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20141213)为您整理制作 ================ 千金罗刹女 作者:篆文 文案: 俗话说的好,祸害遗千年,这话不假。 北镇抚司的顾千户一念之仁,救下位落难的千金大小姐。岂料一不留神,竟是为人间养下一条毒龙! 偏这祸害天都不收,顾千户乃文乃武,谦谦君子,自己造的孽也只好自己收了。 其实,他也不过养了她三年,却赔上了自己一辈子。 本文1v1,是江湖传说的男女主身心双洁,男主主打温厚良善,是成全型人格;女主霸道狡猾,从头到尾不算善茬。排雷提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报仇雪恨 主角:顾承,沈寰 ================ ☆、第1章 初见 晌午刚过,顾承推开房门,在廊下站了站。一缕阳光斜斜洒落,晃得他不由自主眯起双目。 “啪”地一记脆响,跟着有什么物事窣窣坠地。他循声看去,见院中枣树下,小丫头含香正擎着一根长竿,拨弄枝叶上将熟未熟的枣子。 她身量尚小,只好费力踮起脚尖,余光瞧见他出来,转过头,脸上带了一股懵懵懂懂的憨气,“三爷。”她轻轻唤了一声,笑着问,“三爷要出门去?” 顾承点头,走到院子中间,停下了步子,“还没熟透呢,等过了八月十五,结了霜才够甜。” 他语气温和,像是含着笑。含香“哦”了一声,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期期艾艾道,“不是我要吃的,是祝妈妈说给太太熬糯米粥,要放几颗枣子调味用,所以才……” 顾承见她难为情,笑了笑,“知道了,太太还歇中觉呢?”含香道,“和祝妈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刚睡着。” 正说着,上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祝妈妈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轻声问,“呦,三爷这么早就要过去了?也不知那府里,老爷下职了没?” 顾承点头,“是有些早,我先去瑞安堂给太太取药,妈妈有什么要捎带的?” 祝妈妈抬头望了望天,又见他只穿了一身白绫袄子,忙走下台阶,殷殷嘱咐,“我瞧着下半晌要变天了,三爷加件半臂再出门罢。” 含香在一旁听着,笑了一声,“这么大的日头,还能落雨不成?又不是六月天。妈妈越发能掐会算,都快赶上钦天监了。” 祝妈妈一伸手,点着含香的额头,半数落的笑起来,“小丫头懂什么,我这是经年旧疾,说起来只怕比钦天监还灵验呢!话放在这儿,晚晌准要起风下雨,咱们擎等着瞧。” 顾承才迈了几步,听见这话便又回过身来,“妈妈近来腿又疼了?听人说瑞安堂新制的膏药治风湿,我给妈妈捎两副来。” “那可麻烦三爷了,我这老天拔地的,出个门子也不方便。”祝妈妈心里感激,又一径催含香去取半臂,并一把油伞,拿给顾承,“太太还等信呢,三爷办完事早些回来。这趟务必嘴儿甜些,把该带的话儿都带到。” 顾承笑着说好,拿着东西出门去了。祝妈妈望了他的背影,长长一叹,“看着顶机灵的一个人,就是不会巴结,白瞎了一身的功名才学。” 含香眨眨眼,一脸不解,“三爷不是为给老爷守制丁忧,才解了官职的?妈妈怎么说白瞎了功名?” 祝妈妈瞥着她,“丁忧三年,这都除了服有大半年了,朝廷也没想起有他这个人呐。从前那位置早叫人占了,得亏还有个做户部侍郎的亲叔叔,就只看这回肯不肯帮衬三爷了。” 含香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三爷是要去顾府上求官?” 祝妈妈嫌她用词直白,“本来就该是他的,不过是提醒那府上老爷一句,再不济也是两榜进士,哪有镇日赋闲在家的道理。还是太太明智,知道要走顾府的门路。” 含香想了想,忽然追问,“妈妈,什么是两榜进士,究竟是哪两榜啊?” 祝妈妈被问得一愣,心知自己答不上,又怕失了面子,故作厉色,“净问些有的没的废话,早起叫你摘的枣子呢?成日家偷懒,回头等三爷发迹了,头一个就打发了你。” 含香撇撇嘴,扭身自去捡拾地上落枣,只在心里嘀咕,家里统共就两个使唤人,总不好打发了年轻的,留下老的罢?三爷最是厚道,再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午后市面上行人渐多,各家店铺门前又热闹起来,顾承走了两条街,远远望见瑞安堂外排了一长串等着取药的人。他将方子拿在手里,不急不缓地进了铺子。 掌柜的一见他来,先含笑问安,“三爷今儿得空过来,快请,里头坐。” 顾承冲着他拱手,“吴掌柜生意兴隆。”回首望了一眼门外,“您这买卖愈发红火了,可喜可贺。” “全靠街坊邻居照应,三爷您给面子。”吴掌柜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令堂的咳疾近来好些?上回开方子还在六月里,如今出了伏时令不同了,我又将几味药略作了改动。想着您这些日子该过来,就叫伙计早早预备下,您直接拿了就是,不必在外头太阳地里晒着等。” 顾承忙笑着道谢,他从来不白承人情,便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这是多出药费的部分,吴掌柜一见,笑着摆起手来,“三爷忒客气,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您要是不收,那可就该轮到我不好意思了。”顾承微微笑着,他这人眉眼生得本就温和,一双眼睛好似一顷碧水,幽深处带着宁静,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好像隐隐能透出些水气。 吴掌柜不过客气一句,又是对着这样的笑容,无论如何不忍拒绝。双方银货两讫,顾承又问,“还有事麻烦掌柜,家中老妈妈患了风湿,不知柜上的膏药能否祛除病痛,我想先求两幅试试。” 吴掌柜道,“三爷算是问着了,这膏药是用新下的狗皮制成,祛风湿最是有效。不过……”他伸手一指门外,“不瞒您说,排队的全是买膏药的,当着这么多双眼睛,我不好给您一人儿单拿,您瞧是不是……” 顾承笑着点头,“不敢劳烦掌柜,我自去外头排队。”又拱手道过谢,才辞了吴掌柜,退到门外队尾处安心静待。 队伍像条长蛇,前进的速度也不够快,顾承向来是有耐心的人,低着头望着地,一面思忖着接下来要办的事。 半晌听见前方一阵马蹄声,他抬起头,见一顶青昵车停在了瑞安堂前。车后头跟着几个小厮打扮的人,倒也无甚出奇,只一旁站着个少女,肤白胜雪,眉清目秀,衣饰精致华贵,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使女。 那少女仰头看了看堂上匾额,又俯下身对着车中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快步进了店里。她越过众人直奔掌柜,初时还作询问相谈,过得片刻,不知掌柜说了什么,少女变得焦躁起来。又说了两句,直跺了跺脚,将身子一拧,甩袖走了出来。 少女清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寒霜,与车内人低语起来,只见那青呢车微微一动,车帘子旋即被拂开,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的手来。 眼前霍然一亮,从车上下来一位小公子,身量不过十二三岁,单看侧脸已觉相貌俊美非常,穿着绿罗褶衫,手中握着一柄泥金折扇。扇子虽不曾打开,却在手上一径转着。 那扇坠子也与别家不同,下头挂着一串彩色琉璃珠子,随着他晃动折扇,珠子便发出一阵叮呤当啷的碰撞声响。 公子站定,也抬首看了看匾额,又转头看向排队众人。这一回眸,顾承得以看清,其人双眸清亮有神,恍若有微光流动,在众人身上那么一转,恰好似碎冰碾玉,冷冽而透彻。 少年嘴角轻扬,似是不屑的笑了笑,长驱直入进了店中。他毫不避讳,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堂皇置于柜上。 吴掌柜立刻面露喜色,望着他连连打拱作揖,又是赔笑又是让茶。那公子不为所动,依旧昂首玉立,吴掌柜见状,忙命伙计包了几幅那镇店膏药,亲手奉与他。 公子取了膏药,随手扔给身旁婢女,转身而出。经过门前时,像是挑衅般,斜睨了一眼排队众人。 于是自然有人不忿,却又摆不出阔绰架势,只得恨声恨气,“什么东西,有几个臭钱就这样嘚瑟。” 俊美少年恍若未闻,抬腿欲登车离去,不料队伍中不知是谁,在此时不高不低的骂了句,“呸,就是个兔儿相公。” 公子顿住步子,缓缓回过身来,众人见他秀逸双眉微蹙,薄唇微启,“哪个兔崽子在说老子?”语调清冷,极为清脆,轻轻巧巧一句话,将方才说话之人骂了回去,还顺带狠狠贬损一通。 顾承觉得他的眼波在自己身上停留一刻,不由微微发怔,忽听排在身后的男子啐了一记,骂起来,“呸,就是老子说的,你个小兔崽子还敢……” 他的话没说完,顾承忽然看到一道亮光闪过,仿佛直奔自己而来,还没等他看清,就听身后那人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他忙回眸去看,身后之人正双手捂嘴,一道鲜血自指间流淌而下。过了一会儿,那人才止了痛呼,手中捏着沾血的牙齿,正是门牙左右两侧,分别被打落掉的两颗。 那人一面擦血,一面张口要骂,无奈又痛又气,嘴里还在漏风。说了两句,旁人愈发听不分明,再看他时,更觉得形容十分可笑——一对门牙突显,活脱脱像个兔子模样。 顾承自袖中掏出汗巾,递给那人,“先把血止住。”再抬眼看那位公子,眉头不觉也拧成了一道。 此时,俊美公子唇边挂浅笑,冷冷道,“你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兔崽子了。” 不过因一句口角,就将人牙齿打落,顾承觉得匪夷所思,对那俊美公子再提不起一点好感。正要收回目光,那公子却对他挑了挑眉,“哎,你的东西掉了。” 顾承一怔,低头去看,确见自家钱袋掉在了地上。还没等他弯腰拾起,身后那被打落牙齿的人向后退了两步,一转身疾步跑远开去。 顾承捡起钱袋,隐隐有些明白过来,忙起手诚挚言谢,“多谢公子告知在下,在下……” 话没说完,那俊美少年忽作斜斜一笑,全然不看顾承一眼,轻轻一跃,人已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尚未诉尽的言语,只得卡在喉咙处,戛然而止,顾承双唇轻轻颤抖,微有些尴尬的,紧紧抿在了一处。 ☆、第2章 求官 肇事的人离去,人群恢复短暂安静。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抱怨那公子出手太狠辣,也有人不以为然,说那挨打之人嘴巴贱,是自己活该倒霉。 顾承只在人群中安静听着,紧抿的嘴唇才有些放松,身后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跟着凑过来一张哂笑面孔,“这位爷,才刚站你后头那主儿,是个偷儿。我亲眼瞧见他拽你的钱袋子。如今这街面上不太平,可是得仔细着些,别再让人扒了东西去。” 顾承转过脸来,正欲问那“热心人”,您既瞧见了怎么不说?想了想,还是将这话按了下去,只对那人应了一记感谢的笑。 街面上混得大多是市井小民,街里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仗义相助旁人,得罪帮闲流氓不值当,弄不好还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这道理顾承懂得,不算认同,但能理解。 好容易排到他,顾承拿了膏药才要离开,见吴掌柜追出几步,熟稔的揽住他肩头,一脸歉意,“客人太多,事情繁杂,怠慢三爷还望见谅。您也瞧见了,我这里人来人往,一时混进些闲人也是有的,下回您千万小心,别再着了那起子混混的道。” 顾承一笑,“多谢掌柜的提点,我记下了。” 吴掌柜举步相送,一面感慨,“得亏今儿有那位沈……贵人在,不然事情出在我这里,那真是对不住三爷了。” 顾承听这话,心念一动,“掌柜识得那位小公子?他姓沈?” 吴掌柜“咳”了一声,“怨不得您不知道,他本不是京里人,原是登莱总兵家眷。他父亲调任兵部尚书,日前才跟着上京。将门子弟,原是有些脾气武艺,又加上他是个……”说到此处,笑得愈发有深意,低下声音,“她是个雌儿,脾气娇纵些也不足为奇。” 顾承满眼讶然,“他,她是个姑娘?” 吴掌柜上下打量他,一阵发笑,“不是我说,三爷这眼力可是有点不济。那脸盘,那身段,哪有男子长成那样,若真是个男的,岂不成了妖孽了。” 顾承瞠目不语,吴掌柜再释疑,“她是沈尚书家的四小姐,前头三位都是哥哥,独她这么一个闺女,真是父母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的。” 至此顾承才算明了,对吴掌柜含笑拱了拱手,告辞去了。走在街上,一阵秋风打着旋,迎面刮来。他仰头望去,果然见层层彤云垂在西天,心知祝妈妈所言不虚,便加快了步子,朝户部顾侍郎的宅邸走去。 顾承自角门进去,没走几步,顾府的总管得福迎了出来。得福打拱请安,“有日子没见三爷了,一向可好?家里太太好?” 顾承笑答,“都好,劳您记挂。” 得福见他手里拎着药材,忙上前接过,“三爷这是才抓了药?瑞安堂的东西,确是有些保障,他们家的货好,药材都是掌柜亲自去安国挑选置办。说起来,太太的病症有些好转没有?” 顾承道,“比旧年好一些,只春秋两季还是常犯。” 得福点头,“那就好,静心调养总归是有用。前儿太太还问起,说不知道那边太太身子如何了,也不见三哥儿进来,说不知道忙些什么。可巧今儿就过来了,老爷这会儿正在书房,跟前儿没客,我这就领您过去。” 话是客套话,真要是惦记,打发个人去家里瞧瞧也不费事。顾承不愿多想,念头也就一闪而过。进了书房见到二叔——顾侍郎,仍是恭恭敬敬的请安问好,之后垂手立在一旁。 那顾怀峰正伏案翻书,头也不抬,随口说了句,“你来了,坐罢。” 顾承谢过,规规矩矩在凳子上坐了。半日听顾怀峰问,“你母亲近来可好?” 顾承忙站起身来,“母亲安好,也让侄儿给二叔带好。” 一句过后,顾怀峰又没再说话,翻了几页书,好似才想起他来,终于将目光从书上转到了他身上。 素白直衫,长身端然,衣饰朴素,却不见清寒气,眉目间是淡淡写意的温柔,仿佛天然如此,仿佛无欲无求。 顾怀峰看了他片刻,蹙眉问,“你除了服有多久了?”见他仍是站着,又挥了挥手,“坐下说话罢。” 顾承道了一声是,便又撩袍坐下,“侄儿除服已有八个月了。” 顾怀峰想了想,拈着胡须自语,“怪道你母亲着急,是不能再耽搁了,正经寻个差事要紧。” 这话正是入港,顾承却不知该怎么往下接,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做声。 顾怀峰自有打算,无心理会顾承的那点子羞馁,“日前乾清宫掌作夏太监才找过我,确是有一处不错的差事正出缺,北镇抚司主管粮秣的副千户才刚调任。你从前是被点了翰林院的,虽说北镇抚司算是西班,远不及翰林院清贵,但胜在是皇上亲卫,别看一个从五品的官职,也是多少人挣破了头,求不得的。” 看了他两眼,接着道,“你若有意,我便去同夏太监勾兑,先将你安排在那处,如何?” 北镇抚司隶属皇帝亲卫,专理钦定御案,下设诏狱,拿人侦讯一概不必经由三法司,可谓权势熏天,却也因此备受清流诟病。 顾承是正经科考出身,早年向往的去处无非翰林院、国子监一类,他知道自己性情虽有执拗,却算不得耿介,更缺乏犯上直颜的悍勇,所以连科道都不敢肖想。这会儿乍听这样一个职位,不免心里直打鼓,想了半日也不曾回答。 顾怀峰多少能猜出他的想法,耐着性子,带了几分苦口婆心,“承哥儿,你虽丁忧赋闲也该知道现今形势,眼下京卫与司礼监内外一党,说他们合起伙来把持朝政也不为过。别说清流难有机会作为,就是真想做点事的人,也须看这二者眼色行事。我知你心中仍存抱负,但为人须识时务,先站稳脚跟,摆对立场,然后方有施展余地。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何况你总该要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她只剩下你这一个儿子,自然不希望看到你一事无成,白白耽搁大好年华。” 说到这里,顾怀峰不由问起,“你今年该有十九了罢?” 顾承正听得心有戚戚,回过神来,应道,“侄儿过了年已满二十。” 顾怀峰点点头,“弱冠之年,心思该当定下。我不勉强你,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罢。” 顾承心内惶然,知道再沉默下去,确是有些不识好歹的意味,难免见罪于长辈。又联想起母亲近来殷切叮嘱,频频催促,终于将心一横,起身长揖,“侄儿感念二叔悉心教导,一切听您安排,不敢有误。” 顾怀峰抚须笑笑,“如此甚好。余下的事,我尽力帮你周旋。想必你自己也清楚,若不是咱们家和夏太监还有些交情,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头上。来日果真如愿,你要知道相时而动,知道趋吉避凶,更加要知道投桃报李,才不枉诸人忙前忙后,费事相帮。” 顾承犹自低头,等他说完,忙欠身再揖,“是,侄儿记下了,不敢或忘。”犹豫片刻,才问起,“此间事,须侄儿如何准备,还请二叔不吝教诲。” 顾怀峰思忖道,“眼下还不用,你只管好自家生计就是。你父亲当日留下的家底算不得厚实,你们母子这些年也不易,权且留待日后再说罢。”摆了摆手,换过话题,“等下你出去,让得福拿些人参燕窝,带给你母亲。原是你婶母一早预备下的,她今日去庙里上香不在家,改日你再单进来,给她请安就是。” 顾承连忙拜谢,又聆听了顾怀峰几句教导,才施礼退出书房。拿了药材等物出了顾府,已是朔风四起,天色晦暗。顾承一径疾步向家中行去,心里难免想到适才对话。所谓无利不起早,叔父忽然肯相助,自然是希望他日后能有所回报。 北镇抚司赫赫权势,自己哪怕能沾得一点零头,兴许也能为顾氏家族平添一份助力。 可惜他父亲生前不过是国子监祭酒,又是顾家庶子,曾自诩郁郁不得志,也曾在言语间流露出对家族的不满。不成想到了他这一辈,竟然还是要走上依托顾家之路。 何况有求于人,其后难免会为人所掣。 顾承脚下凝滞,忽然间觉得手中所提之物重如千斤,好似泰山压卵,一时间竟将他周身力气卸去。 过得一刻,幽幽一叹,才重新振奋,迎着风向家中赶去。 ☆、第3章 惊心 腊月里,京城落了头场雪,街面上银装素裹,地面上冰雪未融,即便如此,也难抵消人们对新春的热情,各家各户这会儿已冒着雪开始采办年货,预备热腾腾的过新年了。 顾承家人口少,主仆加起来不过才四个,却是各有分工。含香早包办了各色窗花,一面等着顾承写好对联,好在门上窗上贴就;祝妈专注打理灶上,尤其是各色吃食配料,恨不得见天催促顾承赶早备下;顾家太太徐氏倒是万事不操心的,为她身子不好,素有咳疾,等闲谁也不敢教她多费一点神——调养休整就成了徐太太最紧要的营生。 顾承虽是主子,却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出力的活儿也只能落在他身上。忙前忙后了几日,将年货置办齐,这日抽了空同上峰告假休沐,才在房中写了一副对联,就听大门处一声吆喝,“顾爷在家么?” 一听是个雄浑的男声,祝妈便赶着含香进里屋去了,顾承自去开门,见来人正是他在北镇抚司的同僚,姓钱单名一个志字。其人官秩虽不高,但为人豪爽年资久,平素常提点他许多司衙内的暗规潜流,算是与他交好之人。 顾承忙叫了一声钱大哥,侧身让进人来,见对方还穿着公服,便笑问,“正当值呢,怎么跑到我这里来,钱大哥有事?” 钱志回身,推进一辆独轮小车,车上头正是一整只滩羊,他嘿嘿一笑,“偷空溜出来的。眼瞅着过年了,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顾爷。这口外滩羊,肉质最是鲜美,一点不膻气,是我那兄弟才从张家口背来的。” 说着就问顾承他家后厨在什么地儿,顾承忙接过那车,笑道,“生受钱大哥了,您兄弟一路辛苦,改日我登门亲自与他道谢。” 钱志不动声色夺过车,边走边笑,“这等粗活哪儿能让顾爷做,再者您同我客气什么,平日里您分粮分钱没少照应我,我知道您是好心,瞧着我家里人口多,四个小的嗷嗷待哺。可总拿您自个儿的分例贴补我,那也不成话啊。我是没什么出息,拿不出好东西回报您,也就这点子心意,您别嫌弃才是真的。” 顾承摆手,一笑,“钱大哥太客气了,要这么说我只有汗颜的份儿。”俩人将车推至厨房,眼看着钱志要亲自搬动,顾承便提起一只羊腿,一拽一拖将那几十斤重的滩羊卸了下来,搁在角落处。 钱志有些吃惊,拍着手上浮土,赞道,“瞧不出顾爷文质彬彬,原来也有把子力气。您早前习过武艺?” 顾承一哂,“小时候练过几天,不值一提。”说着拿起铜盆上的巾子拭了拭手,便从腰间取下荷包,略一掂量索性全数塞在钱志怀里,“我不跟你闹什么虚文,这是给孩子们过年的一点心意。你也瞧见了,我家里实在不趁什么好东西,也没有合适孩子的吃食玩意儿,我一个光棍更不知道孩子们喜欢什么。” 荷包搁在钱志怀里,分量不轻,约莫有个十两的数量,钱志连声推却,“这可不行,我是诚心孝敬顾爷,哪儿能收您的礼,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顾承不和他纠缠,向后退了两步,“既说到礼,就是礼尚往来,钱大哥也别坏了规矩,不然我今后没法做人。” 钱志拗不过,大剌剌笑起来,便将荷包揣进怀里,四下看看,砸着嘴道,“顾爷今年有二十了罢?该成个家了,男人在外头拼杀,家里没个女人拴不住心。您这么好的模样,不该缺上门说亲的啊?不是我说,可别太挑,女人嘛会当家过日子,知道心疼男人才是紧要。” 顾承笑了笑,没多言语。钱志忖度他的神情,又问,“家里长辈从前没给您定过亲?” 顾承垂下眼,轻声一叹,“有过一个。十岁的时候,我兄长去了,十七岁下聘前,家父又殁了,姑娘家嫌我命硬,亲缘薄。双方解了婚约,从此无涉。” 钱志哼了一声,“岂有此理!这家人真不讲究,错过顾爷这么好的人才,回头教她打着灯笼再找不着。”心生同情之下,拍起顾承的肩,“俗话说好饭不怕晚,您日后的姻缘准错不了。” 顾承点点头,“谢您吉言了。”又岔开话题,“快到中午了,钱大哥赏脸一道用过午饭罢。” 钱志看了一眼窗外,摇头道,“不了,我还得赶回司里去,就告了一个时辰的假。” 顾承道,“到了饭点儿,李千户也得让人吃饭,钱大哥这是又和我客气?” 钱志笑起来,“还真不是,今儿原有差事,丑时二刻点卯。说起来这活儿不赖,正经顾爷该一道过去,要不您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 所谓不赖的活儿,准是又要去拿哪位大员,顺道抄家。顾承一个管粮秣的,平日里绝少搀和这类事,且打心里觉得这事损阴骘,便摇头道,“我今日休沐,赵大人是知道的。” 钱志笑笑,“咳,有什么要紧,多少人听见好活儿,别说休沐了,丁忧都恨不得颠颠的赶过来呢。不过不去也罢,乱哄哄的,您是斯文人未必抢得上槽子,回头我看见好东西,捎带手给您带回来就是。” 这说的是顺手牵羊,举凡北镇抚司抄家,底下人总是要趁抄检之时拿点小物件,这是屡禁不鲜的,也是连朝廷都睁一眼闭一眼的。 在顾承看来,这不光是损阴骘,还是超越他的底线。不过他也明白,像钱志这样无依无靠的底层小吏生计不易,便只笑道,“多谢钱大哥想着,这回就不麻烦您了。只是您生财有道,手底下也仔细些,须知两旁的人也都心明眼亮。” 钱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顾爷放心,我省得。”俩人往外走去,顾承送他到门口,又笑着说道,“那我不耽误您正事,钱大哥办差顺当。”钱志点了点头,拱手一笑大步去了。 直到顾承关上门转身往里走,方才想起来,忘了问钱志这趟要锁拿何人。不过无论是谁,已是难逃举家倾覆的命数。他仰面看了看破云而出的半爿残阳,半晌垂下头,背手缓缓走回了房中。 不想两日后,顾承正在北镇抚司后堂稍间里围炉看账本,钱志推门而入,一叠声的叫喊冷。一面搓着手烤火,一面笑眯眯看着顾承,“顾爷忙呐?兄弟给您送点小东西来。先说好,这东西我起先就是给您拿的,可不兴再甩还给我,还有一则,您看看就知道,我留着它也没用,瞧不明白。” 顾承笑了出来,无奈的点着头,“多谢钱大哥想着,我原说不用的,倒真不是和您客套。” 他是有些忌讳,不过这话他又按了下去,没说。 钱志咧嘴一笑,从怀中取出两件物事,一个卷轴,一方玉器。顾承先接过那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惊,定睛再看,满脸惊讶,“道君皇帝听琴图?” 他声音有些发颤,显见是因激动之故,钱志不禁面露得色,“怎么样?果然是好东西罢?不过我不懂什么道君和尚君的,这东西原在那府上小姐绣房中挂着,我估摸定是好画,且还是真画,不然他家那么宝贝的一个闺女,岂能随意摆些西贝货来充数!” 顾承瞠目过后,双眼一时难从那绝世画作上移开,贪看许久,按下心中狂喜,颔首道,“设色技法,意境气度,连带上方蔡京题诗笔法,下方道君皇帝瘦金书和画押,都不似赝品。即便是,也是当世难得高妙的摹本。” 钱志笑得愈发开怀,又将那玉器往顾承面前推了推,“顾爷再看这个,不知是个什么好物儿,且给我这个粗人讲解讲解。” 一方雕琢精巧的白玉飞天,人物清丽,衣袂飘然,玉石古朴而温润。顾承把玩了一刻,实话实说,“做工不像是时下的,也像北宋花鸟玉器的雕法,也许是唐人所制。我不是行家,不大看得出来。” 他转着那飞天,倏然底部一行篆刻小字露出,上题龙纪元年建州杨复恭藏于秘府。龙纪是唐昭宗年号,杨复恭是当日权宦。虽不知真伪,但至少可确定,这飞天确是按唐人制玉风格所做。 顾承不禁深吸一口气,“这东西太过贵重……” 钱志瞪眼,“事先可说好了的,顾爷不要,便请自行处置,我可不再收回。”想了想,又笑起来,“不过是些小物件,您那天没去,不知那府上有多少值钱东西,这两件也就是九牛一毛罢了。” 顾承忙问,“究竟抄的是谁家?” 钱志一愣,旋即拍着大腿,“原来顾爷还不清楚,是新任兵部尚书沈徽家。这位爷也是倒霉,好好的登莱总兵、辽东总兵做着,才一回京,不到半年的功夫,就被人撸下马来,扣了个私吞军饷的帽子。不过单瞧他那家私,只怕这罪名不虚。” 顾承心口一跳,再看那听琴图,眉心更是一跳,“沈大人现下关在诏狱?他的家眷呢?” 钱志唏嘘,“案子在审,俩晚上过去了,这还没交代军饷的去处呢。他们家三个儿子也都进了诏狱,八成不是斩就是流。女眷倒没牵扯,只是家毁人亡,沈夫人昨儿夜里一条白绫先送自个儿上路了。” 顾承喉咙一紧,哑着嗓子问,“那沈小姐呢?” 钱志眼睛一亮,“嗬,说起这位沈小姐,顾爷没见过罢,那可真是个美人,年纪还小呢,出落得已是月里嫦娥的模样,这长大了可还了得,只是可惜了……完喽。” 顾承一颗心就快跳出腔子,急问,“她……她也殁了?” 钱志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不过……是这么回事,抄完家,那沈小姐就被她舅舅家接去了……” 顾承蹙眉,“舅舅?” “可不,是舅舅,亲舅舅。”钱志语气如有讽刺,“姻亲家获了罪,她舅舅倒还能飞黄腾达,前些日子钦点的长芦盐道转运使,真正的肥缺。听说那小姑娘被接去,我这心里也松了口气,多水灵的一个人呐。没成想她舅舅也是这么想的——今儿我一来上值才听说,她舅舅不知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着,昨儿夜里把她给卖到文坊胡同,留仙阁里去了。” 文坊胡同是京中有名的风流旖旎处,且不属官妓,乃是私妓。顾承活了二十年,只听过没去过,此刻心里却忽然一阵颤悠,好像漏跳了一拍,好像被人抽去了一丝魂魄。 ☆、第4章 救赎 留仙阁这个名字可谓一语双关,选择留在此地的人可以自诩神仙,当然也希望能品尝到一个绝类神仙的夜晚。 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做如是想。 顾承坐在一间颇为清雅的绣房中,身后的小山屏上勾画着九夷山水,烟霞烂熳,面前则有两位各具风致的妙龄少女,如同画中山水一般,娇俏烂漫。 撩拨也好,挑弄也罢,早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少女们奈不住,撒起娇来,“这位爷,您是瞧不上我们姐妹,还是怎地?莫非,是有诚心要找的人?” 顾承不抬眼,轻轻点头,“是,我找你们老板,有事要谈。” 少女对望一眼,甩着帕子泄气道,“原来是找我们妈妈,那您得等会儿。我们俩去瞧瞧,妈妈得不得空。” 有人指明要找,且这个人穿着打扮尚不算差,那么或许将有笔买卖可谈。留仙阁的杜三娘是聪明人,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摇曳着腰身,站在了顾承面前。 杜三娘打量人的速度极快,心里一有数,口中就笑问,“这位爷怎么称呼?” 顾承信口胡诌,“小姓祝。”也不算诌得太离谱,他原本就是来助人的,至起码是要助人脱离眼前苦海。 “原来是祝爷,我瞧着您眼生,像是头一回来我们留仙阁。”杜三娘笑着坐到他对面,“怎么着,才刚那两个入不得您的眼?那您且说说,想要什么样的?我这儿旁的好处没有,单有一样,无论环肥燕瘦,妩媚婉约一应俱全,管教您能挑出自个儿心仪的姑娘。” 顾承摇头,“祝某不是来找姑娘,是来赎人。” 杜三娘双眸一亮,“听着新鲜,才说您眼生呢,怎么就抛出一句赎人的话来?祝爷认得我们这儿哪位姑娘?” 顾承不看杜三娘,却是一副好声好气,“五日前,您才收了个女孩,姓沈。我赎她。” 杜三娘故作沉吟道,“姓沈……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号人呐?” 顾承转过脸,对着她一笑,“卖身契上写的清楚,用的都是真名真姓,户籍不得篡改。妈妈再想想,是不是有这么个人?” 这年轻人不笑的时候模样也就算清秀,笑起来,忽然就有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杜三娘久经风霜,心中赞过,脸上不显,坐姿前倾,就要贴上顾承的脸,“有!花儿一样的姑娘,我这留仙阁里全数的人加一块,都赶不上她一个手指头。祝爷好眼光啊!” 她的手漫不经心的拂上顾承的脸,轻轻一拈,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样光洁润滑。 杜三娘满意的笑了,适时地收回了手指。顾承也适时地向后避了避,忽略掉脸上阵阵发痒,又阵阵发烫的感觉,“她还小呢,应该还不及十四岁。” 他的话音里有一丝发颤,也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杜三娘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笑道,“是还小呢,不够开/苞的年纪。不过祝爷晓得罢,如今有一种人,偏生就喜欢小女孩子,真到了花季成熟时候,他们还觉得不够有趣儿,也不够有味儿呢。” 顾承的脸一阵阵发烧,他克制不住,也控制不了,只能低下头,“那就是还没有……请妈妈说个数罢,我一定要赎这个人。” 杜三娘调戏得正上劲,曼声笑起来,“这么坚决,看来是非她不可了。”她忽然收住笑,“祝爷和她有亲?” 顾承抬起头,淡笑道,“没有,有亲的那个,不是把她卖了么?” 杜三娘不解,“那是有情?” 轮到顾承发笑了,“她才多大?祝某不是妈妈口中说的——时下里有些人。留仙阁是生意场,不是衙门口,赎人也须问清缘由?” 杜三娘咽了咽唾沫,知道这年轻人虽生了一副和顺的眉眼,说起话来却是和顺中带着硬气,“看来您是诚心,那得了,我也爽快点,您听个数。成或不成,给个话儿就是了。” 顾承暗暗吸了一口气,“妈妈请说。” 杜三娘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三百两,一文都不能少。” 顾承觉得方才那口气不是白吸的,他现在五脏六腑都抽着疼起来,可这话茬儿还得接下去,忍着生疼,咬牙应道,“妈妈真是漫天要价,还不容我就地还钱,这怕是不公平罢?” 杜三娘收回那三根手指,“入了娼门,还说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话,祝爷您不是说笑么?真要有公平,就不该是她亲娘舅将她发卖到我这儿。” 顾承再吸气,“一分钱都不能少?” 杜三娘点点头,“那是个花魁的苗子,祝爷心里应当有数。” 顾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好,我今日没带那么多钱,容我几天,我一定亲手奉上那三百两。” 杜三娘啧啧叹道,“祝爷真是爽快人!难得!”顾承摇头道,“我有个要求。再我没回来赎她之前,妈妈得保证,不能让她接客,尤其是,接那些客。” 杜三娘轻声一笑,“您的要求有点过,毕竟咱们这买卖只是口头上的。” 话音儿才落,她面前已落下一张银票,数目不多,刚好一百两。她捏在手里瞧着,感慨道,“祝爷是实心人呐。” 顾承沉声道,“这是订金,妈妈能答应我方才的要求么?”杜三娘笑道,“可以,反正那丫头性子也不大好,瞧着让人不觉得喜兴。” 顾承站起身来,忽然觉得一阵轻飘飘的,脚步虚浮。强打起精神走到门口,听到杜三娘的声音沉实有力,“祝爷,我得提醒您,我们这是开门做生意的,当真有客,我可没胆子得罪。我给您三天时间,过了三天,订金归我,您要是再想赎人,就请重新来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生走出留仙阁的,大约还是轻飘飘的,天上那一弯新月像是少女含笑的眼眸,只是那笑里尽是嘲弄,嘲弄他一个薪俸不过二十两的小吏,竟然痴心妄想赎出明日花魁。 然而受了嘲弄的人也会生出急智,从前顾承不会留心京城哪家当铺口碑好,也不会留心替大户人家收古籍字画的中间人,这一回下来也就都知晓了。 将那枚飞天白玉摆件交付给当铺老板,顾承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感,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拿她家的东西去救她,总好过让自己白白占有,这么一想负罪感顿时消减许多。 二百两银票摆在杜三娘手边,顾承看着她,面容沉静,“妈妈说话算话?咱们就摆下字据,给她落籍。” 杜三娘也是痛快人,反正已然赚了,留着那美如天仙色如罗刹的丫头,还不知要调理多久。写好一应文书,她挥了挥手,示意底下人将那丫头带上来。 顾承看过文书,知道那少女叫做沈寰,这名字颇为大气,也顶衬她这个人。 沈寰却没有怀着感激或是激动的心情,好好看一看面前长身玉立的顾承。她素着一张脸,面沉似水,淡淡打量自己落籍的凭证,问杜三娘,道,“是这个人要赎我?” 杜三娘点头,带着一丝恶意的奚笑望向顾承。那笑容里的意思,顾承读得出来,她是在说,原来你费心费力又费钱,也依然讨不得佳人一记笑。 他原本就不承望人生突遭巨变的少女,能在此刻笑得出来,她不笑或是不屑对他笑,他都能理解。 沈寰在留仙阁待了十日,净身而来净身而去,临走时,杜三娘却出声道,“你身上还穿着我们阁里的衣裳,这得脱下来,才能放你出去。” 顾承先回过头来,蹙着眉道,“请问妈妈,这身衣裳要多少钱?”许是他近日花惯了钱,且是他活到现今从没花过的大数目,是以竟能冲口而出这样的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惊诧。 杜三娘在心里叹息一道,年轻人真是容易被色相迷住心窍,为着这么一个没心肝的丫头,也值当拼将家当不计成本,“这衣裳啊,外头卖可得要二十两,我如今算便宜些,就十……” 她的话没说完,沈寰已走到她面前,似乎带着笑,悠悠道,“钱,不是不能给,只是我得有衣裳穿,我来时那件呢,你拿出来,我立刻就脱下这个还你。” 杜三娘只侧头笑看她,“我只要钱,不要你穿过的衣裳。你可以试试不给,看今日还能不能走出这个门?” 顾承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掂量自己口袋里的散碎银子,勉强也能凑出这个数,正要伸手掏钱,倏然看见沈寰回首望着自己,眸光幽深,冷冷清清,是无声的喝止。 他鬼使神差的停下了动作。沈寰不再看他,转过头去,“你算盘打得太坏,文书上写明,咱们两不相欠。你若真心要衣裳,就拿我当日的来换,否则咱们就去见官。你大可以索要你的东西,我也自然会讨还我的东西。” 杜三娘愣了愣,这丫头的神气不像是做作,她倒真有些豁得出去,一个犯官之后还敢公然说去见官。可是也说不准,朝廷并没连坐她的罪,她还算是良籍。可自己却没那么多闲功夫,和她去衙门处周旋。 想了想,杜三娘嘴上并不认栽,“权当我可怜你,饶你这一身衣裳,你来前儿那东西带着晦气,我可是不留的。” 沈寰嘴角轻轻扬起,瞥了一眼杜三娘,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令杜三娘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她刚要开口相骂,沈寰已转身,翩然而去,只留下一句,“多谢你了,孙家的东西是不该留在世上。” 她人虽小,步子却快,顾承好似还有些跟不上她。一路无话,她也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他也只好低头望着脚下台阶,直到走出留仙阁正门,他才想起来,她说的孙家,便是她亲舅舅家。 ☆、第5章 相问 后半晌的天光渐渐暗下来,风中夹带着零星的雪粒子。顾承觉着有些冷,想问问身边少女,转过头来,他愣住了。 一双眼睛,一个眼神,不是十二三岁少女的明快,不是青楼姑娘的婉转妩媚,淡而坚定,像是远方悠悠青山。 顿了顿,顾承无声地笑了出来,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他就这么被震慑住,实在有失体统。 但那句嘘寒问暖的话,到底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沈寰就大大方方解围,“怎么称呼您?” 顾承实话实说,“鄙姓顾,单名一个承字。”想了想,又画蛇添足起来,“顾念的顾,承诺的承。” 沈寰挑了挑眉,“好名字,好姓!什么字号?” 顾承一笑,“粗人一个,无号。表字纯钧。” 眉峰再度一挑,这回她眼睛里有了些惊喜,“岩岩如琐石,焕焕如冰释,先秦欧冶子制名剑曰纯钧。是这两个字儿不是?” 顾承双眸发亮,像是遇上久别重逢的知己,可一转脸又黯淡下来,这两个字太锐利,好虽好,却不是自己能配得上的,“先父寄望过高,在下名不符实。” 沈寰没接茬,像是缄默的肯定了他的话。顾承心绪又黯了黯,无言的走在她身畔。俩人半晌没说话,她不问去哪儿,他也觉得无谓多说。 余光还是禁不住会去瞄她,于是察觉到一道犀利亮光,有些熟悉,一时却又忘记在哪儿见过。 忽听她清清亮亮的发问,“你认得我父亲?” 顾承摇头,“沈……沈大人是一品大员,在下无缘得见,高攀不起。” 她再问,“认得我母亲?” 他只好再摇头,“在下和姑娘家人,素昧平生。” 但他见过她,他们是有一面之缘的,不过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早就将这事忘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知道该怎生提及。 她果然不再问了。顾承一扭脸的功夫,忽听砰地一声响,前方十米开外一间酒肆的旗杆突然拦腰断开,酒旗忽忽悠悠,在风中猎猎作响,少顷轰然坠落于地,掀起一方弥散的尘土。 顾承微有些错愕,顿住步子,他以为她会受到惊吓,赶忙要出声安慰,一瞥之下,他发觉自己错了。 沈寰的脸上洋溢着笑,少许自得,十分莫测。他忽然想起来,这样的笑容他是在何时何地领教过。 “你……”顾承只说了一个字,顿了顿,才接下去,“这是你干的?用,用的琉璃珠子?” 她不否认,“十天前,我被自己的亲舅舅下了药,他们趁我身上没力气绑了我,送去才刚那个地方。我想试试,如今恢复了几成。” 他无语凝噎,“那……那就拿人家旗杆子试?砸坏了不用赔?” 说话间已行至那酒肆处,顾承满心愧疚,不忍看那一脸惊怒的老板,心有余悸的拉着她往旁边道上闪去。 她竟然颇有闲情的笑了出来,眼波横生妩媚,“不然怎么着?拿你练手?还是拿路人?还是打落谁的门牙?” 原来她都记得,记得那一幕,想当然也应该记得他!顾承蓦然间有些后悔,但是他知道,他的后悔来得太迟了。 往后她是要跟着自己的,他不能看着她这么为所欲为,她不是从前的千金大小姐了。何况自己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从五品小吏,没能耐照应住这尊活菩萨。 旁的不说,做人得讲理。一言不合,出手伤人,这不是顾承二十年来信奉的人生准则,实在是对他莫大的挑衅。 顾承这个人,自然不能算在街面上混过,他出身清贵,虽家道中落,好歹也是诗礼传家。早年间因身子骨单弱,顾老爷为好养活,专门聘了京卫中一个把总教习他们兄弟武艺。不过是学学基本的拳法套路,并没太上心。 师傅收徒前却有规矩,先要考较其人秉性如何,若是好狠斗勇之辈一概免谈。不为别的,就怕砸了自己的名声,更怕砸了一门武艺的名声。 习武是为强身,师傅见他资质有限,教习起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更多的是教他做人的道理。七八年下来,一套拳一路枪,足够他比寻常人能打架。可临了师傅有句话,他记得比拳谱枪法还深刻:你凶时,我怂。你怂时,我更怂。 处私人恩怨时,如是我闻。 有武艺的人最忌恃强凌弱,和人在街面上争斗,如泥潭里打滚,沦为流氓混混,是有失身份的事。 所以他想了想,沈寰这姑娘年纪还小,得有人指点引导。明明话已到嘴边,出口却忽然成了这个样子,“把那珠子收了,回头让人瞧见不好。” 说完自己都觉得气闷,把脸儿扭到一旁,不能再看那个人。半晌过去,沈寰也没搭理他,这话就成了怯怯的自语,想起来更让人胸闷。 好容易走过了人声喧嚣的酒肆,身边的活菩萨终于开了言,“还要走多久?” 这是走得累了?顾承心软,放软了声气,“对不住,我忘了雇车,再走两条街就到了。” 沈寰笑了笑,“不累,我是在想你家住哪儿。京里地价儿最贵的街,已经过了,你们家想必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好。” 顾承喉咙发紧,忍不住冷笑起来,“那更对不住了,小户人家,委屈您将就一把。” 说完了又后悔,她一个孤女,年纪又小,遭逢这样的惨祸,还不兴让人有点脾气?她刻薄不要紧,刻薄自己更加不要紧,只别到处惹是生非祸及他人就好。 顾承扭过头来,认真的看向她,这才觉出她身上的衣裳太过鲜亮,虽衬得容色娇艳,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是留仙阁的妆扮,想来她自己也一定不会喜欢。 打眼瞧见不远处的成衣铺子,他问道,“去挑几件衣裳,把这身换下来。” 沈寰瞥着他,“方才钱没花出去,手里还是痒痒?” 顾承窒了窒,“就当是罢,你不能总穿那地方的衣服。” 她又笑,笑过才问,“你家里,有我这么大的女孩么?” 顾承一想,含香也就比她大上一两岁,身量比她还小,点点头道,“有一个。” 沈寰道,“那就不用破费了,回头找些她的,借我穿穿就是。”她忽然这么善解人意,倒是大出顾承意料。 才要赞她几句,又听她道,“她有孝服么?” 顾承登时恻然,“有,不过是旧年的,不知道你穿着是否合身,若不合适,我再去买给你。” 她不置可否,更不再说话。俩人默默走完两条街,走回了顾承那两进的小宅门。 徐氏还在上房歇着,听不见前头的动静。祝妈妈来开门,豁然瞧见顾承身后,跟着一个天仙似的闺女,她眼皮子直跳,忙不迭问,“三爷,这姑娘谁啊?您今儿上人市去了?” 那也不对,人市上卖的都是获罪人家出来的,关在羁候所十天半个月,任什么样儿的美人都只合尘满面鬓如霜,哪儿有这么光鲜动人。 顾承目光闪烁,深恨自己编了一路的话,到了还是说不利索,“不是,一个,一个朋友家的妹子。妈妈先别问了,麻烦弄点吃的,送,先送我屋里罢。回头叫含香把西屋收拾出来。” 祝妈妈目光如炬,瞧了瞧他二人的模样,心里便有一喜,看来三爷是千年铁树要开花,难得!可喜可贺。 祝妈妈手脚麻利,一炷香的功夫,一顿晚饭已摆在案上。是两个人的分量,顾承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将筷子递给沈寰,“吃罢,吃完了好早点休息。” 沈寰扫了扫桌上的菜,放下了筷子,“你们家,平常就吃这个?” 乳饼,芝麻酥,酱瓜条配上白米粥,顶鲜亮的一桌饭菜。 顾承叹了叹,“凑合一顿,你想吃什么,明儿我给你买回来。” 她轻声一笑,拿起汤匙,喝了两口粥。两口过后,放下了手中物事。 顾承没办法,只好温声相劝,“是不合胃口?你说想吃什么,我让她们再做。” 沈寰摇了摇头,“我就尝个味儿,反正也不饿。”抬头看了看窗外,忽然一笑,“也不知我爹这会儿吃饭了没,我娘,是永远都吃不着了。” 她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看得想哭,顾承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低下头不言声。 半晌,见她抿了抿两鬓,之后把手摊在了膝头,“你赎我,花了多少钱?” 他不知道她还惦记这个,似乎不是一个千金小姐该关注的事,想了想,还是没能编出瞎话,“三百两。” 沈寰是真的笑了,像是暗夜中盛放出一朵优昙,“原来我值这个数。” 是嫌多还是嫌少?顾承不敢问,想着她刚才绽放的笑容,比想着那三百两银子还令他难过。 “灶上的事我不会,洒扫也没做过,女红学过但针脚粗,绣娘说我没天分,她不知道,其实我是故意的。”她笑着看他,“这些我都可以学,做得不会比你家小丫头差。往后月钱不用给,多早晚还完那三百两,咱们两清,你放我走。” 顾承慌了一慌,“不是,你……你想差了。”他急忙解释,“我不是买了你,也不是让你来我家做丫头的,没有那个意思。” 她收了笑,“我虽落难,可也不给人做妾,这事没得商量。” 他更慌了,脸上越来越烫,“那也不会,绝对……绝对不会。” 她不理会他的窘态,上下打量起来,“你这岁数,养童养媳,有点晚了罢?” 顾承抚着额头,只觉得手碰到的地方铮铮地疼,“不用还钱,算我白养你的,就当是,我欠你的人情。” 她记得那天掉在地上的钱袋子,顶破天里头也就二十两银子,为二十两,花了三百两,还不必还,这不符合常理,透着诡异。 “顾爷是做什么的,还没请教?”她改了称呼,却也没让人觉得有多少客气。 这是个逃不过去的问题,顾承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是,北镇抚司的……” 她脸上当真变了颜色,好像看仇人似的,看了半日,又平静下来,“那天没瞧见你啊?” 顾承点头,“我是管粮秣的,寻常差事轮不上我。”说完想起不对,莫名惊诧,“你能记住那天,所有人?” 她淡淡笑着,“仇人嘛,总得记住面孔,省得日后冤杀了好人。”这话从一个比花儿都鲜嫩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真可谓毛骨悚然。 顾承安慰自己,她不过是逞口舌快意,一个小女孩还能当真寻仇去?他好好待她,过几年舒心日子,从前的仇怨也就淡了,这世上没有时间打磨不散的情感。 看着她安静摊在膝头上的手,顾承觉得该给她些独处的空间,她会有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去西屋看看,收拾好了,再来叫你。”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管粮秣,俸禄也不多,哪儿来的三百两?”她问得清清楚楚,“贪污来的钱粮?” 顾承庆幸自己背对着她,他瞧不见她的轻视怀疑,她也瞧不见他的尴尬羞愤,“不是。” 明明该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教他愣是说得缺了底气。可惜她不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或许知道,所以故意为之,“那更奇了,该不会是用,你同僚孝敬你的贪污之物?或者干脆是拿,我们家的东西?” 阴暗角落里倏地落下一道黑影,砸在他脸上,砸得他满面赤红,满眼金星。 身体的反应先于语言,再他还思忖该如何回答时,他的手已然拽开房门,他便已一种夺门而逃的姿态回应了她的质问。 ☆、第6章 音信 该问的事得问,该见的人也得见。家里突然多出一位来,顾承须得和母亲徐氏交代清楚。 原本带着十二分的忐忑,又不好叮嘱太过,他陪着小心将沈寰带到徐氏面前。不料沈寰举止进退有度,十足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做派,对徐氏恭谨有礼,言谈间还透着些许关切——那是之前顾承在她身上感受不到的热度。 徐氏久在病榻缠绵,鲜少出得门户,对外头的天地已有些陌生,加之出身有限,眼力自然也有限,饶是如此却也觉出沈寰非比一般。 拜见完毕,母子俩关起门来,私下说话儿。徐氏仍存疑虑,“承哥儿,她真是你那个同年,叫什么沈湛的妹子?你说他是顺天府人?哥哥没了,连个亲戚都没剩下?” 顾承头一回在母亲跟前儿撒谎,还是弥天大谎,自觉难以启齿,抿着嘴点了点头,权当是答复。 徐氏长叹,“可怜呐,多水灵的一个闺女,我瞧着不像是小户人家出来的……你预备怎么着,就这么养在家里了?” 顾承点点头,“托付给我,我就帮忙照看着。等她大些,再为她寻个可靠的人。” 徐氏突然咳嗽起来,帕子捂住口,边喘边道,“怕不方便罢?你还没成家呢……她哥哥,当日就这么和你说的?没说……没说别的?”好容易止了咳,呷了一口茶,“我是虑到,将来还得为她置办嫁妆,白养了这些年,咱们家未必落好。” 顾承吃惊的看着母亲,“娘,这话什么意思?” 徐氏的眼神透出恨铁不成钢,“过了年,她不是十三了么?也不算小了,你就没想过……模样是真好,言谈也爽利,家世虽差些,日后给你做个小,我看还是使得的。” 顾承神色一凛,“您想多了,绝没这个可能。她是个孤女,我心甘情愿照顾,拿她当亲妹子一样照顾,您方才不是也认了她做闺女?我要是存了别的心思,就是趁火打劫,趁人之危,我不能做这样的事。” 他没这么激动过,额上的青筋都显了出来,徐氏急忙摆手,“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娘都依你。唉,现如今你们小辈的事儿,我也瞧不清楚,索性撩开手不管了罢。” 顾承表了态,家里人不再拿这事做文章,一句玩笑也不开。沈寰便在西屋里安静过起日子,一身孝服,头簪白花,腰身挺立,脖颈修长,比寻常人穿姹紫嫣红更具风致。有时俏生生往院中一立,极自然的接过含香手里扫帚,不像是没干过的,倒像是比含香还要精心几分。 旁人不晓得,祝妈妈和含香两个已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也就忽略了,她脸上时常泛起的冷冷寒意。 可等顾承下了职,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先看见她在院儿里浇花。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过意不去,上前夺过水舀子。动作大了,清水泼洒出来,淋淋沥沥湿了自己一身。 沈寰先笑出来,“抢什么?那花儿不会被我浇死。” 顾承为方才的举动后悔,沉着嗓音,“说了不让你做这些,你不是家里的丫头。” 沈寰笑而不语,站在他对面,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头再抬高点,就能看见天了。 此刻在她眼里,他就是离天最近的男人,只要自己扬起脸,好像就能拥有一切。这样想着,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再一拧身,慢慢的走回屋里。 顾承进退不得,背着手在树荫下发怔。一会儿听见门开了的声音,她站在那儿,身姿坦然端立,浅浅笑着,“我沏了茶,进来喝一口罢。” 他放松下来,跟着她进了屋子,不大的房间窗明几净,窗棂下摆着几棵文竹盆栽,是冬日里一抹难得的绿。可最碍眼的还是架子上的一套衣裙,鹅黄配艳米分,鲜嫩的触目惊心,是她从留仙阁里,穿回来的那身。 “你还留着它?我替你拿去烧了。”顾承好心提醒。 沈寰摇头,“不用,每天这样看着,能让我记起好些事来,我怕以后忘了。” 顾承接过她的茶,手指微有一颤,“该忘的还得忘,人生不满百,不必常怀百岁忧。” 沈寰绷紧嘴角,神情安然,“茶要趁热喝。” 顾承从善如流,抿了一口茶,忽然抬起头,“你放了什么,有股不一样的清香。” “是有松香罢,这季节也就剩下这个了。”沈寰转着杯子,从容转过话题,“有个事儿请教,往后我该怎么称呼你?” 顾承笑了笑,“你是我妹子,当然应该管我叫哥哥。” 沈寰头颈不动,眼神却是在拒绝,“不成,我有三个哥哥,可惜他们命都不好。我不想这样叫你,怕把你也叫坏了。” 这是她的歪理,顾承不以为然,问道,“那你想怎么叫我?” 沈寰一笑,洁白的贝齿不露,“称呼纯钧,你答应么?” 简直不成话,他们虽是同辈,可身份是兄妹,那两个字是朋友和妻子才能叫的,要是被她这样唤出来,便是公然占他的便宜。 顾承断然拒绝,“当着人前,你叫我三哥,背着人后,你怎么称呼都行,但不能叫纯钧。” 沈寰猜到他会这么说,单问道,“你行三,前头该有两个兄长的。” 顾承目光一黯,“大哥是襁褓间就没了,二哥十二岁上得了风寒,也没保住,就只剩我一个。” 原来他也算亲缘薄的,沈寰直白道,“也许咱俩都方人,搁在一处才能相互抵消。” 顾承眉头皱紧,还没说话,听她又道,“不过你没我厉害,举家只留下我一人儿。才刚说叫你三哥,你不知道,我以前和我三哥最好,也最不好。我们只差四岁,能玩到一处,可玩一会总要闹起来。他也不让我,真是没一点男子汉的气度。不过那天锁他的时候,他没哭没闹,慷慨从容,像是一下子长大了。我知道他想回头,再看我一眼的,可还没等扭过脸,就被他们推搡着带出门了。” 顾承下颌轻颤,因为词穷而垂头,喉咙间有苦涩的感觉,是方才喝下去的茶,这会儿才品出味儿来。 无处发泄的思念,及时收住了,沈寰敛容,对着他行了一礼,“打今儿起,我就叫你一声三哥了。我知道你诚心待我好,那么一事不烦二主,请三哥帮我打听着,我父亲,还有哥哥们,如今是什么境况。案子审到什么地步,他们是生是死,我都不忌讳知道。” 她脸上的神气像庙里菩萨一样端庄,顾承连忙正色应道,“我一定尽力。” 虽说北镇抚司里,各人分管一摊,但打听起事儿来,也不那么困难。新年还没到,旨意已降下,沈家三子发配西北充军,等不及开春,腊月里便要押送启程。 顾承听了这个消息,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至少命是保住了,以后的事就全凭造化了。他应允过沈寰,也觉得不能有所隐瞒,自己先冷静了情绪,之后一五一十的说给她听。 沈寰只是喃喃自语,“西北……”想了好久,才问,“西北大了,到底是哪儿?” 顾承想了想,“好像是甘州。” 沈寰点点头,“听说那儿很冷,我三哥是顶怕冷的。” “能活着就好,也许将来还有相见的机会。”顾承嘴上这样说,心跳却如擂鼓,这分明是不负责任的诓骗,万里关山,要她一个女孩如何飞渡? 沈寰忽然乖巧的笑了笑,好像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我爹呢?朝廷还要拖着不决案?” 顾承照实回答,“年前不会有消息了,皇上近来好像没心思理会这事。” 沈寰笑了,“是皇上没心思,还是司礼监常千岁没心思?这是他一年最忙的时节,忙着收礼,忙着清点京里和外埠官员,谁该升迁,谁该下狱。” 她是官宦世家熏陶出来的,年纪不大,却是有些见识耳闻。顾承叹了叹,“先别想了,安心过完年,我相信你父亲,你母亲在天之灵,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沈寰有些失神,摇着头,“那批军饷一共十五万,不是父亲贪墨的,是为边关的将士向朝廷要的。那么多人,缺衣少穿,过冬的衣裳都极寒酸,父亲是看不过眼,对待同袍不该这样。他为朝廷守登莱,练水军,平倭寇;又转战辽东,戎马半生。他或许有别的错处,但不该是为这个,他们不该用这件事要他的命。” 也许没什么应该或不应该,一个借口,成全的是一个朋党,排除异己,安置亲信。顾承觉得沈寰不会不懂,只是不能接受。 这个理由不牵扯自己,仿佛就是天经地义,人群的麻木和群体的为恶,大概不外如此。 顾承缄口不言,因为没法再劝。 沈寰渐渐回复了神气,瞳仁好似湿润的墨滴,“我爹常说,他最好的归宿,是战死在沙场上。” ☆、第7章 手刃 北方规矩,出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 沈寰穿着一身孝,脸上带不出什么喜色,可顾家没人和她认真较这个理儿,只有觉得她孑然一人,身世飘萍,实在堪怜。 早起顾承进了北镇抚司衙署,听人聊起一桩年里发生的惨祸。前任兵部尚书沈徽死在了狱中,不是受刑不过,也不算是瘐死,竟是被冻死的。再一打听才知道,说是当值狱卒吃酒,不知是好心还是沈徽索要,给了他一壶,他喝得酩酊,倒在了地上。狱卒以为他没了气,将他拖到积雪里埋了起来,一个晚上过去,人是真的没了气儿,第二天再看时,身子都僵了。 沈徽迟早要死,所以上头没深究,论起来一个狱卒敢仗着酒胆做这样的事,也不像是那么简单,反正顾承是不信的。案子审到现在,仍有多处不清不楚,兴许就是司礼监授意,才会以不明不白的方式,结果了这个人。 可他该如何跟沈寰交代,心里全然没了底。那天听了她的话,他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英雄,英雄以这样荒谬的方式死去,让他觉得,他所处的朝堂和时代,也都是极为荒谬的存在。 天儿好的时候,沈寰也会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捎带手帮着含香,给徐氏煎煮汤药。厨房是祝妈妈的天下,除却煎药,平日她不喜欢旁人踏足。 今日祝妈妈出了趟远门,跑到隔了五条街远的地方,只为买两捆新下的冬笋,是早起顾承念叨了一句,她听见了。她没听见的,是昨儿晚上,沈寰和顾承聊起春笋做的腌笃鲜。从前沈家的厨子是南边人,沈寰从小吃惯了吴中味道。 祝妈回来,像是受了老大惊吓,按着胸脯抱怨,“现今的人真不讲究,青天白日,又才过了年,穿街过市拉人出城掩埋。哎,出行不利,真是晦气。” 沈寰淡笑,“您先坐着歇会儿,喘口气儿,一会给菩萨上柱香,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祝妈妈兴叹,“罪过啊,哪儿能那么轻巧,我可是瞧得真真儿的,被单子底下露出一张脸,是青色的。一条胳膊垂在外头,连打弯都不会。定然不是好死的,咳,这是废话,北镇抚司拉出来的人,能有几个全须全尾的。” 沈寰皱下眉,“北镇抚司?那不是三哥待的地界?衙门口做事也这么不讲究?” 祝妈妈一面找刀要削冬笋,随口应她,“这世道不讲究得多了,何况死的是罪人。瞧那模样也有五十开外了,一把胡子留得挺得意……不提了,早死早超生罢。” 沈徽今年五十六岁,平日里好留长须,军中有人戏称他为美髯公。沈寰手脚一阵发凉,认真蹙了眉,“胡子?您瞧得真仔细,那人生得什么模样,瞧清楚了没?” 祝妈妈干起活来专注,有点不满意她老问起这个,敷衍道,“脸都青了,看一眼吓死人,谁还盯着仔细瞅。” 话没说完,药汁子扑了出来,沈寰连忙起身,挪开罐子。喊着含香进来,自己不言声,一闪身出了厨房。 晚上顾承回来,发觉沈寰脸上现出拒人千里的神色。兴许是他心虚,总觉得她一双眼睛又有了初见时的寒气。她脖颈挺拔,坐在椅子上翻着书。 鬼使神差的,他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在家闷么?等开春,我请个西席先生,教你读书。” 她从书上挪开眼,清清亮亮的看他,“四书都读完了,还学什么?” 膝上摊的是尚书,撂下搁在一旁,又笑着问他,“三哥是两榜进士,自己就能教我。有句话请问,洪范里头的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是什么意思?” 这是鼓吹帝王可以为所欲为的,虽然后世另有解释,好像于当世却并不起作用。 顾承不解,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心里有些乱,答得也有些乱,“东坡学士曾释义,这话确是说为君之道。可是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公议赞成的,君主就推行,公议反对的,君主就放弃。这样君权才不会为个别权臣侵夺。” 沈寰扬起下颌,一笑,“那得有好皇帝,好臣僚。世道都容不下这话,还读这样的书,有什么用?三哥你说是不是?” 顾承反驳不出,心里更发虚。 沈寰笑笑,“我爹的事,有信儿了没?” 他急忙摆首,又起了夺门而逃的念头。可他不知道,眼睛是会出卖人的,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根本就掩盖不住眼底的仓惶。 沈寰全明白了,不想再逼一个老实人,“不说这个,三哥要给我请西席,干脆找个会武的师傅,如何?” 顾承愣了愣,想起那些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子,也觉得好奇,“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就是我爹请的西席先生,姓高。”沈寰解释道,“他是蜀中世家子弟,家业败了,从此上青城山入了道。道门没修成,练了一身功夫,下了山想投军,机缘巧合遇见我爹。我爹见他文武都在行,就让他做了我师父。” 说完又问他,“你说学过拳,哪一路的?” 顾承道,“形意,有拳有枪。” 她眼眸一亮,“原来岳武穆是你祖师爷。”忽然站起身来,直直走到他面前,“要不搭个手?” 顾承下意识退了退,摇着头,“我见过你的功夫,不是你对手。我只练过招数,没练过内劲。” 沈寰笑起来,“怕什么?不过是搭手,又不是真比试,我还能伤了你?” 她脸上有股执拗,目光淡而不移,像是悠悠远山。顾承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搭上手肌肤难免碰触,他没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这样对她不好。 “你是我哥!”她像是会读心术,轻而易举识破了他,点得清楚。 不过是摆个架子,俩人双臂轻轻一碰,才挨在一处,他便被弹了开去,倒着退了两步。 “好内力!”他情不自禁的赞叹。 沈寰笑笑,反身走回座位,“这不是内力,纯粹是借力,不算什么真功夫。你瞧,我师傅尽教我些花活儿,真要遇上高人,我就没辙了。” 顾承听得好笑,“习武是为强身,不是为打架。你一个姑娘家,又不混江湖,上哪儿遇高人。” 她端正坐着,素白的裙子里头,隐约能透出修长的双腿轮廓。他想起从前听人说过,什么样的骨架身形适合习武。她天生比例好,身子灵活,正是这类人。 可这念头不能动,他是要照料好她的,不能像从前那样锦衣玉食,也不能差太多,规规矩矩养到十五,再擦亮了眼睛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正想再劝她两句,外头祝妈妈已喊他用晚饭,那便只有来日方长了。顾承笑着转身,阖上门的一刹,恍惚看见床边帐子外,露出了青色衣衫的一角。 入了夜,天冷得依然能滴水成冰。一连几个晚上了,黑峻峻的天上不出月亮。 北镇抚司诏狱的屋顶,层层的瓦片,摸上去有些像将军身上的铠甲,躺上去就像是回到了父亲的怀抱。沈寰四肢平展,静静的仰望幽深漆黑的夜空。 这是第四个晚上了,她终于听见了想听的话,看到了想看的人。 值夜狱卒出来放风解手,听脚步像是中了酒,踉踉跄跄。没过多久,屋里有人喊,“胡大郎,你尿起来没完了,一泡尿能赶上别人屙屎,懒驴上磨!小心外头有鬼,姓沈的头七可还没过,回来找你要酒。” 接下去骂骂咧咧的话,她没再听。放松的五指捏紧在一起,又渐渐放开,她默默的念着胡大郎这个名字,心里生出一股肃穆感,这会是她杀的第一个人,她应该记住这人的名字。 五更鼓敲过,天色全然没亮,接手的人替上来,守了一晚上的人下职,拖着困倦疲乏的步子,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往小巷中走去。 静谧狭窄的巷子深处,一个身量不高的人,黑衣黑裤头戴斗笠,微微垂着头,下巴上露出一缕胡须。 胡大郎随意看一眼,继续往前走。那人像是中了邪,忽然贴近他的身子,他往左那人也往左,他往右那人也往右。 胡大郎不耐烦起来,“他奶奶的,没他妈长眼睛,好好走路不会……” 他没说完,喉咙猛地一紧,剧烈的痛和突如其来的恐惧感,让他瞬间失声,等他想喊时,脑后忽然一酸,舌头就此失去出声的力度,瘫软成泥。 胡大郎的瞳孔倏尔收紧,里面摇漾着一张蜡黄的没有生气的面孔,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何地见过这个人,又何时何地得罪过这个人。 在他惊恐的思索时,他看到那人抬起了右手,指间夹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寒光蓦地下沉,剧烈的疼痛感迫使他张大了嘴,扭曲了面容,在鲜血还没有呈现喷涌之前,那人飞快的推开了他的身体,轻轻向后跃去。 滚滚红色的液体连绵不断,从胡大郎的胯/下淌出,他瘫倒在地,痛昏过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被利刃割去,滚落在地的,自己的命根子。 那人弯下腰,手指拂过胡大郎的几处大穴,于是他身下的血渐渐止住。这样不会立时死人,也不会因血气过重惹来旁人。 她看着地上濒死的人,仔仔细细,凝视着他的脸,这是她第一个惩罚的人,她觉得应该记下他的面容。 沈寰轻轻的笑了笑,她是忽然改了主意的,这样一个人,只是死,太过便宜了他。她不喜欢一了百了,她更喜欢让人感受生的痛苦。 死是太过肃穆的事,他不配拥有。狗彘以荒谬的手段害死了英雄,那么她便对狗彘施与更为荒谬的惩处。 沈寰转身,向幽静的巷子里走去,然后提气纵身跃上屋顶,在天明前赶回顾家宅院。 ☆、第8章 关怀 沈寰轻易躲过了五城兵马司负责巡夜的人,因为交班前的时刻,是一天中最难熬的。脚步虚浮,神智不清的兵士,没人留意屋顶上掠过的黑漆身影,或者留意到了,也不过当那只是黑猫而已。 街上开始出现零散人影时,沈寰已静伏在顾宅屋顶上,无声无息,确凿像极了一只伺机而动的猫。 可惜她不能立时翻身跃下,因为她没算到顾承会早起,他出现在院子里的时间,比往常要提前了一刻。 他穿戴齐整,衣衫干净,深呼吸吐纳着晨间气息,从容将直衫别在腰间,露出笔直的长腿。他是来院中练拳的。 拳的声音很轻,没有夹带风声,也许是为不吵醒旁人。沈寰随意看了两眼,恍惚地想,不过是花拳绣腿。 晨风拂过时,她将身体略微绷紧,以抵抗微凉的寒意,也抵抗身体因激动而产生的战栗。鲜血的刺激,带来了复仇的快意,一路之上她不止一次对着苍天言说,爹爹,我为你报了仇。尽管她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胡大郎之于她的仇雠而言,不过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虫豸。 她想了一会儿,因为觉得寒冷,转而再看向顾承,希望他快些结束练习回房去。不知不觉,她看着他,渐渐地看入了迷。不是因为他身形标致,而是因为形意拳的套路招式。 沈寰的师傅是南边人,对北方拳理懂得不多,但军中将校有不少来自北地,形意的名头她多少听人说过。这门功夫奉岳飞为祖师,拳路是从枪法中演化而来,所谓崩、劈、钻都和长/枪一脉相承。 她觉得他的崩拳像箭,却缺乏转势,倘若被敌人拿住,一下便动弹不得。可转念一想,他大概永远不会有临敌的机会。 沈寰哑然发笑,想起师父曾说过,她身上是有武痴的劲头,不光是为她身姿好天分高,还因为她会悟,习武和习文皆是一样,到了最后比的都是一个悟字。 看了一阵,她还是注意到了那练拳的人。相比武者,顾承的身体过于端正,不够灵活。可就是这样的端正,让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正气。他转过身来,面容清晰可见,五官是堂正的清雅,眉间有着温柔的仁义。 她想到第一次见他,他眼中就是流露着纯粹的善。这是一个好人,她心里想,他也许是她今生能遇见的,最好的人。 好人离去,院中安静。沈寰轻巧落地,像一片树叶坠下,然后倏地一声,钻进了自己房中。 天色大亮,她已梳洗妆扮完毕,施施然走出西屋,冲着要去上职的顾承柔缓一笑。 她心情似乎不错,顾承莫名觉得欢喜,顿住步子,望着她,“今天天儿好,多出来走走,如果觉得闷,就上街逛逛。” 沈寰似笑非笑,“不怕我出门惹事?”顾承想了想,她果真招惹是非,他是一定会为她善后的,只是话到嘴边,他没有说出来,改作含笑摇了摇头。 “我还在孝期。”她看着他的背影,“再不懂事,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你招麻烦。” 顾承的背影僵了一僵,她的话提醒了他,沈徽的事,她还被蒙在鼓里。她唯一信任的人是自己,唯一的消息来源也是自己,想到这个,他的步子已失了方才的轻快。 沈寰是故意的,她看着顾承从她面前落荒而逃,是一个老实人总也掩饰不住的心虚。转身回屋,阖上房门,她静静的想,胡大郎的事今日一定会传回北镇抚司,倘若他疑心自己,他脸上的神气一定会显露出来。 顾承是有理由怀疑沈寰的,别人不知道她身怀武艺,他知道的一清二楚。胡大郎遇袭是件蹊跷的事,北镇抚司的人议论起来,也觉得近日与他有仇的该是沈家的人。可沈家只剩下一个孤女,据说今年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此能力,何况并不是杀人,而是以这样酷烈的方式毁掉一个人。 胡大郎被救醒后,断断续续说出贼人几个特征,黑衣、身量不高、面黄肌瘦、留有胡须。怎么听都像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形容,还有人说该是南方人做的,尤其蜀中一代的人大多身材瘦小,没准儿是从前沈徽军中的南方兵士,也未可知。 这些议论,顾承只是沉默的听着,心思却是乱的,身量不高这四个字,足够他耿耿于怀一天。一个不甚清明的记忆,他阖上门的瞬间,曾瞥见床边露出青色衣衫的一角。 他知道她是有些嚣张任性,也有绝然果断,可这样阴狠毒辣的手段,他没办法设想,没办法与她联系在一处。 晚间顾承照例去西屋,见沈寰坐在床边,容色娴静,似在缝制一件孝服。 他目光清澈,不带狐疑,只是纯粹的关怀,“交给含香做罢,衣裳不够,明日再给你买些新的。” 沈寰抬头,旋即一笑,“给你省些银子,我说过,针线上的事,我并非不会。” 顾承微有踯躅,“也是,前些日子,好像看见你做了件黑衣?” 沈寰再笑,唇齿愈发明艳,“三哥这么留心我的一举一动?” 话说完,他眸光一颤,缓缓坐了,想着要说的事,艰难开口,“沈大人,日前,故去了。” 空气似有凝滞,沈寰放下手中物,望着垂下头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他心里还是发慌,好像自从遇上她,他就把前二十年没说过的谎话,一股脑全补了回来,“就是前两天的事,我今日才听说,对不住,是我太不经心了。” 沈寰接着问,“怎么去的?”这事儿不能实说,顾承声音放低,“天儿太冷,诏狱的人照顾不周,沈大人染了风寒,所以……” 对方不再发问,屋子里安静的瘆人,顾承心里难受,也不知她是否在饮泣,抬起头,看见她眼中有细雨缠绵的湖光,湖水溢不出来,他的关怀也流不进去。 沈寰肃然,淡淡颔首,“知道了,这是我能想到的结果。”顿了顿,问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不哭?” 顾承觉得,一个人真正悲伤的时候,未必会有眼泪,心灰意冷的太狠,所有的情绪都会消散。 她的解释却不是这样,“其实我每天都在想,我知道会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一想起来,就会哭得止不住,慢慢地,眼泪越来越少。到了今天,真听到这话,反而哭不出来了。” 想着她从前的眼泪,他的下颌又轻轻颤了起来,平静一刻,正色看她,“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罢,你爹娘的心愿,一定是想你好好活着。不管怎么说,你是你们家,日后唯一的希望。” 他说中了她的心事,一颗泪终于自眼角逃逸出来,她也不去理会,任它坠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三哥。” 顾承站起身,心里已没有来时的惶然,走到门口,回首叮嘱,“衣裳我再给你买,灯下做活儿,费眼睛。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起来就告诉我,不用为我省银子……你是我妹子。” 沈寰回应他,“不是讨债的?你这样,我怕以后还不起。”顾承摇首,“说过了,不用你还。” 似乎有极轻的叹息,她不搭话了,他便转身欲出门,听到身后清亮的声音问,“三哥,你到底拿了我家什么东西,用得着这么上心?” 明明气氛沉重,问题也不算轻松,他却不合时宜的笑了,“听琴图,一枚玉器,统共卖了二百两。是我没经验,为急着用钱,被老江湖看出来,故意压低了价。回头有机会,我再把东西给你赎出来。” 他说完,清澈一笑,慢慢走了出去。不再是仓惶逃避的背影,是堂正的气度,有着沉实的仁义。 沈寰笑笑,重新拿起手边衣服,一针一线补着袖口,一滴泪跌在白衣上,她没理会。只是再次十分肯定的想到,他是她能遇见的,最好的人。 胡大郎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没有头绪,于是变成了一桩悬案。顺天府尹手边案子太多,一时半刻也无暇顾及。等到了开春,桃红柳绿的时候,人们也就渐渐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举凡换季,人容易生病。徐氏咳疾发作,卧床休养。祝妈妈也偶感风寒,发起热来。灶上没人张罗,沈寰没办法,也只好做起了采买的事。 这日,她拎了条从江南运抵的鲥鱼回来,交给含香,自己回房换衣,才穿戴好,忽然想起方才没交代清楚,急忙赶去厨房,果然见含香正拿着刀,预备给鱼刮鳞。 她连忙阻止,“不能去鳞,合着一块蒸才行。”含香瞪眼看她,“那得多腥气啊?”她笑了笑,“这鱼的精华都在鳞上,没了鳞什么都不是。”想了想,问道,“家里有花雕么?” 含香侧头想着,“这得问祝妈妈,三爷不爱喝酒,家里从来不存。要是有,也是那位老奶奶自个儿买着喝的。” 沈寰点头,“那去问罢,咱们只用一点就够。”她看着含香走出厨房,心里没来由淌过一丝安然的甜意,顾承嗜好不多,有那么几个也是清明堂正的,简直和他这个人一样。 鲥鱼蒸好,沈寰突然吝啬起来,只说太太生病忌食鱼肉,将一整盘悉数端到顾承面前。 他怔了怔,有些吃惊,自父亲过世,他鲜少回顾家大宅,这么矜贵的吃食已很久没见过了。 沈寰笑着望他,“是你说不用省钱的,我可就当真了。”顾承一笑,“谁做的?”沈寰指了指自己,“我动动嘴,含香动手。” 顾承连连点头,“她没吃过,所以不知道怎么做。”说着将筷子递给她,“蓬门小户,多有不自在的地方。” 他说的是吃穿用度,可他从来没亏过她。沈寰看了看他,他脸上写着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自轻。 心忽然怦怦做跳,她难得认真的蹙眉,认真的说道,“你养着我,我才不至流落街头,流落烟花巷。你不欠我的,是我欠你。” 他果然又有些慌,垂目不看她,过了一会儿才回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如果那天我不去赎你,过后你也会自己逃出来的。” 沈寰不做声,看他尝了一口鱼肉,才问,“好吃么?”他眨眨眼,品了一会儿,笑起来,“酒放多了,味道有点冲。” 相对笑起来,她只是不动筷,看着他慢慢挑着鱼刺,这东西味道极好,可惜浑身的刺太多。 “那样不好。”她忽然说道,“要是我自己逃出去,就遇不上你了。” 她看不见他的眼,就只看见他握着筷子的手,微有一颤。 ☆、第9章 名分 顾承近来心里装着事,和沈寰有关,想了两日,决定还是先问过她的意思。 大致想法说过,沈寰没含糊,问得透彻,“给我改户籍,是单编个身份,还是连名姓都要变?” 顾承道,“我想着,还是一并都改了罢,为了以后方便。”心里不忍,又宽慰她,“将来遇着好人,能信得过他时,再慢慢的告诉他,这世上总归会有人知道,你究竟是谁。” 确实有这么个人,知道她是谁,也不在乎她是谁,此刻,正明明白白的坐在她对面。 沈寰淡笑,“不想那么远,我听听三哥给我编的身世。” 顾承微微一哂,“我娘祖籍滦县,就说你是她远方亲戚的女孩。只是得委屈一下,私生才好找借口。改完就跟她姓,至于名,寰字太大,小户人家起不出,不如你再想想。” 沈寰没理这茬,问道,“又要打点户部那些禄蠹,你还有钱么?” 顾承点头,“这个不用你操心。”说完不禁又哂笑,“也是现今世道的好处,举凡肯花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见她不说话,顾承觉着算是答应了,起身要去时,她忽然一笑,“还是叫环罢,结草衔环的环。” 他身子又一滞,盯着她,满眼认真,“这个字可以叫,意思别想了,我不是你恩人,只是你哥。” 说完不做停留,转身即走,身后没有响起清亮亮的声音,倒有幽幽一叹,“知道了,大不了,我也做个和你一样,名不符实的人。” 顾承背对着她,由衷的笑了一笑,这世上名不符实的人太多,不怕再多他们两个。 事情赶的机缘巧,正值三年一度京察,大小官员憋足了劲使银子打点,谁也不会在这档口拒绝额外收益。何况顾承本就是户部侍郎的亲戚,办事的人收了钱,当即应承下来。 只是临到最后,顾承却忽然改了主意,并有没按之前和沈寰商量好的来办。 户部的档案登记造册,尚须打点顺天府。为表诚意,顾承亲自登门,拜谒顺天府尹林坚。 五进的宅院,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自有一派风情雅致。花厅廊下,站着一个水袖蹁跹的少年,眉眼少女般妩媚。远远望见顾承,伶伶俐俐打量一番,然后扭身,摇曳着走远。 时下官场盛行南风,京中尤甚,听闻还是宫中圣人先带出来的习气。顾承想起四年前殿试时,曾窥得御座上的天颜,英俊明媚,可惜略带病容。也不知在南风之下,身子骨有没有略微健朗一点。 顺天府尹林坚,论官秩高出顾承太多,之所以同意见他,无非为北镇抚司的名头,和他姓顾,这两个原因。 双方寒暄客套一阵,顾承讲明来意,顺带提及户部已改过籍贯姓氏之事,暗示顺天府只需行个方便。 林坚无可无不可,倒是盯着顾承,闪着精光的双眼有些发亮,“是令堂那一方的亲眷啊,住在滦县那么久,竟一直没个身份,地方官们太不经心了,教你表妹受了委屈。说起来,顾千户这位远房妹妹,如今安置在府上?” 顾承不料他这么多话,应付道,“是,暂住家中,方便照料卑职母亲。” 林坚颔首,打着哈哈,“费这么大周折,不是只为照顾令堂这一桩事体罢?我小人之心了,顾千户该是对这位表妹,有些意思?” 求人办事,受两句风凉话,顾承还是耐得住,可听到这个,便正了容色,“大人说笑了,卑职为家慈所托,照应亲戚而已,没有别的想法。” 林坚笑笑,“是我瞎说了,顾千户人才俊秀,岂是小户人家闺女能匹配。我听说,顾千户过了弱冠,至今还未成婚?” 顾承点点头,将扯远的话题再度拉回来,“劳大人垂询,因家慈身体不好,须人照料,卑职一向也没有这个心思。幸得表妹帮忙,也算解了卑职后顾之忧,所以不辞奔走,也要还上这一道人情,望大人能体恤下情。” 一面说着,一面已呈上银票,林坚就势推却两下,在半推半就中收下,只是笑称,“顾千户这是什么意思,区区小事,如此客气不成话。” 说是迟,右手忽然按上了顾承持银票的手,一拂一蹭,顺带捏了一记他骨骼清秀的手指。 顾承脾气好,不动声色的甩脱林坚,面沉如水。林坚虽是试探,也瞧得出这个温和男子已有不悦,这种事既然不能你请我愿,自然合该一笑罢了。 只是顾承清秀的眉眼间,萦绕着一股别致的坚刚气,他盯着看了一刻,蓦然觉出,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无欲则刚。 可他明明是有求于自己的。林坚俯首一笑,“既如此,我不和顾千户客气。你也知道,如今办点事是各处皆要打点,不光上头,底下人也得照顾到……哦,对了,前阵子听贵司李指挥使说起,皇上近日要拿都御使彭大人,可惜了,他那一屋子的好藏品,别的罢了,只一副倪瓒的渔庄秋霁图,从今往后除非去武英殿,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这话不能应,至少不能立刻就应。顾承在心底无声喟叹,面上还是做出虚以委蛇的样子。直到惶惶然出了林府,才觉得此时心情,恰和当日在留仙阁中,一模一样。 无欲则刚,之于俗世中人,还是太过奢侈,可望而不可即。 话赶话儿,说到这个份上,顾承还是得把事办了。硬着头皮求到钱志面前,说话的声气都弱了不少。 钱志没有二话,一口答应。顾承没见过渔庄秋霁图,但知道大略是什么样子,一个没见过真迹的人,给一个既没见过真迹也没听过画名的人描述,最后还真把东西拿到了手中。 林坚如获至宝,看样子是真喜欢,一个对美有极致追求的人,再辅以极致的贪婪,那么他多半会成功,最终攫取占有到美。 揣着户籍拓本,顾承来向沈寰交代这桩事。还没拿出东西,沈寰含笑先问,“事儿成了,可以说说花费了?” 顾承并不想赘述,“事情过了,就不必再问。多数时候,结果比过程重要。” 沈寰笑了,“我是想知道,你迄今为止花在我身上的钱,算算,是不是够打个金人的。” 顾承饶有兴致的想着,点了点头,“你本来就是个千金大小姐。” 俩人相视对笑,沈寰问,“你当真按我说的,起了那个名字?” 顾承拿出拓本,递给她,“你自己看罢。” 沈寰笑着接过,看了一眼,霍然抬首,“什么意思,这不是咱们之前说好的。” 一页纸“啪”地按在桌上,上头赫然写着,顾缳这个名字。 沈寰盯着顾承,顾承云淡风轻,“这样更方便些,你姓了顾,是这个宅子里名正言顺的小姐。不然多少有些瓜田李下......” 他没说完,沈寰已瞪起眼来,他忙耐心解释,“你知道,现在有种人,专门盯着人家门户里的事......” “你怕被人盯上,说你私德有亏?”沈寰打断,目光幽冷,“影响日后仕途升迁?” 顾承一点不生气,样子极有耐心,“不怕,我这个人没那么大出息,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沈寰不以为然,“办完事,见识了官场腐化,就开始灰心丧气?” 顾承一笑,“不必见识也知道,我是真的胸无大志。” “那你下场考试?”沈寰笑容讽刺。 顾承垂头笑笑,“家里就我一个男孩子,先父尚有寄望,我不能忤逆长辈。” “这么说来,你入仕也算是尽孝,这又是为满足太太的寄望?”沈寰的讥讽如同连环刺。 顾承面容平静,“算是罢,总有一天是要辞了差事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当然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了。” 意思是等徐氏不在的那一日,沈寰听得出来,唇角微扬,“好,那咱们还是说回方才的话。我先谢过你,这么为我的名声考虑。可有句话必须得说,因为你从来没问过我,究竟愿不愿意做你的妹子。” 已然如此,再问也迟了,顾承想了想,答她,“先勉为其难做几年,等你过了十五,趁我还在任上,多少有些便宜,给你寻一门好亲事,最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有家产,一表人才......” 沈寰听不下去,绝然截断他的话,“你到底为什么收留我,是觉得拿了我家东西,对不住我,还是可怜我?” 顾承没犹豫,肯定的应她,“不全是,我是怜你突遭家变,惜你一身才华武艺。” 沈寰笑声清越,扬起娥眉,“原来你是赏识我,因为赏识,所以要把我往别人那里推?” 顾承轻轻一叹,摇了摇头,“不是推,是为你寻个归宿。” 沈寰冷冷发笑,脖颈挺立,宛若天鹅,“大可不必了,我的归宿,该由我自己做主。” 她声势夺人,他默然无语。安静一刻,沈寰开口,“话不投机。”顾承心领神会,站起身来,“那我先走。” 他觉得她还该有话说,大约是赌气或是奚落的言语,果然走了几步,听她淡淡发问,“你收留我,是为做善事?” 他有些说不清,无声叹息,“不知道,我没想那么大,做了就做了,不问因由罢。” 沈寰没再追问,顾承踱出门去,站在太阳地里,静静回想她的话。 善事,他不知道算不算,所有的理由他都向她解释过了,一字一句,皆出真心。 但倘若如她所说,这是一桩善事,那么就该让它善始善终,不该为任何理由去改换初衷。 ☆、第10章 天道 沈寰一连五日没搭理顾承,不为别的,她不想没话找话。 顾承涵养好,被她目光冷冷的瞥过几道,还是能应以一笑。 他也不为别的,对方不过是小他八岁的娇纵女郎,男人家是不能认真和一个小女孩置气。 第六日晚上,天清月朗,顾承陪徐氏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她睡下,一个人踱到院中。 西屋的门开了,含香端着晚饭走出来。眼风扫过处,粥菜是一动未动,顾承的眉头不觉微微一蹙。 “姑娘没用晚饭?”他声音不大,像是不愿让屋内的人听见。 含香点着头,目光疑惑,“不光今儿没吃,还说往后都不用带她的晚饭,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他知道她性子倨傲,可赌气也不是这么个赌法,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含香走远,顾承也没犹豫,走到廊下,轻轻敲了敲门。屋内传出一声咳嗽音,这是示意他可以进去。 推开房门,见沈寰盘腿坐在床上,一身短打扮,虽然也是素色,看着却是有些出奇。 沈寰不起身,皱着眉峰看他,额间像是怒放出一朵凤尾花,“三哥有事儿?” 主动说了话,态度依然是拒人千里。顾承怕尴尬,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了,一副好声好气,“打扰你了,做什么呢?” 沈寰定定的瞧着他,“没事儿干,练会气。” 顾承轻声笑了,“不是认真和我怄气?” “这话说的。”沈寰挪揄道,“三哥什么时候得罪我了?” 得没得罪的不要紧,端看如何圆回来。顾承低头一笑,再抬首,眸色有了几分凝重认真,“该吃饭还得吃饭,你正长身体呢,饿着肚子没气力,还怎么练功?” 沈寰淡淡摇首,“不是这话。我师傅教的内功功法,就是要清清静静素着肠胃,尤其是练气的时候,最忌有饱胀感。再者,身子重了提不起来,轻身功夫就等于废了。” 说了这么长一串言语,看来是不再闹情绪了。 顾承想了想,仍是认真的问,“你对习武倒是专注,我想问问,究竟是喜欢,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沈寰没正面回答,反问道,“三哥在意?” 顾承点头,有些郑重,“在意,所以请教你。” 可她仍是不答,身子挺立,如风中翠柏。 顾承端正了一下坐姿,看着她,语重心长,“我知道你有恨,父仇家仇,如果换做是我,也一样会恨。我并不是瞧不起女孩子,可说句你不爱听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你是独女,好容易逃出生天,就不该再背负那些沉重伤痛。换个活法,外头海阔天空,总能找到今生向往的一些东西。” 沈寰垂目,“是么?可你也说,我们家只剩下我一个,那些恨和痛,我不背,谁来背?” 抬眼,忽作一笑,“三哥的意思我懂,这样的世道,我一介女流掀不起什么风浪,就该安之若素。可现今的世道,三哥觉着好么?” 顾承摇了摇头,“不好。可是天道循环,万物生息,一个朝代和一个人,一棵树,一株草一样,都有生死枯荣的规律。也许我们身处末世、乱世,这是没法选择,生来注定的。凭借一身,力挽狂澜,这样的人或许有,但我确实不是。我们选择不了身处的环境,但可以选择以什么样的姿态面目活下去。活着,不见得就一定要蝇营狗苟,安之若素也不是一个很坏的形式。” 沈寰默然,许久如喃喃自语,“天道?” 顾承沉沉颔首,“是,天道。” 怔忡一刻,沈寰目光如电,灼灼逼人,“或许,我就是天道。” 无言以对,因尖锐霸道。轻轻一叹,顾承不再说话,良久起身,缓缓走出屋去,脚步与来时相比,无限凝重。 春日天好,透着勃勃生机,转眼初夏渐至,空气里多了几分薰然热气,夹着花香鸟语,闻之令人气息愉悦。 沈寰提出要上街,并不是为了闲逛,只是在顾宅一方天地里,待了小半年,想要出去瞧瞧外面的人和物。 顾承欣然应允,却不料她要求预备几件男子衣衫。蓦地想到初见,她就是一身男装,极尽风流俊朗,也许是她惯做这样打扮。他想了想,终于不再多言,一一答应下来。 其时无论世道好坏,天子脚下富饶京畿,一眼望去仍是满目繁华。 这里是随着一个朝代兴起,最先兴盛的所在;也会是随着一个朝代衰亡,最先衰败的地方。 沈寰微微垂着头,并不流连周遭景物,年来她的身量长了不少,渐呈高挑窈窕,此时若不是穿着最寻常的衣衫,扮作一个少年模样,走在街上定然是会为人群所瞩目。 甩脱含香,于沈寰而言,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她独自一人,轻盈绕过人潮,青衫飘巾,翩然越步,目光坚定的向城中最富贵的街巷走去。 转过最后一条街,眼前出现一座恢弘富丽的宅院。沈寰站在角落里,静静打量,她还记得,这是当朝权宦,司礼监大太监常全义的府邸。 很多年以前,沈徽有一次上京述职,曾携她一道,来此做客。只是那时候她还不懂,这间宅院的主人,有着怎样滔天的权势,父亲和那人把臂言笑时,彼此心里又有怎样的暗流起伏。 此刻正交午时,沈寰知道,白日里,常全义会在宫中陪侍皇帝,只有到了晚上才会返回这座外宅。若无意外,她今日一定不会在此地遇到常全义。 她只是来看看这里的地势与防范。打眼望去,门前的侍卫皆着京卫服制,那是皇帝的亲卫之一,如此气派,如此逾矩,常全义在朝中有九千岁之称,也就不足为奇了。 沈寰盯着门前看了一刻,便见三乘华盖车从远处驶来,停住在大门前,自车上下来三名男子,看穿着却都不是公门中人。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须发皆白,身着道袍,颇有仙家风骨。 她先凝目其人,一时看不出异常,忽然一阵风刮过,却见那道人的衣衫纹丝不动,连袖口也不曾有一点起伏。 她心下微微一惊,知道那是最为上乘的内家功夫,其人想是已练至化境,周身气息无须刻意,自然而发,足可以抵御一切外物之力。 她又看向旁边两人,左手处那人,是个中年虬须大汉,浑身肌肉隆起,呈磅礴狰狞态势,该是硬桥硬马练就的外家高手。 右手边那人身材瘦小,毫不起眼,可她看得仔细,当风拂过,掀动他身上轻薄衣衫,隐约可见他背上一条条流动的肌肉,像是游走盘爬的虬蛇,此人想必是擅长太极功夫的高人。 这三人不说话,也不屑环顾一眼周遭事物,不急不缓的自正门进了宅院。 朝中盛传,常全义笃信道教,曾广招天下得道之人,为求长生不老灵丹妙药,后来又趋向于修炼内家心法,以延年益寿。看来这三个人都是他豢养的顶级高手,一方面助其修炼,一方面为其提供近身保护。 沈寰闭目沉吟片刻,转身快速离开。她边走边有些心浮气躁,那是看到了自己与顶尖高手之间的悬殊,而产生的焦虑与不安。 她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想要突破方才那三人,能够近得常全义之身,她的功夫势必要再上几层阶梯才行。可师傅能教她的,和已经教她的,俱都被她练到了极致,再也没有突破的余地。 她需要别家别派的功夫,需要高人名师的指点,可究竟去哪里才能碰到这样的人? 沈寰记得,师傅曾告诉她,当年下山之时,他自以为一身武艺内外兼修,颇为志得意满,却不料第一场败绩,竟是拜一位毫不起眼的老者所赐。 而那名老者只不过是走街串巷,靠磨剪刀为生的寻常人,寻常到即使擦身而过,你都不会想要多看他一眼。 市井之中,多有高手潜藏,或为避世,或为避祸。 所以她要踏遍京城阡陌土地,去寻觅一个能为她指明前路方向的人。 ☆、第11章 暗涌 如果一个人怀着执念,立意要寻到一样东西,那么她最后多半还是会成功。 只是其间花费的时间,略显难熬而已。 半个月过去,沈寰徜徉街头,一无所获。含香不再跟随她,每日只在茶馆闲坐,嗑着瓜子听人说书,等她不知去哪里逛过回来,二人再一起赶回家中。 沈寰不说去了哪儿,含香也从不多问。这是个有些呆气的女孩,沈寰觉得,这点呆气,是她身上最难能可贵的好处。 日光极盛,令人无法仰首望天,仲夏时节酷暑难消,街面上的人比往常要少了许多。 但空气中弥散的人味和汗味却愈发浓重,沈寰皱着眉,行走在京城流民汇聚之地。迎面三教九流,穿梭往来的人群,是她从没见过,从没接触过的一类存在。 官绅士宦有自己的风流雅趣,底层小民也有自己的热闹欢愉。 眼前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的卖艺摊,从吆喝声中可以听出,表演者正在演练的,是一套北方流行的拳种,燕青拳。 沈寰挑了不远处一方石锁,站在上头,仗着自己日渐蹿高的身量,向场子里望去。 看了不到一刻,她已失了兴趣,想起那个清晨闲看顾承练拳时,自己腹诽的话,不过都是花拳绣腿罢了。 茫茫然收回目光,无意识向来往人群扫去。慢慢地她被一个徘徊在场外的老者吸引。那人一身短打,衣饰寒酸,像是想要驻足观看,又不屑停下步子一般,只在人群外围徐徐溜达。 沈寰紧紧地盯着他,很快发觉他行走时,腿部韵律似与常人不同,随着他迈步,裤管下仿佛有肌肉在快速收缩——自然这是来源于她的揣测,凭借的则是武人的敏感与直觉。 老者转悠了几圈,举步离开。沈寰当即跳下石锁,跟在他身后,一路朝逼仄的小巷子中走去。 途径几处闹哄哄的人家,孩子的吵嚷,妇人的调笑,汉子粗俗的骂声,交汇在一起,几乎囊括世间悲欢喜乐。 沈寰充耳不闻,专注凝视前方的人,他背着手姿态悠然,好像并没觉察身后有人尾随。 忽然斜刺里窜出一条黄狗,朝着沈寰一通狂吠,她不惧怕这畜生,却恼恨它阻挡住道路,闪身避过,再搜寻,不见了老者的身影。 连忙快跑几步,转过这个街口,面前蓦地出现一条静谧的小巷,脑中觉得似曾相识,宛如当日自己惩处胡大郎的场景。 突然背脊一凉,颈上汗毛竖起,她几乎立时明白过来,是方才那人已绕到了她身后。 “跟了我这么久,是山阴霍家的人?”声音响起,带着些优哉游哉的味道。 沈寰慢慢转身,看清对面的人,容貌泛善可陈,神情慵懒疲怠,只是个寻常年老之人。 她站定,与他保持五步之距,摇首一笑,“不是,山阴霍家又是个什么东西?” 老者眯起狭长双目,“现今的后生说话太没规矩,你不是霍家的,他们不会派一个汗毛都没长全的小子,来对付我。” 沈寰浅笑望他,“我确实,不认识什么山阴霍家。” 尾音将落,身子跃起,跟着一掌向老者面门上击去。老者不避不闪,全不在意掌势,忽地伸臂,一记拳直直迎上。 沈寰判断,他的拳是冲着自己的掌而来,下意识想要与他对一记,却不想拳头在快要触及手的一瞬,倏然变了方向,竟像是会转动一般,绕过了她的手臂,冲着她的右眼而来。 她大吃一惊,左腿急忙后撤,足下一点,身子轻飘飘向后掠过,才堪堪躲过这一拳。 “你的拳会转?”她站稳,来不及平复气息,“刚才那一招,好像形意的招式?” 老者翻了翻眼,“后生小辈,知道形意的名头?”哼了一声,“你的内劲是道门的,像是蜀中一代,你是南边人?” 沈寰摇头,老者打量片刻,颔首称赞,“你的内力很纯,轻功也好,反应更是奇快,小小年纪做到这些,不容易。” 说着迈步,这是要走的意思,沈寰连忙拦下,“你的功夫更好,我想拜师。” 老者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说你无礼,还真是够无礼!”一顿,再道,“听过形意,没听过这门功夫的规矩?” 沈寰蹙眉,“什么规矩,我都能守。” 老者不屑,“形意吝啬,一门里师傅真传的不超过三个,规矩不是你守,是我要守。” 沈寰觉得诧异,“这是什么破规矩,要是赶上徒弟资质不好,一门武艺迟早要绝。” 想了想,换个角度商量,“你才不是说什么山阴霍家,那是你仇人?你躲在这里避追杀,教会了我,我帮你一起退敌。” 老者笑了,“霍家不是我仇人,是我师门,我就是这门里第四个得了真传的徒弟。” 所以要被追杀?沈寰弄不懂江湖事,不禁嗤笑,“怪不得我朋友学不到真本事,你师门太不大气。自己已然深受其害,干嘛还要守这规矩?” 老者不为所动,“你不懂,入了门就要遵一门的规矩,人人都反,世道就乱了。”举步再走,悠悠长叹,“哪怕武艺绝了。当世人顾不到后世,也只能看紧眼前和脚下的路。” 沈寰追了几步,喊道,“我有血海深仇要报!” 老者回过头,“学成了,霍家也要杀你,你不怕?” 沈寰傲然一笑,“不怕,学得比师傅好,就没人能杀得了。” 老者双目眯起,一脸怫然,“少年人说话霸道,你身上杀气重,这样的徒弟我不收。” “好,你执意不肯,那咱们再比过。”沈寰越步上前,手上虚晃,忽然身子一矮,就要跪倒在地。 这是逼老者受她一礼,受了礼,至少得传两手功夫。 双臂一紧,仿佛有千斤重量,压得她膝头动弹不得,她暗暗运劲,连连使力,身子到底还是低了两分,然而跪是跪不下去了。 老者由衷赞叹,“真是好苗子!” 双臂被弹开,沈寰向后退了三步,稳稳站住,“你不是练拳的么?内力怎么这么强?” “拳法就是内功法,练拳就是练内功。”老者慢悠悠的笑道。 这算是点拨她了,沈寰灵光一现,“那我不学深的,只学基本拳理。你也说我是好苗子,万一我悟出来,将来你被霍家人杀了,我为你报仇,还可以为你扬名。” 老者忍不住大笑,笑罢,背起手,转过身去,“世俗生活热闹,我还没玩够,做人师傅,自讨麻烦。”话头一转,语音飘忽,“你才刚不是看到了那一拳?” 沈寰回想,灵台顿生清明,不再阻止老者离去,远远的听到笑声飘来,“你的功夫是道门的,要再寻师傅,去释门找找看罢。” 立在原地,感觉有清风拂过面颊,心中一阵喜悦,为那一记拳,为这一句话。沈寰无声笑了出来,良久,转身离开小巷。 黄昏风势渐大,天际流云舒卷,小院里响起欢声,是祝妈妈翻出陈年大雁风筝。含香一见,立刻嚷着要放,美其名曰给太太去去病根。 沈寰心情好,走出西屋,站在廊下看。含香扥着风筝线,半日也没放起来,扭头看见她,笑着央求,“姑娘来罢,我放不高了。” 从前没少看丫头小厮放风筝,三个哥哥也带她一道玩过。沈寰接过线,手指轻抖,借着风势,大雁摇摇晃晃,向天上飞去,一并飞走的还有她关乎往昔的回忆。 顾承进门时,看见少女白衣胜雪,身姿像是亭亭荷叶,鬓边白花被晚霞映成米分红,宝光一闪,流遍全身。 他懒得抬头看大雁,只看到抓着风筝线的手,袖管滑下,小臂如同羊脂玉雕,腕上一粒小巧的痣,似是在雪白宣纸上着了一点墨。 小腹间骤然涌起一股暗流,带着刺痛感,冲开了一扇门,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让他的身体为之一颤。 “三爷回来了。”祝妈妈走出厨房,笑着望他。 不能再看下去了,顾承收回目光,咬了咬牙,牙床已经发酸,软得一塌糊涂。 冲祝妈妈点了点头,逃似的离开了院子,丢下一句,“我去瞧瞧太太。” 看背影确凿是落荒而逃。沈寰没回身,嘴角轻轻扬了扬。一松手,大雁迎着夕阳,飞向天空。 回屋前,隔着山墙传来凄厉的小孩哭声,好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含香听得发毛,“谁家孩子?这是怎么了,别出什么事。” 祝妈妈走下台阶,听了听,笑道,“这哪儿是孩子哭,是猫!”当着小姑娘,老奶奶也没避讳,“叫/春呢,春夏档口,常有的事儿。” “叫得真难听,抓心挠肺,怪吓人的。”含香抱怨着。 “要么说像孩子哭呢。小孩饿了也这样,哭得当娘的抓心挠肺。”祝妈妈笑了一笑,声音不高,“这玩意遮掩不了,跟男人喜欢女人一样,看眼神就知道,藏不住的。” ☆、第12章 心结 夕阳收敛锋芒,隐于重重群山之后,圆月升起,光华如水,遍洒大地。 望了窗外月光,和屋内如豆灯烛一眼,沈寰阖上双目,慢慢清空思绪,专注冥想——白日里那老者的身形步法,出拳劲道。 红烛燃过一寸,她睁开眼,眼中有恬然欢喜,也有灵动狡黠,因为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停驻在门口。 顾承起初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只知道今晚心浮气躁,坐在灯下,半日不曾翻过一页书;铺陈纸笔,眼前乍现一截白皙玉臂。 惊坐起,心中纷乱如麻,隐隐又有酸胀痛楚,如被针扎。 禅宗有喝道的接引法门,顾承觉得,他此刻便急需一记当头棒喝。他来找沈寰,是希望她能以身为棒,度他除去心中魔障。 或者以怀中藏的玉簪为引,交付之后,能够心魔尽消。 闲聊两句,沈寰眸光澄亮,顾承避其锋芒,视线偏转,将一枚玉簪置于桌上,语气疏淡,“你生辰快到了,这个送你。” 梅花形状,精巧别致,玉色泠泠。 拿在手中看了一刻,沈寰冷静道谢,扬手将它别入发中,冷静发问,“好看么?” 眼皮好似有千斤重,不情愿的抬起,望了一记,慌忙垂下,“好看。” 沈寰忍住笑,“想不到三哥还记得,我的生辰。” “户籍上写着,”顾承应道,“八月初八,日子好记。” 她的生辰过完,就该他了,沈寰知道,他是九月底生人。不过差着一个月而已,却是差着两个节气,如同他们性情上的偏差,她似盛夏一样烈,他像初秋一样润。 “我也有东西,要送三哥。”她含着笑,声音低徊婉转。 脑中响起嗡的一声,顾承手足无措,呐呐自语,“送我?” 沈寰从从容容,退后两步,等到他终于肯不解的看向她,才倏然双腿内钳,气定神闲,挥出一拳,崩拳如箭,带着转势,恰似蛇形,又像枪法中的转环枪。 潇洒而遒劲,有开悟后的灵光,须臾之间,顾承心头的邪气被驱散的干干净净。 “这是形意的崩拳,你竟悟到了。”他情不自禁赞叹,“你果真是有天分。” 说完又觉出不对,“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人了?江湖上的?” 沈寰不答,倚着桌子,身姿呈现一段妩媚,“我知道你未必感兴趣,不过是练给你瞧。你也说我悟性好,难道不是好事?圣人还说要举一反三,我才做到了,你该为我高兴。” 那要看这份悟性最终用在何处。顾承坐着不动,仰头看她,“圣人可没说,要一条道走到黑。” 沈寰笑了,“我和你说武,你和我扯别的?风马牛不相及。”横了他一眼,“所以说圣人的话不能全听,他自个儿在乱世里都没着落,那套东西,只适合治世。三哥,你说是不是?” 论口齿,顾承清楚,自己比不过她,讲歪理,更加不是对手。 顾承笑容发涩,“我知道拦不住,可有些事,等你再大些,也许就能看开点,那时候再做决定不迟。” 他给她体面的生活,体面的身份,其实就为等她消除怨气的一天。安定惬意,是会打磨掉一个人的意志。 沈寰笑容渐收,眼神淡而坚定,“三哥,我的事,日后我自己背,无论如何不会连累你。” 顾承皱着眉,“什么话?你是我的家人,我妹妹!” 站起身来,心跳如重锤,与来时的烦躁全然不同,可仍然是烦躁,“你的事,我帮不了,但不会推。将来真惹了麻烦,我帮你背。” 男人的承诺像山,未兑现前,却只是压在自己身上的重荷。 沉默有时,纠缠此事无益,沈寰笑着转口,“三哥,你今年该有二十一了罢?” 顾承点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别嫌我多嘴,你年纪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沈寰顿了顿,“你自己不想着,太太迟早也会想到。” 这话由她口中道出,顾承就是想笑,“太太病着呢,没心思想这个。” “那你呢?”她跟了一句。 顾承摇头,“没想过,也没兴致想。” “为什么,这又不是坏事?”她来了兴致,追问不止,“你一向是孝顺儿子,家里又只剩你一个,为着后继有人,也该早作打算。” 顾承心中空旷,声音疲倦,“我的事,将来或许还有变,路在哪里,自己都弄不清楚。” 停下话头,笑意自嘲,“我也算不上什么孝顺儿子,心里别着劲,三年五载也过不去。我已经妥协过一次,不想那么快再妥协。” 看着好脾气的人,芯子里却还是倔,沈寰一笑,“那成,明儿我去庙里,给太太祈福,求菩萨保佑她身子尽快恢复。” 顾承笑问,“你还信这个?” “太太信就得,”沈寰道,“我是给她求。” 点了点头,就是应了,顾承叮嘱一句小心人多,背着手出了西屋。 普济寺香火旺盛,因为坐落城中,一年四季香客如云,不光京师,外埠专程前来礼佛的也不少。 沈寰直觉那老者说的,该是这样一座寺庙。或者说遁世的高人,就该隐身于红尘中最喧嚣处。 晨钟暮鼓,往返于各大殿一整日,直到金乌西斜,鼓声悠扬,沈寰也还没寻着想见之人。 她不急,反正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她只要说一句想去什么地儿,顾承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这是他们的默契,明知他会答应,她也还是会一五一十告诉他。 寺中和尚已开始预备做晚课,小沙弥整理着殿中蒲团。随着最后一波上香的人潮,沈寰进入尾殿,抬头仰望殿中供奉的弥勒。 普济寺和别家寺庙不同之处,这里的弥勒不是大肚能容世间事的享乐模样,而是散衣披发,作寻常书生扮相,一脸清隽,面带苦相,苦相中透出无上慈悲,无限怜悯。 俯首静看人世,世间相纷杂,所以弥勒会有愁苦,只觉悲哀。 可也有人不拿这般悲悯当回事,沈寰目力好,余光早就瞥见,佛前叩拜的人里,一个瘦弱不起眼的偷儿伸出两指,轻轻一拽,将身旁妇人的钱袋勾了下来。 无声无息,没有人察觉,也许除却她。 偷儿得手,起身快步奔走,迎面与她对上目光,果然相由心生,一副贼眉,一张鼠脸。 沈寰刚想管一管闲事,正门处摇摇晃晃进来一个胖和尚,身躯如山,肚大如罗,挡在偷儿面前,几次三番谁也不给对方让道。 好容易闪身避过,偷儿骂了一句,扬长而去。胖和尚迈步进来,在佛前停留一瞬,向殿内走去。 再看那被偷的妇人,钱袋牢牢系在腰间,两根带子搭在一起,是个死结。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快的手法,沈寰自问并没看清,想了想,笑容漫上唇角,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入夜后万籁俱静,有风拂面,不觉燥热。沈寰黑衣劲装,黑布遮面,自普济寺后院墙上跳下,不费吹灰之力寻到寺中人居所,悄无声息走到其中一间房门前。 晚课后,她潜在屋顶,看到了那胖和尚归来,也知道他住在哪一间房里。 偶尔有沙沙的风声,月明星稀。停了片刻,屋内亮起一盏灯,明明灭灭的火光中,一个声音纯净如山泉流淌,“有客到,请入来。” 沈寰一笑,轻推屋门,然后反手将门阖上。 ☆、第13章 姻缘 胖和尚衣衫齐整,好似等待已久,眼望着面前座椅,对沈寰道,“清水薄茶,请客人自取慢用。” 沈寰上前坐定,拿起杯子,又放下,“不问问,我为什么来?” 胖和尚说话慢条斯理,“还用问?你不是来求,我的武艺?” 说话间,瞄了瞄她,眼神可不像声音那般干净清澈,带着一抹嘲讽挪揄。 沈寰笑笑,缓缓摆首,“不是,我来找你比试。不比过,我怎么知道你的武艺,究竟值当不值当学。” 胖和尚唿了一声,“今日不是见过了?如果没看够,应当虚心求教。” 沈寰应道,“没看清,所以才要再看。跋扈惯了,所以不会虚心。” 胖和尚嗬嗬笑着,颇为赞许的点头,“少年人对自己的认识,倒是颇为清晰。那我饶一句,为什么要求武艺?” 沈寰轻轻一哂,“有什么要紧?我答一句,为了强身,你信么?” 胖和尚双目精光忽现,“不信,你是为杀人。” 沈寰奚落道,“明知故问,我是有仇要报。你们江湖人,不是只问恩仇,不问因由么?” 胖和尚纠正道,“我是佛门中人,不是江湖客。在这里跟我谈杀人,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我知道自己早晚要下地狱,也就不在乎下哪一个了。”沈寰淡然道,“大和尚,你躲在这里图清净,可是身净了,心也能跟着一道净么?你从前,一定也杀过人罢。” 胖和尚眼神凝滞,变得暗淡,许久轻叹,“这里是佛门……” 沈寰接口,“佛门讲慈悲嘛,可世间万相,有善有恶,佛祖也不能度尽恶人,所以才需要有我这样的人来平衡,这就是人世。苦乐交替,有生有死。冤孽自造,结局自了!” 胖和尚神色一凛,低声道,“杀人有很多方法,武艺只是一门技艺,和裱画、弹琴、唱戏一样,不该沦为杀人工具。” 沈寰正色,认真答他,“大和尚错了,我只想手刃仇人,况且,武艺不是旁的技艺,根本就是杀人技。即便杀人藏锋,那也是用来杀人的。” 胖和尚默然,半晌看着她,“言辞太烈太锐,不是吉兆。” 沈寰淡笑,“我本来就没想求什么好报,更加不求退步抽身早。” “宁思进,莫思停。”胖和尚沉吟,“是武学的门道。罢了……” 听着有门儿,沈寰倏然挑眉,“你肯教我?” 胖和尚摇着头,“还没让你瞧明白,我怕你不服气。”话音落,茶汤泼出,以力凝结,似一道弧线完满的光柱。 “哗”的一声,坠于桌边,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细脚伶仃的蚊子。 沈寰心悦,“我拜师,你来教我。”说着就要起身。 胖和尚挥手相阻,“我让你见的是内劲,我能给的也只是内劲。除此之外,一概不教。”顿了顿,“所以我不算你师傅,你不必拜。我也不会承认,你跟我学过什么。” 沈寰怔了怔,旋即问,“那你拿什么教我,内功心法的书么?” 胖和尚一笑,“有,到时候你自己参悟,我只管给你看,不管点化。” 沈寰想了想,颔首道,“好,就依你。” “先别忙,我还有要求。”胖和尚慢慢说道,“从明日起,连着一个月,你每晚子时三刻来这里找我,打扫禅房寺院,要每一间都打扫到。一共一百零八间,做得到么?” 沈寰当即道,“只要你肯传真东西,我没什么做不到的。” “好。”胖和尚眯着眼睛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声音又变成了清澈的溪水,仿佛刚才达成的是一桩令人愉悦的交易。 沈寰临出门,忽然回首,“还没请教,你的法号?” “江湖事,不问因由。”胖和尚吃了一口茶,“何况姓名,你我之间没有师徒名分,大可不必坦诚相见。” 沈寰暗道,遮遮掩掩,还不是为了避祸?笑了笑,又问,“那为什么肯答应我?” 胖和尚撇嘴思量,少顷才道,“唉,寺中岁月寂寞,你不懂,我今年还不到四十,一想到日后再也没有人记得我,记得我的东西,就更加寂寞。” 沈寰仰面一笑,跳窗而去。 一个月之后,她得到了一本内功心法,随手翻过,鉴定真伪的同时,也在努力辨认宗派。 刚有些头绪,胖和尚笑眯眯开言,“别想那么多,是真的就行。” 沈寰不理,越看越是不解,“难道,你是少林弃徒?都说天下武学出少林,守着那么好的门户,又有一身的功夫,怎么会跑到这里做一个低等僧众?” 她不问他到底做过什么,只是好奇他如此做的初衷,胖和尚欣慰笑答,“少林有什么好?怎知不是浪得虚名?一身功夫有什么用?京城的大庙香客更多,更舍得给钱。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大事可做,我只图自在舒坦,四个字而已。” 沈寰倒真心喜欢他这副调调,还要再问,他却摇着手,声音低沉下去,“不说了,这是拓本,送你的。学成学不成,咱们都不必再见。就当它和你有缘,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有缘,他磨了她一个月的心性,坚持与忍耐,到最后还是被她拿到这本心法,这就是缘。 可惜她太累了,需要补充睡眠,拿到手的东西,也不敢立刻开始练,精力不济,修习内功等于求死。 一觉醒来,才发觉天地有变。安静的小院忽然热闹起来,推开门,祝妈妈正陪着一个陌生妇人,边说边往内院走来。 妇人打扮得花红柳绿,四下里正打量着宅院,扭过头,四目相对,妇人停下了步子。 “呦,老姐姐,这位是……”妇人看着沈寰,仿佛得见至宝,“是家里小姐不是?” 祝妈妈笑着说是,“是三爷的堂妹子,今年才从老家上来,怨不得嫂子不认得。” 妇人冲着沈寰颔首,发觉对方只是微微点了点下颌,原来是个冰美人,性子不算好,可是长得是真俊俏。 “姑娘今年多大了?”妇人喜滋滋的问道。 沈寰不吭声,祝妈妈只好代答道,“我们姑娘过了年,虚岁才十五,小呢。”轻轻拽了拽妇人的衣衫,示意她往上房去罢。 “哦,还不到十五啊,”妇人讪讪笑了,“瞅着不像,这身量,这模样,我还说……” 祝妈妈咳了一声,她嘴快,甩了一句,“像不等于是!还早呐,请您来,是说我们三爷的事,您赶紧着,太太还在前头等着呢。” 俩人挽着胳膊说笑着去了。沈寰冷冷看着,人走远,她甩袖返回屋内。北方人身量高,她比一般北方女孩更要高,所以看着才像十五的,只是这话从一个媒婆嘴里说出来,她听着不舒服。 转个念头想想,自己该是长大了,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样,兴许已经有那么点女人的味道了。 八月节早过了,天儿渐渐凉下来,太阳落山,小凉风一吹颇为适意。沈寰心里烦,调了半晌内息也还是觉着烦,索性出了屋,溜达到院子里,预备在树下发会子呆。 枣树下已站了个人,薄薄的侧身,挺拔的长腿,颈子微垂,那样子像是怀着满腹心事。 她走路没声,见了这情形,只得故意弄出点声儿来。他听见了,转过头,月光洒在脸上,分明是窒了一窒的神情。 自从送完玉簪子,顾承就像有意躲着她,这一躲就是一个月。好在这一个月里,她有她的事要忙,顾不上理会。可今晚撞在一起,就容不得他再避开。 他脚下像是黏住了,沈寰就主动迎上去,星光想必是一点点落在她脸上的,还没到近前,忽然听他低声问,“你这阵子,休息不好么?” 连着一个月夜里不睡觉,自然好不了,可她不承认,“没有啊,我挺好的。” 顾承不满的看着她,“眼底一片郁青,哪儿好?” 她不觉垂下眼眸,突然想笑,连忙又绷紧嘴角。这么些天了,竟然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出来。 沈寰淡淡抬眼,“我说的好,是另有别的意思。还没恭喜三哥,今儿早起听见喜鹊叫,原来是好事要落在你头上。” 顾承不说话,慢慢偏过脸去,眼睛里渐渐有了一种,认命的悲凉。 沈欢望着他,觉得那份悲凉里头,终究还是凉多过于悲。 她想起白天祝妈妈的话,三爷对自己的事忒不上心,太太实在没法子,决定赶着今年底把事情给定下来,回头选好了人家,还要请那边顾府上的太太帮忙相看,都满意了才好下聘。 一个男人家,就这样由着别人决定了自己的终身,想着都怪没趣的。这世道,男人女人都一样,做人的规矩,既然要守,就得认命。 知道人家此时难受,就不好再火上浇油,她缄口不开玩笑,可心里头还是活泛的,仰着头望了好一会天,赞叹道,“河汉浩淼,满天的星斗衬着月色,真壮阔,这就是造化的神奇。” 因为仰着脸,她的脖颈伸展,更显修长,下颌的轮廓精致难言,美得足以令人屏息,足以浑然忘却周遭一切人与物。 顾承许久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咬着牙关,咬得浑身筋骨都泛酸了,才勉强忍住,没有让一句话冲口而出。 那句话,是他方才在心底的赞叹:你,才是造化的神奇。 ☆、第14章 调戏 夜风微凉,扑面带着花香。顾承身量比沈寰高出不少,闻得出那香气,是从她发梢上飘来的木樨味道。 他能看清她眼底的郁青,自然也能看清她身体的轮廓。月光下瞧美人,别有一番动人韵致。 这是发乎情,顾承安慰自己,之后得靠意志,止乎礼! 他不敢再看她,低头盯着脚下,架不住脑子里还是信马由缰,原来她不喜欢用桂花头油,那木樨的清香确实更合适她。 桂花太甜腻,她这个人,是纯粹的美,并没有一丝甜。 胡思乱想着,她的声音就响起,低低的,像是痒梭梭的吹气,“都挑了哪些人家,三哥知道么?” 心猿意马立刻烟消云散,顾承恹恹回答,“没细问,也不想打听。” 沈寰禁不住笑起来,“别啊,三哥对自个儿的事还真不上心,这话说的像是自暴自弃。” 顾承无声笑笑,自觉无言以对。 沈寰转头,认真看着他,“三哥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说来听听。” 顾承侧目,“这事儿,一个姑娘家问不着罢?” “怕什么,我不是你妹子么?”沈寰笑得畅快,眼波横生爽利的娇媚。 禁不住这样的笑意,顾承渐渐软化,“不知道,我真没想过。” “可你都二十一了。”沈寰打心眼里喜欢这么磋磨一个老实人,一抬手够了一颗枣儿,随意蹭蹭,放在唇齿间。 喀嚓一声,清脆悦耳,“这会儿想想,趁没人说给我,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娶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人,说给她听也没意义。” 话是狠话,有她一贯的果决。 顾承无可奈何,“我这人,注定没多大出息,全无封侯拜将的指望。姑娘家跟着我,是要受委屈的。我怕照顾不好,也不知道上哪儿,能找着一个和我心思一样的人。” 沈寰点头,“那不能算是没想过,只能说是心里明镜,眼前摸黑。” 她再转过身子,正对他,一字一句笑着道,“这样人兴许不难碰,你面前儿就有一个。你别慌,我可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不用把自己想得太糟。三哥,你不是没本事的人,就是不走仕途,也一样能把女人照顾好。” 心里有那么一瞬欢喜,像是被轻软鹅毛笔撩拨了一记。 顾承收敛住,趁着夜色她瞧不见,羞涩发笑,“是么,我倒更愿意听你说,我照料你,照料的还不算差。” 这是难得俏皮的应对,简直快赶上一句俏皮话了。他竟然也是会说几句,可见老实的程度还是有限。 “我说真的,自然也就有那个意思。”沈寰大方承认,“不是所有女人都急功好利,过后再悔教夫婿觅封侯。” 顾承抿着嘴,想了想才问,“你真这么想?我是说,你……” 沈寰似笑非笑,目光幽幽,“我的事儿,你最清楚。早年什么风光没见过,也正赶上我们家赫赫扬扬的好时候。一朝败了才知道,过眼云烟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再求富贵扬名,官场里打滚,就是一个字,蠢!说真的,我连京城都不想呆,顶好离了这是非地,去外头闯荡一番,看看旁人是怎么活的。是你说的,天大地大,总能寻着点心里向往的东西。” 她本是存着逗弄他的心思,可说着说着就露出了真心话。刹不住,也找补不回来。 顾承听着,胸膛里一阵痛,一阵热。心智恍惚间,很想告诉她,外头的天地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木樨头油比桂花头油价儿高,寻常人也吃不起鲥鱼这样的稀罕物。 由奢入俭难,她是千金小姐的身子,就该有个千金小姐的归宿,至起码不能太差。 可这话他按下了,不说也罢。他只是陪她走上一段路的人,关于这段路,他承诺过,一定会将她照顾好,仅此而已。 徐氏虽病着,操办起儿子的事却毫不含糊。半个月功夫,已选定了一位儿媳,五城兵马司副指挥家的独女,姓方,闺名巧珍。 门楣不算高,纯粹是冲着姑娘本人去的,远亲近邻一圈打听下来,没人不夸方姑娘长得好,性情好,人如其名,心巧手巧如珍似宝。 沈寰在徐氏跟前坐着说话,淡淡听着,如今徐氏已把她当成自己闺女一样看待,凡事不瞒她。 说完方家女孩,沈寰已拨完一整盘东山枇杷,捧到徐氏面前,笑盈盈起身,回西屋去了。 翌日云淡风轻,沈寰撂下句,去给太太取药,一袭水色凉衫,头戴黑色飘巾,仍做男儿扮相,出门而去。 街面上的事不难打听,五城兵马司副指挥宅门坐落于哪条巷子,更不难打听。 不大的院子,一乘小轿停在正门,方家小姐背影纤长苗条,袅袅婷婷。沈寰在心里赞了一声好,稳着步子跟随其后。 方巧珍是去胭脂铺子,小户人家不算讲究,姑娘日常用的水米分胭脂不交婆子小厮采买,这在以前沈家门里是决计不会发生的。 不过那时候,沈寰自己并没少到处溜达,扮作个小子模样,去哪里也都方便。 站在街对面看着,方巧珍的侧脸清秀温婉,肌肤米分嫩像是芙蓉软玉。沈寰看了一刻,从腰间取下折扇,唇边含着一抹浅笑,缓步进了店铺。 方巧珍正和丫头一道挑拣胭脂,不防一只皓白莹润的手伸过来,掌心摊着一盒玫瑰色软膏,“小姐生得这般好颜色,就该用这一支膏子,才更衬你。” 声音刻意低沉,如缓缓流淌的清泉,方巧珍主仆抬头一看,好一个眉眼含笑,精致俊美的少年! 方巧珍脸上倏地一红,含笑垂眸,“多谢,这位小公子有心了。” “公子便是公子,”沈寰挑眉,“何用加个小字?” 方巧珍一愣,身旁丫头忙道,“我们姑娘没说错嘛,你看着才多大啊?撑死也就十五罢……”话没说完,方巧珍已使了个眼色,丫头住了口。 沈寰朗声笑起来,“那又如何?要在下称呼小姐一声姐姐么?也无不可,那么姐姐是否中意,在下为你选的玫瑰膏?” 方巧珍还没答话,店家插嘴道,“公子真好眼力,您挑的这一款,是小店最好的玫瑰膏,自然价钱也是最贵的……” “无妨。”沈寰扬手笑道,“美人就该用最好最贵的胭脂,这钱我出了。” 方巧珍轻蹙眉尖,回首低声对丫头道,“咱们走罢。” 才要迈步,一柄折扇横亘在身前,沈寰轻轻摇首,“才说送姐姐东西,怎么就要走?姐姐家住哪里,不如让在下相送一程,也好略尽一点心意。” 丫头忍不住嗤道,“哪里来的轻浮浪子,我家姑娘府上岂是随意能去的,还不快闪开些。” “哎呀,不能去么?”沈寰一脸调笑,“那我要如何登门提亲,如何向贵府长者求娶姐姐?” 丫头柳眉倒竖,啐了一声,“登徒子,满嘴胡沁!我家姑娘是许了人家的,你再胡闹,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方巧珍不言声,偷眼看着沈寰,脸上早已绯红一片。 那是良家女子偶得爱慕之后的窃喜,倒也并非是对沈寰一见倾心。 沈寰心下冷笑,口中轻薄,“哪户人家这么好运,能求得姐姐这般人才。不过说起来,在下才貌倒也堪配小姐,不如小姐推了那门亲事,改和在下结成百年之好,如何?” 说话间,她的扇子就要抵上方巧珍的脸,方巧珍连连后退数步,声音细若蚊鸣,“你做什么?快别这样……” “岂有此理,朗朗乾坤,竟然有这般不讲道理的人!”丫头愤而拨开扇子,怒目相向,“你去打听打听,我家老爷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这会子我嚷嚷一句,管教人立时将你拿下,送到衙门口先打你一顿嘴巴!” 沈寰笑得更为肆意,“五城兵马司么?李指挥这阵子捕盗不利,好像正有些焦头烂额,就不必拿些许小事烦他了。” 方巧珍主仆面上一僵,沈寰得意的再笑,“姐姐虽这么说,其实还是舍不得,不然早就喊了。不过在下是真心仰慕姐姐,却也并没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姐姐说,是不是?” 她徐徐上前,步步紧逼。方巧珍何曾遇见过这样的人,连连后退,不得已低声道,“你别这样,五城兵马司不算什么,可我……可我夫家是北镇抚司的,你,你还是别得罪的好。” 沈寰佯作惊讶,旋即扬唇轻笑,“原来真的许了人家,可惜了,北镇抚司里尽是些粗人,成日弄些刑讯逼供的事,哪里还懂得怜香惜玉的温存?” 手一扬,扇子抬起方巧珍下颌,“还是推了这门亲,往后我疼姐姐就是。” “狂徒无赖,连北镇抚司都震吓不住你么,你……”丫头色厉内荏,忽地眼前一亮,双目放光,“看你说嘴,有本事,你就真去会会北镇抚司的人。” 身后确凿有脚步声,沈寰专注调戏方巧珍,一时没去分辨。此时眉头一紧,蓦然回首,正和来人对上目光。 两下里俱是一怔,只是对方的怔忡更显茫然。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公服,才下了职的顾承。 ☆、第15章 表白 顾承不明就里,错愕过后,实心肠的问沈寰,“你怎么在这儿?” 一句话,方巧珍的丫头先变了颜色,“姑娘,敢情儿这俩人是一伙的,咱们今儿算是遇上登徒子了。” 脑袋轰地一响,顾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登徒子三个字,是说沈寰?再看她一身扮相,心已凉了一大截,脸上神色更显茫然。 可眼前分明站着两个怨愤气恼的女孩子,顾承没辙,连忙扯着沈寰的袖子,把人拉到一旁,悄声问,“你才刚做什么了?她们,她们怎么管你叫,叫……” 声气还是柔缓的,可是因为着急,额上一根青筋挣起,恰在居中位置,端端方方,看着很是堂正,又很有些让人生怜。 沈寰心口没来由的一疼,出口的话仍是冰冷冷的,“我是调戏人家姑娘来着。” 绝望的吸了一口气,顾承无措了半晌,只说出一句,“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闲着没事儿,来玩玩。”沈寰态度坦然,想到后面的事,懊恼诘问,“你呢,你来胭脂铺子干什么?” 目光忽地一跳,没做错事的人倒是失了坦然,抿着嘴低下头,吞吐应答,“我,我来买木樨头油……给,给你的……” 沈寰蓦地觉得,如果世间真有佛音,自己又刚巧有缘能听到,只怕也不能让她像现在这样欢喜。 她还记得,那日在普济寺听到的暮鼓声,远不如这句话好听。 这边俩人窃窃私语半晌,受了委屈的人可再等不及。丫头指着他二人,怒问,“真没规矩,得罪了人还这么嚣张!既是公门中人,更该讲究些体面,这事儿,今儿非得说出个道理来!” 沈寰从没想过不认账,扬了扬眉,就要说话。可是她快,顾承比她还快。 转过脸去,将她挡在背后,顾承躬身一揖,诚诚恳恳说道,“对不住,这是舍……她是有些顽劣,但绝没有恶意。我替她向二位道歉,方才她行事鲁莽,不知轻重,还望小姐能够原谅。” 方巧珍蹙眉,丫头会意,摇头不甘道,“哪儿有这样的,这事儿是你做的么?轮得着你替他道歉?你是他家大人,多半是他哥罢?就这么纵着他,迟早得闹出不能收场的事儿来,平日里不好生管教,到时候可有你后悔的。我们不受你的礼,让他亲自来给我们姑娘赔礼才行!” 数落的话劈头盖脸,顾承没好意思起身,弯着腰一句句听着。长这么大还没叫人这么责问过,他面皮薄,这会儿只觉脸上一阵阵的发烫。 无计可施,只好再揖,他诚心诚意,态度恭谨,“是我疏于管教,该当赔罪。二位若觉得心里过不去,改日我亲自到府上登门致歉。今日就请先放她离去,在下感激不尽。” 面前男子近乎低声下气,且还是一个面容清秀,气度温雅的七尺男儿,方巧珍有些心软,丫头却仍是撇嘴,哼了一声,“说得好听,我们知道你是谁啊,回头上哪儿找你人去。” 顾承头皮一紧,只好再拱手道,“在下姓顾,名承,是北镇抚司……” 他报上姓名,余下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沈寰暗暗咬牙,方巧珍睁大双眼,丫头半张着嘴。半晌丫头先反应过来,扥着方巧珍,结舌道,“是顾,他是顾……姑娘,想不到会在这儿碰上了。” 声音不大,足够让在场的人听清。顾承人不傻,怔了一怔,顺势前思后想,当即全明白过来。 他明白了,就剩下满心的尴尬。方巧珍也觉得自己明白了,丫头亦然,脱口笑出来,一改方才的气势如虹,“原来是姑……咳,这怎么话儿说的。顾爷心思真别致,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也难为您家小爷了。只是这招可有点不地道,害我们姑娘受了惊吓,看在您是对姑娘上心的份上,姑娘网开一面,揭过去不提罢。” 这话连消带打,主要还是全了她家姑娘的颜面,也算给了顾承台阶下。可这黑锅背得实在冤枉,坐实了就是他有心私会方巧珍。 顾承的脸腾地一红,他脾气好,有些事能忍则忍,忍得自己难受也实在没办法,垂着头,只是一再言说,“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 方巧珍在一旁瞧着,将他的羞愧慌乱尽收眼底,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能再折腾这个温和的男人了。 禁不住又有欣喜,原来他是想看看自己,才想出这样一记昏招。回想第一眼瞧见他,斯文的模样装点在锦绣飞扬的公服里,没有傲慢没有粗鲁,虽没他弟弟生得俊,可是说话行事透着男人的沉稳,有润物细无声的安然。 方巧珍心头徜徉喜悦,迈着碎步走过他面前,福了一福,轻声道,“我没事,快别自责了。”顿了顿,“巧珍先行一步,顾爷保重。”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场,只是有人得意,有人委屈。受了委屈的那个半晌才抬起头,也不看身边肇事的人,扭身就往外头走。 沈寰哼了一声,慢悠悠抬脚,慢悠悠的踱出店铺。前头挺拔的身影疾行一阵,渐渐顿住,好像在等她赶上去。 “三哥,我给你赔罪。”她毫无愧色,一脸灿然,拱起手,“刚才是我不对,这事没和你商量,做的不讲究。你要怎么教诲,我洗耳聆听。” 没什么认错的样子,但态度是真慷慨,好像俯仰天地无愧的那个人就是她一样。 可她难得说出这番话,顾承心里的气也消了,叹了叹,“本来是想买头油的,这次算了,下回再买给你。” “那得换一家了罢?”沈寰笑容明媚,“这家,我估摸你是不敢再来了。” 才说了一句像样的话,下一句就又开始噎人。顾承扭脸不看她,继续往前走。 “三哥,还是生我气?”转脸又换上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顾承摇头,“没有,过去的事儿,不提了。” 那可不成,沈寰全当没听见他的话,“我就是好奇,想来替你瞧瞧,原本是好意。没算到你会在这档口出现,你看,你一来事情就变了味儿,倒像是咱们成心算计她似的。” 顾承听得无语,半晌冒出一句,“那怎么着,你调戏大姑娘还有理了?人家是女孩子,你做事也太没……” “她是女孩子,”沈寰冷笑起来,“我难道不是?” 好容易压下去的气,又被她激了起来,顾承转头看着她,眉头拧在一起,“见天打扮成这样,招摇过市,你哪有一点女孩子的端庄稳重?” 沈寰不用回想,也知道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对她说过最重的一句话。 笑容渐渐凝结,目光变得冷冽,她怀着刻毒,一字一顿,“你头回见着我,我就是这副模样!除非你不记得,又或者其实你只记得,二回见到我的情形,那时候,我倒是挺有女孩子样儿的。” 那是在留仙阁,她穿着那里的衣裳。顾承觉得太不成话,这是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没法再看她,只好转身就走。 这是又臊了,可他甩脸子给谁瞧呢?沈寰不吃这一套,轻而易举赶上他的步子,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说好不气的,三哥脾气可是见长。” 他不吭声,她接茬笑问,“想什么呢?媳妇的模样?说实话算个美人,有点淑女的意思,三哥觉着呢?” 顾承别过脸,干脆回应,“不知道,没注意。” “不能罢?我都注意了。”她碰了碰顾承的手臂,“别不好意思,要不我这么问,三哥你说,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胳膊上被她碰过的地方越来越热,顾承紧抿着嘴,许久才开口,“不知道。” “我倒是觉得她眼睛生得最好,秋水一样,温温柔柔。”沈寰点头笑着,“比我好看。” 又没声了,她耐心等着,却不料他忽然答话,低低道,“她没你好看。” 沈寰蓦然顿住步子,盯着身旁的人,“你喜欢她么?” 顾承不看她,淡淡应道,“谈不上,我才见了一面而已。” “那也未必,一见钟情这种事,也是有的。”沈寰幽幽道。 顾承失神,随口应她,“没有的事,你别乱猜了。” 沈寰慢慢笑开来,“你不喜欢她,也不了解她,她又没有我好看。那你干嘛不娶我,非要娶一个陌生人?” 晴天霹雳,顾承满眼惊色,片刻痴呆,“你,你说什么?” “我说实话!”沈寰定睛望他,眼风凛冽,“她样样都不如我,你为什么还要娶她?你和我认识的年头,可比和她认识的长多了。” 顾承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何表情,大约如丧考批,“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她冷静锐利,“我不姓顾,咱俩没亲缘关系。” 顾承强忍惊惧,忍耐劝慰,“这话别再说了,我心里,一直当你是我妹妹。” 他想大事化了,沈寰不依不饶,“我不信!咱们非亲非故,你不过见了我一面,我也算不得是好人。你却是正人君子,犯得着这么不惜力的帮衬我这样人?” 他愣在当下,一脸惨伤。沈寰爽性再补一刀,“俗话说,无事献殷勤……” 顾承脾气再好,这会儿也忍耐不住了,还没说话,嘴唇已抖得不像话,“你……好,我不该对你好,是我错。你,你……” 他想说你可以走,但就是说不出口。她走了去哪儿,流落街头么? 沈寰都清楚,徐徐淡笑,“三哥,你喜欢我。”她想起祝妈妈说过的话,转述给他,“男人喜欢女人,是藏不住的。” 顾承连退了好几步,仓惶如丧家之犬,“喜欢,我当你是亲人,所以喜欢。” “胡说!”她断然喝斥,“你摸着自己良心,敢说对我没有一点男女之间的喜欢?” 如此咄咄逼人,他无奈应对,“喜欢也分很多种。我和你说过,我这人前路未定,不想耽误了你。你或许有自己的心思,或许该过更好的日子,总之咱们不合适。” 他的肺腑之言,招来她明朗愉悦的笑意,“你承认了。” 顾承无声喟叹,垂首良久,诚挚恳求,“就当我是做善事,让我有始有终,行不行?” “不行,咱俩的终局不该是这样的。”沈寰笑着,“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执!这辈子原本只有一件事,报仇。现如今又多了一件事,就是要你。” 趁着他惊痛未消,她再接再厉,“所以仇要报,人,我也一定要!” 仰天长叹,顾承身心疲累,“外头天地广阔,比我好的,比我有本事的,比我能对你好的……” “不会有了,我见过最极致的,没有掺一点杂质。”她目光如火,“你不图我的人,只是诚心对我好,就是最好的。” 浑身气力都散了,他怆然垂首。 “顾纯钧。”她声音清越动人,“我喜欢你。” 朗朗秋阳下,她的眼睛泛着夺目的光亮,最璀璨的星斗与之相比,恐怕也会失去神采。 ☆、第16章 不从 仲秋本该肃杀,还没等秋风扫尽落叶,顾宅先降下新禧。 北镇抚司管粮秣的千户日前升迁,出缺的位置就由副千户顾承顺理成章补了上来,他本人是无可无不可,外头人瞧着也不甚眼热。 原因无他,顾承这个人,不能算事事会巴结,但胜在性子平和,走哪儿都不点眼,走哪儿也都不招人烦。 但他近来有意躲着沈寰,沈寰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心烦。 下了职,顾承更衣盥洗,先去上房给徐氏请安。屋子里头热闹,还没进门先飘出笑音。 沈寰坐在下首陪徐氏说笑,一面拨着才下的鲜核桃。见他来了,含笑起身,叫了一声三哥。 顾承不看她,朝着她的方向点了点头,有意无意的回道,“妹妹坐。” 妹妹两个字咬得比平常要清晰几分。 徐氏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官司,拉着顾承的手,眉花眼笑,“寰丫头陪了我半下午,侍弄这点儿核桃,手都拨红了。她是真孝顺我,回头得替我好好谢谢你妹妹。” 顾承低头,答应了一声。 沈寰大方笑道,“太太跟我客气?这点事不值什么,回头熬成冰糖核桃,甜丝丝的,治您的咳疾最是有效。” 徐氏一脸欣慰,扭头见顾承面色沉静,忽地叹了一叹,“我才刚还和你妹妹说呢,那方家也是,非要等着明年开春才办喜事,这一拖又得大半年。他们倒不着急,也不瞅瞅闺女的岁数,过了年都十七了,藏着掖着自以为是个宝贝。” 顾承心头蓦地一喜,顿觉轻松,“那就依人家,咱们等等就是。” 徐氏盯着他,迟疑道,“是不是不大满意这门亲?之前问你的意思,你也不言声。我是没辙了才仓促定下的。说到底还是门楣低了,也怨不得你不中意。” 拉拉杂杂半晌,旁敲侧击问起,“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真要是不喜欢,咱们赶早退了?” 顾承抬首,眼里有清澈的坚定,“不退,定了就是定了,咱们家不能干这样的事。” 声音不高,但足够有力。徐氏脸上僵住,“反应还挺大,你一向脾气都好,最近升了官,火气倒有些看涨。” 顾承轻轻一哂,垂下眼,慢慢道,“没有,儿子说的急了点,对不住您关怀。可说真的,咱们家好歹也算诗礼传家,不能无故出尔反尔。” “这样事儿别人家也不是没有,再者是他们家先拖拖拉拉。”徐氏唉了一道,“算了,你不愿意,我能说什么,不过是想着你将来前途更广阔,结这门亲委屈了你。” 说话间沈寰又拨了四五个核桃,指尖红红的,像是点了一片朱砂。 顾承不动声色的揽过核桃,自己动手,低声应道,“我什么都不是,就是无足轻重的小吏,兴许这辈子最多能做个千户,如今也到头了。我凭什么瞧不起方家,人家不嫌我没出息,我就该知足了。” 徐氏不爱听这话,“尽瞎说,你不愿退亲,也不能拿自个儿前程胡掰。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动这个念头就是。” 沈寰用帕子揉着手指,低眉笑了笑,笑声有些发飘,“应承下的事儿,绝不反悔,三哥真是厚道人。” 入了夜,月上中天。西屋的灯亮着,主人却站在东屋廊下,看着屋内烛光闪烁。 沈寰不敲门,只轻轻扣着窗子。屋内的光倏地一下灭了,再没动静。 雅雀不闻,万籁俱寂。沈寰笑了,“三哥,我在檐下站着,万一被人瞧见,可是说不清的事儿。老奶奶好起夜,她嘴碎。” 还是没动静,她笑声愈发清越,“这道门挡不住我,我敬你是我三哥,愿意等,不闯进去。但要真等得不耐烦,保不齐也就不守规矩了。” 屋内有长长一叹,灯再度亮起。顾承开了门,侧着身子,让她进来。 打量一道,屋子如同主人,干净朴素,一柜子的书满满当当,案上还摆着临了一半的字帖。一个标准文人,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也只好把那点子喜好变成平日里的消遣。 沈寰为他不值,只是这念头一闪而过。挑了他惯常坐的位置,毫不客气,劈面直问,“你今儿是故意的,非要在我面前,那样答对太太?” 顾承挨着床边坐了,“没有,说点心里话而已,谈不上有意无意。” 沈寰望着他,光晕笼罩下,他的脸更显恬淡宁静,可惜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是一句。 “你非得娶方巧珍?”她再问。 顾承没吭气,点了点头。 “就为了先前家里承诺,不能出尔反尔?”声音虽低,蕴含怒火。 顾承颔首,想了想,态度明确,“这事是我应过的。我的承诺讲出口,不敢说掷地有声,但好歹是句话。” 这是提醒她,他对她的承诺,也该矢志不渝? 沈寰冷笑一声,“三哥一语双关?” 顾承垂目片刻,淡淡道,“随你怎么想罢。” “你是成心和我杠?”沈寰咬牙,笑意冷冽,“还是和你自己的心杠?” 顾承倒是笑了,从容答她,“你有你的执念,我也有我的。”顿住话,望向她,“我也不是随便任人捏扁了,揉圆了,都能就和的。” 霍然起身,沈寰居高临下看他,“行,我知道了。” 她不回头的往外走,顾承倒有些吃不准,呐呐问道,“就,就这样?” 唇角动了动,沈寰仍没回首,“就这样。” 出门前,瞥见墙上斜斜挂着一柄宝剑,觉得似曾相识,站在院子里,仰首望星空,赫然发觉,不就是北斗七星斜挂在天上的样子嘛。 世间自有天道伦常,可是她偏不信,他就是要做自己的主,做这一方天地里唯一的主人! 顾承猜不透沈寰的心思,也想不明白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听闻方家那头又出了点事,快要过门的媳妇——顺天府一个赵姓通判家的女孩,近日受了邪祟惊吓,病倒在家,把即将要办的喜事又耽搁了。 京师规矩,娶妇嫁女得按序齿来,方巧珍前头两个哥哥,还有一个正待结亲。方家本就是想等这边落停了,再办她和顾承的事。谁料想这个节骨眼上,方家要过门的媳妇又病倒了,真是横生枝节。 这个规矩,沈寰自不会不懂。 一连三晚,她盘亘于赵通判家院落屋顶。如今夜晚对她而言,是越来越热闹的存在,她甚至觉得,自己喜欢暗夜的程度已多过白日数倍不止。 赵通判宅中,小姐的屋子里更是热闹,沈寰不费吹灰之力,在那小姐的饮食中落了一点胡茄花,不会伤人身子,只会令人神智不大清明。 趁着夜色,她一身黑衣,飘飘然出现在赵小姐窗外,影子摇曳,疑心便生暗鬼。赵小姐受了惊吓,每日嚷着要请道士和尚做法祛邪,不久连床都不敢下,裹在被子里喃喃说着有妖怪。 说人能被吓死,沈寰是不信的。不过是怕上一阵,耽搁一阵罢了。落了五天的药,她觉得差不多了。 夜风中一身轻松,颇为惬意的往顾宅方向赶。 耳后突然一凉,一道黑影倏地闪过,瘦长矫健,像是无声无息掠过的猫。 原来夜晚是真的热闹。沈寰暗暗发笑,朝着那黑影奔去的方向,发足追去。 ☆、第17章 约定 夜色流觞,清光铺展。沈寰在屋顶起落纵横,那人却只在巷子里辗转奔走,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一个没瞧清,那人似乎闪进一座宅子。再盯着看,果然是进了宅门里一间院落,其后没发出一丝声息,跳窗入内。 沈寰伏在屋檐上,听着那间房里发出的缠绵呓语声,夜半时分,想必应是宅子主人在度他的春宵一刻。 她心平气静,只是为即将横死的鸳鸯感到一丝怅然。不多时,黑衣人潜出,房内再没有发出一星响动。 自修习了普济寺胖和尚的内功心法,沈寰的内力较从前提升不少。不说旁的,单是耳力,已足够令她听清房中一切细微声响,然而她却什么都没听到,连那人如何下手,人是如何咽气,全不知晓。 心中升腾出强烈好奇,她再度跃起,循着黑衣人远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越行越远,周遭渐生荒僻。沈寰觉得有异,才要驻足,那人却突然一个纵身,无声无息的落在她对面。 “别跟着我。”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带着那么一点好听。 沈寰不想怯场,迎着他浅笑,“为什么不能?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人身形一动不动,“你还不是一样。” 沈寰一凛,难道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他见到了?念头闪过,她宽慰自己,他不过是在诈她。 “你是什么人?”沈寰定了定神,难得客气起来,“我只是想交个朋友。” 那人似乎笑了笑,极轻的一声,“我不交朋友。” “那么,比武呢?我一直想找个人比试一下。”沈寰认真道。 那人摇头,轻吐两字,“不比。” “为什么?”沈寰耐着性子,诚挚发问。 那人干脆应道,“我只杀人,从不比武。” 好横的话,好大的口气。沈寰再要说话,却听他的声音缓缓流淌,仍是之前那四个字,“别跟着我。” 沈寰从不轻易受制,冷笑道,“那除非你和我比武,或者杀了我。” 她一面说着,一面紧紧盯着眼前的人,防他暴起袭向自己。话音落下不过一瞬,那人却突然仰头,看了一眼身侧树枝上歇息的孤鸟。 沈寰下意识抬首,电光火石间,只见那孤鸟倏地一声,自枝头跌落,摇摇坠落屋顶。 脸色立变,幸而是黑夜,面上遮着黑巾。沈寰再转顾方才那人,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危险,心中不免觉得害怕。沈寰凝目四下,确凿已没有那人身影,这才缓缓吐气,略作平复,转身疾步返回。 所幸外间无论风雨天晴,顾宅门前总会留一盏羊角灯。沈寰从前并未在意,今日看到才想起,这里于她而言,早已是世间最温暖的所在。 放松了心情,她的步子也松懈下来,走到房门口,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气息甫定,屋内的灯亮了,沈寰太阳穴突突跳动,顿足片刻,推开房门。 顾承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低眉肃目,烛光映上他半边脸,晕染出温暖的光泽,可惜面色却是一沉到底。 沈寰蓦地心上一喜,反手关上门,隔着黑巾,绽放出笑颜,“在等我,有话说?” 顾承深吸了口气,看向她,不急不缓,“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这人也许正含着气恼,可仍是拿捏不出质问她的语气。 沈寰扯下掩面黑巾,从容坐定,笑答,“你向来不过问我的行踪,怎么忽然感兴趣起来?” 顾承收回目光,“我不多问,是为尊重你。你心里藏着的事,我自问拦不住,也没有立场阻拦,而且我不喜欢勉强人。” 他叹了一声,不带丝毫犹疑,“现下问一句,是为关心。” 沈寰笑着望他,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动人,远观有朦胧意像,近看则纤毫毕现,可以细细赏玩。 这话说得不假,她如今这样看他,方觉出他的侧脸更好看些,原来他有一道精致的颌骨,勾勒出不同于清润温和的一抹坚毅。也许这样的侧脸,才是更符合他内心的真切形容。 她半晌不说话,顾承诧异,不觉转而看她,却见她眼波流转,如雾如丝,迷离中透出一腔痴绝。 登时呼吸一窒,仓促慌乱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我不过是练功去,外头清净。”沈寰赏鉴过后,终于开口,轻声回答。 顾承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所见,反问道,“图清净,家里不能练?” “不够敞亮,”沈寰摆首一笑,“也不能接天地之气。” 顾承低低的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外面比家里方便,我不管你上哪儿,只要别练到方家宅门里去就行。” 这个姓氏令沈寰警觉,皱眉问道,“什么意思?你怕我去方家,怕我伤了方巧珍?” 顾承抿着嘴唇,半晌开口,“就当我多心,请你别这么做。她……毕竟没得罪过你。” “你,是这么想我的?”沈寰盯着他,沉声问。 顾承咬了咬牙,语气诚恳,“当我求你,别做那些,日后大家没法相见的事。如果我说的不对,还请你原谅。” 沈寰没立刻答他,以手支颐,在沉吟中想起,原来顾承真可算是十分了解她的人。 于是换上一副声气,笑道,“三哥小瞧我,我根本犯不上动她。” 顾承当即如释重负,“那就好。”说完已站起身来。 “你来,就为和我说这一句话?”沈寰立时眉峰皱起。 顾承怔了怔,只好又坐下来,思量着,“该说的,不该说的,咱们都已经说过了。彼此心里怎么想,也都清楚。你……请你也别勉强我,有些事强求不来。” “三哥,咱们不一样,我就是喜欢强求,强求来的事才够劲儿。”沈寰眼中映出跳动的烛火,忽闪着,一如她幽幽的声音,“倒是你,这样忍着,忍得难受么?” 她的话到底击中了他,顾承眼中闪过一丝痛,别过脸,不再看她。 像是有什么东西刺进她心底,一直扎到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终于将声音放缓下来,“三哥,你看着我,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顾承仰面呼吸,始终没有望向她,“我是订了亲的人,不能只想着自己。女孩子的名声要紧,关乎一辈子。我……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你我年纪差太多,我不会是你的良配。眼下是你一时执着,因为只见过我一个,你信我,总有一天你能把我忘了,到时候再回想,也许只会觉得好笑。” 沈寰难得露出一丝苦笑,“你这人真是倔,既然顾虑,那咱们离开这儿,远走高飞,再不见那些人。” 顾承沉默一刻,平静道,“我娘在一天,我就不会离开此地。” 轮到沈寰沉默了,这事无计可消愁,正是彷徨,却见他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双唇微颤,“你不能打我娘的主意,一定不能。” 话音落下,彼此冷静对视,沉默无言间,沈寰心中渐生凉意,不知该欣喜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是该心寒他对自己的揣测。 许久过去,他在等她承诺,她却故意不答,只是桀骜又乖张的冲着他笑。 半晌,他蹲下身子,平视着她,眼中流淌出温暖善意,“能答应我么?” 既然他求告,她就无畏划下价码,“那你得答应我,将来有一天,抛闪下这里的一切,和我一道离开,永不再回来。” 痛楚挣扎一点点凝聚于他眼中,然后再一点点消散开去,最终唯剩平静。 良久,他点头,“如果那时候,你还想要我这个人,我跟你走。” ☆、第18章 冤孽 顾承应了她的话,沈寰打心眼里愿意相信,他是君子一诺的人——这一点她从来不曾怀疑。 何况他逃不掉,一个人心里有你,哪怕面上装得再淡薄,其实已算失了先机。只要他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到给他足够的时间了解何谓相思,何谓难舍,这事早晚会有转圜的余地。 沈寰决定暂不逼迫顾承,何况她还有其他的事要做,譬如,提升自己,近来停滞不进的武艺修为。 她时常想起那晚遇到的黑衣男子,茫茫夜色下,她看不清他的暗器或是袖箭,如何发出,如何击落目标,可那样近距离下杀人无形,正是她一直以来想要达到的境界。 趁顾承不留意,她再度夜半出门,寻觅那黑衣人。可惜,其人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不曾真正出现过,仿佛那一晚的相遇,只是存在于她的臆想里。 这一日,沈寰上街为徐氏取药,回程途径闹市,正值一家酒楼开张,瞧热闹的人潮将前方道路拥塞。她本无心驻足,无奈停步观望,却被楼前一位华服之人吸引。 两翅乌纱,御赐赤色蟒袍,面白无须。她认得那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夏升。 他是来贺喜的,沈寰在人群中冷眼凝望,不禁暗道,官商公然勾结到这步田地,看来国朝百年,根子里已然烂透,所谓煌煌基业迟早是要败落。 才想了一刻,下一瞬,人群忽作哗然。连带沈寰在内的人都看清了,和酒楼老板拍肩笑谈的夏太监突然浑身一僵,旋即向前扑倒,直直跌落在地,之后再也没有能站起身来。 沈寰看得更清楚,是一枚三寸袖箭,插入了夏升脖颈中。人群像潮水般散开,她就势向后,一面循着袖箭射出的方向望去。 目光最终落在一个瘦高男子身上,直觉告诉她,或许他就是那晚,她遇到的黑衣人。 沈寰毫不犹豫,趁乱朝那人奔去的方向追赶。前方的人走得极快,七拐八拐便进了阡陌小巷。她只得提气发力,也不知奔了多久,终于耳畔渐渐清净,原来已置身一处幽僻的院落前。 她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站着的那名男子。青色盘领衣,四方平定巾,再寻常不过的装扮;四肢修长,身形消瘦,消瘦中透出苍劲的力道。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颧骨略高,窄窄的脸,剑眉细目。说不上好看,却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寂灭孤绝。 “是你么?”沈寰淡淡发问,她其实很想再听一听,那晚的动人声音。 那人点了点头,沈寰于是笑了,“我又跟上了你,这回,你想不想杀我?” “我不随意杀人。”声音低沉,犹如河水静静流淌,“但如果你再跟,我也许会杀了你。” 沈寰敛容,眉目间有透彻的冷静,“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杀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需要你身上的功夫。” 那人无动于衷,沈寰定睛其面容,再道,“我不在意你是什么人,你也无须告诉我,我只想和你学这门武艺。” 那人发出低徊的笑声,脸上却没什么笑意,“我无门无派,功夫可以学,但学成之后,就要对它负责。” 听着有些新鲜,沈寰凝眉,“什么意思?” 那人垂手趋近几步,气息安定,全无杀机,“学成之后的责任,是维护天道。” 一瞬间,沈寰倏然有了种开怀之感,“这是责任?果真有这样的使命,那我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那人摇了摇头,一副气定神闲,“维护天道,不是只报私人仇怨。” 这话令人匪夷所思,沈寰问道,“你难道不是江湖中人,和夏升并无恩怨?杀他,仅仅只是为维护,所谓天道?” 那人轻轻颔首,忽然沉声道,“你听过灵动子么?” 闻所未闻,沈寰摇头,“那是什么?” “是战国时一位隐士所著之书。”那人娓娓道,“其人身怀绝技,习暗杀隐遁之术。成书分上中下三篇,上曰弟子谱系,中曰杀君,下曰暗杀录。其后世有弟子出,或隐于朝野,或隐于闹市,只为遵循书中阐述:杀独夫而利天下,使民脱苦海而乐,以维天道。” 恍如清光乍现,醍醐灌顶,沈寰双眸愈发澄亮,“杀君?行公义之举,是侠之所为。难道你是?” 那人轻声一笑,“我是刺客,刺客就是这个世间,自觉维护公理天道的一环。” “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沈寰禁不住朗声发笑,“那么,如你所说,你更该收我为弟子,我自当以书中所述为己任,精诚守制,以成大道。” 那人默然,许久才道,“我说过,天道并非私人仇怨,而你的戾气太重。” “我的仇,关乎你要守护的道,”沈寰语气斩钉截铁,“你见过我所习武艺根底,放眼天下,在我这个年纪能有如此修为的人,只怕不多。我从前的师傅对我说,我是个不可再得的习武之材。错过了我,你将来也许会后悔。” 垂目一笑,目露精光,“你肯和我说这么多,其实,早已存了收我为徒的心思,是不是?” 那人终于笑了出来,点了点头,“你的心性还需要磨砺修正,我并不着急,这件事容后再议。” “容后,那会是多久?”沈寰目光如电,“能否许我一个时间?” 那人沉吟须臾,回答,“一个月之后,我会再找你,到时候再说。”他缓缓移步,脚下是一派克制的从容。 沈寰思忖片刻,急问,“你知道去哪儿能寻到我?” 说话间,那人业已越过她,渐行渐远,流水般的声音随风飘至,“宣义坊成顺街,巷口第三间。顾氏旧宅,一个月后见。” 沈寰怔忡片刻,良久,无声欢笑出来,再望眼前荒寂院落,却原来并不是那人栖身之所。 一个月而已,沈寰自问有足够耐心等待,然而还不到半月光景,顾宅已先生变故——徐氏的病势,在暮秋时节突然加重。 起初只是感染些许风寒,不想迁延几日,渐成高热,久久不退。加之她向来身子弱,咳喘不止,这一场风寒倒把从前的病症都招了出来。不过十日功夫,人已虚得离不了床,瘦得几乎脱了相。 顾承告假,每日专心在床榻前侍奉母亲,饶是他身体好,几天下来也熬出几分憔悴。沈寰看着心焦,便自告奋勇要替他照顾。 “不必了,我守着就是。”他抚着额角,只盯着沉睡的徐氏,“你回去歇着罢。” 见他满身倦怠,还一脸疏离,沈寰来了脾气,“她是我干娘,我来照顾怎么了?怕我不精心?你犯不着这么想,我再粗,到底也是女孩子。” 顾承声音不高,却透着些微凉,“没那个意思,她是我娘,自然该由我来伺候。” “这是不想假手旁人?还是不想假手于我?”沈寰不改咄咄气象,“你这人怎么就那么倔!” 恨恨说罢,又不觉看向他,薄薄的肩头,好像隐约已能透出骨骼轮廓,心中到底不忍,试图再劝,“家里一个病人,已经人仰马翻,回头你再病了,连个主事儿的人都没有。听话,该去歇着就好好歇,这里有我,出不了乱子。” 顾承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半晌才看了看她,又迅速垂下眼,低低道,“我没那么容易病,就算真病,不是还有你,能照看我么。” 这话抽冷子说出来,又是在这么个场合,竟让她有些错愕。旋即不由暗生窃喜,若非此刻不应景,原本这也该是句极俏皮的言语。 俩人说着话,不防徐氏缓缓睁眼,眸光不甚清明,有着病痛交加下的浑浊,望了望二人,喘息道,“都回去,我这里没大碍。叫祝妈进来罢,我正有话想跟她说。” 一时祝妈妈入内,连哄带劝的将俩人送走,这才好生坐下,预备安抚徐氏。 刚一落座,便听床上之人发出一声嗟叹,声音含悲带怨,“冤孽啊……” ☆、第19章 夙愿 徐氏的话没头没尾,祝妈妈听见,吓了一跳,“太太,您说什么?” 回应她的,是一串搜肠抖肺的咳嗽声,好容易平复下来,徐氏挣扎道,“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她是病透了的人,虚得没一点气力,祝妈妈连抱带拽的把人弄起来,喂了几口水,叹道,“想吃点什么,我给您弄去。” 徐氏摸着心口,又是好一阵喘息,“哪儿有胃口,才刚那俩人……” “太太是说三爷和寰姑娘?”祝妈妈随口接道,“他们怎么了?” 一口气顶上来,徐氏半晌没说话。 祝妈妈看着她怨望的神情,忽然间明白过来,“太太说冤孽,莫非是指,他们俩?” 徐氏止住咳,一脸凄然,“你是不是,也早就瞧出来了?” 祝妈妈咳了一声,替她把被子掖了掖,“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俩人,有情。” “那你之前不言声,就任他们孤男寡女的……”徐氏一叠声的埋怨,只是不忍苛责儿子,“也怨不得承哥儿,他一向是个实心肠的孩子,答应了人家照看,自然是要尽心。偏那丫头又生成那样,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 祝妈妈讪讪一笑,“您也甭急,三爷是什么样儿人,您心里明镜儿。他管得住自己,要是有意,只怕早就……” 话好像正说到徐氏心坎里,她拍着被子,越加愤懑,“可我这心里堵得慌,到底不甘心呐。” 祝妈妈听得糊里糊涂,也不知道她究竟不甘心什么,只好囫囵劝道,“儿女的事,由他们去罢,您操碎了心也没用。倒是养好身子要紧,回头好了,瞧着新媳妇进门,那才真叫热闹喜兴。” “不中用的。”徐氏连连摇头,幽幽长叹,“我怕是熬不过去了。” 祝妈妈连忙摆手,“瞎说!可不兴这样咒自己,您这是病糊涂了,也没个讲究。”兀自不放心,忙掉转头,呸了一声,以示方才的话不算数。 “我的事儿,我自个儿最清楚。别说人了,连猫儿临了,还知道要寻个干净地方给自己……”徐氏哀哀道,“我就是不甘心,见不着他成亲,见不着他有后……” 她说得险些落泪,听的祝妈妈也差点哭出来。 半晌徐氏打叠精神,忽地拽起祝妈妈的手,“我一走,他的事又要耽搁好些年,这不成的。老姐姐,你得帮我,帮我了却这桩心愿。” 祝妈妈真被唬了一跳,没成想她是认真在思虑这档子事。 “我想在走之前,看见他身边有人。”徐氏接着道,“最好还能让我见到,他留了后。” 祝妈妈顺着她的话想,接口道,“您的意思是,赶早儿把媳妇娶进门?那,那人家方家能干么?不是我说,这……” 谁家姑娘愿意赶这个节骨眼仓促成婚,一进门就伺候病歪歪的婆婆?说不准个把月后便是披麻戴孝,一守还就是三年。 只是这话老妈妈没好意思说,硬生生又咽回了肚子里。 “不是那意思,不求方家人。”徐氏断然摇头,“咱们有现成的人选。这俩人就应该在一处。将来方氏进门,就说我的话,寰丫头是我塞给承哥儿的,是良妾。” 祝妈妈愣了愣,直觉不妥,“寰姑娘能答应么?她那个人,别看平日里不言不语的,可随随便便瞅你一眼,那眼神能看得你心里直发毛,她可是个有主意的。” 徐氏倒是颇有自信,眸光一阵阵发亮,“只要她喜欢承哥儿,这事就有门!” 大约说到激动处,又引发了剧烈咳喘,祝妈妈捧着口盂,等她咳完连忙端开。定睛往里一瞧,痰中飘着红丝,一缕缕触目惊心。 回身坐定,老妈妈愈发难过,缓缓说着心中顾虑,“那三爷呢?我可有些吃不准。三爷性子好是好,可也有些孤拐脾气,认死理不认人。我觉着这事,他未必能应准,更别提又赶上您病着的时候。” 徐氏喝了一口清水,拭着嘴角,“所以说要想辙啊,孤男寡女,有情有意,咱们就得给他们提供恰当机缘。” 祝妈妈想了一瞬,赫然瞪圆了眼,“太太,您是说……” 手上一紧,又被徐氏攥牢了些,“我求你替我做这事,你别怕,他日后要是怪罪,我自然会一口应下,绝不会叫他怪到你头上去。” 祝妈妈张着嘴,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半日过去,索性将心一横,点了点头,“哎,我知道了,这事儿豁出老脸去,我也一定给您办得了。” 徐氏安排了一通,就又倒下了,这一回添了咳血的症候。虽说昏昏沉沉,却无论如何不肯再让顾承照料,打发他的话也说得在理,“你一个男人家,不能老守着病人,耽搁自己的营生不像话,且你也照顾不好,还是让她们来罢。” 顾承没法子,只得退了出来。阖上房门,才一扭脸,正看见沈寰站在一丛千叶菊畔,腰身纤细,仪态端然。 她没朝他招手,也没做任何动作,就只是定定看着他。然后竟像是有鬼推他似的,顾承迈步向前,迎着她走了过去。 他站在她对面,长长舒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一刻,见她素手一扬,掌心托出个小瓷瓶,“给你的。” 触手温温凉凉,似她的话音儿一样,顾承接过来看,是一瓶清凉膏,涂在两鬓上最是提神醒脑。 才刚拿过来的时候,不敢挨她的手,轻轻一点,知道那掌心的温度比瓶身要热。禁不住推想到指尖,只觉得牵牵绊绊,惹得太阳穴铮铮作痛。要是这会儿能借她的手,沾上清凉的药膏,慢慢揉搓…… 他缓缓阖上眼,心中涌上一阵无法言说的痛楚难过。 “觉着烦么?”她声音柔和,透着熨帖。 他以手扶颈,活动着泛酸的部位,“还好,只是觉得母亲太辛苦。她病成这样,我却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身子好的时候想不到这些,看着亲人被病痛折磨,才知道健健康康有多好。” 仰面叹了叹,低声道,“我还记得父亲去的时候,也是咳得整晚都睡不了觉,喊着胸口疼。那日子太煎熬,说句不敬的话,与其一天天捱着,倒不如早些解脱的好。” 话说得极通透,这其实该算他的好处,旁人看着以为端方,实则内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痴愚。 她侧过头看他,明明要说的事颇为哀伤,可眉眼却比一旁的花枝还潋滟,“太太要是走了,你在这世上,可就没有亲人了。” 怎么没有,不是还有你。这是他此刻心里的话,可惜,就只适合放在心底,说给自己听。 她等了半天,没听见回话,心头蓦地一漾,一面猜测着他在想什么,一面转而望他。 清泠泠的月光下,他的眉尖藏着沮丧,浮起涩然,唯有一双柔和宁澈的眼睛,仍存着脉脉恬淡,却是毫不避讳,正坦荡荡的在盯着自己看。 ☆、第20章 挣扎 沈寰一点点抬眼,慢慢地对上他的视线,轻声笑问,“三哥,看什么呢?” 顾承被问得发怔,下颌轻颤,避开她的目光,“我在想,你好像比先前又长高了些。” 沈寰愈发笑了出来,眉梢眼角淌出生动明艳,“你这是多久,没好好看过我了?” 那笑颜分明比天上明月还皎洁,顾承莫名就觉得气怯,“没有,这话什么意思?” “成天在一起,是不容易留心这些,”沈寰侧着头,看着他笑,“得有阵子没仔细瞧过,才能觉察得出来。” 她是笑着的,这话里或许有不满的意味,可语气竟不是在撒娇,也没有拿乔,依旧是清清淡淡,绝无一丝怨尤。 干净利索,像是她的眼睛,静且安定。 他的心蓦地跳起,怦然有声,原来他喜欢的,就是她这副样子,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守得住心,也能狠得下意。 不能再看下去了,他知道自己该离开,可是双腿不受控制,一点挪不开步。良宵佳景,原本与他无涉的,可他却偏偏舍不得。 这一刻,顾承打心里,开始瞧不起他自己。 整理完思绪,已过去良久,他垂首叮嘱,“近来外头不太平,晚上还是少出去的好。实在要去,也留点心,务必保证自己安全。” 沈寰“嗯”了一声,像是从嗓子里飘出的话音,“我是不会让自己出事的,我可还有两桩事未了。” 哪两桩事,顾承自然心知肚明,架不住乍听之下,仍是心口颤得一哆嗦。半晌下了决心,冷着声气道,“回去罢,好好歇着。” “好。”她不强留,转了身子,再翩然回眸,“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替你守着太太。” 然而徐氏的病,始终是好一阵,又歹一阵,只是需要沈寰照料的时候并不长,无非是白天几个时辰内的事。 晚间病人沉沉睡去,沈寰回到房中,正要换了衣裳静心练气,祝妈妈突然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是一派焦急,“姑娘快去瞧瞧,三爷好像是过了病气,这会儿正闹不舒服。我也拿不准,这究竟是怎么了……” 一面顿足叹气,“家里一个两个都倒下了,不是难为老婆子我么。” 沈寰听着,反倒从容坐下,心思镇定,“请了大夫没有?” “三爷说不叫请。”祝妈妈柔肠百转,愁眉苦脸,“这是仗着身子好,非要逞强自个儿熬过去,又不肯叫人陪,我......我这实在没了主意,才来找姑娘,一块儿去帮忙看看。” 那也轮不上她去照料,顾宅上下都知道,他们名义上虽为兄妹,可到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异姓男女,这会儿忽然连礼教大防都不顾了,便透出实打实的稀奇古怪。 沈寰不慌不忙,敛了敛衣衫,一言不发跟着祝妈妈去了东屋。推门入内,顿觉一阵凉意袭来。打眼一扫,炭盆薰笼上的火,竟然全熄了。 暮秋时节,外头已结了霜,顾承素来不算体热的,何至于把屋子弄得这么凉。 灯还是亮着的,沈寰借着烛光望过去,看见顾承坐在床边,身上只剩下纨素中单,面上透着些诡异的绯红,却是一脸错愕的在盯着她瞧。 他眼底慢慢泛起一片赤红,却没起身,沉着嗓音问,“你来干什么?” 俩人专注对视,没留神哐当一声,门突然阖上了,接着是一连串叮叮铛铛的响动,祝妈妈在门外,飞快的落了两把锁,颤巍巍的声调里透着决绝,“三爷,对不住您,回头等事儿完了,老婆子任由您发落,只是您千万别辜负了……您就当是为成全太太,委屈一遭儿罢。” 顾承腾地站了起来,因起得太猛,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走上前两步,忽然又见沈寰昂然而立。进退不得间,却是一脸慌乱,无措的再度跌坐回床上。 他倒也没不敢看她,她也没躲避他的目光,于是两两相望,她看见他眼睛里,双眉间,唇角边......影影绰绰全是痛。 彼此都明白,他们这是被迫,陷入了一个极端荒唐的境地。 沈寰只顿了一顿,便毫不迟疑,迎着他走了上去。 “别过来。”他忽然发出一声低吼,喝停了她的步履。 可惜只是停驻片刻,她业已全不理会他的顾虑,继续往前走,一面凝目审视,“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什么药,我帮你看看。” 他霍然扬起手,眉毛拧成一团,“没有,我只是喝了点酒。” 怪不得脸上有不寻常的红晕,“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她放下心来,随后停在了不近不远处。 “我睡不着。”他低下头,灯影里的轮廓尽显疲态,“酒应该是干净的,她们还不至于……不至于那么算计。” 可他确是中了酒,脸上是滚烫的,连眼睛都是红的,沈寰向前迈了两步,声气渐缓,“你不舒服,我扶你躺下。” 顾承心中惊讶,一阵茫然,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亦或是故意装作不懂,来不及细思量,急声喝道,“不用,你站远点。” 话音落,她倏然站定,待了一刻,面色沉静,轻声道,“三哥,你难过么?要是太难过,可以抱抱我。” 顾承立时思绪大乱,全然失神,目光散乱下,根本阻不住她近前,也阻不住她停在他身畔。 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响起,“你这屋子太凉,我觉着,有些冷。” 语气是纯粹的冷静,顾承满心惶然,仰首望她,发觉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被爱欲灼烧过的痕迹,只有恰如声音一般,纯粹的冷静。 这正是他喜欢的样子,从开始到如今,心心念念,挥之不去。 他晃了晃,似中了梦魇般站起身,不由自主伸出双臂,轻轻一揽,抱住了她,两条手臂登时如置在炭火上,连骨髓都变得滚烫。 也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气息渐渐变重,手上越来越紧,额头抵在她的眉骨间,温和的双眼里早失了平日的恬淡,只剩下隐忍的狂躁,和克制的狰狞。 他知道,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在沸腾,像是有什么陌生又熟悉的东西,倏地活了过来。一经唤醒,便即铺天盖地。 他不记得面前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只想在此刻,像野兽一样扑向如同玉人般的少女,她的身体就在他怀里,每一丝每一缕都是活的,坚韧而有力。 沈寰此刻,不动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紧。眼望着他的脸,脑中想象他的痛楚难捱,忽然间就有了想落泪的冲动,鼻子微微一酸,跟着便轻轻抽动了一记。 声音不大,却足以充当迎头棒喝。顾承骤然醒悟过来,猛地推开她,力气之大,令她在瞬间猝不及防。 “你快走。”他压着嗓音,仍比平时显得粗粝,掉转过头,不再看她。 她幽幽的瞥着他,咬了咬下唇,语气毫不犹疑,“听从你的心罢,没必要再天人相斗下去,你知道,我会情愿。” 他仰起面孔,蔽去眼中翻涌的情/欲,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不该是这样的,你不会不懂,即便我们要……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 她登时怔住,旋即听他低声再道,“你走罢,我不想亵渎你,更不想亵渎我们之间……” 他的话没有说完,沈寰却觉得,她在这一瞬间全部都懂了。 然而脚下仍像钉住了,他等了许久不见她转身,等不及只好自己站起来,朝房门处走去。门上锁了两把铜锁,缠缠绕绕,极是结实。 他以身去撞,用了十分的气力。她移步趋近,在一旁静静观望。 其实他和她都清楚,那两把锁根本就挡她不住,她迟迟不愿动手,只是因为不想离去。 她要假手于人,他便奋不顾身,几次三番,终于撞开了房门。 顾承推开门,侧过身子,神情压抑中带着一抿释然,“快走。” 沈寰神色冷静,一如往昔,看了看他,随即越步奔出。身后的门跟着紧紧阖上,发出砰地一声响。 廊下月色清冽如霜,泛着冷冷寒光。祝妈妈听见动静,弓着身子,哆哆嗦嗦跑出来,只望了她一眼,已是满面怆然,“寰姑娘……三爷他……” 老妈妈吞吞吐吐,欲问又止,自有她的无奈与不甘。 “三哥没事,您放心。”沈寰坦然走过她面前,唇边有清浅笑意,“您想差了,太太也想差了,三哥他,根本就瞧不上我。” ☆、第21章 自悟 事过之后,如祝妈妈所料,顾承果然不理人了。不光不理她,连带对徐氏、沈寰在内,皆是摆出一板一眼,有事说事的态度,再也没有多余的辞色。 可无论再怎么掩饰,众人也能看得出来,顾承脸上除了平缓的沉默,还多了一份恹恹的黯然,像是自那夜之后,他已失掉从前的生气,放眼周遭天地,一切都让他觉得了无意趣。 这是操之过急,引发适得其反的结果,徐氏在难得清醒的时候,窥得儿子的面容,也闻得祝妈妈的哀叹,自此病势愈发沉疴。 入了冬,顾宅中更显萧索,尤其是夜半时分,风中时常夹杂着上房病人沉重艰难的喘息,间或还有一两声,手指敲击屋檐的响动。 沈寰围着披风坐在炉火旁,屈指一算,今夜正是与那自称刺客之人,约定期满之日。 站起身抖落披风,才要迈步,又回首抄起一只铜制小手炉,这才不紧不慢打开房门,提气轻身上了屋顶。 那人一身黑衣,与暗夜自然而然融为一体,盘着腿静静坐在屋檐上。 沈寰心中生出钦佩,对于他何时到来,何时潜于此地,自己是一无所知,他当真能做到鸟雀不闻,人亦无法察觉的境地。 她走上前,与他相对坐了下来。北方的风凛冽如利刃,拂在脸上带出一阵生疼感。 “坐这儿不冷么?”沈寰笑问,“进屋去罢。” 那人劲瘦的脸隐匿在夜色里,看不出什么表情,“习惯了。”淡淡一句,再做释义,“一个刺客,是没有机会挑选环境的,只能去适应环境。” 这算提点?还是平实自述?沈寰笑笑,不再纠结待在哪儿的问题,“一个月已过,你想好了?” 那人背脊挺立,坐姿端正,只应了一句,“这话,该是我来问你。” “不该。”沈寰摇了摇头,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我没有选择权,决定还该由你来做。” 那人看着她,唇角似乎动了动,“你在厌弃什么?” 原来竟有这么明显,看来她的城府依然不够深壑,心中厌弃感不由更盛,索性垂目不再作答。 “一个月前我见到你时,你身上有勃发的生机,也有勃发的杀气。”那人缓缓说道,“一个月之后,这些特质都消失不见了,你有了明显的变化。” “是么……”沈寰喃喃自语,这样透彻明晰的话,却被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轻易道出,不知是该觉得悲凉,还是觉得欣喜。 也许是因对方的平静里,显露出极好的耐性,她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从前总觉得,如果想要什么,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那么就该去争取。掠夺也好,强占也罢,最终总能达到目的。” “可现在,我不确定了。”她的叹息有如风中柳絮,须臾便被吹散开去,“即便一个人心里有你,也会因为道义,因为规矩,因为世情阻碍而拒绝。” “人心太过坚硬,我自问没办法攻克。”她沉沉发笑,说出心底最为隐秘的绝望。 年轻的刺客低笑了一声,没有任何奚落的意味,“人心是这个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也是最柔软的。就像人的身体一样,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击,可是肌肉又有着天然的,极强的抵御力。刀子每扎进去一寸,都需要再加数倍气力;拳头打在身体上,无论多用力,最终都会被弹开。” “你要做的,也许是学会用一些,更为柔软的巧劲。”话锋一转,他微笑着将言语,再落回到她身上。 沈寰抬起眼,注视面前人,年轻的面孔,周身没有一丝锋芒,惟有冷寂,很像一棵孤木,苍劲而孑然的屹立在天地间。 她不禁笑了出来,“说得好像在理,你和女人相处过?” “没有。”他坦率笑道,“刺客禁欲,接近女人容易令头脑变得不清,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论调太过慷慨,足以激发一颗讽刺之心。 “所以你只收女徒弟。”沈寰不掩饰她的恶意,“却不会爱上你的女徒弟。” 他笑了出来,声音略低,“抱歉,我没把你当成女人,你对于我来说,还只是个女孩子。” 恶意消散,剩下满腔恼恨,就连这样一个不沾染尘缘的人,都毫不吝惜的对她一针见血。 然而也不过须臾,沈寰已放下心头怨怒,转而相信了他,他能对着她这么说话,看来是真的没跟女人相处过。 沉默有时,朔风肆虐,那人迎风开口,问道,“所以,你决定了么?” 沈寰颔首,“决定了,我愿意做一个刺客,无论禁欲,或是……” 他笑着打断她的话,“没这一项。从前写书的也好,先辈师傅们也好,都是男人,并没提过接近男子会有什么影响,所以这条规矩对你不起作用。” 说到此处,两人不觉都笑了出来,笑罢,沈寰正起容色,“我说的欲,其实包括很多种,恨意也算。我也是慢慢才知道,人不可能永远为所欲为。譬如见到你,我便明白,自己不是所向披靡,山外头永远还有更高的山。” 她敛尽笑容,眸光清澈,“我终于知道,有些恨,要学会放下,有些仇,要学会用其他途径来报。” 那人点了点头,“你有自觉,也有自悟。我可以把书交给你了。” 平生第二次,沈寰起身,郑重拜倒,对那人行了拜师之礼。 “还没请教,你的名讳。”礼毕,她问道,“既为师徒,当以性命相见,遑论名姓。” 那人一笑,表示同意,“我姓杨,你可以叫我杨轲。” 沈寰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取荆轲之意?那你的本名呢?” “我不记得了。”他回答,没有一丝怅然,“修习灵动子的人,历代皆用这个字做名,为的是纪念千年前逝去的故人。传说,荆轲当日并非只身刺秦,他是在等一个人,一个真正的高手,他则是辅助那个高手的人。只可惜,那个人最终并没有出现。” 如果出现了,历史则会翻转,继而是改天换日的巨变。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成就一段传奇,也可以左右当世时局。 又或者冥冥中,其实真的存在天意。 沈寰仰首,望了望浩渺星空,再垂下头,低声笑道,“他等的人,就是我们这门中的祖师,或者说,就是著书灵动子的人?” 他亦仰面,无声一笑,“传闻而已,无从考证。你只须知道,刺客这个行当,古已有之,那些前人做不了的事,便只能靠后人再行弥补。” 说罢,右手扬起,抛出一卷羊皮书。沈寰接过,展开粗粗一看,眼前文字令她心有一喜:练神练气,返本还原,静升光芒,动则飞腾,气胜形随,意劲神同…… 忽然精神为之一振,数日以来萦绕心头的那点小愤懑,被驱散得干干净净,沈寰抬首,却已不见杨轲的身影,唯有如河水般清澈动听的声音,自风中悠悠飘散,“一个月后,我会再来。” 沈寰得到了灵动子,书中所载暗杀技仿佛为她开启了一扇新门,打开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天地。半个月之后,她的三寸袖箭已能将近前发丝射断。 可惜半个月过去,徐氏已隐隐有了下世之兆。顾侍郎特地请了致仕的太医院国手,专为其诊治,老院判说辞也不隐晦,“原先的方子就好,不必再改动。尊府上太太这病,三分药,七分养,方才看脉息,倒也有思虑太过的缘故。若能养心静调,过得这一冬,只怕还能有些回转。” 想必这关隘就在数九严冬,可是常言都道,冬日是老天爷收人的时候,赶在这节骨眼儿上,那话里大约也含了凶多吉少的意思。 顾承心里早有准备,且他素日就是个沉稳的人,知道当此时节,也无非是多陪一刻是一刻。 可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到底是生养他的母亲。看着她大口喘息,意识时而混沌,时而清晰,醒来的时候也无非是叫几句难受。他却一点帮不上忙,更不能替她受这份罪过,再回想起老院判的话,未免更生凄凉。 说到底,徐氏心里着紧的事,他都清楚,他辜负了她的心愿,到了也没能替她实现。 可他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如是选择,顾承觉着,他不能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沈寰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顾承一个人静静坐在床边,望着徐氏怔怔出神。 屋子里的空气有股衰败的味道,加上病人剧烈的喘气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令人更觉沉闷压抑。 默然许久,顾承也不转身,先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沈寰如实答,“想人这一辈子受的苦。看着你娘这样难受,再想想我爹娘,兴许他们那般了局,反倒能算作是痛快。这么一想,就觉得该称他们是有福之人。” 顾承不置可否,仍是眼望徐氏,半晌淡淡道,“我在这儿陪着,你回去罢。” 沈寰没理会这话,走近他,“不用总想赶我走,我来是看太太,不是陪你。” 正说着,徐氏忽然动了动,一面张大了嘴呼气,一面嘶哑的叫了一声难受,刹那间听得人肝肠俱断。 沈寰心念一动,贴近床边,慢慢蹲下身子,直直的望向顾承,“三哥,要不要我帮帮她,你知道,我会让她走得很安详。” 她语气平静,带着一抿不常有的温柔,可惜顾承无暇顾及,嘴角越发沉了下去。 沈寰敢这样说,自然就不怕他怨怪或发怒,其实他何尝不是个冷静的人,虽然外表看着柔和,心中主意却极正。 顾承确凿没生气,只是想了好久,方才低下头去,有些倦怠,也有些豁达,“你我都不是生死判官,性命若有时限,就该遵从,全其自然罢。” 终究还是不忍,沈寰了然,轻轻点了点头。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声音中有了几分蛊惑的味道,“三哥,想开些,未尝不是好事。也许很快,你就能有自由了。” 顾承只觉眉心狂跳,旋即露出一记嘲讽苦笑,无言再对,就只是极轻的点了点头。 ☆、第22章 退亲 徐氏到底没能熬过去,在冬至前的一个晚上,于睡梦中溘然长逝。用祝妈妈的话说,这样离世也算积福,还该算是喜丧才对。 说是喜丧,不过是安慰活人的话。 顾承虽没那么痛苦,心里也还是难过。可他向来不是嚎啕大哭的人,低声饮泣又太过文弱纤细,内敛惯了的人明面上显不出悲伤,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兢兢业业打理好徐氏的身后事。 顾家老宅派了几个同辈的兄弟来祭奠,照例又给了些银钱,连带族里各家各户的心意。其后几日,顾承的同僚也罢,亲眷也好,陆陆续续前来像是走马灯。 这些事都是顾承一个人在前头照应,他不让沈寰抛头露面,特意叮嘱了,让她在屋里歇着就好。 后半晌天光有些晦暗,祭拜的人前脚刚走一波,方家太太——方巧珍的母亲便带着几个仆妇进了顾宅。 还没到灵堂跟前,方太太的眼泪已如倾盆大雨,横亘面颊,用了两条帕子才勉强拭干净,一唱三叹的对着徐氏棺椁叫老姐姐,倒是决口不提亲家太太这四个字。 顾承没办法,只好上前扶她起来,一面温声劝慰。方太太泪眼婆娑,隔着水雾打量起他来,又是叹了几叹,心中暗道,白瞎这么个清俊模样,命却不好,可见人再强还是强不过命去。 嘱咐了几句节哀的话,方太太被人搀扶着去了。方家再来人祭奠,已是翌日一早的事。 来人是方巧珍的二哥方济琛,才刚新婚不久,娶的太太就是曾被沈寰下药惊吓过的那位赵小姐。 祭拜完毕,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顾承会意,将人请到厅上坐了,又亲自奉了茶招待。 方济琛脸上的戚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客套两句,兴叹道,“事情赶得不巧,要说起来,还是我们对不住您。为着先办我的事儿,耽搁了三爷和巧珍,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您看,临了也没能让巧珍在太太跟前尽个孝。原说叫她来拜过太太的,偏巧这些日子她又着了风寒……” 说着更生歉然,幽幽道出结语,“这大概,也是她没福的缘故罢。” 凭白加了这么一句,话里的意思隐约就透了出来。方济琛抿着茶不说话,只拿眼睛瞧着顾承。 顾承心里明白,方家是想要退亲,可又不愿明说,预备暗示一番看看他够不够识趣,再逼着他亲口把这话给说圆满了。 这是堂而皇之的欺负他家里没人,谁教他连个能照应的兄弟都没有。 虽说他脾气好,遇上这样的局面也不免有些恼恨。可也不过想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就释然了,既然自己本就没有心思成亲,那就更加不必耽误人家女孩的大好年华。 顾承低下头,自嘲一笑。人家拿话试探,给当让他上,他干脆就顺杆把这个当接下,说不准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您别这么说,是我福薄,耽误了令妹。”顾承言辞恳切,“守制三年,确实是难为姑娘家。” 这话说的在理,方济琛顺势感慨,“可不是嘛,唉,女人的好年华,说起来也不过就那么三年五载。” 顾承点头,“是我对不住令妹,说真的,我如今也没了想头,三年后的事儿更是说不准,委屈姑娘等我实在不值当。”说着起身,一揖到地,“今儿在母亲灵前,又当着您的面,我不地道一回,想跟您把亲事退了。” 方济琛连忙起身,一把扶起他来,虚虚笑着,“哎呦,那怎么能行?您看,这事儿是两家老人定的,我也没那个胆子说退就退啊。今儿本是来祭拜,您这么一说,我可就没脸再待下去了。” 顾承直起身子,坦言道,“无妨,我在母亲面前说这话,一切后果自然由我来担。何况是我对不住您家在先,接下来该怎么请罪,怎么赔礼,我都认。” 一席话说的方济琛感动汗颜,原本以为要闹得不欢而散,没成想对方是个痛快明理的人,不由拉着顾承的手,流露几分真心,“千万别,您这么说,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您这是替我妹子考虑,是真仗义!我们方家也不能做得太过,咱们好说好了,今后还是街坊,该照应还得照应。三爷有什么需求,但凡我这儿能帮得上,绝没有二话。” 姻亲做不成,还是能做好街坊。顾承笑了笑,再揖道,“多谢您体谅,实在对不住。” 方济琛撑着顾承胳膊,到底没让他这礼行得太周全。等顾承起身,又安抚的拍了拍他肩膀,心里头忽然一阵唏嘘,这真是个模样学问都挺不错的青年,可是三年后的事儿谁知道呢,万一没落着好差使,前景也就乐观不到哪儿去。 光是长的好,为人斯文有礼没用,终归是不能当饭吃。 把人送走,已近正午。顾承回身进屋,见沈寰倚门站着,望着他似笑非笑,想必是前头的话都让她听见了。 他不在意这个,反正早晚她都得知道。但见了她,就又没能挪开步子,他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想别的,可她站在那儿,就是让他觉得好看。 一身孝服,衬着素白的一张脸,愈显冷艳。脑子里忽地蹦出一句,要想俏,一身孝。原来老话儿自是有它的一番道理。 沈寰耳力好,将方才的对话听得极清,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替他委屈,“你就这么由着人欺负?答应得倒快,被卖了还想着怎么给人家数钱。” 他回过神来,笑得颇有几分洒脱,“无所谓,大家各自解脱,我这是成全别人,也是成全我自己。” “那接下来呢?”她一脸挪揄,“预备怎么解脱,是不是要云游四方去?” 他还真的凝神想了想这问题,才一笑道,“没打算那么远,家里还有事儿没了,等了了再说罢。” 所谓家里的事,是指祝妈妈和含香的去留。老妈妈没孩子,顾承就找了她亲侄儿,给了五十两银子,教他好生接回家去赡养。 祝妈妈老泪纵横,挽着顾承的手不撒,“三爷,您还是忌恨我,那天的事儿,是我对不住您……” 顾承不愿再提及,正色诚恳道,“绝对没有,您年纪大了,是该享享福的,为我们家操持了一辈子不容易,我是真怕自己照顾不好您。” 老妈妈只是一味哭,他只得和颜悦色的再劝,“我盼着您身子健朗,得空您要是进城来,就到家里坐坐,这儿永远都是您家。” 含香原是徐氏二两银子买回来的,顾承给了她十倍的钱,又添了不少东西,仍是寻了她家人接她回去。 少女心思更重,离家经年,前途未卜,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哀伤。 顾承明白她的忐忑,宽慰道,“当初家里卖你是因为穷,如今生计不愁,自然都盼着你能回去。好好孝敬父母,眼睛也放亮点,将来找个可靠的人,这辈子出息还在后头。何况女孩子嫁人,还是从娘家门里出去才够体面。” “那以后您就一个人了?”含香放眼望着空落落的院子,“不要人伺候,成么?” 顾承听得直笑,“我一个男人家,什么事不能自己动手,绝饿不死,你放心去就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等人都走了,家里是真的清净极了。沈寰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昂然问起,“三哥把人都打发了,这是指望着,我伺候你?” 他好像算到她会有此一问,看着她,笑着回应,“没有,我伺候你。” 她可没算到他会这么答,不由怔在当下,半晌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感觉,狭促笑道,“当不起,不如干脆连我一并打发了?” 他浅浅一笑,绕过她往里走,“你要是有地儿去,我不拦着。要是还不如这儿,那就委屈一年半载,跟我将就将就得了。” 她心里没来由的觉出阵阵甜意,眼望他的背影,更觉飘逸清隽,“这回,不怕人家说咱俩,瓜田李下?” “说就说罢,问心无愧就行。”他当真洒脱起来,只是下一句又恢复了常态,“户籍上写着呢,咱俩同姓,你还是我妹子,没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他回首一笑,沈寰便觉得好像有朗朗日月入怀,站在原地回想,唇角也跟着一道上扬。 不管怎么说,这人的活泛劲儿,看来是又回来了。 ☆、第23章 心意 丧葬的事儿料理完,顾承终于有闲心坐下来,盘点一下家中进项。当初他父亲分家出来,还是带了田舍产业的,虽然陆续有转手变卖,好歹有些底子。核算过后,足够他安安稳稳过上一两年。 可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男人家总不能游手好闲,坐吃山空。顾承合上账册,决定近期出去寻一份事儿来做。 沈寰听着好奇,打趣笑问,“你会做什么,大致说来,我替你想想。” 顾承摆出一份认真思索的样子,不过嘴角还是挂着笑,“我这人会点武,可水准恐怕不够上街卖艺;打小不事稼樯,也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卖苦力好像也差点意思……” 他还没说完,沈寰扑哧一声,先笑了出来,双唇微翕露出一点贝齿,星眸间闪着一片剔透光亮。 记忆里,她好像还没这样明朗的笑过,尤其是笑容间还流露出一抹少见的柔软娇憨。 顾承不知不觉发起愣来,半晌见她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他收回目光,她也恢复了往常模样,依旧淡笑着问他,“接着说,你觉着自个儿能做什么?” 原来方才他们是在谈论这个,他脑中还是混沌,一时语塞起来,竟浑然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他没开口,她却先想到了说辞,娓娓道,“你要是为顾及我,那大可不必。你知道的,我一向不爱用那些花儿米分儿的,再者还没除服,也用不着做鲜亮衣裳。平常最大的花销,无非咱两口人吃个饭,那能花去几个钱。你就是一时不出去找事,也还是能安稳过日子的。” 头脑慢慢清醒起来,他表示不认同,“那也不能天天在家,咱们两个大眼瞪小眼,时候长了你就该烦了。” “那出去溜溜呢?”不大满意他的回答,她蹙着眉回忆,“你不是说,要陪我去看看外头的天地。” 他几时说过这话来着?垂下眼,装出一脸淡然,“你还小呢,不适合颠沛流离。” “你说谁小?”她眸光幽幽,泛着冷光,这个字是犯了她近期的忌讳,提起来就是一阵火起。 他心有灵犀,瞬时便明白过来,忙加意哄着她,“不小不小,足够闯荡江湖。将来出去,只怕还得仰仗你护我周全。” 她没吭气,嘴角扬起一道精巧的弧度,只为他话里带出的,将来两个字。谁知道呢?也许他不过是信口应付,可她却真的上了心。 顾承倒没留意她眉梢眼角的变化,接着说,“我想找个有族学的人家,教孩子读书,想来想去,也就是这个还算力所能及。” 她欣然赞许,颔首道,“不错,是个堪配你的营生。” 往常她不挤兑他两句不算完,今儿忽然夸起他来,顾承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什么配不配的,只求不误人子弟就好。” “这有什么可谦虚的,”她横了他一眼,“你是两榜进士,金殿都进过的。虽说进了那儿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教个把毛孩子,总还是绰绰有余。” 连金殿都不屑,这口吻也就她能拿捏的出。顾承听罢笑笑,“那就这么定了,我明儿就出门找找看。” 他是有功名的人,丁忧前是官身,历来名声又不错。所以没太托人,也没跑几处,便在离家几里之遥的一间私塾,受聘了先生一职。 白天大把的时间,就剩下沈寰一个人在家,闲来无事便想学些灶上的活儿,虽然顾承从不肯教她,可一段时间下来,她光瞧着,也觉得自己好像悟出点门道。 架不住突发奇想,记起刚过去的冬至没能吃上饺子,这原是北方人的讲究,可惜那时候正忙着操办丧事,也就没人再提起这茬儿。 兴冲冲的出去买了馅料,回来一一摆在案上,无非是些素菜并素什锦一类,等切成了小丁,准备舀一勺面时,才忽然想起自己压根就不会包饺子。 她是起了意就一定要成事的人,撂下东西跑出去五里路,找到含香家,硬是把人从家里拽了出来。 “姑娘要学包饺子?”含香瞪圆了眼,不敢置信,“这又是哪一出?难不成,现如今是您伺候三爷用饭?” 不怪含香觉得匪夷所思,她和顾承站一块,任谁打眼一看,都只有她支使顾承,欺负顾承的份儿,说她能服侍他,实在不足以让人相信。 这么想着,嘴里就开始找补,“也不是,他白天出去教书,晌午才能回来。这会儿天寒地冻的,总不能回家连口热乎饭都没有。” 含香听了抿嘴直笑,又环顾了一圈收拾齐整的厨房,更是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乐?”沈寰睨着她,“好话别憋着,说出来我听听。” 含香摆手,好容易止了笑,“我是在想,如今姑娘可是有当家人的模样儿了。” 这三个字挺不错,听得沈寰心湖泛起涟漪,一阵摇漾。她不是扭捏的人,随即笑得坦坦荡荡,“我本来就是这家里的人。” “是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含香看了看天色,“咱们赶紧的罢,还得先从和馅开始。” 含香只负责动口,沈寰按着她说的一步步做,好在她习武腕力好,又懂得使巧劲,揉面和面不成问题,捏起饺子来也算得心应手。 等都做得了,拿了二十个给含香带家去,她自己看着案子上摆着的成品,一个个像是玉雕的小元宝,怎么瞧都觉着好看。 冬天天短,日影渐渐西斜,沈寰也不急,就坐在厨房静待顾承回来。 可耳朵却没闲着,一径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顾承走路算轻的,但于她而言并不难分辨,哪怕千千万万人里,她也自信能认得出来。 一颗心忽地提了起来,因为听见他推开门进来,她顾不上鄙夷自己的小心思,站起身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顾承也是,看见她先问了一句,“饿了罢?今儿回来晚了,给你带了些吃的。” 她顺着他手臂往下瞧,果然见着一个食盒。松木的,做工不算精致。于是方才那一点笑容渐渐凝结,脸色沉了下来,“你吃过饭了?” 他正反手关门,刚好没听清她的话,下意识的问,“你说什么?” 才说完他就怔住了,因为见她正冷冷的瞪着自己,然后转过目光,再也不瞧他一眼,转身拂袖便往西屋里去了。 顾承一脸茫然,不由思忖,自己究竟哪句话招惹了她,半晌过去,还是觉得如坠五里迷雾中。 好在他素有急智,想着她才刚是从厨房出来,赶紧先跑进去一看究竟。才推开门,一盖帘的小饺子便跃入眼。 霎时间,先惊了一跳,跟着是喜上心头,再上眉梢。先惊后喜过了许久,方觉出喉咙里正有阵阵发甜的感觉。 站在原地一想,顾承明白过来,原来她是觉得自己一片心意没得到珍惜,所以才恼了起来。按说她脾气是真够大,不过他一向擅于为别人着想,这点子气性他自觉可以理解。 放下手中东西,他先往西屋去,敲了敲门,里头没人应。推门进去,见她歪在床上,手里正闲翻一本书,看没看进去的不知道,反正是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的意思。 她一味冷着脸,他只好佯装不察,好言好语的问,“不去吃饭么?” “不吃。”她还是不抬眼,语气是断然拒绝,“我没胃口。” 他心里一阵好笑,又不大敢在这个时候真笑,强忍着道,“好歹吃两口,东西摆在那儿,别浪费了。” “我就是喜欢浪费东西。”她愈发来气,一张脸绷得更紧,“你心疼钱,你自己吃去。” 纯粹是一腔邪火,论理他是无心的,何况还是因惦记她才带了吃食回来。既然彼此都是为对方着想,就不该把事儿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其实女孩子有点脾气倒也无妨,有时候还能显出矜持贵重,顾承想了想,换了个说辞,“那我可就不等你,先吃饭去了,我都饿了。”转身往外溜达,一面自言自语,“前些日子就想吃饺子的……” 沈寰耳朵灵,更别提他是成心说给她听,眼睛一亮,腾地从床上坐起,“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见他脚下不停,又喝斥了一声,“你回来!” 顾承听话的顿住步子,笑着回首,“走罢,我是真的饿了。” 难得这话里居然还带了三分撒娇的意味,搁在一个正人君子身上,就更显弥足珍贵! 沈寰只差嗤笑出来,努力绷着嘴角,望了他,慢悠悠调侃起来,“三哥,我怎么觉着,你近来是有些学坏了。” 方才憋了半天,这会儿好了,他越性笑起来,心里的话像是脱缰野马,顺嘴流出,“我本来就没有多好。” 甫一说完,已觉出不对,这是什么对白,他又是存了什么心思?她要是听出话里的意思,该怎么想他?她会不会先就想歪了...... 简直一塌糊涂!越想越乱,越乱越慌,脸上阵阵发烫,连耳根后头都开始热起来,真是好不尴尬。 顾承根本不敢看她,趁着她回味那句话的档口,拉开门,又从她眼皮底下,再一次落荒而逃。 ☆、第24章 神驰 俩人前后脚进了厨房,顾承才缓过些气色,一见她来,脸上登时又是一热。寻了把靠在犄角的小凳子,坐下之后,觉得脑子仍是发懵,许久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沈寰倒是一派全然不吝的样子,点了火预备煮水,随意说着,“我下饺子给你吃,是素馅的。” 这是绝口不提方才那番对话,像是并没放在心上。 顾承茫茫然抬头,面前的人通身缟素,身段窈窕修长,往灶台边上昂首一站,动作行云流水,竟是颇有几分驾轻就熟的味道。 这场景说不上哪儿不对,却又透着些许吊诡,他边看边想,脑子里忽地灵光一现,原来是有点像小媳妇,在给自家相公预备午饭。 才想到那两个字,他就猛地一激灵,胳膊上瞬时起了一层寒栗,别说他不该在这时候乱想,就是对着眼前人——分明是遗世独立,不染尘埃的,他也不该用世俗眼光去玷污她,更不该无端肖想她。 顾承慌忙垂下目光,深悔自己不该心猿意马。 “这阵子顺当么?”沈寰忽然出声,打断他的自责,“学堂里的小孩儿乖不乖?” 他“嗯”了声,长舒一口气,决定忘记那些不堪臆想,“放心,谈不上多乖,但我也不至于败给一群小孩子。” 她点了点头,却又不说话了,半晌咬着嘴唇,皱起了眉,“你,你知道饺子得煮到什么时候,才能出锅?” 他一怔,万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原来之前一套熟稔的动作都是装出来的,此刻蹙眉惆怅、咬唇思量的无计可施才是真的。 看清她的样子,洞悉了这点真相,简直一扫他心里的窘迫,跟着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教你包饺子的人,忘了告诉你这个?” 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她皱眉看他,不甘心就这么让他奚落去,扬着下颌发问,“顾三少爷,你该不会也不知道罢?” 顾承半晌才渐渐收了笑,摇了摇头,温声指点她,“一开锅,就往里头再点清水,点三次,差不多就熟了。” 沈寰半信半疑,手底下却不自觉按着他说的方法做,一面觉得好奇,“你怎么知道的,之前也没见你煮过。” “是没有,”他笑了笑,唇角带出些微小的自得,“可我是有心人,会看呐。家里又不大,以前年纪小,经常会溜到厨房来玩,看了几次自然就知道了。” 她又舀了一勺水倒进锅里,轻哼道,“是来玩么,我瞧多半是来偷嘴吃。” 他不正面作答,“反正我见过,记得从前家里有个厨娘,是并州人,擀的一手好面条。那时候我最喜欢看她做扯面,每次一看能看好久。” 她笑了出来,顺着他的话,想象年少时的他,君子该远庖厨的,那该和现在有些不一样罢,“以前你们家伺候的人,一定也不少。” 他点了点头,“父亲和哥哥都在的时候,家里做事的人是不少,后来他们不在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了。” 听上去是个家道中落的故事,不问也罢,好歹他还是有家,可她呢,是败落的更彻底,阖家全散了架。 她无声颔首,热水第三次沸腾,饺子终于可以出锅。捞出来一瞧,倒有不少已被煮破。她没犹豫,只将那些完好鲜亮的都盛给了他。 两人移步桌边,相对坐了。顾承看了看,不言不语的伸筷到她碗中,将煮破的饺子皮都夹了出来,放在自己碗里。 “做什么?”她一脸不满,横声质问,“这是我煮破的,凭什么要你来吃?” 他抬眼一笑,“我喜欢吃皮儿。”一头说着,果真夹起那裹了一点馅的皮,囫囵放进嘴里。 才咬了两下,他神情忽然一僵。沈寰立时一阵忐忑,“怎么了,是很难吃?” 她一脸忧虑,他不免吞吐,半晌摇头轻笑,“不难吃,就是有点咸了,你放盐……手真够狠的。” 她抿了抿嘴,夹起一只小口尝着,脸上神色颇有壮士断腕的意思,刚咬了一口,便嫌恶的嘟囔起来,“还真是,怪不得含香说,我这是要打死卖盐的,那时候还真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 撂下筷子,她干脆建议,“别吃这个了,还是吃你带回来的东西罢。” 话虽这么说,她眉间眼底的失落还是一览无余,顾承抿唇一笑,示意她,“不用,你帮我把醋拿来,遮一遮味道就不觉得咸了。” 她不置可否,挑眉看他,“有用?调味儿这事儿,你也在行?” 他笑笑,反正支使不动她,索性自己起身倒了两碗醋,坐下才解释道,“醋本来就是调味的,咸了能用,淡了也能用,是个再中和不过的妙物。” 说完不再看她,认认真真开始吃饭。究竟那齁咸的饺子,有没有变得好吃点,沈寰不知道,不过单看他的样子,倒像是挺享受这顿饭。 只是他闷头吃着,余光也能察觉到,对面的人在盯着自己看。她一直没动过筷子,就这样不笑不语的,一径望着他。 他被看得渐生局促,抬头觑了她一眼,又连忙垂下眼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半日过去,她依然故我,他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越来越僵,终于喉咙动了动,艰涩咽下最后一口。 “你……别这样一直盯着我。”他备感难堪,有如芒刺在前。 沈寰没理会他,认真在想自己才悟出的心得,这人吃东西的样子,不急躁也不温吞,粗豪气自是没有,说多秀气也谈不上,却有一种恰如其分的好看。 他此刻正一脸困窘,她愈发饶有兴致的玩味,然而到底不忍捉弄得太狠,便一笑道,“你没狼吞虎咽,也不过分斯文,吃相还算讲究,我瞧着挺不错。” 他垂下的睫毛轻轻一颤,哂笑着应她,“吃饭罢了,也能看出这么多门道。”将她的碗,再往她面前推了推,“再不吃要凉了。” 她倒是拿起了筷子,不过吃了两口,忽然笑起来,侧着头,曼声感叹,“其实你这个人,就和醋差不多,不至让人一吃就上瘾,可偏偏各色场合都离不得。尤其是想要中和那些咸辣味道时,就是最好用,也最实用的一味。” 这算是夸奖他?他自问起不了那么大作用,不过这话听着,还是让人觉得心里受用。 顾承没回应她,微微蹙着眉,却在一低头间,轻轻笑了出来。 ☆、第25章 意动 转眼到了新年,虽说家里刚办完白事,可该迎新春总还是要迎,何况顾宅如今只有两口人,一应事情倒也简单便宜。 年三十晚上,照例还该吃饺子。这回顾承没让沈寰动手,自己一个人和面擀面,最重要是和馅,有了上回的惨痛经验,他不敢再让她参与,索性一个人全兜揽下来。 沈寰闲极无聊,坐在椅子上,笑吟吟的看他忙来忙去。自打暮色四合,外头炮仗声就没断过,噼里啪啦一阵高似一阵,俩人沉默半晌,偶尔说句话,简直得扯着嗓子喊才能让对方听见。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紧接着窗外一团金光,映照的夜晚恍如白昼,那是有人在放烟花。这就是住在皇城根底下的好处,各色新鲜玩意儿总比外埠多,花样儿翻新的速度也比其他地儿更快。 她扭身去看,看了好一会儿。顾承踱到她身侧,弯下腰在她耳畔问,“想出去瞧瞧么?还是想单放点炮仗?” 沈寰仰着脸,黑漆漆的瞳仁里藏着戏谑,“你会?还是叫我放给你瞧?” 她居然这么说,他可真不干了,直起身子,声气渐高,“小看我!我是男的,放炮仗当然会了。打小练就,童子功!” 难得他还能不服气,驳回她的话,沈寰不恼,接着用心逗弄他,“不信,家里老妈妈带着放的罢?小厮负责点火,你负责听响儿,九成还是捂着耳朵的。” 脑子里想象那画面,越发乐不可支,“你呀,就该是那种,被一板一眼教化长大的人。” 斗嘴是斗不过了,顾承没辙,挨着她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温声笑着,“一板一眼么?和你比应该算是。主要是前头哥哥们都不在了,父母的希望就落在我一人身上。要说十岁前,我也是过着公子哥儿的日子,招猫逗狗,无恶不作。” “你?”她更不信了,望着他温和的眼睛,追问道,“我听听,怎么个无恶不作法?” 他倒是窒住了,仔细回想,上树掏鸟蛋,下河摸小鱼——这些事儿他是一样都没干过。不过那会儿家里人是真疼他,老儿子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他,连严父在他面前都多了几分慈态。 那时节还真是无忧无虑,以至于很长时间里,他都觉得,他的人生会一直这么快意下去。 想了半日,竟然无言以对,顾承自嘲一笑,摇首道,“还真没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儿,至少我没拿琉璃弹珠,打落过别人门牙。” 说着说着,突然就敢一本正经嘲讽起她了?沈寰狞笑,看着面前老实人,一回身抄起案上放的一把香菜就往他脸上甩去。 他躲闪不及,只得侧着身子避过,幸而她不舍得真扔,不过几片叶子连带一串水珠,兜头兜脸洒下去,倒也弄得他很是狼狈。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落在她眼里,竟会变成一种别样的温顺可爱。 顾承无奈,扯出汗巾擦脸,微一转头,见她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前一刻还张牙舞爪,这会儿又一脸娇嗔,女孩子变脸之快真是堪比六月天儿。 收拾干净头脸,顾承好脾气的笑了笑,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反正十岁前,我日子过得挺舒坦,后来才不一样的。家里就剩一根独苗,都指望着我上进。父亲每日必问我功课,玩儿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了。” 他语调平实,只是夹杂了一星微不足道的遗憾,她却不禁有些疼惜那个小男孩,可嘴上仍不忘了调侃,“功课做得不好,想必没少挨板子罢?” 他立马摆首,“哪儿啊,我学东西一向又快又好。”得意的劲头瞬时溢于言表,“当然是因为记性不错,那会儿学里先生,还夸我是过目不忘。” 那是他聪明,绝不光是记性好!可这人非要自谦,说话总要留些余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估摸也是十岁之后的事罢。 “有什么用?学问再好也没人赏识。”她是真心为他觉得落寞,“要我说,这样的朝廷迟早得完。有品行有才学的人得不到重用,满朝文武都顾着盘剥搜刮,一个个乌眼鸡似的,心心念念保的不是黎民社稷,只是自己头上那顶乌纱。” 说完忿忿的抓起方才凶器,揪着那上头的香菜叶子,他笑笑,顺手从她膝上拿走那可怜的香菜杆儿,“学问是自己的,旁人夺不去,更不必期待谁来赏识。反正存在心里,记在脑子里,总比不读书不明理强些。” 其实有句话他没好意思说,他的品行学问,旁人赏识与否根本不重要,有她愿意赏识就尽够了。 只是她提起了朝廷两个字,他不免又想到那桩搁置许久,却甚为棘手的事。 酝酿了半天,顾承终于试探着问,“咱们还是说说你,日后是怎么个打算。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说实话,这事凭你自己,恐怕不是那么好办。我的想法未必对,不过是建议,你权且听听。要是将来能找个稳妥的人,最好心里有安邦志,自己又有能耐手段,依靠着这样人,兴许最终还是能成事。” 话说完了,她没了回音,一双眼睛定定看他,虽无愠色,却也没了暖色。 “我是觉得女孩子……”他转过脸不瞧她,期期艾艾的补充道,“能嫁个肯帮你的人,总还是强过自己孤军奋战。” 沈寰冷笑了一声,反问他,“依你的意思,女孩子就该依附男人?还是说,女孩子长得好点就该好好利用,迷惑住男人,好让他为自己办事?”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想法本身就够让他汗颜的,好容易鼓起勇气跟她言说,又被她回复的这么一针见血。可他一想到将来她要做的事,心上就像被钝器慢慢割过一样疼,她不该活得那样危险,她该过安稳富裕的日子。 顾承踌躇难言,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他本就不是舌灿莲花擅于言谈的人,这会儿憋得愈发难受,只觉得沈寰句句话,都是把路往死里堵,自己的一腔关切闷在胸口发作不出,急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他在这厢拧着眉,沈寰早瞧得一清二楚,利落的摘下自己的帕子,甩给他,“擦擦汗,今儿是大年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抢上饺子呢,用得着急成这样。” 软软的一方绢帕,带着清浅的芬芳,是她身上的味道,总归不同于闺阁女儿常用的甜香。 他心里其实更慌了,帕子搭在自己手上,好像翻过来捏在指尖,就是收下了她一份心意,继而坐实了他脑中奢想,再往后如何自处,如何相处,都成了萦绕在心头解不开的愁。 余光看见她忽然侧过身来,歪着头,冲着他淡淡一笑,“三哥,问个事儿,你看着我再回答。你觉着我能以色侍人么?我这人是有媚态,还是够娇羞?哪一点值当男人为我神魂颠倒?” 他哪儿敢转过头细看,不过扫一眼也知道,她正摆出一副婉转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娇媚,却有别致的风流动人。其实只要她愿意,什么样的姿态她都能信手拈来。 心口沉沉的在跳,他垂着眼帘,轻声叹道,“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女人妩媚娇羞。” “嗯,不是所有。”她跟着幽幽笑道,“我知道,譬如你,就和旁人不同。你不喜欢扭捏的女人,就喜欢最本真最霸道,甚至还带着点狂态的女人,是不是?” 她才说完,他已匆忙转过脸去,压低了声音发出一串咳喘。这是慌张,也是掩饰,分明话题说的是她的事,怎么绕来绕去又变成了老生常谈,还是他最最畏惧,最最躲闪不及的常谈。 顾承企盼她别再难为自己,不想她下一句还真就放过了他,“所以才刚的话,你说过就算,我听完就忘,那条道我走不来。这辈子,不求人的日子,比较适合我。” 这算是定论结语了,顾承缓缓舒了一口气,彻底打消掉劝她的念头。转过身来,见她正眼望窗外,烟花的光亮一点点透过结了霜的窗子,一闪一闪的,发出朦胧温暖的黄晕。 “咱们出去看看罢。”她站起身,笑着邀请他。 他点着头,为她把大衣披好,再自己穿戴上,一起出了屋子。隔着一道门都能听见喧嚣,站在外头就更觉得纷杂热闹,可他们身处的小院是安静的,淡淡星光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一起落在地下。 也许满世界,这会儿,只有这个小院儿是清净的,是属于他们俩的。 “想上街去么?”思量一刻,他还是问出这话,不管心里觉得多煞风景,却怕万一她有这个想法,“今儿不宵禁,外头通宵达旦,一晚上都有热闹瞧。” 她侧着脸想了一会,摇头笑笑,“不去,人山人海没意思,谁要看那些个人。” 侧过身来,她冲着他和煦微笑,“咱们自己看烟花,上屋顶去,好不好?” 她眼里有光流动,横生出无法言说的美,又有星星点点的喜悦,像是在期待他的首肯。 心动是有声的,随着那一记心跳,他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满足的笑起来,这一瞬,他自有一种直觉,那样令人动容的欢喜,应该并不是只为着那些烟花。 ☆、第26章 情定 沈寰提气一跃,轻轻松松窜上了房。回首再看顾承,不禁笑了出来,这人正仰面望着自己,脸上神情颇有几分无奈,也颇有几分惆怅。 她一边笑,一边站在屋顶边向他伸手。顾承蹙着眉,半晌竟然没递上手去,只是退了几步,其后一跳一跃,双臂搭在檐上用力一撑,身子也就跟着上来了。 这人平常看着怡然恬淡,文质彬彬,不过是上个房,忽然就显出动作利落,矫健好看,也算是于不经意间展露给她的意外之喜。 俩人坐定,头顶的天空上不时有烟花绽放。沈寰只顾抬首,蓦地里觉得怀中一暖,低头看时却是多了一只小袖炉。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揣上的,心里一片温热,沈寰淡笑道,“三哥还真细,多谢了。” 顾承笑笑,没多言语,头一回心无旁骛,享受起她的夸赞。俩人半晌都没说话,不远处的天空已被映成一片金红,周遭点缀着其余诸色,此时无论说什么,只怕都会被淹没在这片尘世繁华里。 烟花绚烂,清影摇曳,身旁少女裹在黑色氅衣下,只露出半边玉雕般的脸。她是专心致志在望火树银花,顾承便觉得她应该无暇顾及自己,于是可以放心下来,肆无忌惮的凝目看她。 怎么会有人能将轮廓生得如此精致,从鼻梁到唇峰再到下颌,搭配得几乎挑不出一点瑕疵,那是一种极致纯粹的美,带着玉一样的光华,细腻完满若天心月圆。 如此夺人心魄,甚至连一点娇柔婉娈,都不需要有。 漫天星光溢彩,近在咫尺畔,有着比星光还美妙的少女,他不想掩饰眼中的惊艳,直到她倏然转过头来,他看到她唇峰翘起,眸色深湛。 顾承先是一惊,下意识就要收回视线,无奈心不随意动,逃避起来实在力有不逮。他沉溺许久,才晓得该从那抹幽深的眸色中挣脱出来,可越挣扎越沉沦,脑子里想的全是她这个人,还有关乎她的一些事。 也许是夜色给了他启示,也许是夜色下最为合适,他终是生出勇气,直面心中疑惑。 顾承暗暗吸了口气,望着她,“我想起一件事,想和你求证,你能否如实答我?” 其实从来没有什么事,是沈寰不可以对他言说的,她早就将心底最不可告人的两桩秘密都告诉了他。只是有些话,他从没问过,她便觉得不必再说。 点了点头,她微微一笑,“三哥请问。” “你认不认得,胡大郎这个人?”他尽量稳着声音,提及这个名字。 静谧来的十分突兀,连空中烟花都倏忽沉寂下去,远处的人声灯影时现时隐,近处的无言静默令人无可奈何。 “认得。”她终于开口,“那件事是我做的。” 不过一句话而已,他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释疑。可确认了,又能怎么样?那件事已经过去许久,也许除却他,根本就不会再有人记起。 他该觉得如释重负,可声音还是不可遏制的在颤抖,“你为什么不杀了他?那样......那样整治一个人,太残忍了。” “因为他还不够资格。”黑夜中,她目光灼灼,“知道他活着忍耐,每天受着,每天捱着,我心里才会觉得痛快。” 他的心揪着疼得厉害,连带浑身的骨骼都隐隐抽痛起来。 “我就是这样的人。”她轻轻笑了出来,“死是一了百了的事儿,我不愿意便宜恶人。” 言语被发泄出来,她忽然微微一哂,视线偏转,不再咄咄逼人,“我的恨是一点点生成的,做完那件事之后,我的恶意一度越积越深。好比看到虫子越扭动,就越想挤出它们的内脏。三哥,有时候我也会害怕,不知道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疼痛褪去,他心里只剩下一片惨伤,她的本性不该是这样的,或许她有偏执,过于激烈,可却不该变得残忍酷烈。 “幸而后来我遇上一个人,他告诉我,这世间还有自觉维护公理道义的一类人。”她接着说,“忽然间我像是寻着了一处光明所在,也许我的仇怨和天下人的仇怨是一样的,我可以救我自己,也可以一并救别人。” 他听着,仍是满心忧虑,“那个人,是江湖中人?” “他是个刺客。”她说完,清浅的笑了笑,“不用担心,他是他,我是我。我未必要走他的老路。” 这话是宽他的心,何尝不是自我安慰。说到底,前路于她,仍是飘渺多过于清晰。 默然片刻,他恳切建言,“能否答应我,时机未到时,功夫未成前,好好爱护自己。不要太过执着。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有大好的人生......” “是么?大好的人生。”她双眸霍然一亮,“这样好的人生里,有没有你?” 他微微一滞,然后肯定答她,“你希望有的话,就会一直有。” “那前路,就不会一眼望得到头了。”她笑中有叹,“这样我心里除却有恨,也还是会爱。” 态度冷静如昔,心意热忱如昔。 他下意识抬首看她,看见了她的眼波脉脉流淌,在星光下蕴藉着澹然明澈。 四目相对之初,他尚能把持得住,渐渐地,就开始有些忘却自己身处何处,忘却心中礼法规矩,有温热的暖流涌动,四肢百骸都跟着蓬蓬勃勃的发起热来。 在彻底沦陷之前,他恍然觉察出,其实自己根本拒绝不了这样的星光。可又为什么要拒绝呢?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刻,她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只倒映出了自己的脸。 如果此时吻下去,也许会万劫不复,前二十年做人的信条也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可他终究是个凡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何况此刻,他满心满眼里,全都是她,也只有她! 他自问是真心待她的,她又何尝不是?早前他是订了亲的人,如今这层关系已经没了,他是个清白的人了。那么吻下去,应该没有对不起天地良心,何况不是连母亲都在希望他这么做。 安慰的念头越积越多,终于适时的冲破天际,刺破胸膛,他想着,不如试试看罢,哪怕只试这一次。 如果她推开自己,那他这一辈子便守着这点痴妄,清心寡欲下去,再也不想男女间的事,再也不动不该有的心思,权当是对自己一时放纵的惩罚,那样的结果,他甘之如饴。 心念坚定起来,眼神却还是闪烁害怕。他一点点的,慢慢靠近她,双手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放。然后像是蜻蜓点水一样,轻轻地吻在她柔软的双唇上。 她没有迎合,也没有抗拒,他心中一颗石头缓缓落了地。试着再吻得真切些,甚至还能无师自通的伸臂揽过她,逐渐加力,最终实打实的,他的唇完完全全覆上了那片娇嫩的所在。 滋味是甘甜清爽,带着少女独有的芬芳,原来这味道竟会那么销魂蚀骨。可人心总是不足的,兴许还可以再进一步?他大着胆子,尽量轻柔的撬开她的唇齿,一点一点勾上她的舌尖。 简直是心动神驰,不亚于魂飞魄散!大概自己一生的美好都只在这一瞬了罢,那扇将开未开的门,已全然打开。他在恍惚迷醉间想着,哪怕自己现在死去,这一生也是值得了。 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推开他,甚至双臂还紧紧环上了他的腰,她仰着头,双眸紧闭,眉目间有一股虔诚气息,好像是在用这一记吻,来对他献祭上,她整个人。 过了许久,顾承一颗心已颤抖得无法言喻,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只得缓缓抽离出来。甫一睁开眼,先看到她的笑颜,心口再度一颤,跟着便隐隐作痛起来。 原来欢喜一个人到了极致,就会生出想要将她疼惜到骨血里的感觉。 她望着他,他羞馁的垂下头,全然是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半晌她轻声笑起来,“你方才,是清醒的?” 这是在提醒他不能抵赖?他不敢抬头,却没有片刻迟疑,“是,我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滋味如何?”她满眼狭促,笑得伶伶俐俐,“你快活么?” 脑中轰地一响,她怎么能如此直白的问出这个问题,他又慌又臊,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幸亏黑暗中她应该看不出自己赤红的面孔,垂头一刻,他还是鼓起勇气承认,低声道,“快活。” “那就好。”她幽幽望着他,蓦地里有了烟视媚行的味道,“往后怎么着?你总不能,还拿从前的话搪塞我罢?” 这样问就该意味着不生气,她没有觉得被冒犯,也没有怀着鄙夷来看待自己。 他一时间真是充满感激,心里的话冲口而出,“不能,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她略微怔了怔,旋即朗声大笑起来,清越笑声越过漫天喧嚣,直直坠入他心底。 沈寰当真快活极了,这个人终于肯坦诚自己的情生意动,更令她好笑的是,他不过才得手,就能羞涩的讲出一句缠绵痴语,看来开了窍之后该是大有所为。 不管怎么说,他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执迷,在这一天一地的星光烟火下,坦坦荡荡,肆无忌惮了一回。 ☆、第27章 诺言 接下来要如何相处,原本是水到渠成的事,但顾承毕竟在孝期,该守的总还是要守。好在正月里拜年迎访客,见天都有一堆杂事要应对,相应的也就冲淡了彼此碰面时,那点蠢蠢欲动的情愫。 出了正月十五,学里恢复常态,顾承早起仍去教书授课。晌午后回来,刚拐进巷子,看见一乘华盖车停在自家门口。车旁站着的小厮他认得,是顾家老宅的人。帘子掀动,车内人露出面容,正是他二叔,户部侍郎顾怀峰。 年内顾承上老宅给长辈拜年请安,顾怀峰并没有特别叮嘱的话。今儿忽然造访,特地在这里等他,不光于他而言算稀奇,于他那两进的小宅院而言,也可算是稀客了。 顾承上前问安,将顾怀峰请到厅上。他不敢让沈寰轻易露面,后者也知趣的躲在西屋不出来。顾承忙了片刻,亲自奉了茶,捧给顾怀峰。 顾怀峰打量着厅上,闲谈一般,“你近来在学堂教书,这营生也还罢了。只是闲时还该去旧时上峰、同僚处多走动,从前的关系轻易不要断,这样三年后,事情才好办得便宜。” 开场白是一番教化,顾承态度也受教,恭谨回答,“叔叔说的是,人情往来,问安礼数,侄儿不敢有失。” 顾怀峰看了看他,没有为他的谦恭所动,话锋一转,问起,“我听说,你退了亲?” 心里咯噔一声,不为退亲二字,却是为坐在西屋里的人,顾承缓着声气,平静应道,“是,怕耽搁了女方青春年华,侄儿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和他们家一商议,就把这事定了,从此两家不必再有牵扯。” “这家人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顾怀峰摇头不满,“你年纪不小了,三年后重新谋个差使,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到时候再要寻这样人家,年纪相貌身家都匹配,哪里有那么容易!你父亲这一支只剩下你一根独苗,偏生你还在这样大事上不经心,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顾承连连点头,“叔叔怪责,侄儿也不敢强辩,当日确是一阵意气涌上,现如今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得倒是云淡风轻,顾怀峰接着道,“既然知道后悔,再去人家登门谢罪,重新定下来也不迟。这桩婚事不是还没正式退么?” 无非也就差方家长辈一句话,连带从前那份业已交付的聘礼,顾承低头淡笑,颇有几分为难的意思,“按说这聘礼,人家退是情分,不退我也不好去索要。侄儿心里有个糊涂想法,就当是补偿人家罢,这就和说出去的话一样,不好再收回来了。” “你果然是有些糊涂。”顾怀峰睨着他,审视片刻,“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个女孩子,说是你母亲远房的亲眷?怎么我来了,也不知道叫她出来见我?” 顾承略一惊,旋即镇定下来,陪笑道,“乡野小户出来的,侄儿唯恐她礼数不周,冲撞二叔。既这么说,我去叫她出来,依礼拜见您。” 说着忙退了出去,一转身,望着西屋紧闭的门,方才觉出一颗心跳得,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顾承去请沈寰的时候,已收起了脸上的惴惴不安。他知道她是大家教养出来的闺秀,不怕见人,可她那张脸生得实在惹眼,难保他二叔见了,不会揣测出点端倪。 其实他倒也不怕认下,事到如今,他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可一旦有麻烦事也该由他来应对的,沈寰脾气本就不算好,他更加不想让她为了自己,受哪怕一丁点委屈。 “一会儿他说什么你就听着,千万别往心里去。”顾承用心叮嘱,又带歉意,“只是不得已,要你装小户人家闺女。” 沈寰淡淡看他一眼,没有丝毫不悦,“你二叔清楚我的来历么?我是说你给我编的那个。” 顾承略一回想,说应该不知道,“早前给你改户籍,没经他的手。底下人知道我是侍郎家的亲戚,收了钱也没细问,连你从前的身份都没顾上理清。” “那就好办。”沈寰笑笑,语气柔缓的安慰起他来,“你只管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 她目光温和,善解人意,倘若不算平日存心起狭促、捉弄他那些时候,确也自有一派大气懂事的劲头。 顾怀峰想必也是这么认为,打沈寰一进厅上,他看清她的样貌,登时便怔住了。直到她敛衽请安完毕,他才缓过神来,恢复了一贯端方持重的样子。 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听承哥儿说,你是旧年才上京来的,以前都是在滦县老家,可我怎么看着你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提起这个,顾承不免有些紧张,毕竟沈寰的父亲与顾怀峰同朝为官,虽一个外放,一个在京,但年深日久保不齐有碰面的机会,他倒是忘记问沈寰,她相貌到底是随母亲多些,还是随父亲多些。 他才要替她将这话题遮过去,沈寰已清亮亮的答话,“先父还在的时候,有一年带我上京来走亲戚,那次是我头回进京师。因年纪小,看着京里不同于乡下,哪哪儿都觉着好玩。我爹疼我,专挑最热闹繁华的地儿逛,记得是去了前门大街,还有天桥,旁的没记住,就只顾着听大鼓书了——许是那回,您在街上见过我?” 一番话说下来,口齿伶俐,语音清脆,还透着些小女孩的率性活泼。只是前门天桥一代,原是京师手艺买卖人杂居的地儿。仕宦官绅去那儿闲逛有失身份,顾怀峰是什么人,等闲自然也不会踏足那里。 小女孩不懂这些,一时说错了话也不碍什么。顾怀峰颇为大度的笑笑,“我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恐怕是把你和谁家姑娘弄混了。既是住在这里,就安生和你三哥哥做个伴儿。你们女孩子心细,日常有什么你哥哥想不到的,多提醒帮衬着他,都是一家人,互相照应才是本分。” 说罢已挥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沈寰伶俐的应了一声是,又蹲身行了一礼,方才转身出了厅门。 人去得远了,顾怀峰收了脸上笑容,沉吟许久,忽然问道,“你老实说,退亲,是不是为了她?” 既已料到,也就没有惊诧,只是还在孝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顾承先推诿了一句,“叔叔何出此言?” “这不是明摆着的。”顾怀峰哼了一声,“孤男寡女,同处一个屋檐下。原先我就有些怀疑,如今亲眼证实,可见错不了。你为了她,做出退亲的事来,就不怕日后招人诟病私德?这前程,究竟还想要不想要?” 话说到这份上,顾承也无意隐瞒,“侄儿并没做出格的事,何况前路如何,该怎么筹划,都不在此刻考虑的范畴里。今日您亲自登门,借这个机会,侄儿也想同您交个底,我觉着自己还是更适合教书。等回头守完制,也还是想留在学里,暂时不做他想。” “你想好了?”顾怀峰横眉立目,面露不满,“由着性子,白白荒废身上功名?” 到了这会儿,顾承真可谓有了几分无欲则刚的态势,可他一向温良惯了,即便对顾怀峰无所求,也实在做不出轻狂样子。 “您为侄儿着想,侄儿心中感激。”他诚诚恳恳吐露心声,“只是我实在不适合官场,恐怕日后也难有作为,您对我有栽培,有期望,可这么一来,我心中就更加有愧。因借着母亲的事情,近来也渐渐想明白了,侄儿已不奢望光耀门楣,这辈子只求自给自足就好。” 他倒是淡泊宁静了,也不想想顾家年轻一辈里,好容易出了个才学品行都拿得出手的。顾怀峰恨铁不成钢,忿忿道,“你父亲辛苦一生,就养下你这么个没出息的。” 顾承半垂着首,听了这话也不分辨。 顾怀峰估摸他心意已决,想了想,改口吩咐道,“你的前程我不多问,但你要知道现今是什么档口,绝不能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方才那个女孩子,你尽快把她送走。等三年后,你娶了新妇,或要纳妾,再接来不迟。顾家门里的清誉,无论如何不能毁在你们两个手里。” 顾承连忙起身,端正长揖,“侄儿谨遵您教诲,自会安分守礼。何况扪心自问,这点廉耻心还是有的。至于您才吩咐的话,恕侄儿不能从命。” 顿了顿,再揖道,“侄儿是有心和她修正果,为着这点也该尊重她。她家中已没有亲人,我也不能放她流落乡里。所以守着她,就是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事。至于日后,侄儿绝不会纳妾,她就是我唯一的妻子,除她之外,永远不会再有旁人。” 声调不高,平实如常,却一字一句自带铿锵。 顾怀峰没想道他会当面驳回自己的话,气恼之下,腾地站起身来,“你是翅膀硬了,敢和我这样挺腰子说话?” 这可是冤枉好人,顾承打从方才到现在还没直起过身子,可听着顾怀峰责怪,他态度便愈发恭敬,“侄儿不敢,只是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还请您宽赦,也求您成全。” 顾怀峰深深望他一眼,寻思他这是铁了心这么干,目光不禁冷了下来,像是看着一段无可救药的朽木,“好,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你过世的父母,也对得起顾家一门,我便没什么可说的。你记好你说过的话,倘若做出什么败德的事儿,休说旁人,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说完不做停留,甩袖便走。顾承忙起身相送,顾怀峰回首,冷冷一笑,“不必了,希望你日后也不要再求到我门上去。” 顾承脚下一顿,随即仍是趋近几步,将他送至车旁,又站在原地躬身行礼,直至望见马车驶出巷口,方才轻轻一叹,转过身往回走。 阖上大门,沈寰已俏生生立在面前,他笑了笑,心里知道,她应该已听见了那番对话。 “我都听到了。”果然如他所料,然而她语气不失关切,“为了我,你把他也得罪了。” 顾承不愿她多想,温煦笑道,“不要紧,等过些日子他气消了,我再去请罪。我本来就无心仕途,也勉强不来,安身立命还是要靠自己。我信我能养活自己,也决计能养活你。” 沈寰盈盈笑着,倒也没太动容,“我方才听着,你好像说,要娶我为妻,还要终身只和我一人相伴……” 她说着,打量起他,歪着头一笑,“就为了那一记吻,值当这么投入?我听着可是有点吃亏,难保不是蚀本的买卖。” 顾承虽猜到她将话听去,可冷不丁这样提起,还是让他心里慌了慌,不过片刻过去,他已笑着点头,坦率应对,“我不光是为那晚,也是为我自己的心。” 才昂然了一瞬,又不得不低了声音,像是央告,“我好容易才想明白的,既然都认了,你就别再奚落我了。” 沈寰摇头,“我并不是要奚落你,只是想再听你说一句。” 他一阵怔忡,不明白她指的是哪一句,见她只侧着头浅笑,看样子也不打算道明。便要请她直言,方要开口,脑中忽然一片澄明起来。 他迎着她走了过去,站在她对面,俩俩相望,他半垂着头,笑容好似朗月清风,“好,我再说一次给你听。” ☆、第28章 争议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今生唯一相伴相守的人,除了你之外,永远不会再有别人。” 顾承说完了,自觉说得荡气回肠。沈寰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笑。他琢磨不出她又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去琢磨。反正这会儿,他从心里到嗓子眼里,都是甜丝丝的。 其实无论她说什么,此时此刻,他都只会觉得像天籁一样动听。 想想真是好笑,以前无论如何放不开,如今迈出了这一步,才发现纵使没了回头路,可一路之上,自己却越来越欢畅奔放。 究竟沈寰算不算自己一见钟情的人,他说不清,可他知道,自打头一眼见着,他就已经对她上了心。 沈寰默然一阵,不忘打趣他,“要知道你这么认死理儿,会从一而终,我就该早点儿把你给办了。”横了一记,不无娇嗔,“早前白费了那么多唇舌,想想都觉着可恨。” 顾承霎时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她嘴上这么能胡来,这用词也太不讲究了。 “你满嘴里说些什么?”他不依,却顺势抓起了她的手,握在掌心,“这些话,都是打哪儿学来的?” 沈寰笑得不以为然,“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个办字?朝廷办案难道不是用这个字?偏你好装正经。”曼声笑着,目光向下望去,“既然正经,怎么又忽然,不声不响拉人家的手?” 顾承被她说得一悚,登时也忘记要松手,半晌过去,只觉得掌中柔荑柔嫩软滑,又纤细的很,一时间更是不舍得放开。 沈寰笑着看他,再接再厉道,“我正想问你,那天晚上,你撞开了门,我出去之后,你忍得难不难受?” 天呐,她竟然还记得这个!这教他怎么回答,说不难受,那是明摆着的瞎话;说难受,她一定会穷追不舍再问下去…… 顾承被逼得走投无路,脸涨得通红,情急之下,忽然心念一动,她或许只是猜测而已,其实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她不过是个未谙世事的少女。 “忍一忍就过去了。”他装出不在意,搪塞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想她忽作悠悠一叹,望着他凝眉浅笑,“可怜,也不知忍了多少年,我算算,是从十四开始?还是更早些,从十二三就开始了?” 她竟然还掰着手数起来,他真听不下去了,连声问她这些话,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她倒是好整以暇,摇着他的手,轻轻笑道,“我大哥比我长六岁呢,从前他背着我爹和屋里的丫头不清不楚,俩人自从有了故事,眉毛眼睛就再也藏不住了。有回我听见他走过那丫头身边,悄声说,我都憋了几天,难受坏了。” 说着,抿嘴一笑,又像怀着些遗憾,“不过,也只听见这一句罢了。” 顾承深深蹙眉,这是什么家教,莫非一品大员宅门里,家风就是这样?可转念一想,大家公子和房里人有些首尾不算稀奇,这情话自然也是说得极隐秘,多半还是因她耳力太好,才教她囫囵听了去。 他无奈的摇摇头,才想叮嘱她别信这些话,忽然一阵敲门声响,他连忙先去开门,来人却是隔壁郑员外家的娘子,特地来寻沈寰。 “呦,三爷也在家呢。”郑家娘子含笑问好,拉着沈寰的手,笑道,“大姑娘好,我今儿是来谢谢姑娘的。上回你蒸的西葫芦馅包子极好,我家小子直夸香,那么大的包子一口气连吃了三个。这常言都道,心灵手巧,姑娘不过学了一遭,才刚上手,就能做得这么好,果真是应了这四个字了。” 顾承在一旁听得纳罕,不知这又是哪一出,怎么她又背着自己学开了灶上的事? 沈寰也没成想郑家娘子会专门跑来说这个,敷衍笑笑,“那是您家厨娘教得好,回头我还要跟她请教怎么烧菜,怎么做点心呢,到时候还得请您多担待,别嫌我烦。” 郑家娘子笑着说不能够,一面应着,一面只上下打量顾承,眼睛一转,笑得抑扬顿挫,“三爷这阵子挺忙?我瞧着,总把大姑娘一人搁家里,也没个伴儿陪她,这孤零零的多没趣儿。要说从前有祝妈妈和含香在,可比现在要热闹多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有心质疑顾承遣散婢女仆妇的用意,忖度他或许还存了什么别的想头。 顾承听得出来,也不争辩,淡笑着应道,“是有些寂寞,所以得空,我就多陪陪她,眼下也只有我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 郑家娘子嘴角轻扬,自是不信这话,只是见顾承脸上淡淡的,沈寰也一副清清冷冷的态度,才不好多言,笑谈了几句闲话,告辞去了。 人一走,顾承先关怀问起,“你跟人学蒸面食?这里头学问不少,你没做过,怕是不易。” 沈寰得意笑笑,“也没多难,你没听人夸我手巧?我可是随随便便一捏,就是十八个褶儿。” 顾承抿着嘴,不禁一笑,“包子好不好吃,又不在褶儿上。” 沈寰拧了眉,不满道,“你就不能夸夸我,非要甩这些片汤话。” “我是觉着没必要。”顾承摇头,“何必费那个事,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买给你就是。” 沈寰挑眉,“那成什么话?” “有什么关系,”顾承笑道,“你是我的……” 还没说完,见沈寰忽地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伸手指了指门外,悄声道,“人还没走,正听壁角儿呢。” 俩人相视,心有灵犀的一起朝屋内走去,进了屋,顾承才叹道,“邻里街坊住在一起,难免是非多。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闲着没事,眼睛只盯紧了别人家。” “所以你才要明晃晃的,带出兄妹俩字?”沈寰睨着他,“现下这么说,日后要如何收场?” 顾承摆首,说无妨,“我正想和你说,以后卖了房子,离开这儿,去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见沈寰似有一怔,他接着说道,“换个环境,重新生活,你说好不好?你想去江南,还是去塞北,地方由你挑,我负责安家。” 他说着倒是一脸兴奋,这提议也真是不错,听上去颇有几分美好,可是,她的另一半心结,总归还是在这京城里。 半晌她不曾答话,顾承上前两步,再度牵起她的手,“不愿意么?不是答应了,先要过把日子过好。如今你的好日子里,已经有了我,这样还不够么?” 他声音里有十足期待,也有些许忐忑。沈寰怔怔听着,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阻碍——其实他,根本不想让自己报仇。 她心下冷了几分,“这是你的计划?对我施个美男计,把我拐带走,然后让我陷在温柔乡里,被迷得晕头转向,再也想不起报仇的事?” 他一窒,“你是这么想我的?”随即摇头苦笑,“看来,美男计对你还是不起作用。” 她没接话,他也垂首无语,沉默如同暗流汹涌,在他们之间设下一道屏障。 良久,还是她打破僵局,“你是不想我杀人,对不对?” 这毋庸置疑,也不必否认,顾承言简意赅,点头道是。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如果不杀了仇人,我和死了没分别。” 这不吝于一记痛击,砸得顾承胸口作痛,即便他此刻握着她的手,竟也不能让她有丝毫留恋,这和他想得不一样,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顾念自己? 他眼里的伤怀愈来愈深,沈寰看着,终究不忍,“我可以和你离开京城,过几年舒坦日子。我嫁你,甚至可以给你生个孩子,但你知道,我迟早是要回来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觉着无法置信,“生个孩子,然后撇下他,让我带着咱们的孩子,四处去寻他的娘亲。你真忍得下心?” “至于说得那么悲?”她挑着眉驳斥,“你们好好在家等着我,难道非得把我想的有去无回?” 他不说话了,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重,渐生凄迷。她是信口开河,还是真有那么大自信,他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空虚乏力,有劲无处使的感觉。 若说方才那句话,沈寰心里也不算十拿九稳。可她眼下却十拿九稳的觉出,自己当真是一个全无心肝的人,好比她现在得到了他,就能肆无忌惮对着他,说这样酷忍的话。 沉默相对,顾承望向眼前人,面色冷峻,昂然独立,像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器。他心上渐渐凉下来,可手上却又阵阵发起热来。她一向如此,心狠意冷,那他能做的,也只有以情去暖她。 他不信自己暖不过这个人来,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这样想着,心里的话还是亟不可待,“我不是怕你报仇,是害怕你出事,你究竟明不明白?” 他心焦情急之下,喊出了这样一句话,让沈寰蓦地一凛,“可你从前,并没有阻拦过我?” 他连连摇首,“是我想差了。起初没当真,后来不敢问,可现在,我是真的放不下。” 沈寰默然,歪着头思量着他的话,抬起眼,见他额头正中的青筋又隐约可见。于是伸出手去,轻轻摸着,那里突突地在跳,并没有因她的爱抚而有丝毫平息。 “纯钧。”她忽然柔声,叫着他。 他没有一丝不满,也不想阻止她这样唤自己。 “你把我的心,都快揉碎了。”她痴痴笑了起来,低下头去。 她难得说得这么可怜可叹,可接下来,却又没法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因为眼下分明谁都说服不了谁。 那就各退一步罢,她笑了笑,先抱憾感慨起来,“如果当初你没招惹我,也许现下会过得挺不错。” 他似乎轻轻摇头,“当初不是我招惹你,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不记得了么?” 她想起往事,笑着点头,“你这人还真是滴水之恩,也要涌泉相报。你是仁义君子,可也太容易上人当。往后若再有人施恩于你,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又是公然挪揄起他来,顾承垂首,望着怀中之人,半晌听她轻声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意,咱们从长计议。只是你这辈子的恩人,就只能有我一个。” ☆、第29章 调弄 她又眉眼含笑的打趣起他来。这就是又好了,俩人执手相看,笑过之后,一扫方才那点子压抑凄惶。 顾承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她,“那个听壁角儿的,走了么?” 这都过去一炷香的功夫,早该走得没影了,沈寰凝神听着,告诉他走了,因感慨起来,“每天困在这四方天地里,左邻右舍又这么无聊。想想,还是你刚才的提议好,我都有点期待了。” 这么说是为补偿他心里的委屈罢,顾承很是承情,想了想,温声建议,“要不这会儿出去逛逛,我陪着你。” 外头人多嘴杂,难保有人撞见又生闲话,她心里虽愿意,到底还得为他着想,“方便么?别给你惹什么麻烦。” 她能想着他,就是真招了麻烦,他也不放在心上,“不碍的,你就是愿意扮作小子样儿也没事。” 她转着乌溜溜的眼睛,想起从前他指责过自己的话,反问他,“这会儿怎么不说,我招摇过市了?” 他也记了起来,笑着摇首,“你不当街调戏别人家姑娘,我就不说那话。” 别人家三个字用的好,她听着高兴,瞟着他一笑,“放心,我只会当街调戏,自家的情郎。” 他怦然心动,为这个大胆的称呼,于是大胆起意,低下头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顺带在那丰润处轻轻咬了一下。 唇峰被啄的地方,一点痛一点麻,还有一点酥一点痒。没想到这人动了情之后,还挺有几手会玩的调调。 她眼中裹挟着惊喜,“不赖嘛,跟谁学来的?话本?戏文?还是春/宫图?” 他窒了窒,十分想笑出声来。一看她就是没见过那东西,亲嘴这种小事,哪本图耐烦画它,正经真刀明枪的,还有人觉得花样儿不够多呢。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当着她面说,还是别没事找事的好。 当下两人收拾一番,沈寰依旧扮成少年模样,双双出门去了。东风向晚,虽是早春,其时还是料峭得很。 顾承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是特别想吃的东西,沈寰琢磨了一会,丢给他一记期许的眼神,“我想去学堂,看看你平常教书的地方。” 要求不过分,距离也不算远,顾承欣然同意。世家子弟的族学,掩映在一片米分墙黛瓦下,墙外三三两两桃树,院内几枝笔挺修竹,只是北方天气干燥,竹子看上去不那么翠绿通透。 “还算清净,就是有点寒酸。”沈寰点评一句,忽然问起,“里头冷不冷?有没有生炭火?” 顾承望着天儿,享受着有些迟来的关怀,“有,嗣子和各房少爷都在这里,总不能冻坏了小爷们。” 沈寰不关心旁人,只要顾承不必受罪就好。她和他并肩站在槐树下,不远不近的看着那院落,隔着围墙,她开始想象顾承坐在堂上,捧着书的样子,那时候他脸上应该有着端正的清雅。 略一低头,她笑了出来。还没开口,笑容却被一声孩童的吵嚷惊破。 “哈哈,被我逮到你了。”声音像是七八岁大的顽童,看不见人,想必是在院内某处猫着。 跟着是少女尖利的惊叫声,叫过之后,又慌忙压低了声音,喘息着,“吓死我了,五爷躲在这儿干嘛?” 孩童笑嘻嘻的回答,“我躲在这儿,是为拿人拿赃啊。灵姐姐,太太房里正要摆饭,这会儿你不在跟前伺候,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哎呦,还提着一篮子鸡蛋,该不会是从厨房里才偷来的罢?” “少浑说。”少女气鼓鼓道,“五爷别瞎赖人,你多早晚见我拿过家里东西。” 孩童自不生气,仍旧笑着说,“那倒是。灵姐姐一向是太太身边最得意的人,平日过手的都是百两起的银钱,怎么会看上这几个鸡蛋。”话锋一转,变成了嬉笑的语气,“那,该不会是要送给顾先生的罢?” 少女似有一慌,匆忙否认,“哎呀,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五爷的话……” 分明是含羞带臊,孩童乘胜追击,“好姐姐,你心里都明白的。我的话一准没错儿。”说着顿了顿,像是拍着胸脯作保,“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更不会对人说,你是看上了顾先生。” 少女顿了顿足,也许是恼了,干脆不再说话。孩童收起顽皮,正正经经道,“既这么着,你做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兴许太太还能成全你呢?” 幽幽一叹,少女婉转言说,“人家,不是还在为母守孝,哪儿有心思想这些个事……” “怕什么,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孩童替她着急,一面慨叹,“要说起顾先生,也怨不得姐姐动心。人品、模样没得挑,性子更是好上加好,真是打着灯笼都再难找。” 少女听得扑哧一笑,“呦,五爷才多大啊,就想给人保媒拉纤了?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我可一句都听不懂。” 孩童切了一声,“你们女孩子真矫情,明明心里喜欢,嘴上偏不承认,没意思,口是心非!” 说没意思,还真就失了耐心,撂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罢,便一阵快步跑远了去。 自始至终没见着这俩人,想来不是从正门进的院子。周遭安静下来,只有晚风徐徐拂过,倦鸟归巢,发出阵阵鸣叫。 顾承心里一片坦荡,也不觉得听到的话和自己有多大关系,转头看沈寰,见她正嘴角衔笑,却是一抹似笑非笑。 “一篮子鸡蛋,有情有义。”她哼笑一声,慢悠悠道,“瞧不出你还挺招人的,连养在深宅大院的丫头,都对你上了心。” 架不住她阴阳怪气,顾承连忙摇手,“你别乱说,没有的事。”放下手,又自然而然的去牵那细软柔荑。 他到底没经过这个,有些拿不准她会不会真生气,可自己又确实什么都没做过,迄今为止连那位灵姑娘是圆是方都搞不清。 所以除了握住她的手,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打岔的话题。 沈寰等了半日,见他一言不发,只一副无辜纯良的模样,心里觉着好笑,面上越发深沉。冷哼了一声,抽出手,转身就往回走。 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他立时急了,忙跟上去,一字一句,颇为恳切,“你别误会,我从来没招惹过旁人。我真不知道那位姑娘是谁,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幡然回首,逼得他匆忙顿住步子,“你不知道她,可人家怎么就刚巧知道了你?” 这话问得也在理,按说宅门里的丫头平日不来学里,本没有机会见到他。 顾承慌忙回想缘由,片刻后恍然,“是有那么一次,是这家太太打发人给少爷们送东西,可能是那回见过一面罢。” 沈寰撇嘴笑了起来,“才说不知道,来龙去脉又说得这么明白。不过见了一面就让人盯上,啧啧,看不出你桃花运倒是旺得很。别藏着掖着的,实话实说怕什么,那回好不容易见了个姑娘,眼睛一定没少瞟人家罢?” 怎么他解释了,她却又嫌自己解释得太清,顾承只好摇头,“我真没在意,你信我,绝对没乱看别的女孩子。” 他说完了,她却还是睨着他半笑不笑。他被看得越发心慌,难道她当真不信自己? “我解释不清,也说不出别的缘故。”他叹了叹,不过会儿功夫,额上已冒出一层汗,“我本来就不会说话,你别冤枉我了。” 他声音低下去,有着欲言又止的无奈。她像是忽然心生恻隐,彻底转过身来,也不用帕子,只擎了袖口为他擦着头上的汗。 “多大的人了,连一句问话都受不住。”她动作轻柔,声音更是轻柔,眼波中透出清澈见底的爱怜。 他不禁为自己叫屈,“你那是纯粹冤枉好人,哪里是问话。” 她笑着低下头,再抬首,眼中有春水融融,“纯钧?” 他看着她的眼眸,觉得自己几乎要溺毙其间,下意识嗯了一声,算是答复。 “我好看么?”她垂下双眸,低低问道。 没有一丝一毫迟疑,他迅速回应,“好看。” 她心中暗笑,真是个实在人,问一句答一句,还答得如此简洁,他是真的不懂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趁着他意乱情迷,她轻声笑问,“比灵姑娘好看?” 他正专注看她,哪儿有闲暇理会她话里设下的埋伏,顺嘴应和,“嗯,比她好看。” “咦,才刚不是说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她得意扬眉,脸上浮现生动明媚的笑,“这会儿可是活打了嘴罢。” 万没想到,她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一个不小心,自己又中了她的诡计,只怕越发解释不清了。他想着接下来她的各色嘲讽,一时又起了急,好容易风干了冷汗,额上却还一片冰凉,微风过处,侵入肌肤,他不由自主打了一记寒颤。 她翻来覆去的逗了他一回,他却没有丝毫愠色,只是紧抿着唇,一脸无可奈何。 心里又好笑,又有些疼惜,她忽然贴近了他,仰起脸,半嗔怪半调笑的望了他,一伸手点上了他的眉尖,“呆头鹅!” 他微微一怔,终于全明白过来,这是又被她有预谋的彻底作弄了一回。只是想清楚了,心底急躁渐消,反而生出一股甜腻的惬意。 晚风吹过,再没了寒凉,只带着些诱人春意。 月初东斗,是十六的满月,顾承望了一眼,猜想今夜月色该很是迷人。 沈寰起初半靠在他怀里,见他抬头,不由也跟着瞄了瞄月亮,移开目光的刹那,猛地记起,今夜该是她与杨轲会面的日子。 ☆、第30章 诱惑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风动云开,月亮像是硕大一枚铜钱,亮堂堂挂在中天,清辉铺展,幽幽落进顾家小院。 沈寰心里藏着事,早早就说自己乏了。顾承不疑有他,也就没再提赏月的话。 二更鼓敲过,沈寰一边调理内息,一边谛听外间响动。倏然间唇角扬了扬,起身便向外走去。 不同于上一次,她像是已能感知杨轲何时到来,停驻在屋顶一隅。翻身跃上屋檐,果然看见他瘦长的身影,背对着自己,面向东风吹来的方向。 迈步上前,才要唤一声师傅,蓦地里一道凌厉的风朝她袭来,风中裹着一枚三寸袖箭,呼啸着朝她的面门射来。 沈寰反应奇快,脚下腾挪向一旁避过,兔起鹘落间,那枚袖箭已掠过耳畔,然而下一瞬她已惊觉,袖箭落去的方向是正是院子正中,这样的力道和速度,一定会铿然有声。 一念起,她足下用力一点,追着那袖箭而去,在它将将坠地前,伸臂一捞,勉强将它捏在了指间。箭尖发出铮铮颤抖,她的指腹也一阵发紧,她知道接下来,捏住箭的三根手指便会红肿热痛。 沈寰眼望东屋,好在那房中没有亮起灯,平复气息,将袖箭握在手中,再次跳上房顶。 从容站定,她学着男人的样子,颇为潇洒的冲杨轲拱手致礼,“师傅的下马威,劲道可真足。” 杨轲转身,朗朗一笑,好像方才凶狠夺命的利箭与他没有半点干系,“我不过是试试你的反应。” 沈寰颔首,以示理解,“试过之后,觉着如何?” “在你这个年纪,你所拥有的经验下,尚可。” 沈寰笑笑,替他补充,“但是要想成为你,还差得远。” 杨轲不置可否,“说说你这一个月,进展如何。” “我的袖箭可以在五步之内,射断一根头发丝。”沈寰不掩饰心中自得,“你要不要看看?” 可惜杨轲只是摇头,并没有一观技艺的兴致。 沈寰轻笑一声,旋即凝眉道,“看来你很相信我的能力,那么你何时可以把灵动子下卷,交给我?” 这句话倒是比上一句更能引发杨轲的兴趣,“你凭借什么揣测,灵动子不是只有一卷。” “当然不会只有一卷,因为你身上的功夫,我还没有在你给我的那卷中找到。”沈寰笑容笃定,语气不失真诚,“我想学全你的手段,那天你只是望了一眼树上的孤鸟,收回目光时就已将它射落。我猜测你应该不是用的袖箭,以我的眼力,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出,那箭是从何处来。所以我推测,你用的是下卷上的功夫。” 杨轲点了点头,并不讳言,“猜得不错,是下卷上所载,灵动子最精深的部分。” 沈寰沉默片刻,摇首道,“可你并不打算传给我?” 杨轲仰面一笑,“虽然你对我算不得尊重,但我还是拿你当唯一的弟子看待。” “我是你唯一的弟子?”沈寰心中暗喜,如是问道。 见杨轲点头,她接着说,“那你还在犹豫什么?”跟着含笑解释,“我也谈不上不尊重你,只是我为人一向如此,一时难改,也许你也应该适应你唯一的徒弟,毕竟我是你亲自挑选的人。” 话中有蛊惑意味,也有卖好成分,杨轲不点明,笑笑道,“不用心急,上卷所载,你还须再悟。近来你的提升应该并不快。” 沈寰讶然,蹙眉问,“你又知道了?” 对方缓缓笑着,“相比上次的落寞沉寂,这回你身上有一种志得意满,盛气凌人的骄傲,想来坚硬的人心已被你攻克。” 哑然失笑,沈寰不解,“这有什么关系,我的骄傲也不会持续太久,并不会影响精进的速度。” 杨轲肃然摆首,“会影响。因为你要分心,你的意志会渐渐转移,然后变得不再坚定。” 顿了顿,接着道,“一个刺客,不应该有牵挂。” 笑话,难道人活着就该孑然一身,永远独来独往?沈寰漠然冷笑,“我一定要过——你这样的生活,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选一个罢。”杨轲不理会她的嘲讽,“世间事,没有两全。” 沈寰不信,她这个人是一定要做自己的主,世间事如何,与她何干? “我提醒你,如果你要遵从内心执念,至少不该拖累旁人。”杨轲蓦然开口,直指人心,“更何况是一个对你有恩的人。你日后极有可能亡命天涯,带着一个几乎不会武艺的人,你要如何才能保他平安?” 这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沈寰自忖也曾思量过,只是她追逐想要的东西,脚步从不曾稍有停歇。她犹是也更加清楚,自己实在是个自私的人,她在替自己选择人生的同时,也早就将顾承的人生一并安排下了。 半日无话,杨轲笑问,“怎么,哑口无言?” 沈寰不禁失笑,原来自己也有无言以对的一天,可嘴上依旧不认,“我自己的事,不劳过问。他会跟着我走,我也会尽力护他周全。” “你连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不过是窥见了几个高手,知道了自己和别人的差距。何况你缺乏临敌经验,这是大忌。” 沈寰面色沉了沉,“那好,你接下来要杀什么人,我去替你解决。” “不必。”杨轲断然拒绝,“在你没做决定之前,我不想拖累一个好人。” 沈寰目光渐生狠戾,咬牙问,“那么下卷呢?” 杨轲忽地扬手,手中握着一卷羊皮,却没有向上次一样抛出,只是低喝道,“发誓。” 她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可是却无法得到,沈寰强压怒火,问道,“什么意思,发什么誓?” “你是灵动子的传人,不光肩负维系天道,更要将这道使命传承下去。再你没有找到合适的弟子之前,你要孤身一人去实现,这就是誓言。” 条条框框,规矩礼法,连江湖武行,刺客侠士都被捆绑束缚。这就是世间事,没有约束就没有畏惧,没有畏惧从此便再无顾忌。 可惜沈寰对这类事满心不屑,“那就请你说说看,你都是如何完成的?我见过你杀司礼监的人,还有呢?” 沉默有时,杨轲周身气息宁静,缓缓道,“无非是贪官污吏,强梁盗匪,我罗列一个数字说给你听,并没有意义。” 他缓缓坐下,身躯不动如山,“因为这些不足以改变天道。武者或者刺客,仅靠自己始终是孤掌难鸣。你需要投奔一个有主张有能为的人,为他效力,成为他麾下最锋锐的利器。只有这样,才是维护天道最有效也最实际的方法。” 他的声音若潺潺流水,带着抚慰人心的平缓,沈寰不由自主坐了下来,直视他,问,“你找到这样的人了?” 他点头,“朝纲崩坏,时局震荡。天下英雄纷纷起事,我曾访遍西北、西南各路起义军,最终找到了一个能成事的人。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按帮匪的办法去经营队伍,这个人眼下已控制了河西,我料他十年之内,可以取得半壁中原。” 沈寰笑了笑,“你想让我去投奔他,只有我应允,你才会把下卷给我,是不是?” “是,他身边需要这个一个人。”杨轲望向她,“我曾答应过要替他寻找。” 不可思议,沈寰再问,“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我要退隐了。”他垂目,淡淡笑着,“教成了你,我就不再是刺客。” 可笑,原来不过如此,人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沈寰真想仰天大笑,“你想收手,所以才找到我?可惜我不见得愿意满足你,受制于你,受制于别人,都不是我想要的。你的灵动子下卷,自己留好,我不要也罢。” 杨轲平静如常,“可以,但是上卷的东西你已学会,我要你还给我。” 沈寰挑眉,语气挑衅,“怎么还?” “你知道的。”他笑容清浅,平和如同坐禅之人,“你是用右手发袖箭。” 言下之意是要她废掉右手,沈寰有自知之明,她打不过眼前这个男人,自然也不会甘愿废弃自己的手。 杨轲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语气不无惋惜,“我说的话,你未必不动心。只是你仍然放不下,刚刚到手的人。” 是啊,倘若一切如愿,她带着他一起,或成江洋大盗,或成朝廷钦犯,或干脆成为当权者口中的贼寇。她自己是全无顾忌的,可这原本只该是她一个人,一条命的事,不该牵连到他。 从前是竭尽全力也要得到心中所想的人,可是得到了,忽然间竟变成了负累。 只是,究竟谁才是谁的负累? 她脸上的犹疑太过深重,杨轲不由微微一叹,“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做选择。” “三个月后,我再来找你。”他站起身,跃入无边夜色前,回首望了望她,“你是我遇到的,天分最好的人,就此浪费未免可惜。” 他的声音夹杂着某种诱惑的气息,“你应该出去,见一见高山,还有高山外更高远的天空。这座院子是困不住你的,你留不下来。” 话音落,人已远。沈寰独坐原地,心头一阵起伏,他给了自己一个梦,一个纵横驰骋的梦,不仅仅是快意恩仇,还有杀伐争夺。 何况争夺的对象是天下,这份诱惑足够大,足以令人动容,然后呢,也许会心甘情愿的为之去抛洒热血罢。 ☆、第31章 <在意> 一夜过去,沈寰睡得并不踏实,恍恍惚惚地,像是做了一场飘渺空幻的梦,梦里似乎有杳杳青山,山外头还有湛湛蓝天。 傍晚夕阳西下,流云时舒时卷。沈寰闲来无事,坐在院中枣树下怔怔出神。顾承推门进来,就看见她眉间若蹙,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之感。 她像是压根没发觉他,顾承走近,停在她面前,轻声笑问,“想什么呢,瞧着一脸的茫然?” 沈寰收回视线,望向他。她在想的事,是不可说,也不足道,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提及。于是只好换上一抹淡淡浅笑,应道,“不过是在等你,今儿倒是回来的晚。” 他笑了笑,说学里有事耽搁了,用的是极自然的口吻。见沈寰没再问,他也没多解释,自己动手沏了壶茶,分给她一盏。 茶盏就搁在面前小几案上,放下的时候,她看见他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划痕,并没有多严重,只是出现在他俊秀白皙的指节处,显得有些突兀。 她按下抓住他的手细看的冲动,装出随意问问的架势,“怎么弄伤了?在学里教书也这么不小心。” 他果然眼神闪烁了一下,缩回手,坐下来,顾左右言他,“没什么要紧,倒是你,有心事?” 那么容易就能教人瞧出来,她无声一笑,“看来我还真是个简单明快的人,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他摇了摇头,一脸和煦的否认,“不是。” 她于是来了兴致,歪着头冲他笑,“那你是想说,你足够了解我?既这么着,不如猜猜看,我在为什么烦恼?” “一定不是为今晚吃什么。”他抿着茶,淡淡回答。放下杯盏,他静静看她,“在想何时离开这里?” 怎么无端端的提起这个,她面上僵了僵,讪讪回应,“是啊,究竟什么时候好呢。” “尽快罢。”他接着说,没有一星半点犹豫,“如果你不反对,我明日就可以着手准备。” 她满心诧异,迟疑问道,“这么急做什么,就算你放得下这里的一切,可还有你父母……三年都还没满,总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依旧摇着头,指了指自己心口,目光平静坚定,“放在心里就好,我始终觉得,活着的人更为重要。” 他突然这么干脆决断,沈寰倒犯了难,素日最不拖泥带水的人犹豫起来,却是只为那一部完整的灵动子——她知道自己还是没能放下。 过了半天,她始终不说话,顾承转着杯盏,缓缓问,“是不是,还要等上三个月?” 沈寰蓦地一惊,皱着眉看他,“你说什么?三个月,那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牵了牵唇角,无奈的笑笑,“你昨晚见的人,就是你跟我提过的刺客?” 嘴角沉了沉,沈寰只盼是听差了,可顾承不会拿这话来诱骗她,这点她心里明镜儿一般,“你知道我见了他?” “是,”他点头,敛了敛面上的无奈,“我还知道,你动心了,他说得那番话让你动心了。” 竟然全被他听了去,她想起杨轲说过,每次见自己前,左邻右舍的人都会被他料理周详——大约是点了人家的昏睡穴,总归不会走漏一点风声。可这么看来,杨轲确凿是没想过料理顾承,又或者其实他是故意要这么做。 不管怎么说,顾承已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才有了突如其来的决断。 她忽然有种被作弄的感觉,他们一个两个竟然都这样逼迫自己,“你想让我避开他,从此和你过平静日子。”顿了顿,语气冷冽起来,“我今儿才发觉,咱们俩对将来的预想,根本就不一样。” “不打紧。”他一点不生气,还是极温和的说着,“既然你已招惹了我,我又决定和你终生相伴,那就势必该有一个人做出退让。” 她眯着眼睛看他,冷冷问,“那这个人,应该是我了?” 他默然片刻,迎向她的目光,一字一句的说着,“到这会儿,我已养了你近两年。你如果要让我退让,也应该先还清,这两年间欠我的情。” 她听得先是惊讶,后是疑惑,原来如此啊,这世间果真没有人是纯粹无私的,禁不住一脸挪揄,“明明是你有了牵挂,所以才会起私心,顾纯钧,如今咱们俩,算是扯平了。” 他一向没她那么犀利,听她这么说,眼里的低迷不由越来越深,“我只是觉着,有些关于我的话,你也不想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从别人口中得知。如果今天我不问,你会告诉我么?还是,你打心里就把我当成一个负担,一个阻碍你实现海阔天空愿望的负担?” 这样袒露心迹的陈情让她瞬间陷入沉默,其实她清楚,他说的都对。她今生的两个执念,一个已算实现了一半,另一个还是遥遥无期。于是那遥遥无期的,就在陡然间变得更具诱惑力,也似乎更值得她去奋不顾身。 许久过去,她仍是倨傲的不置一词。 沉默的时间太长,终于令他了悟一笑,然后站起身来,声音还是冷静的,可也有掩饰不住的伤感,“是我一厢情愿了,也许我当日承诺得太快。其实打说出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没那么在意,我这个人了。” 他说完,径自朝东屋走去,一路安静无声,可她回首望了望,便觉出他的背影清瘦萧索,透着孤零零的落寞凄清。 她要追上他,说两句安抚的话,原本是易如反掌的事。可眼下自己满心的剪不断理还乱,恐怕说什么都是枉然。 该怎么抉择,最终还是靠自己,既然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不如慢慢来罢,兴许到时候自然有水到渠成的法子。 可她忘了,顾承这个人性子虽好,却是个倔脾气。晚上不声不响做了饭给她,自己悄没生息的回了屋,翌日一早又悄没生息的出了门,直到晌午后回来,仍是一头扎进东屋,干脆不再露面。 俩人一个倔,一个横,倒确是能耐得住,拖延了半个月,已到万物复苏的惊蛰时节。花草开始萌芽,人心想必也该如是。 京师近来算不得太平,打从半月前突然生出一桩狐妖案,据说是有狐狸精半夜溜到宅门里偷窥姑娘,好在并没有真出什么不堪的事。这狐妖行径如此,那便是已然坐实是个公的无疑。 顾宅左邻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妇得了信儿,吓得白日里不敢出来,生怕一不留神被人盯上,到了晚间再被狐狸精找上门来骚扰。 由此街面上清净不少,可也有人放不下心,特特的跑来知会顾承小心门户。 钱志这会儿已升了百户,在北镇抚司也算混出点道行,却也没忘记顾承从前对他的仗义相帮。因想起顾宅里有小姑娘老奶奶,便借着提点防范门户这茬子事儿,专程过来瞧瞧他。 有日子没见,顾承心里也很是高兴,才将人请进门来,钱志已顺势勾上他的肩膀,大喇喇笑道,“兄弟近来诲人不倦,哥哥我瞧着,是比早前在北镇抚司里更精神了,也更添儒雅气,你是斯文人,原本就该做些斯文事才对。” 听他忽然说得文绉绉的,顾承不禁一笑,仍是照从前的规矩叫他一声钱大哥,“这阵子差使还算清闲?” “清闲个球!”才讲究了一句,下一句就憋不住骂开了人,“城里头闹狐妖,五城兵马司的饭桶逮不着人,见天儿弄得是人心惶惶。上头为此又指派了北镇抚司拿人,日他奶奶的,这是杀鸡用牛刀。光知道让老子干活,怎么不把那起子酒囊饭袋的俸禄一并也发给老子?” 骂骂咧咧一阵,发泄完了,才说正事,“我是专为这个来提醒你,夜里多加小心,可别让女眷们着了狐狸精的道儿。” 钱志一气说完,灌了几口清茶,环顾四下,问道,“说起来,你这儿怎么这么安静?从前那老妈妈和那小丫头子呢?” 顾承不想解释太细,索性装出对狐妖的事十分上心,打岔道,“迄今为止,究竟有没有查出点端倪?” “咳,那厮的功夫不错,来无影去无踪。”钱志摆出一副知无不言的架势,“据着了道儿的人说,瞧不见脸,只闻着身上有股子暗香。说不好是什么味道,有点像梅花,也有点像雪后的清香。要我说啊,纯粹是这帮人被迷昏了头,不就是为掩盖狐狸身上,那股子臊味儿嘛,非说得好像挺清雅似的。” 不屑的笑笑,又笃定道,“不过真要说是闹妖怪,我头一个就不信。左不过是为采花,装神弄鬼罢了。” 顾承以为然,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可到底也没听说犯什么实事,又闹得这么大。不知道这人究竟什么来头,什么用意,倒是有些教人想不明白。” 正说着,西屋的门霍然开了。沈寰在门口站了站,旋即直直朝钱志走过来。行到人面前,微微颔首,“请教一句,你才刚说那人身上有奇香,这是事主们众口一词的描述?” 钱志自她站在自个儿面前,整个人便已愕住了,起先只觉得这姑娘瞧着眼熟,再一回想,登时便全记起来了——这相貌,分明是见过之后,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下巴一时合不上,看了沈寰半日,方扭过头,冲着顾承,纳罕问道,“这这这位......莫非是......” ☆、第32章 <剑鞘> 简直就是奇货可居!想不到顾宅里还住着这么位天仙,早前他怎么一点风儿都不闻?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顾承看着纯良敦厚的一个人,竟也能不声不响的,干下金屋藏娇的勾当。 钱志能认出沈寰,沈寰自然也没忘记他,当日抄家,北镇抚司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她可都是一一看在眼里,牢牢记在心上。 不过这人是顾承的朋友,即便不是,也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小喽啰。沈寰这一二年间,虽说心智磨砺的更硬了,心胸却也较从前更为宽宏。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她要讨还公道,也该从始作俑者身上下手。 心里虽这样想着,脸上仍不免冷若冰霜,钱志只瞧了两眼,便被她清凉如水的目光慑住,慌忙掉转视线,不敢再多看。 眼见是遮掩不住了,顾承也懒得计较沈寰为什么忽然现身,并不望她一眼,径自对钱志解释起来,“钱大哥都瞧见了,我也不瞒你,她确实是你想到的那个人。可她是良籍,在我这儿住着也不碍谁的事。不过兄弟还是想拜托大哥一句,出了这个门,就把今儿见着的人忘了,权当不知道有这回事。钱大哥若能应承下,兄弟感激不尽。” 字字句句说得极真诚,只不过虽是有求于人,态度却也全然不卑不亢。 钱志是性情中人,又一向对顾承的为人很是服气,听了这话,连忙郑重承诺,“你放心,我决计不会出去乱说,要是向外透露一个字儿,管教我烂了舌头,往后再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儿。” 既然都说开了,兄弟二人相视一笑,这段话也就算揭过去,不必再提。 钱志吁了口气,余光瞥见沈寰昂然站在自己身侧,这才想起她方才的问题,忙又应道,“姑娘才刚问我,那狐妖身上是否有奇香,这话确是受过他滋扰的人,事后回忆的。除此之外还真没有什么旁的特征。不是说了么,来无影去无踪,这人的脸和身形,始终都叫人瞧不真切。” 许是对着美人的缘故,他言辞间收敛了几分粗豪的态度,变得很是客气尊重,说完又好奇问道,“我瞎说一句,姑娘是知道这香,还是听说什么人用过类似的香?” 沈寰淡淡摆首,“我能知道什么,就是听着好玩儿罢了。不怕您笑话,我今儿早起正配香呢,听着有新鲜的,这才忍不住出来问问。” 钱志愣了愣,讷讷颔首,“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姑娘可得把那香收好了,回头别再把人招来,一则恐怕您要受惊吓,二则也是给顾爷找麻烦,那接下来的事儿,可就该不那么省心了。” 沈寰听着,含笑点了点头,左右没有再要问的话儿,干脆道一声打扰,便又转身回屋去了,倒是站了半日,自始至终也没朝顾承多看一眼。 说话间天色已晚,顾承因留钱志吃饭,后者也算粗中有细,忖度着不大方便,半推半拒道,“今儿就算了,你这会子也喝不成酒,没意思。等你正经出了孝期,咱哥儿俩再好好聚聚,痛痛快快喝上一回。” 顾承笑着答应,一时将人送走。回身阖上大门,也没有起意去西屋探问的意思,仍是像平日一样做了饭菜,搁在厨房,随后自己胡乱对付两口,这一顿饭也就算过去了。 进屋前,听见声响,知道是沈寰打开房门,站在了廊下。他没回首,想着方才她出来问话,应该是有些故事的,只是她未必肯说,自己也就识趣些,不问也罢。 他没言声的进了屋,徒留下一地月光,静悄悄的洒在院子正中。 或许他是有些气恼的,为着她莫名其妙的,出来问上一句话;更为着她半点也不顾及,他在外人眼里的名声。他辛辛苦苦藏了那么久的秘密,就让她这么轻而易举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样想着,到底是轮到沈寰怅然若失了。 华灯初上的时候,她站在院子里才有些发芽的桃树下,眼望星星点点亮光,想着这两年来,这一方小院带给她的温暖,还有困顿,恍惚间竟都有些难舍难分。 转过脸来,看见东屋的灯亮着,一点烛光不甚清明,大约正像是主人晦暗难言的心情。 一晃半个月过去,她其实每天都在想,该如何对他开口。这么僵着终究不是事,更何况他并没有丝毫过错,是她善做主张在先,有心欺瞒在后,从头到尾都是她对不住他。 她到底是个女人,气性再刚强,想着他那样一个人,一颗心也渐渐柔软下来。 看着眼前氤氲着尘世暖意的光,她心里何尝不清楚,他原本是可以沉浸其间,奈何自己却要亲手将那道温暖打碎,再把他拉进,不可知的惊涛骇浪里。 杨轲有句话说的不错,他是个好人,日后她尚且不能保证他的性命安危,而在此之前,她业已先伤透了这个好人的心。 想明白了,她朝着那光亮走过去,停在他门前。房内隐约有些声音,像是在磨什么东西。只是他下手的力道不重,带着些克制的小心。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叩了叩门。屋里的人停下动作,凝滞了一瞬,紧接着有拾掇东西的声响,忽然间又戛然而止了。 轻轻推门进去,看见他正坐在圈椅上,面前的案子上摆着几枝裁下的竹子,还有一把错刀。 他停下手里动作,微微弯着腰坐着,抬起头看了看她,瞧样子,是并不打算掩饰他在做什么。 半晌还是有些尴尬,许是因为,彼此太久没说过话的缘故。 顾承见她安静坐着,像是不打算开口,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今儿是想到什么了?关于那个人,你是有线索,还是猜到些来历?” 他适时打破了沉默,沈寰真心觉着感激,于是认真回答他,“没有,只是有些疑心罢了。那个又像是雪后,又像是梅花儿的味道,原是我师傅调出来的一味香。方子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据他说,平日里闻着,是有助于修习内功的。” 有些不可思议,他听得皱起眉来,“这人不会是你师傅罢?你们家......后来他人去了哪儿,你知道么?” 她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趁着乱,早就走没影了,东家都败了,还留下做什么?反正又不牵扯他。” 听语气不算委婉,带着些嗔怪,流露出几许不满。顾承习以为常,也就不以为意。 不过那所谓狐妖,看来还是无头悬案,他只好点了点头,眼望着案上的竹枝,一时也找不出别的话来。 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其实打一进门,瞧见那几样东西,她就已经心知肚明,可是这会儿偏要明知故问,“弄了这么些竹子来,在做什么呢?” 他知道,她早就猜出了答案,不过还是坦坦荡荡的看着她,“给你做的袖箭,我正想问,你惯常用的是几寸?” 她到底笑了一笑,接着答非所问,“为什么?” 他蹙着眉头,好像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 “明明不愿看到我杀人,还帮我做杀人的凶器?”她心口一阵发紧,终于知道,那天看见他手上的伤口,因何而来。 唇角泛着一记自嘲的笑,他垂目靠在椅背上,“我不希望你做的事,你就会不做么?如果不能,我也只好做点力所能及的,就当是帮你。”顿了顿,有意无意的,看向她摊在膝头的芊芊十指,“你的手,指节已有些轻茧了,好生保养罢。” 这是他的好处,不言不语,却心明眼亮,温柔周全。 她自然是感动的,只是仍抛不下犀利的态度,“这么说,你是愿意跟我走,去做匪寇?说实在的,朝廷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有恨它的理由,可你却没有,你本来可以安心当个顺民的。” 话虽如此,可有什么法子?她心里早就决定了,根本不容置喙。现下不过是跑来再逼迫他一回,她要他亲口做出承诺,说白了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他释然的笑笑,语气平缓温和,“我应了。为我亲口承认过,你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我说过,我是你的人,同样的道理,你也是我的人。这辈子不管你去哪儿,要做什么,我都陪着。” 这一席话说的,她听完直觉得天阔地朗!如此敞亮,如此畅快,全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中正和润的男人。 她忽然间觉着,自己就像是百炼钢,终究有一天,会被他的平和化成绕指柔。 点了点头,连眉目都柔婉下来,她笑着,不失诚意的告诉他,“你放心,我要是把利剑,你就是收着我的鞘,有你在,我不会太无法无天。” ☆、第33章 三寸袖箭在纤长白皙的手指间辗转,箭锋对上指尖,她正自细细的摩挲把玩。阖上眼,享受竹节通透的触感,那上头每一厘都是他对她的关怀。 今夜实在无心练功,沈寰仰面躺了半日,索性扬手熄灭了蜡烛。暗夜之下,神思渐渐迷离,半梦半醒间,有一股熟悉的香气缓缓萦绕,由远及近,直至身畔。 看似沉沉入睡的人猛地睁开眼,床前果然有一道黑影倏忽闪过。沈寰毫不迟疑,一跃而起,手中袖箭直指黑影喉咙处。那人疾速向后闪避开去,随即挥掌向她胸前袭来。 她变招奇快,当即左手运劲格开那一掌,箭尖对准那人闪着幽光的左眼刺去。 那人显见是有些慌,脚步一乱,仓惶后退,却已来不及向一旁躲避。不过须臾,周身已被她尽数笼罩,只好勉力仰着头,一面低声道,“我认输了,手下留情。” 袖箭距离他的左眼将将只有一指距离,沈寰停下动作,凝神看向那人。 黑漆漆的屋子里,只余下一抿月光,却也足够教她看清,那人脸上像是木偶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精光闪亮,不见丝毫畏惧,倒像是有着不同寻常的,一股子兴奋。 她的袖箭仍然瞄准着他,然后问道,“你就是近来风传的,那只狐妖?” 那人点了点头,又摊起手,道,“是,也不是。我本来没打算扮什么狐妖,不过是偷窥了几个姑娘,在她们的闺房中流连一时半刻,这些人就说得好像我对她们有意思似的,纯粹是自作多情。其实……” 语气满是轻浮的戏弄,沈寰断喝道,“住口,你是高无庸的徒弟?” 那人仍是面无表情,听话音儿却是嘻嘻一笑,笑声轻灵中带着狡黠,“你真聪明,不愧是他每天都要挂在嘴边,心心念念记挂的爱徒。” 沈寰哼了一声,冷冷发笑,“记挂我?爱徒?” “是呀!哦,好像也不大准确。”那人笑着挠了挠头,“应该说是又爱又恨才对,恨起来的时候咬牙切齿,直让人以为他想要生吞活剥了你。” 沈寰嗤的笑出声来,“怎么,是他派你四处寻我的下落?” “非也非也。”那人连连摆手,“他倒是真想找你,不过眼下力不从心罢了。” 话锋一转,嬉笑言道,“哎,听你的语气,好像也不拿他当师傅了,直呼其名真是不敬的很呐。” 这人说话透着没正经,怪不得被人认作狐狸精。 沈寰收了箭,不理会这个人,转身回到床边坐下,“你假接狐妖名义,入室窥探闺阁少女,就是为了找我。” 那人全不用人请,自己寻了椅子,泰然坐下,“师妹,你真是太聪慧了。” “闭嘴。”沈寰低斥一声,“我不是你师妹。” 那人翘着二郎腿,耸了耸肩膀,“你可是行过拜师礼的,这会儿也没正式反出师门。师傅虽说恨透了你,可到底不舍得把你踢出门户,毕竟你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徒弟。不过为兄的确入门比你早,我那是在青城山的时候……” 他及时停住话头,因外间有灯光徐徐摇曳。听不大见脚步声,片刻后,顾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好像刚才有什么动静,你没事罢?” 见那人屏声静气,沈寰神色松了松,和缓道,“没事儿,是我口渴倒水,又懒得点灯,不小心撞了一下凳子。” 灯光向下移了移,之后偏转了方向,“那就好,你早些安置。” 等人走远,进了东屋,沈寰方才恢复一脸肃容。那人也长舒一口气,紧接着低声道,“话说你想不想知道,师傅的近况?” “我对他没兴趣,他和我也没有关系。”沈寰下了逐客令,“你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可以滚了。” 那人啧啧称奇,“真真要不得,女孩子说话怎么能这么冲。怪道他成日说你性子坏,原来都是真的。不过,他素日也常说,你是他见过最美貌的小姑娘,哎……” 话没说完,便见沈寰身形一晃,他尚且来不及看清,她的手指已抵在了他的颈脉之上。 “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让你永远都说不出话来。” 他忍着一阵剧痛,哑着嗓子求告,“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动粗。这样,大不了我叫你一声大师姐。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但是功夫比我好,叫你师姐也算不得太丢人。” “你这人没脸没皮,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丢人,我听着却很是丢人。”沈寰损完人,霍得一扬手,极迅捷地揭掉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霎时间,露出一张眉眼妖娆的脸,虽是满脸讶异,唇角却兀自挂笑,确然是个颇为标致的少年模样。 沈寰对少年的美不感兴趣,回身坐定,淡淡道,“果然有几分狐狸精的味道。”顺手推开窗棂,“你可以走了。” 少年长叹一声,幽怨哀婉,“别啊,你怎么老是要轰我走。我好不容易才找着大师姐你,你瞧我才刚多听话,你不让我出声,我就安安静静的……你就不想听听,我为什么要找你么?” 沈寰不出声,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少年了解到卖关子无用,“那我就说给你听好了。”才要开口,忽然眸光一亮,“哎,你方才说我有狐狸精味道,其实是想夸我生得俊……” 她身形似乎微微一动,少年眼睛紧盯着她,见状吓得慌忙摆手,“我瞎说的,你千万别动粗,我怕了你了。” 沈寰其实一动未动,只冷冷吐了一个字,“说。” 少年咽了咽吐沫,算是给自己压惊,“我知道你脾气不好,咱们长话短说。其实我满世界的找你,一则是为投奔你;二则是有好东西和你分享。你知道,平日里听你的传闻听得多了,我不免心生仰慕,这就叫虽不能之,心向往之……” 这人是个喋喋不休的废话篓子,沈寰霍然扬手截断他的话,“你是高无庸的弃徒,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这样偷跑出来,是不是拿了什么秘籍?” “照啊,”少年笑眼如弯弯新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不过是不了你的后尘……” 这话又没说完,便被沈寰凌厉的眼风止了回去。说来也奇怪,虽是在幽暗的月光下,那样的眼神扫过来,竟也能让他心头为之一颤。 少年笑容讪讪,“我不啰嗦,咱们说正事。你猜得不错,我是拿了他最为珍视的秘籍。那上头不光有他平生所学,还有他师傅,以及道门中最上乘的内功心法。那秘籍叫做青云志,这个酸道人,起的名字也尽是酸气。” 轻蔑的笑过,又换上一脸讨好,“大师姐,你说师傅这个人是不是太不大气,总是藏着掖着,老想以那点子武艺换取功名富贵。” 少年说话时一直盯着沈寰,见她难得没打断自己,正有几分高兴,却听她冷冷道,“拿来罢。” “什么?”少年微微一愣。 沈寰面无表情,“你不是来献秘籍的么?” 少年有些泄气,拖长声说了个哦字儿,一面伸手入怀,摸索了好一阵,蓦地掏出一个早已压瘪了的干馒头。 才咬了一口,馒头劈啦啪啦的直掉渣,他梗着脖子,说有点噎,“哎,你要不要来点?” 沈寰好整以暇的看着,慢悠悠道,“你再拖延一刻,我就点了你的穴。然后把你扒光了,扔在北镇抚司大门口,教你不出天明,就能在诏狱里啃上新鲜馒头。” 少年停止了吞咽,眼巴巴看着她,“你可真横!不过说你聪明呢,你又想不明白是怎地?那东西我还能随身带着?万一不小心弄丢了,我可还指望着,拿它来跟你投诚呢。” 半真半假的说完,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把它放在一个极隐秘稳妥的地方。你放心,等我歇好了,一定会带你去拿。何况现下不拿也是不成了,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惦记上了。” 沈寰拧着眉头,“你想借我这里过夜?” “不止是过一夜,能不能收容我几天。”少年笑容谄媚,“看在我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也要找到你的份上,这份勤谨,也值当换一方软榻罢?” 说得可怜巴巴的,只是沈寰不为所动,依旧冷冷的看着他。 “你悄悄收留我就是,外头那个冤大头不会知道的。我管教他一点察觉不出,还不成么?” 想得倒美,沈寰哼道,“倒座南房里有炕头,去那儿睡罢。” 少年张了张嘴,“下人房啊?哎,好歹咱们是同门,你不能……” 沈寰缓缓站起身来,少年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连声说,“好好,我去下人房,明儿天亮了,咱们再计较这桩事儿。” 他垂头丧气,预备开门出去。沈寰忽然问道,“哎,你的名字?” 少年蓦地回首,咧嘴一笑,“我是道士,叫何患奇,奇怪的奇。不过找着了你,往后就可以改个字了,奇改成妻,才更应景合宜。” 嘴上便宜占过,却也足够识相,甫一说完,已经一溜烟窜出屋去。 家里犹是凭空多了一个人,沈寰一点不打算对顾承隐瞒。与何患奇对好口径,只说他是从前家中小厮,因从主家逃了出来,路上遇见,借这里住上几日,其后打算逃到关外,这辈子不再回京师。 顾承晌午回来,听着这番解释,眼神清清澈澈的打量何患奇,客气又疏离的点了点头,没有多话便回房换衣裳去了。 人才走,何患奇砸着嘴,品评道,“这冤大头模样还真俊。”一回头,冲沈寰挑眉媚笑,“不过和我比,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沈寰白了他一记,懒得理会。见顾承进了厨房,也抬脚准备跟进去,临去时,瞥了何患奇一眼,眼神中的警告意味清清楚楚,是教他在外头好生待着,不许靠近厨房一步。 她进去的时候,顾承正在灶边摘一把水芹。他卷着袖管,一直卷到肘部,露出一截瘦而紧实的手臂,那瘦是恰到好处的,一点没有孱弱的感觉。 日影移了过来,借着光线,能看清他细致的肌肤下有青色的筋脉流动,不觉得遒劲,却透出一股年轻的生命力,一脉男性的气息。 她看得出神,心里想着,这真是巧夺天工的一个人。他的美从来都不是一鸣惊人的,而是雕琢得十分耐人寻味。细细思量起来,更让人心旷神怡。 他看了她一眼,觉出她有些不同以往,忙收回目光,稳了稳心神,“他是什么人?当真是你家里出来的?” 她倚着墙站着,半含委屈的应道,“怎么,你不信我说的话?” 他深深看了看她,否认道,“不是不信,是确凿不像。谁家小厮这么不懂规矩,一双眼睛总冒贼光。” 说他是老实厚道人罢,却从来都不傻,六根清澈,心明眼亮。 她只好笑着打岔,“那不好说,兴许是我们家家风呢,你知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笑了笑,颇为无奈的摇头,“你真是……连长辈都敢编排。” 她连忙补充,以解他的忧虑,“左不过是住些时日,躲过这阵子。等风声一过,我自然会打发他走人,出不了事的。” 并非满不在乎,到底还是流露出对他的紧张,顾承微微笑着,“我好歹比你年长,经的事也比你多些,有些话你可以对我坦诚,不必隐瞒。” 她心头荡漾起一阵暖流,垂下眼睫,点头答应,“知道了,我会挑个合适的时机,再细细的告诉你。” 可惜说完这话,她自己先怔住了。心里忽然没了底,那些事,她究竟要怎生开口讲给他听? 他会不会从此嫌弃了自己,满心鄙夷起她曾经的所作所为? ☆、第34章 <心伤> “你现在就可以讲给我听,还有什么事儿,是我接受不了的?”他放低了声音,笑容温和,“你的心里话,我不是早就听过了么。” 沈寰滞了滞,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她的那些秘密,他全部都知悉,也早已全数不在意了。 可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她一直心存疑惑。他原本是一个清正刚直的君子,为了自己,已然连前程身家都抛下了。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他认定她有泼天的冤屈。如果有天让他发现,自己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她其实只是个为达目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呢? 她半天神游太虚,他看着她笑了起来,“怎么了?是我的话让你烦恼,还是外头那个人让你烦恼?” 她回过神来,不由在心底喟叹,这个人总是那么善解人意,简直令她更加无地自容。 沈寰下意识垂下目光,却在一瞬间忽然意识到,在遇到顾承之前,她是从来不会反省自己的人。是遇到他之后,她才渐渐发觉,自己很多行为原来失之磊落。 是因为他的存在,才令她开始觉得自惭形秽。 她一步步地走近他,停在他身侧,静静望着他笑,“你不用在意那个人,他只是个过客。更加不用在意他说的话,那些都无关痛痒。” 这样突兀的解释像是此地无银,他并非不疑心,可她只愿意说到这个份上,他不想强求。于是便笑着点头,道了一声好。 只是一个好字而已,竟让她从头到脚颤了一颤,他当真是无条件的在包容自己,信任自己。 目光又落回到他的手臂上,线条流畅硬朗,修长有力,这也算是习武留下的好处。视线缓缓上移,便看得到他平直宽阔的肩膀。视线在向下望去,映入眼的是他窄窄的腰身,和精致的胯骨。 刹那间,她突然生出了满心的渴求,那份渴求里还夹杂着渗入肌肤骨骼的疼痛,如同被万千细细密密的针刺过一般。 微不可察的挪着步子,靠近了他,用力吸了吸气,她到底伸展双臂,缓缓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很少熏香,身上没有香料的味道,只弥散着一股温暖的气息,有些像阳光,干净清爽,沁人心脾。 可温暖的人此刻全身都僵住了,他极轻的倒吸一口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因为一动不动,背上的肌肉愈发硬了。她听得到他咬牙的声音,却不知道这样的忍耐会更加激发她的欲望,在不知不觉间,贴近直至完全黏在他身后。 “沈寰,”他终是捱不下去,侧过头,却没敢仔细瞧她,“别这样。” 她把脸埋在他背上,声音发闷,“这样不好?你不喜欢?” 他不出声,这问题分明让人无从回答。他喜欢,喜欢得业已在心底开出了一朵花,继而便是满园春/色交相辉映,只怕就快有关不住的趋势。 可他还有理智,她尚且不满十五,他也还没有除服,最最要紧的,是他们没有正式行过礼,他还没有迎娶她过门。 他许久不说话,她探出头来,蹙眉问,“你不喜欢……告诉我实话。” 他默默喘息一道,逐渐恢复从容冷静,柔声告诉她,“喜欢,但不该是这会儿。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把你的爱藏好,留待日后再展现给我看。” 他侧脸的笑颜和煦如昭昭春日,温厚的声音明澈似潺潺春水。说完这几句话,他到底转过身来,目光中是一脉成熟宽仁,将她的放肆任性尽收眼底,同时也彻底荡涤干净。 她仰着头望他,就像是仰望玉宇澄清的天际,头一回对他极尽温婉的笑了出来。然后垂下眼帘,用长而浓黑的睫毛盖住眼底晦暗的羞涩,和一线伤感的愧疚。 话说通透了,可眉梢眼角的春/色依然在,彼此凝视的时候,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他被她撩拨得一阵阵心悸,只好避开视线,不敢再去看她。 只是便宜了坐在一旁的何患奇,虽装出认真吃饭的样子,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却将二人之间的那点子暗涌,瞧得一清二楚。 夜深人静时,何患奇突发奇想,从窗外跳进沈寰房中,原本以为会逮到一亲芳泽的机会,却不料床上空空如也,漆黑的屋子里,只能看见她一身白衣端然坐在椅中。 “有门不走,跳什么窗子?” 他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中瞧不出来,“不是怕被你的情哥哥撞见么!之前没想到,原来你们俩有一腿。咳,也是我人傻,你这么个模样,就是石头人见了也要动心,何况是他!我就说嘛,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饭好菜,他养你一场原来是为图你这个人。” 他说着大摇大摆的坐在她对面,嬉笑着问,“要搁从前,你也不能看上他罢?他是做什么的来着,是个在学堂里教书的先生?” 这人说话实在讨厌,沈寰不耐道,“说你的目的,说完快走。” 何患奇一滞,只好清了清嗓子,做出认真的样子,“我想说的话就是,和我一起走。咱俩一块离开这儿去外头闯荡,这提议怎么样?” “不怎么样。”沈寰几乎失笑,“你这会儿是醒着的?是说梦话,还是撒癔症?” 何患奇不满道,“我再清醒不过了,是跟你说正经的。”顿了顿,开始讲起道理,“你看,我有秘籍,你有武艺,当然更有天分。咱俩在一起早晚能参详出更高深的功夫,之后再一道闯荡江湖。看谁不顺眼,就杀他个片甲不留。哦对了,你不是还有仇家么,倘若想报仇,我就是你最好的搭档。咱们联手,管教你的仇家双拳难敌四手。” 无知无畏,如果他见过她的仇家,恐怕就不敢这么大言不惭了。 “就凭你?”她掩口一笑,“今儿晚上菜里没放蒜啊,怎么口气还这么大。” 何患奇愣了愣,反应过来她的话,嗳了一声,丧眉搭眼,“你别小瞧人,我是因为没遇上好师傅。往后有你在,咱们靠着那本秘籍,总能闯出一片天地来。要是混的好,兴许还能开宗立派,就此开创一番事业。” 这人做派是个混混儿,肚里倒还有点子野心,只可惜能力眼界完全跟不上趟儿。 “你现下是怕了,偷了人家东西,又担心早晚被人逮去。所以才来找我,希望我能帮你躲过这一劫。最好能就手把我一并拐带走,关键时刻还能保护你一遭儿,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是罢?” 她说完,又极麻利的补上一刀,“男子汉大丈夫啊,真是好有脸面!” 何患奇愤愤然道,“我是学艺不精怎么了,我不是说了么,这是我命不济没遇上好人指点,再者说了,咱们不是还有那本秘籍……” 她扬声打断,“秘籍,什么时候给我?” “你跟我走,我就拿出来,咱们一道修习。” 她嗤笑一声,“我要是不跟你走呢?” “那就算了,大不了我自己一个人悟它个十年八年,想必也能悟出点门道。”何患奇悻悻道,“不过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他曾经说过,你是个武痴,只要见到好东西是一定要弄到手的。你别以为可以逼我就范,就是你打我杀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秘籍藏在何处。除非你和我走,否则我活着也就那么回子事了,走到哪儿都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他说完,没成想倒招来沈寰轻轻一叹,耳听着她声音柔软下来,低声道,“这么凄凉,我听着都觉得怪可怜的。” 到底是女孩子,心肠总还是软的,何患奇再接再厉,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温声絮语道,“我是一片真心,你仔细瞧瞧,我比你那个冤大头不差什么!论模样,我比他好看;论年纪,我正青春;论个头,我虽没他长得高,也是挺拔修长,更胜在腰身灵活柔软。总之无论哪样,都比他只强不差,你选我可是一点都不吃亏。” 见沈寰没言声,却也没喝止,便又语带诱惑的说,“何况我也能待你好,今后保证对你百依百顺,你知道反正我也打你不过。说真的,你这一身的本事不出去闯闯太可惜了,江湖上的日子多痛快,你使出手段,早晚能扬名立万,到时候咱们佛挡杀佛,人挡杀人。” 她听得双眸澄亮,“可是,我怎么能信得过你?”适时低下头去,幽幽叹道,“毕竟他可是一心一意,养了我这些年。” 何患奇直觉这事儿有门,哼了一声,“他养你?就让你穿这一身吊死鬼样儿的白衣裳。切,你等着,我教你知道知道,谁才是真心待你好的人。” 有心人说到做到,几日后,何患奇忽然笑眯眯的捧出一枚挑心,一脸得意,“送给你的。不值什么,戴着玩罢。” 金镶宝白玉鱼篮观音挑心,做工精巧富丽,戴在狄髻正面上,确然能衬出雍容好颜色。 沈寰拿在手里把玩,有意无意问,“从谁家弄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何患奇笑得愈发得意,“你只说好不好看,像不像你从前戴过的?” 沈寰摇头,有些怅然,“这是妇人的款式,我是姑娘家,从前不戴这样的。” “哎呦,那是我不走心了。”何患奇真心抱憾,不由厚着脸皮笑道,“没事,你先留着,回头自然有用得着的时候。或者我再去给你找,眼下小姐们最时兴的样式来。” 沈寰没吭气,侧着头专注看那枚挑心。不过脸上还是带着笑的,阳光洒在她莹润如玉的肌肤上,微微泛起金色的光泽,宝相华美,气质出尘,简直比菩萨身边的龙女还要艳丽生辉。 何患奇失神半晌,喉头动了动,“我帮你戴上罢。” 沈寰不置可否,停了片刻,忽然垂下眼,笑了笑,“好啊。” 顾承进门的时候,刚巧就看见了这一幕,眼前的少年男女,双双面含微笑,态度亲昵熟稔,任谁打眼一瞧,都会觉得男的俊美妖娆,女的风流妩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白玉挑心宝光一闪,登时刺痛他的双目。二人停下话头,转而看向他。 顾承抿了抿嘴,不过应以微微一笑,随意点点头,便想拔腿远离这片旖旎的风光。 “三哥。”沈寰忽然开口叫他。 自打他亲口承认要娶她为妻,她再没有唤过他一声三哥! 他顿住步子,几乎有些错愕的回首望她。 也许她是不想在昔日仆从面前,流露太多端倪罢,他如是安慰自己。 可心里仍禁不住七上八下,莫名有些发慌,随即听她问道,“这枚挑心好看么?是阿奇今儿送我的。” 何患奇是一个出逃的下人,如何能送她这么贵重的饰物,即便有,多半也是从主家偷来的东西。 这点她不会不知道,除非这个故事另有隐情,何患奇根本就不是,她向自己宣称的那个人。 那么就是他们合起伙来在骗自己。一瞬间他心凉如水,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哄得团团转,却还可笑的丝毫不自知。 现在好了,她公然在他面前,和这个来历不明,俊美如画的少年郎眉目传情,或者说,任由这个来历不明,俊美如画的少年郎对着她眉目含情。 顾承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此时也觉得心里燃了一把火,但他向来也是极自尊自爱的人,扭过头来,认真看了看,挑眉笑笑道,“还不错,只是样子太繁复,不衬你的年纪。” 说完,转过目光,将所有心绪遮掩于垂首之间,随后步履从容,意态悠然的回房去了。 ☆、第35章 <情债> 倒座南房的炕头有点乱,被子褥子卷成一团,幸而不曾有什么腌臜气,反倒若有若无的弥散着一股子香味,有些像是雪后梅花初绽时的清香。 顾承坐了有一刻钟,专为等何患奇回来。夜已深了,时近二更,他知道何患奇去了沈寰的屋子,但他不能闯进去。说到底这是他和何患奇之间的事,他不能让沈寰夹在中间难堪。 何患奇此刻正觉着志得意满,不光是为今日那枚挑心带来的收获非凡,还为才刚沈寰对着他展露了好几次愉快的笑颜。 女孩子总是好哄的,给点子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何况她本就是富贵人家的千金,一遭落了难,难免更怀念旧日的好时光。他抓住这个机会,给她一线希望,也给她一个纵横江湖的美梦,她早晚一定会心动——那样的日子可比困在小宅门里做深闺妇人,要肆意潇洒得多。 何患奇进门前,深深吸了口气,因为他感知到屋内有人。推门进去,看清来人,他换上一副颇为灿烂的笑脸,“顾爷?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候着我,有事儿?” 顾承不会随意迁怒于人,客客气气,开门见山,“我来问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何患奇挠挠头,笑着问道,“顾爷这是要赶我走?” “你早晚是要走的,留在京师不方便。”顾承颇有耐心,“要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可以帮你,至少帮你混出城去没有问题。” 难得情敌相对还能这么有礼有节,何患奇觉着新鲜,涎皮赖脸的笑起来,“我知道顾爷是有面儿的人,难为还能替我操心想着。只是我近来没有要走的打算,干脆就请顾爷好人做到底,容我再住上一段时日。” 顾承摇了摇首,“夜长梦多,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怎么个多法?”何患奇一脸无知无识,“倒要请教您。” 顾承笑笑,“五城兵马司算不上得力衙门,可北镇抚司还是有不少高手,不过是一时没找到头绪而已。时候长了,总能查出端倪。何况你镇日不闲着,狐狸尾巴早晚会露出来。” 听完最后一句,何患奇脸上颜色变了变,“您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顾承索性接着点明,“既然要躲,就该稳妥低调着来。北镇抚司的人前些日子找过我,这宗案子是皇上特地交办的,恐怕人人都憋着想立头功。你要知道,那头也都是我的兄弟,你躲在这儿,我怕有天不好和兄弟交代。” 这话已然说得清楚明白,他知道他就是那只狐妖。其实也并不难猜,这屋里弥漫的味道就是明证。 只是何患奇不知道,那日钱志到访时,有沈寰出来问话这么一出故事。若没有她特地问起,顾承这会儿也绝想不到怀疑何患奇。 既然都点明了,何患奇也不好再装下去,“顾爷当真是心明眼亮,我佩服得紧。可惜了,您的好意我只能心领,眼下我有非留不可的理由。顾爷,可否再担待两天,估摸再过个三五日,我等的事儿也就该有眉目了。” 他等的是什么事,两人都心知肚明。既已公然挑衅,顾承也不讳言,“我劝你还是作罢,你想的事,不会有结果。” 何患奇撇撇嘴,伸手掸着衣襟上的浮尘,“顾爷连我心里头想的事儿,都能猜得出?” 顾承淡淡笑着,“实话实说,你是她同门,是师兄还是师弟?” 何患奇有点含糊,拎不清这话是沈寰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猜度出来的,想了想,老实承认道,“是师兄。” 点点头,顾承云淡风轻的道,“她不会和你走的。” “你怎么知道,对她就那么有信心?就因为你养了她一场?”何患奇轻蔑笑道,“这年头,哪儿还有童养媳,愿意死心塌地跟着个老夫君的。” 这话说得真可谓恶毒,顾承涵养再好,被这样一个愣头青刻薄,也难免觉得心里窝火。 虽不满,但还不至于发火,真和这样的人置气也算落了下成,何况他不想遂了何患奇的意。 转念想想,他都已点明与北镇抚司之间的利害关系,对方还能避重就轻,可见何患奇是真心想要带沈寰走,这才是他煞费心机来寻她的目的。 “我不知道你拿什么东西诱惑她,但显然不够有诱惑力,否则不会一直拖延到今天。她一向是有决断的人,要走早就走了。还有一则,这京城里还有她惦记的人和事,她撇不下这些,没法和你去浪荡江湖。说得再白点,就算她在江湖上行走,也没必要选一个功夫不如她的累赘。” 何患奇听得不是滋味儿,拧着眉毛问,“那您的意思是,您功夫够好,不是她的累赘?” 顾承笑笑,意态闲雅,“那要看怎么归类,她要觉着不是,那就不是。” 嗬,好一派气定神闲,真让人看得牙根痒痒。何患奇算是明白了,顾承是上他这儿来抖落自信的——沈寰对他有情,这就是他如此自信的原因。 何患奇转了转妖娆的凤眼,蓦地站起身来,“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倒不如,我和顾爷以武会友得了,咱们手底下见真招。大家都是男人,一言九鼎,比之前先划下道,谁赢了,她人就归谁。顾爷同不同意?” 这是起了急,露出一脸的毛躁。顾承依然不生气,缓缓起身,将长衫下摆掖在腰间,摇着头道,“你想好了,输赢并不重要,该怎么决定,最终还是听她的心意。”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就算何患奇赢了,也一样赢不得美人心。何患奇被激得鼻腔冒火,觉着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回场子不可,他已被沈寰压制了太久,正想借着今天好好出口恶气,顺便也让她知道知道,她选的男人不过是徒有其表。 如是想着,何患奇更加心浮气躁,连个起手的架势都不摆,突然间闪身,一掌向他胸口拍来。 顾承轻身功夫不算好,但到底也是练过,脚下游刃有余,轻松避过这一掌。何患奇一击不中,再度挠身扑上。可惜顾承打定主意不和他正面较量,只守不攻,将周身门户防得一丝弱势不露。 其实真论武艺,顾承是不如何患奇。但他这人有个好处就是稳,越到大事临头,越能沉得住气。遑论还有一则,他练的是北方拳种,何患奇则是南派道家传人,对他的功夫路数不大熟悉,反倒是他多少见过沈寰演示其师承武艺。所以论知己知彼,何患奇已然先输了一程。 十招过去,何患奇竟拿顾承毫无办法,不由愈发气急败坏,他连这样一个清秀斯文的教书匠都打不过,简直有失体统,说奇耻大辱也不过分。 他到底年轻,几招过去仍是不中,便已决定豁出去,飞身扑上的同时,使出本门剑法里的一招飞瀑垂虹,展开双掌自上而下,将顾承罩在掌风之下。 不过这样一来,也暴露了自己的破绽,腰腹全空毫无防范。顾承看准机会,也不和他硬拼内力,倏然闪身自斜刺里抱住他的腰,旋即以膝盖用力抵在腰眼上,趁他身子栽倒之际,右手用劲扳住他肩膀,猛地将他掀翻在地。 这招完全是出其不意,用的也不是正宗内家拳,而是打北宋年间就已广为流传的相扑技艺。 “这是使诈!算什么本事,纯粹是街头打架的三脚猫功夫。”何患奇一只手臂被他扽住,俯着身子怒目相向,“我是因为轻敌才着了你的道儿。正经比试,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你放我起来,咱们再比过,我告诉你,论机灵,你也全不是个儿……” 说得没错,可顾承不会再给他机会了,“明儿晚上我送你出城,我会打好招呼,到时候你一定能走得脱。” 何患奇不甘心,梗着脖子叫道,“我不走!凭什么要听你的。你放我起来,等我起身就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无赖的话果然信不得,顾承微微眯起双目,“你可要想好,犯过的事儿,我没有义务帮你隐瞒。” 什么?他竟然还敢威胁自己,何患奇简直要气疯了,要是现在能跳起身来,他真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正要开骂两句,房门却通地一声被推开,沈寰冷着一张脸进来,扫过一眼,沉声问,“做什么呢?” 场面一目了然,顾承并不觉得把人按在地上,自己就多有面子,松开手后退两步,没有答话。 何患起一跃而起,拍拍衣裳,嚷嚷起来,“他欺负人,要轰我走,你管是不管?” 沈寰嫌恶的看了他一眼,转向顾承,“你要他走?不是说好了,再过些时日么?” 再过多少时日呢?等到你和他暗生情愫,还是等到他开出让你心动的价码?顾承默然无语,这话说了,也只剩下没意思而已。 他负手踌躇,半晌回答,“他是有案底的人,留着迟早招惹是非。” 沈寰微微一怔,“你都知道了?” 满心疲惫,顾承默默颔首,“你劝劝他罢。”说完不作停留,转身向外走去。 他无意逗留,是因为场面太过混乱,更因为这样的场面,他不喜欢。 出了屋子,夜风一吹,再回味方才的一幕,他禁不住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究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竟会和一个采花贼人在房里打架,简直是不可想的荒唐! 不过才走了几步,忽然身后传来沈寰的声音,“三哥,你就担待他一下,他也是有苦衷的,毕竟是为了找我。” 脑中轰地一响,他顿在那里,原来今夜他做的事不光可笑,还可鄙可耻!不被理解和认同的关怀,同时也是人家不需要的,那便只能处处都透出教人厌烦的自作多情! 他无言以对,只好迈步抬腿,离开是非地。 身后步履匆匆,她到底还是追了出来,和他一前一后站在廊下,“你生气了?” 明知故问当真很有意思么?他这会儿只觉着臊得慌,为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更为自己的小心思就这样沦为别人嗤笑的话柄。 可他到底还是站住了,虽然没有开口作答。 “三哥……” 轻声一哂,他终是回过头来,“不叫纯钧么?”说完不由负气,背手转身不再看她。心口涩涩的,全是无可奈何,对她,也对自己。 二十年了,头一回正经喜欢一个姑娘,他也不懂该怎生表达才好,只觉得想把满腔的热忱都尽数挥洒,实心实意的对她好,满足她的愿望,急她所急,想她所想。 可她呢,心里想的事半点也不透露给自己,他气的就是这个,她算计姓何的一定是有图谋,可偏生要让他蒙在鼓里,并且连他也裹进去一并算计。 深呼吸一道,他还是低下声音问,“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对他施美人计,目的是什么?” 有一刻,她也想冲口告诉他,之后再抱紧他,尽可能抚平他带着失落的疲惫。可惜她现在不能说,这一环里,势必要包含他的愤怒,包含他对她的误解,甚至怀疑。 “他是我师兄,之前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多虑。他可能对我有误会,但你不能误会我。我的心意你最清楚,何苦说这样的话。” 她声音渐生酸楚,好像满心气苦,“什么美人计?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意图,你别冤枉好人。” 她绝少这样含嗔带怨的撒娇,顾承到底年纪比她长,听过这话,刹那间全明白了——她原来就是要让自己吃味儿。 不管她的计划是什么,行到此处,他也还是决定,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沉吟片刻,他无波无澜的回应,“那就请你检点一下自己的行为,我的忍耐也是有限的。家里不养闲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容他再住几日,你尽快打发他走。” “再要生事儿,就别怪我找人来拿他。” 甩下一句狠话,他扬手推门进屋。阖上房门,将身抵在墙上,整个人都沉沉发昏。 他不知底里,不明对错,甚至不晓得是不是在助纣为虐,却依然愿意不问因由的为她推波助澜。 原来为情所累,他竟然甘愿成为了这样一个人。 ☆、第36章 <往事> 三个人的僵局要如何破? 何患奇不失无赖作风,使尽浑身解数,成日家和沈寰软磨硬泡。 “你也瞧见了,姓顾的不是什么好鸟。在你面前装得谦谦君子,转头儿就跑到我这来使诈。跟着他能有什么趣儿,顶破天把你养成个小媳妇样儿。哎,你真能安心,和他一辈子在这小院儿里过活?” 他说话时神态悠悠然然,语气里却充满诱惑味道,“那不是你该过的日子,你是有本事的人,从前那么多心计手段,往后就只用来对付他一个,未免也太大材小用。” 沈寰听得眸光发亮,半晌却又黯淡下来,“不行,他对我一向很好,我怕伤了他的心。再说,自打你来了,和他这一通闹,他也没生我的气,仍是对我和颜悦色。我不能说走就走,白白辜负了他。” 和颜悦色?他想了想,确凿有这么回事。可恨顾承这人太能装样,分明就是想以温情笼络住她,他决计不能让他轻易得逞。 “哎,你远着他点,别老在人跟前儿晃荡,回头招他心烦。”沈寰像是窥破他的心思,幽幽叮嘱道。 他仰头笑笑,不经意的点了点头,扬长离开了西屋,心里却已有了另一番打算。 只是沈寰在的时候,看他看得紧,他不方便真去和顾承搭话。好在总有闲暇空子可以钻,趁她去沐浴的空挡,他没犹豫,跐溜一声钻进了东屋。 顾承正坐在椅子上,擦着一把金柄小匕首。刀刃上寒光忽闪,恰似此刻它主人的双眸一般,里面承载的没有分毫多余温度。 样子还挺唬人,何患奇心头没来由的慌了慌,讷讷地望着顾承,对方也正冷冷的盯着他瞧。 无声对峙片刻,何患奇才反应过来,对面的温润男子大约只是虚张声势,他明明是打不过自己的,那便没什么值当害怕。 “打扰了您的雅兴。”他虚虚一拱手,“我今儿来,是想长话短说,当然也是旧事重提。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师妹走。” 顾承轻轻一哂,垂下头接着擦匕首,“腿长在她身上,这话你该去和她说。” 何患奇拍着自家的腿,长吁一声,“她就是不忍心呐,总觉着您养了她一场,生怕亏欠您。顾爷,您说做好人,是不是该不求回报,要是图人家报答,那可就真有点不像君子所为了。” 顾承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我不是君子。” 何患奇撇嘴一笑,“那您瞧上她什么了?美貌?我跟您说,这姑娘长得好不见得是好事,女人生得太好难免心比天高,更何况是个只有美貌,没有美德的姑娘,品行操守更是不可靠。” 蓦地里谈及这个,像是话里有话,顾承淡淡问道,“你想说什么?” 何患奇闲闲坐下,点着头娓娓道,“我啊,是想给您讲一个故事。我估摸这故事您是头回听,那么就等听完,请您再掂量掂量,她在您心里的分量是不是还那么着实。” 刷地一声,匕首入了鞘,顾承冷冷道,“请说。” 清了清嗓子,何患奇开口,“故事的开头,是有位姓高的世家子弟,打从青城山上下来,预备在军中或是权贵麾下谋一份差事。他自诩一身武艺,满腹才学,不过是因老天不开眼,家道中落无人赏识。没成想有心人遇有心人,到底让他碰上了一位姓沈的二品武官,此人时任辽东总兵。自此后他做了沈家的西席先生,沈大人亦放话,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将他引入军中。投桃报李,高先生自然也就兢兢业业,教习起沈家的几位小爷。” “出乎他意料,沈家的几位公子资质虽好,却远远不及年纪最小的那位女公子。沈小姐当日不过才六岁,他却已看出她根骨绝佳,是个不出世的武学奇才。可惜他虽有爱才之心,仍是留了个心眼儿,因为沈小姐不光天分高,性情也极差,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主儿。” 他停下话头,笑了笑,“高先生留了一手,没有将平生所学最精妙的东西传授。过了两年之后,那位沈小姐早已将他教的尽数学成,并且大有不满足的态势。高先生只得循循善诱,几番推诿,好容易哄住了沈小姐,让她以为自己已把能教的,都悉数教过。” “哪儿知道,沈小姐是个有成算的,三番四次试探,到底让她明白了师傅的话不真。她心里不服,悟出来师徒终是不能坦诚相见,于是就在暗地里使了个阴招。”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不以为然,又幸灾乐祸的表情,“也是这位高先生失策,他年近三十,还是光棍一个。入了俗世心里自然会起俗念,刚巧府里有个年轻丫头对他有意,俩人眉来眼去渐生情意,终于没忍住搞在了一处,入了房闱,一切也都顺顺当当。” 他叹了一叹,接着说道,“高先生动了情,正打算和沈太太求娶这个丫头,却不料这丫头忽然失踪了,再一打听才知道,竟是被小姐打发出去,嫁到了外埠,府里人还说,这原是小姐对下人额外的恩典。” “他急忙去找女徒弟,想要求回那丫头,却遭到了拒绝。他心中不快,沈小姐也看出他心急,于是要求他以毕生武学做交换。高先生虽贪恋美色,倒也没失了理智,前思后想觉得不能养虎遗患,到了还是没能答应。” 唏嘘一道,他看着顾承,勾唇笑笑,“高先生情殇许久,一蹶不振。转过年来,方才辞了沈大人,决意南下去寻那丫头。结果到了她嫁的地方,才知道那丫头因身子不洁,早就被夫家休弃。他四处辗转打探,终于在当地一家青楼中寻到故人。二人相见抱头痛哭,他只恨自己来得晚了,连连自责。那丫头却别有幽恨,说出了真正害他们的,是另有其人。” 身子向前探了探,他笑意更添妖娆,“说到这儿,想必您也能猜得出。这丫头当日受了沈小姐指派,故意去引诱高先生,目的就是为了从他房中盗出内功心法和剑谱。得手后,沈小姐誊抄一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原本这事就这么过去,也不易被人察觉。可她心存报复,非要拆散这对鸳鸯,于是才又转卖那丫头去了外地,结果害得好端端一个女子失身于烟花巷。” 他伸出一长一短两根手指,笑得愈发阴森,“其实故事不过如此。可安在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上,就是耸人听闻。更别说还是花朵一样娇滴滴的闺秀。八岁而已,能有这份心机手段,深藏不露,事后又如此歹毒,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说罢,他自行拍起掌来,笑问道,“怎么样,这故事还算中听么?听过之后,您心里那个美貌绝伦,天资不凡,高贵聪慧的沈寰,沈大小姐是不是该换一副形容了?” 站起身来,一步步逼近顾承,再问道,“这样一条毒龙,养在身边,恐怕还得天天提防她算计您,不定哪天要了您的钱,再要了您的命......您不怕么?” 顾承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抬眼看着他,反问道,“你不怕么?” “我贱命一条,要是能在死之前,在江湖上留下个名儿,也就算不枉此生了。所以说,咱们不是一路人,你跟她,更加不是一路人。” 也许是罢,原来之前她对自己说过的话,是半真半假。她一向对她的师傅颇有微词,想必也是因为有这段隐情的缘故。 她的武艺是偷来的,八岁之后,她的师傅再也没有传授过她。 可人皆有恻隐,难道她却没有么?她的不择手段,已无法用一句年少无知去掩盖,彼时她什么都清楚,对于她想要的东西,或是人,态度强悍,一味攫取,原来是一贯如此。 何患奇盯着他瞧,将他的犹疑、踌躇皆看在眼里,不由蛊惑道,“你动摇了,那就快做决定罢,亲口告诉她,你不想再留她。” 话音落,有风拂过,砰地一声,房门被推开来。沈寰昂首站在门口,湿淋淋的头发披散下来,发丝垂在肩头,还在滴着圆润的水珠。薄薄的春衫上濡湿一片,隐约透出她闪着光泽的白嫩肌肤。 何患奇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承微微掉转目光,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方才的故事讲的不错。”沈寰目光清亮,漫视过一旁的何患奇,“我来问问,你听完之后的感受。” 这话是对着顾承说的,他便正视她,迎着那清冷的目光,“故事是真的?我想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版本。” 沈寰摇了摇头,“没有,他说得与实情相符。” 她不否认,且摆出一副浑然不觉错的模样,态度竟还有几分大义凛然。 顾承只觉神伤,皱着眉问,“对你的师傅,对那个女子,你有没有一点愧疚?” “没有,这事儿是你情我愿。”她扬起唇角,满不在乎,“如果不是贪恋女色,又怎么会甘心入彀?所有的事儿都是他自找的。” 顾承垂下眼,终于觉出无话可说,也无话再说,良久过去,叹了一叹,“我对你的了解,尚且不够,你对我,也从来没有坦诚过。” 她眯起双目,着意盯着他瞧,“你这么说是怪我了?过去的事,难道我要一桩桩,一件件都数落给你听?你难道不知道,从前的沈寰早就死了,我现在不过是个无人可靠,无家可宿的人,你又何必计较我的过往?” 无人可靠,无家可宿!顾承觉得,这辈子他听过的话里,再没有比这句更伤人的。 如果她当真这样想,那么自己又该算什么呢? 身心疲惫之下,也不过说出一句,“原来这里不是你的家,那便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我走去哪里?”她似有不解,似含愠怒。 他却只剩下满心失落,“我不知道,你不是心里有着更高远的目标,也许你自己清楚,该何去何从。” 说完抬起头来,与她怔怔对望,余光也能感受到,一旁的人正在饶有兴致的窥测这一幕。 她凝眉不语,半晌咬牙道,“你信了旁人的话,对我有了成见?” 是她亲口承认的,说出来那一刻,就不该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是有芥蒂,心里不舒服。并且觉得该好好反省自己,为什么那么容易被表象迷惑。” 她窒了窒,一字一顿的问,“你后悔了?” 他抿着双唇,半日像是苦笑一记,点了点头,“是有些后悔。” 她蓦地后退两步,眼中燃着一簇火光,“你再说一次,是不是真的觉得后悔?” 到了这个时候,她仍能如此咄咄逼人!他的伤感尽数化为愤慨,灼灼盯着她,“是,我后悔了。” 没有停滞,她几乎当即哼笑出声,“那及时醒悟还来得及,你养我一场,我不会让你遗恨终生。” 言罢,扭头便向外走,行至院中,倏地一下,跃上房梁,头也不回的向城外奔去。 ☆、第37章 <巧取> 沈寰身着暗色衣衫,倒是很快融入了沉沉夜色,像是一朵夹着雷霆雨势的阴云。片刻过后,已飘至城外旷野之中。 停下步子,身后许久才有何患奇跟上来的动静,他气喘吁吁,唿了一声,“师妹啊,你慢着点,跑那么快做什么。” 他弯着腰喘息良久,眼望着面前的人一动不动,似是入了定,仔细再看,这才发觉她的双肩轻轻颤抖,难道她是在默默饮泣? 这样的猜测让他心生悸动,也有些手足无措,挪着步子小心靠近,“师妹,你别生气。姓顾的不识好歹,你不用理会。你,还有我呢,今后无论走到哪儿,我都陪着你就是。” 她仍是不转身,他只得更加小心的蹭上去,腆着笑脸,又忽然觉着不该做这副赖皮相。想了想,学着顾承温和的语调,“师妹,小寰……别难过了。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必再想过去的事。咱们一起,安心往前走好不好?” 她不回答,半日忽地转过头来,两道清晰的泪痕坠在脸颊上,触目惊人。 三分凄绝,七分美艳。 “师妹……”他低低的唤了一声,整个人仿佛石化。 她轻启朱唇,如诉如泣,“他不要我了,是因为嫌弃我,嫌弃我是个恶毒的人。可我不是,我是有苦衷的,为什么他就是不能理解。” 他眨眨眼,咽下一口唾液,“我能理解,师妹,这是真心话。师傅这个人有心藏奸,对自己的徒弟遮遮掩掩,这样的事儿摊在谁身上都会有气,只有那些伪君子、卫道士才会觉得理所当然……” “住口!”她突然厉声喝道,“都是你,做什么和他说那些陈年旧事,你是成心的。” 说着竟挥着拳头扑了上来,他没打算躲闪,硬生生接过,却不料她根本就没用内劲,拳头打出也毫无章法,不过是一记记米分拳,完全是小女孩赌气打人的架势。 大约是气急败坏后的撒性子罢,可怎么看都有几分调情的味道。他心里美滋滋的,却也不敢上前搂她,生生受了她几下打,涎着脸笑道,“打罢打罢,只要你能出气,怎么都行。” 半晌她终于停了下来,顿在那里哀哀欲绝的垂泪。他看得满心生怜,禁不住低声下气的哄起来,“你瞧,我也是任你予取予求,以后凡事我都听你的。你只管放心和我在一起,我绝不会教你受半点委屈。” 她紧抿着唇,想了许久,才好似喃喃自语般,重复着他的话,“和你在一起?” 她的双臂垂着,那样柔弱无依,他其实很想牵起她的手,忍了忍,轻声应道,“是呀,你都已离开京城了,往后就是咱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不意她听罢,连连后退,摇着头说,“我不信,他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你们男人嘴里讲出来的,没有一句能信得过。” 他犯了急,叠声叫冤,“不会,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千辛万苦找到你,就是为了这一天。师妹,若说之前我可能还有别的想头,可到了今天,我能坦白的说一句,我对你的心意是千真万确的。” 她还是摇着头,一脸的不信任,“你走罢,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待会儿。” 眼下的情形可和他预想的不一样,莫非小女孩受了点委屈,就这么容易万念俱灰? 不过转念想想,她原本就是心性刚强的人,最是宁折不弯,乍遇见这样的事,有这样的反应,也确是在情理之中。 蓦地里灵机一动,他陪着笑容道,“师妹,我说我的心真,的确空口无凭。当初咱们说好,你跟我走,我就拿秘籍给你看。我现在就去把那东西取回来,让你亲眼看看我的诚意。” 他一面说着,一面还是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毕竟这个少女算是诡计多端,他也不能轻易地相信了去。 孰料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呆呆的望着地下,半晌竟席地坐了下来,不动也不说话。 “师妹,”他小声探问,“我去取秘籍,很快回来,你且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对方仍是无动于衷,唯有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悲伤。他叹了叹,掉转头向护城河方向奔去。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他重新回到了原地,走到沈寰面前,见她连眼皮都不曾抬起。 她不看他,自然也就无心理会他衣衫湿透,青色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年轻健美的身段。 何患奇祖籍北方,自小却在南边长大,熟悉水性。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将秘籍裹在油布里,塞在河堤内侧的石砖缝隙中。 他慢慢蹲下身来,视线于她齐平。满身湿衣裹在身上很是难受,虽然湿漉漉的,可胸膛里却是火热的。 美人的脸就在他眼前,微微低垂着头,乌黑的睫毛覆盖下来,上面洒落着月色清辉。轻轻一动,抖落了那片柔光,也抖得他心头一阵酥/痒乱颤。 “你瞧瞧,这就是那本秘籍了。” 她恍若未闻,完全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也不抬眼,只将头转向一旁,“我没兴趣,你拿走,快些离开罢。” 他不由失意,难道情伤真能另一个人丧失理智,丧失果敢?她一向是个武痴,竟然见了秘籍会是这般反应。 并非没有一点疑心,他也怀疑她是故意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他决定再试探,伸臂往前递了递那小册子,然而手上却加力抓得更牢了,全身跟着绷住劲,只为防着她忽然跃起来抢夺秘籍。 可她还是不动,根本连手都不伸,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想自己待会,你怎么总也不走。” 说着便有一行泪落了下来,他看得发怔,耳听她缓缓说,“我没有家了。就这样被人骗了一遭,原以为他是真心待我的,岂料旁人随意挑拨几句,就让他轻易失了初心,从今往后,我再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如此月色,如此美人,这般伤情伤绪,真是应了那四个字,我见犹怜! 他心疼之下,终于按捺不住拽起了她的手,可喜的是她竟然并不反抗。于是他牵着她的手,将那柔荑放在秘籍上,扯开油布,轻声絮语,“你看看,是真的,我再不骗你。” 她不过淡淡的睨了他一眼,他索性再近一步,握着她的手,翻开了那本册子,“你看看就知道了,哪怕只看一眼,好不好?” 她整个人恹恹的,没精打采随意瞟了一眼,一脸的不置可否。他不甘心,愈发上劲,索性翻开第一页,认真地指给她看,“你瞧,是不是和他当日传你的心法一脉相承?” 他颇为兴奋的看着那几行字,说时迟,忽然一阵强烈的压迫感袭上胸口,他窒了一下,脑子里陡然冒出两个字,不好。 可惜他只能想到,却无力出招。那股内劲将他压得喘不上气,旋即他的身体被推了出去,跌跌撞撞无力平衡,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沈寰已施施然站起身来,手中握着那本秘籍,轻轻扬着嘴角,冲着他笑。 笑容不再如龙女般端庄,却恍若罗刹一般魅惑,看着令人肝胆俱伤。 “多谢你了。”她扬起秘籍,“看在你赠书的份上,我不伤你,权当是回报罢。” 何患奇半躺半坐在地上,几乎失笑,“何苦呢?你明明轻轻松松就可以打赢我。当然即便你赢了,我也不会轻易告诉你秘籍在哪儿。可没想到,你却用这样的方式骗取我的信任,可笑我刚刚还真以为你是伤心欲绝,原来不过都是装的。” 讽刺的笑容漫上眼角,他总结道,“你的心机,更上一层楼了。” 她笑笑,踱着步子,仰起脖颈,像是在吸收月光精华,“要是直接抢,那多没意思。既然不能伤你,不如玩得开心点。我许久都没骗人了,真怕技艺有些生疏。幸而你肯上当,所以我更加要感谢你。” 他仰面大笑起来,“果然还是如我所料,可惜我料到了,最后还是被你的样貌迷惑。” “这就是你们男人的不对,怪不得女人,更加怪不得生得好看的女人。” 他凄然点头,垂着眼睛,“你玩够了,该回去找姓顾的,你们两个做的好戏,我真没想到,他原来也是做戏的高手。” “哎,不是这话。”她清脆利落的替顾承撇清,“他是他,我是我。向来只有我骗别人,从来用不着和人联手。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这场戏才好做得有模有样。” 他早已不在乎这话的真伪,身子向后仰去,“秘籍你拿走,我也少了牵累,只是以后若有人因此追杀你,可千万记得,别赖在我头上。” 她轻蔑一笑,“自然不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做了,就不怕认。”俯视其人,忽地扯下秘籍首页,向他掷去,“这页我看过了,留给你,说不准参详一阵,将来还能充当你保命的家伙事儿。” 他捏了捏那轻薄的纸,笑容自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话说的是你,也是我。” 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收好秘籍,不再理会他,迈步就要离开。他忽然出声阻止,问道,“你为什么放过我?” 她倏然回眸,在他眼中看到一股渴望的神色,她都明白,这个人心里还有企盼,他在盼着自己能说一句宽慰他的话。 可她不愿意,也绝没那么好心。她从来不怕在伤口上再撒下一把盐,反正伤口长在别人身上。 “我不想伤你,更加不能杀你。因为我不想给他惹麻烦,这是京师,他有家有业也有身份,我不会让他轻易涉险。” 她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也是她心里的话。只是实话有时候伤人,在何患奇听来,清楚明白,她对他没有一点情分,也没有一丝心动,她全盘否定了他这个人。 他再度垂下眼,点点头,唇边扯出一丝阴郁的笑,“愿赌服输,我明白了。” 话已说尽,她甩袖带出一阵清风,自他身畔跑过。奔出的速度,比来时还要快上许多,也许是因为归心似箭罢。 ☆、第38章 <祭告> 沈寰飞快奔回顾宅,站在大门前,仰头望了月亮,月色如水银倾泻下来,好似比之前在旷野中看到的还要深邃明澈。 大约是和心情有关罢,眼下真是瞧什么都觉得格外美好。 推门进去的一刹那,向来自信的人竟然生出几分忐忑。她要去安抚他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不过她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学着他惯常对待自己的态度——现下总该是她回报他的时候。 门没上锁,应该就是为留待等她罢。她笑了笑,迎面看到他站在桃树下。这个时节,桃花早已开了一半,谢了一半,但夜色之下,花树的妖娆远不及树下之人的清雅耐看。 让人心生安心惬意的坚定,也让人感觉平心静气的温润。 他只是望着她,两两相对,他轻轻的笑了一声,“回来了。” 像是等了许久,更像是等得十拿九稳。她心里有些迷惑,歪着头瞧他,“你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他皱眉看她,半晌伸展了眉头,也不答她的话,“饿了么?厨房里有银丝面,去吃点罢。” 她眼睛瞪得更大了,怎么会这样,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或许他真的早就算准了她的一举一动,也还是能认真包容她的所作所为。 “你不生我的气了?” 他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那是从前的你,不值当我为她生气。那时候我不认识你。” 她笑了出来,他却又摇了摇头,“虽谈不上生气,不过还得问一句,你要的东西拿到手了?” 听他这么问,方才那点子喜悦竟然一扫而空,她只觉得有些羞耻,悻悻道,“恩,拿到了。” 他紧跟着再问,“他人呢?” 他应该是关心那人的安危,她不敢在这个时候再逗弄他,老实回答,“他没事,一根头发丝都没伤着,我放他走了。” 他点了点头,心里如释重负,“去吃饭罢,我陪你。” 她现下还不饿,走过去站在他对面,发觉自己仍是得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明明自己这半年又长高了的。 “我本来预备着和你说对不起,可是你什么都算到了,好像就用不着我说这话了。” 她说得满含委屈,光听话音儿,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受骗上当的人是她,有心激怒别人的是他一般。 其实不过是攒了一肚子哄人的话,到了发觉无的放矢罢了。 他笑笑,善解人意的道,“你说出来,我依旧爱听,也是可以接受。” 说完却慢慢的收了笑容,“沈寰,我不是你的长辈,做人做事的道理,我没资格教你。所以只能劝一句,往后为人处世,手里留一些余地。过去的事儿,将来如果有机会弥补,再想法子尽力弥补罢。” “但是你我之间,既然选择要做夫妻,我希望还是能互相坦诚。譬如这件事,你连我的反应也都算计进去,把它作为你计划的一部分,对我不算公平罢?何况你算得未必对,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 她更加不解,“你没那么在意,为什么还肯配合我演下去?” 他笑容和煦,好像一个人就是一座朗朗乾坤,“不然怎么办?你之前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到底也不是一点都不气,因为你那句话,说得真挺伤人。” “对不起。”她难道认认真真的道歉,“我是有种本事,特别会拿别人看重的事儿来气人。” “这本事真不怎么样,伤人伤己。”他怜惜的摇首,缓缓揽过她的双肩,定定望着她。 一枚小小的桃花,恰在此时飘落在她额间,米分米分嫩嫩的,她一抬手拈下来,将花瓣搁在她唇齿间,小小的舌尖裹着花儿,两下里皆是玲珑柔婉。 他晃了晃头,偏不上她的当,“我没那么容易原谅你,别想轻易引诱我,你的事儿还是留待着,以观后效。” 她来了劲头,追问着,“那你给个方向,要我怎么做才好?是不是要天天伺候你穿衣吃饭,要不要连沐浴……” 难得他竟然没脸红,还摆出一副挺自得的模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做的饭太难吃,我想着就没胃口,还是先把我做的银丝面吃了去。” 何谓银丝面,细面浇上汤汁,汤是精心熬制的鸡汤,上头放着虾仁、鳝段,都是按照她从前的习惯做的,是南边人的吃法。 他当真是细心体贴,全心全意的待她好,包容着她的肆意妄为。 她心中感动,笑着开口,刚好他也在这个时候说话,两个人在同一时间说着同一句,“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都愣住,他点头道,“你先说。” 她含笑颔首,复又低下头去,自袖中拿出那本秘籍,“这就是我要的东西,我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其实也不光是为了自己。你知道的,如果受制于杨轲,我不服气也不甘心。他让我做的事,到底会失之自由。成,不见得能全身而退;败,则是挫骨扬灰,且连你一并连累。我如今是比从前心生退缩了,也许是因为有了你的缘故,可我并不后悔。倘若我能学成别的功夫,也许将来可以靠自己,报了仇之后和你远走高飞。总之我不想你牵涉其中,我要你好好的。” 说到最后,难免有些激动,她的声音都有着一丝颤抖。他急忙点头,以示他都理解,“知道,我明白。” 静默片刻,她问起,“那你才刚要说什么?” 他淡淡笑着,“过两天是清明,陪我去祭拜罢,顺道带你去见两个人。” “好。”她心有灵犀的垂下头笑笑,也不多问,终于安心吃起她的面来。 一连几天,皆是阴云密布。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这话相对还该说的是南方气候,京师素来雨水少,这一日也不过是淅淅沥沥飘了些雨丝而已。 顾承父母安葬在顾氏祖坟附近,祭拜完毕,他带她走了一里路,来到一处绿水畔。抬眼望去,看见两座有些孤单的坟茔,上面写着两个名字。一眼过后,她的眼眶便湿润起来。 那是他父母的名讳。她快步上前,不由双膝跪倒,叫了一声,爹、娘。郑重拜了四拜,凝目许久,才回首望向他,“谢谢你。” 他微微摇首,“没什么,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去的时候,究竟晚了些……” “我懂。”她认真颔首,“还是多谢你。” 他略站了站,然后走到她身畔,撩袍跪下,也拜了四拜,却没有开口讲任何话。 她笑着看他,“这是何意?” 他无奈的回望她,听她接着笑问,“是女婿来拜泰山泰水?” 毫不顾忌的点着头,他反问,“难道不应该么?” “没有,很是应该。”她盈盈浅笑,“他们一定很喜欢你,一定,非常非常喜欢。” 他心头荡漾着甜蜜,趁着跪得近,摸索到她的手,握在掌心,“是我捡到宝。要不是你家里出事,以我的年纪、相貌、家世、资历,无论如何轮不上我。我知足的,真的,上天待我何其宽厚。” 她捏着他的手,十分不满意,“谁说的?你风华正茂,清俊温雅。若非如此,我又何至于能在那么多人里,一眼就看到了你。你家世清贵,出身两榜进士,我爹爹最喜欢有才学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早早就给我定下有神童之称的,做佥都御史家的次子……” 他听得讶然,慌忙打断,“你订过亲了?”说着声音微微发抖,手里不由攥得更紧了些。 看他一下子就急成那样,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呀,早就定了。算是娃娃亲,他长我三岁……” 他神情一阵恍惚,摇着头道,“你,你从前怎么没告诉过我,那他们家……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们从来都没找过你,也许是已经把这事儿忘了罢。既然忘了,就应该不作数。当着……当着你父母的面儿,我们都,这样了。你,你就不能再想别的人别的事了。” 满脸都是羞馁的认真,还有认真后的执拗,她又看得心生狭促,“我们,都哪样儿了?” 他低下头,眼望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我对你是真心的,看在和我情投意合的份上,就忘了,忘了那个神童罢。我是比他,老一些,可老也老的好处,我还算,会照顾人……” 话说得吞吞吐吐,颇为艰难。一个自尊心那么强的人,能这样表白也算难得,足见他多么在意她。 她简直笑得抑制不住,“傻子,谁说我还记挂那个人?之所以没完全忘,不过是因为小时候彼此见过几面。可惜我还在辽东的时候,就听说他故去了。不过才十岁罢了,真是可惜,也许是因为太过聪慧的缘故,连老天都容不下他。” 他长舒一口气,过后又觉得这样反应太过点眼,不由也抱憾道,“那真是可惜了,不过也可能他早就投胎,有了更好的人生。” 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她轻哼一声,“可当时婚约也没解除,我应该还算他的未婚妻。不对,应该算未亡人?说真的,我该去祭拜祭拜他,小时候他还教过我作诗呢。” “作诗么?”他喃喃道,又忙着应她,“我也会的,还有词牌、曲牌,你说一个出来,我现在作给你听。”说完恍然觉出不对,这分明就不是重点,“你怎么能算未亡人呢?当时你们年纪小,应该只是双方口头约定的,没有三书六礼,就什么都不算的!” 这人怎么能如此认真,她不禁笑得打跌,“是了,什么都不算,不过是个小哥哥罢了。我这个人呢,就是不喜欢小哥哥,只喜欢,大我很多的……大哥哥。” 像是应和了前头他说自己老的那句话,他听罢笑笑,有些讪讪,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拽了拽他,笑道,“走罢,再不走可真要祭拜个够了,你就不怕我一身的孝服,去人家坟前真唱一出,小孤孀上坟?” 他皱起眉来,简直令人无语断肠。沉默半晌,摇头不满,“你真是口没遮拦,小孤孀……” 她这才惊觉这词儿不好,如今和她有婚约的人是他,自己要是成了孤孀,那岂不是在咒他。 “呸呸,我瞎说的。”她连连摆首,“一时说顺了口,还不是因为想着那个人,再没别的意思。” 莹白如玉的面颊上,渐渐泛起一抹淡淡的米分红。他情不自禁的轻轻捏了一记,触感当真是滑腻软糯。 一回首,方觉出自己的不尊重,这还是在人家父母的坟茔前。可是做都做了,垂首间,淡淡一笑,只觉得对他现今的很多行为,他自己也越来越无可奈何。 那便顺着心意走罢,他也不愿强行压制自己的渴望。人生短短几十年,能遇到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刚好这个人也在喜欢着你。这是天大的幸运,足以让他生出全身心的虔诚敬畏。 站起身来,雨还未停。他撑着伞,两人朝来时乘的青呢车走去。她不用看也知道,他定是将她全罩在伞下,自己的一半身子却还在细雨中。 她心情极好,笑得开怀且动人,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你放心,我要唱也不会唱那些凄凄惨惨的戏。我当真是会唱的,回头闲了,票一出杀四门给你瞧。” 女杀四门,刘金定救夫?他无语笑笑,确然是合适她的戏码。 雨丝风片迎面挥洒,细细润润,周遭皆是上坟归来的人,三三两两,搀扶前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只是觉着此情此景,也莫名让人觉着惬意。 她上了车,他依然坐在前头为她驾车。待他坐稳,忽然间眉心没来由的跳了几跳,甚是仓惶的感觉,好像暗地里有双眼睛,正躲在角落里窥视着他们。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认真望了望,却也没在任何一处双眼瞧得见的地方,找到任何一个相熟的面孔。 ☆、第39章 <中酒> 归来时,斜风卷着细雨,扑面而来夹杂着阵阵花香,令人无须亲见牧童遥指的杏花村,也一样会生出淡淡醺然之感。 沈寰许久没坐在车里好好观赏京城景致了,可惜不能和顾承坐在一起——这是源于他的顾虑,未婚男女一道出行,总还是要避讳一些人言才行。 只是她知道,他这么做并不是怕人家说他闲话,却是纯粹为她的名声考虑。 顾氏祖坟建在城郊,回到闹市,已近正午。她撩开车帘,入眼先看见他挺直隽秀的背影,唇角不自觉轻扬,问道,“都这会儿了,咱们在外头用了饭再回去罢。” 他说好,微微侧过头来,“想吃点什么,或者有什么提议?” 想了好一会儿,她才笑答,“我都多久没混过京城的大馆子了,好些时下受追捧的都不知道。这么着罢,从前西华门外有家合欣居,那儿的厨子是从扬州聘的,味儿还算正,不如咱们去那儿?” 他听过一笑,随口道,“你成天吃甜口的饭菜也不腻,真是北方丫头,长了条南方的舌头。” 其实他去哪儿都无所谓,也不在意吃什么,只是呼吸着不燥不腻的清新空气,觉着心情极好,不由自主想打趣儿她两句。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平日为了照顾自己,举凡做菜他都要多放几勺糖。一个大男人每天吃的清淡不说,还动辄甜腻腻的,也真是难为他了。 这么想着,便又改换了主意,“那是好多年前的馆子了,兴许这会儿早就黄摊儿了。”她随手指着路边的一间三层酒楼,上面匾额上写着福兴楼三个字,“说的我都饿了,咱们就地停下,不拘什么菜色,就是它罢。” 顾承自然都依她,停下车,伙计招呼他二人上了三楼雅间。临街的一处单间,有窗子可以眺望外头街景,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思。 只是菜牌拿上来,她看得一脸忧伤,“鲁菜啊?” 伙计瞧见,不甘心她这副反应,“姑娘是觉着不对胃口?那我可得跟您讲解两句。鲁菜,原是四大菜系之一,我们这儿主打的还是鲁菜中的胶东菜系。食材辅料考究,一应都是最新鲜的。旁的不说,就只一道葱烧海参,管保教您平日里一口葱不沾的,尝完也能把里头的葱段吃的一根不剩,您瞧……” “得了,你也甭说那么多了,好不好的手底下见真招。”沈寰打断他,一脸挪揄,“反正从你嘴里,也绝听不出半句不好来。” 伙计咧嘴笑了,“不是这么说,您要是不信,只管往楼下看看。您瞧见没,外头站着的,全是等着翻台子进来用饭的。要是本店做的不好,能有那么多人愿意擎等着?且别说这些散客了,就是宫里头吃惯了御膳的常千岁,家里头开堂会的时候,都指名儿点过我们家厨子去帮手……” 眼见她脸色忽然一沉,顾承忙笑着截断伙计话头,“知道了,我们尝尝就是。一共就我们两个人,三个菜一道汤足矣。你挑最拿手的上罢,姑娘没什么忌口,只别做的太咸就好。” 伙计得令,喜滋滋的去了。她看了他一眼,笑嗔起来,“干嘛打断他,我又不是一粒爆炭,还能听见一个名字就炸开毛不成?” 那还真不好说,不过他没承认,笑着说不是,“我怕你嫌伙计啰嗦,给人家甩脸子,到时候下不来台的人还是我。” 她翻了一记白眼,“你就是烂好人做派,对谁都和和气气的,难道和气真能生财?” 他摇头笑笑,连哄带吓唬的劝她,“生不生财不知道,但至少不生事儿。人家明面上不敢回嘴,说不准在暗处报复你。回头往你饭菜里吐口水,反正你也吃不出来。” 她倒吸一口气,咋舌一通,想想也确实有点恶心,嘴上虽没认输,心里到底也算认同了他的话。 不多一会儿功夫,菜便上齐,等人走了,她才又蹙着眉,嫌弃道,“什么四大菜系,要我说,鲁菜就是两个特点,看着黑乎乎,吃着咸乎乎,总之就是让人觉得粗。” “齐鲁是文明之地,怎么叫你说成这样。”他不理会她胡乱抨击,先夹了一只海参给她,“好不好,也要尝过才知道。” 吃过了方才感受出,海参入口酥软,随即便化,没有一丝腥气,带出鲜嫩口感,余味还有浓浓的酱香。 她不禁大赞起来,“还是挺不错的,你也尝尝看。” 他说了一声好,细嚼慢咽了一会。一时无话,耳听得外头雨声住了,伸手推开一扇窗子,看了看下头。正瞧见一对父女自车上下来,父亲抱着三弦琴,女儿手里拿着牙板,在门口和伙计笑谈了两句,便双双进了正门。 这是说唱的清客,如今京师大馆子里流行边用饭,边听些小曲、戏文、鼓书,于是就催生了清客这个行当。 一晃眼,他看见门前确凿排着不少人,正有一个头戴斗笠的人打马上下来,看样子也是要进店用饭的。瞧身形有些熟悉的感觉,但又没见着正脸,一个转身便消失于视线之外。 他笑笑,心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要是让沈寰排队等吃饭的位子,她可一定没有那个耐心——她是最不耐烦等的,就好像他们头一次见面时,她宁愿一掷千金也要提前拿到药材一样。 正乱想着,楼下的乐声已悠悠飘了上来。他凝神听了听,乐音似乎是三笑,不过唱词用的是苏白,听了半日,竟是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按说他还在孝期,不该听这些莺声燕语的乐曲,只是出门在外,也只得随行就市,何况瞧着对面人的样子,倒是颇有几分欢喜。 倏忽敲门声起,方才那名伙计又含笑进来,手里捧着一壶酒,冲顾承笑道,“这是本店新进的梨花白,是用正宗济南府的漱玉泉酿制而成,不比京里的水,是真正的甘甜清澈。您二位要不要来点,和着楼下的小调,最是应景合宜。” 眼见这俩人穿着孝服,这伙计也算是够没眼色的,不过现如今人在单间,就是喝点小酒,只要没人瞧见也不大要紧。 顾承自是不肯饮酒,转头看看沈寰,觉出她目光中似有期待,于是吩咐道,“放下罢。” 伙计放下酒壶出去,沈寰奇道,“你能喝么?” “不能。”他摇摇头,“不过你可以,其实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除服了。” 她挑了挑眉毛,“那太太呢?就不算了么,她可是我亲口认下的干娘,再说……” 她没说完,见他已含笑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面说着,“不用事事都那么死板,放在心里就好。我还是那句话,活着的人比较重要。” 说得容易,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可他自己还不是严格恪守规矩,这个人最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有时候也好奇,究竟是怎生养成的,才能有这样随和又旷达的好性子。 知道劝谏或是引诱皆会无效,她便由他去了。自己一口口抿着那酒,开始还不觉得怎样,越喝越觉出味儿好,不知不觉间竟也贪起杯来。 半晌听得楼下咿咿呀呀的唱起新曲儿,唱腔依然是苏白。她眯着眼睛听了一刻,问他道,“听得出来么,她唱的是什么?” 他摇头,说实在听不懂。 她满眼都是笑意,朦胧迷离,“没出过远门的人呐,真可怜。你长这么大,是不是还没离开过京城?” 他承认,想了想,语气不无遗憾,“最远去过西山,还是没出京师。” “所以你听不懂。”她握着酒盏,翘起一根手指,“我说给你,她唱的是,一段赏中秋。讲的是许仙和白素贞,两个人在七里塘坐船赏月。” 也许是因为听着苏白,她的声音也跟着软软糯糯起来,“前头是许仙的话:我是不知几世来修到,方能够缔结丝罗,攀了你这女千金。我好比,得水的鱼儿有精神,我是暮暮朝朝,忘不了你白素贞。” 倒像是应了他此时的心境,也仿佛道出了他心底的话,他静静地听着,没有言声。 她聆听一道,接着说,“后头白素贞回应:但愿君心似我心,心心相印心连心。官人啊一年几见当头月,但愿得花常好,月长明,人长寿,松长青。但愿千秋百岁常相亲,地久天长永不分。” 她眉眼如雾如丝,辗转相视间流转着绵绵情意。他心跳如擂鼓,看得几乎如醉如痴。 良久,他方才警醒过来,不能再这样盯着瞧下去了。连忙下移视线,却又毫无征兆的,被她捏着酒杯的玉指吸引。好似柔弱无骨,根跟白皙纤美,直教人想将她一把拽过来,握在掌中,按在心口。 可那厢的人却越发有了醉意,只觉得酒杯晃啊晃的,眼前的人也跟着摇曳起来,好像从一个变作了两个,随后整个屋子都开始不停的转着,天地一片混沌。沈寰知道,自己的酒量不至于这样浅,怎么会只喝了半壶就醉成这样,实在是万分不应该。 然而没等她再细细思量,身上的力气已在倏然间被抽空,耳听得哐啷一声,是酒杯坠落在桌上的声响。 她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全是汗滴,一颗颗豆大的,顺着两鬓流淌,跌落在鼻尖脸上,甚至眼睛里,她被蛰得双目一阵疼痛。视线愈发模糊,影影绰绰地看见顾承一脸焦急迷茫,抓着她的手臂,急声向她问话。 可她始终听不大清,也无力再去回答。好像只想沉沉睡去,在仅剩下一线神智时,她咬了咬牙,勉力挤出一句话,“酒里有东西……” 然后再也没有能力多说一个字,头一歪,栽倒在了顾承怀里。 ☆、第40章 <解毒> 沈寰一张俏脸惨白如纸,面色中隐隐透出些青气,这副样子根本就不像是寻常中酒。 现下人倒在顾承怀里,浑身都是软的。他慌得手足无措,急忙去摸她的脉息,幸而还有跳动的韵律,只是轻浅而又缓慢。 他伸手去掐她的人中,一叠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连叫了五六次,奈何怀里的人就是没有半点反应。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又狠狠地落了下去,砸得腔子里奇痛无比。可他也知道,眼下自己不能乱,他必须得想法子救她才行。 人既靠在他身上,便由不得他迟疑。打横将她抱起,一径奔下楼去。出了大门,他寻思着最近的医馆还隔着两条街,可车马在闹市区走不快,又更增颠簸,恐怕还不如他跑着来得稳妥些。 正午时分,细雨初停。面容温雅清朗的男子怀抱着垂垂昏厥的女子,疾步奔行于街市之上。这样一幅画面,一时引得周遭路人纷纷侧目,连酒肆茶馆中闲谈的客人都探出头来,望着这一幕奇景咋舌猜测。 顾承已然豁出去了,被人瞩目或是人言可畏都不能让他有丝毫畏怯。 他小心翼翼的托着怀中人,尽量不震动到她的头,时不时垂首观察她。她的脸依偎在自己臂弯里,尖尖的下巴,苍白的唇色。她从来没有这样凄凄惨惨过,她向来都是鲜活生动,既热辣又冷硬,倔强而不服输。 只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怎么就会变成了这般模样…… 医馆的伙计才吃完中饭,正打算趁病人少,盹上一觉,蓦地里却被顾承撞开门的声音惊了一跳。 他一改往日温和的做派,几近高声疾呼。大夫闻讯匆忙自后堂转拉出来,见他满头满脸全是汗水,双目通红,不觉也吓了一跳。怔愣片刻,忙指引他进了内间,让他将病人放在榻上。 大夫一通号脉,又掰开了沈寰的口验看舌苔。顾承站在一旁,紧紧盯着榻上的人越来越灰败的面容,只觉得三魂已去了七魄。 为什么会这样?他知道问题出在那壶酒里,可是根本来不及去向店家确认,且心里隐约也清楚,这事与店家无甚关系。那便是有人故意要害她,或是他! 他在一片纷乱的思绪里摸索着,究竟是什么人和他们有这样泼天的仇恨? 心里头是慌的,一身的力气早在刚才就用尽。身上的汗也被阴干,衣裳湿湿冷冷的塌在肌肤上。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汗,亦或是泪。 万分焦急之中,听得大夫回头对他说,“看脉息,确凿是中了毒。这毒走的是心脉,眼下已至四肢经络,所以她的手足便不能动弹。而且这药里还加了一味蒙汗散,好像就是特地为了让她不能醒转。” 好似一道厉雷在耳畔炸响。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已抖得不成调,“是什么毒,还有救么?”问罢,几乎踉踉跄跄跌倒在榻边,像是溺水之人抓着一叶浮萍,“请您务必救她性命。” “光凭脉息,我也辨不出是什么毒。”大夫摇头叹息,“若是坊间的毒/药还好,可若是江湖上的各色毒物,那可真是浩如烟海,难以推测得出啊。” 见他神情惨淡,如遭雷击,大夫心有不忍,试图提醒道,“这位爷,您是否江湖中人?师承门派里,或是仇家中,有没有惯常使用的毒物。您且仔细回想一遭儿,说不准还可以救这姑娘一命。” 可惜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对那些用毒的法子更是全然不知。大夫的话令他一下子更懵了,该怎么办,没人知道用的是什么毒,那就意味着无法可解!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毒发身亡?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才十四岁,还没及笄,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况且还没等到他迎娶她过门。她不能就这样死去,一定不能!他才刚刚感慨过上苍如此厚待他,难道仅仅一夕之间,他就要被收回所有的美好,和所有的希望? 心口虽空悠悠的,索性神智还算清明,他向来是沉得住气的人,只是事发仓促,又关乎她的性命,才会一时阵脚大乱。 勉力稳了稳气息,他开始顺着思绪回想,由始至终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的一个名字浮现脑海,近来与他们有关联又有仇怨的人,只有一个——何患奇。 他是沈寰的同门,那么他用的毒也许沈寰也会知晓。顾承想起大夫说过,毒/药中还掺杂着蒙汗剂,是为有意不让她醒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应该就是要让她没有机会自救。 顾承恍然彻悟,明晰了眼下唯一一线希望所在。他猛地回过神,对大夫说道,“唤醒她,一定要唤醒她,解毒的方子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夫犹疑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坚定,也便不再多言,取出银针,一连扎在沈寰周身几处大穴上。然而榻上的人承受着针灸之力,也不过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他愈发心慌,不由自主跪倒在榻边,拽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掌中,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 起初只是叫着沈寰两个字而已,渐渐因为她的无动于衷,他一度紧张又惊怕,整个人跟着语无伦次了起来。 “你醒醒,你还有心愿没能实现,不是说自己是个执着的人么?那就不能半途而废……你醒过来,完成你的执念。” 说到后来,禁不住捏着她的虎口,自语一般,“你醒来看看我,你还没得到我这个人呢!咱们这样……什么都不算,我没和你成亲,没能做你的丈夫,你甘心么,努力了那么久,你却连我这个人都没弄到手……” 大夫一边下针,一边忍不住频频回首,心中暗道,这男人打眼瞧上去挺清俊文雅,没想到说起疯话来是一套接一套,原来他们二人还不是夫妻,那方才来时好一番亲密举动,也该算是授受不亲了……唉,现如今的青年男女,果然是比他们那一辈儿要大胆激烈得多。 就这样捱过一炷香的时间,沈寰的身子终于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顾承浑然忘却自己还跪在榻边,几乎膝行上前,满眼焦急,“你中了毒,毒走心脉。知不知道是什么毒,要如何解?” 沈寰眼神空洞,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气息微弱宛如游丝。 顾承急了,起身坐在她身畔,将她轻柔的抱起,耳朵贴在她唇边,“告诉我方子,我能记下来,你慢慢说。” 这是他仅有的希望,他甚至不敢想,倘若此时她说一句不知道,或是慢慢摇头,他的世界会不会在顷刻之间崩塌成一片废墟。 好在她终于开了口,极慢极轻的说出了几味药。他一刻不敢走神,牢牢的记在脑子里。等她不再说了,才将她轻轻放下,问道,“没有了?这就是全部的方子?” 她没有力气点头,只好眨眨眼。他顿时如蒙大赦,满心徜徉起希冀。 匆匆握了握她的手,起身便去寻纸笔,录下她方才口述的方子,写好拿出去让人即刻煎药。 他也不去管周遭还有没有旁人,紧贴着她坐了下来,仍是抓牢了她的手,轻声道,“稍带片刻,等会儿喝了药就好了,你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她,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奈何她心里明白,嘴上却无力言说。趁着这会儿清醒,索性瞪着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瞧。 他一定是急得不行,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容易汗消了一些,更显得面色苍白如雪。挺秀的双眉微微蹙着,被容色一衬愈发墨黑如画。双眼里弥散着一层雾气,雾气之间是怜爱的疼惜,那疼惜很是分明,就这样被她看着,然后一点一滴镌刻进心里。 也许是承载了她欲言又止的凝视,他额间的青筋突突地跳了两跳,她的心随即紧紧揪着疼了一疼,身体不受控制的蜷缩起来,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像是打摆子似的,抖成一团。 他越看越是害怕,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她才好。半晌只得再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到了这会儿,他是认真后悔起自己不曾好好修习过内功,以至于竟然一点忙都不上。 等到药端上来时,她已昏昏沉沉,险些再度睡去。他不敢用力,轻轻摇着她,一手捧着药碗,哄着她,“沈寰,药煎好了,喝下去,你就会慢慢好起来,听话。” 听着他的声音,她茫茫然睁开眼,顺从的张口,吞咽下腥苦难闻的汤汁。那药如同利刃割喉,搅得五脏六腑都抽搐着疼痛。她痛得浑身发颤,身子抖得像筛糠,连药都被撞洒出来,溅得身上榻上都是。 他知道她难过,他又何尝不是,可救命要紧,也只能温声安慰她,“不要紧的,只是苦一下子而已。回头我买桂花酒酿给你,你最喜欢那个,甜丝丝的,喝一口就能忘记现下吃过的苦。” 她犹豫一阵,终于慢慢点了点头,颇为乖巧的把剩下的药喝光。虽然身上难过,可她心里却极清楚,这是自己活该受的罪。她玩弄欺骗何患奇,就怨不得他会报复自己——这样的手段虽下作,却极有效,且还不会真要了她的命。 那人心里藏着恨无处发泄,幸好只发泄在了她身上,若是因此连累顾承,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件事也绝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她咬牙发狠,可终究也不过一刻,便慢慢松下劲力,身子跟着软了下来。 他依然抱着她,没有一丝懈怠,微微侧过头来望向她,“觉得好些了没?” 她摇摇头,他心里就倏忽一颤。凄惶的再望她,却见她牵动嘴角,扯出一记微笑。这个档口,这抹笑意可谓勉为其难,说不上多生硬,却也并不比哭好看多少,可就是这样一副笑容,也还是让他觉得一阵心安。 他眉头开了,她于是又笑了一下,艰难的开口,不过只说出一句,“我……死不了。” 说罢,又阖上双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41章 <照料> 眼睛虽然闭着,却也能觉出外头天色蒙蒙发亮,近前则有个白色的身影一直晃来晃去。 沈寰阖目睡着,浑身热得难受,像是掉进了一个火炉,意识一片模糊。朦胧中想着,自己应该是发起了热。 半梦半醒间,知道有人动作轻柔的给她擦着汗,额头上覆盖着清清凉凉的帕子,缓解了难过,带来一阵舒畅。 这感觉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她素来身子是极好的,轻易不会生病。唯独六岁的时候害过一场风寒,病势来得汹涌,去得缓慢,抽丝剥茧一般,迁延了足足有半个月。 母亲天天守在她床畔,贴身的丫头为她勤擦着虚汗,浸了水的凉帕子没断过,还有几个哥哥也围着她嘘寒问暖。等她稍好些,能睁眼说话了,三哥就拿着茯苓糕、糖葫芦来馋她。他自己吃得香甜,偏生一口都不肯给她,还气她说是大夫的话,她才好些最忌食甜腻的东西,饮食上只能清清淡淡,给点粥喝就算不错了。她恨得牙痒痒,一连声的叫丫头们轰他出去。 记忆里的场景鲜亮热闹,有母亲温柔的爱抚,父亲关切的叮咛,还有三哥嬉皮笑脸的逗她一怒。 三哥……她的三哥,如今却在哪里呢?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离她那么远,又那么近? 床上的人紧闭双眼,身子不断的辗转。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眉头又舒展开,许是因为正在做梦的缘故。 她梦里有什么,顾承不知道,只是望着她,伸手试了试,那帕子又被捂热了些。他取了新的来,因不敢走得太远,索性把架子铜盆都搬到了跟前。 蘸了水的巾帕铺展在她前额上,她低低的发出一声呻/吟,听着好像颇有些舒坦的意思。 那日沈寰喝过了解药,体内的毒性慢慢减退了些,不过余毒还得靠发热发汗才能排得出去。 大夫说了,性命应当是无碍的,只是这毒性热,难保将来不会侵蚀心肺。要想好得快,就得教她把这热痛痛快快的散出来。此外药还得喝,约莫再喝上个五六回,人才能有些好转,能睁眼说话,慢慢地再下地行走。 她镇日只是昏迷着,每逢到了喂药的时候,他只能把人抱起来,让她靠在枕头上。她不睁眼也不知道勺子在哪儿,他便慢慢吹着药汁,等不热了再慢慢送到她嘴里。 每次不能喂多,否则一定顺着嘴角往出流。再不然一口吐出来,连带之前喝过的也搜肠抖肺的呕干净。 所幸他是有耐心的人,小银勺盛了不到半勺药,一点点送到她嘴边。一面喂一面擦,喝完一碗药得用去近半个时辰。 这些都不是事儿,反正他打定主意,一刻不离的守着她。可她人太过虚弱,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再湿。衣裳层层叠叠黏在身上,他想着就难受,何况她向来是个那么爱干净的人。 何尝受过这样的罪呢!这时候他不免有些懊恼,实在不该把家里人都打发了的。近前没个女人,连换衣裳这样的事都不方便做。 他几次想动手,可撩开被子,看见她身体微微蜷着,曲线隐隐毕现,心口就是一阵狂跳。忙忙地盖好被子,一双手停在上头,真是落也不是,拿开也不是。 换衣裳的事儿让他纠结了两天,第三天晌午,她又出了一身一头的汗。他再看不下去了,想着既然已有婚约,她又是他认定了的妻子,那还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 说到底是为治病救人,难道都到了这会儿,他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不成? 他不是禽兽,心猿意马或许有,但还不至于连这点自控力都没有! 想来就是她醒了知道,也应该不会怪罪自己。安慰了自己一通,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整个人像是被水洗过一样,颈子上还粘着一绺湿哒哒的头发。他手指有些发抖,拨开发丝,她光洁如瓷的修长脖颈就这样展露在他眼前。衣领是松着的,锁骨处凹陷出一个精致的小坑,诱惑得人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 他偏过视线不去细看,专心致志的为她脱去上衣。手底下碰触的是一片细腻光滑的肌肤,那是从未有过的触感,让人心悸,让人澎湃。实在抑制不住了,才又偷偷瞧上一眼。原来她长的是这个样子,像是玉雕成的一个人,线条纤细流畅,比任何一副工笔画还要精巧细致,真是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 脸上蒸腾出一抹燥热,果然心思还是往歪处走了。他摇摇头,对自己颇为不满。干脆闭上眼睛好了,可瞧不见了就只能靠摸,那柔弱纤巧的是腰,绵软紧致的是胸脯…… 越来越不像话了,简直是自欺欺人。他长叹一声,睁开眼,大大方方的望着床上人。这是他认定的妻子,是一辈子要守护住的人,值当非得在这个时候胡思乱想么? 摒心静气下来,只当自己对着的是一副画,一件玉器,手里终于不再犹豫,轻柔又迅捷的完成了换衣裳的任务。 沈寰迷迷瞪瞪的,再醒过来已过去了三天,微微睁眼,见外头天光大亮着,窗棂处有唧唧喳喳的鸟鸣,正是个清朗的春日清晨。 跟前坐着的人向前趋近了些,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几日不见,他人怎么瘦了一圈,唇上冒出一层青色胡子,下巴上也有新长出的胡茬,眼底一片郁色。除此之外倒也还好,只是因为消瘦而显得憔悴,却也不损他眼底洋溢的温柔关怀。 这个人依然清朗明澈,仿佛春庭月,照得人心里溢出恬淡的宁静和喜悦。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烧俨然已经退了,就是不知那毒散的如何,“你醒了,这会儿觉着有力气么?” 她捏了捏拳头,嗯了一声,“好多了,这毒没那么厉害。”见他表情半信半疑,她清了清嗓子,慢慢说着,“真的,尤其是服了解药之后,更加不碍事。烦人之处就在于热毒难消,非得烧个十天半月不得好,不过是折腾人罢了。” 能一气说这么多话,虽然说得有些慢,但看样子是好多了。他放下心来,点头道,“幸亏你还知道解药的方子,要不然就真的险了。” 她翻了个身,侧过来看他,“我说过的,死不了,哪儿能那么容易就着了他的道。” 说着眼睛瞟到放在枕头边上的一把匕首,金子做的刀柄,刀鞘也顶漂亮,“这又是做什么?” 他看了一眼,不禁一哂,“随手搁在那儿的,我怕他借机回来寻事儿,以防万一。” “你也想到是他做的了。”她轻声笑笑,“其实不用担心,他不会杀我。或者说,他不敢杀我第二回。他有多少本事他自己心里清楚,在京师惹上命案,他怕逃不掉。” 说完却又一阵笑,望着他问,“要是他真来,你还打算和他拼命?” 他无奈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她的话。 “真傻。”她摇了摇头,“你跟他又没仇,何苦以命相搏。我都告诉过他,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他叹了口气,沉吟着说,“本来不想说的,现下你好了,我不得不说,你这番苦头吃的也不算冤。” 非得这么是非分明,她撅着嘴不说话,半晌咬了咬唇,说道,“是啊,你总归是把我想成坏人的,任性自私,不择手段,是不是?” 不由负气的瞪了他一眼,心里不满,肺里也不舒坦,忽然间一阵咳嗽。他又顾不上回应了,连忙起身拍着她的背,又回身去取水。等她咳完,慢慢扶着她坐起来,喂她喝了几口清水。 他身上的衣裳是新换的,有着淡淡的太阳味道。这人还是从里到外的干净清爽,只是有时间换衣,却没时间刮脸,显见着是不敢离开自己太久,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下来,他统共睡过几个时辰。 闻着他的味道,心里一阵暖洋洋的。她接着方才的话,缓缓道,“他报复过了,我们就算扯平了。就为你方才那句话,我心甘情愿受这茬罪,过后绝不再难为他。可是有些事儿得教你明白,我不是他们嘴里说的那样坏。” 喘了口气,她接着幽幽道,“我师傅是个心比天高的人,他故意不传我武艺,其实是想要我帮他向父亲求官,然后再来交换。还有一则,我虽让丫头去引诱他,可也要他肯上当才行。他本就有那个意思,你不知道,他们道家有种修炼的方式,就是修房中……要采阴补阳。他早存了这个念头,只是没人助他一臂之力。这事儿说白了是你情我愿,他有所图才会上我的当。事后我的确不想成全他,才撵了那丫头去外埠。可是当时年纪小,没想那么多,忘记她早已失身。究竟是害苦了她。所以这桩事里,我最对不起的,不是旁人,只是那个女子。” 顿了顿,少见的流露出一记苦笑,“不过我也因此得到了报应,后来自己不是也被人卖去了那种地方……” 他眉头倏然一皱,急忙打断她,“别瞎说,没有的事,那不是报应,纯粹是你舅舅没良心,你千万别乱想。” 她淡淡笑着,“你倒肯安慰我,其实若不说破,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事儿还是有芥蒂,是不是?” 当时她不过才八岁,想不到那么周全也是自然。她说的理由,他虽不能完全认同,可她肯承认自己做的不对,也算有了些突破。事情已然发生,再去纠缠谁对说错,又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了,也并没有那么怪你。我说过,倘若将来能有机会,再行弥补当年的错。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会再做类似的事,要知道,有些举动,会给别人带来一辈子的痛苦。” 她点点头,是完全认同的态度,眼睛里慢慢闪着些光亮,“是认识了你,我才了解到,许多时候应该多替别人考虑。”想了想,禁不住眼中含笑,“要是因为你,我变成了一个好人,你说,该不该算你功德无量?” 他笑着摆首,“你本来就算不上坏人,不过是太激烈,太执着,本心只是个执拗的小姑娘而已。” “执拗也是有好处的,”她有些狡黠的笑起来,“要不是我这么上劲儿,怎么能让你这样人轻易就范。” 话说开了,不由相视一笑。她略略挣扎着起身,望着窗外,“扶我出去看看罢,闷在床上这些日子,都快不会走路了。” 他搀扶着她起来,为她穿好鞋。扶她出了屋子,双双站在廊下,此时的阳光正盛,一时耀得人眼睛疼,真是温煦灿烂的好天气。 她身上还是有些薄汗,又只穿了中衣,他怕她受凉,忙回去取了披风。 她没回头,知道他回来站在身后,忽然问起,“我的衣裳,是你亲手换的?” 心里咯噔一声,手上跟着一抖,披风坠在地上。 他脸涨得通红,弯腰拾起衣服,嗯了一声,嚅嗫道,“你浑身都湿透了,我怕你太难受。不得已,没法子才换的……我,我没看见什么,真的……” 谁问他看见什么了,这人真是傻得可爱,简直不打自招。她睨着他,看尽了他的窘态,笑着问,“没看见,那是摸着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怎么她突然问起这个,莫非不肯善罢甘休?他慌得不知道该看哪儿,眼睛瞧着地下,闪烁着答她,“没有,我,我就碰了一下……我没多想,真的,你生着病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天地良心,我真没别的意思,就只是怕你的病再加重。” 就说一句摸着了又能怎么样,她还能打击报复不成?她本就挨着他站着,就势往他身上一靠。他先是一僵,紧接着又怕她真没力气站不稳,连忙又伸臂抱紧她,变成了一副认真支撑她的架势。 她一回手,抚摸着他的脸,“我这人不吃亏,早晚会摸回来,你擎等着就是。”摸到下颌处,她笑出声来,“这是多久没刮脸了,摸着都剌手。” 他低着头,尴尬的笑笑,“没顾上,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以为没有那么快,没成想还是让你瞧见了。” 沉默片刻,他低声询问,颇有些小心似的,“很难看罢,本来就不年轻了,这下看着更老。” 这是他长久以来在意的事,其实不过就差了八岁,他非得觉着好像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 “你还不年轻?”她轻声嗤笑,“都说男人老得慢,再过几年我就看着和你差不多大了。二十年后,说不准,你还没怎么变,我却老了。咱俩站在一处,我就像是你小姨妈……” 他到底笑出声来,什么烂比喻,一点都不贴切。不过看样子,她是不打算追究换衣裳的事了,于是终于可以暗暗地,松上一口气。 不料她下一句接着道,“不公平,我得看回来。” 她回过身来,对上他惊愕万分的目光,“你不是说,我不能死是因为还没得到你,那我现在活过来了,你是不是,该让我得手一回了?” ☆、第42章 <声誉> 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让他心上发颤,腿上发软。 顾承本能的想向后退,又怕她一个扶不稳,摔倒在地。只好踌躇着,哑着嗓子回应,“你,你别这样。咱们来日方长,好不好?” 瞧他紧张的那个样子,她愈发来了兴致,踮着脚,双臂慢慢攀上了他的颈子。她知道他不敢在这个时候推开自己,于是双手不老实的向下移动,一寸寸的,从他平顺的双肩,到坚实的胸膛,再绕到后头,顺着笔挺的脊背游移。那突起的两处肩胛骨轻轻抖着,她便志得意满的又绕回到前头,往下去是他平坦的有些发硬的小腹。她含笑想着,他虽然瘦,却不弱,一向都是宽肩细腰,骨骼肌肉里都透出精干的力道。 顾承哪儿禁得起这样的撩拨,直觉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一只手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急忙去抓她不规矩的柔荑,好容易把它们并在一处,才喘息着道,“你要是再这么摸下去,我可不保证能管得住自己。” 她挑衅的看着他,毫无惧意,“那好啊,我正想瞧瞧,你失控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沈寰……”他垂下首,哀告一声,将头抵在她额间,双眉紧锁,呼吸浓重,摇头低语着,“那样不好,我不喜欢失控。”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笑容变得颇有几分暧昧,“你现在身子太弱,我就是有心,也实在不忍,下不去手也下不去嘴。还是等你养好了,到时候你是要摸还是要看,我都随你。” 他忽然间这么大胆,倒把她愕住了,手被他抓着,挣也挣不出来。半晌听他换了声调,暖意洋洋的,“你该休息了,我去把药热了,你乖乖吃药,这样才能好得快,然后才能……” 他抿嘴笑着,不说下头的话。她都明白,于是嗤地一声笑出来,点了点头,由着他扶了自己回到床上。 折腾了半日,她总觉得自己彻底好了。他烧了热水,俩人分别沐浴更衣,等都收拾停当,不意就有人前来登门慰问。 许是因为听见了他们的欢声笑语,隔壁郑娘子带着丫头,踱着小碎步,一摇三晃地前来探病。 陪着来的丫头手里拎着好些上好的药材,郑娘子满面笑容,殷切的拉着沈寰的手,“姑娘这一病就是好些天,那会儿三爷火急火燎的把姑娘带回来,我们可是都瞧见了。姑娘那脸色白得吓人,唬得我们都不敢吭气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得了什么症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不过眼下瞧着你都好利索了,我这心也就踏实的放下了。” 沈寰笑容疏懒,像有气无力似的,“我才好了些,让嫂子惦记,真是罪过。” 郑娘子拍拍她的手,亲昵的笑着,“大家邻里街坊住了这么久,怎么能不惦记呢。”一头说,眼睛只往四下里撒摸,“姑娘这些日子辛苦了,自己养病,还得自个儿照料自个儿。不过好在还有三爷在,可男人家到底心粗啊,恐怕还是有想不到的地方罢。” 扭脸看向顾承,她笑问道,“三爷这些天也没出门,眼见是累坏了。我瞧着姑娘这一病,最上心的就属你这个当哥哥的了。” 她故意把哥哥两个字咬得极重,一面喝茶,一面偷觑着两个人的神色,半晌推心置腹起来,“有些话啊,我原先就想说。如今这事儿一出来,少不得奉劝三爷两句。这家里头没个服侍的人,终究是不成话。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又不是请不起人,何苦弄得这么凄惶,外人瞧着也不像。再者说,姑娘到底是女孩儿,三爷照顾起来,怕也不方便不是。” 那日顾承面容惨淡,架着车回来,又亲自从车里把沈寰抱出来的一幕,她可是听下人讲过了十七八遍,每次都被描述的绘声绘色。这会儿回想,简直就如同身临其境——顾三爷一言不发,神情是少见的凝重加冷峻,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寰姑娘则是瘫倒在他怀里。俩人丝毫不顾男女大防,看样子已是有恃无恐,打算豁出去了。 她活了小半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公然挑战礼教的男女。明着是兄妹,暗地里还不知是个什么关系。 眼瞅着这俩人孝期都还没过,要是真有了苟且之事,那可是够报官的。到时候且看朝廷如何处置,只怕到了那会儿,连顾承身上的功名也要一并被夺了去。 最重要的,也是她最忧心的,是这样的名声连累人。大家是几辈子的邻里,住的这样近便,他这头儿做下这样没廉耻的事儿,她还真怕带累了自家几个小爷和姑娘们的声誉。 想到这儿,她眼睛转了转,回身看着自己带来的丫头,含笑对顾承道,“三爷也别嫌我操的心多,我因想着姑娘的身子还须多照看,所以今儿自作主张把这丫头带来。三爷要是瞧得上,就先收下她,日后若用得好,就是留下来使唤也没什么的。我总归是一片好心为姑娘,就请三爷委屈一遭,留下这个笨丫头伺候罢。” 笨丫头听了主母的话,很是伶俐的敛衽行礼,脆生生的叫了一道,三爷、寰姑娘。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沈寰暗骂了一句,正要开口驳回,便听顾承无波无澜,淡淡回道,“多谢嫂子费心,只是不必了。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惯了,我自信还能照顾得好她。” 他语气平静温和,却自带了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 郑娘子听着一愣,没料到他会这么堂皇的扫自己面子,登时便觉得下不来台,话音转冷,哼笑一声,“三爷,原本我不想说的,您既这么坚持,我可不得不提醒一句。俗话说,人言可畏,这吐沫星子可是能淹死人的。您这样和寰姑娘,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究竟是什么打算,我不敢瞎猜,可是外头人心里都打着鼓呢。您好歹也是出身诗礼之家,自个儿又是有功名的人,何苦不爱惜名声呢?那天在长街上,您抱着寰姑娘的事儿,如今可是传遍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了。” 这些话并不是顾承头回听到,他也清楚,自己当日的举动在世人眼里是多么出格。所以沈寰中毒的第二日,他二叔顾怀峰就打发了家中老管事前来向他问话。面上是问问情况,实则是有申饬的意思。老管事一句句转述着顾怀峰的言辞,用的也是诘问的语气。他当时一声没吭,不回答也不反驳,只是沉默地谛听。 管事见他不言语,也没了办法,只好转述完毕匆匆告辞离去。其实他并非没有回应的话,也不是无法辩解澄清,只是想着沈寰还在昏迷,实在不愿多做耽搁。他多说一句,就浪费一句的时间,有那些功夫,他宁愿都拿出来守在她身边。 所以事到如今,他的名声早就坏了,根本容不得他去米分饰。转而看向郑娘子,他目光清澈坚定,“既有风言风语,我也没什么可辩白的,不过说一句问心无愧罢了。我们二人如何相处,原本无须向任何人交代,也绝没碍着谁的事。您提醒的都对,所以我已打定主意,离开京城再不会来。街里街坊一场,顾承在这儿,谢过您关怀。往后您再听着什么闲话大可付之一笑,人都已经走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故事也就没多大讲头了,您说是不是?” 郑娘子觉着诧异,深陷风口浪尖的人还能有这份从容慷慨的气度,话说得破釜沉舟,连她下面要说的也一并堵得死死的。一时无语,只好干笑两声,“顾爷是有成算的人,既这么说,我也就不必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您二位好生相处着,回头也好自为之罢。” 站起身来,也不再跟二人虚客气,甩着袖子带着丫头,径自出门去了。 院子里头恢复安静,顾承转身,对着沈寰温煦的笑开来,一句不提刚才的事,“走罢,我扶你进屋去。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她蓦地里心头一阵发酸,“你后悔么?”她跟着突兀的问起。 他没立时回话,只是走过来搀着她起身,俩人并肩朝西屋走,步调是一致的缓慢。 “你这话问晚了。打从我接了你回家,到遣散来了祝妈妈和含香,我的心事其实就已经定下了。你看,其实我就是个心心念念,步步为营的人,时不常还以退为进,其实心里早就存了引诱你的意图。” 他顿下步子,笑着望了她,“能有今天,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也是我梦里一直都希望的。所以没什么可后悔。我说过,我本来就没有多好,以前有母亲在,我尚且还有顾虑。如今都好了,我是个自由的人,再也不必看世人的眼光,我也早就不在乎了。” 这是他头一回坦言自己的心路,还有那些古早时候就起了的念头。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上了她,现在更是用尽心力的呵护她,为了她,简直什么都能放得下,这样一个人,她还能问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身子斜斜的靠着他,真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物事,哪怕一条汗巾子都好,镇日挂在他身上。想着想着,禁不住踮起脚来,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 他没害羞没脸红,瞧模样还挺受用。不过却没亲回来,只是伸手爱抚着她的头,笑笑道,“好好歇着,等你大好了,咱们再商量何时离开这儿。” 何时离开,沈寰心里大抵是有数的。屈指算算,她与杨轲约定的三月期限就快到了。她的病已好得差不离,心上不由自主的又开始惦念起那部灵动子的下卷。 杨轲一向神出鬼没,却极为守约守时。这回像是知道沈寰身子抱恙,竟是直接敲了敲窗棂,进了她的屋子。 她素白的一张脸,还是隐约有些病容,在一个火眼金睛的人看来,更是掩饰不住,“你身子好些了没?” 沈寰还是那句话,冷冷应答,“死不了,我可没那么弱。” 他不以为忤,笑了笑,“长了点记性没有,骗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淡淡转头看他,“疏忽大意才要付出代价,光是骗人可也未必。” “嘴硬心硬,你也真算是个难缠的。”杨轲摇头一笑,“考虑得如何,是打算赔我一条手臂,还是接着跟我把这条路走下去?” “我有那么傻么?”她轻嗤一声,随后叹了口气,“你的条件太苛刻,根本由不得我考虑。贼船已然上了,也就再难下得来。” 杨轲微微颔首,看了一眼东屋的方向,“你的恩人,势必要牵连其中了?他肯陪着你,无论是不是浪迹天涯?” 沈寰笑而不语,望了他许久,才出声道,“怎么?你很羡慕,我有人陪着,你却只能孤单一身。” 她说话一贯狠厉,不留一丝余地,他听过也只点点头,“是福是祸,往前走才会知道。东西我今天给你留下,我对你已算坦诚。不过你对我却未必,你心里的想法,是说一半藏一半,咱们也只好来日方长。你是天分绝好的苗子,我愿意相信你,也希望你能教我信得过。” 他站起身来,话锋一转,“我既然做了你师傅,也就不怕你打其他的鬼主意。师傅是什么,不是平日里恭恭敬敬需要孝敬的人,而是罩得住你的人。你有难,我护得了。你有贰心,我也能收伏得住。” 顿了顿,又接着道,“话说到这儿,你是聪明人,无须赘言。这阵子我要出趟远门,再回来恐怕要年后了。趁着这段时间养好身子,参详功夫,等我回来,就是找你动身,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人走得远了,她目光落在面前几案上。下卷灵动子,是她矢志不渝也想拿到的东西,这会儿就摆在她面前。拿在手里,蓦地里好似有千斤重,因为代价是两个人的自由,这其中的分量也就好比山峦一般沉。 奇怪,她竟没有想象中欢喜,带着一点遗憾,一点愧疚,走出门站了一瞬,然后毫无迟疑的向顾承所在的东屋走去。 ☆、第43章 <意外> 东屋里头安安静静,因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床上才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月光下,他站起身来,看清是她来了,也没有惊慌。点亮近前的灯,略有些疑惑的望着她。 “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她站在那儿不动,胸口有股千言万语无从诉说的憋闷。半晌还是他先笑了出来,拍了拍床沿,“过来坐。” 她很听话,温顺的走了过去。才一坐下,禁不住一把搂住他的腰,下巴抵上他肩头,“我有点害怕。” 她一贯不喜欢示弱,咬了咬牙,终于一点点说出自己的担忧,“我后悔了,不该招惹杨轲。也许以后都骑虎难下,我真有点怕摆脱不掉他。” 他搂紧她,“一定要摆脱么?他要你做的事,和你的初衷并不相背。你想靠自己一个人报仇雪恨,不光不容易,就算是成事了,也只是解决一桩私人恩怨。如今的朝政时局下,你既有一身本事,就该把眼光放得长远些。” 他缓缓地说着,身上温暖的气息一点点传递至她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良久,她抬眼望他,“你什么都依我,会把我宠坏的。其实我想过了,也许一直以来是我太偏激。” 话有转圜,他不解的看着她,等待她接着说下去。 “你才刚说到时局,如今江南江北起义的不少,有乌合之众,也有枭雄门阀。朝廷积弊太久,这样下去不出十年,总归是要天下大乱。到了那个时候,所谓仇人不必我手刃,也一样会得到报应。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么执着呢?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许我需要做的,只是等待一个了局。” 他低头看着她,神情专注,“道理是这样,可你放得下执念么?” 她眼神渐生缱绻,满怀着化不开的柔软,“能!你为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了你,也一样能!纯钧,我想和你好好的,我们离开这儿,离开大魏的疆土,去过海阔天空的日子。我不想辜负你,这是我的真心话。” 她双眸散发着灿然的光亮,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他有些犹豫,迟疑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她抬起手,掩住了他的口,笑着摇首,“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想好了,那本下卷,我不要了,一个字我都不会去看。他方才说,近期会离开京城,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回来。趁着这个功夫,咱们就收拾东西远走高飞。大魏的疆域这么广,我不信他有本事能把我找出来。何况我不会带走那部下卷,我没学过那上头的功夫,就不必为他卖命。” “就这样决定了好不好?这是上天给咱们的机会,咱们可要抓牢了。”她越说越激动,掐指算起来,“还有,五六个月的时间呢,足够准备的了。咱们还可以边走边看,再决定去哪儿落脚。” 他沉默的听着,半晌缓缓绽放出笑颜,“真的决定了?” 她嗯了一声,“纯钧,是你说的,如果我爹娘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我能过安稳踏实的日子,他们会希望我过得好。” 他听得有些神驰,也有些动情,扳过她的脸,在她额上长长的吻了一记。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她终于肯松口,怎能教他不开怀。 心里一片释然轻松,她将两条长腿往他膝上一搭,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撒娇的笑道,“我今儿不想走了,你这儿地方挺宽敞,留我一晚罢。” 他笑而不语,随即一把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在床里侧,自己就势往枕头倒下去。 眼波盈盈,是流转不息的情愫,她轻抚他的脸,一遍遍的唤着,纯钧,纯钧…… “沈寰。”他回应她,然而却握住了她游走的素手,“歇罢,你的病还没好利索。” 都这样了也能忍耐?她蹙起眉来,“那要是病好了呢?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借口,譬如我还没满十五,又譬如你的孝期还没过?” “你不是说,活着的人比较重要么?” 他仰面笑起来,“那也得分轻重缓急,我都应承了要娶你,至于这么猴急么?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家闺秀。” 笑罢,伸手弹着她的额头,“是你的跑不掉,我终究会落在你手里。” 一夜安睡无梦,顾承到底怕她身子余毒未消,只教她在家中好生调理内息养病,自己仍是去学里教书。俩人商量一道,还是决定等秋凉再动身,先沿运河去看看江南风致,顺便也往温暖的地方去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花谢花飞,转眼荼蘼将尽,又到了一年春逝的时节。顾承下了学,心情全不受花事败落的影响,反而甚是明快,步履轻松的朝家中赶去。 穿过学堂外的一片小径,前方蓦地出现一顶软轿。轿旁站着一个翘首等待的少女,看样子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少女打眼瞧见他,立刻露出一线惊喜,惊喜中还带着一抹惶恐,微微踯躅一瞬,便迎着他走了上来。 “顾三爷,”少女蹲身行了一礼,“给您请安了。” 顾承站定,仔细打量眼前人,一面颔首回礼,“姑娘是在等我?” 少女面露一丝窘态,点了点头,“不是我,是我家姑娘在等您。”她侧着头探问,“顾爷,您该不会是忘了,我是谁罢?” 才刚说完,不禁又是一叹,“也难怪您不记得了,这都过去多久了。顾爷,我是方府上的丫头,咱们早前在胭脂铺子里见过一面。” 他恍然记起那一段旧事,再看眼前人,更是回想起来,不过她声音轻柔婉转,浑不似当日在铺子里数落自己的爽脆泼辣。他想到那一番尴尬,不由嘴角轻扬。原来时过境迁,再回忆起来,却已也有了不同的况味。 少女不明白为何他眼中忽然现出欢喜,愣了愣,轻声唤道,“顾爷,您可否移步,我们姑娘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姑娘?他回过神来,那该是方家唯一的小姐,他曾经的未婚妻方巧珍。他看向软轿,心里没来由的一跳,“方姑娘找我有事?” 少女垂下眼,扯出一记笑,“我们姑娘等您好久了,还请您务必赏个脸,听听究竟有什么话。” 说得颇有几分哀恳的意思,他向来不忍太拂别人的意,于是按下心中诧异,越步上前。等了少顷,见轿中人没有下来的意思,他只好揖手道,“在下顾承,特来拜谒方姑娘。” 一个闺中小姐只带了贴身丫头在这儿候着他,说出去多少有失体统。他素来替人着想惯了,言辞客气之余也甚是贴心周到,愣是把话说的好像是他来拜见方巧珍,如此也算是照顾了对方颜面。 轿中人似乎动了动,发出一声绵软的喘息,“您来了。”一句话过后,却又没了下文。 他更觉诡异,听对方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抱恙。他不便多问,也不便不答,只好应了一声,“是,我来了。” 此情此景,好不尴尬!半日过去,方巧珍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真不好意思,教您这样站在外头。我……我这会儿不大方便见您,可是又有话想对您说,已经,已经想了很久了。” 他看不见对方,只好眼望着一旁侍立的丫头,少女凄惶的冲他笑笑,当即掉转开了视线。 他只得再道,“您请说,我听着就是。” “顾爷真是客气。”方巧珍慢慢的说着,语速迟缓,像是字斟句酌,“一晃都好久没见过您了,上年太太过世,我因抱病也没能前去祭拜。真是太对不住您了,每每想起来只觉着有愧,趁今天您在这儿,先跟您道个歉。” 原来是为这个,他笑了笑,全然不在意的道,“方姑娘客气了,身子要紧,这些虚礼不必太过计较。” “怎么能说是虚礼呢,这原是我该尽之义。说起来更是惭愧,那日我哥哥去了您家,想必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给您添堵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都是瞎说,不过是怕我受委屈。可这么做太有失道义了,实在不成话。顾爷,我对不住太太,回头等……我一定好好弥补,一定的。” 她说得很是焦急,是打心里流露出来的急切。顾承不解这姑娘是何用意,却又隐隐觉出不对,于是试探道,“方姑娘无须在意这些,您兄长也没说什么。只是两下里合计商议,好说好了,此后两家还是邻里朋友关系。” “怎么,您还是生气的?”轿中人似乎起了急,提高了话音,声音沙哑,“您这么说,就是不肯原谅我哥哥了。他是个糊涂人,您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我已经说过他好多回了,他再不敢拿那样的话来搪塞。顾爷,我,我是您家太太亲自订下的。咱们……咱们的事,我等得起。真的,我一点都不急。前些日子我一直病着,心里总也放不下这件事儿。这会子刚好,就想来亲口跟您说一句,我愿意等着,等您除了服,等您都准备好了,咱们再……”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顾承凝眉不语,心里头七上八下直打鼓,婚约不是已经解除了,莫非她不清楚?还是不肯认?怎么突然就跑来说愿意等自己?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无奈笑笑,“方姑娘言重了,顾某岂敢怪罪令兄。当日是双方认可,姑娘既病着,少不得由令兄代替把这事儿定夺下。如今咱们两家已没有牵扯,姑娘大可放心,千万别有愧疚。您要是像方才那么说话,我就更加无地自容了。” 一面说着,只见那丫头对着自己一个劲儿的摆手,话音才落,便听轿中人倒吸一口气,嗓音是愈发低沉嘶哑,“您是真不肯谅解了?我,我要怎么说,怎么做才能弥补……都怪我,一病就是大半年,神智也不清楚,就让他们这么钻了空子。” 说到这儿,忽然疾呼一声,“顾爷,这半年光景里头,您不会,不会已经有了……有了可心的人罢?” 顾承眉头皱得更紧了,总觉得这方巧珍处处透着古怪,好像全然不知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儿。他才要回答,就见那丫头一个箭步窜上来,死命的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别说,求您了。” 他有些不悦的叹了口气,换了副淡漠口吻,“顾某还在孝期,无心想这些事。方姑娘没有别的话了罢,顾某还有事,请恕我先行一步。” 轿中人啊了一声,焦急中却透出一抹欣慰,“您别不高兴,是我不对,不该这样私会您。何况,连面儿……都不肯露一下。可是我有苦衷的,前阵子我病得太厉害,这会儿是满脸的病容。我真怕,您瞧见了,会不喜欢。”说到最后,已嚅嗫成了蚊子哼哼。 哪儿都不挨哪儿,顾承觉着,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实在没必要再纠缠下去,他不知道方巧珍是不是病糊涂了,但至少他不能在这儿凭空给她希望。 冷着声音,他淡淡道,“身体要紧,方姑娘好好珍重,顾某告辞了。” 说完即走,头也不回。却听轿中人低低喊着,“别……”当真是哀凄无限。耳听得身后有帘子掀动的声响,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眸,一眼望过,登时顿在了原地。 花容惨淡,满眼凄怆,方巧珍一张脸瘦得不及一个巴掌大,下巴削尖楚楚可怜。然而最令他惊愕的是,她脖子上缠着一圈厚厚的布带,看样子像是受过重创之后的包扎。 方巧珍颤颤巍巍地看了他一眼,便即松开手,帘子倏然落下。他听到她低声饮泣,“对不起,吓着您了,我太丑了……” 顾承看了一眼那丫头,回身将人拉到一旁,问道,“你们姑娘怎么了,是受了什么伤么?” 少女双眼含着泪光,点了点头。 他凝眉半晌,再开口问道,“和我有关?” 少女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姑娘她不肯解除婚约,为了这事和老爷太太大闹起来,后来……就悬梁……幸亏被发现了,险些就救不活了……” ☆、第44章 <平妻> 悬梁?顾承不自觉向后退了退,心里备感惊诧的同时,也有些五味陈杂了起来。 看向软轿的目光多了几分恻然,该说什么好呢?方巧珍也算性情柔中带刚,可是他们从前并没有过交集,在胭脂铺子里是头一回碰面。彼此缺乏感情,更谈不上了解,何至于要以性命来勉强这段姻缘呢? 凝神听去,方巧珍还在轻声啜泣。他无可奈何,觉着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上前安慰。既然知道不会有结果,那就干脆连希望也不要胡乱给。 可禁不住还是规劝起那贴身丫头,“她身子这么弱,就该在家静养,你早些服侍她回去罢。” 那少女凄然长叹,“哪儿拦得住啊,这都多少回了。您是不知道,姑娘自打寻了短见,好容易给救活,家里老爷太太恨不得陪一万个小心,一点不敢拂她的意。姑娘说亲不能退,太太到现在也没再说一个不字。前些日子,好容易打听出来您在这处,就赶着催着也要过来瞧瞧,说是得给您赔不是。” 解释一番,又不免加意求恳,“您好歹说两句好话儿,哪怕活话儿都成。她眼下已是极脆弱的人,再禁不得打击。您要肯成全,那就是超生我们姑娘了。”说着,就要拜倒,叩下头去。 顾承连忙拦下,冷静言道,“这事儿我应承不了,只能等她慢慢接受,慢慢淡忘。你放心,早晚都能过去,她毕竟也不过见了我一面而已……” “就是那一面……唉,要么说是缘分,又或者说是冤孽呢。我们姑娘打那次见了之后,就满心满眼都是三爷您了,这可真真是情根深种……” 听完这话,他面上虽没显露,心里可是真的慌了慌。不过转念一想,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时间无法消弭的。日子一长,她自然而然就会忘记自己。 所以他还是那句话,“好生陪着她,早点回去。你跟她说,我并没生气,大家是好聚好散,请她放宽心就是。” 少女听罢,直直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冷漠无情的怪物。 但他没办法,总不能给了甜头,到时候又无法兑现罢。他说完,匆匆点点头,撇下兀自不甘的少女和轿中羸弱女子,一径快走,离开了这片幽僻小径。 然而心里还是架不住忐忑,总觉得这事尚没了结。果然几日后,他和沈寰正在屋里说着话,方巧珍的二哥方济琛便找上门来。 门一开,四目相对,他已心知不妙。急忙朝屋里喊了一声,我有事出去一趟。反手关上门,拉着方济琛连忙就往外走。 既是有话要谈,总得找个清静地方。二人上了近处茶楼雅间,顾承才一落座,方济琛已朝他躬身行礼,竟是一揖到地。 他无奈起身,回礼道,“您别这样,我受不起。” 方济琛一脸惆怅,手足无措的坐下,期期艾艾地说,“有日子没见您了,今儿来叨扰。您想必也知道我的来意,您前些日子,见过巧珍了?” 他点点头,方济琛接着道,“您也瞧见了,她如今那副样子,也是可怜见儿的。当然了,这事儿是我们没办好,怨不着您,您是一点错处都没有。只是您看,事已至此,我们也是极难做。家里头就这么一个闺女,老父老母从来当眼珠子一样宝贝大的。现如今可好,动辄就是要死要活,这可让人怎生是好啊。” 眼看着就快要掉下泪来,“只求顾爷看在往昔情分上,许我们家一句话罢。” 七尺男儿有泪不轻弹,看这架势是真心在伤怀。 可顾承也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有些话该说还得说,“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我不能应承。当日已经坐实了的事,隔了这么久,您忽然说不作数了。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出尔反尔,只怕不合适。再者说,这好处不能都教您一人占全了罢?” 他向来说话给人留几分余地,能这么直白,已算是明确表达了拒绝的态度。 方济琛不敢拿大,连声道是,“您说得在理,确是我们不讲究。可咱们两家的交情还不至于让您这么决绝。巧珍这丫头,您也见过的,论模样、论言谈,不敢说出类拔萃,好歹也是京师地界拿得出手的。您就是应承下了,也不算吃亏。何况我们家欠您的人情,那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赶明儿您只要有要求,我们兄弟一定竭尽全力给您办妥当了。您看,这样的话,是不是能再考虑考虑?” 顾承摇头,也算开诚布公,“对不住,我办不到。不瞒您说,我打算离开京城,回头去哪儿都还没想好,恐怕将来也是居无定所。您家就这么一个姑娘,跟着我颠沛流离不划算,还是趁早另则贤良的好。” 方济琛怔忡起来,“您要走了?”见顾承点头,半晌也没想起下头该接的话。俩人沉默许久,唯有面前清茶徐徐冒着热气,氤氲出一派颇为朦胧的意相。 隔着袅袅水雾,方济琛打量着顾承,忽然开口道,“这么说罢,您心里有人。我知道,那天您在街上抱着一个姑娘的事,我也都听说了。” 他一顿,顾承当即皱眉问,“那令妹想必也知道了?” 方济琛连连摆首,“哪儿敢让她听见,家里从上到下都瞒得铁筒一般。” 顾承无语,真是自欺欺人。何苦来呢,如果早些知道,说不准这会儿已然想开了。 “说回方才的话,我知道您在意那位姑娘。这原本也不算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男人家三妻四妾的多了……”抬眼见顾承一脸怫然,忙又改口道,“但顾爷是有为君子洁身自好,必然不屑这些事。可转圜的余地也许还是有的,您觉着,平妻可不可行?” 顾承简直要笑出声来,平妻?就是方巧珍肯答应,沈寰也不会答应,自己则更加不会答应。 这么想着,不由冷笑了一声,“顾某没那么大本事,手段更是没有,不敢奢望齐人之福,这辈子只会有一个妻子相伴。” 方济琛瞠目结舌,摇头叹息,“那您说,我怎么和巧珍交代?她现在笃定了和您的婚约还在,是媒妁之言,父母之意。我要是敢说解约俩字,只怕人当场就能给我撞了南墙。” 他拉拉杂杂说些有的没的,顾承都有话应对,但说到寻死觅活,顾承也犯了难。总不能站起来拍拍衣裳说一句,死生有命,您跟我说不着。 他干不出这样的事来,也还狠不下那样的心,只好放缓了些声气,尽量把话说好听些。 “您也别急,这事儿急不得。我总相信,时候长了问题自然能解决。要不还有一个办法,反正我人是要走的,不如您回头告诉令妹,就说我得了急病没救过来,不在这世上了。临去的时候有话交代,请她善自珍重、孝敬父母,再择一门好亲事。总归是希望她能好好活着,您觉着这样可行么?” 这人连自己都敢咒,可见是铁了心。方济琛心头一片冰凉,隔了许久,认命似的点了点头,“看来您是真心不喜欢巧珍,可惜啊,我今儿又办坏了一件事……” 他欲言又止,顾承已大略猜到。站起身来,干脆道,“令妹在楼下?那恕我不便相见。” 方济琛连忙跟着起身,伸手遥遥一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顾承看见上回见过的那顶小轿,正巧停在茶楼正门对面。 “您打这儿出去,她就能瞧见。既然已说到这份上,您干脆好人做到底,自个儿让她断了念想得了。就当是我求您,发发慈悲,可千万别把她往绝路上逼……”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真是成心难为人。顾承不愿多看方济琛求告的模样,咬了咬牙,道了一声好。转身便下楼,从大门走了出去。 方巧珍这回不再遮遮掩掩,撩开帘子,冲着他温婉的笑笑。他点头问好,唤她方姑娘,“我送您回去,您身子刚好些,不便在外头待太久。” 她羞涩的一垂头,“您都知道了,怪难为情的。那您原谅我二哥了么?” 他一晒,“原本就没怪罪过,何谈原谅?方姑娘说笑了。” “那咱们走吧,您骑马了么?还是陪我走着,恐怕会累着您。” 他应道,“无妨,一共也没有多远的路。” “是啊,道不远。”她拖着长长的语调,尾音里有着意犹未尽的遗憾,“要是远点就好了。” 这可真没法接话了,他稳了稳心绪,开始劝慰起来,“方姑娘的事儿,我听说了一些。老实说,我不太认同姑娘的做法。既然知道家里人是为自己着想,就不该那么任性,拿他们最珍视的东西来要挟。且不说别人,就是母亲怀胎十月,其中艰辛业已难为外人道,父母亲恩尚且还没报,怎么能轻言生死?方姑娘,说起来您之前那番举动,是不是有点欠妥?” 类似的话不知听多少人说过,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方巧珍就是觉得受教,点着头道,“您说得都对,我确是任性了,伤了父母亲人的心,是大大的不应该。可我当时也是急坏了,觉着他们做得不对,是有心欺负您,我看不过眼才……” “您要是为我打抱不平,那真不必了。”他不是一点不动容,却只能冷静道,“我说过,从来没因这事儿生您家人的气。” “是真的?”她双眸弯弯,内中藏着点点泪光,也不知是因感动,还是因喜悦。 “是真的。”他望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所以我还是那句话,珍重爱惜自己,就当是为人子女应尽之义了。” “我明白了。”她笑得温娈动人,颇有几分娇羞的姿态,“多谢您一番教诲,真不愧是在学里教书的。往后我是不是,也该叫您一声顾先生了?” 她掩口笑起来,一面盯着他瞧,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隐约也还是有阵阵不安——他竟不知道自己有这样本事,能让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谈笑间生出满心满眼的欢喜。 好容易送到方家门口,方巧珍还有些依依不舍,所幸没再说别的,就只道,“回头我要是去学里看您,您答应么?” 他一面听着,一面想,是该尽快辞了这份差事,早些收拾东西动身才好。于是淡淡颔首,不置可否的笑笑。除此之外,真是无言再对。 方巧珍一步三回头的进了门,他终于长吁一口气,只觉得短短一段路,却是走得身心俱疲。茫然回身,抬眼看向前方,登时便愣了愣。 巷口处正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少年,俊眉修目,挺秀端然。只是那俊眉微蹙,修目清冷,正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瞧。 那人自然是一身少年打扮的沈寰!他懊恼的站在原地想,到底还是让她一路追上了自己,看见了这一幕。 ☆、第45章 <虚名> 沈寰嘴角的笑有点骄矜,也有点冷峭。顾承看在眼里,心里想着还该实话实说,大不了挨她几句呲答,自己缄口听着也就是了。 岂料刚上前两步,沈寰一扭身,先甩袖走了。幸亏走得不算快,他追上去,看着她的侧脸,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拽了拽她的袖子,结果招来一记白眼,“少拉拉扯扯,才刚没得着机会动手动脚,这会儿来我身上找补?” 身子顿时一僵,看来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对她冷语讥讽的承受能力。 可问题还得解决,吐纳两口气息,换个方式说道,“不是你看见的那个样子。事出有因,也很突然,所以来不及和你细说,其实......” “来不及说,但是有时间做,前脚才和我海誓山盟,后脚就送人家回家。什么意思?是打算两头都占着?瞧不出来啊,心思还挺周密,早就说你桃花运好,看来还真没说差。” 一口气下来不打磕绊,余光瞥见他越来越苍白的容色,冷笑着总结,“不就是人家姑娘还惦记着你,想要和你再结百年之好么。动心了罢,至少是不忍坚拒。” “没有。”冲口而出,话音含着负气的委屈。这人怎么能这样,连珠炮一般的数落,让人一句插不上嘴,字字句句还透着满满的不信任。 他的心意都白白付出了么?她感受不到?还是故意冤枉自己? 沈寰昂首朝前看,半晌也没听见他一句解释,心里好笑,冷哼一声,爽性快走几步撇下他不搭理。 走出半条街去,身后的人也没再追上来。真是气性大了,敢这么拿乔。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又觉得不能凭白给他脸。凭什么他不好好解释,要让自己一句句逼问。 素来强势惯了的人,又心高气傲,何曾想过别人的难处,临事便愈发显出得理不饶人来。 顾承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彼此相距不过十来步。他脾气虽好,却也不是泥捏成的,遑论这半天下来心里正自不痛快。 可眼风不离前面走着的人,那样清瘦飘逸,身子裹在素白直衫下,更显伶仃孤单——毕竟是才刚大病初愈。 他心上一疼,犹豫片刻还是放低姿态,上前一把搂住她肩膀。原本俩人身量上还是差着一头多,这样一来他就得俯身来就和她。 沈寰下意识抖动双肩,竟然没甩脱,可见他搂得多紧。 “真不害臊,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她气恼的娇嗔道。 他笑得云淡风轻,“你现下穿成这样,人家看着,只当我搂着自己一个小兄弟,爷们儿间亲昵点有什么可害臊的。” 她斜睨着他,想不到他无端受了抢白,还是能拉得下脸来哄自己。天知道他这样一个自尊心强的人,能做到这一步,该是因为多在乎。 心软下来,话也就跟着软下来,“我是气你不声不响的就跟人跑了,有事儿也不言语,是安心要瞒着我?要是我不跟过来,你回头会老实告诉我么?” 他想了想说会,只是在找合适时机,“其实早前方姑娘来找过我,我才知道,她是个那么刚烈要强的性子。虽然我不能应承方家的话,可也不方便在这个时候直截了当拒绝她。她哥哥的担忧也对,万一再有个想不开,我岂不是太对不住人家。” “这和你什么相干?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家心思不地道,当日嫌弃你在先,这会子出了事,倒跑来拿姑娘性命做要挟。亏他们做得出,合该送这家人四个字,好不要脸。” 他没应和这话,半晌才笑笑,抚着她肩头问,“发泄完了没?” 她冷冷幽幽的看他,“怎么,说重了,你心疼?” “不是,”他笑着摇头,“发泄完了,咱们就不再说这个。只是今后一段时间,方家人大约还是会找我。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完。” 她横眉立目,“那你打算怎么着?” 他笑笑,颇有几分深意,“你就别管了,总之我不会做对不住你的事儿。这点信任,咱们之间总还是有的罢?” 她默默认可,然后纯粹出于好奇,调笑着问起,“可你这个人心肠软,又不会拒绝人。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还不被吃得死死的?” “我就那么没用?”他一脸不满,“要是真那么容易被人拿捏,还用得着你之前一番大费周章?”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用方才的话回敬他,“好不要脸!你果真不是什么好人,对自己的判断还挺准。既这么自信,我更是要听听,山人到底有何妙计?” 他咳了一声,跟着轻轻叹气,“总归是要人家姑娘死心就好。她看上我什么了,我左思右想,无非也就是性子好这点罢。除此之外我这人也没什么长处……” 眼见她一脸不以为然,忙不迭要打断,他摇头笑笑,接着说,“我估摸的要是不错,那就只能让她见识见识我不好的一面。譬如说,我其实是个脾气很坏,性情暴躁的人……” 她更是不信了,“就你?先发个火来我瞧瞧,让我也长长见识,看看你不高兴起来能成什么样儿。” 顿了顿,禁不住撞了撞他的腰,“说真的,你会么?” “也没多难罢,”他一手摩挲着鼻翼,眼中含笑,“有句话叫近墨者黑,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小猪闹情绪么?到时候有样学样也就是了。” 她霍然瞪眼,拧着眉毛看他,“行啊,学会挤兑人了。还敢奚落我,你说谁是小猪?” 顿住步子,是因为她的手又开始不老实,一把掐住他的腰。他被弄得怪痒的,只好一边躲一边低声喝止,“别闹,大街上人都看着呢。” 她不理,满不在乎的挑眉,“这会儿又怕人看了,之前抱着我满街跑的时候,不是顶潇洒?” 那是因为着急,更是因为在意!俩人停在原地,想到此处关节,不由相对笑出声来。 半日还是顾承先揽过她来,对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总之你要相信我。咱们走之前,我争取料理好这件事。要是他们不再找我自然好,如果还不死心,那就要做得循序渐进些,务必以不伤人性命为原则。好不好?” 她眨眨眼,反正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只是她并不信,真有人能为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男子,再度戕害自己性命。蝼蚁尚且贪生,女人要死要活多半是为拿腔作势,究其目的,不过是想逼迫他就范而已。 依着她,这种事就该快刀斩乱麻! 点点头,只当是同意了他的说法。其实心里已有了打算。她笑而不语,暂且按下这事儿不再提。 方巧珍毕竟是闺秀,家里人再纵容,也不能成日出门去寻顾承。但自从相见过,她心里好像就落了停。人一踏实渐渐也就生出底气,病中不曾留心容貌颜色,这会儿终于在意起来,连带出门时都会精心打扮一番。 这日去庙里还愿,她一身鲜亮的鹅黄襦裙,窈窕婀娜,清新明艳,像极了一株随风招展的迎春花,蹁跹俏丽。 刚出了宅门,才要上轿,抬眼就看见对面站着的女子。白衣白裙,头上一根珠钗也无,乌黑的头发挽成堕马髻。明明是朴素至极的扮相,却自然生出一种风华。让人犹是想到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 不过这相貌太过耀眼,令人一见难忘。她已是第二次再见了,如何能回忆不出。 可上次在胭脂铺子见到这张脸时,明明是个少年来着,怎么忽然变作了女儿妆容。 眼见美貌无双的少女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潋滟的双眸里却没承载什么温度,她心头一跳,张了张口,迟疑道,“这位姑娘,咱们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沈寰冷冷一笑,声调婉转,“是啊,姐姐不记得了么?当日我可还要送姐姐玫瑰胭脂呢。可惜了,被顾纯钧突然闯进来给搅乱了。” 方巧珍瞪大了双眸,原来那个曾经调戏过自己的少年,不是顾承的弟弟,而是……妹妹?可是怎么也没听他提及过。 而且她才刚叫他什么,纯钧……好随意好亲昵的称谓,她光是听着,已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 “姑娘是顾爷的妹妹,那么便是小顾姑娘了……” 沈寰笑得如有讽刺,“姑娘就是姑娘,何必总加个小字?姐姐猜错了,我不是顾纯钧的妹妹,也不是他家亲戚。” 方巧珍怔了怔,讷讷问道,“那你是?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话问得很是没有底气,显然心里已存了畏惧。 沈寰可没有多余的恻隐之心,仰着头一笑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他没跟你提过么?”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沈寰也未必相信,一个人的脸色会在瞬间变得像白纸一样,毫无血色。 “你,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方巧珍身子晃了一晃,丫头连忙上前扶住,不忍道,“姑娘……” 顾承和一个极美貌的少女有私,这事儿阖家上下早都传遍了,就只瞒着姑娘一人。如今人家亲自找上门来,丫头虽然觉得难堪,却也无计可施。谁让是方家先提出退婚,这会儿便已失了正主的身份。 “我来看看姐姐,是因为把你当成一个故人。”沈寰曼声言道,“这阵子我也听闻了一些事,纯钧怕我不高兴,起先是瞒着我的。后来到底因为彼此信得过,他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 “他说姐姐是个柔中带刚的人,只是有些糊涂不省事。为着一个男人,和家里人别着劲的闹,到头来伤的还是亲人的心。他是受了姐姐兄长之托,不得已虚以委蛇一阵,打算过后,等姐姐心绪平稳些,再告诉姐姐实情。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人的终身已然定了,这辈子是他不负我,我不负他,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挠不了。” “再有一则,我们都只认定对方,就决计不会再有别人。所以无论是平妻也好,贵妾也罢,只怕都是不能够的。这一点,我觉着也有必要知会姐姐一声。” 沈寰将能想到的一一想到,用话尽数把路堵死。然后才好整以暇,观察着方巧珍越来越颓靡的神色。 柔脆的女子如遭雷击,鲜嫩的迎春花在疾风骤雨下,零落成泥。扶着丫头的手臂颤得不可遏制,良久,她凄然笑笑,“我明白了,原来他还是可怜我……” “也不能这么说,他的确是好心。可是有时候,光有好心是没用的。大家都是女人,姐姐你说,一个人能不能仅靠着对方的同情,就和他安稳相处一辈子?只怕不易,反正我是不信有这回事的。” 她应该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不过认真想想,好像大可不必。于是学着顾承惯常为人设想的态度,并没有再展露过多锋芒。只是含笑道,“姐姐是聪明人,而且有大好的年华,原本不愁能遇上真正待自己好的人,只是有些痴气罢了。我很佩服你从一而终的心志,但奈何襄王无意,你们今生是没有这个缘分了。不如遵照父母安排,好生为自己寻一个良人,这样才是上上之选。” 方巧珍面色惨淡,早就被她说得没了招架之力。身子越来越低,眼瞅着就要从丫头臂弯里出溜下去。 那丫头吓得浑身一激灵,好好的姑娘,今儿才精神焕发的打扮了一通,高高兴兴出门去,怎么就遇上这样一个玉面罗刹。一上来就冷冷厉厉,说了一车无情的话,也不想想姑娘如今受得住受不住。 想着不免来气,丫头一面拿身子顶着方巧珍,一面恨声回击,“这话您也好意思说,我们并不知道您什么来历,反正从顾爷嘴里,我们一个字都没听见关于您的事儿。原本这些也轮不着我们姑娘操心的,您要是乐意,自个儿上杆子贴男人,也没人管得着。” 可惜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因为沈寰眼神太过凌厉,周身的气势越来越肃杀。她怯怯的垂下眼,到底嚅嗫着,说了一句自认为最解气的话,“指不定是不是,无媒苟合呢。” 好一个无媒苟合!沈寰不禁笑了出来,她倒犯不上和一个丫头置气,可是这四个字凭白就让她觉着刺耳诛心。可不是嘛,这么长时间了,自己担着这个虚名,一心一计的跟着他,他倒好成日家推三阻四,好像他是君子,自己才是把持不住的恶女。 看来是时候把事做尽了!她心意既起,横生坚定。不管怎样,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枉担这道虚名。 ☆、第46章 <淹煎> 端午一过,天儿渐渐热起来,直到晚上太阳落山,方才让人觉出有一丝清爽凉意。 顾宅隔壁住着位致仕多年的老翰林,近日恰逢老人家七十整寿,家里大摆筵席。堂会办得是十分隆重,丝竹管乐几乎镇日不绝于耳。 乐音绕过门墙,声声飘入顾家小院。看更漏已过了酉时,那戏乐声也没见有丝毫消停的迹象。 左右也看不进书,睡不着觉,顾承洗了澡,换了家常春衫。丝料的质地,穿在身上颇为清凉适意。缺点是有些轻薄通透,彰显的轮廓清晰分明。好在晚间月色迷蒙,廊下灯光也不甚耀眼,他自觉坐在院中枣树下,应该也不大能被人瞧分明。 其实还有谁能瞧见呢,无非是西屋里的人。门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她轻盈地踱步出来,手里捧着白瓷盘,上头盛着才下的樱桃。红的鲜嫩,白的凝脂,却都不及托着瓷盘的玉指,细腻纤巧韵致天成。 树下原本有两张藤椅,她挨着他坐下,晚来新浴后,发丝半散在肩上,有一股幽幽凉凉的木樨清香。 才要说话,外头又响起一阵铿锵的锣鼓点,她黛眉紧锁,抱怨开来,“都闹了两天了,也没个完。成日净唱些八义,四郎探母,没得把人吵死。” 他侧耳去听,果然正在唱的,是一段大闹天宫,真正喜兴热闹的一出戏。 “再等等,”他笑着说,“这会儿正主还没离席,等老寿星回房安置了,年轻人一定不耐烦听这些。只怕西厢、牡丹一应戏码也就安安静静的唱出来了。” 她凝神不语,也不知想什么,半晌点点头,“说得也是。从前我们家摆筵席唱戏,也是这样。等到长辈们一散,哥哥姐姐才好放开来点些自个儿喜欢听的,无非也就是那些缠绵悱恻的戏文。” 转头盯着他,缓缓笑道,“看来你很是在行,当年也打这么过来的?” 年轻人的喜好大抵有相通之处,他轻轻颔首。她于是一脸好奇的问起,“你喜欢哪出?说来听听。” 他笑着想了想,“我随便说,你能唱给我听?” “小看我,怎么不能。”她歪着头,“不论昆腔还是京戏,我都会。” 他嗯了一声,懒洋洋的道,“不是说,要唱杀四门么?” “你真不嫌煞风景,”她瞥着他一笑,“挺好的春夜,谁耐烦弄那些刀马旦的活计。” 顿了顿,她沉吟着,低低的说,“我会唱全本牡丹亭,从前认真拜家里的小戏学过的。” “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会来两手。”他听得颇有兴致,“怎么想起学这个的?” “好玩儿呗,闲着没事。”她声调幽幽的,“唱戏最是讲天分。我师傅曾经说过,五十年出一个高手,一百年养一个门派,三百年才能得一个好戏子,那是人中龙凤,不出世则以,出世就要惊天动地的。” “我是武痴,也是戏痴,因为我心里藏着执。” 她声音绵软轻柔,目光幽幽中仍是透出淡然坚定,是他记忆里,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隔着三年的光阴,仍是一点都不曾改变。 忽然手上一热,她已拽起了他,“走,进屋去,我唱给你听。” 她是那么高兴,他也就由着她摆布。直到进了屋子,满室灯光下他才看清,她也穿着同样轻薄的褙子。一转身一回首,腰肢轻轻摆动,那份轻灵活泼便好似要透过衣衫跳将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注视她的目光,已多出了三分痴迷。 她把他的怔忡与畅往都看在眼里,盈盈浅笑,“三爷受累,请您点戏。” 他听见话音,勉强将飘远的神思拉回来,随口回答,“拣你拿手的唱罢。” 他无力去思索,将主动权交在她手上。可又哪里知道,自己会一步步陷入她行将设下的温柔陷阱。 灯花噼啪一声爆开来,她恍若未闻,一个安静转身,广袖翩跹,犹如水袖挥洒,幽深的双眸间蓦地弥散起飘渺雾气。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尾音百转千回,直听得人柔肠寸断。淹煎,她的春情无处排遣,便如同杜丽娘一般,置身水淹火煎。可是她的春情为谁绽,又能为谁度化?他心里一片迷惘,却又分明通透非常。茫然不觉间,双腿已倏然一热,再抬眼,她的脸已近在迟尺。 她就这样不知不觉,轻轻柔柔的坐到了他腿上。 他心口狂跳,只告诉自己不能慌,强装镇定道,“做什么,怎么唱戏唱到我怀里了?” “好听么?”她的笑容几乎从未如此妩媚,“我是在唱杜丽娘,也是在唱我自己。” 他说是么,不再盯着她瞧,“你有那么多春困?那白天大把时间,应该好好歇着才对。” 回应的这么不解风情,她笃定他是在逃避,越性靠近他,伸手抚上他的脸,“睡着也是一个人,你知道的,所谓幽情难遣,是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缠缠黏黏,她的声音像是挂了浆的蜂糖,气息似桂如兰,像是落絮轻沾扑上他的脸。 这是真的动情,还是别有用意?他努力的去想,却始终想不明白。 “沈寰,”他被她搅得声气都乱了,“你怎么了,做什么要这样……” “你又不喜欢么?”她轻声问,眉尖上氤氲着一抹淡淡的怅然。 他摇摇头,轻声一叹,“喜欢。”然后看着她一点点绽开如花笑靥,双唇微微翘起,像是在等他封印上一记深切热烈的吻。 多少回了,他天人相斗过,自己和自己博弈过,斗得筋疲力尽,回身乏术。却只能背着她,独自捱过那一番刺痛挣扎。 他一直掩饰那么好,到底也禁不住她这样欲拒还迎的挑弄,呼吸愈发急促,他捧起她的脸,深深的看着她,“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我是个男人,你对着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就不怕我把持不住?” 她置若罔闻,犹自眼波流转,“我不怕你,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只有喜欢,没有害怕。” 体内一股热浪翻转袭来,他长长的发出一声呻/吟,带着些许压抑。阖上双眼,眉峰耸立,“沈寰,你还没到将笄之年……” “有什么要紧?过了年就到了,京师人不是喜欢按虚岁来,我虚岁早就满了十五。” 他不睁眼,一径摇首,声音却在颤抖,“我还在孝期……” “孝期不能成婚,没说不能敦伦。连皇家尚且还不顾及,国丧期间照样能养出孩子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都不忌讳谈欲望,为什么你要违背天道自然?” 她柔婉的望着他,丝毫不理他是否能看得见,如诉如泣道白出一整篇歪理。 墨黑的双眉蹙得更紧,他无力再摇头,只是轻声叹息,“为什么你不能等,为什么要这么急。我……我想要给你一个完整的仪式,一个无愧天地,无愧你我情义的承诺。何必,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 她忽然心口隐隐生疼,是极其温柔绵软的痛楚,“纯钧。”她啄着他的唇,一下又一下,心底深藏已久的话随之倾泻而出,“就当我是害怕罢,我总觉得你是个那么好的人,不该被我带累。可是我忍不住,我就是喜欢你。我知道还有旁的人也一样觊觎你,我不能把你让给她们,不能留一点让你心软的机会。” “你可以现在就给我承诺,我要你完完整整,只属于我一个人。” 原来这才是她担忧的事。他睁开双眼,初时迷惑,现下释然,明晰过后,便只剩下满心酸楚,满心疼惜。 “我就是你的,从身到心,永远都只是你一个人的。” 她凝眉笑着,面容如同沾染了清露的芙蓉,“那就成全我,让我把自己献给你。” 理智在顷刻间被抛诸九霄云外,他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和世间男子并无不同。面对如斯佳人,面对如此絮语,他不觉得自己还有能力自持下去。 那就放纵一回罢,他抱着怀中人,云里雾里的走到床边。俯身放下,不带片刻犹豫的脱去外衣。余下一身轻柔中单,勾勒出一身难描难画的根骨。 沈寰斜倚着枕头看他,从前就知道他身高腿长,肩宽腰细,却不知道骨骼也这么清隽,每一寸都透着力道,又不失温润雅致。他侧躺下来,以手支颐,笔直修长的双腿横陈在她眼前,灵动的胯骨若隐若现。素白的中单如水如雾,笼罩在他身上,堆出一个雪碾玉砌般的人。 他的风流和他的温厚交织在一处,顺着唇角略显克制的弧线,顺着眉梢难得轻佻的笑意,一并流淌下来。 原来他的身体,比他的脸还要好看,他的风度又比他的身体更为迷人,简直是他整个人最精华的所在。 她真心感慨自己这一晚没白折腾,笑意更盛,可是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忽然间一团懵。 “纯钧,我们……” 她欲说还休,脸上早就绯红一片。他玩味的看着,唇角再度扬了起来。原来只是个骋口舌之快的小妮子,其实她什么都不懂,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纸老虎罢了。 等她缓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衣裳已被他剥落,里衣的领口大敞着,一头已褪至肩膀下。她惊呼一声,双手不由自主护住胸口。 “不行,”她叫了出来,急中生智,“不公平……你,你之前就看过我了。我,我要先看回来。” 他笑得不亦乐乎,连连点头,干脆躺平了,大义凛然道,“好,你是要看,还是要摸,都请随意。” 真让她上下其手,她又没了章法。该从哪儿入手呢?踌躇半晌,只轻轻撩开他的衣领。刹那间露出一片白皙细致的肌肤,她伸着手指轻轻点了点,再一根根的放上去,触感当真不错,是一片温热的坚实。 可男人家有几个禁得住这样揉捏摩挲,他几乎隐忍的发出浅吟,低低的。一声之后,忽然翻身跃起,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牢牢的置于自己身下。 她目瞪口呆,怎么说话不算话,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干嘛?这是,这是忍不住了?” 他快要口不能言,喘着粗气点了点头。她丝毫觉不出危机,皱眉不满起来,“真没定力。”随即脱长声嗯了一道,脸上浮现一抹坏笑,“我知道了,你这就叫老房子着火,没得救了。” 太令人无语了,说她不懂罢,竟然还能说出这么精辟的话来。可要说懂,分明连男人是怎样的,都完全没搞清楚。 “你不是要看么,不用亲自动手,我让你看个清楚。” 他一把扯脱上衣,精赤的上身在她面前一览无余。然后垂下头,一路沿着她的脖颈亲吻下去。 身下的人一阵战栗,起先还是绷紧的,随着他越来越温柔缠绵,她也渐渐找到了感觉,变得绵软松弛下来。 “纯钧,”她喃喃的,像是梦呓,“你待我真好,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也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乍听见这四个字,如同醍醐灌顶,瞬间让他清醒起来。难道她这么做是为担心,是为怕自己日后抛下她? 他停下一切动作,看向她的目光蕴藉着深沉的怜惜。外表再强悍,骨子里她依然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少女,一个孤独的没有任何依傍的少女。 翻涌的欲望在意识到真相之后,稍有减退,不过毕竟已是拉开了这张弓,只怕再难有回头箭。 她并不清楚他此刻的犹疑,只当他也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冲他鼓励的笑笑,笑容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阖目片刻,到底还是俯身下去,贴合上她柔弱无骨的身体,温存的将自己置身于她双腿之间,随后并拢她的腿。一刹那,仿佛从头到脚都晕眩起来,本能地摩挲碰触,感受前所未有的欢愉,直至热浪从那一点喷薄而出,四肢百骸都痉挛的快慰起来。 经历过这一刻之后,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死过一回。再看向那柔媚含笑的人,一脸满足的神情,根本全然不知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到底还是不能够,无论出于既往的认知,还是出于对她的爱,他都觉得,一个男人能给予女人最大的尊重,是承诺一辈子的相守。再没有成婚之前,他不能以任何理由夺去她的完璧之身。 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藏在心里的一份执拗。 ☆、第47章 <剪不断> 入夏伊始,才过了几天安生舒心日子,就又有麻烦找上门来。 方济琛再见着顾承的时候,一改上回的低声哀告,直截了当拽住人,劈面便问,“顾爷您什么意思?是成心要看我们家笑话,还是存心要巧珍的命。原本以为您是厚道人,背地里却给弄这么一出儿,究竟安的什么心呐?” 顾承错愕一瞬,半晌才明白过来,多半是沈寰出手搅乱了这趟浑水。心里头微微一叹,可当着人前不能不维护她,只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兜揽。 “对不住,是我太急进了。想着令妹的事儿或许可以以毒攻毒,说不准她明白过来,也就不那么坚持了。”赔过不是,连忙又问,“令妹现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 他问得有些心慌,方济琛答得捶胸顿足,“瞧着您挺明白一个人,怎么尽干些糊涂事,哪有这么刺激一个病人的。眼见着才好些,这么一闹,人又倒下了。不吃不喝的,三五天下来,人都瘦得走了模样儿。您说说,该当如何是好,这不是要了家里老人的命嘛。” 顾承心里过意不去,只得起手长揖,“是我考虑不周,带累您一家担忧。令尊令堂那头,该当我亲自去赔罪。至于令妹,延医用药的花费,也该由我来担着。” 这是把自己主动往火炉子上架,他都清楚,可到底做不出事不关己的态度。何况事情牵扯沈寰,他也只能咬牙认了,至少不能再给她找麻烦。 方济琛怨恨的看了他一眼,见他认罪态度尚好,就坡下驴道,“您也甭说那些个,我们家还不至于连那点救命钱都没有。但解铃还须系铃人,您要是真有心帮忙,就请随我走一趟。是跟家慈赔罪,还是亲身探病,到时候您自个儿瞧着办。” 世人都喜欢拣软柿子捏,顾承外表一向温良恭谦,内里的坚刚则藏得深沉,等闲不会轻易流露。所以方济琛拿准了这一点,就势定要逼他成行。 顾承这会儿只有满心不忍,至多还有一丝歉疚,除此之外并无一星半点的惧怕。想了想,还没等方济琛再来拉扯他的衣袖,已点头道,“好,我这跟您去府上拜谒。” 进了方家门,才知道对方俨然摆出了龙潭虎穴的架势。方太太端坐堂上,满脸戚容。方家兄弟陪侍在侧,打量顾承的眼神,各自都带着几分轻蔑的愤慨。 他呢,则是该赔礼赔礼,该认错认错,态度算是不卑不亢,话说得体面又有分寸,只是却绝口不提方家人关心的婚约一事。 方太太听得如坐针毡,半晌又拈着帕子抹开了眼泪,“承哥儿。”开口便透出哀致的亲热,“咱们俩家原本是顶和睦的,就是到了今天,我也还是拿你当自家孩子一样看待。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心地又好,我不信你能眼睁睁看着巧珍这么病下去,这是会要她命的。我知道你那会儿是一片好心,不忍耽搁了她才说要退亲,可到如今她已然愿意等,一心一意只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是多难得的情义,只怕将来你打着灯笼也再难找。不是我非要自夸闺女好,你也是亲眼见过她人的,怎么就不能松口,咱们依旧还是把这亲做了呢?” 他半垂着首,像是在斟酌,可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是一句,“蒙您抬爱,也蒙令千金错爱,是我没福分。一则我孝期未过,二则日后确凿有远走他乡的打算,这辈子回不回京师都是两可的事。所以实在不想带累令千金和我颠沛奔走,我不是她的良配,也不能承诺她今生富贵。至此还望您见谅,咱们从前说过的话,还是照旧的好。” 方太太听罢,只差失声痛哭。方家大爷愤懑难当,急忙劝慰母亲几句,转头冲顾承言道,“顾爷这话有瑕疵,认真论,咱们俩家的亲还不能算退了,没有字据也没有凭证,不过是红口白牙说过一遭儿。您这么坚持,也不全是为了方才说的理由。据我们所知,您和旁人已是有了婚约,这不算是私定终身?有没有三书六礼?要是非得较这个真,那也只好上顺天府见官,让府尹评判评判。到时候您未必有理说得清,再要为孝期行止不端受了朝廷苛责,可也是十分得不偿失。” 忽然间从动情劝说变成了赤/裸/裸的威胁,只是顾承一点不在意,这话可比跟他说方巧珍性命堪忧,要令他觉得轻松得多。 “那倒也无妨,真要是见官,我拼着一身的功名不要也就是了,该怎么罚我自然认。可是顺天府尹也不能乱点鸳鸯谱,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想必人人心里都清楚。” 这可真是豁出去,自暴自弃全不吝的态势。方家大爷气得干瞪眼,还是方济琛和顾承打过几次交道,想着他这个人脾气温和,该是吃软不吃硬,犹是赔笑着打起圆场,“我们兄弟实在是着急,随口瞎说的,做不得真,顾爷千万被见怪。我们也晓得您的意思了。这么着罢,还是按先头咱们说好的办,委屈您安慰巧珍一道,就说这婚约还算数。这不是还有两年的期限嘛,这两年间我们也不会让她去叨扰您,您什么时候预备离京了,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再慢慢告诉她,就说您去了远处,或是……总之拖过一阵子,只怕她慢慢也就能想明白些。” 还是诈死遁避,只是方济琛不好直白说出来。顾承没有顾虑,颔首同意。方家大爷却觉着不妥,“这成么?先哄住她,回头她听说……万一又闹起来,或是干脆要殉情,到时候怎么收场?” 方济琛顿足长叹,“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话,你不会想个办法叫她守节……” 方家大爷看着弟弟,满眼诧异,“守节,来个一辈子不嫁人?” “怎么着?不就是多一张嘴嘛。”方济琛不耐烦道,“你怕受累,将来我养活她就是。她真要不嫁人,我就养她一辈子也无所谓。” 堂上质疑的人终于不再说话,方济琛忖度一刻,仍是拉着顾承恳切道,“既然说定了,我少不得厚着脸皮,请您帮忙,多少去安慰她两句。您要是不愿意亲口说那些话,就留待我们自己说,只是略坐坐,看看她,兴许她一高兴就能吃下些东西去。” 顾承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奈踟蹰,“不合适罢,方姑娘在闺阁里……” “不妨事,不妨事。”方济琛连声作保,“出了这个门,管教一个字都不露出去,您放心就是。这点起子我们家还是有的。” 只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了,顾承满心困窘,挪着步子进了方巧珍的屋子。 闺阁女儿的房间,收拾的一派清新淡雅。因主人在病中,房内燃着安息香,更加了些恬淡的茉莉芬芳,闻着很是沁人心脾。 方巧珍是醒着的,人歪在榻上,一脸凄迷。乍见着顾承,只当自己还在梦里,直到他揖手向自己问好,她方觉醒起来,“真的是您,怎么……您亲自过来了?” 一通整理发鬓,她本就虚弱,动作大了,更是气喘连连,“过意不去,让您瞧见我这副模样,太失礼了。” 顾承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就近坐下来,把榻前的屏风展开些,“是我孟浪了,不该这时候打搅方姑娘。只是听闻你病了,想着来看看,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他大约是不愿意看自己罢,所以才把那扇屏挡在跟前。方巧珍垂下头去,“是他们逼着您来的?肯定是,又说了什么教您为难的话。顾爷别往心里去,他们糊涂惯了,我不会跟着他们一道胡闹。” “没有的事儿,你别多想。”顾承昧着良心,安抚道,“不管是家里人,还是朋友,都盼着你能早些好起来。上回不是说了么,自己的身子最重要,轻易不要做让亲人痛惜难过的事。方姑娘是明白人,应该不难想清这些道理。” 屏风后头许久没了声音,方巧珍品着他的话,微微一叹,“所以您是来劝我的,那我也有几句话想问问您。那个从前我见过的姑娘,是和您有婚约的人?” 不出所料,看来沈寰已悉数说给她听了,顾承没法隐瞒,也不愿隐瞒,承认道,“是。” 方巧珍细细的哦了一声,“可真是个绝色佳人,她……比我要美得多了。” 这似乎也并不是他挑选妻子唯一理由,顾承无话可答,只好垂目看着地下。 “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她想着从前旧事,越发感怀,“您那会儿,我是说咱们才刚订了亲,不是……不是对我还有些好奇么。要不您何必在胭脂铺子里,演上那么一出……不过我也清楚,我到底敌不过那位姑娘。她样样都强过我,就像是清晨的太阳,她一出现,天边的月亮就黯然无光了。” 也算有些诗意的话,承载着少女的哀伤,一字一句的,就这样坐实了顾承移情别恋的名头。 他嘴角浮上一抹苦笑,当初那一场误会,时至今日也没有再去解释的必要。起初就是错,奈何此刻还要将错就错,最后再一错到底。 他的姻缘真是混乱,沉默半晌,还是觉得多说无益,“方姑娘。”他正色敛容,“我今儿来探望,确是希望你能早些好起来。顾某不便在此多逗留,就祝你早日康复罢。” 方巧珍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恍惚的想着,那美貌少女果真说得不错,这一回确是神女多情,襄王无意。 折腾了半日,顾承多少还是有些疲惫,只是在推开门的一瞬,习惯性的将所有不好的心绪,悉数遮掩起来。 虽然今天的麻烦的确和沈寰有关,但他不想说破,更加不想责怪她。 何况她听见声音,已笑着迎了出来,手里拿着尚未来得及放下的针线。他看了笑问,“在做什么,缝新荷包还是挂穗子?” 她少见的羞涩一笑,冲着他招手,“进来看看,我正想着让你试试。” 床上放着一件天青色的直裰,是她一时起意为他裁制的。颜色选了好久,最终还是觉着天青最衬他的容色气度。 针脚算不得多细密,但他知道,她已尽了很大努力。心里的甜意霎时盖过一切,连方才那一点波折也尽数烟消云散。 他揽着她的双肩,笑得颇为开怀,“这么贤惠,真让我受宠若惊。” 她竟没驳斥这话,反倒是挺受用的点着头,把脸贴在他胸口处,那里还是有温煦的阳光/气息,令人心生安稳。 但除此之外,好像还多了一味茉莉花香味儿。 “今儿回来的晚了,是学里有什么事?” 他沉默片刻,回答没有。她贴在他身上,听得见他胸膛里沉沉跳动的声响,忽然间好像快了一拍似的。 她抬起头,笑了笑,“那该是方家,又出什么新故事了?” 只是调笑的语气,说不上多认真。可他心里本就存着事,也有无处发泄的沉闷,以至于霍然警醒起来,低下头打量起她。 她在等着他回答,他在审视她。良久过去,还是他倦怠的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放心我,一路跟着我?” 这可真是冤枉她了,不过也彻底回答了她的问话。沈寰笑容慢慢凝结,否认道,“你想多了,我并没跟着你。” 她推开他,周身已包裹上一层清冷的肃杀气。回身坐在床上,眸光悠长干净,“你不想说,我也不愿意问。衣裳我还没做完,请你出去罢。” ☆、第48章 <理不乱> 逐客令下得决绝,半点不给人解释的机会。 顾承思忖着她的态度,也觉出自己大概是冤枉好人了。可事情不能说和她没干系,自己周旋了大半天,就为着她能不受人骚扰攻讦,临了却落了个被轰出门去的下场。 他也不由觉着委屈,且还是无处言说,无法发泄的委屈。 沈寰见他不动弹,一味垂着眼,一脸凄惶的肃在那儿,心里蓦地揪着疼了一疼。可脸上还是挂着霜,冷冷冽冽的盯着他瞧。 “请您出去,还请不动么?”她嘴硬,一时半会儿也气难平。 她越是这样作态,他反而倒冷静下来,索性寻了床边的椅子,撩袍坐下,“有什么话不能一次说清楚?动辄就生气,我不过是问了一句,你说没有,我自然就相信。” 轻声一叹,试图以情感情,“只许你冤枉我,我连疑心都不能起,是不是太不公平?” 她立时反驳,“真要信我,就不该怀疑人。” “是,你说得都对,可……”可她分明背着他行事,还满嘴理直气壮。 他笑得无可奈何,“我知道你霸道,我也认了,可总归得讲道理。我是去了方家,见过了方巧珍,从头到尾没打算瞒你。倒是你,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迄今为止也没有对我言说的意思。” 他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她,真心实意的讲起道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至少应该信得过我。我早前就说过,不必你插手。我是没什么经天纬地的才能,可平心而论,我答应过你的事,目前还没有一件做岔的罢?” 顿了顿,长舒胸臆的重重一叹,“她不过是痴心错付,并没有大错。给她些时间,慢慢就会淡忘。你太急于求成,容易把人逼上绝路。” 她这才记起自己瞒着他干的事儿,不免羞恼起来,“连实话都受不住,成日要生要死的,分明就是吃定了你好性儿。你说今儿去看她,有没有一点心软?有没有一点放不下?” “没有。”他实话实说,“我关照她,是因为觉得她不是坏人。就算是个朋友,也该表示一下关心,仅此而已。” 她摇头,“不好说,当年你搭救我的时候,不也是因为不忍心?” “不是。”他飞快否认。 她挑起眉,笑容忽生明媚,“不是?那会儿可是有人亲口认下的,是为怜惜我一身武艺才华……” 亏她记得这么清楚,他顿觉尴尬,调开视线,讷讷应道,“不,不全是。” “那还有什么?说来我听听,心里的话别老藏着掖着。” 他扶额无语,半晌才下了决心,“非要说那么明白?你不就是想听,我是一早就对你存了别的想头。是,我承认。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要说那会儿对你没有感觉,恐怕也不会下大力气帮衬你。至少不会赎了你之后,还把你往家里领。” 一头说着,脸上已烧成一片红。自己那点小心思,终于还是掰开来、揉碎了展示在她面前。从此以后呢,算是完了,再想立个正人君子的做派,怕是没希望了。 他羞臊的低下头,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一会子。 可她就爱听这样的话,简直让人乐不可支,“这有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何必遮遮掩掩。就算你承认了,也不掩当日做的事是善举。何况你只是对我好,从来没想过要占任何便宜。” 那又是涉及贼心和贼胆的问题了,他倒也不是没胆儿,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为自己的年纪、出身、日后的前途这一系列问题所困扰,继而裹足不前。好在有她一番大胆激进,才促成了今天的美好局面。 畅想半日,他收敛遐思,温声宽慰她,“所以你放心,今儿我和方家人都已说明白了,他们不会再来烦我。这阵子踏踏实实清点财物东西,等到出了伏,咱们就可以上路。” 她眨眨眼,挺满意这个说法,却一脸挪揄,“真要走了,你舍得么?这里有你自小生长的家,还有好些个爱慕你的红颜少女,像是什么灵姑娘啊,方姑娘啊……”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闷声发笑,半晌点着头道,“去了旧的总还有新的,一路南下,也不愁遇上个把圆姑娘,巧姑娘的。” 嗬,她讶然失笑,“学会气人了?你还想要多少艳福才觉着满意?”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连连摆手,“我哪儿敢啊,身边有这么个醋缸。”见她挑眉倒竖起来,忙又笑着打岔,心思活络的发问,“你说我究竟有什么好?值当你为我醋成这样。” 那可真是一言道不明的,她佯装思考,却没真的回答,“我不过是怕你被人欺负了去,可这会儿也知道了,你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只是拒绝的方式不像我这么激烈罢了。顾三爷是个好样的,不必我费力劳神瞎操心。” 话锋一转,又露出凶悍,“可你要记得,你这辈子只能欠我一个人的情。其他人的都不作数,即便欠了,也不许你去还。” 点头笑笑,他说知道了,望着她一阵兴叹,“真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她展颜欢笑,站起来拿着方才的衣裳,示意他来试过。肥瘦长短居然恰到好处,他惊艳称赞,“也没见你比量过,能做得这么合适,也算心灵手巧了。” “谁说我没比过?”她眼含狭促,“没用尺子而已,我是用的眼睛,用的手……那天咱们那样……你当我是白摸白看的。” 他一口气险些又没提上来,扭过脸,咳嗽了好几声以作掩饰。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所以说,你更不能对着别人心生怜惜。咱们……咱们都已经那样了,你是君子,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他听得头大,十分想笑,又不好太过肆意。思量了半天,才决定告诉她实情。 “傻丫头,”他一把搂过她,唇贴在她耳畔,轻声道,“咱们那天其实没真的成事,我……我们那样,不算我要了你,你还是完璧之身。” 她呆了一呆,樱唇微张,瞠目看他,“不能罢?你不是……你到底懂不懂,不是诓我?” 他笑得打跌,“不是,我说真的。”禁不住捏了捏她翘起的鼻尖,“我当然懂,不懂的人是你。” 她脑子里全是乱的,怎么会这样?竟然没能成事,毫无头绪中抓住他才刚一句话,不依不饶起来,“你为什么懂?” 说着满脸狐疑,眯着眼睛上下看他,“你今年都二十二了,虽说没成亲,可是岁数不小。你们家就你一根独苗,想来当日也没少打你的主意。说,是不是从前房里有过人?所以才知道的那么清楚!你到底,到底还是不是干净的人?” 他惊得目瞪口呆,看着她认真气鼓的模样,又实在好笑,禁不住把整个人拥入怀,“我是干净的,从来没有过别人,这话一点不掺假。” “那你怎么知道的那样清楚?”她头闷在他怀里,声音瓮瓮的。 下颌蹭着她的发丝,他笑得一派温雅,“我是男人,男人家总有些该知道的事,我也不例外。只是知道了,并不一定就要去做。是要等到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两情相悦才能有快乐可言。” 她缓缓的唔了一声,复抬起头,“既然快乐,为什么不?可那天,明明只有你一个人痛快了,我……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傻瓜。”他一颗心软得快要滴出水,“女人的第一次,是很疼的。所以我不忍心,等你再大些……当然我也会尽量小心,不让你那么疼。” 她脸上惘惘的,“真的么?原来不公平,只有男人才会觉得快活。” “也不是,”他揉揉她的脸,“第一次的确难过些,往后就好了。我会……很轻很轻的。” 这点她从不曾质疑,只是一想到并没成事,心里就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竟不知道该遗憾还是该窃喜。 “你还是个君子。”她感慨,仰着脸望了他笑,“纯钧,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什么样的?不过是比多数男人有份痴气罢了。 他笑笑,不动声色的把话题转开,“近日闲着没事,就收拾收拾细软之物。我已兑了一部分银票出来,上路带在身上更便宜。回头等卖了房子,还能有一笔进项,满打满算也足够咱们安生过几年。” 她点点头,好奇问道,“你总共有多少钱?” 皱了皱眉,屈指在她鼻尖一刮,他纠正道,“不是你,是我们。”然后说给她听,“不算多,手头上七八百两是有的。还有些其他的物事,或留或卖也不急一时。” 她没说话,暗自估算着这笔数字。他心有灵犀,笑着说,“别担心,我还会找事做,其实也不算太糟。真要去江南,那边富庶,营生也多。我赚的钱,至少能够你穿戴绫罗,顿顿吃上新鲜鲥鱼。” 她抿嘴笑起来,“说的我好像很贪图享受似的。” 他摇摇头,“倒也不是,毕竟你没过过苦日子,说起来,这些年跟着我,已经算委屈你了……” 她大为不满,瞥着他道,“才没有,你把我养得多好。这三年我光个子都窜了不少,眼看着比人家十七八的姑娘还高呢。” “那是你身量本就不矮的缘故。”他不邀功,反倒有些踌躇,不自觉放开了怀中人,低头看着她,“沈寰,我是有点担心,能不能把你照顾好。还有一则,你日后和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很闷?我……到底不算个多有趣的人。” “谁说的?我就不觉得你这个人闷。”她踱着步子,笑吟吟道,“你不是会舞剑,会作诗吟哦,还会填词唱和么。闲时发起幽情也是有模有样。怎么说的来着?春归时听落花风,可堪一夜雨,狼藉到帘栊……” 她才说完,他已满脸窘态。那是他在某个无眠的春夜里信手写就的句子,之后随意夹在案上的书中,不想竟被她看了去。 “我还看过你的画,花动春山,顶有意趣的。”她收起顽皮,笑容充满鼓励,“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才不是个很闷的人,我们以后一定有很多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儿。” 得到软语宽慰的人像是吃了定心丸,终于不再有遗憾,也不再有顾虑,于是便可以放下襟怀,去打点关于两个人的未来。 到了八月间,暑气渐渐散去。顾承方才辞了塾师一职,一身轻松地往家中走,快要转出学堂门前的小径,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叫住他,顾先生。 他步子顿住,还没回身,脑中忽地闪过一丝警觉——这声音如此熟悉,透着灵动的好听,也许听过一次就很难让人忘怀。 他在转身之前,已倏忽记起,他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在夜半时分。 彼时庭户寂寂,有清风徐徐,将那道声音和沈寰的对话,从自家屋顶遥遥传送至耳畔。 ☆、第49章 <意难平> 顾承转过身去,看见五步之遥的花树底下,站着个穿青衫的年轻男子。 面目有些难以言喻,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倒是周身的气度比长相更让人一见难忘,有隐于世的苍凉,也有出于世的寂寥。 他朝年轻男子颔首示意,对方并没有走近的意思。微微点头,脸上没有多余表情,“顾先生,在下唐突了。” 说着拱手揖礼,顾承揣着疑惑,几乎明知故问,“阁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贱名不足道,但在下的身份,顾先生应该有所耳闻。您家中那位沈姑娘,正是在下的徒弟。” 既亮明了身份,顾承不好再推诿说不知道这个人,只好再颔首。心里却一阵响鼓落槌,沈寰不是说,这人眼下不在京师么? 正自犹疑,年轻男子已开口相问,“顾先生要出远门?” 顾承微微一怔,旋即不动声色的否认,“没有,您何出此言?” “没有么?”细长的双眼眯起,内中藏着洞悉谎言的戏笑,“不是刚刚才辞了塾学里先生一职,或许我现下不该再称您顾先生了,应该改口叫顾三爷。三爷好好的营生,怎么忽然间辞去不做了?” 顾承提醒自己要冷静,于是淡然笑笑,“不过是想换个环境,些许小事,劳您费心垂询。”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笑意盎然,“三爷为人客气,这时候很该说一句多管闲事。”顿了顿,又道,“我并不是窥探您的私事,是为关心我唯一的女弟子。您应该知道,我和她有过约定,日后她的行踪,应该照着我们约定好的轨迹走,我不希望这中间出什么岔子。所以才不免关心一句。” 顾承没说话,暗自想着该如何摆脱眼前棘手的人,便听对方接着道,“三爷为人师表,是谦怀君子,不该替人遮掩隐瞒。沈寰有违背承诺之心,三爷不觉得应该对其纠偏,而不是纵容么?” 顾承摇首,虽心虚却气不虚,“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沈寰和您有什么约定,我也不甚明了。您要是有担忧,不如此刻和我言说清楚。我回头问过她,再行劝解或是引导,您看如何?” 年轻男子只是笑笑,像是自语一般,“果然是近墨者黑,三爷这样的实在人,也学会了说谎诓骗人。” “顾三爷,咱们不用各自打哑谜了。我知道的事,比您此刻能想象的要多。不如索性敞开来说话,你们要离开,而且是趁我不备悄悄地走。这是她的意思,为的就是不受我控制,不必带着您以身涉险,不必担心日后令您也有性命之忧。” 顾承不善于撒谎,对方已点明主旨,他也没法再矢口否认。想了想,不失真诚的回答,“她只是个姑娘家,虽然身负家仇,却也难靠一己之力颠覆时局。这对于她而言,是过于沉重的事。承蒙您器重肯收她为徒,她自是心怀感激。但也请您能为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女孩着想,是否不该逼得她过紧?放她去寻自己的一片天地,也许才更为合适。” 他情绪真挚,可惜对方只回馈他一记不以为然的微笑,“我的这个女徒弟,三爷应该很是了解。一贯只有她主动招惹别人的,譬如我,就是她几次三番自己追寻而来。我传授她武艺之前,业已告知清楚,她身上肩负着的道义和责任。她认同,我们之间才有了瓜葛。既为师徒,就容不得她违背承诺,再做反出师门的事。” 顾承明白这番道理,奈何心下焦急,半晌缓和着声气,试探问,“您要怎样才能放过她?她身上的功夫,据我所知,已经没有再学过那部下卷上的武艺……” “您怎么知道?”对方徐徐笑问,“她的心思,看来您还是没了解透彻。” “顾三爷,沈寰其人,恐怕不是您想的那么简单无害,快意恩仇。”他背着双手,气息平静,缓缓踱着步子,“咱们不妨换个角度说话。您想让她安稳平静的度过一生,大约是找个世外桃源安隐匿起来,这想法搁在寻常女子身上合适,于她则不大灵。她心里藏着的恨和抱负,眼下是为情意冲淡了,但早晚是会复燃。这是一个人的本性,并非时间或是情爱就可以磨灭。” “她是一个多么执拗的人,您心里应该清楚。换句话说,她不过是为了您,才放弃了报仇的念想。她才刚初尝情之一字的甜头,自然满心满眼都是爱人。可时候久了呢?感情是会慢慢变淡的,平静平凡的日子会让她厌烦。她终有一天要不满,会想要重拾当日复仇的执念。那个时候,您是否要阻拦?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不顾一切,也要再去犯险?恕我提醒一句,真到了那样的时节,你们二人对彼此的牵绊只会比现在还深,随之而来的痛苦也会比现在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说得不急不缓,却不输气势,且直指人心,几乎让顾承无言反驳。年轻的刺客杀人无数,也阅人无数,他行踪飘渺,孤绝一身,却不妨碍他有着洞察人心的敏慧。 起初到现在,顾承心中深藏的疑虑,在这个初秋的明媚午后,被一个初次相见的人,轻描淡写平静无波的道了出来。 他无语,对方便安心继续说下去,“她的心性,她的仇恨,她身上的武艺,都让她不该随波逐流,埋没于人海。倘若她不是这样的人,那么也就不会有我今日和您这番相见。我不会看错,她早晚都会不甘于平凡生活。而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情爱,更不适合去承诺一份情义。” 顾承沉默聆听,到了这会儿,终于阖目轻叹。再睁开眼,猜想自己的目光该有七分沉重,“杨先生。”他不再掩饰自己知悉对方姓名,“您说的固然对,可我也未必就是她的拖累。您反反复复就是想告诉我,情爱是鸩毒。对于她这样需要成就心中事业的人而言,是不该受的牵绊,对么?” 杨轲没有迟疑的摇头,“不是,情爱不是鸩毒,是这个世间至为美好的东西。只可惜并不长久。我见过听过的太多,所以无法相信它能掩盖其他欲望,也不希望顾三爷日后会和她成为一对怨偶。” 怨偶,或许是罢。倘若年深日久,情感消磨殆尽,那时候再回想自己一生的抱负都只为了一个人拖累,以至不能成真。那么随之而来的,也就只有绵绵无尽的悔恨和怨怼。 顾承激泠泠的打了个寒颤,再开口,声音已透出些疲惫无力,“那么您想让我怎么做呢?我不会为了几句话就放弃她,想来她这会儿也一定不会放弃我,我更加不能保证会劝说得动她……” 对方忽然笑了,“三爷可以的,您是眼下最能劝慰得了她的人。关于我们的约定,您也很清楚,无须我赘述,便请三爷勉力一试罢。” 顾承尚且心存一丝不甘,摇着头,“她未必肯听人劝,何况我也有我的想法。” 杨轲不在乎他的反应,云淡风轻道,“为了她的性命,三爷的想法应该要有所改变。” 顾承深深蹙眉,迟疑问,“杨先生什么意思?” “我收徒时说的清楚,我们是要以性命相见的。她也很明白,学过灵动子上的功夫而毁弃当日誓言,我是一定不会放过她。” 他凝视顾承,字字清晰,“如有背弃,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她,然后杀了她。” 原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今生他们是永远无法安宁,永远没有平静了。 顾承有一瞬,也不禁恨起沈寰的贪婪不知足。为她的好奇也好,欲望也罢,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麻烦。可事到如今,他却已然没了选择,他再恨再气再伤怀,也实在无法坐视她有性命之虞。 茫茫然间,忽然觉出无限悲辛,所以他无从理会杨轲何时离去,也不甚清楚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的回至家中。 但他记得杨轲曾对着自己躬身长揖,那是出言相胁之后的嘱托,令人愈发觉得无可奈何。 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也只能将那些无力言说的凄怆掩饰起来,推开门,面对迎向他的如画笑靥。 沈寰心情大好,窗棂下早设好了棋局。她拉着他,笑说要同他对弈。他神情微有恍惚,眼看着她执起白子。不过半程的功夫,他却已丢去了半壁江山。 她素手嵌起一枚棋子,温柔的笑着,“这样下一定会输的。你这个人心肠就是软,总舍不得丢弃无用的棋。” 像是一语成谶,他现下确是陷入两难。垂下头,自嘲一番,“是啊,幸好你不像我,没有那么优柔寡断。” 她摇头,“倒也不是,不过你心地一向比我好罢了,所以顾虑自然会多。”抬眼冲他嫣然一笑,不无得意,“从前在家时,我爹就夸过,我是他所有儿女中最具杀伐决断的。” 杀伐决断,他忽然手上一颤。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何旁人都看得清,自己却视而不见?一定要将她塑造成安于平凡的女子。 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那么他又何尝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直到月上中天,她方才意犹未尽的说乏了,也许是故意赖到这个时辰。她懒懒的冲他撒娇,“今儿不走了好不好?这会儿晚上怪凉的,我一个人总也捂不热被子。” 她不常做这样小儿女情态,偶尔为之更令他难以抗拒。颔首同意,少不得又和悦劝说,“我只和你安安静静躺着,不许你动别的歪脑筋。” “说得好像我很色似的。”她笑嗔了一句,却很是听话,乖乖的躺在里侧,不去骚扰挑弄他。 良久,她呼吸渐渐有些发沉,他仍是睁眼望着床顶,不抱希望的唤了一声,沈寰。 她竟然回应,嗯了一声,闷闷的带着些鼻音。 他打起精神,像是闲话家常,“我有些好奇,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你觉得闷了,或是想起来那些未了的仇怨,会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她神智似乎有些迷蒙,想了许久,才咕哝着答他,“也许会罢,可也没什么。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再说呗。” 他默然一刻,奈不住心中惶然,追问着,“假如你的仇人还活在世上,你会不会不顾一切,千方百计再去杀他?” 她翻了个身,仿佛刻意避开这些问题。长长发出一声呓语,“我也不知道,可能会,不过那时候我的功夫一定比现在好,手刃仇人应该没多困难。你只管放心等着我就是,我总归还是会去找你,再和你相依为命。” 绵绵的呼吸声渐起,她真的睡去了。周遭忽然变得静谧,衍生出无限愁绪。他在黑暗中睁着眼,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无眠夜。 ☆、第50章 <拿得起> 事情过去好几天,顾承总觉得杨轲还藏在某个角落,暗暗的窥探着他们的生活。 他没想好怎么和沈寰说,毕竟她那个人,受不得一点委屈辖制。如果他劝她,能想到的反应该是气急败坏,先攻击他和杨轲串通起来给她下套,待他解释清楚了,她又会深恨杨轲出言威胁。恐怕届时不知道会酝酿什么报复的招数,对着一个不好相与的暴戾少女,也许只能缓和着些才能解决问题。 沈寰毫无察觉,镇日只是兴冲冲的收拾随身带的东西。他不忍坏了她的兴致,也只得装出一副欢喜的样子。明明心里有事的人,连着几晚又都睡不踏实,白天还要强颜欢笑,也算忍得十分辛苦。 偏偏她还有棘手的问题,“什么时候卖了房子呢?也不见你张罗,十天半个月了也没个人上门来看,是有什么旁的打算不成?” 他正翻着自己历年临帖书画的得意之作,听见这话,忙对她解释,“我改主意了,先不卖,赁出去也就是了。万一过些年你又想回来看看,或是再有别的什么想法,京里总归还有处地方可以落脚。既然是赁,也就不急一时,放给相熟信得过的人帮着照应就好。” 她歪头想想,没有异议,“反正房子是你的,随你处置。我也能想到的,还是自小生长的地方,总有些不舍的。可是谁说要回来了,回来又做什么呢?” 她在他对面坐下,托着腮凝眸看他,“你前些日子是不是套我话来着?趁我困得人事不知,非要一个劲的问我,是不是还惦记报仇那点事?” 她哪里人事不知了,多半还清醒的很。他笑了,曾经心心念念的事儿,忽然间变成了“报仇那点事”。深陷情劫里的人呐,这会儿大概觉得没什么比眼前的情分更为重要。 可这只能维持一时,他提醒自己,然后淡然应道,“就当未雨绸缪,你还年轻,我应该替你多想想以后的安排。”话锋一转,他忽然问起,“你打算把那部灵动子留下,等着他来找你的时候发现,然后自行带走?” “嗯。”她眼神黯了黯,不无怅惘,“可惜了,那么好的东西,真想偷偷拓一本带上。这么放手,也不知道以后想起来,会不会后悔。” 那份失落他看在眼里,打起精神劝阻道,“别,你既然不能应承他,就不要偷拿人家东西。将来再看罢,也许出去走走,你还能有遇上更好的机缘。” 她声调绵软的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依旧去拾掇他常穿的衣裳,“不会有那么好的机缘了。我对拳脚刀剑都不感兴趣,那些花活杀人太慢,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只是内功和近身杀人的本事。” 说着忽然生出几分不耐烦,“算了,什么杀人不杀人的,没得又让你生厌。这些事儿过去了,以后就不提了罢。” 趁她背对着自己,瞧不清自己脸上的忧容,他趁机问起,“说真的,你毕竟学了上部记载的功夫,人家要揪住不放也合情合理。你们……有没有什么说法,要怎么着才算两清?” 她哼了一声,很是不满,“还能怎样,无非是要我废去一条手臂。这些江湖人的规矩,莫名其妙。” 血淋淋的处置方式,教她含恨说出来,听得他心头一阵乱颤。半晌稳住气息,看着外头日影西移,借口说要出去一趟,“我去找本家亲戚,看看能不能托人赁出房子去,最好走之前办妥当。也好知道房子租给什么人,别到时候弄些乌七八糟的人进来,以后收拾着更麻烦。” 她随声道好,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扭身冲他一笑,“听说普济寺这些日子又做桂花糖藕了,他们那儿的藕是从南边运来的新鲜货,不比京里的又薄又脆,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些罢。” 他笑着应下,临出门前,见她没留意,飞快地将那把金柄的匕首藏在了袖子里。 顾承故意在街面上转了几圈,总觉得会碰见心里想着的那个人。直到从亲戚家出来,一眼就望见街角站着的青衫男子,面含微笑,点头冲他示意了一下。 他忙跟了上去,一前一后的往僻静小巷里走。 四下渐渐无人,杨轲回身,望着他停下步子。彼此相隔着不近的距离,“顾三爷,在下所托之事,您办得如何了?” 顾承摇了摇头,“我没想好怎么说,也并不想按你的方式劝说她。” 杨轲一点不惊讶,笑笑道,“可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之前的话说得足够清楚。三爷看来是不大信我们江湖上的规矩了,也难怪,您不是武行人,也不是江湖客,自然不大懂这里面的门道。” “我没有不信,只是……就没有别的折中办法么?”顾承满怀诚意,“杨先生,她还年轻,并没想清楚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一时任性妄为,却不至为此付上性命作代价。请您看在她身世凄凉,亲人都已离她而去,无依无靠的份上……求您,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她罢。” 杨轲静静观望,瞧得十分透彻分明——焦灼一点点跃上对方眉间,哀伤一点点浸润对方双眼,再听着克制的求恳一点点从对方口中流淌而出。 顾承是个外表温和,内里坚刚的人。杨轲不必求证,也能笃定猜测出,这应该是他平生中最为低声下气的一次求告。 那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因为不是为自己,于是便越发令人感念动容。 可惜杨轲还是摇了摇首,“这是规矩。所谓规矩,是立世准则,不能因一个人而随意摇摆。我和她之间的契约本就以性命为偿付,我没有欺瞒过她,这是彼此认可后的结果。” 顾承蹙眉垂首,片刻后抬头,目光坚定如山,“好,她欠您的命,我替她还。” 杨轲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她眼下还不欠我命。” “我知道,她欠的是一条手臂。”顾承话音才落,忽地抬右臂,扬起手腕就向一旁突起的石砖上击去。 可惜他快不过杨轲,后者身形如电,瞬间已至他身前,倏地一下擎住了他的手臂。 顾承左袖中藏着的匕首在此时出鞘,一眨眼的功夫,利刃对准右手筋脉,直直的剜了下去。 杨荆眉峰一蹙,有些讶异顾承如此决绝,然而他自己最擅长近身搏击,如何能让对方在他眼皮底下成功自残。右手一格一挡,已阻止了匕首落下之势。 顾承只觉得一股强悍的力道袭来,左臂瞬时难以动弹。明明只差一厘便可以刺破自己的血肉,结果却僵持在分毫之间,再也无法完成这番动作。 “杨先生,”他阖目长叹,下颌已不可遏制的颤抖开来,“您到底要怎样才肯放手?” 杨轲定定的望着为情所苦的坚毅男子,心头竟涌上些许悲凉之感。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他忽然没来由的记起,从前听戏文,也曾感慨许仙与白素贞两情相悦,法海生事作梗,实在无稽无谓。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变作了那个无端拆散情深眷侣的恶人。 不过念头嘛,终究是一闪而过,杨轲知道自己要恪守的准则,也知道世间事本就少有公平可言。 “顾三爷,也请您不要逼我。”他不曾放手,只是看着对方无计可施的面容,淡淡劝阻。 “她是我养大的,得罪不周之处,也是我没教养好。您要惩罚她,就请冲着我来。” “何苦呢?三爷始终这样护着她,愿意替她解决一切困扰,可是她总要长大,何况她本就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 他下意识的一叹,放任心里的柔软,自发的真挚起来,“这是她性格使然,与您无关。” 该说的话已说尽,杨轲后退,不掩饰激赏和钦佩,“我敬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也请您不要勉强我。要知道当断不断,迟早会反受其乱。” 人去巷空,匕首入鞘,依旧安安静静藏于袖中。顾承静立片刻,长叹一声,返身朝热闹喧嚣的街市走去。 心口实实在在的发沉,不过还记得答应了沈寰,给她带新鲜的桂花糖藕。慈恩寺一如既往的香客如云,更因这里的素斋做的出名,排队买吃食的长龙蜿蜒了好几道弯。他一头扎在队尾,垂着眼思量心底纷乱的事,一时却也理不清该如何是好。 身后总有闲磕牙的妇人们嘀嘀咕咕,说着近日京中人家又出了哪些新文。 半晌身后骚动了一下,是那妇人撞着同伴的胳膊,提醒对方抬眼去看,动作大了些,连他的手肘也捎带着碰上。 “就是那个小娘子,瞧着生得好娟秀模样!啧啧,可惜了的,怎么就摊上那么个没良心的男人。” “哪个哪个?是穿黄衣裳的不是?” “可不,旁边只跟了一个小丫头子的。也难为她了,听说近日常来慈恩寺发愿烧香的,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打算就这么着,出家了断尘缘呢……” “要说方家也真不济事,家里头好几个爷们,还怕吃亏不成?要搁我们家,早打上门去了。不说旁的,先把那个小狐狸精拉出来示众,瞧瞧他们无媒苟合下场,让她以后再没有脸面在京里混。” “那姓顾的也不是好东西,合该一并拉出来游街,奸/夫/淫/妇……” “嘘,小声点,人走过来了……” 被闲话的正主走过身畔,许是因为听到了一个顾字,她抬起双眸,霍然间正对上顾承满是歉意的目光。 这是在做梦么?隔着衣衫她掐了掐自己的腿,原来不是!她日思夜想的人确实就在眼前,只可惜近在迟尺,却又远在天边。 方巧珍顿住步子,怔怔望着他,身后闲谈之人已屏住呼吸,好似瞧出了什么端倪。 顾承抿着嘴,朝她颔首示意,略一迟疑,还是越步走到她面前。他顾不上看周遭人用何等鄙夷的眼神瞧自己,只是微笑询问,“方姑娘,你身子好些了?” 方巧珍垂下眼,轻轻点头,“好多了,我没事,顾爷放心就是。” 两下里再无话,顾承默然一刻,下定决心道,“我送你一程罢。” 其实无非送至山门处而已,那里自有方家的小轿在等候。一路没有多余的言谈,上轿之前,方巧珍回首示意他留步。 “顾爷,不必再送了,咱们到此为止。”像是一语双关,她勉力牵起一抹浅笑,“别人说的话,不用太在意。我一切都好,你大可不必觉着歉疚,更加不必……可怜我。” 要一个无辜受牵连的女子安慰他,顾承更加觉得无地自容。这件事怎么就演变成了这样?他至今还是觉得一片茫然。 “对不起。”他唯一能说的,好像也只有这一句。 “真的不要紧。”她笑着摇头,对方垂首认错的姿态让她忽生怜悯,“我已想清楚,放下了。所以你不用再有顾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真的,我也是才刚明白过来,喜欢一个人,就该成全他心中所想。” 她转身上了轿,留下顾承一个人,站在朗朗无垠的苍穹下,脑子里是一团空茫。身畔指指点点也好,身后暮鼓悠悠也罢,都让他无动于衷。 因为耳畔只是反反复复,萦绕着那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就该成全她心中所想。 ☆、第51章 <不可说> 中秋已过,晚间天气还不算太凉。顾承雇好了车马,一应东西业已收拾齐备,只待第二日天明便可启程出发。先到通州码头,再沿运河水陆南下,至于最后落脚哪里,此刻却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月色正好,沈寰在院中枣树底下摆了几案,说要和顾承宴饮一整夜,也算是和京城岁月话个别。 当然酒还该是她独饮,这样放纵的事,顾承大约是不屑为之的。 他专注为她弄些佐酒菜色,人扎进厨房好一阵子,半晌也不见出来。 沈寰去找他,见他换上自己亲手做的那件衣裳。天水碧一样的青色,侧脸的轮廓悠然平和,有着徐徐释放的,不慌不忙的韵味——教她看在眼里,就觉得他整个人比外头的月华更要澹泊明澈。 她心里蓬蓬勃勃地,涌上一股酸酸楚楚的疼痛,理智告诉她不必向前的,可脚下的步子却不听使唤。就这么慢悠悠挪到他跟前儿,展开双臂缓缓绕在他腰间。 顾承没动弹,也没有出言阻止她,倒是微微吸了吸气,跟着像是屏住呼吸似的。身上一松,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被她一挨着就紧绷起来。 她靠了好久,觉得心里那片酥/痒方才淡去些。他已半回首,冲她笑道,“帮我把东西拿出去,咱们去外头吃饭说话。” 她嗯了声,却舍不得放开他。很想就这么一直圈着他,或是干脆挂在他身上。然后呢,就可以不断地,从他那里汲取那道温暖又平和的力量。 “最后一晚在这院子里了,你会不会觉着舍不得?”她贴在他背上,含笑发问。 他腰上似乎一紧,瞬时又松缓下来。却不回答她的话,只反问道,“你呢?在这里也生活三年了,有没有觉出一点难过?” 倒是有一些的,不管怎么说,这座院子给予她的温暖,是她最初想象不到的,也是到了今天仍令她难以忘怀的。 “有,不过我还有你呢。”她情不自禁,满心欢喜,“只要有你在,我就觉得有踏实的感觉。反正你人不离开我,到哪里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笑笑,没再说话,身子轻轻挣出来,示意她去外间一道吃饭聊天。 月光底下,清影一片。她的座位原在他对面,他却不言不语的拉近了椅子,变成了两个人紧挨着的架势,倒是更方便她往他身前凑。 一个没留神,沈寰看见他拿出两只酒壶,先是帮她斟了一杯,闻着味道是有一抹清甜的桂花香。 “新酿的桂花甜酒,没什么劲道,适合你喝。” 她佯装不满的摇着头,“我酒量一向很好的。你是不知道,当年在家,三个哥哥都喝不过我,我一人能撂倒他们仨。” “今儿就免了罢。”他转头看她,眉目间是一派写意的温柔,“我酒量可没那么好,而且有上次的经验,你实在不该再贪杯。” 她牵牵嘴角,想想也对,“好罢,都听你的。”再看向另一只酒壶,不解问道,“这里又是什么?” 说着只管拿起来,可还没等放在鼻子下头,扑面已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那味道她恍惚有些熟悉,很像是从前在辽东时,浅尝辄止过的,一种叫烧刀子的酒。早前的记忆霎时被勾起,她还没忘记,这种酒的味道极是辛辣刺激。 “怎么弄了这个来?”她越发好奇,“你要喝么?” 他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接过酒壶,搁在了自己手边。 她觉出一丝奇怪,“你不是不喝酒,一定要守着规矩,等出了孝期才肯沾么?怎么今儿倒肯破例了?” 他仰头看看月亮,半开玩笑的样子,“反正要夜饮,还要通宵达旦,既有这么好的月色相伴,我也不忍辜负了它。” 果然说完就毫不含糊的倒了一杯,几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仰头一饮而尽。 沈寰从没见过他这样痛快的喝酒,利落干脆,连俯仰间都带着淋漓的快意。那么烈的酒一口气灌入喉咙,他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也有酣畅豪爽的时候,偏生和他的清朗和润一点不冲突。沈寰侧头看着,看得渐渐入了迷,模模糊糊的想着,是不是他醉酒的时候,眉间也依然会有那股堂正的仁义。 不知不觉地,他已连喝了数杯。她反应过来不对,连忙出声阻止,“你也吃点菜,别光顾着喝,那么烈的酒我是不会和你抢的。” 按下他的酒杯,笑嗔着再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喝闷酒呢,或是今夜成心要醉上一醉?” 这话甫一说完,他霍然转过脸来,灼灼又定定的望着她。起初还微微凝着眉,慢慢地双眉舒展开来,眼睛却红了起来。那红色有些妖异,也有些诡谲,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仿佛夹杂着暗涌的情/欲,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的清澈冲散的一干二净。 “纯钧?”她觉出不对,幽幽地注视着他。 他没有回应,只是一味专注地盯着她,好像要把她深深地嵌入,那道红色漩涡里。 腰上忽然一紧,他一把揽过她,动作快速而激烈,猝不及防也势不可挡。她被迫贴在他怀里,他粗重的喘息在头顶响起。另一只手则不安分的在她身上游移,从腰上一点点滑落,眼看着就要落进不可说也不可触的隐秘里。 “纯钧……”她有些不知所措,也有难以倾尽的渴望,“你怎么了?是不是很想……” 没等她说完,他突然一手挽过她的脖颈。她的脸,呈现在月光之下,明媚妍丽。她的唇,被完完全全笼罩在他的双唇之间,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他并没小心翼翼的去亲吻她的唇峰,倒是一意孤行,几近粗暴的撬开她的唇齿,直探那柔软细嫩的舌尖。 他的舌头上全是甘冽的酒味,铺天盖地的袭过来,险些呛得她喘不上气。可它又是那么灵巧,那么果决,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攫取。以至于她的脸上、鼻子、嘴里全都是他的气息。 强悍矫健,灵动炙热的男性气息! 她心里惶惶的,既迷乱又憧憬。那就由着他去罢,也许他早就在酝酿着这一天。可这分明是要吻得她窒息才肯罢休,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嘴唇行将麻木,舌尖也尽是涩然的疲惫,他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搂紧她的那双手,只是抓得更紧了。 他的攻势太猛烈,她已完全没有招架的余地。 带着些忐忑,她开始不太用力的推他。然而没有用,他简直沉稳如山丘。她不甘心,渐渐用劲,可竟然还是没能成功。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力气有那么大,他的胸膛坚硬起来也会像石头一样。可他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一言不发? 又像是,不会再有机会似的,那样疯狂而执迷。 她终于忍耐不下去,才想要用一点内劲,唇上却突然猛地一疼,接着已有一股热浪涌了出来。 他竟然咬破了她的上唇! 痛楚之下,她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劲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弹开来。 她急忙向后靠去,伸手抹了抹嘴唇,果然有鲜血在渗出。再看他,嘴上兀自挂着她的血,润红了他的唇峰,和眼中未及消散的赤色交相辉映,生出一味凄绝妖艳的缠绵悱恻。 “你到底怎么了?”沈寰拧着双眉,满脸愠色,“是借酒撒疯?还是酒品有限?” 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顾承眼底的红一点点褪去,良久过后,只剩下一星燃烧殆尽的晦暗。 “吓着你了罢?”他垂下头,笑容自嘲,“刚才那样,你害怕么?” 这人今晚有着异乎寻常的古怪,沈寰面色深沉,“没有,我胆子还不至于那么小。可你也不至于喝了这点酒,就意乱情迷,这可真不像你。” “是么,那我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衔着优雅且暧昧的淡笑,颇为慢条斯理,“这就是我,彻彻底底的,有着不可告人的欲望,我也管不住自己。其实你应该多见识见识,才会知道,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瞠目,半晌哼笑出来,牵扯唇上的伤处一阵撕裂的疼,“这是为让我长见识?那我瞧过了,觉着尚可……” 他立刻摇头,“你不喜欢,何必牵强言他?你看,我也是有状如禽兽的一面,和别的男人都一样,没有差别。所以你应该学会,轻易不要相信男人。” 说着整个人转过身来,他的手臂搭在藤椅上,配合脸上的轻佻,眼中的迷离,呈现出极为少有的,和他这个人并不相符的玩世不恭。 “我已经有了你。”她冷静的看着他,“是不需要再相信别的男人,何况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他们。” 他再笑笑,“那还是不够,连我在内,都不要轻易相信。” “顾纯钧!”她眯着双目,连名带姓的叫他,“你今儿是怎么了,到底想说什么?” 他晃了晃头,不答她的问题,转而寻那壶酒。然后倾倒在杯中,意欲再饮而尽。 沈寰心口一团烈火灼烧,这会儿已有了燎原之势。不由分说,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杯,“别再喝了,你把话说清楚。” 他全然不理,斜睨了她一刻,毫不迟疑的再度夺回酒杯。一面仰头喝净,一面堂而皇之地告诉她,“这是践行,不对,应该是壮行酒,是一定要喝的。” 她终于品出了些苍凉的滋味,却不敢贸然去探究,惴惴地问,“你一贯肯守规矩的,何必要这样?不是还没除服,怎么就非要不醉不归了?” 他仰起下颌,朗朗一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转而望她,目光竟透出轻浮的奚落,“我和你在一起,什么规矩都抛在脑后了,又何必在意这点小事。” 状若癫狂!今夜这个人完全走了样,可她隐隐又觉得他只是刻意在装。装出无礼,装出痴妄,装出浮浪! 不管为着什么,他方才的话还是让她心口坠了坠,语气柔缓下来,她充满歉然,“对不住,因为我,你才有了那么多麻烦。我带累了你,把你变成了一个,并非你理想中的人……” 肺腑之言在唇齿间流转,一经诉说,源源不断,“纯钧,有时候我也会担心,我是不是会毁了你。” 乍听见这话,他轻轻颤了颤,双臂扶在几案上,隽秀的手指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怎么会呢?”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张扬,笑意缱绻,如同醇酒回甘,“我该感谢你的,释放了我藏匿已久的天性。我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该说是你成全我才对。” 长长的手指轻轻一勾,他拈过酒杯,再替她斟满一杯,“来,我敬你,为了你对我的成全。” 沈寰被他说得一阵酸涩,一汩汩的,从心头涌动至鼻尖。太奇怪了,这样的顾承像是中了邪,却又分明有着柔和的表情。他不动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那眉梢眼角就缓缓淌出一段天然风流。 索性陪着他胡闹到底罢,她也想看看,他中了酒或是借着酒力,究竟能装疯到几时。 于是举杯相碰,双双干个彻底。放下手来,他笑容恢复明澈,“沈寰,你已然成全了我那么多,不如索性好人做到底,再成全我一道罢。” 冥冥之中,该来的还是会来。她反而沉稳下来,笑着问道,“好啊,但不知道,你说的成全,是要我怎么做?” “不难的。”他不再看她,目光只是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幽暗角落,“只要你离开这里就可以,离开,去做你认为对的事......之后,不必再回来。” ☆、第52章 <离人怨> 也不是一点都想不到,他卯足劲儿闹了一晚上,原来就是为说这么一句话。 他要赶她走,而且告诉她永远不必再回头。 可这根本不该是他的意愿,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略一沉吟,问得直截了当,“你是不是见了什么人,杨轲有没有找过你?” 他说没有,轻描淡写的摇着头,“那个人有找我的必要么?我记得你说,他眼下应该不在京里。” 沈寰盯着他看,一时之间也没在他神情中找出破绽,“那你凭什么要我走?说好的一起离开,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变卦?” “不合适,就该及时收住。咱们走到今天,也该发觉彼此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勉强了这么久,不过是妥协的结果。这种事妥协个三年五载可能有效,时候长了,难免互相看着怨愤。” 他哂笑着,摇摇头,“那不值当。既然知道结果,就不该再强求。所以说咱们互相成全对方,各退一步。我放手让你走,你也放手给我个平静生活,好不好?” 她怒极反笑,“我们预想过的,难道不是平静生活?” “你能耐得住?”他笑得不失讽刺,“不是都承认了,报仇雪恨的心思从来没断过。我不想提心吊胆,也不想跟你过东躲西藏的日子,更加不想和你去做江洋大盗。你有你的主张,我也有我要守的东西。就算我对这个朝廷不满意,也不觉得随意杀人就是替天行道。” “荒谬!”她禁不住怒斥,“明明知道不好不对,为什么还要维护恶人?坐视恶人为恶,就是等同于助纣为虐。” 他笑了出来,挑眉看向她,“如果不是父死家败,你还不是安心享受锦衣玉食,安心坐视朝纲崩坏。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别说得好像多慷慨!盗亦有道这种话,我是不信的,以暴制暴,归根到底也一样是为恶。” 这些话,顾承以前从没当着她的面说过,每当谈及她要报仇,大多时候是她在陈述,他在聆听。她竟然不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和她是那么不同。 可仍是不甘心,抓住一线希望穷追不舍,“你从前答应过我的,甚至可以和我一道去投奔义军,哪怕去做朝廷侵犯,难道都不算了么?你亲口应承下的,无论我去哪儿,你都陪着我,现在我只是要和你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静过活而已……” 他竟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有些怜悯的望着她,“所以说,男人的话,听听也就罢了。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连我在内,凡是男人的承诺都不要随意听信。” 她一字一句听着,到底心里还是慌了起来。顾承脸上的笑意轻松玩味,一点点击溃她心底的设想和防线。如果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如果他真的是在欺骗她…… “你说谎,”到了这会儿,她只有强装出一份自信,“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为了我才有的顾虑。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他面色十分不耐,“我不过是姓顾罢了,早就和你说过,我名不副实,哪儿来那么些个多余的顾虑?我只在意我自己的日子舒不舒心。” 一个人怎么会忽然性情大变?沈寰拒绝相信,沉下心来,咬牙诘问,“那你方才,为什么那样对我?你如果不是舍不得,放不下,不是心里有我,根本不用那样……那样抵死缠绵,像是不会再有明天。” 抵死缠绵!这四个字像是飞来利刃,刹那间割得他心上寸寸生疼,血流成河。可眼角的笑意却愈发轻慢,“可不是没有明天了么?我都要放你离开了。月色如许,身旁是温香软玉,如何能让人不心动?我是个男人,而你又是…… 眯着眼睛想了一刻,终于唇角扬了扬,跟着道,“心甘情愿向我投怀送抱……” 他盯着她,看清她的瞳孔因愤怒而变得黑如墨滴,坚如玉石。看见她劈手抓起案上的酒杯,想都不想的朝自己用力泼来。 温热的液体带着凛冽的气息,洒落在他脸上,顺着面颊淋漓而下,滴滴答答的坠在颈子里、衣襟上。 他猜到了,也看到了,她的反应不算出人意表。可是他却不想避开,生生受她这一记泼天的愤慨。他甚至懒得去拿汗巾,随手抹了一把,在垂首间黯然想着,这是他活该受的,只是该多谢她没有一掌劈过来。 沈寰发泄完了,人反而冷静下来,想着他话里的漏洞,“你这么笃定我会放过你?就不怕我胁迫,或是干脆,杀了你!你知道我有这个能耐,也有这个胆子。” 他一脸的不在意,“会么?胁迫我跟你走没有意义,我们到底也成不了眷属。你是聪明人,无谓做这样的傻事。” 顿住话头,笑意更加轻浮,“至于杀我,你大概还舍不得。至多不过泼我点酒罢了,我好歹算是你的恩人。你自诩恩怨分明,那就更不能加害我,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实人恶毒起来越发令人难以忍受,她冷冷打量他,“小瞧了你,心思倒挺周密。可你留在京里还能做什么?你名声已经被我弄坏了,仕途也未见得有你一席之地……” “话不能这么说。”他好整以暇,笑着打断她,“我好歹是户部侍郎的亲侄子,我们家在京里多少也有点名望。只要我肯下些水磨功夫,早晚还是能谋个有前景的差事。男人嘛,终归还是立世扬名最为要紧。” “立世扬名?”她嗤笑一声,“在这个乱世里?大魏的江山说不准哪天就垮了,你甘心为这样一个朝廷卖命?” 他不以为然的笑笑,“说你年轻不懂事,朝代更迭,后继者反的是权臣、是皇帝。江山无论谁来做,也不能缺了官员治理。我自做我的官,其他事与我无涉。我这么会明哲保身,这点子心你就不必操了罢。” 这副嘴脸几近无耻,怎么早前竟没发现?摆首冷笑,她目光如电,“那么接下来呢?是不是连带从前的婚约也一并履行了,这样才能赚个好名声。那位娇滴滴的方姑娘,近来想必得了你的定心丸,怪不得不再要生要死。只是郎心反复,我替她不值,中了圈套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他没回应,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她是这样想自己的,看来今晚一番努力没有白费。他该觉着快慰,距离他的目标不过一步之遥。那就不必自怜自艾,更加不必再赘述这个话题。 可她不这么想,劈面直问,“你是不是要娶方巧珍?” 不是,他在心里回答,开口却换上一副调笑态度,“当然,她家世清白,几个兄弟也正值蒸蒸日上的好时候。和她做亲,我不吃亏,怎么看都比和一个家世败落的人亡命天涯的好。” 他知道这话的分量,猜度着她大约会真的甩给自己一巴掌。可出乎意料,她面色平静,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神透着冷冽,像是在打量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他暗暗呼了一口气,才要移开视线,她却忽然跳了起来,速度极快。他根本来不及后退,被她一把扯住领口,跟着颈子上已传来剧烈的一痛。 是她对着那片脆弱的皮肤,深深的,狠命的咬了下去。 血顺着他的脖颈流淌,她无暇理会,也没有松口的意思。他被撕扯的疼痛牵制,咬牙强忍,却不能也不忍对她做出任何攻击之举。一只手下意识的抓紧了几案边缘,挣得骨节都泛起青白颜色。 钻心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的战栗,终于痛到忍无可忍,才颤着声音喝止,“沈寰,你……停下来。” 她适时的松了口,从容后退,嘴角犹自挂着血痕,笑盈盈的坐回他身畔。 “疼么?”她问得举重若轻。 他伸手捂住伤口,血从指缝间溢出来,脖子上濡湿一片。她这么恨自己,恨不得噬肉饮血。他知道,这辈子,她大约都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这样想想,就能觉出心如刀割,被她咬破的伤口也就没有多痛了。 于是他做出怫然不悦状,“还好,你的疯也发够了罢?” “我是给你留个记号,回头新婚之夜,别忘了和方姑娘好好解释。就算你不提,她也是会问的。你知道么,女人咬得痕迹,一辈子都去不掉。” 她巧笑嫣然,看着他凝眉不豫,笑得愈发得意,“像是个烙印,是我烙上去的。虽然你算不得是我什么人,往后咱们也不会再有牵扯。可好歹我喜欢过你一阵子,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好了。” 喜欢过一阵子……血渐渐凝结了,变得凉飕飕的。夜风一吹,身上的寒栗一颗颗泛起。他已经不再和她有关系,今生今世,他们的缘分,终于在一片血渍中,戛然而止。 那就不必纠缠下去了,他面无表情的站起身,看向花厅,“你无情,我不能无义。一个人孤身上路,钱我还是给你预备下,明儿早上你记得装好。车马卯时二刻在门上等,我和他说好送你到保定府,再远他也不会去了,余下的路你自己想辙。” 走出两步,他还是顿了一顿,“路上不太平,你一个人多加小心。” 尽量走得稳些,走得云淡风轻些,他极力克制着步子,忽然听到她清清亮亮的声音,顾承。 这回真的是连名带姓在叫他,叫得如此生疏。他不转身,站在原地。 “你说得每一句话,都是骗我的么?” 该怎么应答呢,他不知道。如果否认,她又会给自己下什么样的套儿?可他已经够伤心的了,想来她也是,就是留一点余地,给自己以后做个念想也好。 “不是,说过那么多话,总有几句是发自真心。” “好,如果很多年以后,我回来这里,你会不会愿意跟我走?”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转身,背对着她,就可以任自己的视线渐渐被水雾遮掩,眼前的光影摇曳着,模糊一片。 屏着气稳住声音,他尽量淡然的回答,“那个时候的事,到了那个时候再说。” 迈着沉实的步子,他一点点的,移出她的视线。然后,整个人全然移出她的天地。 ☆、第53章 <秋意凉> 天色蒙蒙亮,一辆青色健马拉的车已自西直门而出,向城外驰去。 秋风飒飒,扑面已有些寒凉。赶车的专心致志,直到出了外城门,走上官道方才稳住速度,不太快也不太慢。想着雇车的那位大爷叮嘱过,车里头的人第一回出远门,恐怕不适应路上颠簸,请他务必走得平稳些,别把人再颠出个好歹来。 那位爷还真是个细致人,怨不得长了个清俊斯文的好模样,连说话都透着和煦稳重,果然是应了那句相由心生的话。 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原本以为那位顾爷已经算是生得极好的男人,没成想车里这位小爷简直是青出于蓝。那脸盘,那身段,他头一眼见着,下巴简直都要惊掉了,这人究竟是怎么托生的啊?竟比京里昆腔小旦还要精致俊俏。 路面还算笔直平缓,赶车的觉出后面的人略动了动身子,回头问了一句,“大爷睡醒了?” 车里的人半晌没回话,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绵绵软软的,听着也像戏台子上小旦的浅吟低唱。 “醒了好,醒了就能瞧瞧风景。”赶车的想起,头前儿这位爷一言不发的钻上车,彼此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于是问道,“大爷您贵姓啊?” 车里的人起先没作答,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回道,“姓沈。” 这回的声音比之前,好像刻意放沉了些。多么俊朗的一个少年人呐,就是看上去心情似乎不大好。 赶车的笑笑,好心提醒道,“天光大亮了,您也别老窝在里头睡觉,回头睡多了容易晕。撩开帘子看看外头,咱们这会儿在官道上,路还算不错,也不会太颠,正好可以瞧瞧风景。沈爷是头一回出门罢?” 自然不是,认真论起来,半个大魏她都是走过的。可那会儿她是前呼后拥,有人伺候照应,随侍的丫头婆子就能占去四五辆车。哪儿像现如今,孤零零的坐在一辆,也就勉强还算干净齐整的马车里。 真是前路未明,偏偏却又无计可思量。 她恹恹的,“是头一回离开京城。” “沈爷就到保定府么?去那儿是投亲戚,还是办事啊?” 保定府是西去,陆路必经之地,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是该北上,还是南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个地方让自己落脚。也许是因为没出直隶府,地界儿还算太平,再要雇车还是买马也都更便宜。 可到底该去哪里?她此刻毫无头绪,想了想,忽然问起,“从保定去长芦,需要多久?” 赶车的琢磨了一下,“您要去长芦啊,好地方!是要办盐务罢?从保定过去,快的话不过一个半天的路程也就到了。” 长芦有盐场,更有转运盐使,且那个盐使就是她的亲舅舅孙道升。 她唔了声,没再吭气儿。 一路向西行去,赶车的像是怕她窝出病气,忍不住多次出言劝告,“乏了就说一声,咱们停下来活动活动筋骨,或是下来走走,顺带看看外头景致。这个季节啊,漫山都是红叶,一眼望过去,顶壮阔好看的。” 她静静听着,不多话也没什么反应。赶了这半天的路了,她连车帘子都没掀开一下。不是不想看,是压根就不敢看。这个时节,走到哪儿,无非都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离人恨重,难免更添愁绪。 所谓愁字,不就是秋心拆两半嘛。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欢乐极兮哀情多……” 赶车的摇摇头,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只是凭空觉着那样抑扬顿挫的吟哦,很是悲凉,也很是凄惶。 正午时分,人困马乏,总要打尖。道边有些酒旗飞扬的小馆子,不算大,门里门外已坐满了人。大家萍水相逢,不问前尘后事,只围坐在一处吃喝闲谈。 赶车的跳下车辕,请她下来去用午饭。她终于打起帘子,远远瞭望一眼,眉头轻轻蹙开,吩咐一句,“你去吃罢,给我买些干粮回来就好。” 说着已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支白瓷碗,又拿出调羹、筷子来,全是银制的小物件,看上去精贵得很。 赶车的砸了砸牙花子,真是碰上了讲究人儿。没奈何只得听她吩咐,心里却暗暗觉着不妥——这样娇气的公子哥,一个人上路不说,还一点不能就和。如今道儿上不太平,这么个走法日后难保被人盯上。 俗语有云,为人不漏财,漏财把命丧。赶车的也是实在人,一面答应着,一面呵腰赔笑,“呦,您快收好了,别叫有心人瞧见。咱们出门在外,还是该谨慎些,没得再招惹上麻烦就不好了。对了,您要吃点什么,我给您买回来就是。” 她想了想,荒郊野岭的,估计也不趁新鲜菜蔬,“要一个馒头,白面的,粗粮我不吃。要是有新鲜的鸡鸭肉,就给我来点儿,猪牛羊肉我不吃这里的。” 吩咐完了,又把那白瓷碗递过去。赶车的伸手去接,她却倏地收了回去,皱着眉说,“你拿碗底,别碰碗边,手指头不许伸进去。” 赶车的愣了愣,讷讷道是。这位爷看来是个娘儿们脾气,养得实在忒娇贵。 正想着呢,就见她拿出一包物事,打开裹着的绢布,露出整封白银!赶车的惊得一跳,赶忙上前堵住车门,压低了声音规劝,“沈爷,您可仔细着些罢,这官道上走的是什么人都有,可不兴这么露富的。” “你怕什么?”对方眼都不抬,想来此刻抬起来也该是一记白眼,“我都不怕,少蝎蝎螫螫的。谁敢来抢?我正愁没架好打呢!” 就你?赶车的上下打量一番,简直没法再不以为然。身上统共没有四两肉,娇娇嫩嫩,那小胳膊细得像是柳条,还不得一掰就折? 自觉从来没遇上过这么不靠谱的主儿,赶车的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接过瓷碗和一锭银子,踱着步子往道边走。心下不由盘算起来,等下吃饱了,还得把车赶得快些。早点把人送到,结了车钱才算踏实。万一生出什么事儿来,再赔上他的车马,那可真是忒不上算。 一顿饭吃得也快,挑剔的小爷嫌鸡肉煮得太老,咬了两口就不再吃了。上好的白面馒头也不过是掰着吃一半,余下的连同鸡肉一并,丢给了道边等食儿的野猫。 紧赶慢赶,晚晌终于到了高碑店。赶车的道儿还算熟,拉着她去到本地还算大的客栈投宿。车才停下,她挑开帘子露出道缝隙,看了一刻,有些不满的问着,“这就是最好的店面?” “那倒不是,最好的得往城里去。咱们明儿一早还要上路,就近在这里住下更方便,您瞧……” “我头疼,住不了这种地方。明天也不一定能起得来赶路,你拉我去城里就是。” 赶车的咽着吐沫,只得应下。到了大客栈方才向她支钱,她随手就是一锭银子,掂量一下足有五两重。慌得赶车人跟在后头直着急,“您有散碎银钱没有?这……这不成话,我也没那么多钱找给您啊。” “回头从车费里扣罢,我也没零钱。”甩下一句话,拎起随身小包袱,却是头也不回,大踏步的投店去了。 这叫什么事儿,赶路还摆阔,擎等着被人找上罢!赶车的望着沈小爷的背影,不禁大摇其头。 沈寰不带斗笠,一身月白锦缎直裰,进了客栈打量一番,见装潢算令人满意,便直奔柜上,丢下银子说要一间上房。 掌柜的连忙说有,叫伙计带人上楼,二人随即噔噔噔的踏着楼梯去了。 沈寰是目不斜视,由始至终,正眼也没瞧堂上吃喝的一众人等。 可旁人却都看见了她,且打她一进门,往槛内一站,所有望见她的人,几乎都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细高身量,白皮嫩肉,一身风华俊美无双!这是小地方忽然来了个尤物。 堂上旁的人尚可,有两个穿蓝色短打的彪躯汉子已面面相觑了一道。交换完眼神,各自脸上都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窃笑。 ☆、第54章 <初遇险> 虽是小地方的客栈,好在还不算太简陋,屋子宽敞干净。缺点是没有床,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 沈寰检视了一下被褥,没发觉有什么异味,这才放下心来,吩咐伙计去打热水。她知道今儿是洗不成澡了,但一天下来风尘仆仆,总得换件干净衣裳——问题是脏衣裳怎么办? 自打顾承遣了祝妈妈和含香离开,起初还是他们各自浆洗自己衣裳。没过多久,顾承就借口水凉,女孩子不能受寒,不由分说地把她的外衣都拿了去。所以这一二年间,除去贴身的小衣,她再没动手洗过大件衣物。 想想那时候,顾承曾笑言,家里没了服侍的人,往后就是他来伺候她。原来以为不过一句话罢了,当时并没多在意,岂知后来他却是在兢兢业业兑现自己的承诺。 本来心里就泛酸,有股无处释放的烦闷,这会儿想起那个人来,胸口愈发像是翻江倒海,一时之间五味陈杂。 伙计打了热水送进来,将将截断了她的思绪,因问起她晚上想用些什么吃食。她下意识说道,“芡实粥,胭脂鹅脯,青笋虾仁,再单炒一个银芽儿,不许放葱姜蒜。二两桂花酿,温好再拿上来。” 伙计皱眉,“您说的这些我们这儿没有,恐怕得给您上旁边馆子里叫去,大爷能等得么?” “等不得能怎么着?你们这儿有的我也不想吃。”她挥挥手,“去预备罢。”打发了人出去,果真用了三盏茶的功夫,伙计才叫来了她指定的那一桌饭菜。 食不知味,看到的一刻好像就已经饱了。沈寰询问伙计,“这顿饭,需要付多少钱?” “不用大爷您给了。”伙计笑道,“才刚金枪陆鼎,陆爷已经替您结过了。他让小的捎个话儿给您,今儿天晚了,请您好好休息,等明日一早他再过来,亲自拜会您。” 什么金枪陆爷,沈寰全没听过,也浑不在意,随口唔了一道,依旧打发伙计下去了。 胡乱吃了两口菜,洗漱一番,躺倒睡去。夜半迷迷糊糊的,到底做了个有关顾承的梦。 梦里他还是含笑温和的模样,从外头一步步走进来,满身上下洒落的都是月华。他人呢,比月亮还清澈柔和。可惜一转眼,方巧珍就闯了进来,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洋洋自得的瞪着她瞧,好像在宣告那是她的男人,不是自己能染指肖想的。顾承竟然也跟着她一起嘲笑自己,然后俩人转身,就这样抛下她笑着走远。 梦里想喊,可终究是喊不出来。她惊醒,一头一脸都是汗。黑暗中睁着眼睛,想起从前家里老嬷嬷曾告诉她的话,梦里的事儿都是和现实反着来的,不能当真。 那预示着什么?顾承并不会那么狠心,也不会丢弃自己,去和方巧珍成亲? 其实到了这会儿,她也依然不信他会那样绝情,总觉得事情透着古怪。可他昨儿晚上的话,用心想想,也是无从辩驳。那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最为正常的想法和选择,实在让人无可厚非。 蜷缩在炕上一隅,眼前的景物透着陌生,从此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这样寂寥的日子,或许三年前就该体会了。他给了她三年最真挚的温暖,然后毫无征兆的,把她驱逐出了那片温暖,驱赶进茫茫无际的孤独里,可她竟然还是恨不起来他! 也许对那个人,她永远都没办法真正去怨恨。 翌日一早,沈寰倒真的犯了头疼,打发人知会赶车的,先歇一天,等明日再上路。 才喝下碗天麻汤,就见伙计上来找她,说是楼下有两位客官到访,请她移驾前去会晤。 下了楼,因是大清早,堂上人不多,显得颇为清亮。打眼一瞅,就看见两个身形健硕的男子,一个虎背熊腰,另一个蜂腰猿背。身上不见任何家伙事儿。但练武的人,眼神动作都透着一股子气势。不必亮兵刃,也能看出是江湖中人。 她上前微微颔首,并没拱手和那两人客套。 那二人上下打量她一番,蜂腰猿背的先抱拳笑道,“沈爷是罢?承您赏脸,一请即到。兄弟姓韩,草字慎行。”一指旁边大汉,“这位是宋爷,江湖人称长拳宋万的就是。我们二人都是本地人士,听说沈爷昨日途径此地,在此歇脚,特来拜会。” 沈寰做不来他这样的客气态度,随意拱了拱手,“好说,二位有什么事,就请直言。”说着也不等那俩人落座,径自先坐了下来。 韩慎行与宋万对视一眼,双双坐定,这才接茬道,“沈爷打京里来?要去什么地方?沿路道儿可还熟,或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直言。我们兄弟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在江湖上还趁个把朋友,倒是可以给您趟趟道儿。” 沈寰淡淡扫了一眼面前二人,“用不着,我只在这儿待两晚,明儿一早就走,不必麻烦。” 韩慎行听她话音儿,再看她神色,越发觉得自己早前估摸的不差。索性点头一笑,“沈爷脾气真痛快,兄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瞧着您一个人出远门,恐怕多有不便,想帮衬帮衬。另有一则,是我们这儿的金枪陆爷——想必您也有所耳闻。陆府上老太君近日做寿,正想请一位京师出来的班主镇镇场子。好巧您路过此地,那正是天赐的机缘。陆爷托我们哥儿俩来相请一道,希望您务必赏个光,事后陆爷自有重谢。”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把她当成了伶人小倌!沈寰怒不可遏,冷哼一声,“二位看走眼了。我不是京里戏班子出来的,帮不上你们陆爷这个忙。” 那二人一怔,还是韩慎行反应快,忙笑道,“呦,那对不住,是我们没搞清楚。既然您不是梨园行的,敢问您是……?” 没有丝毫迟疑,沈寰答道,“和你们一样,也是武行中人。” 话说完,二人目光一亮。韩慎行再度抱拳,“失敬失敬,原来是同道,请问沈爷尊号是?” 这是问的花名雅号罢?沈寰满脸不屑,“我没你们那些个花里胡哨的名字,行走江湖,靠的又不是名头,是真本事。” 对面二人面面相觑,听上去好大的口气! 韩慎行再道,“沈爷这话说的是,既是同道,大家就更是朋友。我们陆爷为人最是仗义,喜交天下英雄侠士。您来我们这儿,少不得要彼此认识认识。不如请您移步,跟我们兄弟去陆爷府上,咱们再好好相谈一番,您意下如何?” “不必了。”沈寰拒绝的干脆,“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朋友不朋友。” 话音落,两碇银子已倏然拍在了桌上,“这是昨儿晚上那顿饭钱,拿去给你们陆爷,就说我还他的,打今儿起大家两清。” 韩慎行和宋万可真是有点含糊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遇过说话这么冲的人,且是连名号都没有一个的主儿,显见着是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可这么不客气,大约还是因为缺教训的缘故。 眼见宋万要就要拍桌子,韩慎行眼睛一轮,按下身边的人,笑眯眯道,“沈爷太客气了,不过这么一来,可是有点辜负了我们兄弟和陆爷的一番好意。咱们还是说回方才的话,您这一趟终点是要去哪儿?路上有些地界不熟的,我们兄弟可以帮您先打点知会好,省得您到时候遇上麻烦,耽搁了行程不划算。” “我不怕麻烦,不就是赶路么。遇上个把不开眼的,那就真刀真枪会会就是了。”沈寰冷冷发笑,“所以用不着你们操心。” “沈爷好胆识!可是恕我直言,道儿不是这么个走法。”韩慎行压下满心轻蔑,仍作好言相劝状,“一个人本事再高,也还是得有朋友照应才好。要知道,多数时候,双拳还是难敌四手。” 什么照应,无非是要她投诚或是拿些买路钱出来。沈寰一脸鄙夷,“是么?眼下我就是双拳,你们是四手。可我不信,你们能奈何得了我。” 终于公然挑衅了!看来是不能再给这个兔儿相公留面子。 宋万霍地一声站起身来,双目圆睁,“既这么说,那少不得要向沈爷讨教两招,请您亮兵器罢。” ☆、第55章 <幡然悟> 三个人都站起身来,宋万率先一步走出客栈,沈寰后脚也跟了上去。眼风扫到柜上的老板,年过半百的老爷子岿然不动,像是一点不吃惊会发生这样的事。 想必也是见多识广,才能如此见怪不怪。 三人站定,宋万还是起手,有礼有节的模样,“请沈爷亮亮家伙。” 沈寰实话实说,“我没有兵器,你们随意。” 倒是有股子洒脱劲,可是北方武行规矩,徒弟功夫练到一定火候,师傅就会为其挑选一件趁手的兵刃,因为赤手空拳和人相搏不合适。 从某种程度上说,兵器是身份的象征,为自尊,也为尊重对手。 不管是她托大还是故意羞辱,宋万毕竟是老江湖,听了这话,面色不改,点了点头,“那好,咱们就空手对空手,比划比划。” 不料沈寰淡淡一笑,乌溜溜的眼睛在他和韩慎行身上转了一转,“不是你一个,是你们两个,一起上罢。” 挑衅得太过份,拿人家的规矩权当儿戏。 宋万心头火起,一心要教训这个娘儿们气的小子,当即喝了一声,“得罪了。”旋即身形似鹰拳如流星,冲着沈寰扑将上来。 沈寰纤腰一扭,从从容容闪避开来。她不正面迎敌,反倒是施展轻功,脚下腾挪辗转,一双眼睛不离宋万如锤一般的双拳,却是为看清他的拳法套路。 此人号称双拳宋万,在拳法上自然有些过人之处。沈寰感受着他每一记拳的力道走势,觉得他确是劲力不小,这样的拳头砸在人身上该有几十斤重。若是寻常人,吃他一拳恐怕立时就会被打断骨头。 可她不是寻常人。眼见着瞧得差不多了,沈寰不再闪避,看准他右拳来势,顺着反手一牵一带,这一下她已用上了三分内劲。宋万被他抓得身子前倾,步法登时现出凌乱。她趁机一脚踢在他左胯之上,只听咚地一声,宋万人已栽倒在了地下。 这一下踢得颇狠,宋万咬牙半日竟是没站起来。一旁的韩慎行见状,立刻从腰间利落地抖出两枚形似鹿角之物。 沈寰认得那家伙,叫做子午鸳鸯钺。这兵器是从掌法中化来的,所以号称双钺在手,如同平添一对铁掌。 韩慎行挥舞鸳鸯钺朝她袭来,她依旧仰仗轻身之法先行闪避,嘴里犹自不忘奚落讥讽,“好啊,终于用上铁器了。还说什么四手,明摆着是欺负我外乡客,只有一对空拳罢了。” 韩慎行原本在这事儿上就不占理,被她这样一激,不由更显气怯。沈寰心意如电,眼神极快,双手翻腾,连劈带砍。几个回合过后,已将他双手绞在一处,鸳鸯钺沾缠在一起,再也使不出分毫招数。 比武有胜负,武行人愿赌服输。韩慎行本来有些钦佩对方的功夫,才想出言休战,却见对方脸上呈现刻毒至极的狞笑,顿时心中燃起不忿之意。奈何双手被人缚住动弹不得,也只得哼了一声,以示不服。 沈寰这会儿却是满肚子火气,虽则赢了这两个人,却是丝毫没有平息愤怒。一想到自己远离顾承,孤身一身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被这样几个江湖人挑衅欺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见韩慎行和宋万皆有不屑态度,于是想都不想,一脚狠狠揣在韩慎行右膝之上。便听扑通一声,韩慎行已身子一矮,吃痛之下,跪倒在她面前。 已然赢了的人还要如此羞辱对方,宋万忍无可忍,怒喝一声,“什么东西!一身的娘儿们气,不男不女。呸,分明就是个二尾子!” 沈寰勃然大怒,这话正是犯了她的忌讳。一刹那间往事翻涌流转,她想起自己初识顾承那天,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她才留意到那个觊觎他钱袋的偷儿,由此和他牵扯出一番缘分。可现在她又被人这样谩骂,放眼望去,身旁却再也没有了那个温厚纯善的男人。 她压不下自己的邪火,猛地一用力,将韩慎行推出去老远。拧身越步一把拽起宋万,抡着拳头似猛虎一般,拳拳到肉,打得宋万连连后退,全无招架之功。 她打过一通,又觉得以手碰触他的身子令人恶心,索性改为以肘相击,且不自觉地加上了内力。 这么一来可苦了宋万,肘部的力道强劲刚猛,对方的内功又深厚过自己太多。不到十下,他已被打退至墙角,胸前肋骨一阵剧痛,也不知是否已被击断。他又急又惧,待要张嘴求告,谁知甫一启唇,一口鲜血已如箭一般,喷射而出。 沈寰侧过身来,轻轻松松避过,身上倒是半点血渍都没染上。然而这口老血却丝毫没让她恢复理智,反而刺激了她内心嗜血复仇的欲望。于是暗运内劲,推肘向前,眼看着就要朝宋万喉咙处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两声大喝。一声是韩慎行,不过只喊了一句住手。另一声则略显苍老,你定要闹出人命才肯罢休么? 倒像是一记佛门狮吼,沈寰突然如雷轰顶,手上动作戛然停止。她幡然回首,正对上客栈掌柜意含悲悯的目光。再转头,只见宋万捂着胸口颓然瘫倒。 她心口突突乱跳,急忙蹲下身去探看,一个晃眼,竟在对方痛楚难当的双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形容——狰狞暴戾,像是一只想要吞噬一切,杀红了眼的野兽。 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竟然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沈寰摇头,突然大叫一声,腾地跃起,返身疾步向人潮滚滚的街市狂奔而去。 她越奔越快,渐渐已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没过多久便已奔出城去。 城外一片黄土地上,秋风卷着砂砾,眼前骤然昏暗。举目四望,只有苍茫天地,和孤零零,孑然一身的自己。 抱着身子缓缓坐下,这才发觉手臂颤抖得厉害。原来她也在害怕,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险些伤人性命,而对方又是一个和她无冤无仇的人! 她是有恨也有怨愤,可不该发泄在无辜之人的身上。她想起从前对顾承说过的话,她如果是把锋锐利剑,顾承就是能收住她的剑鞘。然而眼下剑鞘不在了,她就变成了狠戾跋扈,变成了肆无忌惮。 天地虽不仁,待她却不算凉薄无情,是她索取无度惯了,以至于觉得自己所向披靡。到头来呢?她今生的两个执念,都已变成了遥遥无期的奢想。她空负美貌、才情、武艺却连自己的心智都控制不了,说是要独闯江湖,才刚迈出一步,业已发觉前路荆棘遍布。 她满心感伤,只差抱头痛哭一场,可笑眼泪在此时却消弭得无影无踪。这样凄惶惨伤的呆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心里反反复复地记起顾承当日的话,你原本就不是个坏人……他总是这样说她,也许是他看错了,也许只是他心里的善意使然。 可如果这是他的心愿,那么她愿意为他,去做一个至少不那么坏的人。 脑中渐渐澄明,她起身,拍拍衣襟,转身沿着原路走了回去。 客栈门前人来人往,却没有想象中本地武行人集结向她寻仇的场面。她有些讶异,本来是抱着歉意再度现身,也打算尽她所能弥补方才的恶行。不过现在看,他们竟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自己? 进得堂上,先望见面容沉静的客栈掌柜。相视之间,掌柜冲她悠然一笑,随后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就坐。 清茶徐徐冒着热气,慢慢放置在她手边。她迷惑的抬眼,“他们人呢?” “都走了。”掌柜的坐下来,眼底有千帆过尽的淡然,“他们不算不讲理,我可以替你说合。” “为什么?”她摇头不解,可还是脱口问道,“我……做错了,对么?” 掌柜拈须颔首,“错了。你肯回来,不就是知道自己错了。” 她垂目,虽知道,却犹有不甘,“可他们不该骚扰我,我只是路过而已。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好是坏,是何居心。” “你不明白,但可以学。江湖上的事,和别的行当一样,都有自己的规矩。你坏了规矩,就会被人不齿,会被人孤立。一言不合,出手伤人?这样行事,你走不长。无论功夫多好,武行人容不下你,你就寸步难行。”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太年轻,心气高,可又什么都不懂。他们是好言好语,想交你这个朋友。朋友可以点头,也可以过命,端看彼此是否投缘。但相互往来,过手比试,都是有礼有节,点到即止。话要客气着说,事儿也要客气着办。” 她抿着茶,皱眉思量,半晌回应,“可是我不一定学得来,或者需要很久才能适应。我并不想交朋友,又该怎么办才好?” “那就不该这么高调!年轻人,道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你现在知道了,出门在外会有麻烦,如果不想让麻烦找上你,就要知道藏拙。”他笑得很是含蓄,“如你这般相貌举止,走到哪里都太过招摇。你又不肯示弱,不能受半点委屈。可以想见,这么走法,到了下一个地方,你还是会惹一身麻烦。我知道你功夫好,可是防不胜防。你在明,人家在暗,想想今后无论白天夜里,都要提醒自己防备别人偷袭,这样的日子,你真能过得舒坦?” 自然不能,没有人愿意惶惶不可终日。他说的在理,沈寰点头赞同,“明白了,是我的错。既然想要独来独往,就不该让人瞧出来。何况我的脾气,是真的不好。” 掌柜的笑笑,意味深长,“再磨练个三年五载,不好也该好了。” 她扬了扬眉毛,“这种事也能改得了?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的脾气难道也会磨平和?” “你还不懂,年纪大了,火气自然就会消。不然还有个办法,多喝茶平肝火。”他含笑看着望着杯中盈盈碧水,“这茶滋味儿如何?” 她回味一道,笑着摇头,“不好,太苦!原来是为平我的心火。” 两人相视,都笑了出来,沈寰再问,“那位宋爷,看医问诊的费用,该我来出,就请掌柜的代我转交给他罢。” 点点头,对方说道,“很是应该。至于你,我也不过能帮你说和几个时辰,人家再要来找你比试,我可就真管不着了。”顿了顿,又说,“结了账,趁没变天,上路罢。” 沈寰思量一刻,“好,不过我还有个想法,请掌柜的帮忙。我来时雇了辆车,现在我想自己单走,在你这儿买匹脚程不算差的马,顺便请你帮我打发了先前那辆车。” “好说,后头马厩里有几匹。等会儿你瞧瞧,看得上,就挑一个罢。” 沈寰颔首一笑,起身时故意问他,“不好奇,我接下来去哪儿?” 掌柜慢悠悠晃着头,“你的话,大家萍水相逢,问那么多干嘛?别说行踪,你连名字至今都不肯说。” 沈寰怔了怔,想想也是,面前这个人好歹对自己有些恩惠,或者她应该学着对人坦荡一些。心念一动,才想报出名字,却蓦地里一晒。 鬼使神差的,她对着掌柜拱手一揖,眸光瞬时清澈,笑意平静澹然,“我姓沈,叫沈纯钧。” ☆、第56章 <访亲人> 上路前先选马,沈寰最终挑的是匹颜色不起眼的小黄马。不过据掌柜的说,那是他厩里脚程最好的一匹。速度不算极快,却胜在有耐力,无论长途跋涉,还是负重爬山都能应付得来。 掌柜的说这话时正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许。沈寰笑笑,其实是他不知道,关于相马的眼力,打八岁起她就已练就。父亲是武将出身,府里一直养有府兵护卫。那些人的坐骑她都相看过,平日里也没少骑着玩儿。所以她的骑术很好,对马的鉴赏力也算家学渊源。 只是往事如烟,俱已消散。她的故事,还是藏在心底,不说也罢。 从市集上买了副斗笠遮面,翻身上马前,她想着顾承素日待人接物的样子,头一次谦和有礼的对着掌柜欠身抱拳,“多谢了,您多保重,咱们日后有缘再会。” 掌柜点头还礼,“前路漫漫,望年轻人走得顺顺当当。”待她挽起缰绳,才又叮嘱一句,“要是此去路过沧州,要多加小心,那儿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儿。那儿的人,脾气也不比你好多少。” “知道了,多谢相告。”沈寰执着缰绳,真心道谢。再回首一夹马腹,马蹄得得声响,敲击在青石地面上,一人一骑终于翩然远去。 万里关山,终究是要一个人飞渡。她想着下一站的去处,还真就是距离沧州不远的地方——长芦。 长芦临海,所以产盐。朝廷六大盐场当中,它不算最大的,也不算最富的,却是距离京师最近的一个。 她去那里,自然是要会会亲戚——她的亲舅舅孙道升。自从他下迷药给她,再命小厮将她绑了卖去留仙阁,他们彼此已有三年不曾相见。恐怕他这会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已脱了娼籍,且正在赶往长芦的路上。 都转运盐使的官秩算不上多高,但手里有实权,更有实钱。所以宅邸也就建在长芦城最富庶的一条街上。 她到的时候,正赶上孙道升和长子孙恒一块出门,去赴一个扬州商人的酒局。 扬州商人富甲天下,宴请的地方是城中最好的馆子,包间也拣的僻静优雅,看样子是该有要事相谈。 沈寰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银钱,离开顾家的时候,她拿了二百两银票,为的是顾承说过,赎她出留仙阁,当的是她家两样东西,一共卖出二百两。除此之外还有些散碎银子,加起来统共不超过三百这个数。 自己才出门不到十天,吃住都不省俭,眼看着已花去近五十两银子。照这么下去,只怕还没从长芦离开,她就已变身成为一个穷光蛋。 不过该花的还得花,距离太远,她就听不见孙道升等人谈话的内容。于是咬了咬牙,命伙计挑了一处雅间。楼上清净,虽然中间隔着一堵墙,但凭她的耳力,凝神细听也还是能听出些隔壁相谈的猫腻儿。 果然他们说的是盐引。所谓盐引,就是商人获准买卖运输食盐的凭证。历古至今,都是堪比金银的有价钱钞。得盐引者,得办盐务;垄断盐引者,就是垄断了天下的盐务,等同于垄断了朝廷一半的财税收入。 扬州商人想染指长芦的盐业,开出的条件也算诱人,五千两银票,外加苏州一座宅院。原本以为这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还搭了个活色生香的妙物,一位声调柔媚,语音娇嫩的扬州瘦马。 那边厢立刻炸开了锅,孙道升年纪大了,不能在声色犬马上有大作为,可儿子孙恒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对美女最为上劲儿的时候。 “大同婆姨,扬州瘦马,都是好物儿……”隔壁传来一阵阵浪笑。年轻女子低低的媚语夹杂其间,一会儿婉转承恩,一会儿轻声娇嗔,好不香艳。 听话音儿像是孙恒正依着扬州商人的介绍,一点点把玩着那瘦马,这会儿已将人家的三寸莲足捏在了掌心。 沈寰淡淡品着一盏玫瑰露,心里想着别的事,眼下正愁没了财路,这倒是天赐的机缘。他们要倒卖盐引,且听上去数量不菲,那可是真正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要是能从中劫上一手,今后的日子可就潇洒惬意多了,反正都是不义之财,她自是一点不介意从中插一杠子。 双方谈得入港,扬州商人又已献宝完毕,估摸后续的枕头风还要靠那瘦马加紧去吹,于是颇有眼力价儿的先行告辞离去。 不多时,脚步声又起,听着却不像是去而复返的商人。难得孙氏父子双双迎出了门,口口声声只道宋少监辛苦,原来来人正是京城大内派遣到此地的宦臣。 这回三个人都是压低了嗓音在说话,幸而沈寰内功修为不错,聚精会神,仔仔细细的去听,方才弄明白,这位宋少监是司礼监常千岁的心腹,来到长芦也是为了那盐引。 他要得不少,除却每年常太监的份例外,还多加了半数。话里话外的意思明白,并不是常千岁在意这点小东西,只是京里亲贵勋戚们每每借机向常千岁哭穷。千岁为了照拂宗室体面,不得已,开个小口子给些恩典,也是为了万岁爷面上能过得去。 孙氏父子满口道好,可盐引就那么多,方才已应承出去一部分,此刻就少不得低声下气地讨价还价。 宋少监不紧不慢,字字用心,“千岁指派咱家来办差,没选两淮,没挑浙江,单看中了长芦,足见千岁心里还是最惦记孙大人,也觉着大人您最为贴心。想当年孙大人的妹婿犯了事儿,千岁可是在皇上和内阁辅臣跟前一力保举,皇上这才信了大人没和姻亲同流合污。当日千岁费尽心思和那帮文怪们周旋,打了多少机锋,受了多少攻讦,孙大人想必也是记忆犹新罢?” 这是旧话重提,有警示也有威胁,孙氏父子被人拿捏住七寸,不得已只好喏喏称是,又指天誓日表了一番忠心,过后三人才算敞开话匣子,推杯换盏了一通,气氛也渐渐活络起来。 后半程已至月上中天,孙宅上房里香风阵阵。沈寰轻而易举躲过了稀松二五眼的护院,潜在拔步床后头的帷幔里。 床上坐着一个瘦小纤细的女孩子,看背影颇为楚楚可人,她是那道香风的来源,也是今夜孙氏父子都惦念的那匹扬州瘦马。 沈寰从前听家里老嬷嬷说过,所谓扬州瘦马,当然与马无关。只是形容女孩子苗条消瘦,清丽婉约。至于为什么冠以扬州二字,却是因为两淮富庶,那儿的大盐商见多了金陵丰腴艳魅的女子,想换换口味,这才别出心裁想出来的花样。 这些女孩子打小被牙婆悉心培养,弹琴吹箫、吟诗作对,打双陆、抹骨牌,可谓奇技淫巧样样熟稔。如今水汪汪的双眸半垂,欲说还休的看着孙道升,便是要把他的魂也生生勾了出来。 谁知好事未成,孙恒却闯了进来。儿子明着不敢和老子抢人,可架不住心里火烧火燎,想个辙借口商谈盐引的事儿,是为成心来搅局。 孙道升岂有不明白的,忙打发了少女去院子里候着。等人走远,才不悦道,“大晚上的说这些个做什么,你是酒吃多了?还是有什么别的想头?我告诉你……” “父亲,儿子清醒得很。”孙恒截断话头,先发制人,“只是想着这女子来路不算正,别是那姓吴的派来的细作,父亲还是多留个心眼才好。” 说完忽然一阵扭捏,吞吐着说道,“不瞒父亲,儿子也是见了她,忽然间就想起了沈家表妹。要说这会儿她也该有十五了,正经出落成了个大姑娘。这么些年没见,儿子时常想起来,觉着还是愧对了她。咱们几次三番着人打听,回来的人都只说,她跟了个姓祝的男人走了,眼下也不知道流落在哪处。唉,也算是红颜薄命……” “怎么又扯上她的事来?那妮子性子太烈,不是你能摆布得了的。要不是她当日誓死不从,绝不给你做小,咱们也不至于把她送到那么个地方去。你少事后操闲心了,她有一身武艺,又是个爆脾气,说不准早就离了那姓祝的,不知现下在哪里逍遥。你倒是担心担心,她别哪天回来找咱们麻烦才是。” 沈寰听着这些话,脸上神色愈发冷冽。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难得这对无耻至极的父子还能在此时想起她来——也不过是借着那瘦马的名头,回味一道当年干的下作事罢了。 心念动处,手里捏着的两枚石子业已瞄准,便听噗噗两声,两粒石子已分别击中了孙氏父子的哑穴。 两人一站一坐,顿时一团慌乱,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黑影闪过,身上跟着一阵麻痒,竟是就此再也动弹不得。 ☆、第57章 <错中错> 孙氏父子两股战战,从他们眼中看去,站在屋子当间的人,是个身量细长,面目泛善可陈的陌生男子。 然而令人惊恐的是,他竟身穿府内长随的衣衫,由此可见他混进家中该是有段时辰了。 沈寰来见故人,自然要乔装易容一番。更有甚者,她连亲口问话都不能够,毕竟她的声音变化不大,很容易就会让孙氏父子辨认出来。 说起这点,不免让她觉着不痛快,可没有法子,她不能暴露自己。万一事发后追查起来,孙道升顺藤摸瓜查到顾承那里,就是自己连累了他。 她要他好好的,平安顺遂,哪怕混迹腐朽官场,哪怕迎娶娇妻美妾…… 晃晃神,看了看面前两个所谓骨肉至亲,唇角漾起冷笑。下一瞬,打开房门,跃入院中,像是鹰抓鹞子一般,提溜着花架子下纤细的瘦马进了屋,顺带也点了她的哑穴。 瘦马吓得浑身发颤,沈寰瞥见书案上笔墨俱全,一挥手写下几个字,接着呈给那瘦马看。 “我让你说话,但不许叫出声,否则即刻杀了你。” 瘦马看罢,惶然点头,眼神中大半是惧怕,也有一抿自发生成的敬畏。 手指拂过,瘦马身子又是一颤,白纸黑字转瞬再呈于面前,上书:问他们,今天和今天以前,都做了哪些违背道义良心的坏事,让孙道升写给我看。 瘦马隐约明白过来,自己只是传话筒,这位不知道是刺客还是侠士的人,大约是个哑巴。 孙道升战战兢兢,腿上使不出气力,只是手指头还能动。接过纸笔哆哆嗦嗦先写下求饶的字句:大侠勿伤我父子性命,若要钱财,我等倾全力悉数奉上。 沈寰没有耐心,看过反手就是一掌,劈面打在孙恒白皙的脸上,登时打得他头歪向一旁,一抹鲜血顺着嘴角流淌而下。 这是不听话的代价!孙道升立刻了悟,一气乱摆手。脑子里想着,这人要求太过古怪,让自己写下不义之举的罪证?这是做什么,替天行道? 他脑子转得快,大约是为今晚的事暴露了。倒卖盐引中饱私囊,贿赂宦官多行不义,这些事儿不能提,一个字儿都不能提,那么该说些什么好呢? 灵光一现,想起经年旧事,于是刷刷刷地提笔疾书,片刻功夫一蹴而就。 沈寰看得想笑,他写的是逼良为娼,将自己至亲妹子的骨血发卖,临了不忘添上一句,这是他此生最追悔莫及的一件事。 这种罪证充其量是私德败坏,大魏的官员根子里早就烂透了,也不指望能用这个结束他的仕途。 沈寰再执笔,这回只写了两个字:盐引。 孙道升福至心灵,原来对方是为求财,那便好办:大侠需要多少张?我这就命人预备下,只求能放过我父子…… 开口就是五纲!简直是狮子大张嘴,那是长芦一半的盐引量。孙道升咬牙切齿,奈何自家性命和儿子性命都捏在对方手上。想了想,大不了扬州商人的那份先打个白条,余下的怎么着也能给常太监凑上。只要自己在这个位置上,日后就不愁没有发财的机会。 奉上五纲盐引,小瘦马又传开了话,“大侠让备车,让,让大爷带着一道出城去。说老爷要是轻举妄动,就等着给大爷收,收尸罢。大侠还说,三日后,他自会放大爷回府。” 孙道升又气又恨,也只得听命。沈寰押着口不能言的孙恒,一枚袖箭抵在他背心上,身边跟着小瘦马,不费吹灰之力上了孙家的马车。沈寰亲自驾车,一路扬长而去。 长芦城不比京师,晚间虽也宵禁,但管理松懈。守门的认得盐课老爷家的车,兼孙恒那张惨白的脸,点了点头便即放行。 出城没多久,沈寰已弃了孙府马车,换上自己事先预备好的一辆,向城郊三十里开外的一座破庙驰去。 说是破庙,其实不过是个小庵堂,她进城之前就已勘察好。这里人迹罕至,很适合藏匿孙恒这个大活人。 孙恒一脸绝望,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上的穴位再度被点,已是半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伸出手指,一下下的叩击在地上,直敲得指头生疼。这是在向那位劫掠他的陌生人叩首求告,请求他大发慈悲千万别伤自己性命。 沈寰饶有兴致的看了一刻,她越是平静,对方眼里的惶恐就越加深刻。半晌看得腻歪,素手扬起,彻底劈那晕快要吓破胆的人。 很多年前,孙恒也曾陪着她一起策马出行,跟在她身后嘘寒问暖。他喜欢自己,或者说,他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觊觎。这些她都知道,可她更知道,孙恒是个有恒产无恒心的利己小人,为人欺软怕硬。 她看不起他,时隔多年,他的表现依然让她看不起他。 回首注视那纤小瘦马,她有清水芙蓉一样的娇嫩面庞,小小的心形脸,嵌上两只大而朦胧的杏眼。她倒是应该害怕的,可她看自己的眼神里没有多少畏惧,反倒是有种夹杂着兴奋的期许。 也许她在企盼,盼望自己能拯救她脱离苦海,远走高飞。沈寰没有悲天悯人的慈心,怎么处置她还要再观察,且看她够不够听话。 一切都只留待三日后再说。 翌日一早,沈寰已换了一身青衫。那孙恒还是昏死状态,她估摸还须四五个时辰才能醒翻。走到少女面前,起手捏住其下巴,迫她张口,一粒小药丸顺着喉咙滚落而下。 她骗那少女吃下的是毒/药,若是妄想逃走,两日后就会肠穿肚烂而亡。然后将孙恒结结实实五花大绑的捆好,一个人骑了小黄马,仍旧往长芦城方向去了。 趁着后晌侍卫们歇午觉,沈寰神鬼不知的溜进驿馆。可怜宋少监还在睡梦中,便被她点了周身几处大穴昏厥过去,她顺走了他的腰牌,又悄无声息离开了驿馆。 办个宦臣可算轻松多了,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简直不能再合宜。等到傍晚时分,沈寰好整以暇的溜达进城内最好的客栈,指名要见扬州来的吴姓商人。 腰牌一亮,不用多言,扬州商人已是毕恭毕敬。他生意做得大,自是很会察言观色,也讲究识时务。常太监号称九千岁,他的人肯来见自己,那是天大的体面。无论有什么要求,自己务必都得应承下。 沈寰端着架子,直奔主题,“听说吴爷找过孙大人呐?巧得很,咱家来长芦也是奉了千岁之命,向孙大人讨要些东西。这不眼看就要过年了,京里的事儿千头万绪,一大家子宗亲都是嗷嗷待哺,千岁这会儿也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转着手上不合尺寸的青玉扳指,笑眯眯的翘起小指头,“本来是想亲力亲为,为万岁爷把这些亲眷们的难处解决了,也好让皇上耳根子清净,踏实的过个好年。没成想,吴爷也在这里,这事情就不大好办了。咱家揣度千岁的意思,他老人家一向是主张不与民争利的,咱家虽怀揣着五纲盐引,说不得也只好另谋他法,这盐引嘛……” 五纲盐引!扬州商人双眼烁烁发光,盘算一刻,忙接住话茬,“千岁为我等小民着想,鄙人如何敢辜负他老人家心意。何况宋少监舟车劳顿,鄙人又岂能再教您驱驰奔走。这事就该在长芦给您办妥当。是鄙人来的时候不巧,险些妨碍了您办差,还请您看在不知者不怪的份上,暂且听听鄙人的想法。”顿了顿,赔笑着商议,“要不这么着,您手上的盐引鄙人愿承办下。您带了银票回去奉给千岁公,如此以来也省得千岁再倒一道手,万一遇上不省事的,没得还教他老人家不痛快。您瞧这么办,可还使得?” 沈寰面露欣慰笑意,扬州商人生意做得大,果然深谙民不与官斗,官商须勾结的法则。寥寥数语,她转手卖掉盐引的目的已达到。 “那咱家也就不与你客套了。我素来是知道你们的,头前一出手就是苏州山塘街的宅子……说起这些两淮的大贾啊,个个都能算是富可敌国。咱家听人提过,你们这帮盐商顶喜欢玩一个游戏,叫人买了金箔贴上姓名,到镇江金山塔上从上往下抛。金箔沿水流至扬州,看谁家的先到,就算赢了这一年的好彩头。”她笑着看向有些发窘的商人,优哉游哉的问道,“这事,是真的罢?” 这话是早年从父亲身边的清客那儿听来的,当是只道是笑谈,也很鄙夷这些暴发户穷极无聊的举动,不想这会儿用在此处,却是能让对方一听就明白的机锋。 扬州商人讷讷点头,对方言下之意无非是为提点他,敢奢华竞富,就不能出手畏缩。这五纲盐引势必要自己出一个绝好的价钱去买。 商人心口泣血,可转头想想,为了能攀上常太监这棵参天巨擎,咬牙割肉也就在所不惜了。 事情办得不能再顺当,一万两银票到手。沈寰踱着步子,心下泰然,自己在弹指间竟已成为了一代富豪。 长芦城里晃荡一圈,打探得孙道升害怕儿子性命不保,投鼠忌器没敢妄动。但孙太太已是闹得阖府鸡飞狗跳,抹脖子上吊的逼着丈夫遣人去追查儿子下落。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沈寰扬鞭跃马,赶回破庙。说是三日,自然不能真等到人家来捉拿她,合该今夜就把孙恒解决掉。 她并没有想杀他,孙恒是孙道升的嫡长子,后者一向对其爱如珍宝。想要让这对无义无耻的父子终身痛苦,还有比杀人更好的选择。 震碎孙恒腿骨的一瞬,他再度昏死过去。可沈寰还没玩够,掏出匕首,准备以惩处胡大郎的方式再如法炮制一遭儿。手起刀还没落,那小瘦马忽然一声惊呼,“别别,太血腥了,大侠……” 沈寰回眸,满眼厉色的盯着她。小瘦马吞了吞唾沫,半含羞的道破天机,“您要废了他,不必非得如此,还有个省事的法子。您知道,男人的那里……”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有处穴位,下手重了,男人从此就再也不行了……” 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算个有用的小妮子!不枉费牙婆一番用心教导,不光会引诱男人,还知道如何拿住一个男人的命门。 沈寰自此倒是又学会了一招,事情办妥,心满意足,简直想大笑三声再出门而去。不料刚迈了两步,小腿上蓦然紧了一紧。 小瘦马半跪在地上,哀哀欲绝,泫然欲泣,“大侠,您带我走罢。我,我留在这儿,早晚也是个死。我这幅样子,也不知道能逃到哪儿去……您是好人,求求您救救我,往后我给您当牛做马,尽心尽力服侍您……” 身子骨单薄成这样,还好意思说当牛做马?沈寰皱着眉,虽没善心,可也觉得把这个小女子丢下,确实等同于要了她性命。 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再想想,从此以后路上多个伴,还可以给自己洗衣裳,铺床叠被,伺候膳食,打点行囊......这买卖却也算划得来。 主意打定,趁着夜黑人静,两人一前一后骑着小黄马,奔着南边官道而去。 小瘦马搂住她的腰,头一点一点的像是眯瞪着了。走了几十里,忽然长长的唔了一声。 月光下,沈寰回眸看她,但见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半含惊喜,樱唇微启,嚅嗫的叫道,“女侠?” 沈寰立刻汗毛倒竖,一勒缰绳,黄马停在原地。她怒目看向怔忡的少女,流露森然杀气,“你刚才说什么?” 少女眼眸顿时睁大,没想到这个哑侠是会说话的。不过她现在目光狠戾,只怕动了杀心,是得先解释清楚自己缘何知晓她的秘密。 “女侠,您耳垂上的铅米分糊掉了。”少女柔声细语的说,“我瞧见,耳洞露出来了。” ☆、第58章 <暗夜殇> 真是百密一疏!大魏朝的女孩七岁穿耳洞,沈寰自然也不例外。这阵子为了扮男人,她每天清晨都会用铅米分把两粒耳洞悉心填好,却不想还是在赶路颠簸中露出了马脚。 不得不说,这个小瘦马眼力还真是不错。只是,她会不会在诈自己? 下意识抬手就要去摸,小瘦马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慢悠悠地自香囊里掏出一柄鎏金小扇子。 那扇面还不如巴掌大,做工倒是颇为精巧。她两指一错,扇面倏然展开,露出里头的小镜子来。 “女侠,您自个儿瞧瞧,我可没诓人。” 借着月光照了照,果然如小瘦马所言,沈寰无语望天。小瘦马啪地一声阖上扇面,笑容婉转,“您是姑娘家,怨不得身量这么苗条。爷儿们要长成您这样,多半也只能去戏班子里做小倌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寰阴阴一笑,“挺会说话儿啊?眼神儿也不差!本事这么齐全,不用跟着我也一样活得风生水起。怎么着,咱们就此别过,江湖不见罢。” 小瘦马立刻扁了嘴,“别价啊,您是好人,又是侠女,哪儿能见死不救!这荒郊野岭的,您要是扔下我,我一准儿也只有喂狼的份儿了,就怕还不够给人家狼塞牙缝儿的。” 才刚做一副可怜相,下一瞬就笑逐颜开起来,“其实我早就瞧出来了,您压根就不像是个男的。” 沈寰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曼声问,“早是多早,又凭什么瞧出来的?” “咳,说出来怪膈应人的,不过是实话。您要是男人啊,就不会正眼都不看我一眼了。” 话说能有这份自信,沈寰都不禁肃然起敬了。 小瘦马觉出气氛还不错,乖巧的讨好道,“您真不容易,又扮男人,又扮哑巴。不过我知道,您要是开口说话,保不齐就让人听出来了。说真的,我还没正经谢谢您呢,您救了我一命,让我能脱离苦海……从此以后我就安心跟着您!呦对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总不好以后老是女侠女侠的喊您罢?” 沈寰睨着她,“想什么呢?我扮男人,你以后得管我叫大爷。”盯着她那一对雾气蒙蒙的杏眼,唇角微扬,“回头给你也扮上,你这张脸是惹事的祸头子。我想想,唔,就扮成我的小厮好了。等天亮了去大点的地方,给你买身短打。” 小瘦马嘴角一抽,歪着头使劲看沈寰的眉眼,过了一会儿,禁不住伸出手去就要摸。 沈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干什么呢?” “我想摸摸看,您这假脸是拿什么做的,还是单画上去的?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盖在脸上不难受么?回头我也得这样?” “当然了,你要是还想跟着我,就得把自己弄丑点。而且不光要丑,还必须得比我更丑。” 沈寰说完,转过头去,继续催马向前。这会儿倒是不徐不缓,闲庭信步式的走起来。半晌才问后头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白,叫白音。我妈妈说,我这嗓子,光是说话都像是黄鹂叫似的,正经有个好音色,一听将来就是个能唱的,于是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 牙婆会看人呐,这妮子不光能说会唱还分明就是个话唠。沈寰一晒,“你不是扬州人么?官话倒说的不赖,这一口的京片子,是成心学的罢?” 白音说是,“也为着您是京里人,我听得出来,所以才跟您说京里的话。我们这些人呐,将来不定被哪儿的客人挑中,所以打小妈妈就让学各地方言,天南海北的话都会说一点。官话那就更得别提了,好在京片子不难,比什么潮州话、闽南话都容易,连吴中话都比它难学呢。” 看不见她脸,留神听她话音儿,还真是娇嫩中带着清透,有点莺声燕语的味道。 沈寰正觉得挺受用,听她又问,“女侠,哦不是,大爷,您还没说自己高姓大名呢?您的闺名不方便说,好歹也该告诉我姓什么,要不回头人家问起,我答不上来,或是说得满拧,那可不成话了。” 沈寰笑笑,仍旧打着那人的名号,应道,“我姓沈,叫沈纯钧。” “女侠就是不一样,这名字真大气,透着仗剑江湖的洒脱。”白音一副谄媚的小狗腿子相,“您说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啊?是不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惩恶锄奸,教训当地贪官污吏?” 哪儿挨哪儿啊,这妮子白长了一张千娇百媚小脸,芯子里压根就是个聒噪二百五。沈寰白眼向天,回首丢给她一记噤声的眼神,不容置喙道,“我说去哪儿去就去哪儿,甭问。天亮找个镇子先歇下,养足了精神再走。” 一夜紧赶慢赶,奔出去三百多里路,路遇一个镇子,二人先找了地儿住下。小地方屋子简陋,沈寰这回也不甚在意了,只吩咐伙计烧水,教白音伺候着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顺带给自己脸上又变了副模样,之后仔仔细细拿铅米分把耳朵眼遮好。 留了点散碎银子给白音,这才撂下一句,你好好呆着,我出去办点事儿。” 手里捏着两张五千两的银票,数额太大没法用,沈寰寻了个不大不小的票号,把其中一张兑成十张五百两。她心里揣着提防,出了票号的门,七拐八拐的先进了一家酒楼。在后门无人处把外头罩着的青衫脱下,里头还有一身湖水蓝的直裰,再戴上斗笠掩面,瞬间就换做了另外一个人。收拾停当才又转出后门,一路小心谨慎,确定没有尾巴跟着,才返回了客栈。 甫一进门,倒怔了一跳。桌上摆着乱七八糟一堆吃食,什么糖葫芦、芝麻糕、糯米团的,再看白音已换上了一身青衣短打,不看脸光瞧身形倒是有几分青涩小厮模样。 她点头笑赞,“还不错,就是人太瘦,像小孩偷大人衣裳。回头多吃点,别弄得好像爷虐待了你似的。” 视线转到桌上,不免又奚落道,“我话说着了,你挺会享受,拿着爷的银子,先祭自己的五脏庙。” “哪儿啊,我没只顾着自己吃,这不给您带回来的嘛。小地方也就这些零嘴还能尝尝。我不知道您,反正我是最爱吃这些甜东西的。” 白音坐着,一面抚着纤细的脚腕,揉了半日,抱怨道,“真把我累着了,走了小半个时辰的路呢。” 沈寰顺着她的脚踝看向那粽子一样的金莲,“你的脚太小,走不长道,正经该放了才好。不过这会儿已经晚了,你今年该有十六了罢?” 白音说差不离,“我是腊月里生人,还差几个月就满十六了。大爷您呢?我瞧着像是比我大一两岁。” 那是她身量高的缘故,其实正经比白音还小上一岁,不过她没承认,随意地点了点头。 白音话匣子打开,一时收不住,“您既是姑娘家,怎么不裹脚?一双天足,倒是瞧着新鲜。” 大魏朝的女孩八岁起开始裹脚,越是正经富贵人家,越是在意这件事。可沈寰不一样,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又喜好武艺,哪儿能听任老嬷嬷给她缠小脚。幸而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孩,父母都当娇客一样养着。她说死也不缠足,沈老爷沈太太也就由她去了。 她歪着身子坐在炕上,想起从前和顾承闲谈,也曾问过他会不会介意自己是天足。 他说不会,她却满口不信,一定要逗弄他承认小脚妩媚,逼得他一个厚道人也不得不指摘起世风世情,“我就不觉得那样有什么美,好好的,连路都走不快就叫弱柳扶风了?全是男人意淫出来的,折腾人罢了。” 她听着畅快,却还觉得不尽兴,“你不也是男人?见了楚楚可怜的小脚姑娘,难道不会生出想要保护人家,怜香惜玉的念头?” 彼时他又好气又好笑,“你真小瞧人!男人骨子里要是自信,就不必非要女人展示柔弱。大家棋逢对手,心智相当,有欣赏,有补充,才是夫妻间该有的样子。” 他说话时神情是平和的,眼睛却在发亮,闪着璀璨的光,那一瞬间比星子还耀眼夺目。她于是慢慢体会出来,他是个看上去没有锋芒,内心却足够强大的男人。 可那个自信的人,最终还是选择了柔弱需要呵护的方家小姐。也许这正是她的错,好比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没有眼泪,也不会因为离开他就活不了,于是他就能安心放手,把那些呵护关爱都留待给,更为需要它的人。 她老神在在的沉浸在回忆里,表情时而柔缓,时而伤感。白音惯会察言观色,小心问道,“大爷,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心上人?” 她蓦然回神,冷冷否认,“你很喜欢揣测别人的心思?” 白音被她眸光逼视,不敢多看,垂着眼分辨,“习惯了,我这样人走到哪儿不得看别人眼色么。再说您才刚那样,分明就是在思念某个人。” 见她不说话,才又敢大着胆子问,“大爷,您是怎么走上这条道儿的?我瞧您言谈举止,也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是家里出事了,还是家人叫您嫁您不喜欢的人,怎么就一个人跑出来呢?” 她轻笑出来,半真半假的说,“我是逃婚。不过是因为人家看不上我,我有自知之明,所以干脆离开好了。” “不会罢?那他得多不长眼啊。”白音啧啧叹道,“您一看就是个美人儿,又这么有本事。我瞧您那个未婚夫婿一准不是瞧不上您,是自觉高攀不起才对。” 她切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是美人?你连我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 方才洗澡的时候,她可没让白音看见自己洗去假面,露出真容的样子。可白音自有一番道理,“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就跟您让我把自个儿也扮上是一回事。您要是生得其貌不扬,不用掩饰就能教人把您当成男人,哪儿还用费这么大劲,镇日装一幅假脸出来? “所以说啊,您一定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兴许我在您面前,就跟一粒沙子搁在了珍珠跟前儿似的。回头等哪天您对我不防备了,能真心信得过我的时候,好歹让我见识一下您的美貌。” 说着自顾自地抚掌笑起来,“得嘞,就这么说定了。见识过了,我以后也就不拿自个儿的长相说嘴了。” 沈寰听过笑笑,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大姐,她一车的话把自己都说困了。和衣往炕上一倒,不再搭理她,径自闭目养神去了。 这一觉歇下就睡到天色转暗,睁眼时瞧了瞧更漏,已是近二更时分。白音很是规矩的要了一床被褥,和衣躺在了地下,听声音像是睡得十分深沉。 她翻个身,看着炕头落下来一缕幽幽月光。夜阑人静,辗转片刻便知道再难成眠。只是猜测着同样的月光,是不是也照在那个人的床畔。 长长一叹,突然觉得窗外清影一闪。她猛地坐起身,握住袖中一枚三寸小箭。右臂一抬,就听窗纸噗嗤一响,清影沉寂下去,却传来一声低沉动听的浅笑。 她双目微眯,望了望炕下兀自沉睡的人,随后迅速坐起,悄无声息的奔出门去。 一连追了十几里路,身后小镇越来越远,方才看见前方站着的人,背影依然苍劲,也依然萧瑟寂寥。 “你到底还是追上了我,看来想摆脱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那人转身,正是许久未曾现身的杨轲,“就那么想摆脱我?我自问并不曾纠缠你。” 她哼了一声,“你跟了我多久?还是从我离开京城,你就一直在我身后?” 杨轲摇头,“我不知道你何时离开,只是去了顾宅,才晓得你已经走了。” 她心口忽然一紧,“你去了顾家?”藏了许久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见过顾承,和他说过什么?” 他平静的望她,肯定的说没有,“我有见他的必要么?” 这倒和顾承的说法一致,她一时失语,脑子里徘徊不去的,还是顾宅两个字。 “你,去顾家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他?” 杨轲点头笑笑,“看到了。” 她一颗心又再度提上来,半晌深吸气,坦然直问,“他过的好么?” 几乎是聚精会神,在等待接下来的答案。可惜那些话却不能令她觉出欣慰,“应该还不错,他不是要成亲了?方家的人近来时常出入顾宅,方姑娘的几个哥哥对这事都很上心。” “你说真的?”她心有不甘,疾声喝问,“你当真看见了?” 杨轲毫无愠色,淡淡颔首,对她描述了一遍方巧珍家人的模样,“我是真的看见了,至于顾三爷。”他略一停顿,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形容才好。 “眼下确是有些忙碌,也许是为筹办婚事。毕竟是小登科,总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第59章 <缠缚> 他就要成婚了……轻飘飘几个字,不亚于一记恶毒的诅咒,劈头盖脸重重捶落下来,只一瞬间,就砸得她的神魂都颤了一颤。 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随着漫天凄清的月光一道,陨落在深秋野外荒芜的土地上。 这样的结果也不是没有想过,然而心里再怎么假设,再怎么念上千遍万遍,也还是不及亲耳听到来得真切,来得惨伤。 离开的这十天半月,她私底下不知道安慰过自己多少次,总有一天她还是会回去找他,因为她隐隐知道,他一定会在原地等着她。也许他们现在不得相见,也许未来一段时间会隔山隔海,可只要那一点心念不断,彼此间就还是会有斩不断的牵绊。 可惜听过那句话,再想想,这大约只是她自我疗伤和安慰的说法。待她回去的时候,使君已有妇,他如果轻轻巧巧给出一个答案,说不……那么她便再想不出,还能用什么样的立场来要求他重新回到她身边。 如此落局,归根到底,是她自己拣的。他将她看得那么通透,话说得那么契合熨帖,什么希望她再成全他一回,其实她心里清楚,他只是想要帮她去成全心里的那点执念。 她绝非懵懂,从始至终甚至还在推波助澜。那一晚她用恨意怨愤来掩盖心酸留恋,仗着他对她的顾惜,凛然作态。或许是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主动拱手,将他送给了别人。 野地里有风呼啸吹过,那一弯拂在她心头的惨淡月光,和落在顾家小院里的银色月华一样,不过都是为照亮痴男怨女心底翻涌的,无处安放的情潮。 顾承自浅眠中醒过来,睁开眼,回味着方才梦里的容颜。虽然模糊迷离,但丝毫不影响他分辨得出那是谁,反反复复兜兜转转,总归都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可叹她还是那么锲而不舍、紧追不放,以至于每晚都会出现在他梦里,以至于阖上眼她的脸就在眼前。有时候他也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越是静谧无人时,越是不想心生波动时,与她的纠缠就越是厉害,简直像是无休无止。 他以前不懂,只是思念一个人罢了,怎么会让人铭心刻骨?直到那天清晨,他站在窗下,隔着一道朦胧的光,看见她昂首阔步的推开门,走出他的视线,渐渐地再也望不见听不见。他终于恍然彻悟,原来思念就像是蛊毒,会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种在心里,一点点融入血液,然后再等到一个求不得也放不下的时点,轰然发酵,婉转迁延至筋脉骨髓。 只是,他知道思念会何时发作,却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消散得掉。 横竖睡不着,他索性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院子里。有些事,即便不去想,也还是没有用......那棵枣树下还摆着两张藤椅,他坐下来,假装身旁还有一个人,就这样相伴坐着,他只要随意的和她说说话就好。 谈些什么呢?如果是她来说,应该会有很多大开大阖的故事。有江湖奇闻,有异人志士。因为不必参与,他便可以听得心安理得。有些话他确实不曾隐瞒过她,关于那些恩怨杀戮,他是真的不能认同。诚然这也算是他的执,可到底无计可施,那么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不因自己而去勉强她。 她的故事,也许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他的呢,却是一言难尽。如果她问起,这些日子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几乎都有些难以启齿......无可奈何的想着,只怕不管他怎么描述,结果都会招来她的奚落。他笑着回味,笑着构想,那些她可能挪揄和讽刺他的言语。 他思量着,唇角渐渐浮现出莫可奈何的笑容,试着把白天发生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讲给她听。 起初是方济琛来找他,一派客套,开场白让人颇感欣慰,“巧珍这会儿已想通了,人一活分过来,也就不那么犟驴似的认死理。我们太太可算松了一口气。说起来还得多谢三爷醍醐灌顶,您这份恩德,先不论别人怎么着,我是头一个记在心里的。” 他含笑听着,略感踏实,能有这样的结局该算是皆大欢喜。只是他有直觉,方济琛还有后话要说。 果然道过了感激,对方脸上渐渐现出愁苦,吞吞吐吐似是有些难言之隐。 他都看在眼里,既然没法回避,干脆请方济琛不必讳言,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于是一段原本与他无关的故事被讲述出来:前些日子,方巧珍听了顾承劝慰的话,自觉愧对双亲,身上业罪太深,所以发愿要日行一善。每日都去寺里亲身烧香祷告,不想却因此结下一段缘分——被中军都督府黄同知家的公子无意间撞见,黄少爷自己是詹事府录事,今年不过二十四,家世显贵,年轻有为。前头妻子娶了一年就染病去了。他因见了方巧珍,自此一心惦记上了她,托人打听知道了是方家的闺女,急忙央着家里太太上门提亲。 论理两家还是隔着些门第,可黄少爷娶的是填房,比原配差着一层,倒也不碍。黄太太疼爱儿子,想着只要女方人品过得去,其余的都还好说。不想也不知是哪个烂了舌头的,把从前方巧珍订过亲,还被人家对方退了亲的事在黄太太跟前咕哝起来,说得是添油加醋,绘声绘色。且最招黄太太忌讳的,是来人说方巧珍心仪前头定亲那人,因人家不愿娶她,她便以死相逼,结果弄得阖家不宁。黄太太一听这话,心登时凉了半截。转头就和儿子说,不中用,人家心里有人了,再说她家不能招这样有城府心机,动辄拿生死要挟人的媳妇儿。 要是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倒也相安无事。可黄少爷偏又是个实心眼的,也不知怎么就一见钟情,情根深种,硬是不依母亲的话,闹得沸反盈天。黄同知气他为个女子忤逆母亲,把他关起来好打了一顿,直到这会儿人还下不了。可躺在床上仍是不忘叫小厮来方家传话,说他今生今世就要娶方巧珍为妻,如果不能,他这辈子就终身不娶。他说到就一定能做到,只求方巧珍能等他一段时日,他一定能想办法解决这事。 方济琛说完,长叹不已,半晌默然下来,只是拿眼睛盯着顾承看。 故事不算体面,自然不会白同他讲。顾承没有百转千回的心思,却自有他的透彻通达。这是方家又见他无人可依,想再一次给当让他上。可是眼下,他却不想接下这个当。所以话说完,他没有言语一声。 方济琛见他不接话,心内焦急,“三爷,您看这事儿闹的,我说起来也是没脸,可少不得还得腆着脸来求您。巧珍当日自戕为的是什么,您心知肚明,本是她一片坚贞,结果却被有心人说成那副样子,好好的一个人,声誉不就全完了!她到底是为着您才做下那样糊涂的事,这会儿好容易有了份不错的姻缘,您就当是成全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也该站出来说两句话。这事到底还得靠您出面澄清,才能还巧珍一个公道。” 如何澄清呢?要把方巧珍往贞洁烈女的路子上打造,还不能说她确凿对自己有情,那就只好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承认是他悔婚在先,承认他对不住方家一门。 他平心静气,尽量耐着性子问,“您想让我怎么做?” 支支吾吾一刻,方济琛半红了脸,“您看,其实街面上不少人家都知道了,您是和家里那位姑娘有情的……要不然,您就说一句,是因为另有了人,才非要退的亲事。巧珍那时节也是因为愤懑不平,又兼着年轻赌气,被好女不事二夫的念头困住了,才一时想不开,您看这样……” 他禁不住笑了,截断方济琛的话,“您是觉得我的名声已经够坏了,不差再添上这一笔,所以怎么作践都是应该的,是么?” 说完,两下里都无言,方济琛缄默着,不反驳就算是承认了他的话。 顾承只觉得匪夷所思,面前的人期期艾艾,心里却有笃定的主意。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会答应,就因为方巧珍为他死过一回?他从此以后就要任人予取予求? 当然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方家对这门亲如此看重,说白了还是为攀上中军都督府这棵高枝。他想起那个面容清丽温婉的女子,不由地真心为她的命运一叹。不知道她清不清楚,自己俨然已被父兄家人,当成了前进路上的一颗踏脚基石。 他不想虚以委蛇,于是直中要害,“关于那位黄少爷,令妹知道有他这个人?她也属意,愿意去做填房?” 方济琛的脸一下子全红了,想着顾承看着和顺,却是一点不好拿捏。这样问话分明是在暗示,他们不顾巧珍的感受执意做亲,实则是为求荣华不惜拿妹子做交换。 是,即便如他所言,可又有什么大错呢?人生在世,每个人的希冀追求不同,他顾承淡薄名利,无欲则刚,可他们方家兄弟还要一步步往上爬,还指望这辈子能光宗耀祖。官场风波险恶,如果没有助力,没有帮衬,谁知道他们得辛苦恣睢到几时才能换得一份升迁! 他越想越恨,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过错,“三爷,您问得奇怪。巧珍自然是知道的,也为黄少爷的一片痴心所感。就冲这点,您难道不觉得该成全一对有情人么?世道艰难,能遇上个真心相待的人本就不易。将心比心,您应该都明白的。我说的事虽然于您名声有损,可到底男人比女人在名声上要便宜得多!何况您不是说,迟早要离开京师?既然要走,那些风言风语也好,闲话中伤也罢,就和您都没有关系了。您就当是还巧珍一个人情,不过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于您到底有什么艰难的?” 摆在顾承眼前的世界还真是光怪陆离,可方济琛还有更加光怪陆离的话要说,“三爷,您是个好人,自小就仁义,答应的事从不食言,也从不欠别人的情儿。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家里太太因为您是仁人君子,当初才愿意把巧珍定给您。如今这个局面,只怕她这辈子的福祉都只在您一句话里。只要您肯松口,做出个样子来,就是成全了她后半生。您原本已舍得下一切,又何必再去纠结那些虚名,为此误了一个女子的一生,您真忍得下心么?” 原来他的仁义,忽然间变成了可被利用的枷锁,再辅以人情福祉这样的借口,由此就想将他牢牢缠缚住。 他霍然站起身来,不再留转圜余地,“这个忙我帮不了,说一千到一万,我没有做对不起您家的事儿,是怎么样就该怎么样。举头三尺有神明,我顾家一样有先祖,我顾承一样有父母,您不能把我往绝路上逼。” 他沉着气息,越步绕开方济琛。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扑通一声。不必回首,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步子还是停了下来,他不能转头,因为见不得七尺男儿膝下的孱弱绵软,但那凄惶的声音还是一字一顿的飘入耳中。 “就当是为巧珍求您了,您总能想得到——倘若这门亲事再做不成,巧珍这辈子就真的完了。还有哪户人家会娶她这样一个人呐!求您看在她的面子上,超生我们一家罢……” ☆、第60章 <血溅> 五更鼓敲过,天边露出一点蟹青色。顾承以手支头,像是在假寐。 荒唐的故事讲完,他想着身边人惯做的反应,微微笑起来。如果是她,一定不会答应方家人的要求,多半还会当场发作,打得方济琛满地找牙,那样的场景倒也算十分痛快。 他莞尔,半晌又摇摇头,可惜他做不来,他已习惯控制自己的情绪。诚如他对沈寰所言,他是个不喜欢失控的人。何况在这桩荒唐事里,他除了对方家人充满鄙夷,对方济琛愤怒不屑,毕竟还有着对方巧珍的一丝同情和怜悯。 坊间流言蜚语一向传得飞快,顾承甚至人在家中坐,也能听到院外七姑八姨们的奚落讥笑。他自是无所谓,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这会儿打开大门走出去,坦然从容,目不斜视的穿过闲话人群,那些声音就会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因为事关品行操守,而人们在这件事上,永远将男人与女人区别对待——对男人,远比对女人要宽宏得多。 所以不必方济琛提醒,他也能想象得出,方巧珍今后的日子会有多难。在不多的几次接触里,他感受得出,方巧珍是个温柔敏慧的人,心思纤细,善感多情。倘若他的人生没有阴差阳错的出现沈寰,或许现在他已和方巧珍成为夫妻。他会疼惜她、照拂她,甚至最终也可能会爱上她。 不过那已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对方巧珍,他始终没有失之交臂的怅然,却在昨日之后,渐渐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感。 有些事,注定要男人来背负。这当中或许无关仁义,甚至也无关道义,只需要有纯粹发自肺腑的同情,那便足够了。 顾承再度踏足方宅时,又在门前领略了人们对捕风捉影的热情。一刻钟前,那位黄少爷领着媒人亲自登门。一刻钟后,曾经的未婚夫婿找上门来。方家当真是养了个极好的闺女,叫两个男人挣破了头的抢,只不知道这一个女孩儿究竟能许几户人家! 方济琛对他的到来,简直有种如获至宝的快慰。他当然能想到,顾承今日登门,不是来闲话家常,也不是来兴师问罪。这个男人骨子里到底还是正人君子,他没看错人。现如今君子已不多见了,因为稀缺,所以更加难融于世。 一刹那,方济琛悲哀的想,这不是君子的过错,而是小人太多的缘故。可小人更适于生存法则,他们会在乱世里活得如鱼得水,像是自己。今日之后,或许就会开启平步青云的坦途。 黄家那位少爷单名一个旭字,人如起名,灼灼如初升朝阳,精干锐利。他对顾承表现出丝毫不加掩饰的愤慨和鄙薄,年轻的面孔昂然傲慢,几乎就要拿鼻孔对着这个昔日,或者说当下的情敌。 花厅上坐满了人,除却方巧珍,方家各路人马悉数到场。那位媒人想必也是受了黄太太指派,一面监督黄旭别有过激之举,一面来听听看,方家和顾承二者究竟孰是孰非。 打一进门,顾承就看见院中侍立的几名年轻兵士,虽着便服,也能想见得出该是中军都督府的人。他心里发笑,自己又一次被摆上了龙潭虎穴。然而话不必多说,他言简意赅,对着方家长辈,掷地有声的讲明:当初退亲是他先提出来的,因为他心有所属,所以不能履约。至于方小姐自伤之举,实为年轻气盛,一时想不开之故。他们从前不曾有过交往,只在街上偶然碰过一面。方小姐当然不会因一面之缘对自己产生任何情愫。 言尽于此,他也不必多留,向方家长辈欠身行过礼,便即告辞离开。 尚未转身,那位黄旭已先声夺人,“既然你都承认,就是罔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句话说就是罔顾道义人伦,不孝不悌。怨不得方姑娘会那般衔恨,许给你这样的人,真是让人蒙羞!” 轻蔑地笑出声来,他摇头再道,“可惜真正该羞愧的人,却丝毫不知羞。你险些害得方姑娘殒命,如今说上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想蒙混过关?” 顾承不是来吵架的,何况他对黄旭毫无感觉,“阁下要是看不过眼,可以向朝廷具本参奏。届时是褫夺我的功名,还是再行降罪,我都无话可说。”他淡淡扫过堂上端坐的方家众人,“至于该道的歉,我已道过,自问做不了其他事,从此不再叨扰贵府上。” 媒人在此时忽然出声道,“顾爷留步,听您刚才话里的意思,早前不曾与方姑娘有过牵扯,你们二人该是清清白白的了?既这么说,方姑娘也没有以性命要挟,要您再蹈婚约。不知道我的理解有没有误?” 莫名感到一丝疲倦,顾承点了点头。那媒人渐露一丝喜色,看向方太太的目光也渐趋柔和。 至此该算是功德圆满,终于了结了一桩烦心事。 偏生黄旭一心要为爱人打抱不平,又想在未来泰水面前表现一把,再顺带出一口被老子好打的恶气,拍案一声,喝止道,“且住,既然来了,今儿就该有个说法,当着人家长辈的面儿,你就敢做这样倨傲的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受害的苦主。我不管你从前怎生致歉,今天在我跟前,势必要让你好好给人家赔礼。” 顾承不胜其烦,“请问,阁下是方府什么人?” 黄旭愣了愣,皱眉不满,“你管我是什么人?就是一个路见不平的,也可以把这闲事管上一管。” 或许还是因为黄旭太过喜欢方巧珍,顾承平缓了一下气息,不做纠缠,“恕不奉陪,先告辞了。” 抬脚刚走,身后人已腾地站起身来。满腔热忱加愤慨的人,拼着力气挥出一拳,却直接打在了一堵冷硬坚实的墙上,反倒弹得自己生疼。黄旭如何不怒,丢一记眼色,院子里的人已然围做一团。 看样子,是要让顾承难出这个门。 顾承心中喟叹,他今儿独闯方宅,事先就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该来的总要来,该打的架也总还是要打。好在他扫了一眼那几个兵士的身形腿脚,心里不怵。堂堂然走到当间儿,起手先把衣襟别在了腰间。 黄旭和他带来的人显然没料到,顾承竟然是个练家子。一套拳法,一身武艺,都是出身御前亲卫的师傅真传,加之近年来和沈寰闲时过手学的南派功夫,对付区区中军都督府的兵士绰绰有余。 撂倒院子里的人,统共用去半柱香的时间。顾承没回头,只拱手道了句,“得罪了。” 黄旭面上愈发下不来,直眉瞪眼的瞧了瞧方氏兄弟,见无人挺身而出,索性一提衣摆,自己跃入了院中。 看来这一番纠缠还一时没完,顾承看着黄旭眉心的怒色,明白这一架也终究躲不过去。可没想到的是,几个回合下来,黄旭却也不是个吃素的。 对方也算将门出身,武艺上有些根底。不过因为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又没有机会施展,临敌时就缺了应对经验。十几招过去,方才渐渐显出颓势。 顾承说到底还是愿意给人留余地,见差不离了,索性虚晃一拳,轻身一纵,跳脱出对方攻势。 “我今日来,是为澄清,也是为致歉。两件事已了,不想多做停留。请你行个方便,咱们就当好聚好散。” 岂料他越是谦和淡然,对方越是觉得备受挑衅。想着自己带了帮手,又亲身上阵,竟然还是没能取胜,才刚说出口的话不是成了一纸笑谈?年轻人心高气盛,素来没受过什么磋磨,心念动处,热血上涌。想都不想,刷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一探手,已向顾承胸口刺来。 京城地界儿,向来和别处不同,私底下比武打架有规矩。无论官绅还是平民,只要不闹出人命,官府是一概不过问的。不过大家因此也都心存谨慎,等闲不会随意亮出兵刃。亮了家伙,那就等于彻底撕破了脸。 伤不伤人还是后话,只这一个举动,双方的梁子就已算是结下了。 顾承不带攻势,只是一味避让。眼睛盯着黄旭,就等他露出破绽,好让自己能尽早脱困。 俩人斗得正酣,不想前院儿这么大动静,已惊动了后头毫不知情的方巧珍。她步出月洞,转上抄手游廊。一抬眼,乍看见顾承和一个身量高挑的锦衣男子缠斗在一处。那锦衣男子手上的宝剑寒光凛凛,对着顾承横劈竖砍,好像每一下都要将他置于死地。 她吓得魂飞天外,口中却不含糊,登时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 无论相斗的两个人,还是堂上紧张观望的众人,都不由停下动作,转而望她。 方家人自是有些惊慌,方太太连忙示意身边嬷嬷,快去将人搀扶回房。 旁人此刻犹可,独黄旭又是一番心荡神驰。佳人在前方,满面忧伤,眉目中带着清丽的惆怅,正是他魂牵梦绕的模样。 她的紧张该是为着自己罢?那么当着爱人面前,他当然不能允许自己有失,这一架势必是要赢下。 心意忽如电,趁着顾承还未回神,他倏尔扬手,剑刃直劈顾承左臂。 这一击,终是让他击中了。虽则顾承反应过来,急忙后撤,左臂上仍是被剑锋划出一道纵深的口子。 血滴滴答答的流下来,很快染红了衣袖,方巧珍还来不及呼叫出声,便身子一矮,昏倒在丫头怀里。 自己才耍了顶漂亮的一手,佳人却还没顾上瞧清楚。黄旭不觉泄气,望着手捂伤处的顾承,下巴扬起,“你输了,该去给方家二老好生赔罪。” 顾承忍着疼,心中冷笑一声,“什么时候偷袭,也能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了?”话音落,一个箭步跃上,右手一翻,格挡在黄旭手腕之上。对方被他一碰之下自然而然生出相抗力道。他使出沈寰教他的借力之法,顺势一带一送,黄旭的手臂登时被他弹开。他就势一抓,将那击伤自己的长剑猛地夺了过来。随即哐啷一声,掷于地下。 简直是奇耻大辱,幸而方巧珍不曾亲见!黄旭勃然作色,盛怒之下,理智全失,竟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除了鞘,立时朝顾承手腕上削去。 这样斗法子,像是不出人命誓不罢休。方氏兄弟对视一眼,终于按捺不住。方家大爷慌忙奔至二人身侧,一连声的叫道,“快住手,大爷,您先停下来,这样打下去是要出事的。” 黄旭自顾不暇,满眼愠怒,斥道,“我是替你们家出口恶气,你倒好,不说帮手,却来阻我。你们一家子胆小怕事,任由人家欺辱。哼,方姑娘有你们这样的兄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听话里的意思,还是不叫顾承稳妥离开。方家大爷是个有决断的,眼见着得罪顾承不要紧,黄旭的面子是一定要保住。万一真这么打下去,黄旭占不上便宜,等下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思来想去,也不过瞬息间的事。方家大爷将心一横,眼望落在地上的长剑,弯腰拾起。瞅准时机,待顾承侧身向着自己时,剑尖蓦地往前一送。 凌厉的剑锋嗤地一声,刺入顾承右腹。方家大爷也怕出事,不敢使力,饶是如此,剑锋也还是扎入了一寸有余。 这回是真的止战罢斗了。顾承微一踉跄,向后退了两步。肇事者一把扔下长剑,做出战战兢兢仓惶之态。 “三爷……我,我只是劝架,不晓得您这会儿转过身来,这,这是失手,我真不是故意的……” 方济琛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顾承身畔。一面扶他,一面只在他耳边轻声道,“快走罢,我们是在帮你脱困。” 顾承咬牙忍痛,眼看面前之人。突然起手揪住他的衣领,险些将他人带翻。 对方惊慌失措,满脸畏惧。如此宵小鼠辈,可恨自己就被他们这样暗算。 他扯过方济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欠你妹妹的东西,今天还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否则,我一定报这一剑之仇。” 说罢,用力一掼,将方济琛狠狠推出。 顾承身上淌血,臂上殷红一片,看样子颇为骇人。此时冷冷环视一道,终于无人再敢近前。 “三爷,您……我们着人送您回去,您得看伤呐……” 顾承哼笑一声,“不必,死不了。” 返身跃出大门,自此将身后那一群无信无义的人远远丢弃开去。 扯出汗巾堵住伤口,不多时,鲜血业已将白绫染红。所幸路途并不远,他也理会不得路人的惊诧驻足,勉力走得稳当些,直到拐进自家巷口,方才跌跌撞撞起来。 推开门的一瞬,整个人身上一软,延捱着走回房,翻身跌坐在床上。喘气良久,这才扯出干净衣裳,撕破成条包扎伤口。 臂上的血早就干了,伤口也不算太疼,倒是右腹的剑伤铮铮作痛。包裹好,人已一身淋漓的汗,他挨不下去,一头躺倒在床上。 这点伤死不了人,他心里清楚,自然不会惧怕,只是终究要靠自己打熬过去。意识渐生模糊,他在一片迷离中,有些茫然的想到,自从沈寰离开,他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过。 这是他平日自持惯了的结果,可这样一来,不免有些辜负她对自己的情意。 那么就用这些血来还罢,就当是补偿她,就当是对自己的惩罚,惩罚他抛下她,让她孤零零一个人远走天涯。 ☆、第61章 <渡千山> 天边挂着一钩疏月,干枯的柳条随风乱摆,摇曳出万千黑影。 野地里只剩沈寰一人,像是个无主的寂寞孤魂。慢慢走到齐腰粗的柳树下,倚着树干立了一会儿,身子就一寸寸的滑了下去。 深秋时节的风吹在脸上,涩涩的疼。眼睛里迷了一粒沙,她伸手去拈,指尖瞬时沾染上一层水雾。 多久没有哭过了?她自己也有些模糊。上一次好像还是听闻爹爹遇害时,因为早有准备,且恨比思念来得强烈,所以也不过只是落下无数不多的,几滴泪而已。 那就痛快的哭一哭罢。迎风落泪,对月长吟,都是为着人生中的至痛至伤。她已永失所爱,正应该轰轰烈烈的凭吊一回。 她是个女人,女人该有这样肆意宣泄情绪的权利。何况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心念和欲望。想骑最快的马,想学最霸道的武功,想要活得畅快嚣张。 那么今夜之后,她又能做回昂然独立的沈寰,孑然一身,无挂无牵。 可今夜流满双颊的眼泪,却是为着一个并不浓烈的人。温雅恬淡如春风,徐徐拂过,润物细无声,会让她在以后每个春草萌发的静夜,生出无限怀恋。 痛过之后,日子还得照旧。 杨轲的话回荡在耳边,他不是毫无目的的跟上她。从前说过的事,现下已彻底没了踯躅的理由。她不必仔细掂量,也知道自己并不适合混迹江湖。到底是富贵官宦人家的底子,她和那些武行中人格格不入。 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江湖融不进,庙堂回不去。要活得潇洒,又想有作为,投奔起义军是个不错的出路。 八百里秦川怡人,汉水洛水跌宕缠绵。明朝伤逝过后,她会毫不犹豫,踏上属于自己的西去征程。 清早洗漱完毕,沈寰吃了几口小店寡淡的菜粥。白音对镜贴花黄的时间颇长,走出来时已变身一个面皮青黑的少年。细眉细眼,是扔在人堆里过目就忘,压根记不住的长相。 沈寰看着她,笑着点头。她也歪着脖子打量沈寰,半晌毫无征兆的冒出一句,“大爷,您眼皮怎么肿了?是昨儿没歇好?” 她不由暗恨,怎么这妮子的观察力这么好,“一夜无梦,睡得不能再好,想必是睡多了的缘故。” 白音细长的双眸里有明显的质疑,长长的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您哭过了呢,别是想起了您的未婚夫婿,又觉得舍不得就好。” 心口还是微有一酸,她换上调笑口吻,“你对他倒挺感兴趣,有事没事总挂在嘴边。赶明儿带你回京里,把你卖到他府上做丫头,兴许他瞧着你颜色动人,一高兴抬举了你也未可知。” 白音不害臊,因为打小就知道,自己这样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大户人家收做妾室。讪讪笑笑,“我可不敢,那是您的人。我要是蹬鼻子上脸,您还不活剐了我。” 幽幽笑过一阵,才问起,“咱们今儿得从这儿走了罢,您想好接下来去哪儿了么?” 掰了一半胡饼扔给她,沈寰回答,“去潼关。” 白音小嘴张的老大,“潼关?那得多远呐……少说,少说,”掐着手指头算了一阵,惊呼道,“也得有两千里路罢?” “怎么着,爷带着你,和你共乘一骑,你还嫌弃山长水远了?”沈寰挑眉看她,“会骑马么?要不自己来?虽说你也没个四两肉,到底也是有大活人,我还怕没得再累坏了马。” 白音抿嘴一笑,讨好道,“别,我还不是怕您辛苦。那咱们一路上,打尖住店,可得省俭着来了。这一走怕是得用上两个月,等到了那儿都入冬了。”揪了一小块饼子,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话说怎么想起去那儿,有您的亲戚在?” 沈寰笑笑,故作神秘,“甭问,到了地儿,自然就知道了。” 当真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到达潼关卫城门下,已是隆冬时节。眼前是雄关漫道,身后是西风猎猎。白音一介江南碧玉,却很懂得欣赏北地风光,“真有意思,顶雄浑的意境,也像是一幅画,只不过有点苍凉。” 沈寰听过一笑,回眸逗她,“可惜已被贼人占了。”扬起马鞭,遥指守城兵士,“隆庆十一年,十八寨七十二营的起义军在襄阳会师,分路分兵,拿下甘陕数十座重镇。如今三年过去了,朝廷仍然没能收回全部失地。这里还是顺天王高凤翔的地盘,看见那城墙上迎风招展的旗子,上头那个硕大的顺字就是明证。” 她回身,马鞭倒转,轻轻挑起白音尖尖下颌,“所以,咱们要去的地方,是朝廷反叛的老巢,我是要带你去做贼人了。怎么样,怕不怕?” 白音痴痴愣愣,一脸迷茫,半日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反贼……” 沈寰笑而不语,没想到她下一句,已拍着手做欢喜状,“好啊,这才像话嘛。我就说您这么有本事的人,不远千里跑来这个地方,肯定是有大事要做,绝不会只是投奔亲戚那么无聊。怪不得一路之上咱们一个贪官也不杀,原来是心里有更大的图谋。嗯,可不是嘛,一个个的杀过去,费事又不起作用。倒不如起兵造反,真刀真枪的和朝廷拼。说不准赢了天下,您将来就是大将军,大丞相。” “我做大将军?”沈寰哑然失笑,“古往今来,你见有几个女子可以位极人臣的?” “怎么没有,花木兰要是不主动辞官,想必也能封侯拜将。别说人臣了,女人连皇帝都做得。武则天是前无古人,却也未必一定后无来者。” 沈寰不由刮目相看,“瞧不出啊,人长得娇小,志向倒不小,还一点都不怕做朝廷反叛。可我去做了大将军,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跟着我鞍前马后的,当个跟屁虫罢。” 白音怔了会子,有些抱憾的一叹,“说的也是,我又不会骑马射箭的。”顿了顿,眼睛忽地一亮,“不过我会缝缝补补,还会烧菜做饭。行军打仗,总缺不了后方补给。我就是这样的人才啊,一人能当俩人使,既能干又划算。” 沈寰听得直乐,还真是吹牛不上税。转念想想,这个把月相处下来,她也确实把自己的生活起居打理得有模有样。一路之上,有许多自己想不到的细致地方,她也能一一照顾到。 回味片刻,终是给了一句极大的肯定,“你也算是个心细能干的,要是生在大户人家,只怕会是个温婉贤惠的媳妇。” 白音嘻嘻笑着,一脸得意,“那当然了,所谓宜室宜家说的就是我这样人。论贤良淑德,我可是深谙个中滋味的一把好手。” 再好的人也禁不住三句话就自夸,沈寰懒得再看她,回过身,嗯了一声,“还真是,粪叉子挠痒痒——正经也是一把好手。” 说完俩人都笑了出来,伏在马背上平着气息。突然间,身后响起一片乱哄哄的声音,有哭喊叫嚷,有马蹄急骤,像是一阵狂风呼啸,又像是暴雨忽至,纷乱且让人悚然。 俩人忙回头去看,远处烟尘滚滚,一队官兵正赶着一群流民。一路边砍边杀,马群随风而来,喊杀震天,再杂以惨号,听着十分凄厉可怖。 瞭望一道,白音看不下去,恨声道,“这些官军也太没王法了,青天白日的,就敢屠杀老百姓。” 沈寰眯着双目,冷笑道,“他们觉着自己就是王法。那些人多半是逃难的灾民,听说潼关城收留饥民,开仓赈灾,这才投奔过来的。” “那,那岂不是还没进城就被官军杀光了?”白音不忍再看,想当初她自己也做过饥民,要不是父母实在养活不下,也不至只为五两银子,就将她卖给牙婆。 想到伤心处,更是同仇敌忾,“大爷,咱们就这么看着么?您去管管罢,杀他几个狗官兵,再把灾民引到潼关城下,让守城的开门放行。” 沈寰正有此意,笑着颔首,吩咐她,“你先下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白音利落的翻身下来,脆生生道了句是。看着沈寰催马向前,朝着那群官军驰去。 其时官兵追赶流民不过距离城门二三十里,为防城内人出击,他们不敢太过靠近。城内人为防官军趁乱混入城中,也不敢贸然打开门。于是这样小心僵持着,苦的就是一众逃难流离的百姓。 果然越到近前,官军便停住不再上前。这一队人马打着旌旗,沈寰一见上面的耿字,便知是甘州总督耿天酬的兵马。左不过百十来人,瞧阵仗倒也称得上彪悍。 官军也早瞧见了她,见她一人一骑,打斜刺里窜出,知道来者不善。双方相隔十米开外,只听刷刷几道风声,先头几个官兵的坐骑突然长嘶一声,跟着双腿前驱倒在地上。马上之人猝不及防,纷纷跌落,再细看时,却见自己的马已被不知什么物事打瞎了双眼。 风沙之下,官军挥舞刀枪向敌人袭来。翻腾跳跃,马疾枪长。可惜竟敌不过一个手上没有兵器的细腰男子,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暗器,接连打中马腿、马眼、人眼,虽不伤性命,却迫得人滚落马下。不多时,空旷的沙地上已是哀嚎一片,血沙交溅。 沈寰不恋战,大有见好就收的架势。一勒缰绳掉转马头,仍旧向城下白音站立的地方奔去。 流民此时已跌跌撞撞,叫嚷着拍打起城门。宏伟的樵楼城门缓缓开启,沈寰慢悠悠打马,随着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涌进了潼关城。 守城兵士负责盘查引领,沈寰在当中自是颇为引人注目,好在她方才一番举动,业已被城楼上的人看在眼里。 兵士验过她的路引,挥手放行。趁人多眼杂,她一个转弯拐进了小巷子,在里头七兜八绕的,确定没有人跟上来,才又转向大路。 “大爷,您才刚那手可俊得很。飒爽英姿,于千万人中取上将首级,也不过如此。” 白音的马屁精脾性时不常就要发作,沈寰无动于衷,像是没听见一样。 “可他们怎么也不拦下咱们,就这样放一个大英雄跑掉,真是有眼无珠。”啧啧不平之后,白音问起,“大爷,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啊?” 沈寰说得简明扼要,“进城,找个地方歇下。” 收拾停当用过饭,两人小憩了一刻,醒过来不多时,客栈的楼梯间蓦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所谓有眼无珠的人,到底还是找上了门。来人是个相貌魁伟的男子,身上的铠甲铮铮发亮。官话说得不大利索,带着关中口音。说的内容,禁不住让人想要喷饭。 “这位壮士……” 噗地一声,是白音没忍住。连忙搁下茶杯,因晃得狠了,茶汤都飞溅出来。 沈寰好整以暇的瞟了她一眼,她甚为会意,对一脸诧异的汉子数落开来,“这位军爷,您哪只眼睛瞧出我们家大爷是壮士了?这称谓,您再仔细瞅瞅,觉着合适么?” 对方声音娇嫩清脆,怎么听上去有点雌雄莫辩的意思?魁伟男子一阵纳罕。 潼关城内的起义军,大多数都是苦出身。沈寰听杨轲说起过,自己也大略能猜想得出。这些人,行军打仗可能在行,但见识谈吐却不能和官宦子弟相较。一声壮士,倒是透着几分憨直,也带出那么点子乡土气息。 魁伟男子果然红了脸,觑着沈寰那搁在茶杯上的纤细手指,更觉汗颜,“是我瞧得不仔细,不过,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这壮士嘛,本来就是形容好汉的,要不我叫你一声好汉,这总算合适了罢?” 说完直看白音,大概觉得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厮更不好对付。后者望着地下,根本不和他的目光有交集。 沈寰一笑,拱手道,“好说,军爷太客气了,其实怎么称呼都无所谓。我这个小厮平日里被我宠坏了,说话不讲究,还请海涵。” 魁伟男子点头,也拱手回礼,“冒昧前来,是因为今天听说了好汉在城外的义举,听得人心里直呼畅快。这样,我先自报家门,方便好汉知晓。想必你也清楚,这潼关城是归顺天王管辖。不才在下,是天王麾下一名校尉,姓蒋,单名一个铎字。平日喜好舞枪弄棒,看到武艺好的朋友总想结交一道,所以才会打听了好汉的行踪下落,特地来拜会。” 顿了顿,方才问起,“好汉尊姓大名,可否通传告知?” 沈寰含笑道,“在下姓沈,表字纯钧。” “原来是沈兄。”蒋铎热络一笑,“听口音,沈兄像是北直隶府人?来到潼关,是走亲访友,还是途径此地稍作歇脚?” “是为访友。”沈寰应得半真半假,“蒋校尉好耳力,沈某确是从沧州来。” 那便是一时不走了,蒋铎颇感欣喜,“如此甚好,看来我还有机会和沈兄请教武艺。不知沈兄找到你的朋友没有,要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大可直言相告,我一定尽力相帮……” 是个实在人,一副古道热肠。沈寰暗自一笑,出门遇喜,她倒是总能碰上愿意相助自己的人。 蓦地里,脑中忽然闪出顾承的样子。那才是人生中第一个助她,疼她,倾心呵护她的人。因为做得太过极致,因为有他珠玉在前,反倒让后来者的言谈举止,都显得淡而无味起来。 胡思乱想的当口,突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大哥,你还没问完话?” 语气冷漠,音调中有着削金断玉的质感。下一瞬,房门已被推开,映入眼的是一个披黑色氅衣,身形颀长的男子。 看样子不过二十上下,气度清冷,透着难以接近的傲岸。一张脸却是更令人望而生畏,不是因为长相惊悚或难看,而是因为太过标致好看。皮肤雪白,轮廓深邃。像是不愿抬眼正视沈寰,他微微垂着双眸,睫毛密而长,懒洋洋的覆在眼睑上,生生遮挡出一抹生人勿近的悠然况味。 他就这样冷着面孔,慢慢地走到沈寰面前,撩开氅衣下摆,“沈爷一身武艺,又自言是沧州人,身负如此手段能耐,怎么不去京师谋发展?倒肯舍近求远,跑来潼关这里。难道不知,我们这儿的城头早已变幻大王旗?” “又或者,是明知天日风向都有变,也还是一意为之,只身向虎山行?” ☆、第62章 <桃源> 通身的打扮争如贵公子,神情里也带着骄矜,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不过一开口,话里满是怀疑,透出浓浓的不信任。 眼前的年轻男人,是在质疑自己来潼关城的目的。 说起来也不算稀奇,她在城外露了一手,杀得官军片甲不留,然后就从从容容的进了潼关城。城里的顺天王军要是没有一个心存怀疑的,那她简直要仰天长叹一声,心真大。 可道理虽如此,沈寰这个人却向来受不得人轻视盘问。 以彼之道施于彼身,她正眼也不看那人,“怎么,潼关城来不得?还是这里只收容遭了灾的流民,举凡碰见有身家的,就要被仔仔细细地,盘查清楚来意?” 哼了一声,冷冷再道,“进城时已交代过身份,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次。” 斩钉截铁拒绝完,对方身子僵了一僵,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年轻男人挑了挑唇角,终于抬眼看向了她。 不做审视,没有挑衅,就是两道清亮剔透的眸光,那金刚经里怎么说的来着——如露亦如电! 是个妙人,然则妙人声气缓慢,甚是慵懒,“脾气倒不小,潼关城对开诚布公的仁人志士从不设防,但要是遇上藏头缩尾,故意不露相的人,说不得,可就要先礼后兵。” 好凌厉的话锋,一语双关。看来潼关城里还是有能人,不过一眼,就瞧出她的这张脸有问题,比旁边那个对着自己称兄道弟的傻狍子,可是强出不少。 站在一边的白音听到这会儿,可是不乐意了,因为这话也捎带手讽刺了她,“这位爷什么意思?”黑眼仁一翻,对着他摆了个大白眼,“怀疑我们来路不明?那成啊,正经找个主事的人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我们坦坦荡荡自是不怕!但要说夹枪带棒的言语,我们还真没必要受着。哎,说了这半日,我们知道你是谁啊?连自己姓名都不敢报上的人,也好意思说别人藏头缩尾。” 沈寰又一次对她刮目相看,如此伶牙俐齿,真是堪比莺莺身边的红娘,羞煞白素贞悉心栽培的忠婢小青。 再看对面的年轻男子,一边唇角飞扬的弧度更明显了。不过笑意未达眼底,就只是一抹冷笑而已。 眸光淡淡,他不愠不怒的,“来者是客,做主人的问一句,也不为过。这位小……小哥方才的反应,依我看,很像是,恼羞成怒。” 白音被噎的愣了愣,一时间竟没反应出该怎么回嘴。 蒋铎见话不投机,忙扮和事老,打着哈哈道,“怪我,都怪我,是我没向二位介绍。他是我兄弟,和我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我叫蒋铎,他叫蒋钊,听名字也知道,自然是亲哥儿俩。他眼下在天王麾下做谏议官,平常说话直来直去惯了,正因为这样才投了天王的脾气。不过,这私底下嘛,可就有点叫人受不了。刚才多有得罪,请沈兄千万被见怪。” 谏议官,早前听说顺天王高凤翔居潼关,拟照朝廷自建了一套官制。沈寰想了想,估摸着这个陌生的官名大该就相当于六科廊的言官。 朝廷的言官她是知道的,一群讲话文绉绉,遣词造句佶屈聱牙的家伙。最擅长就是口诛笔伐,以文雅杀人无形,可谓兵不血刃。 看来天底下做这行的都差不多,至起码气人和吵架的天份都很高。 这厢白音听罢,想的却是别的事,打量蒋氏兄弟一刻,狐疑道,“你们俩不是拜把子的,也不是堂兄弟,竟然是亲兄弟?” 也难怪她起疑,面前这俩人要说有相似之处,那也只能说,都是男人这一点而已。 蒋铎是个国字脸,一身英武气的北方汉子。那个蒋钊呢,斯文漂亮,俊秀的像是画中人。尤其是精致的五官轮廓,白瓷一样细腻的皮肤,还有比寻常人较浅淡的瞳仁颜色,都好像带着那么点子异域风情的味道。 蒋铎像是早就习惯被质疑,呵呵笑着,“可不是真的亲兄弟么,如假包换。看着虽不像,可也没法子。我们俩一个像爹,一个像娘。不过,不过也确实不是一个娘生的……” 原来如此,沈寰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点点头,“既然令弟介意在下身份,那在下也不便多留二位。沈某还有事,就请二位自便罢。” 蒋铎还要再辩白,蒋钊已起身,拉了拉他的衣袖,一改方才的犀利冷峻,神情颇为乖巧温顺,“哥,人家都下逐客令了。” 分明就是幼弟和兄长撒娇,蒋铎也很吃他这一套,无可奈何的笑笑,跟着起身抱拳,“打扰沈兄了,那,那咱们改日再会。” 等人一走,白音立刻摔摔打打上了,满肚子怨气倾囊道出,“什么玩意,一副小白脸样儿!跑到小娘面前花马吊嘴,也不看看他配是不配。怀疑咱们,哼,我还怀疑他呢,做了贼人还这么虚张声势。” 一面收拾茶杯,一面继续发泄,“白瞎了我的手艺,就不该给他泡茶喝。” 沈寰朝她手里望了一眼,“你好像并没给人家上茶,他没喝着,大可不必气成这样。” 白音低头,见手里只捏着两只杯子,顿时一笑,“也是,他是闯进来的。没规矩的人,自然也用不着我以礼相待。” 收拾完,复坐下来,看着凝眉不语的沈寰,“大爷……” “嘘。”沈寰比了一记手势,侧头不知听着什么,半晌才道,“那个蒋铎在楼下和掌柜说话,教把咱们的房钱结了,还说咱们是他的朋友。” “啊?”白音瞠目,“还真是个仗义疏财的真汉子,比他那个弟弟强多了。不过那个小白脸儿,看着倒不像是汉人,那五官和肤色很有些胡人的影儿。” 沈寰没太理会这些个,也就无从谈及。白音想了想,又问,“那您心里什么主意,以后和那个蒋铎接不接触?咱们白占了人家便宜,说到底总归不大好。” “那是自然,拿人手短嘛。”沈寰冲她眨眨眼,“今儿天晚了不折腾,明日一早,咱们收拾东西,换张脸,去别处住下。银子我会留在柜上,这个人情咱们不欠。” 避开了蒋氏兄弟,两人终于过上几天安生日子。白音虽好奇她日后的打算,可也善解人意的不去多问。俩人白天有空就去街上闲转,顺带瞧瞧这座城池的日常风貌。 杨轲果真没骗她,潼关城在高凤翔治下,俨然是一派世外桃源。男女老幼互敬互爱,买卖生意童叟无欺。官吏和善,百姓富足,连带那些逃荒而来的流民,都能很快得到了一份营生,安心过起日子来。 “这就是治世啊,人人有衣穿,有饭吃,各自相安无事。”白音感慨,“论其乐融融,倒是比江南那些富裕地方还强些呢。” 称赞过后,又添怅惘,“要是我当年也能赶上这么个好地方,该有多好。我爹娘就不用把我卖了,眼下我们一家子还能生活在一处。就是穷点,三顿饭没有白面吃,也还是好过骨肉分离。可谁又知道他们眼下在哪里,活得怎么样呢。” 这世间,果然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沈寰有些庆幸,自己当日收留了她。若是真的一走了之,恐怕这会儿她已被孙家捉回去,当成坑害孙恒的同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白音也是这么想的,下一句就抖索起了精神,“可见我的命还是够硬,也够好。早十年衣食无忧,还学会了读书识字,知道了那么些好吃好玩的,也算受用过了。之后遇上了您,从此以后更是所向披靡,吃香喝辣,全不在话下。这样的日子,就是说给我爹娘听,他们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你想不想他们?”沈寰心有所感,悠悠问起,“要是有机会,你想不想去寻他们?” 白音说当然想,顿了顿,终是发出一声叹息,“可是该去哪儿找呢……我和他们都有十年没见了,离开的时候小,是因为家里遭了灾,才一路逃荒上的扬州……他们得了银子,过后也未必会留在扬州过活,估摸着,还是回乡下去了。可惜,我已经连家在哪儿,都彻底记不得了。” “我也是。”沈寰第一次对她坦言身世,“我的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三个哥哥,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所谓家乡已经回不去,所谓亲人……” 她没说下去,是因为想到心里的那个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定义,该怎么怀念,倘或日后有缘,又到底该不该再见。 白音接过她没说完的话,“所谓亲人,就放在心里做个念想罢,时常惦记着,时常为他们祝祷就好。” 她笑容真挚,目光温和,很能抚慰人心,令沈寰再一次觉出,自己没有救错她,这是一个骨子里,十分贤惠温婉的好姑娘。 ☆、第63章 <真假雌雄> 白音不光贤惠,心里还透亮不藏事。这样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睡得沉。头一挨枕头,片刻就能气息平缓,之后沉酣一觉直到天明。 所以晚间的时光,对于沈寰而言,就是来去自如,十分悠游方便。 她需要在僻静无人处,修炼内功心法,以及灵动子上记载的暗杀术。 沈寰所修内功源出道门,道家讲究阴阳相生。女子体质又属阴,适合在开阔处静心夜练,顺带能更好的汲取月光精华。 至于暗杀术,其实并没有多复杂。不过讲求两点,一击即中和全身而退。 她对前者更感兴趣,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先练好定力和胆识。 数九寒天,渭河已经冰封。破开一圈冰面,底下的流水仍然不失滔滔。踏足下去,是彻骨的寒凉。想不做下病根,必须以内功全力相抗,以至于她周遭的水流渐渐蒸腾出热气,再也无法凝结成冰。 然后取出弓/弩袖箭,集中精神。在暗夜下,射击开阔冰层,直到射中袖箭扎入表面,却不会破坏冰层。再慢慢地凝气屏息,以身相抗水流的同时,全力射出一个完整的,横平竖直的顾字。 至于胆量,距离潼关三十里路的华山,是绝好的修炼场所。华山早前是叫花山,水经注曾有云,其山高五千仞,削成四方,远而望之,又若花状。因花与华相通,久而久之的,就被人们叫成了华山。 无论水经注上说得多好听,其实也还是在形容一个险字。南峰最高,千丈绝壁,直立如削。起初她花一个半时辰攀上落雁峰,以后逐渐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少。十天之后,她改攀西峰。那里山脊蜿蜒,怪石嶙峋。她自莲花峰上向下跃,初时会被突起的山石和干枯的树叉划伤手脚、脸颊,渐渐地速度愈快,愈知道避开障碍。一个月之后,终于毫发无伤。 渭水流域,有很多河道冲刷而成开阔台塬。塬上散落不少人家,夜晚时却显得空阔安静。沈寰选择此处打坐修炼,月华之下,流淌着一股静谧的力量,吐纳呼吸间令人周身有充盈紧实之感。 间或会有觅食或同样吸收月光的动物出没,譬如麋鹿、獐子,偶尔还会碰到狼群。她一一用袖箭猎杀。鹿血有强身之效,她也不介意似饮醇酒般,饮下麋鹿脖颈处流淌的新鲜血液。 这样下来没过多久,塬上死掉的动物越来越多,夜间有狐精神怪在此出没的传言,也开始不胫而走。 终有一日,子夜时分,沈寰在打坐中忽然感到灵气汇于一身,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畅快,真气流转不息,且大有冲破而出的势态。她不自觉启唇,口中发出一阵清澈绵长的啸声。 清啸之音如骁龙腾空长鸣,经久不绝,绵延至数里之外。此时塬上居住的人都已被惊醒,骇然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探一探究竟。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啸声才慢慢止歇。沈寰自冥思中睁开眼,知道自己的修为已大幅精进。正有些欣喜,却听到远处相隔十几里外,有一队人马正朝这里赶来。 看来是她方才的长啸引发了有心人的注意,无论来者何意,她都应该会会。不多时,马蹄声近前,打眼望去,不过三五十人的队伍。领头的人勒马停在她身侧,动作利落的跃下马背。 来人身量高挑,穿着石青色斗篷,脸上肤色极白,在暗夜中发出幽幽光泽,正是月余前曾见过一面的蒋钊。 他走进她,停下步子,忽然咦了一声,“是你?” 沈寰此时已换了一副样貌,早就和他之前见过的不同。他却仍能一望就辨识得出,眼力之好,连她也不得不暗生佩服。 她点头,坦言道,“是我。” “果然是个高人……”他忽作一笑,笑容颇有深意。 跟他前来的人,都是身穿甲胄的兵士。众人怕他有危险,早已翻身下马,按着腰间长刀欲上前护住他。 蒋钊扬手阻止,回眸道,“不必,这个人我认识。是,是我的朋友。” 自己何时成了他的朋友?沈寰此刻心情好,起身拍拍衣裳,但笑不语的盯着他瞧。 一道月光转到她脸上,将她的面容照得分外清晰。蒋钊凝目一刻,忽然神色一僵,现出几分尴尬,跟着犹疑道,“你的脸……” 沈寰下意识抬手去摸,果然摸出了一片糊掉的粘腻物。这会儿没有镜子,她也不知自己的脸会呈现什么状态,但可以肯定,多少是有些诡异古怪。 不觉微微有些发窘,蒋钊默然半晌,忽然看向不远处一弯尚未结冰的清溪。沈寰会意,冲他颔首,俩人一道向溪水畔走去。 才要弯腰汲水净面,蒋钊已出声道,“等等,这儿的水太凉。”说着解下一条白绸汗巾,盥湿后,捂了一会儿,递给她,“新换的,我还没用过呢。” 他忽然间向自己示好,沈寰一面不解,一面又有些好奇。接过汗巾,仔仔细细地把脸擦干净。那巾子上有一段幽香,像是蘅芜芬芳。 果然是个讲究人,还真没白长那样俊美精致的一张脸。 她在心中回味蒋钊的美貌,对方却在月光下为她乍现的真容,无声赞叹。 俊眉如画,星眸黑白分明,淡而坚定。肤如凝脂,下颌精巧中带着几分毅然,整张脸英气逼人。 怎么形容才好呢,竟是一种雌雄莫辩,甚至超脱男女界限的美。 沈寰早就过了自负美貌的年纪,倒也没太留意蒋钊此时的反应,顺手将汗巾递还给他,不料半晌却也没见他来接。 抬眼去看时,正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双唇微翕,目光中有一点惊艳,一点羞怯,一点茫然。直至意识到沈寰注视了他好久,方才眼神一跳。慌忙偏转视线,然而一片淡淡的红晕,已悄然映在了他白皙的颈项间。 月色如水倾泻而下,蒋钊侧脸的线条如琢如磨。因为心慌意乱,已不见了平日里常有的傲然。半垂着头,神情有些许闪躲,又有几分不知所措。让人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心生爱怜。 更为紧要的是,他现下这副样子,和顾承从前被她逼得无话可说,无路可走时,凄惶无奈,却又分明不忍拒绝的神情极为相像,简直如出一辙! 没有办法,她就是忘不了那个人。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把一个陌生人幻想成为他。也是那样修长挺拔的身材,侧脸的轮廓显得那样坚毅......石青色的衣裳他也有一件的,穿在身上有清风朗月般的泰然。 她痴痴的瞧着面前的人,全然不掩饰思念、企盼、伤感、种种思绪,一任情潮/喷薄奔涌。 她许久不出一声,蒋钊到底回过头来,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吓了一跳。半晌才轻声道,“你,你怎么了?” 声音太过清冽,不似心中所想的那样温厚。沈寰如梦初醒,看清眼前的人,不禁满心失落,黯然道,“没什么,还你的汗巾。” 蒋钊讷讷接过,一时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俩人无言相对,许久过去,又忽然同时说了一声,你…… 方才窘迫的气氛稍有缓解,彼此相视笑了笑。沈寰收敛心绪,问道,“你怎么来了?” “近来塬上异状颇多,你刚才又闹出那么大动静。这里距城中不远,我听到了,所以赶来看看。” 沈寰点头称赞,“大半夜的,你的速度倒快。” 蒋钊笑笑,“是你那一记长啸持续的时间够长。反正我睡不着,心里又好奇,索性来亲自瞧瞧,究竟是哪位高人在此。” “吵醒了你,当真抱歉得很。” 蒋钊笑着摇头,“不要紧,反正今夜方圆几十里的人,怕是都睡不好了。”顿了顿,有意无意的说着,“不过那声音很好听,像是龙吟凤啸。” 沈寰随口谢过他的夸赞,俩人忽然又没了话题。蒋钊侧头看了看她,有些迟疑的问,“你,你究竟,是男是女?” 这回可憋不住了,她朗声大笑起来。笑过,学着他探究的模样,也歪着头,眸光灿然生波,“那依你说,我应该是男,还是女呢?” 声音是清越的,有刻意压制的低沉。若说是男子天然如此,也未尝不可。相貌固然极美,却不见媚态,也没有丝毫娇弱之气。当真让人难以分辨。 蒋钊想了半天,终于放弃,“你要是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了。”回头看了看跟来的人,又转而对她说,“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你也该回去了。不如顺路同行,边走边聊。” 沈寰一笑,“好,只是我没骑马,你叫你的人匀我一匹就是。” 说定了,俩人双双上马回城。身后跟来的兵士们见二人确是相熟,也就放下心来,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头,好方便他们说话。 “你的骑术不错。”蒋钊已恢复惯常的骄矜做派,睨着她道。 “勉强过得去。”沈寰难得谦虚,“自然不能和你们这些常行军打仗的人比。” 蒋钊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常行军打仗?我可是个文官。” “是了,还是个很会耍嘴皮子,擅长挤兑人的言官。”沈寰轻轻颔首,“你们兄弟倒是文武全才。” “还说呢,这阵子我大哥找得你好苦。”蒋钊不满的瞥了她一记,“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溜走,全不把他的好心当回事,对待朋友可真不够意思。” “你们兄弟不是很能干么,在这不大的潼关城里找一个人,又有何难?” “本来是不难。”蒋钊轻声一笑,“可架不住你天天儿的变脸,我大哥又不像我,会从神态表情里认出一个人。” 这也是个动辄就吹嘘自己的,沈寰一晒,“怪不得你第一眼就看出是我。只是你眼力这么好,却仍然辨识不出我是男是女。而且你的好奇心也不小,能闻声而动的来寻我,却又在这个关键的问题上止步不前。” 她曼声笑开来,像是存心逗弄,“你是不是在怕我骗你?或者在担心,我干脆的拒绝不回答你。” 蒋钊神情一滞,不甘心的哼了一声,“我反正早晚会知道。” “你今夜弄出这么大声势,怕是再没法躲在城里不冒头了。”他迎着月光,笑容自信,“明日一早,和我进天王府,拜见我们天王去。你应该不会拒绝,因为这是才你来潼关城的最终目的,对么?” ☆、第64章 <安居> 所谓顺天王府,不过是从前潼关城守将的宅邸。规制只是个三进的院落,看上去一点不起眼。 一路上,蒋钊大致和她交代了:刚打下潼关的时候,天王还没有打算直接入城,仍是住在凤凰山的老寨子里。后来架不住兄弟们劝进,老百姓翘首企盼,这才决定移师,带着队伍下山进驻城防。 曾近一度,潼关的富户觉着天王现下住的地方不够体面,纷纷要让出自家宅子献给天王,结果都被他老人家一一谢绝了。只为他说过,自己进潼关不是来扰民的。天下如今还不安定,够不上人人吃饱穿暖的境地。既然愿景还没实现,就轮不到他高凤翔去享受。 或许,也是因为这小小的潼关城,只是他暂时落脚的地方罢。 沈寰见到高凤翔本人时,觉得他确实能算知行合一。他是典型的关中汉子,身高八尺,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可说是仪表堂堂。看穿着甚为朴素,只着了家常的青布夹袄,既没有匪气,也没有霸气,端的是平易近人。 历来说起敢夺天下的人,身上都该有些常人没有的龙章凤质。沈寰是不信这话的,所以认真瞧了瞧。高凤翔虽奇伟,可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非要说特别,也就是额头上有块略微凸起的骨头——大约可以和龙角一类的特征沾个边。 沈寰只抱拳行了一礼,高凤翔不以为意,起手请她坐了。一开口也有些乡音难改,“昨天夜里,少侠一鸣惊人,啸声直冲云霄。我听见,心里也很是激动,想着潼关城又有高人驾临。今日一见,原来是位少年英雄。”看了一眼下首坐着的蒋钊,继续说,“我听说少侠是北直隶人?” 沈寰摇首,“我是北京人。从北京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直奔潼关而来。” 这和她早前说的话不一样,蒋钊不免侧目。 高凤翔微微一怔,跟着不在意的笑笑,“难得少侠瞧得起我这里,竟是专程到此。少侠是独自一人,还是携带了贵宝眷一道?” 他想问她的出处来历,沈寰直言不讳,“除了路上偶遇一个可怜人,并无其他亲眷,沈某是孑然一身。父母故去,家也散了,说起来只嫌话长,其实不过一句,沈某和当今朝廷有仇。” 堂上的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笑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高凤翔身边侍卫。 那是杨轲亲笔手书,也算是一封荐表。果不其然,高凤翔看过面露喜色,“原来少侠是杨先生的爱徒,系出名门,无怪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成就,真是雏凤更清于老凤音了。” 捧得太高可未必是好事,沈寰客气的摆摆手,“师傅的功力,我至今还没学到三成,岂敢和他相较。” “你师傅他,眼下在何处?”高凤翔显然对故人更感兴趣,“我上一回见着他,还是在河西一代。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不知道他近来可好?” 沈寰说还好,“不过他走了,我们自京畿附近分手。他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就让我给天王带个好。” 高凤翔皱眉,“他还是那样四处飘萍着?难道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杨轲要找什么人,从来没对沈寰明说过。她不免也好奇,“天王和我师父有旧,为何当日不留住他?他要找的人,能教他这么上心,想必该是极重要的了。” 默然片刻,高凤翔问道,“你不知道他的事?” 沈寰摇头,“说来惭愧,我师傅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能遇上他,也还是我一意求来的。说到了解,天王只怕比我知道更多他的旧事。” 点点头,高凤翔缓缓讲述起,一个心酸的故事: 杨轲本名叫什么,早已无从可考。他的家乡是甘州府下辖的一个小村落,名叫杨家村。父母早亡,他守着一个幼妹,靠着点薄田勉强过活。妹妹长到十二,出落的鲜花一样水灵。村里富户的少爷瞧上了她,硬是抢了回家要纳为第四房小妾。那会儿他身无武艺,被少爷的家丁按在地下,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豪奴把哭喊不休的妹子掳走。等他养好伤,潜进富户家救人,才发现妹妹早已被人糟蹋,失了身子。 他一怒之下,用一柄长刀捅进了少爷的胸膛,可杀了人还没来得及救出妹妹,官府的人就到了。他只好先跑,去外头躲了几个月,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又悄悄回到家乡。不想还是迟了一步,富户家为了报复,把妹妹卖给外地来的人牙子,说是不拘哪里,只不叫有好去处。最好是卖到娼寮妓馆,才算给死难的少爷报了仇。 冤有头债有主,杨轲只杀了发卖他妹子的人,然后连夜逃出了家乡。他一心想找到妹妹,可是人海茫茫,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好在天不亡人,追寻的路上偶有奇遇,最终让他碰上了灵动子上一代的传人,学成了一身武艺。 可一个人功夫再高,心魔难除,就还是安定不下来。所以他只能到处漂泊,一边还要完成师傅交代过的使命,一面仍是四下找寻妹妹。 这也是高凤翔当年对他一见如故,却终是留不住他的原因。现在好了,灵动子后继有人,他心头的一桩事放下,想必是要安心去找他妹妹。哪怕踏遍万里河山,用他的话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对不住妹妹,即便是死,也要听到一个下落,求一个说法。 高凤翔说完,不胜唏嘘。蒋钊在一旁听着,也难免有些黯然。 沈寰一叹,杨轲在她面前一向是从容自信,能风雷不惊的掌控一切,却原来也有着这样凄凉、无能为力的过往。 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活得不易。这个故事听完,沈寰觉着,她可以放下心中成见了。若说从前多少对杨轲逼迫自己,甚至阻挠她和顾承在一起,怀有怨愤。那么至此,她对这个人,已了无恨意。 一个精妙的刺客是要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换句话说,她是一把利器,平日里应该藏好,轻易不必显露锋芒。 高凤翔深谙这一点,对沈寰待以上宾之礼,很像是古人养士一样,只将她的一应起居生活交给蒋钊打点,显然也很信赖蒋钊这个人。 多少有点羊入虎口的感觉,蒋钊犹是以公谋私,将她的宅子安在了自家隔壁,说是这样才能更方便照看。 两进的院落,颇有当日顾宅的味道。院子里栽了一棵石榴树,到了夏天该是榴花红似火。关中的石榴有名,不必去街面上买,回头一伸手就能摘下新鲜的来尝。 当然,这得取决于她能在这里安稳的待多久。 白音这会儿比她还兴奋,觉得今后的日子可算有了着落。站在廊下,一个劲地指挥着蒋钊带来的人,擦拭这厢,打扫那屋,颇有那么点当家人的派头。 “这小丫头挺能干,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蒋钊站在院子里和她闲看,“你打哪儿收来的,是个人才。” 白音没换装,依旧是小厮扮相,一张脸黑里透着黄。沈寰笑问,“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姑娘?还是你看谁都觉着像是女的?” 他上下打量她,“你我瞧不出来也就罢了,她明摆着是个女孩。小细嗓子,配着一双小脚。别以为套着个男人的鞋就能混得过去,男人走路,不是那个样子。” 她点头,“观察得真仔细,是个精细人。得了,我也正想说,以后也不叫她扮男人了,怪累的,人家原本是个顶漂亮的人儿。” 蒋钊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是么,有你漂亮么?” 她不答,像是故意激他,“男人和女人没得比!怎么着,不是夸口说早晚会知道我是男是女。到了这会儿,我也见过天王了,你还没猜度出来?” 天王又没明说!其实沈寰最知道,杨轲的那封信里压根就没提她是女的。这种小事,对一个刺客和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而言,根本都是不值一提的。 但蒋钊很在意,而且一心想搞清楚,因为这是关乎日后,自己如何跟她相处的大事。 “你这人不实在。”他眯着眼睛,带出一股子风流幽怨,“说是沧州人,见了天王又说是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该信你哪句话。今后是要做兄弟的人,可不能这么满嘴跑舌头。” 她抬眼睨他,“那会儿你不信我,我干嘛要和你说实话。现在不一样了,你既然拿我当兄弟,我自然也不会再骗你。” 他咧嘴一笑,像是满意她的话。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抬起手臂,一下子搭上了她的肩。 身体本能的反应是抗拒,沈寰一瞬间想要直接来个过肩摔。可侧头看了一眼,她按下了这个冲动。 蒋钊身量和顾承差不离,她站在他身侧,微微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这样亲密的动作,让她蓦地想起从前顾承哄她时,当街搂住她的情形。 就为这一点点的相似,她没忍心推开蒋钊。虽然她知道,他并没有顾承的坦荡温柔。 他眼里藏着试探的戏谑,好像在说,你非不承认自己是女人,那两个男人之间勾肩搭背表示一下亲密,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除非你有本事把我推开。 她心里浮躁,几番犹豫,幸而有人看不过眼。白音一回首,瞧见这么一出,小眉毛登时竖了起来,“哎哎,干什么呢?你这人怎么那么没规矩!我们……我们家大爷是你能随便搂的么,赶紧把你那手爪子放下。” 蒋钊仰着下颌一笑,“跟我厉害没用,你家大爷被我搂得正自在呢。他投了天王,打今儿起我们正式做了兄弟。兄弟间连命都可以换,还怕被搂一下?”话锋忽然一转,调笑得更甚,“当然了,你一个小丫头子,这种事跟你说不着,你也不会懂。” “呸,少来这套。”白音就是看他不顺眼,怎么瞧都觉得他轻浮狂傲,不招待见,“兄弟才做了一天,犯得上这么热乎?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告诉你,我们爷没有那些个断袖的癖好。你要有那毛病,我可奉劝一句,趁早死心,歇了罢。” 蒋钊听得脸都绿了,横眉立目的和白音对视。俩人眼风之间火星子乱冒。本来一触即发的,却被忽然闻讯赶来的蒋铎彻底搅乱,他一来气氛立时全变——最起码蒋钊收起了怒意,显得尤为端稳持重。 蒋铎心里高兴,他当日看上的侠士,如今已被天王收拢,可见自己也是有些眼光的。他称兄道弟作风不改,还畅言晚上要为沈兄弟接风洗尘,大家借机好生痛饮一回。 “小钊,你去把酒窖里的三十年汾酒拿来。咱们今晚上就喝它了。”蒋铎看着一脸乖顺的弟弟,兴致勃勃的叮嘱。 才高兴了一刻,却又垂下嘴角,“陈将军回来了,商山一战打得顺,统共剿了朝廷三万人马。”顿住话头,轻声一叹,“不过这一役,那位算无遗策,指哪儿打哪儿的刘仙君,照旧功不可没。” 蒋钊一脸鄙薄,极轻的骂了一声,“妖道。” 片刻之后,他看着沈寰,淡淡一笑,“那也是个人物儿,只怕你早晚要会会他。” ☆、第65章 <雾里看花> 三十年的汾酒,味道虽绵,却劲力十足。-是四个人喝,其实半数都进了蒋铎一个人的肚里。 他熏熏然的,舌头变得有点大,对着沈寰含糊不清的抱怨,“兄弟,你可真,真不够意思。亏我对你,对你一片赤诚,你一声不响的就跑了不说,见我的时候,还带着什么劳什子面具……我连你长得什么模样都,都不知道,不够意思……” “不过我,真是没想到,原来你生得这么俊。都说什么潘安宋玉的,我看统统都不如你。”他拿肩膀顶了顶一旁的蒋钊,“以前我觉着,我弟弟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了。见了你之后才知道,他,他不行,全被你比下去了……” 说完嗬嗬笑起来,也不管蒋钊是如何一脸尴尬。半晌又拿起酒壶,蒋钊忙制止,只是温声劝慰,“哥,差不多得了,仔细喝太多明天起来头疼。” 可哪里拦得住,蒋铎瞪着眼睛叫嚣,“我又没喝多,你慌什么!我今天高兴,高兴……” 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谁都劝不住。喝完又对着沈寰絮叨,“兄弟,你来这儿,就算是找对地方了。我跟你说,大魏朝已经烂透了,烂到根儿里了,肯定要完!放眼天下,最大的英雄就在这小小的潼关城里。别看现在我们只偏安一隅,早晚,早晚是要打到北京去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乡了,是衣锦还乡!封侯拜将不在话下……只可惜啊,那么风光,咱们的亲人却都瞧不见了。” 忽然间好像又变成了酒入愁肠,“我父母死,死得冤,全是那个狗皇帝和他身边的阉人害的……他们见不得老百姓富裕,横征暴敛,四处搜刮。我父亲,原本是荆州府同知,手底下管着税务,有矿税、也有商税。隆庆六年,朝廷派御马监秉笔南下征税,他们征得太狠,根本就不给人活路……结果被老百姓堵在驿馆里,一把火烧了这群直娘贼。宫里死了个太监头,那个姓常的阉人要杀鸡儆猴,追查下来,把荆州知府衙门上上下下全革了职。我父亲因为替上峰说了一句话,就被他们劫在道上,活活叫人给勒死了。他妈的!这群狗/日的阉人,把持着朝纲,中饱私囊,好好的江山,就被这群人糟蹋完了。这个仇,老子是一定要报!等咱们打进北京,抓了那个姓常的,老子要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让他尝尝千刀万剐是什么滋味儿。” 他义愤填膺的,让身边人更加尴尬。蒋钊叹了叹气,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沈寰,旋即又将视线掉转开来。 “哥,少说点罢。那些旧事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蒋铎沉沉点头,“是,都过去了,可是咱们得记在心里,不能忘!这个仇一定要报,要不对不起父亲。父亲,那会儿多疼你啊,要不是……” 蒋钊作势咳嗽了两声,打岔道,“哥,你真的有点高了。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怎么老说些咱们家的悲惨事,没得在吓着人家沈兄弟。” “对对。”蒋铎回过味儿,连连点头,“瞧我,真是不会说话,沈兄千万别见怪。不过我知道,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要不然能小小年纪,就历练的这么沉稳。沈兄,你的亲人,真的都不在京城了?就没留下个把姐妹什么的?” 沈寰说没有,“家里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 蒋铎长叹,“也是个可怜人。”再望了望蒋钊,接着道,“比我们兄弟俩还凄惶,好歹我们还能互相照应着。” 说着却又憨笑起来,“沈兄别多心,我方才就是问一句,实在是看你相貌生得太好,想着或许你能有个姐妹什么的……我就厚着脸为自家求一个。哎,你可别误会,可不是为我自己求。我知道自个儿什么模样,配不上那么好的姑娘。是为,是为,我这个弟弟求的。他这人你也见了,模样就不说了,人品我也能拍着胸脯作保。除了这些,他也算是文武双全,他那学问,是我父亲请致仕的武英殿大学士亲自教授的,后来还练了一手的好轻功……要不是我们家败落,又投了天王军,东征西讨的给耽搁了,也不至拖到现在还没个媳妇儿。沈兄你不知道,这是我多少年的一块儿心病了,我这个弟弟……” 沈寰笑看他那个弟弟,这会儿蒋钊脸上是一阵白一阵红的,依她瞧,就只差伸手堵上他哥哥的嘴了。 “大哥别说了。”皱着眉,压低音量,还是抑制不住的流淌出困窘,“你还没成家呢,哪儿轮得到我。咱们不是说好了,匡扶天王成就大业为第一要务,其余的都不急一时么。” 蒋钊直觉难为情,好在到了这会儿,他哥哥也确实说不下去了。蒋铎是真的有些醉了,口齿愈发不清楚,见蒋钊来扶他,反倒逞能得一把推开,“我,我没醉呢……我还能走,走直线,不信我走给你瞧。” 他站起身,晃得一塌糊涂。蒋钊当机立断,唤来外头候着的随从,命人将他哥哥好生搀扶回去歇着。 人送走了,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白音瞟着他,没有好声气,“怎么你不走?” 他懒散的靠在椅背上,闲闲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跟沈兄说,不知道白姑娘能否回避一下?” 白音立刻说不能,“事无不可对人言,除非有见不得人的话!有什么不能当着我面儿说的?” 他唇角翘了翘,慢条斯理的,“我要说的关乎姻缘。其实是我看上了沈兄身边的一个人,只是这个人嘛,对我好像有些偏见,让我很是苦恼,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想要问问他,到底该怎么办?或许机缘合适,我就要向沈兄提亲了。白姑娘,我的话,你当真那么想听么?” 说话间,眉梢眼角俱是春意,笑容一点点涌上,像是万树春花齐放。 看得白音都有些傻眼,虽明知道他话里没一个字是真的,却还是禁不住羞红了脸。半晌啐了一口,到底还是站起来,拧身进了里间。 对着沈寰,他倒是敛了几分不正经,只是慵懒如闲话不相干的事,“让沈兄见笑了,我哥是个实在人,向来和投脾气的人都是直来直去,有一分说一分。他拿你当自己人,才会酒后吐真言。有不当之处,还望沈兄海涵。” 沈寰只是微笑,“你都这么说了,我再有什么想法,不就太矫情了。你哥哥人不错,性子也直率,很对我的脾气。”想着蒋铎方才的醉言,话锋一转,“他对你真是不错,我还没见过这样想着弟弟,处处为弟弟思量的哥哥呢。” 他看着她,好似在体味她的话,“是啊,我何其有幸!今生能得这样一位兄长。他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我的命都是他救下的,这辈子,真是无论拿什么还,都还是觉得还不起这份恩情。” 忽然间话里有话,沈寰却不接他的茬,“所谓兄弟,说不准只是有今生,没来世。人生苦短,如果是恩重如山,那还是及早相报的好。” 他挑了挑眉,有些怅然,“你这个人,倒像是没什么好奇心。一般人听到这话,总会接下来问问我的故事。你却一句都不关心,是真的不好奇,还是,只对我的事完全不好奇?” “你还真说着了。”她笑着道,“要说故事,只怕人人都有一套。我听不完,也就懒得多问。何况有些时候,还是不知道那么多的好。” 也许是时候还没到罢,他忽然安慰自己。想了想,点头赞同,“也罢,或许等到有一天,你有心情听,我也有心情讲,那时候再说不迟。” 才刚说完,忽然见外头有他的随从抬着一筐银骨炭进来,他随意吩咐摆在北边屋里,才对她解释起来,“早起那会儿赶得急,没预备好炭火。这屋子里生的碳烟气太重,还是得用这个才行。你也知道,真正上用的好东西,还是旧年我们从山西道那边劫的一批。论受用,究竟谁都比不过宫里头那帮人。” 她能说什么,只好笑着道谢。倒是真没想到他会待她这么上心,这么仔细。再想想他日常的扮相做派,感慨万千,“你还挺会照顾人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只顾着自己享受的大少爷。” 他有些嗔怪的看她一眼,然后垂下眼,“是这话不假,你没看错。不过那是平日里的我,遇上你,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变得体贴起来。” 那声调幽幽的,要是她再听不出意思,就活见鬼了。 沈寰认认真真望着面前的人,近乎于观赏一般。果真是个好看的男人,尤其是沾了那么一点酒意,薰然中带着迷离,欲说还休的,脸上身上,处处都是风流。 年轻英俊,倜傥自信,会让多少少女梦寐以求,趋之若鹜。可惜,她不在其列,那不是她喜欢和欣赏的样子。 她见过更好的,天底下最温柔的眉眼,最纯粹的笑容,还有最堂正的气度。 思绪翻涌,她又不可遏制的怀念起那个人。心里忽地涌上恶念,想要把面前的人当作是那个人,或者,把面前的人彻底变作那个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心里求不得的苦。 转着手中酒杯,她知道自己眼波如雾,“是么?那倒是和我很像。我这个人,平日里也最不爱受人恩惠。可碰到你,忽然就觉着受得心安理得。只是想想,又不免有些惆怅。万一日后还不起,可该如何是好呢?” 他分明怔了怔,因为没想到她会接他的话,且还接得如此暧昧,如此知情识趣。 不过,倒是更有意思了。这样你来我往,比他一个人唱独角戏要带劲的多。他简直有种捡到宝的感觉,陡然间兴奋异常。 “那就不用着急,慢慢想。时候长了,你总能想到报答我的方法。” 他一弯笑眼,好似天上新月,有说不尽的秾丽。可是不对,有什么东西错了……他说会等,等着自己日后回报他。 不是这样的,如果是那个人,他会说,不必报答他,他不需要。他只要看着她过得好,过得畅快,过得心甘情愿,没有遗憾和后悔。 她在心底无声长叹,世间终究只有一个顾承。他在那里,隔着千山万水,却又深深植根在她记忆里。谁都无法抹去,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她不该在旁人身上寻找他的影子,因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想想便觉得无趣起来,这种游戏不玩也罢。她低下眉头,换了一副声气,“头前说的那个刘仙君是什么人?好像你们兄弟俩对他都颇有微词似的。” 他再度怔了怔,不想她话题转得这么快。有些突兀,但又合情合理。 也许还是害羞罢,有些情致是要慢慢调理,欲速不达的道理他自是懂得。 “那个人啊,说来话长。他自称修道之人,至于修的是何门何派,却从来不肯细说。他是天王座下陈将军找来的,给天王批过几回命格,也曾经在军中展示过夜行千里,刀枪不入,还有辟谷不食等绝技,一直为陈将军引为神仙。” 他笑笑,讽刺之意昭然,“很多人相信他就是得道的老神仙,有的人还在猜测他或许该有一千岁。反正相信他是来襄助天王的人更多,好像凭空出了他这么个人,就更能显示出天王确是得了上天恩旨,前来拯救众生。” 她听得皱眉,“怎么天王这样高明的人,会相信这些怪力乱神?” “怪力乱神?”他轻蔑一笑,“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只是个理想罢了。有多少人能做到?现如今御座上那位天子,不是也笃信炼丹修仙么。天王也是人,何况底下人愿意相信这是天降神人,倘若违背了天意,岂不是教上苍为难?” 她默然无语,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原来高凤翔也不过如此,会受欺于这些装神弄鬼的骗术。转念再想想,其实不足为奇。毕竟人心欲壑难填,企图越多,越会被那些欲念蒙昧住,反而受制于自己的贪念难以自拔。 至于那为刘仙君,沈寰倒是一直没有亲眼见过。可关于他的事迹,却在此后几日源源不断的传到她耳朵里。 起因是那位陈将军自商山大获全胜归来,除却战俘还带了三十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当然这些少女是自朝廷军中解救出来的。于是这些女孩子来到了潼关,那么接下来如何安置就成了一个问题。 高凤翔一向治军极严,曾三令五申部众不得淫人/妻女,更加不得宿妓嫖/娼,可也许这些严令对陈将军是个例外。该人在顺天军中坐第二把交椅,也是最早跟随高凤翔一道起兵的人。二人是真正割头换颈的交情,于是很多事到了姓陈的那里,就变得有些含糊不清起来。 当然陈将军也并没有要将这些少女留在家中,或是分派给众将士。他另有高招,此招正是刘仙君在梦中所得。他说三国时,曹孟德曾建铜雀台,广纳天下名媛佳丽,后世对此多有赞颂,不失为一桩美谈——这是一代霸主所为,也是一代人主合该享有的权利。 如今这些女子孤苦无依,若是散落民间,未始不会香消玉殒。但是如果敬献给天王,她们的人生就有了新的意义。天王不必真的和她们有牵连,只需要向养护天女一般,为她们寻一处僻静之所,让她们住在一起,日夜为天王祈福。少女纯净无邪的声音会凝聚成为一股力量,最终直达天听。 这样的说法,当然有人尽信附和,也有人不满生疑。可陈将军和刘仙君一再坚持,对反对的言论嗤之以鼻,只差攻击对方有违天命。 顺天军中自有耿介之人,据说众人议事之时,一个冯姓的弘文馆学士对这个说法大加批驳,丝毫不留情面。偏他这类文人做派,正是陈将军素日最不喜的。俩人在议事堂前吵得沸反盈天,天王几经劝阻,实在没办法,只好暂时搁置此事,留待容后再议。 不过据参与议事的蒋钊说,众人散去时,他分明听到刘仙君对那冯学士悠悠告示,他违反天意,恐怕会多行不义。 各执己见,出言讽刺,甚至恶语威慑,和现今的朝堂也没什么不同。沈寰听过一笑,倒是有些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结果不过两日,她便听说了那冯学士果然遭了秧,家中无故闹起了鬼,还是夜半时分敲门鬼。 不大的院落里,一共只有冯氏夫妻和几个使女。到了子夜时分,几乎每间屋子都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起初谁都没在意,自然而然会去开门,结果打开来看时,外面竟然空无一人。 第一次也许能说是巧合,可是往复几次,甚至于才关上门,敲门声便又清晰的传来。透过门板望去,也可以看见檐下一个人影都没有。 使女胆小,已吓得病倒在床。冯夫人尚且壮着胆子,到了晚上却也被那声音搅得无法成眠,不到三日,终于也一病不起。 至此,冯学士才想起,那日刘仙君所说违背天意的结果,从不信鬼神的儒士一筹莫展。闹鬼之说很快传开,那些原本质疑所谓天意之说的人也因此噤声,终是没有人再对那三十个少女的安置方法再持异议。 “你相信有夜半鬼敲门么?”沈寰听过蒋钊描述,直觉蹊跷之下必有隐情,虽然她暂时还想不到,那刘仙君究竟用的什么手段。 蒋钊说不信,淡笑着摇首,“我只信自己,信圣人所言,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鬼怪。” 那么或许可以探上一探。沈寰算是个夜猫子,反正镇日无事,索性趁人不备,夜行潜至冯学士府,在他家房檐上静静等候观望。 待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还没见一个鬼影子,蓦地里却听到身后一阵风拂过,紧接着是一记轻盈的落地声,轻得几乎微不可察。 轻身功夫不错,扮鬼很有天分!她一笑,霍然回首,四目对上之后,她却愣了愣。 “是你?”看了半晌,她到底笑着问出来。 “原来你也在,真是巧得很。”来人一身黑衣,半蒙着面,只露出两只微微上翘的凤眼。 蒙面是为遮挡过白的肤色,凤眼却是独一无二的标致,黑衣人正是蒋钊无疑。 他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卧下,“有没有什么发现?” 她摇头,继而笑盈盈道,“你是来探案?瞧热闹?还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就是那个鬼?” 他嗤地一声笑出来,“我?当然不会!”转头看着她,“我可是在你后面来的,要有鬼,也该是你的嫌疑更大。” “我却没有那么做的必要。”她含笑摆首 他微微一晒,“我也没有,而且……”顿住话,越发盯紧了她,“我是看到你出门,才特意跟上来的。我知道你功夫好,可架不住还是怕你有危险。” 低低的声音,在她耳畔游移,像是轻轻吹了一口气,“毕竟这回是对付鬼,所以还是两个人在一起,更稳妥些。” ☆、第66章 <相随> 月亮那么大,好像近在迟尺,更近的,是他一张镀过月光的俊脸。 有一种面对面,狭路相逢的感觉。 沈寰有时候也奇怪,她明明是独来独往,不需要男人陪伴的。怎么偏生还有那么多人看不明白,前仆后继想要呵护她,莫非他们都没生眼睛不成? 后来想想,倒不是他们没生眼睛,只怕是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上的是她的样貌,但绝不包括她的性格。要是日后得了手,多半第一件事就是要勒令她,改掉那些凶悍决绝的作风,然后把她变作另一个人,才好满足他们对女人的完美幻想,以及征服欲望。 倘或,她换一张脸呢?女人长得好看,又究竟有什么用? 无声的笑出来,对面的人看在眼里,觉得那笑容忽生潋滟。这样近的距离,还是无一处不精致,真是世间难得的极品。 两处沉吟,各自思量,静默的氛围若是能一直持续该有多好。可惜天不遂人愿,黑暗中到底还是晃出一个身影,佝偻着脊背,脚步轻缓,边走边四下探看。 互相对视,精神一震。那只鬼真的出现了!然而鬼身着蓝色夹袄,样式普通,与寻常仆从无异。蹑手蹑脚的走到上房廊下,贴着门,仔细听了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然后伸手在门上抹了几下。 做完这些,那只鬼又缩着身子,踮着脚极轻的跑远了。难道是在门上画了符咒?月光不够透亮,始终教人瞧不真切。 “这人是冯家的仆人,他拐进了二门的值房。”蒋钊居高临下,眼观六路,“他没敲门,那只鬼肯定不会是他,也许是为主人求了什么灵符,所以半夜……” 沈寰觉得不对,既是要帮着驱鬼,干嘛自己还这么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显然是怕被人看见,“我下去瞧瞧,看那门上涂了什么东西。” 方要起身,袖子一紧,是被他拉扯住了,小臂上隐约透出他指尖的温度。 “别去,再看看。”他没松手,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拽着她的衣袖,“你这会儿下去,万一被人发现,可就说不清了。” 她淡笑,一语道破,“你是怕我暴露,之后连累了你!” 轻吸一口气,他十分不满的哼道,“好心没好报,怎么养成的性子,偏这么不信人。” 话刚说完,院子里倏然飞来几只黑乎乎的东西。无声无息地,直扑上房那扇门。 二人俱是一凛,定睛望去,却是几只蝙蝠。片刻之后,上房门上响起笃笃的声响,如同手指叩击一般。 原来敲门声是几只蝙蝠所为,接下来听到的无非是房内人的惊叫,院子里几处屋子的灯都跟着亮了起来。 “我明白了。”她恍然,“确实没有什么敲门鬼,不过是几只蝙蝠作祟。门上应该是被刚才那人,涂抹了新鲜的血,才会把蝙蝠引来。” 他点头,为她的反应迅速表示欣喜。既然真相大白,那么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蒋钊很体贴的送她到门口,方才笑问,“查清楚了,接下来的事,你管是不管?” “我只是好奇而已。”她靠在门上,觉出对面男子气势迫人,“说到底,这是你们顺天军自己的事儿,我管不着。” 他扬了扬唇角,“你还真是不好降伏,人都来了,还说什么你们我们的话,莫非,你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突然抬起手臂,在她还犹豫要不要格挡时,他已一手撑在了门上。身子一点点前倾,那架势像是要把她团团包裹住。 因为感受不到危险,她并不觉得局促。他则垂下头,眼底漾起春风般缱绻的笑意。 “你是个刺客,不是千里独行侠,不用把自己弄得那么孤绝。”清冽的嗓音微有波动,像是早春才刚化开的冰面,“即便是聂隐娘,人家身边儿还有个磨镜少年呢。” 还是在暗示,他知道她是个女人。心里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厌烦,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都只有这样无休止的挑逗试探么? 好在他是个懂得分寸的人,话说完,及时收敛暧昧的举止。他撤回手臂,认真看着她,“你不参与也好,这儿的水和别处一样,既深且混。你更适合韬光养晦,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 “回去罢。”他的语气不容置喙,“等明天消息传来,你就知道,我的手段。” 她暗自发笑,其实根本不关心他有什么样的能为手段。可是闲坐家中,消息仍能从天而降。 冯宅唯一的男仆忽然失踪,傍晚时分,却被人发现丢弃在距离刘仙君府邸不远的巷子里。人没死,身上无伤,唯有舌头被人割断了半截,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说话。 当晚之后,冯宅再也没有闹过鬼怪。然而冯学士终究也没能知晓个中奥秘,只是有些生疑却又无从追查,因为知悉真相的人已无法再诉说。 冯家上下不明就里,那男仆想必也没看清割掉自己舌头的人。事情做得隐秘,既警告了刘仙君一干人等,又解了冯学士的困境,可谓一举两得。 沈寰也明白,事已至此,如果道破真相,只怕高凤翔会颜面尽失。还要牵扯出刘仙君和他身后的陈将军,于事无补之余,反而会动摇军心民心。 原来这就是他的手段,足够狠辣,足够聪明。而他呢,躲在暗处深藏不露,又让人抓不到一点把柄。 事儿就这么翻了篇,日子也像流水般淌过。转眼到了新年,沈寰作为天王的座上宾,头一次在筵席上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刘仙君。 慈眉善目,长须垂胸,宽大的道袍下,那一具皮囊也算仙风道骨。两道目光在她脸上流转,有勾魂摄魄之感。她顿时心生警觉,因为知道江湖上有种秘术,是以眼神蛊惑人心,乱人心智。一经想到,她体内自然而然生出内力,凝神相抗。一刻钟之后,刘仙君抚须淡笑,转头和身边人说笑着走远。 天王已入席,东侧首席的位置却还空着。众人对此都没有特别反应,足见那位陈将军地位超然。 不多时,外间响起铿锵的脚步声,姗姗来迟的人笑声如雷贯耳。除却天王高凤翔,众人纷纷起身。沈寰无奈,也只好缓缓站了起来。 陈将军武功卓著,骁勇善战,却有个与之不相称的名字——文德。众人向他参拜之时,他不过昂首跨步,丝毫不予理会。只是行到沈面前,却倏忽停下了脚步。 打量一番,他中气十足的问,“你就是那个夜半长啸,身负绝世武功的刺客?” 形容得太过夸张,沈寰轻笑,“不敢当,只是有些武艺傍身而已。”一边说着,她看见陈文德身后,有人向自己投来了赞许的目光,正是源自那一对熟悉的,光华毕现的凤眼。 蒋钊这个人藏得深,不会公开与人为敌,面子上和谁都过得去。最要紧的是能审时度势,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 “嗬,我瞧着也不像那么回事嘛,身上没有二两肉,只怕吃我一拳就倒了。”陈文德哈哈大笑,回首对副将问道,“你们说呢,这人有点刺客的模样么?别是江湖骗子,来咱们这儿混吃混喝的。” 主将调侃,余人哄笑,只有凤目中笑容渐渐凝结,有一丝忧虑缓缓浮现。 可蒋钊没说话。陈文德转头再看沈寰,皱起了眉头,“我怎么觉着,你这模样像是个戏子啊?嗳,会唱不会?今天过年,给咱们大伙来一出喜兴的如何?” 众人开始哄笑,上座的天王听见,只以为大伙在聊什么开怀之事,自然没太在意。 沈寰抬眼,淡淡扫过陈文德,“好啊,在下献丑,博天王和众将一乐倒也无妨。只是所学有限,只一出群臣宴最是拿手,倒是和此景此景甚为相合。” 陈文德目光一跳,终于渐生愠色。 她却自顾自接着说,“这出戏唱词写得激昂,在下觉得最后几句尤为慷慨。将军可还记得?献帝皇爷坐九朝,后来出了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把贼扫,却只恨手中缺少杀人刀。” 听过念白,众人都不说话了。群臣宴,又名击鼓骂曹,说的是祢衡当着满朝文武痛骂曹操。这出戏自然是应景的。陈文德眼下正颇有几分曹贼跋扈嚣张的劲头,尤其近来为那三十名妙龄少女建雀台,虽打得是天王旗号,实则谁人不知是在为他自己谋私。他不吝自比曹操,沈寰也就无畏公然挪揄。 陈文德登时拉下脸,阴鸷的盯着她,“口齿倒是伶俐,可是没用。你到底不是来唱戏的,既是刺客,总得有些真本事,别指望靠耍嘴皮子就能蒙事!” 她还没吭声,陈文德身后的蒋钊已轻咳了一嗓子,“将军,时辰差不多了,还是先入席,不好叫大伙等得太久。” 陈文德蓦地一挥手,转头就走。方才迈出几步,却倏尔回转身子,一言不发突然地向沈寰袭来。 沈寰目光不离陈文德,见他扭身,左肩蓦地一沉,就知道他要出右拳。她挺立如常,只将左肩轻送,一面暗运内力抵挡。只听砰地一响,一记重拳已如砸夯般击在她肩头。 陈文德到底不是内家高手,所倚仗的只是力气罢了。拳虽重,遭遇对手强悍的内力,也只能反弹回来,倒是震得自己五指又麻又痛。 他被沈寰内力波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蒋钊早已料到,矫健越上前,以身挡住了陈文德后退之势。一面含笑道,“将军真好力道,沈兄没防备,这会儿只怕肩膀已淤青了。您既试过了,咱们点到即止。毕竟大过年的,不好叫天王的客人躺在床上下不来。” 陈文德哼了一声,这话说得全了他的颜面。他也不好当场发作,觑了沈寰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一场筵席吃得索然无味,军中多数是粗人。一群兵痞聚在一起,三杯黄汤下肚,荤笑话、行酒令已呼号着响彻厅堂。 沈寰暗暗调理内息,心口隐隐有些作痛。那痛自然不是陈文德一拳所致,而是被她方才猛地催动内力引发。近来她练功,时常会感到心口微疼,进益的速度也因此放缓。思忖许久,她想到该是那次中毒之后遗留的病根。 趁人不备,她悄悄溜回了家。甫一进门,倒是听到一阵欢声。白音迎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一脸憨笑的蒋铎。 “您怎么回来了,逃席来着罢。”白音不解释为何蒋铎也在,只一味笑着,“吃饱了么?那筵席上的东西估摸也不好吃,正经来尝尝关中的酿皮。我才吃了两口,味儿挺不错的。” 都送上吃的了,怪道近来她常提起蒋铎,还夸人家性情忠厚,原来是彼此看对了眼。 沈寰忍着心口一阵阵烦躁,笑道,“你们吃罢,我有点乏,先去歇着了。” 她这么说了,蒋铎也不好再待着不走,忙识相的告辞。白音送走人,一回身,直接对上了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儿。 “看来也不是白夸的,他果然挺会疼人。就是不知道,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白音嗳了一声,丧眉搭眼的笑笑,“瞅瞅您这用词儿,怎么就是勾搭呢?大家住邻居,他又是热心肠儿,瞧见大过年的我一人儿在家,来陪着说说话罢了。” “别不承认。”沈寰回想刚才,越觉好笑,“才刚人家走的时候,有些人可有十里相送的意思。他也正舍不得呢,临回头那一眼,我可是瞧得清楚……” “什么眼?”白音装傻,“就他还回眸一眼呐,那得多吓人啊?别是在看您呢罢?” 说完想想,掩口葫芦的笑起来,“不过也没准,猪八戒使飞眼儿——还另有股子风流劲儿呢。” 沈寰笑笑,觉得心口翻涌得更激烈了些,要不是身子不适,她倒是乐意和白音多逗会闷子。随意说了两句,仍是独自进了屋,打坐调理内息。这一坐,就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静夜里头,一点动静都分外明显。窗棂子不过轻轻一响,她已睁眼,握紧了袖中短箭。 不过那轻功的步法很是熟悉,来人身上也有些淡雅的香气。 她们家最近还真是热闹,简直成了隔壁蒋氏兄弟此起彼伏登场的地方。 “好好的跳什么窗子?”她没回头,将袖箭收好,“这会儿来做什么?” 蒋钊轻盈跃到地下,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你们家那小丫头太磨牙,我要是从正门进,又得和她费白天话,索性跳窗子方便些。” 她故意问,“怎么无端端的,又怕起她来了?” 他一笑,“从前是不怕的,这会儿不一样了。说不准,我反正不能再得罪她。”笑罢,目露关切,“你没受伤罢,今天那一拳,我瞧着可不善。” 区区武夫一记拳头,打在身上像是石沉大海。她笑说没事,不还是感激他的关怀,还有今天的解围。 他点点头,欣然接纳她的谢意,却又蹙眉道,“可我看你那会,面色有点不好,像是不太舒服,是不是练功出了什么岔子?” 她望他一眼,真心赞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是有点小麻烦,这会儿已解决了。不过,究竟是暂时压下去,还是长久无碍,我现在也说不好。” 他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下什么病根,那不是玩的。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说话,我内功上没什么造诣,可至少认识几个高人,兴许能帮到你。” 他的焦灼,一目了然。她便只好垂下眼,佯装瞧不见。其实这点不适影响倒不大,只要她不再急着精进,近期好好调理,总还是能慢慢缓解改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转了年才开春,朝廷会三百万军饷,十五万人马,围剿各路起义军。义军及二连三受挫,却是拜统兵大帅剿匪策略所赐,那人正是新任五省总督王介瞻。 朝廷大军驻扎灵宝境内,距离潼关不过百里。高凤翔一面排兵布阵预备迎战,一面召见沈寰,言明请她即日赶赴灵宝,一举击杀王介瞻,以期借此大挫敌军士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沈寰单人单骑,在漫天细密雨丝中,迎风驰出潼关城。 这是渭城的新雨,如油般贵重,扑面清新。她向东疾驰而去,没过多久,身后就响起一阵马蹄声。 回首望去,她心内一惊,“你怎么来了。” 马背上的人,凤眼弯弯,咧嘴一笑,“我向天王告了假,陪你走这一趟。” “蒋钊。”她停住马,昂然看他,“你回去,我不需要人陪。” 他似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清浅笑笑,不慌不忙,“我已经来了,就不会再回去。我说过,聂隐娘身边尚且还有个磨镜少年,你不必独来独往。” 俯下身子,几乎要触到她的面颊,“我就是你的磨镜少年,只陪伴,不惹乱子。” ☆、第67章 <山水有相逢> 马不停蹄昼夜兼程,第二日清晨,沈寰与蒋钊已到达灵宝县。大军驻扎在城郊三十里外,他们则隐匿在城西南一片山峦间。 初春时节,草木未发,光秃秃的山势更显苍凉。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又遇上淅淅沥沥不断的雨,两个人身上早就尽数湿透。 摸索到一个僻静的山洞,蒋钊拾了一些树枝,点火取暖烘烤衣衫。一面伸手烤火,一面笑看沈寰,“这种地方,你以前没待过罢?” 沈寰不说话,静静看着那一丛火。半晌抬起眼,望见他雪白的面皮上蒸腾出两抹酡红,知道那是人冻透了之后,才会自然生出的晕色。 “何苦呢,你自做你的少爷,根本没必要来淌这趟浑水。” 他取出干粮,递给她一只饼子,轻描淡写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不放心。一看你就是没受过苦的人,连在野地里生火找吃的经验都没有。” 咬了一口半干的馒头,咽下去颇有几分困难,埂了梗脖,他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是有私心的。万一你事情办得不顺,我在一旁帮个手,也算立了一件大功。我这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你记住了,这就像,我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 沈寰一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这么说,是为让我小心提防你?” “你还不够提放我么?”他反问,“最起码,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呢?有多少真,多少假?” 的确,如果一个人连名字都是假的,那么她的心还会有几分真,还能有多少余地敞开留给旁人? 不想再扯这个话题,她思索着今晚要做的事,盘膝静坐,闭目养神。 他很体贴的不再多说,只倚着略微潮湿的磐石小憩。直到她再度睁开眼,他才心有灵犀的问,“杀王介瞻,你有几成把握?” 刺客杀人,其实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失手就等同于彻底失败。 “据天王派去前方的探子报,王介瞻身边没有武行高手,对付他一个我有九成胜算。” 他立刻问,“余下的一成呢?” “当然是看,能不能全身而退。”她不经意的笑着,“因为这回是两个人,我不得不替我的同伴考虑周详。” 他哂笑,“你放心,我不会是你的拖累。论武艺我是不如你,可至少我还有轻身功夫。杀人不灵,跑路不在话下。” 顿了顿,他略有些迟疑的问,“王介瞻和你有旧么?” 蒋钊这个人一向敏锐,聪明人问话,总在点子上。 她笑着看他,“怎么这么问,是不信我?” 他摇头,“不是,天王都肯信你,我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你虽然从没说过自己的身世,但我看得出来,你是官宦子弟,又从京里来,所以才有此一问。” 她想了想,终于承认,“他曾在先父麾下任副将,我在登莱时见过他一面。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应该早就不记得我了。” 点点头,他一副善解人意的笑模样,“看来今晚还要叙叙旧。你放心,我不会插嘴,回去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你知道的,磨镜少年,从不多话。” 那就好,一切可以按她思想的方式进展。入夜的大营,千帐灯渐次熄灭。远远望去,主帅帐中却仍有烛火跳跃。 二更时分,帐前值夜的人换岗。前头两人站了有三个时辰,早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好容易盼来了接班的人,也没工夫细瞅,只回头瞄了一眼,若有若无的抱怨,“今儿晚上又不睡了,真够能熬的。一把年纪还这么拼,怨不得是朝廷栋梁……” “啥都别说了,哥儿几个辛苦,好好回去歇着。” 两个兵士打着晃,一面挥挥手,往前去了,嘀嘀咕咕的声音断断续续,“老子就不爱听他们这帮河南人说话,一张嘴跟他妈唱歌似的,抑扬顿挫,听多了脑仁儿疼……” 人走远了,四下里还算安静。沈寰笑着赞他,“行啊,还会说两句河南话?” 蒋钊脸上涂着锅底灰,唇上粘了两撇乱糟糟的小胡子,只有一双眼睛还亮闪闪的,满是狭促。此刻看着沈寰的样子也和自己差不多猥琐,不觉一阵好笑。 “那个被我敲晕的家伙,我听见他叫了一声,是河南腔儿。做戏要做足,省掉之前的麻烦,才好一击即中。” 别的男人顶多是粗中有细,他分明是细中更细,倒也难得。时候差不多了,她使个眼色,让他留在外头瞭哨。自己掀了帘子,进了王介瞻的营帐。 灯下的人还在凝神看着舆图,余光见到有人来,也不过问一句,“外头现在是什么风向?” 她一步步靠近,压低嗓音,“是西北风。” 话音落,人已陡然欺近,拂过王介瞻几处大穴,一枚锐利的三寸袖箭直抵对方喉咙,“想活命就别出声。” 王介瞻满眼惊惧,然而片刻之后,人已镇静下来。抬眼凝视,“你是什么人?” 眼前的人,是个一脸漆黑的清瘦男子。他仔细的想,全力的想,还是没能在平生仇家里想出这样一个人来。 “我是什么人,一点都不重要。” 王介瞻仍在思量,“你,你是常公公派来的?可……” 对方满脸狐疑,她看得颇有兴味,“你这么不见容于常太监么?不是巴结他,巴结得挺好,还会担心他要杀你?” 王介瞻更是蹙眉,再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眼里有一丝慌乱,她瞧见了,于是笑得刻薄,“这件事根本就不重要。” 王介瞻摇首,“如果本帅今天要死在你手里,那这件事就很重要,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死是件庄严肃穆的事,这话说得也在理。 “好。”她点头,“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在此之前,我要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说话间,尖利的箭锋又近了几分,将将刺入皮肤,像是恶意的玩弄,也像是严肃的警告。 王介瞻无奈颔首,便听对方一字一句问道,“三年前,你从登莱调任甘州总兵。三年的时间里,在甘州,你有没有遇到过,故人之子?” 双目霍然睁大,王介瞻死死的盯着她,“故人之子……”喃喃半晌,到底没有在对方脸上寻出什么端倪。 他垂目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看来你还是不畏死。”沈寰笑笑,“既然这么有骨气,为何还要跟着阉党一道陷害昔日上峰?明知他是冤屈的,却不敢吐露真言。我便好奇,午夜梦回的时候,你有没有梦到被你陷害之人,在梦里会不会有一丝愧疚?” 王介瞻一凛,神情渐生委顿,“原来是为他而来。那么好,我告诉你,那三个故人之子的下落。我到达甘州时,三人中只剩下两个,从京城千里押解,长途艰辛,一子染病故去。还有一子,是在修筑城防时,城墙坍塌,失足被压在下头……” 如同斧锯刀割,心口的疼痛让她浑身发抖,勉力提起一口气,再问道,“还有一个呢?” 王介瞻长叹,“还活着,既是那人唯一的儿子,我自当为他留一份血胤。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他。活着的是那人的小儿子,我命人除了他的名籍,悄悄放走了他。” 她提着一口气,“他后来去了哪里?” “我着人打听过,原本以为他会远走高飞,却没想到,他并没走远,只是隐于祁连山一代,和当地的回人在一起。我离开甘州的时候,听说他已安居,成了家,还有了后。” 她方才心痛难耐,这会儿又止不住地心悸不已,三哥,她的三哥到底还是活了下来!大悲大喜过后,情绪一阵起伏。深吸一口气,她平静下来,“那么多谢你了,至少还算做了件有良心的事。” 王介瞻避开她的灼灼目光,垂下头去,“现在可以说了么,你到底是谁?” 人之将死,这点愿望或许应该被满足。沈寰回答,“先父沈公讳徽,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王介瞻的脸上现出灰败之色,“原来如此……看来我今天必死无疑,死在你手里,也算不冤。” “可是我还有未尽的事。”他不再逃避,迎着沈寰的目光,“朝廷好容易下了决心剿匪,此番无论兵力军需都足够充裕。倘若能按我的计划各个击破,困扰国朝近十年的匪患就会在我手上终结。这是千秋百代的功业……自然我并不贪图功劳,但国朝需要疆域稳固。解决了内忧,才有更多精力抗击外患。这也是先令公当年矢志不渝的主张……你现下杀了我,就等于让这番事业功亏一篑!不如我们约定,等我平定匪患,那时你若还想要为父报仇,那么我随时等着,你来取我的性命。” 能够从容就死的人果然不多,对方是在拖延时间。 沈寰定下心来,断然拒绝,“你想差了,我不是为父报仇。你在我父亲的案子里不过只是个推波助澜,反复无常的小人。你有智勇,也够谋略,所以想要当世扬名,不惜投靠阉人博取晋升,现下又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这些话,倒不如你下去和我父亲好好言说。” 王介瞻只觉不可思议,颤声道,“你,莫非你,你竟……竟投靠了那群匪军?” 他一经明白过来,眼神蓦然坚定,下一瞬就要扬声喊人。 沈寰眼疾手快,自然不会容他出声,一指点上他的哑穴,顺势捏住他半张开的下颌,“你觉得我大逆不道?可是这样的朝廷,实在没有再去维护的意义,早晚一定会覆亡!只可惜,你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了。” 他挣扎,拼命摇头。沈寰一笑,像是在轻声安抚,“看在你保全我哥哥的份上,我给你个痛快,也会给你个体面。” 她说到做到,没有用利器,只是一掌震碎了王介瞻的心脉。鲜血喷出,染红了案上沙盘旌旗。在外人看来,王介瞻也许只是因心力交瘁而亡。 如果依着高凤翔的意思,是要她杀了王介瞻再割下他的首级,以供日后悬挂于潼关城外,借此更震顺天军声威。可她答应过要全王介瞻一份尊严,言出必行,她便满足不了高凤翔这个心愿。 拿上王介瞻的帅印,她步出帐外,低声道,“趁这会儿没人,快走。” 刚才帐子里的对话,蒋钊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不过至少有一点他很明确,身边这个人,确凿是个女子! 两人快步溜出营地,脱去兵士铠甲,露出一身黑衣。寻到事前停马的树林,翻身跃上,才握紧缰绳要向林中驰去,突然间斜前方摇摇晃晃走出一人。 那人身着锦缎,衣饰华贵,一手挽着腰带,乍见他二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听声音颇有几分熟悉,沈寰与蒋钊对视一眼,正待冲将过去。不料那人蹭地窜了上来,伸展手臂一把擎住了沈寰的马头。 力气之大,竟让沈寰在马背上都震了震。她毫不犹豫,袖中短箭登时疾飞而出,直奔那人胸口而去。 那人反应奇快,身子向后轻掠,避过短箭。其后嘿了一声,转过头来,直视沈寰。 四目相交,那人眼中闪过一抹带着兴奋的戾色,“原来是你!想不到,我们在这儿碰上了。” 月光之下,那人漂亮的眉眼间一派妖异之色,比从前更添邪气!正是许久不见的故人,何患奇。 ☆、第68章 <患难> 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尤其是刚才,他拦阻自己那一下子,力道分明比从前大出数倍! 沈寰低喝一声,“快走。”俩人毫不迟疑,纵马疾驰而去。跑出去十几里,后头风声兀自不断。 他的轻功何时练得这么好了?她心里打鼓,胸口又一阵起伏。这一晚上情绪跌宕的太狠,虽然极力掩饰,还是在不知不觉间触发了从前旧患。 后面的人紧追不舍,她知道这事儿没完。早该了断的恩怨,不能再拖了。那么干脆点,索性就在今天了结了它。 当机立断,勒紧缰绳,小黄马长嘶一声,立在原地。 她跳下来,对身边人说,“你先走,前方五十里有个长亭,去那儿等我。” 蒋钊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她,只问,“你有没有把握胜过那人?” 从前有,现在……她提气,心口愈来愈紧。不过气势不能输,“既然不肯走,不就还有你么。两个打一个,再输了不像话。” 朗声笑了出来,蒋钊利落的跃下马背,一把抽出随身长刀,顺带抹了抹脸,扯掉那抹滑稽的小胡子。 一半面容雪白,另一半隐藏在晦暗中。月色算不得特别透亮清澈,却还是能将他嘴角的笑容映照分明。 何患奇站在他二人面前,笑望沈寰,“师妹,好久不见了,怎么打扮成这副样子?鬼鬼祟祟的……莫非是来刺探军情?”瞟了一眼蒋钊,语气轻佻的问道,“这人又是谁啊?” “你管不着。”沈寰冷冷打量他那一身华服,“看样子,你是投靠了朝廷?” 何患奇眨眨眼,“不行么?俗话不是说,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我一身的功夫,总得有地方施展才行。你还不是一样,只不过你是非要跟朝廷作对而已。” 话锋一转,他忽然神色严肃起来,“你不说干什么来了,那我就猜猜看。夜半时分潜入营地,你该不会,是专门来刺杀王大人罢?” 他说完,摒气等着她回答,半晌她不言语,他便什么都明白了,简直恨不得捶胸顿足,“操,你这个女人,真是我的克星!我好容易投奔了王介瞻,得了他赏识,正准备放手大干一场,你又,又他妈冒出来坏我的事儿!哎,我说你改个姓得了,别姓沈,姓方,叫他妈方人……” “少废话,说你想怎么着。”沈寰喝止他,“如果想给王介瞻报仇,就尽管动手。如果不想,咱们就当没见过,各走各的路。” 何患奇摇头笑笑,“这怎么可能呢?我见了你,一向就走不动道儿,再说我犯不上给别人报仇,我自己的仇,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你讨还。” 还字将将说完,他整个人突然跃起,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寒光一闪,直刺沈寰面门。 他攻势凌厉,全是以快打快。四五回合过去,沈寰已意识到,他的功力大进,出招的手法也与本门武艺不同,竟有种从未见过的阴狠诡异。 蒋钊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边奋力盯紧何患奇。好在沈寰眼下并不吃亏,可看了一刻钟,他心里的担忧不由得再度加深。 沈寰身上大抵有些旧伤,他能猜测得出,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跟来的原因。可眼下两个比自己武艺好的高手相斗,他又实在突不进去,唯有心里干着急。越发目不转睛的看着何患奇,希望他能露出些破绽,好让自己能有下手突袭的机会。 过了四五十招,沈寰暗暗放下心来,何患奇虽然精进不少,却仍然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他手里那柄短剑明明占着先机,不知为何却屡次换剑为掌。正想着,他果然再次虚晃一剑,右臂伸展,一掌向自己心口出袭来。 如果要避开也还来得及,可她不想再纠缠下去,虽然心口仍是发闷,她依然运劲至左臂,也一掌挥出,全力接下了对方这一掌。 双掌相对的一瞬,沈寰已暗道不好!一股汹涌的源源不断的寒气自对方掌心传来,顷刻间便顺着自己的手臂一直流淌至筋脉,乃至于心肺! 蒋钊是眼睁睁看着沈寰跌落出去的,一行鲜血顺着她的嘴角蜿蜒流下。她蹙着眉,神情间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师妹,你的功力退步了。”何患奇收剑入鞘,气息一丝不乱。 沈寰再提气,胸膛里一阵翻涌,几乎一点劲儿都使不出。喘息良久,瞪视他道,“你从哪儿,学来这一身邪门功夫?” 何患奇嘻嘻一笑,“师妹,你可真是霸道。许你有奇遇,就不许我也有?好歹我也是比你先入门的。” 他慢悠悠的笑着,“何况我知道你的软肋,你中了毒,虽一时能解,却无法长久去根。尤其是你年纪越长,练的功夫越深,这后遗症发作得就越是厉害。我没说错罢?你近来应该已能感觉得到,不然的话,以你现在的功力,只怕这会儿我依然不是对手。” 沈寰冷笑一声,“你承认自己乘人之危了?” 何患奇啧啧叹息,摇头道,“这怎么能算是乘人之危呢?是你先算计的我,我再报复你,这是再公平不过的。师妹,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拿话儿激我没用。我要是讲规矩,你也就拿不着那本内功心法了。所以嘛,我今天不光要乘人之危,还要彻底绝了后患。你知道么,无论走到哪儿,只要碰见你,我总是要倒大霉的。” 他真的动了杀心!沈寰满心焦急,却无能为力。恍惚间有了濒死前的感觉,原来自己的一生充满遗憾,最为怆然的,最为割舍不下的,还是那个她亲手放弃了的人…… 何患奇明白机不可失,余光瞟了一眼持刀的蒋钊,二话不说,手起掌落,直向沈寰顶门击落。 长刀砰地一声挡住了他的手掌,何患奇诧异的看了一眼蒋钊,没想到这人轻功身法这么快,原来竟是个深藏不露的。 何患奇跃开几步,准备平复一下气息,再和这个人缠斗,耳中却听到那人着紧关切的叫了一声,纯钧…… 他不可抑制的大笑出来,一手指着沈寰,满脸嘲讽,“你竟然用了那人的名字,真是不赖啊。用这种方式怀念你的旧日姘头,然后再欢天喜地的和新姘头谈情说爱,听着他叫你的名字,满心里想的却还是那个人……” 沈寰狠狠瞪视他,只对蒋钊低声道,“替我杀了他。” 话是这么说,可她知道蒋钊没有这个能力。她将手轻轻按在他手腕处,然后握了握。她说不出多余的话,只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她需要时间调理内息,在这个过程里,他必须拖住何患奇。 两个男人很快斗在一起,何患奇根本没把蒋钊放在眼里。然而轻敌的坏处就是容易心浮气躁,原本以为很容易拿下的人,不想竟因为长兵器的优势和轻功够好,竟能负隅顽抗许久。每每当他想要痛下杀手时,对方一个腾挪辗转,愣是能避让过去化险为夷。 不过这个当口,何患奇也没闲着,他最担心的还是沈寰恢复功力。所以嘴上不停,旨在扰乱她的心神,“师妹,你找姘头的眼光还真是不怎么样。上一个是三脚猫功夫,这一个还是如此。那姓顾的不是很喜欢你么?怎么说不要你就不要了?还是你对人家始乱终弃啊……师妹,这可就是你不对了。不过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我怎么着也得向着你。他对不起你不要紧,我替你报仇,等料理完咱俩的事儿,我立马上京去杀了那姓顾的。哎,回头要不要把你们俩埋在一处,你可得提前知会我一声儿啊……” 沈寰当然明白他的意图,唯有强行忍耐压下怒火。可每听到一个顾字,心里蓦然间就是一阵酸楚。她拼命的提醒自己,这个时候绝不能乱,倘若沉不住气,中了何患奇的奸计,那顾承说不准会真的有危险。 即便不为自己,为了那个人,她也要静下心来,尽快恢复功力。 蒋钊尽了自己最大努力。拖延得这么久,何患奇也没了耐性。他认真应对,瞄准蒋钊疲累的一瞬,蓦地里一脚踢飞他的长刀,将他人点翻在地。 这下终于好了,只剩下他一个有行动能力的。他笑看地上的两个人,尤其是沈寰,她脸上的哀凄那么明显,不得不说,还是颇有几分动人。 他一点点的走近,也在防备着她突然出手。但她已瘫软在地,像是完全丧失了斗志。这样娇弱的沈寰,倒是难得一见! 曾经不可一世的人,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这样的征服感让他满心畅快,或许,还可以征服得再彻底一些,毕竟她也算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一把揽过她柔若无骨的腰肢,察觉出她香汗淋漓,身上一丝气力都没有。他渐渐放下戒备,想着是否该从一亲方泽开始。 垂下头,望向那花瓣一般的双唇,美中不足的就是有点苍白,那么就让自己来温暖一下她罢。 两滴鲜血滚落在她唇边,更添艳色!何患奇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盯着那凄绝的色泽,那是他的血!自眉心处流淌出来,因为那里正扎入了一枚袖箭,箭身没入,只留一丛箭尾,犹自露在外面。 沈寰嫌恶地踹开何患奇,撑着地艰难站起,再几番运气将蒋钊的穴道解开,只说了一句,“他死了。” 蒋钊一跃而起,没理会何患奇的尸身,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人,“你怎么样,还走得动么?” 她并没真正恢复气力,只是临危之时,不得不强行冲破桎梏。经过奋力一击之后,整个人又再度陷入气血翻涌的窘境。 摇摇头,她说不能,声音细弱。他眉头不过皱了一下,双臂已抬起,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温温热热的胸膛,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有些像她曾经依偎过的那一个。把头贴在他心口处,听着一下下急促的心跳,仿佛催眠曲……她闭上眼,安稳的,睡倒在那片坚实的柔软里。 ☆、第69章 <不为良相> 睡一觉或许能缓解她心里的苦,因为梦里有些东西是甜的。譬如深秋结霜的枣子,譬如桃花灼灼的春光。 那桃花底下站着的人,风致比一树繁花还要绚烂。 今年京里的春天来得早,瑞安堂药铺门前的两棵大柳树抽了黄条,一阵风刮过,枝条飘飘,很有几分杨柳依依的味道。 伙计张贵和给最后一个客人称完药材,趁晌午人少,进后堂喝口水歇一会子。同是柜上的冯文起也才抿了一口茶,见他进来,闲话道,“今儿早起听见喜鹊叫,果然一上午生意不错。照这势头,咱们店的声望怕是又要回来了。” “那是咱们东西好,说一千到道一万,吃上了真管事才叫好药。”张贵和吹着徐徐气的热茶,“也是咱们爷经营有道,不弄那些个薄利多销,事儿做得认真,药材选得都是最好的。这时候长了,口碑自然而然就回来了。咱们店里如今这么景气,老掌柜的瞧见心里也能舒坦些。呦,这半天儿了,怎么没见他老人家?” 冯文起朝门帘子后头一努嘴,“老掌柜,您出来罢,坐这儿聊会子天,怕什么的!想问问前头的买卖您就大胆问,这柜上的事儿,咱们爷可还是交给您打理的,您不张罗还擎等着我们张罗呐?” 帘子后头的人犹犹豫豫,半晌还是挪着步子走了出来,脸上有点挂不住,“听见生意好,我自然是高兴,可就怕连累这才好起来的买卖。你不知道,今儿早上我出后堂,往柜上那么一站,叫几个老主顾瞧见了,远远的对着我指指点点。我那个臊啊就别提了,还是谢二爷家的管事替我说了句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原是三爷有容人雅量,这才给了我一个机会,大家街里街坊的,不看过去的面子,也该看三爷的面子,事过不提罢。” “那倒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您一时大意,丸药里少放了最要紧的一味,落下奸商的恶名。一世名声毁了,买卖也赔了,要不是咱们爷瞧见您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出手盘下这个店,您一辈子的辛苦经营不就全白费了。所以说啊,您最该感激的人,不是那些个老主顾。人家现如今也不是看您的面子来光顾了,正经三爷才是您的大恩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搁别人身上,哪儿还能留您在店里啊,这会儿,早远远的打发了您老了。” 被自己昔日的徒弟这么数落,吴掌柜却也没生气,因为人家说的都是大实话,让他无可辩驳。 原本瑞安堂买卖兴隆,是整条街上出名的。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家那个婆娘因想着要置换个五进的宅子,竟然打起了药材成本的主意。偏她什么都不懂,只盯着丸药里头最贵的一味,背着他和小徒弟商量,偷偷的去了那一味药。殊不知那不光是最贵的,也是最顶事的。结果好了,价钱卖的和从前一样,效用却一点没有。有心人觉出不对,拿着丸药去验了成分,登时让人查个正着。丸药摔在他脸上,事情抖落的街知巷闻,他的名声是彻底完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上门买他的东西。 他恨得没办法,多少年的夫妻了,差点闹得和离,到底又不忍心,只能把心术不正的伙计撵出去。生意却还是没得做了,入不敷出,库房里滞销的药材堆积成山。他是真的尝到了什么叫一筹莫展,走投无路!连自挂东南枝的心思都有了。 幸亏碰上了顾三爷,听说他的事,不过想了半天,就决定先盘下店面。之后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挨家挨户的拜会那些买了假药的人家,登门致歉赔偿损失,再分文不收的送上新制的丸药。 然后又叫他亲自坐堂,给平日里瞧不起病买不起药的人义诊,这才把人气慢慢聚拢。街面上都知道了瑞安堂易主,新东家做买卖仁义,坊间的风评也渐渐好转起来。 原本以为顾三爷接手店面,自己就该卷铺盖走人。没成想,三爷并没有赶他的意思,说到他医术药理都不错,不做这行太可惜了,还安慰他谁没有走窄了的时候呢?只要知道错,从今以后认认真真做人,不弄那些歪门邪道,瑞安堂就还是有他一席之地。 除了感激,他还能说什么?顾三爷不光救下他的命,还挽救了他毕生的心血,恩同再造!就是让他用后半辈子报答,也还是报答不完。 所以被徒弟呲答两句也无所谓,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他现在最该惦记的是如何报恩,把平生所学都用在研制成药上头。前些日子三爷还露个口风,想着过些日子生意再好些,或许可以在别处再盘个店面。京城里药铺虽多,却是东一家西一家的,各家擅长的不一样。要是能取长补短,兼容并蓄,正经创出个字号,兴许也是利国利民,流传百世的好事。 这在以前他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眼睛向来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要么说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只可惜了,三爷那么个齐全人,身上又有功名,却被人污了私德。仕途受挫,连带婚姻大事至今都没着落,不得已才走上了买卖人的路。士农工商,商字排最末。说到底,还是委屈了三爷。 正乱想着,门帘子一掀,又是北镇抚司那位钱千户来了。一张嘴嗓门洪亮,把人的瞌睡都能喊没了,“嗬,都在呐,前头可又排上队了,眼瞅着柜上就快忙不过来,你们几位还跟这儿歇着?” 他倒是会张罗,对铺子里的事比旁人都上心。吴掌柜知道,他是冲着和顾三爷的交情。果然下一句就问上了,“我那顾老弟呢,今儿没来店里?” 张贵和朝里间比划了一下,“钱爷您悠着点,三爷在里头瞧医书呢,您这一嗓子,非得把人震出来不可。统共没多大点地方儿,您不能小点声说话啊,听多了脑仁都嗡嗡疼。” 眼见着钱志蒲扇大的手就要抡上后脑勺,张贵和一溜烟赶紧跑,“我去前头帮忙,你们也快着点,别叫客人等得不耐烦。” 钱志笑得敞亮,“赶紧都去罢,我坐一会子,等着我三弟出来,把今儿的东西拿给他。” 才坐下,一回首,就见顾承打里间走出来。他步子轻,等闲也听不出动静。还是一身的家常石青袍子,半新不旧的,穿在身上却愣是透出一股子细润的雅致。脸上含着笑,让人看着,只觉得比外头的春风拂面还惬意。明明做了好几个月买卖,身上仍是半点市侩气都没有,不过倒是比从前更多了份从容和豁朗。 “钱大哥今儿得空?”他笑着颔首,拿起炉上的茶吊子,“我才备了去岁秋的铁观音,你尝尝味儿,要觉得对胃口,就拿些家去,平常闲了可以润润喉咙。” 钱志大喇喇的道了声谢,看着他一派自在的点水煮茶,举手之间恬淡明快,像是不染尘埃的隐者。这人就是有种特质,多金贵的东西好像都不看在眼里,可是又偏偏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显摆。 喝上茶,钱志更是眉花眼笑,“好味儿,回甘无限,就是我这糙舌头都能品出妙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子故纸,“这是近些日子的邸报,都在这儿了,慢慢看罢。” 顾承放下杯盏,接过来一张张的翻着,“不好总麻烦你亲自送来,以后我让人去北镇抚司取就是了。” “不麻烦,不麻烦。”钱志摆摆手,“我爱上你这儿来,反正闲着没事,借故跑这一趟,说不准还有好茶连喝带拿。” 他笑得欢畅,一边观察顾承在看什么。半天过去,见他目光总是停留在有西北战事的内容上,“你还挺关心前头剿匪的事儿,要我说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连官儿都不乐意做了,还管朝廷是输是赢呢。赢了固然好,输了,也没咱们什么事,反正那伙泥腿子没个十年八年,还打不到京城来。” 顾承没太留意他的话,看了一阵,忽然抬头问,“五省总督王介瞻病逝?不是才打了几个胜仗,意气风发的,怎么好好地忽然殁了?” 钱志瞥了一眼邸报上的文字,闲闲道,“可不嘛,才刚升了官,后脚就被阎王爷请去,也是个没造化的。” “真的是病逝么?”顾承心里怀疑,面上不露声色,像是随口在问,“年纪不大,身子骨又一向硬朗,未免也太突然了些。” 钱志嘿嘿一笑,“你怀疑里头有猫腻儿?还真没准,让你猜着了……”压低了声音,慢慢道,“夜里头死的,悄没生息,人伏在案子上,面前一口老血。军医是蒙古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跟着的人,说本人一向没有心悸的病症。这也就奇了,第二日又在十几里外找着一个男人尸首,是王介瞻才收入营里没多久的,据说是个江湖中人。私底下都传呢,保不齐是他们窝里反,这个江湖人是什么来头谁都说不清,也没准是常某人派去的……更没准压根是那几个反贼的人。” “年轻男人?”顾承声音发飘,“确定是,男人?既是朝廷编制,名姓总该有罢?” 钱志仔细回想,沉吟道,“好像是姓何,具体叫什么我就记不得了。是男的铁定没错,验明正身过了,再说这军营里头也不收女人呐。” 是个男人!顾承长舒一口气,只是何这个姓氏又让他起了疑心。莫非是何患奇?可那人是个贪图享乐的,断然不会去投义军,只是又为什么会死于非命? 他摇摇头,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天底下姓何的江湖人岂止那一个。不管怎样,出事的人不是她就好。 “你也是瞎操心,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钱志见他出神,捅捅他,“正经关心关心自己,你这孝也守完了,该琢磨婚姻大事了!别说你没想过啊,头前的事儿过去也就算了,你可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你跟哥哥说句实话,心里头是不是还惦记着沈家的丫头?” 顾承被他一问,直有些发怔。钱志见他神气,已明白了大半,猛拍着大腿,劝道,“兄弟,你可真是痴情种啊!人家都被老家人接去,不回来了,你还预备等一辈子不成?人家家里要有那个意思,接去的时候就会放话,可见是要给她寻个高枝儿。嗳,哥哥不是说你不够好,可毕竟人家曾经是一品大员的独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又生得那副模样,亲戚们还不定指着她攀哪尊大佛呢。” 叹息一道,拉着他的手,苦口婆心的说着,“听哥哥一句劝,甭想那不着边儿的。你如今有了事业,正是大好的前程在望,想找什么样的姑娘都不愁。咱们放眼好好挑挑,管保能挑出一个温柔贤惠,貌美如花的。” 顾承早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敷衍着,“再等等罢,铺子里的事儿才上了正轨,我还想着今年再把店面扩一扩。男人嘛,立了业再成家更稳妥些,自己心里有底,人家也觉着靠得住。” “什么话啊?成家立业,那成家是搁在立业前头的。”钱志对他不咸不淡的做派也没辙,想了想,换个角度笑问道,“你们家从前那老嬷嬷,姓什么来着?是了,祝妈妈!前阵子不是上来拜祭太太么,怎么着,老妈妈见了你这孤家寡人的模样,也没少碎嘴罢?” 这话还真问着了,刚开春没多久,祝妈妈打发侄子上城里来,说三年了,该亲自来祭拜太太。他把家里收拾好,专为迎老妈妈上来住一阵子。 一见面,祝妈妈拉着他的手不放,左看右看的,像是要把他刻进眼珠子里。那份关切是实实在在的,有着多少年积累下的情分。 他也感激,照顾老妈妈像是照顾自己的长辈。可老妈妈眼不花耳不聋,一下就瞧出不对,只问他,“寰姑娘人呢,怎么不见她?” 让他怎么回答?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一阵疼,强装出笑脸,说着编好的那些话,“原以为她家里没人,谁知道还有个姨母。这些年一直在找她,打听到她在这里就忙着上京来,把人接走了。既是至亲,我当然也不能阻拦人家团聚。” “哪儿有这样的?说是无亲无故才托付给三爷的,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些年,到了快出阁的年纪,一声不吭地就接去?” 老妈妈气难平,顿足道,“三爷就是好性,由着这起子人把便宜都占尽了。”说完更加恨恨,“本是太太觉着她好,想留给您的。既这么着,就是个白眼狼,咱们也不必等她。京里多少好姑娘,不信挑不出比她模样好的来。” 顾承只是笑笑,有些话不用说得人尽皆知,有些事也不足为外人道。只有他心里清楚,他永远会在原来的地方,等着她。无论她何时回来,无论她还愿不愿意原谅自己。 所以眼下也还是钱志一个人着急。顾承云淡风轻,像是半点都不在意这件事,见他说得口干舌燥,就把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笑道,“兄弟多谢大哥这份心,不过千里姻缘一线牵,怕是急不来的,说不准我的那份姻缘,这会儿还远在天边。” 真是气定神闲!顾承说话间自有运筹帷幄的淡然。钱志只能无奈一笑,也许千里之外果真有他的姻缘,也未可知。 远隔千里的事没人知晓,可近在百里却先出了状况。晚晌去祁县进药材的伙计同升回来,带了一个堪称噩耗的消息:和瑞安堂合作了八年之久的韩记生药,忽然间不再答应给店里供货了。原因是那位韩老板知道吴掌柜早前出的事,很是瞧不上他这样为人。如今听说吴掌柜人还留在瑞安堂,便揣测现在的老板八成也是心术不正的。和这样的人做买卖他心里膈应。于是放话说了,甭管对方要的量多大,开的价码多高,从今往后他韩某人再不接瑞安堂的生意。 韩记生药几乎承办了瑞安堂一半的原料供应,祁县别家生药听说这事儿,登时坐地起价趁火打劫。伙计同升没了主意,只好先溜溜地赶回来,请三爷示下。 顾承看着吴掌柜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模样,也没多犹豫,“既这样,我就去一趟祁县,会会这位韩老板。” “三爷,您……”吴掌柜羞红了脸,支支吾吾,“是我连累了您,要不,还是我走!省得日后给您添麻烦。” 顾承一把拽住他,笑了笑,“要是我想让您走,也不必等到今天。出了点事就忙不迭的把人轰走,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您好好看着铺子,祁县离得不远,我去去就回。无论如何,往后的生意还是要做,不解决了麻烦,咱们没法往前走。” 吴掌柜头点得沉重,“那您加点小心,老韩那个人,脾气犟,不好说话儿……您恐怕要受点委屈。” “不要紧。”顾承宽慰他,“只要肯讲道理,不怕说话不中听。他是前辈,我知道分寸,自然会尊重他。” 顾承教赶了半天路的同升歇下,只带了没去过祁县进货的张贵和,俩人趁着城门没关,坐上车连夜出城去了。 第二天早上到了地方,先找客栈住下。洗漱完毕用过早饭,张贵和便问何时去拜会韩老板。顾承却说不急,只在客栈里歇息,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嚣,这才不紧不慢地下了楼。 让张贵和不解的是,顾三爷非但没有去见韩老板的意思,这一整日还都花在和南来北往,以及客栈老板伙计的闲谈上头,大有聊得不亦乐乎的架势。 莫非他是另有什么打算?张贵和心里腹诽,或许这读书人的脑子和他们这类人生得不大一样。左右也想不明白,干脆一头攮在床上,蒙头大睡去了。 ☆、第70章 <洞中仙> 顾承的想法没有多复杂,既然要谈判,手里又没有特别的筹码,那么至少要做到知己知彼。 和人闲聊,能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韩记老板的名字颇为大气,叫国泰。人如其名,心怀家国天下,秉性刚正直爽,对不喜欢的人,一概避而远之。 顾承由此判断,如果递上名剌去韩府拜谒,十有八/九会吃闭门羹,那么办事的方法就要适当有所转换。 第二天一大早,韩国泰从家中出发,照例驱车去到城郊一片树林,那是他每天早上练习太极拳的地方。 不过今天与往常有些不同,才一下车,就见向来无人的空地上站着个年轻人,穿着青色长衫。他也在练拳,拳法行云流水,不算特别刚猛,发力却自有章法,看过一刻,韩国泰认定,这人是正经学过的拳的。 年轻人在此时转过身来,韩国泰眼前豁然一亮。对方眉目俊秀,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带出一份儒雅,看着很让人心神愉悦。 他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年轻人也看见了他。收了拳,起手向他一揖。他还礼,虽有些好奇欣赏,但毕竟已不是孟浪的毛头小子。对方一望而知不是本地人,想来不是途径祁县,就是来这药都采买生药的客商。无论是哪一种身份,都不必自己上前攀谈结交。 于是相对笑笑,彼此笑容都不失真挚。年轻人很快让出了空地,韩国泰依旧站在老地方,开始每日的晨练打拳。 一面吐纳,一面回想那年轻人温文尔雅的样子。他点头微笑,看拳如看人,年轻人的拳路很正,有分寸感,不霸道,是个可塑之才,而且身上还有股罕见的正气清刚。 如今这年头,像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见了…… 练罢,他哼着小调上了车,赶往下一处场子,福源茶社。那是他上午消磨时间的去处。方一落座,环顾四下,又在不远处看见了那年轻人。隔空相望,彼此仍是一笑。 伙计奉上茶来,韩国泰搁下一锭银子打赏。伙计哈腰笑着,“您老收了罢,今儿的茶钱赏钱,才刚那位爷都替您付过了。” 虚虚一指,正是那年轻人坐的方向。韩国泰挑了挑眉,砸吧出点不对劲,看来对方是有那么点子刻意为之。 他是沉得住气的老江湖,遥遥抱拳道谢,继续品茗。余光瞥着那年轻人,见他两盏茶喝过,起身走人,居然也没有上前打扰自己的意思。 这是个什么路数?韩国泰疑心大起,忖度着今日后半晌,还会不会再度“偶遇”那年轻人。 歇过中觉,换了衣裳,晚间是要赶本地最好的班主叫破天的场。梆子戏铿锵热闹,最合他的脾气,比那些个磨死人的昆腔来得爽脆多了。 戏园子里碰见不少熟人,打过招呼坐上惯常的位子,伺候他的长随进来回禀,说今天的戏票已有人给咱们出了。他下意识回首张望,果然,在后排又看见了那年轻人。 年轻人朝他颔首笑笑,亲切无害,如春风拂面。他点点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今晚戏唱完,彼此间怕是得有个说法。 散场过后,俩人终于坐到了一处。韩国泰存着戒备,问对方高姓大名。 年轻人客气的回答,“在下顾承,为鄙号瑞安堂的事,冒昧打扰韩老板。” 韩国泰皱了眉,好感全无,“贵号的生意,我已说过不做。顾爷这么行事,是不是有点欠妥,这是非要韩某人欠你的人情?果然是无事不献殷勤。” 顾承笑了,好整以暇的替他添茶,“在下无事献殷勤,非奸非盗,只为谈买卖而已。话说回来,要不是用这个法子,而是亲自登门拜会,韩老板愿意赏光,见在下一面么?” 恩,这倒是!韩国泰想了想,摇摇头,“韩某人不做奸商的买卖,你们不讲诚信,咱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出乎意料,对方没反驳他的话,也没强辩,只是点头,态度诚恳,“您说的对,该认的我们都认,只是内中还有些详情掌故,恐怕您并不十分清楚。在下想借着这个机会,跟您言说分明。” 他娓娓地,不徐不缓道,“您从何处听来吴掌柜的事,在下也不难推测,多半是京里的同行转述。同业倾轧,或是有意添油加醋,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吴掌柜一失足,最终坑的还是他自己。只是他先前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原是他夫人背着他和店里伙计图谋,为的也不过是眼前那一点点蝇头小利。吴掌柜一世英名尽失,毕生事业前功尽弃,悔得肝肠寸断。在下知道这事的时候,他也才被人从绳圈子里救下来,他是真的知道错了。” 顿了顿,看看韩国泰脸上的刚气有点缓和,他接着说,“在下也算是他的老主顾,知道他素日为人,断不至于做这样糊涂事。何况他是有些真本事的,既有方子,也有医术,在下怜惜他的才华,觉得尚可一用。他已是走投无路的人,在下便想给他一个机会,从此以后他若能潜心研制些济世救人的良方,私以为,不光是将功补过,还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好事,那么又何乐不为呢?” 他说着,目光清澈的望着韩国泰,眼底一片霁月光风,“经营买卖和做人一样,都不能靠投机取巧。瑞安堂已是栽过一次跟头,不会在原来的地方再跌倒一回。再说句冒失的话,韩老板觉着,在下真的像是为了眼前利益,不惜自毁长城的人么?” 韩国泰虽未置可否,眼里的犹豫却出卖了他。顾承看得分明,也不多言语,仍旧往他茶杯里添了些水。 人与人相处,有时候就是讲眼缘。韩国泰觉得顾承一身磊落,确实不像个奸商。思忖一刻,不甘的问道,“你收了瑞安堂,也救下了姓吴的一条命,可说到底贵号还是他一手创立的。你就不怕他日后恢复元气,再想着从你手里把生意抢回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可也不能因此谁都不信,那样为人也还是走不长。 顾成摆首笑笑,“我信那句老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早前的事也证明,吴掌柜是个好大夫,却不是个好的买卖人。他不善经营管不了身边的人,自己手里捏着那么多良方,却固守一隅,从来没想过怎么把字号发扬光大。所以在下觉着,或许应该让他做更擅长的事,这个道理,也许吴掌柜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 难得这份自信也是坦坦荡荡,韩国泰对眼前的人印象又好了几分,颔首道了句,“年轻人有胸襟,有气魄,不过听上去野心也不小。你想要做的事,怕不是一个瑞安堂就能满足得了。” 是从多早晚开始,他也有了野心!?顾承不禁暗笑,韩国泰说得不错,他从一开始接手瑞安堂就有自己的考量。这是一个契机也是一个跳板,只要经营得够好,他可以借助吴掌柜的能为占据京城药行半壁江山。他要的不是钱财富贵,而是名望和皇商供奉的头衔——那是他接近皇城和司礼监唯一的机会。 为私人恩怨杀人他不赞成,但窃国者当诛,他还是认同的。想颠覆司礼监掌印的权势,取他性命固然难于登天,那么迂回一步,取得对方的信任,或许会稍微容易一点。 这是他中了剑伤之后才思想明白过来的,那些血不足以偿付她对他的情义,也不足以抵消他对她的思念,他应该要为她做点什么。归根到底,他所谓的野心,所谓的图谋,也还是为了沈寰这个人。 想到她,他脸上渐渐浮现出柔软的笑意。韩国泰看着,更觉得他这自信中透着谦和,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无论在下是否有野心,也还是希望能更好的治病救人。”顾承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隐去一部分真话,说的是另一部分真话,“医者仁心,利人利己。在下由衷希望,韩老板能够成全。” 韩国泰默然片刻,朗朗一笑,“想不成全也没有法子,茶我喝了,戏我也听过了,连你的拳我也看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偷师?不如改天,我请你看太极拳法,就当是切磋,还你一码。” 那么事儿就算是定了,谈妥了价钱,顾承留下张贵和负责清点货物,自己告辞先走一步。 回到家才消停几天,京里忽然又闹出了新文。纱帽胡同住进一位年轻女子,对外自称洞中仙,下到凡间是为济世救人。小到伤风咳,大到疑难杂症都可以找她问诊。她不望闻不切脉,只是问几个问题,然后看病症赐一副丸药。看诊过程简单,可据看过病的人说,却很是享受,回到家服了药像是脱胎换骨,病痛全消。 至于怎么个享受法,没人说得清。但谈起这个,众人脸上的笑容又难掩暧昧,愈发引人遐思。坊间犹是传得邪乎,这洞中仙是个绝色女子,看病的过程大约也暗藏几分香艳。 洞中仙威名赫赫,风生水起,可让京城的药铺老板们犯了难。短短十几天,半个城的老百姓生病都跑去看神仙,没人求医问药,生意是一落千丈。药行有行规行会,自打成立,头一回大伙儿这么团结一致,都说要找个高人好好会会那女子。老江湖们其实个个心里痒痒,可又怕见了年轻美人把持不住,回头传出去再让人笑话。这种事谁都不乐意先出头,推举来推举去,竟然想起了瑞安堂的新老板顾承。 老江湖们说得摇头晃脑,顾三爷年轻有为,知书识礼,两榜进士出身,讲道理出口成章,为人通透睿智,那是谁都比不过的。况且身上有功名,和寻常人就是不一样,这举凡精怪妖仙多半还是怕有身份的人。所以顾三爷出面是再合适不过的,代表京城的药行,务必能和那位洞中仙,把今后咱们两家的规矩谈妥。 顾承哑然失笑,看着老先生们岸然的道貌。沉思片刻,舒了口气,“好,顾某勉力一试。” 传闻不足信,不过世上有些事,没达到一定高度,也便理解不了。或许真的有所谓洞中仙,反正顾承对此是充满了好奇。 踏足仙人居住的小楼,一进屋香米分缭绕,直窜入鼻,呛得他禁不住想要掩口打喷嚏。将将忍住,忽然身后环佩声叮铛一响,一个略微沙哑,却又极尽柔媚的声音在耳边说,“药行派来的人,我还以为会是老头子呢,没想到,竟是个俊俏的后生!” ☆、第71章 <现本心> 香炉里青烟冉冉盘旋,缭绕的一屋子都是,再加上身侧香气轰然袭来,顾承再也忍不住,捂住口鼻连打了三个喷嚏。 扽出汗巾擦了擦,他拱手,一脸歉然,“在下失礼了。” 再抬首,一张妖娆妩媚的面孔转到近前。眼波盈盈,甚是灵动。和一般人不同,她脸上没有笑容,可眼中却有,两粒瞳仁乌溜溜的,像是挂了露水的紫葡萄。 嘴角轻轻牵了牵,她一伸纤手,“顾爷请坐。” 顾承道了谢,为表尊重,还是问了句,“怎么称呼?” 多少有点尴尬,因为自觉不大能对着这样一个火树银花的女子,叫一声仙姑,或是,大仙。 她很善解人意,浅浅笑着,“随意罢,顾爷想怎么叫我都成。反正这会儿,也只有咱们两个人说话儿。” 说着便开始盘弄面前的小茶盏,斗彩莲纹花卉状的,色泽十分瑰艳。沏好了茶,她笑着请顾承举盏。 顾承只犹豫了一下,被她看在眼里,掩嘴笑道,“上好的龙井,顾爷不赏脸尝尝么?” 飞快抬眼,看了看她,顾承低下头笑笑,从善如流的抿了一口。 “你们药行的,被我挤兑的活不下去,就派了你来当说客。”她边说话,边盯着他打量,“倒是挺会挑人的,说说罢,你们想怎么着?” 顾承一五一十的说了那些老江湖的想法,她听完嗤地笑了出来,“叫我每月只看十天诊?这算盘打得倒好!那我岂不是要减少好多诊金,我的损失你们谁给补啊?” 这话那些人可没交代,他问过一句,没人接茬。 不过他自己心里倒有个疑问,“你的担心我也虑到了,但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说出来你听听。照你这么看诊下去,京里的病患倒是应该越来越少才对。早晚有一天,连你这儿都会门可罗雀。所以,你是打算看完了一处再换地方,还是长久扎根在京里?倘若是后者,倒真不如考虑考虑我方才的提议。” 她不答话,嗬嗬笑着。他忽生好奇,接着问,“你的药当真那么灵?每个人的症候都不一样,莫非一丸药就能包治百病?” 她来了兴致,眉飞色舞的,“呦喂,顾爷不信?那么多人可都试过的。要不,给您也来一丸尝尝?” 顾承一晒,“我此刻又没病,怎么尝?” 她目似春/水在他身上转来转去,“说的也是。那该怎么证明我的道行够灵呢?”眨眨眼,计上心来,“要不这么着,你问我事儿罢。什么都行,顶好是关于你自己,或是你心里头最想知道的。我一一告诉你,这样你就能验出来,我到底灵不灵了。” 说的好像她是有求必应无所不知一样,顾承觉得这气氛更加玄了。正沉吟着,手腕子上蓦地一热,她的两根手指滑腻腻的,像是不经意拂过,又像是柔弱得挪不开,粘上之后便将悬未悬的搭在了上头。 他不动声色,用那只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之后,问道,“十年之内,朝廷能否彻底清剿西北匪患?” 她眼神一晃,轻声叹道,“不必十年,五年即可肃清。” 顾承怔住,又喝了一口茶,“那大魏的江山呢,还能有多少年?” 她眼神晃更厉害了,长叹一口气,“百年未必有,四五十年总还是能坚持住的。” 笑了笑,顾承到底是半信半疑,也不过听个新鲜罢了。 她目光定下来,只盯着他的脸,半晌见他不再说话,柔声道,“怎么不问了?你瞧你问的这些,都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出结果的,问了也是白问,显不出的我本事。不是说了么,你可以问些和自己有关的,难道你对自己的事不感兴趣么?” 顾承没吭气,她愈加娇声轻语,“譬如说,你的姻缘,你心里的那个人,和你这辈子缘分深浅……” 耳边好似有幽幽的风,撩动着他脖颈上的寒毛。他偏转过头,不看她,“我不想知道以后的事,一眼能望到头的路,走起来没意思。” 他说完,只是怔怔地望着桌上的米分彩茶壶,桃花一样的颜色,像是少女鲜嫩的面颊,也像是鲜艳欲滴的双唇。心里一动,恍惚间眼前闪现出沈寰的脸。 关于沈寰和他的事,他一个字都不想从外人嘴里听到。将来如何,是他决定的,是沈寰决定的,与旁人皆无关。 “唉。”对面的人悠悠嗟叹,“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无欲无求。你知道么,别人都愿意问我何时升官发财,几时抱上长孙,还有问家里的发妻什么时候才会死掉……你倒好,净问些不痛不痒的,这可真让我没辙了。” 顾承略带歉意,微微笑着,“对不住,没让你显出本事,咱们还是说回方才的话罢。” 他抬起头看向她,目光相接的一瞬,她的双眸忽闪闪的亮了一下,婉转的笑开来。然后,她的脸开始变换了一副样子。 那是被他深深镌刻在脑海里的容颜,是她临走时痴绝痛楚的神情,是沈寰!是她回来了,此刻就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咫尺之遥,触手可及! 他平静的双眼里渐渐有不平静的水波摇漾,伸出手去,颤巍巍的,抚摸她的脸,还是从前一样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站起来的,她也一样,走到他面前,双臂合拢,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贴合得那么近,他闻到她身上少女的芬芳,“你回来了,真的,真的是你回来了?” 她把脸靠在他胸膛上,“恩,是我回来了。你,想不想我?” 他声音颤得厉害,“我,我想……每天,每晚,都想……对不起,对不起……”他慌不择言的道歉,“我后悔了,不该让你一个人离开,对不起,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她只是轻轻的点头,他听不到声音,满心焦急地捧起她的脸,“你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她眼中有盈盈泪水,“没关系,都过去了。我心里惦记你,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找你,咱们说好,再也不分开。” 不分开!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分开!他现在只想把她拘在怀里,一刻也不放手。怀里的人莹润乖巧,微微在发抖,像是一只跃跃欲动的小猫。 “沈寰,我,我想要你。”他脱口而出,声音低徊温柔,充满了渴求,“我会很轻的,绝不弄疼你,我们,可以么……” 她无限娇羞,飞红了面颊,可眼里的笑又是那么生动,“好。”她低低的应和,踮起脚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我都答应你,顾郎……” 一刹那间,仿佛三千世界的佛音齐齐鸣唱。他在这一瞬灵台彻底澄明,再低下头,怀中人的笑脸呈现妖娆妩媚。 一把推开她,他连连向后退去,退到他觉得安全的距离。目光灼灼,声音如常,“你会幻术,是用眼神迷惑的我?” 她反应过来,一脸怏怏,“是啊,你猜对了,谁教你刚才盯着我的眼睛看了。”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原来还得怪他自己不小心? “抱歉,失礼之处,你多包涵。不过,我应该也不是第一个对你做这样事的人。” 转身坐了下来,她吃吃笑着,“你的定力算好的!没见那些人呢,简直什么模样都有。切,男人呐,怪道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不理会这些抱怨,直指要害,“所谓问诊,靠的就是以眼神惑人,然后套出对方心里话,是不是?” “恩,”她点头,“没错,这是我平生最擅长的本事。” “那些丸药呢?”他再问,然而问过便已想到结果,“是阿芙蓉!无论什么病,都可借用它暂时缓解痛苦,对不对?” 她抚掌,“你真聪明,一猜就中。”赞过又悻悻地,“可惜,就这么被你识破了。” 他哂笑,冷冷道,“你这是害人,那东西长期服用是会上瘾的,你还有没同伙?” 她摇头,“本来是有一个的,他是为我提供阿芙蓉的人,要不我自己上哪儿去弄这么多来。可惜,后来闹掰了,所以我的货也不多了,就算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不会在这儿待太久的。” 他姑且信她,然而还是审视的盯着她看,一个会用目光迷惑人心的人,此刻倒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哎,你不会,不会想告发我,把我送去见官罢?” 他不答,脸上的神色颇为凝重,半晌她已有些发慌,他才开口,“你这迷惑人心的能耐,是怎么练就的?你会武艺,身上有内功?” 她眼睛又亮了亮,“当然,这是顶高深的功夫,需要借助很强的内功才能完成。不过要是遇上内力比我好的人,可就不灵了,说不准还容易被人家迷惑住。”说着不禁得意的笑笑,“不过我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呢。” “那是你走运。”他哼了一声。沉思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他直觉这是个有用的人,至少这门功夫也许在将来会派上用场。 “你今后什么打算,还准备四处行骗,靠迷人心智过活?” 她唉声叹气,“我一点也不想,可有什么法子,我只会这一样吃饭的本领,偏生来钱还这么快。你瞧我这屋子,都是那些人……” 不消她说,他也明白,都是那些信徒们供给她的,只不过也并不是样样都拿得出手。 “你露了馅,这个身份不能再用了。如果你肯踏踏实实的做人,我倒是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意思?”她瞪着眼,笑容谄媚,“你肯收留我?” 他点点头,“去我铺子里帮忙,包吃住,按月给你工钱,还可以学些柜上的活儿。只要不生事,我保你周全。” 果真有这样好的事,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她举头望天,念念有词感谢上苍垂怜。低下头,冲他粲然一笑,“顾爷,您可真是好人!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善良的人。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许反悔啊。” 马屁拍得倒快,顾承笑笑,“好,咱们说定。我等会儿从这出去,会对药行的人说,你承诺明天一早离开,从此不再踏足京城。今晚子时,我派人来巷口接你,你换身装扮,务必不要让人认出来。上了车,自然会带你去该去的地方。至于这儿的东西,你拣紧要的拿就是,其余带不走的也就别想了。” “啊?”她一脸失落,“这么多家私,都不能带上了,怪可惜的。” 他垂眸一笑,抿着嘴没再说话。她环顾四下许久,终于点头,“好,都听你的。总之,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 安排完了,顾承可以放心离开,才迈了两步,忽听她说,“等等,我还有个问题。” “你是怎么察觉出来的?我是说刚才,我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他挑挑眉,怎么解释呢,好像也不足无为外人道,想了想,含混应她,“是你叫我的那一声,那个人,从来不会那么唤我。” 沈寰一直很喜欢他的表字,对那两个字总是念念不忘,所以她永远只会叫他,纯钧。 她似有所悟,不甘心的再问,“那在此之前,你其实并没看出来我是人,不是什么神仙,对么?” 虽然有点打击人,他还是老实不客气的回答,“看出来了,早在你让我问问题之前。” 她大惑不解,“这又是哪里不对了?” 眼风扫过桌上的茶具,他摸了摸鼻梁,“其实你家境一般,不算是娇养出来的女孩,所以大概不知道,所谓上好的龙井,这个时节还没有。市面上最好的也不过就是旧年的,你这个,我尝了一口,委实不算好,不大符合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神仙身份。” “还有,”他索性全说出来,脸上不免带了点歉意,“你屋子里的香太浓,该是那些信徒给你的罢?他们是不是诓你,送给你的是沉水?” 她颔首,歪着头看他,“难道竟不是?” 可见信众的诚心也不是那么实在! “沉水香气浓郁,沾上一点数月都可以不散,但绝没有这么霸道。” 说完还是鼓励的冲她笑笑,“这些你以后可以慢慢学,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弄明白。” 她委顿在椅子里,一脸失落。 顾承倒是想起一件好奇的事,“你既说自己是洞中仙,冒的究竟是哪位的名儿?是上八洞,中八洞,还是下八洞?” 她撇撇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半天儿过去,察觉他脸上神气是认真的,才无奈叹道,“你说的都太大了,我可不敢乱冒!其实洞中仙还有种说法,不过就是,就是黄鼠狼罢了。” 他一窒,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熏这么浓的香。”说罢不等她反应过来,已是大笑着推门而去。 那以后这位洞中仙就换了一副样貌,十分低调的在瑞安堂做起了小伙计。她这年不过十八,本人有个十分温婉的名字,叫柳玉清。 柳玉清一夜之间消失,成就了顾承的声名鹊起,让他忽然间从籍籍无名的年轻人,变成了京城药行里举足轻重的一员。 紧随而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可以跻身那群老江湖的行列,见识所谓皇商是如何和内务府、司礼监打交道,还可以知道更多从前听不到的——那些处于权力核心中的人,又有了那些突发奇想的需求。 他终于慢慢了解到,原来宫里的太医院堪称是个摆设。倒也不是因为那些供奉们医术不够好,只是身份所限反而时时会被束缚住手脚,不敢多说也不敢多做,以至于连皇上日常服用的丹药都要从外边采买。 近日又恰逢司礼监常掌印四十大寿,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他人愈发的注重养生,想着要寻些延年益寿的丸药来调理,京里几大药行都卯足了劲要争这份殊荣。顾承听他们说起,转头便跟吴掌柜合计了一番。后者熬了几个晚上,终于制出了一个方子,做成之后给相熟的几位官员尝试了几回,确是攒下些口碑。皇天不负有心人,待到司礼监着人采办时,果然有人登门找上了他们。 给常千岁送药,兹事体大,司礼监点明要店主本人相陪。吴掌柜怕出什么岔子,本想冒名担了,不想顾承二话没说的站出来,携着一方丸药,跟着那几名少监头也不回的去了。 吴掌柜追出几步,望着他的背影,连连叹息。心中默念,苍天有眼,希望此番能让顾三爷得偿所愿。 ☆、第72章 <听琴图> 司礼监掌印的宅邸有多大,一眼望不到头。不用细思量,也能想象得出在规制上早已逾矩。 头前领路的少监带着顾承七兜八绕,走了半日,还是没能迈过那道垂花门。 进的是一间普通的值房,几个少监、佥书围坐。见了顾承,没人起身,不过瞟了他几眼,然后公事公办开始询问药方成分,每一味都有什么功效。 顾承不指望自己第一次进来就能见到那尊大佛——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常千岁。所以安之若素,解答的态度十分和顺。 他是来做买卖的,和气方能生财。俗话说得好,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底下人轻易不能得罪,不然使个绊子,当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到了所谓试药的时候,不过将丸药一分两半,顾承和一个小佥书各服半丸。等了一刻钟,又叫了个医官上前为二人把脉。这么着折腾一番,却也没说任何关于后续的话。 大概是吴掌柜的药起了效用,一会儿功夫,顾承只觉得身心舒畅,耳聪目明。门帘子轻轻一掀,他察觉出一道清风自身后拂过,才要回头,那一屋子的人先都站了起来。 来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内臣,众人恭恭敬敬,称他言秉笔。顾承知道,那是司礼监二把手的头衔。 如此年轻,爬到这样高位,可见其人必定有些过人之处。 众人综着那言秉笔,拥他上座,奉上新茶,一面问着,“您今儿怎么有空,是来给老爷子请安?” 言秉笔转着手中一串蜜蜡,淡淡笑答,“打今儿起万岁爷进西苑闭关,怕是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出来。我也就忙里偷个闲儿,来千岁爷驾前伺候一阵儿。我才来的时候,看见老爷子的轿子停在厅上,这会儿他老人家在里头歇着呢?” 众人忙说是,言秉笔点了点头,像是不经意,目光在顾承脸上转了一转。又闲话了两句,站起身来,下一句却是对着顾承说道,“你是那个选进来,给千岁爷置办成药的?” 顾承道了一声是,他颔首,接着说,“这头儿暂时没事了,你且回去等消息。我正好出去,送你一程。” 话里透着客气,众人听着不由面面相觑。原本没拿正眼瞧过顾承的人,此刻倒不得不上下打量起他来。 真是撞上大运了,一个买卖人,居然得了秉笔大人的青眼。听听这用词,是送出去,莫非他们二人有什么渊源? 顾承错后半步跟在言秉笔身侧,出了门,才发觉人家根本没有把他往外送的意思。倒是背着手,像是闲庭信步,一路往花园子里去了。 挑了一处小亭子站定,言秉笔吩咐了身边小内侍几句,内侍答应一声退了出去,朝着内院方向跑远。 他这才回身,看着顾承,微微笑了笑,“顾先生,请坐。” 顾承有些摸不清对方意思,拱手道谢,依言坐下。心里只在寻思,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位言秉笔。 “顾先生一向可好?说起来咱家与顾先生也算是旧相识了,只是看您的样子,大约是不记得我了。” 顾承微微怔忡,看着对方,诚挚抱憾,“顾某眼拙,还请大人提点示下。” “您太客气了。”言秉笔笑得很是洒脱,“故人重逢,是我唐突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您不记得也属正常。不如我提个醒儿,顾先生只往七年前的殿试上头去想。” 七年前,顾承不过虚岁十七。 金殿应试,说不紧张自是不可能。正是笔走龙蛇之时,旁边伺候笔墨的小内侍却比他还紧张,一不留神袖子浸入砚台,带出几滴墨汁,溅在已写就一多半文章的玉版宣上头。 这是御试,历来卷面整洁字迹工整是第一要务,否则就是有不敬主君之嫌。小内侍吓得浑身发抖,面色凄惶,模样比顾承这个事主本人还要惨淡三分。 好在左右应试举子没人留意,顾承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内侍,心里一阵不落忍。对方绝非故意,何况谁敢在这种场合下拿自己的性命前途玩笑儿戏?想了想,还是抬眼冲着对方友善的笑笑,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然后假装看不见那一点污迹,继续埋头写完他的文章。 至于那污秽的卷面有没有对他的名次起实质影响,顾承不得而知。反正他对仕途从来没有抱太大希冀,时过境迁,这件事也就渐渐淡出了他的记忆。 现如今回忆起来,倒是历历在目。他抬眼,正视言秉笔,对方的眉目依稀还有当年青涩的痕迹。 相对一笑,言秉笔道,“看来顾先生记起来了,当日咱家不小心犯下的错,对顾先生还是造成了影响。这也是事过之后,咱家在御前服侍时,无意间听万岁爷和礼部几位大人说起才知道的。原来先生的文章切中时弊,议论驰骋,茹古涵今——这是当日万岁爷原话。只可惜,为了卷面那一点瑕疵,终究还是被判定为有失恭敬严谨之心。先生后来屈居人下,也正是因我失职怯懦的缘故。” 他说罢,起身向顾承深深一揖,“这么多年过去,无论官职上如何升迁,我总还是不能忘怀这件事。也是因为有了那一番教训,才让我懂得要处处谨慎,时时小心。但无论如何,我都欠先生一句道歉的话。虽然迟了多年,也还是请先生能够收下我的歉意。” 顾承连忙起身扶住他,温煦笑道,“大人无须如此,经年旧事,顾某早已释怀,大人更加不必念念不忘。何况顾某如今不在官场上行走,曾经那点影响也就无从谈及了。” 或许这就是命罢,他的时运一向不算高,可他自己也并不因此而感到自怨自艾,那就足够了。人生短短几十年,如果总揪着过往的遗憾不放,那可就真没办法迈步从新越。 “一别多年,顾先生还是这么宽宏淡泊。只是先生弃官从商,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先生这样雅致,实在让人难以和商贾做联想。”他说着笑笑,像是为自己的言辞找个缓和折中的表情,“不过先生的选择总有自己的道理,我不便妄加揣测。不瞒您说,我也是近来听闻了先生的轶事,您只身一人智斗名震京师的洞中仙,最终还将她劝服,令对方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这件事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颇为令人津津乐道。” 顾承摆手,神色谦和,“区区小事,让言大人见笑了。” 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笑道,“说了这么多,我也清楚顾先生今天为何到此。咱们闲话了许久过往,您却一句不提眼前的事。既不就势和我攀关系,也不曲意奉承要我为您美言。不得不说,您还是和当年一样,有磊落的君子之风。” 顾承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有自知之明,也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但认真说起来,阿谀奉承顺杆爬的本事,他活了二十四年,到底也还是没学会。或者说,不是不会,实在是做不出那副形容。 言秉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忽然话锋一转,“所以有些事儿,我干脆就越俎代庖,替先生决定了。”才说完这句,方才被他打发去前头的小内臣已返回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他点头轻笑,再对顾承道,“先生既来了,怎么着也该让您见见真佛再走。赶巧儿,千岁爷这会儿正得空,咱家陪您走一趟,上里头拜会他老人家。” 不想昔日将错就错,却成全了今天一番会晤,顾承边走边想着,倒也有种阴差阳错之感。 早前因为他官职不够高,没有机会得见司礼监掌印常全义,头一次见到这威名赫赫的太监头,他才发觉,原来对方只是个身材微胖,面带女相的中年人。 一屋子服侍的内臣,屏声静气的,和在皇上跟前儿伺候也不差什么。他走进去,对着上首端坐的人,躬身长揖。 低下身子的一刻,斥责声已在头顶响起,“哪儿来的浑人,见了千岁爷还不叩头,没有规矩!” 他没直起身,但余光能看见言秉笔对常太监附耳言说。半晌听上首的人慢悠悠开腔,“罢了,既是有功名的人,还是万岁爷的门生,咱家岂敢受他的头。” 国朝规矩,无论外廷官员品级再低,见了内廷太监,也无须跪拜叩首,有功名的举子亦当如是。这是关乎斯文体面的大事,然而时移世易,礼崩乐坏,这条规矩早已形同虚设,以至于像是顾承这样守着尊严的人,反倒成了异类,难免让常全义身边的人侧目。 好在常全义只是嘴上兜个过儿,接下来不再提,“听说你是顾怀峰的侄儿,户部管着一干皇商挂名的事儿,怎么你叔叔反倒不好好帮衬,弄得你至今连个皇商都没挣上?” 顾怀峰早就放话不再管他,何况他弃官从商,更是触了人家的逆鳞。他斟酌了一下,回答,“顾某做的,都是些不成器的小买卖,入不得叔父和内务府几位大人的眼。叔父原本事情多无暇细问,顾某也不便叨扰,那皇商的名头更加不敢肖想。” “恩,挺有意思,守着个便宜亲戚,却还不用!”常全义嗓音细,不紧不慢的像是妇道人家闲磕牙,“倒是显得顾怀峰清廉公正,可要我说啊,朝廷还讲究举贤不避亲呢。真要是好,也不怕人说的,可见他也是老背晦了。” 喝了一口茶,常全义又道,“你也不是全没有想头,不然的话,怎么就刚好知道我要采办成药的事儿?你不过是想得更远更深罢了。年轻人有想法总还是好的,何况你又是个读过书的人,知书明理,比那些个赤手空拳靠偷奸耍滑起家的买卖人,更要聪明些,我就喜欢聪明人。” 顿了顿,忽然笑了一声,“前些日子,京里头闹得那个仙姑,是叫你给说走的?” 顾承说是,只道,“那位洞中仙云游四方,原没打算在京城久居。顾某劝她再去别处济世救人,她便欣然应允。想来修道之人自有一套章程,顾某不过是去的时机凑巧而已。” “你一个人挽救了京里药行,也算是积德行善之举了,难得你不居功自傲。”常全义看了他一眼,摇着头,“不过可惜了,我原说要会会那仙姑的,也不知道她是真有本事还是江湖骗子。嗳,依你看呢,这世上果然有长生不老的仙人么?” 那谁知道呢?不过当今圣上笃信道术,动辄求仙问药,把个好好的内廷弄得像老君的丹房一样。上行下效,没人敢轻言这世间原本没有神仙。 可这样的话,常全义应该听过太多了,顾承决意剑走偏锋一回,“升斗小民不足以言大道,顾某没有机缘得见仙人显示神通,也只好依据眼见为凭,念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咳,说了半天还是不脱读书人的底子。”常全义吹着茶汤,漫不经心道,“做了买卖,还是不忘圣贤教诲,也有点意思。人不能忘本嘛,这话在什么时候都管用,不改初衷,咱家就喜欢这样的人。” 当然他是随口说说,顾承也就随意听听,对于他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常全义已算是给足面子。所以他一走,立刻就有人质疑起他方才那一番言语。 常全义阖目听着,半晌悠悠问身边人,“你们觉着他一身傲气,我说顶多也就是有点傲骨。现如今读书人丧德无耻的嘴脸,咱们见得还少么?好容易有个不那么恶心的,又不在官场泥潭里打滚,只怕还能保全些纯粹的品性。这样的人,时常见见,就当是给自个儿洗眼睛了。” “千岁的意思是,您对这个姓顾的,还有些许好感?” 常全义哼了一声,“好感是什么?不过是不讨人厌罢了!” 身边人互相看看,千岁的态度轻描淡写,看来是可以放下心来。可过了一会儿,千岁爷微胖的脸上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你们这起猴崽子琢磨着,不讨厌三个字儿,不算什么。”他睁开眼,挨个人扫过去,“告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能遇上个不讨厌的人,那已经是大海捞针,难能可贵了。” 顾承不知道自己得了如此高的评价,回去等候许久也不见有消息。直到他已经快把这件事丢在脑后,司礼监的人才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这一次,却是常全义本人请他过府一叙。 雕梁画栋,参差楼阁一点点展现在顾承眼中,这回是真的长驱而入,直达常全义的内书房。才到廊下,先听见一阵穿云裂石般的琴音。引路的内臣示意他在门前等候一刻。屋内一曲弹奏完毕,才带他进了书房。 顾承仍是欠身行礼,耳听对方问道,“咱家刚才那一曲弹得如何?” 他思忖着说辞,缓缓直起身子,见常全义一身玄色道袍,宽衣大袖。光瞧样子,真是很有些名士风流。 他案上还摆着名琴响泉,然而这些都不能吸引顾承瞩目。他的视线被另一样东西牢牢锁住——定定的看着常全义身后墙上挂的一副画,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那副画,正是当日沈家被抄,钱志自沈寰闺房中顺手牵羊赠给他,又被他以一百两当掉充做赎金的,道君皇帝听琴图。 ☆、第73章 <投诚> 顾承脑袋发懵,知道自己是有些失态了。然而那副画太过醒目,像是隔世的情缘,再一次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生命里。 关于这画儿,他曾经答应过沈寰,有朝一日会为她赎回来。如今诺言还没实现,却发现,原来它早已被她的仇人占据! 现在属于她的东西,就在他眼前,可以看,但没办法触及。它昭昭然的被挂在那儿,仿佛是在提醒他,他究竟是个多么无能的人。 不记得怎样回答对方关于琴艺的问题,大约只是敷衍两句言不由衷的话。他垂下眼,不再去看那幅画。 他掩饰得不错,只有落寞,没有多余的不甘或是愤慨。常全义看见了,猜想着年轻人的一点愁绪,也许是因为肖想这样一幅传世之作,才引发的一时伤感。 这样很好,更像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不喜欢顾承之前表现出的清高无所求,那副样子让人无从拿捏,无法掌控。 心里有了杂念,接下来要谈的事儿,就变得更容易方便。 常全义不讳言自己对他的欣赏,他告诉顾承,只为他们都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人。 他语气和缓,对顾承讲述自己与当今圣上在政见上从来一致,所以十余年来他才能代替皇帝行使权力。但皇帝笃信道术,不惜以金石为药,一心一意想要长生不老。对于这点,他既觉得痛心,也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成仙,永生不灭?”他一脸讥讽,却又充满无奈,“沾染了权力,满心都是欲望,放不下解脱不来,还谈什么修炼得道?天下间的好处都叫一个人占了,这怎么可能?纯粹是痴人说梦!历朝历代想靠丹药长生的皇帝,有哪个是寿终正寝的。咱家伺候了万岁爷十多年,算是身受皇恩,不能眼睁睁瞧着他跌进去。可光劝没用,皇上是有主意的人,该吃的药,到了也还是一样都没落下。” 他看着顾承,下颌扬了扬,“那东西有毒,不能让万岁爷再服用,得想法子替换下。太医院的酒囊饭袋没这个本事,就是有,我也不放心交给他们办。宫里头一向是人多口杂,一个不小心,传到万岁爷耳朵里,非得气病了他不可。圣躬要紧,咱家冒不得这个险。” “找你来就是为办这事儿,不光要换了万岁爷的仙丹,还要换得讲究,换得有助于龙体康健。要是皇上日后百病不生,长长久久直到龙驭宾天,你就是国朝的功臣,是当世的药王,是青史里留名的良医。一言蔽之,这里头绝少不了你的好处。” 顾承脑子转得飞快,原来常全义采办成药不过是个托词,最终目的竟然是为换掉皇帝的仙丹。他几乎立刻感知出,方才那番话里隐晦的一层含义——太医院或者说禁庭当中,尚有没归顺常全义的人,那里并不是他能完全一手遮天的。 毕竟后宫还有皇后,有嫔御,更涉及外戚。每个人的立场,和最终的目的都不同。常全义很清楚他今生最大的靠山是皇帝,只有让皇帝安稳的活着,才能有自己威慑朝野的权势。 这是常全义的机会,也是他顾承的机会。没有踌躇,他一口应了下来,继而不失时机的表达自己想要一份应得的名与利。 常全义快慰的笑了,“年轻人不必急躁,该你的一样都少不了,好比做个皇商,专为宫廷供奉。有了名儿,你往后的买卖自然不愁。况且内帑充裕,三五年下来,足够你跻身成京里数一数二的富商。” 有求有应,互惠互利。顾承告辞出去前,脸上带着满足的笑。目光停留在那副画上一瞬,便又匆匆垂下双眸。 不必太过明显,只要对方瞧见他这一点小动作,那就足以。 引路的内臣比先前客气热络了许多,一路有问有答。顾承像是随意与他攀谈,“千岁平日喜欢抚琴,连墙上挂的都是听琴图,真是别致,不知千岁是否也很中意徽宗皇帝别的画作?” 内臣忖度他是想借机讨好千岁,于是来套自己的话儿。这人既上道,不如干脆指点一二,“北宋画派的东西,千岁爷收的可不只这一副,早就瞧得腻烦了,要不是为听琴二字对景,只怕也懒怠挂出来。素日千岁倒是提过,北宋的名作里头,清明上河图最是有趣儿,他老人家好些年前在武英殿见过一回,此后是念念不忘。只是可惜还没等他求万岁爷赏赐,就叫旁人先给截了胡。” 顾承佯装惊诧,“什么人敢抢千岁的心头好?” “可说呢,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内臣哂笑,“万岁爷唯一的兄弟,当今的忠王殿下。那画是先帝爷赏赐给他的,为的是他的封地靠近昔日的汴梁城。” “不过这会子也都做不得数了,眼瞅着,人家的封地就快搬回到京里来了。” 顾承不解,“亲王就藩一向在外埠,从来没有以京师为封地的,中贵人这话什么意思?” 内臣抖着一脸的机灵,边走边低声笑道,“您不知道,这里头大有缘故儿。咱们皇上御极十二载,统共只得了两位皇子。大殿下早夭,二殿下如今病逝汹汹,眼见着也有追随兄长而去的势头。内阁里有人借着皇上膝下单薄,说该效仿宋仁宗,从宗嗣里过继一个孩子,这最近的一支儿可不就是忠王爷嘛。皇上是满心着急他的修道大业,对子嗣全不上心。虽然人家王爷眼下没儿子,可不耽误皇上放话,大不了将来还能兄终弟及。既这么说,千岁爷少不得提醒咱们皇上,要真是这么办,就不能把王爷撂在封地不管。说到底王爷和他那一支儿等着做储君,未来真出点什么事儿,隔着十万八千里远,皇上这头只怕是鞭长莫及。所以才叫了忠王一家子进京,这一回来,自然也就不必再走了。” 原来忠王进京是这么个由来,常全义不放心这个亲王,与其放他在藩地结交外臣,不如圈禁在眼皮子底下看管。京里遍布他常千岁的耳目,想拿捏一个没有兵权,也没有外家看顾的孤王,的确是件相对容易的事儿。 可皇帝还年轻,今年不过三十四,按理说是春秋正盛的时候。满朝文武就是再急,也不至于这会儿就巴巴的撺掇过继子嗣。帝后心里怎么想?还有这位常千岁心里究竟怎么想? 常全义不会允许事情朝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那么原因或许只有一个,他不希望皇帝的后宫诞育储君。孩子生下来养在母亲身边,他插不上手,长久下来两个人容易离心,再往后不好亲近。后宫里和他有嫌隙的嫔御本就不少,他不愿给她们机会。 藩王的孩子则不同,打一落地就抱进宫,从乳母养母到授业师傅,都可以由他挑选安排。皇帝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后宫女人对不是自己养的孩子也不会上心。他成了孩子最亲近的人,自小倚仗惯了,将来亲政再要自立也不易,事事还得靠他,那便俨然又成了当今圣上的翻版。 突然想到皇帝两个儿子,接二连三离世,个中情由或许没那么简单。他一阵不寒而栗,抬头看看昭昭春日,乾坤之下果然还是暗藏逆流。 天家的事儿错综复杂,虽然他已算一脚踏进了是非圈,但能沾染的毕竟不多。兢兢业业为皇帝调理身子,常全义也很守约,提拔了他做内廷供奉的皇商。他声名大噪,看病问诊的人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生意好的时候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人来人往,消息传得快,忠王果然上京了,携着所有家眷,府邸安排在西苑附近。说是为方便朝见皇帝,其实兄弟俩见面的次数有限,皇帝不大过问这个弟弟。忠王身份地位皆尴尬,等同于被圈禁,仿佛此生唯一的作用,就是尽快生一个儿子,然后等待司礼监的人上门将孩子抱走。 亲王境遇悲惨,说起来连钱志这样粗豪的汉子都跟着唏嘘不已。北镇抚司一向无所不知,没多久又听说王妃患了头风,镇日卧床不起。常全义眼下忙着督办江南织造事宜,没空理会些许小事,太医院的人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半月过去,竟然全无效用。 他花了一晌午的时间考虑,然后和吴掌柜商量出针灸的法子,还是请钱志帮忙把消息放给忠王府的人。两天过去,王府长史亲自登门,请他前去为王妃看诊。 忠王对发妻情谊甚笃,针灸时全程陪在她身边。初时还不大相信,渐渐发觉疼痛有所缓解,那张清隽阴郁的脸上才有些了笑模样。 直到王妃痊愈,忠王松了一口气,态度温煦请顾承去外间叙话,奉上千金已做酬谢。不料对方看都不看,淡笑着婉拒,下一句却是语出惊人,酬劳敬谢不敏,只是想要求取藏于府库中的那副清明上河图。 忠王怔愣,这才好好打量起面前的年轻商人。风致淡雅,眉目清润,浑身上下不染一丝俗气。 可要求有些过分,忠王怫然,“清明上河图是先帝赐下,本王爱若珍宝。顾先生这样索要,不觉得失礼么?” “那就要看在王爷心中,王妃的分量是否及得上一副画。”顾承笑容和悦,拱手再道,“在下真心求取,还望王爷能够割爱,顾承感激不尽。” 忠王脸色微沉,“看来顾先生早有此意,你是雅人,原也配得上这样的雅作。不过本王好奇,先生如此执迷,莫非是从前见过这幅画?” 摇摇头,顾承再一次语惊四座,“清明上河图,在下无缘得见,也并不想据为己有。今日若能得王爷赐赠,在下会转手,将它奉于司礼监常掌印,只为他对这幅画心心念念,求而不得。” 忠王阴鸷的笑开来,“原来是为借花献佛!顾先生好胆色,当着本王的面,说这样的话,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么?”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捏紧成拳,微微发抖。自己无权无势,虽贵为亲王,却形同被软禁。现在好了,竟连一个商人都敢如此堂皇的欺辱他! 他脸色铁青,双眉紧锁。顾承有些恻然,摆首说了声不敢,然后整衣敛容,躬身长揖。 “王爷何等身份,顾承绝不敢存相欺之心。之所以坦言相告,是为接下来还有话对王爷言说,恳请王爷听罢,再决定是否相信顾承为人。” ☆、第74章 <交易> 屏退旁人,屋内只剩下忠王与顾承。 年轻的亲王脸色阴沉,他看着顾承直起身子,目光清澈,毫不避讳的和自己对视。心里有些不满,很想斥责一句大胆僭越,但对方的唇角,却在此时轻轻地弯了弯。 有些像透过窗棂洒落下来的阳光,和煦温朗,暖洋洋的直指人心。他缄默不语,直觉告诉他,顾承像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眼下王爷的境遇,在外人看来或许值得称羡。但王爷心里明镜,所以才会在听到常掌印三个字时如坐针毡。王爷觉得,我应该是想以清明上河图向常全义奉承卖好,是么?” 难道不是么?忠王摸不透他这个人,沉吟着,“莫非你还另有所图?” “是,我的确旨在讨好其人。”顾承一笑,眼见忠王的眼睛里闪过一抿子失望,他接着道,“想要博得他的信任,并没有什么错。因为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就连王爷见到他也须要礼敬三分。” 年轻的亲王眉间浮上淡淡阴霾,却无言反驳,只好重重的哼了一声。 “可是内宦专权乱政,有违祖训。王爷不认同这个所谓九千岁,顾承也心有戚戚。然而无论王爷,还是顾承,都无力撼动既成事实。顾承斗胆,请问王爷一个问题,常全义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一呼百应,所仰仗的究竟是什么?” 这问题一目了然,当然是依靠如今御座上的皇帝。忠王面含嘲讽,“你该不会是想说,要本王趁着在京之时,尽量多劝谏皇上,亲贤臣远小人,收回内外政务权柄,将姓常的贬黜?如果你所求是这个,那本王只好道一声抱歉,你恐怕高估了我在皇上心目中的位子。本王何德何能,凭几句话就能扳倒陪伴皇上多年,几乎是看着他长起来的大伴儿?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他淡笑着摇头,“顾承当然不会这么想,因为王爷自顾不暇举步维艰。奉旨入京,等您诞下麟儿承继皇上宗嗣,在别人眼里,这是天大的恩典。可将来孩子一落胎胞,立刻就会被司礼监的人接入宫,王爷往后再想见他也是难于登天。对于养在深宫里的储君,您只是名义上的生父,只怕还不及他的常大伴儿来的熟稔亲厚。” 忠王眉头猛地一紧,怔了怔,神情渐生黯然。顾承望着他,再道,“这是杀鸡取卵的法子,如果一切如我所料,皇上百年之后,朝堂还会和现在一样,是常全义一手遮天的局面。” “想要有所改变,就不能按照他既定的路子走。王爷有没有想过,皇上下旨让您入京时,还说过一句关键的话,叫做,兄终弟及。储君的位子,不见得非要您的儿子来做,为什么不能由您亲自去做呢?” 惊诧、惶恐、还有恍然,这些神色在瞬息间,交替出现在忠王阴郁的面孔上。 “果然胆子不小,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眯着眼,眸光如剑,“一个新近的皇商,敢妄议储君人选,说出去可是杀头的死罪!” “王爷言重了,顾承是生意人。做买卖讲算计,我不过是算得大了些,想把大魏天下,万民福祉一并算进去而已。” 他笑容和悦,“看来方才的话还是说到王爷心坎里了,不然王爷这会儿就可以下令,叫人拿了我问罪。”话锋一转,“兄终弟及是万不得已时的选择,倘若皇上和您都没有子嗣,您就是占据正统二字的储君。满朝文武包括常全义,只要不想谋反就不敢有异议。所以王爷现在应该考虑的,就是如何让皇上对您放心,如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努力的诞育子嗣,却始终差强人意不能成功。” 忠王听着,轻轻一晒,“不错,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可惜,你还是高估了我的作用,我不过是个备选。皇上好修道,普天下人人皆知,但也不表示他对情之一字没有兴致。好比上个月,皇上才从教坊司纳了一名乐伎,宠爱有加破例封了才人。他的身体一向也没差,照这么下去,我倒不信,他会一直生不出儿子?只怕常全义之所以同意叫我入京,一则是卖内阁那些老朽们面子,二则也不过是将我就地看管,以防万一。” 都说忠王年纪不大,因为一向不受宠,平日里也瞧不出个聪明剔透的模样,可听这话就知道,他人还是明白的。更有一则,他心里对那个位子分明有期待,不管是亲身坐上去,还是借着自己的血脉世世代代的对其占有。 顾承斟酌了一刻,才道,“不瞒王爷,我也觉得皇嗣的事蹊跷。自上月起,常全义受命我为皇上研制丹药,以替换日常服食仙丹,我便开始起了疑心。他一定要绕开太医院,又打着为圣躬安的旗号,表面上让人无可指摘。但细思量,他既已同意让您入京,恐怕还是希望能够尽早将嗣子接入禁中。至于皇上的身子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只是毕竟常年服用金石之物,常言道是药三分毒,圣躬怕是未必有眼见的那么好。如果再加上常全义有意为之,在丸药中添些有碍生育之物,皇上再想要有后就更难了——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测,未必真,不过是依着常全义的心思稍加推断。” “要是真如你所说,那姓常的阉宦就是死不足惜。”忠王咬牙道,“你分析得在理,本王姑妄听之。但我此刻很想知道,你所为何来?” 狭长的双眼里满是审慎,他笑问,“换句话说,你是常全义一手捧起来的红人,安心为他所用发你的财,似乎才是更符合常理的选择,何必搅乱一池春/水?倘若本王真的能坐上那个位子,你到底想从中得到什么?” 能这样问,足见方才的话确是听进去了,顾承暗暗舒了一口气,笑笑道,“买卖人无利不起早,想有钱赚,自然是希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果我说,日后图谋就是为这八个字,王爷愿意相信么?” 无语对峙片刻,他想到这个答案还是太宏大,太不食人间烟火,自嘲笑笑,换上一个更近人情的说辞,“还是不谈得过于遥远,要是真有那一天,顾承希望看到,内臣不得干政,巨珰伏诛正法。” 那也是年轻的亲王愿意看到的——常全义得到他应有的下场。既然他们有共同的敌人,那么短时间内,或许可以结盟做一阵子朋友。这笔买卖,反正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损失,可谓无本万利。 “那便借顾先生吉言了。”阴郁的面孔上终于有了一星笑意,“只是不凑巧的很,近日我的一个侍妾刚被诊出怀了两个月身孕。先生既是大夫,我也就一事不烦二主,请先生帮我抉择该如何料理罢。时间上头,总还是要拿捏好分寸,不叫人疑心,也不必闹出人命。” 顾承心口坠了坠,虽然虑到过,可真切听闻还是会有不忍。他垂下眼,不流露任何情绪,颔首道,“王爷托付,顾承一定尽力办妥。” 忠王点头微笑,“有劳先生了,往后咱们不方便多见,但我知道,先生是灵通人,一定有法子让我这个坐井观天的人知道更多外头的事儿,咱们来日方长。至于先生要的东西,本王即刻命人取来,委屈它暂且在姓常的那儿呆一阵子。” 顾承道好,向他揖手。交易谈妥,自己已被摆在架子上,上去容易下来难,何况对方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可这是他的选择,决定踏出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至少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为心里的那个人,为自己觉得对的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努力。 随着一卷画轴徐徐展开,北宋市井生活一点点铺在常全义面前。曾经辉煌繁盛的汴梁城,人声鼎沸的瓦舍阡陌,细致的笔触,精巧的构图…… 他笑容满面,眼中有迷恋,“忠王果然如坊间传闻一般疼王妃,为着你瞧好了王妃的病,连这么大的本儿都舍得给,可算让你捡着个漏儿。”他偏过头,有意无意的问,“是他府上的长史,亲自去找的你?” 顾承笑着说是,“不然顾某连忠王府的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 “你看看,你这名声是越来越响了。得了,这画是你的心意,我收了。不过我不白占人的好处,说说罢,你想要点什么?” “那顾某就大着胆子向掌印索要了。请掌印以物换物,将那副道君皇帝听琴图赐下。” 有所图有所求这是好事,常全义越来越满意他的状态,“早看出你惦记着那个,也不值什么。想想徽宗当日可是瞧不上张择端的画,觉着不过是些房样子罢了。没成想到了后世,人家的画作可是成了稀世珍品。至于徽宗老儿的,咱家也摆烦了,就赏你带走好了。” 这样一场接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终于暂时落幕,顾承直到踏进家,阖上门,才感觉出身心疲累。不过袖子里藏着的卷轴还在提醒他,是该要物归原主。 打开西屋的门,一切陈设如旧,窗沿上那盆忍冬茂盛如昔,一片碧绿中点缀着嫩黄色的花瓣。 没有尘土,窗明几净,因为他每天都会来打扫,因为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可惜他没见过她从前的闺房,不清楚这幅画曾经挂在什么位置。想了想,还是卷好,收在了架子上。 那就等她回来再决定罢,他想象她看到画儿时的样子,想得自己笑了出来。走过去,坐在床边,手指拂过的地方,是温凉的,好像还带着未烬的余香。身体太过倦怠,他也不想再硬撑下去,就这样靠在她的床上,合衣睡去。 闻着熟悉的味道,不知道,在梦里会不会再见到熟悉的人…… ☆、第75章 <志同道合> 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头有人依偎着,胸膛是暖融融的,往上靠一靠,遍体都觉得舒泰。 沈寰蹭着他的臂弯,喃喃的叫了一声纯钧。他含混的应了,不知道是醒着呢,还是也同样在梦里。 管它呢,反正她躺在他身上,挺真切的。多久没这样过了?其实算算也不过才小半年,可想起来,就觉得漫长的好像隔了一生一世。 再往里头蹭蹭,鼻尖忽然有点痒。他身上有一抹沉水香,越挨近脖颈越闻得清晰。她皱起眉,什么时候添了新毛病,素日也不见他喜欢薰衣裳。 他身上从来都是清爽的,干净的,带着些许太阳的味道。 迷惑的睁开眼,偏过头去看,骤然间,她停住了呼吸,怎么是他!脑袋一片空白,下一瞬,本能的坐起身,用尽力气,猛地推开了他。 低低的哼了一声,他没防备,整个人跌了出去。蹒跚着站稳,不由得一脸委屈,“你干嘛,刚醒就撒癔症?” 她没言声,打量起周遭光秃秃的石壁,好似还是先前他们藏身的那个山洞。定了定神,提一口气,感到气血翻涌的终于不那么厉害。 心里有了底,话也说得和缓些,“是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一路辛苦,我睡了多久了?” 蒋钊抚着胸口才被她推过的地方,怏怏道,“也不过几个时辰,这会儿觉得怎么样?反正天刚亮,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等晚上好些了,咱们再往回赶不迟。” 她点点头,“我好多了。”示意他把牛角水壶递过来。喝完了,一扬手再扔还给他。谁知道他接过去拧开盖子,自顾自的也喝了一大口。 那是她刚碰过的!平日里蒋钊最是个讲究人,吃穿用度颇有大家公子哥风范,还极爱干净。虽说这会儿条件有限,可也不至于非跟她用一个水壶,这不是变着花样的和她玩嘴对嘴嘛! 她觉出暧昧,刚想要给他两句,彻底掐死他的念想,一抬眼正看见他眼底两道乌青,再顺着往下瞧,手臂上斑斑点点溅落了不少血渍。回想起昨儿夜里那一场恶斗,原来他还是受了伤的。 到嘴边的话被咽下去,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蒋钊的委屈劲还没过,闷闷的问道,“那人,究竟是谁啊?” 何患奇么?沈寰简直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这个人,咬着牙道,“一个仇家。” 蒋钊一怔,半晌挤出一个堪称幽怨的笑,“你仇家还真多!不过我问的不是昨儿晚上那个,是……你冒了人家名字,叫纯钧的那个人。” 轮到她发愣了,心里念着那两个字,人也跟着痴痴的。倒是很想再听他叫一次,虽见不着人,但光听名字,也觉得喉咙里涌上一阵阵甜意。 她不说话,静静的坐在那里。人是入了定,可脸上的神情全是怅惘。 蒋钊自忖认识她以来,见过她英姿飒爽,意气飞扬,狠辣狡黠,沉稳绝然,却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不动不语,鬓发微微有些乱,身上又是血又是水,多少有些狼狈。可眉尖若蹙,眼含秋水,她难得婉约起来,竟像是一幅难描难绘的工笔仕女画。 他抑制不住的吃味,“怎么,不能说么?还是难以启齿?”带着几分恶意,他也说不上为什么非要如此,“不就是一个和你有婚约的人么,白音早就跟我哥说过了。可笑那会儿,她还死不承认你是女的,也就骗骗我哥那样的实诚人罢了。听说后来他又有了人,把你给停了。这种无信无义的男人也值当念念不忘?再者说,既那么喜欢,怎么又舍得抛下,索性回去找他不就完了。” “你懂什么?再说你也管不住!”她恨恨盯着他,他奚落她也就算了,看在他为她受了伤的份上,她可以不计较。但他不能奚落顾承,一个词,一个字都不行。 他拧着眉,大约是没叫人这么喝斥过,“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有什么好遮掩。哼,就你这么个脾气,是没几个男人受得住。” 蒋钊素来是公子哥儿做派,等闲也不会哄人,更别提沈寰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少女。一时间双双沉默,两下里各自运气,本就不热络的场面,透出无限尴尬。 面前一簇火燃得正旺,火星子噼噼啪啪的,一下窜的老高。她侧身坐着,火光映在她脸上,一半明媚,一半幽暗。他的心咯噔一下,随着那抹明媚,终是渐渐地软了下来。 “事儿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他讪讪的,又有几分认真,“你不愿意说,我就只好瞎猜。估摸是你家败落,那人多少觉得是个负担。你又满心惦记着报仇,学了这一身的武艺,哪个男人能招架得住?你还别说,人家要是有家有业,想安安分分过日子,确实也没必要为了你亡命天涯。夫妻是同林鸟,尚且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你们还不是夫妻。世道不好,人心各异,依我说,要紧的还是找个志同道合的人。你还年轻,不用把精力浪费在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人身上。哎,我说了这么些,你听明白了没?” 听得再明白不过了,不就是找个志同道合的人嘛,就差明着说那人是他自己了。 沈寰不想再扯这个,倒是抓住他的话把儿,笑问,“好像挺有经验的,难不成也叫人坑过?夫妻本是同林鸟,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显见着是有些故事的。” 他不避讳,大大方方的点头,“没经过,但见识过。”牵了牵嘴角,扬起一个淡薄的笑,“这话说的,就是我父母的事儿。” 抬起眼,本来就浅的眸子被火光映衬得更透亮了,像是两颗琉璃珠子,“我娘是胡人,我算是个,怎么说呢,汉人管我这样的叫杂种……一个胡女,打小流露四方,被卖到大户人家做舞姬,长大些被转手送给一方长官。长官的大老婆善妒,对她非打即骂,一天好日子都不叫过。她实在活不下去,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跑出来,遇上了一个男人。赶巧这人也是做官的,还是她前头那位的下属。这男人知道她的身份,心里也害怕,可架不住她苦苦哀求,还是收留了她,把她悄悄地藏在一个地方。” “男人照顾她,照顾得不错,每次去看她虽然都偷偷摸摸的,但是两个人都觉得很快活。天长日久,到底还是生出不该有的感情。其实,也许早在男人遇见她的时候,就已经动了心,谁晓得呢……他们背着人好,男人家里原本有老婆也有孩子,可是这会儿全顾不得了……” 他说着一笑,不无苦涩,“没过多久胡女有了身孕,生下个男孩。男人高兴得了不得,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家里母亲、妻子交代,可是心里总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儿子。他给孩子请最好的先生,文的武的,一样都不落下,简直是按着嫡子的路子在培养。可笑那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就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了八年,终于有一天,他偷听到父母在争吵。母亲厉声质问父亲,究竟预备把他们母子藏到什么时候,这样不见天日的生活,要过到哪一天才算是个头?” “你能想象孩子听到这话时的感受么?”他摇摇头,像是自问自答,“原来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到头来却不过是私养下的杂种……他不甘心,于是偷偷跟着父亲,知道他果然还有一个家。他看见了父亲的正牌妻子,看见了比他大四岁的哥哥,那是个虎头虎脑,和自己完全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的男孩。看见哥哥的一瞬,他甚至还有点骄傲,自己比那个所谓哥哥生得漂亮,也聪明得多。他笑话哥哥一副呆傻相,其实呢,心里满是失落,因为哥哥每天都可以见到父亲,还有个看上去温柔贤惠的母亲。” “原本他以为,父亲有朝一日会给他们母子一个身份,可谁知道,还没等到那天,父亲就出了事。革职抄没家产,人也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天塌了,母亲是个毫无生存能力的弱女子,除了会跳舞,什么都不会做。后来有天,母亲把他找来,抱着他哭了一通,絮絮叨叨的说,你是蒋家的人,他们不会不认你,但是我不行,没有人能容得下我。别怪娘,娘也是没有法子,人活着总得为自己找条出路。他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相信。结果第二天,他发现母亲带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声不响的走了。他吓坏了,问遍仅剩的几个仆人。开始大家闭口不言,后来他哭闹不休,仆人急了才告诉他,他母亲是跟一个外地商客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人早就瞧上了她,甚至他父亲还没死的时候,他们就勾搭在了一起,因为那商人许诺,日后会给她正妻的名分。” 他停了下来,耸耸肩,一笑道,“后来的故事倒简单了,竟然是那个看上去不怎么聪明的哥哥找到了他,毫无嫌隙一点没犹豫的认下他,把他领回家。从那以后,只要哥哥有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他,哥哥甚至没有瞧不起他,没有骂过他是杂种,也没有怨恨过他得到了父亲更多的关爱。” “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局还不错,你收获了一份难能可贵的亲情。”她笑着总结,“该说什么好呢,人间自是有真情。有时候看上去不那么精明的人,更是至情至性,心怀大爱。” 他笑了,连连点头,“是这话,要是我没经历过,也还真不信。这是自以为聪明的人常犯的毛病——自视过高。”侧头看着她,一阵坏笑,“你也一样。” “这是为什么你对蒋铎那么好的缘故,他对你的恩情,是值当你用一辈子去还。”她心有所感,蓦地顿住话头。沉思片刻,才道,“他就是你志同道合的人,不离不弃……真让人羡慕。”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踱到她跟前,挨着她坐下,“算是,可还不够,眼看着他就要找到心爱的姑娘了。我呢,总不能在人家两口子面前横插一杠子。人总是要长大的,男人不离不弃的另一半,应该是个女人。一个有主张,有能为,够聪明,懂忠诚的女人,不会在生死关头抛下他,只会全心全意跟着他往前走。” 声音低下去,在她耳边缱绻成一阵风,痒梭梭的。她笑出来,“聪明的女人大多靠不住,还是找个笨笨的更踏实。” 可惜再要说,却被他轻而易举截断了话,因为他的脸已近在咫尺,唇色潋滟,像是染了一层口脂。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咱们算是共患过难,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总可以告诉我了罢。” 她向后避开,仰起头,“原来听完你的身世,就要拿名字做交换。一个名字换一段百转千回的故事,这买卖你还是做亏了。不过我原说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是你非要讲,并不是我想听。” 他有些气结,为她的百般磨牙,嗤笑一声,“可你已经听了,不能不交换。除非,你还是喜欢那个名字,被人叫着,心里就能想起那个人……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怕。早晚有一天,我信我能把那个名字,和那个人,都从你心里连根拔除……” 一点点靠近,他再度贴紧了她,“你喜欢听,我就那么叫你。” “纯钧……”他真的这么唤她,声音飘渺,目不转睛,他的眉眼在霎时之后,变得魅惑无边,情意绵绵。 她身子一颤,为着那样别有忧愁,悱恻温柔的呼唤。他是纯钧?还是她是纯钧?是耶非耶,不啻于庄周化蝶…… 她人懵懵的,他的唇已欺近,一手环住她的腰,兴味十足的微笑着,眼看就要啄上她的双唇。 ☆、第76章 <欠债> 真是个擅风情的男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撩拨人,什么时候可以尝试着得手。 一触即发的当口,沈寰蓦然想起了很多事——像是顾承第一次亲吻她。 星月璀璨,烟花绽放。光影底下的他,神情是虔诚的,坚定的,也是胆怯的,惶恐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没有挑逗试探,只有全身心的投入,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呈现在她面前。 那一记吻无论多销魂,都敌不过他小心翼翼,如获至宝般待她的态度,纯粹的甚至感受不到他的欲望。 她早就说过,她见识过最好的,那就再没什么抵挡不了的诱惑,连一点点心驰意动都不会发生。 一手挡住口鼻,另一只手狭促的捏起他的下颌。她眨眨眼,“想着我内伤未愈就借机占便宜,我这会儿可好多了,仔细你打不过我,再伤了自己。” 他对她的反应简直无语震惊,愤愤然挣脱她,“想什么呢,我不过是要试试你有没有发热。”仓惶后退,可惜来不及掩饰受伤的神色,“好心没好报,你这个女人,性情真不是一般的糟。” “老生常谈了,你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她调侃道,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歇一会子,入了夜就启程,早点回去交差。” 身下铺着柔软的氅衣,是他的。她躺下来,触感很是舒服。他沉默半日,见她阖上眼,才不甘的问道,“情伤不浅,这么难忘,看来,那人是个绝世佳公子?” 她不睁眼,轻声笑开来,半真半假的应着,“那是自然,而且他救过我,我欠他的,至今都还没还。”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会留意。原来她好这口,蒋钊藏身于阴影里,唇角微微上挑,露出淡淡微笑。 回到潼关城,沈寰匆匆向高凤翔交代了刺杀过程,便回到宅邸休养。她清楚自己身上余毒未消,诚如何患奇所言,心脉受损,倘若没有精深的内功心法相护,将来始终是个隐患。 可眼下,她手上的内功秘籍已帮不到她了,她需要更为精纯也更有效用的。思来想去,也许只有离开潼关,去江湖上寻觅,这一条路可行。 朝廷大军失去主将,如群龙无首,在接下里的战事里连连溃败。潼关城内军民一心,形势更加稳若磐石。 前方仗打得如何,沈寰不过听听罢了,并没有多关心,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把这里当成最终落脚之处。 不过旁人不这么认为,至少蒋铎还是天天来访,关心她的伤势,也关心白音的日常。 她见了蒋铎,倒也没想起问他弟弟近来忙什么,只是和他二人坐在一起吃茶闲谈。 蒋铎犹是欲言又止,白音看在眼里,替他找话题,“好久都没看见二爷了,这阵子也不上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得罪了他呢。我们大爷必定是不能够的,莫非是我什么时候开罪了他?” “哪里的话,绝对没有。”蒋铎摸着头讪笑,“不过是上次回来,受了点小伤,养到这会儿也还是没全好,连晨间议事都和天王告了假。我让他在家好好躺着,还是等好了再过来看沈兄弟罢。” 蒋钊受了伤,她怎么不知道,竟还有那么严重!她笑笑,想不出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迟迟都不接话茬,等得蒋铎愈发心焦,咳嗽了几声,连连给白音使眼色。后者也没办法,只是轻轻摇头,示意他别造次。 “沈兄弟,我弟弟成日倒是惦记你。”蒋铎忍不住,到底是谁的弟弟谁心疼,“只让我来问问你,伤势恢复的如何。你看,我是个粗人,天天儿的这么带话,他还有些信不真。要不然,等你闲下来,去瞧瞧他。反正咱们两家住的近,也就是一墙之隔的事儿……” 她只是笑笑,半晌站起身来,“我自己身上也不大好,且得调养。何况养伤这种事,旁人替代不了。疼得自己忍着,难受也得自己捱着,过去就好了。病人需要安静,我还是不打扰的好。” 她转身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他们不懂,也许这会儿还在心里埋怨她铁石心肠。她也确凿是心肠硬,对待给不了希望的人,还是少做些温情脉脉的形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今生有一桩就尽够了。 晚间白音在灯下做着针线活儿,她看了一眼,是男人用的汗巾,针法轻盈,滚边绣得很是用心。 “我不在的日子,蒋铎把你照顾得不错。”她想想觉着安慰,笑说,“也快定下罢,你有着落了,我心里也能踏实许多。” 白音停下来,望着她,“这话说的,好像我是您的累赘似的,把我嫁出去,那您自己呢。” 她蹙眉,“我有什么,不是都好好的。” 白音一笑,不以为然,“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我心里清楚。您是女孩儿,虽然你不愿意说,但凭我猜想,您岁数也就和我差不多,兴许比我还小呢。一个年轻女子,这么刀里来剑里去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您就没想过,好好找个归宿?” 是女人就必须找个男人来倚靠?她懒懒笑着,一脸挪揄的反问,“我这样的女人,也有男人肯要?你倒是说说,找个什么样的才能让我靠得住,要不,这城里的高天王如何?” 白音使劲瞪了她一眼,“您又说没谱的话儿,那些个粗人,哪能配得上您。”她朝隔壁的方向努努嘴,“眼前不是有一个,人家待您是真心实意的。为了您,那么重的伤都受得,亏您还一口一个不能替人家疼,这得多寒人家的心呐。要我说,别说土匪里头,就是北京城里的文武官员加一块,人家蒋二爷也是不逊色的。他有心计有成算,也有学问有武艺,将来未始不能成大器,说不准还是个开国功勋,到时候您可就有享不尽的富贵。自然您不希图这些个,可女人嘛,安稳下来,有个家,有个盼头,慢慢地也就收心相夫教子了。这里头好处多了,要不然怎么老天爷要这么安排,必定是有他的道理。” 她听完挑着眉,笑得张扬,“果然女生外向!这么快就被人家策反了,说的头头是道。可就有一则,蒋钊是和我一起回来的,他身上有没有伤我最清楚。这会儿演一套苦肉计出来,纯粹是做给别人看,让你们这些不明就里的人看不过眼,好来逼我就范。” 白音啧啧叹了一声,摇头半日,“不是这么回事,您到底还是不清楚,可别误会人家了。” 话里有话,她示意她说下去。白音长叹,“您回来也有小半个月了,镇日在家里不出门,外头的事儿自然不清楚。” “我也是听蒋铎说起,早前高天王让您去杀五省总督,说好要带回他的首级,为的是要大振士气。他很看重这一环,没成想您只是杀了人,却没带回那项上人头。前面军士浴血奋战,后头有人生事不满,说您原本就心猿意马,投天王投的不实在。还说您是官宦人家出身,和大伙格格不入,只怕那五省总督与您家有旧,所以您才故意手下留情,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迟早要坏天王的事。” 她听得冷笑连连,寒着嗓子道,“既然不信我,为什么这么多天,还不见有人来找我麻烦?” 白音乜着她,“可不是有人帮您顶了么!所以我说蒋钊这个人心里有数,倒像是算准了那帮人会进谗言,您前脚刚见完天王,物议才起来些,他后脚就让人架着进了天王府,露出一后背的刀伤。只说是他贪功冒进,让敌军发现了行迹,您为了救他,不得已才耽搁了天王交办的任务,这是把责任都往自个儿身上揽。饶是受了伤还不招人待见,这人得多可怜。怨不得他哥哥心里难受,要是我,也要急坏了的。” 一后背的刀伤!她愣住,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所谓养伤,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是安心要让她欠他的情,欠得让她浑然不觉,欠得这么理所应当。 摇头咬牙一刻,她暗道,这个地方的确不适合她待。冷静下来,对着白音道,“既这么说,我该去看看他。不过白天人多眼杂,我不想叫人盯上。这会儿没人,我去去就回。”跟着淡笑着补充,“我不欠别人,这个情早晚会还他,只是,不会是你心里想的那种还法。” 她决绝的去了,白音能说什么,望着她的背影,轻轻一叹。低下头,接着做她的活计。 沈寰跳窗进了蒋钊的屋子,房内的药味盖过了原本的熏香,细细辨别,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他人是趴伏在床上,只穿了白色中单。背上隐隐透出一道包扎过的伤疤,从右肩胛骨到左边的腰窝处,纵贯身体。不必亲眼看,也能想象有多狰狞。 可惜了那么雪白的一身皮肤,她想着,登时哑然失笑。因为知道伤势不那么严重,关注点自然也不同——也许还是因为她并不觉得心疼。 他睡眠浅,听到声音,自然回过头来,朦胧的双眼,看到她的一刻陡然亮了亮,“你终于肯来看看我了。” 有惊喜,也有撒娇,还有让人无法忽略的,诉不尽的委屈。她自顾自的坐下,也不靠近他。 “这回本下的更大了,要想将养好也得再过半个月。”她没有多余的表情,接着问,“是谁?都是哪些人在怀疑我?” 她最关心的是这个?蒋钊目光一黯,“还能有谁,看你不顺眼的,陈文德是一个,他身后的神棍负责制造谣言。你别忘了,那回揭穿蝙蝠夜半敲门的事,因为找不到线索,他们便认定和你这个新来的家伙有关。” “不知不觉的,我居然得罪了这么多人。”她若有所思,摇头不解,“其实我无足轻重,不过是个杀人工具,又不争什么功劳,何必如此?” 他有些艰难的摆手,顺带调整了一下卧着的姿势,“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在别人看来,未必可信。这世上大多是以己推人的人,他们自己满心算计,满眼都是利益,自然不会相信有人能怀着纯粹的想法,不争不抢。” 她点头,“可是你心里都清楚,我的,他们的,任何人的心思你都能猜得出。所以你以身相护,让我免遭他们的逼问。不管怎么说,我多谢你。这个人情,我一定会还。” 他对她坚硬的语气不满,也有些不安,“你想做什么?此刻不宜轻举妄动,我好容易才稳住了局面,你要是强行出头,我这伤可就白受了。” 说着垂头,声音暗哑,无奈一笑,“你进来到现在,连一句问我疼不疼的话,都还没说过。” 她看着他,轻声笑笑,“我不喜欢说废话,受伤当然会疼。所以只能劝你,好生养着。 顿了顿,想着此间的勾心斗角,情不自禁感慨,“我还是经历的太少,以为你们这些人会怀着拯救天下苍生的心念,应该更有志向抱负。其实也不过如此,争名夺利哪里都一样。” 他同意,颔首是说,“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纷争,有结党。为谋利,为营私。桃花源只是文人臆想,真实的世界里绝没有存在的可能。” “你……不会是心灰意冷了罢?”他紧接着问。 她想了想,自己从来就没抱着多大希望,没有希望,当然也没无从谈及失望。 “也还罢了,这里不欢迎我,我就离开。天下之大,总能找个容身之所。” 他一惊,几乎要跳起来,牵动伤口,疼得冷汗直下,雪白的脸更显惨淡,“何必呢?说了哪里都一样,你有本事又桀骜不驯,总会有人心生嫉恨。既然来了,就该想着怎么立足。我……我别的帮不了你,但至少我在这里还有些根基。天王信得过我,我心里清楚。你,你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和我……和我在一起,我定然能护住你,不受别人猜忌。” 等了这么多天,终于在听闻她有离去之意时,将这些话倾囊道出。蒋钊偏着头,认真说道,“我对你的心意,你现在都清楚。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至少应该仔细想想未来的前途。和我在一起,对你没有任何坏处。日久生情,这种事不是不可能,我,也能等得。” 他能等,但她不确定自己的心意何时才能扭转,她可没有自信能违拗得了那颗一贯执迷的心。 淡淡笑笑,她无谓激得病人情绪激昂,“再说罢,眼下养伤最重要。”她蓦地一扬手,掷给他一支青色小瓷瓶,“这是我师傅留下的,说是治外伤有奇效,我没什么机会用,所以不知道有没有那么神奇,你试过再告诉我罢。” 不再逗留,话音落,她人已跃窗而去。清影疏淡,几个纵身之后,回到一面山墙阻隔的自家宅院。 沈寰清楚知道了谁是敌人,敌人也对她更加留意。她以不动不觉应付外间瞬息万变,敌人干脆就主动出击,请她入彀。 几日后,她得到邀约。那位刘仙君的管家亲自登门,称仙君对她仰慕已久,一直未得合适机缘。如今前方战事稳定,听闻她伤势休养无碍,遂决定请她过府一叙。 该来的总会来,她笑而不语,颔首应了下来。 ☆、第77章 <无枝可依> 赴宴要有赴宴的规矩,造访刘仙君这样潼关城内天师级人物的府邸,至少明面上不该携带任何兵刃利器。 沈寰出门前,白音又在做绣活儿打发时间。她看了一会儿,趁白音不注意,从针线包中拿走了三枚绣花针,别在右边中衣袖口处。 兵器不再多,好用就行。 刘仙君住的地方,从前是城内富户的宅院。据说商人仰慕他的神通,自愿把家宅让出来供他居住,然后举家搬出,非但丝毫不以为意,反倒是阖府上下与有荣焉。 北方宅院,通透开阔,没有江南园子那么多曲径通幽,曲水流觞。不过书斋处还是别有一番意趣,庭内有天井,围着院墙种了一圈芭蕉。墙外有一棵大柳树,枝繁叶茂,柳丝拂过院墙,有不知名的鸟儿藏在叶底深处啾啾鸣唱。 房内有八卦图,也有罗盘咒符等物,刘仙君身穿绛色道袍,迎出来时候笑容可掬。 进屋前,府内侍卫上前预搜身。刘仙君略显尴尬,大而化之笑道,“沈爷是贵客本不须如此,奈何他们是天王特意赐予老夫的。平日里谨慎惯了,不拘什么人前来总要例行公事一番。上回险些连陈将军的副将都得罪了,老夫也拿他们没办法,毕竟是天王的好意,还请沈爷多担待。” 沈寰含笑道了一声好说,伸展手臂,任由侍卫们前后左右翻腾了一阵。侍卫官见找不出可疑之物,这才挥手示意可以放她入内。 房门敞开,二人坐在窗下品茗。刘仙君点茶的手艺不错,茶汤看上去浓淡适中。 沈寰抿了一口,笑赞两句。扭头见身畔漏窗的花纹精巧富丽,刻的是一则道门典故,母鹿断肠。 “仙君这处书斋真是别致,连漏窗都和北方传统人家不同。” 刘仙君摸着光洁的下巴,不无得意,“沈爷好眼力,此处还正是老夫特意命人改过的,仿效苏杭时兴的样式。要说考究二字,还真得是他们南边人精于此道啊。沈爷四海为家,不知有没有去到过江南繁华风流地?” 沈寰的父亲曾任浙江水师总兵,驻防浙东一带。不过那时节她只是个三岁的女娃儿,等闲也不出门,以至于到了今天,她对江南风物早已印象模糊。 “小时候随家人去过,记不大清了。不比仙君,博古通今,大江南北,足迹遍布。” 刘仙君摇摇手,谦逊笑笑,“不然,修道之人,吃斋化缘,走得地方多些也属寻常。倒是每至一处,总要留心那里的风水地貌,这也是积年的老习惯了。像是金陵,历经千载,几朝的古都,可惜啊,时移世易,如今的金陵城王气泄尽,都是败在那一条胭脂水米分染就的秦淮河上。” 他说着哈哈一笑,“你看看我,三句话总是不离本行,沈爷莫怪。老夫也是有感而发,好好的一座皇城就此陨落,可见阴气太盛,阳气便会损耗。这女人……” 他忽然抬眸,笑看了一眼沈寰,“女人总归不是善类,沈爷是侠客,想必平日里也是禁绝女色的了。” 沈寰点点头,忽然一笑,“想不到仙君对女子倒是颇有微词。不过依沈某看,女人也未必一无是处。譬如前次陈将军带回来的那三十名少女,现如今荣养在城中,日夜为天王祈福。这样高妙的主张,不也是出自仙君的神机妙策?” 她盯着刘仙君看,他的双目微眯,露出一丝一闪而逝的讶然,还有不豫。 她趁机接着说,“仙君是道门中人,早前听闻道家修炼的法术繁多,其中有一类是专修阴阳调和之术的。我觉得倒也合乎自然天理,由此可见,道家也并不是尽数排斥女子。” 刘仙君没料到她说话这么咄咄逼人,稍稍有些发愣,半晌仍是笑意盎然道,“说的在理,沈爷对道门知之甚多,看来还是老夫太过狭隘了。” 二人相对一笑,气氛变得松快下来。那好茶恰似醇酒,两杯下去,刘仙君对她已然换了称谓。 “沈老弟提到修炼之法,我近日确是有些心得。前些日子才刚练就了一盏桃花仙酿,今天既与老弟一见如故,少不得,就要拿出来与你分享一二。请老弟务必赏光品评品评。” 沈寰欣然道好,心中暗笑,今天的重头戏终于来了,且看看他有什么花样再说。 刘仙君的桃花酿,质地醇厚,气味诱人。分别呈与两杯中,然后像是有意为之,他用精心养出的小指指甲挑起了自己杯中的几滴,含入口中。尝过之后,目光清幽,望着沈寰但笑不语。 沈寰素性/爱洁,看着这一幕心里直觉得有些犯恶心。垂下眼自己消化了一番,余光见他拿起另一只酒盏,向自己面前推来。 她佯装低眉沉思,实则眼睛紧紧盯着刘仙君的手。于是看得一清二楚,刘仙君那枚一寸长的小指指甲正对着酒盏,轻轻滑过。 他的动作极快,瞬息间手指已离开。然而沈寰的眼力和她的耳力一样好——她曾在漆黑的夜里靠掌风聚拢一群萤火虫,一只只的细数它们的数目,直到连数十次答案相同才肯罢休。所以刘仙君在她眼皮子底下,将指甲中一星没有颜色的米分雾落入酒盏,便丝毫没能逃过她的注目。 比谁的手法更快么,那就试试看罢。举盏之时,她以大袖遮掩,迅雷不及掩耳般将杯中酒泼洒向窗外。紧接着连声大咳起来,借以掩饰酒水落在花叶上的声响。 “不好意思,喝得急了些。都为仙君的桃花酿滋味太好,小弟失态了。” 刘仙君摇首笑笑,不以为意,“老弟喜欢的话不妨多饮几杯,寒舍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也不过借此物聊表寸心,以贺你为天王立下的奇伟大功。早前你只身前往敌营,取那王介瞻的性命如探囊取物。天王能得到老弟襄助,真乃如虎添翼。” 沈寰一派闲雅,连连摇头,“仙君谬赞了,实在令沈某汗颜。其实我不过是杀人的时候,手法够快而已。” “沈老弟风采卓然,这一个快字足以睥睨当世。”刘仙君颇有兴致,笑问道,“不知可否露两手绝技让老夫开开眼界?” 他一边说,一边眼睛不离的观察着她。 沈寰心中冷笑,她知道,他在算也在等,等她毒发那一刻尽快到来。 双双起身,沈寰和刘仙君步出书斋。她走到墙根下,柳树梢上正栖息着几只麻雀。 藏在袖中的手指捏上绣花针,她回眸冲刘仙君嫣然一笑。蓦地里扬起头看向其中一只麻雀,刘仙君紧紧盯着她人,这会儿也就不由自主跟着她的目光仰起脸。 她在此时瞄准麻雀,手不抬,纯以指尖力道射出绣花针。细针破风的声音轻不可闻,刘仙君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那麻雀身子一晃,直直地坠在了地上。 他急忙走近前,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查看,到了居然没能在麻雀身上找到一丝伤痕。 刘仙君不会知道,沈寰用的是一枚绣花针。力道掌控的够好,便足以将针身全部没入麻雀腹内。 他转过身来,与沈寰目光相对,她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惊恐。 面色渐渐有些发白,他颔首哂笑,“高手,高手,果然厉害。” 她淡笑,请他再回书斋之中,方才踏入槛内,她忽然反手阖紧房门。 他不解的回过头来,眸光凝重,“老弟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缓缓点头,她歪着脖子打量他,“你不好奇么?我怎么到了这会儿,还能活着!” 脸色骤变,他兀自干笑两声,“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扬了扬下颌,示意他看窗外。一片郁郁葱葱中,正倒毙着一只通身漆黑的猫儿。 “它喝了你的桃花酿,死在了花丛中。”沈寰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说着。 刘仙君目光如炬,死死的盯着她,“我劝你,还是不要撕破脸的好,年轻人不可冲动。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喊一声,你就插翅难逃。不管你的功夫有多好,我不信,你可以敌得过城内过万的兵马。” “是么?我有没有本事,你不是都看见了?那麻雀身上你也仔细瞧了,连一点伤痕都不见。”她笑意玩味,眼中却汇聚起浓郁的狠戾,“你此刻有没有想明白,我究竟是用的什么法子,杀人?” 她幽幽一笑,手指已捏紧袖中另一枚绣花针。 “你……”他睁大双眼,大约是想要再威慑两句,可惜只说了这一个字,整个人便似愕住了,呆立一刻,身子猛地向后倒去。 双目瞪大,眉心正中处有一枚红点!沈寰有些厌恶的瞧了一眼,伸手摘下他的汗巾,将那道红轻轻抹去。 “是你先要杀我,就别怪我下手不留情。”她淡笑着扔下汗巾,站起身,没有迟疑的跳窗而去。 回到家,白音还在灯下绣着荷包。沈寰立刻吩咐她,收拾东西,去隔壁蒋家兄弟那里,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她今天赴宴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白音唬得花容失色,蒋铎更是一脸讶异,不知道从何问起。三人乱哄哄的,倒把屋里养病的人惊扰了出来。 “你杀了那个妖道?”蒋钊原本惨白的一张脸登时更添凄惶,“你……”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千军万马喊打喊杀的声响,“你不能待在这儿了,趁他们还没派人来拿你,得赶快走。” “我知道,只是来告个别,顺便把白音托付给你们。”沈寰冲着蒋铎说,“能认识你们兄弟二人,是我来潼关这段时日最为快慰的事。眼下我留不住了,白音却不方便再跟我颠沛流离。她是个好姑娘,在我心里就像是姐妹一样。如今托付给你,希望日后你能善待她,给她一个承诺,一个完整的家。” 蒋铎讷讷的,简直不该如何应答。白音比他敏感得多,已然泪如雨下。 “您真的要走了?我,我还没和您待够呢。咱们不是说好要一起……说不准还能杀回京城,改朝换代的嘛。” 改朝换代,谈何容易?高凤翔被刘仙君这样心胸狭隘的妖道所骗,在她看来已算心智眼界有限,只怕将来就算以武力攻克京师,那个位子也不见得能坐牢靠。 不过她没必要打击这些热血男儿,只是笑笑,“我离开这里,就决定还是回到京城去。在那儿等着你们也是一样的,他日有缘,咱们还会再见。” 拱拱手,就要告辞,沉默许久的蒋钊忽然出声,“你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真当潼关城的守兵是吃干饭的!我知道议事厅后头的山上有条小路,可以直通渭河,过了河你就安全了,跟我走。” 她惊诧,蒋铎阻拦,“不行,你的伤还没好。” 蒋钊理都不理,披上一件斗篷,催促道,“快些,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人匆匆上马,沿着小巷子一路往议事厅驰去,沿路隐隐已能听见喧哗骚动的声音,应该是刘仙君的尸身已被发现,眼看着就快闹将起来。 天色暗沉下来时,一弯新月挂上树梢,二人已行走在山间。山麓崎岖,不得已只能下马,牵着缰绳继续往前走。 蒋钊走在前头,气息有些乱。大约又行出四五里路,她顿住步子,“你该回去了,前面的路,我知道怎么走。” 他回过头来,眸色清浅,目光温柔,“我不回去了,咱们一块离开这里。” 她愕然,不是一点感动都没有。他唇角的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欢喜,欲说还休。 “蒋钊,多谢你,愿意陪着我,但是不必了。于我来说不需要,于你而言划不来。你的根基在潼关城里,好生回去罢。” 他摇头,样子很是执拗,“我说过,想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日久生情,我信这句话。”他伸出手来,神情充满诱惑,笑容也和那诱惑配合的丝丝入扣,天衣无缝。 她静静的望着他,忽然觉得,平心而论,他也算是个惊才绝艳的男人。这样一个人陪伴在身边会省却很多麻烦,因为他足够聪明,足够世故,也足够有手段。 一个出色的男人向自己抛来橄榄枝,她再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一点都不心动。 只是那份心动里存在着太多猜度,太多计较,太多权衡,却没有分毫发自真心的悸动和雀跃。 深深吸气,她笑着摇了摇头,“蒋钊,你离不开这儿,因为你的恩还没报完。如果一走了之,你哥哥就是孤身一人,你放心不下。” 停住话,眼睁睁看着他的手一点点的垂下去,“你做不来那样的人,因为你心里还有愧疚,更有对他的情谊。做兄弟,有今生,未必有来世,珍重罢,不要让自己将来后悔。” 他缄默不语,方才亮得闪耀火花的眼睛,终于慢慢冷却下来,凝固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再往前走三十里左右,有一片不大的村落,你可以去那儿找户人家歇脚。明日天亮前尽快离开,如果他们要搜山的话,难保会有麻烦。”冷静叮嘱过后,他似乎叹了口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此为止罢,你一路保重。” 她很欣慰他的决断明快,果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又或者说,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爱到割舍不下的那个程度。 “好。”她朝他拱手,“你也多保重,好好养伤。最好别留下什么疤,不然以后怕是会吓坏你的新婚妻子。” 他嗤笑一声,凝目望向她。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好像要透过那里,看穿她的魂魄。 “你会在京里,等着我们的消息,是么?” 她说是,“希望你们能成功,这个腐朽的王朝也该有人取而代之了,我会为你们祝祷。” 他不忘挪揄,“祝祷?说得好像你信满天神佛似的。”说过一叹,垂眸望着地下,“你到底叫什么名字,现在不说,以后,叫我怎么找你?” 她心里蓦地一酸,敛了笑,正色答他,“我姓沈,单名一个寰字,声振寰宇的寰。” “好大的气势!不过,也堪配你。”惊艳过后,他偏过头不看她,半晌吸了一下鼻子,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你走罢,日后,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 万里河山,有缘再会。沈寰朗声笑笑,牵起马绕开他,往茂密的山林中走去。许久,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必回首,也知道他业已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 月朗星稀,密林深处,愈显静谧。倏忽间嘎地一声,一只乌鹊从头顶掠过,扑棱着翅膀向一棵槐树飞去。它叫着,声音暗哑凄怆,在山林中久久回荡不息。 她抬头,默默看了一刻,眼中忽然有泪水滑落,滚烫的,一颗颗跌落在衣襟上。 ☆、第78章 <昔日少年> 渭水横亘在眼前,河面开阔,波光粼粼,可惜顺流而下不通京城。她饮马歇息,心中一片茫然,实在不知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说是回京,偏生这会儿内伤又未愈,功力没有进益,报仇雪恨的事儿,眼看着还是遥遥无期。 此刻京城里呢,物是人非,曾经最亲密的人,怕是早已封妻荫子。再见面,又该如何相对? 亲人,仇人。她默默长叹,这世间仅剩下的一个至亲骨肉,藏身在茫茫西北边陲。她不能忘记还有这样一个人,仰面兴叹,无论是生是死,她都应当去找寻他——她的嫡亲三哥,沈宪。 改换章程一路西去,甘州首府西宁卫算是个重镇,人口不多,但回藏汉人混居。满眼都是异族,满街的小白帽子。她瞪大了眼睛瞧,也还是没能在人海里划拉出沈宪的踪影。 她记得王介瞻说过,沈宪是和当地的回回在一起。回人抱团,聚居的地方不难找。那一整条街人头攒动,净是烟火气,小白帽儿们沿街摆摊兜售他们的吃食。也有女人出来看摊的,裹着素色头巾,连一缕头发丝儿都不露出来。 在这里,她一个汉人倒成了异类。她不在乎,也无所谓旁人看她的眼光,一门心思的寻找,见了商铺就进去溜一圈,逢着面善的老人家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姓沈的汉人小伙子。 摇头的次数多了,心就慢慢冷下来,一点点沉到不见天日的深渊里。好几回梦里惊醒,沈宪可能早就不在了。他孤身一人,活下去多艰难,不是死了就是远遁了——好容易逃出生天,也许他再也不想生存在大魏的疆土上。 这样想着,心揪成一团,疼得浑身发颤,只好转头安慰自己,她是个傻子,三哥一定还活着!只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怎么好用过去的真名真姓。 一连找了十几日,还是一星头绪没有。她的执着劲儿又上来了,既然找不着,索性住下来。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只要她活着,就一直找下去,直到人死身灭为止。 像赌气似的,她也知道不上算,奈何满心满肺都觉得苦。恍恍惚惚地,看见前头街口把角有铺子在卖甑糕。一个带黑纱巾的回回女人吆喝着,甑糕,甜甜的蜜枣甑糕…… 她走上去,吩咐女人称二斤给她。女人笑着说好,微微一拧身,她看见她肚子浑圆,顶上尖尖,原来是怀了身孕,还这么抛头露面的,真是不易。 “再称三斤,凑个整儿。”她极少生出恻隐,也许是因为近来太多焦虑,太多愁绪,挤压得她向来坚硬的心都柔软下来。 女人抬首,冲着她微微一笑,是高鼻深目,很漂亮的模样。那笑容尤为甜美,看着就让人觉得,像是含了一颗蜜枣在唇齿间。 称好了拿黄板纸一包,挺着实的分量。才要道谢,铺子里头转出一个人来,头戴白帽,寻常的回民打扮。他踱到女人身后,声音似水温柔,“去后头歇着罢,前头有我呢。” 她一窒,目光如电。看清楚时,禁不住双手发抖,甑糕啪地一声,全覆在了地上。 “哎呦,怎么掉了,你没拿稳当,我再给你重新称。”女人有些心疼,但还是大大方方的说。 身侧的人跟着看向她,两下里对视,她更加愕住,整个人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想起自己的脸面目全非,此刻是个黄瘦的汉子样儿。怪不得,他的眼睛里没有震惊,也没有此刻溢满她眼眶里的,那些泪水。 “沈宪。”她低低的叫了一声。 男人浓黑的剑眉皱起,满眼紧张,如临大敌的盯着她看。 “你是沈宪,对不对?”她嘴角的弧度像哭又像笑,“三哥,我是沈寰。” 男人身子猛地一晃,下颌颤抖,声音支离破碎,“寰丫头……是你,真的是你?” 手臂纠缠在一起,两两凝望。她眼里的泪光那么真诚,虽不曾掉落,却转动得令人心悸。 她终于还是找到了他,在接近心灰意冷,绝望无边无尽袭来前。他也终于见到了故人,上穷碧落,他们是今生,彼此唯一的血脉亲人。 坐在铺子后头的小院里,她拉着他的手不放,听他缓缓讲述这些年发生的事儿。 原来他在这里待了三年,有了新的回人名字,赛布。方才的女人叫海纳,是他在这里遇上的最美丽最善良的姑娘。她不嫌弃他孤苦无依,身无分文,也不在乎两人隔着教门,就这样接纳了他,给他一个安定温暖的家,如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快要出世了。 “真好,我就要当姑姑了。”她笑中依然有泪,知道他故意不提过往,便努力地不让泪水滚落,强自抚掌笑着,“沈家有后,三哥功不可没。” “赛布。”她念着这个名字,“是她给起的?” 他点头,和她一道回首,看向屋内忙着沏茶的海纳。 赛布的回语意思是坚韧,海纳为他起这个名字时,他刚勉强能下地,说出自己的来历身世。那时节两个哥哥都死了,他也被折腾得没了人模样。营里管事瞧着他可怜,分配他去看粮草,可说到底还是罪人,随时随地会被人抓去卖苦力。他想着沈家只剩下一根独苗,不管多难也还是得想法子活下来。 趁着同伴吃酒宿醉的当口,他偷偷的跑了。其实他不知道,人家是得了上头的指示,有意放他离去,否则以他一个逃犯,哪儿能那么轻易就躲开看守和西宁卫兵士的搜查。 逃出来才知道,外头天大地大,却没有他能落脚的地方。他不敢往汉人堆里扎,生怕一不留神让人认出来。身上没钱,也没脸沿街乞讨,走出去没多久已饿得两眼发花。倒也不是没想过从良民手里抢吃食,他有武艺傍身,抢银子抢饭都不在话下,可心里那点子良知还没泯灭,他下不去手。想着到了回回聚居的地界儿,没人认识他,也许就能找个铺子,哪怕给人家当短工也好。 就这样担惊受怕,东躲西藏,还没等延挨到地儿,人已虚弱得成了路倒。 再醒来,看见的是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柔和得像是措温布终年常青的水波。她说自己名叫海纳,是世代生长在这里的回回。彼时他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却一点不在乎,不多问,甚至也不害怕。她悉心的照料他,把他当成孩子般呵护,让他体会到久违了的人间温暖。 后来他问过海纳,她连他的身份都不晓得,怎么确定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就敢这样贸然搭救他?海纳开始只是笑,后来问得次数多了,她终于告诉他,因为他睁开眼的一瞬,她在他眼睛里看见真诚的渴望。那是一个无助的灵魂对生命,对活下去的热切渴望。 她为他取了寓意坚韧的回语名字,便是觉得他经历过生死大限,从那以后,一定会坚强勇敢的活下去。 海纳为沈寰准备了奶茶,还有一小碗米米分蒸牛肉,味道喷香浓郁。她笑着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嫂嫂。 一句话羞得海纳双颊飞红,沈宪搀扶她,轻声细语叮嘱她回屋休息。她垂首答应,一转头,和他的目光接上。两个人的唇角漾起笑来,眼里也有,浓郁的如同茶碗中凝结住的奶霜。 沈寰看得心头百味陈杂,有欢喜,也有酸涩,一股股的涌将上来。 “三哥,恭喜你,找到了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你有了后,爹娘和两个哥哥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告慰,他们一定会为你高兴。” 她终于说出口,其实不消说,沈宪也知道,父母一定已不在世上,否则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跨越千山万水,只身来到这里。 扳着她的肩,他哽咽难言,“大哥在路上就……二哥,我找不到,找不到他的……对不起,我太没用……我对不起两个哥哥。” 她抚摸他的脸,不是记忆里光洁细嫩的质地,上头留有苦难和风霜的痕迹,和他的眼睛一样,没有了青涩,没有了锐利,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和苍凉。 “没有人会怪你,三哥,你已经尽力了。”她吸着鼻子,强忍泪水,“你好好的活着,替哥哥们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慰。” 他无语凝噎,迟缓的点着头,问起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遇到一个好人。”她想起顾承的样子,声调柔缓,“他救了我,不求回报的养着我。他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样,我才过了三年踏实稳当的日子。” 他怔怔听着,念了一句感谢真主,又不解道,“那你怎么,怎么又跑了这么远,来这里找我,他怎么肯放心让你一个人?” 她笑笑,有些苦涩,不得不掩饰初衷,“因为结缘巧合,我听说你逃出来的事儿。心里总搁着这桩事,觉得应该来找你,不管见得到见不到,总要了却心里的愿望。他是有家有业的人,我不想拖累他,何况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长大了又有武艺傍身,走到哪儿都能保护自己。” “小寰……”他忽然觉得不安,终究是血脉相连,他隐约勘破了她心中藏着的念头,“你是不是想,想要替父亲报仇?”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在颤抖,她看着他,仔仔细细的,脑中忽然闪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他爬到高高的枣树上,对着树荫底下傻傻等着接枣子的她得意的笑。他知道她巴巴的在等着,于是故意捉弄她,拈起一颗先尝起来,然后使劲儿馋她说甜的发腻。她心里着急,催促他快扔几颗下来。他随手摘下,瞄准她的眉心掷过来,把打得她一趔趄,险些哭出来。 那时她四岁,他八岁,整日嬉皮笑脸欢天喜地。他带着她几乎上房揭瓦坏事做尽,他是十足的小霸王,是飞扬跋扈的三少爷。他戏弄她,却也护着她,要是外头谁敢说她半句不好,他有本事把人家阖府上下闹的鸡飞狗跳。 然而那个跳脱活泼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了,眼前的年轻男人面容沧桑,黝黑劲瘦。不过弱冠之年,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沟壑。 岁月留下的伤逝太过沉重,将他的锋芒打磨干净,彻底压垮了他的骄傲自信。 他渴求平淡安稳的生活,她不能责怪他忘记仇恨,因为每个人都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以何种面目生存下去—这是她慢慢才了解到的,从顾承那里,从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那里。 “是三哥无能,我,我龟缩在这儿,不思进取不想报仇,甚至连京城都不敢回,不敢去找你……我愧对父母,哥哥,还有你。”深深垂首,他艰难的,如诉如泣,“我帮不了你,不敢,不敢求你原谅我。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想,不想你背负那么多的恨。小寰,你忘了那些事罢,好好的活着,爹娘有灵也一定希望,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平安幸福。” 她捋着他的鬓角,柔声安慰,“你把我想得太能干了,我一届女流,难道还能杀进皇宫行刺皇帝?我好容易才找着你,这会儿可顾不上想旁的事儿。” 他其实半信半疑,但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了那些情绪。那就不再多问罢,只悉心的关怀她,嘘寒问暖尽一个兄长该尽的所有义务。 拿起勺子亲自喂她吃米分蒸肉,看着她满足的笑,比吃在自己嘴里还让他的觉得惬意。 “味儿真好,三哥平日有口福啊,遇上个手艺这么好的嫂嫂。”她确实饿了,吃得香甜,一粒肉屑挂在嘴角也毫无知觉。 他轻轻粘下来,笑着拿给她看,一瞬间,眼里又有了昔日狡黠的生气。虽然稍纵即逝,也足够让她回味很久。 “还记得从前么,你总是抢我喜欢吃的东西。”她笑着看他,“那时候,我觉得你这人最没起子了,凡是我爱吃的,不拘是什么,你总要上来和我争几口才算完。” 他想起往事,也禁不住笑了,眼神宠溺而又充满包容。 “其实你不是真的要抢,只是想借机和我闹着玩。我有了危机感,倒是能更加护食儿。” 多少年过去了,她一语道破当日的玄机,“你想让我多吃点嘛,我知道的。可惜,知道的还是有点晚了。” 笑容慢慢溢上她的脸,眼中却有泪水倏然滚落。他看见,手忙脚乱的去擦。擦着擦着,两行泪终于夺眶而出。 “不晚,你找到我了,一点都不晚。”他语无伦次的抚慰她,“我不是个好哥哥,往后我补偿你,一定,一定好好补偿。” 她笑着说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无言依偎,任凭西北清冽干燥的风,吹干那些止不住的泪。 ☆、第79章 <大明咒> 兄妹好容易相见,沈宪执意不叫她再离开,她也有些舍不得,想了想,终是答应暂时先住下来。 海纳和这条街上的回回一样,靠做糕点吃食为营生。这买卖挺苦,基本上是起早贪黑。四更天不到,就要起来和面和馅,把第二天要卖的点心全都做出来。 沈宪心疼海纳怀着身孕,早把这些活儿都揽下来。他不觉得辛苦,为着心爱的人不受累,为着给快出世的孩子拼一隅安稳天地,即便每天少睡几个时辰,忙得腰酸背疼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现在亲妹子也回到了他身边,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长长久久的养着她。 他说过,要做一个好哥哥,尽力补偿从前错过的那些时光。 沈寰看在眼里,更觉得百感交集。曾经一人吃饱诸事不愁的小霸王蜕变成了勤恳体贴的男人,是经历和岁月改变了他。说不上好或不好,但看着他专注又甘之如饴的样子,她还是没来由的觉得惆怅。那些意气飞扬死了,快意洒脱死了,刚强热烈也死了。她的三哥,成为了一个至为平凡普通的男人。 铺子里的事她插不上手,沈宪见她无所事事,便笑说让她出门逛逛。西宁卫还是有不少值当游玩的去处,比如塔尔寺,比如日月山脚下的海子措温布。 塔尔寺是藏传黄教的寺院,在此地信众颇多。沈寰弄不懂这些,她是个连汉地佛学都不大在意的人,尽管如此,倒也不影响她欣赏塔尔寺精美的壁画,和用酥油花雕刻成的绚丽佛像。 盯着墙上的彩绘佛经典故,她可以看上一整天。黄教描绘的菩萨神佛和汉地迥异,多数都是一副狰狞狠厉除恶扬善的模样。这倒是很对她的脾气,相比于菩萨低眉,她确实更欣赏金刚怒目。 赶上有法会的时候,她也会站在人群中听喇嘛们诵经唱经。那些藏语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可是听着听着,竟然觉得身心极为舒畅。暗暗提气,原本胸膛间那些翻涌难平的感觉渐渐平息。 诵经的喇嘛们头戴黄色班霞,尖尖的顶,左右两条长带垂在肩上。走近看时才发现,居中坐着的是个很年轻的僧人。黧黑的脸上眉目深邃,面容英俊,紫红色的僧衣上没有再披袈裟,一整条右臂袒露在外,修长结实,黝黑发亮。 人潮退去,她不由自主趋近上前,“你们方才念诵的是什么经文?” 无人回答她,似乎听不懂她所说的汉话,众喇嘛鱼贯散去,她不得不扬声再问了一句。 “是格萨尔王。”年轻英俊的喇嘛回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 他吐字清晰,虽然缓慢,却没有生疏的口音,“我们藏地的一部传奇史诗。” 没听说过,她汗颜于自己的孤陋寡闻,头一回有些羞涩的说,“我想学,可不可以教我?” 喇嘛眨眨眼,十分不解的看着她。 “我,我身有疾病。”她急忙解释,“听了几天你们念诵的史诗,不知道为什么,身上的病痛倒是缓解了些。所以,我想和你们学,这样兴许可以医治我的病。” 喇嘛点点头表示理解,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你会说藏语么?” 她摇头,竟然又生羞惭之感,“但我可以学,我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你把经书给我,我自己参详就行。” “没有经书。”喇嘛蹙眉摆首,笑容抱憾,“格萨尔王是口口相传的故事,内容很长。你不会藏语,学起来恐怕如闻天书。” 没有文字?她瞠目,犹自不甘,“那我岂不是得不到度化?我的病治不好,菩萨难道眼睁睁看着我药石无医?” 英俊的喇嘛怔了怔,再度盘膝坐了下来。静静打量她一刻,伸出手,示意她将手腕递给他。 藏医同样讲究号脉,他手指的皮肤略显粗粝。切了一刻脉,他忽然瞪大双眼。 “我诊不出来,你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她笑笑,闭目运气。内劲运转周身,顺着手腕一点点传递至喇嘛的指尖。 睁开眼,她有些得意的看着他,以为他会面露惊讶之色。谁知下一瞬,他手指上生出绵绵不断的力道。磅礴而不霸道,充满了阳刚之气。真气灌入她的体内,四肢百骸像是被打开,呈现于温暖的日光之下。 “这是什么功夫?”她满身舒畅,真诚感叹,“你的内力很是醇厚。” 喇嘛只是摇头一笑,“我不会什么功夫,也没有内力。不过你的病我大概知道了,如果你不运气,不用那些所谓内力,就不会感觉难过,病自然就会好。” 这怎么可能!她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想着他说的话,满心疑惑,“你没练过内功?那你方才……莫非你是在不知不觉中练就的?还是说,每天念诵经文和那部史诗就可以修炼上乘功法……” 匪夷所思,她直觉不可能。但喇嘛深邃乌黑的眼睛里写满真诚。 “我也不知道,可能你说的对,念诵经文是会祛病消灾,就像汉人的易筋洗髓经是一个道理。” “你懂得到多。”她不禁刮目相看,“可惜我求不到易筋经,汉人的门户之见太深,不是少林子弟不会外传功法,我的病还是无药可医。” 她似乎有意赖上他了,喇嘛挠挠头,又露齿笑了出来,摊手道,“那怎么办?藏地的经文对你来说太繁难。” 两人一筹莫展,大眼瞪小眼。半晌之后,喇嘛忽然灵光一现,“我想到了,有个简单的法子,好学好记,你试试看。” 他说着,气沉丹田,阖目念出几个简单的字眼。没有任何意义,反反复复,声音从胸腔内,从小腹里,从顶门处,和缓发出。听上去像低吟,也像是沉沉怒吼。 她一面谛听,一面暗自调息,随着他的声音,她体内的真气归于平稳,不再有一丝一毫翻腾紊乱的气象。 “果然有些效用,我觉着好多了。”她大为惊喜,询问道,“这是什么经文,如此神奇?” “是六字大明咒。”他回答,“虽然只有六个字,却包含了佛法奥义。人身当中,筋脉与骨髓最难改变,六字大明咒却可以做到。嗡玛尼三个字可以改变前者,呗咩吽可以锻炼后者。长时间念诵,也许会对你的气血心脉有帮助。” 她于是默默吟咏,心中渐渐一片澄澈。许久之后,面露和悦恬淡的微笑。 “你悟到了。”他顺势再搭她的脉。点点头,放心一笑,“智识很高,用汉人的话说,大约是与佛法有缘。” “我?”她望了望天,解嘲道,“我的心被仇恨填满了,也没少干杀人放火的勾当。汉人眼里,我这样的人形如鬼魅,与妖魔无异。至于佛缘,怕是这辈子都沾不上边了。” 他颔首微笑,对她的自嘲无动于衷。利索的起身,只道,“佛与魔只是一线之隔,一念之间。佛法度化众生,既扬善也除恶。” 年轻的喇嘛心地慈悲,还很会宽慰人。她心生感激,不自觉欠身抱拳,“多谢你!你每天都会在这儿诵经么?我是不是可以再来找你?” 他目光飘向远方,不置可否。摇摇头,没有再说一句话,冲她行礼,转身离去。 她神色迷离,眼睁睁望着他擦身而过,才想起自己还有问题想要求他释疑。身上的伤可以得到医治,心中的伤该如何平复?六字大明咒能否让她忘怀一个人,放下一段情?如果包含世间万象的大智慧都不能让她释然,那么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开缠绕在她心头的缚累? 眺望远方,目力所及,是天,和与天相接的群山,耸立在苍茫云海间。它们亘古不变,从来静默无言,对她的疑惑也殊无办法。 日子流水一般趟过,她无所事事,每日东游西荡,倒是那一片清澈湛蓝的措温布湖水,让她甚是叹为观止。 层层叠叠的蓝色,由浅到深,随着阳光的变化呈现不同的色泽。如果不是每天都来观看,也许察觉不出那些颜色细微的差异。可她喜欢这里,这一片海子一样的大湖,一眼望不到边际。湖上有徐徐清风,虽然时值盛夏,可静坐在树荫下却还能感到丝丝凉爽之意。 只是湖边匍匐磕头的藏人太多,那种五体投地膜拜的姿势,虔诚得让她吃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简直无法相信,世间真有这样顶礼膜拜的方式。 尝试着上前问过几个藏民,他们一路磕头究竟所为何事。可惜会说汉话的人究竟是少数,没有人能解答她的疑惑。 看得越多,越觉得心惊肉跳,直到她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日塔尔寺里的年轻喇嘛。 原来他也要如此参拜佛陀。她站起身来,与他遥遥相望。他也看见了她,停下动作,走过来冲着她含笑致礼。 “你们这样,一路磕头是在做什么?” 他告诉她这叫转湖,今年是藏历羊年,藏人的传统是马年转山,羊年转湖,措温布是圣湖,一路磕长头是为祈愿纳福。 她哦了一声,不以为然,“汉人也磕头,可是更多的是给庙里菩萨塑金身,或是发愿许香火钱,点长明灯。少见你们这么虔敬的,不过是求家宅和乐,富贵荣华,用得着这么拼命?” 说完又问,“你呢,你一个和尚,来求什么呢?”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藏人不求富贵,也不求今生,多数求的是来世。至于我,只是做一门功课,没有特别的愿望。如果非要说,那就祈愿世间众生早日离苦得乐。” 没有愿望,她无言以对,回想方才奚落的言辞,不由微微有些发窘。 “你的病好些了么?”他适时的转过话题,和她一起盘膝坐下,之后拿出一团糍粑慢慢吃着。 她笑说好多了,然后指指自己的心口,“可是这里还有伤,上次忘了问你,有没有能医治心药的咒语?” “怎么说呢,”他歪着头,笑容绽放,“要看你想不想放下。” 自然不想,她欲追问,又停下念头,缓缓叙述起来,“我欠了一个人的恩情没能偿还,可他也欠了我今生最重要的一个约定。我们这样,算不算是两清?我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和他纠缠下去,也没有理由再和他纠缠下去。” “今生遇到的人和事,是上一世种下的因,然后结出的果。也许你这一世和他的缘分已了,那么就可以不必纠结,下一世彼此也不必再有牵连。” 她听着,陡然间一惊,今生已了,来世无缘,这不是她心里想的了局!连连摇头,“可我想要和他成就今生的缘分,我不能和他断开瓜葛,我不能……” 他笑了,“那就依照你的心意去行事。你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是需要旁人推动一下。” 年轻喇嘛的笑容让她觉得踏实,她想着心里的人,还是有些许惴惴不安,“你们僧人修来世,导人向善,为什么还要让我任性听从心意?就不怕我结下恶果,死后要下地狱?” “佛陀度化不了所有人,如果一个人愿意生生世世在红尘中沉迷,这已经是最大的执念,即便是佛陀也没有办法阻止。” “爱欲也是执念,如果今生得不到解脱,来世也必定不会结出善果。” 话音落,她浑身剧烈一颤。原来如此,她的爱欲,她的恩仇,都早已是今生解不开的纠缠。倘或有来世,她一样会欠下这些情债命债。 好似醍醐灌顶,她满心激动的跑回家中,对沈宪和海纳辞行。她要回京,那里有她等待的人,未了的事,她简直一刻也不想再耽搁。 沈宪急急劝阻,却不敢把话挑明,“我们才相见月余,你就要走……三哥这里不好么?还是,还是你始终忘记不了过去的事?小寰,不要走好不好?” 她握紧沈宪的手,真挚言说,“三哥,让我去罢。等我办妥了京里的事,一定会回来找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你一个女孩子,路遥千里。”他的担忧溢于言表,“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我以后真的没脸见爹娘和哥哥们。” 她轻抚他的脸,温声道,“哥,我长大了,也成年了,有能力照顾自己。我不瞒你,我已走过很多路,也杀过不少人,手里沾染了鲜血,早就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儿。这辈子的路,我只能这样走下去,如果现在放弃,迟早会追悔莫及。” “这是我的命,我心甘情愿。安稳幸福的生活,就请三哥你,替我,替两个哥哥,好好过下去。” ☆、第80章 <重返故园> 饶是风餐露宿,快马加鞭,赶到京城时也已入冬,满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沈寰一身风尘,虽心急如焚,还是耐下性子先找了个大点的客栈住下。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揽镜自照,倒是有些担心自己这半年被西北的日照晒黑了皮肤。左看右看,好在没看出什么变化,心里略踏实,又扑了点薄米分,匀了些胭脂,这才带着帷帽出了门。 时隔一年,巷子口的大槐树像是变粗了,虬枝张牙舞爪的伸向天空,更添萧瑟。可她心情好,看什么都能觉出惊喜。其实也难免有些近乡情怯,她安慰自己,故人重逢,他也一定是欢喜的。她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他,相对的,他也必然不会将她抛诸九霄云外。 晌午刚过,晴空万里,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觉得暖洋洋的。然而顾宅大门上的铜锁,却让她心头一凉。 他不在家,或者,他早已搬离了这里,另觅新居? 想着翻墙进去瞧瞧,可巷子里还是时不时人来人往,且主人不在家,这样闯进去到底还是有失尊重。更让她心里打鼓的是,万一在屋子里看见方巧珍的东西,她不知道接下里,自己还能不能平静的面对他。 想象,揣测和亲眼见证,终究是不一样的! 或许夫妻俩一道出门去了,这大冬日里的会去哪儿呢?她转身,茫茫然走出巷子,走到街面上。无处可去,又不想回客栈,索性漫无目的的闲逛起来。 满怀希望结果扑了个空,多少有点灰心丧气。不知不觉走出好几条街去。抬眼正看见两个妇人拉扯着一个稚童,徘徊在卖糖人的小摊前,其中一个妇人的侧脸很是熟悉,定睛再看,她叫出声来,“含香!” 掀开帷帽一角,含香惊喜交加,“寰姑娘……是您回来了?” 久别重逢,俩人找了个茶楼雅间坐下,相对叙话。沈寰看着含香的妇人发髻,笑着恭喜,“成了亲,做了人家媳妇儿,果然进益了,才刚那个小子是你的娃娃不是?” “哪儿啊,那是我嫂嫂的孩子,我才成婚半年多,可没有那么快的。”含香羞羞答答,一面斟茶,一面问道,“姑娘打姨母家回来?这是路过,还是预备长长久久的住下了?有日子没见姑娘了,方才一见,吓了我一跳,还当是做梦呢,您身量倒是见长,眼瞅着已是大姑娘的模样了。” 沈寰忖度这话,明白顾承对外是说她被亲戚接走了,便笑笑道,“上京来办点事,一时半会不走了,没想到今儿才回来就在街上遇见你,倒是巧得很。” “您是今儿刚回来啊?呦,那还真是凑巧了。”含香喝了一口茶,低头半晌,像是不经心似的问起,“您去三爷府上,看过了没?” 沈寰摇头,说没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原先的地方,贸贸然的,怕闯了去找不见人。” “怎么不在,三爷没搬家!”含香忙道,“他一直住那儿,虽说这一年光景里出了那么多事儿,可也没见三爷有挪窝的打算。头里八月节的时候,我还带我那口子去给三爷送了些月饼。三爷还是那么客气,倒给我了不少赏钱东西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其实是想着三爷家里没个人,逢年过节太过孤单,这才上门去给他凑个人气儿。” 沈寰心口通通跳着,抿嘴一笑,故作淡然道,“你还真是有心人,不过他今年也守完制了,要说婚事儿也该定下来了,就是他不急,方家人总还是要急的。” 不提方家两字还好,提起来,含香是满脸不屑,啐了一声,忙不迭道,“有那死不要脸的一家子什么事儿?三爷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会和他们家做亲!就是白白让他们刺了一剑,三爷大度不和那起子混账行子计较,要是搁我,非上顺天府告他们家个底掉儿!” “你说什么,刺了一剑?”沈寰心提到嗓子眼,惊骇的问。 含香唉了声,义愤填膺的讲起早前发生的事儿,描述完了才又絮絮道,“您说有方家这么不要脸的么,就为把妹子嫁进高门大户,这么磋磨三爷,亏太太当日还说他们家好,真是活打了嘴了。那会儿街面上都传开了,还有人说三爷不仗义,许了人家又反悔,又说两男争一女,争出了血案,说什么的都有,难听话多了去了。传到我们家的时候,事儿都过去好些天了。我爹妈赶着让我去瞧瞧,想着三爷自己一个人怕是养伤都不方便。我一去,可是唬着了,满屋子的血腥气。三爷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床下头扔的净是带血的巾子,人虚得了不得!好在伤势不算重,请了大夫开了方子,天天儿换药,也将养了半个月才算好。就为我照料了十几天,三爷还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您说说,上哪儿去找这么厚道的人,当日我爹妈把我卖到顾家,也算是开眼,祖上积德了。” 她絮絮叨叨,沈寰这头是怒火中烧,想不到自己走之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且听这意思,顾承原本就没打算和方巧珍再结亲! “那他现如今做什么呢?过得好不好?”她到底柔软下来,不再旁敲侧击,而是实打实问起顾承的现状。 含香终于笑了出来,点点头,“好,这会儿三爷可是扬眉吐气了,别说什么方家圆家的,就是五军都督府的人如今也得给三爷面子,旁的不说,”她伸手,一指外头临街的一处成药铺,“三爷药铺的买卖做大了,又收了好几处的铺面,这会子说句银子如流水也不为过,说是还有宫里的供奉,究竟怎么着,我也不大懂,回头您见了三爷,自己问罢。” 喝口茶,又接着道,“总归还是好人有好报。这一番的机缘还得打受伤那会儿说起,因去瑞安堂抓药,才听说了他们出了点麻烦,铺子里生意一落千丈,掌柜的正走投无路呢。三爷好心,盘下店面,又重新救活了买卖,这才有今天的盛况。自然了,也是三爷脑子灵光,早前我们老妈妈就说过,三爷最是个通透聪明人,只是不愿意和旁人争抢罢了,这话可又让她说着了。” 他过得不错,还闷声发了财,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只是有些想象不出,他那么宽厚温和的一个人,谈起买卖来是个什么样子。她想着,不由地轻声笑了出来。 但他骨子里应该还是喜欢教孩子读书,过些恬淡安静的生活罢。她直觉他忽然走上这条路,该是存了什么特别的想头。 她一时猜测不出,只觉得听了含香的话,心里又恨又喜,因装着事儿,匆匆闲话打听了几句便和含香告辞。一路溜达到五军都督府衙门口,她在斜对面的街角站着观望。原本她对方巧珍的哥哥方济琛没多少印象,可架不住人家现在靠着姻亲势大得很,出了衙门口就有人赶着叫他方舅爷。 正叫她逮个正着!沈寰嘴角浮上一抹冷笑,握起一枚小石子,眼看着方济琛上了马,瞄准那马的后腿运了全力掷出去。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嘶叫一声,生生把方济琛给撅了下来。他人没防备,一下子摔在地上,滚了几滚才躲过马蹄子,歪在地上呼痛不止。 这一下子摔得不轻,他半晌站不起来,周遭的人忙成一团,也顾不上检视马怎么好端端的就惊起来。 沈寰冷冷看着,心里暗道,这点子手段还不够瞧,早晚得让他吃更大的苦头,反正来日方长,时不时的给方家找点麻烦,这样的事儿她最是拿手在行。 隐身于人群中,听着方济琛的惨叫声渐渐远去,心情甚好。日影西移,太阳就快落山,她心里没了纠结,大大方方回到顾宅门口。顾承还没回家,她也没犹豫,趁着四下无人,跃上墙头跳进了院子。 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推开西屋的门,眼前一亮,沿着窗根底下摆了好几盆新鲜的文竹、忍冬。摸摸桌椅,半点尘土都没有,知道他会天天儿来拂拭。书架上的书比她走之前归拢的更细致了,他一向比她爱惜看重学问,又肯花心思……架子中间放着一个卷轴,是从前没见过的。她拿起来,顺手展开来看,打开的一瞬,整个人怔愣住,半晌才捂着嘴,眼里有笑,也有泪。 这个傻子,到底还是把这幅画找着,赎了回来!本来说不上多喜欢这卷听琴图,可这会儿再想,这幅画也算是他们缘起的凭证,多亏了它,他才知道她的下落,赶了来,带她离开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一寸寸的摸着,好像在抚摸许久不见的故人,直到听见门上哐啷一声响,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双手抖得厉害,一股真真正正,情难自已的近乡情怯,终于在这个时候浮上心头。 好在那轻巧的脚步声先向东屋去了,她沉住气,狭促的念头又起。从窗子跳出,纵身上了房顶,无声无息的趴在上头,含笑看着院子里的人。 他也长高了些?她抿嘴笑笑,自然不可能,这个年纪了哪儿还能再窜个头,大约还是因为瘦了的缘故。可是不显单薄,倒比之前多了份干练矫健。他烧水、沐浴更衣,穿着月白衫子,简单的做些清粥小菜当晚饭。 点亮廊下的灯,月光和灯光照在他脸上,鬓如刀裁,眉目清朗,正脸温润雅致,侧脸如圭如璧,隐藏着不易发觉的坚毅—这是她的纯钧,她又见到了他,和从前,和在梦里,一模一样。 入了夜,屋子里的灯熄了。她耳朵贴在门上,听不见里头任何动静。他兴许还没睡着,这样更好,她并不想惊吓着他。 她没有弄出响动就推开了门,步子如猫般轻灵,身体控制得极好,连衣服布料都不会发出摩擦声响,唯有一颗心简直像是擂鼓一样,咚咚咚地就快要跳出胸膛。 她控制不住,在漆黑的房间里,听着自己的心跳,进退维谷。 床上有轻微的响动,接着是倏然坐起,一下子翻身下了床。她看见他的轮廓,清晰如同在白昼之下,但他的目力没有那么好,不会在暗室里也能将她看得那么分明。 像是两个影子面面相对,她站着,他坐在床沿。许久过后,她听到他气息微乱,极力控制着让自己不发颤,开口问,“是你么?” 她的泪刷地一下涌了出来,她知道那是源于喜悦,源于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黑暗中她点了点头,笑着应道,“纯钧,是我,我回来了。” ☆、第81章 <似梦似幻> 床沿上的人站起身,微微踟蹰,下一瞬已越步奔到她面前,伸展双臂,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他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她嵌进他的胸膛,那里一片起伏,燃烧着一团烈火,灼烧着她的脸也腾起绯红。 明明长高了的,怎么还是只够得到这里,她一脑门子的迷茫,可顾不上想那么多,他拥得太过密实,她才不过略动了动,他的双臂又紧了几分力,简直快要箍得她喘不上气。 耳边响起他粗重的呼吸,他的手在她头发上,肩膀处,脊背上,腰肢间……一点点摩挲游移,最后落在她脸上,双手捧住了,好似捧着稀世珍奇。 他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这会儿瞧得一清二楚,这就是他魂萦梦绕的脸,精致美丽,独一无二! 他的声音颤悠悠的,“我不是在做梦罢?” 她眼里还噙着泪花,听了这句,破涕为笑,“傻子,当然不是,是我回来了,真的!” 他点头,一味盯着她,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把小臂伸到嘴边,毫不含糊的照着上头就咬了一口。 “你做什么?”她惊呼,拽着他的手,黑暗中,白皙的肌肤上牙印分明,下嘴还挺狠,“都说了不是做梦,这会儿知道疼,信得真了?” 他再点头,终于笑了出来,可身子却抖得一塌糊涂,连笑声都好似带了一点痛楚,“回来好,终于回来了,你……你不生我的气了?” 气!为什么不气,谁要他打着为她着想的旗号,摆出一副始乱终弃的模样,让她心死,让她难过,让她独自一人远走天涯。如果没有这一年的离别,他们现在兴许早就逍遥自在,双宿双栖! 可她心情好,不想在此时煞风景,等过了今天,再好好和他算这笔账不迟。 “这么说,是盼着我回来呢?不是有什么方姑娘,圆姑娘,巧姑娘,珍姑娘的?怎么都不见?见天儿的这么孤枕难眠……” 眠字才说完,她腰上又一紧,嘴已被牢牢封住,是他以一记绵长热烈的吻,堵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身子像是腾空了一样,脑子里也空白一片,跟着他旋转,有点像跳舞,不知不觉的就转到了床边,再不知不觉的就双双跌落在床榻上。 她大口喘着气,他也一样,窗外月色朦胧,照得他的轮廓有些暧昧不明。 “你好像学坏了,这么……”她蹙着眉,琢磨着该用什么词儿更妥帖,“这么,骁勇?” 要是放在从前,他大概会脸红,要是搁在事后,他大概会笑得打跌。可现在,忍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失而复得的珍宝就在眼前,他根本顾不上想别的,那些冷静自持的理智已被抛到了天边儿。 骁勇?她不知危险已近在咫尺,还这么大喇喇的撩拨他,那就让她感受一下何谓骁勇好了。 她只是听到,他在耳边缠绵又低徊的说了一句,我想要你。然后就被他掷在了床中间,他动作迅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眨眼间就窜到了她身上,双臂撑起,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不同寻常的光。 有些像从前渭水平原上遇见的头狼,幽幽的,充满了欲望,野性难驯,和他这个人那么不搭嘎,可又充溢着力量,十足诱惑,有说不出的好看,禁不住让她痴痴的沦陷。 她有些怯怯的,近乎膜拜又欣赏的望着他,全然忘记了他手上的动作不停,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周身已失了包裹,坦荡荡的,接受着他炙热肌肤的熨烫。 他的吻铺天盖地,顺着她的脸颊,脖颈一路向下,既温柔又磅礴,她不由自主的战栗,随着他身体的律动颤抖。 他的专注里藏着一种刻不容缓的态势,胸膛一起一伏间能听到纵情的喘息。连这道声音都让她着迷,细细分辨着,她察觉出到底还有一丝克制的忍耐。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倏然刺痛,她看不见他的脸,顺着他平顺的肩膀向下看,坚实的胸膛,平展的小腹,纤窄的腰身……触目惊心的,是右腹上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在细腻白皙的肌肤上突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心再度抽搐着一疼,伴随着心口的疼痛,身体也剧烈的一颤。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生命最初的疼痛也不过如此罢,从此以后她就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晶莹的两颗泪滑落,顺着鬓边流淌。她抽搐了一下,他慌忙抬起头,如痴如狂的目光渐渐变得柔软,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很疼么?对不起,我,我太着急了。” 他咬着牙床骨,拼命忍耐着,却不敢动得太厉害。她也忍着,知道这对于她来说,是必经的,另一种试炼和升华。他隐忍的样子触动了她,她在这一刻心底生出无尽的,如同大地般宽广绵博的爱。 “不要紧的,我知道第一次总会这样,等过了这回,就不会那么痛了。” 她眼睛里溢满泪水,盈盈澄亮,声音比秋水温柔,好似小猫在耳畔呢喃。 他得了鼓励,虽然大胆激进些,到底还是有张有弛,顾念怜惜着。他的吻只在她耳坠,耳畔,耳根附近流连,“沈寰,我爱你,答应我,你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好不好?” 她疼得说不出话,只好连连点头,简直又苦涩又甜蜜,她盼着快些结束这样的试炼,却又舍不得他那样强烈霸道的缠绵。 像是过了一千年那么长,他终于停了下来,满足愉悦的将头埋在她的肩上,轻轻蹭着,听声音就知道,他又渐渐地,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顾承。 “这下你想走也不行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要是再敢走,就是对我始乱终弃。”他蹭着她的鼻尖,低低的笑出声来。 学会倒打一耙了,果然做了生意就有了奸商模样!她气得推开他,推不动,干脆扭着身子躲避,笑斥道,“你说话不算话,三书六礼,拜堂成亲都还没有,分明是个骗子,枉我还当你是君子,呸……” 他笑得花枝摇漾,“我是骗子,可我怕留不住你,只有这样了,盖个戳封个印……你早说过的,我是老房子着火,没得救了。” 愤愤然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到底还是舍不得用劲。他稳当下来,躺在她身侧抱紧她,“还是有点像做梦。” 梦里可不会有那么疼,她转着腰,龇牙咧嘴的,哼了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怎么着,我也咬你一口,给你也盖个戳?” 他抓过她的手,摸到他脖子上,那里一处皮肤皱皱的,有着上下两排伤痕,“不是留过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打上了记号,今生今世都逃不掉。” 她指尖微微轻颤,想起临走那晚她咬他,咬得那么狠,他流了那么多血……心里恻然,放缓了声音,“还疼么?”手顺着滑下去,摸到他右腹上的伤口,“这里呢,一定更疼罢?” 他微微一窒,笑着掩饰,“早就不疼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这里怎么弄的?”她故意问。 那是利器所伤,一望既知。他晓得瞒不过去,含混应着,“和人打架弄伤的,那时节你刚走,我心情不好。”说着搂着她的背,再度将她按在怀里,“现在心情好了,这些都不重要。倒是说说你,怎么这么快就肯回来了,外头不好玩么?” “不好玩,往后再出去一定要带上你,一个人没趣儿。”她笑说,其实也懒得谈及那些孤独或是委屈,干脆报喜不报忧,“我找到我三哥了,他过得很好,娶了妻子就快有孩子了,我答应他,等办完了这边的事,就和你一起去找他。” 他为她高兴,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有每天每夜煎熬过的人,才会知道个中滋味,好在,他们都挺过去了。 抚着她的头,柔声道,“赶了那么久的路,好生歇着,明天醒了咱们再说话。” 确实有些乏了,她在他怀里,懒洋洋的,“明天,我会不会,起不来床?” 他笑着握紧她的手,“没关系,起不来,我就服侍你,保证让你舒舒服服,很快好起来。” 她满意的嗯了一声,迷迷糊糊的,也没觉出他话里隐藏的意思。他看着她阖上眼,神态安然,仿佛迷路后终于被找回家的孩子。 真正的一夜无梦,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她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这么沉,睁开眼,迷蒙的看了看周围,手上顿时一热,转过头,对上他含笑的双眸。 “什么时辰了?” 他看看更漏,“辰时二刻。”其实自己也许久没这么晚起床了。 她揉揉眼睛,“你今儿没事做么?赖到这会子。”她想问他,不用去铺子里照看生意,可他还不晓得自己和含香打听过他的事,那就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他却说没事儿,大有继续赖床不起的意思,半晌才笑说,“反正今天我伺候你,你就安心躺在床上,只管受用就好。” 果然不一样了,忽然间彼此的亲密度增加,他有了做丈夫的感觉,她呢,似乎也有了点小妻子的想头,顺着他的话,好好感受了一下,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撕心裂肺的痛。 不过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做出难以忍受的样子,惹得他皱眉心疼。 笑着看他一脸紧张,到底还是拍拍他的手臂,安抚道,“没事的,说好今天好好说话儿,咱们一年多没见,你总该有不少事要和我交代。” 他莞尔,估摸着她又要逼问那道伤疤,想了想,索性故意吊她的胃口,“好,今天一整天都陪你,你要是能下得来床,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82章 <各自期许> 叫人套了车,他真的带她去了一个地方。穿街过巷,一路往繁华地界儿走,半柱香的功夫,车子停在灯市口大街一座五进的宅门前头。 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她已心有感应。下了车,瞧见宅门门脸,心里更是一颤。 “这是早前我住的地方,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她说完,忍不住低声惊呼,“你该不会是,把这儿买下了罢?” 他笑着点点头,算是承认了,拉着她的手进了大门。门上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苍头,见了他赶着行礼问安。他也不惊动人,只叫苍头在值房歇着,自己牵着她的手,往影壁后头走。 故地重游,她心绪难平,脑子也还是乱乱的,一时语塞,一时又不解的问,“这宅子被朝廷抄没,后来归了谁我也没再打听。不过爹爹当年是从一个致仕的工部侍郎手里买下的,花了近两万两银子,你这会儿当真是阔气了?” 他气定神闲,“钱的事儿就不消姑娘操心了,你只说喜欢还是不喜欢。”笑了笑,终究还是有点羞涩腼腆,“我其实也不知道买下这里合不合你心意,毕竟这儿对你来说,有好的回忆,也有不好的。我不知道能送你什么,想着或许你可以尝试忘记那些不好的,在这里多怀念一些和父母,和哥哥们愉快的经历。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勉强,转手卖了它,你再挑喜欢的就是。” 她顿住步子,刚好站在抄手游廊底下,脑子里忽然像过西洋镜儿似的,想起从前和沈宪在廊子上斗嘴扯闲篇,那时节他说要把廊上的彩绘都改了,净是些忠孝节义的故事怪无聊的,改换成西厢牡丹才富意趣。彼时连她身边的丫头都听不过,直笑说三爷要敢把这话告诉太太,瞧太太不拿大板子揍您一顿不算完…… 她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当日的玩话成了真,她的三哥如今正在西北过着佳人在侧的小日子,这辈子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只是笑中还是带了些泪光,她颔首,不无感动,“多谢你,我喜欢!” 他长舒一口气,捧着她的脸,看她泪光点点,心疼得无以复加,“别哭,本来挺高兴的事儿。原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买下来,也还没叫人收拾。既然你喜欢,咱们搬过来住下,这么大的院子,平常只有你一个人太空落,再添些人伺候就不寂寞了。以前你说过,顾家那个小院地段不算好,宅子也不大,是有些委屈你,委屈了三年,是我不好。好在你肯回来,往后我加倍补偿你。” 她摇头,“你又不欠我什么,认真说,该是我补偿你。这次回来,我本来想好的,如果你当真娶了方巧珍,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我欠你的恩情总还是要还。纯钧,你待我太好,现在又这样,我更加还你不起了。” 他抚着她的鬓边碎发,笑容清澈,比游廊外的阳光更温煦,“早说过不要你还了,我从前是你哥哥,如今是你丈夫,就该好生养着你,让你过得舒服惬意。” 她无语凝噎,自己当真是快被他化成一道绕指柔。 他看在眼里,心动又心疼。 这宅子放出来的时候及时,刚好赶上内务府管事的需要一笔银子,他不过略透了些口风想置业,人家自然而然就向他荐了这一处。他是皇商里的新贵,众人又都知道他攀上的是常千岁这尊大佛,也愿意卖他些人情体面,双方你来我往谈了几回价钱,也就各让一步叫他拿了下来。 他当然还有自己的想法,一则如他所说,过去三年委屈了她;二则便是想让她生活得尊贵体面,不再挂怀外头那些事儿,要是真能沉浸在他精心炮制的温柔乡里,忘却那些仇怨,就是功德圆满了。 至于报仇那些事,他自会尽力,争取替她办妥当。 她没想到他有这么多打算,终于还是兴奋起来,牵着他的手到处游走,说往昔的故事给他听。到了她早前住过的院子,抬头见上面石刻的匾额还在,上头凿着三个字,响月斋。 “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真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她难得感慨,更是难得伤春悲秋,不过一瞬间罢了,转头再看他,唇角已衔笑。 他不声不响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卷轴,打开来,那幅道君皇帝听琴图就呈现在她眼前。 “我不知道它从前挂在哪里,你的闺房,还是你做主罢。” 这一日的惊喜太丰盛,虽则她早看见这幅画,还是禁不住感怀雀跃,她的纯钧,还是那样恬淡温润,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份运筹帷幄的自信透彻。 也许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从来都是个有主张的人,当年救下作为犯官之女的她,演一出戏就能迫她只身远走,再回来人已摇身变作富贾皇商,可见他人虽然温和无害,却也不是能由着人拿捏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她于是问起这一年他是如何发迹的,他笑着解释了一番,只是隐去了和常全义有关联的部分。她听完盛赞他懂得抓住时机,想了想肯定道,“原以为做生意都该是一脸精明奸诈,看看你,才知道其实不然,越是把算计写在脸上的才越让人想要防范,倒是你这样斯文仁义的,反而叫人不生疑心,信得真。” 他眉锋一挑,“这样啊,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是外表宽厚,实则奸狡?” 这人如今越发俏皮活泼了,她手指点上他的额头,“是啊,可是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从前那只呆头鹅。” 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抱过来,放在他膝上,“我和过去没有两样,还是那个人,就算在外头有那么点子精打细算,在你面前,仍旧一副呆相,动辄手足无措,只盼你别嫌我无趣就好。” 她垂下眼,看着他所谓手足无措的样子,那两只手这会儿正落在她的腰上,轻轻揉捏着,“口是心非,那两只手爪子可不像你说的那么无措。”她调侃道,“说起来你也够托大的,我人都走了,岂知还会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难保不在外头碰见个更好的,你怎么知道我一颗心就永远系在你身上?就这样舍得花钱置办了宅子!” 他满心柔情蜜意,声音低下去,春水流觞一样,“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你不是说过,你这人最是执着?终究还没让你得到我,怕没那么容易忘怀……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只要你回来,我就在从前的小院儿里。记得我说过么?你还肯要我,我就跟你走。” 耳鬓厮磨,她被他揉搓的全无气力,败下阵来,半晌听他在耳边轻声问,“那你到底有没有碰见,比我更好的人?” 嗤笑一声,她躺倒在他怀里,回首贴上他的脸颊,“要是遇见了,我还肯回来么?” 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叹了口气,手上更不规矩了,好似惩罚她这样不拿他当唯一。 她被弄得又麻又痒,意乱情迷,“别,别这样……好了,我说实话,你是最好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世上还能有比你更好的人……” 可他不依不饶,嘴唇双手都不肯停歇,他吻她,从颈子一直吻下去,“那就好,说的,我又想要你了……”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外头的天光,笑斥他,“大白天的,你疯了么?” “这儿没人,只有咱们两个……”他声气满含委屈,“咱们在这儿成亲好不好,该有的一样都不缺,我娶你过门,这辈子只和你厮守。” 如同天籁之音,她心里清楚,一个男人肯承诺婚姻,就是对她怀着最大的尊重和爱意,她不过是个孤女,家世全无,身上有累累命案……倘若他还是籍籍无名的教书匠,也许身份上并没什么差异,可现下他不是了,有了财富也有了地位,难得还是心如磐石,不曾有分毫转移。 可惜,她并非一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越是爱得深,越是要想到今后的艰难。她回来,是为报恩,也是为报仇!依着她的想法,是要在报仇之前把他安顿好的,等她手刃了仇人再和他远走高飞。若是中间有了意外,她宁可自己折进去,也不要他有任何闪失。 不过这些话,不必在这个时节言说分明,她才回来,还没享受够那些温馨甜蜜。 “当然好,我这辈子是非你不嫁,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我找着我三哥,就是有了娘家人。嫁你之前,总该要我三哥掌掌眼,请他做证婚人才好。” 这话说得在理,他果然停了手上的动作,冷静一刻,“是我疏漏了,你说的对。回头你写信给他,事情过去那么久,他也有了新的身份,带着嫂嫂孩子上京来也没什么。要是他觉得路途太远,我亲自过去也是应当应分的。回头我安排一下,陪着你一道去探望他。” 她说好,又是一阵感动,就着话儿问他,“铺子里的生意呢,你一时半会儿走得开么?” “无妨,都上了正轨,有我没我也不要紧。”他自有分寸,“娶你是大事,马虎不得。” “这会子你是做大事的人了,正经需要你的地方儿可多了。”她还是好奇,摸着他的脸,温存一片,“以后我方不方便去铺子里找你?” 他想了想,瑞安堂里认识她的人只有吴掌柜,眼下人已被调去别的店面,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点点头,他说没问题,却忘了那铺子里如今还藏着一只愣头青。等到她真的一声招呼不打,扮成个书生模样去了,好巧不巧就被那个会幻术,满脸不安分的许玉清撞了个正着。 “这位爷可是脸生,像是头一遭儿来我们店。”许玉清闲散了快一年,正自闷得慌,乍见了俊美倜傥的少年郎,两只眼睛又滋滋冒火光。 嗬,好一个清秀的小伙计,沈寰自己女扮男装惯了,一眼就看出对方是个雌儿,心上忽悠坠了坠,怎么顾承身边还收着这么个妖妖道道的小妮子。 “我找你们三爷,他在后头么?” 许玉清满面笑容,“您来得不巧,三爷此刻不在,要不您上里间等会子,我给您沏壶好茶,说不准儿,三爷一会就回来了。” 人在前头带路,不忘几番回眸,沈寰愈发觉得她不是善茬。进了屋,关上门,许玉清洞中仙上身,眼睛一眨一眨,只着意盯着沈寰瞧。 关于许玉清这门功夫,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一般人招架不住,但要是碰上个内功深厚尤其强过自己的,可就玩不转了。偏巧沈寰就是这么个主儿,何况她那点媚术对付男人灵光,搁在女人身上可就是一点作用不起。 眼珠子都快转出来了,对面的少年竟然无动于衷,许玉清也急了,上前就着递茶盏的功夫,手一撩就要拂上沈寰的脸。 倏忽一下,被沈寰一把攥住,“你是哪儿来的,胆子不小,三爷面前儿,你也这么没规矩?” 哪儿能够啊,顾三爷压根不吃她这套。可她好容易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这么搁着不用,心里更是没着没落,闷得发慌。 她错错眼珠子,想了想,这个标致少年大概是三爷的朋友,反正只要不是相好的,其余都好说,“您这话儿说的,我不过是才刚看您脸上有脏东西,又没别的意思。” “你从前就是这家店的?”沈寰哼了一声,放开她的手,“还是后来被招进来的?” 许玉清忙向后退了两步,揉着手腕子,一脸哀婉,“您手劲儿可真够大的,看着挺斯文,谁知道这么凶。”见沈寰蹙眉瞪眼,连忙接着道,“我啊,是三爷招进来的呀,他亲自挑的人。虽说来得时候不长,可三爷待我却极好。” 对方一脸狐疑,许玉清为了在他面前留个好印象,笑得颇有几分真诚,嘴上却信口开河起来,“不信您问三爷去,可不是我没规矩,正经是三爷从来拿我当自己人,不见外,素日就像朋友一个样,连称呼上都透着亲近,三爷表字纯钧不是,往常我还这么叫过他的……” 才说完,沈寰已腾地站了起来,眼风凌厉,热辣辣扫过她,不发一言扭头就往外走。等她追出去,沈寰早就一阵风似的出了铺子。 “这人怎么个意思,透着古怪!”许玉清站在门口,寻思不明白。其实她那一番话,不过是想说顾承对自己不错,希望这俊美的少年别在东家面前告自己不懂规矩的状。 回想刚才的话,到底哪儿得罪他了?不就是说了一句纯钧么,她笑笑,这个字还真就是顾承自己说给她听的。摇摇头,笑着往回走,脑子里想起那天初见顾承的情形,蓦地里灵光一现,纯钧,他那时候说,这个字是那个人一贯对他的称呼…… 捂住嘴,瞪大眼,许玉清呆立在原地,觉得自己明白了点什么,不过好像,也闯出了点什么祸事。 ☆、第83章 <恻隐> 柳玉清不算精细,猜想一阵,觉得摸不着头绪,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反正自己一没惹出乱子,二没在店里招蜂引蝶,就是赶明儿顾三爷怪到她头上,她也能以不知者不罪,一推二五六。 横竖不与她相干,闪身回屋,做正事去。 傍晚时分客人少,抽空上里间歇着喝口茶,才走到后院,一声俏皮的哨音自墙根底下飘来,柳玉清循着声音往过看,那头站着个穿蓝衣裳的人,看眉眼,正是晌午过后见过的那个标致少年。 少年冲她招手,她走过去,见他脸上挂着几乎堪称魅惑的笑,于是她也笑了,“这位爷,您怎么又回来了?” 她说着,抬眼看看院墙,不禁更生挪揄,“还有门不走,改翻墙,您这又是几个意思?难不成,这回是专为来找我?” 废话真多,沈寰抱着臂,倚着墙,单刀直入的问,“纯钧这两个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玉清这次可长了个心眼儿,对方来历不明,说是三爷的朋友,可谁知道呢,素日又没见过他,说不准是来套话的。那么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就是曾经名噪一时,震动京师的洞中仙。 “咳,您就是好奇这个呀,那我直说罢,三爷的名讳,岂是我这样人能随意乱叫的,才刚不过跟您开个玩笑。其实我是听三爷的朋友这么称呼过他,心里记下了而已。” 满嘴跑舌头,油腔滑调!沈寰斜睨着她,似笑非笑,“你是怎么跟了三爷的,我要听实话。” 柳玉清一愣,少年眉眼生春,劲中带俏,明明是个英俊风流胚,怎么说话行事透着阴阳怪气。她不服,凭什么非得你问我答,你叫我说,我就得说? 念头一起,她暗运内力,眼睛直勾勾的对着沈寰,她就不信,自己迟迟不开口回答,对方还能耐住性子不投来一眼注目。 她没算错,沈寰确凿看了她,还向她抛来一记十足惑人的眼波。柳玉清望了一眼,一眼之后,眼神定住,如入空蒙之境。 沈寰自然不会柳玉清那套幻术,只是她存着戒心,直觉这女子的眼神有问题,且她知道江湖上有这样的秘术,于是提气运劲防备着柳玉清使坏。 可半晌过去,柳玉清不动不语,呆呆傻傻,沈寰伸手在她眼前比划了两下,毫无反应,眼珠子像是不会动了一样。 看样子,像是被自己的幻术反滞住了。 沈寰一阵好笑,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顿了顿,接着问,“你是在哪儿认识顾承的?” 柳玉清回答的很快,“在我家。” 都登堂入室了?扬了扬眉毛,沈寰再问,“纯钧两个字,到底怎么听来的?” 柳玉清缓缓应道,“是在我家里,他抱着我,说想和我在一起,之后他自己说起,告诉我的。” 猛地吸了一口气,沈寰怒视柳玉清,“那你为什么又跑到他店里做伙计?” “三爷可怜我,觉着我孤苦无依,派了人把我接过来的。” 敢情是这么回事,这俨然是又一个自己啊!合着顾承就好这个,她不在,干脆就拿别人岔心慌,又演出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这回倒好,都演到人家家里去了。 直想骂一声他娘的,偏生又实在骂不出口,她眸光清冷,瞟着柳玉清,最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得到答案,更加确定对方是个女人,沈寰打量那张妩媚的脸,虽然恼恨,但还不至立时就想要报复这个人。这种事,还该去问问身为始作俑者的那个男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开幻术,也不想理会,强压怒火,闪身跃起翻墙走人。 回到家,念了几十遍六字大明咒,方才觉得气息平缓些,然而看见顾承的一刻,她觉得自己先前的经文算是白念了。 他晚间有应酬,回来的不算早。因身上有酒气,怕她不喜欢,自觉的盥洗更衣,收拾利落了才来找她。 他没空着手,怀里抱着只通体雪白,尾巴上一点墨黑的猫儿,看样子不过一岁多大,在他臂弯里懒洋洋的窝着。 “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她没兴致多瞧,冷冷应道,“哪儿来的?给我送只猫是什么意思?” 他怔了怔,见她寒着一张脸,心里就有点忐忑,“我托人买的,怕你白天在家闷得慌。怎么了,你不想要?” “都带回来了,还问我想不想要?”她幽幽冷笑,“怎么买之前不问问我的意思,这会儿我说句不要,你难道立刻把它扔出去,只怕不忍心罢,孤零零的,多可怜呐。” 他觑着她的面色,终是把猫儿先搁在一边,小心问道,“今天出门了,遇上什么烦心事?” 她笑说没有,转而看他,“我就是好奇,你的同情心到底有多泛滥,是不是但凡孤苦伶仃的,都想着要搭救一把?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新文,你原本就是个滥好人。”忽然凑近,闻了闻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下馆子了,包场?得有清倌人陪着罢?左右两边,一边一个,有劝酒的,也有弹曲儿的。我许久不闻官场和生意场上的事儿了,现如今还是不是这么个规矩,你说给我听听。” 他窒了窒,被她嘴角稀薄的笑弄得不知所措,她从来不过问外头应酬往来的事儿,今天怎么了,还突然间语气夹枪带棒的。 得承认她说的没错,如今生意场中还是她描述的那个样子,左不过是有酒,有风月,他身边也确实围坐着一百两银子出一次局的清倌儿。可那都是应景儿,连逢场作戏都谈不上,在这桩事儿上他自觉问心无愧。 但她分明在生气,他抿了抿嘴,还是缓和着来,“在商言商,我也不免要从俗,这是规矩,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有改动。但我保证,只是陪着,坐在身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连正眼都没仔细瞧过她们,更不会有什么歪的斜的想头,这点你总还是能信得过我罢?” 见她不说话,又柔缓着声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从今往后我尽量减少这类应酬,能推就推,你看这样行么?” 她淡淡笑着,还是没吭气。他心里没底,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去握她的手,谁知才一挨着,已被她狠命的甩开来。 “既是规矩,我也没什么好苛责的地方,就是有一点不明白,那些个女孩子个个都身世凄凉,说起来,只怕比我当年有过之无不及。怎么着,你就没有生出点恻隐之心,不觉得人家可怜,就没想过像搭救我似的,把人从那火海深坑里头拉出来?” 他听完结舌,这是哪一出呢,诘问他为什么不救那些女孩?可他就算富可敌国,也救不完全天下苦命的人。 实在是一头雾水,对她愤慨的名目愈发捉摸不透。 抚着额,沉默片刻,涩然一叹,“这是怪罪我没有救人之心?那好,往后再遇上,我也不怕人家笑话,有多少算多少,尽力赎回来,反正说了要给你找些使唤人,就权当是买回来伺候你的。” 她轻笑了两声,“我用不上,还是你自己留着罢,搁在铺子里,如今你那么多处铺面呢,多养些人也情有可原,就好比,那位姓柳,叫玉清的姑娘。” 听见这个名字,他方才恍然大悟,顺着她的话想,却惊出一后背的汗。她到底知道多少,知道的是不是事情真实的原委,他此刻完全不确定。 想了想,还是开诚布公的说出来,“你大概是误会了,我收留她也不光是为她孤苦,还是为她这个人,说不准能有些用处……” 一句话没完,她霍然打断,“有用?是了,人长得娇媚,说话儿着三不着两,可着劲儿的装疯卖傻,你柜上就需要这样的人才是不是?要这么说,我瞧着我也行!不如你让她卷铺盖走人,打明儿起,我上你铺子里,专门负责抓药数银子,管保不比她做得差。” 她语速快,一向让人插不上嘴。他再抚额,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己一语成谶,现如今真是被她挤兑的手足无措。 “不管怎么着,你能不能先听我解释。”他好言好语的,“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再决定,要不要接茬生气。” 她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不置可否。他于是娓娓道来,把当日和柳玉清相遇的那点事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没有一点隐瞒,连中间他迷失心智抱了她,甚至摸了她也说得明明白白。 简直有点像不打自招,他都这么有诚意了,她总该平息点怒火罢。 “我都告诉你了,你要生气,也是应该的。我并非有意,但也没法为自己开脱,做过就是做过,你要是想罚我,我也都认。” 说得诚挚,可是于事无补,最重要的是她清楚他这个人,惯会用和软的方式化解她的急躁,用恳切的语气拿捏得她发作不成。 诚然细思量,他对柳玉清动情的因由还是为思念自己,沈寰心里发笑,脸上冷若冰霜,“那你早前儿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他摊手,无可奈何,“我忘记了,要不是你专门提起来,我一时也想不起她这个人。” “真的?”她眯着眼睛,“可你抱过人家了。” 他慌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是,是抱过了。” 泛起一脸坏笑,她接着说,“你还摸了人家!是不是,后面还亲上过?” 如遭雷击,他呆如木鸡,想了半晌,连连摇首,“没有,铁定没有,真的,不信你去问她。” 再也憋不住了,她噗地一声笑出来,点着他的额头,“傻子,这种事当然只能问你,那个女人嘴里没有真话。” 他讷讷点头,缓过神来,看她算是有了笑模样,半晌方才如释重负。 她也是,心头一片敞亮,说不出的自在,不过还得拿话点点他,“虽然你不是有心为之,但也算是有了污点,往后见了她,不许你和她说话,更不许看她,除非我在你跟前,否则不能搭理她!我说的这些能办到么?” 这有什么难的,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点点头,才要答应一句好,身后蛰伏许久的猫儿忽然动了动,像是抻了一个懒腰,然后喵地一声叫了出来。 双双看向它,再回首对视,这下忍不住,终于一起笑了。 “它代我答应了。”顾承抱起猫儿,一面轻抚,一面往她跟前递,“都冷落人家半日了,这会儿能好好瞧瞧了么,我觉得它挺好看的,样子有些像……有些像你。” 她蹙眉,不解的看着那懒洋洋的家伙,它倒也识趣儿,恰在此时张开嘴,露出尖尖的小牙,冲着她又叫了一声,细细软软的,一嗓子就叫到了她心坎里。 不自觉的接过来,擎在臂弯处,她低头看着,兀自不肯承认,“哪儿像我了,只会龇牙咧嘴的。” 可不就是这四个字!他暗笑,“给它起个名字罢,以后它就跟着你了。” 她已经有点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你觉不觉得,它才刚咧着嘴的样子像只小老虎,不如就叫小虎,如何?” 他随口应了句好,心思已不在这个话题上,因为灯下的她,米分颈微垂,眼角含笑,不知不觉间又生出一份别致的可亲可爱。 欺近她,将她拥入怀,抵着她的额头,“明天你再和它玩儿,今天晚上,陪我好不好。” 再正经的男人也不过如此,成日家想的都是这个,她抬首,刚想奚落几句,身子一倒,人已被他撂在了榻上。 眼看着他的唇要覆上来,她狭促的挡了一记,“陪你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你得给我讲清楚,身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都这个时候了,他已然缜密不起来,听见她问,只含糊应着,“好,一会儿,一会儿再说给你听。” ☆、第84章 <情难自已> 他打水,沾湿了帕子,服侍她梳洗。她乐享其成,事过之后十分受用。 枕着双臂,他躺在床上望天,她以手支颐,侧着身子盯着他瞧。屋子里只亮着一盏云母灯,被她罩了一层灯罩,模糊朦胧。那些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既柔和又深刻的轮廓。 其实不必多亮堂,他身上的纨素中单自是灼灼有辉光,一派风清月朗的,让她蓦地里想到两句话,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他一身的风华,全在于此间无声流淌。 “看什么呢,那么出神?”他知道她目光只在自己身上流连,心里有欢喜,也有情不自禁的不安,“一年多了,我又老了许多罢?” 这是他心里总也过不去的坎儿,时不常就要发作一下,她笑着否认,“三爷风华正茂,玉树临风,压根和老字不沾边!你这毛病怎么总也治不好,不过是差八岁罢了,叫你一说,好像是两辈儿人似的,往日的自信都到哪儿去了!” 他也笑,回味着她的话,“老实说,我这人虽然不喜欢冲突,可也不怕事儿,从小到大没怵过什么人,就说上奉天殿面圣也没见多紧张。可是见了你,倒像是变了一个人,打一开始就是。说出来也许好笑,你能喜欢上我,至今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像在做梦。所以你头回告诉我这话,我真是惊得不敢相信,总觉得你是一时冲动,没弄明白什么是感激,什么是感情……那会儿死活想不通,不肯答应,一则是为我有婚约,还有一则就是为这个了。” 过去那么久了,他那份战战兢兢还是很真切,她捋着他的鬓角,满心疼痛,“可怜见儿的,我都这样了,差点还沦落风尘,早就不是当日你见的那个跋扈千金,没那么可望不可即。真要说配不上,也该是我高攀了你。” 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转而看她,“别说这样的话,过去的事咱们不提了。”嘴上这样讲,还是忍不住关切,“我不大敢问你这一年的经历,但也能想到必然吃了不少苦。当初是我想差了,以为放你自由,去完成师门交代的使命才算成全你。后来想想,才明白自己浪费了多少光阴,往事不可追,咱们千万要珍惜眼下,珍惜将来。” 十指相扣,她用力的点点头,早就知道会被他的柔情蜜意浓浓包裹,一颗心软得根本提不起来,连那些仇和怨都被暂时抛到了爪哇国。 她轻轻摆首,这一刻不想别的事。只专注看他,湖水般的双瞳脉脉流觞,就是让她立时溺毙其间,她也会觉得心甘情愿,死得其所。 手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一丝一缕,每一处都是紧实的,细腻的,青春飞扬,心头跌宕暗涌,直到指尖停驻在突起的疤痕上。 她叹气,鼻尖发酸,“你不敢问我,可我不能不关心你,到底怎么弄伤的?我只想知道,不会给你惹乱子。” 他身子轻轻颤了颤,知道瞒不过去,她是个有心人,早晚能打听出来。没法子只得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尽量掩去方家人刻意的算计和下作。 可她依然愤慨难当,“你就这么由着他们折腾?这会子你不是无权无势的一个人了,要说找人整治他们,也不在话下,何苦忍着,又做姑息养奸的事!” 他好整以暇的笑着,“民不与官斗嘛,方家兄弟如今混得不错,我要避其锋芒也属正常。” 她一点都不信,因为他不是个怕麻烦的人,“你也忒清高了,就是懒得和他们计较,可我还是心里不服,一千一万个不服。” “我明白,都懂得!”他笑吟吟的,完全沉浸在她的关怀里,半晌才慢慢说道,“我和他们说过,这一剑就当是我还方巧珍的情,事过之后,他不犯我,我不犯他,他若生事,我也不会善罢甘休。这页就算翻过去了,就当是给我自己一个教训,以后为人处事不能太心软。” 她其实不以为然,依着她的性子是必定要报复回去的,“你这人也太过宽宏,这么下去,将来早晚还得吃亏!” 他仰面笑出来,“以前可能是,现在不是有你么?”顿了顿,到底还是认真说给她,“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要是有天你被疯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能反过来追着疯狗满街跑,再咬还回去?” 难得他一个厚道人,嘴里一向有分寸的,打出这么个比方,显见已是深切厌恶姓方的那一家子。 要是搁在从前,她可能会暗自嘲笑他不够犀利,也会尽一切手段帮他报复回来。可现在,经历过一番游历,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她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睚眦必报,而是隐隐的有了一些悲悯,更重要的,是她对顾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他是她见过的人当中,风骨最清正,最符合谦谦君子四个字的,那些仁义,温雅,宽厚,初时让人惊艳,久而久之让人折服。她不无悸动的想着,她不仅是爱这个男人,还对他怀有更深的敬佩。 禁不住靠在他身上,依偎着,真像是小鸟一样,手指一圈圈在他心口上划着,里头跳动的声音蓬蓬勃勃,越发热切起来。目光不经意向下扫过,蓦然发觉那一处又有了变化。 惊呼一声,她已对上他的双眸,那片温柔的湖水泛起涟漪,湖底蕴藉着一道道暗流骇浪。 “你们男人呐……”她仰天长叹,“怎么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想到这个似的……” 他哑然失笑,身子动了动,“明明是你先撩拨我,我可没随时随地,向来只会对一个人,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候……” 只是摸了一会胸膛,就算撩拨么?她语塞,脸上写满迷茫。 他翻身,紧紧靠着她,收敛起眼里灿然夺目的光,有些怅然的问,“你到底快活么,还是从来都不觉得惬意?” 她这么明快的一个人,听了这话,也不禁扭手扭脚起来,躲闪着他的目光,嚅嗫道,“也还罢了,总归是有点疼的……” 长长的一叹,他像是霜打了的茄子,颓然起来,“是我不好,你……你终究还是太小了,是我过于急躁……” 她不忍心看他失落,强打起精神反驳,“瞎说,马上就新年了,过了年,我就十六了!以前我家的丫头十五出去配人,隔年就怀上孩子,十六都够当娘的年纪了。” 他蹙眉,犹自低迷着,良久摇摇头,“你不觉得快活,是我的责任,我……” 这么个自责法她听不下去,心里忽生悍勇,用力抱住他的腰,“分明是尝试得太少,我还没来得及体会!是你说的,这种事,只有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才会觉得快活,我这么,这么的爱你……一定能感受得到的……” 他被鼓舞了一通,双眸又亮了起来,扬唇笑着,将她置于身下。 不同以往,他的爱意如春水般温柔,一浪接着一浪,她应接不暇却又不由自主的沉迷,细细体味,上一瞬是疼惜,这一刻是宠溺,之后是微微带着痛楚的快意。 背上潮湿一片,却不觉得粘腻,年轻姣好的身体,如同绸缎般光滑细致的肌肤,紧紧贴合在一起。她看见他胸口上闪烁着晶莹的汗滴,看见他额头正中青筋突起,有一种柔脆又刚劲的美。 原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可以奋不顾身,可以浑然忘我,仿佛魂魄都在跟着一起震颤。 不消说,他能感受得出她真的很快活!她沉浸许久,才慢慢抽离出来,嘟着嘴说,“可惜方才都白洗了,这会儿又得去打水……” 他一笑,抚着她的肩,“我服侍你,你歇着就好。” 说着要起身,却被她一把拉回来,恨不得半个身子都拥上来,牢牢的拽着他,“别去,陪我待会儿,我现在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情难自已。 “怎么办,一想到你白天不在家,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她捂住脸,一声哀叹,“我一定是疯了,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啊。” 他低低的笑声在她耳畔徘徊,充溢着欢愉满足,她更是羞涩难言,“你还嘲笑我,我被你迷惑成这样,我简直怀疑你是,是狐狸精!” 愣了一下,他拍案,开怀大笑,笑得气喘,她只觉得臊得慌,一头扎在他怀里不肯出来。 笑了半天儿,他到底轻柔的抚着她,低声安慰,“有什么好害臊的,你以为我不是么?我何尝想和你分开,不过这阵子太忙,年关底下,需要打点的地方多。开了春我一定好好陪你,你想出去散心也好,到处逛逛也好,我都依你。” 她嗯了一声,小猫儿似的,“那你要是去铺子里,我可不可以跟着你一起?” 他沉默片刻,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他不能指望自己把所有的事都瞒得滴水不漏,那就只好让她知道一些——眼下可以知道的部分。 “好,不过要是有应酬,少不得还得去捧场,你就在家好好等着我。”他笑着宽慰,掌心相交,渐渐生出一层薄汗,“等忙过了腊月二十三,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咱们在那儿过新年。” ☆、第85章 <米分饰> 顾承身边忽然多了个俊美风流少年,引得药铺的一众伙计们揣测不已。 说是三爷新找的跟班小厮,可看那架势分明是三爷照拂伺候他,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眼神一递一接间透着关怀;说是三爷的亲朋,素日又连影儿都没见过,忽而巴的就冒出这么个说弟弟不像弟弟,说挚友不像挚友的,实在是让人生疑。 最主要的,是三爷年岁到了,却从没听说有要娶亲的意思,众人看在眼里,面面相觑,心里的腹稿却都打好了,原来三爷好的是南风! 自然,这也算不得什么新文。大魏朝官场一向盛行此道,现如今这风气大有延续到生意场上的趋势,说起来,还是禁城里那位皇帝老爷带出的行市,只不过人家是男女通吃,哪头都不耽误就是。 顾承在瑞安堂老店里待的时候有限,经常不过才点个卯,就被人请去别处谈事情赴宴。生意场上应酬不断,沈寰表示理解,虽然不舍,但总归还是深明大义,从不拖延阻碍他办正经事。 她一个人闲极无聊,时不时去前店和伙计们聊天儿,除了柳玉清见了她就躲着走,其余人倒都很喜欢和她相处。更多时候,她会在后院里间给顾承整理账册,翻看他的医书。 书架的角落里搁着厚厚一沓纸,她随手拿起,这才发现是过去一年朝廷刊发的邸报。 虽然离开了官场,看来还是不脱文人习气,到底还是关心时局朝政。她笑笑,随手翻看着,看着看着,忽然间有些明白过来。 几乎每一份都写有西北战事近况,要不就是和所谓匪患相关,这就不是巧合了,必定是一直以来,他有心在寻觅这样的消息。 他在这一年里,始终都有关心她的动向,留意她所处的环境,这份用心良苦,直让她心头一阵发甜,又一阵发酸。 当日杨轲以取她性命为由要挟他,又警告他迟早成为她的拖累,这才让他下决心说了那些狠话逼她离开。其实他心里有多苦,有多难,无人知晓。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只怕也无人可倾诉,就这样默默忍着,捱着,守着,却也丝毫不见半点三心二意。 她叹息,握着那些邸报,想着自己的狠心,相比于他的成全和牺牲,简直更加无地自容。 镇静了一会儿,将那些旧报拾掇好,刚想放入架子上,一行文字映入眼,是关于皇帝唯一的兄弟,忠亲王奉旨入京的内容。 大略看过,她陷入了沉思。毕竟出自官宦世家,她对权利政治有着天然的敏感和觉悟。忠王李烈虽为先帝次子,却极不受宠,生母本是低等宫嫔,因忤逆先帝被杖杀。李烈小小年纪就被寄养在无所出的张贵妃宫中,无论在内廷还是外廷都是个可有可无,没人问津的角色。 这样一个藩王被破例召回京师,内中一定是有隐情,再联系皇帝二子陆续薨逝,她便多少猜度出了一些影儿。 倘若她没猜错,李烈眼下在京城应该形同软禁,下这道令旨的人不会是一心向道的皇帝,多半还是那位另有图谋的常千岁。一个亲王受制与一个权宦,他心里的恨意该有多暗流汹涌!如果他也和自己一样,深恨常全义其人,那么或许可以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而产生些交集。 说不准,一旦日后李烈有机会登上那个位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故事,恐怕又会在新朝堂上上演。 她笑笑,收好邸报,慢慢踱出屋子往外间去。堂上看病抓药的人依旧熙熙攘攘,伙计张贵和却在和一个长随打扮的中年人磨牙,那长随低声求恳,张贵和不为所动,只偶尔拿眼睛鄙夷的扫他几下。 她听了一会,原来那人是方家的仆人,因二爷方济琛月前从马上摔下来,腰上的伤一直没好利索,瑞安堂一贯有治跌打损伤的好膏药,所以才上门来求一副。 可惜方家和顾三爷那点掌故,瑞安堂的伙计们无人不知,大伙都鄙视方济琛的为人做派,愣是不愿意卖他膏药,别说原价了,就是加它二十两银子,也还是两个字,没货。 顾承调理出来的人,办事说话倒是真向着他。沈寰很是欣慰,朝张贵和招了招手,等他到近前,问道,“这事儿三爷知道么?” 张贵和说知道,“方家人都不止一次上门了,脸可真够大,没得恶心人,瞧见他们,一天儿的心情都不好。” 小伙计说话气鼓鼓的,沈寰一笑,“那三爷什么意思呢?” “咳,三爷您还不知道,最是宅心仁厚的。”张贵和道,“爷没说不卖他们,只说生意嘛,人家又不是不给钱,做什么有钱不赚,还笑说,大不了卖贵点,撂下这一句也就不提了。可我们这心里过不去啊,这样的混账人不得点报应,那真是老天不开眼了!卖他们膏药是便宜恶人,多少钱都觉得不上算,要我说啊,他们家二爷的腰,就该从此以后再直不起来才好。” 那也不难,她回头再让他落一次马也就差不多了。可是顾承不叫她报复方家,她也不想给他惹无谓的麻烦。不过今天是他们主动撞上门来的,那也就怪不得她使些整治人的手段了。 “三爷说得不错,有买卖不做说不过去,他们家的钱那就更该赚了。”她伶俐的笑了笑,“我问你,那膏药贴在身上是个什么感觉?” 张贵和回道,“不过是有些发热罢了。” “那就是了,既这么着,为他能好得快点,干脆就加点料,让那膏药再热点岂不是更妙?”她笑看小伙计,点他道,“可惜这会儿他的外伤好差不离了,不然就着点辣椒面儿,那才叫通身舒畅给劲儿。” 张贵和眼睛一亮,陡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想想那膏药抹上一层辣椒面,贴在身上的滋味可够销魂,“得嘞,沈爷这办法好,我这就上后头找点子辣椒去,给方二爷用料,必定是要给足分量!” “够机灵,一点就透。”她想想,还是叮嘱一句,“悠着点,手也别太黑,更别让三爷知道,横竖这事不和他相干。” 她不信时至今日方家人还敢上门来找麻烦,左不过就是要让他们吃这个哑巴亏。嘱咐完这些,径自出门去了,她心情愉悦,想着该去买条鱼,给正在长身体的小虎改善改善伙食。 年根底下事情多,顾承近来回家的时间经常很晚。他酒量不错,也极力避免喝得太多,但一晚上下来,身上难免沾染了乱七八糟的脂米分气和酒味儿。觉出自己一身污糟,他便不去打扰沈寰,只在自己屋子里安静歇下。 还没等睡着,轻盈的脚步声已至,她推门而入,笑中带嗔,“回来了也不招呼一声,害我等了一晚上。” 他忙起身,却被她按下,自己利利索索的脱了外衣,躺在他身侧,不一会功夫就成了环抱他的姿势。 温热的身体,像只小火炉,蹭着他的肩脊,难得有几分娇滴滴的味道,“你这么个忙法子,身子吃得消?我还备了醒酒汤和宵夜,估摸着你席上光顾着喝了,肯定没好好吃东西。” 真有贤妻的模样了,他心里说不尽的受用,翻个身将她拥紧些,感受岁月安好。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就是拿金山银山换,他也一点不稀罕。 摩挲着她,他温声应道,“也就这一阵子了,很快就好,席上吃了些东西的。放心,我不会亏待自己。”又禁不住叮咛,“以后我再回来晚,千万别等。熬夜伤人,况且我也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她闷声说不好,“这么大的宅子,就只有咱们两个,我不等你等谁?大不了明天晚起些就是了。”回眸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眉头微微一蹙,“你今儿熏香了?怎么有股子白檀味儿?” “好灵的鼻子。”他捏捏那挺翘的小鼻尖,一晒道,“说起来又是笑话,前些日子一丸药治好了吏部侍郎太太的宿疾。她是江宁提督织造的亲妹子,这会儿年关到了,那提督上京办差,拉着几个相熟的人作陪非要以示感谢。不知道谁告诉他,说我大约有些癖好,他也不含糊,找了两个极清俊的男孩子来,把我夹在中间,场面真是好不尴尬。我记得其中一个男孩儿,衣袖上有白檀香气,想必是他挨着我坐,时候长了落下的味道。” 她听得兴致盎然,不忘打趣,“你这名声可真绝了,好端端的怎么让人传成了这样?你到底做什么引人遐思的勾搭了?” 还能有什么,他到了年纪,有功名有家业,长得又不赖,却是任媒人舌灿莲花也依旧岿然不动,对娶亲毫不感兴趣,这么一个人也难怪别人私底下传言,实在是有违常理。 他刮着她的鼻子,笑道,“我哪儿还用做什么,身边总是跟着个英俊少年,成天儿同进同出的,别人难道还会看不见?”叹了两叹,装着委屈,“看来我这辈子的名声,注定都要折在你手里。” 想想也是,不过她就喜欢这样霸揽着他,笑了笑,追问道,“那清俊小倌儿呢?不是说顶漂亮的人儿,带来让我瞧瞧,看是不是比你还俊俏。” 他捏着她,又呵她的痒痒肉,一面低低道,“比我生得好多了,所以不敢给你过目,万一看上了,我不是作茧自缚。” 她在他手里被揉成一团,笑个不停,断断续续的问,“那你就忍心把人家打发了,真是不解风情……” 他笑笑,“我给他们谋了个更合适的去处,送到皇上跟前,有人欣赏各取所需,才算求仁得仁。” 她抚掌赞好,笑着点头,初时还想再夸他几句,想着他的话,脑子里忽然间有些类似的念头,也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 虽不成形,却隐约有些轮廓。和皇帝有关,和忠王有关,也和她的仇人常全义有关。 她心里想着事,半晌没再说话,他也有些倦了,不无遗憾,又有些歉然道,“睡罢,今天实在乏了,等明儿我再好好补偿你。” 她说好,乖巧体贴,由着他抱紧自己,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均匀,渐呈深沉。 身体靠得那么近,亲密无间的姿势,可他不知道她的心思,她也不知道他心底的主张,因为都在逃避,试图不去碰触那个困扰已久的问题。 可它依然在,从开始到现在,愈发历久弥新。 ☆、第86章 <岁月安稳>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儿,顾承说话算话,这天晚上在家陪着她,俩人吃了一顿饺子,第二天一早他便让人套车,带着她往城外去了。 出城走了三十里路,车停在一处农庄门前。小小的院子,墙外围着一圈篱笆,冬日里头没有花草点缀,整间院落更显朴实无华。 屋子里头收拾得挺干净,土坑葺得足够宽敞,就是俩人躺在上面打滚都尽够了。除此之外,桌椅摆设都很简单,没有特别之处。 “这又是你的别业?”她环顾四下,“置办这么个地方,是打算返璞归真?” 他摇头笑笑,“不是别业,是父亲分家时得的一处庄子,本来就在,只是这些年我也没怎么来过,我提前叫人归置了一下。这儿清净,只有咱们两个,虽然简陋点,好在一应东西都齐备。” “一个熟人都没有,不会被打扰,就在这里安静的过年。”他躺倒在炕上,一派自在,“你说好么?” 确实不错,比在那个空落落的五进大宅子里强。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往炕上一歪,刚挨着一下,人立马坐了起来,“这么硬!” 他笑出声,眉眼愈发活泼,“没铺被褥当然硬,看来你这一年还没吃什么苦,连土炕都没睡过。这么说起来,我也就放心了。” 她讪讪的,又有些不服气,“谁说我没吃苦,我连山洞里都住过的,地上又潮又凉,比这硬多了,要不是有人陪着,我连生火都得自己来。” 想着那一幕,难免回忆起生火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蒋钊这会儿在潼关城里过得如何。不过他委实是个精明人,大抵是不会吃亏的,至于他那个憨厚的哥哥,怕是已经和白音成了亲,妇唱夫随。 沉思了半日,转头再看身边的人,他皱着眉,有一言难尽的懊恼,“我辛辛苦苦养了三年,还自觉养得不错,谁知道你这么糟践自己,我给你的钱呢,怎么不知道找个像样的客栈住?” 那时节,哪儿还能去客栈投宿,不过细节不必赘述。他既提到钱,她便兴冲冲地转而说起钱的事,把自己整治孙氏父子的经过一通描述,临了得意洋洋道,“现如今我也不是身无分文的人了,怀揣一万两银票,虽然还赶不上你罢,但好歹也算有家底,回头嫁妆单子拟的丰厚点,绝不亏了你就是。” 他颇有兴味的看着她,“连嫁妆都是现成的了,万事俱备,什么时候出闺成大礼?” “这得你来定,我一个姑娘家犯不上操这些个心。”她不害臊,说得从容,半晌想起方才的话,又问,“你好像一点不惊讶我去孙家报仇,是不是早算到了?” 他颔首,其实对她报复人的法子多少有点异议,不过对付那样寡廉鲜耻的人,倒也无伤大雅,“我确实想过,还想过去长芦找你,因为知道你一定会去那儿。孙家不仁在先,你要报仇也是应该的。” 她甚是满意,瞬时想起还未报的仇,看了看他,他的眼神似乎也变得有点飘。心里存着顾忌,她缄口不提,话锋一转的问他,“庄子上的人都被你打发了,咱们中晌吃什么?” 他想了想,忽地一跃而起,拉着她的手往厨房走。庄户人家的灶台大,边上放着些收拾干净的小鱼和饼子,房间角落里堆着一小撮柴禾。他生火,在灶上安了口大锅,把鱼和干巴巴的饼子往上头一搁,笑说,“午饭就是它了,这里人惯常吃的家常菜,叫贴饼子熬小鱼。” 她远远看着,撇撇嘴,“怪脏的,能好吃么?” “嫌弃啊?要不,饿你一顿?”他调侃,“一顿不成就两顿,到时候吃什么都觉着香了。” 白了他一眼,见他又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线条精干流畅的手臂,她的视线落在上头再移不开,好一会儿才想起反驳他的话,“你敢饿着我,看我急了,回头连你一块吃了。” 说话间,锅里的香味一点点飘散出来,她禁着鼻子,不由自主地笑赞,“闻着还不错,比看着强。” 他抿着嘴只管笑,她看出他憋着什么怪话,一点点迫近,一下下撞着他的腰,“又想编排我什么呢,说出来我听听。” 门帘子在此时微微掀开一个角,通身雪白的小虎迈着轻盈的步子进来,停在她脚边,露出小牙喵了一嗓子,眼神直往灶台上瞥。 “你看它的样子,”他指着小虎笑道,“我方才就在想这个,它跟你多像,都是馋嘴的猫儿样。” 就知道他不会有好话,她不依,顺手抄起灶上的香葱甩过来,葱叶上的水珠落在他脸上,他笑着闪开,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顺势把她人兜在怀里。 “你真的学坏了。”她拧着身子哀叹,“以前我这样,你都不会躲的。” 他把她环绕得更紧,脸贴着她的面颊,轻轻笑着,“那是因为以前,我不敢这样抱你。” 心里甜丝丝的,嘴上依然忿忿,“从前的君子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根本就是个坏人。” 他点头,理直气壮的承认,“我早就说过,我本来就没有多好,是你把我想得太好。” 靠在他怀里,有温暖干净的气息,他的臂弯强而有力,如同坚实的壁垒,隔绝出一片安然的天地。 她再度沉浸,或者干脆说是沦陷,柔声婉转,“纯钧,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带你来,让你提前感受一下,我们以后的家。”他轻声细语的,“也许就是个不大的院子,不奢华的房间,守着那点安静,只有我和你,之后还有我们的孩子。我每天做饭给你吃,因为你做得太难吃。” 他笑出来,她亦然,半晌他接着说,“我们早晚会离开京城,如你所愿,海阔天空也好,隐于山林也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低着头笑,在心里说好,身边的小虎心有灵犀,先声叫了出来。 “你看它多像你,还知道替你回答。”他说完,忽然皱起鼻子,“好像有糊味儿。” 光顾着说话了,锅里的鱼和饼都没来得及翻,可不是得烧糊。放开她,手忙脚乱的折腾一番,勉强救下几个烧得不算太黑的,小虎闻着味儿不对,嫌弃的叫唤一嗓子,踱着步子悄没声息的出屋去了。 好在剩下的鱼和饼味道尚不错,一顿饭吃下来,她都微微有些撑了,看着碗里还剩下不少鱼肉,长舒一口气,抻着懒腰道,“你也太会照顾我了,连鱼刺儿都帮我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呢。” 把她捧在手心里一直是他的夙愿,从前唯恐照顾不周,现在呢,内心深处没有那么诚惶诚恐,却多了一份疼惜爱怜。 “没办法,习惯了。”他说得一脸淡然,“你是我养大的,偏又什么都不会,我长你八岁,不照顾你说不过去。” 她嘟嘴,不满的看着他,“别老提这话,总让我觉着,你好像是我长辈,没的占我便宜。再说了,我哪里什么都不会,这一年在外头不是好好的,我自己闯荡出去,全须全尾的回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放心,转脸就能赚一万两银子,很是能干。只可惜,还是连生火都不会。”他笑着望她一眼,“说起来陪你住山洞,给你生火的那个人,是个男人罢?” 她饭饱,本来脑子有点发木,乍听他问这个,顿生警觉。抬眼看看他人,仍是一片光风霁月,半点拈酸的神情也没有。放下心来,又生狭促,“是啊,多亏有他,他这人武艺不错,又够机灵,懂得还多,一路上要是没有他,可真怪闷的呢。” 她的这点小伎俩他心知肚明,可脸上装得云淡风轻,心里竟然还是有些吃味,不管怎样那是她的一段经历,刻骨难忘的岁月,将来再回味,占据那段记忆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想想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你没感觉么?”她等了许久,终于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起来,这人连醋都不会吃,还敢说他爱她! 他看着她,那张牙舞爪的模样活像只小老虎,心里一点涩涩的不快顿时淡去。笑容可掬,灿若朗月,他一字一顿回答,“有一点,但不至于吃醋。因为我知道,你再找不到比我更好的。” 她微微一怔,陷进那样自信明澈的笑容里,一时晃神,他已搂住她,柔声说道,“歇一会儿罢,等晚上,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 ☆、第87章 <百年好合> 午后时光静谧悠闲,她睡得怡然自得。 身下是厚厚的三层被褥,因怕她睡不惯,他特特的铺成了这样,身上盖着的被子熏过些松香,散发着甘冽清爽的味道。 有人为你铺床叠被,洗手做羹汤,这样的日子真是舒服惬意,让她在半梦半醒间无声呓语,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翻了个身,彻底进入梦里。好喜兴的场面,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像是在迎新年。仔细看看有沈宪、海纳、有他们的大胖小子,那米分嫩白净的小脸简直和三哥小时候一模一样;当然还有他,笑吟吟的,站在一堆人中间儿,清润而挺拔。 这辈子最要紧的人都凑齐了,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家,梦里的事儿真是和乐美满,她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安稳。 可是下一刻,天色忽然暗淡,一群凶神恶煞的人闯进来,提着刀带着枷,锁拿她生命中最在意的亲人。和多年前的场景那么像,几乎重叠在一起。她分辨不清,浑身使不出一点力,张开嘴,拼命想叫想哭喊,却终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一直侧身躺在她旁边,看着她睡得香甜,嘴角微微上翘,像是在笑。和醒着的时候不一样,这会儿她更像一只安静的小猫,既柔软又乖巧。可是才一会功夫,神情渐渐不大对了,额头上浮出一层细汗,满脸惊恐满脸紧张,分明是想醒又醒不过来的样子。 连忙出声唤她,轻轻摇着,把她抱在怀间。半晌过去,她好不容易咕哝一声,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幽幽睁开眼,茫然无措的张望着,看得他心口揪着一疼,抚着她的背,轻声宽慰,“没事的,刚才是做梦,醒了就好。” 她双目迷离,暗藏水气,想起梦里的画面,一头扎进他怀里,“纯钧,你一直都在,是不是,一直都不会离开我……” 一叠声的保证,他心疼得无以复加,“不会!你放心,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他为她擦着汗,她缓过神,听他关切的问,“做了什么梦,惊成这样?” 她却有点模糊了,也可能是梦境太过凄凉,刻意想要淡忘,摇摇头,这才发觉屋子里的光有些晦暗,“什么时辰了,我一觉都睡到天黑了?” 他笑笑,示意她转头看窗外,“不光是天晚了,而且还下雪了。” 惊呼一声,她坐起来,果然窗外一片白茫茫。雪片飞舞着,一天一地都是。急着穿衣服,忙忙地下地去看雪。他到底心细,按着她把汗气过完,才给她披上狐裘,牵着她的手走出屋子。 燕山脚下,雪花大如席,比城里落雪要壮阔许多。她蹦蹦跳跳像个孩子,呵着手,哈气连成一团白雾,朦胧中映衬着她的眉目精致如画。 他自背后搂住她,宽大的氅衣包裹上来,围出一方温暖。天色彻底暗了,远处稀稀落落的响起鞭炮声,俩人不说话,只在雪地里安静依偎。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新年了,有什么心愿么?” 她笑了,偏过头来看他,“左不过是那些话,你听不腻么?” “是听不够。”他轻声纠正,“这会儿不光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天地,说给这场雪听。” 想了想,她用心用意,认真道,“我的愿望就是做你妻子,为你生儿育女,今生今世,不,不只这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是要找到你,和你在一起。” “你看,我心里的执,怕是更深了。”她半开玩笑的说,“你逃不掉的,生生世世都会和我纠缠下去。” 他唔了一声,很是满足,“荣幸之至,你的心愿不算繁难,应该得到满足。”轻轻亲吻她的脸,呢喃道,“嫁给我,咱们成亲,我已经等不及了。” 话音落下,远处天边倏然亮起一道光,光亮在半空中顿了顿,随着一声响儿,四散开来。一瞬间漫天花雨,漫天星光,挥洒下来组成了一个百字。然后接着又一束火光飞上天空,落下来合成年字…… 她看得呆了,连想要说的话都忘记,不错眼珠的盯着远处,直到好合两个字陆续绽放,才终于明白过来。 百年好合,是给她的,也是给他们的,新年祝福! 眼角有些潮湿,她靠在他身上,低低哽咽,“纯钧,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你,你在向我求亲么?” 他眼底柔光缱绻,却又澄明清澈,“是,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她到这会儿身子还在发颤,吸吸鼻子,闷声闷气的笑着,“早就是你的了,还问我愿不愿意,你如今真算是阔了,摆这么大场面求亲,亏我还以为,你是个不爱出风头的老实人。” 他扬唇直笑,身子也一颤一颤的,“这也算出风头?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了,我要是真想热闹摆阔,在北京城里不是更便宜?不过真有点做不来,老觉得那么多人看着,不如只有咱们俩人好。” 她回眸,在他飞扬的唇角吻了一记,“知道了,你安排的刚刚好,恰如其分,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抓着她的手臂,扣住她整个人,他心底徜徉无限欢喜,“那就这么定了,回去我就预备婚礼,日子你来挑。等回头礼成,开了春,我陪你去西宁卫见哥哥嫂嫂。” 都听他安排罢,她什么都不想了,就这样在他的呵护下,安稳度过余生的岁月也好,至少这一刻,她全心全意觉得满足。 在京郊盘亘到正月十五,算是把年过完才启程往回走。她还有些依依不舍,只是心里清楚,如今他是有事业的人,总不能为着情情爱爱耽搁了正事。 何况她也有正事做,要嫁人了,那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对女人尤其如是。好些东西还没置办,他原说都交给他来处理,一点不想让她费心,可嫁衣、头面甚至她日常装扮的那些物事,爷儿们家到底懂得有限,还是自己挑选更稳妥些。 她去制衣铺里看样子,做京里这一季最时兴的衣裙。前些年不是穿孝服就是扮男人,鲜亮的装扮像是和她绝了缘。不过这回可要认真些,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嘛,老话儿说得真是一点不差。 坐在楼上包间里,她凝目看衣裳册子,也有伙计借着端茶递水的功夫,为她讲解几句。譬如哪件裙子被尚书家的小姐挑中,哪件褙子上的花纹得到过郡主娘娘的赞誉。 挥挥手,先叫聒噪的人退出去。屋子里安静下来,隔壁间娇嫩的话音儿便不紧不慢地飘了进来。 “姨娘不如选这个蓝织金裙,这金线勾的纹路和上回元珍郡主穿得差不离,那回她亲口跟王妃说的,今年上用的缎子,江南最新的花样儿,都叫她穿戴在身上了。倒像是有意显摆似的,也不知道王妃听了心里得多窝火……说起来堂堂的亲王妃还不如她一个二流郡主……” “你也小声些,仔细让别人听了去……别说郡主,这会子只怕是个二品官儿的家眷都比咱们府上讲究些。要说王爷也难,俸禄就那么多,架子得端着,场面还得维系着,时不常又要打点那起子太监。上回给娘娘请安,我听见司礼监打发了个小内臣过来,一开口就是五千两,说是先借来使,周转一道,回头千岁爷自会填上这一笔。” “真有他们的,也张得开这个嘴!咱们王爷上京来一年了,正经差事没有,全靠着封邑那点子进项,去岁又赶上河南大旱,收成减了一半还多,现如今自个儿都揭不开锅呢。皇上也真是个道君做派,大年下的就知道赏赐些个仙丹丸药,这是要王爷和他一块修炼成仙呐……万事不管,我看国库得有一多半都成了他常公公的家私!” “嘘,小心隔墙有耳,这店里往来的,都是有体面的人家儿,叫人拿住了话把儿,传出去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一个小丫头子的,发发牢骚谁还管得着。”虽这么说着,那头儿声音到底放低了不少,“咱们还是挑样子罢,姨娘且放宽心,府里进项再不好,也短不了咱们的,您现在可是王爷心尖上的人,要不怎么能专许您出来做衣裳、挑首饰外带散心……那冯太医怎么说的来着,瞧脉息您这胎十有八/九是男孩,这一落地不就是擎等着封世子嘛,不管怎么着,您可是为王府立了大功的人!” 幽幽长叹,声音里有着深深忧虑,“可我这心里总不踏实,咱们府上好像被人下过咒似的,接二连三的掉孩子,都是养到三四个月就没了,怨不得王爷王妃镇日价忧心。我就怕这一胎也养不活,到时候王爷该多伤心难过啊。” 隔间主仆双双叹息良久,又互相安慰了几句,才渐渐止住话题。她在这头听着,心思已从画册上转到了方才的言语上。看来这对主仆该是忠亲王府的人,那位姨娘怀了身孕,倘或一切顺利,她将会为忠亲王诞育第一子。然而忠王府的女人时常滑胎,却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想的有些出神,过了一刻,听见隔壁二人已预备离开,并和掌柜定下,说是明日还要再来。 二人经过门前时,她微微挑起了帘子。那忠王府的姨娘有张明媚娇艳的脸,身段小巧纤细,行动似弱柳扶风,回眸时甜美一笑,两靥间泛起对称的浅浅梨涡。 好一个可人儿!她放下门帘,回想着美人娇滴滴的言语,明日还会再来…… 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她转着眼睛,计上心头,回身坐下继续看画册,只是将一缕淡笑衔在了嘴角。 ☆、第88章 <心有旁骛>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说有人公然调戏良家女子,且这个女子还是王府亲眷,只怕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反正在没遇上这事儿之前,忠王府的岑姨娘对这话也是不信的。 岑氏出门采买首饰衣裳,是得了王爷王妃首肯,为的正是她怀着身子,怕闷在家里无趣才特许她出门转转。谁知打从制衣铺子出来还没上轿,街角就有几个帮闲似的人对着她吹口哨。 论起来,她身边跟的抬轿小厮和护卫,拢共加起来不过六个人,穿着打扮均未露王府痕迹,乍一看不过是像大户人家的姨太太出行。所以招来几声轻薄的调笑,岑氏也没打算上前理论,全装没听见,吩咐起轿回府。 路上赶巧,要穿过一处小巷子,突然间巷子那头窜出几条大汉,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方才冲着岑氏调笑的人。猛地见了这群人,先吓得贴身丫头嗷地一声叫。两个护卫一个冲上去,另一个挡在轿身前头,没成想对方人不光多,拳脚也算厉害,不过几个回合,王府的护卫竟败下阵来。 岑姨娘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登时花容惨淡,莫非今儿要受辱殒命在此处? 正自吓得快要昏厥过去,忽然一个穿宝蓝色直裰的俊美少年从天而降,赤手空拳和那伙人一通打斗,须臾功夫,竟把人全都撂翻在地。 少年身姿盎然,朝轿中她拱手一笑,“夫人请宽心,眼下已无事。这伙人怎么处置,还请夫人拿个主意,是要送去顺天府还是就地打他们一顿出气,在下听您的意思。” 话问得颇为周详,毕竟府门宅门里头看重名声,出门遇上这种事,即便女眷清清白白的,传将出去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也难免有损声誉。所以很多人宁愿息事宁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报了官那可就是没有回头路了,岑氏冷汗涟涟,摇头道,“算了,也是我今儿出门没瞧黄历,这群人……教训过了,就,就放了他们罢,我家夫君是要面子的人,我不想让他知道了心烦。” 少年点头,灿然笑道,“好,那就依夫人的意思。” 不过是帮闲流氓,处置起来也容易,何况双方早有约定,几个汉子想着事后能得三十两银子,现下挨几记拳脚也就觉得值了。 那俊美少年自然是沈寰扮的,调戏岑氏的流氓是她在街面上找的,合起伙来演这么一出,无非是为接下来能有机会进入忠亲王府。 “夫人要回府,在下相送一程罢。” 岑氏心里打鼓,人家是好意她不该拒绝,可对方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叫人知道怕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正犹豫着,沈寰已悄然趋近,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姐姐别怕,我和你一样,都是女孩子。” 岑氏顾虑全消,又惊又喜,这样俊俏倜傥的女子还是头一回见着。她满心敬慕,一路上和沈寰相谈甚欢,轿子还没见府门,已经快把沈寰引为知己。 知道对方同为女人,仿佛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岑氏是没心眼的人,对着沈寰问长问短,把自己的事儿也差不多交代个底儿掉。闲话半日已到了午正时分,忠王李烈这头得了消息,忙匆匆赶来安抚自家爱妾。 这种事说起来扫脸,忠王平日隐忍,这会儿也怒火中烧,只是救人的少年还是该酬以重谢。他阴沉着脸,请沈寰去花厅处叙话。 忠王身边只跟了个亲信侍卫,寡言罕语,面色和主子一样深沉,见沈寰只是欠身拱手,连大礼都不行一个,才沉声喝问,“大胆,见了王爷还不跪下!” 沈寰直起身子,笑笑道,“在下是江湖中人,没规矩惯了,平生只拜天地君亲师,还请王爷担待则个。” 忠王面色更沉,双眸阴郁,“无妨,沈少侠请坐。少侠相救本王爱妾,本王深表感激,无以为报,便以金箔俗物聊表谢意罢。” 托盘上盖着红布,打眼一扫,大约也有个二三百两。沈寰摇头一笑,“王爷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在下路见不平本就没打算要回报,更何况,我并非只为救王爷的爱妾,而是为着岑姨娘身上藏的,更金贵之物。” 她说完,看得清楚,忠王的脸色倏然变了。岑氏方才和她闲谈,绝口不提自己有身孕,受了惊吓按说早该张罗府内医官来问平安脉。可岑氏不提,当着她的面和贴身丫头打眉毛官司,也是不叫提这话的意思,再看屋里其余伺候的人,也没有一句关切到这个话题。 沈寰对忠王子嗣问题本就存疑,她人又足够明敏,所以猜度出他在府里刻意隐瞒岑氏有孕,应该是想要留住这个孩子。如今亲眼看见他的面色,倒是更加验证了她的揣测。 果然,忠王神情惨淡,苦笑道,“贵上消息灵通,既已知晓,本王想听听,他接下来有什么样的打算。” 她笑笑,看来他是把她当成了常全义的人,摇摇头,她直抒胸臆,“王爷恐怕误会了,我是江湖中人,独来独往不为谁人效力。今日有幸见到王爷,倒是很想为您保全府上至为金贵之物。在下愿尽绵薄之力,不知王爷能否信得过在下?” 无言对视,他在考量她说的话,半日过去,忠王眯着双目问,“本王忽然觉得,沈少侠看着面善,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 很多年前,那时候李烈还没有就藩,沈徽回京述职,值皇帝中秋设宴,沈寰便随父亲一道前往。双方在贞顺门上碰过一面,还说过几句话,只是年深日久,那些记忆已变得有些模糊。 她斜斜笑着,“王爷好眼力,故人相见更应该诚心以待。王爷眼下思虑的事儿,恰逢今日赶得巧,正是提供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只要王爷肯割爱,那么在下自有保全岑姨娘和那金贵之物的法子,王爷不妨好好考虑考虑。” 王府姨娘出门遇险,得了个英俊少年出手相救,里外里这名声可多少有点受损。王爷心有旁骛,事后想想索性将姨娘赐予少年,两下里皆大欢喜,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姨娘跟了少年,郎情妾意,没过多久便有了身孕,这样的事儿说出去合情合理,旁人看在眼里,也不过笑谈两句不至生疑。 “王爷若是觉得这法子可行,在下近日就可着手安排。”她抿着茶,轻描淡写的笑说,“请王爷早就决定,时候一长,有些事可就藏不住了。” 到了此时,忠王当然明白沈寰是存心接近自己,他一脸审慎,却不兜圈子,“那么少侠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承诺?” 再度对视,沈寰笑得有些邪气,“无他,只为王爷刚才提到的,贵上二字。王爷对那个人存了芥蒂,在下也不待见他。他日王爷若有机缘,可以坐到令我俯身叩拜的那个位子,自然就会成全我今日一番苦心。” 她说过,膝头子太硬,这辈子只拜天地君亲师。忠王笑了笑,话说明白有好处,无利不起早,有图谋才方便结盟。 “本王当真见过你的,只是一时有些记不清,无论如何,本王和你是故人重逢,那么就请少侠尽力,务必替本王保住心爱之物。” 谈妥一笔交易,双方都表现出几分满意。起身告辞,冷面侍卫一路相送,行至园中忽然出声,“你的功夫不错,可否赏脸切磋一二?” 她睥睨的看着他,“我又不做王府侍卫,功夫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和你比划不来。” 侍卫被她的狂傲激得面红耳赤,顿时就要发作,可他的手刚刚抬起,就见沈寰扬起脸,看了一眼树上停着的喜鹊,一眼过后,喜鹊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侍卫面白如纸,呆立在原地,看着沈寰随意扬手,抛下句,“不必送了,出府的路我认得。”之后便步履轻快,扬长而去。 回去和王爷复命,这个姓沈的功夫深不可测,回头要派人盯上她,只怕还得花点心思手段。 按之前商量好的办,沈寰找人在京郊置了一处庄子,亲自护送岑姨娘前往。只是期间要花费两天功夫,还须想好如何搪塞顾承才行。 “你说多巧,我前儿去铺子里做衣裳,遇见了从前伺候母亲的丫头,她也算是有造化的,被一个外埠的商人买了去。不过几年,家里太太病逝,她就被扶了正。这会儿跟着丈夫上京来谈买卖,见了我高兴得了不得,死活拉着我要去她家里住几日。我实在推脱不过就答应了。只是她住的远,恐怕一来一回费些时候,想起来也怪烦的。”她抱怨起来,嘟着嘴一脸不情愿,“你说我还去么,要不干脆找个借口说病了,再不露面也就是了。” 顾承不疑有他,挽着她的手,笑说,“既然都应了,不好再爽约,人家实心实意相邀,还是去罢。”只是多少有些不放心,“要不我找人送你过去,住过两日,再去接你,路上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她含笑看着他,半晌才说不必了,“人家都安排下了,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什么心都不用操。我可还没跟她说有你这个人呢,不然肯定要上门来拜会,再知道了你的身份,保不齐还要借故攀扯一下。回头生意上有求于你,你是应还是不应?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笑得很是欣慰,“真是贤内助,处处替我考虑,确实长大了,心思也更周密。” “那是自然,你当我这一年白出去历练的。”她郎朗一笑,“我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人,这回又不出京畿地界儿,你大可不必担心。” 安排妥当,沈寰陪着岑氏离开王府。岑氏有孕的事,除却贴身丫头,府里就只有王爷王妃和一个亲信医官知晓,她多少也有些明白王爷想要保住自己这一胎的心思,含泪跟着沈寰演出预先说好的戏,方才依依不舍的拜别忠王。 “看得出来,王爷是真心待你。”沈寰想着忠王看岑氏的眼神,调笑着安慰哭哭啼啼的人儿,“这么想罢,府里那么多个掉了孩子的,王爷也没见多心疼,倒是肯护住你,这份深情可是假不了。” 王爷到底是在意自己,还是忽然在意子嗣,岑氏不敢多想,只是垂泪,怏怏道,“多谢你了,幸亏遇上你,我这一胎兴许还能有个平安……不过,说出来你别介意,我昨儿跟王爷挑明了,说,说了你是个姑娘家……你别多心,这事儿再没别人知道。毕竟,你要真是个男人,咱俩可就有点说不清,万一王爷不信我,我将来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沈寰听罢只是笑笑,她对岑氏并无恶感,也不希望日后忠王将岑氏弃如鄙履——不过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照她看,李烈这个人阴沉多疑,不是个好相与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安置好岑氏,她便开始归心似箭。原说两日后回去,要是快马加鞭,晚晌也能进城,赶在顾承回家前出现,让他既惊又喜,措手不及,她想象着他那副样子已然乐不可支。 匆匆交代两句,上马回程,路上不停歇,进了城也不过才傍晚时分。城内走不快,她也就信马由缰,不知不觉走到安定门内大街,街面宽阔,抬眼看去,常全义那座逾制的官邸就在眼前。 压抑许久的恨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其实从没有一天忘怀。之前的一年,多少还会寄希望于那些起义军推翻腐朽的朝廷,将这个祸国殃民的权宦处以极刑。可天不遂人愿,她现在心里清楚,报仇雪恨唯有靠自己,而手刃仇人并不现实,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有把握能打赢常全义身边隐匿的高人,近得他的身。 何况现在她还要对顾承负责,尽力护得自己周全,不牵连他,事成之后双双远走,才是她为他们设想的终局。 牵着马站在街对面一刻,眼底的怒火稍稍平息,才要前行,视线忽然被一个挺拔的身形吸引,她牢牢盯紧,有一瞬的纳罕和惊疑。 是顾承,常府上的管事亲自送他出来,态度客气,看样子彼此很熟稔。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目送他登车远去,心头一阵一地发寒。 早前真的是被情爱冲昏了头,不然她怎么会忽略,他从来不是个贪恋富贵荣华的人,跻身皇商恋栈不已,这样行事一定是有他的意图! 如果他是想替自己报仇,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从头到尾,这是她一个人的仇,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搅和进来,这趟污水只合该她一个人趟。 她要她的纯钧,干干净净,清澈无暇,更要他平平安安,无性命之虞。 ☆、第89章 <两处思量> 过影壁、穿花厅、绕回廊,沈寰不在,顾承才觉出这五进的宅子实在太大太空落,不比从前顾家小院,地方狭小反而不显寂寥。 好在也有新发现,早春时节,园子里的梅花次第盛开,红红白白,相映成趣。站在梅树下,能闻到淡淡幽香。顺手折了两枝含苞待放的,拿回房间里插瓶,等她回来就能看得到。 找出个美人耸肩瓶,不紧不慢地摆弄,享受悠游时光,因为心里觉得安定。 专注做这一件事,是手和眼睛彼此协调,脑袋可以暂时放空,不去想白天那些风平浪静下的湍流,言笑晏晏间的揣度。 说多疲累其实也还谈不上,为着一个目标,或者说为心爱的人努力完成一件事,于他而言是天经地义。遑论撇开情爱不谈,他到底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明哲保身的小心思确实有,但大是大非上他自问还是有良知,也不吝于有牺牲。 后晌去常府送药,他照例试了半颗,把剩下的交给小内臣,自己在外间闲坐一刻。时间长了,内臣们多少也有些松懈,大约以为他人已经走了,唧唧哝哝的在里面抱怨这批药做得太瓷实,得费些气力才能往里再填东西。 他阖目,像是盹着了,其实一字一句都能听见。这话印证他之前的猜测,常全义借着替换那些仙丹,不忘给皇帝再添些药材——他不会真舍得叫圣躬违和,但永绝皇嗣呢?未始做不出来。 多行不义!站在权利巅峰的人被权势蒙蔽住双眼,无异于自掘坟墓。有时候他也奇怪,常全义会不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莫非他真以为忠王那么好摆布,一个装成落魄无能,靠仰人鼻息过活的亲王,一朝得势只怕会变换另一副面孔。 压制得越狠,反抗得就会越激烈。 倘若忠王真做上那个位子,顾承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是个好皇帝。不过至少他目前表现出了克己勤俭,也察觉出皇兄为政的诸多失误,大有痛心疾首之感。 大魏立国近三百年,如今已到了风雨飘雨的时候,西部匪患未平,北边战事又起。其实归根到底,他不过是一介书生,所怀的愿望只是希望家国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如果能有位中兴之主稳定局势,那么他不觉得应该冒改朝换代的风险,让江山处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揉揉僵硬发酸的太阳穴,他无声苦笑,说是不想这些纷乱时局,脑子里还是架不住在思量。所谓贼船,真是上去容易下来难,将来如何怕是未必由得了他。 梅花的馨香弥散开来,他深深吸气,似乎还夹杂了一丝熟悉的味道,窸窸窣窣的轻响从山屏后头传来。他转头,看见从里间走出的人,惊讶万分! 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头上松松挽着堕马髻,耳边金镶紫瑛坠子一晃一晃的,衬得那眼神更像悠悠远山。 他绝少见她这样装扮,站起身,还有些茫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沈寰却隔着一道屏风观察他许久了,将他的倦容尽收眼底,联想白天所见,胸口愈觉发沉,不过还是心疼多过于旁的情感。 “想着你呗,耐不住了,就还是及早往家赶。”笑盈盈的,她缓缓朝他走来,“我瞧见你侍弄那几枝梅花了,我不在,你还挺有兴致的。” 他笑了,容颜明朗,一扫方才的倦意,“原来你躲在里头偷窥,幸亏我没干什么,不然就……” 耳坠子一阵晃荡,她身子摇曳,笑着搂住他,“这话可有趣儿,你还能做什么?” “不好说,长夜漫漫的,”他的手停驻在她腰间,那里细致的不盈一握,“兴许画副美人图,对着美人诉诉相思苦……” 她点着头坏笑,“我算是知道你过去一年是怎么过的了,果然真正的君子是不存在的。” “你说的是柳下惠,君子嘛,太一板一眼,失之趣味。”调笑半日,他兴致勃勃,低声问,“怎么想起打扮上了,穿成这样是要让我……画美人图?” “你只说好不好看就是了。” 他上下打量,目光迷离,半日却只言简意赅的说,好看。 她无奈叹气,“才刚说得俏皮,这会儿又只会蹦出两个字儿了,你那些辞藻都跑到哪儿去了?亏你还是进士出身,号称学富五车。” 他摇头,一脸真诚,“登徒子才满口漂亮话儿呢,好男人不兴这一套。” 她质疑的哦了一声,“那好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自然是说得少,做得多。”他笑着,趁她不留神,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软塌上铺着茵褥,他把她轻轻放在上头,她朱唇鲜嫩,微微开启。 他情不自禁地覆上去,唇齿相依缠绵,听她长长的发出一声低吟。 她很享受,几乎越来越能感受到快乐,有时候专注看着他额头那根青筋,身子也能一阵颤抖。她是太爱这个人了,连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爱煞了。 于是更怕失去他,怕他有哪怕一丁点闪失,她抖得更厉害了,忽然福至心灵,觉得在这种时候,他一定不会说谎。 “我回来那会儿就想去找你,可也不知道你在不在铺子里。我是赶着城门关之前,从安定门进来的,有点绕远……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他脑子不大转,可也听到安定门三个字,身子就慢了两拍,含混道,“没做什么,左不过是同人谈事罢了。” “你太忙了,以后我扮你的小厮,每天都陪着你,好不好?” 他顿了一顿,蓦地里有点警醒起来,深深看着她,“好好做你的顾太太,像今天这样打扮就好,我看你穿男人衣裳,看得都腻了……” “是么,”她嗟叹,有种说不出的况味,“你不依,八成是要背着我见什么不该见的人,譬如,可以入画的某位美人……” 她咯咯笑着,他的目光渐渐沉实,她视线迎上去一会儿,又败下阵来,只好转过头假装看向别处。 她一定是在暗示自己!顾承怀疑,她保不齐又在试图跟踪他。可如果她看到了,为什么不直接问呢?她问,他就一定会说,纵使有一些隐瞒,也决计不会全盘欺骗。 但偏偏要这样试探,还非要在这个时候。他不由得有些负气,难得念头一起,他就真的放纵开来,像是没有顾忌似的,带着点蛮横,夹杂着点强硬,一身上下尽在攻击。 她感受得到,也察觉出那些细小的变化,他是在惩罚她么?可他不也不肯说实话啊,遮遮掩掩,根本没有一点坦白的意思! 愤而迎合他,甚至比他还要激烈,两个人各怀心思,渐次演变成是一场战斗,竟然打得酣畅激烈,颇有无休无止的劲头。 风住雨歇,好容易博弈结束,双双跌倒在榻上,筋疲力尽,静默无话。 隔了很久,她看向他,侧脸线条坚毅,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可是鬓边还有滚落的汗珠,无形中倒为他增添了点柔脆的美感。 对着他,心总能和软下来,她为他擦汗,柔情似水,“累了罢,我知道,每天在外头辛苦奔波,和那些人斗智斗勇不容易。其实咱们的钱早就够用了,何苦呢,你就是现在收手,重新找个塾学去教书不好么……” 他没等她说完,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心口,“你相信我,对不对?只要你信我,我就不觉得累。”他转而看她,“我想让你过得足够安稳足够舒服,做顾太太,悠闲自在。你快活了,我就觉得满足。” 还能说什么,心意是相通的,可意志却是相悖的,谁也说服不了谁。她更加确定,他是打定主意要替自己完成心愿。 那么也许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赶在他前头,把这件事彻底了结。 同样做如是想的除了沈寰,却还另有其人。顾承没想到再见到忠王时,竟然会是他微服前来,特意拜访自己。 从后门至内间,落座后依稀能听到前面的声响,忠王沉默一刻,才笑道,“顾先生好买卖,如今宫里的供奉占了一半还多,北京城里嘛,一向是禁苑中吹什么风,外间就落什么雨,老百姓如此趋之若鹜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先生是有大志向的人,依旧朴素无华,端然清雅,必不会为区区小钱就沾沾自喜,本王说得对么?” 顾承淡淡笑笑,“王爷今天来,是延医问药,还是另有指教?” “指教谈不上,是想就上回的话题,再和先生探讨探讨。先生坐拥京城药行半壁江山,来往的人想必不少,京畿之外发生什么事儿也应当有所耳闻。雁山北麓战事又起,朝廷现如今是两线作战,疲于应对。户部更是捉襟见肘,勉强备足粮草,用的却是寅吃卯粮的法子。我听说商税今年又加了三成,不过看来是暂时没有影响到先生这里。” 时局谈不上好,简直是相当坏。那么他想要做什么?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亲王,如果力图改变,除非…… 他沉吟着,半日开口道,“那日先生与我说的话,我仔细思考了很久。眼下已到了不得不作为的时候,为着国朝安稳,祖宗基业,百姓福祉,本王都不能再蛰居偏安下去。常太监不顾前线战士缺衣少粮,日前还再撺掇皇上扩充西苑修建行宫,奸佞如此祸乱朝纲,本王也不能再容忍下去。” 顿了顿,他换上忧伤的语气,“为打老鼠伤及玉瓶,本王虽不忍,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狭长的凤目眯起,声音波澜不兴,“皇兄既然要修道成仙,那么便请先生成全他罢。” 他冷静的吐出这番言语,之后看向顾承,目光有期待,也有一丝不容置喙的坚持。 他已然等不得了,对于这样的结果,顾承不惊讶,只是微感心凉。 可他提到的是弑君!且不说顾承从来没有这个打算,就单说供奉上用的丸药,常全义把控得极严密,每一记都要顾承亲自试过,进入大内前恐怕还要多番查验。如果真能在药里做手脚,顾承早就先他提议之前毒杀常全义了。 即便真要这么做,也需要禁苑中有自己人配合,关于这一点,顾承心中有数,忠王李烈怕是无计可施。 顾承确凿也没有那么无私,不至于冒着毒杀自己的危险,帮他完成帝业,更加不能做出弑君这样超越他底线的行为——只是这话就不必言说分明了,忠王性情阴鸷,坚韧独断。即便他们目标一致,也不代表能够理解彼此的立场和手段。 说到底,他们各自坚守的道,终究还是不同。 顾承沉吟不语,良久听到忠王沉沉的话音响起,“成就大事,可以不拘小节。先生应该清楚,如果大魏真的因内忧外患一朝倾覆,那么覆巢之下,恐怕也难有完卵。” ☆、第90章 <天宦> 男人之间的较量,不一定非要剑拔弩张,掩藏在朗声谈笑底下,是表面平静的暗潮汹涌。 彼此都在估量对方的诚意,甚至于手中的筹码。顾承打定主意不拒绝,至少不能当着他的面儿,直接拒绝。 把自己说得怕死一点没什么难堪,蝼蚁尚且贪生,存了畏惧希图现世安稳,这样的他,反而更能让这位多疑的王爷放下戒心。 说一千道一万,这是要命的买卖,得从长计议,勾兑好各路人马方能不出纰漏。要给上用的东西下毒还不致人察觉,难如登天,何况顾承自己不想死,试毒之前总得先把解药预备下。 这就够绸缪一阵子的,他温言宽慰忠王,“王爷信得过顾承,顾承自当尽全力。只是眼下我也有难处,还望您能体谅,容我一些时间想个万全的法子。恳请王爷稍待,千万不要急躁。” 送走忠王,顾承独自闷坐,心绪起伏不宁。对方野心勃勃,有恃无恐,对那个位子俨然势在必得,同这位亲王谈交易,本质上不亚于与虎谋皮。 而家里呢,还藏着只蠢蠢欲动的小老虎,令他防不胜防。也不是没想过找人盯住沈寰的动向,可她何等机敏,何等警觉,能成功跟梢又不被她发觉的人,顾承自觉平生还没遇上过。 一筹莫展,袖子扫过,带翻手边茶,湿淋淋的洒在桌上,模糊了一整张药方。 纸上文字一塌糊涂,宛如眼前路,宛如他和她互相猜疑试探,那些曲折幽暗的小念头。 不过对沈寰行踪有兴趣的人,可是不止顾承一个。 忠王府的两个侍卫忍痛跪在青砖地上,小腿骨上被三寸袖箭射中的部位一阵抽搐,跪得时候久了,侍卫身子摇晃得厉害。阴郁的主子看在眼里,冷冷丢下一句,废物,转身迈步进了书房。 屋里坐着的人面含微笑,丰神俊朗,比女人多了份天纵英姿,比男人多了份精致倜傥,什么是尤物?从忠王李烈眼里看过去,此刻泰然自若的沈寰不啻为真正的尤物。 沈寰起身,仍旧只是拱拱手,笑容不失挪揄,“王爷交办的差事,我已办妥,岑姨娘眼下一切无虞,王爷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是王爷对我,若还心存疑虑,那么大可直言,何必非要找些人充当我的尾巴?要知道尾大不掉这种事,可是也有些妨碍王爷作为主君的威望。” 牙尖嘴利,做事不留余地,不光伤了他的人,还公然扫他的脸,更有甚者,她接下来慷慨直言,“我劝王爷省俭些用人,不必再费周章,否则下一次就不是腿上中箭这么简单。我同王爷说过,沈某人不过是一介江湖客,来去无踪,您认为我是有求于您也好,鼎力相帮也罢,总之咱们各取所需,事过之后,庙堂江湖再不相逢。” 忠王看着她,沉沉一笑,没有说话。沈寰知道他拿自己没有办法,现如今她的功夫能耐,在那些寻常王府侍卫眼里,已经和神技无异。 忠王却在此时,努力回忆着一段过往,半晌淡淡道,“是本王考虑不周,得罪之处请你海涵。不过我倒是想起,因何看见你就觉得眼熟。隆庆六年,时任辽东总兵沈徽上京陛见,在贞顺门上与本王偶遇,那时节他身边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娃儿,正是他的独女兼掌上明珠。不知为何,本王就是觉得你与那个女娃娃面容绝类——若当真这般巧合,你我相遇这番缘分也就解释得通了。” 沈寰不置可否,洒脱的一挥手,“无巧不成书,这些陈年旧历并不重要。我今天来是为和王爷展望将来,不是闲话过往。王爷沉得住气,我却不得不急,所谓夜长梦多,该下手时容不得迟疑。何况……”她带了三分痞气,抑扬顿挫的道,“仇人的性命要是不够长,所有筹谋努力就都是一纸空谈,我可生怕姓常的哪天嘎嘣儿一声没了,那我这心事儿便成了断线的风筝。” 想不到还有比自己更急的,忠王打量她一刻,实在难以将眼前人和记忆里玉雪玲珑的女孩儿联系在一起,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变得这样凛冽毅然,霸道强悍。 他笑问沈寰有何高见,不料她直言不讳,弑君的想法竟然跟自己不谋而合。他不动声色的听着,心里暗暗计较,原来此女不光嚣张狠辣,还足够胆大包天。 不急不缓的告诉她此事存在难度,虽然绝口不提顾承其人,但话里话外透出了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至少可以在关键时候派上些用场。 听到果真有这一号人,沈寰直觉猜测坐实,要把顾承彻底摘出去的心思更加坚定。想了想,从前隐约有过的念头浮出水面。 “王爷眼下缺的,是一个能得到皇上信任,又能为王爷所用的可靠之人!”她一语中的,“皇上的喜好,众人皆知,如果能为他找到这样一个可心人,事儿就好办多了。” 忠王颔首,“不错,但禁苑之内,皇兄身边,常某人不会轻易让人染指。更有一则,我听闻,近些年皇上近身伺候的低阶宫嫔皆受制于常全义,个中原因众说纷纭,有人揣测,是他给这些人下了鸩物,要想求得解药换一线生机,就不得委身听命。” 所以他们缺的是一名死士,从头培养一个死士,还必须能满足皇帝的喜好,的确有些可遇不可求。 然而再难也要试试看,沈寰当着忠王的面没说大话,回去几番思量,一时之间却也毫无头绪。 这一边儿还得操办自己的事儿,参看黄历,定下了婚期,六月初八是个上上吉日。顾承近来像是很有闲暇,经常中午不到就赶回家,陪着她一道用饭,时不常也拉着她去街上逛逛。 他的喜好,终究不脱文人那一套,听说琉璃厂新进了一批古籍善本,有不少是绝版之物,便兴冲冲地要去看看。她陪着他,穿街过巷,去到从前鲜少踏足的南城。 他看小酉山藏书,也看元人刻的王荆公诗笺注,遇见自己喜欢的东西,眼睛里有专注的满足,凝练认真,令她看着,久久难忘。 悄悄的站在他身侧,他看书,她则看他。时光悠悠,从彼此目光间滑过,如果心里没有强烈的执念,就这样感受岁月静好,何尝不是她今生今世,能拥有的最好的造化。 她再一次坚定心念,她的顾承应该活得雅致通透,绝不能让他沾染那些鲜血和污秽。 这厢掌柜的虽是生意人,也善风雅之事,见了懂行市的引为知己,一道谈天说地起来。她听了一会儿,借口说有些头晕,出来透气。四月间巷口的丁香花全开了,她站在树下,一伸手掐下一朵,含在舌尖,初时发甜,进了喉咙才觉出有淡淡的苦涩。 徘徊树下,原本安静的巷子,另一头却突然爆发哄笑。她回首,看见一群半大的小子站在墙根儿底下,提溜着裤子,嚷嚷着要比试谁的尿滋得更远。 这种游戏几乎每个男孩子小时候都玩过,从前在家,她二哥和三哥年纪相近,斗嘴时流露出只言片语,被她听出来,还狠狠地嘲笑过。那时候嫌弃他们不讲究,净跟着外头的野小子学些不入流的勾当。这会儿想想,其实也不过是童趣罢了,谁没有过呢,就是不知道一贯温良理智的顾承是不是也有这么不着四六的时候。 抿嘴笑笑,想着等下要用这个话题逗弄他,一转身,见那群小子闪到了一边,墙根下竟然还跌坐着一个少年。抱着膝,头垂得低低的,简直像是要低到尘埃里。 男孩子们哄笑着,说出的话很是刻毒,“二尾子尿不出来,丫怂了……” 少年的姿势更畏缩了,身子蜷在一起,抖成一团。男孩们见他不反抗,越战越勇,一个个欺上前去动手动脚,巴掌拳头朝他脸上身上招呼。 沈寰顺手折了根丁香枝,慢悠悠踱步过去,还没等那群小子反应过来,风声过处各人屁股上已挨了好几下抽打。男孩们惊叫起来,围成一圈面面相觑,眼神示意同伴,分明在说,今儿非要把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管闲事之人撂倒在地。 于是挨得打更狠了,沈寰一面觉得好玩,一面旨在教训他们欺负人,每一下都落在他们的后背和屁股上,打得一群小伙子嗷嗷乱喊。 这人会妖法,像是脑后生眼了一样。街面上混大的孩子识时务,见打不过赶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瞬间一群人逃窜得无影无踪,巷子恢复安静,只有沈寰和那少年,一坐一站。 “没事了,欺负你的人都跑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 少年不敢抬头,消瘦的肩头一阵瑟缩,半晌轻轻颔首,嚅嗫着说,“谢谢,谢谢姑娘仗义相助。” 声音甚是好听,是少年人特有的,介乎于成年男子和孩童之间的明朗细腻。 心里微微一动,沈寰半蹲下身子,和悦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浑身战栗,把头埋进臂弯,极轻声的回应,“我叫良泽,良辰美景的良,泽被万物的泽。” 名字挺大气,她温煦笑着,“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又不是坏人,不仅不是,还帮你打跑了坏人。” 少年微微颤抖,犹豫很久缓缓抬起头来。好一张干净清透的面容,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秀气的眉,挺直的鼻,薄薄的唇,下颌尖尖,眼里朦胧着一层雾气,闪烁着惶恐羞涩,畏惧不安。她一下子想起在辽东时,和哥哥们围猎,曾有只小鹿闯进来撞在她箭下,少年的柔弱无措的样子,简直和当日那只小鹿如出一辙。 心口好似也有只小鹿乱撞,几个月以来日夜牵念的事,眼看着仿佛就要有了眉目。她盯着少年水汪汪诱人的眉眼,笑了出来,“他们刚才为什么那么说你,是什么意思?” 她声音低低的,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少年一颗心慌得快要跳出来,本来难以启齿,可被天人一样,仙子一般的姐姐问起,他不敢也不能拒绝回答。 “我……我,我身上不好,和他们不一样……大家都瞧不起我,说我是,是……” 再说下去他可就要哭了,沈寰明白过来,少年大概就是医书上说的那种,天阉。弄清楚了,可惜心底却没有一丝恻隐,她继续柔声问,“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年摇头,“我是隔壁道观里洒扫庭院的,没有家,我父母,因为我是,是……也不想要我了。”吸吸鼻子,他忽然振奋了一下,“多娘姑娘了,您的大恩我无以回报,您要是有空,可以去观里来,来找我,我求师傅给您除祟祈福。” 清澈的双眸满含真挚,让人不忍回绝,沈寰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笑着颔首,“好,有机会我一定去。咱们改天再见,你多保重。” 起身走出几步,她知道少年在目送她,视线一直紧紧跟随,然后她听到他胆怯羞臊的问,“敢问姑娘姓名,我,我想给恩人立个长生牌……” 转头悠然一笑,她看见少年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痴迷,白皙的脸上腾起一片淡米分色,如同贴上了两瓣鲜嫩的桃花。 “我姓沈,至于名字,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 ☆、第91章 <歆慕> 天色微亮,春寒料峭。 栖霞观里很安静,至少道士们日常起居的后院一片静谧,凝神细听,才能听到一丝响动,是扫帚拂过地面时发出的沙沙声。 昨儿夜里落了一场雨,落花成荫,残红委地,扫干净院子约莫需要半个时辰,因为还想把这些落红拾掇起来,掩埋进土里。良泽喜欢这么做,像是叶落归根入土为安,让它们滋润土壤,来年便能看到更为绚烂的一树繁花。 没有人打扰,他可以享受难得纯粹的时光,虽然腹内空空,头也有点迷糊,但好在有风吹过,暗香浮动,让他想起那日遇见的美丽女子,她身上也有着既像花香,又不全是花香的清雅味道。 疏影摇曳,衣袂翩然,落在视线间,他下意识抬首,身子晃了一晃,扫帚坠落在地。 淡淡浅笑,眉锋挺立,眼神如山般坚定,一望之后再难忘怀——是那日帮他驱赶顽童之人,那个如谪仙般俊美飘逸的女子。 她是怎么来的,好像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声息,难道她真的是神仙,可以腾云驾雾,凌风踏浪? 良泽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递过来一包还冒着热气的乳饼,一粒粒芝麻嵌在饼子上,包裹进帕子里香气四溢。 “给你的,拿着罢。”沈寰笑容温和,还有些许鼓励的意味,“这么早就出来做事,一定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岂止是早上没吃饭,从昨晚开始他就饿着肚子,因要打扫大殿赶不及饭点,到了饭堂人家已收拾餐食,没有再留他的分例。对他来说,这种事早就司空见惯,长久以来忍耐饥饿也算是他必修的功课。 沈寰很清楚他的遭际,一连数日她潜入栖霞观,看到他被道士们呼来喝去,支使得团团转,每每遇到的都是冷言冷语,动辄还有拳脚相向。道士原本讲究清修,然而规矩是死的,谁还没个心猿意马的时候,于无人处在他身上揩两把油,反正他逆来顺受惯了,等闲决计不敢声张。 这样的日子,一言以蔽之,就是水深火热。 她满含怜悯的看着他,觉察出他这会儿茫然无措,巴巴的望着那乳饼,却是不敢接过去的模样,干脆拿了一只递到他手边,笑说,“给你的,你就拿着吃罢。” 双手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连一颗渣儿都不舍得掉,他刚才明明饿得肚子直叫,脑袋发昏,可还是不敢狼吞虎咽,尽量吃得斯文些,好像只有这样才不算亵渎,面前如同仙人一样的沈姑娘。 将剩下的乳饼交给他,沈寰道,“今儿出来办事路过这儿,顺道来看看你,改天有空再过来,你自个儿多珍重。”说完不等他反应过来,已悠然转身,渐行渐远,声音却倏然飘来,“说给你听我的名字,记好了,我叫沈寰。” 人已走远,只有温热的乳饼留着余香,像是做了一场梦。心头反反复复念着才刚知晓的名字,像是被定住了身,直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才惊觉自己只扫了面前一隅空地。慌忙拾起扫帚,禁不住自嘲一笑,她只是顺道过来瞧瞧,也许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多年来的经历告诉他,如果没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也就不会有希望落空后的绝望,与惨伤。 沈寰没有再出现,可冥冥之中却有奇怪的事发生,每一件都和他有关。近来欺负过他的人无一例外,都遇到了或多或少的意外,有人出门就被不知从哪儿来的桩子绊了一跤,磕掉了一颗门牙;有人吃饭时从粥里喝出一只蝎里虎子,恶心得连隔夜饭都呕了出来;还有人不过是去茅房解手,就被莫名其妙打得鼻青脸肿……怪事频频,惹得观里疯传有妖精作祟,也有人将事情连在一起想到了他,自此众人看他的眼神愈发诡异,透着难以言说的厌恶和鄙夷。 却是没人再找他的麻烦,消停了一阵子,他既害怕又窃喜,毕竟从来没有人为他出过头。可他过得顺遂了,会不会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这么想想,又是一阵恐慌,趁人不注意他捡起尖利的碎石,咬牙狠心在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划过,鲜血淋漓,流淌下来。他在疼痛中思忖,倘或她一直在暗处留意自己,那么他这样自残,会不会引发她的关怀,哪怕跳出来阻止他也好,只要她还能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沈寰如他所愿,在次日清晨露面,晨风吹起她的裙裾,恍若凌波仙人。 想了那么久,面对面依然说不出一句话,他痛恨自己的怯懦,可又毫无办法。扶着香案的手微微发抖,不过一颤,袖子顺势滑落,露出腕子上横七竖八的伤口。 “怎么弄得?”她拽起他的胳膊,拧眉问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那片被触碰的肌肤好像被冻住了,半边身子都跟着发麻,他垂下眼,慌乱的摇头,“没有,不是,不是的……” 很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沈寰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良泽的伤怎么来的,她很清楚,看似柔弱可欺的人,其实一样有不可测的心机。 表现出一脸愤慨和关切,她突然问道,“太不成话,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往后替我打点车马行程?” 他没法言语,难以置信,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重重叩首,“姑娘大恩,良泽无以回报,今生今世愿做牛马供您驱使。” 扶起他,为他擦干脸上泪痕,这样楚楚的可人儿,她怎么舍得让他去做牛马,自然有更好的差事指派他去办。 沈寰话不多,一路上只是关怀他。他小心翼翼,每一句都谨慎斟酌,唯恐答得不好惹她不快。他说自己的身世,三岁丧母,父亲娶了后娘,长到六七岁,家里人发觉他身子有异常,问过大夫说将来恐怕连传宗接代都不能。后娘在父亲耳边吹枕头,说他是怪胎是废物,将来养大更是给良家丢人,父亲架不住后娘撺掇,撵了他出门让自寻活路。他无处可去,赶上个化缘的道士问了他几句话,他便苦苦央求人家,这才跟着道士来到观里谋活路。 他说完,觑着沈寰的面色,生怕从她脸上看见那些熟悉的轻蔑。可是并没有,她只是嗟叹,感慨他命运多舛,看他的眼神更添怜惜。姑娘真是善性人,像菩萨一样高贵,心怀悲悯,他十二万分的感激,由此也更加自惭形秽。 跟着沈寰步入那五进的大宅院,良泽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原来姑娘出身豪富。她领他到厢房,屋子布置得很雅致,鎏金香炉里还熏着好闻的迦南香。 “以后你就住这儿。”她含笑吩咐,“家里人口少,算上你也不过才四个。我原说不要人伺候的,其实你来了,也不过是应个景儿,日常起居不必在我跟前服侍。” 那他做什么呢?环顾整间屋子,那么大那么宽敞,像是客居,又像是来过主人一样的生活。他一脸惶恐,“姑娘,这样,这样不好罢?我,我住在二门上就是了,您传唤我也方便……”鼓了鼓勇气,他还是不敢看她,“您身边……真的不用人么?我,您知道的,我,我和正常的男人不一样,不会,不会给您添麻烦,就是端茶递水,我,我都能做的。” 沈寰笑笑,话是没错,可她这儿又不是皇宫禁苑,总不能把他当内臣使唤,且不说还有顾承那关须要过。 “要不这么着,你想在我身边也可以,只是委屈你,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毕竟家里有男主人,我夫君见了你,只怕会不大高兴。”说到夫君两个字,看见他整个人一窒,装作没在意,她接着道,“我瞧你生得秀气,就是扮个女孩儿也看不出破绽,不如索性换了装束,做我的丫头如何?” 他张了张嘴,双唇轻颤,这提议让他满心困窘。可一想到能留在她身边,就觉得扮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点头应是,他又问,“那我该叫您一声大/奶奶了,家里大爷,平日不在家么?” 沈寰知道他担忧,安抚地笑笑,“回头你叫他三爷就是了,放心,爷的性子最是和善,绝不会为难你。” 他讷讷点头,心里的忐忑直到见到顾承的一瞬,终于烟消云散。姑娘说得没错,三爷一看就是个宽厚仁善的人。气度温雅,说话和气,对初次见面的人也关怀有加。只可恨他正穿着女孩的衣裳,浑身不自在,回了一刻话,简直连手往哪儿放都没了主张。 “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说,家里人口不多,没那么多讲究。我的事一应都不用你操心,只安心把姑娘伺候好就是。” 他说一句,良泽便应一句,半点都不敢懈怠。 “还有话要嘱咐么?”沈寰眨眨眼,对着顾承语笑嫣然,“没有旁的事儿就罢了,他才来,且叫他歇着去。” 她挥手打发良泽,他连忙躬身行礼退下去,才弯下腰,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女孩样儿,该请个蹲身礼的。这一下露了马脚,三爷会不会立时看出来? 胆战心惊,他抬眼偷偷看向顾承,没有异样的表情,像是没太在意。他长吁一口气,跟着看向沈寰。她还是微微笑着的模样,压根就没留意自己,这会儿目光定定的只停驻在顾承身上。 那是怎样一种神情?柔情脉脉,满怀眷恋,目光比秋阳更为和暖,比春水还要旖旎。 她眼里只有他,根本就看不见自己。他抑制不住地一阵难过,羞愧的垂下头,无声无息退出了上房。 “怎么忽然想起要人服侍?从前说过多少回,你都推说不用。”人走了,顾承问起,“从哪儿寻来的,可靠么?” 沈寰点头,让他放心,把良泽的身世大略交代,只是隐去他男儿身和天阉这两部分。 顾承听过只是笑,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多了恻隐之心?这么怜香惜玉的。” 她瞪着眼睛,不满意的回道,“什么话,难道我素日都是铁石心肠不成?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她嘟着嘴,满眼娇嗔。这幅样子大约也只会在他面前展露了,他看得直笑,摇头道,“我没这么想,但你这回的确出人意表,难免让我觉得有些反常。” 他坐到她身边,揉捏着她的手,“要是遇见什么事,或是有什么想法,不必瞒着我。我们就快做夫妻了,夫妻最重要就是相互信任。心里藏的秘密太多,不肯说出来,时候长了一定会出问题。” 她知道他疑心,他虽宽和,却不失精细,何况本就是聪明人。可秘密就是秘密,因为至亲至爱,反倒不能彻底交代。既然不能照实说心里的打算,唯有搪塞,顾左右言他。 “哪儿来那么多秘密,不过是领个人回家作伴儿,白天一个人怪闷的,谁叫你总不能陪我。”她倒打一耙,连哄带骗,“你是生意做老练了,瞧着谁都信不过,这么下去可不好,早晚连我在内都觉得不真。” 他笑起来,眉眼纯粹无暇,轻轻捏着她的鼻尖,“你是有前科的人,我不能不防。”他半开玩笑的盯着她,“我可不想家里,再出一个何患奇。” 他真算是了解她,不必说破,只用这话点她。然而目光相接,彼此都怀着审慎,少了柔情蜜意,支撑不过一刻便各自扭开头去。 没有结果的试探,一次次,均告失败。有无形的山阻隔在他们中间。她知道,他也能感受得出。 那就用能交流得方式去爱她,真诚发自肺腑,源出本心。她也给予的忘我,全情投入,看他的眼神充斥着热度,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歆慕。 望着她的神态,在快要攀上巅峰前的一霎,他倏然明晰,她对他的感情,已包含了尊敬的成分,不用过多流露也能体味得到。 想来女人大抵如此,要是不能尊敬一个男人,也就难以全情投入的爱上这个男人。 那么他可以选择再信她一次,那个人就在他眼皮底下,又是一副怯生生的形容,他留心观察了很多次,只觉得那样的谨小慎微和战战兢兢全然不像装的,倒像是与生俱来,这样一个人能做什么?又能帮到她什么?只怕还是自己多心了,他给她的安稳快乐足够多了,就这样下去,一点点裹挟,一步步蚕食,就算不能彻底消弭她的恨,至少总能让她对他们的爱心存眷意,心存顾念。 他还是尽量推却应酬,尽可能匀出时间多陪她。晌午刚过,他买了松江府新运抵京的桂花糖藕,放在剔红食盒里提着,预备回家给她和那只馋猫小虎尝个鲜儿。 她却没在上房里,找了一圈,也没见人影,懒得退回门上再问苍头,想了想还是往厢房那边去,问问良泽知不知她去了哪儿。 屋门关着,他犹豫了片刻,对方是女孩子不好直接入内,敲敲门,里头没人应答,可侧耳听着分明又有动静。 轻轻推门进去,外间空荡荡的,隔着屏风看见一道人影,想是在换衣裳。那就先出去罢,等她换好了再问也是一样。方要转身觉出不对,落在云母屏风上的影子是个男人模样,穿着宽大的道袍,头上结着发髻。 古怪又蹊跷,他脚步放轻绕过屏风,映入眼的画面让他颇感吃惊,良泽一身男人扮相,对着落地铜镜微微笑着,脸上的表情挺难拿捏,像是刻意在模仿谁。最吊诡的,是身上的那件青色道袍,正是他平日里常穿的一件。 镜子里恍惚出现另一个人,良泽慌忙捂着嘴,腾地转过头,看清楚来人,吓得险些瘫软在地。 顾承双眉紧锁,神情严肃,正冷冷地,盯着他的脸在看。 ☆、第92章 <别有用心> 良泽吓傻了,面红耳赤,无从解释,手忙脚乱的除去衣裳,只觉得双膝一阵发软。 褪去衣服,他急于求告,才张开口,顾承已扬手制止,“不必说了。” 言罢转身即走,他追了两步,在身后哀哀的叫着,“三爷……” 顾承回首,见他跪在地上,身上只穿了件中单,人瘦得可怜,身子也在发抖。他知道良泽想说什么,无非是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沈寰。可他办不到,况且他此刻不想听良泽解释,倒是很想问问沈寰,听听看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样的说辞。 “你好自为之。”他丢下一句话,快步离开了厢房。 和沈寰说起这件事,顾承语气平和,但质疑的问题都在点子上,“你不觉得良泽这个人看上去有点怪?说是女孩,可是骨骼身形又不像,除了一张脸,其他地方都颇有少年气。可仔细瞧,喉咙处又极平坦。希望是我多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于你我,到底只算个陌生人。像是今天的事,我就有些弄不明白,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他回忆后晌看见良泽的样子,其实他身量不算高,穿着自己的衣服又宽又长,显得不伦不类。尤其脱去道袍露出里衣,分明是宽肩细腰,十足少年人模样。再联想起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轻极缓,然而嗓音却没有少女该有的娇柔。 真是敏慧,一下子就看出问题症结。她装作思索,半晌才道,“我承认是一时心软,不过他的处境我亲眼见过的,绝不是光听他一面之词,这点子计较我还是有的。要说他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举动……” 她低头噗嗤一笑,“兴许,是他仰慕你,也未可知。” 他无语,跟着也笑出来,“和你说正经的,你又跟我信口开河。”他也换上调笑的语气,“真要说这话,我看未必是对我有意思,只怕是起了觊觎你的心思,才是真的。” “那你气不气?”她打岔,大有顺杆往下滑的意图,“才刚装得云淡风轻,其实你心里怀疑他,怕他对我有企图。唉,你放心好了,我这辈子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何况他连你一根头发丝儿都及不上。” 他摆手,“我一向信得过你,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但她这个人我信不过,留在家里更是麻烦,你找个由头,把人送出去罢。” 其实这是早晚的事,也正中了她的下怀。只是没料到会发生的这么快,心里也暗恨良泽这个人不省事。点点头,征求他的意思,“毕竟怪可怜的,丢在外头不管也不合适。要不,先打发他去你铺子里,学些端茶递水,眉高眼低的,日后也能给自己谋个活路。好三爷,最是以助人为本的,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权当救人一命罢了。” 他被她闹得没法儿,难得她肯这样撒痴撒娇,他也有些受用。搂她入怀,揉着她的脸,“下不为例,以后再要往家里领人,好歹让我先看过。” 一场风波在她曲意温柔下化解,存心讨好,她品着他特地买回来的桂花糖藕,啧啧称赞。一面衔住一半,留一半露在唇齿外,笑着朝他嘴边递过去。 他吮着唇,含笑看她风情无限,扬了扬眉,承情的咬住另一半。两下里碰触在一起,口中都是桂花甜丝丝的气息,让人不由得沉溺。 吻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推他,笑道,“今儿不成的,我月事来了,你且忍耐两天再说。” 正是销魂的好时候,忽地被泼了冷水,好在他不是管不住自己的人。深深吸气平复心绪,有点遗憾的说,“怎么我都那么努力了,还没能开花结果,多早晚才能在你身上种下一颗种子。” “你这人!”她横了他一眼,“哪儿有那么容易,再者说,我可还没嫁你呢。本来就已经坏了规矩,再有了身子,回头怎么穿得住嫁衣?” 他摇头,不以为意,“就算现在有了,到六月间也不会显怀,看不出来的。” “懂得还真多。”她咬着唇,斜睨他,“我竟不知,你原来还憋着坏,这么早就想叫我给你生孩子了。” 他但笑不语,心里却在活动。一个念头倏忽冒了出来,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是有些自私,可如果能有一个孩子,牵扯住她全部的注意力,也许她就会暂时淡忘那些深藏于心的执着。女人为母则强,为了腹中骨血,她也一定会比平常更谨慎,更爱惜自己。 “看来我还得再努把子力,早些让你有喜讯。”他不经意的玩笑着,“其实双喜临门也不错,咱们既已约定今生今世,就不必在乎那些虚文。” 她眼睛都瞪圆了,上下看他,像不认识似的,“要不是亲耳听见,真想不出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想当初是谁坚持要行了礼,才肯做夫妻的?这会子又这样。”闷声叹息,她大发感慨,“果然男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连你也不外如是。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学得这么不正经起来。” 他也感叹,“哪里不正经!我是对着自己妻子说愿望。何况见了你,再正经的人也能变得不正经——这话,你细想去罢。” 俩人说着,便又笑做一团。几案上的桂花糖藕顾不上吃,倒便宜了一旁看热闹的小虎,舔着甜腻腻的汁,吃得一脸幸福满足。 顾承说见了她,正经人也能变得俏皮,她不过一笑。可府里如今还有一个看上去柔顺乖巧的人,自打遇上她,心思确是越发细致深沉。 良泽跪在她脚下,头贴在地上,姿势极尽谦卑,颤着声音求恳,“姑娘,我一时糊涂油蒙了心,想学着三爷的样子,做,做个正常人……没有,没有别的想法,实在是觉得三爷像天人一样,让我心里羡慕……我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去玷污三爷的东西,是我该死……求姑娘罚我,怎么罚我都认,只求姑娘,千万别撵我走……求您了,求您……” 他匍匐着,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沈寰冷冷地看着他,觉着自己实在是心硬如铁,面对声泪俱下的哀恳,竟然也没能产生一丝怜悯。 这世上可怜之人太多,自作聪明肖想不该想的,实在不值得同情。 良泽给她惹了麻烦,幸亏她顺势提出让他去药铺,不然事情还真难收场,顾承说不准会更加怀疑她带他回来的初衷。倘或真坏了她的事,她可不会多留一丝情面。 “抬起头来。”她低声喝断他的话,看着他消瘦的脊背哆哆嗦嗦,两片薄薄的肩胛骨震颤着,像是蝴蝶翻飞的两翼。 他驯服听话,立刻照她的话抬首,眼睛一味盯着地下,完全不敢看她。 她的手指蓦地抵在他尖尖的下颌上,用力捏起,把他的脸抬高。指尖冰凉凉的,有一抹若有若无的香气,只是两根纤细的手指力道却惊人。他被捏得一阵剧痛,不敢躲避,更不敢呼疼,只把身子跪得更直些,似乎这样就能表现出虔诚恭顺。然而没有用,太疼了,骨头像是要被捏碎了。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大颗大颗的,如同碎珠滚玉。 沈寰承认,这样的良泽有一种直击人心的柔软和美丽。如果被喜欢的人看见,应当会不惜一切想要去疼惜。只可惜她不是那个人,但她可以努力,努力把他送到,会怜爱珍惜他的人那里去。 “你犯了忌讳,我说过,三爷不喜欢家里有居心叵测的人。”她语气森冷,“我这里留不得你了,你必须离开。” 他身子猛地一颤,强忍疼痛,挣扎着张口,“求您,别,别赶我走……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会做触怒三爷的事……您饶我这一次,求您了,我,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只求您别让我走……” 她笑了,抓住他慌乱言辞里的破绽,“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当真么?” 他动弹不得,只能拼命眨着泪眼,“是,我,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姑娘在我心里,如同天神一样,您吩咐我做什么都行,我绝不敢不从。” 她笑了笑,松开手指,一字一顿道,“天人?你的评价太高了。其实你资质如此好,不用可真就浪费了。说起来,你有没有兴趣见一见,真正的天人,一个离天最近的人!” 他呆呆的看着她,完全没明白她的意思,懵懂的摇了摇头,又慌忙点头,因为不敢对她的话表现出一星半点抗拒。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可以为我做任何事,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她曼声笑着,“事成之后,我会想办法把你从禁苑里弄出来,尽量护你周全。至于你要做的事儿,其实也不难,就是想办法,让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唯你的话是从。” 这回他听懂了,于是泪眼霍然睁大,原来她说的离天最近的人,指的竟然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而她要他做的事,便是迷惑皇帝,成为藏在深宫中,皇帝的一名禁脔。 ☆、第93章 <甘愿> “你可以选择,”她从容笑着,优雅迷人,隐藏在谆谆善诱下,是掌控一切的自信,“我不会强迫你,这件事做或是不做,由你自己决定。” 良泽的泪眼已经干涸,呈现出迷茫空洞。是这样么,他还能有选择的权利?他的人生,活到现在,一直都在被动的接受命运,无论别人如何苛待,无论过得多么艰难,他从来都是逆来顺受。 他没有能力反抗,更没有勇气反抗,久而久之,也就不敢再奢望人生会有改变。 好比现在,她说给自己选择的机会,可如果他回答不,可以想见接下来她会将他弃如鄙履,他不得不重新回去过无人问津,受尽冷眼的日子。他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其实最让他惶恐畏惧的,是那样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有她,他也许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你很可能会死,我不保证图谋成功之后,一定可以救你出来,要知道,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的声音在头顶再度响起,温暖和煦,恬淡宜人,“可事情分两面,有坏就有好,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你得了皇上的心,就可以拥有天下间的一切,说不准皇上为了你,可以倾尽世间财富,你只要点点头,他就会把稀世珍宝都送到你面前。有了权势和财富,你就能轰轰烈烈,扬眉吐气,把从前欺辱过你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能预想的结果我都告诉你了,做还是不做,你自己拿主意罢。” 权势、地位、财富这些字眼多么诱人,又格外遥远,和他过去十七年的人生毫无交集,但谁又能说他一点都不渴望呢?和沈寰相处近半个月,亲眼看见她过着奢华富贵的生活,他知道那是顾承提供给她的。 顾三爷是有能力有手段的人,她是因此而爱上他的罢,只有男人足够强大,才能把心爱的女人照顾好,让她死心塌地……如今机会摆在他面前,如果他也可以拥有权利财富,是不是也就有了和顾承比肩竞争的可能,是不是就能让她高看自己一些,甚至还能带着些许爱慕的眼神,哪怕只是一眼,他这辈子也就算没有白活。 “我做!”他抬头,尽量不让自己显出怯懦,目光坚定,流露希望,“您只管吩咐我,我的命都是您的,今生今世供您驱策。” 她缓缓的笑开来,美丽不可方物,他沉浸在那样的笑颜里,恍惚间真的觉得,哪怕只为博她一笑,米分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她向他伸手,扶他站起身。他诚惶诚恐,犹豫了一瞬才敢搭上她的柔荑。跪得时间长了,膝盖又酸又胀,他努力克制不去揉它,安静垂手,侍立在她面前。 心里的疑惑还是适时发作,他素来缺乏自信,这会儿尤甚,“可是,我,我资质平庸,不敢保证皇上一定会看上我,万一,万一不能完成姑娘交代的任务,不是,不是……” 他资质如何,沈寰心里明镜儿,“光凭你当然不够,你还要学些有用的本事才行。打明儿起,我送你去药铺帮手,那儿有个人,叫柳玉清,会一项挺有用的本事,我要你学成那个本事,有了助力,成功的机会就会翻倍。但是切记,学的过程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尤其是三爷,如果让他知道,我绝饶不了你。” 良泽浑身一凛,忙应了一声是,“那,那我去了药铺,还,还能见到您么?” “你想经常见到我?”她歪着头,冲他一笑,“不是什么难事,那是自家的铺子,我当然会常去。况且你学本事之前,需要先修炼内功打底,这个我会教你。” “拜师罢。”她声气柔婉下来,因为深谙打一个巴掌,还须给一颗甜枣的规律,“你是我第一个弟子,我会好好传授你内功心法,以后我们除了主仆,还有师徒这一层关系。” 这样就能和她多一些接触,时常都能看到她。他从她的话里,只感受到这层含义,全然没有领悟出任何危险。欣喜之余,重新跪倒,无限虔敬,无限郑重的拜了四拜。 药铺那头,柳玉清自从被沈寰整治过,每每见了她就像避猫鼠一样,这回被她逼着教习幻术给良泽,自然也不敢不答应。借着二人晚间都在铺子里住,事情进展的很是隐秘,堪称人不知鬼不觉。 加之顾承对良泽始终不放心,只让他负责洒扫端茶等杂事,他有了更多闲暇,可以专注修习。良泽是个聪明人,敏感又悟性高,且一心为讨沈寰喜欢,内功进益的速度,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上许多。 安顿好这厢,沈寰的日子又恢复往常的宁静。春末夏初,天渐渐长了,捡起久不碰触的针线,做一只香袋,给顾承缝制一件衣衫,光影在窗棂下流转,映出她娴雅婀娜的身段,真有了几分端庄和温婉。 端午前夕,顾承狠狠地忙了一阵儿,到了正日子方才懒洋洋的赖在榻上,说要陪她一整天。 早前为满足她的口味,他特地从湖州订了肉粽,浙江人做粽子瓷实,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里头馅料加了些金华火腿,鲜香软糯。她贪嘴,足足用了一个半,吃完歪在榻上动弹不了,抚着小肚子直哼哼。 他笑着看她,眼里都是纵容。她嗔怪的瞥他一眼,埋怨着,“你把我宠坏了,瞧瞧这半年,脸都圆了不少,这么下去可真连嫁衣都穿不进去了。” “有什么法子,不给吃要闹,吃完了也要闹。”他笑得打跌,还是轻轻为她揉着肚子,“我又不是没劝你,哪儿拦得住啊。倒是这么下去,估摸将来还得去江南选处地方,不为别的,就单为你好那口吃食。” 携手归隐,旧话重提,可她竟是不大敢接,皱眉低声呻/吟,“这会儿别跟我说吃的,怪恶心的。” 他无奈的看她一眼,顺手扶起她,“这么下去要积食,带你出去逛逛,消散一下。” 漫无目的,在车里她也还是倚在他身上,娇弱无力,“才五月罢了,天儿就这么热,动不动就一身汗的,咱们去哪儿呢?” 他想起从前她说过的话,笑问道,“去过前门大街么?那时节见我二叔,说得很是热闹,其实是听家里小厮说的罢?” 她点头,闷闷道,“那时候才上京没多久,家里就出事了,哪儿有机会。而且那地方人多,母亲和哥哥们都说不叫我去的。” 他爱怜的揉揉她的头,十指紧扣,“以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陪着你。” 前门历来热闹,内中又数前门外廊房四条胡同最是繁华,这里店铺林立,店主为防贼人偷盗,于是纷纷出钱把胡同口的栅栏修得又高又坚固。四条胡同因栅栏与众不同出名,时候长了京城的百姓就把这条胡同称为大栅栏,从前的廊房四条胡同这个名字,倒是渐渐被人遗忘。 北京话有自己的讲究,栅栏不念栅栏,念石拉,再加上儿化音,不知道的外地人还真闹不明白。北京人也自得其乐,遇上不明就里的外乡人,听人家规规矩矩的叫出栅栏两个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直笑人家露怯。要说北京话还是南城更地道,好些说辞她都是头一回听见,一路走着,留神听买卖人聊天逗贫,自觉也能学不少好玩的新词儿。 两人挽着手,不紧不慢地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随意漫步,走马观花。大栅栏店铺多,绸缎、首饰、鞋帽、烟铺、饭馆、戏园子应有尽有。 也有沿街卖小吃的,艾窝窝、驴打滚,她眼巴巴看着,却直想打饱嗝,好容易忍住了,余光瞧见身边人一脸坏笑,禁不住飞他一记白眼。 遇见有小伙子挑着担子,嘴里吆喝着开了锅的豆汁粥,她好奇的问他,“这是什么,好像没尝过。” 他还没说话,小伙子听见先笑答,“这可是好物儿,奶奶没试过?小人给您来一碗尝尝,管保您喝了头回想下回。” 她迟疑,看向顾承。顾承自然知道豆汁为何物,也是亲口尝过的,想想那滋味,抿着嘴偷乐一气儿,冲小伙子点了点头。 捧着一大碗,颜色是灰里带着绿,闻闻味儿,没什么豆香,倒有一股子馊气,她蹙眉嘀咕,“怎么是这个色的,别是放坏了罢?” 小伙子连连摇头,“那哪儿能够啊,这东西就要这个色,味儿才正呢。” 顾承满心看她笑话,也宽慰的点点头,示意她尝尝看。 一口下去,差点没喷出来,又酸又涩,像喝泔水似的,她怒目相向,“怎么这么难喝,根本就是馊的!” “得,我明白了。”小伙子不生气,咧嘴一笑,“敢情您不是北京人,这东西只要是北京人,喝一口没有不爱的,凡是说难喝的,基本上都是外乡客。” “北京人口条都坏了罢。”她愤愤然,旁边那人非但不帮腔,还笑得直颤,分明是存心看她出糗。 见她撇嘴要把剩下的都倒掉,顾承给小伙子使眼色,一面笑说,“虽然你不习惯,但这东西喝了有好处,就说一样,消食效果就不错。喝完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那倒是,恶心得只想吐,吐完了,可不就不胀了。 小伙子得了顾承示意,忙不迭的说没错,“确实有这么个好处,爷说的一点错儿都没有,您忍忍,好歹喝完了这碗,指不定喝下去,您从此就爱上了这个味儿。” 她知道自己被算计了,捏着鼻子勉强喝下去,顿足娇斥,“顾纯钧,你不是好人,等回了家再和你算账。” 他听出意思来,简直乐不可支,笑着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应道,“悉听尊便,求之不得。” 说说笑笑的,拉着她的手走完整条街,她终于不像吃撑了之后那么恹恹。打道回府,上车前,她下意识回眸看了一眼,因为路上便觉得,总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看。 恢复了警觉,目光扫过,在人群里看见个头戴斗笠的人。她冷笑一声,坐上车佯装想起个事儿,“刚才看见一枚梅花簪子,跟你从前送我的那支挺像,我还说要买回来凑一对呢,偏又忘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戴斗笠的果然跟在后头。她拐进旁边的胡同,都是住家,一点没有喧哗。她一个闪身没了影,再跳下来,已站在那人身侧。 扬手打掉斗笠,露出清秀白皙的小脸,面容有点惨淡,比平时还要白上几分。 “胆子不小,敢在街上盯我的梢儿。”她冷笑,“翅膀硬了?才学了几天的功夫,就想用在师傅身上?” 良泽垂着脑袋,身子往后缩了缩,“不,不是……我只是,只是刚巧碰见了,想,想远远的看看您……” 她哼了一声,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不轻不重,像是警告,“好好练你的本事,别让我再抓着。要是教我知道,你敢盯着三爷,咱们的师徒,主仆情分可就到此为止了。”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向后退去,躬着身子,低声道是。 沈寰一笑,转身走远。胡同里没了人声,安静得能听见心底碎裂的声响。再向后退,退到墙根处,抱着膝,蹲踞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只福袋,那是他亲手做的,预备今天拿来送给她。 可她不需要,她身边自然有心爱的人相伴,他们那么登对。一路上,她像小鸟一样依偎着那个人。那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娇柔妩媚,有不设防的可爱。 也许只有在那个人身边,她才会展露最温柔的一面。 想着她的话,眼睛一阵酸涩,她甚至不在乎他的跟踪,她在意的,只是他会不会妨碍到顾承。 什么都是顾承,一切都是围着顾承在转,那他又算什么?拳头慢慢攥紧,攥得指节发青发白。 就算这是他的命,就算只是颗棋子,他也想要做那颗最有用的,在以后的岁月里,可以让她割舍不下,念念不忘。 ☆、第94章 <风雷动> 谁能想的到,沈寰头一遭尝豆汁儿,反应那么激烈,结果第二天再回味,竟然有点想念,再试一次,从此就彻底爱上了这种奇怪的饮品。 她说喝过很多家的,还有街头游商小贩卖的,都不如前门大街那个小伙子做的味儿好。顾承也没辙,只要闲下来就陪着她上大栅栏,满足她这一点口腹之欲。 也许是因为婚期近了,两个人反而比从前更守规矩,恩爱归恩爱,多数时候都会点到为止,还是有些紧张罢,只是紧张中到底藏着兴奋,不亚于初次定情时的激动,也不下于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从大栅栏回家,坐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正说到要不要去顾家老宅行礼问安,车子忽然猛地一颤,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向前倾过去。 顾承反应快,先一把扶稳她,撩开帷帘看外头,前面一片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出了什么事?”她也在看,环顾周围,“咱们这是走到,西四牌楼了?” 他说是,前头车夫打探了一圈,隔着帘子回话,“三爷,前头出红差呢,一时半会儿挪不了窝。您和姑娘先歇着,估摸还得一刻钟,人才能散喽。” 西四牌楼俗称西市,是大魏的刑场,所谓出红差,指的就是砍头。 “什么人,这么兴师动众的?”沈寰扬声问了一句。 车夫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好像是辽东的守将,听说是为通敌叛国被处斩的。” 她脸色变了,半晌没缓过来,隔了好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了,是辽东总兵孟大人……他是父亲的同僚,曾在一起共事多年。后来父亲去了辽东,他去了云南剿匪……我还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关外的辽人蠢蠢欲动,对中原虎视眈眈,这场硬仗只怕迟早要打。孟伯伯有帅才,倘或他来驻防辽东,十年之内可保山海关无虞。” 她停住话,看向他,满眼悲伤,“通敌叛国?我不信,孟伯伯平生最恨胡虏觊觎我大好河山,他在西南边陲天高皇帝远,安南国君遣了多少使臣,想要暗中和他搭上线,他也不屑和那些僚属国有牵扯,何用为了尚且不成气候的辽人背弃朝廷?莫须有的罪名,加的可真是时候,皇帝当真要自毁基石,拱手将山海关送给辽人了。” 越说越激动,眼中有雾气弥漫,她问顾承,“你成日在外头,消息灵通,应该早就知道了?” 顾承面色也不佳,点了点头,“半个月前,孟大人下狱,那时我就听说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朝廷这回倒是颇见效率,”他苦笑,带着深深地惆怅,“孟大人的次子和我是同年,在都察院经历司任职,出事前我们还见过,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那时候谁都没想到……后来听说他也被革职,跟着下狱,朝廷判决流放三千里。” “又一个家毁人亡的,如此皇帝,如此朝廷,忠奸不分。”她冷哼一声,“又是那位常千岁的好手段?他在军中渗透这么多年,早就把大魏各要塞都安插上了自己的人,可惜啊,不过只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今日他得势便依附,明朝他倒台,这些人怕是争先恐后痛打落水狗。说到底,他一个太监不掌兵权,只要皇帝这个靠山倒下,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提到那个名字,转过话锋,轻声道,“内中一定有隐情,孟大人该是遭人陷害。既然你和他家有渊源,我和孟家老二也相识一场,倒不如尽点绵薄之力。孟大人的身后事,还有他家人去流放地一路上的照应,我会尽快安排一下,能帮多少是多少。”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她颔首道好,“做得谨慎些,别太张扬,你现在也是树大招风,多少眼睛盯着,同情常千岁的敌人,可不算什么明智之举。” 她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提醒他一句罢了,可这话在他听来,竟像是有些深意,也像是欲扬先抑的点明,他如今正需要仰仗常全义的提携。 究竟她知道多少?又为什么不肯明说?是不信他,还是也一样怀着不能言说的小算盘?即将要做夫妻的人,却总是把各自的心事遮掩起来,躲闪回避,避重就轻。他怅然,倏忽间想到一句话,世间至亲至疏者,是夫妻…… 原来古人诚不我欺,如他们这样身心合一,却又各怀秘密的关系,即便再爱重彼此,也还是会让人无奈叹息。 他陷入沉思,她也不说话。车里安静下来,远处人声鼎沸。老百姓不明所以,听到通敌二字就恨得咬牙切齿,污言秽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听得她眉头愈发蹙紧起来。 正自烦扰,车外蓦地响起一记熟悉的娇嗔,“砍头有什么好看的,巴巴的带我来这儿!你这个大老粗越来越没计较了,小叔那么个精明人儿,没事能跑这儿来沾晦气?” 标准京片子,声音似黄莺鸟一样清脆,说起话来不停嘴,数落起人没完没了…… 沈寰倏地掀开帘子,正看见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拽着一个男人走过车畔,她笑了,冲那女子喊道,“白音!” 那一对男女转头,赫然就是许久不见的,蒋铎和白音。 二人做寻常夫妻打扮,沈寰望着白音头上的妇人发髻,禁不住的调笑,“恭喜修成正果,看来今日相逢是有天意,赶着催着,叫我把欠你们的礼钱奉上才行。” 白音兴奋得像只小麻雀,挽着沈寰的手,上下左右的打量,“大爷!哎不是,姑娘啊,可算让我见着您女孩打扮的样儿了,真好真好,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您果真是个绝色的!这下好了,我在您跟前儿可真没了说嘴的脸面……说起来您这会儿,怎么在这儿?难道也是来看……看砍头的? 沈寰笑着摇头,“途经这里,刚巧被堵在路上,幸亏走不了,不然还真遇不上你们。”压低了声音,她再问,“怎么你们上京来了?天王派你们过来的?蒋钊呢?” 蒋铎憨憨的笑着,对她忽然变成了女孩多少有些不适应,说话间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落,搓着手慢吞吞道,“我们……上京有十天了,小钊早起出门,说是要上西四牌楼这边来。这不,我们俩就出来找他……要说为啥来,这个,这个还真不是天王派我们过来的,是……是,咳,一言难尽……” “有什么难尽的,不就是被奸人排挤,呆不下去了嘛!”白音说起来不忿,“陈文德不是个好东西,排除异己,扶植自己势力,生生说……说小叔对天王有异心!” 沈寰惊讶,“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蒋钊他是受了我的牵累?” “那倒也不是,”白音忙否认,“总而言之,那地方也不是什么王道乐土,我瞧啊,日后也难成就大事。” 虽这么说,到底还是被人挤兑出来的,白音犹可,蒋铎不免神情中透出落寞。 沈寰看在眼里,过意不去,笑着接口道,“你们下榻在哪里?既遇上了,少不得请你们移驾,去寒舍小住一段时日。你们也甭跟我虚客气,这么着,蒋大哥负责去找蒋钊,我先带着白音回去,拐走了你老婆,我可就不怕你不跟上来了。” 挽了白音的手就要上车,却忽然想起还有顾承在,连忙又彼此介绍一番。顾承见她难得这么热情,也笑说,“你们先上车,我和蒋兄一道,寻到他兄弟再回家去。一会儿晚饭你张罗罢,去外头叫一桌也使得。” 多善解人意啊,留出了地方,也留出了时间,给她和白音。白音不负期望,摇着她的手,一径追问,“是他么?一直都是这个人?临了回来还是找着了他,于是在一起了,是不是?” 她颔首说是,借着白音的问题回忆往昔,“从来都只有他一个,我回来了,发觉他还在原地等着我,一直都没变过。” “我就说嘛!”白音自有一种事后诸葛亮的睿智,“顾爷那面相,斯文温厚,瞧着就可靠,怎么也不像能干出悔婚再娶那种污糟事儿的人。哎呀,这样好,误会都解除了,皆大欢喜!可真是让人高兴,得好好庆贺庆贺!” 沈寰点头同意,“只是你们上京这么长时间了,可曾想过找我?要不是今天赶巧儿碰上,咱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 她没有姐妹,在过去十七年的岁月里,只遇到白音一个朋友外加知己,同患难也共欢乐,在她心里早就把白音当成了亲姐妹。要是认真论起来,她还小人家一岁呢,只是她强悍惯了,让她对着这么娇憨可爱的小丫头叫一声姐姐,还真有点开不了口。 “你们预备在京里待多久,正好下月初八,是我和纯钧的好日子。我娘家人都不在了,你是知道的,正愁没个人帮衬我一把,可巧你们来了,少不得就按娘家人的礼儿,好好替我张罗张罗。” 白音是个无事忙,听了拍手叫好,比她还兴奋。俩人笑笑闹闹一路,回家收拾了两处院子出来,分别给蒋氏兄弟两个住。 可惜有人不领情,蒋钊一双眼睛风雷不惊,那抹湛蓝比从前更为幽深,淡漠疏远的说着,“我们此番来京只是路过,之后还要北上。何况蒋某目下身份尴尬,不便叨扰。顾爷盛情,恕蒋某无法领受。” 蒋铎怔忡,不知该接什么话好。看看白音,也一脸无可奈何。她一向活泼,只是见了这个小叔,凭白就有些气弱。以前没嫁人还好,俩人见面斗嘴嘲讽,一样不落,如今成了叔嫂,她反倒收敛起来,大有凡事听蒋钊安排的意思。 还是顾承笑了笑,大大方方道,“蒋兄弟这是和我客气,说什么身份尴尬的话,我只知道你们一路进京,不曾遇上任何阻碍,大魏各处城防关卡皆肯放行,足见你们是良民身份,在这里客居能有什么不便?你们是小寰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虽不济,也断不会把朋友撵出门去。当然,要是顾承有礼数疏漏,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各位海涵,也请蒋兄不必再推辞,不然就是真的不肯认顾承这个朋友。” 蒋钊面沉似水,目光在顾承脸上飞快掠过,良久,才拱手道,“是蒋某小人之心了,言语不周,请顾爷见谅,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他松了口,余下的人也松了气。方才隐隐有电光火石在他二人身上辗转,众人瞧得明白,只是不好多言。沈寰也装不察,忙着安顿客人,叫人预备晚饭,好给他们仨人接风洗尘。 有菜有酒,蒋铎一看就来了精神头。他嚷嚷得最厉害,手底下也没停,逢举杯必见底,不出半个时辰,人就已经昏昏然。 “这个没起子的,每回都是他咋呼得最凶,最后倒下的比谁都快。”白音推了推他,一翻白眼,“得,我们这位嘴壮的已然牺牲了。诶,活脱脱一现世宝,让顾爷见笑了。这么的,我先扶他回去歇下了,你们慢用,等明儿早上他醒了,再叫他给您赔罪。” 这厢蒋钊却没有离席的意思,他和顾承都是酒量好的人,也都善于自控。即便是微醺的状态也可以从容谈笑,让旁人瞧不出一丝异状。俩人棋逢对手,在花间月下,把酒叙话。 “顾爷是皇商,买卖做得大,人脉广,蒋某很是佩服。若不是亲眼看见,我也想不到,沈姑娘的意中人原来是这样一位人中龙凤。” 顾承笑着摆首,“不敢当,蒋兄过誉了。早前听小寰说起过,在潼关时多蒙你们兄弟照顾,又护送她全身而退,这番恩情,顾承感激不尽。蒋兄接下来有何打算,如有需要我的地方,顾承义不容辞,定会全力以赴。” 蒋钊一瞥沈寰,似笑非笑的道,“家兄与我离开潼关,其实是无可奈何之举,目下我们兄弟就如同掉了队的孤雁,四野茫茫,举目无依。原本只是想在京师盘亘几日,再行北上。难得他乡遇故知,倒成就了人生喜事一桩。” 沈寰关心他们的动向,忙问,“你要北上?如今雁门关,山海关一代都不太平,连带大同府在内,听闻朝廷近日已增派了不少守军,你这会儿去那里做什么?” “不过是想从边关去塞外,彻底离开大魏。”蒋钊轻轻叹气,“塞外是胡人的地盘,虽然他们不见得会认我是族人,但那里天地开阔,即便放羊牧马,总能过得畅快自在些。只是可惜了,我大哥一腔报国志,终究还是被我拖累,不得实现。” 他说着,心下一阵抽痛,擎起酒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这话说得沈寰心里发酸,她晌午和白音聊起,才终于弄明白,蒋钊被人排挤的缘由。一则是和他力保自己有关,二则却是他得罪了陈文德,对方以他有异心构陷,莫须有的罪名之一,竟然是他的胡人血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仅凭这八个大字,就将他过往功绩一笔勾销。 他的痛足够沉重,且难以启齿。所谓胡人血统他自己未必认同,毕竟他曾被自己的生身母亲抛弃,而救他性命的人却是身为汉人的兄长。可现在,那位汉人明主却又再度将他抛弃。未来何去何从,想必于他而言,也有一种茫然无措感。 顾承沉吟片刻,开口道,“北上的事,还请蒋兄再斟酌,依眼下时局来看,未必是个很好的选择。索性先住下,再慢慢思量不迟。” 蒋钊痛饮几杯,放下酒盏,斜斜一笑,“顾爷倒是不怕惹麻烦,我这个人,沈姑娘应该知道,闲不下来,日后要是不小心招来祸事,连累顾爷,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顾承淡淡一笑,随手摇了摇酒壶,转头对沈寰道,“今日兴致好,想不醉不归,劳动你,再去烫一壶来。” 沈寰明白他欲支开自己,才要开口,见他冲自己颔首,嘴角的笑容明快自信,恰似无声的宽慰。她蓦然间觉出踏实,便也笑了笑,起身去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对,有些话终于可以说得直白。 蒋钊道,“我没想到,真的会在京师再碰到她,更没想到,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这个人竟然委身朝廷,甘为皇室趋奉。顾爷,恕我直言,沈寰的身世我已查明,她和当今皇上,司礼监掌印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如何肯安心和你过这样的日子,不思雪恨?我想不通,因为这不像她,也不该是她的选择。” 顾承点头,“不错,为父报仇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心愿,时至今日恐怕也没能让她忘怀。但这不影响她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或是选择和谁共同生活。因为这是她的权利,任何人都没法干涉,包括我,也包括蒋兄你。” “说的在理!可我还是觉得她心意虽坚定,却举步维艰,像是被什么人牵绊,也像是被柔情软化了意志。不过这些都只是一时的,她那样的人绝不可能放弃坚持的主张。顾爷是有事业的人,难以助她实现心愿,我可以理解。但我却不同,目下我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倒是很想帮她一把。只是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偏重情爱多些,还是大道多些?” 他顿了顿,笑意缓缓浮上嘴角,“倘若是后者,我倒觉得,比起顾爷,我才是更适合她的选择。” ☆、第95章 <誓言如山> “我和她同患难,一起经历过生死,自问对她的了解不比你少。这份情谊,顾爷想必还没机会体验罢?” 借了酒力的英俊男子,面容熠熠生辉,气焰咄咄逼人。 顾承只是笑笑,“是不曾经历,我说过,很感激蒋兄对她的照料陪伴,如有机会,定当加倍报偿。” 不惊不怒,云淡风轻里流露得是让人无法忽视的从容自信,蒋钊禁不住冷笑,“报答?许诺金银之物么?像是你以富贵安逸捆绑她那样?我不稀罕!” 顾承仍无愠色,摇头道,“任何时候,金钱都不是一个很坏的东西,没有它寸步难行,有了它倒是可以办成很多事情。” “怪不得你有如此自信。”蒋钊环视左右,“家大业大,只怕难以割舍。倘若她要的只是驰骋自由的生活,你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她圈养成一只笼中雀么?” 顾承转着酒杯,一笑道,“蒋兄这么说,就是小看她了。何况,我并非没有成全她的意思,眼前的一切,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如果和她相比,没有什么是不能放手的。人生在世,富贵荣华再多再好,也不及拥有一个相知相亲的人。我找到了,该说是我的幸运,又怎么会不好好珍惜。” 蒋钊嘴角轻轻抽了两下,“顾爷好气量,说放下便能放下。不过我身无挂碍,倒是可以比你放下得更快。不如咱们比比看,瞧谁能早一步实现她得心愿。” 顾承蹙眉,“蒋兄稍安勿躁,有些事不能冒进强求。这个比试,我无意参与。但想提醒蒋兄一句,你不是身无挂碍,你还有兄长一家需要看顾照料。我看得出来,你和令兄感情很深厚。” 蒋钊怔忡片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大约还是低估了顾承,对方平静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洞察人心的通透。是个劲敌,他暗暗发笑,不愧是精明的生意人,几句话便直指人心,让人无法反驳。 这个男人所倚仗的,不过是一纸婚约,还有沈寰喜欢他。可他们的矛盾掩盖在温情表象之下,他看得出来,早晚会暴露得一览无余。他不必急,日久见人心,自己未必没有奋起直上的机会。 沈寰回来的很是时候,等两个人几杯酒再入喉,她终于笑着劝阻,“差不多得了,你们俩是酒逢知己,不过明儿纯钧还有事要谈,太晚了不好,改天闲了你们再拼也不迟。” “二哥,”她忽然用了这样一个称谓,笑着看向蒋钊,“以后日子长呢,今天先且放过他罢。” 亲疏泾渭分明,蒋钊神色明显一窒。 “你是故意的?”顾承任由她挽着,低声笑问,“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她承认,带了点不满,“你别听他胡说,他那个人一向喜欢撂些狠话,明知道没戏的。他是和我一起经历过生死,可人家白音还和我共患过难,难不成我连白音也要嫁?自以为是的太过。反正我对他从始至终都没动过念头。” 他笑笑,摩挲着鼻翼,“这话是给我吃定心丸?咱们之间就不必了。只是你近日看紧他些,要是真惹出事儿,到时候就难收场了。” 她扶他坐下,不以为然,“原来你担心这个,我料他没这么蠢,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不过是借机拿话挤兑你,幸亏你就是不肯上他当。” 点了安息香,盖上博山炉,她回身坐在他身边,“喝了那么多,果真没醉么?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酒量练得这么好了。” 他觉出她刻意回避某些话题,淡笑着应她,“酒这种东西,喝得越多就越有量。你不在的时候,我晚上睡不着,常拿它来催眠。直到有一天,发觉自己需要喝更多才能昏昏欲睡,我才停下来。想想,还是保持清醒的好,清醒时做的梦,你的脸也能看得真切些。” 心中微微生恸,她攀着他的颈子,“是我对不住你,不该离开,咱们以后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分开了。” 他点头,眼波温柔,“蒋钊,就是那个陪你住山洞,给你生火取暖的人罢?” 她被他提醒,又想起那一段经历,嗯了一声,侧着脸对他笑笑,“怎么,终于有点吃醋的感觉了?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总是介意这件小事。” 在她看来是小事,因为不曾动心;可在他看来,不能陪在她身边,实在是人生中永远不能弥补的缺憾。 他禁不住想问,于是神情有点尴尬,“蒋钊和你……在山洞的那一晚,发生什么了?” 她恍然,男人果然还是了解男人,他能猜到蒋钊想要借机亲近她,想起那记夭折的吻,她笑着说,“他当然不会闲着,可我是谁,岂能让他占了便宜去。不过也不能全怪他,毕竟我是独自一人,那会儿也并没和谁有过婚约。” 他拧着眉毛,心绪翻飞,可到底不忍苛责她,冷静一刻,心底渐渐涌上难以言喻的自责,还有感激。 “谢谢你。”他忽然低下头,声音似有些哽咽难言,“谢谢你肯回来……我知道外面的天地更自在,你有能力过得好,也有人愿意陪伴左右……并不是,非我不可。我也担心过,如果你永远不回头,我该如何是好,似乎只有等,在原先的地方,一直等下去。我想过去找你,可又怕找不到,万一错过,你以为我也离开了,那就真的是一辈子再难遇到……所以才要多谢你,同样惦念着我,最终还是选了我。” 她动容,声音愈发温软,“傻瓜,我对你的心,早就表露的明明白白了。何况我从来没遇上过比你更好的,或者说,你就是和我最相配的那个人,我们是天造地设。还记得我说过么,我是利剑,你是剑鞘。你要一直收住我,才不会让我变得嚣张乖戾。” 只是宝剑已沾了血,虽然擦拭干净,还剑入鞘,奈何锋芒已然毕现,早就不是一支剑鞘能压服得住的。 而且尚有另一支不甘心折戟的利剑也不消停,顾承对蒋钊的判断不错,他果然暗中行事,独自一人夜探常全义府邸。 无功而返,身上挂彩,一路上苦苦撑住,跳入院中时方才脚步踉跄。沈寰听到动静,急急迎了出来,看见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忙把他拉回房,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你疯了?”她听他气喘吁吁的讲述,怒而打断,“你知道那府上养了多少护卫,有几个分明已是顶尖高手,连我都不敢轻易涉险,你就这么大剌剌的闯去,难为你还有命回来!身后的尾巴呢,确定没人跟过来?” 他嘿嘿笑着,全不当回事,“放心好了,你忘了,我轻功足够好,打不过还能跑。其实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你看,不也就是手臂中了飞刀,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着……” “那是你运气好,倘若这柄刀扎在腿上,看你还有能耐施展轻功!” 他一张俊脸惨白如雪,像是随手一抹就会消散,可嘴上还是兴奋,“探路这种事总得有人做,你不方便去,我就替你先见识一下。这回知道了,杀人不易,逃命不难。有了底,心里不是更踏实?说了半天,你怎么就不知道感谢我一句?” “呸,幸亏你没惹出更大祸事,不然连累多少人。”沈寰恨声啐道,“从今天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伤养好之后,随你北上还是南下,我不拦你。” “这就要轰我走了?”他低头觑着她的面色,笑得龇牙咧嘴,“你这个人嘴硬心软,我知道,其实你不忍心真的赶我走。我待在你身边也是有用的,我这人够机智,能帮你打架,你的仇……” “住嘴!她厉声截断他的话,“我的仇,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 他哼笑一声,慢悠悠道,“和我,可以有关。真正没关系的,是你的未婚夫婿。你怕他知道,更怕牵连他,刻意隐瞒你的想法就是不想让他担心。你这样是不成的,做夫妻,头一件事就是要坦诚。” 他转顾她,冷汗连连,却眸色深湛,“你以为你出了事,就不会牵扯到他?还是你认为他离了你也一样可以坐拥富贵,安稳享受得活下去?如果是这样,我看你也不用非嫁他不可,根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何必遮遮掩掩互相欺骗!” 矛盾主旨被一个外人切中,她不由得一愣。半晌没出声,却察觉到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顾承睡眠浅,听见动静,起身探看,须臾已推门而入。入眼的画面有些诡异,也有丝丝缕缕呼之欲出的暧昧。 蒋钊半身赤/裸,精干的身躯上溅落点点血渍,一眼望过去,像是雪白的肌肤上生出了几粒朱砂痣,凄美妖艳。 沈寰不避嫌的为他擦洗伤口,他闷声看了一眼,之后不动声色上前,接过巾帕。才刚坐下,蒋钊已闪避到一旁,“不敢劳烦顾爷,我生受不起。” 顾承微微一晒,不做理会,“我是大夫,治伤救人是我的本分。” 他动作麻利,根本不给蒋钊回旋余地。手上轻重拿捏妥当,认真尽心,没有挟私报复,也没有一星半点嗔怪埋怨。 事情一目了然,蒋钊也无法避讳。此情此景,让他对顾承也有了些许敬服,只是嘴上不肯认输,“既然你叫我一声二哥,你的事我就不能不管。而且你的仇也是我的,我父亲死在司礼监这群阉宦手里,这个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句句都是冲着沈寰说的,顾承听过,却笑了笑,“报仇有很多种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下下之策。蒋兄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拍拍蒋钊的肩,宽宏的笑道,“蒋兄就算不拿我当朋友,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深渊里跳。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你对我妻子的恩我还没报,咱们来日方长。你且先养好伤,一切还待从长计议。” 他气定神闲,蒋钊无话可说。出了门,沈寰想着他的话,一心追问,“你说还有别的办法,是认真的,还是随口安抚他瞎说的?” 他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便故作轻松笑答,“当然是为了稳住他,这么个惹祸的苗子不把他安抚住了,你成日在家还不都得提心吊胆?” 自然而然地搂紧她,温言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总是嫉恶如仇,弄得我也没了主意。你说说看,都要嫁给我了,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满心仇恨?如果真是这样,我一时半刻倒有点不敢娶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截了当的谈起这个话题,有和煦的警告意味,也有动之以情的谨慎试探。 她心口突突一跳,往他怀中靠了靠,“没有,这会儿谁有心思想那些个事儿。我不是说了么,今生的心愿是嫁你,给你生儿育女。有些执念,我早就放下了,要不回来这么长时间,你看我不是乖乖待在你身边。什么仇什么怨能敌得过爱人温暖的臂弯,是你把我软化的,让我觉得如果父母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我过得好,那就足矣了。” 他垂下头,却看不见她的眼,只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幽香。心底有晦涩朦胧的阴影升起,明知道是错,可还是一拖再拖。 月光静静洒下来,彼此的影子交错在一起,投在地下,难分难舍。这一刻,他诚心祈愿,希望她真的能践行这番话,记住她对他的情意,永远不要试图欺瞒他。 沈寰确凿没心力顾及其他,一场婚礼就足以让她自顾不暇。她说过,只要简单温馨的仪式,顾承便什么人都不请,只将双方父母的灵位移至府中。可婚礼当日还是得认真装扮,白音手里拎着绷紧的棉线,才在她脸上弹了几下,她已跳起来捂着脸喊疼,“再不弄这个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开脸?听着像收姨娘的词儿,不是什么好话,我才不要做。” 白音哭笑不得,连着啐了几声,“你就不能忍忍?今儿是什么日子口,一辈子一回,女人最重要的一天,嘴上没个把门的,还这么口没遮拦!就不怕坏了意头?回来三爷真给你收一房小妾,看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他敢!”沈寰怒斥,想了想,又笑了出来,“他不是那样人,不会做那样事,我信得过他。” “啧啧啧,得了,这伉俪情深的,夫唱妇随。既这么说,你就当为了三爷今儿晚上瞧着欣悦,忍一把也就过去了。多大的事儿啊,心里想着他,还不能稍微牺牲牺牲?” 她撇撇嘴,到底还是坐了下来,一面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一面听白音絮叨,“一个会武的人,这点子疼都忍不了,真真还不如我呢。这下子弄完,你从此就是人家小媳妇了,可跟做姑娘的时候不一样,得对人家负责。千万不能一言不合甩手就走,你要是再抛下三爷,甭说别人,我头一个就不答应。” 她瞠目的看着白音,“好啊,这么快就被他俘获了,我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能让你和蒋铎都那么死心塌地的,现如今蒋铎可是一口一个三弟,瞧那架势,连我都要靠后了,你们好歹得讲究个先来后到罢。” 白音抿嘴直笑,“你别说,老蒋这个人虽然憨,可不傻,瞧人瞧得准着呢。他说三爷是真男人,那仁义是刻在骨子里的。三爷对你,是疼到心坎上了,只是有点吃亏,这辈子是被你拿得死死的了。你就偷着乐去罢。” 那个被盛赞的人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即便穿了朱红色的礼服,也仍是满身清雅,如同徐徐春风。她等着他挑起盖头,四目相交,笑容在脸上一点点绽放,竟然都有点掩不住的脉脉含羞。 “我真的娶了你。”他坐在她身边,紧紧挨在一起,“不是做梦,我真的盼来了这一天。” 她也激动,梦寐已求的人,终于成了自己的夫君。从什么时候开始企盼已经不重要,隔着不长不短的岁月往回看,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倘若没有这个人,她现在不知道会流落哪里,也许再没有机会感受恨以外的,那些至真至美的世间情感。 他们结发,两根头发缠缠绕绕,拧在一起,很快就分辨不出差别。或许真的预示着两个人,从此相伴相随,一生一世的走下去。 “我们再不分开了?”她满眼悸动,倚在他肩头发问。 他说是,语气笃定,“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把我们再分开。” 说完吸气,微微发颤的拥她入怀,声音飘渺,却字字清晰,“我会好好疼你,用一生的岁月,用我的生命,守护你。 ☆、第96章 <惊悉> 新婚燕尔的人,说蜜里调油也不为过,沈寰如今看顾承愈发的顺意了,只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尤其是那份温柔,最为恰到好处,多一分会显得谨小慎微,少一分还让人意犹未尽,简直就像他这个人,外头看着平和中庸,内里不失赤子情怀,再加上点小情小调,堪称十足完美。 只是有一点让她有些头疼,如今他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多。白天她绕不开他,也不便把他推出门去,只好等到晚上,他将将睡熟,她方才咬牙狠心地点了他的昏睡穴,之后起身更换衣衫,潜入茫茫夜色。 瑞安堂老店的后院里鸦雀无声,她推开一间房门进去,黑暗中,床上的人倏地坐起身,低低的叫了一声,“师傅。” 不必点灯,借着月光,她点了点头,轻声道,“穿好衣服,跟我走。” 九门之内早就宵禁了,俯在房檐上,她指着从眼前走过的两名兵士,吩咐他,“看看你本事练的如何,要是被发现,你就在五城兵马司里坐上两天班房,权当反省了。” 良泽瑟缩了一下,低声应是,不敢犹豫,翻身跳了下去。他没学过轻功,落地之时自然会发出响动。两名兵士应声回头,大喝道,“什么人?” 抽刀的声音铮铮有声,不过良泽不惧,从容越步上前,脸上挂着柔婉魅惑的笑。片刻之后,那两名兵士像是中了酒,和他勾肩搭背,笑着打起了哈哈。 果真是个人才,沈寰边看边赞,不过给了他三页内功心法,加上柳玉清传授的幻术,修习两个月就能有这样的成效,足见他人够聪慧,也够刻苦。 帮他料理完那两个人,沈寰站在巷子深处打量他,良泽脸上没有明显的喜悦,好像也不指望自己夸奖他,垂着眼看地下,仍是一副怯生生的小模样。 “你可以出师了。”她也无意大加赞扬,说得冷静克制,“过些日子,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那个人会想办法把你送进宫去。” 良泽点头,启唇半晌,却终是没吐出一言。 沈寰淡笑着,“有什么想问我的,大胆问罢。” 他迟疑着,半晌从怀里掏出一根簪子,哆哆嗦嗦地双手奉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您,您和三爷成亲了,我,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这是我用攒下的月钱买的,请您,请您收下,别,别嫌弃粗陋,是我的心意……” 说到最后,头低得不能再低,倘若不是月色朦胧,只怕他脸上突起的绯红早已暴露无遗。 沈寰觉得有点想笑,按捺住,接过簪子拿在手里把玩,玉器触手,质地不算多好,簪头刻成牡丹花样式,虽不算精致,可这么一个小物件怕也花费了他大半进项。 为什么是牡丹呢?她有那么富贵艳丽么?笑了笑,态度不再像刚才那么居高临下,“费心了,多谢你。我会好好收着的。” 他抬头,眼里有无尚惊喜和殊荣,可对上她的目光没多久,又畏缩的垂眸,慌乱的看向别处。 “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个?”她笑问,“怎么也不关心关心,你自己的事儿。” 他咽了咽唾沫,讷讷道,“您会安排的,我听您吩咐就是。” “那好,你听仔细了。你今后的去向,不许和认识的人多说一个字。来日我带你见的那个人,他只知有我这个人存在,但不知道我家住何处,更不知道顾三爷,你切记要守住这个秘密,不能让他窥得三爷和我的关系。这是一则。” 她看着他郑重颔首,才接着道,“你进了宫能不能得宠,多久才能得宠,凭得是你的本事。一旦获宠,接下来要做什么,自会有人跟你交代。但这条路不会像想象中那么容易走,内廷的太监头常全义是你最要提防的人。皇帝很信任他,他也很在意皇帝,像你这样以色侍君的人,他一定会加以留意。关键时候为了控制你,很有可能会让你服用一些药物,那些药自然有毒,你要活命就得依靠他给的解药。” 良泽听得心下一阵颤悠,原来进宫,是要冒着生命危险,他会死,而她都知道,还要……还要让他去送死。 不会的,他摇头,无声的告诉自己,她一定有法子救他!她是高贵的,俯视众生的,虽然他的性命如草芥一样平常,可她是那么慈悲,肯搭救自己一次,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毒发身死。 胡思乱想的当口,耳听她再度缓缓说道,“我当然不会舍得,让你受这样的磨难,本门的内功心法高妙精深,你只学了不到一成,只要学足六七成就足以将体内毒素逼出五内经脉。这些心法,我都会在你进宫之后慢慢着人传递给你。在常全义和那些内臣面前,你只管装出畏惧听话的样子,无论毒/药解药都依他们意思服用。取得了他们得信任,你接下来的路就会好走许多。” 她顿了顿,忽然婉转一叹,“总而言之,我希望你能成功,更希望你能全身而退。你是我第一个弟子,也是我亲手选中的人,我很看重。将来事成,我会认真传授你功夫,咱们师徒两个长长久久,我可还指望你把本门武艺发扬光大。” 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一番话峰回路转,让他从低谷倏忽攀上了高峰。耳边徘徊不散的是那几个诱人字眼,第一个,师徒,看中,将来……他们之间还有未尽的事,未了的缘,她还是舍不得自己死! 那便足够了,所有的恐惧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豪迈感,是前所未有的,他躬身长揖,“您吩咐的我都记下了,不敢或忘,更不敢有违。” 暗夜流殇,星光微漾,墨黑的苍穹底下,有人觉出些许满意,有人心里则怀着希望。 她看着他恭顺卑微的模样,竟然也有一丝怜悯掠过心头。她不过是在骗他,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内功心法可以将毒素彻底逼出体外,即便有也不是短时间可以练就。她只是拿这个说法邀买人心,关键时刻再拿来震慑威吓,这是把双刃剑,端看他日后够不够听话。 沈寰要带良泽见的人,自然是忠王。照之前的约定,她找到了这样一个死士,接下来就看他如何将良泽送到皇帝跟前。忠王不算得圣宠,但好歹是宗亲,皇帝唯一的手足,向兄长进献一个男宠,为讨好献媚,说起来也不算多困难的事。 然而她没想到,忠王却有自己的打算。榴花红似火的时节,他十分好兴致的去到西山别院避暑纳凉。在那里,他约见了一个人,早前为他出谋献策,又在常全义身边很得荣宠的皇商——顾承。 忠王兴味十足,带着客人赏鉴过园林景致,拣了一处林泉深壑的幽静所在,对坐烹茶。他难得笑得淡泊优雅,仿佛沾染了山水灵性,整个人也超然物外起来。 “之前和先生商议的事,怕是让先生费心了。也是本王考虑不周,险些让你涉足险境。如今本王另辟蹊径,决定要改换个方式。请先生来,还是因为有求于你。” 语气至为客气,顾承心内却隐隐不安,“王爷有什么吩咐,便请直言。” “算不得吩咐,只是请先生帮忙,向常全义举荐一个人。” 顾承不动声色,笑笑道,“倘或没猜错,这个人应当是献给皇上的罢?王爷想清楚了?皇上身边的人不好安插,即便真能近得御前,在深宫禁苑之中也不好把控。常全义的势力在内廷盘根错节,一不小心反倒容易落入他人口实。”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本王自有分寸。之所以选先生,还是因为你身份合适,不易被人怀疑。先生只须帮本王这一个忙,其余诸事皆不与先生相干。” 上下嘴皮一碰,说得轻巧,人是他举荐的,日后那个弑君之嫌,又怎么会和他毫无关系。 “先生有些踌躇,我能理解。可是本王的诚意,先生也应该能感知得到。我已将先生的嫌疑洗脱到最低。咱们这桩买卖,终归是要借先生的丸药做文章,倘或日后有人追查起来,本王怕也不得不给臣工和天下人一个交代,少不得除却常全义还须有人站出来负责。如今有了这么个人,虽为先生举荐,但其人入了深宫,委身效力于常全义,内中如何勾结,自不会再与你言说,你清清白白两袖无尘,大可从中脱身出来。本王替先生费心考虑,不知先生以为,能否算做周详?” 他说罢,朗朗一笑,好似玉宇澄清之下,世间再无半点阴霾尘埃,“事情过去,本王保先生平安无虞,今日立下这话,他日永无反悔。”他回首,向身后侍立亲卫言道,“你们都听清楚了,今天在场的人都是见证,本王君子一诺,将来绝不负先生一番奔走辛劳。” 身后众人齐齐道是,声动林间,掷地有声。 这是明晃晃地,将他摆在了火上炙烤,顾承早知道这个亲王阴鸷无常,也不觉得他嘴里的承诺值当相信。可有一句话忠王说得不错,他们借着他供奉的丸药戕害皇帝,他确凿已难逃干系。如果没有未来主君这一句诺言,日后他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顾承的眉峰是舒展的,五内却早已纠缠成一团,同时心里也清楚,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爽性赌一把,就赌堂堂亲王不会真如小人般反覆无常;也赌这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可以最快速度铲除内廷巨铛,安抚朝野,还政于君王;更是赌他不惜以身犯险,最终能令沈寰大仇得报。 那么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大不了,他还可以在事发之前和沈寰逃离京城。 他甘愿赌上一回,哪怕是以性命声誉为代价。 “王爷对顾承的恩义,顾承铭感五内。”他笑着颔首,“既然王爷心意已定,顾承自当尽力周旋,以助王爷完成大业。” 忠王抚掌赞道,“先生决断明快,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今日就算是定盟,本王以清茶代酒,聊表诚意,与先生同饮此杯。” 顾承含笑举盏,暗自苦笑,一条藤上的蚂蚱罢了,不过要是事败,他相信,这位王爷多半还是会有脱身的法子。 “路遥山高,先生辛苦,今日前来,本王还带了一个人,欲请先生掌掌眼。本王记得你也是面过圣的,那时节多少对皇上的喜好有所耳闻,你且帮忙相看相看,这个人能否入得皇上法眼。” 顾承淡笑应了一句好,眼看着忠王一脸奇货可居的得意,估摸这个人就是要送进禁苑的那位。所谓掌眼,其实也不过是一副投名状,看过之后,事情就更坐实了,恐怕他不帮也得帮。 正想着,远处山石后头转出一个人,瞧身型很是清瘦,有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秀逸,看不清面容,由忠王侍卫引着,亦步亦趋的走上前来。 那人缓缓走近,面目越来越清晰。顾承觉得自己近年来算是经过些风浪,饶是他一贯冷静镇定,面色可以不改,也还是禁不住在暗地里倒吸一口气。 同样,那人也有一瞬怔忡,只是也算处变不惊,须臾间垂下双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将眼底所有的惊恐不安悉数掩盖。 好一个良泽,原来是为了派上这处用场!好一个沈寰,瞒得滴水不漏,却早就搭上了忠王李烈这条船。她当真是聪明,知道从这个环节下手,不得不说,他们夫妻的心思是想到了一块。可架不住震惊过后,心底翻涌升腾出切齿痛恨! 恨只恨,彼此从不和对方明说,以至于事到临头,才惊悉枕边人对自己设下骗局;更恨的是,她竟硬生生牵扯出一个无辜的人——看良泽此刻低眉顺眼的形容,显然是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 顾承和良泽都是沉稳的人,心思潜藏得深,没有露出一点相识的破绽。顾承由此猜想,良泽应当是被沈寰叮嘱过,无论何时都不能供出认识自己。 只可惜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忠王腹内暗藏着别具一格的鬼蜮肚肠。 顾承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自打登车之后就开始心乱如麻。乱过之后,既痛且伤,痛定思痛,最后胸膛间只剩下一团平息不去的怒火。 不过世间大概难有感同身受这种事,沈寰今天心情倒是好,特地买了顾承素日爱吃的点心,一路捧着进了上房。洗手净面,去内间更衣,方转过屏风,蓦然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软塌上。 面沉如水,冷冽肃然。多久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了,她心头不由自主,跟着微微一颤。 “你……”她开口,在他抬眼看向她的一瞬,顿觉错愕,匆匆地停住了话头。 他眸色阴沉,是从来没有过的冰冷,视线在她脸上停留,她赫然惊觉,他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目光全然没有情感,更加没有一丝温度。 ☆、第97章 <道不同> 这是冲着她来的,沈寰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应该出了大事。 顾承是个鲜少流露愤怒情绪的人。他涵养好,内敛不张扬,遇到不喜欢的人和事,多数时候会应以沉默。和沈寰不同,他习惯自己消化那些负面波动,她则刚好相反,倘或不高兴起来,是一定要把脾气撒到旁人身上去的。 他现在这副样子,她看着,一阵彷徨,坐下来,声调轻柔温软,“怎么了,今儿外头的事不顺?” 明显带着些讨好意味,他知道这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也仅仅是因为面对的人是自己。如果是寻常小事,他这会儿不知道该有多承情儿,只怕一瞬间就已心软。 但这次不一样,这是要命的勾当,生死攸关,而且牵连甚广。 “忠王李烈,你应该不陌生。见过几次面,何时搭上的线?” 她一凛,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脑子迅速的转着,难道他这么快就都知道了? 勉强笑着,佯装不解,“你也认得他?说起这位王爷,我还是小时候见过一回,在贞顺门上说了几句话儿,莫非他还记得我不成?怎么巴巴的和你提起来?” 他深深看着她,眉间阴云密布,“不必扯闲话,你利用他弑君,一拍即合,他呢,许你什么承诺?帮你杀了常全义,是不是?” 她咬着唇,半晌不得不点头,“是,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你是不是在怪我,竟然想要谋害皇帝?” 他冷笑,“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李烈如果是个反复小人,你日后要如何收场?” 闹了半天,他是在担心这个,她镇定下来,不屑的笑笑,“他奈何不了我,事情办成,我只要看着常全义死,父仇得报,我立时就和你远走高飞。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叫他永远都找不着咱们……” 满眼都是质疑,他摇头,“你太小看他了,坐上那个位子,他就不再是需要仰人鼻息的闲散亲王,他有亲军,有十二团营,有遍布大魏的兵力,想要对付你易如反掌,你一个人如何对抗皇权?你选他,做这件事之前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为什么要瞒着我?” 她理亏,可他也不该理直气壮,想了想,她平静应道,“你还不是一样,背着我和他有牵扯,不然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和他的交易,难道不是为了要替我报仇?瞒着我,暗地里行事,你也一样失之坦诚。” 他恨得咬牙,“因为我知道你会为了报仇不择手段,可我没想到你竟有泼天的胆量,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报仇,你的人生就只有这两个字么?早前口口声声否认,说你已经忘却仇怨,说愿意和我安心生活,全是谎言,字字句句都是在骗我!你扪心自问,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心不慌么,手不抖么,没有一丝一毫对我的顾念么?” 他从来没这么逼问过她,她顿时恼羞成怒,“是你太自以为是!凭什么以为我该忘记仇恨,那是生养我的父母,和我一母同胞的哥哥,他们死了,死得冤屈,死得没有尊严!难不成和你成婚,陷在你精心打造的温柔富贵乡里,我心里的恨就该被抹平么?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可惜我永远都做不到,你不是我,没有经历过家毁人亡的那一刻,你根本就不会懂!” 腾地站起身,他游走了两步,气息渐沉,“我早该想到的,你的心一向冷硬,根本就捂不热。你要报仇,我拦不住,可你不该把旁人扯进来。良泽何其无辜?你利用他对你的信任,全然不理会他的生死,你于心何忍?这么做,和直接杀人毫无分别,杀的还是一个和你无冤无仇的人。” 她听着他的指责,忽然间全明白了,想不到自己竟然被忠王摆了一道,也怪他们彼此都在刻意隐瞒对方。这下好了,她的计划当然会被顾承不齿,他的那些善良,悲悯,甚至是妇人之仁都适时的发作了。 “那么全怪我了?我不找这样一个人来,事情该怎么进展下去?难不成你觉得我该不惜一切代价手刃仇人?如果你希望我死,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她也生气,言辞生硬,“或者你认为,该进宫的那个人是我?如此行事你就会觉得我够光明正大了罢,倘若你不介意我委身那个昏君,我现在就可以去和李烈说清楚,无须旁人,我亲自上阵即可。” “你胡说!”他愤而拍案,眼里火光四溅,额上青筋爆起,头一次让她觉出有狰狞的味道。 他踱步,因为难以自持,拳头紧紧攥着,极力克制才不至挥出,可又能挥向何处?背对她站住,想着她的话,感觉自己就快窒息,胸口一阵激烈起伏。 他是真的生气了,相识多年,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愤怒。不由得心软,也知道自己不对在先,她冷静下来,难得放低姿态,走到他身畔。 “纯钧,我知道不该骗你,可你想想看,你不是也同样在骗我。我们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彼此着想。我不希望你被我的事牵连,你呢,却是想要替我完成心愿。我都知道的,打从我回来起就知道。你一向不把权势富贵看在眼里,突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目的不就是为接近常全义,找机会替我杀了他。这条路不易,你一时没能想到办法,我不会怪你,你已然替我做了这么多,接下来的事就让我自己完成罢。至于李烈,你大可放心,眼下他有把柄落在我手里,我从没真心相信过他,早就做好了防备,只是算漏了一招,万没想到他会找到你……” 她叹息,情真意切,“纯钧,既然咱们都是为对方着想,你又何必生气呢?至于旁人,若想成事总得有人做出牺牲,良泽无亲无故,如果不是我搭救他,他现在还过着受尽凌/辱的日子,他该感激我,至少让他能轰轰烈烈的活上一回……” 她没说完,他已霍然转身,眼风似刀,凛冽锐利,像是要将她一片片凌迟。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他摇头,双眸里跳动的怒火在他的话音之下,渐次熄灭,燃烧过后,余下死灰一般的寂灭。 她注视许久,到底生出畏惧,比起愤慨,她更害怕这样无尽的失望,苍凉得教人猝不及防。 踯躅着上前,试图去牵他得手,他飞快的避开,利落干脆。 “纯钧,你别这样,我瞧着心里,心里害怕……”她没法掩饰,冲口说出,“你觉得我心肠歹毒,不择手段,我都承认。可事已至此,我不能放手了。我答应你,将来一定尽全力救他出来,好好补偿他,这样还不行么?你不能因为一个外人生我的气,我也是会伤心的。” 谎话连篇,一派敷衍,他疲惫的冷笑着,“你就是这么骗他的罢?一模一样的话,说出来依旧不会脸红心跳。” 满眼都是讽刺,他晒笑,“可以任意主宰别人的生死,掌握别人的命运,你觉很得意!你不光想报仇,还想当救世主,当老天爷嘛,你得偿所愿了,我该恭喜你。可惜我做不到受人摆布,更不想被你主宰,咱们的道,不一样。” 她慌了一慌,急问着,“你什么意思?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摆布你。” 他摇摇手,神情倦怠,“那多谢你了,只是你选择我,未必不是因为觉得我更便于控制。这么说来,我们都不够了解对方,也才会选择不信任彼此。” 她被他失望的样子激怒,就算十恶不赦,她难道不是他心底最爱重的人?有必要这么容易就丧失信心么? “说来说去,你还是介意我背着你行事,还有那个良泽。可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已经答应忠王,亲自向常全义举荐他!” 她强压愤恨,仍在试图缓和,“你看,我都知道的,你为了我不惜犯险,接近忠王,接近常全义,简直都快变成双面细作了,我岂能看着你这么辛苦恣睢,自然是要替你分担,往后咱们夫妻同心,一定不会再让那起子人算计了去。” 他笑了,一副敬谢不敏的态势,“你聪明睿智,本就不需要我帮手。你试探过我,还跟踪过我,什么都瞒不了你。我没这份能耐,所以从今天起,你的事我也不想再问,最终结果如何,咱们各安天命罢。” 她蹙眉,盯着他问,“你这是和我划清界线?” “我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他竟然笑着,恍惚间有种看淡一切的冷漠,“不过提醒一句,人命非草芥,请你好自为之。” 她耐着性子的解释、安抚、劝慰全无效用,他从始至终油盐不进,还屡次拿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说事。 终于忍不住,她质问,“你现在说这样的话,究竟什么意思,接下来的日子还要不要安生的过?” 他坐下来,摊了摊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没法再面对你。” 她窒了窒,断然说了一声好,“我也刚巧有同感。”言罢转身,快步走出房门。 身后的人没有动静,更没有任何追出来的意思。她站在院子里,天色已晚,一弯新月朦胧如晦。 心头怒恨交加,被这一点子光亮映照得更加剔透,她陡然间恶从胆边生,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叫她不痛快的,她一定要悉数奉还回去。 忠王晚晌和王妃用过饭,看着她歇下,才往外书房这边来。坐在房里看了会儿书,正觉得有些口渴,唤了两声,却不见外头人进来。他不觉着恼,扬声又喊了一句。房门在此时,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人昂着首,以一种僭越甚至挑衅的姿态看着他。 “怎么是你?”他不悦道,“看来王府侍卫该换一批了,如此不济,让你动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笑笑,在他对面坐下,好整以暇的打量他,“不必麻烦,换多少结果也还是一样,我想去的地方没人拦得住。” 他脸上颜色变了,沈寰一笑,“王爷不守诺言,应承过的事半道反悔,不是君子所为。我来,就是要和王爷重新约定,把小徒送进宫这件事,必须要王爷亲自来办。” “荒谬!”他低声斥责,“你的要求过了,本王只允你事后清算仇人,中间如何安排,该怎么行事,你无需过问,本王自有分寸。” “分寸?”她冷冷一晒,“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让人疑心不到你,就是王爷的分寸?我不答应,你找的人不可靠,我信不过。谁知道你允诺了他什么,我可不希望看到,将来有人和我抢着处置姓常的那个阉人。” “你未免也太霸道了,本王找的人当然可以信得过,只是没有必要非和你交代。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她面容一沉,一字一顿道,“是我没说清楚么?那么再讲一次,良泽这个人必须由你亲自送到皇帝跟前!我不是和你打商量,是告诉你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忠王怒不可遏,“你大胆!简直,简直无法无天。你真以为本王奈何不了你?凭什么要求我听命于你?” “凭你唯一的孩子在我手上。”她掸着衣襟上沾落的灰尘,轻蔑的看了看他,“我知道,你不见得多在乎这个孩子,一团没成形的血肉,放弃了也不觉得可惜,反正你又不是没试过杀子!可你信不信,常全义会对这个孩子很有兴趣。二十年了,宗室唯一降生的血胤,多么珍贵!送到他身边养起来,活脱脱又是一个傀儡小皇帝。只是有了这个孩子,他的生身父亲就没有再利用的价值,留京依旧软禁,回藩地难有作为,王爷,你心里构建的中兴美梦,届时就要破灭了。想想很不值当罢?只因为不守信约,让我觉得不快,就要付出这么大代价,何必呢?” 忠王又惊又怒,半晌才道,“岑氏身边的人都是本王的亲信,连带她自己也绝对不会背叛本王,你未免太高估自己。本王身边人才不济,可看护一个女人还是尽够的,除非你想把事情闹大,惊动了顺天府的人,到时候你也没法收场。” 她摇头,看他的目光充满怜悯,“王爷对人心了解得不够透彻啊。那些下人奴子们哪儿有什么忠义节气,给足金银随时可以倒戈。至于岑姨娘,倒是真心爱慕你的,可惜你又不懂女人了,做了母亲的人,会把孩子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王爷试想,如果我对岑姨娘说,王爷打算牺牲这个孩子,只为能有机会自己坐上那个位子。你猜,岑姨娘会怎么选?到了那个时候,王爷对自己的爱妾,还依然那么有信心?” 忠王默然,脑子里反复掂量她的话,良久,稳着声气道,“你好算计,不愧是将门虎女,本王倒是低估了你。你的要求不算苛刻,本王应了。” 她牵起一边嘴角,点了点头,“王爷是俊杰,如此甚好。这样咱们才算是真真正正结盟,我信得过王爷,心里踏实了,往后的事儿自然也会尽力襄助。” 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含笑凝视,“希望此事过去,王爷和我能够精诚团结,互相信任。别让一些不入流的阿猫阿狗搅合在咱们中间,没得坏了我和王爷之间的情分。”她说罢一笑,径自扬长而去。 简直是奇耻大辱,被一个小女子威逼,却毫无招架之力。忠王坐在书案前,心头怒火中烧,这份羞辱,来日必定要让她偿还,不仅要还,还要百倍千倍的还,方能以血今日之耻。 出了忠王府,沈寰心情大好,再思量,觉得刚才那点争执实在不算什么。顾承外表谦和,骨子里坚刚,他突然知道真相,觉得自己蓄意欺瞒,利用良泽,愤慨之处十分合乎情理。他本性如此,要说只因为爱她就强自忍耐包容下来,那才是一反常态,浑不似他这个人了。 其实,她喜欢的不也正是这点嘛,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被人掌控的人,反倒是自身会有一种坚韧平实的力量,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释放,潜移默化地影响周遭的人。 心意定了,事情就得说开,她脚步匆匆,赶回家时,犹带着三分忐忑,七分期待。 ☆、第98章 <爱憎> 屋子里很安静,他就坐在床边。身上穿着白色中单,半散了头发,只用一根带子松松系着。要不是神情落寞恍惚,这样子该当得起一句清雅风流。 “纯钧,”她踌躇着,一点点走上前,抚着他膝头,低下身去,“咱们和好罢,我知道不该瞒着你擅自行事,是我不好,以后都不会了。咱们还像从前一样,这才新婚没多久,总不能一直气下去不理我。” 柔媚得像一卷春风,她吐气如兰,放在他膝上的纤手,甚至还带着些不安的轻颤。 他寂落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只是紧咬着牙床,好似在做最后的抗争。 她再接再厉,轻言细语,“我会听你的话,这个世上,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永远听下去,好不好?” 他看她,想从她的神情里判断她的诚意,然而看到的是她含笑的眼波,透过一层层涟漪,深处徜徉着渴望和期许。 他低低的发出一声闷哼,双臂一紧,将她从地上抱起,一下子掷到床上。负气的用力,很像是在故意惩戒她。 “纯钧……”她开口,被他以吻封缄。他攻势凌厉,不给她一点喘息余地,这一记吻持续到她唇齿发僵,大有海枯石烂的劲头儿。 好容易他抬首,她才轻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他再度强悍的封住她的口。 一个字都不许说,他不想听她的谎言,明知道她曲意迎合,明知道她早晚会故态复萌。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他已不想再去分辨。 她觉得天旋地转,那么强烈,那么凶猛,让人无力招架,只好在他的攻势下臣服,被动得一塌糊涂。可看着他沉溺的,微微带着些痛楚的眼眸,心里瞬间又挤满了疼。 她爱他,刻骨铭心,此情此景下尤其强烈,仿佛刻在心上也依然还是不够。 “纯钧,”她已浑身瘫软,他亦然,所以终于允许她再度说话,她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原谅我,好好地爱我。” 他压抑的叹息,胸口一片炙热,“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些事。我说的话你记清楚,应了就不可以反悔,如果再骗我,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她轻声嗯着,“你说,我听着呢。” “从今天起,不许再见忠王,也不许见良泽。这件事你彻底放手,接下来做什么,我自会和他们去周旋,你一个字都不能打听。如果结局如你所愿,我会把常全义交给你处置。恩怨了结,你和我离开这里。” 她有点慌神,原来他们又想到了一处,可惜阴差阳错,她快了一步,他的吩咐已然不能奏效了。 该怎么答对呢,还是实话实说罢,免得过后他知道了,又要气自己欺骗他。 先哀声叹了一口气,她娓娓说,“我们都是为对方着想,也算难得了。我方才出去,就是惦记着要把你从困局里拖出来,所以,我去见了忠王,和他说清楚,送良泽去御前不能假借他人之手。” 他身子一震,立刻转顾她,“你……”到底棋差一招,他不由得苦笑,“你真是……忠王不是个善茬儿,你用的什么法子逼他答应?” 她笑笑,有点自鸣得意,“我跟你说了,他有把柄捏在我手里,当然不得不听话。” 他眉心一跳,追问道,“什么把柄?” 方才一番欢好纵情激烈,她动了动身子,浑身仍是一阵酸软,连带头脑都不大清明起来,瓮声回应着,“他的一个小妾怀了身孕,被我偷偷藏在了一个地方,他倒不是为了孩子的安危,只是生怕……” 她没说完,忽地被他推开。他人已坐起来,满目阴霾,“你用一个女人和孩子威胁他?” 她愣住,猛地想起他大约误会了她的意思,连忙否认,“不是,我并不会真的做什么,只不过……” “你会!”他厉声打断,嗓音发颤,“沈寰,我了解你。你做得出来!” 她眉峰骤聚,气一点点涌上来,“即便会,又有什么错?难道由着人诓骗算计,我也不能反击?本来就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图,我不能不防备。要是威胁到我,别说他的孩子,就是他这个人我也一样不放过。” 他摇头,眼神像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满脸愠色,寒着声音,“我没说错,你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才刚还好好的,一句话过后就成了这幅局面。她不甘心,攀上他的手臂,“你这样说太伤人,我不过是未雨绸缪,不想任人宰割罢了。你总是把我说得那么坏,就不怕我心寒么?纯钧,我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我是真心实意的爱你。” 他漠然的笑笑,再度推开她,“你的确爱我,可惜,你只爱我一个人。” 起身穿衣,他坐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盯着她打量,讽刺的扯了扯嘴角,“我不能接受,一个除了自己和爱人,对世间其他人都冷酷无情的女人。” 她无语,竟然有种辩无可辩之感。他说得一点不错,这世间除却她自己和他,以及仅剩下的几个亲人之外,她委实谁都不爱。 然而这样也能算是错么?难道她应该像菩萨一样慈悲,怀着怜悯关爱世人?她的双亲、两位兄长惨死的时候,她独自漂泊险些遭人暗算的人时候,她千里独行无枝可依的时候,世人又何曾对她有过一星半点怜悯和同情! 多说无益,她穿戴整齐,冷着面孔,“你容不下我,那么我走。” 他一瞬愕然,之后站起身,“不必,这是你家,要走也该是我走。”说完转身,竟然没有半分犹豫。 顾承不会轻易和人置气,即便到了这会儿,他的决绝中也透出冷静淡然。可越是这样,就越让她全身上下都觉出阵阵彻骨凉意。 没有挽留,没有劝阻,甚至连再交流的愿望都没有。难道他真的打算放弃她了? 血冲上头顶,她一个箭步越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顾三爷说笑了,这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你才是这儿的主人。把主人撵出门去,这种事我做不来。” 说着足尖点地,身子轻盈滑出,一眨眼的功夫,人已飞身跃上屋顶。 身后好像有一声轻浅的叹息,飘飘荡荡,融化进晚风里,倏地一下,便再难觅踪迹。 气头上绝尘而去,游走在夜色之下,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栖息。夜半投宿引人侧目,她也并没有亲朋好友可以借宿,想来想去,竟然只能去没人居住的顾家小院暂住一晚。 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明明已经闹得分崩离析,却还是不得不委身在他的地盘里。 满心凄惶,也不知道这场气要怄到什么时候。翻进顾宅院墙,看到熟悉的景物,更添凄凉。忍了忍,到底没推开他房间的门。简单打扫一遍西屋,心力交瘁和衣躺倒在床上。 更漏滴滴答答响着,早已过了子时,庭户无声。她辗转,身体疲惫不堪,脑子却很亢奋。阖目一刻,眼前都是顾承痛恨交加的脸,他指责她的话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在脑海里徘徊不散。 实在睡不着,只好爬起来打坐,心里默念六字大明咒。那些压抑难过慢慢地转淡,气息得以平缓,她方才有余力想想前路该如何行进。 事到如今,她自然不能为讨顾承欢心停下所有计划,她选的路从来只能向前,无法后退。那就只有把伤害尽量减到最低。良泽这个人还是关键,不到最后一刻,她不能放弃对他的营救,只要她尽心,最终不教顾承衔恨就好。 多少还是有些气馁的,他那么爱她,却还是因为良泽,还有忠王未出世的孩子,就和她生出嫌隙,归根到底这些人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怨恨,他的良心太好,总想着面面俱到,包容照顾到所有人。但也禁不住隐隐觉得自豪,她爱的男人是个仁善悲悯的人,具有她没有的情操品德,她是因为心中向善才不由自主被他吸引的罢,好比花儿们永远知道要追逐阳光去生长。 她笑了出来,黑暗中听见门外有极轻的响动。屏住呼吸,莫非是他来了?他该想到的,深更半夜自己多半只能回到这儿,所以还是追了过来。他终究舍不得,舍不得自己孤零零漂泊在外。 门开启一道缝,他走进来,带了一抹月光。长身玉立,站在门旁。 他不再往前迈一步,像是有些犹豫,清清冷冷的,这会儿望上去,有一抹平素少有的孤傲清高。 原来还是在和她拿乔。她抿嘴一笑,决定先给个台阶让他下,“你真聪明,知道我在这里。你都看见了,我这辈子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他没言语,依旧定定的站在那里。她撅嘴,暗道他脾气越来越倔,没奈何,只好讪讪笑说,“你不会是来赶我走的罢?那我可就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他摇头,极轻的一下。她欢喜跃上心间,冲他招手,“来都来了,站那么远干嘛,咱们今晚把话说开,夫妻间不留隔夜仇。” 还是极轻的点了下头,他终于挪动步子,朝她走过来。 月光只能照亮窗前一隅,照不进屋内深处。他的轮廓越发疏淡,只依稀能辨识出,挺拔清隽的身形,意态从容的脚步。 ☆、第99章 <醉酒> 他走了一半,忽然摸出一支火折子,点燃了几案上的白烛灯。《 屋子亮起来的一瞬,他回眸,半是狭促的笑道,“你认错人了,是我。” 瞳孔张大,有些难以置信,心头那点喜悦登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唯剩下一片失落。 “怎么是你?”她偏转视线不看他,自语道,“一路跟过来的?我竟没发觉,真是太不仔细了。” 来人正是蒋钊。他深以为然的点着头,“我也觉得大大的不该,你的防范意识可有松懈,成了亲的女人,大概是被幸福冲昏了头。” 调笑完,他在她对面坐下来,见她默默无语,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便笑问,“看到我来,真有这么失望?你一向耳聪目明,竟然会认错人,看来这回是真陷进去了。” 本来就觉得扫脸,他还不依不饶的提起,她横了他一眼,“你追出来干什么?没被别人发现?” 蒋钊斜睨着她,“这倒要问问你自己,你想不想让我被人发现,又想我被谁发现才衬你的意?” 她心烦意乱,无力应对,“随你怎么说罢,我想歇着了,麻烦你移驾,上别处坐坐去。” 蒋钊没动弹,倒是向袖中一抓,像变戏法似的,取出两只酒壶,随手掷给她一支,“你睡不着,不如来点真正能让你好眠的东西。” 她接过来,蹙眉道,“你还带着这个?真是心细如发……” “不值什么,从你们家顺的,举手之劳罢了。” 她挪揄的笑笑,“原来是顺手牵羊,这么想想,就不觉得你对朋友多有诚意了。” “不能这么说,”他笑嘻嘻的,“我是拿它来与主人共饮,就算不得顺手牵羊,顶多是借花献佛。” 沈寰不睬他,径自提起酒壶,遥遥的灌了一口,酒入愁肠,倒也没化作相思泪,只是莫名呛得她嗓子疼,跟着不可遏制地咳了起来。 “慢着些。”他立刻出声,身子前倾,顿了顿,复靠回到椅背上,“没人和你抢。” 他意态从容,慢慢的品着酒的滋味,半晌闲闲道,“多大的事,非要闹成这样?才刚新婚的人,他不懂事,你也不知道为人妇,须得退一步的道理?” 她嫌弃的看他一眼,“说这么老气横秋的话,你到底是站在谁那边儿的?” 嗔怪归嗔怪,她还是言简意赅的把事情经过说给他听,在她心里,蒋钊有足智,同时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听完果然摇头,却说,“三爷有仁心,想要尽力保住棋子的性命,本来也没什么错。倒是你,明知道忠王性情阴鸷,还要为了一点子快意,不惜得罪他。该说你太冲动,做事太狠绝。” 她愣住,原以为蒋钊会向着自己,万没料到他咂着酒,倒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三爷是聪明人,做事情有分寸。他不想你插手,一方面是想给你解围,另一方面他经手处置起来,说不准事情可以朝更好的方向进展。你有智谋不假,但一味耍狠,硬碰硬,难免伤人也伤己。” 她大为不解,歪着头思量,“你怎么替他说起话来?真是新鲜。” 他嘴角衔笑,“就事论事罢了,他是个好人,也算有勇有谋,虽然纯良但不迂腐,你要是肯听他的,没准事情能解决的更妥当。” 眼见她眉头蹙得更深,他摆手一笑,“罢了,不说这些废话,反正事已至此。” 站起身,随意整整衣衫,他问,“你这里还有哪处屋子能借宿?他的房间我不碰,其余不挑。” 方才句句肯定顾承,这会儿又流露出一脸傲然,她笑笑,“你去上房罢,那里好久没人住了。早点歇下,一会儿趁天没亮,咱们还得从这儿溜出去,别让那起子碎嘴的街坊瞧见。” 他一手撑在门上,回头对她笑着,“难得,你竟然也知道要忌讳人言!” 她立刻说当然,“这是他家,他是我丈夫,我得为他考虑周详。” 她听蒋钊夸了半天顾承,心里倒是很受用,蒋钊是个自视甚高的人,能这么肯定顾承,而且话里话外,还透出那么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她回味,竟觉得很是与有荣焉。 然而没成想,转过天来,沈寰的心情就急转直下了。 她和蒋钊找了客栈住下,白天没事,他陪着她悄悄潜在暗处,专为盯着顾承的一举一动。 开始她以为顾承多少会有些伤情,最不济也该面带忧色,毕竟这是她又一次从他面前走掉。 可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看到的,是顾承从容如昔,脸上没有半分愁容。该会客会客,该谈事谈事。迎来送往,和人言笑晏晏,更有甚者,勾肩搭背一派亲热。 她在暗处咬牙,越看越恼,越看心越凉。什么叫郎心似铁,什么叫毫无心肝! 蒋钊在她身后笑起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男人嘛,他又有自己的事业,每天一睁眼多少人等着他养活呢,难道为了你什么都不顾了?我看挺好,是个拎得清的,我对他的好感倒是更多了些。”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臭味相投!一样狼心狗肺。” 说完甩袖先走。他兀自慢条斯理的跟着,声音不高不低的飘过来,“你指着他来跟你认错,还是歇了罢,他比你倔,趁早想开些,回去找人家好好道歉方是正途。” 这个建议她也不是没仔细想过,可时候越长,越觉得抹不开面子。顾承的态度更是刺激了她,他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在意,男人,爱情这种小事在他们心里究竟占据几成分量? 她依旧会跟着顾承,直到看见他和人下馆子,在包间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一丝不乱,那份理智,那份气度,越发看得她气不打一处来。 她算什么?每天这样关注他,他呢,连她得行踪,过得如何,全都不加理会,这是什么丈夫,什么爱人,全是骗人的鬼话! “走,咱们也喝酒去。”她朝蒋钊挥手,“今儿晚上,也来他个不醉不归。” 蒋钊不拦她,只是浅浅笑着,“何必呢,身子是自己的,醉过未必能解千愁。” 说归说,他还是陪她喝的,不光陪着,还给她备齐了各色不同风味的好酒。 “来罢,这回不是借花献佛了。”他笑说,“我请你喝酒,喝个痛快,想喝哪口儿,随你挑拣。” 她不跟他客气,只选最烈的酒喝,半壶下去,双颊已然飞红。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心狠,老婆在外生死不明,自己还能醉卧花丛?” 蒋钊扑哧一声笑出来,“哪儿有那么夸张,你不是瞧见了,人家是在那儿正经谈买卖,醉卧花丛?我可是看得不能再清楚,人家怕是连身边坐着的姑娘是长脸还是圆脸都没细瞅,你不能随便冤枉好人。” “既然做夫妻,就得有基本的信任。我看他是真了解你,你这么个人,走到哪儿都不必担心,只有你欺负旁人的份儿,断没有被旁人欺负的可能。要是换做我,也一样不操这份闲心” “屁话!”她口不择言,恨声道,“就因为我不哭不闹,有能耐活好,他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对不相干的人尚能百般体恤,对着我就不闻不问。从前到现在都是这样!我再关心他就是犯贱,不是要比试谁耐得住么,好啊,那就比比看,我不信还撑不过他!” 他不以为意的一笑,“何苦来呢,赌气伤身。又不是仇人,一辈子不长,时间有限,彼此都该当珍惜,况且本就是你不对在先。” 她烈酒入喉,星眸迷离,挑起嘴角斜斜一笑,“这话真不像你说出来的。陪着我几天了,没说过他一句不是。我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孟光就接上了梁鸿案?” 他只微微笑着,不答她的一语双关。 沈寰手臂撑在桌上,脸上有些不胜酒力的娇憨,伸出纤纤玉指,点着他,“你们英雄所见略同,独我是任性又磨牙的小女子。” 香腮凝脂,眼波流转。他看了一刻,忽然敛起笑容,“你醉了,不能再喝,还是早点歇罢。” 不容分说,他开始收拾凌乱的杯盏,她正觉得头昏,胃里一阵阵翻涌,就势倒在床上,嘴里仍不忘调侃,“我知道的,你是欲擒故纵。这招高明得很,要是你成日在我耳边说他不好,反而落了下成。我说得不错罢?不然,你这么天天儿耗着陪我,又该怎么算呢?” 他神色窒了窒,嘴角绷成一线,紧紧抿着,不搭她的腔。 她躺下去蓦然觉得恶心,强忍了半日,一头歪过去就要吐。蒋钊箭步上前,抚着她后背,见她只是干呕并不曾吐出东西,方轻声一叹,“不能喝还要强喝,我算知道了,以后再不跟你这样人喝酒了。” 她躺下,一脸惆怅,“才不是,我酒量好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偏这么难受,大约还是伤心的缘故儿。” 说着阖上眼,唇角留着一缕笑。看这架势,她倒是放心得很,就这样在他面前香梦沉酣。 大概还真拿他当兄弟了,实在让人哭笑不得。他不是君子,看着她领口微微露出的一片雪白,脸上升起的两道鲜嫩桃红,皆是诱人,也分外惑人。 他有欲,真真切切的;可他无心,并非他觉得不能乘人之危,实在是不愿成为别人的替身。她喜欢的不是他,趁酒醉装做是顾承和她亲热,这样的行径,他打心眼里不屑为之。 蒋钊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剩下的酒,就被他独自一人,坐在她房间的罗汉床上,默默喝光。 一夜没阖眼,怕她醉酒之后会吐。结果天亮,她情况更不好了。 昏沉沉的发起热来,迷迷糊糊叫着纯钧的名字。几番起来,只说难受想呕,一会儿又嚷嚷着头疼,竟不大像是单纯醉酒的模样。 蒋钊照料了她大半天,晌午她才喝了些水,盖着被子睡过去,他想了想,还是起身去请了大夫过来诊脉。 隔着屏风一通折腾,大夫摇头晃脑,先是点头,过后又连连摇首,看得蒋钊脸色一点点开始发青。 “到底如何?”他拉着大夫出了屋子,小声问着,“她不是醉酒,莫非真生了什么病不成?” “我说这位爷,您也忒不仔细了。“大夫使劲白了他一眼,“奶奶这么个情形儿,哪儿还能沾酒啊,喝成这么个模样不是作孽么,得亏她底子好,不然……” 大夫见他还是皱眉不解,顿了顿话头,方才怒其不争的慢慢说起来。 蒋钊这厢不听还好,听罢眉头拧得更紧了。送走大夫,站在床边看了沈寰许久,终是长叹一声,转身往门外走去。 ☆、第100章 <安胎> 顾承回家,才进了二门,就撞见在此处等候他多时的蒋钊。 “三爷,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蒋钊半倚在门旁,他肤色本就极白,于是衬得眼底两道郁青更为醒目。 顾承顿住步子,颔首道,“蒋兄请说。”略一沉吟,忽然又问了一句,“她还好么?” 和明白人说话不必绕圈子,蒋钊摇头,“不算太差,可也谈不上多好,我来,就是请三爷去见见她。” 顾承看着他,浅浅一笑,“是蒋兄想让我去,还是她真的想见我?” “有那么大分别么?”蒋钊轻轻一哂,“三爷看重这个?和一个女人赌气,说起来多少有点堕爷们儿的名头。三爷是做大事的人,不该这么磨不开面子。” 顾承摆首,绕开两步,微微歉然道,“她不想见我,那就是没到时候,我可以再等。” 蒋钊迎上去,阻住他去路,“三爷,你有非见不可的理由。”言罢,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几个字而已,顾承的神情却变了。先是愕然,而后迷茫,下颌跟着微微发颤。淡淡的喜悦一点点跃上眉梢,是情不自禁的,又是尽力克制的,然而无论怎么收敛,笑意也还是顺着嘴角,不由自主的流淌出来。 没有一点犹豫,他看向蒋钊,“请蒋兄带路,我去接她回家。” 沈寰做了个顶漫长的梦,头一直发沉,身上没什么气力,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揉了揉重重的眼皮,映入视线的,居然是顾承含笑的脸。 再揉揉眼,不像是发梦,他的眼神殷殷切切的,跟重逢时那晚一样,望着她,好似在望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你醒了,”好久不见,他一时不知道开如何开场,明摆着说了句废话,之后才又笑道,“还有不舒服么?回头把药喝了就没事了,吃点东西,略歇一歇,咱们回家去。” 她纳罕,盯着他问,“蒋钊告诉你我在这儿的?你为什么来,是不是我生了什么不好的病?” 他连忙说没有,怕她多想,先抓住她的手。她还是有些迟疑,半推半就总算没一把甩开他。 低头笑笑,他抬眼,慢慢说,“我来接你,你有身孕了。” 带着丝丝的颤音儿,应该是强忍着喜不自胜,怎么听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沈寰怔忡着,半晌才低低道,“我有身孕了?你不是在骗我罢?” 他一脸深情,见她眼里全是措手不及的迷茫,忙笑着点头,“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反应过来,转而望向他,咕哝着,“当然有,前阵子不就是,这会儿还好意思说大话。” 知道她善于记仇,他摸着鼻翼讪讪笑起来,“哪儿有,我那不是骗,顶多算是瞒,这回不一样,千真万确的,我才刚给你把过脉了。” 真的有了孩子?她总算醒过神来,目光灼灼,一阵悸动。 他顺势扶她起来,预备喂她喝温好的药。送了一勺到嘴边,她眉头一拧,“这是什么?有身子的人也能乱吃药?” 他笑,是不忍责怪的疼爱,“安胎的,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害你不成?之前喝了那么多酒,幸亏咱们的孩子结实,这么个折腾法儿也还是没事儿。” 她想到那一番宿醉,微微有些脸红,倒是很乖巧的喝起药来,半日才讷讷说,“怎么偏生这时候有了,这孩子不会挑时候。” 他听了皱眉,放下汤匙,“怎么不是时候?我瞧刚刚好。”说完有些警惕的盯着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想头?” 多少有点,报仇的事刚刚上了正轨,一切有条不紊,这里又少不了她和良泽私下的勾兑。原本是这么计划,现在怕是有点困难了。顾承一定不想让她再插手,会顺理成章的兜揽起整件事,到时候她也还是力不从心,只能干看着没奈何。 不过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干脆走一步算一步罢,谁让这孩子来得这么快,或许这就是天意呢? 双手顺着胸骨往下摩挲,轻轻的搭在小腹上,一片平坦,没有任何动静,可不知为什么,她抚摸着,寸寸肝肠竟都变得柔软起来,心底有平静安然的喜悦。 他欣慰于她此刻的乖顺,一面耐心细致的继续喂汤药,一面诚恳的道歉,“这阵子让你吃苦了,是我不够大气。今天接你回去,咱们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打今儿起我都好好陪着你。” 她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不对,侧头问他,“你是冲着孩子才来的?” 一脸狐疑,面色比先前严肃许多,她仔细打量他,“合着你对我也就那么回子事儿了,有没有我这号人,你反正照样过得如鱼得水。这会儿听说我怀了身子,才想起不能叫顾家的孩子流落在外,假模三道说来接我,其实是为接你们老顾家的人罢了。” 他一阵尴尬,苦笑着应她,“我是想等你气儿消了再来找你。大家冷静冷静,过后才能心平气和的把事情说开。我也知道,蒋钊一直陪在你身边,心里多少能踏实些。你看,我至少是绝对相信你的,不像你,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盯梢儿查看我……不说这些了,我是真心接你回去,孩子是一个原因,也是一个契机,是老天爷赏赐的,连他都看不得咱们再这样闹下去。” 她默默听着,咂巴出一丝用心良苦、小心翼翼的滋味儿,心里早就软了,只垂着眼,数落了一句,“学得油嘴滑舌,谁有兴致跟着你,左不过是和那些官员一道吃喝,没些正经模样。” 他承认,笑着点头,这件事就算是翻过篇去。过后觑着她的面色,缓缓说着他的计较,“我想过了,你如今的情形该要好生作养,不能操太多心,也不能授人以柄。回家稍作收拾,我送你去上回咱们住过的庄子。蒋大哥夫妻愿意跟着一道过去,正好也能照应。我把稳婆和伺候的人配齐,你就踏实的住在那儿。其余的事不用管,我一定替你办好。你从忠王眼前彻底消失,我心里才能踏实。” 愣了一下,她望着他笃定的眼神,试探着问,“非要这样么?远远儿的避开,把所有的事儿都搁在你身上……” “有什么关系,你还怕我做不好么?”他笑着,平和而自信,“夫妻一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尽力不让你挂怀,你只管放宽心就好。” 看来也不是和她商量,他一早就决定了的。是他的风格,不强硬却有难以抗拒的力量。那就都听他的罢,这会子她的脑子也不大灵光,其余的想不来,好像满心都只在惦念他。 “我是不是又要和你分开?你每天会来看我么?路途怪远的,你那么忙,我岂不是十天半月才能见着你?” 她突然间变得柔脆娇弱,是因为初为人母的兴奋和不安。 他握着她的手,紧紧的贴在他心口,“我哪儿舍得十天半月不见你,我会争取,每天都赶去看你,也能陪你住些时日。” 说做就做,顾承安排妥当,庄子收拾齐整,她们一行人悄没声息的搬了过去。他又特地找了个极有经验的老嬷嬷,服侍孕妇得心应手,还可以身兼稳婆。 八月底城里还闹秋老虎,城外早晚已经有些凉意。沈寰日子过得舒心,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听着马车的声响停在小院门前,她会开门迎出去,整个人像只小鸟一样扑到他怀里。 他看见,脸上的笑容越发宠溺,一个步子便窜上去,抱着她柔声叮嘱,“别跑,小心颠着孩子。” 她听见这话,总是不免有些吃味,不依不饶的追问他,到底是来看孩子,还是来看她?一向那么自信的人,忽然间生出满满的不确定,有些像和孩子抢夺他的关爱,说起来真是让人汗颜。 他都懂得,拥着她,额头抵在一起,“无论我们有多少个孩子,你永远都是我最爱,最在意的人。” 蒋铎和白音在一旁看得直笑,连蒋钊眼里都有了淡淡的歆羡。 可惜顾承不能天天陪她住在庄子里,偶尔住上几日便要回去处理一堆杂事。彼此都无奈,闲下来的时间,她只好和白音一道,做做针线打法时间。 听人说怀孕的时候,脑子会变笨,她这会儿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心里存着事,可思维跟不上。想着要打听良泽进展如何,到底不好直接问顾承——他说过的,再不教她操一点心。 蒋钊就成了她的内应,他如今陪着顾承,每每一起出城来看她,他为人警醒,可以帮忙甩掉那些可能跟着的尾巴。他对外头的事一清二楚,没过多久便告诉她,良泽不负她的期望,果真成了御前的红人,碍于身份先封了个御马监秉笔,风头一时无两,皇帝连修道坐禅都不忘带上他。眼下京里官场都传遍了,御前的良秉笔等闲不能得罪,那可是会跟皇上吹枕头风的人物儿。 沈寰隐隐觉得不踏实,良泽是个有心眼的孩子,他对顾承能否信服还未可知,终究还是她自己操控更稳妥。背着顾承偷偷进行,用她不甚清明的头脑想着,或许也只剩下信鸽传书这一个办法了。 她侍弄鸽子,惹得老嬷嬷满口抱怨,“那些个扁毛畜生东飞西走的,指不定带着什么病,哪有怀了身子的人摆弄这些个的,奶奶也忒不爱惜自个儿,回头让爷知道了,我可没法交代。” 她使银子封她的嘴,恩威并施的嘱咐,“我成日闲着,闷得都发毛了,再不找点事儿做,人就憋死了。你想看着我郁郁寡欢,就去和三爷告状。”说完又缓和了语气,“其实不碍的,见天儿给它们洗澡,鸽子爱干净,不是一般的蠢鸟。你看它们多机灵,甭管飞多远都知道晚上回窝来。出不了大事,我会仔细的。” 老嬷嬷拿她没办法,嘴里咕唧,“天爷菩萨保佑,奶奶这一胎可要顺顺当当才好。要我说啊,您就是心太重了,好好作养不比什么都强,将来养下个哥儿,您的后福还长着呢,不怕家里正头奶奶磋磨,好赖还有爷们儿给撑腰。不是我说嘴,多少大户人家我都经过的,还没见过三爷这么重情的主子,他待您是一千一万个好,您要星星,他不敢给月亮,凡事儿都替您想着。这女人呐,一辈子能遇上真心待自己的人,是上辈子积来的福气,可得好好珍惜才行。” 这是把她当成顾承养的外室了?她柳眉倒竖,直觉好笑。可转念一思量,目下的情形也难怪人家会做如是想,反正她对旁人的眼光从不在意,被编排一道也不值当生气,过后各走各的路,谁还认得谁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入冬前可算训出一批来,撒出去几只,坐在家里等着听信儿。 蒋钊却先于鸽子带来京里的消息。他独自一人策马前来,面色稍许凝重,开口先安抚起来,“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出了点小岔子,三爷叫我过来看看,你这儿近日还缺什么,我一并预备下就是。” “什么岔子?”她只关心顾承,“他没什么罢?是铺子里的事儿?” 蒋钊摇头,欲言又止了一刻,见她催促得紧,只好说道,“那位良小爷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在皇上跟前进言,说外头供奉药材的好些年没变换过了,究竟吃着也是不疼不痒,宫里娘娘们该养不下孩子还是养不下,不如索性调换几家,也免得一家做大。皇上旁的事儿还都有限,良小爷的吩咐的话,执行起来倒是极快,赶着催着让常太监把这事办了。” 她脸色沉了下来,忖度着良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从没教他这么做,往好里想是要把顾承从泥潭里拽出来,省得日后麻烦。可究竟是不是这个意思呢?她总觉得事发突然,兴许还有她没想到的缘由。 “你也别多想了,未必是坏事。”蒋钊无意教她思虑过重,平静宽慰道,“三爷的意思是,往后他能陪你的时候更多了,可不是好事么。至于良泽,且先不忙下定论,或许真是一片好心,咱们也不便曲解人家的意思。” 她点头,愈发觉得良泽这个人,还得亲自调理才行。正沉吟间,听见蒋钊再道,“不过你心里要有数,良泽未必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一颗棋子有了活络心思,再说到全心全意效命的话,恐怕就得打个折扣了。” ☆、第101章 <赴汤蹈火> 外头的情形不知怎么样,顾承倒是有日子没露过面了。 他心里必然惦记,所以打法蒋钊时不常过来看看。蒋钊也不避讳,对着沈寰实话实说。 “户部和内务府都忙翻天了,皇帝老爷一句话,说要排查皇商,借此整顿吏治。底下人忖度圣意,没事也得翻腾出点事儿来。光是官员们也罢了,内廷太监也要插手,说是从前皇商都瞧着司礼监的眼色行事,这会儿既是整治,就该有自查的决心。司礼监该避讳,就派了御马监的人来。乱哄哄乌泱泱的,三爷成日答对这帮阴阳怪气的家伙,我看着也觉得心累。” 她半晌不出声,之后一语中的,“又是良泽的主意?想不到他不光能入皇帝的眼,还入得这么深。皇帝那个人,平日里连军国大事都懒得过问,忽然关心起皇商来了,真是新文……既这么说,那起子宦官有没有难为纯钧?” 说一点没有怎么可能?都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何况挨宰的全是富得流油的巨贾,谁不想从中捞上一笔,和这帮人周旋,简直得有斗不完的心眼子。 好在顾承稳得住,不急不躁,话说得体面周到。蒋钊让她放心,“三爷心里早有计较,借着这股风,陆续盘出去不少店面,安置了人,只留下最得力最信得过的几个。连带田产地契一并兑了银票。日后只要说一声走,立刻就能开拔,不必有后顾之忧。” 他越是这样,沈寰心里越是打鼓,坐下来和蒋钊仔细分析,她问他,“良泽这么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眼下他是唯一知道我和纯钧关系的人,当真是要把纯钧彻底从里头摘出来,以便日后有人清算也算不到他头上去?” 蒋钊不说话,半天儿过去才缓缓点头,嘴上却说也不尽然。 她追问,“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我从没授意过他,他这会儿明面上,还该算是忠王引荐的人,这么公然和常全义叫板,除了彰显他恃宠生骄,似乎并没有特别意义,可说是吃力不讨好。何况常全义自有法子控制他,他又何必做得这么嚣张?” 她说着,眼前浮现出良泽怯懦的模样,那个柔顺的仿佛随时都会颤栗发抖的少年,或许并不像他那张秀美的面容显示的那般,纯净无害。 “还有一种可能,”蒋钊蹙眉沉思,摇头道,“欲扬先抑。你说过,忠王让良泽和三爷见过面,你又在那位王爷面前直言信不过三爷。良泽故意打击三爷的举动因此倒也算说得过去,可要是再细想呢?可就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倘若不是为了打击,竟是为了保全呢?忠王心思诡诈,又素来疑心重,如果良泽有意为之,就是想要让他心里猜忌,只怕这会儿,忠王也该在思量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说完,两人双双陷入沉默。良久,蒋钊先舒了一口气,“但愿是我小人之心了,保不齐也真没那么复杂。良泽这人我没见过,但据你说至少还算听话。倒不妨找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一方面让他有盼头,一方面也得让他有点惧怕。” 是这话不错,一个能惑主的人,心思岂会单纯的了!沈寰这些日子正心急于信鸽不起作用,不想忽然在一个清晨收到了回音。 良泽询问她住址,请她能赐见一面。想了想,她把地点约在城西香山山腰间,不带任何人,独自驱车前往。 他负手站在山间凉亭里,一身御赐蟒服,未戴幞头,只以玉冠束发。一张脸秀丽无匹,身姿昂然风流。山风拂过时,衣袂翻飞,很有几分仙人的况味。 和当日栖霞观中受尽欺凌,畏缩不敢言的那个少年相比,俨然已是判若两人。 然而只是站立了一刻,看到沈寰近前,他人已俯身拜倒,诚惶诚恐一如往昔。 沈寰不出声,他就连头都不敢抬起,一味谦卑的匍匐在地。 “锦衣玉食伺候着,怎么小身板还是那么清瘦羸弱,也没见长个二两肉。”她轻松调笑,状似关怀,“这阵子在皇上身边过得好不好?” 良泽没得她许可,仍是不敢起身,半日飞快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忙垂首。 “许久没得您的消息了,我……我心里着急,也就……也就食不甘味。” 这话说的,快赶上一句甜言蜜语了。她笑笑,接着问,“怎么,三爷没告诉你,我的近况?” 良泽沉默一阵,低声回应,“三爷,似乎不大信得过我。我也不敢多问,怕惹恼了三爷。要不是您想出飞鸽传书这一招,我真是求告无门,不知道怎生才能联络到您。” 话音里捎带着一抿克制的委屈,听着让人心生恻隐。说完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来,眼望着地下,有那么点子欲语泪先流的哀婉。 “急着找我做什么,你自个儿主意不是挺正的。”她用骄矜的调子,懒洋洋的说着,“你算计了三爷一道,近来也很是风光,皇上跟前儿说得上话,文武百官面前自然也扬眉吐气,良秉笔,我该恭喜你,前途大好!” 良泽身子猛地一颤,随后重重磕下头去,“没有,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我……并非算计三爷,您千万别误会我,不然我,我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您超脱我,我才敢说实话,求您,求您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她轻哼了一声,叫他起来,慢慢细说。他又叩了一个头,方才站起身。面色惶惶的,垂手而立,极是规矩。 他解释的也算合理,“我进了宫,果然如您所料,常全义自有一套办法控制御前服侍的人,况且我还是王爷荐的,他便更加留心我的一举一动。我佯装驯服,可时候长了,王爷那头多少也会有些生疑,毕竟我不是他亲自挑选出的人。他一时没有您的消息,对我愈发不放心,几次三番警告诘问。我实在没办法,才想出个这么计策,一则为显示我得圣宠,傲慢轻浮,不惜开罪常全义,打压和他有私的那些个巨贾;二则确是想就这件事,把三爷从浑水里洗脱出来。我知道您最在意三爷,也不想让他和常全义或是王爷,其中任何一个人过从太密。我不得已动用这么个笨法子,事儿办得实在欠妥当,让三爷没面子,错全在我。您今天就是不责问我,我也该主动请罪的。您要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只求您别不信我,我对您绝无二心,忠诚天地可鉴。” 她听完只是淡笑,缓缓道,“一箭双雕,用得不错,忠王怎么说?” “王爷暂且信了,尚算满意,只是心里怎么想,良泽愚钝,实在难以猜测得出。” 别说忠王,连沈寰也只是将信将疑,不置可否。转过话锋,她问他,“你一路前来,有没有常太监的人跟着?”见他摇头,便再问,“忠王呢?” 良泽还是摇头,却说,“王爷确实疑心重,对我谈不上信任,恐怕对您也是。听说,他这阵子都在派人打探岑姨娘的下落,请您务必小心防范些,他到底还是在意那对母子,只不过是真在意,还是怕威胁那就不得而知了。” 沈寰点点头,“这件事他不能让人知道,所以不敢兴师动众,且让他慢慢找罢。只可惜他身边没什么得力能用之人,不然也不至于叫我钻了空子,藏了那对母子……罢了,今天见你,还是关心你的身体要紧。”她说着,丢给他一卷小册子,“本门功夫,好生练习,对你多有助益。说起来,常全义用以控制你的药物究竟是什么?” 他怔了怔,神情流露嫌恶,“是一种叫烂肺草的毒物,可以教人肠穿肚烂而死。早前他让我亲眼看一个小内侍毒发身死时的样子,倒是和绞肠痧发作时相似。据说,这副药还是他身边的一个江湖人提供的。” “那你怕不怕呢?”她和煦笑道,“你的幻术还得再练,练好了,早晚有一天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再不用服那毒/药。不过切记,千万不能让人看出你会内功,常太监身边的高手不少,有几个堪称绝顶,可不是一般人那么好糊弄的。” 他连忙答应,恭谨的道是,眼里有无畏的坚定,“您放心,眼下他们还不至要我性命,我会小心,无论如何不辜负您的嘱托。您交办的事就算赴汤蹈火,良泽也一定会完成。” 她欣慰的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我可舍不得你赴汤蹈火,千万珍重,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良泽觉得半边身子僵住,不自然的低头笑笑,“您,您现在住在何处?怎么忽然就从三爷那儿,搬了出来?” 沈寰不答,只道,“今后还是以信鸽联系,若无大事,我不会再和你见面。今日相见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三爷。你要明白,他已远离是非,就不必再牵扯进来。” 良泽垂首,嘴角轻轻一抽,颔首道,“是,我明白,倘或三爷对我有误会,还请您为我稍做解释。” 一番会面下来,良泽依旧恭敬谨慎,沈寰心力却不如从前,也就没再暗中跟踪查探下去。所以她不知,良泽并不是一个人前来,如今他出行,也可谓扈从甚众。山脚下自有皇帝亲卫,御马监内臣们在此候着。 他以替皇帝查看香山行署为由,借故跑这么一趟,那群等候多时的少监一见他下来,忙赶上前去,捧手炉的,擦汗的,递水的,阵势可谓前呼后拥。 良泽由着他们伺候一阵,不耐烦了方挥手让众人退开,登车回宫。 车子在山间缓缓下行,颠荡得让人昏昏欲睡。他闭目养神,脑子里回味得都是她的一颦一笑,她嘴角牵起的弧度,美得让人沉醉。她也对他笑的,虽然那样的微笑带着矜持,远不如面对顾承时那么娇美温柔,但已足够了,这一点施舍般的笑容,将来是要镶嵌在他记忆里,时常翻出来回味的,也是要刻在心上永志不忘的。 “秉笔大人,”帘子外头的少监轻声唤他,“给千岁爷的三万两银票奴婢已兑妥当了,今儿后晌回去,奴婢就去千岁府给他老人家奉上,您还有什么话儿,要奴婢带给千岁的?” 他睁开眼,秀逸的双眉挑了挑,“你办事办老了的,漂亮话儿不用我教了罢?总归是我一片孝心,面上儿归面儿上,根子里头自然是和千岁一条心的,区区三万两,不值什么,请他老人家笑纳也就是了。” “是是,您这一招高明得紧,既帮千岁爷整治了素日拿大的那帮财主,还让千岁爷落了实惠。外头人瞧着,还当是咱们内廷二十四衙门自个儿内斗,实则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是您的老主子忠王殿下,对这事儿也绝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帘子霍地一声拉开一角,露出秀美惊艳的一张脸,可惜面似秋霜,声音冷冽如碎金断玉,“我进宫前是在王府上伺候王爷,怎么,这事儿值当说上个十年八年?我是谁的人,阖宫上下揣摩了好几个月,现如今可算是被你揣摩明白了?” 那少监脸上僵住,哈腰连说不敢,“大人您误会了,奴婢没有这个意思,是奴婢口不择言,一时没个忌讳。您眼下是御马监秉笔,论功绩是为万岁爷在政务上分忧的,该说和千岁,和王爷一样,都是万岁身边的股肱之臣。” 良泽轻嗤一声,笑着戳那少监的幞头,“少拿我开涮,我是个什么东西,自个儿心里还有数!不过有句话你说得不错,千岁爷算不得是我主子,忠王殿下也不过是沾了旧主的名儿。能让我效忠的主子,确凿是另有其人。” 少监瞥着他,只觉得他说到最后一句,满眼流光溢彩,那份神韵很是夺人心魄,不由得轻声问道,“大人您说的这位主子,是……” 良泽眯着眼睛,沉思一刻,转顾他,扬唇一笑,“该说你笨还是蠢呢?我的主子,那自然是万岁爷啊!” 他开怀笑起来,不欲再理会车外人,放下帘子,笑容却渐渐在脸上凝结。手指一点点攀上肩头,抚摸良久,最终停驻在一处地方。 那是她刚刚碰触过的,留着指尖残存的余香。一点点,不多的温存,足以令他心潮起伏,足以成为孤寂无助的深宫岁月里,支持他走下去,唯一的动力。 ☆、第102章 <灯火阑珊> 沈寰带蒋钊去怀柔山坳里,告知他岑氏藏身的村子,不远不近的指着那一间小院落。 “如果日后有变数,你一定要记得这里,岑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或许还能牵制忠王一阵,我说不准,也只能赌,赌李烈尚且虎毒不食子!” 蒋钊目光苍凉,视线跟随着那个小腹隆起,一脸恬然的女人,有些感慨,“她看上去很满足,这个孩子,至少会有一个疼爱他的母亲。” “希望如此。”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那里微微隆起,不细看倒也不大瞧得出。“为人母,真的能为孩子牺牲一切,甚至生命么?” 蒋钊回眸,似带挪揄的笑笑,“你到了这会儿还不确定?果真和一般女子不同,这辈子你最在意的人,怕只有这孩子的父亲罢。” 她一哂,终是不吝于承认,“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只是想得到他,他越是挣扎,我就越是来劲儿。等得手了,却又觉得不过如此,他只是个可以陪伴在身边的人罢了。换成谁不一样呢,这世上谁离开谁活不得?可分开的那一年,才发觉没有一天不在想他,越是私下无人时,越是想得厉害。我才知道,他对我的好,对我的理解和宽容,早就渗透在岁月里,植根在我记忆里。他之于我,不是怦然心动,情潮起伏那么简单,是像阳光,像水,像新鲜的空气。离开他,也许能活,可生命再难有光彩。” 她顿了顿,神思悠然,半晌才解嘲的笑起来,“他真的成了我的执念,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蒋钊静静听着,点了点头,“或者该说他是你的信仰,明知道难以企及,还是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因为仁爱,因为善义。” “你又是什么时候这么懂他的?”她笑问,“莫非也是被他的好处吸引,近乎折服?” 蒋钊一笑,抬首仰望冬日的碧空,高远澄净,令他想起顾承纯澈的眼眸。 “他是个纯粹的好人,我也是慢慢才了解,世上多些好人总不是坏事,如果人人都像你我一样,天下迟早要乱套。” 两个“坏人”说罢,登车离去,好人仍旧在城中忙碌。日子无波无澜,便似流水东去不回头,转眼又迎来新的一年。 沈寰和白音忙着贴对子,剪窗花。白音手巧,动辄就嫌她剪得不够好看,取来纸笔,只叫她安心写对联。 “看着绝顶聪明,偏这点子动手的活计都做不利索。难为你那一双纤纤玉指了,生出来就是为点穴杀人的?”白音嬉笑着打趣,“还是正经写字儿去罢,也就剩那一笔行草还拿得出手。” 可她不耐烦,提起笔又搁下,“还是等二哥和纯钧来,让他们写罢。我这阵子胃口比从前好了,可不知怎么,倒添了嗜睡的毛病。总也歇不过来似的。” 配合着打了个哈欠,她起身,不由自主的捧着五个月的肚子,喃喃自语,“说好了腊月二十八一定回来的,眼看着都快晌午了,非赶在天黑才肯出城,好像他总有办不完的事儿一样。” 拖着步子自顾自回里屋歪着,留下老嬷嬷和白音面面相顾,双双窃笑。 “奶奶这是想三爷了,唉,也难怪,这女人有了身子本就该娇养着,爷们儿家捧在手心里只怕还嫌不够呢。三爷好是好,到底不能放下家里头的事儿,不过话说回来,能陪着过年已经算是难得的了。” 白音只是笑,知道她还误会沈寰是顾承偷养的外室,倒也不点破。只是这样夫妻分开的日子,到底该怪谁呢?三爷没错,这几个月眼见他这么颠簸折腾,劳心劳力,人都清减了不少。可屋里那位呢,认真说起来也不算错,父仇如山,岂能不报?终究还是世道不好,造化弄人,也只能盼着好人会有好报罢了。 大年下的,城里一派热闹,柳玉清才买了胭脂水米分置办了新衣裳,欢欢喜喜往铺子里赶。才走到后头巷子,就见一乘小轿停在路边,轿帘子掀开,露出一双白皙好看的手,冲着她招了几下。 这是素日常来店里的客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扭着腰,摇摇摆摆上前,看清楚轿子里的人,她笑了,“是你啊,真是好久不见。” “柳姐姐,”良泽颔首笑道,“有阵子没来看你了,趁着年下,给你拜个早年罢。” 柳玉清倚着轿身,上下打量他,“果真出息了,比从前还好看,看来老话儿说得不错,人靠衣装马靠鞍,现如今出入伴驾,自有一番不同气象。哎呦,瞧我光顾着说嘴了,该请良大人受民女一拜才是。” 她虚虚的蹲身,手臂已被良泽一把扶住,“柳姐姐折煞我了,我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柳姐姐还不清楚么,何苦又来取笑我。” 他含着笑,眼里却有些怅惘,沉默一刻,问道,“三爷,在店里么?” 柳玉清点头,“在呢,你不进去坐坐?这会儿没人,不妨碍的……” “不了,”他摆首,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这个,麻烦柳姐姐帮我转交给三爷,是送给师傅贺新年的。姐姐不必说是我送的,只说你去潭柘寺求来的就是。” 柳玉清接过来,顺手拆开,一面奇道,“这又是怎么个意思,你自己不能去送?多早晚又生出避讳来了?非要假手一道不成,呦,这是衍真法师亲书的祈愿符!这可是爱物儿,多少人花重金叩头烧香都求不来的,你果真成了大人物,这么有面子!” 良泽垂眸笑笑,这就是普通人眼里权势地位的好处。没尝过那滋味之前,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沉迷,如今尝到了,他总算明白,荣华富贵即便会带来万般便利,却始终填不满心里的寂寥,倘若能被一个人真心爱过,呵护过,珍惜过,也许才能算做不枉此生。 如果没有,他宁愿退而求其次,只要允许他好好爱她,哪怕只能在暗处,哪怕不能得到祝福,他也依然心甘情愿。 “我说你还真是心细,这东西如今刚好派上用场。有孕的人戴在身边,保管这一胎定能养得顺顺当当。” 柳玉清絮絮说着,并不曾留意良泽的表情。她没看到,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败,眼里的神采荡然无存,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哑着嗓子问,“你说,师傅她有身孕了?” 柳玉清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原来你不知道啊,咳,早就有了。可见你真是大忙人,等闲也不出来,连自己师傅有喜这么大事儿都不清楚。” “多久了?”他声音发抖,比声音更抖的,是握在袖子里的双手。 柳玉清掐指算着,“这会子该有五个月了罢,”她伸手在自己肚子上比划着,“你要是见着她,估计已经能瞧得见大肚子了。” 五个月!算起来恰好和他进到那个暗无天日的深宫,时间重叠。这就是为什么她突然远离京城的原因!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自己,即便那次相见也只字不提。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说给他听?她就这样不相信自己么? 孩子,她有了和顾承的孩子……猛然间,心如锥刺。这才是他无法完成,不能奢望的,顾承能给予她,他却永远都给予不了。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残缺的身体,原来他是个废人,因为残废,便不配拥有尊重和爱。 心底的恨意蓬勃喷涌,从他眼里望过去,天地间只剩下一团愤怒的火焰。没人会怜悯,甚至没人愿意相信,那么所谓爱,是不是唯有凭借一双手去掠夺方能成就? 眸色暗沉下来,他歪着头,牵了牵唇角,吩咐身后的随从起轿回宫。 年三十晚上,城外的热闹劲儿不似城里那么足,家家户户住得分散,连炮仗声都是稀稀落落的,可也透着安静祥和——这已是顾承和沈寰在这里过的第二个新年了。 白音不大会包饺子,弄了一只大锅子出来,专门涮羊肉,说是热气腾腾才更有喜庆团圆的味道。 沈寰自打害喜的劲儿过去,口味就变了,从前爱吃的东西吃到嘴里全不是滋味儿,也不嗜甜,只偏好起酸口来。 白音直笑她,“都说酸儿辣女,瞧见了没,你这么个倒醋法儿,一准是个淘小子。” 蒋铎羊肉就酒,喝得面堂红润,直言道,“不见得罢,老话就那么准?我瞧弟妹这胎安静得很,更像是个闺女。再说了,是个小子也不见得就淘气,要是性子随了三弟,那必定是个再稳当不过的孩子。” “抬什么扛,吃你的肉!”白音眼风扫过,蒋铎乖乖闭嘴。她又笑问顾承,“这会儿能号出男女了罢,三哥心里有数也别藏着掖着,知会我们一声,回头好准备小娃娃的衣裳啊。” 顾承笑着摇头,“我没试过,说实话也不大想知道,总觉得会少了点惊喜。反正无论男女都是一样,只要平安就好。” 这话说得开明,白音拍掌激赏,捅了捅犹自倒酒的蒋铎,“你也学着点,别总指望生个儿子出来,延续你们老蒋家香火,到时候打嘴可别怨我。” 蒋铎挠着头嘿嘿笑,好脾气的辩解着,“我哪有,还不是你自己想太多,蒋家香火断不了,就是我没儿子,日后不是还有小钊么。” 说得大伙都看蒋钊,目下只有他一人还没成家,形单影只的,只是大过年的谁也没心思讲那些逼婚扫兴的话题,白音插科打诨一番,仍旧说说笑笑,聊旁的事去了。 饭罢回房,顾承打水服侍沈寰洗漱,听她问道,“当真不想知道男女么?可我还想着该给孩子取名字了。男孩和女孩总该不同些罢。” 他笑笑,“你的名字就没有闺阁气,男女皆可用得。不过倒是说说看,你想了哪些好名字给咱们孩子?” 她放下巾帕,拉着他的手走到几案边,上头摆着一页纸,已经写了十几个名字,他看过一阵,不觉莞尔。 “怎么都是……”他笑看她,“古时侯的宝剑名?” 她眼神澄亮,望着他道,“还不是为我喜欢你的字,可惜纯钧这两字被父亲用了,儿子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他抓住话把儿,笑着捏她的鼻子,“看说漏嘴了,原来你想要的是儿子。” “你不想么?”她低眉一笑,“我想要个像你一样的男孩子,生得和你一模一样,性情也一模一样。” 他摇头,“我想的正和你相反,要是能得一个像你的女儿,也带着些虎气,倒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 她哦了一声,“我就那么凶么?”讪讪笑笑,忽然想起那只名字里也带了虎字的猫儿,“小虎呢?留在家里不会饿着罢,我瞧她也快到年纪了,可以放出去找个相公,生一窝小的才好,回头挑一只最漂亮的给咱们孩子养着玩……” 正说着,忽然眉头一蹙,“哎呦……”她双手扶腰,站在原地一脸怔愣。 “怎么了?”他看得紧张起来,“是哪里不舒服?” 她张着嘴,半晌才舒了一口气,笑容里有掩不住的惊喜,“他刚才动了!纯钧,咱们的孩子刚才动了!” 他忙搀着她回床上坐好,满怀欣喜的,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聆听。 她好奇,“听见什么了?” 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双眸绽放出一道光,“我在听他的心跳,隆隆的,快而有力,还很均匀。” “真的有啊?”她惊呼出来,“原来我肚子里真的藏了个小家伙……那,心跳是一个,还是两个?” 他抬眼看她,“当然是一个,你还想一下怀两个不成?那多累啊。” 她想了想,有些遗憾的表示,“看人家生龙凤胎,觉得好玩呗,一气就能儿女双全,省得再受双身子的苦,你不是女人,不懂的。” “我其实有点害怕,”她趁机吐露真心话,“都说女人生产是一脚踏进鬼门关,我虽比寻常女人身体好,可还是怕疼的,万一到时候熬不住,生不出来可怎么办?”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听得他失笑不已,但她的顾虑是真实存在的,他心里一紧,温言安慰她,“不怕的,你有最好的稳婆,相公又是大夫,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我会陪着你,直到顺利生下孩子。要是真怕疼,也不必担心,可以用少量麻沸散,不至昏沉无知觉,却能减少些痛楚。” 她颔首,觉得一阵心安。他的保证总能让她宽怀,因为知道,他是个稳妥的人,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那……”她想着他的好处,情不自禁嚅嗫道,“依大夫瞧,我都过三个月了,这会子是不是足够安全,咱们夫妻……能不能行点……夫妻间的事儿……” 他先是一愣,跟着不由自主大笑出来,灯下看她,只觉得明艳更胜从前。 按捺不住渴望,他的那些忍耐克制在她的眼波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你轻点,别吵着他睡觉。”她早已媚眼如丝,尚且不忘叮咛。 他笑着道好,虽然渴求,也还是不愿太过冲动,尽量轻缓着来。 她样子极尽满足,声音都像裹着蜜,“你说咱们的孩子,会不会有酒窝?” 他不明所以,眯着眼睛问,“什么意思,你希望他长了酒窝?” “不是,”她垂眸,一阵坏笑,“你没听过么,怀着身子,父母还不消停,戳到了孩子就会生出酒窝来了……” 这是什么说法?他禁不住仰着脸笑起来,笑罢,在她面颊落下深深一吻,“如果有,那他一定会是个很爱笑,笑起来很甜的好孩子。” ☆、第103章 <新生> 听说城里的桃花开了,城外的树枝还一片光秃。京城的春天本来就短,住在这里更加感受不出,春日迟迟啊,像是时光也凝滞了,不断变化的只有越来越隆起的肚子。 沈寰身量苗条,尤其四肢修长纤细。怀孕七个月,仍是没能长胖多少,肚子也不甚大,不过对比她巴掌小的脸就显得有些突兀。她照镜子,觉得手长脚长的一个人,中间顶着口不协调的锅,活像个怪物。 怪物成日恹恹的,气息跟不上,躺下觉得喘,坐着更憋闷。顾承变着法儿的逗她开心,连带小虎一并抱过来,只为哄她笑一笑,可惜收效甚微。她觉得自己废了,别说提气上房了,连跑两步都办不到。 “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功夫全撂下了。要是这会儿出点什么事儿,根本照顾不了你们,我自己还成了最大的拖累,彻底没救了。” 她嗟叹不已,心里还是有隐忧,不敢和顾承直说,背着他,和白音悄悄地抱怨。 白音不以为然,“你不是都安排妥了么,那个良泽也说了,不能急于求成,下药这种事要慢慢来,得让人验不出痕迹才行。你也叮嘱过了,务必过了金秋再说。到了那会儿你也出了百日,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以你素日的身体,保准儿比一般产妇强十倍不止。一抬手照样杀人无形,你就安心作养罢,没事和肚里孩子说说话,少想那些个杀人报仇的,没得再惊着孩子。” 她不屑,“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怎么做我儿子,将来我还要教他怎么杀人呢,我那点本事总得有人传承才行,不然还真对不起那几位师傅。” 想起前尘往事,连杨轲的脸都已有些模糊,只记得他是个清冷孤绝的男人,他找到妹妹了么?她靠在炕上,慵懒的遐想,也是个苦命的人,世道太坏,时运太糟,悲惨的人和事那么多。什么时候能结束天下间的苦难,还老百姓一个真正清平安乐的世界才好。 白音受不了她的忧国忧民,拽着她出门,“上外头晒晒太阳,再去给娃娃求百家衣去,当娘的亲自求,才显得有诚意,更能保佑孩子平安长大。” 她一头雾水,“什么是百家衣?做什么用的?” “百家衣都不懂?”白音顿住步子,无奈的看着她笑,“也难怪,你是千金大小姐,何尝懂这些穷苦人家避祸的土办法儿。” 她给沈寰讲百家衣的由来,其实不过是为孩子好养活,穿过别人家剩下布料做成的衣服,讨得百家之福,以后就能少病少灾。 “那得多脏阿?”沈寰听了踯躅,“又不是买不起布,何必呢?” 白音黑眼仁都快翻没了,数落道,“你就不能从善如流点?还嫌脏?求回来不会先洗干净?算了,跟你也说不着,让你开口跟街坊邻居陪笑脸说话儿,比登天还难呢,你就扮黑脸最拿手!得了,还是我自个儿去罢,你把那炕上的衣裳归置归置,回头我再想想还缺什么。” 白音出马,一个顶俩,抱回来一堆花布。沈寰瞪眼看她飞针走线,没过多久,就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碎布变成了一件顶漂亮的小衣服。 她啧啧称羡,“你这么喜欢孩子,比我这个亲妈都强,什么时候和蒋大哥也养一个小娃娃玩玩?” 白音咬断手中线,展开小衣服看着,一面笑道,“不急,好饭不怕晚嘛,他自己还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儿呢,怎么做人家爹?不像三哥,看着就让人放心。”她舒展手臂,活动僵硬的脖颈,像是随口感慨,“眼下有一个孕妇就够大伙忙乎的了,谁知道接下来什么光景,带着孩子东奔西走的不合适,咱们只有心力伺候一个,不能再添麻烦了。” 这话说的,就像她们随时会亡命天涯似的。不过想想也是,连白音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心里都有数,沈寰倚在枕头上,只觉得心绪一阵不宁。 她闲下来会思索将来去哪儿,也问顾承,“江南江北,塞外大漠,咱们选哪处安身立命才好?” 他无可无不可,只是有自己的顾虑,“以前说带你去苏杭,现在怕是不成了。太难藏身,太易被发现。要走就走远些,地方还是你来挑,咱们家是妇唱夫随。” 她怅然,终究还是演变成了这样。痴痴地望着他,眉目依旧那么清雅淡泊,这样一个人自打认识了她,就越发远离了本该一帆风顺的坦途,弄得人生跌宕起伏。 “我有些想念关外的雪了。”她收回视线,尽量平静的说,“去年一整年也没怎么下雪,京里的气候越来越怪了。想当初,我在辽东住的时候最长,冬天虽然满眼都是雪,可也有数不尽的玩法,和哥哥们,丫头们,光是堆雪人,一冬天都不带重样的……” 他明白她的意思,含笑说好,“关外是个选择,辽人虽然时常挑衅,好在都是小打小闹,目下还成不了气候。咱们可以去得远些,到长白山里安家,漫长的冬天,进山挖人参,打几只獐子梅花鹿,日子倒也挺惬意。” 是不错,山林静谧,落雪有声。她依偎在他怀里,每天闲看云卷云舒。 “就是离我三哥有点远,可咱们从京里一直西去找他,确实也不方便,路上难保生什么变故。”她轻声叹息,“也不知道三哥的孩子,是男是女,长得会不会有些像爹爹……” 他听着,没多言语。却是不声不响地上了心,过了好些日子,忽然带了封书信回来。 “目下甘州府的通判是直隶人,当日曾和我一起应试,算有些交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被调任去了那里。我请他帮忙,找到你嫂嫂,寄了这封家书回来。” 她惊喜交加,顾不上感谢,先拆信来看。是三哥熟悉的字迹,真的是见字如晤。他说自己一切安好,打听到兵营里已将他报了亡故,削了他的籍,他便算彻底有了新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行走于世。唯一可惜的是,沈宪这个名字再也不能用了,往事如烟,一场大梦,他虽侥幸得生,到底有愧于父母兄长。所幸海纳平安诞育一子,尚能聊以慰藉。孩子快两岁了,已牙牙学语,能跑能跳,会叫祖父,祖母,也会叫姑姑。将来长大些,他会告诉他,家族的掌故,忠孝节义的根基,还有他们的汉人姓氏,沈。 “闻娣在京师,觅得良人,兄感慨万千,欣喜亦欣慰,唯愿娣平安顺遂,勿以愚兄为念,善自珍重。” 信平摊在膝头,泪眼朦胧。顾承看着,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笑着安慰,“山水有相逢,一定能再见的。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该为他高兴。” 她点头,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死里逃生的人,能重新活一遍已是不易,她不能也不忍再苛责他,至于用什么名字活在世上,已经不重要了。 想起信里说的,她的小侄子已然能走能语,不知不觉地时间竟过得那样快。一晃的功夫,就到了四月末,柳絮纷纷扬扬,一天一地都是。隔着窗子望过去,在艳阳下,像是漫天飞雪,也像是一团团闪着金光的飞花。 按之前推算的临产日子,大约也就在这几天了。沈寰已彻底不出门,因为小腿肿胀,连床都懒得下。 顾承答应过,交代完店里的事便赶回来陪她,一直陪到她出月子。她安心在床上又吃又喝,老嬷嬷拿她没办法,只是一个劲叨咕,“老这么不动弹,孩子哪儿能生得下来……” 天色渐暗,这厢顾承打点好手边事,蒋钊看着他把一堆吃食装上车,笑着打趣,“难为你备了这么些她爱吃的,连端午的粽子都不忘采买,真是要去伺候月子了。你们夫妇啊,眼睛里只有对方。我都禁不住,替那个没出生的小娃儿捏把汗。” 顾承摇头笑笑,“她连着几个月没能好吃好眠,受了不少罪,我总想着要好好补偿她一回,不过尽心罢了。” 俩人正说着,前头街上忽然一阵骚动,人群像是被驱赶似的,四散跑开。蒋钊上前,拦住一个路人问出了什么事。 “九门关闭,前头街上戒严呢,五军都督府的人把路都封起来了……说是从即刻起,不许进人也不许出人。听说……是皇上病危,这会子传召了阁老,怕是要不行了……” 蒋钊一惊,回头望向顾承,两人面面相觑,直觉事发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怎么会……这么快就不行了?”顾承喃喃道,“赶上这个时候,今夜必然走不成了。” 蒋钊也觉得蹊跷,一阵起急,莫非是良泽那头出了岔子?可终究是猜测,说出来徒惹烦恼,“这会儿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子混出城去。” “难,不光今夜,明天城门也未必会开。”顾承冷静下来,沉吟道,“按说皇上病重,原不至于这样,必然是有不同寻常的症候。内廷的人在御前待命,忠王这个当口也不会流连在外头……我看,还是再打听打听罢。” “蒋兄,”他忽然转口,“拜托你,请你替我回去看看。我放心不下,只有麻烦你跑这一趟。” 目光真挚恳切,蒋钊无法拒绝,他沉沉颔首,“好,入夜之后,守卫多少会有所松懈,我趁机溜出城去。倘若城门一直不开,我会想法子回来找你,告诉你消息。总之,你放心就是。” 顾承答应着,却难以真正安心,妻子即将临盆,他却不在身边,难道这一次他真的要对她食言了?早知如此就不该离开她,明知道她就快生产……可是现在再后悔,已是于事无补。 傍晚时分阴云滚滚,沈寰莫名觉得心浮气躁,躺在床上翻腾了一阵,还是平躺下来才觉得舒服些。窗外一道闪电划过,远处雷声隆隆。她觉得面前有团白雾,雾气散去,一个熟悉的身形出现在眼前。 是父亲!他来看她了,可为什么他面容忧戚,眉间隐隐含着怒气,他忽然伸手指着她,厉声问责,“为父一生磊落,不料身后竟养出你这样不忠不义之辈,弑君大逆,至社稷倾崩,我虽死亦无颜再见主君、昔日同僚,沈寰,你误我啊……” 她大骇,急欲辩解,可再抬眼哪里还有父亲的踪影,面前是一群不相识的牛鬼蛇神,用铁锁拖拽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那人伸臂向她凄厉哭诉,“你说过会救我的,你骗我……你罔顾我的死活……” 是良泽,她上前,猛然间那张脸竟换作是顾承,他浑身浴血,神情痛楚,鲜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我是为你死的,你今生欠我一条命,来世我会找你讨还……” 不,不会的,他从来不会这样对自己说话,她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推搡着走远,急忙大喊一声,“纯钧别走……” 猛地睁开眼,满头满脸汗如雨下。喘息良久,才晓得原来是场梦,幸好,只是场梦。环顾四下,灯火昏暗。她强撑着坐起来,小腹却生生作痛,一股暖流倏然涌出来,她伸手去摸,裙子已濡湿一片。 她大喊,“嬷嬷,白音。”她们闻声赶来,一见她的样子,老嬷嬷立刻吩咐,“赶紧烧水预备东西,这是破水了,马上就要生。” 一屋子人忙到起来,跑来跑去,她茫然看着,只是一遍遍的问,“纯钧呢,他还没回来么?” 白音抓住她的手,切切说着,“快了,外头下雨路不好走,三哥很快就到了,你放心,我们都陪着你。” 她摇头,像个孩子一样执拗,“他说过会来的,他说话算话……我,我肚子好痛。” 巨大的恐惧,强烈的疼痛,瞬间淹没了她。她一直盯着那扇门,犹自不甘的,望眼欲穿。 “奶奶,不能再耽搁了,破水时候长了,孩子可有危险。咱们努把子力,生下来就好了,三爷一到家就能看见母子平安。” 她咬咬牙,终于收回视线,阖上双眼,心头逐渐澄净起来,慢慢地,专注感受体内汹涌蓬勃,想要冲破而出的那股力量。 该面对的只能自己面对,像以往很多时候一样,她定然能撑下来,让他们的孩子平安降生。 风雨如晦,伴随着这一年第一场春雷。蒋钊飞马赶来,才跳下马背,便听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他站立在原地,心头难辨悲喜,只听到头顶忽然响起了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 ☆、第104章 <螳螂捕蝉> 风住雨歇,屋内只有婴儿哇哇的啼哭声。 “是个小子,白白净净的,模样清秀。”白音把包裹好的小娃娃举到床前,献宝似的笑个不停。 老嬷嬷也跟着凑趣儿,“可是呢,哥儿皮肉儿生的细滑,比一般孩子都强,我经手过那么些个小子丫头的,数咱们哥儿模样最干净了。” 沈寰浑身脱力,勉强睁眼,看见的是一张小得可怜的脸蛋,不觉得好看,皮肤黄里泛着红,还有点皱巴,活脱脱是个小猴子的模样。 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她怏怏道,“一点都不像纯钧,长得真难看。” 她似乎忘记了,甫一听到孩子哭声时,眼角曾滑落过两颗泪滴。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初为人母,也许是因为她终于诞育了,她和顾承的第一个孩子。 不过感动喜悦没维持多久,她老毛病就又犯了,禁不住对孩子的长相横挑鼻子竖挑眼。 白音知道她向来如此,也懒得理会,抱着孩子一径哄起来,“切,看我们多漂亮,乌黑的眼仁真有神,一看就像爹爹,小鼻子秀气挺拔,也是随了爹爹,小嘴儿长得最好了,透着宽和温润,看得白姨都想香一口了……我们可不丑,别听你娘乱说,她呀,就是个刀子嘴。” 还真有人替这么个小娃娃打抱不平。沈寰笑笑,见孩子还隐隐抽泣着,便吩咐道,“乳母在外头候着呢,把他抱出去罢,兴许是饿了。” 白音说好,小心翼翼的把孩子交给嬷嬷,不多时外头哭声渐渐止了,想是婴儿已喝上了奶。 沈寰歇息一阵心有余力,撑着身子半坐起来,问白音道,“他还没回来?也没有让人带消息过来?” 白音踌躇了一下,“我也说不准,倒是小叔独个儿回来了,有什么话你问他就清楚了。”她要去叫蒋钊进来,一时又回身叮嘱,“被子掖严实些别着了风。我可叫他进来了。” 按说她产后状态不佳,又卧在炕上,原不该让外人看见的,可事关顾承,白音也明白她根本按捺不住,干脆也就顾不上那些虚文了。 蒋钊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开口便恭贺她喜得麟儿。然而她盯着他看了一刻,觉出那笑意未达眼底,倒是颇有几分勉为其难。 她直截了当的问,“城里出了什么事儿?” 蒋钊笑意渐收,“九门关闭,他出不来,我是漏夜翻出城,如果不是跑得快,这会儿早都被擒了。至于原因,听说是皇上病势沉疴。” 沈寰惊讶,当即直问,“消息确切?怎么会这么突然?难道说……” “应该属实,不然何用这么煞有介事。”蒋钊顿了顿,说出心中疑惑,“我一路都在想,这和你跟良泽商量好的时间不合,他会不会,已生二心?或者彻底受制于忠王?总之,事情超乎预料,咱们须得小心提防。” 她心乱如麻,只是不断告诫自己要镇定,良久才点头道,“看来计划有变,我们得提前离开。良泽,为何选在这个时候……” 蒋钊顺着她的话想,忽然问,“他知不知道你有身孕?” 她沉思,仔仔细细回忆,“应该不知道,可难保有人说漏了嘴……到底还是不够仔细。” 这中间的关键,他们都想到了,只是不敢确定,她于是缓缓说出来,“你的意思是,他算准了在我生产之时发难,所以越发表明,他们有意要对付咱们。” 话说完,两人都陷入一阵沉默。 “不能等了,”她当机立断,“即刻就走。不然以我现在的体力,根本就护不住大伙。” 蒋钊同意,立时起身,“我现在赶回去,通知纯钧,如果城门一直不开,我会再想法子带他出来。不过你不必担心,如果我没猜错,不论忠王还是良泽,他们的目标都不是纯钧。” 他言罢,转身向外走,沈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些无力,“二哥,辛苦你了。” 蒋钊回首,笑了一笑,“既然你叫我一声二哥,我就不觉得辛苦。” 虽这么说,但几十里路往返奔袭,还要躲过戒备森严的哨岗,确是十分劳心劳力。待回到家中,五更鼓已敲过,他才在顾承房门前站定,里面的人就听到声音迎了出来。 他显然一夜未曾合眼。蒋钊理解他的焦急,率先报喜,“母子均安,你大可放心。” 顾承鲜少喜形于色,但殚精竭虑一晚,乍听这话,登时如释重负,慢慢地笑了出来。 抿唇点头,心潮起伏,半晌他扶着蒋钊的双臂,真诚言谢,“蒋兄辛苦,咱们进去慢慢说。” 蒋钊还是先报喜,描述新生儿的模样给他听,末了笑着总结,“我瞧不出那小子究竟像谁,倒是我大嫂叽叽喳喳的,非吵着说像足了你。” 顾承笑笑,却只问,“她还好么?知道城里的事一定很忧心。” 蒋钊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轻笑起来,“你们夫妻俩,真是关心对方胜过一切。我的话言犹在耳,那个新生的小娃儿眼下还不知道吃醋,不然怕是要嫉恨自己父母感情太深了。” 他调侃完,方才实话实说,“她说要走,未免横生枝节,尽早离开京师。” 可城门还没开,也不知何时才会开。顾承不禁低头哂笑,“我还从没这么后悔过,只恨自己当初没好好练过轻身功夫,现在想出城竟是难于登天。” 蒋钊宽慰他,“其实也不用那么急,我总觉得即便良泽真的倒戈投向忠王,他们要对付的人也不是你。” 顾承颔首,却难掩忧心忡忡,“我知道,良泽之所以愿意以身犯险,都是为了她。” 彼此都是明白人,话亦不必说得太直白。顾承想了想,问道,“她肯放下了?虽然常全义离倒台仅一步之遥,但她终究没有亲眼看到。” 蒋钊肯定的点点头,“她是聪明人,笃定能得到结果,就不必非要执着亲眼目睹。你要相信,她已为人母,考虑事情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只用独善其身就好。” 顾承怔了怔,垂目一笑,“还是蒋兄了解她,我一时都有些猜度不出。” “你是关心则乱。”蒋钊笑说,“这样罢,今天还是在城里等等消息,晚上我再找机会溜出去,和她约定好地方,到时候我陪你前去会和。要是估计的不差,这城门也关不了多久,京里老百姓多少年没经过这样阵仗,闹得人心惶惶反而不利新帝声望。咱们权且静待两天。” 顾承同意,复叹道,“这么闹法,倒像是忠王夺了兵权逼宫,只是逼得是皇上还是常全义,就又是两说了。” 他的揣测在天明之后即得到了证实。常全义府邸一夜之间已被五军都督府的人马包围,说起常太监本人则彻夜未归,当是已被软禁在内廷之中。 至于兵权,的确已悉数落于忠王手中。 午正时分,忠王回到府邸,径直走去西园一处幽僻的小院,院中侍立的内臣见他亲至,忙趋步上前问安。 他挥挥手,下颌轻扬,“他如何了?仍旧是一副吃得香睡得着的疲沓模样?” 内臣说是,“早起用了两个银丝卷一碗梗米粥,不到一个时辰又加了一碟子点心,才刚午饭嫌鸭子蒸老了,非要厨房再做新的来。奴婢好说歹说才劝下来的。” 忠王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淡笑道,“能吃能睡是福,既是本王的福将,今后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说着,摆摆手示意内臣退下。 推门进去,屋内的人斜靠在罗汉床上,身段妖娆风流。抬眼看看他,笑容闲雅婉约,“难得王爷瞧得起,对我这样人还真是够好。” 连起身见礼的意思都没有,如果不是嚣张惯了,就是已经看开,什么都不在乎了。 忠王撩袍坐下,笑笑道,“良秉笔帮了本王的大忙,如果没有你盗取皇兄的虎符,此刻常太监还在和内阁的酸儒们商议,宗室里谁接那个位子比较合适。你是定策功臣,本王当然要优容以待。” 良泽展颐,柔声细语,“王爷别说得那么大,我可担不起。不是王爷相救把我带出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这会儿良泽早就被阁老们活剐了。”他捂嘴笑笑,接着道,“王爷说过,事成之后会满足我一个心愿,这话可还算数?” 忠王点头,“当然,本王愿闻其详。” “王爷一言九鼎,不愧是即将身登大宝之人。”良泽似笑非笑的赞道,“我的要求其实也没多难,请王爷帮我找到师傅,并且保她性命无忧。” 忠王歪着头,饶有兴趣的问,“莫非你觉得,本王有杀你师傅的打算?” 良泽默然,看了他一会儿,才应道,“王爷心思深沉,我猜不出。但既然说好应允我,就请王爷能够兑现,无论既往她是否得罪过您,都请您一笑泯恩仇。” 那样一个狠辣的女子,设计颠覆朝堂,几次三番威胁利诱自己,偏生还有一身高深莫测的功夫。忠王暗暗冷笑,如此人才,留存于世,对他而言实在过于危险,哪里谈的及一笑泯恩仇。 他没有不杀沈寰的理由,这是一早就在心里明确过的。可惜沈寰近半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找不到她,也无从知晓岑氏被她藏在何处,如果一切顺利,岑氏应该已经诞下了他的长子。无论如何,他势必先找到沈寰其人,再行擒拿逼问,务必要让她说出岑氏和孩子的下落。 “好,本王答应你。只是你师傅身在何处,本王一无所知。你要我帮忙找她,可我总不能动用五军都督府和御前亲卫满京畿的寻觅,只有慢慢等了。待我处置了常太监,在西市将他凌迟那日,恐怕你师傅自然就会现身。” “王爷!”良泽蹙眉,娇声道,“何必那么麻烦,到时候人多眼杂,我师傅的本事您可是见过,未必拿得住呢。何况我时日不多了,耗不起那个功夫。不如给您说个巧宗,保证能让我师傅即刻现身。” 他笑着,满眼都是畅往,“其实我早就提示过您,有一个人是我师傅的软肋,只要您抓了他,不愁我师傅不露面。瑞安堂的老板顾承顾三爷,您不陌生罢?眼下他还在城里,只要城门一开他必定会急着出去,您派人跟紧他,自然就能知道我师傅的下落;倘若他不出城,那您就拿他下狱,消息放出去,保管不出三日,我师傅就会自己送上门来。” 忠王听完,眉头一皱,不过脸上却在笑,“原来如此,他们是一对,怪道她之前死活不肯要顾承染指进来,却是在保护他……你这主意不错,可拿人总得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如你再替本王想想,该以什么明目抓顾承才好。” 其实他心里有数,不过要借自己的口讲出来,良泽会意,笑着说道,“构陷嘛,少不得还得靠我一张嘴。您不是正愁常全义的罪名不够千刀万剐?要是再加一条勾结内廷药材供奉,戕害圣躬,您的惆怅不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忠王一笑,“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你果真狠得下心?那可是你师傅心爱的人,万一……” 良泽摇头,神色决然,“王爷,我只要我师傅活!说好保全她,把她交给我,我自会让她永远不威胁到您的江山。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人都和我无关,是生是死,我不在乎。” 忠王看着他,忽然倒有些可惜那秀美柔婉的长相,不想心肠竟是十足冷硬。也罢,自己的目的是要沈寰死,他刚好提供了一个引蛇出洞的妙计,那就将计就计,至于届时如何收梢,可就由不得他来做主。 正思量着,外头内臣匆忙而入,声音带着一丝惶然,打躬道,“王爷,宫里头来信儿,说皇上,于巳时二刻,崩逝了。” 屋内一阵安静,忠王面色似喜非喜,似悲非悲。良泽则是一脸木然,半日摇摇晃晃站起来,对坐着的人,躬身长揖下去,“恭喜王爷!” 他抬首,笑意如有讽刺,“看来小臣很快就该改口,尊称您一声万岁爷了。” ☆、第1051章 <诀别> 城门开了,日子恢复常态。皇帝驾崩,京城百姓披麻戴孝,然而不影响各人关起门来依旧过自己的小日子。本来嘛,皇城里头谁坐那把交椅,并不与升斗小民有太大干系。 顾承心里踏实了些,和蒋钊商定好,天黑前出城,直奔邢州,在那里和沈寰汇合,之后北上出关。 临行前,该和知根知底的人略作交代。他去铺子里,跟吴掌柜说要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没定,所有的事还都交由吴掌柜亲自打点,他信得过他,一并把那几位一直勤勤恳恳的伙计也都托付给他。 吴掌柜大约预感到什么,像是诀别,老泪纵横,一直握着他的手送出门口。他也有不舍,不止是对自己花费心血经营的事情,更是对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京城。 可是没办法,他早说过的,他们家是妇唱夫随。谁教他拦不住她,最终还是让她把事做绝。除了离开,别无选择。好在往后的日子有她,有孩子,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是一个完整的家。她的仇恨了却,打这儿以后就是个全新的人,他有信心能让她重拾心底的善意,也有信心养活好她和孩子,让他们过得自在惬意。 东西早就收拾妥当,他不急于回家,在街上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快绕到了顾家小院。确实也该和旧宅告个别,他笑笑,往熟悉的巷子里走去。 自家院墙底下徘徊着一个人,看打扮像是宅门里的使女,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他看清正脸,觉得很是熟悉,再一回想,记起这是从前见过的,方巧珍的贴身丫头。 怎么忽然出现在他家门口?是来找他的? 丫头瞧见他,立刻朝后头打了个呼哨,眼见着从大槐树后头转出一个人来。 正是许久不见的方巧珍。她一身妇人扮相,俏脸圆润,雍容富态,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只是看见他的一刻,仍是习惯性的低下了眉,娉婷中带着羞涩,还有一抹难描难说的歉然。 他站着不动,方巧珍只好走过来,这么看来确实是专程来找他的。 顾承记得,她已嫁了那位黄旭黄少爷,现如今是中军都督府的少奶奶。还有什么来见他理由?尤其是这会儿巷子里时不时有人经过,光天化日的,虽则他问心无愧,也难保不会给她惹下非议。 他到底还是惯于为别人着想,迎上去,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方夫人,”他礼貌的问候,“找顾某有事?” 方巧珍愣了片刻,忽然像回过神来似的,低声道,“快走!” 轮到他怔住了,不解的看向她。她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愈发急得红了面颊,“你……京里待不得了,忠王要抓你,就在今晚,已下令让五军都督府拿人。我是……我是听见了相公和公爹说起,这才赶着来知会你。” 他心里一紧,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见他面色如常,默然无语,只以为他不信,压低了声音疾道,“是真的,我绝不诓你。我听见也吓了一跳,忠王要他们拿了你即刻下诏狱,为的是审出你和宫中太监串谋危害圣躬……我不懂,这怎么可能,他们一定是冤了你,可你知道诏狱里……那不是个讲理的地方。他们还说倘若你出城就一路跟着,等你和,和沈姑娘会和再一举拿下。你快走罢,趁天没黑,走得越远越好。” 她说得过急,喘息不已,顿了顿,又道,“你快去找沈姑娘,他们说她武艺高超,怕是不易抓捕。要是有她护着你,兴许你们还能走得脱。” 他一字一句听着,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深深吸气,尽量让语气平缓,“多谢你,冒险来告诉我。我知道了,也请方夫人宽心,早些回去罢。” 她滞了滞,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一片忧伤里,“你要信我说的,真的,我不会害你……因为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今生今世都还不起了……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和沈姑娘平安的在一起。” 她说完紧紧咬着唇,眼里渐渐蓄起雾气。他恻然,其实过去的事他早已释怀,放下了,也就不存在谁欠谁。所以他真诚感激,对她拱手再言谢。 “方夫人提醒关怀,顾承铭记在心。时候不早,请夫人移驾,恕顾承不远送了。” 他依然那么淡然平和,眉宇间一派舒朗从容,即便兹事体大,即便关乎生死。她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便更觉得他高远的令她难以触碰。 也许她从来没懂过这个人,所以他不属于她,只能遥遥望着,就像是一道清光,照在心上,却照不穿经年累月留下的遗憾。 方巧珍离去,他目送她走出巷口,然后回身,依旧打开铜锁,迈进昔日的家。拂过尘土,坐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也变得密密匝匝。 手放在膝上,握紧成拳,还是难掩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心里还是怕的。这是最坏的结局,偏巧就让他赶上了。 吐纳两口气息,让自己镇静下来。前路一清二楚,如果按原计划行事,他和蒋钊两个人未必能甩得掉追兵,对方势在必得,派出多少人马尚不可测。何况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沈寰。现在的沈寰不再是功夫卓绝所向披靡,一个刚刚生产过的女人,体力心力都不济,自保不易,遑论保护孩子和一众人等,无异于拉着全数人一道送死。 想着那样的落局,觉得一阵凄惶,慢慢地倒把心里那点恐惧冲淡了。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那么,也就不必再胆怯。 安然的靠在椅子上,享受一个宁静的午后。他阖上眼,让思绪追逐着记忆里相识、相逢、相知的画面,一帧帧的,鲜活如昨。五年的时间,属于他和她,不长不短,足以一生一世。 天已向晚,蒋钊拾掇好车马,进房中来找顾承。 “你倒好兴致,”他见他独坐品茗,意态疏懒,不由一笑,“就要见到儿子了,还这么沉得住气。东西我都收拾利了,再过一刻启程出发。” 顾承不接话,只笑着让他坐。手边放着一只锦盒,他推到蒋钊面前,“带上它,里面是我之前兑好的银票,还有这间屋子的房契,将来如何处置还是她说了算。蒋兄是个稳妥的人,我把他们交给你,希望你替我照管好。” 他们?蒋钊眉峰如聚,“你什么意思?我没听差罢,怎么像是托孤?” 顾承笑了,并不否认,“蒋兄等下上路,还是换身装扮,尽量不叫人认出。一路辛苦,多蒙你看顾了。” 他拱手,真真切切的在托付。蒋钊讶异,盯着他询问,“究竟发生什么,你不和我一起走?还是你另有打算?” 顾承低头一刻,再抬首,言简意赅的对他讲明缘由,然后沉吟道,“你告诉她,我觉得现在出城会合有些冒险,决定借着去办生药材先绕道祁县,之后再去邢州找你们。路上大约要花费五天左右。教她不必担心,这样更容易掩人耳目……” “等等,”蒋钊何等敏锐,立刻截断他的话,“你,你不要跟我说,你打算骗她,实则却留在京里?什么取道祁县,你根本不会去,对不对?可你留在这儿能做什么,等着他们上门抓你么?” 他声气渐高,顾承便笑了笑,安抚道,“稍安勿躁。我方才已经说了,忠王的意图和我们早前猜测得差不离,他要抓的人是她,完全合乎情理。我不过是个诱饵。那么还有什么比把诱饵留在他眼前,更能让他觉得安心的办法?” 蒋钊咽了咽唾沫,直觉匪夷所思,“你留下,让他把你扔进诏狱?然后呢?为撬开你的嘴,让你生不如死?不可能,别说她了,我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那我们不妨来分析利弊。”顾承好整以暇,不急不躁的接着说,“如果能有恃无恐,我也不必做这样的选择。可目下我们没有胜算,她体力没有恢复,还带着一个孩子,落在忠王手上全军覆没的可能太大。只要我不出现,他们暂时就找不到她。有了足够的时间,你们才可以逃到安全的地方。” 顿了顿,他笃定的点着头,“五天足以,忠王应当会始料不及。” “那五天之后呢?她发觉你不在约定的地方出现,你让我如何跟她交代?” 顾承想着那画面,微微苦笑,“实话实说,到了那会儿,再瞒也瞒不住。但你可以告诉她,她不必回来救人,因为我在诏狱里决计撑不过五天。她回来,看到的也只会是一具尸体,抛下孩子再来送死,她不光对不起我,还是十足的愚蠢。” 蒋钊听得毛发竖起,只觉得气血上涌,“你明知道会死……” 一句话说完,他自己忽地怔住了。顾承就坐在他对面,望着他,眼里有纯净的笑意,像是那天他仰望天空,看到的那一抹明澈的蓝,通透无暇。 他明知道……所有的可能他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以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可这样的牺牲太大了,蒋钊不能说在瞬间肃然起敬,可他仍旧难以理解,一个人竟然可以用性命为爱人搏一条出路。 “或许还有更好的选择,你,你可以真的走……走……”蒋钊吞吐着,却实在想不出顾承如何逃得过专为其布下的天罗地网,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他满心颓丧,无法再说下去。 半日过去,他越发清楚顾承要面对什么,不由按住他的手臂,颤声道,“如果定要这样才能让更多人活,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至少不必那么艰难,你知道的,了断……可以用更痛快的方式。” 他说得那么痛苦,仿佛每一句都在凌迟他自己的魂魄。可顾承懂得,反手握住他,诚挚的说,“我会尽力,撑个三天,他们要逼我开口,不会立刻要我的命。这三天足够拖住他们,兴许我神志未泯,还能指东打西胡说一气,把他们彻底支到反方向去。总之,我留下,和他们走,多少还是有用的。当然,再长的时间,我也真的没信心应对。所以你务必告诉她,我去的是诏狱,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算不死也不过是个废人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看到他父亲是那个样子,就请她给我留一份尊严。” 蒋钊张口,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对面的人却平静如昔,仿佛刚才那些话,那些可能的惨烈都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顾承看着他,终是一笑,“话说清楚,蒋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心里的感激,怕是一言难尽,无论前路如何,我都很庆幸,能识得你们兄弟,有你们在她身边,我便觉得踏实多了。至于孩子,我也厚着脸皮,希望蒋兄能帮我照看,别的不敢奢望,我只盼着他能成为一个正直良善的人,心里装着爱,健康快乐的活下去。” 蒋钊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起身,怎样眼睁睁看着他对自己长揖下去,他神思混沌,脚步虚浮,在他温言叮嘱下,近乎蹒跚的上马离去。直到他恍然醒悟过来,再回首,已望不见他相送的身影。 五军都督府的人闯进来时,看到的是顾承负手立在一副画下,那是一张北宋年间的名作,道君皇帝听琴图。画中的徽宗神情恬淡澹泊,怡然自得,像是超脱三界外,悠游于五行中。 他们摆出这么大阵势,竟然不见即将被锁拿的人有一丝惊慌,方要出声喝问,却见观画的人转过身来。众人有一瞬的怔忡,仿佛如临梦境,如同庄周化蝶,盖因那人脸上的神情竟然和画中的徽宗那般相似,堪称如出一辙。 ☆、第106章 <心有所感> 星夜赶路,人困马乏。 车里地方本就不大,沈寰和白音挤在一起,她是还没出月子的人,原该一点风儿都不见的,这下全顾不上了,露着头发,身上虽裹着被子,也还是觉得一阵冷一阵热的难捱。 “我这是怎么了,心里发慌,只想打摆子。”她伸手,凄凄的握住白音,“你摸我,是不是发热了?” 白音心下也正乱糟糟的,想起蒋钊赶上他们的时候,沈寰一脸狐疑,数度追问他顾承因何忽然改变主意,蒋钊虽答对上来,可目光却有些许闪烁。平日里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竟然问三句只能回一句。她觉得蹊跷,里头必有缘故,可又说不上,或者说压根不敢细想。 摸摸她的额头,白音摇头说没事,劝她安心,“也难为你,产后才三天就这么颠荡,亏得你底子好,要搁我,怕是早都见了阎王。” “不能,你也扛造着呢。”她知道自己没发热,踏实下来,尽量调整气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女人是看着柔弱,其实韧劲都足,真要是遇上事,一咬牙一狠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别说咱们了,你看那小娃儿不也睡得安生,横竖有奶喝,有暖和被窝就行,一点不耽误长肉。我看他比刚落地那会儿像是又长胖了些。” 白音笑笑,一面竖着耳朵听前头车上动静,“是没哭,真是个懂事又省心的孩子,咱们走了有四十里路了,一直都这么安静。这性子随和,像三哥。” 她说完,觉出不对,可已经晚了。沈寰神色黯下来,眉尖若蹙,喃喃说着,“他一个人,非要去祁县绕一圈做什么?也不着急来瞧瞧儿子。” 手不由的按住胸口,那里还是突突地跳着做痛。她掀开帘子,外头漆黑一片。 “这是走到哪儿了?” 白音算着时辰,随口应道,“早出了京畿地界儿了,这会儿官道上也瞧不清楚,等天亮寻个镇子就知道了。” 她嗯了一声,头昏脑胀的,闭上眼睛假寐,半晌忽然说,“明儿晚上找客栈歇脚,这么个赶法子不成,大人孩子都受不住。” 白音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满脸凝重,猜不出她心里什么计较,只得轻轻一叹,道了声好。 一行人在玉田县找了客栈住下。沈寰打水梳洗过,歪在炕上,眼皮发沉。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梦里,看见顾承从远处走过来,走到近前冲着她微笑。他一句话都没说,可她分明就觉得他像是来告别的。深深的看着她,有种永远不能再相见的怅然。 心口剧烈的抽搐,她一下子被疼醒了。举目四望,还是在客栈的房间里。 白音在灯下做着一件小衣裳,红彤彤的是婴儿的小肚兜。 她看了皱眉,“怎么还做这些,也不好好睡一会儿?” 白音针走轻灵,不抬眼的答她,“才刚给哥儿洗了澡,想着替换的衣裳还有不够。虽然入夏了,可咱们一路往北,那边儿早晚天气凉,就是睡下也不能晾着肚子,不然要做病的。” 沈寰听了一笑,赞她心细如发,“说真的,你比我这个亲娘上心,我已然顾不上了……你这么疼他,我把他交给你也觉着踏实。” 她声音低下去,有点含混。白音没太听清,追问了一句。她却不再说了,抬腿下炕,随便披上件衣裳就往外走。 “嗳,干嘛去?黑灯瞎火的出去喝风啊?” 她回头,不在意的笑笑,“别蝎蝎蛰蛰的,那点风吹不坏我。” 站在客栈后头一片空地上,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来。蓦地肩头一暖,搭上的是条披风。 “你也睡不着?”她看着身侧的人,半含笑的问,“有心事?” 罡风阵阵,蒋钊的声音被吹得有点发飘,“还在月子里做什么出来吹风,一点不知道爱惜自己。” 她转过头,看向四野茫茫,“我想习惯一下,眼下的情形由不得我精心保养。”说罢一哂,她问他,“你说,纯钧这会儿该走到哪儿了?” 他觑着她,答得谨慎,“从祁县出发了罢,快马加鞭也该到霸州了。” 她点点头,半晌没吭声。他不免心虚,满肚子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说不出。 “他不会来了。”她突然一语惊心,“我说得对不对?四天之后,他不会出现在约定的地方。” 蒋钊心跳到嗓子眼,怔怔地看着她。她其实很平静,一字一句地说,“皇上死了,忠王即位,他一定是想要杀我的。我安插错了一枚棋,让忠王知道了我和纯钧的关系。他没有和你一起出现,我就该想到,他一定是想要替我引开什么人。二哥,你实话告诉我,他是真的去了祁县,还是一直留在京里,从没打算离开?” 风吹的她身上的披风猎猎作响,一记记声音抽打在他心上,他垂下头,默然不语。 早该想到的,她那么敏慧,冷静起来近乎于犀利,何况她也许真的心有所感,既然是毕生所爱,又如何能轻易放得下。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她有怨,长久的哽咽。他怆然,平生头一次觉得无面目再见人,头扭向一旁,悔恨得身子直发颤。 过了好一阵,她终于彻底平静下来,摇头道,“不能怪你,他是个拿定主意不会更改的人。看着好脾气,芯子里倔得要死。他留了什么话,不用藏着了,都说出来让我听。” 她这么通透,蒋钊瞒不下去,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在他们夫妻面前,他做的事简直里外不是人,可他没辙,告诉她也是有劝阻的意思,希望她听进去,明白顾承牺牲自己的意义,她现在回去根本就是送死。 事与愿违,她依然镇定,却开口说道,“三天,幸而走得不远,还来得及,他说过撑三天,就一定能做得到。” 他惊得倒退了两步,“你要回去?你疯了么?他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不要你再回头,也不要你为他报仇,你现在是一个母亲了,如何能抛下孩子不顾一切?” “我没有,”她坚定的看他,毅然绝然,“我不是求死,是要大家一起活。我得做到,一定得做到。” 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她目光澄澈,眺望着来时路,“我的父亲死在诏狱,我不能让我的丈夫也死在那里。二哥,仇是我要报的,他人也是我招惹的,让他为我去死,我做不来这样的事。不回去,我才真的会疯,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安心踏实的活着。” 风声呼啸,漫卷过野地里的荒草,呜呜咽咽,像一曲苍凉凄怆的哀歌。 一阵风过去,门被拍得哐哐响,幽深的牢房,一灯如豆。狱吏骂了一句娘西皮,它妈的半夜起妖风。回头捅捅身边迷瞪着了的兄弟,“哎,去瞅瞅那位还有气儿没,半天没动静了。” “哎呀,死不了,”被叫醒的人一脸不耐,“又没上什么大刑,不就是不疼不痒的挂了一天么,哪儿他妈那么娇贵。” “不是娇贵,是矜贵,这是钦犯,万岁爷登基头一个拿的人,出点岔子咱俩吃不了兜着走。”他自个儿也懒得挪窝,提着灯隔着栅栏,朝里头晃了晃眼,“嗯,还喘气呢,得了,没死就成。” 回过头,和身边人接茬抱怨,“你说上头什么意思,这么个审法可是少见,放着那么多花样不上,就只拿勾刀穿了琵琶骨,这是对付江洋大盗的手段呐,这人不就是个皇商么,会点子功夫也算不上高手,奇了怪了。这是怕他跑喽?” 旁边人正犯困,掖着袖子爱搭不理,“谁知道他究竟会几手功夫,横竖不简单,没见拿锁链子穿骨头那会,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够硬气。” 再要磨牙两句,门倏地被推开了。进来个穿黑斗篷的人,脸藏在风帽里瞧不清楚。 那人不说话,抬手露出一副腰牌,俩狱吏见了一惊,慌忙站起来。 “你们出去,咱家奉旨,有话问钦犯。” 狱吏哈腰,躬身退到门外。那人提着盏琉璃灯,缓步走到近前。 “三爷,别来无恙啊。”声调柔柔的,却暗含着一抹刻毒,“才多久没见,您怎么把自个儿折腾成了这幅模样。” 顾承昏沉沉的,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要一口水喝,略动动,前胸后背一阵剧痛,牵扯着身子不由自主的发抖。 恍惚间记起来,他是被人用铁链子穿了锁骨,又在琵琶骨处勾了两把刀。怪不得,连呼吸一下都能觉出入骨的疼。 眼前有些迷蒙,他试图分辨出来人的面容。那人也正有此意,解开帽子,露出清秀标致的一张脸。 “良泽……”他辨识出,低声唤道。 良泽啧啧叹息,“难得三爷还记得我这个人。快别说话儿了,多辛苦,我瞧着都觉得疼。您这会儿连喘气都难受得要命罢?唉,素日多清雅的一个人,难为他们也能下得去手。”他叹着,却也不掩笑意,“您说,我师傅要是看见您现在的样子,那得多心疼啊?” 顾承看了他一眼,无话可说,索性不再言声。 良泽盈盈笑着,接着道,“您说我师傅该知道了罢,不如猜猜看,她什么时候会来救您?我有日子没见过她了,就指着这么个机会,能好好见她一面儿了。” 他还是不说话,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实则也确凿是没有气力,双腿早就站麻了,又酸又痛,可还得笔直的站着,稍微一打完,勾着锁骨的链子就被拉直,更深的嵌进肉里。双臂被吊在架子上,身子业已被固定得死死的。 “看来皇上估摸的不错,您真是条汉子,这么硬气。可是也得说皇上是手下留情了,迄今为止没给您上那些个惨无人道的酷刑。依我说呢,是犯不上,您招供不招供其实不重要,有我这个人证就顶一半事了。回头我师傅再来救您,坐实了畏罪潜逃,您就是跳进黄河也照样洗脱不清。” 他每说一个字都仔仔细细的盯着顾承看,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慌乱或是痛苦的表情,然而只有平静,满不在乎,无所畏惧,令人绝望的平静。 为什么,这个曾经让他觉得高不可攀的男人,到了此刻明明潦倒至斯,沦为刀下鱼肉,却依然淡定冷静,甚至还有着一股凛然的气度。 他怒不可遏,从顾承的沉默中感受到一阵轻蔑,“三爷,你是不是暗暗祈祷,希望她千万不要来救你?没有用的,她是什么样人你最清楚。她放不下!倘若三天后她还不现身,皇上就将你定罪,押赴西市凌迟。到那个时候,她就算救不了你,也一定会来给你报仇。” “我等着她,为了见她,我可是无论如何都会撑着活下去。三爷,你也一样,良泽这话,今日与君共勉。” 他笑着转身,身后的铁链忽然动了动。他听到顾承艰难吐字,断断续续的在说,“是她对不起你,她欠你的,你应该讨还,你可以全数报复在我身上。” 凭什么呢,就因为他是她的丈夫?良泽豁然回头,咬牙戾声,“你还不起!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债,我要她欠我的,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要纠缠不清的欠下去,我要她永远都摆脱不了我这个人!三爷,倘若你死在我手上,你猜,她会不会亲手杀了我替你报仇?我等那一天,能死在她刀下,值了,总好过孤零零一个人毒发身死。” 说罢,他扬声喝令外间守候的人入内,立时有五六个北镇抚司的人涌了进来。顾承匆匆一扫,赫然在内中看到了钱志的身影。 “此人有武功,还有同伙,皇上口谕,为防钦烦逃逸,挑断其手脚筋脉。” 铁链升高,拽住顾承离开地面,停在半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所有的准备皆已就绪。 他喘息着,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在人群中望向钱志满怀悲悯的双眼。即便不死,今生也注定残废,无可挽回。他阖目,等待锋利的刀刃,割断他的筋脉。 铁链猛地发出一阵乱响,遮掩住刀锋入肉的声音。血顺着他的左脚淋漓而下,很快染红了身下一隅地面。 “这手法不行,太轻了。”钱志怒喝一声,“你下去,我来。” 他是千户,在场人里头官职最高的,亲自操刀无人敢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那柄刀,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 贴近顾承,半个身子站在他背后,他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迅速说道,“兄弟,你忍忍,哥哥一定保住你的右腿。” 铁链发出一连串铮铮声,昭示犯人的切肤痛楚。身下的地面被血染红。风声继续拍打着门,弹丸大的牢房活像一间炼狱。 顾承紧闭双眼,嘴唇已被咬破,他在疼痛中思绪反而清明起来,看来他们就是要困住他,等待沈寰前来。那么他也就不必再耗下去了,三天实在太久,他无谓再捱。 他想着,如果能熬过这一晚,再看一看明朝初升的太阳,他就可以做一个了断了。 ☆、第1077章 福祸相倚 沈寰与蒋钊易容改装,策马夜驰,潜回京城时,天色尚未明。 按着记忆里的方位,她先摸到了钱志府上。 蒋钊为人谨慎,问了一句,“姓钱的是公门中人,可靠么?” 沈寰点头,“纯钧信得过他,我不怀疑。他是北镇抚司的,咱们要进诏狱得找他里应外合。” 她没说错,钱志乍见她二人先是一惊,待弄清楚她确是沈寰本人无误,登时一把拽住她,声泪俱下。 他讲述顾承在狱里的遭遇,悔恨交加,“是我当时犹豫了,怕人生疑,所以……所以才没保住他的左腿,以后……以后怕是废了。好在右腿和双手筋脉无未断,只是看着伤势严重……” 七尺男儿俯身长揖,“弟妹,我对不起兄弟,对不起你,眼睁睁看着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都无能为力。你救救他,务必把他救出去,要我怎么配合,我全听你的。” 沈寰扶他起来,坦言道,“钱大哥千万别自责,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是我和纯钧该多谢你的大恩。” 坐下来,她沉吟着说,“我要知道诏狱里外的情形,皇上到底预备了多少人马捉捕我。还有逃出城的线路。我们需要车马,而且不只一辆,越多越好,才能迷惑分散追兵。除此之外,最最关键的是纯钧的状态,我怕他有心自戕,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咱们大伙就白忙活一场,临了追悔莫及。所以请钱大哥帮忙,不必告诉他我回来了,只说皇上下令搜索却依然没有我的下落,先宽他的心,大不了再用木塞子堵了他的嘴。不瞒钱大哥,我真怕他,怕他受不住……会……” 钱志一听就明白,忙不迭的点头,“我懂,弟妹心思缜密,确是有这个可能。我即刻就办,务必叫他挺住。车马的事我来安排,你们从东便门出城,一路往东去,城外三十里铺有个紫金庵,庵里就几个老尼,管事的是我本家姑姑,且上那儿先躲一阵子。他得养伤,不然长途颠簸,伤势加重就麻烦了。” 先这么说定罢,钱志忽然又想起,眼下还有个麻烦事儿,“我知道你武艺了得,对付五军都督府的人不在话下。可皇上近来革了常全义的职,将他人圈禁,听说早前常太监豢养的一个内家高手转投皇上麾下,我远远的见过那人,确是有些真本领的。弟妹千万要小心,不可大意轻敌。” “事机若是败露,我这头好说,只要我的人遇上你们,一准是会放行。”他补充道,有些踌躇,“但要是五军都督府的人,少不了还得有一场恶战。我会派些个靠得住的兄弟暗中助你一臂之力。总而言之,今天晚上务必要把我兄弟全须全尾的救出来。” 商定完,从钱志家出来,天光已然大亮。俩人默默的,各怀心事。蒋钊先问,“你有几成胜算?” 她想了半天,淡笑着回答,“实话实说,不知道。但尽人事,各安天命。” 转头看他,她真情流露,“二哥,我到底还是把你卷进来了,对不住,真要是出了岔子,你能逃就逃,去关外找大哥和白音会和,我的孩子就托付给你们了。要是没逃了,就是我欠你一条命,下辈子不用你找我讨,我一定还。” 蒋钊凝视她,深沉无声,一时热血上涌,心头却又五味杂陈。他对她的心意,至今还该说没有全放下,可又和从前单纯想要占有不一样,他肯陪她亡命天涯,肯陪她回来以身犯险,很难说到底是因为什么。 转过脸去,他避开她的目光,“不必了,我这么做,也是因为想要救他。你男人是个爷们儿,我打心里佩服他。” 他能这么说,她真心感激。犹是愈发懂得,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其实并不比爱情逊色,真切感受到一样能教人荡气回肠。 用些早饭补充体力,蒋钊边喝粥边筹划着,半晌提醒她,“咱们可还有颗棋,放着不用,有点可惜。” 她也想到了,点头道,“得亏咱们把岑氏藏得深,李烈不好大张旗鼓的找她,这会子那孩子也出了月子,确实可以派上用场。不过,咱们手里不只这一颗棋,还有一个,顶有用的一个人。” 她说的是小柳,柳玉清。找着她可是费了会功夫,瑞安堂受牵连被查封,柳玉清无家可归,隐身在南城一个大杂院里。见着沈寰,如同亲人相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三爷多好的人呐,他们怎么能说抓就抓,这世道真没天理了,狗皇帝过了河就拆桥。如今可怎么办呐,您那么高的功夫,可一定要救三爷出来啊。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发话,我听差遣。不为别的,三爷收留我这些年,待我恩重如山,我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报答他。” 沈寰拍着她的肩膀说好,把晚上去诏狱救人的计划说给她听,“辛苦你,回头钱大哥安排妥,咱们两个换上北镇抚司的衣裳潜进去,接下来迷惑住牢头开门放人,就靠你的手段了。别闹出太大动静,切记救人为第一要务。” 柳玉清满口道好,转脸就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样。沈寰笑了笑,扭头对蒋钊道,“辛苦二哥跑一趟,把咱们那枚重要的棋子带回来。” 交代完,她送他出城,路过安定门,她远远望着曾经的千岁府,目光炯炯,“我还有件事儿,想请二哥顺手帮我办了。”她朝那宅子努嘴,“常太监的罪名还没落实,眼下软禁在家里。李烈恨他,想要亲手处置。我偏不想给他这个机会,这个人得教他死在咱们手里。” 她下马,很是郑重的朝蒋钊拱手,“请二哥代劳,替我完成心愿。我要让姓常的知道殒命的出处。二哥,你记好了,先父讳徽,我大哥叫沈定,二哥叫沈宇,三哥叫沈宪。” 蒋钊颔首,,神情肃穆,眼神坚定,“我知道了,少不得借你二哥的名头一用,定不辱命就是。” 梆子敲过三响,夜色深沉。顾承神思已尽昏聩,双腿疲惫得难以再支撑身体,想靠墙倚一会,背后的勾刀偏又不依不饶的扎进骨肉间,稍稍一碰浑身战栗。 迷迷糊糊的,感觉外头进来两个人,和狱吏说了几句话就再没了声音。之后牢门打开了,锁住他双臂的铁链被除去,他一个没站稳向前栽去,栽倒在一个温暖的,散发着熟悉味道的怀抱里。 打了个寒战,他听见有人低声饮泣,勉力睁眼去看,面前是一个蜡黄的男人面孔,可是不对,那眼神是充满疼惜爱怜的,眼眶中分明还沁着一汪碧水。 “你……沈寰?”他艰涩的问,用尽气力,“你回来做什么?你……又食言,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她嚼着泪花,没让眼泪落下,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尽管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能面对他满身刑伤,然而看见的一刻,到底还是心如刀割。 他手腕脚腕包裹着白布,早就被血浸透了,又干了。两根锁骨各穿了一条铁链,链子头上的尖勾血迹斑斑。这得多疼啊,还有身后那两把锋锐的刀。她不敢细想,这些酷狠的刑具是怎样一寸寸钉入他的身体,击穿他的骨肉。 不能再迟疑了,她摇摇头,起手封住他周身几处穴位,咬着牙对他说,“忍一下,我很快就带你走。” 拔出深埋在血肉里的刑具,不亚于又一次用刑。他紧抿着唇不出声,身子抖得像筛糠,脸上汗如雨下。这滋味儿,当真是刻骨铭心!可他不后悔,为了她,也为了赎一段不能释怀的罪孽。他到底是弑君的帮凶。虽则他没迂到觉得皇帝不该杀,可杀过之后呢,如果新君仍不能还天下一个清平世道,那岂非白白造就一番杀业,却于事无补。倘或真的如此,他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身边人还在垂泪,他努力去看,发觉是柳玉清。她哭得比沈寰还伤心,更多的也许是出于惧怕罢。他竟然在这个当口笑了,一扫方才乍见她的惊恸。事已至此,来就了吧,来了也好,今天无论生死,他们总算是在一起的。她不放弃,也就是从来没想过抛下他,这样的痴缠注定是要一辈子了,他何其有幸,今生能找到愿意生死相随的爱人。 伏在沈寰背上,柳玉清用绳索将他二人牢牢系在一起。他想起她生产还不到五天,鼻子便是一酸。微微喘着,在她耳边说,“逃得出去么?” 她回首,笑容明媚,“能!就算逃不掉也不要紧,你已经回到我身边了。” 这记笑,比早晨他看见的那一道阳光还灿烂。他安然,搂紧她,不再多言。 路过那两个狱吏身边,她问,“这两个狗贼有没有欺辱过你?” 他看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拍拍她的肩,轻声一叹,“没有,走罢。” 步出诏狱,踏着月光,即便有柳玉清开道,还是难免被人发现。身后喊声四起,柳玉清急道,“我去引开他们,咱们紫金庵见,三爷,你保重。”说罢扭身向反方向跑去。 沈寰提气狂奔,几个起落已窜出数条街。转过一个弯,前头正遇上北镇抚司埋伏好的一队人。她望过去,打头的人里有钱志,于是稍稍安心,不等对方发难,袖箭已毫不留情的射倒四五个人。 钱志故意不下令围捕,作出忌惮她功夫了得的样子。众人见千户畏惧,又亲眼目睹逃犯神技,自觉望而生畏,裹足不前的片刻,已让沈寰闪身遛进了一旁的小胡同里。 她平复气息,稍作休整。产后来不及调理身子,这会儿全靠的是一股劲,这股劲头决计不能散,方要运气再跑,耳后一阵疾风袭来,她登时跃步避开,一枚长箭瞬时扎入身旁石缝之间。 “阵仗不小呢,”她笑道,“连房上都埋伏下了人。” 话音落,她人未回头,反手射出一箭,远处一声惨呼,跟着有人坠落在地。 “痛快么?”她在静谧的小巷子里疾驰,不忘调侃,身后的人是她力量的来源,和他说说话,她便能再生出十二分的孤勇和豪迈。 他迟迟的笑了一声,承认的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痛快,手底下留点分寸,给咱们儿子积点德。” 话不能说太早,才转过一条街,面前出现一队架着弓箭的兵士。 “是五军都督府的人。”顾承看了一眼,辨认道。 领头的人挥挥手,数箭齐发。沈寰借着内功深湛,脚下越发迅捷,躲闪腾挪,于箭阵中毫发不伤。她下手也快,袖箭连中数人,皆是打在其左眼之上,一时间哀嚎声四起,中箭的兵士痛得纷纷跌落马下。 “我可听你的了,没要他们的命。”她得意邀功,问他道,“领头的那个小子,你认得么?” 他嗯了一声,“是黄旭,他是方巧珍的丈夫。” 她赫然挑眉,“那来得不巧了,冤家路窄,今儿不能怪我手黑。” “别……”他忙阻止,“方巧珍甘冒风险给我报信,她对我有恩,不好让人家成寡妇……” 她轻哼以示不满,“你可真有人缘儿,到处都有人帮你。” 俩人说话的功夫,她已逼近黄旭,众兵士此时被她的手段震慑,没人再有动作。黄旭冷冷一笑,翻身下马,刷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 她一脸不屑,回眸道,“看见了?是他自己找死。” 他无奈,仍然试图再劝,“这人身手不行,连我都打不过,撂倒他,咱们快走。” 眼见黄旭横剑劈过来,沈寰后退避开,他再挠身上前,几个回合下来,招招狠辣,透着势要擒拿他二人不可的架势。 剑尖挑向沈寰面门,借着她躲避,一侧身的片刻,黄旭忽地压低声音道,“擒住我,快!” 一闪念,沈寰立刻明白过来,小臂如枪,直击黄旭心口,反手夺过长剑,三寸袖箭已抵在他的喉管上。 “叫你的人备马,你亲自送我们出城。” 五军都督府的人见状,也没了主意,让出一条路,眼看着三人上马,沈寰的箭一直不曾错开分毫。众人不敢造次,只得望着马儿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三人乘马虽跑不快,好在一路不曾遇上追击。 出东便门,沈寰方才松开黄旭,让其下马。三人一马,立在空地当中,四下暂且无响动,沈寰望着黄旭,至此方才道了声多谢。 “我不是为你,是为巧珍……她央求过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他站稳,整整衣衫,恢复一脸傲岸,“你们快走罢,再耽搁下去,我不保证还能救得了。” 说完,看了一眼顾承,蓦地扬手举剑向自己左臂刺去,血流如注,霎时染红半条衣衫。 “顾三爷,从前你受的那一剑,就当我还给你了。” 顾承颔首,艰难的冲他拱拱手,“我与大人恩怨两清,多谢相助,请代我向尊夫人再道一声感激。” 就此把黄旭搁在原地,再往前走个十里路,就是沈寰和钱志约好登车的地点。甩脱追兵,她心下稍微放松,策马奔驰的当间不忘关怀顾承,“你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么?” 他温声回应,“不碍的,这会儿抱着你,什么疼都忘记了。” “油嘴滑舌,”她笑嗔,转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哎呦,怪扎的。” 他笑,很有些不好意思,“我身上脏得很……” “多脏我都喜欢,”她满不在乎,仰面呼吸带着幽幽花香的晚风,“咱们算是好人有好报罢?这一路够顺遂,有钱大哥帮衬,还有你素日的情敌手下留情。” 他气喘,轻声反驳,“不是情敌……还有,不是咱们……你算不得好人,我顶多是个滥好人,不过结了善缘,才有这一番福报……” “好好,我是恶人,你呢,是正正经经的君子加好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愿意相帮。我可是占了三爷的光,多亏三爷照应,不然小女子今日难过这一关。” 身后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轻笑,愉快的徜徉在她耳畔。可惜笑声未住,前方却已望得见一顶华盖车,伶仃的停在旷野中。 这么显眼,不像是是钱志为他们准备下的。待要停马,那车身微微一动,旋即跳下两个人来。一前一后,俱都是沈寰认得的人。 后头那位面无表情,一身玄色长衫,身形矫健,正是从前在常全义府邸门前窥见过的武行中人,她记得,这人是个擅长太极拳的内家高手。 至于前面那个,穿着曳撒,容止俊秀,嘴角含笑,却是许久不曾见过的良泽。 “师傅,我终是又见着了你。”良泽抱拳,长揖下去,恭谨的态度一如往昔。 作者有话要说:  这应该是倒数第三章左右了,祝小伙伴们周末愉快! ☆、第108章      <生死相依>   良泽抬起头,月光融融的,照在他脸上。;他肤色苍白如纸,眼睛里却又有光华流转,愈发显出一股病态的绮靡妖艳。   他从没这么自顾自地直视过沈寰,甚至不等她开口,就贸然站直了身子。到底还是有些怯意的,可他时日无多了,像这样能多看一眼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她依然神采奕奕,但细看之下还是难掩憔悴。他心口一阵发酸,因为背负得太多,才生产几天而已,身上还硬生生负荷着一个男人,非要这样生死相依么?那些酸楚的感觉恍惚间从心口跃入眼底。   沈寰的目光漫视过他,落在身后那人身上。良泽涩然一笑,随即趋步上前。   “姑娘,”他还是喜欢如是称呼她,仿佛这样,时光就能停驻在彼此相逢的那一刻,“您还好么?我找不到您,又实在想见您一面……只好用了这样一个法子。我知道您是生气的,大约再也不会原谅我……我,我只有几句话想问,问过之后,良泽任您处置,好不好?”   “你带了这个人来,是想要我的命了?我养了一头中山狼,将将得志便猖狂。你算计我,我也许还能容忍,但你不该算计纯钧,他没有亏待过你。”她昂首,依然不屑看他,“来罢,你们是一起上,还是车轮战?”   良泽叹了一声,他身后的人听见,气定神闲的退后数步,似乎无意出手。   “我没有和您过招的资格,也万万不敢。时间不多,良泽长话短说。”他望着她,毫不掩饰的展现温柔痴迷,“您还记得么?事成之后会尽力救我出去……我知道,是我没按您吩咐行事,可如果我都听您的,您真的会救我么?哪怕只是努力而没有成功……我只是想知道,一句实话而已。”   每个人都有执念,他是棋子,执着的就是自己究竟会不会成为她的弃子。   她寒着声音回答,“如果你没有害人之心,我兴许会全力一试。”   “但世上没有如果,我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他接着她的话,垂头一笑,“能让您舍弃一切相救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可您回头看看,他如今形同废人,日后连行走的能力都没有了。他和我已经没什么分别。我真是有点后悔,也许该把他废得更彻底些,把他变成和我一样的人,如果是那样,您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那么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这个人疯了,目光如痴如醉的说着这样的疯话。她满心厌恶,冷冷斥道,“即便是残疾,他也有比你圆满高贵的灵魂,你原本只是身残,却连带着把自己的心也一并弄残了。”   “是,我是彻头彻尾的一个残废。”他声音发颤,“所以您根本不屑救我,因为我的命贱,就应该任人践踏。到了这会儿,您是不是连杀我也都不屑为之?”   拦在她面前,他早就一心求死。沈寰一伸手,手指已扼住他的咽喉。   肩上紧了紧,她偏过头,听到顾承低声说,“他中毒很深,救不活了。你已经对不起他,给他个痛快罢。”   良泽听着这话,不由笑了出来,喉头越来越痛,只能勉强吐出残破的几句话,“三爷当真是好人,愿意成全我。可我还有一件事要问……姑娘,您当日救我,是只为利用,还是有一丝怜悯,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有没有?求您告诉我……实话……”   人之将死,他遇上她,到底是劫还是缘,终将在今日有个了断。   “有,我对你有同情,也不乏好感。”她手上加力,看着他的眼里绽放出绚丽的光,“我对你有愧,是实实在在的!你要报复我天经地义。可你伤害的是纯钧,我就容不得你活。下辈子罢,找我来索命,我等着你。”   原来她都知道,他想要生生世世和她纠缠到底的心思,她了然并且还愿意成全。泪水溢满眼眶,一滴滴落下来,再看看她的脸,那么近,若是能摸一摸该有多好。抬起手,又落下来,他还是没有胆量,怕自己污秽的双手亵渎了她。   只剩下最后的机会,他沙哑着声音,气若游丝,低语道,“后面的人……他的练门在……眉心……杀了他,快走……”   纤细的脖颈垂了下去,再无半点生气,唯有唇角一抿笑,是求仁得仁后欣喜的慰藉。   “你要记得他,是我们负了他。”顾承恻然,“把我放下,好好应付眼前的人。”   沈寰摆首,“不放,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背着你,我才有劲儿打架。”   迎上去,直面那个没有表情的人,“你的名字?我不杀无名无姓的人,也不能死在不知名姓的人手里。”   那人慢慢踱着步子,慢慢开口,“我姓曾名川,师从太极门。听说你有一手杀人不留痕迹的绝活,特来会会。你放下背上的人,我和你讨教几招。”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即便这个曾川依附权贵,甘愿为朝廷走狗,也还是选择单打独斗。这是尊重对手,因为有对手,才能知道高低。   沈寰淡淡一笑,“不需要,我不会放下他。你出招罢。”   曾川皱了皱眉,“你这样,我即便赢了也胜之不武。我保证不会伤他,除非你死,否则我绝不动他分毫。”   “我不相信你,你是反复小人,谁得势就投靠谁。”她轻蔑的扬起脸,“我背上的男人,打十二岁起,我就跟着他,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无论任何时候也都不会抛下他。”   曾川冷冷瞥了她一眼,“好,那我就得罪了。”   说罢,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沈寰击来。   快速、精准、充满刚劲,拳头夹带的风声扫过她的脸,似刀割般锋锐。   沈寰却没动,连闪避的意思都没有,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堪堪送出左拳。   一拳过后,曾川退了半步,沈寰却退了三步。血涌到嗓子,生生又咽了回去。她瞪大了眼,看见曾川含笑拂去肩头的袖箭,那支箭似乎只是挂在了他的衣服上,丝毫没有一点入肉的迹象。   “你是靠这个杀人,我明白了。”他站稳,相距七步,越发显出泰山压顶的气势,“你的箭很快,也很准,可惜内力还差少许,不过在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修为,也算难得。”   沈寰说不出话,如果张口,先于语言而出的会是一口鲜血。看来良泽说得不错,这人内功精深,浑身肌肉收放自如,可以阻挡住任何利刃。她满面踌躇,曾川便不再给她机会,双拳挥来,拳风将她牢牢笼罩,每一记都旨在压制她的右臂。她应接不暇,手指按在箭上,根本无力掷出。   所幸脚下还能闪避,她用尽全力,身子猛地向后掠去,十分狼狈的跳出对方拳风之外。   “放我下来。”顾承绝然道,“没有我,兴许你还能逃出去。”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忘让自己活,可是没有他,她又岂能独活?   她笑容惨淡,望向曾川,“看来今天,我要死在你手里了。”   “是你太托大,我也不想占你便宜,你放下他,全力应对,我们再决高下。”   她黯然颔首,也只有这样了。转过头,仔仔细细的看着顾承,“纯钧,我又要食言了,还是不得不抛下你。”   她声音极尽动容凄婉,可顾承却看得极清,她眼里分明划过一丝狡黠的笑,嘴角牵动,口中蓦然有一道银光闪烁。   那个“你”字才刚说完,她倏尔回首,双臂一动未动,身子也似钉在了地上,只有一道劲风自脸颊而起,疾飞至曾川面门,直入两道枯眉之间那一点柔软无力的所在。   曾川双目圆睁,霎时间眼里写满不可思议!但眉心的剧痛那么真实,却是半分做不得假。   “你,你怎么知道,我……”他身子矮了下去,“你的手臂没有动过,手指也没有,你的……”   他摸向中招的疼痛位置,摸到的竟然是一枚绣花针的针尾,针身早已没入他的脑门。   “你是用……用……不可能,莫非你真的会杀人无形?不会的,我不信,天下间真有这样的功夫?”   曾川跌坐在地,只剩下最后一丝气,勉强提着,只为等她一句答案。   沈寰轻慢的笑了一声,缓步上前,“我是个刺客,杀人不留痕迹是我擅长的事。袖箭太大,不如绣花针小巧。双手太显眼,容易被人辖制。我用的是舌头,那里是身上最柔软的地方,可是力道却惊人。于唇齿间杀人,岂不是真应了那句,杀人无形!”   曾川恍然,双目迷离一刻,终于慢慢沉寂下来。   他死了,她浑身一松,再也耐不住,一口血喷涌而出,咬着牙之际,不忘宽慰身后心疼到发颤的人,“不要紧,放心好了,死不了。”   擦擦染血的嘴角和下巴,她得意的笑笑,“这招够不够漂亮?灵动子上最精深的杀人手法,我终于练成了。只是可惜啊,我受了伤,十步开外也用不了这招,更加对付不了铺天盖地的箭阵。”   她说着回首,身后五十步开外站着一排弯弓瞄准他们的羽林军。这些人不是无声无息到来,而是在她和曾川对峙时就已整装列阵,所以她无力阻挡,更加无力逃开。   看着城墙上迎风站立的人,朱衣金冠,一改昔日寒酸,隐隐已有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她不禁纵声笑出来,“我沈寰何德何能,擒我一人,竟然引得天子亲至。”   皇帝俯视她,眸光冷冽,“你已是天字第一号钦犯,朕亲自前来就是为看看,你的功夫是否有传闻中那么神乎其神,能不能躲得过如此箭阵。”   如果是从前,当是易如反掌。可惜眼下她没有这个能力了,即便在皇帝说话的当口默念了几遍六字大明咒,气血依然汹涌难平。她歉然的笑了笑,回首道,“纯钧,我还是没能成功,白白拖累了你。”   顾承只关心她的内伤,怕她难捱,柔声安慰,“坐下罢,能舒服一点。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们还是在一起。不过先说好,等下可不许替我挡箭。”   他寻到她的手,然后握紧,心中恬淡,唯有一丝遗憾,“不知道咱们儿子是像你多些,还是像我多些?你的心愿是满足了,可还欠我一个闺女,下辈子记得一定要兑现。还有,下辈子记得要听我的话。”   她笑着点头,乖乖的坐了下来,“一定,下辈子我还要做女人,做个真真正正贤惠温柔的女人,陪着你夫唱妇随。”   箭在弦上,皇帝身畔的指挥使抬起了手臂,甫要挥下,突然一声长啸由远及近,倏忽便至耳畔,“皇长子在此,不怕死的就放箭好了。”   蒋钊单人单骑,奔至近前,高高举起手臂,擎住一个襁褓间的婴孩。孩子凄厉大哭,声音响彻旷野,一时间震得人心头大乱。   一辆马车随后追赶而至,车还没停稳,一个妇人已跌跌撞撞滚落下来,她顾不得起身,哀声疾呼,“别伤我的孩子。”   “你到底还是没放过这个孩子。”顾承叹息,有些许惆怅,“未必有用,皇上不见得还在乎他,倒是这世上,从此又多了一个伤心绝望的女人和母亲。”   然而羽林军不是这么想,皇长子三个字大抵还是有些威慑力。指挥使的手臂颓然垂下,惶恐的看着身旁的皇帝,踯躅道,“皇上,这……这怕是有些难办,臣等还是先救下皇长子为上,钦犯过后再行追捕亦不迟。”   皇帝斜睨着他,冷哼道,“皇长子?随便找一个婴儿就敢冒充朕的孩子,你怎知真假?朕没下令赦免钦犯,放箭。” ☆、第109章 正文完 <尾声> 皇帝下了令,指挥使不敢抗旨,可心里打鼓。觑着身前九五至尊,想着登基前人家手握虎符,把九城内外兵权拢在手,紧接着就下令让他们这群亲卫满京城的搜寻岑氏和孩子,既要做得周密还要不能大张旗鼓,显见着是真有个儿子流落在外。这下好了,人家自己找上门来,他却摆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就为这么几个犯了莫须有罪名的钦犯,值当么?回头皇子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位主君阴晴不定,万一心里不痛快,翻起旧帐还不得把过失都推到他头上,横竖是里外不落好,这差事难办呐。 他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手底下多少有点犹豫。倒给了岑氏爬起来振奋的时间,眼见着她往城墙底下奔,边跑边撕心裂肺的喊,“皇上,妾身是让梅,您不认得了么?哥儿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养下的,妾身做到了,没误了您交办的事,您瞧瞧哥儿啊,和您生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您亲生的儿子,您头一个儿子啊。” 她越过重重兵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皇上开恩,救救孩子,他还不到百天呢,妾身求您了,求您了……” 她磕头,头碰在黄土地上,砰砰有声,那孩子也算是心有灵犀,被母亲声泪俱下的哭喊感染,自发的止了声息。万籁俱寂的夜空下,就剩下一个女人惨痛凄厉的求告,那种肝肠寸断的焦灼,让在场的人听着一阵恻然。 皇帝面色铁青,目光阴沉,深恨岑氏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孩子罢了,虽说是他目下唯一的儿子,可那是从前迫于无奈,眼下他身登大宝,往后广纳后宫,要多少儿子没有!何用发愁?倒是这个孩子的存在提醒了他,自己曾有一段委曲求全、受制于人的不堪岁月,实在是非常恼人。 岑氏大约也是这么想的,见皇帝死活不开口,她也急了,口不择言的呐喊,“皇上,您已坐上那个位子,再不用惧怕常太监抢了咱们孩子,孩子对您没有威胁,他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不会和您争,您开恩罢,放过我们母子,我带着哥儿远远的离开,再不出现在您跟前儿,求您高抬贵手啊……” 这可是乱了套了,岑氏状若癫狂,赤红了双眼,简直什么话都不忌讳的往外倒。皇帝恨得咬牙切齿,女人真是不牢靠,当了娘满心满肺的全是孩子,人说为母则强,她就是这么强法儿,公然拆他的台,把过去那点老底儿全兜出来! 不能再叫她说下去了,事关他的脸面,也关乎皇嗣秘辛,在场的个个心里有数,说得再多,恐怕连先帝为何一直无子,为何又突然暴毙都成了疑云,要是落在有心人的耳朵里,连他的正统位置也难免遭人诟病。毕竟才刚即位,诸事繁杂,他不能被一个女人和孩子乱了阵脚。 皇帝脑子转得快,这么一闹,人人都清楚他得了长子,若为几个罪名不实的家伙罔顾孩子性命,他凉薄阴狠的名头就传开了,将来再要人下死力效忠,人家心里也会掂量。位子没坐稳当,就树下刻薄寡恩的形象,实在得不偿失。 他扭头对指挥使低声吩咐,“把岑氏拦下,先放那两个人走。叫岑氏亲眼看着孩子无事。你亲自去,接过孩子,交到她手上。务必保证朕的皇子无虞。再派一队人马,跟着钦犯,找准时机一举拿下。” 指挥使躬身应是,才要下城楼,后头急急跑上来一个内臣,尖着嗓子禀道,“皇上,常全义畏罪自缢,临了放了一把火,把宅子点了,这会儿大火烧得内城红了半边的天,神枢营救了一刻钟,也还是没救下来。” 皇帝震怒,转身劈面一掌打在内臣脸上,把人打得趔趄了好几步,一众人见状,呼啦啦的匍匐在地,个个噤若寒蝉。 简直乱得不能再乱,就这么几苗人搅得乾坤混沌,扫脸,实在是太扫脸。可眼下干生气没用,一个权宦还没等他治罪就死得不明不白,动静闹得这么大,内阁那帮人,还有科道那群烂了舌头的腐儒要怎么应付,才是他今夜该好好思量的大事。 “回宫。”皇帝冷声喝令,也不顾身后岑氏婉转哭嚎,一甩袖子,率先步下了城楼。 指挥使忙跟随其后,与蒋钊谈妥,先放顾沈二人离开,待人走远再将孩子交还到岑氏怀里。 沈寰存着戒备,解开系紧她和顾承的绳索,扶着他先上马,自己则坐在他身后,旨在为他挡冷箭。策马奔至蒋钊身畔,她切切叮嘱,“万事小心,二哥,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蒋钊右手握缰绳,左臂抱孩子,沉声应她,“放心,你一路照顾好他。” 马儿撒开四蹄狂奔而去。侍卫望着前方,悄声对上司担保,“卑职等即刻去追,天明前定将这二人捉拿归案。” 指挥使冷哼一声,“凭你?谁知道这俩人还有多少同伙,连常太监都给无声无息的弄没了。哎我说,你也不拿脑子好好想想,常全义死了,他和外头人勾结给先帝爷下药的案子就算销了,死无对证!再要不解气,就只剩下鞭尸这一个法儿,你是嫌皇上还不够心烦?且给万岁爷留点德行罢。” 说完挥挥手,示意他们小心跟着,至于跟得上跟不上,那就全凭造化了。 一气跑出去二十多里,沈寰见后头没人追来,方才略微放慢速度,关切的轻声问,“伤口颠的疼不疼?有没有再被磨破?” 顾承靠在她怀里,只笑说没事,可才说完,背上的一道伤就崩裂开,血淌下来,热热的,沾湿了她的衣襟。 眼泪忍不住,哗地溢出眼眶。她没心思去擦,一心怕他觉得疼,把他搂得更紧了,“很快就到,咱们到了地方,我给你重新包扎……” 她哽咽,他如何听不出来。记忆里她是个不爱哭的人,连父亲遇害也只是隐忍的落下有数的眼泪,为了他,却抽泣难言。热泪落在他肩头,灼烧得那一片肌肤发烫,比身陷囹圄还令他痛苦难捱。 “别哭,迎着风呢,眼睛还要不要了。”他劝慰着,“我一点没觉得疼,都过去了,真的。” 她点头,随意在脸上抹一把,拥着他人,一径催马狂奔。 终于到了地方,原来紫金庵只有一个狭小的佛堂,连上掌庵的尼姑在内一共三个人。老尼先前得了钱志的信儿,一早就给他们预备好了地方。 “这里有处地道,原先是为躲战乱挖的,就在庵堂后头,我叫人收拾了一下,你们暂且委屈几日,躲过了风声再出来。每天早晚我亲自给你们送吃的,你们只管踏实养伤就是。” 佛门中人自有慈悲,不问红尘中恩怨,只求度人性命。沈寰感激,拿了随身带着的一点金银之物,聊表谢意。 地道里空间不大,好在京师一向气候干燥,坐卧呼吸都没有特别的潮热感。 她要了清水和干净的衣物,给他擦拭污血。解开衣衫,她眼泪又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那两道平直精致的锁骨被扎出了个两个血窟窿,皮肉翻起,触目惊心。她手指抖得不能自已,用最轻柔的力道慢慢拂拭那里,“疼了千万说话,我再轻一些。” 他蹙着眉,疼痛只是身体上的,远远不及望着她泪眼婆娑时的伤情悲恸。他能做得是尽力控制身体不发出颤抖,可控制不了皮肤因痛楚暴起冷栗。他忍着,咬牙开口,“我都说过,早就不疼了,男人受点小伤没那么娇贵。反倒是你,生产不到五天这样奔波,以后一定要好好调理,不然一辈子受罪。” 她笑笑,根本不在意,“我身体好着呢,人家都说月子里的病要月子里养,大不了回头再做一回月子,还愁没机会么?” 他忍不住笑出声,牵扯背上的伤又抽着一疼,禁不住呲地吸了一口气,“这可是你说的,”喘着粗气,捧起她的脸,“还欠我一个闺女,一定得补给我。” 她连连点头,一口应承,“那你快些好起来,像以前似的,早晚勤奋着点,咱们再生一群弟弟妹妹陪着大哥儿玩。” 想起他们的孩子至今还没名字,她央求他,“两榜进士,顾大学士,给咱们儿子取个好名儿罢,这是大事,我可一直等着你示下,不敢擅专呢。” 他听着,为她佯装温婉的说辞忍俊不禁,“好,难得你终于肯听我一回。”想着那日独自一人留在城里,看着窗外风雨飘摇,心里没招没落的滋味,真是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你不是挑了不少古剑的名字么,我觉得青虹就不错。那天后来放晴了,我瞧见有彩虹,还是两道叠在一起,横贯半城。那时候我就想,真是个好意头,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合该预示着你们母子平安。” 她却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躺在床上生死挣扎,不过她觉得这名字不错,颔首笑着说好,“咱们儿子终于有名儿了,虹哥儿,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知道这会儿他和蒋大哥、白音走到哪儿了,幸亏有他白姨照看,我一点不用担心。等咱们安顿妥了,可是要好好谢谢他们夫妻。” “还有蒋钊。”他眉心泛起折痕,不免忧心,“他是你我的大恩人。希望他平安无事,能尽快来和咱们会和。” 握着他的手,她肯定的说,“会的,二哥能干又机灵,他一定会没事的。” 担心忧虑也没有用,能做的只有安静等待。清理完所有伤口重新包扎完,她已累出一头汗水。知道他不能平躺,也不能靠着硬墙,她便搂住他,让他枕在自己身上。 抚着他鬓边垂下的一缕发,她絮絮道,“才刚我数过了,你身上连带被我咬过的地方儿,一共有十处伤。每一处都是因我而起。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说真的,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违拗,你说的话我全都听!这是誓言,若违此誓,让我武功尽失,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等她说完,出声斥道,“别胡说,才消停下来又撂狠话,这毛病首先就得改。” “好好,”她什么都愿意答应,忙着改口,“不说这么邪乎,恩,换个**,一处伤罚我养你十年,十处就是一百年。从现在算起,再过一百年,你一百二十六岁了,我呢一百一十八岁,咱们两个手拉着手,在儿孙环绕下寿终正寝,这么说,你觉着好不好?” 他脑子里勾勒那画面,莞尔一笑,“这个提法还不错,有待努力。只是一百年也不过弹指一瞬,我怕还是贪心不足,要不,我再在身上割几刀,咱们再添个三五十年?” 她眉毛拧成一团,心口又抽着疼了一下,要不是看他虚虚的躺在自己怀里,真想给他一巴掌,“呸,满嘴胡沁,你要是再敢受伤我就永远都不理你了!真不知道心疼自己,亏你那会儿还想让我先跑,也不想想没了你,我这辈子还活得下去么?” 他垂下眼,鼻子里酸酸的,半晌回手抚摸她的脸,“不会了,以后都不会,管他生生死死,咱们再也不分开。” 心里都有一阵悸动,然后慢慢地平复下来,彼此认定的事,也许只用表白一次,这不算情话,只是爱人之间携手诉说的真心话,却足以一诺千金。 良久,他轻声一叹,“我不过养了你三年,就能赚得一生一世,这辈子,值了。” 是啊,当日初见仿佛就在昨天,这些年下来沟沟坎坎,风风雨雨,直到荣辱生死皆不离不弃,还有什么能比得到这样一个爱人更值得珍惜的? 他阖目,渐渐有两行泪流下,她都知道,也没有出声劝阻。他是个坚韧的人,虽然温文,却从不轻易流露脆弱的情感,甚至身受酷刑也能咬牙一声不吭。但这些泪水不一样,它们是承载着幸福的感慨,是历经磨难后的宣泄释放,该让它痛快的流淌。 因为今夜过后,他们会有全新的人生。 一切安好,只是又过了三天,他们才等到蒋钊前来,沈寰仔仔细细检视了一圈,弄清他没有受伤,一颗心才算落回腔子里。 他带来外头的消息,常全义暴亡,朝野上下揣测声不断,坊间都有人议论,其人怕是被皇上灭了口。不管怎么说,姓常的干的每一桩祸国殃民的事儿,都是在先帝放任下所为,皇上为了成全先帝名声,只好着亲卫私下动手……这样的话传出来,明堂御座上的皇帝多少也能接受一些。 至于那个孩子,他毫发无损的交到了岑氏手上。岑氏涕泪交加,如获至宝,恳求皇帝的人放他离去。他说岑氏是个善心人,可惜经此一事,将来在皇帝跟前日子不会太好过,她的孩子也少不了会受带累。归根到底,帝王家薄情,但愿皇帝能良心发现,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日后善待那个孩子。 风声淡去,再上路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柳玉清赶着车在庵外接他们,她扮成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只一双眼睛还是贼兮兮的转个不停,一见顾承,掩不住地笑眯眯道,“三爷精神头儿不错,我瞧着就快大好了,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您历了一趟劫,往后必定顺顺当当长命百岁!” 那便借她吉言罢,一行人就此上路。蒋钊仍旧策马,在前头开道。沈寰扶着顾承缓缓登车,他的右腿如今能吃点力,左腿还是难以站立。筋脉断了恐难再续,但只要人活着,希望就还在前方。她心里想着,天长日久她总能想到办法助他复原。 马蹄声不急不缓,向关外行去。回首眺望,再望不见熟悉的京城,渐渐地,又越过了直隶的界碑。 顾承掀开帘子,天边流云被霞光映照得璀璨夺目,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垂下手,安心的枕在沈寰腿上。他知道,他们正向着那一轮初升的朝阳驰去。 <正文完> 本书由(20141213)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