春是烈酒,王酿春虽然差了一点,她估计也是招架不住的。   野利丹今日会到这方镇子,郭宫他们大概就会在今晚行动,她若是一醉醉到明儿早,那就罪过大了。   她不喝,吉柳儿也不逼她,自顾自地开始自己喝,硬生生给自己喝出了一股举杯浇愁愁更愁的意境。   “你们这些人,玉露佳酿喝惯了,是瞧不上这种劣酒。”吉柳儿嘁笑一声。   “你做南斗帮的堂主时,难不成老帮主短你吃喝了?”苏木睨她一眼。她是一国郡主,地位尊贵,南斗帮的堂主在江湖上地位也不低吧。   “南斗帮又如何,做生意还不是要看朝廷脸色。”   苏木立刻反唇相讥,“你南斗帮都膨胀得想要把控北豊全部的水运了,怎么?长得不如何,想得倒挺美。”   “你难不成就好看?”   “你管我好不好看,我有人喜欢你有吗?”   “谁还没人喜欢了!”   两人怒目圆视,又齐齐冷哼一声转过头。   一壶酒慢慢见了底,吉柳儿脸上才浮出酡红,眼里有几分醉色。她勾着酒杯瞧着苏木,“难不成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性命当真就没有你们值钱?”   “所有人的性命皆是无价。”苏木回她。   “那为何当年靖远侯要让小兵代他死,如今靖远侯的手下又想冒死来救你?”吉柳儿迷迷瞪瞪打了个酒嗝,“情愿用数十条性命换你一条命。”   苏木登时警惕起来,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问吉柳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吉柳儿扔了酒杯。   苏木生平最讨厌卖关子的人,一句好好的话不说明白,非要半遮半掩。这又不是去锦步帐挑姑娘,还要什么朦朦胧胧欲语还休的美感。   可恨的是,她身边的人都喜欢这么说话,显得自己十分高深莫测的样子。   但苏木不喜欢,尤其是被勾起好奇心之后,实在抓心挠肺。   偏偏吉柳儿说完这句话便施施然离开,惹得苏木急得扯了半天的袖带。   野利丹下午才到,一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显然是匆忙赶到镇子里。   苏木正在楼下,一边帮掌柜的写对联,一边吃掌柜的白送给她的点心。见野利丹走进来还带着一身风沙,眼疾手快地将点心端走。   野利丹解下满是黄沙的披风,将身上的沙子拍干净,才走过来,“你这是在写什么?”   “对联,过年用的。”苏木将墨砚往身前拽近一些,“你离我的字远一点。”   掌柜的是北豊人,却因客栈开在这镇子里,无法回去过年。苏木下来时正好看见他在写对联,一时兴起就提议帮他写一副。   她的语气满是嫌弃,野利丹又是脸色一青,却记着来之前野利弘的嘱咐。他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苏木究竟是用了何种方法,能让他父亲如此维护这个异国郡主。   野利丹不屑道:“父亲说你若是受了伤,北豊皇帝与靖远侯必然不会罢休,简直是笑话。你一个女人,难不成他们还能为了你不顾朝局不是。”   苏木落下最后一笔,“你既然不信我对皇兄与靖远侯很重要,那你抓我来威胁他们做什么?嫌钱多,觉得洛州那点金砖不算钱?还是想将那批兵器送给我们以示西夏的大方?”   吹干纸上墨迹,苏木将对联交给掌柜的。掌柜的双手接过,朝她感激的笑了笑,又畏惧地瞧了一眼野利丹,立刻转身离开。   论耍嘴皮子,野利丹就不是苏木的对手。被她气的暴跳如雷,却又真的不敢把她怎么样。   这一次的暴力镇压勉强成功,五王子根基未稳,内乱未定,这种时候他们是万不敢与北豊宣战。如果当真如父亲所说,北豊皇帝为了苏木对西夏宣战,西夏没有足够的把握能接下这一战。   ***   明日就是定好的交换人质的日子,今晚苏木房外看管的人数多了一倍。   苏木盯着跳跃的烛火,试图让自己能够保持清醒,等待郭宫的救援。   她百般无聊,干脆将白日里剩的那一壶酒启了封,将杯子一一放好,每杯中倒上一点酒。   喝是自然不敢喝的,只是实在闲得没事。   背后的窗户忽然打开,呼啸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冷得苏木一个哆嗦,扭头去看。   “这壶酒是为谁准备的?难不成是为我?”沈行在长手一伸,将桌上那壶写着壮阳酒三个字的酒壶拿起,笑着问她。   苏木愣愣地望着他。寒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扬起,眉眼却依旧温和。   “看什么?来接你回家了。”沈行在往前走了一步,将酒壶重新放回桌上。   苏木这才回过神,结结巴巴,“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诡辩、也不是!”越是紧张,苏木越是解释不清,到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算了,你觉得是就是吧。”   谁能知道吉柳儿一个女子买一送一送的会是壮阳酒,谁知道玉酿春能写成王酿春,壮阳酒倒是一笔没写错。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不需要这个。”沈行在被她生无可恋的表情逗笑。   苏木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他傻呵呵的笑。   透过大开的窗,苏木看见屋外的黑夜变得通明,亮光忽明忽暗地闪烁。讶然之际,外面嘈杂一片,有人高喊着走水了。   苏木心中一紧,立刻站起来望着门边。   沈行在将她揽入怀中时,门被人狠力踹开。屋外奉命看着苏木的人提着大刀,嚣张的火舌已经吞没了走廊。   这是在冬日里,空旷无边的沙漠之中,狂风之下,火势猛涨。   破门而入之际,沈行在身边亦出现两名黑衣人。   沈行在捂住苏木的眼睛往后倒退两步,语气依旧轻松自在,“抱紧我。”   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苏木立刻抱住沈行在的腰。黑暗之中,她感觉到沈行在带着她到了窗户边,紧接着是一跳,狂肆的风自她耳边刮过。   苏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么冷的天,她与沈行在跳入池塘会被冻惨的。   但预料之中的刺骨的冰水没有出现。他们似乎落在了木板上,苏木从沈行在怀中抬起头,才发现他们在一艘小船上。郭宫已经拿了一条兔毛的披风上前。   沈行在接过披风,将苏木严严实实地兜住,为她系上系带。   苏木回头望着已经被火舌吞噬干净的客栈。通天的火光,将黑夜燃成刺眼的白昼。   她明白吉柳儿所说的用数十条命换她一条性命是什么意思了。   她用力拍开沈行在的手,往后倒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指着已经不见轮廓的客栈,手指还在发抖,“沈行在你疯了,客栈里面还有几十个人你知道吗!”   沈行在低头看了一眼被她打红的手背,又将人拉到身前,继续为她系系带,“知道,没有人会死。”   这一行,野利丹究竟带了多少人,他们并不清楚。苏木是个重要的人质,除了明面上看守苏木的人,野利丹定然还会派人暗中守着,以免北豊突然来抢人。   人数不明,沈行在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救出苏木,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段日子,北豊一直没有动作,临到交换人质的最后一天,野利丹虽然派了更多的人来看守苏木,心中却必然会放松许多,北豊这时才开始救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野利丹觉得看守苏木的人少时,他们没有来救人,人多时更加不会冒险来救。但沈行在等的就是人多。   他只需要将住在各个房间的人迷晕,再放上一场大火。这场火中,住在客栈的野利丹,包括他的手下都昏在各自的房间,那些隐在暗处的人必然会选择先救自己的主子与同僚。那些大喊走水的人是沈行在安排的,目的就在干扰那些隐在暗处的人。每个房间都会有人去救,这时苏木身边的看守反而是最薄弱的。   至于那些同样被迷昏的无辜住客。   船靠岸,苏木眼见着客栈掌柜的走过来,对沈行在抱拳,“启禀侯爷,客栈中的住客已经全部安全转移出来了。”   苏木咋舌,“你不是……”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耳朵,忽然顿悟。   难怪郭宫他们一群大男人能混进客栈扮成舞姬,有人里应外合!   她又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苏木转头怒瞪沈行在。   沈行在十分无辜,“你也知道自己的演技,我不放心。”   他要救苏木,自然要保证计划万无一失,从头到尾苏木都不会伤到丝毫,这样他才能放心。   计划部署精密,不可能折在苏木不忍直视的演技上。   沈行在噙着笑将手伸到苏木面前,“打疼了。”   苏木还在气头上,闻言也将手伸出去,“那你打回来啊。”   “算了。”沈行在顺势将她揽过来抱住。   苏木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不算稳健的心跳。   即便计划足够万无一失,因为救的是她,他仍是害怕会有差池。   将人紧紧抱在怀中,沈行在终于能放下心来,长长舒出一口气,“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计划做得好,我们小侯爷甚至还能在兵荒马乱之际来一个炫酷的登场,再来一个从容不迫的全身而退,在苏木面前装足了杯。 第89章 日晷   苏木醒来时在沈行在怀中。   动了动脑袋, 苏木盯着沈行在的下颔。沈行在支着额头,倚在小几上,已经睡着了。   昨夜太过慌乱, 天色又昏沉,苏木没能仔细打量他。   他看起来是清瘦了些,连下颔的弧度都比从前凌厉,眼下还有一片淡淡的乌青。苏木就躺在他的腿上,身上盖着毯子, 边角被沈行在掖住。   苏木盯了一会儿, 不忍打扰他,便准备再睡一会儿。   “醒了?”沈行在的手抚上她的头发。   苏木仰头,看着他还未完全清亮的眼睛, “我吵醒你了?”   “没有。”沈行在捏捏她的脸,皱起眉头,一脸的严肃,甚至有些许不悦,“瘦了。”   苏木顺势抱住他的腰,往他怀里凑了凑, “野利丹不给我吃饭,虐待我, 只给我吃馊了的窝窝头。”   她睁眼说瞎话,沈行在自然知道她在西夏究竟是何境遇,也不拆穿她,只是扶起她, 将人提到腿上,头埋在她的肩膀,“有的是时间养回来。”   沈行在的手搭在苏木腰上, 苏木只觉得腰上被越收越紧。她能察觉出沈行在的不安,愣了一下,搂住他的脖子。   原本应该是个极其静好温馨的时候,若是沈行在没有一口咬住她的侧颈。   “沈行在……”苏木的声音发颤,推了推他,发现推不开。   沈行在倾身,将人压在身下,反锁住她的手高抬过头顶,咬住她的唇瓣。   起先有些发狠,几乎是用牙齿在磨,直到身下人嘤咛一声,痛得眼眶顿时湿润,却又委委屈屈地主动抬起头凑上来。沈行在眼神一暗,毫不费劲地长驱直入,温柔地与她唇齿交缠。   十指紧扣。   ……   细细吻净苏木唇边晶莹的水渍,沈行在才像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一般,将人揽进怀中。   苏木窝在他怀中,发丝凌乱,衣衫不整,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微微喘着气。   沈行在一本正经地玩着她的手指,若非唇色红艳得过分异常,倒也真像个正人君子。   “你是狗吗沈行在。”苏木愤愤捶他。外人不知道的见了这一幕,还以为是她对沈行在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明明吃亏的是她。   沈行在闷笑一声,没说话,只是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背,像是在哄小孩。   马车一路驶进日晷城。   沈行在将苏木的衣服理好,才牵着人下马车。   他们的马车前面还有一辆马车。从那辆马车上也下来几人,苏木自然是不认识,只是感觉身边之人将她的牵紧了些。   那大概是沈行在认识的人。   苏木往前望去,一男一女,中年模样,看样子是一对夫妇。   两人见到沈行在,眼前一亮。苏木明显看见他们加快了脚步,快到面前时又刻意缓下,挂上亲和的笑容,“由时。”   沈行在的字就叫由时,不过他的身份摆在那儿,旁人皆叫他侯爷,也就苏木偶尔叫他沈行在,没人敢叫他的字。眼前之人能叫他的字,应该是亲近之人才对。   不过气氛不对,苏木不敢说话。   沈行在神色冷淡,“云员外有事?”   那人见到沈行在的态度,明显不悦,立刻板着脸,“由时,你这是对舅舅说话的态度吗?”   那女人立刻扯了扯男人的袖子,嗔了他一眼,才笑着与沈行在道:“由时,我们好歹也是你的长辈。”   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倒是配合的很好。   “本侯母亲早与云家断绝关系,两位是本侯的什么长辈?”沈行在微侧过身,挡住女人对苏木投来的打量的目光,牵着苏木径直入了府。   自见过那二人起,沈行在的心情明显差了许多。听对话,那两人应该是沈行在的舅舅舅母,但显然舅甥俩关系并不好。   ***   自沈行在那里离开,郭宫引着苏木往她的住处走。其实就在沈行在院子的隔壁,走两步路的事情。   将人送回房,郭宫就打算离开,又被苏木叫住。   “郭宫,你知道你们侯爷有个舅舅吗?”   郭宫显然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郡主,这事您就别问属下了。”   “沈行在不许你说?”   “那倒也不是。”   苏木笑眯眯地威胁,“那就说,不说你就再给我跳支舞,就要上次那个一样的,衣服也要一样的,叫来府里所有人看。”   “是有个舅舅的。”比起丢脸,将侯爷的事情告诉郡主应该不算什么大事,看在郡主的面子上,侯爷定然不会罚他的。   “我们夫人原是西北云家的女儿。”郭宫道。   “西北云家是一方巨贾,十三城赫赫有名。老爷领兵到西北时遇上了夫人,一来二去,夫人便想嫁给老爷。只是先朝不许商政联姻,尤其老爷又手握重兵。夫人迫不得已,与家中断绝了关系。”   “鸿谷关那一回,夫人带着部下家中妇孺寻求云家帮助收留,却被云家拒之门外,最后不得已流落在外,然后……无一人幸还。”   接下来的事情苏木都能猜个大概。沈行在青云直上、权倾朝野,云家这时候又眼馋上他的权势,迫不及待地来认这一个外甥。只是当年云家无情,沈行在只是冷待他们,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郭宫走后,青簪便赶了回来。当时苏木被劫失踪,大概也是将她吓坏了,常年没什么表情的人,一见到她,眼眶都红了。抿着嘴将怀中抱着的一大堆日晷城特产往桌上一堆,“这是奴婢方才去街上买的,老板都说好吃。”   “难得见你这么殷勤。”苏木提着油包笑她。   舒秦与易灼被永昭帝传回上饶,苏木写了信报平安,免得他们还在担心,才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又小眯了一会儿。   傍晚时分,苏木踏出院门,经过沈行在的院子时,往里看了一眼,沈行在坐在院子内饮酒。她顿住脚步,又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天边有大块的火烧云,红霞似锦,黏连成一块一块,到了永夜天时又绕开,像是从中撕裂出一个口子。   沈行在端着酒杯,听见墙头有动静。   抬眼看去,苏木正扒着墙头,双手搭着,眼睛晶亮亮地看着他,“沈行在,快来接我。”   自古以来墙头都不是什么吉利玩意儿,好比什么“一枝红杏出墙来”,从前红杏无主,爬的又是沈行在的墙,那当然没关系,沈行在也很乐意,但现在名花有了主,这种危险动作必须要制止,不能让她养成习惯。   沈行在笑着啧了一声,起身去接她。   “有门不走,怎么又爬墙。”沈行在嘴上数落她,却张开了手。   云锦之下,俊脸上镀上一层暧昧的光,上扬的眼尾潋滟勾人。   苏木一愣,“你不上来接我吗?”难不成让她跳下去。   “能接住。”沈行在一哂。   真的吗?她不信。   战战兢兢爬上墙头,苏木蹲在上面,犹豫不定,“你真的不上来接我吗?”   “我在,你怕什么。”   苏木迟疑地伸出一只脚,手还紧紧扒着墙,“那你接住了啊。”   “嗯。”   “真的接住了啊。”   “跳。”   苏木心一横,眼一闭,手一松,往下跳。   一双手稳稳接住她,然后两个人往后倒去。   草地上,苏木骇然睁眼,正好看见沈行在微微仰头,主动贴上她的唇。   “……”   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应该来安慰沈行在。他都有心思来骗吻了,看起来心情根本不差嘛。   苏木翻了个身,从他身上坐起,想了想,觉得不该这么吃亏,转头又去掐他脖子。   自然不敢真掐,只是恼羞成怒地做做样子,拽着他的衣领使劲晃。   沈行在半坐起,手撑在地上,一条腿曲着,笑着听苏木咬牙切齿骂他臭流氓。   等她闹腾够了,才将人拉起来,带到桌边。   苏木敲敲酒壶,一本正经地训他,“你胃不好,怎么还喝酒。”   “嗯,我错了。”沈行在笑着应她,为表态度,还将酒壶往外推了一些。   “你怎么喝酒啊?”   苏木皱了皱眉,又扬起下巴,“难道有我在你还不高兴吗?”   沈行在哑然失笑,伸手将她带到腿上坐着,“有这么个宝贝在,我高兴坏了。”   他自然能看出来苏木是有意想哄他高兴,否则不至于才回来便爬上爬下地折腾,大概是从郭宫那里知道了些什么。   对于云家,他其实并没有感情,至于那些上贴的亲戚,与他而言也构不成什么麻烦。他饮酒只是因为永昭帝知道他与苏木的事情后,写来一封信,洋洋洒洒两三张纸全在骂他,又着重地表达了整个熹王府对他的不满意。要说这里面没有舒秦的手笔他是不信的。   该如何取得未来岳丈与三位岳母的满意,这才是他烦心的事。   但是苏木完全不清楚。   她百般乖巧地靠着他的肩膀,玩着他腰间的玉佩,“沈行在,我来做你的家好不好?”   沈行在呼吸一滞。   就听见苏木继续道:“若你是真心喜欢我,从此以后,我来做你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舒秦(气急败坏):你看,我就说论耍心机苏木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为什么要把我调回上饶,我要让苏木看清这狗男人的嘴脸!我要镜头!我要戏份!   作者:我不这么干小侯爷要把我吊在城墙上三天三夜1551 第90章 下雪   “什么叫……若我是真心喜欢你?”沈行在的神色骤然从温和变得有些难看, 扶正她的肩膀,迫使苏木看着自己。   苏木心中藏不住太多事,何况在她看来, 感情原本就需要坦诚,不言不语只会让事情恶化,从不是掩盖问题的方法。   她直视沈行在,冷静且认真,“野利弘说你的母亲为让我父亲劝说先皇增兵援助沈将军, 因此绑架了我母亲, 从而导致我母亲早产早逝,这是真的吗?”   沈行在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松开手, 苏木就又坐回原来的地方。   确然如此。   “所以你待我,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亏欠?”苏木接着问。   “都不是,我爱你只是因为爱你。”   沈行在的确因为当年之事,从一开始就对苏木格外关注。他注意着这个小姑娘,看她像一束永不沉没的光, 灿烂自己,也明亮着他。   跟她在一起时, 他的生活依旧有困顿、有混沌、有漫长又难捱的日夜与梦魇,但到底是从无边的黑暗来到了人间。   爱情原本也不是亏欠的补偿,爱情就只是爱情。   苏木坐在他面前,直到远边天光坠入地心, 融入永夜。起身,抓住了沈行在的衣袖,露出一个并不算太灿烂的笑容, “我们吃饭去吧。”   沈行在垂眼看着她的手指,捏着一小块布料,动作很轻巧,只要他稍微用力,很容易甩开。   “好。”沈行在轻轻抬手,苏木的手指就扯着他的袖子,摇摇欲坠。   ***   西厢房中,在客栈的吉柳儿也被抓回来软禁在此处。   沈行在站在苏木身后,“我亏欠过吉柳儿,若是她伤的是我,我会放过她,但她伤的是你,我没有理由替你原谅她,她要如何皆由你处置。”   苏木狐疑地打量沈行在,眼中迸出恶光,“你怎么亏欠她了?”   “……”沈行在失笑,“不是你想的那种亏欠。”   “我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亏欠。”苏木迫近他,踮起脚还要仰脸,食指不停戳着他的肩膀,“你心虚了是不是?”   沈行在笑得一脸无奈,任她找茬,只是一手虚虚护在她腰上,以免她站不稳。   吉柳儿就坐在对面剥花生。   她只是被软禁,除了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以外,吃喝不愁,也不见消瘦。   “你们是来处决我的还是来刺激我的?”吉柳儿扔掉手中的花生壳。   苏木转回身面对吉柳儿,“我想知道你为何要替野利丹做事。”   “因为他手上有我夫君的尸骨。”吉柳儿低着眼欣赏自己的手指,语气淡淡。   “郡主应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鸿谷关一役,靖远侯之所以能侥幸活下来,是因为有个小兵卒扮作他,替他成了西夏人的刀下亡魂。那个小兵卒就是我的夫君。他死后,尸骨埋在何处,只有野利丹知道。”   “那你最后为何又愿意帮我?”苏木不解。吉柳儿应该恨透了沈行在,若非沈行在,她的夫君大概也不会死。   “凭什么我夫君要为他死?凭什么我夫君死后仍不得安息,他却平步青云,还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吉柳儿素手越过苏木,指着沉默的沈行在,眼中有恨意,却又尽数化为苦涩,“可我夫君用命换他活着,他若活得坎坷凄苦,我又觉得夫君死的不值得。”   当年只有一个普通的农家女,与少年青梅竹马长大。她喜欢看戏,喜欢看话本,少年便陪着她看戏,为她四处搜罗话本子。   那年少年带着一大箱子的话本来找她,说要去参军,等她将话本子看完了,他便做了大将军回来娶她。   但美好的结局永远只存在于话本里,现实是农家女将话本翻烂了,依旧没等到小兵卒变成大将军回来娶她。   一抔黄土,一副棺椁,远过千山万水。   “我不杀你。”苏木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他会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她没说清楚“他”是谁,吉柳儿摸指甲的动作却停下,半晌才抬起头,“这是什么?施舍?还是怜悯?”   “是希望。”苏木抿了抿唇,“是你夫君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七年前让许多圆满变得破碎,无数人家破人亡、失去挚爱,唯一能存在的,也只有希望。   吉柳儿扭过身,面对着窗户。窗外飞雪漫天,将所有的枯烂与腐朽压在纯洁的白色皑皑底下。放眼望去,只有明亮的雪白。   “站着说话不腰疼。”吉柳儿轻轻哼笑一声,对他们摆摆手,要将人赶走,“你们走吧,挺碍眼的。”   离开西厢房,苏木才发现已经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庭前。   沈行在接过青簪送来的狐裘,为苏木披上。毛绒绒的领子围着她的脖子,小半张脸都被毛领遮住。沈行在又替她将兜帽戴好,最后只剩下一对清澈干净的杏眼还露着。   “沈行在,”苏木挣扎着从严实的狐裘中伸出一只手,把毛领往下拉了拉,露出嘴巴,“你还记得吉柳儿的夫君吗?”   “记得。”沈行在垂下眼,将苏木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那是个被沈知指来跟着他的小兵卒,年纪与他相仿,很活泼,话也很多,见谁都是乐呵呵的笑,便是被百夫长训斥,也依旧笑眯眯的,实在让人难以忘记。士兵们站岗时围炉夜话,他永远在夸自己的未婚妻有多漂亮。   也是他主动提出要假扮沈行在,掩护沈行在离开鸿谷关。   沈行在没有同意,沈家儿郎没有一个愿意苟且偷生,但他被人打晕了,一路偷送出城。醒来之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与朋友。   苏木将手抽回来,认认真真地抬头看着他,“沈行在,我和吉柳儿说过的话,也是我想和你说的。我们还有希望。”   沈行在抓住她的手,小小一只手,能被完全拢住,“看见了,在手上。”   ***   “锦瑶郡主,需不需要我再提醒您一遍,前不久我才将你送到野利丹手上。”吉柳儿手中提着大包小包,一脸不耐烦地跟在苏木身边。   将近年关,即便大雪,街道依旧热闹,各处都有张罗着卖年货的小贩。   在上饶,苏木只管在王府坐着等吃,在西北采买,于她而言是一件新奇的事情。   “饺子馅要猪肉馅的还是羊肉馅的?”苏木问。   “都来一点吧。”吉柳儿答,“毕竟众口难调。”   “也好。”苏木很赞同她的看法,“郭宫,付钱。”   她身后跟着三四个侍卫,人人手中提满了东西。   青簪抱着点心,隐隐忧愁,她们郡主从前不这样大手大脚的。不像现在,价钱也不问,见到就说买。长此以往下去,也不知道靖远侯会不会因养不起郡主而将人抛弃。   路过一家玉器铺时,苏木驻足观望了一会儿,抬腿往里走。   铺子里已经有一位妇人,显然与老板娘是老相识,拿着一块玉佩问老板娘,“你说这一块我们家孔孔会喜欢吗?”   那老板娘笑道:“夫人挑的东西,您家老爷怎么会不喜欢。”她转身取来另一对玉佩,“您顺便瞧瞧这一对的成色,我与我家磊磊也有一对双鱼的。”   “你与你家当家的琴瑟和鸣这谁不知道啊。”那夫人掩帕轻笑,“那便都包起来吧。”   苏木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遮着嘴巴低声问吉柳儿,“他们怎么叫人都喜欢用叠字?”   因夫君战死西北,吉柳儿常来此祭拜,多少了解一些西北的习俗,“西北称呼关系亲密者都这样叫,就是叫名字的后一个字,譬如管你叫木木。”   “那你就叫儿儿?”苏木噗嗤笑出声。   吉柳儿拉下脸,“不能叫柳柳?”   “行吧,柳柳。”苏木笑得有些收不住,揉了揉脸,才上前问老板娘,“这里可有扇坠?”   她欠沈行在一枚扇坠,已经欠着许久了,到如今才记起来。   一行人大包小包回府后,正巧碰上沈行在刚刚回府,自马车上下来。   苏木杏眼一弯,朝他飞奔而去,“在在!”   沈行在被声音叫住,停下来伸臂接住她。   苏木扑进他怀中,仰起脑袋笑嘻嘻地又叫了一声,“在在!”   沈行在俊眉微挑,“叫我什么?”   “在在!”苏木声音清亮,“他们说这是西北的风俗,与关系亲近之人都这么叫,好比你叫沈行在在。”   吉柳儿已经看不过眼地带着青簪先入了府,郭宫受命保护苏木,跟着她过来。   苏木指着郭宫,“再比如郭宫就叫郭宫……”   声音戛然而止。   好像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适合这么叫。   差点成了公公的郭宫庆幸地擦了擦汗。   沈行在牵着她入府,“那我要叫你什么?木木?”   苏木对这样新奇的习俗吸引,乐乐地回他,“在在!”   沈行在眉宇疏朗,“再叫几声。”   “在在在在在在!”苏木乐此不疲,却没注意到沈行在的脚步愈来愈快。   沈行在脚步一转,将人带进了自己的院子。   进了屋,苏木拿出为他买的扇坠,“上回欠你的扇坠,这回还你……”   转身,声音渐弱。   门不知几时阖上了,沈行在扣住她的腰,将人压在门板上,声音低哑,“方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苏木微愣,“……在在……”   沈行在勾唇,倾身迫近,“木木知不知道,只有夫妻才能这样叫,尤其……在床笫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郭宫:我擦汗不是因为差点成了大内总管,而是因为保住了一条命 第91章 麻烦   西北的雪下得很大, 纷纷扬扬洒下来,能将前人落下的足迹顷刻覆盖。天地间,除了白雪, 就是红艳艳的灯笼与对联。   苏木缩了缩脖子,将脸藏进毛领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下的人。   长得有几分眼熟,就是一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那姑娘穿着一件雪白的兔毛披风,与裹着狐裘的苏木前后站着, 相形见绌。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苏木将手缩回狐裘中。   “我要见我表哥。”云秀嚷嚷。   哦, 苏木记起来了,这是沈行在的表妹,当初在沈行在的书房帮他挡桃花, 挡的就是这一朵。   “沈行在不在家,他出去办事了。”苏木没心思管云秀来这儿一趟的目的,反正她不想管这些烂桃花。   台阶上的女子神色淡淡,俨然一副侯府女主人的模样。云秀心中腾的窜上一股妒意,快步走上台阶,站定在苏木面前, “你算什么人,凭什么不让我见我表哥。”   “我应该告诉过你, 我是当朝郡主,也没有多厉害,就是有一个当皇帝的堂兄罢了。”苏木朝她眨眨眼,转身回去。   外面挺冷的。   第二日, 青簪告诉苏木,说现在全城都在传锦瑶郡主仗势欺人,小肚鸡肠, 阻拦云小姐与她的表哥见面,还用身份压人。   屋里的地热烧的足,苏木只穿了一件薄襦裙,闻言淡定地点点头,“比起上回在上饶,算是有点长进,还知道卖惨了。”   “郡主,此事要告诉侯爷,让侯爷来处理吗?”青簪问。   苏木摇头,“沈行在最近往返十三城,够忙的了,没必要再给他添麻烦。”   沈行在想让北豊与西夏开战。西夏现在的皇帝对西北十三城眈视已久,北豊与西夏必有一战,那倒不如趁西夏皇帝这个皇位还未坐稳的时候便将这仗打了,胜算会大不少。这种事情自然要与十三城的守城大将商量,沈行在近来都在忙这件事。   “那就让外面继续传这些风言风语?”青簪有些不赞同。   苏木看着日晷城的地图,随口道:“外间传我的流言蜚语又不在少数,多这一个不多。何况日晷城是云家的地盘,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们能斗得过他们吗?”   “难不成任人议论您?”   苏木抬头看着青簪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青簪鲜少会情绪如此外露,苏木觉得好笑,“别着急嘛,你这几天帮我多盯着一点云家的动静。”   再过几天,城中已经在传苏木嫉妒靖远侯与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用强权迫使靖远侯委身于她,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   吉柳儿听到这段传言时笑得差点没从窗户上撅过去。   苏木听完后将手中毯子往地上重重一摔,“不行,我受不了这委屈,什么叫我用强权迫使沈行在,简直颠倒是非!黑白不分!”   明明都是沈行在,要亲就亲,要抱就抱,现在倒变成她是恶人了。   “青簪,那个云秀近来都在做什么?”   ***   今日的雪足足能到人脚踝,茶馆酒楼门前,雪被扫干净,堆到台阶之下。小孩子不怕冷,在雪地里追逐打闹,或有绊倒摔了跤,从绵软的雪中爬起来,又欢笑着跑开。   拍了拍身上的落雪,苏木被店小二引着入了厢房。过了足足一个时辰,云秀才姗姗来迟。   “郡主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门一关上,云秀从温婉的大家闺秀,顷刻露出了原本的嘴脸。   “没什么,只是想找你聊一聊近来日晷城中的谣言。”苏木端着茶杯,示意她坐。   她淡然自若,云秀倒觉得若是自己疑神疑鬼,反倒落了下风。   云秀记起母亲的教诲。她与表哥自幼相识,又是表兄妹,怎么算,她也是最有可能做侯夫人的人。   云老爷子撒手不管云家产业后,云家几子分家,已经不复从前辉煌。表哥现在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若成了侯夫人,定然风光无两。   “什么谣言?日晷城民风淳朴,从来都只讲事实,不传谣言。”云秀抿了一口茶,有些嫌弃,“这是什么茶,味道也太差了,郡主跟着我表哥,表哥只给你喝这种茶吗?”   “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茶,只是见沈行在每天都喝,以为会是好茶,才命人带过来给你尝一尝。看来你和沈行在的喜好不太相同。”苏木将茶杯推到一边,“那改日我去沈行在的私库里再找找有没有其他好茶。”   云秀一张脸瞬时憋成猪肝色,嘴里的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苏木又将一碟糕点推到她面前,“你再尝尝这碟糕点。”   已经被苏木摆了一道,云秀有了戒心,在她殷勤的目光中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挺好吃的。”   “我也觉得挺好吃的。”苏木托着下巴,笑眯眯的,“但是沈行在嫌它用料太粗糙,不许我吃。”   那块未被尝完的糕点被捏得粉碎。   云秀的脸色已经足够难看。   云家并不觉得一个能跟着靖远侯到处走的郡主有多了不起,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罢了,即便身份尊贵一些,天高皇帝远,总也管不到日晷城来。   云秀自诩比传说中草包一个的锦瑶郡主要多才多艺,连容貌都更甚她,自然更不可能将她放在眼里。   “郡主与我表哥认识多久了?”云秀擦擦手,“我自幼与表哥一起长大,小时候爹娘总说我与我表哥是要做夫妻的。姑姑姑父战死那一年,表哥孤苦无依,还是我为他送衣送饭……郡主与表哥,大概没有这样一段共苦的经历吧?”   “没有,”苏木一脸认真地摇头,“沈行在不舍得让我受苦。”   苏木的眼神沉下。若是不提沈知将军与其夫人逝世那一段,她大概还能为云秀留点脸面。可是提起这件事,苏木便想起沈行在无依无靠,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太多苦难。   云秀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苏木起身,拍了拍衣袖,“沈行在快回来了,我便不与你多聊了。”她往门边走了几步,又顿住,“对了,沈行在的马车太宽敞了,我一个人坐有些空,你也一起吧。”   面对苏木笑吟吟的脸,云秀的脸色差到极点。心中一转,又忽然笑起来,“好呀。”   茶馆之外,富丽堂皇的马车格外引人注目。   车夫放下马凳,苏木提裙欲上马车,云秀走上前,伸手扶住她,声音在雪中格外清亮,“云秀这就来扶郡主上马车。”   路过的人皆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朝马车这边看来。就见云家小姐垂着头,格外委屈,也格外温顺地扶着那位传说中棒打鸳鸯的郡主上马车。怎么看怎么像被迫的。   下一瞬,被扶着的锦瑶郡主身子一歪,直直摔在地上。   青簪惊呼,“云姑娘,您怎么能推我们家郡主!”说着,便去扶倒在雪地里的苏木。   在茶馆里等了很久的吉柳儿也适时出现,“呀!郡主才从西夏人手里捡回一条命,身子如本就弱,怎么还摔了呀!”   锦瑶郡主被西夏人劫走一事,日晷城人尽皆知。有了吉柳儿的提醒,大家才记起来这还是个才死里逃生,受过不少惊吓的姑娘。   如此娇弱,还是靖远侯亲自救回来的姑娘。这么一想,怎么也不像是会趾高气扬棒打鸳鸯的人。   苏木被青簪从雪地里“艰难”地扶起,还没站稳,又被人扯了过去。   她今日为了显出自己的楚楚可怜,刻意没穿多少衣服。兜头被裹上一件温暖的黑色大氅,一时还有些愣神。   她抬起头,对上沈行在盛怒的眸子。   她被沈行在紧紧搂在怀里,听着他压着怒气对云秀道:“你想做什么?”   “表哥,我……”云秀惊慌失措,回过神来,指着苏木,“是她,她想害我……”   沈行在打开她的手,力气之大,让云秀一个趔趄,跌坐在雪中。   “告诉云家人,以后动心思之前,先掂量自己配不配。”   一句话,已经足够让人明白,靖远侯究竟看重谁。   苏木还惊异于沈行在居然会大发雷霆,就已经被人拎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沈行在挑开大氅,脸色依旧难看,“伤哪儿了?”   “……没伤,摔在雪里,不痛。”苏木缩了缩脖子。   沈行在冷笑一声,狭长的凤眸里闪过寒光,像马车外的大雪,能将人立刻冻住。“是故意摔的?”   吓得苏木一抖,小心翼翼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撒娇也没用。”沈行在拂开她的手,“你可有想过若是摔出了个好歹该怎么办?”   “……那里雪厚,我挑好了地方,不会摔疼。”   “天寒地冻,你穿的如此单薄,又不惜在雪中摔一跤,就为了对付云秀?”沈行在咬牙切齿地摸了摸她的衣服,又用大氅将人裹紧。   苏木的脾气也跟着上来了。沈行在对她千依百顺,干什么都惯着她,她也被养娇了脾气。现在沈行在对着她发火,她有些忍不了。   “你知道日晷城的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你的表妹坏我名声可以,我就不能报复回来吗?”苏木牙关紧咬,扯下身上大氅丢在他身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来处理?”沈行在陡然起身,撑在苏木身体两侧,眼中怒气更盛。   “我不想麻烦你……”   “司徒苏木,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在遇到问题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来找我而非自己解决。”沈行在捏住她的下巴,“从前你有事便去找舒秦,如今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你还是想不到找我。”   他才回日晷城,便听见城中关于苏木的流言蜚语,还未来得及回府,便又出来寻她,一见到她便是她衣着单薄躺在雪地里的样子,便只顾得上生气了。   苏木被迫直视沈行在失望的眼睛,眼睛一眨,两颗眼泪啪嗒落下来,顺着腮边流到沈行在手上。   灼热的温度烫得沈行在松了手。   苏木委委屈屈地揽住他的脖子,将自己送上去,眼眶泛红,抿着嘴,声音又轻又哑,“对不起嘛,你别凶我。”   “我!”沈行在看着她,在她委屈的眼神里,所有的话都化成一声叹息。托着苏木将人抱在腿上,捡起被她扔掉的大氅,重新将她裹住,语气软了下来,“……没有凶你。”   苏木不依不饶,瘪着嘴扬起下巴,“捏疼了……”   尖俏白皙的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红印。   拇指轻轻摩挲着那道红印,沈行在眉头紧皱,“我错了。”   苏木抱住他的腰,脑袋钻进他怀里,“……是我错了,下次一定记得我还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被舒秦的话影响,觉得木木有困难不会第一个找他,其实是内心没把他当作可以亲近可以依靠的人,总的来说就是觉得木木没那么爱他,所以一直希望木木能多依赖他一点,遇到困难能够第一个想到他(就是没什么安全感)   但是木木又是那种懂事,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能自己解决就一定自力更生的人,可能以前确实习惯了找舒秦帮忙,但是现在还没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不计麻烦爱她的人   害怕给人添麻烦的习惯其实挺难改的,但是慢慢会好的   (说白了都是舒秦的错)   舒秦:虽无戏份但有锅 第92章 红线   春节来得很快。   除夕这日, 苏木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起先她还将自己裹成一个蛹,妄图盖住自己的耳朵,滤过吵闹的声音。   只是鞭炮声实在太放肆, 苏木一骨碌爬起来,一脸阴沉地踢被子,借此来发泄自己没睡饱的起床气。   “郡主今日醒得可真早。”青簪端着水盆进来,忽略掉床上人的怨念,自顾自地夸她。   “谁啊, 一大早放鞭炮!”苏木嘟嘟囔囔地推开被子, 赤着脚下地。   “今日除夕,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青簪替她将鹿皮靴子提过来。   从西北回上饶,就只能在路上过年。加之熹王与三位姨娘怕苏木再在路上折腾一番怕是会累着, 便让她在西北过年,又命人加急送了过年的新衣来。   洗漱过后,苏木换上新衣,才揣着手炉出门。   雪地中一片红艳艳的鞭炮碎屑,郭宫怀中抱着一堆烟花炮仗,只从后面露出一双眼睛, 见了苏木乐呵呵的道早安。   “你买这么多烟花炮仗做什么?”苏木伸手替他扶住险些掉下来的烟花。   “是侯爷吩咐的。”   “沈行在,”苏木笑了, “他几时喜欢玩这个了?”   “是给郡主准备的。”   踏进苏木的院子时,飞溅的雪花迎面而来,被沈行在侧身躲过。   抬眼,苏木穿着红色的袄裙, 袖子与衣襟上滚了一道白边,上面绣着梅花。玩的欢了,嫌热将披风扔给青簪拿着, 额上布着一层细汗,鼻尖却是通红的。   她手中拿着一根香,捂着一边耳朵,伸长一条腿,努力去点插在雪地里的炮仗。   点完拔腿就跑。引线呲了一声,又溅起纷纷扬扬的雪花。   沈行在假意轻咳了两声,苏木才注意到他来了,隔着半个院子朝他挥手。   “好玩?”沈行在走近,摸了摸她的手心,又探了探她的脸颊,将披风替她披上。   苏木抬起下巴,方便他系系带,“你怎么来了?”   “带你去个地方过年。”沈行在拉起她的兜帽,又牵着她的手放在掌心捂暖。   ***   日晷城的守城大将姓贺,脸上有一道疤,一直从额头到下巴,看起来十分狰狞。尤其人又高大,像是能止小儿夜啼。   苏木看他还要抬头,同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一对上,立刻缩了缩脖子,抓着沈行在的袖子往他身后靠。   “贺将军,贺夫人,本侯叨扰了。”沈行在往后看了苏木一眼,将人拉到身前,“这位是锦瑶郡主。”   苏木没法,硬着头皮笑道:“贺将军新年好,贺夫人新年好。”   她也不知道沈行在说的去个地方过年,居然是来贺府。   “都别站着了,由我,郡主,快进来坐。”贺夫人身材丰腴,生得普通,还有些黑,声音却出奇温柔。   “好。”沈行在笑着点头,牵起苏木的手。   苏木瞪大了眼。无论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长辈面前,光明正大地牵手不太合适。   她试着收回手无果,又去挠他的掌心,企图以此来提醒他,结果反倒被他牵着十指相扣。   “……”她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贺夫人正要回头与他们说话,转头就瞧见两人拉拉扯扯。   苏木神色尴尬地朝她笑了笑,正要解释,贺夫人朝她投以会心一笑,便以一副“现在的年轻人啊”的表情重新转过去。   苏木觉得自己大概没什么形象了。   她用力拽了拽沈行在,示意他低头。沈行在迁就着她弯下腰。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苏木踮着脚问他。   “带你见见我的家人。”沈行在含笑道。   一行人入了府,沈行在与贺将军先入了书房,将苏木留给贺夫人。   望着沈行在丝毫不见回头的意思,苏木鼓起腮帮子。她要生气了,真的要生气了!   一旁的贺夫人蓦地笑出声,“郡主与由我感情真好。”   苏木霎时涨红了脸,耳朵发着烫,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一个所以然来。   贺夫人引着她到厅中坐下,亲自为她斟茶。   贺府的下人看起来并不多,苏木观贺夫人的手,不似上饶的夫人那般十指纤纤,上面布满了茧,显然常常干活。   苏木道了谢,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就听贺夫人道:“郡主与由我几时成亲?”   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郡主不必害羞,”贺夫人十分和蔼地递给她一张帕子,“由我肯将你带来贺府过年,定然是认定你了。”   苏木不知道西北的民风是不是都如此淳朴,还是贺夫人为人太过直率。   摸了摸鼻尖,苏木才问:“夫人与侯爷是亲人吗?”否则沈行在也不必说是带她来见家人的。   “不是,但这样算也可以。”贺夫人笑道,“我家老爷曾是沈知将军的副将,由我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苏木一愣。于沈行在而言,云家人不算亲人,反倒是父亲从前的副将才算亲人吗?   贺夫人继续道:“十三城的守城将军,皆是由我父亲的部下。”   苏木眨了眨眼睛,看着一看就知道很好说话的贺夫人,双手搭在桌边,身子前倾,一双眼睛明亮又干净,闪烁着兴奋的光,“那夫人一定知道沈……小侯爷小时候的趣事吧?”   ……   沈行在与贺将军出来时,苏木已经与贺夫人关系好到要陪她去包饺子。   “你会包饺子吗?”沈行在行至她身边,惯例先探探她的手心,看她可否冻着,觉出她的手是热的,才开始取笑她。   “小侯爷难不成就会了?”苏木偷偷朝他呲牙。   贺夫人见他俩这样,像是看着自家孩子,眼中满是欣慰,“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了。日晷城每到除夕便有牵红线的习俗,不少年轻人都会去柳桥那边凑热闹,正好我家那小子要去,由我与郡主也去看一看吧。”   “什么是牵红线?”苏木好奇。她对少见的习俗都怀揣着十分的兴趣,跃跃欲试。   沈行在对她这样的好奇尤其头疼,“别问了,你不能参加。”   “我为什么不能参加?”苏木打破砂锅问到底。   贺夫人看着沈行在咬牙无奈,眼中笑意更深,“这所谓的牵红线便是将数根红线放在一起,未定亲的男子站在一方,女子站在另一方,每人手中拿着红线的一头,另一头的人便是你的有缘人。”   沈行在挑着眉对苏木笑,“你觉得你能参加吗?”   苏木与他对视,忽的狡黠一笑,晶亮的杏眼中满是恶劣的笑意,“我为何不能参加,我又未定亲。我也要去找我的有缘人。”   沈行在的笑意凝在唇角,危险地眯了眯眸子。   但显然并没有威胁到苏木。   她自顾自道:“数根红线中,能牵到同一根的,的确是难得的缘分。”说完抬起头,生怕沈行在看不清似的,还努力踮脚,笑得眉眼弯弯、一脸灿烂,“我要去柳桥找找看有没有我的有缘人。”   “没有。”沈行在想也不想便拒绝她。   苏木扭头就问贺夫人,“夫人,柳桥在何处?”   ***   柳桥是日晷城有名的情人桥。自古以来,桥总和情爱沾点边,好比白素贞与许仙的断桥,牛郎织女的鹊桥。若要选一处做风花雪月之地,桥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柳桥下面不是水,就是一条普通的路。桥上布满红线,从桥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到那一头,在布了一层薄雪的石桥上,格外鲜艳,也格外引人注目。   苏木站到桥的一头,拿起一根红线,对着自来的路上脸色就十分难看的沈行在嘻嘻笑道:“你能找到我的红线吗?看看我们有没有缘啊。”   再如何懂事的姑娘,也总会抱有一些浪漫的幻想,期待自己的感情是命中注定,连上天都愿意帮忙成全,苏木也难免落俗。   她一身红,本就十分惹眼,束发的红色发带在脑后随风飘着,灿烂得令人移不开眼。   她身边的姑娘已经顺着红线的轨迹往桥上走了,苏木左右看了看,也跟着往桥上走。   沈行在略站了会儿,终是败下阵来。站在苏木面前,顺着她手中的红线线头往下捋,直到红线与其他的红线缠成结。使了些力气,将线扯断。   “找到了。”   “……”   苏木沉默了,她扬着手中红线,“我的红线被你扯断了一大截。”   “红线的另一端只会是我,短些我才能尽早找到你。”沈行在将红线在苏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将另一端绑在手腕上,牵着她,“有缘人遇到了,红线也绑紧了,该回去了。”   苏木被他牵着走了一段,天空忽然下起雪。白茫茫的天空,大雪如鹅毛,轻飘飘的,落在发上、肩上,又慢慢融化。   她仰头望着,扯了扯红线,“沈行在,听说在雪中能走到白头。”   沈行在顿了顿,叹了口气,回身将人打横抱起来,大步朝马车走。   今日的苏木,格外天真。   大庭广众被人抱着,苏木脸一红,却又不肯认输,揪着沈行在的衣领小声嚷嚷,“有缘人,你难道不想与你的有缘人白头吗?”   沈行在没理她,直到到了马车前才将人放下,转身又先进了马车,出来时,手中还拿着苏木的披风。   厚实的披风将寒风隔绝在外,沈行在又将她的兜帽拉上,才牵住她的手。   “做什么?”苏木警惕地提防他。   沈行在瞥她一眼,轻笑出声,“不是想与我一路白头?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雪茫茫,有人站在柳桥上,拿着一根残断的红线,四顾茫然 第93章 新年   二人回到贺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沈行在身上结结实实落满了雪, 苏木……   被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雪花没碰着。   苏木几次三番想将他拉上马车,沈行在无动于衷。柳桥离贺府不算太远, 他们是一路走回来的。   现在就是很后悔。   两人到贺府后,贺夫人见沈行在浑身湿漉漉,哎呦了一声,吩咐人去煮姜汤,又催促他赶紧换身衣裳。   等人重新出来, 姜汤也煮好了, 一人一碗,就搁在桌上。   苏木捧着自己那碗,盯着沈行在喝完, 把手中的碗递给他,“再喝一碗。”   “不想喝?”沈行在没接。   被戳破心思的苏木也不慌,理不直气也壮,“你方才被雪淋透了,多喝两碗才能驱驱寒气。”   未滤掉的汤渣还在液面上打着旋,影影绰绰地倒映苏木认真的脸。   “不喝。”沈行在含笑拒绝。   苏木嘶了一声, 盯着他,像是在考虑什么, 纠结了很久,然后端着碗走到沈行在面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将碗递过去,“现在呢?”   好在他们现在是在贺夫人为沈行在换衣服准备的客房, 否则她还真不敢如此大胆。   沈行在扬起嘴角,“不喝。”   苏木端着碗,想起贺夫人与她说过的话。贺夫人说沈行在小时候是个极富有正义感的小孩, 最喜欢保护弱小。只要有人向他示弱,他便会二话不说帮忙,即便有些事情他也帮不上忙。   放下碗,苏木一个深呼吸,蹲在他脚边靠着。   沈行在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她还有什么手段。   两只手指捏着他的袍角轻轻晃,苏木将脑袋枕在他膝上,“帮我喝了嘛,我真的不喜欢喝,我喝了会难受的。求你了。”   眨巴着眼睛,酝酿了一下情绪,“好不好嘛,好哥哥——”   沈行在浑身僵住。   见他没反应,苏木再接再厉,“哥哥哥哥,好——哥——哥——”   话音未落,被一把拎起来。   沈行在捞过桌上姜汤一饮而尽,旋身将人圈在椅子与两臂之间,半咬了一下那瓣粉嫩的唇,亲昵地贴着她的脸,“我们成亲吧。”   什么好哥哥,什么在在,成了亲,他绝对有办法能教她叫得更好听。   苏木没料到沈行在会是这个反应。从她被救回来起,沈行在看她的眼神常常就像是一匹饿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但似乎又像被限制住,在忍耐什么。   苏木还没有给出答案,按照贺夫人吩咐来找人的下人已经敲响了门。   像是给沈行在敲响了钟,沈行在很快又变得冷静且克制。   一个姑娘在出阁前与男子有了关系,在世人眼中并不是什么好名声。他不希望苏木因此落人话柄,这也是他给她的尊重。   贺府的人口不多,贺将军夫妇与两儿一女。长媳有孕,为了休养,由丈夫陪着坐了一会儿便回房休息了。   贺小姐咬着一块排骨,自以为很隐讳地打量苏木。   苏木咬着饺子,歪头与她对视。   被人抓了现行,贺家小姐也不慌不忙,“行在哥哥,这位就是你未来的侯夫人吗?”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皆停下手中动作,纷纷将目光投到苏木身上。   苏木衔住筷子,转而看着沈行在。   “是。”沈行在又给她拨了两个饺子。   贺小姐一乐,“那我有了嫂子,是不是能有两份压岁钱了?”   说完,贺夫人嗔她一眼,“不许无礼。”   贺小姐吐了吐舌头,低头啃排骨。   苏木有些无措。倒不是沈行在光明正大说要娶她让她害羞,而是她没有准备压岁钱。她一直是收压岁钱的那个,还从来没发过压岁钱。   走神想着该如何补救,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饺子,饱满的饺子被她戳得惨不忍睹。   但很快,她便将这等烦心事抛在脑后,与贺家兄妹俩一块到雪地里放烟花去了。   说白了还是个小姑娘,能简单快乐就不愿意想得太多。   “沈行在!”苏木跑到沈行在身边,往他手中硬塞了一个烟花棒,“你也来玩啊。”   沈行在看着手中的烟花棒,轻笑一声,“小孩子的玩意儿,你自己去玩。”   “那你陪我玩。”苏木朝他眨巴眼,“好哥哥?”   她如今已经能掌控住他的命门了,叫一声哥哥比亲他十下都管用。   “幼稚。”沈行在低低笑道,却没拦住她点燃烟花棒的动作。   手中的烟花棒呲啦一声,迸出绚烂的火花。   不太好亲近的哥哥与他们一起玩起了烟花棒,贺家兄妹俩见状,也鼓起勇气抱着一大堆烟花与鞭炮往沈行在身边凑。   一方小天地被照得通亮。   沈行在黢黑的瞳孔中倒映出斑斓的火花,脸上带着疏淡又愉悦的笑。   苏木挥着烟花棒,也跟着一起笑。   贺夫人说,当初的沈行在是西北最明朗的少年,一个孩子王。最会玩闹,领着西北的孩子四处惹是生非,让人头疼,却也同样招人喜欢。   好在如今沈行在成了靖远侯,贺家待他依旧如往常。这大概也是沈行在将父亲的手下视作亲人的原因。   ***   苏木在马车里等着沈行在。   再亲近,也没有在贺府守岁的道理,他们还是要回去。   很快,沈行在上了马车。等着身上寒气散尽,才取出一封红封,“这是贺夫人为你准备的。”   “我?”苏木迟疑着接过。   “他们怕你不收,不敢当面给你。”   压岁钱通常由长辈给晚辈,贺家是臣,苏木是君,臣子给君压岁钱便是不合礼数,被有心人抓把柄,甚至能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但贺夫人的确将苏木视作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有心亲近,便只好让沈行在代为试探。   “那贺家小姐……”苏木不讲究虚名,自然不在意君臣尊卑这一套。   见她如此记挂,沈行在失笑,“给她封了一封大的。”   他又拿出一封红封,“这是我给你的。”   红封之中的东西硬邦邦,不像是银票,也不像是碎银铜钱。   苏木满腹疑惑地打开,接着愣住。   一片钥匙,与一枚虎符。   “侯府账房的钥匙,与沈家的虎符。”沈行在口吻平静,好像苏木手里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我若是将这两样东西给皇兄,那你马上就会被架空了。”这两样东西简直烫手,她不敢收。   “是你的东西,由你处置。”沈行在淡淡一笑。   苏木将东西塞进他怀中,隔着衣服拍了两下,确保它装好了,“你还是拿回去吧,我怕弄丢了。”   即便沈行在给她惯上天了,她也明白这两样东西是沈行在的身家性命。沈行在敢随随便便交到她手上,她却没办法担保真得受得住。   无论何时,命要捏在自己手里才最牢靠。   沈行在也没有再强迫她收下。   今日玩得太过闹腾,到现在苏木已经开始犯困,靠着他的肩膀打瞌睡。   沈行在护住她的脑袋,低声道:“过完年你便回上饶吧。”   苏木的瞌睡一下子清醒。   他说的是让她回上饶,而非他们一起回上饶,也就是说沈行在要留在西北。   没有问他为何不回去,苏木只问他,“年后就要打仗了吗?”   “嗯,我在西夏皇帝身边埋了一颗炸弹,到了年后,也差不多是时候该炸了。里外夹击,是损失最小的机会。”沈行在微一侧头便能看见犹如振翅蝴蝶的红色发带,“到那时西北不会多太平,你在上饶会更安全。”   苏木点点头,“我知道。”   她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即便留在西北,也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反倒会让沈行在费心顾虑她。也没必要嚷嚷着与沈行在同生死共进退,没有麻烦,沈行在的危险反而更小。   “把握大吗?”苏木问。   论战,西夏的确比北豊有优势,这没什么可羞于承认的。北豊积弱成疾多年,根从泥里就开始腐烂。永昭帝接手这一堆烂摊子后,北豊得以重生,但枯树抽新枝绝非一日之功,即便后来补上,在兵力上,北豊依旧不如西夏。   “可以一战。”他与永昭帝布置多年,费了不少心力,才创造出这一次机会,这绝对是最有可能的一次。   苏木摸着他修长的手指,与自己的比对了一下,又戳戳他的掌心,“祝你凯旋。”   她明白他的想法。他是将门之后,先辈马革裹尸,他想亲自为他们报仇。朝堂浸淫多年又如何,战场才是他的天下。十五岁的少年郎没有死在鸿谷关,他只是被小侯爷藏了起来,终有一天,他会立于这天地之间,意气风发。   沈行在握住她,笑着应了声好。   大雪早已停下,马车辘辘前行。   苏木从沈行在肩上一栽,往他怀中倒去。沈行在伸手托住她,轻轻放在自己腿上,描摹她的睡颜。   终于到家,马车外郭宫叩了两下车壁。   怀中人睡得不太自在,眉头紧锁。沈行在扯来披风将她盖住,抱着人下了马车。   一路到苏木的院子,下人们垂头袖手,不敢打扰。   宅子之外依旧热闹非凡,宅子里却无人打扰这份宁静。   将人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沈行在戳了戳她因熟睡而红润的脸颊,“新年快乐。” 第94章 刺杀   正月十六, 苏木终于要回上饶了。   雪已经停了许久,苏木坐在马车里,探出脑袋看下人搬行李。   沈行在就站在马车边上陪她看。   其实到现在苏木也没什么分别的浓愁离绪。她倒不是狠心无情, 只是总会再见,也就没有必要伤感。   但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落在沈行在眼中又是另一种意思。   他掐了一把她的脸,看她一脸乖巧又无辜的样子,又没了脾气。   与苏木同回的还有吉柳儿。   告别沈行在,踏上回上饶的路。   苏木依旧不太适应长久地坐马车, 坐了一天后, 在路经驿站休息,便蹿到吉柳儿身边,“你上回给我用的什么迷药, 再给我用一回呗。”   上回从洛州直接到西夏,她一路昏睡过去,倒是挺自在的。   吉柳儿斜她一眼,伸手指了指站得笔直的郭宫,“再用一次,他现在就得杀了我。”   苏木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的郭宫。有了上一次的教训, 他现在就如同惊弓之鸟,见什么都怀疑, 也彻底杜绝了苏木再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掳走的可能。   她有些好笑地捂住脸,只好转而去寻青簪,让她帮忙按按摩,明日也不至于太过腰酸背痛。   第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马车行至山谷之中,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十三城。苏木特意留心了一下,自他们离开月城那一瞬,果然再看不到永夜天了。永夜天就像十三城专属的景色。   山谷中长满松柏, 四季常青。先前的积雪融化成水,滴滴答答往下坠,好似雨水。   苏木坐得难受,扒着窗子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这一呼吸,便察觉出不对劲。   她自幼泡在镇抚司,观察力尤其敏锐。山谷之中无风,但树上雪水掉落的声音却比一开始急促了不少。若不是风,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林中有人急行。   几乎是她撑着窗户直起身的同时,郭宫高喝了一声,“保护小姐!”   郡主的身份太扎眼,这一路上,所有人都称她为小姐。   人群迅速往马车聚拢。青簪拉住她跳下马车,站在保护圈内。   吉柳儿从后面的马车里跑过来,一边警惕着周围动静,一边道:“这回可真不是我。”   “你快闭嘴吧。”苏木睨她一眼,接过郭宫给她递来的剑。   那剑身轻薄趁手,正是沈行在命人特意为苏木打造的。便是保护她的人手再多,她自己也需有自保能力。   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苏木脸色凝重,看见一群人自四面八方而来,粗略数了数人数,不下百名。   他们皆穿着北豊士兵的衣服,手中拿着北豊制样的刀。   见到苏木,为首之人跪在不远处,“属下奉熹王之命接郡主回上饶。”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还当是刺客,原来是自己人。   苏木与青簪却是脸色一白。熹王是绝对不会借调朝廷的兵干私事的。   自整个熹王府与永昭帝紧密联系在一起之后,未免有人质疑他们熹王府有反心,王府上下不敢动用一丝一毫的特权,何况是碰兵权这样敏感的东西。   “你们是谁的手下?”苏木提高声音问道。   沈行在的手下亦是沈家军内的精干,听到苏木的这句话便知道不对劲了。   对面之人亦明白自己败露了,沉着声道:“阎王爷的手下,请郡主到地府一叙。”   四方人一拥而上。   当年的沈家军有战无不胜的名号,训练有素,个个皆是好手。但对面显然有备而来,在人数上狠狠地压过了他们。   苏木站在最中间,握紧了手中的剑,仔细观察来人。   对方自各处而来,将他们所有的退路全部封上,要想离开,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是士兵。”郭宫挥刀砍下一人头颅,那颗头颅就像一颗球,与身体分离,带着飞溅的鲜血,骨碌碌滚进泥坑里。   温热的液体溅在苏木脸上。   越到生死攸关时,她反而越冷静。   此地离十三城很近,按照郭宫的观察,若是士兵,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十三城的人,要么是西夏的人。   前者说明北豊还有内贼,后者说明这是西夏要开战的先兆了。   苏木更选择相信后者。   她相信当初的沈家军,何况从杨巍善那里找到的消息,西夏已经知道十三城的大地图,能摸到这里并不奇怪。   以郭宫为首,拼死为苏木杀出一道口子。苏木咬紧牙关跟在他们身后,不敢落后一步。   林中的动静越来越大。坠落的雪水滴在苏木的发间、身上,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衣服、鞋子。   越到后面,越力不从心。保护着苏木的阵型有了破绽。银刀直劈苏木命门,苏木被吉柳儿用力拽了一把,摔在地上,也躲过那一刀。   顾不上手腕撕裂一般的疼痛,苏木用尚好的右手举起剑,奋力刺在那人大腿上,与此同时,青簪的刀也刺穿了那人的胸膛。   来不及了。苏木抹了一脸的泥水,重新站起来,不顾体力告尽,不要命地往前跑。   他们的目标就是想杀她。   她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上回在野利丹的眼皮子底下逃跑,按照野利丹的脾气,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做不成人质,就干脆杀死。   他是以此种方式,向北豊宣战。   一路过去,他们牺牲了不少人,连郭宫和青簪也负了不少伤。而对方却像是有源源不断的人,朝四面八方涌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   追杀苏木的人皆是一愣。   紧接着,在对方之后,又涌出另一拨人。为首之人苏木认得。   是关云南。   对方一下从包抄之势成了瓮中捉鳖的那只鳖。   他们见状不妙,立刻想撤。但这是在山谷之中,地势不平。从山上冲下来容易,再上去就难了。   一网打尽。   苏木获救,跟随关云南一起出了山谷。山谷之外,是一列望不到头的军队。董仲宁坐在马上,见到苏木,立刻下马上前扶住她,“苏木,你没事吧。”   苏木脸色苍白,却还是咬着牙摇摇头。   自左手手腕传来的痛意一阵接着一阵,青簪眼见她的左手无力地垂下,慌了神,“快叫大夫!有大夫吗!”   随行的队内有军医,替苏木包扎过后,脸色凝重地摇摇头,“这手,多半是废了。”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尤其关云南与董仲宁,本就不知道苏木左手有伤,倒是苏木勉力笑了笑,“原本就是废的,也不必再提醒我一次了。”   只能拿得动纸张与连纸张也拿不动,对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军医踌躇了一会儿,“但若是好生照顾,倒也并非没有挽救的可能。手筋虽断,但原先已经错位结痂的腕骨重新分开,若能及时医治,或许能恢复成比原先还要好的情况。”   苏木右手扶额,“军医说这些,不如给我开两副止疼的药来的实在。”   她抬头看着周围人凝重的神色,弯起苍白的唇,“做什么?我疼成这样了还要安慰你们吗?”   郭宫用力地擦了擦眼睛,跪在地上,“是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郡主,属下愿意以死谢罪!”   “倒也不至于,没有你,我现在就不单是伤一只手的事情了。”苏木看着他身上几处伤口颇深的刀伤,他现在能站在这里,已经算是毅力惊人了。   一旁的吉柳儿低声道:“怪我。”   一个两个都往自己身上揽责,苏木哎呦一声,“怪我,没长三只手,否则也不必为了一只本来也没用的手,让你们一个两个这么自责。”   她催促几个受了伤的人赶紧去休息养伤,才看向关云南,“你们怎么会出现在此?”   关云南还盯着她的手,皱起眉头一言不发。董仲宁只好道:“我们受谢将军之命,率领灏川十万士兵秘密入十三城。”顿了顿,“原本按照靖远侯的意思,我们正好可以在你离开十三城后护送你到蒙城,只是我们行军时间计算有误,来晚了一些,才没能及时……”他话说到这里哽住。   按照靖远侯给他们的时间,他们应该在苏木离开十三城时便已经接到她,再将她一路护送至蒙城。到了那里,苏木便会由蒙城军队以及往下的军队一路护送至上饶。   沈行在将所有的事情皆安排得十分妥当,却砸在了他们手中。   “别哭了……”苏木有气无力地打断他们,“抓来的人呢,可问出了什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方全部被抓获,十万军队入西北的事情不会传到西夏。   “他们原本是来摸清西北的地形,好在开战之时能阻断北豊增援的路,但是却意外遇见你……”   苏木明白,估计是野利丹下过死命令,无论如何一定要杀死她,这才让那一行人突然来袭击她。   她没料到会撞上西夏人,西夏人也没料到会撞上关云南所领的十万大军。   “也好,正好让我们提前知晓了他们的密谋,省得到时两国开战,我们无法取得援助。”苏木盯着自己的手笑了笑,这么一想,伤得也值。   “你的手……”董仲宁不放心。   “无碍的,也就算是个旧伤复发吧。”苏木笑道,“只是上饶我怕是回不去了,还得与你们一起回西北了。”离蒙城仍有段距离,她若想及时就医,仍旧要重返更近的西北。   她有些头疼,届时要如何安抚上饶那一群人,岭州那一群人,还有西北的沈行在。   叹了口气,“能立刻进城吗?万一我这手真的还能救一救呢。”她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但如果能给其他人希望的话,还是试一试吧。 第95章 云府   军队到月城要稍作休整。   甫一到达, 郭宫便去为苏木寻大夫。关云南与董仲宁去向月城的官员交接,只留下苏木与吉柳儿在驿站。   吉柳儿大概真的是内疚了,不停地逗她笑。苏木见她这副格外活泼的样子, 又好笑又无奈,摆了摆手,“行了,笑累了,跪安吧。”   见她状态还不错, 吉柳儿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苏木趴在窗边, 眯着眼睛,直到门被人推开。   眯久了当真有些犯迷糊,她转过头的时候还有些呆滞。   沈行在站在门边, 带着一身风尘仆仆,脸色难看的有些吓人。   苏木忽然就能想到她被劫走时,沈行在是什么表情了。   “沈行在……”她一开口,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一点也控制不住。   眼见着沈行在疾步走过来,站定在她面前。苏木头抵着他的腰, 扁扁嘴,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委屈, “疼……”   她原本是不疼的。吉柳儿他们一个两个紧张兮兮的时候,她都觉得他们太小题大做了,可是一见到沈行在,她忽然觉得左手钻心的疼。无尽的恐慌与害怕, 不断从某个角落一层接着一层的翻出来。   “没事了,我在,会好的。”沈行在半跪在她面前, 将人按进怀中。眼泪泅湿了他的外衫,慢慢渗入里衣,贴近肌肤时已经是冰凉一片。   苏木以前没觉得自己有那么脆弱。   她小时候,就算从树上摔下来也不会哭的。她很早就明白,会哭的孩子也不一定会有糖吃。她的父亲要让给堂哥,姨娘要让给堂哥,熹王府是堂哥登基前的家。她和堂哥一起落水生病,熹王会在堂哥的床前守上一宿。哭除了会让父亲为难,并不会为她争到一点好处。   哭是不懂事,喊疼是不懂事。   可是现在,她哭,有人会心疼她,不会还心疼别人,就只是心疼她。   怀里的人就像个孩子,嚎啕大哭,喊着好疼,像要把这辈子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沈行在拍着她的背,薄唇抿的很紧。   痛痛快快哭完一场,苏木把眼泪往沈行在衣服上一抹,小声啜泣着,“沈行在,我又回来了。”   “没有下次了。”沈行在捧着她哭红的脸,亲亲她的眼睛,“这种事情没有下次了。”   “我们找大夫,会治好的,不会疼了。”   苏木吸了吸鼻子,因为哭得太大声了,说话的声音嘶哑,“可是已经找过很多大夫了,没找到能治好我的。”   “你的小侯爷无所不能,不会找不到。”   沈行在的目光落在她的左手腕上,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被木板固定住,葱白的指尖无力下垂。   哄着哭累的人睡下,沈行在连衣服也未换,先去了一趟关押那队西夏人的大牢。   再出来时,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味,双手淌着血。   行军出身的人,往往更知道如何折磨兵将。   在月城寻遍了大夫,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无能为力。苏木看着沈行在沉重的脸色,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   “沈行在,笑一个。”苏木笑眯眯地伸手戳他的脸。   如果说受伤有什么好处的话,那便是,从前沈行在还是要脸的。即便在她面前,有时候也要端着几分侯爷的尊严,对他动手动脚是要还回去的。现在就算在他怀里撒野,他都不会反抗,甚至只担心苏木打滚的时候会不会摔下去。   以前叫顺着,现在叫纵容。   沈行在点了点她的眉心,“是不是我克你?”   他露出一个浅淡到近乎看不出来的笑,眼里的情绪让苏木心中一紧。   “小侯爷还信这个吗?”苏木身子一倾,栽进他怀里,抬起脑袋在他下巴上蹭了蹭,“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像小猫讨好人。   沈行在扶住她的肩膀,微微往后倒,与她拉开距离,“但如果是你,我信。”   苏木忽然记起来,三姨娘以前是为她和沈行在算过八字的,他们两个八字不合,不过那是她克沈行在。   默了默,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现在我都没人要了,结果你不要我了。”   沈行在勉力笑了笑,“我没有。”   “不管。”苏木忽然觉得懂事了那么久,也是时候任性一回了,“沈行在,我告诉你,我现在是个伤员,你别惹我生气,我生起气来不敢保证会对自己做什么。”   她挪过去在他下巴上重重咬了一口,直视他,“你不要我我不要手,你自己看着办吧。”   沈行在盯着她半晌,叹了一口气,避开她的手将人抱上床,“不许胡闹。”   直起身时,小姑娘拽住他的袖子,“沈行在,我身上积了特别多的福缘,我是给你带来好运的。”   为了她的手,小时候有许多人为她祈福诵经,苏木相信自己绝对福泽深厚。   她一脸认真,长而翘的睫毛下一双杏眼干净澄澈。   沈行在失笑,“好,我的小福星。”   ***   苏木一脸认真地保证自己有福气的第二日,当真让他们找到了能治她手伤的大夫。   香炉中燃起烟,袅袅烟雾中,男子凌厉干净的轮廓若隐若现。细而长的凤眼冷淡地看着面前之人。   沈行在的所谓舅舅坐在他面前,脸上带着一点自得之色,“阮大夫医术高超,手脚筋脉即便是挑断了,经他医治,亦能如常人一般,现下他就住在我云府。”   “条件呢?”沈行在淡声问。能从日晷城赶至月城来告诉他这个消息,按照云家的德行,一定是有所图谋。   “是这样,”云图笑道,“你与秀秀自小相识,当年秀秀不顾阻拦一定要救你,她对你的一片真心赤诚可见。年前你伤了她的心,回去后她是茶饭不思,相思成疾,舅舅希望你能娶秀秀,正好也能亲上加亲。”   “云家上下一共多少人?”沈行在摸着折扇上的扇坠,眼底温和,“本侯若想让云家一夜灭门,压下来也不是难事。”   云图脸色一青,“由我,你这是在威胁舅舅?阮大夫的下落可只有我们知道。杀了我们,等你找到阮大夫,你觉得郡主的手还有救吗?”   沈行在勾了勾唇,“郡主的手与云家上百口人的性命,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云图气得胡子都在抖。他这位外甥的手段他也略有耳闻,绝对能做出这样的事,何况他眼下并不肯定那位锦瑶郡主对他究竟有多重要。上百口人的性命,他也不敢轻易赌上。   思及此,云图忽然一改脸色,笑道:“看你说的,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只是这阮大夫一直在为老爷子看病,你也知道,老爷子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再找不到大夫,所以阮大夫是不能离开云府的。这样吧,不如你与郡主一起住进云府,正好老爷子也想你了。”   ***   “真的要住啊?”苏木撑着下巴。云家摆明了是看云秀嫁不了沈行在,选择另辟蹊径。届时在一个屋檐下,真发生点什么,控都控制不住。   “嘶,还没怎么样,我就觉得脑袋顶上隐隐发绿。”   “不放心我?”沈行在垂下眼,笑着挠了挠她的下巴。   “我住在舒秦府上,还让你一起住,你放心我吗?”苏木扭过头躲开他的手,“我都不放心我自己。”   果不其然,想想沈行在都脸色铁青。   “这是最快的方法。”沈行在道。他并非不能自己找到阮大夫,但这需要时间,可苏木的手却不能拖。就算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能赌。   “那若是你当真与你表妹有了什么呢?”苏木站在椅子上,比他高了不少,气势十足。   沈行在扶住她的腰,“你想如何?”   “我看皇兄身边的福全也一大把年纪,是时候该出宫养老了,你正好顶上去。”   “……”沈行在无奈道,“木木,你要想清楚了,到时候吃亏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苏木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   她虽有个青楼出来的姨娘,也告诉过她一点青楼秘闻,只是她那三姨娘被熹王赎回家的时候也还是卖艺不卖身的。荤话会讲不少,男女情/事一点没带坏苏木。   苏木的心思最好猜,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有故意装作不知的本事。   沈行在闷闷笑了两声,“以后慢慢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木木:我都这样了……禽兽! 第96章 治伤   再见到云秀, 她看向苏木的目光不单是怨恨,怨恨之余还带着些小得意。   这点得意从何而来,苏木心中自然也清楚。眼下她表哥就与她住在同一屋檐下, 苏木现在又是个人尽皆知的……残废。按道理来讲云秀的机会比之前还要大不少。   但也只是按道理来讲。因为苏木与沈行在二人,都不怎么讲道理。   云家的场面功夫做的还不错,为苏木拾掇出了一个挺大的院子,物件一应俱全,都是些上等品。只是这院子不但大还偏。   而沈行在的院子就在云老爷子的院子附近, 云家的小辈都住在那一块。不过云秀只有个出嫁了的姐姐, 其他几房虽有子嗣,但分了家,也就不住在老宅。   所以那一块就只有沈行在与云秀在。   沈行在略扫了一眼院子的位置, 转头让青簪与郭宫将苏木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   这一切是当着云家人的面做的,云家人的脸色都还算正常,只有云秀年纪尚小,藏不住心事,如炬的目光瞪着苏木。   苏木挪了两步,站到了沈行在身后, 让他挡着。   “由我,这……毕竟男女有别, 恐怕不合适吧。”云夫人笑着道。   沈行在回头看了苏木一眼,“本侯与本侯的未婚妻住在一处,有何不妥?”   此言一出,不但是云家人, 连苏木也猛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几时与他定的亲?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那……那,便是未婚夫妻, 未成亲之前,挨在一块住,传出去也要遭人闲话。”云夫人见说不动沈行在,转而攻向苏木,“郡主毕竟是个姑娘家,名声要紧,是不是?”   “不打紧。”苏木从沈行在身后探出脑袋,“以前也是这么住着,都习惯了。”   云秀绞着帕子,忽然出声,“那我也搬来这里吧,郡主姐姐一个人住,有个女孩子陪着说话也好。”   “不必了,白日里本侯要带她出去。”沈行在的眉眼依旧很浅淡,一直落在苏木身上,与云秀说话时也未动过。   “将大夫叫来吧。”沈行在道,扶着苏木的胳膊送她回房。   两人手挨着手,苏木歪了歪脑袋,同他小声说话,“白日里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去哪儿你便去那儿。”沈行在朝前走,“你一人留在云府,会被他们刁难。”   “我有好多个皇伯母,一个两个皆是宫斗好手,我向她们学了好多本事,用来宅斗最合适不过了。”苏木认真道。   永昭帝的生母过世的早,后来又被熹王养着。那些得宠的、不得宠的妃子挤破了脑袋都想将永昭帝养在名下,争着做永昭帝养母的人比争龙宠的人还要多。她小时候与永昭帝几乎是形影不离,见过不少女人家的手段。   熹王内宅安宁,她又一直未嫁人,学了一身的本事,没有用武之地。   沈行在瞥她一眼,“不用学些用不上的东西。”   “这不是以防将来……”苏木顿住,斜弋着他,“沈行在,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些。”   “木木自己说了,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除了我,还有谁要你?”   “我皇兄说他不同意,你总不能违抗圣旨吧。”苏木笑嘻嘻道。   永昭帝的理由与舒秦无二,皆认为她在沈行在手上会吃亏。不过相较舒秦,他又更了解沈行在,抗议的情绪倒不算很强烈。   沈行在轻哼了一声,将她按在凳子上,替她斟了一杯茶。   那位传说中能将苏木的手治好的阮大夫很快便到了。见到沈行在与苏木同处一室,短暂的意外过后,道:“郡主,在下恐怕要先将您手上的纱布拆下看看伤势。”   苏木点了点头,将脸枕在完好的手上,保证自己看不见了,才慢吞吞地将左手抬上桌面。   拆纱布的过程中,身子一直在抖。   有人将她的脸抬起来,又环住她的肩。她枕着的地方从手臂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清淡的梅花香将她心中的不安压下去不少。   纱布越往里拆,鲜血漫过的痕迹越大,最后一点还沾着伤口的血肉。那一条狰狞的疤痕,又豁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见惯了伤口的阮大夫都是一愣,再看向苏木时,眼中油然升起敬佩之意,“如此严重的伤势,也只有郡主意志力够坚强,才能淡然处之。”   在伤口完完整整露出来时,沈行在的眼神已经沉得能滴墨了。   苏木察觉到按在她肩上的手陡然收紧,却又克制着没有弄疼她。   “还能治好吗?”沈行在神情微敛,目光不错地盯着那道伤口。   “恐怕有些棘手……”阮大夫为难道,“伤及筋脉与腕骨,原先都已经结好了骨痂,这一次又裂开了。”   他搓了搓手,又换上一副略带激动的神色,“但正因骨痂裂开,只要将腕骨复位,再细心调理,养个十余年,也有可能治好。像常人那般力能扛鼎倒不可能了,但拿只碗应该是拿得起的。”   他行医数年,治好的骨伤不少,难度不高,觉得没什么意思。苏木这样严重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如此难治的伤,他若能治好,那定然能在医史上留下一笔。   苏木侧过一点脸,眼睛还贴着沈行在的腰,只露出少许空隙能动嘴巴,“常人也找不出来几个能扛鼎的……大夫你就说能不能治,不必详细讲我这伤有多可怕。”   “能治能治!”阮大夫忙道。   沈行在尚有几分冷静,“有几成把握?”   阮大夫老实道:“不到三成。”   沈行在忽然缄口不言。   苏木又侧着脸露出一只眼睛,“若是失败了会如何?”   “左手残废。”   “治了可能废,不治一定废,那当然要治。”宋舟手腕未动,抬了抬胳膊,“你先将我的手包扎好,我看着怕。”   苏木的手要治,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还要等着阮大夫做一个详尽的计划。   送走阮大夫,苏木才又觉得手疼。倒不至于疼得厉害,只是忽视不了那一点痛感,越是在意越是疼。   她眉间微蹙,沈行在便知道她在忍痛,便用其他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从灏川借兵?”   苏木愣了一下,“不是谢老将军下令的吗?”   “是我向谢老将军借的。”   苏木有些想不通,“灏川在北豊南境,离西北万里之遥,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野利丹想做什么?”沈行在不答反问。   苏木下意识地去拨弄束袖的带子,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手指伸过去才记起来没有束袖了,又将就着去拨弄绷带上的结。   被沈行在一把按住。   苏木收回手,“野利丹想自月城绕后,阻断救兵施援,顺便以前后夹击之势,将十三城囿于囹圄。”   沈行在略微眯着眸子,“我要做的,正是野利丹想做的。”   “你想前后夹击?”   “不,我想让野利丹,营地失守。”   此战,北豊要站在道德高地上,只能作为守城的一方。西夏想攻十三城,就要越过横亘在两国之间的沙漠。   野利丹对于十三城势在必得,必然倾尽全部兵力,届时兵力全部集中在十三城,西夏后方守卫薄弱。奇袭后方,能让西夏自乱阵脚。   “可为何要从灏川借兵,向临近地方借调不是更方便吗?”苏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灏川离这儿这么远,何况又临近南楚,就不怕南楚也借此在边境发难?”   “野利丹在北豊还留了人,临近地方若有兵将调动他定然会有所留心,唯独南境离西北最远,他的势力布置不了这么深。从灏川秘密借兵,不容易被发现。何况……”   沈行在觑她一眼,有些无奈道:“你以为陛下让我主持四国比试,就只是为了比比谁家儿郎厉害?”   “不用比,”苏木摊手,由于状态问题,只能摊一只,“事实摆在眼前,我北豊儿郎就是最厉害的!”   沈行在默了默,对她这盲目的国家自豪感不予评价,“南楚铁矿稀缺,四国比试时,我已代陛下向南楚承诺过,会对南楚放开对铁器的辖制。他若想骚扰北豊边境,便要做好从此没有铁器,甚至遭到北豊反攻的准备。”   将士的兵器皆由冶铁铸造而来,没有铁矿,天生就比其他国家弱一头。南楚就算再蠢,也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原来四国比试都在做这种小动作。”苏木啧啧两声。这样看来,四国比试也就是个幌子。有了这块布的遮掩,谁知道你背着谁,又和谁玩在一起了。   她又诶了一声,“你说的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西夏主动攻打北豊的前提上,万一西夏不打呢?”   “他们不能不打。”沈行在屈指叩着桌子,“现在西夏境内对五王子的皇位质疑声不少,他急需一项政绩来坐稳这个皇位,攻下他老子早就盯上的十三城,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苏木抿了一下唇,“质疑声有你的一份力吗?”   沈行在笑着递给她一个眼神。   懂了,指不定这质疑声就是他点的火。 第97章 如愿   “大概什么时候会开战?”苏木问。   沈行在道:“快了。”   “多快?”   “等野利丹发现他派来的人没能按时回去复命。”   西夏本就有意要寻衅, 发兵要师出有名。此次派来北豊的人被抓,定要将计划提前。   知道个大概,后面的, 苏木也就没再多问。总归问多了她也帮不上忙,倒不如安安心心养伤。   苏木虽在云府住着,但一应吃穿,皆是沈行在的人在准备。吃饭时也不与云家一起,只与沈行在一起吃。   陪苏木用过晚饭, 沈行在才回自己的院子。一脚才踏进去, 被云秀叫住。   云秀手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站在树下怯怯地看着他,眼里全是欲语还羞。   沈行在往苏木的院子里看了一眼, 又淡淡道:“有事?”   云秀还是不死心的。她自觉当初自己向沈行在施过援手。沈行在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从前云秀几次三番往靖远侯府闯,他虽不喜,也没让人拦过她。   母亲教她,男人的心软是最好的武器,只要他肯退一步, 她就有靠近的机会。   云秀将手中的猫一举,笑道:“表哥, 你看这只猫像不像你从前养的那只?”   云家不待见沈家,但沈知待妻子的娘家人却极尽真诚。两家当初同在日晷城,云秀与沈行在少不了碰面,沈行在养猫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   沈行在是重情重义之人, 哪怕是一只猫,他养久了,也会有感情。   闻言, 沈行在才将目光放在那只猫身上。的确与他从前养的那只长得差不多,云家为了和他打感情牌,找到这只猫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但他养的猫又不是这只,云家人算盘打得好,他却不会没脑子到将情感转接在这只猫上。   “你若是没事,就不要来这儿。”沈行在眉头微蹙,有些不耐烦,往里走了一步,又忽然顿住,复又回头,“往后这里不许出现猫。”   ***   沈行在倒真是言出必行,只要出门,除非阮大夫要来问脉,否则一定将苏木带在身边。   他办正事时,便让苏木在隔壁的小隔间,找些糕点茶水话本子,让她待着,等他忙完正事再过去陪她。   苏木捧着话本子,有些说不出话。   “我觉得沈行在这是将我当孩子养。”   她见过王府里的嬷嬷,常常会将自家孩子带在身边,做事的时候便丢给孩子一点玩具,让他在一边自己玩。那样子,和她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侯爷这是不放心您。”青簪老实道。   每回人没看住就出了事,只能把人带在身边了。   苏木盯着久久未翻过页的话本,忽然笑了一声,“我小时候都没这待遇,倒是越活越过去了。”   “没什么待遇?”沈行在笑着走进来。   青簪见他进来,很有眼力见地退出去。   “没什么。”苏木将刚拿起的点心抬起,送到他嘴边。   沈行在不喜吃甜食,却还是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苏木的手往里一送,直接将整块点心全部塞进他嘴里。然后手臂未动,等着沈行在替她擦手,“关云南走了?”   “走了。”沈行在坐在就近的凳子上,一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仔仔细细地擦拭她的手指。   从一入官学,苏木就知道关云南往后也会继承他父亲的衣钵,一样要上战场领兵。这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虎将,那次四国比试,他的表现有目共睹,也颇得谢老将军倚重,这次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董仲宁也来了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毕竟董大人那关就很难过。   她用膝盖碰了碰沈行在,“董仲宁怎么会来?”   “谁?”手擦干净了,沈行在也未松开,指腹描摹着她的掌纹,随口问道。   压根就没记住董仲宁。   “就是关云南身边那个胖胖的……”苏木停了一下,“我最近看他好像瘦了,还黑了。他与关云南都是我在官学的同学,你还教过的。”   沈行在眯着凤眸回忆了一下,“你是说关云南身边的那个先锋官?他们二人也是官学学子?”   苏木哑然,“你在官学那段时间,到底记住了谁?”   “你。”   他到官学本也不是为了教书,并不在意见到过什么人,与他有瓜葛至今的,也就只有苏木。   苏木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的,咬唇忍住了笑,才道:“董仲宁很尊敬沈侯爷。以前我说你坏话的时候,他还因你是沈侯爷的儿子维护过你。”   “说我什么坏话?”沈行在掐住她的脸轻轻一拉。   天天让厨子换着花样给她做吃的,好歹养回来了一点,脸蛋圆润不少。   苏木闭了闭眼,忍着没给他甩开。   她总算知道贺夫人口中那个十五岁的混世魔王究竟是什么样子。即便如今在世人眼中是个孤傲不羁的小侯爷,骨子里的顽劣性,依旧未能完全抹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她面前展露无遗。   “忘了,只记得现在的沈行在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洁然孤高,简直完美无缺。”   到了喝药的时候,苏木紧紧盯着那一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药,缩在床角嚷嚷:“沈行在你强人所难,蛮不讲理,独断专横,简直过分!”   沈行在丝毫不与她讲情面,“过分也要喝。”   苏木喝过的药不少,但再多,也依旧不喜欢喝。   “沈行在你不爱我了!”   沈行在沉默。   苏木逮着机会得寸进尺,“你有本事说不爱我也要喝啊。”   她近来的脾气越来越大,声音又大又不讲理,倒真像小孩子一般,还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子。   偏偏宠坏她的是自己。   沈行在无奈,放下药碗,逼近她的床榻。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抓住她的脚腕往自己身前拽。   她一只手用不了,力不敌他,被他轻易拽了过去。接着手抄进她的腿弯,像抱孩子一样将她抱了起来。   苏木坐在他手臂上,还没能缓过神。   沈行在抱着她坐下,将药碗递到她嘴边,“喝一碗,满足你一个要求。”   “我的要求是明天不喝药,可以吗?”苏木认真问。   “……除此以外。”   “唉!”苏木故作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吧,你今晚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   “司徒苏木,你几岁?”   苏木理直气壮比了个二,“两岁。”   要求虽然有些为难沈行在,但总比她要求明天不喝药好。   沈行在答应她,将碗端来。   就见苏木一个吸气,接着捏住自己的鼻子,双眼紧闭,视死如归地张开嘴巴。   一碗药喝完,在那儿大喘气。   洗漱过后上了床,苏木整个人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示意沈行在履行诺言。   “睡前故事。”   “?”   “睡前故事。”沈行在帮她掖了掖被角,“两遍了,好好睡觉。”   苏木险些没被气笑。   谁说她耍无赖了?这里有个更会耍无赖的。   “沈行在,言而无信,非君子行为。”苏木弋他。   沈行在无奈叹了一口气。让他给她讲故事,于他而言难度太大。   “那还是换成明天不喝药吧。”苏木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   他一时失笑。   两人这样一坐一躺许久,沈行在终于开口。   “从前有个小男孩,父亲是战神,母亲是商贾之女。男孩自幼在边境长大,颇善骑射,也会舞枪弄棒,是个不世的天才,城中人皆很喜欢他……”   苏木又翻身回来,“当真不是上房揭瓦,让城中人皆很头疼?”   沈行在笑笑,继续道:“男孩原以为待父亲老后,解甲归田与母亲云游四海,那时他能继承父亲衣钵,成为新的战神。”   “可惜战神并非战无不胜。皇帝为建行宫,父亲麾下大半人被借调离开,那一战起时,战神终究未能再次以少胜多。前有强敌,后无援兵。父亲战至最后一刻,母亲将父亲部下的妻儿安顿好后,同他死在了一处。那男孩也被父亲的部下拼死护送出城。为骗过追兵,男孩的同伴穿上他的衣服,将敌军引开,也牺牲在战场上。”   “所有人都死在那一战中,唯独男孩苟且偷生……”   午夜梦回,除了战场狂肆的血沙,就是父母决绝的眼神。从前在父亲面前数落他带坏自家孩子的叔伯,一个个倒在他面前。昨日尚在嚷嚷要建功立业好衣锦还乡的士兵,眨眼连尸首都寻不到。   死去的人不是最痛苦的,活着的才是。   苏木躺在床上,听着他平静语气下的颤抖,忽然坐了起来。   盘腿面对着沈行在,身子往前压,然后抱住他。   小姑娘的身子柔软,带着淡淡的香气,将他怀里占满。   有模有样地拍着他的背,道:“这不叫苟且偷生,正因为还活着,才能承先人遗志,竟未竟之事。他们救你,是因为只要你还在,他们所希望的,就依旧有实现的那一日。北豊终究会如沈侯爷所愿,也在慢慢如你所愿。”   她安慰人的样子还有点笨拙,见沈行在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有些放心不下,又挣扎着准备起来,却被他按住。   沈行在将头搁在她肩窝处,淡淡嗯了一声。 第98章 牌子   被云家的老爷子叫过去倒是让苏木很意外。   听闻云老爷子早就不管云家的大小事宜。几个孩子如何争家产, 明里暗里如何斗得死去活来、互不相让,总之他就住在老宅里,悠悠哉哉地养老。   苏木来云府这几日, 也不见他露过面,更是没听说沈行在去看望过他这位外祖父。   想想也是,毕竟当初是这位亲自与自己的女儿断绝了父女关系,按沈行在的脾气,又怎么会还将人当外祖父。   军中有急事, 沈行在凌晨时分出去了, 因苏木还在睡梦之中,便未将她带着。   苏木走在引路的小厮身后,兀自觉得好笑。   有沈行在整日在她身边, 云家人都不敢出现在她面前,恐怕这位老爷子也是看沈行在不在,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找她。   她到时,云老爷子正在院子里煮茶。   人很瘦,瘦得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却极其锐利。尚在冬天, 苏木里外裹了几层,他却只穿了一件棉袍, 看着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的很。   苏木走过去,也不打招呼,径直坐在他面前。   老爷子显然对她这般无礼的举止很不满, 将茶杯放下,眼睛盯着她。   能在西北拼出这么大一份家业的人,自有他自己的气势。只消一眼, 不怒自威。   老爷子道:“郡主可知道何为尊长敬老?”   苏木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君臣有别。”   她没打算和老爷子心平气和讲话。只要一想到这一家人也是导致沈行在悲惨过去的其中之一,她就觉得没有必要给他们摆好脸色。   尊老爱幼是美德,但也要看她高不高兴这样做。   老爷子忽而笑了一声,接着又拉下脸,“听闻郡主心仪由我,老夫是由我的外祖父,按理来说,郡主不也该称我一声外祖?”   苏木扯了扯嘴角,“我外祖是岭州宁家,何况云家与沈家都毫无瓜葛,与我又有何干。”   “但无论如何,我也是由我的外祖父。”   “那侯夫人向云家求助时,您怎么没想起您是沈行在的外祖父呢?”苏木反唇道。   只一瞬,老爷子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苏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然他们想要对沈行在指手画脚,干涉沈行在的生活,那她就往他们心上捅刀子。哪里脆弱她就往哪里捅。   这种事情她尤其擅长。   但也只难看了一瞬,很快,老爷子又恢复泰然自若,“郡主这样的态度,就不担心云家不认你这个外孙媳?”   “我怕什么?我与云家,您难道不清楚他会选择谁吗?”苏木笑道,“正是因为清楚,您才会专门趁沈行在不在时找我,不是吗?”   她对不喜欢的人一向没什么耐性,“您找我来究竟想做什么?若只是想敲打我,我觉得您恐怕是白忙这一趟了。”   苏木愤而起身。   “郡主不必心急,”老爷子出声,抬手示意她,“坐。”   苏木复又坐下。   她面前被放了一杯茶。   新煮的茶颜色剔透,茶叶渣打着旋,浮在面上,氤氲出清淡的香气。   与茶一起的,还有一块牌子。   那块牌子看着很沉,上面刻着云家的图纹。   苏木看了一眼,抬头等老爷子说话。   “这是云家最重要的产业,”老爷子看着那块牌子发怔,“我那几个儿子,挤破了头争得头破血流,就是为了这块牌子。你拿着这块牌子到日晷城的钱庄去,便能拿到房契与地契。”   忽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和一笔豪财让苏木的脑子有些发懵。   她看看老爷子,又看看那块不起眼的牌子,又看看老爷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过话本子里写,富家公子与平民女子相知相爱,男主人公家往往会用钱逼女主人公离开男主人公。但她没想到这样的故事桥段会发生在她身上。   再怎么说,按理也应该是熹王拿钱让沈行在离开她才对。   何况这块牌子居然真的让她有那么一点心动。   老爷子见她这模样,朗声大笑,道:“这是我为由我下的聘礼。”   他将那块牌子再次往苏木面前退,苏木一脸警惕,生怕有诈。   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和长辈玩脑子,尤其是云老爷子这样的生意人,她玩不过。   老爷子盯着她,“你难道就从没有怀疑过,为何靖远侯出入则是香车宝马,穿戴皆是锦衣华服?依他的俸禄,可经不起如此挥霍。”   苏木呆呆地眨了一下眼,接着瞪大,“他用的钱是您给的?”   她早就好奇按沈行在那败家的勤快劲儿,当官那点俸禄攒两年甚至都买不下他那辆马车。起先她以为别人送的贿赂全被他昧了,后来发现全在永昭帝自己的私库里,沈行在一分没拿,全部上交了。   如果是有人拿钱给他败,这就说的通了。   “由我和我说你很聪明,一点就通,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他的眼光确然不错。”老爷子笑道,“只是有一点,你猜的不算全对。我的确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本金,后来的钱是他自己赚来的。由我很有生意头脑。”   苏木挠了挠眉尾。   虽说沈行在肯定不会为了赚钱做一些杀人放火的事情,但有了靖远侯的身份与永昭帝的支持,他有了本金,想赚钱还是有大把的方法。   身份便利给自己开了后门,想不赚钱都难。   只是,如此说来,云老爷子与沈行在的关系并不差。   她朝老爷子投去疑惑的目光。   老爷子脸上的笑渐渐浅淡,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仿若一瞬间苍老不少,“当年朝廷不许商政联姻,由我的母亲却执意要与他父亲在一起。他母亲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只是云家上下几百口人,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儿,让云家被连累,才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但在我心中,她仍旧是我的女儿。血缘骨肉,哪是轻易就能断裂的关系。   七年前的事,我不在西北,知道此事时,他们夫妇俩已经牺牲了。我原先是给由我他母亲备了一份嫁妆的,谁能想到他那几个舅舅,为了能侵占一份嫁妆,连自己姐妹的生死也罔顾……”   在那之后,他任由那几个儿子为了分家争财产斗的你死我活,但云家最重要的产业,他却并未交出去。   苏木默默听着,忽然觉得有些后悔。自己的孩子兄弟阋墙,因此还失去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老爷子大约也很痛苦。   她刚刚还往人家心上捅刀子。   将牌子往回送,苏木低着头,不敢再看他,“您将东西给沈行在吧,给我不合适。”   “你能为了由我顶撞我,这块牌子交给你,我很放心。”老爷子道。   苏木无奈,“便是您给我,我也会给沈行在的,您不必费这个麻烦……”她停了一下,“……若是我方才未顶撞您,而是处处讨好您,您还会将这块牌子给我吗?”   老爷子摇头,笑而不语。   她明白了。   她为沈行在顶撞老爷子,处处维护沈行在,对沈行在的感情显而易见。这样的态度,就算老爷子把牌子给她,她也会还给沈行在。   但如果她一开始没有顶撞老爷子,反而对老爷子处处讨好,可见她并不喜欢沈行在,至少不是全心全意喜欢沈行在。那这块牌子,老爷子多半不会给她,而是直接交给沈行在。   不管怎么样,牌子最后都是沈行在的。但老爷子把这块牌子给了她,让苏木觉得自己被认同了,指不定会对他有多感激。   这就是生意人吗?   被摆了一道的苏木无力捂着额头,又问:“既然如此,您明知阮大夫或许能治好我的手,又为何不告诉我们?”   “我若将阮大夫送过去,你们还会住在云府吗?”老爷子反问。   “……”   又被摆了一道。   “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总得看看外孙吧。”老爷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   同生意人打完交道后,苏木揣着价值连城的牌子离开,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脑子。   一只猫忽然扑过来,吓得她往后一跳,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待看清是一只猫后,才松了一口气。   树下,通体雪白的波斯猫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几个圈,舒舒服服地躺下。   苏木心下对那只猫有了几分兴趣,正欲凑近去看时,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沈行在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可有吓着?”   “没有,我……”苏木没明白他为何如此紧张,抬手指了指树下的那只猫,“我就想去看看……”那只猫。   话说到一半,沈行在对着不远处的一丛灌木厉声喝道:“云秀,出来!”   苏木这才发现那丛灌木后露出一截衣角。   云秀磨磨蹭蹭,从灌木后出来,脸上带着被发现的惊慌与煞白。   苏木一头雾水,“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只猫是她的。”沈行在冷下脸。   他从外面回来,听说苏木被老爷子叫去,放心不下,便来接她。来时却见到苏木被猫吓了一跳。   “她的又怎么了?”苏木越发不解,转脸看着云秀,“我又不怕猫,难不成你想让猫挠死我?”   “你不怕?”沈行在忽然眉头一皱。   苏木摇头,“我自然不怕,猫难道不可爱吗?”   沈行在记起她那时被猫吓得直往他身后躲。正因以为她怕猫,他才特意警告过云秀,不许让猫出现在苏木所住的院子附近。   谁知道……   他心中叹气,摇摇头,“可爱。” 第99章 流星   苏木将袖中的牌子再往里藏了藏, 看向脸色极差的云秀。   朝她笑了笑,便去扯沈行在的衣角。   “怎么?”沈行在微俯下身,看着她。   苏木朝他眨巴眼, 学着云秀的样子,歪着脑袋卖乖,“脚酸,不想走路。”   “不想……”沈行在愣了一愣,见她这忽如其来的奇怪举止, 便明白她想做什么。   他一时失笑, 向她张开手臂,“要我抱你?”   “……背吧。”苏木存心想要气一气云秀,只是让沈行在一路跑过去, 她自觉还没这么厚脸皮。抱这一动作太过亲昵,她尚未适应在外人面前做这样的事。   沈行在并无意见。   养尊处优的靖远侯掀起袍子,背对着她单膝跪下,“上来吧。”   苏木趴在他身上,两手揽住他的脖子,偏过头同云秀道:“云秀妹妹, 我们先走了。”   话音刚落,便觉出沈行在的胸腔闷闷震了一下。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点羞意。但背也背了, 云秀还在,她总不能再下来,便一头撞在他背上,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后颈, 低声催促,“不许笑,快走。”   等云秀彻底在视线中消失, 她终于维持不住那点脸皮,晃着脚道:“可以放我下来了。”   沈行在将她往上一颠,抄着她的腿弯,止住她乱晃的脚,话里调侃意味明显,“不是脚酸?”   “……现在又不酸了。”   “我的手僵了,放不下来。”沈行在轻笑一声。   走了一段路,沈行在又低声道:“你吃醋,我很高兴。”   “是吗?可你吃醋就很无理取闹。”苏木歪过脑袋,戳了戳他的侧脸。   “……司徒苏木,你还真是不解风情。”沈行在险些又被她气笑。她总有办法在煽情时将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快到院子,苏木环顾四周无人,两腿一蹬,身子抬高,往前压过去,在他脸上印下一吻,“这样呢?解风情了吗?”   进到屋子,沈行在几乎是立刻将人放了下来,眼神不善,“老实点。”   顿了顿,严肃道:“有事与你说。”   见他如此,苏木也不再嬉皮笑脸,乖乖坐好,听他说话。   “最迟后日,北豊与西夏定然开战。日晷城暂时是安全的,但以防万一,你要与云家一起退到月城。”   “那你呢?”苏木反问。   沈行在沉默了一瞬,“我留在这里。”   “你想上战场?”   这一回换来的,是更长久的沉默。   “不是已经有援兵了吗?就非要你上战场?”苏木咬住唇,眼眶忽的一红。   “木木,”沈行在抬手碰了碰她的眼眶,被她扭头躲过去。他叹了口气,“我姓沈,我的父亲没能守住的东西,我得守。”   “难道你就不担心在你不在的时候,云家会对我下手吗?”苏木再开口,声音已经带着哑。   “你不是见过老爷子了?有他在,你不会有事。”   “可你上回不也是觉得有郭宫在我就不会有事吗?”苏木眨眼,滚下两滴热泪。   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她原本应该明事理,北豊将士无数,别人都可以,不能独他不行。   可她就是觉得不行。她能敬佩英雄,但她爱的人,只要能在她身边,没有危险,平平安安,贪生怕死也好,怎么样都没关系。   但她也一早就知道,沈行在一定会上战场。早在她见他晨起练枪那时起,她便明白,纵然朝堂之上的靖远侯如何运筹帷幄、搅弄风云,可他这一身骨血,从一开始便注定要为战鼓号角,立在这嚣嚣大漠间。   “木木,待这一战胜利,我便娶你好不好?”沈行在最害怕见她哭,他只怕她若是哭得厉害了,他就当真不愿意再上这战场。   可他苦心孤诣,精心计划多年,将父亲旧部重新聚集,为的就是这一仗。所有人都记得鸿谷关的两万白骨英魂,时隔七年,总要该要去祭奠了。   他是沈家军的少帅,谁都能退,独他不行。   两人一站一坐,苏木仰头看着他,“你当真要去?”   沈行在点头。   “我若说你敢去我就不要你了,你也非去不可?”   回应她的是沉默。   苏木背过身,抬手对着门口一指,“你去吧,我不要你了。”   “木木。”沈行在皱着眉。   苏木忽然起身,用力将人往外推,眼泪溅在沈行在手上,灼烫惊人。   “木木,手……”   她双手并用。   左手才结疤不久,沈行在唯恐伤到她,不敢靠她的手太近,一路被她赶着出门。   迈过门槛,门在他眼前关上。   青簪进院子时,只看见靖远侯立在檐下,肩上覆了一层细霜。   她对这幅场景感到很意外,面无表情的脸上,眼中露出一点疑惑。   沈行在见到她,下了台阶,走到她面前,沉默了半晌,只说出一句,“照顾好她。”   说罢,便转身离开。   青簪一头雾水,虽然迟钝,也明白可能出问题了。   敲门进屋后,只见她们郡主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泪眼婆娑,“你把吉柳儿给我叫过来。”   青簪点头,不敢多问,又见她们郡主重新站起来,重重地踩了一下脚底的地毯,才愤愤上床。   她们郡主时常有不穿鞋便跳下床的习惯,这还是靖远侯命人送来的地毯。   ***   自军营再回来时,经过苏木的院子外,沈行在驻足了片刻。   并无烛火,想来是已经歇下了。   他记起她红着眼眶赶他出去,心中一痛,又在院子口停留了许久。直到郭宫出声提醒,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一进屋,他便察觉出气息不对。   屋内无光,只有自门扇溜进来的半片清辉。   黑暗之中,有人抓住了他的衣襟,在他下巴上重重咬了一口。   温软的身子近乎压在他身上,女儿家的馨香充盈鼻尖。   “木木。”沈行在哑然开口,将人抱住后,反手关上门,再将屋内的灯点起。   怀里的小姑娘已经换了一个地方,发泄似的咬着他的肩膀,像一只异常凶猛的小兽。   沈行在没动,任她咬,只是淡笑着用食指与中指摩挲着她的后颈,就像在给猫顺毛。   直到嘴里有了浅淡的铁锈味,苏木终于松了口,当着他的面呸呸了两声,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沈行在对此毫无反应。苏木肯主动来找他,就算嫌弃他,讨厌他,也都没那么重要了。他如今只觉得高兴。   甚至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检查了一下,“牙疼不疼?”   苏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上手去扯他的衣襟。   她只有一只手方便,沈行在的衣饰向来华贵又繁琐,她横扯直拽,也只堪堪让他露出了一小片胸膛。   “木木你这是在做什么?”沈行在一惊,及时握住她作乱的手。   苏木仰头,一脸倔强,势在必得,“睡你!”   “睡!”沈行在一噎,偏头避开她莽撞地凑上来的吻,“木木你知道自己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她昂着下巴,撇着嘴,眼眶又红了一圈,不依不饶地贴在他身上,踮起脚去吻他的下颔。   唇瓣离开的那一瞬,温声软语,“在在——”   顿了顿,又叫,“哥哥——”   简直要命!   沈行在都快被她逼疯了,抓着她的肩膀将人推远了一些,想厉声训斥她又开不了口,只能咬牙道:“这都是谁教你的?”   苏木不答他,低头去挠他的掌心。柔软的指腹顺着一个方向,在他的掌心,轻轻慢慢,划过一圈又一圈。   酥麻感从掌心直奔头顶,直让沈行在体内气血翻涌。   “木木,不要胡闹,这样会出事。”沈行在硬着头皮抓住她惹事的手指。   这到底是谁教她的东西,实在让人崩溃。   “就是要出事。”苏木直直看着他,脑子里回忆吉柳儿帮她找的图。   图上好像也没说这样被拒绝之后该干些什么。   那就自由发挥吧。   她矮下身,轻易从沈行在手里脱身,又凑到他身前,一口叼住了他的喉结。舌尖跟着上下滚动的喉结动了一下。   “司徒苏木……”沈行在抬手遮住眼睛,仰面靠墙,声音已然哑得不像话,“我要上战场,可能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没办法给她未来,至少不能毁了她的未来。   苏木认认真真解他的衣服,“今晚过后,我的腹中兴许就有了你的孩子,你不回来,只能看着你儿子管别人叫爹了。”   “你是个姑娘家,你这是在害你自己。”他咬牙。   “你若能回来,我便不是在害我自己。”   苏木低声道,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将自己献上。   像是圣女,将自己献祭给了魔王。   温顺、听话,却又勾人、挠心。   “你想清楚了?”沈行在终于放下手,凤眸沉沉,眼尾上挑,绯红一片,带着沉郁浓稠的艳色。   苏木已经将身子贴了上去,发顶挨着他的下颔,声声娇媚,“在在——夫妻床笫之间,是不是这么叫的?”   “这还不算床笫之间。”沈行在声音喑哑,倾身吻住她的唇。   屋外星河灿烂,曜光褪去遮挡,终于露出它原本无暇而圣洁的真容。   梅花花瓣交叠,与夜间沉露纠缠,在风中摇摇晃晃,花蕊带羞。   天边有流星划过,瞬间迸出白光。   天地之间,总有人不在沉眠。 第100章 出征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苏木睁眼,只见头顶承尘,身边无人, 那半边被子也是凉的。   她动了动,立刻咬着牙嘶了一声。身上酸痛得很,手臂不是手臂,腰不是腰。   昨夜之事伴着月光涌入她脑中,羞赧后知后觉地爬上脸颊。   她昨夜其实是喝了一点酒壮胆的。将沈行在赶走后, 她便想得很清楚, 如果要分开一段时日,仅有的这点相处时间就不该浪费在吵架上。   战场刀枪无眼,她要沈行在必须有咬牙也要活着回来的信念, 所以她想到了孩子。若有了孩子,她与沈行在便再也不可能毫无瓜葛。只要有留恋,无论何时,沈行在也不会抱着大不了同归于尽的心情。   只是她对情/事的了解只流于表面,便想到了寻求吉柳儿的帮助。看她话本子写得酣畅淋漓,以为怎么也是个中老手, 谁知道是个半吊子。她将想法说与吉柳儿听后,两人大眼瞪小眼, 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到最后还是吉柳儿想法子弄来一本图,于是两个姑娘一起捂着发烫的脸研究了一下午的图。   但还是没用上。   到了床上,她便脑子一片空白,只能任由沈行在摆布。究竟做了什么, 只有他知道。   她只记得她越哭,沈行在行那事便越凶。   不好再多想,再想人就要熟了。   将被子往上扯了扯, 盖住自己的脸。   沈行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昨日豪气云天嚷嚷着要睡他的小姑娘,一见他进来,险些没将自己整个囫囵闷进被子里。   不免一时失笑,走到床边将被子往下扯了扯,“醒了?”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床边,身上因练枪出了一身的汗,不好伸手抱她。   苏木抿着嘴打量他。出过一身汗后,整个人都冒着热气。鬓角湿透,墨黑的瞳孔愈发沉郁,眼里含着直白与尚未散去的……情/欲。   都说男人慕色,沈行在居然还能早起去练枪,不得不说是自己的失败。   思及此,她那不服输的好胜心又是一顿高涨,抓着被子打了个滚,滚到他手边,脑袋挨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哥哥起这么早啊。”   随着动作,光滑白皙的后背在被角的半遮半掩中,带着朦胧的诱/惑。   昨夜哭得厉害,嗓子也哭哑了,这时一开口叫哥哥,声音又酥又麻,将沈行在腹下小火勾得越发旺盛。   沈行在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将目光自她背上吻/痕移开,身子再度往下压。眼里仍带着笑,语气却不甚良善,“觉得昨夜还未哭够?”   苏木一僵,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作什么死,脑袋往里缩了缩,重新滚回去。   沈行在顺势在她腾出来的地方坐下,倚着床头,长指捏着她的耳尖,顺着耳骨,一路滑至耳垂,又勾着她的下巴好似逗猫。声音慵懒,“叫青簪来伺候你起床。”   “不行,”苏木闻言,立刻摇头,“她不知道我来找你,让她知道我就死定了。”   她昨日只给吉柳儿说了计划,青簪虽然能将她和沈行在的搂搂抱抱忍下,但事关最后一道清白,让青簪知道了,她昨夜必然没有机会溜到沈行在的房里。   “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沈行在一噎,可毕竟也是他把持不住,总不能训斥她。无奈,只好勾过木施上的衣服,“来,今日本侯服侍你。”   “这……不好吧。”苏木理智回笼,没了酒壮胆,还真不敢面对他。   “你若是觉得自己还能动,便可以自己穿。”沈行在将手上藕荷色的鸳鸯肚兜展开,目光自一双鸳鸯移到她脸上。   她若还有动作的力气,那就是他还不够努力。   苏木不信邪,撑起上半身,果真腰一酸,又重新倒下去。   意识到自己没法子自力更生,苏木放弃抵抗。   “这个……不是这样穿的……”   “沈行在,你……好好穿……”   “手……别乱动……”   里外几层衣裳穿下来,沈行在才明白,折磨的是他自己。可小姑娘初经人事,他昨夜又未节制住,再折腾一次,她怕是真的受不了。   等衣服穿好,沈行在重重喘息一声,将人复又压在柔软的锦被之上。   “木木,再叫一声哥哥……”她吻了吻她的鬓角,带着她的手往下去。   ……   “你都已经花草丛中过了无数遍了,怎么还这么凶啊……”苏木眼角泛红,带着哭腔。   足足两刻钟,她昨夜浑浑噩噩没记忆,如今清清楚楚地明白男人都有多吓人。沈行在从前也不缺女人,怎么做这事儿还如此兴致勃勃。   沈行在抬眼看她,捏了捏她的手指,又仔细替她擦手,“没有花草丛,只有你一枝。”   一枝主动爬到他的墙头的,小红杏。   “没有吗?可我见你又是锦步帐,又是天香楼……”   “那是在办正事。”   苏木眨眨眼。她当初真以为沈行在身边有不少女人,还因此特别谨慎地考虑过要不要放弃。   “啊——那你活到二十二了身边都没有过姑娘啊。”苏木有些意外。她以为自己十七岁不嫁人便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到还有更过分的。   沈行在一顿,近乎咬牙切齿,“手不酸了?不酸了便再来一次。”   苏木识相闭嘴,老老实实看沈行在服侍她。   能让养尊处优的靖远侯伺候的,也就只有她了。   她低头看了眼平坦的小腹,又开口,“沈行在,这一次,可能就有你的孩子。”   沈行在的动作停了一瞬,听她继续道:“所以,你要知道,我一个人带孩子会很累的。”   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正如他母亲当年将部下妻儿与他安顿好后,义无反顾地陪父亲赴死,她想让他有个惦记,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信念。   但她不明白,比起所谓的孩子,她才是他的惦念。只要她在等他,他就一定会回来。   “你若是回不来,我再带着孩子改嫁,让孩子管别人叫爹,我管别人叫夫君,你的孩子还要跟别人姓……”   “……”   越说越离谱。   沈行在的脸黑成锅底。苏木最厉害的时候,便是气他的时候。   将苏木抱回她房中时,还未到她日常起来的时间,是以青簪并不在。   甫一放下她,她便浑身无力地软在床上,勉强抬脚蹭了蹭他的小腿,“昨日生气,忘记与你说了,你外祖父给了我一块牌子。”   那块牌子太值钱,苏木不敢随便乱放,一直压在枕头底下。   她伸出手去摸,摸出来递给沈行在。   沈行在坐在她床边,只看了一眼,道:“给你你便好好收着。”   苏木一骨碌滚过去,抬起脑袋枕在他腿上,“你知道这牌子代表着什么吗?”   “知道,给你的聘礼。”沈行在合住她的手心,顺势包住她的手,“这些还是太少,待我正式向熹王府下聘时再添。”   “……”   苏木虽然至今不明白这牌子究竟值多少钱,但以云家在西北的声势,这块牌子的价值定然逾越她的想象。   她哇的一声,“我好像睡了个有钱人。”   沈行在垂眸觑她,轻笑一声,“是,当了靖远侯府的侯夫人,吃喝不愁,还有本侯当宝贝惯着,你可要抓紧了,不许放手。”   他说着,将她的手又抓紧了些。   ***   永昭五年,正月廿九日,西夏以一队士兵于北豊、西夏两国交界处失踪为由,向北豊宣战。   此时距鸿谷关一役,已经七年。   苏木没有跟着云家人一起去月城,她等着送沈行在出征。   城门一隔,她与贺夫人,贺小姐,还有贺夫人的儿媳站在一起。城门之外,大军静候,朔甲凛凛,战旗猎猎。   十三城的百姓,可以不知北豊如今的皇帝姓甚名谁,却明白谁才是他们的守护神。   贺夫人与少夫人早已不是第一次送丈夫出征,即便每一次皆是生死未明,却从未将担忧露出一丝半毫。   此次出征,贺将军是主帅,沈行在与关云南皆是副将。   吉柳儿亦站在送行之列,见人披坚执锐而来,看向苏木一路追随的目光,“你当真就不再劝他留下了?”   他们二人甚至没有夫妻名分,一如她与她的未婚夫,此去便是一别生死,她已经尝试过天人两隔,再不愿见此情形。   沈行在身披银甲,向光而行,眉眼一脱苏木熟悉的散漫与慵懒,一手执缰绳,高头大马之上,银枪似流星,红缨如殷血。   苏木看着他,隔着鼎沸人声与他遥遥相望,道:“他又不只是我的沈行在,他还是沈将军的儿子,忠烈之后。他心尖上三寸存着滚烫的血,永远为战场而沸。”   吉柳儿一愣,望着不远处对着苏木招手的人,良久,忽然弯了弯唇。   苏木看左右送家人出征的女眷皆在与自己的丈夫、兄弟、儿子说话,也跟着走到沈行在面前。   沈行在翻身下马,银枪扔给郭宫,望着她笑,接着将人拥入怀中。   隔着冰凉坚硬的盔甲,苏木听见他稳健的心跳。   他附在她耳边,“你方才与吉柳儿说的话,有一点错了。”   喧闹人声中,他只听得见她的声音,听见她与吉柳儿说的话。有一点,她还是以为错了,“我心尖三寸上护着的,是你。”   苏木目光一闪,仰头看着他。   听他继续道:“西北十三城的永夜天,禹郡终南山的梦影间,你可喜欢?”   “喜欢。”   “好,我为你守下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浅显的笑意。   西北十三城的永夜天,禹郡终南山的梦影间,你欢喜的,我为你守。北豊万万顷的天光,一寸也不让。   喝过壮行酒,再唱出征词。号角声响,浑厚沉重的角声漫过十三永夜天,随着城门大开,大军浩浩荡荡,直面漫天的黄沙风霜。   北豊成国百年,这一条路,来来往往,有过无数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木木和小侯爷能明白,第一次是不可能怀孕的 第101章 月城   永昭五年, 二月初一,苏木与贺家人一起退至月城。随行的还有董仲宁与吉柳儿。   月城距北豊内境最近,是十三城中最安全的一城。前方狼烟烽火起, 但未烧及月城。   苏木每日自云府看过手伤后,便往月城的府衙跑。也不打听事情,就只是找个地方坐着,偶尔拉董仲宁与她下棋。   原本以粮草官身份来西北的董仲宁,如今在月城的李将军手下, 暂做一个副将, 也算圆了他参军的梦想。   他下着棋,偷偷观察苏木的神情。   到西北之后他才知道苏木与靖远侯在一起了,想起在上饶时二人的针锋相对, 不免意外。更意外的是,当时送行,可见他二人感情甚笃,但到如今,也不见苏木主动打听前线消息。   只是天天找他下棋,回回不将他杀得片甲不留不罢休。   “看什么?再看你又要输了。”苏木落下一子。   董仲宁看了一眼挽回不了的棋局, 放下手里棋子,“我输了。你如今的棋风变了, 变凶了。”   官学之中,苏木的棋艺当算佼佼,与同学下棋时游刃有余,虽总喜欢将棋局时间延长, 但也会给对方留转圜的余地,不像这盘棋,有杀伐果决之风。   他想, 大概是和靖远侯待久了,行事上也沾染了点那位的脾气。   苏木也没再逼着他将这盘棋下完,拨着温润的棋子,问:“我一早就很好奇,你是如何能说服你父亲,让他答应你随军的?”   董大人对武将的讨厌,已经到了见到但凡是个武将,便定然会对其翻个白眼。他能安稳活到现在,也就只是因为敢对官员动手,要连诛三族。   “李御史劝服了我父亲。”   “李大人?”苏木有些意外。李御史的确是朝中文官之榜样,官衔虽不如丞相高,但连丞相也要毕恭毕敬听他说话。李御史开口帮董仲宁说话,那董大人必然会听。   怪就怪在李御史实则也不太喜好武将,他嫌弃武将太粗鲁不讲礼貌。   董仲宁摇头,“我也不知道李御史同我父亲说了什么,总之李御史离开后,我父亲同我说,若我能成为沈将军那样的大英雄,也不失为董家人。”   苏木一哂,脑中浮现出老头那一脸不情愿,却还要夸武将的样子。   关云南在谢将军手下,多半是他求了谢将军,谢将军又出面找了李御史。这二人虽也不对付,但谢将军从前可是救过李御史一命。   她支着下巴又笑道:“我看你瘦了不少。”自一个白胖的糯米丸子,隐隐向长条的黑炭发展。   “我同关云南一起习武,是瘦了一些。”董仲宁腼腆地拍拍肚子。   “瘦了好看。”苏木道。   在府衙待到傍晚,苏木便离开。她来府衙本就是为了求个心安,只要没有急报传来,沈行在就是安全的。   离开府衙,她又去了贺夫人暂住的小院。少夫人快要临盆,府上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待这位小少爷或是小小姐降世。   见她来,贺小姐赶忙放下手里的玩具朝她挥手,“郡主嫂嫂,这边!”   苏木脸上一红,走过去。   上回吃过年夜饭后,这贺小姐便对她一口一个郡主嫂嫂。她躲了好几次,偏偏贺小姐喊一声,沈行在就给她买一样东西,得了奖励之后,她再叫郡主嫂嫂,拦也拦不住。   “你看这小木马好看吗?”贺小姐戳戳小木马,木马便前后摇晃。   “嗯,好看。”   “我大哥亲手做的,做了足足两个月呢。”贺小姐一脸骄傲。   苏木也跟着拍拍木马的脑袋,记起贺家长子那五大三粗的模样,大约心底对这个孩子的到来满怀期待,才有耐心做这样一个玩具。   “等孩子出生,我也给他送个玩具。”苏木笑道,又与贺小姐一道去看少夫人。   正待临盆,少夫人便一直在房内休息,见了她们,朝着她们温婉一笑,整个人显得无比和善与温柔。   丈夫在外出征,少夫人面上虽不显,但心中自然忧愁。怕她因此坏了身子,贺夫人提醒着女儿去陪嫂子说话,加上惯会耍嘴皮子的苏木,两人常能将少夫人哄得直笑。   等贺小姐被人叫走,少夫人温声细气道:“郡主也不必担心,侯爷定然会平安归来,我们只需等着捷报便好。”   苏木一愣,摸上自己的脸,半晌,苦笑道:“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吗?”   “郡主掩饰得很好,”少夫人轻轻摇头,“只是我也明白罢了。”   苏木垂下眼,忽而笑笑,坐在床前的绣凳上,“送贺将军出征,夫人难过吗?”   “不难过,能嫁给大英雄为妻,我很自豪。虽……”少夫人的尾音弱下去一瞬,摸着小腹,又继续道,“但他出征在外,也是为了守我们母子平安。”   苏木也跟着盯住她隆起的小腹,好似真的看见一个小孩对她笑。   ***   云家一整个大家族皆聚在月城,但不知是不是云老爷子敲打过,连最嚣张的云秀也不曾来打扰她。   她也乐得清闲,除却每日早晨醒来时,偶尔会想起沈行在,余外的,与往常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冰雪融霁,虽未到春天,也不比之前冷了。   苏木领着青簪上街买东西。   少夫人临盆之际,苏木想给她的孩子打一副长命锁。   上到金铺二楼,向掌柜说明来意,掌柜便立刻命人去拿图样。   苏木倚着窗框,百无聊赖地往外面看。   隔着一条街,对面就是茶楼。半掩的窗户,苏木看见沈行在的舅舅——云图。   他似乎是在与谁谈生意。   这动荡的边境,人人自危,他还想着赚钱,也是本事。苏木笑笑,并未在意,目光收回来时,恰巧见与云图谈生意的人走到窗边。   那扇窗在他露面后便被立刻关上,苏木按着眼角,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那人是北豊人打扮,但五官深邃,却不像北豊人,更像是西夏人。   不过此时西北戒严,西夏人进不来。苏木皱皱眉,没再多想。西北与西夏相隔不远,两地之人生得像一点也正常。   选好式样,付了定金,约好时间来取,苏木这才打算打道回府。路走了一半,再想起云图与那名男子,仍是有些不安。   “青簪,咱们去一趟府衙。”   将方才所见之事告诉董仲宁,苏木迟疑道:“但我也只是怀疑,并无证据。”   董仲宁思考过后,认真点头,“你放心吧,现如今不太平,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疏忽,我们会派人注意的。”   苏木这才算放下心。   永昭五年,二月十六。前方传报,大军围困狼牙隘,至今无音讯。   狼牙隘离日晷城五百里,四面皆是荒漠,山石风化,隘内地势崎岖,两侧风化石高低参差,形似狼牙,故得此名。   消息传来的时候,苏木正在贺家。少夫人闻此消息,情绪激动,提前发动了。   夜色正浓,已至后半夜,院中却无人有睡意。   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送,一门之隔,凄厉痛苦的叫声震得人手脚冰凉。   苏木站在贺夫人身侧,贺夫人坐着,脸上却是比她还镇定。   不多时,丫鬟跑出来,两手沾满血,急道:“孩子胎位不正,怕是难生出来!”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主心骨。贺夫人的脸色也并不好看,良久,下了极大的决心,“无论如何,将我的儿媳妇保住。”   一府上下皆对这贺家的长孙充满了期待,可临到最后,孩子还能再有,贺家长媳只此一个。   保大不保小,提起来,严重一些,是叫愧对列祖列宗,往后下去了,也是背负罪名。在子嗣为大的时候,保下儿媳,贺夫人确然是经过重重煎熬才下此决心。   又是足足熬过一个时辰,守门小厮忽然冲进来,急吼吼道:“不好,西夏人打进来了!”   一时,院内之人皆是脸色一白。   府里的那些小丫鬟未见过此种阵仗,皆慌了手脚。只见贺夫人起身,沉声吩咐,“妇孺都进密道,府兵在外抵御,不得退后,违令者,按军法处置。”   又冷声对女儿道:“拿我的刀来。”   一向温柔的贺夫人,与娇气的贺小姐,此时此刻,却比谁都要冷静。   苏木往前迈一步,正欲开口,就见贺夫人转而面向她,“还请郡主与我儿媳一起前往密道。”   苏木一滞,没吭声,点了点头。   她不会武,在这儿也只是徒添麻烦。便立刻跟着府里的妇孺进了密道。   密道的门关上。本就狭窄的地方,没有东西遮挡,苏木亲眼见到产妇生孩子的场景。   贺家的夫人与姑娘皆不在,也唯有她能说得上话。   望着刺目的血红稳住心神,苏木握着拳头,将发颤的声音压下,“闲杂人等都退开,为稳婆腾地方。生过孩子、有接生经验的来帮忙。”   语罢,半跪在简易的床榻边,握紧少夫人的手,“夫人别怕,贺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已经痛得不甚清醒的人抓住一个东西便用死力,很快苏木的手背上就被掐出了带血指印。   少夫人身旁服侍的丫鬟见状,“郡主,夫人如今疼得厉害,这么抓下去,您的手会受伤的,还是抓奴婢的手吧。”   “无妨,就抓着我吧。”苏木摇头。沈行在不知生死,西夏人攻入月城,外头亦是刀光剑影。她抓着少夫人的手,为了给她一点勇气,也为了让自己清醒,不为杂念所扰。   仍旧不知过了多久,稳婆忽然道:“好啦好啦!孩子胎位正过来了!”   苏木坐在地上,手疼得失去知觉,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好歹,有了第一个好消息。 第102章 袭城   密道里很暗, 不见天光,分不清昼夜。   幽闭的空间,只有浓重的血腥味。   苏木没有力气, 靠在墙边坐着,勉强分出一丝精神,强撑着关注少夫人的情况。怕自己昏睡过去,右手往左手手腕上重重一按。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密道的门被打开, 刺眼的光亮照得所有人都眯起了眼。   一门之隔, 外面站着负伤的贺夫人与贺小姐,里面,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生了!”   苏木扶着墙,费力站起来。   稳婆手上,甫一出生便带来光明的孩子,发出了他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声啼哭。   嘹亮,干脆,从狭窄的密道里, 穿过他的祖母与姑姑耳边,传遍硝烟才平的月城。   苏木舔了舔干裂的唇, 笑了。   有人说新生的孩子是希望,果然,没有骗她。   ***   少夫人大出血,从密道里抬出去后, 便急忙忙找大夫。   董仲宁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见到苏木,灰扑扑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一个庆幸的表情。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带血的刀, 血迹未干,顺着微冷的刀锋滴进泥里。   “还好,还好你们没事。”   昨夜后半夜里,有一支西夏兵忽然袭城,早前苏木特意提醒过,他们有所防备,是以应对及时。但他们未料到西夏的目的并不在于攻城。   在城中将士迎战之时,有一小队人马借着混战掩护,乘着夜色,潜入城中,目标直指贺府。   护城军全心放在城墙应战之上,未能分出心思注意到贺府有难,等到察觉之时,急匆匆来救人。   关外御敌的主帅是贺将军,西夏的想法很明显,擒住贺家家眷,以其家中妻儿相逼,届时前线必然军心大乱。   苏木神色一冷,“他们是以何种方法进入月城?”   其实不必再问,她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一队士兵径直闯进云府,里外三层,将一座偌大的府宅围得水泄不通。   宽阔敞亮的前厅里,云家的人跪了一地,乌压压一片,皆缩着脑袋不敢抬头,战战兢兢挨在一起。   苏木站在李将军身边,冷眼看着一身绛紫,通身显着富贵的云图。他跪在正中央,身子佝偻着,一身肥肉不停地颤抖。   “我,我当真不知道他们是西夏的间谍。”云图战战兢兢地抓起袖子擦额头上的汗,“我以为,以为他们就是普通的商人。我要是知道,哪怕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会将人带进城。”   云家子嗣众多,分家之后,原本的产业被全部瓜分。云图作为嫡长子,虽分得了最大的一笔财产,可这一点财产比起云家从前的滔天富贵,不过尔尔。   他见惯了云家以前的盛景,再对比自己如今的境况,心中生出许多不平衡来。由奢入俭难,他并不满足于手里的这点财产。老爷子手上虽握着块价值连城的牌子,但从未表明有意交给谁。云图知道父亲觉得自己成不了大器,心中亦有不服,便一直憋着一股气,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足以让老爷子心甘情愿将牌子给他。   前线战事紧急,十三城纷纷戒严,禁止所有人出入,这种情况下,除了军方的物资运输,所有的商贸交通全部被断绝。城中人心惶惶,皆担心战火烧过来,不停地囤积东西。城中物品紧缺,连带着价格也一并水涨船高。   云图看中了这个机会。战事虽让人惶恐,但若胆子大,也同样能趁此混乱,发一大笔横财。   恰好有一位西夏的商人,几经辗转寻到他,说手中有一批炭要出手。   煤炭本就由朝廷管制,何况如今还是寒冷时候,城中的柴炭需求量远远大于供给。云图动了心思。   这名商人由他交好的生意伙伴引荐,他便没有怀疑对方的身份。加之他常年在十三城来往做生意,手上也并非全然干干净净,偶尔倒卖私盐私铁,十分清楚有哪些能偷偷出入,却未被护城军发现的地方。   昨夜,原本是他与西夏商人商量好的交货时间。等到他发现西夏人攻城,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着急忙慌地跑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逃命,被及时反应过来的护城军抓住。   “你以为?”李将军征战沙场多年,身上的杀戮气极重,手中半人高的大刀拍在桌上,震得在场之人纷纷心惊胆战,“十三城早已出过布告,城外之人不得入城。难不成你大字不识得,看不懂?”   “我,草民,草民实在是无心啊。”云图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养得挺细致的肉,磕得青紫一片。死到临头了,才终于知道害怕。   “无心?你可知这无心险些酿成什么大错!”李将军拍桌起身,生得本就凶狠,现下因震怒,越发可怖,“将云图收押!择日处斩!”   此令一出,场中大半女眷,半是被李将军吓的,半是害怕,纷纷啼哭起来。   见李将军离开,苏木抬腿跟着往外走,却被人叫住。   “司徒苏木!”   苏木回过头,看见那齐齐跪下来的女眷中,云秀猩红着一双眼站在中间,直直看着她。   “有事?”苏木歪歪头。   只一个动作,挑起云秀心里旺盛的大火,她愤而道:“你住在我们云家,也是云家给你找的大夫,靖远侯亦是我们云家的人,你欠我们云家的,不能见死不救!”   闻言,连李将军的脚步也一并顿住。   他自然不会放过云图,可苏木是天家宗女,与皇上是自小长大的关系,又与靖远侯关系匪浅。虽无官职,但她若要执意保下云图,于他们而言的确是件棘手的事。   “就是不救,怎么了。”苏木淡淡回望过去,理直气壮,“靖远侯是云家的外甥,我又不是,你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她是皇家人,即便平日的行为随便了些,可终究有皇家人的气势,站在那里,语气平淡,却让人胆寒。   云秀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只知道表哥将她千娇万宠,以为她除了出身高贵一些,别的未必比得上自己。可如今竟被苏木看得腿脚发软。   她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这世道,没有爹比没有娘更要举步维艰,云图一死,她在云家便从嫡孙女变得人人可践踏。单是想想,便足以让她不甘。她不想变成这样。   云秀咬咬牙,提着裙摆走到苏木面前,然后跪下来,抓住她的衣角,哭得梨花带雨,“算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父亲,我往后,往后再也不与你争表哥了,让给你,都让给你好不好,只求你能救我父亲一命。”   苏木眨了一下眼,往后倒退两步,神色冷淡地将自己的裙角拽回来,顺手掸了掸,“你不与我争?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原本就是我的,你连让的资格都没有。”   一字一句,好像一把利刃插在云秀的心口。众目睽睽之下,她好似被人剥光了衣服,羞辱不堪。可为了父亲的命,她将声音再度低下,“我爹,我爹只是受人蒙骗,他是无辜的,你们不能杀他,他是我爹,你们不能杀他。”   从进到云府开始,苏木一直表现得很冷淡,仿佛就是来看热闹的。直到听见那一声无辜,她忽然冷笑出声,“无辜?你爹是无辜的,他若叫无辜,那昨夜因此而战死的将士又叫什么?罪有应得吗?凭什么你爹的命就叫命,战死的将士就不叫命了?”   “前线!”她用力掰着云秀的下巴扭到西北关外的方向,遥遥指着,“就在你爹想着发国难财的时候,贺将军他们,仍旧生死未卜!你们倒好,将士们用命堵着西夏人踏过来的铁蹄,你们转头就接人进来。你的爹是爹,别人家中难道没有亲人等他回家吗?昨个夜里贺家少夫人与她腹中孩子险些就死了。你应当知道贺将军在哪儿,他在关外,妻儿皆未顾得上,就为了保护城中百姓,保护你们这群白眼狼!”   因情绪激动,苏木的脸涨得通红,她一字一顿,“他们凭什么为你们死啊?你们有哪一点值得他们拼死保护?前线死的,昨夜死的,任何一条命都比你爹这条值钱。”   云秀傻愣愣地看着她,颓然往后一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木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怒火,转头,看见大厅之外,徐步而来的老爷子。   两人对视,苏木木着脸错开眼。   云秀好像又见到了希望,连滚带爬地爬到老爷子脚边,苦苦哀求,“祖父,求祖父救救父亲……”   老爷子看着自己的亲孙女,于心不忍,重重叹过一口气,狠下心道:“按照北豊律法,通敌叛国应当诛九族,如今圣上愿意网开一面,只降罪云图一人,你们若是再求情,我只好当你们愿与兄弟同担罪责。”   如今正是用人时,云家是西北一富,对西北了如指掌,城中贸易仍旧需要云家协助。法不容情,但特殊时期却要通变。   老爷子如鹰一般的目光扫过他的子孙,“反正我一把年纪,也活够了。”   这话说完,厅内所有人纷纷摇头,仿佛避开瘟疫一般,手忙脚乱地离云图远远的。就连云夫人,也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捂住女儿的嘴,将她往回拽,唯恐她这女儿说错话,害得大家要一起陪葬。   没人想死,都想活着。 第103章 重星   处理过云家的事情, 众人才算歇了一口气,却又有了新的麻烦。   李将军拿着日晷城急送来的信,一脸严肃, “日晷城乱了。”   “怎么了?”董仲宁问道。   日晷城原是贺将军在守,他领兵出关后,守城之职便交接给了手下副将,城中还有自灏川借调来的十万大军。   “两边的人不知因何起了冲突,加上老贺与少帅他们生死未卜, 城中士兵也开始乱了阵脚, 怕——”李将军停下,注意苏木的脸色。   “李将军只管说,不必顾忌我。”苏木只是陪贺夫人来府衙打听消息, 一直坐在旁边,也不插话,这时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怕这一次也一如七年前鸿谷关一般,任城内将士自生自灭。”   十三城的将士有多半是西北长大的人,或多或少,经历过, 或是知道那一场仗。西北的人对朝廷没有信心,如今大军被困狼牙隘, 副将管不住底下人心惶惶。   日晷城是北豊的第一道防线,绝不能乱。   李将军沉吟一会儿,道:“看来我要亲自去日晷城坐镇。”   他与贺将军皆是沈知旧部,同等军衔, 日晷城的将士怎么也会听他两句话。   苏木一直靠着椅背,整个人几乎是窝在硬邦邦又硌人的椅子上,无意识地拨着绷带的带子。眼睛低着,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道:“我去吧。”   话音一落,所有人纷纷看向她。   “苏木,我明白你是担心靖远侯,但你即便去了,也帮不上忙。”董仲宁没敢说出后面半句话。   ——说不定还会给人添麻烦。   “我可以帮忙,”苏木站起身,目光不避不让,直视李将军,“若要稳定军心,我比李将军更合适。”   “你怎么会比……”董仲宁话说到一半,被苏木打断。   “将军放心,我要去日晷城,绝非为了靖远侯。也并不是任性,不顾大局。”苏木认认真真分析,“我姓司徒,北豊的郡主,我与将士同在前线,就是一剂定心剂。”   鸿谷关让许多将士对朝廷心灰意冷,皇室骄奢淫逸,在上饶歌舞升平,却让他们在外卖命。苏木能确定,甚至会有不少人并不情愿再为北豊而战,否则也不至于军心大乱到需要留据后方的李将军出马。   她象征着皇室,她在前线,至少能表明朝廷的态度。   李将军坐在主位之后,夜里跃动的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看着苏木,竟出奇的有种为已故的上司夫妇高兴的心情。   十三城的守将都曾是沈知麾下,一半是自鸿谷关一役死里逃生。战败之后,朝廷将所有的罪名推到了沈知与他们这些部下头上,不少人被迫贬官卸甲。   后来新帝登基,少帅袭承爵位,亲自找到他父亲的旧部,一个一个,劝说回西北,再次守在北豊的国门之下。   他们原本对朝廷大失所望,新帝登基后虽开始重视军事发展,不再重文轻武,但当年之事依旧无法忘却,他们仍然对新帝持观望态度,不敢再轻信。   他们如今守在北豊,一是要保护黎民百姓,二是完成沈知遗愿,三是因少帅劝说,最后的那么一点原因,才是守下北豊。   原先听闻少帅似乎有意锦瑶郡主,他们甚至觉得不如娶了少帅的表妹。但如今,他忽然就明白,北豊依旧是北豊,但又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北豊,这一代的掌权者,可以让他们看见希望。   “郡主不怕?日晷城可是危险得很。”李将军试探着问她。   苏木反而笑道:“将军是觉得我们北豊的将士打不过西夏蛮夷吗?”   李将军一愣,朗声大笑。   大漠的天空能看见很多星星,唯独一块没有的地方,是永夜天。   走出府衙,苏木仰头望着那一块地方,即便在晚上,永夜天都好像比周围的天空更黑一些。   贺夫人出来的晚,见苏木在廊下等她,快步朝她走去。   云府乱成一锅粥,苏木自然不好再住在那里,与云老爷子说明后,暂住在贺府。不过事态紧急,她明日大概就要动身前往日晷城,也只能住一晚。   “郡主可知道永夜天还有一个名字?”贺夫人道。   苏木转头看着她。   来西北之前,她从未想过女人也会提刀上战场杀敌。贺夫人温柔,贺小姐娇憨,但敌人当前,却个个不让须眉。贺夫人冷静、睿智,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贺将军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上战场。   并非只有男子才能做英雄。   苏木摇摇头,听得贺夫人温声道:“在军中,将永夜天叫做天眼。曾经战死在这片疆域的人,死后到了天上,通过天眼,看着十三城,也保护十三城。”   她宛如一位寻常慈爱的长辈,动作轻柔的将苏木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在耳后,“所以郡主会没事,还在狼牙隘的人也会没事。”   苏木眨眨眼,重新望着永夜天。   次日清晨,苏木与董仲宁带着一支精锐准备出发。苏木的手伤未愈,原本苦练了几年单手骑马的本事,但眼下情况紧急,按她骑马的速度,只会浪费时间,还没有坐马车来得快。   临上马车时,吉柳儿包袱款款朝她奔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苏木昨夜一夜未眠,今日又起的早,自起床额角就突突直跳,见到吉柳儿后,跳的更厉害了。   “陪你一道去日晷城啊。”吉柳儿比她先一步进马车。   苏木皱眉,“这又不是去玩,你跟着掺和什么劲儿?”   原本已经进马车的人挑起车帘,伸出一颗脑袋,语气轻松道:“我未婚夫的骨灰还在日晷城埋着呢,我要接他回家。反正你的马车安全,捎我一程又不麻烦。”   “你!”苏木嘶了一声。吉柳儿换一个理由她都能拒绝,可她是要去接自己的丈夫。沈行在对他们夫妇俩有愧,她作为罪魁祸首的侄女,又何尝无愧。   原本就是越早到日晷城越好,苏木没法子,咬咬牙,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为了脚程能快一点,给苏木准备的马车也不讲究,地方小,草草铺了几层垫子,她与吉柳儿、青簪三个人坐在一起,格外拥挤。   马车一小,赶路就更快。   一路飞也似的,马车颠簸,苏木坐在里面简直受罪,整个人头昏脑胀地靠着青簪,要靠青簪的按摩来缓解不适。   吉柳儿坐在她对面,将怀里的包袱紧了紧,嘲笑她,“就是娇气。”   苏木白她一眼,颠的难受,想法子转移注意力,便指着她一路上都没松过的包袱。   马车狭窄,伸手就能戳到。   吉柳儿宝贝似的往后挪一挪,好像那一指头能将它戳坏一样。接着把包袱小心放在膝上,一点一点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副纯金头面,手工很细致,簪子上的凤凰金尾迤丽,口中衔珠。头面之下是红色的衣服,正红色,像是喜服。   新娘的衣服首饰,这是整整一套。   苏木还在失神,便听见吉柳儿道:“我还未过门,按理要拜过天地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才能接他回家。”   从她十六岁得了承诺,满心欢喜只待心上人凯旋娶她,到如今七年过去,总算得偿所愿。   马车继续颠簸,路赶得急,木板都像随时要散架,吱呀吱呀。   看着吉柳儿再次细致地将包袱包好,苏木没再说话。   吉柳儿却偏偏像个话痨一样,扬起眉,显摆着,“如何,这一套好看吗?改日你大婚的时候我也替你定一套?洛州的丝绸,可是北豊一绝。”   “定了也用不上,”苏木就着青簪的手喝了一点水,有气无力道,“我的婚服要经由礼部,按典制来做,稍稍出一点差错,随时有人将我弹劾得满头包。”   “礼部做一次,我再做一次嘛。”   这话听着很不对劲,苏木舔舔嘴唇,“你什么意思?”   “改日你与靖远侯和离再嫁,就来找我。”   “……”   苏木算是看出来了,吉柳儿这辈子怕是都过不了沈行在与她未婚夫的那道坎。虽然不至于再做一些不道德的事,但依旧不盼着沈行在一点好。   眼睫颤了颤,可是她若能与沈行在和离,不也意味着沈行在这次能平安回来。   她回过神,嘴角忽然勾起。吉柳儿九拐十八弯,一边嘴硬,一边在安慰她。   月城与日晷城,快马加鞭,虽然带着的是马车,但也就三日的距离。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离日晷城最近的重星城,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将苏木送进日晷城。   作为北豊的第一道防线,西夏对其尤其关注。如今西夏的主力在狼牙隘,但在日晷城附近也布置了兵力,虽没有主力大军多,但也不容小觑。   苏木在日晷城能安定军心,但如今北豊任何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落到西夏手里,亦能在本就涣散的军心再给上重重一击。   他们在重星城歇上一晚,住在府衙,无人声张。重星城、日晷城皆不知苏木的到来。   厅内一群人在想办法,中心人物苏木却被赶了出来。   苏木很明白,她进日晷城,必然有人要为掩护她牺牲。   “你怎么成天里苦大仇深,本来就不好看,越苦越丑。”吉柳儿坐到她身边。   送苏木一个人进城就已经很难,所以吉柳儿只能暂时留在重星城。   苏木难得没有和她吵架,拧着眉认真吐露心声,“就没有不牺牲人也能让我进城的方法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吉柳儿满脸匪夷所思,“如果有的话,他们也不用在里面商量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了。”   撑着下巴,她迟疑着问:“你该不会是因为有人会为了送你进城而死,所以在这儿谴责自己吧?”   见苏木没反驳,吉柳儿哎呦一声,“我以为你和靖远侯都同床了,就能变聪明呢。”   “这一次,不管来的是不是你,只要送人进城,就一定会有人牺牲,你不进别人也会进。”吉柳儿笑了笑,“我曾问过你,是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性命就是不如你们的值钱,但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你,就因为姓司徒,自己都是半个残废,但只要人在前线,就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天天戳她的伤口管她叫残废,苏木恨不得给她一个白眼。   吉柳儿继续道:“但只要你在日晷城坐着,鼓舞士气,将士们有了迎敌的信心,城守住了,北豊就能活下来不少人。” 第104章 破隘   苏木枯坐着听吉柳儿极其不熟稔地安慰她, 忽然侧身拍了一下她的肩,“等我成亲,你替我做一套婚服吧。”   吉柳儿乐不可支, “怎么?想好要二婚了?”   苏木配合着她,也不反驳,反倒是故作严肃地压下眉头,连声音也一并低下来,“千万别让沈行在知道。”   第二日清晨天未亮, 苏木再次出发。   熹光甚微, 连林间树叶都穿不透,所有赶路的人在林下只有一个剪影,破开叶上寒露。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十几人的掩护下, 自重星城出发,往日晷城小心又迅速地奔过去。   驾车的是董仲宁,戴着斗笠,身上的衣服与树林花草的颜色相近,藏匿于其中,甚至很难被发现。   西夏在其余十二城通往日晷城的道路上都安排了一支军队, 如今去到日晷城的人,定然有大作用, 他们的目的,正是为了毁了这一股力量。   从林中再次窜出来一行训练有素的士兵,董仲宁握紧手边的刀,高声喊道:“保护郡主。”   锦瑶郡主几乎已经成了西夏的心尖刺, 从他们手上逃脱,又毁了他们前后夹击十三城的计划。身为士兵,他们比所有人都清楚, 一个皇室嫡亲出现在战场,对将士的信心是多大的鼓舞。   联络用的烟火升天,隐匿在暗处的西夏士兵纷纷赶往这一片树林。   锦瑶郡主的逃脱,不能再出现第三次。   但真正的锦瑶郡主已经抄着另一条隐秘的小道,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日晷城。   进城时,她从车窗探出头,往来路看了一眼。没有人,无论是西夏的人,还是他们的人,都没有来。   苏木没做休整,甚至来不及从对董仲宁他们的担心里抽出神,直奔向军营。   灏川的兵与西北的兵打起来了,苏木到的时候,两方打得不可开交。贺将军手下的刘副将劝了又劝也没有用,倒是灏川那方的话事者,从头到尾没出来阻止。   见到苏木,刘副将仿佛见到了救星,赶忙迎了上去。   “这是在做什么?”   刘副将有些为难道:“这……回郡主,原本我们的人与洪将军的人说要切磋身手,一开始还好好的,但洪将军的人说我们耍诈,便……打了起来。”   贺将军此次出征,将手边大半副将带了出去,留下刘副将守城。刘副将脾气好,性子软,管着日晷城的士兵,不敢伸手管灏川的士兵,加之日晷城大半的人都随贺将军打仗去了,留下守城的是少数,灏川却是十万大军。   他们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反倒被灏川压了一头。   “灏川管事的呢?”苏木问。   刘副将焦急为难地挠了挠头,带着她上了观武场,指着远处叫好叫得最兴奋的那位,“在那儿呢。”   顺着刘副将指的方向一看,苏木呵了一声。还是老熟人。谢老将军的麾下洪将军,四国比试时,她在清河别庄见过他,听说找沈行在打过一架,还输了。   苏木抓抓额头,“将人叫过来。”   关于洪将军的性格,苏木还是有所耳闻,性子急躁莽直,偏偏是刘副将遇上他,那只有受欺负的份。   被人喊了几次才喊过来的洪将军见到苏木,先是意外一愣。上一回陛下御驾亲征都是北豊开国时候的事情,此后百年,未曾听说司徒皇室有人亲至战场,何况还是个瘦弱不堪的姑娘。   “臣见过郡主。”单凭苏木赶来日晷城的行为,洪将军也不敢轻慢她。   苏木摆摆手,“别见了,喊你的人住手。”   再这么打下去,也不必等西夏打过来了,日晷城自己就能将自己打得半死。   被一个小姑娘下指令,洪将军颇有些不满,但还是依言将人喊停。   场下很快收住手。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观武场上的女子,身子瘦小,尤其在洪将军身边站着,像是一根手指头便能将人推到。   面对众多探究的目光,苏木不做反应,只是问刘副将,“按照军规,士兵私自打架要如何处置?”   “处以二十军棍。”   转头又问洪将军,“按照你们的规矩呢?”   洪将军迟疑了一下,道:“三十军棍。”   “行吧,”苏木道,“按照你们的军规,打架的都去领罚吧。”   场下一阵骚动,显然对一个小姑娘就这样随意处置他们而不满。洪将军更是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为何要罚?”   苏木反问:“谢将军给你们立的规矩难不成是见到军中将士打架,不能劝阻,不能责罚,而是要欢呼叫好吗?”   饶是洪将军再迟钝,也听出她在指桑骂槐。   他立刻黑了脸,“郡主应当无权插手军中事宜吧。”   “我并未插手,只是提醒你们一下,立军规的目的是用以维持军中纪律,整肃军中风纪,而非用来破坏。”苏木一眼扫过底下的士兵,“现在自己人打自己人也挺好,到时西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轻易攻下日晷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西夏的人呢。”   在场不少都曾与西夏交过手,近年西夏频频扰境,他们皆对西夏深恶痛绝,苏木如此评价,无异于侮辱。   底下立刻有人不服气道:“反正被朝廷放弃也是死,怎么死都是一样的!”   苏木眨眨眼,表情冷淡,伸手朝外一挥,“那你现在被杖杀也是一样的。”   底下一片哗然,似乎没料到一个姑娘家能强横至此。   “谁告诉你们,朝廷会放弃你们,放弃西北。陛下亲口同你们说了?还是刘副将洪将军亲口同你们说了?”   底下立刻有人反驳道:“朝廷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凭什么让我们相信这次不是白白牺牲。”   “凭我,”苏木指着自己,“我,司徒苏木,今日来日晷城,向你们保证,朝廷不会放弃西北。”   “你的保证有什么用,打仗的是我们,又不是你。”   那些经历过鸿谷关一役的老兵,大多不相信这种空口白条的承诺。   “若是朝廷不增援,”傍晚的日晷城风很大,将苏木的头发吹得很乱。篝火燃起,映在苏木眼里,熊熊火光跳跃。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我以我身,先祭英灵。”   ***   大军被困在狼牙隘已经五日。   地处大漠之中,甚至见不到水源。   狼牙隘虽然难出,却也难攻,西夏若想围攻,必然要做好风化石崩塌的准备。如今两军成僵持之势,可围在外面的西夏军有粮草供给,北豊军所带粮草却日渐减少。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关云南望了眼灼热的天色,有些沉不住气,“实在不行,杀出去吧。”   “不行。”沈行在背靠岩石,长腿交叠,面上狼狈,却十分沉稳。   “难不成在这里等死?”   “先不说这样的地势,我们杀出去很难,单论我们的将士,粮草不足,西夏兵力充沛,兵强马壮,我们打不过。”贺将军也否定了关云南的建议。   “那该如何,真就死在这里?”一日复一日地困下去,关云南的耐性逐渐被消磨。   贺将军没再说话。日晷城中虽还有灏川调来的十万大军,但南楚多雨林,并不适应沙漠作战。偷袭倒还好,但在西北大漠,两军若是直面碰上,西夏军远比灏川大军有经验。   沈行在倏然睁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头红缨下凹凸不平的“沈”字。   “我带一队人出去。”   “这个时候出去?少帅,这是在送死。”贺将军不赞同道。   “等着也是死。”沈行在道,“我带人出去,想办法联络上日晷城之内的人,让他们制造城防薄弱的假象,诱使西夏分出部分兵力攻打日晷城。届时以一伍人深潜西夏后方粮草供给点,我再带人将隘外粮草营一并烧掉,你们再同时打出来。”   好看的凤眸眯起,两丸墨黑的瞳仁掠过一丝冷冽的杀意,“想将我们困死在狼牙隘,我们不如干脆为他们在隘中建一座坟。”   四方着火,西夏反倒不知先解决哪一处。   “这个计划没有问题,但若是你们未能出去呢?想要瞒过西夏联络日晷城,你先得要出的去。”关云南拧眉,“便是出去了,狼牙隘距日晷城有多远?除非豁出命,否则如何赶得及联系城内的人,遑论再折返回来烧西夏的粮草营。”   想要瞒过隘外的西夏军,联络日晷城,沈行在带的人就只能少不能多。外面西夏大军压阵,若被发现,有死无生。   “所以要快。”沈行在起身,“今晚便动身。”   “不行,沈家只有你一脉,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我下到黄泉,无颜面对主帅。”贺将军道,“军中还有其他人,让贺鑫贺森去也是一样。”   沈行在一哂,“若是他们出了什么事,我又如何面对您。此事得需身手敏捷之人,我练的功夫与军中不同,想要不打草惊蛇,只有我最合适。”   他在朝中树敌颇多。朝堂之上,防的是政敌派来的刺客,与训练有素的士兵不同,刺客身手诡谲,刺杀常常出其不意。他面对的刺客不少,便也练就了一身敏捷的身手。要避开西夏的布防,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没再等贺将军再劝,沈行在抬手,按了按心口,神色认真起来,“贺将军,不必再犹豫了,要尽快。” 第105章 赴约   苏木坐在篝火前, 没来由地觉得心上一窒,有些喘不过气。   “郡主这是怎么了?”一旁的士兵大着胆子问她。   这几日,苏木算是身体力行地表明了朝廷对西北的态度, 一个娇生惯养的郡主,与他们同吃,嚼肉也行,吃窝窝头喝稀饭也行,盘腿坐在沙地上, 比士兵还像个士兵。   “没事。”苏木摇摇头, 继续咬着手里的馒头,好奇地问,“你们都多大了?”   “我十三!”   “我四十一!”   “我二十七!”   “……”   众人皆很喜欢这位传闻中很骄纵的郡主, 相处下来,关系也缓和很多。   “啊,”苏木了解,又问,“家中妻儿老小都好吧?”   她这些话都是学的熹王,她爹别的没一套, 就是很亲民,至少表现得很亲民。   离家上战场, 没有不思家的人,被她一问,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我儿子今年上了学堂,考试还考了第二名呢!”皮肤黝黑的大汉说着又是愤愤一拍大腿, “唉!就是这个字啊,写的他娘的狗爬一样,原本能考头名的, 结果写的字夫子看不懂,给他批了红!”   翰林院前年连同官学太学一起,受永昭帝示意,将学堂逐步推广出去。从前上学要交束脩,家里穷的就没法上学,现如今上学只需交一点书本费,又多了许多寒门学子。   “我家就我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另外一人傻呵呵笑着。   苏木一愣神,刚刚那大汉便偷偷说与她,“老六家里七年前全在西夏屠村时死了。”   目光闪了闪。北豊的法度,家中只有一男丁,不得上战场,这条法令不但用于将门,也用于平民。所以这个老六原本不该在这里。   方才他说,他十三。   她记起来到日晷城的第一天,她为了整肃军纪,说的那些诛心的话,内心有些愧疚。   又有人得意道:“我与我们村娟儿定了娃娃亲,等这回打赢了仗,我就回去娶她去!”   旁边人立刻起哄,“成天娟儿娟儿的,真以为就你一个回去有婆娘!”   “也不怕等你回去人家早嫁人了!”   那人立刻气愤地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嚷嚷,“你瞎说什么屁话!娟儿说了会等着我!”   众人又吵了起来。   苏木一笑,也跟着加入,“那等你成亲,我给你写一副字,‘百年好合’!”她放下馒头,伸手比划着一个大的,“写个这么大的!我字写的可好看了!”   哪还管好不好看,郡主题字就已经不得了了。其他的士兵也争着要题字,苏木一一应下,“好好好,你们想要什么字,告诉你们百户长,我全给你们写了!但说好,每人就四个字啊,多了我写不了。”   许是氛围太热闹,苏木头脑一热,一挥手,特豪气云天的一口答应。   “郡主还是掂量掂量轻重。”   苏木一转头,看见笑得奸猾狡诈的吉柳儿,一喜,拍拍身上的沙子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西夏那边被你们耍了,气得乱了分寸,重星城趁着他们都挤在一起,给他们一窝端。现在路上没人守,我不就过来了。”吉柳儿挑挑眉,将她拽着往军营外边走。   “你还真是自在啊,居然在这儿和士兵聊起家常来了,这么一群大男人,不怕你那位侯爷酸啊。”吉柳儿揶揄她。   提到沈行在,不舒服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苏木皱了皱眉,把它按下去,草草道:“他又不是谁都酸。”又问,“那董仲宁他们呢?可有事?”   出发来日晷城的那一日,董仲宁他们护送的马车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个穿着她衣服的稻草人,意在引开西夏的注意。她来日晷城后,一直也没听说那队人的消息。   “没事。”吉柳儿摆摆手,摆出轻蔑的表情,“西夏有什么本事,我们北豊一出兵,哪还有他们蹦跶的份。”   苏木这才放心,见离军营越来越远,才后知后觉,“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的郡主,你怕是忘了你还有一只快断了的手吧,还成天往军营里钻。青簪在城里买了一只鸡,给你炖了鸡汤,你也好好管管自己的身体吧。”吉柳儿拽着她那只好手往前走,絮絮叨叨数落,眼里的情绪却不如语气的精神头高。   西夏为了抓住苏木,可是在两城之间布置了不少兵力。重星城的兵力只够守城,其余的兵都跟着上了前线,怎么可能一锅端。董仲宁带的那一队人自那日起就再没有下落。   至于她是如何能顺利来到日晷城,只能说靖远侯的脑子的确好用,即使是在身上有伤看着像要死了的情况下。   之前的只是互相试探,但这一回,他们来日晷城,真正的战争要开始了。   吉柳儿看着心满意足喝鸡汤的人,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羡慕。这种时候了,还记得额外嘱咐她照顾好苏木,教她如何向苏木隐瞒所有能让苏木伤心的事。靖远侯自己都生死一线还要奔回狼牙隘,却还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的心上人。   “对了,你这几日少去军营。”吉柳儿揉揉眼睛,凶神恶煞道。   “为什么?”苏木晃晃脚,不解。   “原就没将治你手伤那大夫带过来,听说没人看着你,你喝药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再给谁撞一下,你就真废了。”吉柳儿也没跟她客气,一口一个残废。   苏木真觉得自己脾气好,按她以前的脾气,现在该找人打吉柳儿一顿。   上床睡觉时,苏木抓着被子又问了青簪一遍,问她是如何到达日晷城,与吉柳儿所说的话一样。   苏木哦了一声,闭上眼睛睡觉。   等蜡烛熄灭,青簪退出去。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屋外的月光碎在她眼底,她有片刻怔忡,接着又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虽然吉柳儿与青簪说的话没有破绽,但她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而且,隐隐觉得这股不对劲与沈行在有关。   这股不对劲在三日后得到了证实。   苏木起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疼。揉着额头勉强睁开眼,看见外面的天光,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她是贪睡没错,可自从到了西北,睡眠一直很差,常常是天将亮时便醒了。可眼下,似乎是快到了晌午。   昨夜……苏木闷哼一声,应当没吃什么奇怪的东西,晚饭,药,与往常一样,除了吉柳儿突然过来。   并不是来找她,而是来找青簪。碰见她们的时候,吉柳儿手里还拿着她的衣服,说是参照她那套衣服的尺寸,去给她做一套婚服。   婚服……   手指狠狠扣进床沿,她要的是洛州的婚服,吉柳儿现下在西北,怎么会这么着急要尺寸。   外面的声音很沉闷,苏木侧耳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听出这是战鼓。   打仗了。   她急匆匆地下了床,推开门,撞上青簪。   见她醒了,青簪有些意外,张了张嘴,在她逐渐逼迫的眼神里,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郡主。   声音有些慌乱。   “你们昨夜……”苏木望向城门方向。她现下住在沈行在的府里,离城门最远,但号角声,她听得很清楚,“到底瞒了我什么?”   越近城门,战鼓擂动,杀敌声在整个大漠叫嚣。   司徒苏木一死,日晷城必将军心大乱,西夏不会放过这等一举击溃日晷城的好机会,如此,才会自狼牙隘调兵,全力攻打日晷。解救被围困狼牙隘的北豊大军,这是他们商量出来的最好机会。   但所有人都将她瞒着,将这场计划里最关键的她瞒着。让身形与她最相仿的吉柳儿替她站上城墙,只等西夏寻到“机会”杀了锦瑶郡主,扰乱军心。   无怪乎要找她的衣服,还刻意避着她。   苏木冲上了城墙,迎着或死或生,浑身是血的士兵,在墙垛之下,找到了吉柳儿。   一道箭矢从耳边破空而过,擦着苏木的脸过去,划过一道不浅的血痕。   “郡主,您怎么上来了!”洪将军见她来,挡开纷飞而来的箭矢,拉她蹲下。   苏木撞在墙砖上,立在西北百余年的城墙历经风吹雨打,墙面粗糙,撞得人生疼。   她看见吉柳儿躺在地上,身边是两个军医,心口插了一道重箭,从她身体里抽出了所有的血色,染在她昨夜自苏木那里拿来的白裙上。   苏木手一颤,慌乱地爬过去。   等到了吉柳儿身边,她一眼看清了箭矢的位置。箭从心口没入,那一处有大股血涌出,用了许多纱布也止不住。涌出来的血是黑的,箭上有毒。   吉柳儿看见她,扬起不再明艳的嘴唇同她笑,却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溅在苏木手上。   “吉柳儿!”苏木瞳孔骤缩,一把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也是冰的,手心湿濡,冷得苏木心惊胆战。   “别喊……”她皱皱眉,很嫌弃她,“你吵到我了。”   “你闭嘴!”苏木哑着声音吼她,“竟敢冒充郡主,等你好了我一定不让你好看!”   吉柳儿讥诮一笑,从胸腔里艰难地呵出两个气音,“那你怕是没机会了……想要我好看,下辈子吧……”   “郡主,箭上有剧毒,救不回来了。”   军医的手停在药箱里,顿了顿,虽是于心不忍,仍是将药箱带走。   有人药石罔效,但这里还有许多能够活下来的人,失去一个人固然令人悲痛,可他们,还要拯救更多的希望。   “被野利丹抓走都没见你哭过,”吉柳儿脸色苍白,没有那份嚣张后,生涩而稚嫩,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问苏木,“他是大英雄,我这样去见他,应当足够体面了吧……”   “一点也不体面!”苏木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谁,怒吼一声,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吉柳儿又费劲哎呦了一声,“你别哭啊,为我高兴才对。你在等你的心上人,我的心上人也在等我呢……”   她的表情忽然柔和起来,抿着嘴唇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我得快点去找他……万一他等急了,娶了别的姑娘可怎么好,你记得将我与他葬在一块儿,免得他又不认账……”   吉柳儿的目光渐渐涣散,望着城墙之上迎风猎猎的战旗。   作者有话要说:  她看见自己站在院子前,憨厚得有些笨拙的少年有一双真诚明亮的眼睛,他送来一个大箱子,局促地挠了挠头,说:“我,我要参军打仗去了,就不能再陪你去村头的戏班子听戏了,也不能陪你去淘话本子了。”   少女背着手,鞋尖踢踢箱子,眨眨眼,“这是什么呀?”   “话,话本子,怕没人陪你看戏淘话本,你一个人,闷。”少年扭头盯着院里的篱笆,耳尖悄悄爬上一抹红。   “咦?”少女故作疑惑地走到他面前,忽然踮起脚凑过去,吓得少年往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呆子,你是不是喜欢我呀?”少女笑着拉住他。   “你!姑娘家不要胡说,羞!”少年佯怒着瞪她,两人对视,又是自己败下阵来。但却没甩开她的手。   “羞什么羞呀!呆子就是木头脑袋。”少女哼哼两声,眼睛转了转,立刻叹了口气,“那好吧,既然你不喜欢我的话,那就算了,等你打完仗回来,我若是与隔壁王大哥成了亲,给你留一份喜糖可不可以?”   少年又是一瞪眼,气得嗫嚅半天,又没说出什么话,良久才僵着脸,低声道:“不可以。”   白俊的脸上有些慌张与不甘。   “啊?你说什么?可以啊?”少女侧着耳朵,语气夸张。   脸皮薄的少年终于气急败坏,“不可以!”   反倒遭少女明知故问,“什么不可以呀?”   “嫁给别人,不可以,”少年终于小心翼翼地抓住少女的手,心跳如雷,一字一句,“只许等我打完胜仗回来,我娶你。”   手被抽走,少女歪着脑袋,“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呢?”   少年苦苦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似乎的确没有长处,几番纠结后,只好道:“我,我给你办戏班子,给你写话本,我们成亲,我请戏班子唱三天三夜的戏。”   少女终于一哂,明艳的嘴唇扬起,“呆子,记好了,可不许反悔。” 第106章 昭昭   自正月末, 到三月中,这场仗从狼牙隘,一直打到十三城。   西夏以战起国, 大漠草原杀出来的天下。北豊前几年积弱,近年才得见好转,因此次看的是西夏新帝逼宫夺位不久,两方在狼牙隘两百里好水川久久僵持。   不久前,西夏临北豊的边城火石城遭北豊偷袭, 野利丹大概也没有料到, 北豊会分出整整五万人,远绕大片沙漠,夜袭火石。城中粮仓起火, 官用民私,无一幸免。粮草难出西夏,断了野利丹所率大军的大部分粮草供给。   西夏想效北豊之法,绕开在好水川的主力大军,攻打日晷城,但日晷城的兵士如同大漠野狼, 各个战意昂扬,将西北后方守成了铁桶, 无处下手。   每每交战,北豊战鼓鼓点奇怪,并未扰乱北豊将士,反倒让西夏失了进攻节奏。   日晷城墙上常站着位红衣女子, 右手执槌,重重击在鼓上。   北豊的士兵都知道那是他们北豊的郡主,回头望, 一抹红色最为惹眼。只要见到这身红,听到这鼓点,就没人想后退。   家中妻儿老小都在他们身后守着的这个国里。天堑长河沥殷血,流在这大漠三千里足矣,这血,不能流到北豊的城池里去。   这一仗从熹微打到天地星火,破天的喊声从未停过,冲锋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百年城墙之后,亮起万家灯火,烛光微渺,但聚成星河,亦可燎原,那是战士们的勇气。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援军到了!”苏木听见地动山摇的马蹄踏铁,金戈铿锵,火把朝城门涌来,好像真的成了滔滔江河。   厚重的城门打开,前线厮杀的战士们又有了更多并肩战斗的同伴。   七年前,西北鸿谷关,孤立无援,无人相应,捱着绝望昏天黑地厮杀,最终拦下了西夏踏进北豊的铁蹄。可漠漠黄沙,是天地葬了这两万忠骨。   七年了,不会再绝望了。   永昭五年,三月十七,日晷城一战,西夏败退至吞沙湾。   同日,黑江关一战,西夏黑江关失守。   永昭五年,三月廿三,火石城一战,西夏火石城空。   ……   永昭五年,三月廿七。   白马飒踏,银枪白甲,两军阵前。   西夏节节败退,朝中反对声音渐起,质疑新帝正统的官员越来越多。非常时期,新帝暴力镇压,反倒惹了众怒。与此同时,早已被贬去封地不得回京的大王子在封地起兵,发出讨伐檄文,将新帝断手足、弑父,所有罪证,桩桩件件,一一列出。檄文一出,八方呼应。   内祸外乱,鱼溃鸟散。   “沈行在,你居然还没死!”野利丹看着对面端坐在马上,噙着淡笑的男子,灰败的脸上像是回光返照,两眼露出愤恨的光。   沈家枪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寒的线,沈行在抬眸,眯眼打量对方灰头土脸宛如丧家之犬的样子,很好心情的扯出一抹笑,“尚未以你狗首祭先烈,本侯又如何会死。”   野利丹抓紧了缰绳,手臂青筋暴起。   他的父亲野利弘是西夏第一勇士,在他心中,战无不胜,无所不能。但他常常将对北豊沈知的敬佩挂在嘴边,沈知战死后,他也耿耿于怀,觉得自己从未打败过沈知。父亲在他心中是无上神祗,他一直记着,等有朝一日他带着西夏铁骑踏平北豊,证明沈知与他那个脆弱不堪的国家,全部都是可怜的笑话。   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败在沈知的儿子与那个不学无术的北豊郡主手上。   “沈行在,你看看这是谁。”野利丹拍拍手,从大军之后推出来一辆木车,车上立着绞刑架,锈迹斑斑的铁链缚着一个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显然是被重刑加身过。   沈行在听见身边的关云南呼吸一重,牙关咬得发颤,目眦欲裂。   那是董仲宁。   沈行在记得他,记得有人告诉他,那是将沈知当做梦想的人,他与苏木一般大,想做将军,想上战场杀敌,想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记得苏木形容他,说他白白胖胖,可绞刑架上的人,浑身血污,没一处干净地方。   沈行在脸色铁青,将手中银枪握紧了几分,“那是你爷爷。”   他的声音不大,却轻易传到了野利丹的耳中。   董仲宁听见了,顶着烈日,慢慢抬起了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虽然微弱,但依旧笑出了声。   野利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甩去一鞭子。那一鞭子甚至再没法在他身上落下一个新的伤痕。已经无处可伤了。   “我要杀了你!”关云南再也忍不住,提刀就要冲过去,却被贺将军拦下。   “关将军,不要冲动。”   野利丹也随之看向关云南,他认得他,四国比试上,他压过了西夏的武生,两国交战,又杀了西夏不少的勇士。沈行在可恨,他也可恨。   “想救你的同伴吗?没问题,只要你们,一命换一命。”野利丹字字句句,淬满了恨意。   两军遥遥,董仲宁朝关云南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很憨厚,又老实,像曾经在官学的时候一样,总这么到处做和事佬。   接着,关云南看见他用力地喊了一句什么。   关云南与董仲宁在官学并称哼哈二将,两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声音常常大得惊人,因此还被同学赶出去早读。可现在,董仲宁用力得甚至猛吐出一口鲜血,关云南看见他动了动嘴,但是没听见一点声音。   像是一道军令,无声施下,主帅贺将军同时振臂道:“杀!”   ——“天地昭昭,佑我国邦”   生执戟战,死做盾墙   天地昭昭,佑我国邦   我王师男儿,凡有一息存者,不死即不让!   那是沈知初到西北时,刻在鸿谷关关隘上的字。   ***   永昭五年,四月十八,西夏求和。旧主已死,新帝再登,亲笔书信,愿与北豊求百年之和平。   这一场仗,大获全胜。   西北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雨。黑云压城,甲光向日,整整齐齐,站在忠骨陵前。   大漠埋忠骨,无数战死在沙场上的将士,不能魂归故里,便都葬在这里,当真兑现了——死做盾墙。   白旗经幡在风里振振,呼啸的风声穿过漫天黄沙。永夜天在苍穹之下,雨中如洗。   苏木抬起头,怔怔地望。她手里拿了一堆厚厚的纸,是她曾经允诺过将士们的字。他们没食言,她也不能食言。   她蹲下身去,按着名字,挨个将字放下,那些找不到名字的,就一起在忠骨陵前烧了。   风雨哀恸,天地为之唱葬歌。   ***   离日晷城外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一处不显眼的村落,说是村落,也只有零星的三四间草屋,战争开始后,这里的人都逃命去了,更是没有人烟。   一路走过去,很破败,可能逃得很急,有一间房子甚至连门都没来得及锁。   苏木和沈行在到了一间格外不同的茅草屋前,很少会有人将坟安在自己住处的大门正前方。这样不太吉利,甚至有一点晦气。   墓很低调,不怎么讲究,土还是新翻的,最早不过是去年的事,上面立着一块长而窄的木板,板上的字迹明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娟秀清丽,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   ——吾夫洪山之墓。   这里埋着的是吉柳儿的未婚夫。   “那一战之后,我到鸿谷关寻过他,但并未找到他的人……或是尸首,后来才知道,他是被西夏人抓去了。西夏人想知道我的下落,对他严刑拷打,逼问他,他不肯说,在大牢里自尽了。”不信佛神不信鬼的沈行在,认真庄重地在坟前上了三根香,“吉柳儿在南斗帮,受到帮主器重,洛州郡丞付斯文知道了她是洪山的未婚妻,便以洪山的遗体做交换,让吉柳儿帮他做事。”   “我那时刚与陛下开始筹划不久,心中对洪山有愧,便帮了吉柳儿一把,助她坐稳南斗帮堂主一位。”   沈行在屈指抵住眉心。   “说起来,”苏木跟着在他身边蹲下,“洛州寺庙赈灾那一次,我在寺庙里求平安灯,在灯架上看见过一只平安灯,上面刻着的就是洪山的名字,如今想来,大概是吉柳儿为她夫君所求。”   平安灯是为活着的人求一个惦念,吉柳儿却为洪山,将那盏平安灯燃了七年。在吉柳儿心里,她的夫君还活着。   “沈行在,”苏木垂下眼,“回上饶的时候,我们再去一趟洛州吧,我想再求几盏平安灯。”   “好。” 第107章 尾声   苏木太久没就医, 这两个月又不曾好好休息,眼下要紧的是让她回月城,让阮大夫看看如今的情况。   “你先回去, 我还有事要办,忙完了便去陪你。”沈行在摸摸她面上的划痕。好在洪将军及时将她拉开,未伤及要害,脸上的伤浅,应不至于留疤。   苏木抬臂抓住他的手, 佯怒道:“怎么了, 我现下破了相,你便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沈行在的食指顺势蹭着她耳后细软的肌肤,有些好笑, “你难道以为我一开始是看上你这张脸了?”   苏木立刻用力瞪他一眼,“你别来找我了!跟来是小狗!”   语罢朝他呲了呲牙,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开。   待到确信苏木彻底离开了视线,沈行在的身子身子晃了两晃,半跪在地上,脸色陡然苍白如纸, 咳出一口血。   “侯爷!”郭宫立刻上前将他扶住,“侯爷身上有伤, 不该强陪郡主出去的。”   “得瞒着她。”肩上的伤隐隐作痛,沈行在用力皱了皱眉。   自狼牙隘冲出来,他们并非一路通畅无阻,西夏很快发现了异常, 及时做出了追击。从狼牙隘到十三城,原本就耗费了大量的体力,沈行在肩上还中了箭, 所幸箭上无毒。只是他又坚持要重返狼牙隘,接下来不分日夜的反击西夏军,伤口一直得不到照料,越发严重。   某些事情上说来,郭宫觉得他家侯爷与郡主确实是一对人,从来不把自己的命当做命。   两日后,苏木返程回月城。   沈行在醒后,发现自己在马车里。马车是他自己的那架,到了西北之后,一直是苏木在用。   “侯爷醒了。”苏木挪了身子过来,心情看起来极其不好。   都叫侯爷了,怕是好不了。   “木……”沈行在张张口,苏木就瞪他,“闭嘴,现在不高兴搭理你。”   真有他的,从头到尾,什么事情都瞒着她,受伤也不说,怕她担心,还寻借口将她支去月城。放在往时,沈行在会命人将阮大夫接过来,而非让苏木自己过去。   若不是她察出端倪,逼问郭宫,沈行在怕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让她知道受伤这回事。   “木木,我错了。”沈行在自然明白苏木定是已经知晓他受伤的事,眼下正在生气,得哄。   “你没错,你哪里有错,堂堂靖远侯,沈小将军,怎么可能会有错。”苏木留给他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她真是生气了。她并非脆弱之人,不是听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便会如遭雷劈,扛受不住,可他们总喜欢将什么事都瞒着她。   上一次是吉柳儿,再上一次是董仲宁,这一次是沈行在。   “哪哪都错了。”沈行在还躺在软垫上,支着身子要起来。   沈行在身上毕竟有伤,苏木虽生气,但余光还是注意着他,见他要起,立刻转过身去,“躺下!”   直将沈行在吓得一颤。   从前生气归生气,也没见过她这么凶。   人在气头上,沈行在哪敢触霉头,立刻又老老实实躺下。靖远侯目空一切,沈小将军威风凛凛,在苏木面前,什么都不是。   马车辘辘,但并不颠簸。   车内一下安静,沈行在忽然开口道:“木木,过来给我抱抱。”   苏木没动作。   沈行在忽然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冷气,苏木立刻跪坐到他身边,“伤口疼了?”   沈行在拧着眉点点头,“疼了。”顿了顿,“得木木抱抱才能好。”   苏木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鼓着腮帮子瞪他半晌,然后慢慢弯腰下去,避开他的伤,将脑袋搁在他的心口。   修长的食指安抚似的,顺着她的后颈一下一下摩挲,沈行在轻轻一笑,“好了,现在不疼了。”   他家小姑娘有一点特别好,明知道他在诓她,但怕他万一是真的疼,生着气还是给他抱。   “我很生气,是真的生气了。”苏木盯着他貔貅纹的衣襟,闷闷道。   “我知道,下次不会了。我以为我的木木会伤心,现在知道了,我家木木聪明又坚强。”沈行在松了一口气。   宽敞的马车里,两人挨着,苏木的耳边就是沈行在稳健的心跳。她静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脸颊在他胸膛一蹭,只能亲到他的喉结。   男子的喉结抵着温软的嘴唇滚了滚。   “木木,”沈行在一僵,“我还有伤,这样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苏木从他身上坐起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亲的是喉结,又没亲他肩膀。   沈行在咬咬牙,忍住了,“没事。”   ***   数月苦战后,终是恢复了安宁。永昭帝知道沈行在受伤,也未急着催他回上饶,让他在西北好好养伤,另外写了整整一页纸,警告他对苏木守规矩。   沈行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苏木就躺下在他身侧,方才吻过,现下两眼迷蒙,唇色滟滟。   嗤了一声,将信一扔,下巴搁在苏木的肩窝,安然闭上眼。   守规矩?永昭帝一直在上饶,怕是不知道,军中有一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两人在一起后,一路奔波,再也没有这么自在过。眼下刚好得了机会,在月城中过得无比悠闲,倒像是回到苏木曾经为了躲避学琴棋书画而翻墙到靖远侯府的日子。   “还睡?你如今怎么睡的比我还多?”苏木戳戳他的眉尾。   从回到月城,他便格外黏着她,除了睡觉,到哪儿都寸步不离。当初二人在出征前,皆明白生死未卜,才行过事,可眼下就不能再这么做,两人还是一人住着一个院子。   才用过午饭喝过药,沈行在才拉着苏木陪她睡了一会儿午觉。   在她颈间深吸一口,全是女儿家的馨香。闭着眼将人揽进怀里,声线慵懒低哑,“累了太久,伤患要休息。”   “现在睡,晚上做什么?”苏木有些好笑,毫不留情地推开他架在自己腰上的手,盘腿坐起来。   “想你。”   沈行在无奈叹了一口气,也跟着坐起,同她面对着面,又凑到她的肩窝靠着,“我命人去熹王府下聘了。”   “什么!”苏木一惊,将他的脸掰起来,“你,你下聘怎么不和我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你难不成不想嫁?人都睡过了,现在想不认账,迟了。”   沈行在睁开惺忪的睡眼,往墙上一靠。   “你好好说话。”苏木没好气,也不知道他几时变得这么没皮没脸的,哪里还像以前那个清贵端方的小侯爷。   “难不成你不想嫁?”凤眸恢复清明,沈行在坐直身子,“这可不行。”   苏木急道:“没有不想,但是这件事难道不要从长计议吗?”   “你是我的,现在就得是,不需要从长计议。”手指抚过她漂亮的眼角,沈行在噙着笑,“不必担心,万事有我,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办好,你只要乖乖陪我就行。”   ***   西北大捷的好消息一路随风传回上饶,随之传回去的,还有锦瑶郡主击鼓,与将士共进退,靖远侯操戈,大溃西夏军。   原本臭名昭著的锦瑶郡主与靖远侯,一夜之间,成了万民敬仰的大英雄。茶余饭后,都在谈论郡主有皇室气度,侯爷不愧是战神之后。   苏木从前的那些四国野猎救了东郡驸马,洛州赈灾以一己之力说服南斗帮捐粮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同时,有不少百姓纷纷道,自己从前受权贵欺辱,是郡主为他们出的头。   大家又发现,朝中以李御史为首的文官,对靖远侯的态度大为改观,还纷纷为其说话。武官亦赞扬靖远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苏木的名声在上饶好了起来,熹王很是高兴,带着三个姨娘,暗地里将这势造得越来越大。   再过几天,又传出靖远侯与锦瑶郡主两情相悦的传言。街头巷尾,都在说这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起经历过诸多磨难,在战场上携手并进,实在是一段佳话。偶尔有人质疑郡主与侯爷未婚走的太近,是否不合礼法,立刻有人斥他诽谤英雄。连一代书法大家秦故都承认这是一桩良缘,你一个小屁民懂什么叫真爱。   熹王听到坊间的传言,又看着院子里已经放不下的聘礼,素来和蔼可亲的脸居然黑了。   那是他的乖囡!就这么一个!临出发去岭州前,拜托靖远侯一路照顾乖囡,好嘛,居然照顾到自己家去了。   三姨娘看着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眉开眼笑道:“靖远侯是真心待苏木不就够了。”   二姨娘手里拿着遗迹孤本,细声细气道:“两家也离得近,若往后苏木要远嫁,倒还不如嫁去隔壁。侯爷能带她走遍北豊,可见愿意纵容苏木,成婚后苏木也能自由自在。”   大姨娘早将靖远侯名下的财产打听得一清二楚,道:“苏木难得肯直言喜欢,她喜欢,便答应了吧。何况侯爷愿意娶苏木,可见是爱惨了她。”   她跟在熹王身边最久,熹王妃在世时,她便在王妃身边服侍。   她最清楚不过,熹王对沈家有愧。当年鸿谷关,奸臣阻拦,哄使先帝不欲发兵,沈家人求到熹王面前。彼时先帝倚重这个皇弟,将皇子托付给他,熹王为了好好抚养皇子长大,便退出朝局,不理政事。   当年若熹王开口求先帝发兵,兴许会成功,但若开了这个口,他搅入政局,未免会惹先帝起疑心,再被别人抓住话头攻击他想挟皇子夺权。当时皇宫不安全,皇子唯有在熹王府才能有活下来的可能。想让先帝信任他,将皇子留在王府,他便不能开这个口。他将沈家人拒之门外。   那是他拒绝沈家人的第二次。   第一次是苏木出生那年,他同样因这个理由拒绝了沈知的夫人。但他那柔弱的王妃比他勇敢,她主动让侯夫人假装挟持她,以此要挟熹王,劝先帝发兵。可惜她的身子本就虚弱,生下苏木后便去了。   这些事情,沈行在早在第一次从西北回上饶时便知道了。   熹王曾专门同他道过歉,沈行在并未说什么,只道谈不上谁对谁错。   若是当年熹王劝说先帝发兵,先帝对他起疑,再将永昭帝接回宫中,未必还能活到现在。即便鸿谷关一战能胜,当年的北豊倾颓,风雨飘摇,也未必能存在多久。   谁都怪不了,大约是命。   “沈行在,喝药。”苏木朝桌子努了努下巴。桌上有两碗药,一碗是她的,一碗是沈行在的。   沈行在从身后将人搂住,亲亲她的侧颈,赖着不动,声音有些黏糊,“太苦了。”   苏木小小嘁一声,“我都不怕苦你怕什么。”但还是转头印着他的唇,“现在还苦吗?”   目光闪了闪,长臂越过她,拿到桌上的碗。沈行在一饮而尽,又重新抱住她,“甜。”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