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半路杀出个真千金 作者:水上银灯 作品简评: 作为被调换的真千金,谢兰庭回到家族后,没有得到渴望的亲情。但她知道,有一个人,会始终站在自己的背后。他们相互扶持,休戚与共,走过充满苦难的少年时代,在最坎坷的时光里,遇到最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从前所失去的,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身边。 本文行文流畅,情节暖心,人物充实饱满,男女主在恩怨纠葛中,依旧将无言的信任,交付给彼此,而配角也在人生中逐渐学会成长。对是与非的抉择,信任是否能够坚持,通过简单的文字娓娓道来,得到最温暖的诠释。 =============== 第1章 兰庭   谢兰庭回到庆安侯府这天,正是二十四时节中的大雪,天阴如墨,风卷成堆,琼雪覆盖了一条朱雀大街。   到了侯府,她被仆妇半搀半扶着,从马车上缓缓下来,仅仅一夕之间,破落山村的孤女兰庭,陡然变得金尊玉贵起来。   一脚踏入庆安侯府,少女素净的衣裙,在这座清贵堂皇的府邸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有人告诉兰庭,这里就是她的家。   正堂上首,威严的美髯男子,正冷眼审视着她,不见任何亲近之色,这正是如今的庆安侯谢桓,兰庭的父亲。   而他身边湿了眼眶的女人,是谢桓的妻子连氏,她的母亲。   兰庭回庆安侯府之前,左腿摔伤了,将养了许多时日,才稍微好了些。   被谢家人找到时,自己一瘸一拐的在院子里,抱着柴禾要生火做饭、织补浆洗。   “为娘可怜的女儿啊!”连氏一听这些,瞬间就红了眼眶,再看到兰庭与他们肖似的面容,却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完全没有女儿家的活泼,更觉痛彻心扉。   相比生身母亲的激动,父亲就冷静多了,先看到女儿的容貌,满意了些,又想到她是在泥腿子间长大的,不由得沉了沉心。   这种孩子……能为家里做什么,她的存在,还要丢了府里的颜面。   到底是存了对血脉的怜惜,谢桓唤了她一声,让她坐下,其余谢家人,就不是那么热情了,目含疏离防备的打量。   谢桓将目光落到她受伤的腿上,须臾后,长叹了一声,神色才变得柔和,怜惜道:“日后你就姓谢,唤作谢兰庭了,是我侯府的小姐。”   “是,女儿兰庭,拜见父亲母亲。”兰庭恭声应下,拜见过母亲后,被连氏搂在怀里,母女二人一阵抱头痛哭。   兰庭十五年没有父母亲人,进入侯府前的时日里,并不激动也不伤心,她也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感伤。   可到母女相认的这一刻,被连氏抱在怀里,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十多年,顿时涌现出一阵酸楚,红了眼眶。   哭了一阵后,才听连氏说了当年的事情。   十五年前,年轻的连氏怀孕数月,做事比较一意孤行,所以说什么都不顾,跟着未袭爵的谢桓,去了任地扶桑赴任,下人都没带几个。   谁知当地发了瘟疫,连氏生下孩子不久,就染上了疫病。   而出生不久的兰庭也时常发热,还不能确定是否同样染了病,又怕是活不成了,境地艰难之下,当地官员索性将孩子集中一处,与外界隔离开来,也好让人照看。   也就是当时,她被抱错了。   四个月后,连氏才大病初愈,又隔了半月,才真正见到了女儿。   原本才生下没多久,兰庭就被抱走了,连氏生产后,只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就陷入了昏迷。   以至后来再见,也没发现抱错了孩子。   兰庭听完,左右看了一时,似乎少了人。   察觉她的意图,连氏讪讪抹去了眼泪,说:“如意没在,她前不久去了你姨母家,近日才知道的。”   如意就是现任谢大小姐的闺名,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她在谢家多得宠了。   如何察觉孩子错了的,连氏没说,看起来她并不愿意提。   兰庭可以理解,毕竟,十余年的相处,不是虚妄。   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有了生身父母,也有了兄弟姊妹,兰庭对于多一个姐妹,也可以接受。   信芳堂里,兰庭醒来时,窗外的天色,还是静谧的黛蓝色,丫鬟已经将炭火熏笼和热水羹汤备好,扫开路径上的一夜积雪。   她没有出声,窝在松软香暖的锦被里,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帐子,双手在被子里交叠搭在小腹上,连寝衣也是柔软丝滑的。   侯府的日子真令人舒坦,安静在床上躺了一刻钟后,兰庭起来了。   她摸了摸案上的琴,看来,要学的还很多,既做了侯府的千金,总是要争口气的。   “小姐,该去请安了。”丫鬟红霜和碧釉带着人进来。   她们在外间掌了灯,拿着钳子把炭火拨得旺些,端着一铜盆的热水,放置在红木架上,碧釉将湖色的帘帐撩起,看见大小姐已经坐在妆台前,慢条斯理的梳理头发了。   红霜捧着衣裳进来,惊讶道:“小姐怎么起这么早?”   “我以前在家中都起的很早,已经习惯了。”兰庭理了理一头长发,乌黑浓密的很漂亮,因为之前受过伤的缘故,她的身体还比较虚弱,脸色苍白,看着一副羸弱之相。   红霜与碧釉对视,眨了眨眼,噢,明白了。   大小姐在乡下长大,肯定早上都要起来自己干活的,比她们这种家生子还要可怜,至少红霜这辈子,还没拿过锄头和砍柴刀。   这位真正的大小姐蛮可怜。   窗纱外透进来几线清亮的时候,信芳堂的管事夏妈妈,挑开垂帘进来,见她已经衣着齐整,躬身道:“姑娘,腿可好受些了,是时候去宛华堂向夫人请安了。”   “嗯,好多了。”兰庭语声温和应道:“咱们走吧。”   夏妈妈就是接兰庭回府的人。   回府后,被连氏派到她身边,照顾她衣食住行的,当然,还有其他的事宜,比如,作为侯府小姐最基本的礼仪。   兰庭头一次出现在夏妈妈面前时,粗布麻衣不说,就生活在那种破落的地方。   不过,仍然是一身荆钗布裙不掩丽色,抿着菱唇,坐在门槛上,手里支着一根削好的细长棍子,唇瓣冻得发白,微微眯起茶褐色的眼睛。   好像是在等什么,又好像不是,在枯枝摇动下,审视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你们是什么人?”   若非是这种草木荒芜的地方,夏妈妈绝不相信,这是在山里长大的野丫头。   可是,看见少女劈柴烧水的熟练动作,还有手指上露出的茧子,也都在告诉她,眼前的少女,就是这样长大的。   漂亮,是真漂亮!   而且,一看就是侯爷夫妇的血脉。   相似与否,并不能证明谢如意不是谢家女,但谢兰庭的相似却是关键。   夏妈妈在入府之前,着重与她交代了一句:“小姐不要太想从前了。”   前尘往事,在踏入这侯府的大门时,就应该化作云烟,没有望泉村的孤女兰庭,唯有如今的侯府嫡女谢兰庭。   当时,兰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点头应了声:“我知道了。”   她问过夏妈妈,谢家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夏妈妈:“只知道是侯爷收到一封信,没多久,就遣了人去望泉村探查,果然见到了小姐。”   此间内情,夏妈妈知道的并不多。   谢家人就没怀疑过吗?应该是有的,兰庭没多问,她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不过搞明白了,之前在望泉村,暗地里过来的那几批人,应该就是庆安侯府的人了。   想到这里,兰庭舒了一口气,她只担心,会是其他来路的人,就遭了。   兰庭到宛华堂时,天色已明。   庭院里早已清扫干净,檐上冰雪覆盖,只廊下的红腊梅灿若朝霞,层叠的花瓣上挂着雪,点点晶莹,秀雅可爱。   宛华堂的两侧上的联对,正是: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间立并鸳。   她拢了拢斗篷,歪头瞧了一时,想来,父亲和母亲的情意是分外深厚的。   许是因为连氏早有吩咐,门口早有丫鬟垂首等候,掀了帘子请她进入,踏入房间后,就有一股令人通体舒适的暖香气扑面而来,抬目先是见到一面花开锦绣的富贵牡丹织锦的四折屏风。   还未绕过屏风,就听里面传出少女甜软的声音,像是在撒娇:“嫡兄说,这几日落下的,都要补回来,所以先去了演武场,母亲可不要责怪他。”   这声音有些陌生,不是嫡妹谢明茵,也不是家中庶妹。   那就是她了,兰庭浓密的羽睫向下掩了掩,唇间噙起了一丝微笑。   连氏很快回答:“这是自然,难得他肯用功,母亲怎么会怪罪呢,可惜你们长兄也去了国子监,还要一个月才回得来了。”   连氏口中的长兄谢疏安,乃是侯府庶长子,连氏的陪嫁侍女生的。   连氏嫁来两年无子。   无奈之下,只得给陪嫁丫鬟开脸,不出半年,丫鬟就有孕了,生下谢疏安没多久,他姨娘就病逝了。   谢疏安的出生,也许真给连氏带来了福气,加上他姨娘死的早,连氏也好好养了几年。   二十几岁时,连氏身体好了,突然就怀上了唯一的嫡子谢疏霖,接连生了谢兰庭和谢明茵。   她认为是谢疏安招来的孩子,他又是家里的长子,所以对他还不错,并且一直养在膝下。   据说,谢疏安很有长兄的风范,对弟弟妹妹们格外照顾,让人信服。   但是,若真的视为亲生,何必去强调谢疏霖是她们的“嫡兄”呢。   想着这些,兰庭弯了弯唇角,一面脱下了斗篷给旁边的丫鬟,一面抬脚朝里面走去。   进入内室后,就见连氏穿着一身暖黄色的宝相花褙子,一双细细弯弯的纤长黛眉下,微长而莹润的杏眼,格外温婉端庄,眉梢眼角透着贵妇人的风韵,一眼就可看出,常年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   见到她进来,连氏下意识敛起了嘴角的轻快笑意,摆出了端庄优雅的姿态:“兰庭来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封面是不是太暗了…… 第2章 长幼   兰庭缓步走到连氏面前,欠首福身道:“兰庭给母亲请安。”   与此同时,她自是看见了依偎在连氏身边的锦衣少女,清秀脱俗,天真烂漫,正佯装饮茶,若有若无地打量她。   少女察觉到兰庭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却是皮笑肉不笑,随后将视线若无其事地掠了过去。   接着,连氏下首第二位坐着鹅黄袄衣的女孩,见她来了,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又看好戏似的,瞟了一眼连氏那边,才对她唤了一声:“早啊,兰庭姐姐。”   兰庭颔首:“早,三妹。”   这是她的亲妹妹谢明茵,今年才十三岁,有些鬼精灵。   这一屋子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好孩子,”连氏将身边少女挽住手,推到兰庭的面前,笑盈盈的与她说:“这就是如意了,昨个与你说过的,她和你嫡兄前阵子去了你姑母家,今天一早才回来,以后你们就是姊妹了,可要好好相处,相互照顾啊。”   这一通话说下来,根本不给兰庭是否想要接受的机会。   事实上,她这么做很聪明的。   在兰庭没有产生抗拒之前,让这个所谓的姊妹先入为主,即使后面她反应过来,不接受的话也来不及了。   处处为女儿着想的好母亲。   不过,这个女儿似乎不是兰庭。   谢如意犹如一枝菡萏,婀娜袅袅,小巧白皙的脸颊,眉眼之间顾盼生辉。   比起孩子气的谢明茵,她已经凸显了属于少女的娇媚,穿着湘妃色的月华裙,靠在连氏身边,兰庭不太习惯这样去亲近母亲。   从兰庭进来后,谢如意就一直在打量她,半点没有她以为的庸俗不堪,虽然礼仪看着都还不到位,却也称得上是落落大方。   但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让她不舒服的,是谢兰庭的这张脸。   谢兰庭真的和爹娘,长得很相似。   她仅存的一点侥幸之心,也在转瞬之间,消失殆尽。   怎么能,这么像呢。   想到刻意避而不见的嫡兄,背后母亲为了安慰她,一直半搂住她的臂弯。   她压下心底的不快和抵触,笑意嫣然,眸色清亮:“是啊,日后,咱们就是姊妹了。”   “好啊,”兰庭从善如流的接受了这位姊妹,笑吟吟的询问道:“那么母亲,我是称呼如意做姐姐,还是妹妹?”   “这个……”连氏的脸色微微一变,一时间有些为难。   谢如意取代兰庭在侯府十多年,她现在的生辰八字,一直都是兰庭的才对,现在一切明了。   可唯一不清楚的,就是谢如意真正的生辰。   兰庭没有让母亲苦恼太久,走到谢如意身边比量了一下,笑着说:“我看,是我高一些啦,如意生得娇娇的,想来命中注定是要享福的,不如我来做姐姐。”   听着兰庭这样说,连氏突如其来的,胸口有些闷闷的,觉得太愧疚亲女儿了。   若是如意注定享福的,难道兰庭就是生来受苦受难的不成。   她看着兰庭笑盈盈的模样,遂点点头说:“这样也好,想来也是兰庭的年纪大一些。”   连氏对这个弄丢的女儿,本就心怀愧疚,加上她的话有理有据,温温和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嫡出长幼这便定下了。   谢如意咬了咬牙,低下头眼睛有点泛红,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话,来反驳兰庭。   连氏声色越发缓和,循循善诱道:“既然已经定了长幼,兰庭,咱们就按之前也说过的,你呢,日后与如意对外就是孪生姊妹,好不好?”   这套说辞,是连氏夫妇在兰庭回来后,商量出来的。   他们让人去探查时,原没想过,兰庭真的活着。   而且,见过兰庭后,谢桓和连氏的确动了心思,起初只道,若是不出色,就当寻常的孩子养在内宅,好好的弥补她就是了。   偏生她生的这样好,如意又是他们投入了那么多心力的,哪个都不愿舍弃。   最后,就想出了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幸而兰庭是在扶桑出生,否则,根本没法瞒天过海,连氏心中暗自庆幸。   “好,都听母亲的。”兰庭并无异议,这对侯府来说,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一举两得,既保住了颜面,又不会影响她们任何一个的未来。   一旁的谢明茵则暗自皱了皱鼻子,这才不好。   本来就只有一个姐姐,现在突然多出一个,她就变成了三小姐,虽说和二小姐没什么不同。   但……就很麻烦,有一个姐姐够讨厌得了,现在又来了一个。   不过,她对谁当长姐都无所谓,只是她娘又糊涂了,这是按意愿排行的事吗?   真相是,无论谁大谁小,谢兰庭都是板上钉钉的嫡长女啊。   而这边,连氏听兰庭爽快应下,心里很高兴,她是最怕麻烦的一个人,也没注意到谢如意的闷闷不乐。   她拉着兰庭的手,温柔地笑着道:“你既是长姐,日后就要为妹妹们做出表率,万万不要失了谢家的门风,要有长姐的风范喔。”   “女儿明白,”兰庭晓得母亲话里言间是什么意思,自己既然是姐姐,只好迁就照顾一下小的了,对谢如意露出了微笑:“如意妹妹。”   谢如意却在此时,不知有意无意的,正好挪开了目光,对连氏撒娇道:“母亲,朱嬷嬷做了糖蒸酥酪了吗,我都饿了。”   一听见谢如意饿了,连氏也顾不得之前的小矛盾,正好可以含糊过去,就势道:“好好,娘这就让朱嬷嬷给你做,过一会,你同姐姐和妹妹们一起吃。”说着,连氏就起身出去了,想要留给她们姊妹三个熟悉一下。   主要是一时间,连氏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女儿们之间的尴尬。   毕竟,两个女儿谁都没错,只怪让造化弄人。   没准孩子们自己就会化解了呢,从前她可从未操心过这些的,真有些头疼啊。   兰庭站在原地略有些尴尬,她佯装旁若无人的,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发现是谢明茵。   “长姐。”十三岁的女孩朝她歪了歪头,脸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白嫩的手里正端着一杯红枣银耳蜜茶,俏丽的小脸上,一双漆黑如玉的眸子,仿佛饱含了同情与怜悯。   唔,兴许还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戏谑也说不定。   从来了之后,就没见过谢明茵撒娇,兰庭起初以为是母亲不喜欢,她还松了一口气,现在看来,是谢明茵不乐意。   “嗯。”兰庭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又浮现出笑容,装作没事的样子。   谢明茵姿态闲散地坐在椅子里,垂着眼睑,一口一口地吃着果脯,可着劲的吃,像是一只冬日里忙着屯食的小仓鼠。   而谢如意则脱掉了鞋子,像是小猫一样依偎在榻上,转头亲密地和连氏的大丫鬟说话撒娇,也不让人过来。   兰庭端正地坐在下首的位置,心知谢如意是有意给自己下马威。   在连氏面前,谢如意对她装也不装了,现在当然更是不给面子了。   兰庭不想同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计较,但也没有凑上去谄媚讨好的想法。   等连氏回来时候,发现这三个女儿丝毫没有互相搭理的意思。   她轻咳了一声,重新坐回谢如意的身边,习惯性地拉过女儿的手,对她们笑眯眯地说:“很快就好了,朱嬷嬷说给你们多放些糖呢。”   谢明茵闻言眼皮都没抬,朱嬷嬷做的这些吃食,一贯是按照谢如意的口味来,根本不管旁人喜不喜欢。   只是朱嬷嬷是母亲的奶娘,宛华堂里,人人都敬重着,连父亲都对她态度和善。   所以她偏心谁,谢明茵这些小辈也无可指摘,若是换成庶女,朱嬷嬷眼皮都不带瞟一眼的。   她敢肯定,这几碗糖蒸酥酪,肯定甜的发腻,叫人食不下咽。   “兰庭姐姐,你在乡下还没吃过糖蒸酥酪吧,甜甜的,很好吃。”谢如意总算主动同兰庭说话了。   可惜,明显来者不善,眼中带着戏谑的挑衅,她靠在连氏怀里,只有兰庭看的清她脸上的傲慢神情。   “甜的吗,”兰庭耐心告罄,掀起眼皮,挑出一道秀长的褶皱来,手中端着茶杯放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冷淡的说:“我不喜欢甜食。”   这一出,让谢如意不由得一愣,心底猛沉,瞪大眼睛瞧着兰庭,她居然小瞧她了。   “兰庭啊……”面对兰庭的目光,连氏讪讪一笑。   她也知道,方才如意的话不妥当,她明显感觉到谢如意颤了颤,误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心里不禁有些责备之意,兰庭的气性太大。   好歹还是做姐姐的,宽容一二又有何妨,也少惹得这些麻烦。   她忧愁的暗暗叹息一声,一只手还有长短,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像如意这般温婉可人的,他们侯府教养出来的,还是不一般。   兰庭这孩子,到底是在山野长大的,少不得有些斤斤计较,日后还要慢慢改过来的,只可惜回来的晚了些,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她纠正过来。   不得不说,连氏的心里,还是有点微妙的高兴,谢明茵从来不和谢如意争宠,反倒是兰庭来了,让她感觉到做娘的,被女儿们争着的感受了。   见到这一幕,谢明茵反而有些惊讶,目光亮晶晶的投过来。   这个长姐还是有脾气的,她以为是个软包子呢,现在倒让人高看一眼。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暗自嗤笑着摇了摇头,有些高高在上的怜悯,长姐还不明白,想要像小孩子一样争宠呢。   要知道,这世间父母的偏颇,素来是最没有道理的。    第3章 兄妹   糖蒸酥酪端上来时,谢明茵隐隐闻见了甜腻腻的味道,当即沉下了小脸,立即站了起来,说:“母亲,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说完,就脚步匆忙地走掉了,和朱嬷嬷擦肩而过。   兰庭见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况且她也不太想要吃:“母亲,女儿也回去了。”   可惜慢了一步。   “欸,兰庭,”连氏温柔地看了眼谢如意,小猫一样贴在她的怀中,笑道:“顺路去给你嫡兄送些茶点过去,你们呢,也好说说话。”   连氏倒是一番好意,她知道谢疏霖对兰庭,可能不太欢迎。   因为他得知消息后,就很快送回了一封信,言辞激烈地质疑兰庭的身份真假。   谢疏霖对不是亲妹妹的如意都那么好,对兰庭应该更加亲近才对。   “嗯,女儿知道了。”兰庭倒也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她温顺的应了声。   人都是见面的交情,兴许见了面,就会不一样呢。   红霜捧来用百合香熏好的斗篷,暖香入骨,给兰庭打叠张罗好,泛着鸦色的浓密乌发,从雪白的狐裘滚边滑过,轻轻地落在肩颈上。   连氏随手半搂着谢如意在怀中,对兰庭的态度格外满意,心中熨帖。   她喜不自禁道:“也不知怎么,他从前最是备怠此道,现在居然自己主动去演武场了,这样冷的天,也不怕冻坏了。”   兰庭临出门听见这一句,识趣地附和道:“嫡兄这是上进呢。”   连氏听了,果然高兴的很,她口中状似在抱怨,实则是满意的不得了,谁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儿子上进。   红霜和碧釉跟在后面,手里提了海棠纹乌木双层食盒,新出锅的一盅糖蒸酥酪,还有热腾腾的一壶牛乳茶,应该都是谢疏霖喜欢吃的。   碧釉在前引路去演武场,冷风戚戚,玉屑飘摇,兰庭只听说,这位嫡兄性子有些跳脱,又不太饶人,被宠得很天真,看今日这架势,恐怕是有点棘手。   不过,还是眼见为真,兰庭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先示个好也没什么。   毕竟外面行走,到了新地界,还讲究拜山头呢。   眼见兰庭离开宛华堂,谢如意吃了两口后,也坐不住了,与连氏说:“嫡兄还不认识姐姐,娘,我去看一看他们。”   “好,去吧,可别冻着了。”连氏很欣慰,要么说,还是亲手养大的贴心,什么都不说,就能体谅到她的一番苦心。   兰庭由人引路到了演武场,里面正是少年和师父打得热火朝天,她没有上前打断,而是抱臂站在竹亭里,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   最后,少年有些气馁的败下阵来,似乎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败。   她忍不住隔着竹栏提点道:“你最后这一招应该从下面过来才对,手腕的力也不要太冲。”   谢疏霖闻声收剑转身,看见亭子里纤细的身影,雾雪蒙蒙的也看不清,用狐疑的目光审视那道身影,皱眉道:“你谁呀你?”   “你妹妹谢兰庭。”她隔着雪雾,莞尔答道,眼见着谢疏霖朝这边走来,这才转身坐了下来。   谢疏霖进来后,第一句就冷冷道:“哼,我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个叫谢兰庭的妹妹。”   他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但他讨厌这个莫名其妙闯进他家的人,就故意避开不见她。   兰庭并不看他,只是让碧釉将牛乳茶端出来,随口问道:“你不要吗?”   谢疏霖站在桌边绷着脸,目不斜视地硬邦邦道:“谁要喝你送来的。”   “那好吧!”兰庭也不在意,他不喝,自己可是天寒地冻一路走过来,抬了抬下颌,让红霜先揭开给自己倒上,正好可以暖暖胃。   “喂,你哪学的规矩,不是端来给我的吗?”谢疏霖没想到,她这么不识趣,难道不该哭着跑开吗,居然自己坐在这里喝起来了。   “给你喝?”闻言,兰庭一时没忍住,抬头就顶了一句:“想得美!”   说完,她又自觉失态,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啧”了一声,挑眉道:“嫡兄别在意啊。”   “你……”谢疏霖怒而垂首转目,想要狠狠地瞪她一眼。   可是,这一眼就挪不开了。   被抱错的妹妹,这么荒诞滑稽,谢疏霖才不会相信这种荒唐事。   可她的脸,真正映入眼帘时,他已然不得不信。   这才是他亲妹妹应该长的模样。   挺秀的鼻梁上微微驼起,秀长深邃的眼睑下,与谢家人如出一辙的浅褐色瞳孔,羽睫浓密,眼尾纤长挑起,犹如一痕墨色掠过,唇线平直。   抬眸时,如山似水,显得坚定又清冷。   谢疏霖后知后觉地,心里浮现出一句:倘若,这不是他的亲妹妹,谁又会是呢。   相比之下,如意……真的与他们很不像了。   谢如意远远就看见两人在说话,谢疏霖持剑站着,兰庭端一杯茶坐着,仰首与他对视。   和她想象中,剑拔弩张的画面完全不同,发生了什么?   她心里一紧,攥紧了袖子里的手指,迎着冷风朔朔,加快了走向竹亭的脚步,身后丫鬟一声不吭地紧跟着,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怕她脚滑。   这厢,兰庭被谢疏霖盯得有些发毛,不过是挑出一点错来,也至于这样吓唬人:“难道被人指点两句,就恼羞成怒了?”   少年郎当即红了脸,炸了毛,跳脚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还用得着你一个黄毛丫头指点,什么都不懂的村姑,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谢疏霖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一道软糯清甜的嗓音:   “二哥,兰庭姐姐。”   尴尬的一幕得以缓解,谢疏霖如临救星,心中大喜。   他转过身大步迎上软糯少女,道:“如意,你怎么过来了,这天怪冷的,你身子骨弱,万一生病了,娘可又要拧我了。”   谢如意听了,只是甜甜的一笑,也不反驳,随他一同进入亭子中。   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如意,不禁有点难过,爹娘说都不说,只来了一封信,就接了谢兰庭回来,可曾想过如意该如何自处。   爹娘平素就偏疼他,对如意还好,现在来了个谢兰庭,完全就不顾如意的感受了。   谢疏霖忘了,在这个家里,谢如意的宠爱只次于他。   他自己越想越悲愤,这是什么道理,一个来路不明的村女,和养了十多年的如意,如何能够比的。   想到如意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寝食不安的样子,从小到大,他们谁不是让着捧着如意的,怎么来了个野丫头,就让如意退而其后呢。   这可是他疼爱了十五年的妹妹啊,谢家的掌上明珠。   如意才回来多久,这个野丫头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取代她,跑来这里献殷勤了。   “二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姐姐,姐姐若果做错了什么,她也不是有意的。”谢如意闻言,眼眉稍蹙,温婉地劝说道。   谢疏霖听见她一口一个姐姐,怒从心中来,故意刻薄道:“她算是哪门子的姐姐,如意你管这些做什么,什么人就是什么命。”   谢如意被他斥了也不恼,只温柔地笑一笑:“姐姐到底是姐姐,我怎么好不敬重,母亲才交代过的。”   兰庭吹了一会冷风,又听了一顿冷言冷语,觉得腿有些隐隐作痛,只想回去烤一烤。   “既然嫡兄不欢迎我,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她就招了招手,扶着红霜和碧釉赶紧回去了,要不然腿伤又该发作了。   看着她离开,谢疏霖和谢如意同时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时,谢如意才缓过来:“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一过来就胡说八道。”谢疏霖瞥了眼甜白瓷盅里的糖蒸酥酪,一看就知道,是宛华堂端过来的。   他可吃不下去,而牛乳茶也被兰庭喝过,他早被挤兑的没了胃口。   谢如意侧身面对谢疏霖,嗓音微哑,眼眶泛红,低头勉强笑道:“都怪我,这么多年来,鸠占鹊巢。”   “如意,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十多年的妹妹,哪是别人能比得起的,我早说过,就算她来了,我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可是方才,我还以为,长姐和嫡兄是……”谢如意稍抬螓首,欲言又止的哀然神情,引人怜爱。   “这还不知道是哪冒出来的野丫头,满嘴的胡言乱语,如意你日后也少理会她。”谢疏霖见她泫然欲泣的,吓得手忙脚乱,最后定了定音,掷地有声道:   “放心,只要有我们在,谁都别想欺负了你去!”   最终,谢如意在他的安慰下,破涕为笑,他的承诺对谢如意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如今,她就是想知道,家人见过谢兰庭之后的反应,她方好有应对之策。   谢疏霖一拍额头,这才想起来更打紧的一桩事:“对了,前些日子的那桩事,你没和娘说吧?”   谢如意想起那件事,压着心口仍然心有余悸,乖巧道:“没说,我记得,哥哥不让说。”   “那就好,”谢疏霖这才松了口气,瞥了一眼食盒里的东西,不由得拉了下脸,推了过去:“那个,我去练剑了,如意,这份你吃吧。”   既然如意喜欢吃,还是让给她吧。   他可吃不下,太甜了!   竹亭里,丫鬟将糖蒸酥酪提出来,揭开了盖子,里面点缀着晒干的洛神花,放在了谢如意的面前,喜滋滋道:“小姐,瞧这架势,少爷对新来的那位,可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呢。”   谢如意接过勺子,舀起了一勺奶白色的糖蒸酥酪,瞥了一眼小丫鬟:“你懂什么,这才刚开始呢,日久见人心。”   不过,看得出谢兰庭不是个擅长隐忍的,一开始就闹翻了也好,对她总是有利的,至少,嫡兄这边无需担心了。   她要谢兰庭知道,即使现在她能享受侯府的富贵,日后的代价她可承受不起。   谢如意咽下了口中的酥酪,眼眉低垂,问道:“母亲说,长兄还有多久回来?”   “一个月吧,”丫鬟自小陪着她长大的,小姐动动手指都知道她想做什么,略有担忧道:“小姐您是要给大少爷去信吗,这不太好吧!”   谢如意捏着手里的白瓷勺,挑起碗里的洛神花,喃喃道:“我也不想让母亲在我们之间难做,让她无路可走,可若我处处为他们着想,谁会替我想一想呢。”   幸好,母亲没有她担心的那么薄情寡义,没有一见到谢兰庭,就将她抛之脑后。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生生一夜没有睡好,为自己好生打算了一番,翌日,谢疏霖看她熬得发红的眼睛,自然是心疼的不行。   她要维护的,又岂是这么一点琐碎东西,而是她的未来。   想要在这盛京贵女间立足,最打紧的除了这身份以外,就是日后会拥有的一切。   譬如,婚姻大事。   女子前十几年靠的是父母,后半辈子就是丈夫。   她必须得确保,自己不会失去这些。   至于谢兰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呵,这个道理,只望她能想明白了。   抱错了又如何,又不是她的错,她可没欠谢兰庭什么,要怪就怪她气运不好。   谢疏霖回到演武场,提剑之际,想到方才谢兰庭说的那句,这次虽然依旧落败了,但这次的确是过去了这招。   “她居然没说错。”谢疏霖嘀咕了一句,心里总觉得哪里奇奇怪怪的。   兰庭这趟,算是无功而返,遂让人去宛华堂传了句话,自己带着人回信芳堂去了。   夏妈妈等在信芳堂,见她们今天回来的这么晚,便问了怎么回事。   听红霜讲了来龙去脉后,思忖了一时,叮嘱她们先服侍小姐用膳,就悄没声地往宛华堂去了。   兰庭知道后,只靠在熏笼上,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说:“正好探探底,不要拦着。”    第4章 对峙   等谢疏霖气喘吁吁地从演武场出来,竹亭里已经空无一人,谢如意也受不得冷,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倒是外面有个来找他的丫鬟,近前来说:“二少爷,夫人请您去宛华堂一趟。”   跟过来伺候的小厮,麻利地从盒子里取出熏热的巾帕,恭敬地呈给自家少爷,谢疏霖接过帕子,擦了擦汗,随口问道:“什么事啊?”   “大小姐身边的夏妈妈来过。”丫鬟恭敬地答道。   “夏妈妈何时去的如意身边?”谢疏霖说完,忽然就反应了过来,白皙的脸顿时阴了下来,将手里的帕子狠狠地掷在了桌面上。   是谢兰庭的人!   这个刁钻的老婆子,也学会趋炎附势了,谢兰庭才进府多久,就都向着她去了。   夏妈妈和朱嬷嬷一样,是连氏身边面上得敬重的老人,公子小姐们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现在去了谢兰庭身边,个中意味,不言则明。   到了宛华堂后,连氏正让人剪一枝山茶花,果然,他进门一坐下,母亲就因为方才的事情,开始兴师问罪。   谢疏霖既不认为是自己的错,也不想接受谢兰庭的存在。   他一偏头,沉着脸说:“她怎么样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欠她的。”   “你这孩子!”连氏被他这句话一噎,难受得心口提不来气。   当年,连氏定要跟随谢桓去扶桑,就是因为谢疏霖的一句话。   当时谢疏霖养在寿安堂,连氏好不容易见一回,谁知小小的谢疏霖拼命打她,话还不怎么会说,就含糊不清地嚷着坏人。   彼时连氏年轻气盛,知道是谢老夫人教的,对谢疏霖这个小孩子没法生气,心里堵着一腔怨气无处可发泄,于是才不管不顾地,就追着谢桓走了。   你这个老太婆既然教儿子不认我,我也让你见不着下一个孙辈。   若非这出假凤虚凰,现在回忆起来,和谢桓在扶桑夫妻共患难相扶持,是他们最甜蜜的回忆了。   可是现在,这段曾经最美好的人生,浸满了苦涩和不堪的懊悔,她再也不敢回想。   每次看到兰庭,想到女儿身上的伤,她这个做娘的,就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算了。   一个女儿家啊,怎么受得了那些苦,没有锦衣华服,没有仆从丫鬟,从小养尊处优的连氏根本不能想象。   “不行,我不管,”连氏从背后重拍了他一下:“等你妹妹来了,就给她道歉。”   什么妹妹,谢疏霖愤愤不平道:“这要是大哥,您还会压着他,给那野丫头道歉吗?”   连氏一听就不高兴了,眉头皱了起来:“什么野丫头,别扯你大哥,你大哥根本就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   “您等着看吧!”谢疏霖不敢当母亲的面再说,怕她唠叨个没完,只敢嘀咕了一声。   想到还有一个月才要回来的谢疏安,他不信大哥也会那么糊涂,对一个野丫头那么好。   要是让外人知道,他们有一个这样的乡下妹妹,日后可怎么在同窗面前行走。   这时候,谢疏霖和谢如意的想法,空前地达成了一致。   晌午,宛华堂将要用膳时,廊外薄雪纷纷,翠竹被压弯了一蓬。   他坐不住,出来透透气,就看见缓步而来的谢兰庭,披着金红羽缎斗篷,显得很贵气,这都是连氏亲自为她挑的。   正好四下没什么人,谢疏霖黑着脸,小霸王一样,挡在了谢兰庭的面前,喝问道:“是不是你?”   兰庭朝他弯眉一笑,唤了一声“二哥哥”,隽秀如春山的眉眼间,满是温柔又虚伪的落落大方。   谢疏霖这才猛地一激灵。   对啊,这样的谢兰庭,怎么会懂得剑术!   可他现在只想质问,她告状的事情,又觉得她指不定是瞎说的,眉眼倨傲并着怒意:“你若无其事的装给谁看。”   “二哥哥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兰庭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难道他说错什么了,还不是她转头就来告状,搞得他被娘灰头土脸地给训了一顿。   他拦住了她,笃定道:“若不是你告的黑状,母亲又怎么会训斥我。”   “让让,别挡路。”谢明茵从走廊那头过来,眼皮都不抬,自顾自地就从二人身边走了过去。   “臭丫头。”谢疏霖被迫让路,打断了气势,转头继续:“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我没做,说了没做就没做。”兰庭进府这些日子,倒也过得还顺遂,只是今日,这谢如意与谢疏霖回来了,才略有不快。   谢疏霖见她死不承认,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谢如意闻声而来,见到两人在争执,先是睁大了眼睛,而后走到谢疏霖身边,轻声道:“嫡兄,你千万可别为了我和姐姐针对置气,她也才来不久,不懂府里的规矩,做事难免失了礼数,我让一让姐姐也是应该的。”   谢疏霖正要回话,就听兰庭清淡道:“你不必自作多情,他是不高兴被母亲训斥了而已,和你没关系。”   谢如意的小脸白了白,一股凛然北风呼啸刮过,吹得人面皮子生疼,她忍不住瑟缩了一瞬。   谢疏霖顿时心疼的不行,连忙侧过身体,为她挡了挡风:“你什么意思,这么冷的天,如意好心为你解围,你还不知好歹。”   兰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拢了拢领口的毛边,道:“你若不在这里拦着我,岂会劳驾她来受冻解围,这不是活该吗?”   说完,兰庭抬脚就走,留下两人面面相觑,看着主仆三人的背影,无言以对,这是什么人啊,半点礼数都不讲。   碧釉抑制不住激动,小声道:“小姐,您好厉害啊!”   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敬着二公子呢,以往谁若是触犯了谢如意,谢疏霖准定是头一个跳出来的。   哪个与谢如意不对付的平辈能讨到好去,不说侯爷这些庶出子女和其他房的,连谢明茵也好几次被气哭了。   相比碧釉,红霜就谨慎多了,有点担心:“这样不好吧。”   毕竟谢疏霖可不是好惹的,方才留下的那句话,也不是开玩笑。   谁知,兰庭却笑语晏晏道:“这才热闹呀。”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碧釉又不解道:“为什么不拦着夏妈妈,二少爷这样闹,对咱们不好吧。”   红霜看了看四下,轻声道:“你傻呀,二少爷一闹,这下人人都以为,夏妈妈是咱们的人了,对咱们只有好处。”   而且,还可以试探出连氏的态度,说出来的算什么,做出来的才是实际。   宛华堂的这顿饭,人不算少,但还不齐全。   除了在外读书的谢疏安,和上朝去的侯爷,正经主子拢共是七个。   秀姨娘所出的四小姐谢宜桃,和谢明茵同龄,十三岁,眉眼明艳,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双耳戴着小小的象牙烤瓷绿叶喜鹊耳钉。   据说从前很得宠的,性子还挺张扬的,和谢如意不怎么对付,被他们这位二少爷为难过不少次,现在学乖了,躲着谢如意两个人走。   可能这顿饭没躲过去,谢宜桃雪白的小脸很沮丧,但在主母面前,不能太吊丧着脸,连氏一进来就变得笑盈盈的。   兰庭看得乐不可支,有意思的小姑娘。   另外一个孩子,是三少爷谢疏玉,也是秀姨娘所出的,才七岁,胆子小,不大爱说话。   她父亲子女还挺多的,秀姨娘她也见过一面,是个姿色不错的,对谢桓很殷勤。   饭桌上,谢疏霖对兰庭没什么好脸色,满脸的不悦,明显看出谢宜桃松了口气,吃了一碗半饭,估计是因为终于来了个替身,取代她被谢疏霖为难的位置了。   这顿饭,大家吃得心思各异,连氏瞧得头疼不已,勉强算是阖家团圆的午膳,在诡异涩滞的气氛中结束。   她让朱嬷嬷去外面,将谢疏霖他们从姑母家带回来礼物取出来,拿出给庶子和庶女的,先打发了他们回去。   兰庭看着谢宜桃牵着弟弟,离开的脚步轻快,先前来时,沉重的像坠了石头,不禁莞尔一笑。   余下的四个儿女,谢如意和谢疏霖谈笑风生,谢明茵根本不说话,兰庭在看着汝窑美人觚里的茶花出神。   “兰庭也喜欢茶花吗,这是你二哥从姑母家带回来的。”   连氏觉得,不能让次子和女儿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否则,日后兰庭靠谁呢。   做女儿家的,就指望父兄撑腰了,女孩不要那么倔,对自己的哥哥低低头就过去了,打好关系才是重点。   兰庭只是在看谢宜桃,回过头捧着腮,淡淡答了一句:“我不喜欢。”   满脸笑意的谢疏霖听见,皱了皱眉,重重地将茶杯搁在了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这动静让人惊醒。   他不虞地看向谢兰庭:“母亲好心,你还敢挑挑拣拣,不喜欢滚回你的乡下去。”   “你胡说什么,兰庭是侯府的大小姐,”连氏难得对谢疏霖冷了脸,肃声斥责道:“你以后不许再这样说,要不然我就让你父亲请家法了。”   谢如意抿了抿唇,似是害怕地,缩了缩春纤玉白的手指,让连氏有点后悔吓到她了。   谢明茵看气氛十分不对劲,站起来说了一句:“女儿告退,要去寿安堂看看祖母。”   恰逢谢疏霖心情不顺,随口嘲讽道:“什么看祖母,装模作样,就是去看你的张嬷嬷去了。”   谢明茵都走到门口了,又扶着屏风折了回来,瞪着他,逐字逐句道:“干卿何事。”   说完,像阵风一样走了。   谢疏霖刚出生时,就被谢老夫人抱到荣寿堂去养了,宠溺是自然的,长大了倒是到前院去了,也时常带到荣寿堂。   而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兰庭,后来取代她的谢如意,才是真真正正养在连氏夫妻膝下的第一个孩子。   谢明茵的出生,纯粹是个意外,不在父母所愿里,让生过病的连氏受了不少苦。   谢侯爷担心发妻的身体,正好次子也到了开蒙的年纪,谢明茵出生不久,也被父亲主动抱到了荣寿堂抚养。   老太太虽然有空闲,到底是比之前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又不是那么喜欢第二个孙女。   所以,谢明茵算是奶嬷嬷带大的了,爹娘不亲,祖母不爱,和谢疏霖从小互相看不顺眼,与谢如意也是关系平平,但终究是连氏的女儿,倒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至于谢疏安,少言寡语,祖母常常不经意间露出一些偏心,与谢如意的关系更不用说了,造成了谢明茵同谁都不太亲近。   连氏对待自己的孩子都有失偏颇,更不要提底下的几个庶出弟妹了,根本就是漠不关心。   这在大户人家倒也很正常,还没有任由自生自灭的,谢侯爷就指望着几个儿子里,能有那么一两个教导成才的,庶出的女儿,就看姨娘是否得宠了。   像秀姨娘的女儿谢宜桃,小时候被父亲抱的次数,比谢明茵还要多,不过现在年纪大了,谢侯爷也只有怀旧时,才会去看看,对谢宜桃,也就平平了。   所以,谢明茵一点都不相信,父母会因为血缘,就平白对谁付出情感。   不过,对谢兰庭这样从乡野来的人,能够吃饱穿暖,就足够了吧。   谢如意真是杞人忧天,和一个没见识的谢兰庭,有什么好争的。 第5章 置辩   谢疏霖故意和谢如意说的热火朝天,冷落着兰庭。   她听二人话里话外,字字清晰,却还是不明所以然。   “姐姐你不知道,这是哥哥从前说的话。”谢如意掩着唇,笑吟吟道   虽然说了这句,却没打算与兰庭讲一讲是什么。   明显是在排斥别人加入到他们之间,兰庭再听不出来,就是傻了。   “噢,这样啊。”兰庭没有自讨没趣。   谢如意看着她这幅无法融入的样子,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融不进最好,如果能永远这样陌生着就好了。   这样,她就不会被取代了。   连氏放下茶盏:“霖儿,你是不是有话和兰庭说。”   兰庭心里明镜一般,等着看谢疏霖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   谢疏霖的声音一顿,冷声冷气的扭过头:“没有。”   连氏不尴不尬地僵住了笑,谢如意小声地唤他,轻轻地摇着他的手臂,僵持了一会,连氏站起来去了里间,丫鬟请谢疏霖进去。   谢如意跟了三四步到门扇外,贴近了时又驻了足。   兰庭借故站起身来,而是转身走到窗边的位置去,佯装看新开的茶花。   里间,谢疏霖沉着脸不说话,连氏拿他没办法,任由他坐在那。   听见儿子突兀地一声:“您是不是有了谢兰庭,就不要如意了?”   连氏听他说出这等诛心的话来,又急又气道:“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娘怎么会不要如意呢,还有,兰庭是你妹妹,别一口一个谢兰庭。”   母子两个争持不下之际,谢疏霖吸了吸气,猛地抬头,正视着母亲,语气又急又快:“您说心里有如意,那您想没想过,如意在家里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突然告诉她,她什么都不是,还有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要取代她,她心里会舒服吗?”   “这个……”连氏被他问得一怔,想着谢如意的确是瘦了,今日吃饭总也心不在焉的,她一心想着兰庭受了许多苦,却忘了如意也会害怕,也会惶恐。   她不由得软了声道:“是母亲疏忽了,娘向你们赔不是,好不好?”   这时,谢如意怯生生地掀帘进来,双眸红彤彤的像是小兔子,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惶惶道:“那您说,您不会不要我们吧?”   连氏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水,将他们双双搂在怀里:“瞧你们这两个傻孩子,母亲不要谁,也不会不要你们啊!”   “母亲……”谢如意带着哭腔,如乳燕投林般扑进连氏的怀里,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多少委屈都发泄尽。   兰庭在菱花槅扇外听了一会,轻叹了一声,只是觉得,这世上的事情,原是没有道理的,只是看看谁更会哭罢了。   连氏有所偏颇,她自己又何尝有多亲近呢。   一刻钟后,连氏让身边的丫鬟去打水,服侍谢如意重新梳妆,她要出去的时候,这才想起来,兰庭还在外面等着呢,眼皮不禁跳了跳。   这可麻烦了!   连氏轻手轻脚地出来,发现兰庭一只手撑着腮靠在椅背上,阖着眼似是睡着了。   她伸出手碰了碰兰庭的肩头,她才倏然惊醒道:“母亲,怎么了?”   连氏摇头轻笑:“没什么,我是看你在这里睡,别冻着了,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嗯,没事。”兰庭惺忪地摇了摇头说,看着连氏悄悄舒了口气,无谓地勾了勾唇角,也怪为难母亲的,在他们几个之间周旋。   兰庭被连氏拉到了暖阁,她正在给丈夫谢桓做衣裳,几个大丫鬟在一处整理丝线,见她们进来要说话,行了礼纷纷退了出去。   “好孩子,”连氏眼眶尚有红痕,带着鼻音问她:“和你二哥他们相处的怎么样,有难处就和母亲讲,别生分了。”   兰庭笑了笑,低下头羞赧道:“也没什么,我似乎与哥哥妹妹说不上话。”   “只是还不熟悉,多一些日子,以后就好了。”连氏听得心里怪难受,可儿子的心态,一时半会,也没法扭转过来,饶是她这个做娘的有心,也无济于事。   她虽然恼儿子不像话,下意识还是为他辩解:“你听娘说,你哥哥没什么坏心,也是被娘娇惯坏了,他素来就是护短的性子,家里人受了委屈,总是要去出头的。”   说起这点,连氏还是颇为骄傲的,可却得意过了头,这话说得也伤人。   谢如意是他的家里人,她又是什么。   难道,她就是个外人吗?   她并非贪慕富贵,也不是她央着他们接她回来。   如今这话一出,仿佛她成了让他们不睦的罪魁祸首。   对上兰庭澄净的双眸,连氏多少有点心虚,嘴中絮絮道:“如意她一朝得知自己的身世,难免会有些害怕慌张,她年纪也还小。   你呢,做姐姐的多让一让她,受了委屈私下里和娘来说,娘必定是为你做主的。”   兰庭听了微微含笑,却不做声。   “兰庭的头发倒是生得好,又多又乌,”连氏为她抿了抿鬓角,瞧着她尚带几分钝感的面庞,柔声说:“为娘的意思,你都明白吧?”   兰庭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往往大人不想管,是因为怕麻烦,既然只要懂事的那个让一下步,就可以平息,为什么还要劳心劳力呢。   她脱开手下了榻,退了一步,屈膝道:“妹妹在家里孝顺父母多年,女儿未能陪伴膝下尽孝,心里很是感念妹妹的好处,如今能够回到爹娘身边,女儿已经很知足了。”   兰庭说起话来温软如绵,很容易让人亲近。   连氏倒是喜欢她这样子,觉得虽然有时不大成体统,却难得的不失天真率性,和如意他们的不食人间疾苦,另有一种感触。   若不是那种境遇,连氏多得一个女儿,心里头只有欢喜。   “好好好,娘的好孩子,你妹妹她日后也会晓得你的好处。”连氏伸出手来感念道。   她握住了兰庭的手,和谢如意等人的完全不同,碰到了她掌心指腹的薄茧,连氏如同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抽回了手。   起初,兰庭还没意识到,随即连氏似乎发觉不合适,想要握回来,她注意到了,就装作不着意地收了收手臂。   连氏松了一口气,她一碰到兰庭那些印记明显的地方,就压不下心底的那些愧疚,当初若非她置气去了扶桑,怎会有今日。   “母亲,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回去了。”兰庭站了起来,向连氏福身告退。   连氏叫住她:“等一下,可还短缺什么?”   兰庭闻言,稍稍转过头,面上带着一点未有矫饰的天真,笑意明媚:“没有呀,一切都很齐全,夏妈妈布置的很周到。”   连氏心里堵了一下,欲言又止,这些都是她亲自为兰庭准备的,怎么就成了夏妈妈的功劳,可是这话她做母亲的,又怎么说的出口。   连氏从来都是被儿女们敬着爱着的,自然是不习惯自己去追着孩子们哄的。   好像是和一个下人争女儿的喜欢似的。   她却拉不下这个脸来,又觉得为这么点事,不值当一说。   “今天这事闹的,唉……”等连氏回过神来,三个孩子都已经走净了,寻思着让谢疏霖道歉这件事,也不了了之,倒是这夏妈妈,越老越糊涂了。   兰庭对这些姊妹兄弟,本来也没什么感觉,她比较期待的是父母,而非兄弟姊妹,毕竟人人生来皆有父母,兄弟姊妹就未必了。   若能好生相处,她自然接受,若是强要与她为难,兰庭也不会客气。   谢兰庭的信芳堂,与宛华堂隔了一处水湾浅塘,修建了一道半悬空的栈廊,倒是个看景色的好地方,信芳堂想来也是为了赏景修筑的居所,离得远了些,倒也多了些闲适安静。   在廊桥上,看着左近是一处景致雅舍,只处于宛华堂附近,往日里静谧的很,今日热闹了起来。   碧釉寻着小姐的视线,解释说:“二小姐就住在云棠居,想是今个回来,变热闹了一些。”   红霜见她望着那处发怔,想她是为了今日的事情伤怀,柔声低劝:“小姐,您别伤心,这举凡都是讲究个日久见人心,咱们夫人也是对您真心好的。”   谁知,兰庭没理会她这句,而是朝信芳堂西角门抬了抬下颌,问道:“那是什么人。”   红霜的话戛然而止,与碧釉探头望去,一下就双双冷了脸。   只瞧见信芳堂的婆子偷偷开了门,正与一个蓝衣丫鬟笑得阿谀谄媚,不知说了些什么,作了作揖,接过了丫鬟的赏,手里紧拢着两块银裸子,美滋滋的关上角门回去了。   这一幕瞧得真切,过了半晌,红霜才呐呐道:“那丫鬟瞧着竟是云棠居那边的人,这婆子是廊下看茶水的,她原就不大安生的,不料今天就按捺不住了。”   说实话,这种事不是没有,只是这样让主子亲眼撞见,还是头一遭。   碧釉跺着脚,愤然不已:“太过分了,回去非得好好打杀一顿这婆子。”   不安生啊不安生,兰庭手指按在暖炉上,慢慢的向前走着,温吞道:“这是打量我才来,性子弱胆子怯,想要攀高枝捡个便宜去呢。”   兰庭自归家之后,的确没有狠收拾过信芳堂的人。   她是想着,自己又不是来玩攻心计的,这些人,像是夏妈妈之流,愿意看着也就看着,眼下这一瞧,还是得拾掇拾掇。   否则,日后难免掉进坑里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管束一下,让他们吃些教训才是正理。   谢如意才回来不到一天,他们这群欺上媚下的,就敢同那边勾搭上了。   这一遭,算是夏妈妈惹出的祸端,有些事情,明明可以避免过去,偏偏她又要事无巨细的禀报了过去。   谢疏霖拦着她争辩的事情,大抵府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其中,势必少不了一些人推波助澜的功劳。   好叫人人都知道,兰庭在这府里的地位高低。   信芳堂本就人心浮动,再经人这么一撩拨,可怎么得了,谢兰庭又是个乡下丫头,御下之术怕是半个字都不懂的。   连氏使她来时服侍兰庭的,她却认为自己来做耳报神的。   回到信芳堂,碧釉就让小丫鬟去叫了夏妈妈来。   夏妈妈在外面掸了身上的雪气,进来的时候,还带着笑脸的,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或者是觉得兰庭面嫩,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不想,兰庭开口第一句,就让她脸上的笑成了冰碴,嚓啦啦地掉了个干净。 第6章 整饬   兰庭坐在如意凳上,一只手抵在下颌,等丫鬟奉了热茶上来,徐徐道:“我已经同母亲说了,您将这信芳堂布置的周到妥帖,很合我的心意。”   “大小姐,您怎么能这么说啊,老奴,”夏妈妈一下脸都白了,吓得心虚气喘,差点跪在了地上,这一句话出去,不成了她抢主子的功劳了吗,连连摇手道:“老奴着实是担待不起呀。”   “夏妈妈,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您是好心办坏事,我明白。母亲已经为我操劳甚多,咱们的人理应拘束好了,别给府里添了麻烦,容不得蝎蝎螫螫的人或事。”   这些仆妇能得重用,自然是有自己的智慧,只是在主人面前,产生不了什么桎梏,反倒要自食其果。   “你说是不是,夏妈妈?”最后这三个字,被兰庭咬的又软又轻,眼里带着笑,看人的眼神也是柔软的,秀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搭在膝腿上,指间卷着荼白散绣红梅花枝的袖口。   夏妈妈听着,却只觉得,背后浸寒寒的雪气又聚了上来。   “大小姐说的是,”她面上赔笑喏喏,束着手低着头,会意道:“整饬一番也是应当的。”   “这就好,”兰庭这才满意地颔首,挑起案上一枝绿萼梅花,清香四溢,笑眯眯地说:“我年纪小,修身养性的功夫不到家,见着污浊的事呢,难免气性大了去,只好拜托夏妈妈您了。”   这大小姐竟然是个性子刚的,事先一句话不说,事后才出手。   夏妈妈这厢不敢想,夫人怎么看她的,手心里直冒汗,上午出去又回来,都没见谢兰庭有异议,晌午去宛华堂前,还笑语晏晏的。   她当这大小姐是个外强中干的,也看轻了去,觉得自己在这信芳堂,是说一不二的。   谁知道,人家是静静看着她逞能,转身就抽刀断了她和宛华堂的信任,堪称稳坐钓鱼台的典范。   和现在吩咐她处置信芳堂这批不听话的,何其相似。   先是不言不语地放纵你,转头机会都不给一丝一寸,直接大刀阔斧地挥臂而至。   到了翌日,静寂许久的信芳堂,终于兴师动众了一回,该发落的发落,该敲打的敲打。   夏妈妈在这些下人面前,威严还是足够的。   兰庭就捧着一卷书,坐在鹅颈椅上,听着夏妈妈训话,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信芳堂占地不小,结构也是南地的园林构造,兰庭对于这点很喜欢,打算长久的住上一些时日,是以现在收拾收拾挺有必要的。   也因此,冬日里的信芳堂,断断是少不得炭火热汤的,谁想近日以来,他们却越来越怠惰了。   这些下人素日里,散漫一星半点,她尚可不管。   但让她不舒服了,就容不得他们怠慢放肆了。   云棠居的大丫鬟青墨在信芳堂外,看了许久,转身将这些探听到的景象,一一回禀给谢如意。   “她看书?”谢如意的注意力很清奇,放在了谢兰庭看书这件事上,轻蔑道:“别是妆模作样呢吧。”   青墨轻声道:“小姐,信芳堂咱们才联系上,这就被断了,现在像个铁水桶一样,一点缝都没有。”   谢如意嗤笑一声:“谁说没有的,你都说是个水桶了,上面不是最大的入口吗?”   “啊,咱们直接对上大小姐吗?”青墨略有迟疑,她觉得小姐有些冲动了。   谢如意却骤然阴下脸来:“她才回来几天,你这一口一个大小姐,倒是叫得欢。”   “小姐,奴婢错了。”青墨慌忙低头请罪,却暗自腹诽,不叫大小姐还能叫什么,真小姐吗?那谢如意就是个假小姐啊。   谢如意这才多云转晴:“得了,我写的信送出去没有?”   “小姐放心,已经让人去送了,”青墨点头说:“而且奴婢还听到一个好消息。”   谢如意听了眼睛微亮,催促道:“别卖关子,快说。”   青墨含笑说:“二少爷也写了信,让人送去国子监给大少爷。”   谢如意这才喜笑颜开,眼中止不住的笑意,得意地拊掌道:“我就说,还是我和嫡兄有默契。”   有些话,青墨不好说,她奉小姐的吩咐,去与信芳堂那边的人往来,听着这些伺候了一个月的下人描述,大小姐可不是小姐说的粗鄙之人。   但也可能自家小姐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一个劲的贬低罢了。   宛华堂这边,连氏听到消息后,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脸上略有古怪之色,眼睛凝着衣袍上的月白花瓣,出了神,口中慢慢思忖道:“这孩子瞧着不声不响的,冷不防的这么一通,倒是收拾得干净利落。”   前些日子听信芳堂乱糟糟的,不成什么规矩,也不见兰庭想着要管一管,只顾得养自己的腿伤,无忧无虑的。   她还有些失望,觉得这孩子目光太浅,被富贵云烟迷了眼,就不知所以然了。   原来人家这心里,八面莹澈着呢。   连氏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回是被女儿做了筏子,收拢了夏妈妈,心头有点恼意。   可一想到兰庭清亮的眼睛,唤她母亲的样子,怒意又仿佛被什么挡在了外面。   这股憋屈的怒气,只好迁怒到夏妈妈身上,这个老东西,这么多年越活越回去了。   可她,也的确是想要彻底的了解女儿呀。   连氏长吁了一声,长路漫漫,不好说啊。   这孩子说话办事,怎么看都不是一回事,嘴上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办了坏事。   而兰庭,收拾了信芳堂后,果然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连带平日里被人窥视的感觉也都消失了,夏妈妈现在是兢兢业业,对于她的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   翌日,给连氏请安时,话题果然被谢如意引到了信芳堂。   “听说昨日姐姐好威风,整顿了一番信芳堂的人呢。”   “夏妈妈的确做的不错,不过我整饬自己院子里的人,是打扰到妹妹了吗。”兰庭意有所指道。   “姐姐说笑,怎么会打扰我呢。”谢如意手指紧了紧。   她回来后,第一次让人去接触信芳堂的人,这么点小动作,就让谢兰庭发现了,她不是因为被人发现做坏事而心虚,而是居然失败了感到懊恼。   不过,谢兰庭也真至于的,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怕成这样。   恨不得将信芳堂大换水一样,像是个被微风惊起的鸟雀,小家子气的很。   谢如意倚在连氏身边,娇声道:“不过,夏妈妈也是糊涂了,母亲给信芳堂拨过去的,都是稳重的老人了。   姐姐这样大动干戈,未免是有些不好吧,日后叫下人怎么看母亲,这不是坏了母亲的威仪吗?”   谢如意这席话,说到了点子上,一针见血。   连氏听了谢如意这话,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这府里,毕竟不是只他们一房,还有二房和三房。   她身为长房宗妇,从没人敢驳她的面子,兰庭这样干,谁知道后面带出怎么样的风气。   谢如意敢说这话,是因为她远比兰庭了解这个家里的结构倾衡,母亲掌理中馈多年,二房是庶出的,平素不大出头,但暗地里的小九九可少不了,平日里少不得弹压一番。   而三房呢,母亲平日里没少同她念叨过,三房过得最清闲的日子,享受着最好的福分。   这幺出,打小就是带着福气来的,连带着小的儿媳妇,都比长媳过得滋润,嘴上这样说,心里的怨气,也随之一点一点地溢出来。   谢如意太懂得,如何一句话说到连氏的心坎里,戳到她的痛痒之处。   面对连氏变了又变的目光,兰庭站了起来,一点都不硬着来,低眉道:“女儿向母亲赔不是,是女儿思虑不周,总以为夏妈妈是稳妥的,不想给母亲带来了麻烦。”   谢如意看着她这么干脆利落的道歉,心里还有些吃惊,而后又暗暗咬牙,这个谢兰庭,真是个两面派。   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牙尖嘴利的不行,一句话都不肯让步,等现在到了母亲面前,又软的像是一团棉花,说什么就是什么,温山软水里出来的一样。   “罢了,瞧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母亲还能跟你计较这些不成。”连氏的脸色转瞬云开雾散,成了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不过,”兰庭转头就笑盈盈道:“我看妹妹身边的青墨就不错,不如给我借来用一用。”   谢如意心里咯噔一下,这明显是敲打她呢,昨日想来也是让青墨故意瞧见的,遂呐呐道:“姐姐快别说笑了,青墨是打小陪我长大的,太强人所难了。”   连氏蹙眉扫了兰庭一眼,刻意重声道:“兰庭,昨日咱们说的话,你都忘了?”   啧,兰庭这下半截话还没出来,她娘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给谢如意出头,生怕乖女儿又在她这里吃了亏。   连氏借故去里间安慰谢如意时,房间里就朱嬷嬷和兰庭。   朱嬷嬷一脸恭顺地在屋子里,只是不时望着兰庭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剥开皮,看穿看透一样。   “朱嬷嬷,有什么话要说快说吧。”谢兰庭猛地抬首,与她两两相望,大剌剌地将话说出来。   朱嬷嬷微惊了下,平静的面目破了功。   不过既然谢兰庭出招了,她也见招拆招。   朱嬷嬷高高地昂起了头,挺直腰背,双手交叠在身前,摆出了老人的款,准备压一压兰庭,沉声道:“大小姐,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您请讲,我洗耳恭听。”兰庭这样说着,却没有半点敬着的模样,朝她抬了抬下颌,笑靥如花。   朱嬷嬷凝视少女的笑意,只觉分外刺眼,一板一眼道:“好,老奴就直言了,自打大小姐进入咱们府里以来,老奴也是瞧着的,现在也不得不说两句了。   大小姐心中不平,咱们都知道,但进了侯府就是府里的门面,别为了一点琐碎就失了体面。   姑娘家日后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能依靠的就是家里的兄弟,大小姐这些日子的不妥之处,想必也无需奴婢一一点出来了。”   兰庭静静地听着朱嬷嬷的敲打,看着她越说越激动,就差指着兰庭说都是她的错了。   连氏还没说什么,朱嬷嬷就先跳了出来,她之所以在这听着,也是想看看,背后是不是有连氏的意思,现在看来,完全是朱嬷嬷自己自作主张。   为她心疼的两个小主子鸣不平来了。   兰庭听了一时,一面数着朱嬷嬷脸上的皱纹,五十好几想是有了的。   这在寻常人家,应是孙子有了的,这朱嬷嬷难道就没有孩子嘛,现在还留在连氏的身边伺候。   要么确实是主子不放人,她又太能干,对主人格外忠心,要么是家里当家人死了,没有成器的子弟。   看这架势,是真的把谢疏霖和谢如意,当成自己的孙辈来看了。   格外忠心的话,便应该一视同仁,但她对谢明茵的态度,看起来可是一般般。   兰庭状似听得很认真,实则开口就问了个十万八千里外的问题:“嬷嬷当年是跟着我母亲一同去的扶桑?”   朱嬷嬷怔忪了一下,嘴边的皱纹复又撇了下去,心想她自己不是都和夫人说过,知道如意小姐无辜了吗,难道还要死咬这些不放。   她木然道:“这是当然,老奴是看着夫人长大的,夫人有孕在身,这么要紧的大事,老奴怎么可能不去,也亏得老奴跟着去照顾夫人。”   朱嬷嬷说起过去,可是满脸的荣光与骄傲,对于她们这样的老人来说,当初跟着主子一起共度险境可是不一般,值得铭记的事情。   “噢。”兰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我当然知道,弄丢了我,没有母亲的责任,朱嬷嬷可别告诉我,抱错了我这件事,与你们没有关系。”   朱嬷嬷被她说得一愣,哑口无言。   兰庭瞥了一眼里间,不时传来细细的人声,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见:“嬷嬷也不要去找我母亲哭,说什么我不给你们这些老人面子。   怎么说呢,连真正的小姐都能搞错弄丢,对于一个下人来说,应该都是大错了吧。   不过,朱嬷嬷您若是真的问心无愧,大可去母亲那哭诉,说我不敬重您。”   “老奴……”朱嬷嬷一下哑了声,双目瞠然,一时再不敢看她。   这种老人家,和她哭嚎可没什么用。   看得出,朱嬷嬷是个重体面和规矩的,现在让她好好反省反省,连这么大的错都能犯下,往日里帮着连氏惩戒几个小妾,算是什么功劳呢。   至于看着连氏长大,说实在的,养育连氏是连家的事情。   若是问心无愧,就去哭诉,朱嬷嬷哪敢呢。   当时缠绵病榻的连氏,都不能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她们这些本职就应该照顾夫人和小姐的下人,怎么敢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   兰庭委实是受不得这老嬷嬷眼神腻歪。   每次她来了,朱嬷嬷就站在连氏背后,挂着一张老脸,不阴不阳地盯着她瞧,但凡连氏多给了她什么东西,这老嬷嬷更是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活脱脱的比寿安堂的那位,还像谢如意的亲祖母。   纵使她去哭诉,兰庭也不怕,除非连氏真的说得出口,让她去讨好一个老嬷嬷。   朱嬷嬷不是说不出大道理,继续来压谢兰庭,而是这一件事被她拿捏住了,就再也不敢抬起头了。   等从宛华堂出来之后,碧釉一直念念不忘,兰庭给连氏道歉这件事,觉得好不容易亲近的母女情,这下又生分回去了。   “小姐怎么这么疏离,倒像是客人一样,当初二小姐分院另住,夫人可是亲自做了红脸的。”   “我同她怎么一样。”兰庭说的骄矜,却满是无奈。   怎么不一样,碧釉张了张嘴,这句话死活说不出声。   毕竟,夫人方才是真的等着大小姐道歉呢。   二小姐质问大小姐时,夫人一动不动的让她说完了。   再去了宛华堂,朱嬷嬷总算是把那张老脸收敛了些,兰庭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令她不舒服的了。    第7章 祖母   天色未明时,夏妈妈就进来提醒她:“小姐,今个该去寿安堂去给老夫人请安。”   兰庭正由丫鬟侍奉更衣梳洗,挽了个比较简单的少女发髻,想到老人家忌讳多,特地换了芙蓉色的衣裙,最后对着铜镜整了整衣领,淡淡道:“我知道了。”   谢老夫人是家里的老祖宗,每个月都有固定日子去请安,兰庭之前就见过一面,老夫人嫌她是山里来的,坐在罗汉床上,听着下面的小丫鬟逗趣,对她正眼也没看一眼。   等谢桓说要将她认祖归宗时,老夫人就摆了摆手,推说是犯了头疼,不多时就回屋里去了。   当时兰庭没什么感觉,后来回到信芳堂,才回过味来,老夫人是给她来了个下马威呢。   她头次接触这种老人家,捉摸不透什么心思,难受也没难受。   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认识一下家人而已,并没有记在心间。   因此,她也没想到,有些事,当事人不记仇,反而发难者铭记于心。   来寿安堂请安的,不止是长房,还有二房和三房。   二房的孩子二女一男,两个女孩是庶出,二房的两位长辈挺随和的,大概是因为庶房的缘故,对谢桓和连氏态度很兄友弟恭。   三房嫡出的一男一女,三房的男孩随叔母回娘家去了,三叔在外一直没回来,所以今天只来了一个五妹妹谢薇柠。   这么一看,人还挺多的,对谢老夫人来说,算得上是儿孙满堂了。   请过安后,长辈们都有事在身,纷纷告退离开,实际上就是腾出地方来,让老夫人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兰庭与谢明茵等人一并落座,谢如意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了谢老夫人的身边,谢疏霖低眸饮茶,似乎是在等着瞧什么好戏。   兰庭不解,谢如意是有病吗,明明还有位置,这寿安堂的丫鬟,居然也没有给她搬凳子过来。   谢如意则微微偏头,朝她露出一抹笑,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饮了一口热茶后,谢老夫人拄着手里拐杖,不轻不重的,敲了敲兰庭跟前的地砖,眼皮都不撩起的说:“这是如意的位置。”   言下之意,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拐着弯的,骂她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个,老夫人是出了名的护短。   相比兰庭这个半路孙女。   当然家里养了十六年的谢如意,才是那个短。   谢疏霖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她自是当仁不让的,维护心爱的孙子和孙女了。   兰庭平生头次受到这种羞辱,想着对这些老人家都要尊敬着些,免得气坏了身体,遂勉强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快。   谢老夫人瞅着她,眉间满是不待见,她微微勾起唇角,识趣地站起身来,垂首退了一步,轻声细语道:“想来祖母见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女,就要头疼的,为了祖母身子康健,孙女就不多加打扰了。”   说完,也不等谢老夫人准许,抬脚就离开了寿安堂,余下的平辈们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长姐也太失礼了,又去看老夫人脸上阴云压顶一样,目光冷冷地钉在谢兰庭的背影上。   “瞧瞧,她有个晚辈的样子吗?”谢老夫人一向是即使不给对方面子,对方也依旧会捧着她,没想到,兰庭直言不讳也就算了,还直接告退走了。   谢如意趁机上了眼药:“祖母,长姐才回来,不懂这些规矩也是理所应当的。”   谢疏霖则负责火上浇油:“如意你还帮她说话,忘了她前几日在走廊,和咱们顶撞,明明是她自己去母亲面前告黑状。”   谢老夫人素来是看不得,女孩在外抛头露面的,更不喜欢出风头有个性的,规矩约束的比谁都紧,这也就罢了,可偏生她自己,又是个喜欢别人讨好卖乖,逗自己开心的。   也绝看不得女孩越过男孩去,虽说宠着谢如意,但绝对不可能超过孙子去。   谢老夫人拍了拍孙子的手,亲热地说:“乡下出来的就是没规矩,算了,不说她了,祖母这里有好东西一直等着给你呢。”   谢如意本来正想插话,一听见祖母要赏东西,瞬间被勾走了注意力,上前依偎在祖母跟前,撒娇道:“啊,祖母只给二哥吗,都没有如意的吗?”   “你个小机灵鬼,”谢老夫人含笑睨了她一眼,掐了掐她白嫩细腻的脸蛋,意有所指道:“怎么能没有你的呢,没有谁也不能没有你呀,也不想想祖母给了你多少好东西,还要和你二哥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了老夫人三人的身上,再也没人提起离开的兰庭。   谢明茵看着他们这样,暗自咬了咬唇,没凑上去讨要好处,而是趁着热闹告退离开。   出了寿安堂之后,在廊下张望了一下,隐约瞧见了长姐款款的背影。   真是傻气,看似是给祖母不痛快,其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等父亲和母亲知道了,定是一顿轻不了的发落。   她低低的呼出一口气,抬脚往谢兰庭离开的方向一路走去。   兰庭带着丫鬟走出十几步后,碧釉提醒:“小姐,三小姐也出来了。”   她放慢了脚步,果然,谢明茵加快脚步,不多时与她并肩而行。   两个人没怎么正经说过话,路上也就很沉默。   一直走到黄刺梅丛旁,谢明茵突然出声:“知道谢如意为何最得母亲宠爱吗?”   至于为何得祖母宠爱,她就不问了,傻子都看得出来,一则谢如意嘴甜活络,性子讨喜,会讨好这老人家;二则她与老夫人最宠爱的谢疏霖关系最亲密,爱屋及乌的道理都明白。   “不是因为第一个养在膝下的吗?”兰庭反问道。   谢明茵明显一噎,哼声道:“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其二?”兰庭春山微锁,稍加思索。   她既然这么问,就说明答案在她知道的事情范围之内,而她知道的,无非就是那么多。   谢明茵穿着藕荷色湘绣浣花锦裙,梳的还是孩子气的双丫髻,系着细细的缎带在脑后垂下来,比兰庭矮了大半头,但脸上的神情,却出奇的平静老成。   一阵风雪簌簌而过,忽然听见兰庭异常平静地说:“因为共患难,苦难境地里生下的孩子,要么平平,要么极为宠爱,母亲心软,如今又过得日子顺遂,那么就是后者了。”   尤其是对于连氏这样的贵妇人,她一生都没有那么狼狈艰难过,扶桑当年的情况,兰庭也略知一二,危险万分,送走了她,也是情急之下,万不得已。   连氏觉得愧对她,让她在那种景况下出生,母亲与孩子本就是生死之交,后来陪伴支撑连氏熬过去的,是谢如意。   而不是谢兰庭。   “对,长姐也该知道,你想要的恰恰是你的短板,你争不过她。”谢明茵一脸的孺子可教,让兰庭哭笑不得。   她当然知道,自己来的时间少,这是一把双刃剑。   天长日久,连氏对她的愧疚渐渐消退,若是她再不依不饶的,让她不省心,连氏对她本就没有多少母女之情,又有一个谢如意两相对比,只会转化为厌恶。   兰庭随手搭在她的肩上,弯眉道:“三妹是想要提点我一二吗?”   提点你?身为姐姐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谢明茵被她亲昵的动作吓了一跳,迅速躲开了去:“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懂不懂啊!”   留下这么一句,就逃也似的走了,她觉得,自己和这位长姐说不通,摆明了母亲和祖母就是要偏心谢如意,她何必自取其辱呢。   而且,她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还不算提点吗。   想要在这个家里立足,就不要妄想去推翻谢如意和连氏的母女之情,至少现在,谢如意的地位是无坚不摧的。   置气对谢兰庭来说,不是有骨气,而是做傻事。   兰庭看着她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微笑道:“患难之情,我当然懂啊。”   她当然知道,母亲舍不得谢如意,要不然,怎么会连她的亲生父母的下落,都不打听一下。   只因见她孤身一人居住,就认定了她的养父母双亡,谢如意无所可归呢。   红霜纳罕道:“三小姐怎么这时候突然与您说这些?”   碧釉也是称奇,第一个示好的,居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三小姐。   兰庭笑意盈盈地说:“她是在告诉我,她是前车之鉴呢,我这三妹妹,倒是个好孩子呢。”   “三小姐面冷心热呢。”   兰庭慢慢颔首:“是吧,所以说这趟回来也是值得。”   红霜和碧釉一头雾水,不明白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回侯府来还能去哪呢。   寿安堂发生的事,连氏事后也知道了,但她听完了,只是靠在迎枕上,静静地看着兰庭好一时,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   谢桓得知后,倒是想要训斥兰庭的,被连氏没好气的,一句话都堵了回去:“当初兰庭为什么生在扶桑,侯爷心里还清楚吧。”   谢桓一想,若是因此被兰庭问住了,他还真有些尴尬,而且母亲的确太不给谢兰庭一点面子了。   那么多的姊妹兄弟,兰庭好歹也是做长姐的,女儿在家里,就是娇客,可谢老夫人从年轻到现在,一直都有些混不吝的。   连氏这么说,倒不是为兰庭,而是因为她自己听了兰庭的行为,心里痛快。   这老太婆,常年不作妖就不成事,抢了儿子不说,后面又天天拢着如意不撒手,倘若知道会有这么一个婆母,连氏说什么也不会嫁给谢桓。   这两天又把如意留在了寿安堂,连给她这个做母亲的请安都给免了。   兰庭不知道这些,只觉得连氏心里可能还有她,想到自己的前十五年,有些事情,还是要说一些。   虽然对她来说没什么,可以并不当成一回事,但是对于谢侯府来说,还是挺重要的吧。   在稍微喝了口茶润喉后,兰庭决定再试最后一次,很快,一刻钟后又有了机会,连氏说起了他们幼年的回忆,兰庭见缝插针道:“虽然过得不好,但是还……”   “既然不好,就不要再提了,兰亭啊,那些日子都过去了。”连氏搂紧了两个女儿,语气却极为生硬的打断了兰庭的话。   兰庭靠在连氏的肩上,察觉到那一瞬间的僵硬,无奈的闭了闭眼睛,看起来,母亲并不太想要听她的过往如何,甚至很忌讳。   兰庭苦笑了一下,连氏身为母亲,还真是一星半点,都不想知道她的过去,连一点点的耐心都没有。   连氏此时并不知道,她日后会因为今天的打断,而后悔不迭。   “母亲怎么不让她说完啊!”谢疏霖在旁边看戏,他挺乐意听听,谢兰庭过得有多不好。   谢明茵白了他一眼:“这还看不出来,母亲怕谢如意不好受呗,谢兰庭受的苦,都应该是谢如意的。”   谢疏霖深以为然的附和道:“我觉得也是,下次可别让如意听见,免得她又自责。”   谢明茵匪夷所思的看着谢疏霖,这狗东西脑子莫非有坑吧,什么叫怕谢如意自责,你睁开狗眼去瞧瞧,她有半分愧疚吗。   几个兄弟姐妹里面,就属她仗着父母宠爱,对长姐排斥的最厉害,还以为别人是瞎子,都看不出来呢。   谢兰庭也是很可怜,她娘偏心,也是很久的事情了,本来她出生的时机好,是几个孩子里,除了谢疏霖最得宠的,有时候谢疏霖都得让着,偏偏三个儿女里,居然就她被替换了。   嗐,这一家子,真糟心。   家里这点糟心事就不说了,现在一出去赴宴,就有一堆闲的没事的人,怀着各种心思凑上来,打听她那个乡下来的姐姐。   虽然爹娘对外,故意模糊了她们的身份,有意让人误以为是孪生女,只不过丢了其中一个。   照她看来,怕是行不通,就他们的长相站在一起,是不是亲生的一目了然,还不如直接对外说,谢如意就是个养女。    第8章 书信   自从连氏表明,不想知道兰庭的过往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   反倒是谢疏霖,因此缠上了她,他怀的什么心思,兰庭心知肚明。   无非是看笑话而已。   上次去寿安堂请安后,她又有许多日子没有见到谢桓,也不曾问一句,对这个父亲没有任何在意。   连氏觉得,他们父女之间有些淡薄了,但细细一想,自己和女儿处的,貌似也不怎么亲密。   兰庭隐约知道,谢桓忙得应该不是小事,现在外面政局不稳,老皇帝怕是也要不好。   她回庆安侯府之前,外面就已经有动荡了,谢桓的早出晚归,以及谢家男人的忙碌,佐证了兰庭的想法。   能让她父亲这些闲散的权贵忙起来的,除了皇权的更迭,就没有别的了。   可是,老皇帝早年废了太子,膝下除了一个几岁的小皇子,年纪大的除了镜州的定王,就是抚川的景王,还有早年被贬落的废太子顺王。   事实上,兰庭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么被人挖出来的。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谢家说只凭借一封书信,思来想去,那就唯有一个人能这么做了,为了送她回家,他也是煞费苦心了。   若是太平盛世,兰庭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可现在的谢家,是盛京多年的勋贵。   兰庭之前在的地方,如今又成了瞩目之地,她不知道自己被送回谢家来,究竟他们有没有旁的意思。   还是,单纯的让她和家人团圆。   最后一种可能,他不曾向侯府透露身份,万一事败,这里大可护她安稳余生。   想到这个可能性,兰庭的心里,就徒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不安,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是日午后,兰庭放下了手里的玉管鼠毫,朝外面唤了一声:“碧釉,进来。”   “小姐,有何吩咐?”碧釉打外面进来,就见案上的墨汁未干。   兰庭正将束起的雪白荷边衣袖松了下来,心下疑惑,难道小姐在练字不成?   她是时常看见小姐在房间里看书,但还没有见过她提笔写字,说句不敬的,她其实怀疑,大小姐是否看得懂那些书。   因为每次最后进去,大小姐都是手里握着书卷,靠在姜黄色锦鲤锦锻的大迎枕上睡着了。   “看看,能不能送去信去。”兰庭将信仔细地折好,又用蜡漆封上,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才将信封递给了碧釉。   碧釉伸出手,捏住了信封的一角,迟疑道:“这……不知小姐要送信给谁,做什么呀?”   “你在问我?”兰庭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碧釉即刻垂下头去,道:“奴婢多嘴了。”   “没事,不是你多嘴,这信啊,有缘者即可得,你只管让人送出府去。”兰庭好声好气的说完,让她自己去取了一把打赏的铜钱。   “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不负小姐所托。”碧釉深感自己得到了大小姐的信任,郑重地将信收进了袖子里,低头应是。   这府里自然是有送信的法子,毕竟是一大家子人,各有门路。   可碧釉没想过,如今信芳堂已经不同了,暗地里,被多少双眼睛正紧紧窥伺着,饶是碧釉再小心谨慎,也被人偷窥了去。   她抽了个空闲,就出去将信封让人递了出去,顺带给了点钱,这内宅里不成规矩的规矩也有的是。   兰庭打赏人的这些钱,都是前番从连氏那里拿来的,她初入府中,哪有什么私房钱。   连氏当时正在看账本,兰庭在旁边捧着茶水等了一会,正听到连氏让人去叫了人来,问谢疏霖和谢如意乘坐的马车,突然修缮过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应该是新的马车,车马房的管事大抵也没想到,夫人有一天居然会亲自问起马车的事情。   不过管事也不清楚,回答的磕磕绊绊,最后,让人别惊动了谢如意兄妹,叫了他们的小厮和丫鬟过来,这才问清楚了。   原是二人之前乘车去姑母家,路上遇到了点意外,马车被刮花了,所以需要重新修补。   连氏悬了半天的心松懈下来,吐出一口气:“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整个马车都要重新漆色。”   这件事问完后,她才问兰庭有什么事。   等兰庭说明来意,连氏听了还愣住了,大抵没想到,兰庭竟然会知道这些。   而自己也给疏忽了,忘记这侯府里,也不都是自己的人,没多犹豫,就让朱嬷嬷去取了一些给兰庭用。   最后,还是问兰庭,怎么知道这些的。   兰庭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钱匣子,但凡之前多听她说一句她的过往,连氏今日就不会有这个疑问了。   不过,现在她已经没必要和连氏他们说了,只淡淡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母亲,这道理在哪里,都是行得通的。”   “噢,说的也是。”连氏看得出,女儿不想和自己多说,悻悻地不再多问。   此事被谢疏霖二人的小厮丫鬟听见,回去告诉了自家的主子,又是一顿笑话。   他们自己的钱丰厚的用不完,平日里不开口,就有各位长辈的贴补,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朝母亲索要。   而且,为了铜臭之物而为难,在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小姐眼中,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要知他们随便一件饰品,就抵得上平民一两年的花销。   从小到大,就没有为了没钱而发过愁,开过口。   唯一的烦恼就是,自己的佩饰不合心意罢了。   盯着信芳堂的小厮回禀了谢疏霖,他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可算露出马脚了,接着道:“截下来,拿来我看看。”   谢疏霖自然也明白,人的品行,都是后天在环境养出来的,但谢兰庭那种虚伪矫情的秉性,在他看来,纯粹就是不招人待见,对其越发不耻。   小厮从袖子里拿出了碧釉送出去的信封,机灵道:“早知道少爷会要,小的早就给拿来了。”   “好小子,少爷赏你吃点心。”谢疏霖夸赞道。   可算是逮到她的把柄了,这下看那个野丫头怎么狡辩,他就说,谁知道是什么来路,没准是来陷害侯府的探子呢。   最好把她赶出去,这样,家里就恢复平静了。   如意还是侯府唯一的大小姐,也不至日日垂泪了。   看着二少爷志得意满的模样,小厮没有如常退出去,而是站在桌子边犹豫了下,吞吞吐吐地说:“少爷,还有个事,小的没说。”   谢疏霖有点惊讶,掀起了眼皮:“什么事?”身边这些下人,在他们眼中,应该是透明的才对。   小厮咽了咽口水,道:“上次小的不是在宛华堂被叫去问话,碰巧看见了大小姐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般少爷身边的书童小厮之流,寻常没有主子吩咐,都是进不了内宅的,这小厮也是头一次看见大小姐。   谢疏霖不以为然,翘腿坐在椅子上,指尖随意地弹了弹墨迹分外新的信封,轻佻道:“看见她又怎么了?”无非就是感叹她和他们相似罢了。   小厮心中揣揣,最后一咬牙说了出来:“咱们在去迟家路上,遇到流民出事那次,小的在马车外看见的那个人,长得和大小姐很像。”   谢疏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阴沉地踹了小厮一脚:“胡说,怎么可能,你瞎了狗眼了。”   小厮被踹到倒退移步,马上跪在了地上,慌声道:“少爷,小的不敢扯谎,小的看的清清楚楚,就和大小姐长得一模一样。”   听到小厮笃定的口吻,谢疏霖更是忍不住爆了粗口:“放屁,你方才还说很像,现在又说一模一样,想清楚了再和我来说,还有,我不是说过,不准再提这件事了吗?”   小厮结结巴巴地说:“小的,小的也是害怕万一是呢,毕竟当时那个人受了伤,又下落不明。”   那大小姐就可是少爷他们的救命恩人呐。   谢疏霖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这绝对是他不能接受的结果。   电闪雷鸣之间,他鬼使神差的,想到了母亲和他说过,谢兰庭进府时,伤了一条腿的。   不不不,绝无这个可能性。   他拎起小厮的衣领,焦躁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那个人受了什么伤?”   小厮额上冒出冷汗,极力回忆着当时的画面:“小的记得,应该是伤了腿的,那天下着雨,地上的水都红了。”   头顶忽然安静了下来,谢疏霖松开了手,小厮重新趴在地上,被这安静搞得害怕,正想反悔说也许小的搞错了。   谢疏霖突然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不住地念叨道:“你说,那次咱们的马车出事,真的是碰巧运气不好吗,还是说,有人刻意筹谋的。”   有这种可能吗?小厮记得那天,是临时改路的。   谢疏霖招了招手:“快把信给我拿来。”   “是。”小厮急忙跳起来,将信封递给了自家少爷:“少爷,在这呢。”   谢疏霖根本也不去想,要不要再将信复原了,直接将信封撕开,扯出了里面的信纸,上面果然是白纸黑字,谢疏霖定睛一看,目光宛若黏在了上面。   小厮只见少爷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黑,最后铁青得吓人,猛地击案恨声道:“谢兰庭,你找死!”   兰庭和谢明茵的关系,自从上次在寿安堂外说过话,两个人莫名的就拉近了一些。   谢明茵其实有理由不来请安的,毕竟寿安堂离这边,比起信芳堂还要远。   但她还每天风雪不误来请安,连氏因此还挺感动的,兰庭起初也觉得,谢明茵是嘴硬心软。   这些日子相处的久了,她发现,谢明茵可能不是为了请安,而是宛华堂的点心。   寿安堂那边自然是有小厨房的,可做的都是谢老夫人的口味,并且还管束谢明茵不能吃太多。   是以,她宁可来宛华堂,忍受朱嬷嬷偏甜的点心,也不想在寿安堂一边讨好谢老夫人,一边吃着不合口味的饭菜,还要时不时被说一句吃得太多。   兰庭看她嘴巴就没有空闲过,问她:“你吃这么多,不怕胖吗?”   谢明茵“嗷呜”一口,咬下了一角的栗子糕:“每天走个来回,吃掉的那些点心早就消化没了,再说了,我可正长身体呢。”   连氏这个母亲做的……有点一言难尽。   谢明茵这口栗子糕还没吞进去,谢疏霖像是一阵风,怒发冲冠地冲过来,朝她吼道:“谢兰庭,你给我解释清楚,这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就将手里的东西,“砰”地一声重响,猛然拍在了兰庭眼前的桌子上。   “你是说这个?”兰庭不徐不疾,伸出白皙温润的手指,指尖点了点他拍在桌面上的信纸。   少女眉眼飞扬,神采焕发。   “你说呢,”谢疏霖气得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地瞪着她道:“不然还能是哪个?”   谢明茵好奇地探头一瞥,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信上没别的,只有两列大而清劲的墨字:   姑奶奶手书在此,竖子安敢窥伺!   然她这一笑,更是火上浇油。   这辈子还没人骂过谢疏霖是竖子,他下定决心,非要将脸面从谢兰庭这找补回来。   兰庭不慌不忙,定定地盯着他,翘唇冷冷一笑:“不如二哥先给我解释清楚,这信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还能是什么,”谢明茵坐在花梨木的椅子上,就着青碟吃着腌杨梅,幽幽地说:“担心长姐不识规矩,和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私相授受,对不对呀,二哥哥?”   谢疏霖正怒火中烧,又被她拆台,当即呵斥道:“你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兰庭讥诮道:“你自作聪明,还要怪别人骂你。”   谢疏霖定了定神,切齿道:“你今天耍我成功了,但你别以为你的阴谋就能得逞。”说完,他抓起桌子上的信封和纸张就离开了。   兰庭正要笑,就听谢明茵幽幽地问道:“但是,长姐你怎么会识字?” 第9章 疑窦   兰庭微微一笑,眸色清亮:“你问我怎么识字,还是问我什么来历?”   谢明茵注视着兰庭,看不出半点的慌张,反而饶有兴致的,似乎觉得她挺聪明的。   她半晌浅浅一笑,道:“长姐如此有恃无恐,我恐怕问不出真话。”   兰庭嘴角噙着一丝笑,淡淡的说:“我这十五年,总不该是白活的,只等着谢家来找我吧。”   谢明茵捏着手里的糕点,怔怔地看着她,是了,凭什么就说谢兰庭是为谢家而生的,在此之前,她的人生里,原本就与谢家毫不相干。   她听着窗户外头的风雪之声,慢慢的发起呆来,看见兰庭端起茶杯,手指修长但并不柔嫩,对于谢家来说,这都不算是谢家女儿的手,而她自己手里的栗子糕被压出了指痕。   另一边,谢疏霖转身就去云棠居找了谢如意,他一定要搞清楚,那天发生的一切,不然没法安生。   心里如同燃起了一把火,迫切的想要证实这个猜测,谢亦霖本来不想再提,那天简直是他的耻辱。   丢了脸不说,可能还被一个女子救了。   但是,只要最后能证明,谢兰庭居心叵测,父亲一定会大怒,继而将她赶出谢家去,如意肯定也会很高兴。   谢如意在谢疏霖眼前晃了晃手指,疑惑道:“二哥哥,从过来你就不说话,这是想什么呢?”   谢疏霖蓦然惊醒,晃了晃脑袋,对她说:“我只是在想,那天那个救了咱们的人会是谁?”   闻言,谢如意难得的愣了愣,蹙起黛眉摆了摆手,屏退了丫鬟,略有心虚地说:“二哥,咱们不是说好,不说这件事了吗,免得爹娘知道了担心。”   谢疏霖对她的变化毫无察觉,而是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今时不同往日,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提了也没关系,那些跟着咱们的下人,不都已经封好口了吗。”   谢姑母嫁到了另外的郡县的迟姓人家,从盛京去那里,中途需要经过一段山路。   那天突降大雨,谢如意很害怕,于是,为了快点到歇息的客栈,谢疏霖就不顾道路崎岖,让车夫从另一条路走。   没想到,遇上了一大帮的流民,不知道从哪翻山越岭,一路到了那附近的山里,其实可能已经不算是流民了,而是自结成群的匪徒,在此落草为寇,为虎作伥。   并且经验老到,先让老幼妇孺在路上装可怜,下着大雨,看上去更是狼狈不堪,挡在了路中间。   车夫说看起来很可疑,谢如意和谢疏霖还是执意让他们停了马车。   谢疏霖少年意气,信誓旦旦地说,停了马车,若是坏人也不怕,他手中有剑,这些个小喽啰不在话下。   他夸下海口,不顾劝阻,让人停下马车后,面对狂涌上来的流民匪徒,庆安侯府的家丁护卫怎么防得住,一时之间乱象丛生,谢疏霖只是个花架子,从前就因为母亲宠溺,并不肯太好生练武。   如今,自然是招架不住。   谢如意和丫鬟躲在马车里,谢疏霖和其他人在外面,大雨瓢泼,她真的害怕。   从小到大,最害怕的事情,不过是父亲和母亲生气,那一刻,面对那些贪婪的劫匪,她才知道,什么是绝望,恐惧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让她坐立不安。   她捂着脸大哭不止:“二哥哥。”外面谢疏霖又急又怕,又惊又慌。   她不知道是谁听见了她的哀求,还是老天给予的好运,真的来人了。   谢疏霖满以为,自己要完了。   天降救兵,大雨中来了一行人马,大约有四五个。   “去开路。”他听见中间的人了一句话。   当时,他没有多想,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声音真的很像谢兰庭。   只是语调不同,那个声音里,夹杂着不同的口音。   最后那些人的确为他们解了围,而他们则趁乱逃脱,谢疏霖只记得最后一眼,那些人正在与流匪纠缠不休。   逃出生天后,等大雨停了,他们让人回去看看,下人回话说,已经都不见踪迹了。   当时谢疏霖还安慰谢如意,说:“没事的,可能人家已经得救了,大不了等找到他们,我们给他点钱就好了。”   谢疏霖也因此大受刺激,发觉自己从前都是绣花枕头,回来后变得奋进起来,兄妹两个约定了不要告诉爹娘。   这件事,他们都一样,半点不敢让母亲知道,若是从前,也就罢了。   可是在迟家时,突然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再让连氏知道,她唯一的儿子为了自己冒险,谢如意不敢想,母亲会是什么反应。   只因为谢老太太对她的为难,连氏这么多年就恨透了她,如果知道因为她,二哥陷入了险境,大概会恨死她吧。   他们在信里也没有说,自己的父母是谁,谢如意就懂了,要么是都死了,要么就是身份微贱。   谢疏霖原是很佩服那些人的武功,然而在这一刻,得知这个人极为可能是谢兰庭后,胸膛里满满的钦佩,都转化为了嫉妒,她只是一个看起来阴险狡诈的女人,爹娘都被她骗了不说,就连他也被涮了一顿。   当钦佩不已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子,一种古怪的厌恶情绪,渐渐涌上来,令他莫名的不舒服起来。   女儿家,都应该像如意这样,知书达理,斯斯文文的。   “可是如意,”谢疏霖缓缓抬起头,眼神阴郁:“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人是谢兰庭呢。”   “不、不会吧,二哥哥你莫要开玩笑。”谢如意心中大震,脸色微白,怎么会是谢兰庭呢。   若是如此,她岂不是要对谢兰庭感恩戴德,不退位让贤都不成了。   很快,谢疏霖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定了心,只听他咬牙道:“他们一定是图谋不轨。”   要不然,怎么会一切都那么巧。   他们遇到麻烦,正好被谢兰庭一行人给救了,只不过那次他们走掉的快,谢兰庭没有机会接近他们。   现在索性直接登堂入室,谁知道真的假的,纵然是真的,这么多年在外面,又如何肯定,她还是个好人呢。   谢兰庭懂得剑术毋庸置疑,她又会识字读书,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疑点,又全然不见她有所遮掩,落到了谢家人的心里面,都成了迷雾和无解的问题。   谢如意看到谢疏霖的态度,微微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谢兰庭究竟有没有认出来他们,如果认出来,她应该说出来才对,这样,没准他们就会对她好一些。   谢疏霖看妹妹颦眉不语,摇了摇她的手臂,说:“如意,你别对她心软,谁知道她是不是想要搞垮我们侯府的。”   “可是……”谢如意佯装犹疑不定,抬眸看到谢疏霖的神情后,最终微微点了下头:“好,我都听二哥哥的。”   为何不听呢,这是个好机会啊,谢兰庭自己露出了马脚,怨不得她和哥哥的,他们也是为了侯府的安危。   他们从小学习的,都是每个人是为了家族的利益而存在的。   谢兰庭不会懂这些。   管她是救命恩人,还是真正的大小姐,在侯府的门楣祖业面前,都不值得一提。   是夜,信芳堂外,窗外满是风声拍击,雪盖了一层又一层。   宛华堂传话的小丫鬟,簧夜而至,急匆匆地敲开了门后,惊醒了信芳堂的下人,兰庭身边的大丫鬟。   最后一路通传进去,兰庭的房间里,也陆陆续续地亮起了烛火,人影晃晃。   夏妈妈披着衣服进来,隔着帘帐站在外面,略有不安地说:“小姐,夫人那边请您过去呢。”   红霜和碧釉打着哈欠,去撩起床帐,谢兰庭披散着头发,也是睡眼惺忪,梦中任谁被突然叫起来,都不会有好脸色。   可兰庭却似乎习惯了,一句都不问先坐了起来,坐起来在床边,指尖揉了揉眼眉,先让自己清醒过来,才开始问什么情况。   “我知道了,有没有说因为什么?”   烛火照亮了兰庭的眉眼,雪白的脸上并无半点不耐之色,坐在妆台前若有所思。   透过铜镜,看见身后忙活的丫鬟们个个神色肃然,紧张的挤不出半点笑脸来,可见谁都知道,这大半夜的,断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红霜递上一块湿帕子,服侍兰庭擦了手脸,夏妈妈答道:“奴婢也不知道,就是叫的挺急的,说是侯爷也在宛华堂等着呢。”   “怎么这么晚突然要小姐过去。”   兰庭将帕子给丫鬟,展臂穿上了袄衣,打趣道:“怎么,碧釉还不高兴啦!”   “小姐还有心思玩笑呢,这么晚,急匆匆的,”碧釉屈身帮她穿上鞋,说:“过去准没好事。”   兰庭站了起来:“算了,别抱怨了,过去了再说吧。”   大小姐都这样的好脾气,碧釉也不好意思皱着脸了,一心一意给兰庭换上了最暖和的衣裳,好在主子的衣裳都是头一夜准备好,就摆在熏笼的上面熏着,这时穿上也不会冰着。   “头发简单挽一下就行了。”   “啊,这去见夫人和老爷,总不太好吧。”   “哎呀,”红霜叹了口气,为兰庭将头发挽起,手上动作忙中不乱,说:“你傻呀,就因为现在去见侯爷夫人,才不能打扮的太精细。”   这个时辰,外面的风雪正烈,一出去眼泪都给吹出来,红霜和碧釉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大小姐却迎着冷意大步向宛华堂走去,俨然不畏风雪的架势。   宛华堂灯火通明,外面是谢疏霖和谢如意身边的下人,兰庭心中也有了猜测,脱了斗篷让下人拿下去,才缓步走了进来。   转入正堂后,发现谢桓和连氏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看不出是喜是怒,两侧谢疏霖和谢如意也在,唯独谢明茵没有在这里。   她走到二人面前,才半福下身去,就听头顶的谢桓暴喝一声:“孽障,跪下!”    第10章 质问   “怎么,”兰庭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伪然的笑意,施施然道:“父亲这是要三堂会审吗?”   让碧釉说对了,的确没好事。   庆安侯谢桓见状,抬手拍案重声喝道:“孽障,没听见我的话吗?”   兰庭敛起颊上笑意,只朝二人福了福身:“敢问父亲大人,女儿犯了何错?”   压根就没有要跪下的意思,转眼看见谢疏霖站在谢桓身侧,得意地看着她,然而触及兰庭的目光时,他又厌恶的别开了头。   谢如意则直勾勾地盯着她,眼中藏着愉悦的笑意,仿佛是在欣赏一门特别的杰作,优越地挑起眉弓,晏晏含笑。   “来人,让她……”谢桓见她死活不肯跪下,就怒从心头起。   这个家里,没人能违抗他的命令,正要让下人把她按下时,连氏还是开口了,许是看到兰庭鬓边融化的雪花,于心不忍,阻拦道:“侯爷,她现在不愿意跪就不跪,还是尽快说正事吧。”   谢桓扫了连氏一眼,最终目光落在兰庭身上,她现在似乎已经复原的差不多了,之前进府时,因为腿伤的缘故,无法站直身形,这是谢桓第一次,这样清楚的,看到她整个人的身形。   少女高挑清瘦,鬓边洇雪,稍显稚嫩的脸上神情很从容,并不因他的怒火有任何的茫然畏惧。   谢桓身体倦怠,见此,心头又添怒意,对兰庭并没有什么耐心:“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桌上的信封被他握成一团,毫不留情地地砸在了兰庭的侧脸上,她不避不躲,纸团的尖角在她雪白的面皮上,划出了一道淡淡的红痕。   看得连氏轻轻“哎呦”了一声,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脸面了。   “嗐,”兰庭一看就明白了,没有回答谢桓的话,先似笑非笑地朝嫡兄看去,揶揄道:“前几日才说我告黑状,转头就自己来了一手,嫡兄很聪慧嘛。”   “住嘴,”谢桓头次见识到兰庭的牙尖嘴利,与谢如意的温柔和顺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不禁火冒三丈:“他们是在帮你,侯府不是你那小门小户,粗鄙下流之地,把你这模样收起来,再不知好歹,就家法伺候!”   “好啊。”兰庭突然笑了笑,先是挑衅似地,朝那兄妹轻挑了挑眉:“我根本不用送信,女儿就是知道,信会落在嫡兄手里,故意写信骂了他是竖子。”   “你把话说清楚。”谢疏霖思来想去,终究是不敢确定,那天山路上的人是不是谢兰庭,主要他拿不出证据。   兰庭歪了歪头,摊开手将信封给他看:“这不应该很明了吗,我就是试探你,要我解释什么?”   谢疏霖昂首道:“你敢说出来,你试探完了,后面要送信给谁吗?”   “父亲,您可要明鉴,这谢兰庭不知来历也就罢了,如今她还企图与外人勾结,这封信她说是为了戏耍孩儿,可若是真的让她递出去了呢。”   三下五除二,就将心怀不轨的罪名,扣在了兰庭头上,连氏也对谢疏霖的话,深信不疑,她觉得儿子说的极有道理,虽然她也想相信兰庭。   “你之前不是还想说的吗,怎么,眼下是你的谎编不圆了?”谢疏霖一句叠一句,不慌不忙,显然有备而来。   谢如意也做出柔婉模样,扶着连氏的肩头,徐徐道:“就是啊,姐姐你说出来也没人会怪你的,啊呀,姐姐不会在外面结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咱们侯府的门楣,可不能有损啊。   从前的人和事,父亲和母亲都可以不计较的,父亲,姐姐也是无辜的,您可要饶了姐姐的不是。”   谢桓却因她暧昧不明的话,越想越多,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你妹妹已经帮你求情了,你还不说吗?”面对谢桓的质疑不满,还有谢疏霖二人的煽风点火,朝她冷然道:“之后打算做什么,你最好给我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谢桓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睑,一副“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的表情,兰庭怎么好让生父失望,她瞥了一眼自鸣得意的谢如意,没事人一样,不干己事,关键时候,添把柴吹点风就行。   她这凉飕飕的一眼,让谢如意有点背后发寒,才听谢兰庭佯装为难地道:“女儿只是想要想办法问一问,曾经抚育女儿长大的人,能否找到下落罢了。   女儿自小被人卖给过人牙子,后来又因病被扔掉,女儿想,若是找到了,不也是喜事一桩。”   喜事一桩?谢桓与连氏面面相觑,他们并没有打算,将谢如意还回去。   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谢如意就如同已经培植好的一棵养好的树,抛开这么多年的感情,这棵树马上就要到了开花结果时,任谁也不可能松开手。   而兰庭对他们来说,则是一株已经养废枯树,空有一张皮相,侯府小姐可不是靠一张脸就行的,倘若真被谢兰庭找到那家人,他们要带谢如意走,庆安侯府就没有道理不还与人女儿。   兰庭孤立无援地站在正堂,蹙眉绞着手里的帕子,继续如泣如诉地,垂泪抽噎道:“我知道,这十五年我未能在爹娘膝下尽孝,爹娘对我的话,不信也是应当的,毕竟谁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娘吩咐我让着如意,朱嬷嬷也不放心我对如意和二哥哥不好,可我自小也没有家人照拂,不知道该怎么和妹妹交好。”   她趁着抽噎之时,观谢如意的两只手死死地绞在一起,咬紧了下唇,垂下了眼睑,似是极为害怕,又不想听见谢兰庭的声音,谢疏霖则瞠目结舌,没料到她会有这番说辞。   “可是,今日嫡兄这番话委实诛心,女儿才回侯府多久,就被平白泼上污水,若是父亲母亲也觉得女儿心怀恶意,这就请把女儿送回去吧。”   这番话一出,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泪。   连氏急的去拉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兰庭,你说这话,母亲怎么受得了,你可是娘的骨肉啊。”   “女儿也不知父兄,都臆想了些什么事情,女儿问心无愧。”谢兰庭明眸皓齿,一双眸子微微泛红,刻意咬重了“事情”二字。   这话里的意思,知道的人都知道,明白的人都明白。   所谓臆想出来的,又能让人发怒的,除了勾结外人,里应外合构害侯府,就是男女之事了。   但谢兰庭是怎么来的,他们都清楚,是他们自己去接回来的,谢兰庭起初甚至是不相信他们的,那就唯有后者了。   私通么。   兰庭看着他们,吸了吸气道:“不如父亲说出来您的推断,女儿也好帮您肯定一下?”   作为父亲对女儿第一件事,不是关爱和担忧,而是想到了龌龊肮脏的事情,这其实无可厚非,毕竟的确有这种可能,怀疑的时候要发散思维。   但没有任何证据,并且在事件真相已经明了的情况下,还固执己见,认定了女儿是蝇营狗苟之人的,谢桓的做法无疑是令人不齿的。   “不,不必了。”谢桓是文人,要面子的很,要不然,也不会大半夜将人叫来,闻言下意识忙忙摆手拒绝。   他其实第一次见到兰庭这样,这个女儿自从回府后,还挺安分守己的,即使头一次见面,老夫人给她脸色看,她也都忍下来,一点都不说委屈。   可是自从谢疏霖和谢如意回来后,就听连氏频频说,这几个孩子之间常起争执,尤其是疏霖和兰庭,表面看似是兄妹两个不融洽,其实谁都心里门清,谢疏霖为何针对兰庭。   连氏嗔怪地拍了儿子的背后一下,面对他满是委屈的表情横了一眼,示意他快点认错,和稀泥道:“哎呀,就是两个孩子开玩笑,疏霖也是,总是这么认真,也是担心妹妹过了头,日后再不许这样了。”   谢疏霖徒劳争辩:“我不是,她巧舌如簧你们就信吗,我没……”   “你没怎样,谢疏霖!”谢桓怒气被堵在嗓子里,这下就发泄到谢疏霖身上,冷喝道:“要是想讨打,就滚出去跪着,今晚就为你请一顿家法伺候。”说着,就作势要让人将谢疏霖拖出去打一顿。   连氏唬了一跳,打谁都不能打她的宝贝儿子呀。   她急忙过去护犊子一样,将谢疏霖牢牢地护在了怀里,生怕他被人动了一根毫毛,惊声道:“老爷,霖儿肯定是知错了,您还不知道他吗,这孩子他就是死鸭子嘴硬。”   谢如意也站出来,跟着跪了下来,含泪说:“父亲,饶了嫡兄这一遭吧,他也是为了府里着想,没有坏心呀。”   谢疏霖胸膛喘息剧烈,谁也不理,只朝兰庭恨恨道:“你别阴阳怪气的,今天你混过去行,我就不信你下次还混的过去,谁知道你是不是外面进来的奸细,日后构陷我们侯府,”   “孽障,你还不住嘴。”谢桓目光阴冷地横扫了一遍屋子里的人,神色各异,冷哼一声:“一个两个,成什么规矩,谢疏霖,还不同你妹妹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兰庭怯弱地瞧了谢疏霖一眼,温和地回敬道:“日后,还请别盯着我的院子了,否则,这个家,我想也是容不下我了。”   “我凭什么道歉,我还没说完,你解释清楚,你为什么识字和懂剑术?”   兰庭无辜地眨了眨眼:“我这十五年又不是白活的,几个字还不会写吗,至于什么剑术我真的不懂,你不是都说了,我是在胡言乱语吗,怎么还真的信了?”   谢桓看了兰庭的字,端正清秀,但绝非是长年累月练过的,功底尚且浅薄,至于什么剑术,在他看来,更是无稽之谈,谁会去教一个女子这些呢。   “行了,你再闹腾就滚去祠堂罚跪,日日针对你妹妹,还派人盯着信芳堂,你还要不要脸!”   “我看天色也晚了,我们别再打扰父亲和母亲了。”谢如意扯了扯谢疏霖的袖子,生怕谢兰庭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譬如她的亲生父母如何。   也不想着知道,谢兰庭究竟是不是那天的救命恩人了,既然她自己都否认了会剑术了,自然不可能再跳出来,说自己救了他们了来居功。   谢如意当然知道,谢兰庭多半不是什么奸细。   连氏看得出谢疏霖犹自不服,只好叹了口气,一只手暗暗推着兰庭回去:“好啦好啦,都是误会一场,天色也晚了,明日还要上早课,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这一出荒唐的审问闹剧,就被连氏这样干巴巴地,一笑带过,兰庭看着犹不服气的谢疏霖,暗自咂了咂舌。   她都没大哭一通呢,这个好嫡兄逃过一劫,还一脸的委屈又不甘。   谢疏霖今天做的过分,谁也不能为他辩解什么,谢桓在里面训斥谢疏霖,谢如意也不好离开,忍着困意跟连氏向父亲求情,兰庭看自己的事情已经完了,倒是之前的那点困倦都没了。   临出门前,谢桓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兰庭,你的养父母,不用再去找了。”   “女儿知道了。”兰庭轻声应了,温和乖顺,谢桓这才对她稍稍满意。   谢如意听到这一句,才如劫后余生,背后的冷汗倏然消退。   兰庭回转过来,殷殷地看了一眼谢疏霖,手指掩在袖子之下,说:“对了,还要多谢嫡兄,如此关心妹妹。”   谢疏霖被她呕得够呛。    第11章 姊妹   兰庭毫发无伤地出来,看见朱嬷嬷正在门外,天色暗也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等着丫鬟打了灯来,她才瞧见朱嬷嬷的脸色很黯然,说了一句:“这么晚了,嬷嬷也回去好生歇息,年纪大了,免得身子骨撑不住。”   “是,多谢大小姐关心。”朱嬷嬷在兰庭面前心虚不自在,看见谢如意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   今晚这事,又是谢疏霖挑起来的,她在外头听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夫人虽然说要弥补大小姐,实则没做什么实事,要不然也不会大晚上,等人都睡下了,还要让人去信芳堂将谢兰庭叫起来。   若是被诬陷的是谢疏霖或者谢如意,夫人一准是自己先和侯爷闹起来,别说是惊动了孩子们了。   她带着两个丫鬟慢慢的往回走,今天晚上倒是没有下雪,月光照耀在积雪上,只觉得这人间好寂静。   兰庭摸了摸腮畔的红痕,仰起头看着天外星河灿烂。   红霜被碧釉戳了一下后腰,转头看见碧釉朝她努了努嘴,心中轻叹一声,犹豫着上前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兰庭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们一眼,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原先红霜和碧釉还当真,经过这几日,可不敢再觉得大小姐是好性了,瞧着是面团一样,按下去才知道,是又冷又硬的圆石头。   碧釉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是故意的吗?”   “嗯,”兰庭心里轻快,点头说:“前面是,后面没想到谢疏霖这么大了,还背后告黑状,我和父亲说的可都是实话,没有一丝作伪。”   红霜和碧釉同时沉默了,是啊,谁能想到,二公子糊涂成这样,拿着一张明显就是捉弄人的纸张,跑来给侯爷半夜添油加醋地告状,这种行径难说不叫人看低了。   谢疏霖其实好说,这一次之后,应该能消停消停一段时日。   翌日一早,就见谢明茵笑嘻嘻的,凑过来与她耳语:“听说长姐昨晚很威风呢。”   谢明茵看着这个长姐,她昨晚没有去宛华堂,后来才听小丫鬟说的,这个长姐连父亲都不怕。   兰庭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谢明茵,心道,这三妹妹消息倒是很灵通。   谢明茵还在追问:“长姐,你昨夜是怎么过去的?”   兰庭推了推茶碗里的沫子,问道:“你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谢明茵扬了扬小巧白皙的下巴,不以为意的小声说:“这里的小丫头呗,这些事情,还是她们看得清楚。”   这话不错,就算兰庭自己口述一遍,也还是会带有成见,这些年纪不大的小丫鬟才说的客观。   阖着这三妹妹每次来,都是窝在那和小丫鬟聊天,怪不得每次都要坐在最远的位置,兰庭悠悠道:“昨晚你怎么没过来?”   谢明茵脸色不变,咽下口中的枣泥酥,淡淡道:“我住在寿安堂,但凡有事,他们都不会让人来叫我的。”   兰庭了然,怪道她对父母冷冰冰的,做爹娘的有什么事,就自动隔离了这个女儿,还指望人家亲近什么。   这时候,一早不知道见了什么人的连氏出现了,丫鬟端了两碟红彤彤的山楂上来,兰庭吃了一个,觉得有点面,不过的确挺大的,个个都挑了好的。   昨夜里都歇的晚,连氏索性让谢如意不用来请安了,等兰庭来了,才忘了让人去信芳堂说一声,不过想到自己一个人,和明茵大眼瞪小眼的,也着实是很尴尬。   见姊妹两个因自己进来,默契地都住了口,连氏微微一怔,心想到底是血缘,从不见明茵和如意这么亲近,心里不由得为如意有些辛酸,这孩子是个孝顺的,可惜却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日后就怕他们都薄待了。   昨夜,如意跟着求了谢桓许久,听送她回去的丫鬟说,这孩子太实心,膝盖都跪的发青了。   她坐下后,轻吐口气,才漾出一点温意,问兰庭:“睡得可还好?”   兰庭放下了茶碗,转过头来,实话实说:“托母亲的福,还不错。”的确还不错,她又没什么亏心事。   连氏一愣,唯有苦笑,这话说得,让她没法往下接。   心想,这孩子到底是和自己生分了,然而,心头却骤然松了下来,不知道是不用再费尽心思的,来应付兰庭的主动亲近,而感到如释重负。   还是因为这段日子的殷勤,都付之东流,莫名袭来的落寞,让她略有无奈和茫然。   幸而,丫鬟进来解救了静默的场面,冬日里,端进来了两碟少见的山楂,红彤彤的。   连氏恢复了从容,作了平日里的亲和姿态,与她们低低絮语道:“是章奶娘家送来的,也就是如意的奶娘,说起来,她原是应该有个孩子的,唉,可惜了。”   再后面,连氏就不说了。   那孩子,大抵是没了。   不晓得连氏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还是真的心底有愧疚,对兰庭的态度小心翼翼的。   最后余下的山楂,也让分出一半送去了信芳堂,兰庭也没有拒绝,说了句:“多谢母亲。”   从宛华堂出来后,谢明茵对她热切的不同以往,追了上来,载言载笑道:“长姐,咱们一起喝个茶,可愿意吗?”   兰庭稍有惊讶,随后笑问道:“去你那还是我那?”   谢明茵笑嘻嘻道:“去你的信芳堂吧,前段时间不是才收拾过吗,必然比我那里消停。”   兰庭略一思忖,也是,而且寿安堂的人,指不定欢不欢迎她呢。   她是不在意,就怕老太太气坏了,果断带着谢明茵转向了信芳堂。   这是信芳堂头一次来客人,上上下下都精神抖擞,宛若等待主人巡查的样子。   谢明茵在寿安堂,基本上不用自己操心这些,府里最难伺候的,就是他们这位老太太了,这都能够胜任的,服侍一个谢明茵不在话下。   谢明茵打信芳堂里略走了走,逛了逛,兰庭陪着她稍微看了看,其实现在到处都是雪,她估计等开春了,这信芳堂应该是另一副样子。   后面的园子没看,现在天冷,后面都是厚厚的积雪,白森森的,兰庭打算等到春天,让人打个秋千架,再种上一些花木。   “收拾的还可以,长姐你没来之前,这不说是荒草丛生,但也挺荒凉的,晚上都没人过来。”谢明茵丝毫不见外,也跟着指指点点,说这处种海棠,那处种茶花。   姊妹二人到了正堂,碧釉奉上茶瓯和点心,红霜带着人捧来热巾,又取下二人的斗篷外衣拿去熏笼上挂好,脚下各自踩了暖炉。   “人家有一门好婚事呢,长姐你也不要想,爹娘肯定不会让她把婚事还给你的。”   谢明茵掐起一块绿茵茵的茶糕,这是信芳堂的小厨房做的,灶上的杜娘子做的一手好点心,兰庭对她的手艺很喜欢。   兰庭垂下眼睑,看着杯中碧绿色的茶水,态度淡然:“嗯,我知道。”   谢明茵注视着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她也不会还给你的,不止是婚事。”   兰庭掀起眼帘,与她双眸相对,语气平静的不起波澜:“我知道,还有家人。”   “你又知道。”谢明茵噘着嘴,有点无言以对。   兰庭觉得有些热,她挪开了双足,踩在了脚凳上,转着手里的茶瓯说:“我又不是睁眼瞎,这么简单的情况都看不出来,爹娘觉得我不合适作为侯府的长女,或者说,不能够作为一个承担这门婚约的人。”   谢明茵狡黠地试探道:“长姐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这门婚事,你知道家里那些姐妹多羡慕呢,这本该是你的!”   兰庭一阵好笑,这三妹妹是在试探她的品行吗。   她略微沉吟,低声说:“但是它现在就是谢如意的,那公子应该很喜欢谢如意吧,或者说,他们关系起码应该还不错,对不对?”   谢如意很自信,那么一定是笃定了外人无法插足,而且,她是极为擅长笼络人心的,只要她想要的。   谢明茵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因为谢明茵比她小,对她并没有太多的助益。   她却不是个喜欢八面玲珑的人,否则,她不会无视这个亲妹妹的。   尽管谢如意很少与她面对面,大多数都是躲在张牙舞爪的谢疏霖背后。   但从这些周围的人身上,很容易看得出她是怎么样的。   她不是鲁莽的女孩,反倒有自己的一套方式。   谢明茵临走前,拉着她的手说:“我倒是很想养只猫,可惜寿安堂不让养,祖母说,这些小畜生夜里叫唤起来没完,长姐,我瞧着你这里地方大,等赶明帮我养只猫吧。”   谢明茵要养的,不是寻常的野猫,而是正经的聘书,有正经路子来的正经猫。   兰庭挑了挑眉,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无事不登三宝殿。   敢情是有事相求。   她没怎么养过猫狗,不过应该是谢明茵少有的童趣,勉强应承了下来,等开了春,也许她就给忘了呢。   碧釉等送了三小姐出去,回来才问道:“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啊,前两日不是还叫咱们远着二小姐吗,自己也作壁上观,今日就这样亲热了?”   兰庭慢慢回转到房间里,边走边道:“还是得多谢昨日这一出。”   以前,谢明茵觉得她在这府邸里,无依无靠,性子也说不准,万一是个蠢得就遭了。   现在,看她连父亲手底下,都能够轻而易举的过去,安然无恙,可见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自然是可往来的。   姊妹之间,也要反复衡量,在这种门第里,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碧釉跟她进了内间,堆起笑脸说:“小姐,您要还送信出去吗,奴婢这次打点好人了,绝对不会出事的,这一次和红霜姐姐商量过的。”   红霜做事相对缜密,她是从寿安堂拨过来的,交好的人也多,碧釉怕小姐觉得自己做事不稳当,有一个红霜压阵总应该行了。   兰庭轻轻吐出一口气:“无妨,不用送信,本就是为了试探谢疏霖的。”   他若是来寻她,自然有办法来联系她的。    第12章 出府   兰庭的目光落在了碟子里的山楂果上,心中沉甸甸的。   “去把夏妈妈叫来,我有事问她。”   碧釉应是,随即就掀帘出去叫了夏妈妈来。   等夏妈妈来了之后,兰庭摆了摆手,二婢心领会神,一齐退了出去。   “不知大小姐有何吩咐?”夏妈妈恭谨地等着主子问话。   兰庭也不客气,直接问起了这个章氏的详情。   夏妈妈先是一愣,随后说,章氏本是连氏身边的贴身丫鬟,许给了侯府的一个管事,后来到外面去管铺子了。   后来那管事却在数九寒冬,掉进了冰窟窿,死了。   章氏在盛京冬月间生了个孩儿,却一落地就死了,哭了两宿,眼睛都快瞎了,说是这孩子小,连个坟墓都没法立。   为了避开这伤心处,索性收拾收拾包袱,跟着连氏去了扶桑,这才做了奶娘。   夏妈妈也看见了,宛华堂那边送来的山楂,摆着倒也好看,说:“章氏在扶桑的时候,一直不离身照顾咱们夫人,为人厚道,脾气又极好。   哄了小姐到四五岁的时候,由家里人赎身接了回去,年年使兄弟送一些瓜果蔬菜,来孝敬咱们府上。”   “她就没有再嫁吗,倒也是可怜。”兰庭听着,这章氏也是凄惨。   夏妈妈对这府里的事,也算是知根知底,扶着膝说:“谁说不是呢,那时候她也正年轻,可这就是孤家寡人的命,和人家定亲后,那男人没多久就去了。”   也就是说,至今都没有再嫁人。   兰庭撇去茶碗里的沫子,继续问:“这个章奶娘对谢如意很好?”   “是,”夏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朝兰庭笑了笑:“这话说出来,您也别见怪,这人啊,信佛信道的多了去,她呢,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这您,是她那死去的孩子投的胎。”   移情啊,兰庭听明白了,这倒也无可厚非,民间也有不少人家如此,自己痛失孩子后,对同样年龄大小的孩子,越发的亲近。   更何况,兰庭出生的时日,离她夭折的孩子不久。   “这样啊。”兰庭抵着下颌,若有所思。   夏妈妈不无感慨道:“是啊,朱嬷嬷和章氏对太太,可真是寸步不离。”   窗外传来小丫鬟打冰挂的轻笑声,夏妈妈的语声顿了顿,碧釉出去喝令她们安静些。   兰庭趁机问道:“寸步不离?”   “是啊,大小姐,您莫不是想要问当年的事?”这大小姐一句跟一句的问,夏妈妈也回过味来了,这是怀疑当年的事不简单。   “对啊。”兰庭没有否认。   夏妈妈一边说,一边转动眼睛,细细回忆道:“章氏您可能问不出来,当初因为她才没了孩子,夫人虽然让她伺候,但生了您的日子,侯爷就没让她沾过手,她也一直没出过门。”   也就是说,从兰庭出生后,章氏基本没有接触到她的机会。   “好,我知道了。”兰庭原本想着,兴许是这些下人做的手脚,也怀疑章氏的嫌疑。   现在听来,却不可能,不过是几个下人,听连氏说与自己一般的孩子,却是在盛京就死了的。   并非她多疑,而是万事不可当巧合。   当然她也看得出,夏妈妈没有理由,去为一个已经出府的下人开脱。   她看得出,夏妈妈没有撒谎,都是实话。   兰庭坐直了身子,将手中的茶瓯随手放下,问了最后一句:“章氏如今是住在何处?”   夏妈妈细细思索道:“咱们夫人心好,在福临街有个陪嫁的院子,让章氏在那养老,她一般只有冬天才会去住。”   兰庭听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暗自记下。   过了晌午,兰庭用过饭,正躺在暖阁里喝茶消食。   连氏忽然叫人送来一盆栀子花来给她,看着颇为讨喜,花瓣雪白,绵柔娇嫩,满室盈香。   来送花的丫鬟说:“夫人说,上次大小姐说不喜欢茶花,这栀子花看着雅致可爱,大小姐看看可还喜欢?”   “代我说多谢母亲了,我很喜欢。”兰庭既惊又喜,浅褐色的眼中散发出明媚的光彩,让身后的丫鬟接了过去,笑意疏朗:“这是如何来的,养的这样好。”   侯府是没有养栀子花的,她知道。   丫鬟见讨了大小姐高兴,心里也喜气,口齿清晰道:“这花是特地送来的贺礼,听说咱们府里小姐归家,特送来贺喜的。”   这种时节,能以鲜花为礼的人家,定然不简单。   兰庭心里稍动,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是谁家送来的,倒是金贵。”   丫鬟这才露出一点茫然来,如实回答:“倒也不清楚是什么人家了,今日打理的时候忽然发现的,许是忙得弄乱了。”   “噢,我知道了,你回吧。”兰庭这才打发了人去。   送花的丫鬟临走时,红霜抓了一把赏钱给她,这大冷天的,送一趟东西不容易。   碧釉回头,瞧见小姐碰了碰盆中的栀子花,会心一笑,低声絮语道:“他倒是厉害了。”   至于是谁,她们不敢问,小姐也不曾说。   接下来的半天里,大小姐都捧着这花看个不停,看是好看,闻也是好闻。   就是不知道,为何小姐这么高兴,看着这花笑得比平日真切的多。   夏妈妈进来时,都以为大小姐是魔怔了。   三日后,大雪初霁,天空终于放了晴,金色的暖阳普照多日来絪缊的天地,照耀着厚厚的积雪层层,檐下如同下雨一般,化掉的雪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   谢明茵要养猫这件事,兰庭原是没当真的,觉得她只是心血来潮,过一阵子就失了兴致。   但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话,无论多长时间都会念念不忘。   “长姐,长姐。”   兰庭正在临窗练字,就听外面传来谢明茵清脆的声音,一大清早就到了信芳堂,着急忙慌地催着她出门。   “长姐,今日是出门的好日子,咱们快去聘狸奴呀,我都和礼部侍郎家的刘小姐说好了,她家老宅正有一窝猫儿,再不去,就都被旁人聘走了。”   谢明茵才十三岁,连氏断断是不肯放她一个人出门的,只好央着兰庭陪她一道去。   聘狸奴是有门道的,民间也讲究个养猫养狗要看花色,什么是吉利的,什么是不详的。   兰庭也在这府里待得有些闷,便应了谢明茵的意思,与她一同去母亲面前说此事,出门前都要先禀明父母,仆妇再去安排车马以及随行的下人。   她们到的时候,连氏正在让谢如意试一副头面,只好让人先收拾起来,等她们进来时,兰庭瞟见里间的帘子微微晃动,不过什么都没有说。   “既然已经约好了,也不好失约,你们姊妹二人一同去也好。”连氏瞥了兰庭一眼,随即话锋一转:“记住,切莫在人前失了礼数。”   兰庭才应了喏,转身就被亟不可待的谢明茵拉了出去,裙幅翩跹,露出了孩子气。   听着她们离开的声响,谢如意才面色怅然地,从里面缓缓步出,抬眸去看欣慰不已的连氏,幽幽的说:“母亲,三妹妹是找长姐,她们一起出去了吗?”   连氏眼皮一颤,将谢如意拉过来,郑重地说:“如意,有娘在这呢。”   谢如意靠在连氏肩头,目光凝着谢兰庭用过的茶,热气未散,暗暗咬紧了唇瓣,手指攥住了连氏的衣袖。   虽说是天晴云散,但街上的人,还是比较少的,倒是这天空纯净的,像是没有一丝杂质,阳光也刺目得不可直视。   庆安侯府的马车里,谢明茵正舒服地靠在兰庭的肩上,闭着眼小憩,她早上活泼泼的,到了马车里,吃了两个桔子后,又昏昏欲睡起来。   兰庭本来打算推开叫醒她的,却见谢明茵的丫鬟坐在下面,朝她双手合十地作揖,小声呐呐地说:“三小姐坐马车总有些不适。”   谢明茵居然还晕马车……兰庭只好任由她继续靠着,也不知道该说她是娇气还是如何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皮从出府后,就跳个不停,心中也不平静。   怪哉。   此刻,福临街静谧的后尾巷里,两壁皆是高墙,常年不见阳光,积雪未化,檐下悬冰。   褐色衣裳的男子扶着墙壁,一路跌跌撞撞的,朝前面奔去。   到尽头时,眼前蓦然飘荡起一抹黑色衣角,顿时心下一片冰凉。   不用抬头,他都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了。   “师兄,”圆领官袍的青年官员从兵差后走出来,负手而立,清直孤然,鹰隼般的目光审视着他,眼尾挑起一道褶皱,微微低首,嗓音温柔地威胁道:“你将人交出来,我放你一马,你也好让我回去,对殿下有个交代。”   “薛珩,你别忘了你的师门,”男子深吸了一口气后,反手锁住身后的兵刃,疾声厉色道:“跟随定王,只是死路一条。”   “这些并不相干。”薛珩闻言,眉眼生厌,单手解下了黑色斗篷,并不正眼看人。   他旋指握紧了刀柄,满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师兄,各为其主,你若是选择归顺,咱们便是同袍,有话好说。”   “早知你是以权谋私的小人,合不该引荐……不用废话了,动手吧!”褐衣男子不耐道,率然抬手,与薛珩持刀相向。   “好罢,我知,你不会背叛老师和废太子的。”薛珩叹息的话音未落,骤然抬眸欺身而上,手中横刀出鞘,毫不留情地朝对方面门狠狠杀去。   窄巷之中,一片刀光剑影,兵刃相击间,不时发出清脆“锵”声,映得白雪泛银光。    第13章 薛珩   半路上,兰庭动了动有些僵酸的肩膀,随口问道:“刘小姐家的老宅子,在什么地方?”   “嗯?”谢明茵睡得迷迷瞪瞪,过了会,她才清醒过来:“噢,在福临街。”   靠在长姐身上,真舒服啊!   兰庭敛下了眼睫,这么巧吗,不过,趁此时去看看也好。   不多时,马车就到了福临街,就见礼部侍郎家的下人,已经在外等候,这老宅子是寻常百姓住的院落。   侯府的马车上,有特制的徽纹,很容易就辨别出来。   兰庭与谢明茵下了马车,并肩往里面走去,谢明茵满心期盼,兰庭心不在焉。   到了里面,正有一位与谢明茵同龄的小姐等候,知书达理,亭亭玉立的,见着谢明茵,明显眼前一亮,谢明茵快步走过去,看起来二人关系很密切。   双方分别见过礼后,刘小姐笑盈盈的,一双眼睛笑成了弯月,唤了她一声兰庭姐姐:“姐姐唤我雯月即可。”   然后,就带着二人去看猫儿,边走边说:“这原是我父亲未曾当官时,祖母为了父亲进京赶考买下的,地方小了些,但挺清净的,住了好几年,现在也舍不得卖了。”   猫被安置在后罩房,谢明茵一看见毛茸茸的小猫仔,差点就扑上去了,刘小姐也笑眯眯的。   看着两个小姑娘逗猫上了瘾,兰庭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   谢明茵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不想太早回去。   听见长姐要出去,只顾得上“嗯嗯”地点头。   这次出来,她和谢明茵各自只带了一个丫鬟,后面还有仆妇,兰庭完全没想过,这猫带回去,是要养在信芳堂的。   她只是当自己来做个陪客。   走出后罩房,兰庭问红霜:“我记得夏妈妈说,章氏在福临街,对吗?”   红霜称是,说:“就在这条街的街尾。”   兰庭没有多言,让人去与三小姐说了一声,就出了刘家的老宅,往外面的街尾去了。   红霜跟了上来,要同她一起过去:“小姐,奴婢跟着您。”   “不用了。”兰庭摆了摆手,让红霜等人留在了外面,自己朝街巷面走去,越往里走,越有些阴冷。   幸而,很快就看到了那间院子,围墙外种了一大丛的翠竹,兰庭走过来,随后微微叹了口气,看见这院子的门扇上着锁,台阶上落着一层厚雪,显然,章氏并没有在这里住。   扑了个空,她低低吐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举目扫了一眼四下,并没有人。   走出去三四步,到了竹丛旁。   “谁?”兰庭蓦然驻足,风雪摇动间空无人声,垂在宽袖中的手指渐渐握紧,横眉冷喝道:“出来!”   “许久不见,”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从背后欺来,头顶传来清越的嗓音:“兰庭。”   “火泽……”兰庭的气息略微急促起来,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才转过身来:“你怎么会到盛京来?”   他难道不是应该在镜州定王府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因为她?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很快又被理智否决。   火泽不是这样的人,她太了解他了,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所想的那样了。   这盛京的天,终于是要变了。   “你喜欢盛京吗,”薛珩微微垂首,捋了捋她柔软的鬓发,不答反问:“还是镜州?”   薛珩少时在南地久居,耳濡目染之下,说的都是镜州话,他的嗓音如敲冰戛玉,玉石之声般,口音本就偏向斯文温柔,更加显得这家伙人畜无害。   当初王府的人,就是如此被他骗了。   定王妻妹对薛珩一见钟情,而后,又因为见到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腥场面,被吓得退避三舍,再也不敢与这厮谋面。   原道是一位光风雯月的如玉君子,哪知背后是十方赫赫的杀神。   早说了,薛火泽这人,只是看似纯良。   兰庭没有回答,接连反问道:“你接到我给你的信了,也是你告诉侯府的是不是,栀子花也是你送的?”   她问的很焦急,仿佛这次不问,下次就问不到了一样。   大概,是怕他死掉吧。   “所以,喜欢吗?”薛珩微微一笑。   他生的淡薄削瘦,轮廓如同干净利落的工笔画,眉头被春水融了一点墨色,却又蕴着如清江石的干净清冷,唇红齿白间,眼眸清冽又坚定。   偏偏这样一个人,唤作火泽。   “喜欢。”兰庭无奈地点了点头,知道她喜欢栀子花的,除了薛珩没有其他人。   她五岁见到的薛珩,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日日食不果腹,颠沛流离,就这样,他还是收留了兰庭,给她取了名字,带着她辗转求生。   这十年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这么远。   也许是第一次离开他这么久,少女变得有些急躁,薛珩想。   他抬手掠去挡在二人之间的竹枝,不紧不慢地问:“你看起来,不高兴吗?”   “没有,我很高兴。”对于薛珩的靠近,兰庭稍稍别过头去,她就是有些生气。   三年前,兰庭十二岁,随廿三之龄的薛珩,一起进入定王府,薛珩为定王效劳,敬事不暇。   四个月前,兰庭到了盛京,为的是帮忙掩护定王府的人入京,后来,她与剩下的人返回镜州的路上,不想遇见了流匪。   自己也受了伤,只好在就近的望泉村寻了个居所养伤,另外让人返回镜州送信。   当时住在望泉村,屡有异动,她还以为是探子。   没想到,居然会是她的家人。   侯府的人委实不太中用,前几次过来查探时,都留下了没清除过的脚印,或许他们是觉得,一个村女不会注意这些。   可是,无论是她的身世,还是通知庆安侯府,薛珩都没有提前告诉过她。   就将她扔给了庆安侯府。   薛珩指尖抚过她的鬓边,眼眉低垂:“怎么,是嫌弃我了,侯府的大小姐?”   “不是,”兰庭绷起白皙的下颌,蹙眉说:“你身上的血腥味太浓了。”   “啊,没办法,杜维生那家伙逃到盛京来,只好杀了。”薛珩轻描淡写地说着,垂眸打量了她一番。   少女身着墨绿色白梅滚边小袄,一袭雪白湘裙,外面披了一件藕荷色的斗篷,颜色晕染的极其好看,绣着一簇摇曳的菡萏。   他负过手,信口胡诌道:“是你的香气太容易被冲散才对,不过,很好闻。”   薛珩胆敢这样在盛京杀了人,却没有半点的忌惮,似乎已经佐证了什么。   他从军武入政,如今拜入定王的麾下,皇帝垂垂老矣,储位空悬,诸王蠢蠢欲动,这也是稀松平常。   人人都在背后骂薛珩,是桀犬吠尧,定王府的鹰犬走狗。   他就一个都不肯放过。   他性情强硬,自己拜师学艺,又叛出师门,另投主君。   定王对他有知遇之恩,薛珩就会为他鞠躬尽瘁。   这就是薛珩。   薛珩语气如常道:“帮我做一些事,不会牵连到庆安侯府。”   兰庭一声应下:“好。”   薛珩有些惊讶,她答应的太快了,甚至他还没说出后半句,蓦然一笑:“看来,你与侯府的人相处不大愉快,难道不怕我让你陷害侯府。”   不然,怎么会这样不为他们考虑。   “你总不会让我去做自灭后路的事情,”兰庭知道他不会,抬眸看他:“是什么事情?”   “你的父亲庆安侯,与中书令家结亲,而中书令,忠于废太子。”薛珩正色起来,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如今的关系。   说的是谢如意的婚事。   兰庭心情平复下来,颔首道:“我知道,可是如今的庆安侯府,已经大不如前,废太子早已发落了,他们不太可能参与其中,更何况,我在侯府只是深闺小姐,干预不到什么。”   薛珩点点头说:“不需要你干预其中,只要你做我们的眼睛。”   “可我……”兰庭欲言又止。   薛珩清淡地说:“文武百官的关系,前朝不显,但后宅却大有玄机,在定王府你就应该知道。”   “是。”兰庭明白,就如今日,她们与礼部侍郎的小姐往来,就是因为礼部侍郎是中书令的门生,这样的关系,天长日久,自见分晓。   这时,外面传来了红霜的声音,她迟迟未见大小姐出来,便寻了过来:“小姐?”   “我在这。”兰庭迎声往外走,怕红霜看见了薛珩。   红霜却已经走了过来:“大小姐,奴婢还以为您……”说着,看了看四下,并没有什么人。   “没事,章氏似乎不在,我只看这竹子长得很好,多瞧了一会。”   回头已经空无一人,兰庭没说什么,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三小姐挑好了吗。   红霜笑道:“正是挑好了,才过来寻您。”   “长姐,你看这只,好不好看?”谢明茵已经抱了一只小猫出来,凑过来给兰庭看。   兰庭随和地说:“好看,快到晌午了,咱们回去吧。”   谢明茵笑嘻嘻地应了好,亲昵地搂着小猫,二人与刘小姐依礼作别,登上了马车回家去。   待他们都离开后,薛珩才带人从福临街出来,看着侯府的马车消失,平直的嘴角微微翘起。   身边的人问道:“大人,方才的是小姐吗?”   “唔。”薛珩低低的应了声,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少女皮肤滑腻的质感,仍然残留在指尖。    第14章 一旬   “至于庆安侯府,”薛珩神情异常平静:“每隔一旬,与她联系一次。”   若是后来断了,她自然也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是。”下属低声应了,随后道:“自打大小姐不见了踪影,郡主那边一封接一封的信来催您找。”   薛珩脸色淡淡:“别叫他们知道,来日能相见时,自可相见。”   “是,属下明白。”   庆安侯府也是几代的门第了,相看亲事,自然有不少青年才俊子在名卷之上,既然对谢如意这般宠溺,那作为亲生骨肉的兰庭,顾惜一二总该是有的。   若是将来能功成名就,有他在背后,谁也不敢看轻了她去,兰庭自己是个聪明的。   若他败了,那就断得干干净净,让人再也不知兰庭的来历,没人知晓她的过往,什么也牵扯不到她。   他可不希望,因为这些小儿女的往来,让兰庭陷于险境。   风吹竹梢头,簌簌雪落,四下静默了片刻,身后下属走来,俯首回禀道:“大人,已经处理干净了。”   “好,咱们也走。”   薛珩没打算这么早来见兰庭的,但在处置杜维生的尸体时,外面传来了人声,没想到会是她。   虽然近些年来,庆安侯府有些颓势,但足够让兰庭过好一生,这些,本就是她失去的,拿不拿回来,都看她自己的意愿了。   兰庭在马车上坐稳后,谢明茵才问了一句:“长姐,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兰庭压在身前的手指交叠,仰头阖目靠在车壁上:“没什么,瞧那边竹子长得不错,多看了一时。”   “噢,”谢明茵没有再追问下去,低下头,臂弯里拢着小猫,心情很惬意:“长姐,日后这小家伙就先养在你的信芳堂了。”   小猫的爪子细细尖尖的,勾起一道透明的弧度,很锋利的,谢明茵的眼光别具一格。   要了一只白黄相间的,胸脯上的一小块茸毛,是淡黄色的桃心,两只黑色的眼睛雾蒙蒙的,小巧粉嫩的鼻子,被谢明茵用羽毛弄得一嗅一嗅的。   兰庭问她:“你就那么放心养在信芳堂?”   “长姐这里当然好,又没有闲杂人等来滋扰,谁也不会来管。”   谢明茵的无心之言,倒是点明了兰庭在谢家的处境。   寻常人家的姊妹,都是常来常往的。   信芳堂冷冷清清的,才不成样子。   谢明茵简直爱不释手,揉着掌心里的毛茸茸,回头问她:“姐姐,你不要来摸一摸吗?”   “这有什么好摸的。”兰庭不受诱惑,淡淡地道。   她自小就不喜欢猫,柔若无骨的手感格外不舒服,远不如沉甸甸的狗摸着舒服。   谢明茵也不恼,只小声笑道:“等日后你就知道狸奴的好处了。”   回到侯府后,碧釉早已经让下面的小丫鬟们去后罩房,布置了一个小而暖的猫舍,虽说不如正堂温暖如春,但也算是能够过冬了。   等到春夏之际,这猫儿长大些许,也就不需要太使人照料了。   兰庭莞尔道:“难道你就不怕,日后我太亲近了,这猫就认了我做主人。”   谢明茵抬眸歪头看她一时,神情和小猫如出一辙:“长姐你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么样的,不是夺人所爱的?   “你别太早下定论。”兰庭别有深意道,她可不是淑女君子之流。   “固然长姐如此说,我也该料想到,养在哪里就与哪里亲近的道理,不算是夺人所爱。”   为了多摸摸这小猫仔,谢明茵连带着晚饭,都留在信芳堂一道用了,若不是寿安堂那边的张嬷嬷遣人来,她怕是就要住在这里了。   谢明茵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一步三回头地叮嘱长姐的人,万万要好生照顾她的猫,明日一早她就要过来看的。   闻言,红霜暗自露出一丝苦笑,今日的信芳堂,就都为着这猫团团转了。   不过,这样也好,大小姐和三小姐日渐交好起来,也不若之前那般孤单了,每日闷在房间里看书。   到底是一家人啊。   到了晚间的时候,兰庭心口的那段火气算是散了,她对薛珩的自作主张有所怨言,也不过是因为第一次这样罢了。   日后也不会再有了。   毕竟是为了她好。   往日里见他作风强势,并不觉得有什么,这次轮到自己身上,反倒克制不住了。   兰庭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书卷,却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馨香,书页也被翻动过。   她察觉出不太对劲,拧了拧眉,开口淡淡地问道:“今天,有人来过?”   碧釉为她斟了茶,紧张地说:“是,奴婢还没来得及回禀您,今天上午二小姐来过,不过只略坐了坐就离开了。”   兰庭抬脚走进里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走到了妆台前,打开了花梨木匣子里的银质短匕和金爵簪,眼眸暗了暗,手指猛然按在了匣子上,重新扣上了盒盖。   被动过了。   这里面的东西是她带进府邸的,放进匣子后,就没有再动过,也素来不准人碰的。   “碧釉,进来,”她将碧釉叫了进来,再次问道:“说实话,二小姐真没有进过来吗?”   “这……奴婢失职,”碧釉这才隐约想起了什么,脸色微白,结结巴巴道:“二小姐说茶水有异味,让奴婢去换,奴婢以为茶叶受霉,就离开了半刻钟。”   半晌,她又怯生生地抬起头问:“小姐,是不是丢了什么?”   兰庭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事,退下去吧,日后别再发生这种事。”   “是,奴婢知错,日后会小心。”说完,碧釉才退了出去。   兰庭这才低低的吐出一口气,舒展了眉心。   她今日见过火泽后,总是有些心绪不宁,纵然知晓谢如意看过,也不能对她有什么干扰。   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了三四日,一切倒也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的感觉,大概就是谢桓越来越繁忙,整日里不见踪影,时常请安的时候,也不见谢桓其人。   谢疏霖不再嚷嚷着,让她滚出侯府之类的话,只是两个人一见面,依旧如针尖对麦芒,很快就会相互嘲讽起来。   一个炸毛跳脚,一个不冷不淡。   等到连氏面前,又齐齐收敛了起来。   谢疏霖是真被父亲吓到了,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呀。   兰庭只是不追究,这种事纠缠下去,只会浪费她做其他事的时间。   庆安侯府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底蕴深厚,藏书众多,虽然很多原版是不能动的,但有抄录好的手抄本,供家中主人翻阅。   兰庭与连氏说过之后,也可以从中取几本来看。   等请安回去后,她还要继续看书。   后来,兰庭去还书时,听书房的丫鬟说,自她上次拿了几本书后,谢如意来问过,她拿走的都是什么书。    第15章 女学   谢如意问过兰庭看的书名后,转头就去了宛华堂,连氏正在看名帖,拿着笔让人勾画什么。   连氏见谢如意来了,朝她招了招手,笑说:“你上次不是说,想要学水墨画吗,为娘问过礼部侍郎的夫人,今日有了几位授画先生人选,日后你也要勤勉一些才是。”   “多谢母亲,女儿知道的。”谢如意羞涩地笑了笑。   她想要学画,也是因为上次听嫡兄说,尚公子画的一手极好的工笔画。   她怎么也要学一些,日后也好配得上他。   “你呀,你可是娘的骄傲,自小先生们就说你造诣好,天赋好,这作画虽然学的晚了些,必然也不会差的。”   连氏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看她含羞带怯,依偎在自己身边撒娇的模样,心里面十分满足。   朱嬷嬷进来时,看见母女两个正亲热,准备了才出锅的牛乳菱粉香糕和糖蒸酥酪,让小丫鬟端上来,这两样是宛华堂时常必备的。   谢如意吃着糕点,笑得天真娇俏,软声随意地说:“女儿上次去信芳堂,看姐姐去书房拿了不少书,想来长姐有求学之心。   可这野路子,又怎么比得上正经跟着先生学呢,那书对她来说,应是晦涩了些,怕是不好意思与咱们说,不如让长姐与我一同去女学。”   连氏捻着手里的名帖怔了怔,她还没想过,略有迟疑:“是吗,我倒是想着给她请个做女红的娘子,教一教这些就罢了,去女学……未免兴师动众了些。”   她想的很简单,兰庭已经这么大了,再怎么好生教养,也不可能像如意这般出色了。   倒不如让她过两年富贵日子,学些规矩,出门在外,别丢了谢家的颜面就行。   至于其他的,只做好女人家做的,日后寻个简单的门户,低一些也无妨,添一笔不错的嫁妆也就罢了。   日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平平稳稳的过一辈子就好了。   谢如意抱着连氏的手臂,不断地央求道:“母亲,就让姐姐和我一起去女学吧,我一个人有些孤单,而且日后姐姐和其他小姐们,也要常常见面的,都是亲贵之女,不如由我引荐,现在借女学提前熟识一下也好。”   谢如意口中的女学,是誉满盛京的雅正女学,勋贵之家的千金们都在此进学,谢明茵和谢宜桃原本也在。   但后来,谢宜桃因为是庶女,在其中格格不入,被欺负太狠了,索性称病再不去了。   谢明茵不喜欢她们那帮人,借故和外祖家同龄的表姐去了另外一家。   在谢如意的攻势下,连氏没奈何,松了口,让朱嬷嬷遣人去信芳堂,找兰庭过来说话。   自打信芳堂开始帮忙养猫,谢明茵来的就格外勤快,待得时间也更长,大多数时候,饭都是留在信芳堂用的。   寿安堂那边知道后,似乎有些不高兴,她就每隔一日来一次。   谢明茵与兰庭抱怨连连:“既然不喜欢我,还要管我在哪里吃饭。”   二人正闲聊间,宛华堂的小丫鬟过来传话,是连氏要寻她过去一趟,有话要说。   谢明茵不想去宛华堂,就起身告辞回寿安堂了。   兰庭换了衣裳,又梳理了一番头发,才往宛华堂过去。   谢如意正在连氏的身侧,穿着苏绣桃花云缎的百褶裙,从膝上垂下来,在严严冬日里,衬得整个人都艳若桃花。   母女二人凑在一起,亲昵地指着名帖说话,喁喁细语,岁月静好。   “大小姐来了。”   见她进来,谢如意立即坐直了身体,朝她笑得十分可人:“长姐,这次请你来可是有好事,想来你也会高兴的。”   “如意妹妹。”见她这般姿态,兰庭心里一阵不安宁,觉得谢如意有些过于热情了。   这可不是她。   连氏看兰庭态度依旧淡淡的,有些头疼。   这孩子不坏是不坏,就是太记仇了,如意都已经释怀了,她反倒冷淡起来。   “你看这样好不好……”连氏说完了自己的打算,又问兰庭愿不愿意。   兰庭放下茶杯,手指已经回暖了,抬眸看向连氏:“所以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和妹妹一同去女学?”   如意说的果然不错,兰庭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绝,看来还是愿意的。   连氏心里定了主意,循循善诱道:“为母想着,如意说的没错,她们也都是幼承庭训的,但在家里终归是闭塞了些,能够去女学里,又有你妹妹照应你,对你是有益无害的。”   让她去上女学,兰庭推想,连氏可能是想要让她能迅速成为端雅得体的名门闺秀。   可谢如意呢,她又是什么心思?   若是在第一次见面,或者她们二人交好后,兰庭都不会有任何怀疑。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女学是能够最快速度,结交到盛京贵女的地方,兰庭恰恰最需要的,就是这件事。   谢如意笑吟吟地说:“她们都会喜欢姐姐的。”   绝大多数,谢如意的话,对兰庭来说,要当成反语来听。   “女儿当然愿意去。”兰庭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又温善地说:“既然妹妹也说好,我当然不会拒绝。”   连氏这才对她稍稍满意。   谢如意翘了翘唇角,如此大好良机,谢兰庭这样贪慕虚荣,怎么会拒绝得了,她怕是巴不得,能进入盛京贵女的圈子呢。   这些小姐们,最是心高气傲了,一个个只是比谁的架子大,就够摆一天的了。   让她们和一个村女,在同一屋檐下读书,必定要将房子掀翻了去。   到时候,势必让她尝尝,什么叫羞于见人。   但凡要点脸面,日后,谢兰庭都不敢以公侯小姐的身份出去见人了。   连氏让丫鬟把桌上的糖蒸酥酪给兰庭,转过头去叮咛谢如意:“如意,进学后,可要照顾好你姐姐。”   兰庭吃了两口后,就摆了摆手:“端下去吧。”   朱嬷嬷撇了一眼兰庭的盅碗,里面只吃了几勺,她没说什么,低眉顺眼的让人端了下去。   不多时,兰庭的手边添了新的茶点,是她喜欢的佛手酥和梨子水。   若是放在从前,朱嬷嬷定是极不高兴的。   朱嬷嬷的态度变化,连氏倒是没有丝毫察觉。    第16章 先生   天还未明,启明星默默伴着霜月,侯府里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幸而兰庭并没有迟眠宴起的坏习惯。   对此并没有不适应。   吃过朝食后,连氏分别给两个女儿先后系好斗篷,又交代丫鬟照顾好小姐们,准备好备用的衣服、茶点、手炉、香片。   差不多的时辰,目送两个女儿,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两个最不对付的人,终于坐在了一起。   “姐姐,你放心,女学里的贵女们个个温柔和善,很好亲近呢。”   谢如意深谙如何打压人心。   先给她一点美好的幻想,再一击致命。   不过,从前的人,都没有谢兰庭这么让她急躁。   马车里光线有些暗,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兰庭只发出了“嗯”的一声。   二人气息俱是平和。   兰庭缓缓睁开眼,她其实能看清楚对面的谢如意。   但谢如意看不清她。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姊妹二人从昏然中醒来,分别由自己的丫鬟搀下了马车。   外面一片雪冷天寒,天空泛着一种好看的碧蓝,但莫名的很开阔,天大地大,朗朗疏阔。   这雅正女学,果然地处静谧清贵,闲杂人等都不能靠近的。   谢如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盈盈道:“姐姐,来吧,这里就是雅正女学了。”   雅正女学在盛京之中,是比较负有盛名的。   这种女学并不是大面招收学生,而是要由人举荐,口口相传,能够进入这种女学的学生,都是盛京之中的贵女闺秀。   进入女学,便是一片颇为雅致的冬日雪景,在白雪皑皑中,一片宫粉梅和绿萼梅相映成趣,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清幽怡人。   谢如意看着她拢着斗篷,在小径旁观赏腊梅花。   心中暗暗道,好好看吧,今日看完,你就不会再来了。   这般想着,她转身带着丫鬟走到了廊下,还未进屋,就已经有少女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亲热地笑语寒暄。   “如意,你来啦。”   “我带了新的砚台,你来瞧瞧。”   看上去,谢如意的人缘很不错,很快就被人拥了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一下子所有人都跟着谢如意走了。   兰庭转过身,也慢慢往课室里走去。   当她踏入房门的那一刻,房间里寂静了一瞬。   众人正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静默一瞬之后,就是更加热火朝天的欢声笑语。   她想起谢如意之前说的话。   个个温柔和善,也未必吧。   至少从她进入了课室之后,就已经有个别人,开始目露不善了。   兰庭进入女学,截止到现在,就没有人与她说过一句话,视若无睹,人不可能对新出现的人不看一眼,倒是大多都是刻意避开她。   看来,这些贵女早就知道她要来的消息了,而且相当不欢迎。   至于是谁的功劳,不言而喻。   碧釉去问了负责课室茶水的小丫鬟,找到了没有人坐的位置,为兰庭将一切准备好,才抱着她的斗篷,退了出去。   到了上课的时辰,先生进来,课室里迅速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和兰庭来时的静默不同,这时的沉默,是对授课先生的敬重。   为她们授课的女先生姓邱,是位才女。   能在这授课的女先生,自有一技之长,否则,根本不能震慑这班心高气傲的学生。   邱女先生站在前面,没有一开始就授课,而是站在前面,抬眸环视一周,轻声问:“卢芯然呢?”   这时,拉着谢如意看砚台的少女翘了翘唇,不怀好意地扬声道:“芯然姐姐说,同下里巴乡的人一起读书,她不舒服,于是就不来了。”   说完,四周就响起此起彼伏的讥笑,和细密的议论声。   “就是啊,怎么收了她来。”   “谁知道,看在如意的面子上吧。”   少女瞟了一眼坐在一侧的兰庭,对谢如意状似埋怨道:“如意你也是的,和卢姐姐关系好,怎么不同你母亲说一说。”   谢如意没有出声,至少朝她无奈地笑了笑。   落在余下人的眼中,就是她这个无知的长姐无理取闹,非要来攀缘附会。   然而,坐在前面的兰庭,像是没听见一样,岿然不动。   等到笑声淡下去之后,兰庭依旧没反应,回头都不曾回头。   老僧入定一般。   少女讪讪,自觉无趣,嘀咕了一声“木头桩子”。   邱女先生淡漠地扫了兰庭一眼,才轻咳一声:“开始上课,都安静。”   这才肃静。   谢如意自鸣得意,看着前面的谢兰庭心中好笑,你以为忍下这些又如何,这些贵女素来骄傲,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   若无先生的默许,她们断是不会如此肆意嘲讽的。   邱女先生素来自诩高洁,觉得碍于权势和束脩,收下兰庭这样的村女。   简直是有辱清誉,她可是享誉盛京的女先生,怎么能如此随便就败了声名。   可谢兰庭是侯府千金,她又不得不忍下来,心里压着的火,撩拨一下就升起来了。   更多的人,看见你忍气吞声,并不会不欺负了,而是因为你的软弱可欺,更加激发心中欺凌人的快感,即使骄傲的千金小姐们,也是如此。   今日教授的是古琴,邱女先生随意翻开了琴谱,没说两句,就将手里的琴谱放在兰庭的面前,指了指着她翻开的这一页,说:   “谢大小姐,请将这段弹奏。”   不学琴的人看这琴谱,简直是看天书一样,哪怕是这课室中的人,也不一定有几个精通的,毕竟不是人人都擅长古琴一道。   她低眉看了一眼,站起来直言道:“先生,弟子不会。”   邱女先生猛然冷下脸来,疾言厉声道:“休要在我面前推诿扯皮,既然不愿就说不愿,何必来说不会塞责谁。”   嗐,兰庭被吓了一跳。   心想看起来温和的女先生,脾气居然半点不小,就是火气来的有点莫名其妙。   于是,她只好分外恭敬地解释道:“不敢欺瞒先生,弟子的确不通音律,先生再如何责备,弟子不会还是不会啊。”   邱女先生皱了皱眉,听不出诚恳,只觉得她是嘴硬回犟,不由得怒从心中起。   她素手持书,忿然击案,诘问道:“难道庆安侯府的大小姐,竟然是个一窍不通的废物不成?”   她今日这一出,就是为了要一些人知道,她的课,不是有钱就有资格上的。   邱女先生的话音未落,课室内,顿时响起一片哄堂大笑。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笑声,尤为尖细刺耳,带着恶意的嘲讽,让人更是难受。   邱女先生有意要兰庭下不来台,她若是个懦弱的性子,今日这桩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偏偏这次,邱女先生的运气不好,遇上了兰庭这个软硬不吃的。   “先生说是就是吧,还请继续授课。”兰庭自觉无错,淡淡的说完,就重新坐好。   丝毫没有羞愧到痛哭的模样。   以为死扛就能过去吗。   邱女先生冷笑一声,铁青着脸,缓缓走回了前面,但就此不再开口讲课,沉默的和谢兰庭对峙。   看来,邱先生是要和她这个做学生的,僵持不下了。   “谢兰庭。”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口吻清淡斯文。   刹那间,余下的女孩子们都静了下来,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消失无踪。   兰庭循声回过头,黄衣少女略微昂首,朝她弯眉一笑,未曾露出半分轻蔑之色,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高高在上。   隐约记得,她应是唤作傅若潇,从她进来后,还没说过话。   就在兰庭心生惊诧时,少女淡然漫声道:   “你还不快给先生道歉。” 第17章 污蔑   这是个蠢材!   经过方才,傅若潇对谢兰庭下了定论。   起初还道她是处变不惊,现在看来,内里是个不堪造化的人。   确定了没有任何拉拢的价值。   于是她才出了声,开了口。   让这新来的有点自知之明,也教一教她什么是息事宁人。   “就是呀,还让不让别人上课了。”   “先生难道说错了吗,你还要耽搁我们多久?”   “她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背后传来轻轻的奚落与附和声,如针扎般,密密地落在脊背上,兰庭回头看了一眼傅若潇,对方扬了扬眉,笑而不语。   她又默不作声的转回去,早看出这傅若潇不简单,之前,旁余的小姐们无论多闹腾,都不敢随意的惊扰她。   谢如意进来之后,也只是轻轻与她打了个招呼。   她很在意傅若潇的感受。   兰庭站起身来,缓声道:“弟子不知做错了什么,触怒了先生,也不知是身犯何罪,得罪了诸位师姐。”   听到她硬邦邦的话,邱女先生有些下不来台,此女根本不懂,何为委婉含蓄。   邱女先生坐不住了,遂重重地将琴谱放在桌子上,走到她前面,说:“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做先生的,与学生一起苛责为难你?”   兰庭与她平视微笑道:“弟子不敢冒犯先生,的确不知先生恼在何处,还望先生指教。”   邱女先生冷声斥道:“我看你是在故意装傻!”   傅若潇看着谢兰庭迟迟不肯服软的模样,像是一棵生命力旺盛的杂草荆棘,碍眼又让人格外想要将她碾压下去。   她不由得生了一点兴致,慢悠悠道:“先生的话,你听不懂吗?”   这一句有点意味不明。   兰庭知道,邱先生虽无官职,但她毕竟是先生,若是真的任由她如此随意评介,将无礼的名声,扣在自己的头上,那对于未能立足的她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虽然她不怕。   “先生的话,弟子的确有些不懂,也不要在我这朽木之上耗费时间了,师姐们都着急了,”兰庭不继续和她驳斥,选择退让一步,虚手一抬道:“先生,还是请继续讲课吧。”   邱女先生深吸了一口气,不好跟这块硬骨头纠缠,只好就坡下驴。   接下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下一个就叫了谢如意来弹奏。   谢如意温声应是。   这古琴落在谢如意的手里,就如同焕发新生,流水一般的琴音淙淙滚出。   极为悦耳。   她在这方面也是聪慧,但凡有凝滞之处,经过邱女先生点拨一二,便立刻融会贯通。   也难怪连氏将她引以为傲。   邱女先生也的确是有才华的,至少这堂课,大多数人都算是受益匪浅。   晌午,众人在女学用饭,碧釉去取了饭菜,又同旁的丫鬟,一道去课室旁的茶水房,取自家的茶具,这里一直会有小厮烧茶炉子,做热水的。   碧釉端着茶壶,快步过来后,脸上又惊又怒,气得直要掉眼泪:“小姐,他们欺人太甚,居然趁奴婢去取饭菜时,把咱们带的茶水都扔进了泥土。”   一旁桌子上的谢如意,欢快地笑出声来,面对兰庭的目光。   不用多说,就知道是谁干的。   “你们做的?”兰庭让碧釉将茶具放下,揭开茶盖,里面果然被洒了泥土。   “你说呢。”谢如意明眸皓齿,笑靥如花。   谢如意身边围着不少女孩子,见到她来轻轻拍手,笑嘻嘻地说 :“啊呀,这可不是侯府,也没有人为你作证。”   这些衣着华贵的小姐们,神情故作天真无邪,眉眼间流露出看笑话的意思,坦然的承认了自己捣鬼,背后满是有恃无恐。   到了这里,谢如意就像换了一个人,娇俏雪白的脸上,毫不掩饰恶意,道:“你现在只是出来上女学,就会给谢家和母亲丢脸,日后出入宴席,笑话只会更多。”   兰庭一看四下,就明白了。   即使她回去同连氏说,谢如意设套叫人欺辱她,这些贵女与谢如意“同仇敌忾”,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站在她这边的。   反而要被合伙倒打一耙。   先是漠视,再是下马威,现在直接来真的了。   “在这里吵什么?”邱女先生闻声来了。   “没什么大事,惊扰先生了。”谢如意先是瞟了兰庭一眼,才低声弱气地说。   身边的少女似是怒其不争,愤愤不平道:“如意,这时候你还替她遮掩什么,先生,我来说吧。”   邱女先生点了点头:“赵思烟你来说。”   “思烟,别说了。”谢如意小声哀求。   赵思烟不顾谢如意的阻拦,满脸委屈不平地说:“谢大小姐的茶水脏了,怀疑是如意做的,先生您是知道的,如意一向知书达理,怎么可能做出这般事呢。”   一旁的碧釉听着她们一唱一和,差点气成河豚,她们根本没说这些话,她想要替自家小姐反驳,却又因为身份,不敢在先生面前造次。   她还不知道课室里发生的事情,不知道邱女先生不喜欢谢兰庭。   还盼望着女先生,能为自家小姐主持公道。   邱女先生因为喜欢谢如意的缘故,对谢兰庭的感官本就不好,一只麻雀才飞上枝头,就妄想与凤凰比肩,招人发笑,又丢脸。   “谢大小姐,这件事你怎么说,可不是能随意推诿无赖给别人的。”   兰庭随意地点了点头:“弟子无话可说,就是这位小姐说的。”   赵思烟愣了一下,她以为谢兰庭会反驳,没想到她怕得都不敢驳斥了,转而向疑惑的谢如意邀功地笑。   被兰庭看个正着,她也怡然不惧,昂首挺胸地骄傲神情,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   邱女先生对她们的小动作一无所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被弄脏的茶具,摆了摆手,让人挪一边去。   “这里都是我的学生,如意也是我钟爱的弟子,”邱女先生坐下来,冷着脸说:“谢大小姐可不要胡乱污蔑,毕竟不是小门小户的村野俗女,这般行径太过可耻,有碍品行。”   原本在泥泞中的人,怎么能爬上云端呢,弄脏了云霞。   “就是,”赵思烟勾住了谢如意的手指,亲密无间,挑衅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自己让人做的,特意来污蔑我们。”   “是不是我推诿无赖,一问便知。”兰庭让碧釉将茶水房的小厮叫过来,是个十二三岁大的小子,负责茶水房的热水。   兰庭直接越过邱女先生问话:“我问你,茶室是否有人进去过?”   邱女先生有点不高兴,但教养让她没有打断谢兰庭。   小厮按了按手指,低下了头,有些为难地说:“是有人进去过。”   他当然看见了,可这里的人,哪是他一个小厮得罪的起的。   “是我身边的丫鬟吗?”兰庭将碧釉指出来。   小厮一直在旁边看着,自然知道,碧釉是去给兰庭拿午饭了,那么多人见过她,不可能栽赃成是她自己做的。   他摇了摇头:“不是。”   “说清楚,到底看没看清楚?”兰庭骤然喝道,反倒吓得邱女先生一颤。   小厮更是惶恐地跪下,连声道:“小的,小的真的没看清楚。”   “真没看清啊!”兰庭挑了挑眉,足下的位置换了换:“还是不敢说呢。”   谢如意见状轻轻蹙眉,扯了扯兰庭的衣袂,柔声求情道:“姐姐,你别为难他了,你说是我就是我吧,别误会了其他的小姐们。”   好似兰庭在仗势欺人一般。   被忽视的邱女先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作用,出声制止道:“即使是别人做的,你也不可随便怀疑旁人,污蔑他人。”   先是认定了她品行不端,现在又一句话直接就定了她的罪。   兰庭也不知,该说这女先生什么好了。   可见道理是讲不清了。   她看向了邱女先生,放缓了声气:“今天是我进女学第一日。”   “你想说什么?”邱女先生心中凛然,不就是想要退学吗,还以为这就能威胁她不成。   如此也正好。   “仅仅第一日,这种下作之事,就有人做得出,”兰庭捋了捋垂落的发丝,弯眉轻笑道:“不过,今日我没有事,不查也就罢了。”   她这是要松口放过了,谢如意等人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头的同时,又有些微妙的得意。   这并不是什么需要脑子的算计,只是大家合起伙,来捉弄一个人。   即使谁都知道真相,只要孤立她,看她有苦说不出就很好玩。   做坏事,能让一群人更团结。   欺负谢兰庭,也许不会得到什么利益,但会更加巩固她们之间的“友情”。   就像傅若潇,她也不喜欢谢兰庭,以后只要做更多的这种事,她们也能成为闺中密友的。   “先生觉得无伤大雅,不过是因为放的是泥土,而不是什么不明不白的药粉。”兰庭手指敲在茶具上,宛然含笑添了一句:“总之,日后出事的,不是我就行了。”   听到这句话,小姐们心里一激灵,谁说不是。   赵思烟与谢如意握着的手,瞬间下意识松开了。   而后,又彼此佯装无事,讪讪的地握了回去,只是手指虚拢。    第18章 谗言   连氏等着两个女儿回来,特意让下面的人准备了一桌子好菜,看到二人回来,如普天下的父母一般,问起她们这一天过得如何。   谢如意扑上来,笑吟吟地回答:“母亲放心,今日什么事都没有。”   兰庭在旁边含笑不语,似是默认了。   谢如意料定了,谢兰庭绝对不敢说,今日在课堂上顶撞了先生的事情,毕竟,邱女先生还是能镇得住谢兰庭的。   “那就好,今日是你姐姐头一次去女学,今日需得庆贺一下。”连氏说,特意准备了首饰送给两人。   兰庭闻言,先是状似不甘地咬了咬唇,随后抬眸瞄了谢如意一眼,虚手一抬,真挚又小心地一笑:“妹妹在女学里照顾我良多,请妹妹先去挑选吧。”   呵,看来是学乖了,谢如意想是她认识到自己的厉害了。   在母亲面前,她还是要做做样子的,犹豫道:“这般不太好……”   连氏心想,兰庭去了女学后,果然就懂事了。   同时她也有心,和兰庭说说知心话,努力让姊妹两进一步再和解,催着谢如意道:“你姐姐既然让你,你就不要推辞了,先去挑吧。”   谢如意不疑有他,而且她可不想,被谢兰庭抢走自己喜欢的,让母亲精心准备的礼物,落到别人的手里,她想想就不舒服。   从前,没有谢兰庭时,她本就不需要让谁的,现在自然也不想相让,眼下就没有推辞,也没有管谢兰庭是否跟过来,就欢快的去了里面。   “母亲,女儿帮您。”兰庭看连氏在缠绞丝线,坐在了连氏的对面,额头光洁,颈后乌发低垂,眉眼顾盼生辉。   连氏看她这模样,心中感慨不已,这个女儿若是在他们膝下长大,不知该有多出色。   真是造化弄人。   幸好,还有个如意,可以让她安慰安慰自己。   “有些话,女儿不好当妹妹的面讲,毕竟妹妹也同那些小姐们,做了这么久的同窗,为了女儿与她们生了嫌隙,就不值当了,所以,私下里来和母亲说。”   “兰庭,去的可是不好?”   “不好讲。”兰庭微微垂着头,并不去看她,清淡地说。   “啊?”连氏慌忙握住她的手腕,关切地问道:“这么还能不好讲呢,是不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兰庭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心想,她娘学聪明了,淡淡地回答说:“今日一位卢小姐没有去女学。”   连氏应道:“嗯,可是这怎么了?”   “她说,”兰庭抬眸,逐字逐句道:“因为不愿与我同一屋檐下读书。”   “居然如此无礼,”连氏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她又按了按兰庭的手背,对她安慰道:“以前听如意说,其父是忠武将军,武将世家,难免会如此。”   这个卢家小姐,表面上是给兰庭脸色看,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庆安侯府过不去。   兰庭却摇了摇头:“女儿要说的,却不是这位卢小姐,只是觉得自此可看出,这女学里怕是学风不正,仅仅因为我去,她不顺意就旷了课,先生却并未拘束,这不成道理。”   “不会吧,”连氏下意识收回了手,听得也对女学产生了疑虑,轻轻皱起了眉:“如意一直都说很好的,不该有错的,你看是不是误会了。”   兰庭手指捻着翠色丝线,转眸轻声道:“兴许是误会吧,先生之才,女儿倒是认同的。”   连氏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这邱女先生,也是当初她细细为如意她们甄选的。   接下来,兰庭慢条斯理道:“但女儿拙笨,不堪教化,先生让女儿弹奏谱曲,女儿也不能做到。”   连氏听完这句,饶是不懂,也明白邱女先生这是故意要兰庭出丑了。   兰庭垂眸侧耳听着里间,传出谢如意银铃般的笑声,仿佛是故意笑给她听。   面对连氏的半信半疑,兰庭不徐不疾道:“母亲不信,我们就去问问如意,女儿倒也不怕被排斥,只是如意性子软,那女学里的小姐,她一向与人为善,怕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   以退为进,谁又不会呢。   既然谢如意愿意做一个饱受委屈的小可怜,兰庭如何能不成全了她。   只要在连氏面前,一遍遍地加深这种固有印象,但凡谢如意言语含糊,那么在连氏眼中,她就是受了人轻视的。   就像在这个府里,没有人敢对谢如意不敬,待她一如从前。   但连氏等人眼里,从她被确定不是谢家骨肉,从她跪在身前抽泣时,她就是个任何时候都柔弱的形象姿态。   连氏思忖道:“也好,一会我问问。”   等谢如意笑容满面的出来后,看见谢兰庭坐在另一边,垂着头,一声不吭地绞丝线。   这个废物!   她得意的翘了翘唇,走到连氏面前转了转:“母亲,您看好看吗?”   连氏哪有不夸赞的道理:“好看,你呀,就是爱美。”   她自然而然地腻在连氏怀里撒娇,就听母亲随口问道:“兰庭说,你们女学里的卢小姐,因为她的缘故没有去?”   这种丢脸的事,还说得出口,谢如意有些惊讶,又暗笑谢兰庭,不会以为如此,就能博得母亲的可怜吧。   她点了点头道:“芯然姐姐因为长姐的缘故,的确没有去。”   连氏的声音变了变,继续问:“先生可有拘束?”   “没有呀。”谢如意一头雾水,这拘束什么,卢芯然自己不去,难道还要去将她锁上铁链捉来吗?况且,她们女学一向如此。   落到连氏的眼中,这件小事却已经变了意味。   邱女先生不管不束,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态度不明,还有就是认同卢芯然的做法,看不上他们庆安侯府。   看着怀里懵懂的谢如意,连氏佯装无事的忍到了吃完饭,却越想越不忿。   这小小的女学先生,简直欺人太甚。   不知道如意从前在女学里,是否受过委屈,她一贯是个不肯惹是生非的性子,就算问了,肯定也是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   谢如意料不定,自己在连氏面前,做出的隐忍克制,故意含含糊糊的言辞,这时候,成了连氏怀疑邱女先生的佐证之一。   连氏更是判定了,没准如意也是如此被人对待,亏得她们将束脩翻了倍的给,她却这样苛待侯府的女儿,看来这什么邱女先生,也是徒有虚名,内里狂妄的。   遂一脸慈母笑地拍了拍谢如意的手,道:“罢了,如意,兰庭,你们都不要去了。”   “啊,母亲,这是为什么呀?”谢如意还想要明日去女学,和同伴们夸耀此事呢。   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连氏不想和谢如意说的太明白,任由她磨了一会,也没松口,只让两个女儿各自回去歇息,让下人翌日去女学,为她们请休假。   夜风送来的雪气肃杀,回廊下静静地垂着羊角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谢兰庭,你站住。”谢如意气呼呼的追上了兰庭。   她有话要说,摆了摆手让奴婢都远开,碧釉和红霜没有听,见兰庭同样示意,才放慢了脚步,拉开了与两位小姐的距离。   谢如意抓住她的手臂,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究竟和母亲说了什么?”   她所有的闺中密友,都是在雅正女学,换一个女学,谢如意当然不愿意。   可母亲不容置疑的模样鲜少出现,她又不能反驳,出来吹了风,脑袋冷静下来,很快就想到,必定是谢兰庭说了什么谗言。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兰庭不禁失笑,看不出太生气:“你究竟和那帮闺中密友,说了我什么坏话。”   “我什么都没说,不关我的事,你自己讨人厌,还怨得着别人不成。”谢如意说完正要一甩手,却被兰庭状似亲密地反手扣住了肩膀。   她扯了扯,嗯?没扯动!   兰庭却已经凑了过来,冰凉的乌发划过她的手背,耳语道:“你放明白点,这不是女学,我的亲妹妹呀!”   “你……”谢如意被她这句话一激,咬着贝齿,瞬间红了眼眶。   偏偏兰庭的一只手,死死的嵌住了她的肩膀,斗篷的领子上,缝着白绒绒的浓密茸毛迎风微动,和兰庭秀长的手指相互映衬。   连氏一怒之下,新寻了另一家纪氏女学。   谢如意这下傻了眼,不仅没有赶走谢兰庭,连带着自己都被母亲从雅正女学退了出来,她每次要反驳一下,母亲都是一脸看着小孩子的爱惜之色。   这傻孩子,还是太天真啊,不知道这里面的黑暗。   她那天虽然生气,但又觉得也许冤枉了邱女先生,特地让人查了邱女先生的背景。   才知晓,这看着清白高洁的女先生,竟然供养着一个赌鬼弟弟,那简直就是一个五毒俱全的纨绔,一家老小,全靠邱女先生的束脩过活。   登时大怒,什么恃才傲物,光风雯月的女先生,也不过是半个身子陷进泥潭的人。   怪不得当初新收学生,却连问都不问兰庭的情况一句,就亟不可待地收下了束脩。   看邱女先生穿的简素,还道她是不贪恋繁华,现在看来,分明就是黑了心的,只为敛财。   连氏原没想到会查到这些,兰庭坐在旁边都听了个正着,面对连氏懊恼看走眼,她只是淡淡的想,人无完人,只要有心去查,总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   尤其是在疑窦丛生之际,任何一点小的黑点,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回到云棠居,谢如意被呕得够呛,凭什么谢兰庭待不好,她就要跟着一起换地方,这些贵女若是不能时常见面,生分了就真的生分了。   她也是好不容易,结交下这些手帕交的,这次一换,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这一次的纪先生,是连氏精挑细选过的。   纪先生格外有耐心,她也是与连氏提前谈过的,知悉了谢兰庭的一些情况,抱着最严谨的态度,和最底的底线来教授她。   本来学生就是少而精,庆安侯府在权贵中,也是有名头的,眼下见谢家二女都被换了地方,自然是要探寻一番的。   于是,在连氏有意泄愤下,兰庭那番话就被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对于他们这种家族,要去的女学名声不能有半点瑕疵。   最后就成了,邱先生这个才女名不副实,盛京不止是这一家女学,自然也有同行相轻。   不至于做什么诋毁的事情,对于邱女先生的流言,不遗余力的落井下石、推波助澜,话里话外,总是影影绰绰地映射什么。   这些事发生后,之前的一起同窗的小姐们,给谢如意下了很多信贴,无外乎明里暗里地询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们倒不是关心邱女先生的前程,而是担心日后不能去女学,能不能出门而已。   谢如意能如何回答,难道说,谢兰庭污蔑栽赃,偏生母亲就信了。   雅正女学受了不小的影响,邱女先生不堪其扰,暂停了在女学开设的授课。   导致谢如意特地跑来信芳堂,为邱女先生抱不平:“谢兰庭,你可得意了吧,真是好本事,随随便便就坏了先生的名誉。”   “这不是妹妹你的功劳吗?”兰庭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说着抬起手,就要去碰她的肩膀,眉眼含笑,唇齿轻启:“我的……”   “啊,你别碰我!”谢如意瞪大了眼睛,失控地尖叫一声。   至今,她对那日的刺激还记忆犹新,生怕再听见谢兰庭吐出那三个字,忙不失迭的推开兰庭,步伐凌乱地离开了。   谢兰庭的亲妹妹三个字,杀伤力比什么都要大,谢如意至今忘不了,当时她戏谑的神情,以及那一瞬间,心上猛地被捅了一刀的剧痛。   就仿佛转身就面临被所有人都抛弃的下场。   她坐在灯烛下,被人伺候时,甚至母亲偷偷塞给自己首饰头面,她都在想,如果自己不能守护好这一切,很快就被谢兰庭都夺走。   是谢兰庭,谢兰庭的出现,让她从光明正大的公侯小姐,变成了一个窃贼,如过街老鼠一般。   现在一旦有人看向自己,她就觉得他们在嘲笑她。   甚至看到街边的寻常百姓、摊贩小商,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父母,可能是这样的人,她就恶寒不已。   被言破身份时,发自内心的惶恐无依与锥心之痛,她永生都忘不了。 第19章 信件   冬意浓重,日渐雪厚。   一早,红霜说来了花坊的人,前阵子外出的时候,小姐曾经让碧釉去路上途经的一家花坊,去定了每旬的清供花卉,送到侯府来,今天正好到了日子。   “送花的人呢?”兰庭问道。   红霜难得见小姐对什么上心,答道:“在外面候着呢。”   兰庭让她将人叫起来,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妇人,生的清秀温和,是和丈夫一道来的。   她自称余娘子,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热切,很像是外面做生意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一捧花,这是兰庭第一次见她。   冬日里,他们这种府里,暖室培育的花都是名品,根本不可能用来给小姐们插花,这种花坊也就应运而生,只是背后需要相对众多的本金。   兰庭抬了抬手指:“出去。”   等红霜应喏出去后,余娘子收敛了脸上的奉承小心,走上前两步,躬身将一簇花放在了兰庭的面前。   顺势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恭谨地递了兰庭:“姑娘,这是大人命我等给您的。”   兰庭指尖卷了卷柔软雪白的花瓣,随之拆开了送来的信纸,字迹一如既往地端正克制,甚至还刻意收敛了个人的锋芒。   她看过之后,抵着下颌,拿起笔蘸了蘸墨,重新捻了一张信纸,将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言简意赅地写下来,又细细查漏补缺了一遍,才交给了余娘子:“知道该怎么办吧?”   现在,余娘子笑得委婉含蓄,说话也很是温柔,轻轻点头道:“姑娘放心,奴家明白,大人说了,咱们每旬给姑娘送一次花,接了姑娘的信后,务必第一时间送与他。”   兰庭感怀,指尖自信封里,又摸到一张薄薄的纸,她抽了出来:“怎么还有这个?”   楮皮川纸的银票一张,五十两,不是小数目了。   寻常百姓人家,一年生计花销,也不过二十两,再贫苦些的,甚至可能是七八两。   余娘子道:“大人说,侯府之中,不可让人看低了姑娘,故此除却花卉和信件往来,银钱之事,姑娘只管开口。”   想到薛珩写的内容,兰庭深吸了一口气,颔首道:“嗯,辛苦了,去罢。”   余娘子又恢复了之前略带谄媚的笑容,碎步退了出去,外面的红霜知意,抓了一把赏钱给她。   兰庭将银票收了起来,她进府是身无长物,的确有很多地方不便。   只是现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不愿多让他在这些琐碎事上费心。   将信纸反复看了两遍后,站起来将纸条折了折,放到炭盆中,看着火红色的碳块点染黑了信纸,随即升起了细细的几缕烟火,化为了炙热的火苗,跳跃了一会后,都成为了纸灰,用铁钳子轻轻一敲打,就都散了。   这时,红霜也进来了,叫人将花摆出去。   “小姐,奴婢瞧这玉春坊的花,倒是比以往供应府里鲜花的花坊要好。”   “是呀。”兰庭微微一笑,怎么能不好。   这个玉春坊,就是在薛珩的手中,特别为了联络兰庭,才让开的花坊。   可以说,他们这个花坊,并没有其他生意,专门供应给兰庭一人。   而且现在,还要倒赔钱给她这个唯一的主顾。   薛珩的信很简单,令她探查清楚,女学的同窗里,某位监察御史家小姐的长姐,是否真的重病在身。   兰庭忖度一时,大抵是涉及到了一些联姻问题,一般若是哪一方生了退意,会借故孩子生了重病,以做观望推迟,或者索性直接退婚。   朝堂的事,看似与后宅妇人无关,实则又息息相关。   余娘子与丈夫同出了庆安侯府,车夫赶了送花的马车上街,夫妻二人上了车,回头再看侯府的门楣,阴霾的天色里,黑底金漆的匾额上,似是拢了一层灰蒙蒙。   想到那信芳堂,廊下的丫鬟各做各的事,也没多一眼,也没少一眼。   她不由得轻轻问出口:“你说,姑娘进了这地界,真能如鱼得水吗?”   倘若说天叫她荣享富贵,怎么又会平白的丢了十五年。   若说真叫人想不明白的,该是薛大人才是。   既然将姑娘送回了家里,何必再要人家去为他做事,从前尚且没有的,现在却狠得下心来了。   即使是当初在定王府,寄人篱下,薛大人也是将姑娘做亲妹妹看待的,难道就因为门第出身,还生分了不成。   “嗐,别瞎琢磨了,”丈夫握着她的手,捂在掌心里搓了搓,哈了一口气,说:“走吧,送了信才是正经的。”   侯府里的姑娘,怎么轮得到他们担心呢,更何况,从前那些苦难都过来了,难道还会有比饥寒交迫更难过的坎吗。   晌午过后的宛华堂,连氏正在与下面的管事娘子对账目。   “夫人,”管事娘子想起今晨来的人,还是应该回禀了夫人才是:“今天早上府里来了人,说信芳堂与外面的花坊,定了每旬的花卉作为清供,不知这个怎么算?”   “定了花卉清供?”连氏抬眉诧异道,她素来未曾想过,兰庭会有这么雅致的爱好。   管事着重重申道:“是,花坊的人说,大小姐定的每旬送一次。”   连氏“哦”了一声,随即又笑了笑,摆了摆手:“无妨,女儿家喜欢这些甚好,修心养性,还有,这花坊的银钱,叫账房不用走信芳堂的账面了,全都过到这里来。”   管事垂头应了喏,对信芳堂的事务,心下相对重视了几分。   他们这些人,最会揣摩主子的心意。夫人掌管中馈,对谁的态度如何,从只字片语中,就能够探摸清楚。   连氏以为,兰庭是喜欢插花,女儿家喜欢花草,也是常理。   兰庭也没什么体己,她这个做母亲的,便是想贴补,也只能私下里慢慢来,毕竟要一碗水端平,每月三次的花卉,相比起小姐们胭脂水粉的开支,倒也花不了多少银钱。   而且,兰庭的性子这些时日,她自诩也算看清楚了,有些不好相处的,脾气暴躁,这样下去,难免容易心浮气躁。   能有点喜欢做的事情,正好修身养性。   谢如意站在门外,听到管事娘子提起信芳堂,两脚似是钉住了一般,她静默地站了一会,察觉到母亲言语间,颇为看顾谢兰庭的意思。   虽说告诉自己,不要在意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可是终究还是郁郁不快。   她闭了闭眼,安慰自己,母亲只不过是可怜谢兰庭罢了。   又怎么能与自己相比呢。   她抿紧了唇,转脚慢慢的往回走,丫鬟也不敢出声,任由她攥紧了手腕。   ———   去女学的日子里,变成谢如意最不痛快的事情,偏偏她们还都要在宛华堂用朝食,然后心照不宣地携手出门,由连氏每天欣慰又满足地目送她们出门。   当初,明茵死活不愿意,跟如意一同去女学,她郁闷了好久。   没想到,以前没抱希望的兰庭,更多的好处凸显出来了,现在反而能和如意共处,光是能和如意作伴,她就很高兴了。   再说她们二人转到了纪氏女学后,谢如意许是大受打击,对待新的同窗们,也态度淡淡的,也不如在雅正女学时的热络。   兰庭也结识了两三位小姐,其中就有之前见过的刘雯月,礼部侍郎家的那位。   去纪氏女学的路上,谢如意和兰庭还得坐同一辆马车,在连氏面前笑盈盈,做出姊妹和睦的假象,等上了马车,车帘一坠下,就纷纷松开了手。   今日上车后,谢如意却突然开了口:“长兄快回来了。”   兰庭讶然,依旧应了声:“噢,那很好啊。”   谢如意还没完,得意洋洋地拿出了一封信:“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忍了一个晚上,现在可算能拿出来,让谢兰庭不高兴一下了。   “给我这个做什么?”兰庭无奈接了过来,若是哪家的小姐,在她面前炫耀又有什么用。   和薛珩他们用的信件不同,这信封就格外雅致漂亮,上面的边角是淡淡的如意卷纹,看得出,写信人对于谢如意的重视。   她没有拆开,就是不明白,谢如意什么意思,她可没有偷窥人信件的癖好。   “这是长兄的信,”谢如意难得在她面前笑得这么开颜:“他为人最是公正,你讨好得了父亲和母亲,却迷惑不了他。”   兰庭这才好笑的看向她:“究竟是不会被我迷惑,还是被你们灌了迷魂汤?”   “你管呢!”谢如意被她一言戳破,难免有点心虚,音色稍急,攥紧了袖子里的手指,使自己缓和下来后,才嘲讽地笑了笑:“谢家女儿也不是好做的,你以为你能取代我吗,痴心妄想!”   “我没想取代你啊!”   谢如意显然不信她的话,睁大了眼睛质疑道:“倘若不是,你又为什么要回来?”   “能为什么,”兰庭十指交叠,一脸无辜地望着她,微笑道:“我想有爹娘啊!”   听完这句,谢如意颊边牵起古怪的笑意,露出怜悯的目光来,道:“实与你说了,长兄的信,每个月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你没有吧,可是他早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若是谢兰庭真的为了荣华富贵,谢如意只需要让她落入奢靡的陷阱,暴露出贪婪虚荣的面目即可。   可是,她说自己是为了父母,谢如意虽不信,但也不妨碍她利用这些,打压一二谢兰庭。   总之,不计她是什么目的,能叫她失态难堪就好了。   “你口中的长兄,我根本不在意,”兰庭靠在车壁上,将信封拆都没拆,信手就丢回了她的怀里,口吻出乎意料的冷淡,闭上眼道:“不仅是他,哪怕是谢疏霖,我也不在乎。”   她之前还不知道,连氏对这位庶长子,究竟是何态度,只是从谢如意他们的反应,可以看出,自己还是不要去轻易招惹这个谢疏安为妙。   这样的读书人,讲起大道理来,她还真有些不虞。   没想到,自己还没作何反应,这个未曾谋面的长兄,就先给她唱了一出下马威。   谢如意听着,先是一怔,随即觉得,谢兰庭无非是怒极后口不择言,在不在意,现在说了算什么,背地里难受的指不定是谁呢。   若是不在乎,何必故作冷漠。   她看着佯装小寐的谢兰庭,轻蔑的勾了勾唇。   兰庭却想着今日去女学,如何与那位监察御史家的小姐搭讪,还是要拜托刘小姐帮忙引荐。 第20章 回首   四锦里,薛珩很快就拿到了兰庭的回信。   “听说薛兰庭来信了,是不是来诉苦的,给我看看。”锦衣少年郎突兀闯进来,笑嘻嘻地说着话,就要去抽出薛珩手中的信纸,眼眸清亮。   谁料,薛珩反手压住了信纸,若无其事地撩了他一眼,眉眼间无半点笑痕:“三公子说笑了。”   “欸,”秦怀龄讪讪地收回了手,转身落座后,信口道:“薛兰庭掩护我进京,返回途中受了伤,薛参将定是因此恼了我。”   秦怀龄是定王的嫡出三子,性情行事素来有些不羁。   当初他自作主张要潜入盛京,兰庭阻拦不得,只好扮做迁居之人,与秦怀龄作为兄妹掩护他入京,以图避开定王府附近的探子。   “三公子多虑,卑职不敢迁怒。”薛珩看也没看他,只顾低头将信迅速看了一遍。   秦怀龄无言以对,他只是看薛兰庭身怀武艺,而且一路入京还算是平安,便没想到过,她回去途中还能遇险。   当日下了大雨后,他就心觉不好,等他的人到的时候,已经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便以为薛兰庭已经平安回归镜州了。   后来妹妹巴陵郡主火急火燎地来信,他才知道,原来薛兰庭失踪了。   等薛珩入京后,他明显知道薛兰庭的去向,却一丝口风都不肯透露。   秦怀龄便想,莫非是自己惹恼了薛珩,自此再不信任他了,索性将薛兰庭藏了起来。   他轻咳一声,让侍从提进来两坛酒,说:“这两坛秋露白和鹅黄酒,算是我的赔罪,不该让薛兰庭涉险。”   薛珩这才抬起头,双眸正视他,清淡道:“三公子有心了。”   秦怀龄也没别的办法了,不道歉,薛珩这里是真过不去。   薛珩此人,性情强势,据父王所言,他十六岁的时候,带着薛兰庭,颠沛流离到了灵渠府,恰逢当地正在招兵。   他安置好兰庭后,就去投了军,就投在当朝镇军大将军陆崖的账下。   彼时,他尚且是个只有三脚猫的功夫的毛头小子,入兵营也不过是为了每月的军饷,能够养活自己和兰庭。   仗着生性聪慧,在其间渐渐周旋立足,后被陆崖加以青眼,收为了弟子,颇为倚重。   可以说,薛珩的一身武功以及横刀刀法,大多承蒙陆崖所授,而杜维生则是他的同门师兄。   四年后,差点死掉的薛珩,辗转来到了定王府门下,陆崖现在是废太子一派的人,杜维生自然是追随师门的。   在他看来,薛珩入了定王麾下,自然是背叛了师门的。   现在,定王让薛珩指点膝下儿子练功习武,故此,薛珩算是他的半个老师。   他从前是看不上薛珩的,说话时口音温柔清朗,像是个文绉绉的白面书生,结果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打趴下了。   那是他有生以来,被打的最惨的一次。   罢了,不提这些。   秦怀龄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单刀直入,开始说起今日的正事:“从杜维生身上找出的名单里,监察御史范岳的确是与陆崖有所往来,却又与咱们的人联姻,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这便一本正经起来了。   薛珩沉吟片刻,缓声道:“卑职已经让兰庭去查验范家女重疾的真伪了。”   至于兰庭的身份,容他不能多言了。   “哦?”秦怀龄一点就透,挑眉道:“你是不相信这份名单的真假。”   薛珩点了点头:“若病是真的,则与范岳就有待商榷,若是装病,这份名单上的人,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倘若是范岳有心拖延婚事,当真是观望,证明这份名单就是真的。   趁着杜维生的死讯,还没有传到陆崖耳中,这就是他们必须要抓紧的时机。   等踏出了薛珩的院门,侍从才心有不平地,对秦怀龄低声道:“这薛参将未免有些自视甚高,公子何必对他如此礼遇……”   “你懂什么,”秦怀龄目光绵长,他吐出一口气,凉凉道:“同门师兄,他却说杀就杀,父王器重他,连薛兰庭都安置在四妹身边照拂,他却说不信就不信,偏生父王还是最与他推心置腹。”   他闭了闭眼睛,想起曾听父王身边的亲信说,他们头次见到薛珩二人时,他们就满身是血,薛珩已经奄奄一息。   薛兰庭才十几岁而已,不知道是如何鼓起勇气,将薛珩从尸山血海里翻出来的。   不过话说,他也从没见过,谁会教女孩子习武的,薛珩是头一个。   他们这些人,也是挺奇怪的。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王府公子,并不懂得生存的艰辛,所以,他觉得不可理喻的事情太多。   ————   薛珩十六岁时,正是灰头土脸、食不果腹。   半路上,捡到了被人贩子丢弃的兰庭,那时候兰庭高烧不退,仅仅五岁而已。   彼时,薛珩尚且是个心软的少年郎,自此将兰庭收养在了身边。   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兰庭来说,五岁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她说,自己的一切,是从见到薛珩伊始。   侯府诸人以为,兰庭在此前,就只是个山沟出来的粗俗村女,实则比这惨烈的多。   他们在享受锦衣玉食时,她还是一个能在流窜市井间的野丫头。   兰庭和薛珩相依为命,苦苦求生,薛珩受了伤,没有好药,一路上靠着兰庭用各种办法,换来一些草药和吃食。   最严重的一次,薛珩半条腿都不能动弹,整个人浑浑噩噩,兰庭搂着薛珩坐在牛车上,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身下垫着草垫子,血从棉纱里一层一层的渗出来,兰庭半抱着他,倦怠极了也不敢睡,生怕醒来后,发现怀里的人已经变得冰凉。   后来进入定王府,他发觉自己是不会教养女孩的,只好让她跟着王府的郡主,总能是个周全的。   他怕自己死了,就教授兰庭武艺,即使日后,他真的不能护着她了,兰庭也可借此留在郡主身边,做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   薛珩原本是用横刀的,但为了她,他就特地去学了峨眉刺,再回来教授薛兰庭。   兰庭没有任何不愿,她原就是吃得了苦的女孩子。   但是迄今为止,兰庭没有真正伤过人命,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跟着天真烂漫的巴陵郡主生活了许久,难免心慈手软。   更何谈,现在……又有了家人,不再需要面对凄风苦雨,更不需要过往的一切了。   幸好,幸好她没有染上这些腥风血雨。   薛珩愿意作为兰庭的依靠,他晓得,这对兰庭来说弥足珍贵,过往的经历,决定了她不会是一个温柔细腻的女儿家。   有一日,有人告诉你,这些痛苦你本不必承受,有人取代了你的身份,享受着你的一切,原因不过是他们的疏忽所致。   兰庭在十余年里,承受着她不应该承受的痛苦,皆说人逢惊变,就会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绪,性情大变,也是稀松平常。   于是,在福安街,他还是没忍住,现身见了她一面。   当时她隐约有点生气,薛珩心里很好笑。   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明白,哪里可笑了。   可能是见到她过得很好,可以有聘狸奴的闲情逸致,也可能是,她还会对他表露出气恼薄怒罢。   她想要有家人,就坦然的接受着一切,没有任何的犹豫不决,这极好。   薛珩掩下了眼中锐色,冷白的面皮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将银杏纹的信纸,仔细地夹在了书页里,兰庭写的不是寻常女子练的簪花小楷,而是小篆。   因他起初练的篆书,兰庭……临摹的正是他的字。   定王对兰庭的照顾,也是源于此,他说:“若非是心腹之人,怎可使人临摹自己的字迹。”   的确,从兰庭识物、识字、识人,举凡她对这世间的一切认知,都是由薛珩来构成的。   他们曾是这世上,彼此唯一可以信赖的存在。   ———   到了女学,兰庭与谢如意一前一后进入课室,谁也不理谁。   若不是她们一同来的,没人会以为她们是姊妹,长得不像,行为举止也不像,待人接物更是不同。   谢如意是她们见惯了的那种,自持身份,对谁都疏离的。   兰庭就有点微妙了,大家对她的想象与见面后,完全是不一样的,但细细看过之后,又觉得本该如此。   兰庭先是与刘雯月寒暄了一番,因为谢明茵嘱托过,让她好生照拂自己的长姐,刘雯月自觉身负重任,对兰庭无有不应的。   兰庭佯装不着意的,将话题从天寒地冻,引到了监察御史家的小姐身上,刘雯月难得见她对谁感兴趣,便自发为她引荐了范二小姐。   范二小姐想必是得了家人的叮嘱,对其姐的事情守口如瓶,说来说去,也只是那一套词。   谢如意虽说自己不搭理兰庭,但也时不时地撇她一眼,见她居然在外如此堕侯府的面子,趁着下课过来,傲慢地说:“你不会连监察御史的小姐都想讨好吧,可别丢人现眼了。”   公侯府邸的小姐,天生就心比天高的,兰庭不做解释,淡淡一笑,对她们这些不成文的规矩置之不理。   谢如意嫌她丢脸,晌午吃饭,特地让丫鬟挪开,离她八丈远。   倒是范二小姐不知内情,只是见这姐妹不睦,之前又听人议论过兰庭的过往,对她生出一点同情来,晌午过后,主动过来安慰了兰庭几句,想要开解开解她。   两人越聊越投机,兰庭吩咐碧釉,将自己带的芙蓉糕请范二小姐吃,小姑娘吃着吃着,不经意间说了一句:“我那姐姐素日里,也常常要与我争的。   可是你瞧今日,我下了女学回去,还是要带得月楼的蜜炙羊肉给她,你若是有空闲,定要去尝一尝的。”   缘是如此,兰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没有绕着这个话题太久,含笑眨了眨眼,用别的话一带而过。   兰庭觉得,自己真的要多谢自己的好妹妹了,原是人家不肯与她要好的,现在都能直接交心了。   这般想着,不由得回首,朝谢如意遥遥一笑,以示谢意。   谢如意远远地看着,兰庭与范二小姐谈笑风生,这一下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只觉得她是在炫耀什么。   她只当谢兰庭是没见识,什么样的人都要去交好,根本不明白,在盛京的贵女之中结交密友,在精不在多。   呵,真是浅薄无知。    第21章 赴宴   下了女学,回到了家里。   丫鬟们还没暖和过来,一封请柬就递到了信芳堂。   “大小姐,外院说有您的请帖。”红霜取回来,放在兰庭面前。   她心中暗道,稀奇得很,这个时候,谁会下帖子给大小姐,若说是赏梅,但也不是时候啊。   “我看看。”兰庭心情不错,眸光落到帖子上,心里有了数,她扫了一眼下帖人的名讳,弯唇道:“倒也有意思,是那位邱先生的。”   “啊?”碧釉正在斟茶给兰庭,闻言撅起了嘴,气道:“她找上门来做什么,当初给咱们小姐小鞋穿还不够吗?”   碧釉对这种学识渊博的女先生,起初也是敬重的。   甚至当时被冤枉,也觉得,小姐忍一忍也无妨,毕竟女子能够读书明理,不是一件易事。   没想到,她们夫人在这件事上,这么雷厉风行,说换就给换了,要知道当初三小姐为了不和二小姐在同一家,可是闹腾了半个月,才换掉的。   如今,有了更平易近人的纪女先生,两相对比之下,碧釉对恃才傲物的邱女先生,也没了什么好声气。   兰庭慨叹道:“是封请柬呢,没想到第一份请柬,居然是她送来的。”   帖子上说,三日后,请她去得月楼赴宴,见一面。   这位邱女先生,挺沉得住气的。   碧釉被呕得够呛:“现在想起请咱们大小姐赔罪,哼,非得吃教训才够。”   兰庭对丫鬟的抱怨充耳不闻,随手将帖子合上,道:“定要去见见才好。”   “啊,如今又不在雅正女学了,何必要赴她的宴贴呢?”碧釉不明白还有什么好见的,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邱先生仅仅听人一面之词,就空信了她们的污蔑至此,给自家大小姐难堪,怎堪为人师表。   兰庭看字迹隽雅,反手压下了请柬,微微一笑:“你当初也说了,女子读书不易,更何况能授课的女先生,为了一己之私,毁了人家,不成道理。”   做人留一线,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   兰庭与连氏通禀过,得到了允许后,才好出门,连氏心觉这回算是在女儿面前有了颜面,这邱女先生想必吃足了教训,断然不敢与侯府的人放肆了。   ———   到了出门这日,谢明茵一早得了空闲来,正抱着猫在榻上窝着,兰庭也没让她回去,总之,有夏妈妈在这,好不容易女学休息,谢明茵能来逗猫的功夫也不多。   谢明茵听说她要出门,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大姐姐,你要去得月楼吗?”   “是啊,之前女学的先生邀我赴宴。”   谢明茵扬起乖巧的小脸,拉长了音:“嗯……长姐,你能不能给我带得月楼的梅子酱排呀?”   “嗯?”兰庭略微惊讶。   谢明茵皱着脸,怀里的小猫也喵喵地叫唤,扯着她的袖子撒娇:“长姐,好不好嘛,我又出不去,出去也不一定能去得月楼,回来咱们一起吃呀,你看,小雪团也想吃呢。”   兰庭心一软,遂点了点头。   谢明茵不敢打发仆妇去买,一买寿安堂的耳报神就都告诉祖母去了,她最后既要挨骂,又半点都吃不着。   嗐,清汤寡水的日子,谁受得了啊。   只有谢如意等人留在寿安堂用饭时,才会变得丰盛些,可对上这些人,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她怕长姐不肯,摸了摸身上,又从榻上起来就要穿鞋:“我现在身上没钱,我让丫鬟去拿。”   倒是挺明白事的,兰庭看了眼时辰,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往外走:“行了,不用你拿钱了,我记住了。”   “这不行,长姐你的月例也不多,这样,等你回来,我再给你。”谢明茵在她后面说:“长姐你千万别忘了。”   兰庭无奈地摇摇头,罢了,这个馋猫。   身边跟着仆妇丫鬟,不和谢如意一起乘坐马车,这感觉可舒服多了,她们两个人总是暗地里较着劲,一个比一个坐得端正,谁也不得痛快。   她走后不久,谢疏霖身边的小厮也来车马房,吩咐管事准备马车,他探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怎么少了一辆,大房今天谁还出去了?”   “是信芳堂的大小姐。”管事让人将二少爷惯乘的马车备好。   谢疏霖是少爷,出门就没有小姐们的限制多,不需要特地去内宅和夫人通禀。   “小姐说,上次听赵小姐说,莳花街有一家新开的陶瓷铺子,擅做陶瓷人儿的,想托二少爷去看看……”青墨正听了谢如意的吩咐,与二少爷说自家小姐想要什么。   二少爷每次出门去,必定会问二小姐想要什么,其他的姊妹都羡慕着呢。   刚说完,就见二少爷身边的小厮来了:“青墨姐姐。”   青墨微微点头,迈着轻缓的步子回去了。   谢疏霖正在写谢如意要的东西,万一忘了就不好了,抬眼看见小厮的表情,抬了抬下巴:“说吧,什么事?”   “噢,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听说信芳堂的那位也出门去,”小厮觑着自家少爷的脸色,果然立刻来了精神,讨巧道:“小的已经让人去跟着了。”   谢疏霖站起来,将纸笺折好收进袖袋里,夸赞了一句:“嗯,办的不错,有赏,咱们也出去。”   “谢少爷赏。”小厮美滋滋地接了少爷的赏钱,跟着一道出府去。   兰庭不知道,自己后面又跟了尾巴。   ———   得月楼在莳花街的第三家,莳花街是庆安侯府所在的平澜坊附近,很热闹的楼街了,口腹之欲在这里,能得到大半的满足。   饶是冬日里,积雪层叠,也是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到了得月楼后,因为早上耽误了一会,时辰刚刚好。   碧釉也难得出来,一想到今日的事情又解气,正要雀跃地掀开帘子,却听自家小姐淡淡道:“先不急,再等半刻钟。”   她“唔”了一声,不明所以地缩回了手,焦灼地等着小姐准备好下车。   可小姐居然真的就靠在车上闭目养神。   外面天气很晴朗,马车也被晒得有些暖意。   半刻钟后,红霜回头看了看睁开眼的大小姐,说:“大小姐,到时辰了。”   兰庭已经睁开眼:“嗯,进去吧。”   得月楼内,邱女先生是一早就来了,让人等兰庭来了才能上菜,一则,她是东道主,二则,是以示歉意。   而且,她不知道,谢兰庭会不会来。   若不是因为即将被雅正女学销退,赌坊那边又步步紧逼,每天欺上家门来要债,让她几乎无路可走,也不至于现在舍下颜面,向一个丫头致歉。   得月楼的伙计一眼就看到了客人,上前来问道:“客官可有预定?”   红霜和碧釉从前没有来过酒楼这种地方,被热情的伙计吓了一跳,反倒是大小姐轻声道:“邱先生。”   伙计干净利落地上楼一引:“噢,客官楼上轻,靠右第一间。”   兰庭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提裙缓步带着丫鬟上楼去。   碧釉藏不住笑意跟着小姐身后,红霜看她眉飞色舞的,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唇角压都压不住。   兰庭身着白底十幅金斓边度花裙,外罩了一件金红羽缎的斗篷,她偏头看了一眼热气氤氲的大堂,客满如云,想要在这里吃一顿饭,应该还挺难的吧。   她想,这个冬日真是漫长啊。   而房间里,邱女先生已经等的焦灼不安,愁云满面之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随着清淡又熟悉的女声,兰庭终于出现在了眼前:“邱先生,我来迟了。”   “未曾未曾,大小姐请进。”邱女先生差点激动地泪如雨下。   她想到今天的目的,立即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笑了笑,与兰庭的坦然自若,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说先前,她心口还憋着的一口怒气,但在忐忑的等待中,早就消散了下去,只盼着谢兰庭能来,就比什么都好了。   说实话,在看到谢兰庭那一刻,她几乎都不晓得,自己是该松下一口气,还是要更加提起心。   既然是掐着时间来的,这就说明人家还没消气,不依不饶地刻意刁难,她也得耐心忍受着。   “请坐,谢大小姐。”邱女先生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殷勤热络,亲自为谢兰庭斟茶倒水,端到了面前赔罪。   看得碧釉撇了撇嘴,当初栽赃她们小姐的时候,那副嘴脸叫人恨得牙痒痒。   见丫鬟服侍谢兰庭脱掉斗篷,一身清雅华丽的衣裙,邱女先生有些闷闷地别过眼去,暗自咬了咬唇。   谁想落座后,兰庭只轻飘飘地用了一句话,就将她打的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本以为先生的热情和笑容,是该用在初次谋面的,没想到,今日才看见。”   “我、我……”一听见这句暗含讥诮的话,邱女先生整个人慌乱局促起来,顿时面红耳赤,低下头差点窘迫地掉下眼泪来,只能迅速借着捋发去掩饰。   这也逃不过紧盯着她的人眼中。   碧釉眨了眨眼,没觉得多高兴。   兰庭不见半分动容,继续问道:“我听说,先生有个弟弟?”   这时候,她也就不维持什么面子了,垂头沮丧地应道:“是,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只因他才债台高筑。”   兰庭一只手倚着腮:“为何不去借呢?”   “借?”邱女先生眼中含泪,摇头苦笑一声:“大小姐这话说得轻巧。”   她也是要面子的,不能为了这种荒唐的理由去借,平白就矮了人一头,日后还怎么做先生,借了谁家的钱,就要专门照顾谁家的孩子,这和奴婢有何区别,只是没签卖身契罢了。   其后的一刻钟里,她们就听邱女先生说了自己的遭遇,邱女先生的父亲是个小官员,对一双儿女都不错,不用多说,现在的邱女先生就证明了这个事实。   可惜,她父亲去世的早,弟弟没有受到父亲的多少教导,而母亲早年因为生了女儿,受了不少婆母责难,对儿子溺爱非常不说,甚至在丈夫死后,逼着女儿赚钱给儿子赌钱。   邱女先生的父亲原为了她定亲,父亲死后,婚期也被耽搁下来,男方等不得丧期,也无情地退掉了婚事。   她只好年复一年的,给赌鬼弟弟赚钱换赌债,填这个无底洞,一直到如今。   今日,赌坊的人又打上门去,邱女先生只能躲在女学里,可她又不能看着家里唯一的男丁被打死。   听完这些,之前一直叫唤着要邱女先生给小姐道歉的碧釉,看她眼下的可怜的模样,再看她身上的素色旧衣裙,就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要不是红霜碰了碰她,碧釉都想给女先生一块手帕擦眼泪了。   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红霜瞟了一眼碧釉,心里暗自叹息,这丫头,来之前,还觉得女先生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是报应,是活该呢。   可惜,她们大小姐俨然不为所动,甚至惬意地挽了挽耳边的鬓发。   邱女先生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失礼了,大小姐莫要见怪。”她是个清秀佳人,哭起来也不难看,就是看得人会于心不忍。   “无妨,现在我们说回正题就好。”兰庭面不改色地饮了一口热茶,隔着茶雾,连浅褐色的眼眸,都好似浸润了水汽,清亮又漂亮。   这还不行?邱女先生骤然抬起泪眼,看向少女平静的面目,心里咯噔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邱女先生(呆滞):难道不该感动的和我抱头痛哭吗???小妹妹你怎么回事! 庭庭(面无表情):该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心冷如冰的一批.JPG 碧釉:内心受到了打击,只有我于心不忍 第22章 道歉   她对眼前的纤弱少女,不由得正色起来,连脊背都挺直了,仿佛她才是个学生。   这么多年,谁都对她尊敬有加,饶是权贵又如何,对她还是都要以礼相待的。   她见过太多比这凄惨的事情。   甚至,兰庭都能想到,邱女先生日后的下场。   无非就是被蚂蟥弟弟吸血到死,但她们对付外人可聪明了,对于家人的软弱,并不足以说明什么。   这时,伙计敲了敲门,来上菜了,才打破了之前的尴尬局面。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就要去亲自开门,碧釉说了句“先生请坐”,自去开了门,邱女先生更是坐立难安,满脸涨得通红。   伙计动作倒是也快,上完了菜,就极有眼色的带上门出去了。   看着满桌子的佳肴,想来邱女先生如今应是很窘迫了,还要勉强拿出一笔银钱给她赔罪,也是下了大手笔了。   兰庭这才开始缓缓地说:“我知道,先生看不上我,可若不想收我为徒,一早说了便是,亦或者寻个理由,哪怕是人满了,依照他们对您的态度,想来也不会强求。”   邱先生听得心尖直颤,谢兰庭说的,一个字都没错,她和权贵人家打交道这么久,怎么委婉而不失礼的拒绝人,她是懂的。   可她就是,贪图这一笔丰厚的束脩。   但她又不想教谢兰庭,之前听学生们议论过,说谢家寻回来的长女,是个粗俗无礼的,这岂能入她的门下。   “先生究竟是为人师表的严格,还是因为偏见,而故意做出的苛责,想必您自己心知肚明。”兰庭语气不徐不疾,意外的平和。   邱女先生眼都不敢抬,弱弱地解释道:“可我听她们说的……”   “先生错了,我与这些师姐从未谋面,她们怎么可能清楚我的品行,听信谣言,又刻意为难我。”   兰庭对这件事,的确耿耿于怀,她不生气是一回事,但计不计较又是另一回事。   她冷然的诘问里,不带半点火气:“邱先生自觉委屈,难道敢说,当日并非有意为难与我,给我一点颜色看看吗?”   这样简单的下马威,她还不足以放在心上。   她垂帘看杯中茶叶沉浮,雀舌芽尖,她挺喜欢的,今日这茶至少合了心意。   “我、我……”邱女先生登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当日,她只觉得一举两得,除了立威,就是让人宣扬出她的高洁,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   若是谢兰庭自己跑掉,更是一举三得,白得一笔束脩。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侯夫人为两个女儿退掉了女学,而女学的院长将刚到手的束脩都退了回去。   偷鸡不成蚀把米,邱女先生算是知道了。   贪心不足的下场啊!   兰庭淡淡地笑了笑:“今日之所以出来见先生一面,也是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而且,做事情太赶尽杀绝不好。”   邱女先生现在吃到了苦头,自然对这话感同身受,连连点头附和:“说的,是啊是啊。”   兰庭抬起眼眸,明眸皓齿,颊边似笑非笑地说:“先生,将心比心,我顾念你,你可有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顾念我丝毫。   我初入侯府门庭,多有为难之处,无人支应,先生若想立威,我也无妨,但意图将我作为踏脚石,就是个软柿子也是要恼的,您说,这话对不对?”   “对、对!”邱女先生被质问的一哆嗦,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敢正眼去看谢兰庭。   谁让她,偏偏就是有意的。   “至于,为何会放任流言四起嘛……”兰庭有意顿了顿,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茶杯。   这是邱女先生最关心的问题,她下意识抬起头去看对面的人。   但见兰庭笑意深深:“也是为了今日,先生能学会心平气和的和我说话,人啊,总是要先吃点苦头,才愿意低头的。”   邱先生失魂落魄,手指按在膝头揪着青色的裙面,闭了下眼睛,下定决心抛开面子,站起身来,拿起了酒壶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朝着兰庭双手端起来。   她郑重道:“当日是我百般为难与大小姐,还冤枉了大小姐,今日这杯酒,是我向谢大小姐赔罪。”   言罢,仰首饮尽一杯酒,显然她不大会喝酒,喝完后呛得脸色通红。   看着她空荡荡的酒杯,兰庭挑了挑眉:“我就不饮酒了。”   邱女先生的脸色瞬间苍白,肩膀陡然一塌,仿佛所有的精神气都被抽空了。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兰庭的语气依旧很清淡,半点都不咄咄逼人:“流言呢,来得快,散的自然也快,侯府不会再追究,也请先生您回去好生想想,什么是为人师表,什么是公允端正。”   “啊,好好,我记得了。”邱女先生如蒙大赦,不敢置信地看着兰庭,她还以为,对方还要纠缠不放。   “最后,”兰庭站了起来,轻轻地掩上了茶盖,居高临下地说:“邱先生,今日算是我托大,与您上了这一课罢。”   邱先生内心滋味复杂,她隐约觉得,这谢家长女非同一般。   做事,也很让人难堪,又使得她不得不垂首。   她想起来出来送客时,却见兰庭正让人去做一份梅子酱排带走,要让人付账:“梅子酱多加一点,家妹嗜甜。”   “这我来付吧,算是我的赔礼。”邱女先生忙不失迭地快步跟下楼来。   “不必了,楼上的算是赔过了,”兰庭微笑着婉拒道:“这是我买给家妹的,不劳先生破费。”   这一句话,远比之前所有的话,都让邱先生羞愧异常,窘迫至极。   来之前,她居然还在心中腹诽,怨怼是谢兰庭为姐不善,与姊妹不合惹出的祸事。   若是真有那么不堪,可人家对家中姊妹又是很好的,她自诩明理之辈,却又做下如此不堪的事情,妄自听信谣言不说,还助纣为虐、是非不分。   二人一来一往的说话间,后厨已经将兰庭要的菜都做好,放进了他们带来的红木食盒中,碧釉拎了过来。   兰庭与邱女先生告辞,款款有礼:“先生,就此别过。”   “嗯嗯。”邱女先生慌乱地眨眼,根本不敢看她。   等兰庭走了出去,邱女先生才目光虚浮地,看向她的背影。    第23章 花坊   半晌后, 邱女先生木然回到楼上,看着谢兰庭未曾动过的碗筷,坐在桌案前,怔忪了许久, 未曾回神。   没容她一个人思忖太久, 就有人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 抬首一看,正是她的赌鬼弟弟。   对方一脸晦气地推开了伙计, 睁圆了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饭菜, 拢了拢几日未曾换洗的衣裳,坐下来骂道:“邱言,我被人追着打,你却在这吃香的喝辣的。”   “我是给谢家大小姐道歉, 算了, 这桌菜你吃吧。”邱女先生解释了一句, 就见他已经扑了上去。   这是个连饭钱都不会留,宁可饿死在赌坊里,也要赌最后一把的赌鬼, 却也是她的亲弟弟。   看着这个状若疯狗的背影, 恨不得他吃死好了, 不由得没好气道:“还不是你自己赌钱不成器,怨得了谁,我每天给你收拾烂摊子。”   那家伙头也不抬:“谁让你是女人,不听话信不信我卖了你!”   邱女先生魂不守舍地,从里间走了出来,坐在大堂的角落处,蹙眉暗自垂泪。   她知道, 有了谢兰庭的那句话,她在雅正的女先生身份算是保住了。   可摊上了这么个弟弟,她又知道,有些路,注定是要越走越深的。   只不过是早与晚的问题而已。   二楼的另一间房间,正有人打开窗户透气,看到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那人却蓦地愣住了:“薛兰庭?”   “三公子在看什么?”背后的侍从被冷风吹得有些冷。   楼下的马车已经徐徐驶走,秦怀龄关上了窗户,脸上恢复了淡漠:“罢了,许是我看错了。”   他想自己真是魔怔了,看到人家小姐的背影,都能错认成薛兰庭。   啊,莫不是真的被薛珩给影响了。   回到马车上后,兰庭倚靠在软垫上,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不是很想帮帮她。”   碧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啊,大小姐,这邱女先生也不容易。”   兰庭接过了红霜递来的手炉,将掌心贴了上去,慢悠悠地说:“你帮不了,她也割舍不断,除非有一天,我也能不喜欢侯府了,我就相信她能舍弃这个弟弟。”   碧釉闭嘴不说话了。   她当然不希望,自家小姐会与侯府有所嫌隙。   兰庭吐出一口气,说:“这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事,没人能帮她。”   邱女先生不过是太缺母亲的爱护,所以,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要得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越是求而不得,就越是要不惜代价,对此谢兰庭深有同感。   只是,她比邱女先生更幸运,因为她失去的,最终还是回来了。   要她放弃这个弟弟,她做不到的,而与这个赌鬼弟弟一刀两断,是她抽身的必经之路。   做不到,就要终生在苦海里沉浮。   邱女先生不是唯一一个。   其实还有一点,兰庭看破未曾说破,那就是邱女先生的嫉愤。   褪去先生与学生的身份,她与兰庭曾是一样的人,都是活在这身不由己的市井里,忽然有人能够一跃而上,看着兰庭进入到贵女的阶层,也感到异常不满,她难免心中不忿。   排挤出去,当然最好。   人心之恶罢了。   兰庭没有回侯府,而是让马车在途径花坊时,停了下来,说要买些花回去。   花坊的门果然开着,只是冬日里没有什么客人。   进入花坊的那一刻,两个丫鬟不禁低低惊呼出声,仿佛一瞬间从冰冷森寒的冬日,一脚踏入了花意浓浓的春天,层叠的各色花卉在房间里招摇。   窗户上用的是薄透的窗纸,冬日的天光照耀进来,鼻息间满是芳香沁人心脾,团团簇簇,绚烂之至。   “今日真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余娘子不熟练地说着奉承话,俨然一个刚到京城做生意不久的人:“各位里面请,二小子,还不快去沏茶。”   不知道他们花掉了多少钱,才在这样的地界,弄起了一个花坊,想必是少不了薛珩的斡旋。   过了半刻钟,碧釉忍不住过来说:“小姐,这里面有点太热了。”   兰庭回头一看,碧釉和红霜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热汗了。   她却觉得正是很暖和,许是她身为小姐,穿的衣着较为轻薄舒适,又或者,是兰庭自身的缘故。   余娘子赔笑道:“没办法,咱们这花啊,怕冷,就离不得暖房的。”   兰庭笑了笑,转眸对二人说;“你们去门口凉快一下,有事我会叫你们。”   “多谢姑娘。”碧釉一喜,拉着红霜一起出去,不忘与小姐道:“姑娘有事叫我们。”   兰庭笑着摆了摆手:“嗯,我知道,快去吧。”   看着二人出去后,余娘子恭谨地问道:“姑娘,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要的消息,我已经打探到了,你们送去给他。”兰庭负手打量着花坊里的布局,和寻常的花坊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区别,花香四溢,屋子里打理的很暖和。   “缘是这样,”余娘子听了,才放下心来,只含笑看了眼她身后,抬手道:“姑娘亲自和大人说吧。”   “什么?”兰庭拧眉讶异,随后转头一看。   薛珩站在楼梯边的一丛鹤望兰后,正负手看着她,眸光湛湛:“这么快?”   不需多言,他就知道,她已经办妥了。   “火泽,”兰庭猛然雀跃了一瞬,克制住明朗的心情:“你怎么在这?”   少女披着海棠红的披风,站在花海浓香之中,像极了一簇怒放的海棠,至美至盛,回到侯府后,她在渐渐发生着变化,这都是他不曾熟悉的。   也许有一日,她会变得完完全全的陌生起来。   薛珩笑意微淡,瞥了眼外面的影子,抬手朝上一指:“楼上谈。”   说完,转身就往楼上去了,兰庭应了声,提裙跟了上去。   到了二楼,薛珩的侍从正在楼上,见到她拱了拱手,显然已经早来这里了,上完茶水后,余娘子极有眼力见的退了下去。   兰庭脱掉了斗篷放在桁架上,梳着灵蛇髻,乌发如瀑,光洁的额头上,贴着精致的花钿。   薛珩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座椅,她敛裙落座后,开门见山道:“范家的大小姐是称病抱恙,是假的。”   她的语气格外笃定,薛珩将桌上茶壶推给她:“你怎么敢断定?”   兰庭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试问一个重病在身的人,怎么可能吃蜜炙羊肉这种东西,我让人去酒楼问过了。   范二小姐自从大小姐抱恙后,便常常去买。此前,她自己并不喜欢,只是陪同姐姐去,之后,若是不进女学的日子,她会打发小厮仆妇去买。”   薛珩没有言语,指尖摩挲着杯壁,似乎是在忖度,她的话是否有理。   “若是不信,今日你可遣人去问问,今日正是女学歇息的日子。”兰庭抬起脸说。   他的身侧是一盆火红的茶花,其中一枝别有生趣地,求欢的美人般,垂伏到了桌面上,含苞待放的花苞,被薛珩杯中氤氲的茶雾笼罩,溢出了别样的氛围,朦胧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好,我知道了。”接着,薛珩就招侍从来,低语吩咐了几句:“你去得月楼问问,从侧门出去。”   侍从离开后,薛珩想到方才的两个丫鬟,都是谢家的的人,问道:“要不要我派人到你身边?”   兰庭下意识一口回绝:“不必了,又不是去做探子的。”   她鲜少拒绝薛珩的提议。   薛珩没有任何不悦,声音很轻的颔首道:“好,既然你不愿,就不提了。”   他也同样很少强迫她。 第24章 身世   薛珩的手压在桌案上, 露出的手腕到手背上,斜出一道旧伤痕,但他不以为然,半点都不在乎。   兰庭避开了视线, 不想再看, 因她知道, 类似的伤,火泽的身上还有很多, 每每触及, 总会生出有些莫名的痛意。   房间里气氛莫名的有些滞涩,鼻息间溢满了花香芬芳,也让人有些昏沉。   兰庭抿了抿唇角,看向他修长清瘦的手腕:“你手臂的伤都擦药了吗?”   这些年, 薛珩受过不少的伤, 手臂上至今还有一道伤痕, 是为了救她留下的。   那是那一次残酷的战役,令人至今回忆起,仍然为之胆寒, 原来尸山血海从来不是几个简简单单的字。   深入骨髓的恐惧, 让她整整一年后, 还都沉浸在同样的噩梦里,梦里是不同的面容,但相同的,是被血红色浸染的城池河水。   分割的尸体,被挂在兵刃之上招摇,鲜血淋漓,都曾经是真正的现实, 薛珩濒死的喘息在耳边不断地响起,使得她极其厌恶战争,三年之后的今日仍然不敢细细回忆。   “没忘。”其实这些伤疤留着也无妨,只是兰庭太在意,总是敦促他擦祛痕的药,薛珩难得心虚地转移了话题:“在侯府还好吗?”   兰庭整个人疏冷的气息都温敛了下来,声音清清淡淡的,“嗯”了一声:“母亲很温柔,待我也很好,父亲不太常见到,三妹很有趣,对了,今日多耽搁不得,我还要带吃食回去给她。”   侯府,其实算是一个平复所有旧日伤痕的地方。她可以让自己成为不同的谢兰庭,即使有很多地方,还是让人并不满意的,但已经很好,是个让她心安理得住下的地方,偶尔一点小小的风波,算不得什么。   在定王府,虽然同样的锦衣玉食,王妃和郡主为人亲和,但那不是属于她的,只要想到所享受的一切,都是薛珩的搏杀换来的,她就如坐针毡。   薛珩大概也是明了这点,所以才会自作主张,将她送回了庆安侯府。   薛珩蓦然一笑:“那你的兄弟呢?”   谢家少爷不少,兰庭不是喜欢兄弟姊妹的人,但既然提了妹妹,怎么可能落下兄弟呢。   除非,他们的关系很糟糕,以至于兰庭根本不想提及。   “他们?”兰庭想起了谢疏霖,又想起未曾谋面的谢疏安,低垂下眼帘去,一只手撑着下颌,压下唇角道:“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薛珩听出了她对兄弟的疏冷,没有再追问,看得出来,兰庭进入侯府后,日子没有那么好过的,但这些纠葛,已经不属于他能够插手的了。   兰庭也不想提起谢疏霖这家伙,他只把自己当成谢如意的兄长,至于其他人,他都视若无睹罢了,转而问道:“郡主可曾问起过我?”   她离开定王府这么久,巴陵郡主不可能不向薛珩追问,但到现在,都不见他有半分提起的意思。   薛珩一只手抵着下颌,目光沉静:“嗯,你不必理会。”   兰庭深吸了口气,对薛珩问道:“这么说,定王府不知道我的行踪?”   “是。”薛珩不希望他们知道兰庭的行踪,若是切断,就要同定王府的人切得干干净净。   即使她曾经与巴陵郡主那么好,亲如姊妹,在大局未定前,薛珩都不会让旁人再见到她。   “你究竟是怎么,查到我的身世的?”她不能知道全部来龙去脉的话,就会一直心有疑虑。   起初,她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谢桓的女儿,她的指尖掠过自己的眉眼,若非是这与谢家人极为肖似的眉眼。   薛珩草草解释道:“孙桑海入京之际,见过庆安侯府的人,说你的容貌很像他们。”孙桑海是薛珩的亲信部下,曾经奉命入京也是常事。   “只凭此?”兰庭自己都觉得可笑,火泽也不是如此武断的人。   “谢家不是傻子,对那个假的小姐早有怀疑,只是真的没有出现而已。”薛珩能知道这些,还要托定王妃妹妹的福。   她的母亲与连氏的母亲是表亲,她曾听见连老夫人提及此事,她喜欢薛珩时,同他说过。   “后来,只是查到你被人从盛京卖出的,年龄相当,容貌酷似,女儿并非亲生的,只有庆安侯府,太过精妙的巧合背后就是必然,”薛珩说着,颊边自顾自添了一抹轻笑,道:“不过,即使不是,我也会让你是的。”   薛珩已经习惯不择手段了。   兰庭气息微窒,扯了扯唇角:“我该说我幸好是吗?”   “是该这么说,”薛珩平淡地撩了她一眼,揭破了最后温和的假象:“因为,谢家根本就没有找过你的打算。”   谢如意对他们来说,是足够满意的。   而谢桓,一早就知道,谢如意不是侯府的骨肉,却偏偏要等兰庭回来,才告知谢如意真相,将她整个人打落到泥泞里,究竟是为了给兰庭应得的位置,还是为了让谢如意对他们更加言听计从呢。   兰庭听完,显然也想到了,她闭了闭眼,想起谢疏霖看到自己的目光,带着一种愤怒的恼恨,还有谢桓审视物件一般的眼神,冰冷又淡漠。   谢如意因为身份的缘故,不得不隐藏起外露的情绪,保持着温软可人的面具。   还有那一桩丝毫不曾提及的婚事,恐怕在他们眼中,她和谢如意,是不是亲骨肉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薛珩虽然略微不忍,但他清楚,这些谋算是这种高门里的家常便饭,兰庭能够认清这些对她有益无害。   从前在定王府,那些后宅斗争她身为外人,不必掺和进去,眼不见心不烦,但现在的庆安侯府,是她的家,就必须要接受这些。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他们不是善于谈笑的人,坐在一起,似乎就已经足够安心,不再需要多余的言语来巩固什么。   但久别后,似乎又变得疏离。   兰庭静默半晌,忽而问他:“进京后,你回旧宅看过了吗?”   薛珩不同于兰庭,他清楚明了自己的姓氏祖籍身份,他有名有姓,他的父辈曾在盛京为官,家族也鼎盛过一阵。   只是后来没罪抄家,薛珩在外游学,躲过一劫后,为了躲避追捕,才会隐姓埋名多年,流落至当初的境地。   他也一直不敢回到盛京,只能在南地游荡,可想而知,一个前半生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公子,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四处逃窜的罪人。   这也是薛珩不能走正经武举的缘故,他只能以草民之身,投到陆崖的账下,如今在入定王门庭。   他为兰庭起名时,断断续续与她讲过薛家的旧事,那是刻在他心底的伤疤,能够提起来,说出来,是很不容易的,最后,还让她拜了薛家先人的牌位,唤作薛兰庭。   薛珩眸光扫过她绣着瑞香花纹的衣袖,雅致温婉,玉白的手指搭在杯子上,指尖泛着一点温润的光泽,淡淡地说:“没有必要,你也别去。”   兰庭知道他的脾性,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动摇分毫,兰庭曾经问过他,倘若不能为薛家复起,会不会一生不甘,那时候,兰庭听了很多说书的恩仇故事。   他说,在不能做到之前,就忘记旧日的薛家。   也要她在想做的事情,力所不能及前,只需记得:“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们都是这样,从不回头,也不示弱的人。   这才是她真正的先生,教授她一切的人。   半个时辰后,兰庭出来时,身后的余娘子怀里,正抱着一丛宝珠茶花,说是谢兰庭买的,碧釉主动上前给了银钱,然后接过来放到了车里。   登上马车之际,她若有所觉。   回头看到二楼的窗扇微微打开,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知道,薛珩在看着她,不由得弯眉一笑。    第25章 长兄   红霜看着大小姐舒展的眉眼, 想是因为邱女先生道歉的事情,心里正畅快,不想坏了大小姐的好心情,所以, 一直到了上马车, 都是欲言又止的, 频频对望。   最后,还是兰庭看她们不太对劲, 自己问出了口:“怎么了?”   红霜犹豫了下, 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大少爷回来了,方才路过了花坊。”   “这么快啊。”兰庭只是略微疑惑,不是该有七八天吗, 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碧釉轻声附和道:“唔, 是啊, 以前都是一个月呢,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有后半截的话,看大小姐难得这么高兴, 红霜和碧釉心照不宣都没说。   当时谢疏安一听, 是大小姐在这里, 就只淡淡的“嗯”了一声,连车都没下,便让人赶车回侯府去了。   估计原本是以为是其他小姐,现在这还没见面,就这样对待。   罢了,说了也无济于事,只会给大小姐添堵罢了。   兰庭对谢疏霖都不怎么在意, 更别提是同父异母的谢疏安了。   故此,即使发现了她们仍有未完之语,也没有问出口。   ——   回到侯府,去宛华堂请了安,又与正在此处的谢疏安见了礼,他端坐在下首左侧的位置,的确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应答声也淡淡的。   兰庭落座后,还没得及说话,迎头就听得一句:“你可是觉得父亲和母亲欠了你?”   兰庭闻言讶然,抬起脸:“大哥何出此言?”   这居高临下的语气,出奇的像她爹谢桓,虽说见面的机会也不太多。   她这样看着,有些难得的孩子气,连氏不由得心软了软。   人人皆知,谢疏安对连氏视为生身母亲,简直就是庶子中的典范,此时他训斥兰庭一点也不生疏:“母亲对如意之好,便是对你之好,当年你二人被抱错,也并非父母之错……”   俗话说,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人信了。   在国子监,谢疏安也惦念此事,毕竟这可不是寻常小事,而是侯府的嫡长女被抱错了。   虽然父亲来信,让他好生读书进学,不要记挂此事,但面对谢疏霖和谢如意的信件,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谢如意还好,如同往常一般,对他嘘寒问暖了一番,说了家里的一些情况,虽然字里行间佯装平静,可他还是能看出,恐怕不是很太平。   谢疏霖就按捺不住了,书信里的言辞之激烈,都让谢疏安都觉得,会不会言过其实了。   看得多了,谢疏安也不免有些动摇,平日里最信任的弟弟妹妹都说,谢兰庭是个粗俗不知礼的不说,而且频频惹出许多风波麻烦来,谢疏安光是看到让母亲劳神这一点,就对她很不满了。   但鉴于眼见为实,他还是决定回来看看再下定论。   谁知,回来就发现,她不在家里安生待着,跑去了花坊。   兰庭听他一本正经地絮叨了一大段,心里渐渐不大痛快,微笑道:“烦请长兄有话直说便是,既然住在一个府里,无需拐外抹角。”   连氏抚了抚鬓边,目光慈爱,仿佛他们兄妹只是在闲聊。   “好,偷偷与外人递信,让家里鸡犬不宁,上次又要退女学,闹得满城风雨,又差点搞坏了邱先生的名声,这些是不是你做的?”   谢疏安这些话越说,就越发地蹙紧了浓眉,最后生出了心火:“尊师敬道四个字,你都记不住吗。”   兰庭看他老成的神态好笑,慢悠悠地说:“我不懂,以前没人教过我。”   “现在能记住了吗,你应去给先生道歉。”   她扯了扯嘴角,道:“忘了告诉长兄,今日邱女先生特别下了请柬,与我道歉的。”   “胡说,你明明是去了花坊。”他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敢情这杀威棒还没完了,兰庭心火也窜起来了。   目光触及置身事外的连氏,她依稀明白了什么,怕是这段时日,自己让母亲心生不满了,倒是不好再语出激烈,免得气急了她。   想及此,兰庭微微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道:“噢,原来果真是大哥哥,路过花坊而不入,连与我这个妹妹面都没见,就离开了,长兄是看不起我,还是见不得我。”   谢疏霖发觉她软硬不吃,又有点下不来台面,一时也有点恼怒:“你休要胡搅蛮缠,撒谎成性!”   外间抱着茶花的碧釉和红霜面露不忿,想要上前为自家小姐解释,被朱嬷嬷抬手扫了一眼,拦住了,二人无法,只好干瞪眼。   兰庭正待张口再反驳,就听连氏不轻不重地故意咳了一声,她只好闭上嘴,想母亲是碍于谢疏安庶长子的身份,必然是不肯让她与这个长兄顶撞的,也就作罢了。   谢疏安却还没有完,被她搅得思绪有点杂乱,想起了谢如意信里的内容:“你定了花坊的花?”   兰庭看着他,眼眸清亮,很坦然:“是啊。”   谢疏安拧紧了眉头,追问道:“为何?”   “这还能为何,”兰庭看他挺好笑的,回来就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笑了笑:“喜欢啊。”   谢疏安平素尚简,这下真的是看不过眼,硬邦邦地道:“还有花坊的事情,我已经吩咐小厮替你去退了。”   一听这话,兰庭哪里还坐得住,倏然站了起来,皱眉质问道:“你说什么?”   若是耽误了她的事情,非得要谢疏安好看不可。   谢疏安的脸板得发冷发硬,锁眉目光落在兰庭身上,肃然训斥道:“对长兄说话,就是这幅口吻吗,先生教的规矩都哪去了?”   连氏唤了一声“兰庭”,她只好咬牙重新坐下,道:“好,还请给我个理由。”   此时,谢疏安已经捋清了思绪,说的条理分明,振振有词:“花坊的冬日花卉本就昂贵,母亲打理中馈,侯府人口众多,花销巨大,你知不知道?”   “噢,长兄还懂经济中馈?”兰庭激怒过后,反而冷静温和了下来,浅浅一笑。   连氏本想为兰庭解围,见她突然好声好气的,似乎是服了软,还没有那么不可理喻。   谢疏安皱紧的眉头,也随之舒展了一些,嘴上依旧冷硬道:“你还不经过父母允许,擅自每月三次定采,不仅不合规矩,更是坏了府里的风气,如意为了帮忙减省,还穿着去年的旧衣,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在兰庭的目光中,连氏别过脸,抬手遮了遮眼眉,她有点心虚,如意今年的新衣不止没少,还多添了几套呢。   方才要制止谢疏安的话,愣是在舌尖打了几个转,都没有说出来,毕竟,这些也都是她的心里话。   不是说责备兰庭奢靡,那点银钱真不算什么,而是如意这些日子,到底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总要想别薄待了兰庭,这孩子却没有想过,她身为母亲,夹在中间的难处。   吃一堑长一智,兄妹间能有什么隔阂,日后总会和好的,毕竟兰庭还要依仗父兄的。   眼见两人之间的要撕起来,连氏不想闹得太难看,发挥了自己仅有的作用,就是圆场子。   她和稀泥道:“好啦好啦,你这孩子,真是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为母想你长兄一向最重礼节,也不过是想着在家中见面更正式。”   兰庭淡淡道:“那女儿就姑且信了。”   连氏心头一堵,什么叫姑且?到底是在给谁脸色看。   兰庭看了她一眼,没等母亲开口,又落寞地垂下眼皮去,继续道:“至于花坊一事,不劳长兄大驾,银钱从我的月钱里扣便是,母亲下次若是不高兴,可与女儿直言便是。”   连氏听了这话,情知她是误会自己不高兴她买花的花销了,真心冤枉啊,她哪在乎这个,连忙想要解释。   谢疏安却很满意她的答复,及时开口打断了连氏,肃声说:“我会请母亲为你选两位教规矩的婆子,你好自为之。”   “好。”兰庭乖顺的应下。   谢疏安纡尊降贵地点了点头:“你听管服教便好。”   到这时候,连氏才意识到,哪有做母亲的和女儿解释的,不由得有些脸热,藉口说自己乏了,兰庭与谢疏安一道告退。   等二人离开,朱嬷嬷抱来了一捧宝珠茶花,要将花瓶里的换掉,连氏看得惊讶,微微撑起头来,问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大小姐买回来给夫人的,小姐说,记得夫人喜欢茶花,特意去买了一捧。”朱嬷嬷换好了茶花,走上前去给连氏捏肩,笑道:“想来是上次大小姐见着了,便记在心里了。”   “是吗?”连氏这才回过味来,这孩子也是头一回和谢疏安见面,出门还惦记着给她带点东西,顿时有点不是滋味:“这孩子啊。”   连氏的心成了一团乱麻。   之所以放任庶长子教训兰庭,她只单纯的想着,将往日里不能说的话,都告诉了兰庭,也不必坏了她们的母女情分。   可是,似乎有点过分了。   ——   兰庭与谢疏安并肩而行,下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长兄,敢问您见我几时?”   听着口吻,便知她蓄意不善,谢疏安眯了眼睛,不答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我见面,不过短短三刻,就妄断人心,凭空揣测,这就是孔圣人教的道理吗?”   “与你无关!”谢疏安觉得她还不配说孔圣人。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这句话,不知长兄听过没有?”   她居然能说出这种话,谢疏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言语。   兰庭低眉冷嘲道:“不知前因后果,就敢肆意批判,偏信偏听,我见你也是可怜。”   “哼。”谢疏安心头登时凛然,冷冰冰地扫了兰庭一眼,想她现在露出真面目了。   谢疏霖的信里,写她是牙尖嘴利的小怪物,此时看来,果然再贴切不过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岔口,兰庭依礼与谢疏安福身作别,带着灿烂的笑意看向他。   少女眼眉微弯,嘴里吐出的话,却半点不好听:“话说,我看,你也挺欠管教的。”   远远地,旁人只见这兄妹二人友爱和睦。   作为当事人的谢疏安,却被兰庭这两副面孔惊住,反应过来后,兰庭已经朝信芳堂走了,他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   兰庭在连氏面前,都不会表现出太过分,该退让就退让,反正等到了外面,再让他们吃教训也不迟,除了薛珩,还没人有资格教训她。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她来说,还不在话下。    第26章 规矩   谢明茵正在廊下, 带着几个小丫鬟踢毽子,看到长姐可算是回来了。   “长姐,怎么才回来?”一早就有人通报长姐进府了,可她等了许久都没见人影子, 只好在这里一边玩, 一边等着长姐。   兰庭招了招手, 碧釉提了食盒来,将里面的菜肴摆了出来, 而侯府里的午膳也提了过来, 也算是自己加菜了。   两人都落座后,她才解释道:“与长兄多说了几句,来,吃吧。”   “啊?”谢明茵立刻坐直了身体:“你见到长兄了?”   她不喜欢嫡兄, 和庶长兄自然也平平, 无论是什么样的家里, 男孩总是比女孩重要的,即使是庶出的。   谢明茵敢和谢疏霖随意吵闹,但到了这个大哥面前, 却不敢随意冒犯。   兰庭安之若素:“嗯, 是啊。”   小猫也闻到了排骨的香味, 轻盈地跳到了一旁的凳子上,仰着头往桌子上跳,却掉进了兰庭的怀里。   “啊,长兄……可是说了什么?”谢明茵拿筷子的手都慢了下来,略有迟疑地问道,同时小心地看着长姐的神情,却见她依旧笑语晏晏的。   “碧釉, 告诉三小姐,大少爷都说了什么。”兰庭随手撸了一把手里的猫,暖手倒是很不错。   碧釉记忆力很不错,一口气将谢疏安说的话,完完整整地给三小姐重复了一番。   “好没道理,太偏颇了,”谢明茵听得这一席话,差点茶喷,愤愤道:“必定是谢如意他们说了什么,不然,他再不喜欢长姐,也不该如此咄咄逼人的。”   兰庭握了握勾在衣袖上的猫爪子,道:“既然长兄回来,父亲也会回来的吧。”   谢明茵往嘴里塞了一块排骨,好心建议道:“姐姐,你不要寄托于父亲哦,父亲很少理会内宅的事情的,若是惹得他厌烦就麻烦了。”   兰庭捏了捏她的脸,轻松地说:“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有事就找爹娘的。”   谢明茵笑不出来。   至少七八岁的孩子,是在父母身边待了七八年,长姐你不是呀。   但这些扎心的话,谢明茵还算聪明,没有说出来,跟着排骨米饭一起咽了下去。   她是好心,却也没用。   谢如意有一门显贵的亲事,她当初试探长姐会不会想要抢走,也是为了看看她会不会被冲昏了头脑。   她纵然不喜欢谢如意,但在此之前,她们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希望家宅平静的,谢宜桃她们被打压下去,谢明茵也是乐见其成的,因为那是姨娘的孩子。   现在,作为这个家里的一员,她依旧不希望这些平衡被打破,长姐受了委屈,她可以听她诉说,但不能挑拨她们真的闹起来。   今日长兄这么做,无异于在激化矛盾。   要是她的话,怕是早就炸了。   谢明茵:“长姐,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知不知道?”   “知道,但没试过。”兰庭看着她像一只小松鼠,挺可爱的。   谢明茵叹了口气,为什么她家会出现这种荒诞的事情呢。   ———   谢如意已经听闻了宛华堂的事情,谢疏霖原本是派人跟着兰庭的,知道长兄提前回来后,他也早早就回家了。   谢如意欣喜道:“我就知道,在大哥哥面前,任她舌灿莲花,也讨不到好去。”   青墨也替二小姐高兴:“今天晚上看她还敢在小姐面前嚣张什么。”   谢如意把玩着谢疏霖买给她的瓷人,舒了一口气,心情轻松快意,这般,她当然就不需要再害怕什么,现在想想,也是奇怪。   自己是急糊涂了,父亲和母亲作为侯府主人这么多年,怎么会看得上一个这样粗俗的女儿呢,他们只是看在骨肉的份上而已。   即使是亲生子女,作为父母的,也无法齐平每一根手指。   只要谢兰庭安安分分的,不来抢她的东西,她其实放她一马,也不是不行,等她成婚后,一切都不会再生波澜,谢兰庭只会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   等到了晚间,真正阖家团圆的日子,谢桓也提早回府了。   谢疏霖提前过来给母亲请安,自然也看到了与父亲一同而来的长兄,凑过去问道:“大哥,看过了谢兰庭没有,是不是特别可恶?”   “你客气一些,”谢疏安抬眸斥了他一句,又想起兰庭的那张脸,就淡淡道:“她比谁都酷似父亲和母亲,又流落在外多年,多偏疼一些也是寻常。”   但也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美人,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不过是徒有其表,更何谈去为侯府争脸面了。   谢疏霖只一眼,就看懂了他眼中的不屑一顾。   谢疏安惯是喜爱连家表姐那样,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对于谢兰庭肯定会有所不满,是他一早能够预料到的。   他想,自己其实也没想做什么,他又没说,不让家里养着一个谢兰庭,就是希望她能安分点,不要搅得家宅不宁。   谢宜桃拉着弟弟进入宛华堂后,同连氏请了安,说了话,又对谢疏安和谢疏霖,分别叫了一声哥哥,然后悄没声的躲到了一边。   连氏知道儿子对兰庭成见大,想起以往两人总也仇人一样,便叮嘱了一句:“等兰庭来了,你们不要只自己说,和她也说说话。”   “我们和一个山村之女,有什么可说的,她什么都不懂,带出去都丢脸。”谢疏霖小声的嘀咕道,被严肃的长兄横了一眼。   谢疏霖撇了撇嘴,倒是住口不言语了。   兰庭是和谢如意一起来的。   谢如意见到谢疏安后,笑盈盈的很亲近他。   谢疏安见她无恙,微微笑了一下,很有长兄严肃又和煦的模样,与晌午对兰庭咄咄逼人的势态,截然不同。   谢如意转眸,看见兰庭垂着眼皮,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心下得意,让你嘴硬,碰到软硬不吃的大哥哥,不就服软了吗。   谢疏安寻了个空闲,与父亲提了教兰庭规矩的事,谢桓听了,觉得很是有理。   ———   于是翌日,信芳堂就来了两个教规矩的妈妈,端着架子,语气也很傲慢。   青衣长脸的先开口:“奴婢姓宋,是老夫人院里的管事,也曾教过三小姐。”   另一个矮个子的说:“奴婢姓向,从前是大公子的院里管事。”   听到这句,兰庭笑了笑,扫了一眼夏妈妈。心说这二位还都挺有来历的,现在她这院子里,人都算是来全了,祖母的、母亲的、庶长兄的,这些方面他们都是不余遗力。   两个妈妈倒是规矩周全得很,的确是很懂,从她们来了之后,整个信芳堂都处于被挑刺的状态,夏妈妈听了兰庭的吩咐,处处退让,任由她们在院子里指指点点,但凡她们说了,该改的地方就改。   信芳堂上上下下都很痛苦,连夏妈妈都只能忍气吞声,半夜里,红霜和碧釉看着大小姐身上的青紫红肿,心里才是真难受。   这两个妈妈狡猾的很,并不像学里的先生一样打人,而是不断地要大小姐去练习很难的礼节,尤其是跪礼这种,若是给了好处,她们就会轻轻放过。   午后,向妈妈坐了下来,施施然地说:“老奴看碧釉等人还不够稳重,自己膝下倒是有个女儿,能够做小姐跟前的一等丫鬟,大小姐看如何?”   这还也要来点裙带关系,她身边丫鬟的日子的确都还不错,兰庭正在端着下颌,目不斜视地练规矩,被折腾的不轻,便随意地点了点头:“就按您说的办吧。”   向妈妈心满意足,这天下午的训练,就没有之前那么苛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位大小姐对她们,简直是百依百顺,私下里赏了不少金贵东西。   虽然谢兰庭才进府不久,但主子用的,就是不一样。   宋妈妈与向妈妈结束了一天的课程,觉得已经都教完了,东西也敛得够多了,信芳堂上上下下,像是鹌鹑一样老实,听凭她们的拿捏。   宋妈妈揉了揉肩,喝着大小姐送的茶:“这也差不多了。”   “我看,倒不必回去那么早。”向妈妈舒服的说。   宋妈妈撇了她一眼,玩笑道:“你这老家伙,还真的教上瘾了,连闺女也安排好了地方。”   “嗐,你也不想想,咱们走了,还去哪能捞这么多的好处。”   向妈妈觉得,谢兰庭简直出乎意料的好掌控,说什么是什么,连赏给她们东西,都不敢让夏妈妈知道,可见从前说这院子里森严,也不过是因为夏妈妈的缘故。   她之前在大少爷的慕雅居,是个清汤寡水的地方,赏赐没多少,主子最是挑剔的一个。   偏偏这还是府里顶重要的长孙,谁也不敢看轻,到信芳堂来,算是来趁机捞一笔,耍耍威风。   她隐隐有些感觉,这位大小姐可不止是规矩的问题,而是很古怪,就是再软的柿子被这么捏,也该叫唤两声了。   可谢兰庭还是半点脾气没有,面做的人一样。   之前她们听说的,可是个完全不同的大小姐形象。   对于向妈妈的要求,兰庭只有个疑问:“她怎么不将自己的女儿,安排给大哥哥做丫鬟?”   来日,也好是个通房妾侍,情分又不一般。   向妈妈的女儿香穗生的眉清目秀,红霜很快就与她打好了交情,略微捧一捧,就从她口中套出话来。   等到了晚间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主仆三人,红霜侍奉兰庭拆卸首饰头发,一边收拾一边说:“她说,大少爷心里都是连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您大舅舅家的表姐,看不上她们这些笔墨丫鬟的,而且大少爷颇为节俭。”   兰庭这便笑了,要论捞好处最快的地方,自然是自己的信芳堂了。   这些日子,她赏出去的东西,已经足够将这两个老东西,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第27章 送走   兰庭对着镜子继续问:“宋妈妈人怎么样?”   “奴婢说了您别怕, ”红霜面色难看了些许,慢吞吞道:“宋妈妈……在寿安堂管束规矩的,去年逼两个小丫鬟跳了井和上了吊。”   宋妈妈看着好相与,实则这些年, 府里死在她手里的小丫鬟, 不下十个了, 各种罪名都有,死法也花样百出。   兰庭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看来祖母对我还真是不薄。”   红霜缄默不言, 这下面的话, 不是她该接的。   过了这三四天,兰庭已然将规矩知晓了差不多,之后只要稍加注意即可,断然不会在人前失了礼数。   她卸下头上的发带, 放在了桌子上, 徐声道:“学得差不多了, 不用忍了。”   “小姐是要把她们送走吗?”一旁铺陈被衾的碧釉回过头,格外惊喜地问道。   这段时日,不止大小姐不好过, 就连她们这些做奴婢的, 也不曾好受多少, 尤其是香穗来了后,向妈妈恨不得自己女儿才是大小姐。   红霜手下动作慢了慢,迟疑地道:“可……侯爷必然是不同意的。”   兰庭打了个哈欠,说:“那就用点手段弄病了,直接送走。”   有病的下人是不能留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尤其是这两位才来不久的妈妈。   对大小姐的直截了当,碧釉惊愕又陌生, 掩唇道:“啊,这不太好吧?”   为她梳理头发的红霜也听着愣了愣,难道,不应该是与夫人去说吗,看着昏黄烛火下,大小姐静谧温柔,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笑,仿佛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她说的,让人不寒而栗。   兰庭站了起来,坐到了床边,轻描淡写地道:“明晚让夏妈妈置办一桌酒席,宴请二人,灌醉了再行事。”   红霜应了声,继续低头给小姐将头发理顺,心知经过这段时日的纵容,两个妈妈绝对不会拒绝这顿酒席,更不会怀疑她们别有用心。   这法子不是内宅用的,反倒很有外面的作风,就是挺上不得台面的。   可是转念一想,内宅的手段只是更加阴柔委婉,也不怎么样。   兰庭向连氏去哭诉,用苦肉计也可以,但未免有些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信芳堂大多都是她的人,不是的,现在也让夏妈妈掐的紧紧的。   这一晚的信芳堂极为热闹,向妈妈和宋妈妈光彩极了,伺候大小姐的丫鬟和仆妇,连带着夏妈妈都给足了她们面子,奉承话说的别提多漂亮,酒是一杯接一杯的下去,至于懦弱的大小姐,根本不敢管。   时至半夜,两个人都醉的一塌糊涂,红霜和碧釉对视一眼,亲自去拎了冷水来,兰庭正在房间里看书,听着喧闹之声渐息,才合上了书卷,准备就寝。   翌日,信芳堂就传出,两个妈妈染了风寒的消息。   连氏知道了这个消息,顿时吓坏了,生怕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听说是风寒才稍稍放心,两个人又住在同一间屋子,也没起疑,只说既然这样,就先将人都挪出来。   兰庭却道:“两位妈妈都教导的很用心,只是向妈妈是长兄的人,女儿也不宜久留,宋妈妈是祖母的一番心意,女儿作为晚辈,不能将人推出去。”   连氏见此,又感觉女儿似乎明白事理了很多,行为举止也变得符合大家闺秀的姿态了,对她说的话,也就采纳了,让向妈妈挪出去,宋妈妈留在信芳堂,也无需惊扰了老夫人。   宋妈妈她们失策在于,初来乍到,就急着给兰庭点厉害看看,所以不到三天,就将她身上所有的问题,挑剔的干干净净。   而兰庭又比较有心,很快就都改正了,导致她们失去了仅有的利用价值,若是放缓了进度,兴许兰庭还能多纵容她们几日。   宋妈妈她们住的屋子,要比丫鬟们住的好多了,这是给她们的一份体面,谢兰庭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躺在左边的宋妈妈被吓了一跳。   她还没坐起来,就被兰庭一只手轻松按了回去:“宋妈妈先等着,我去和向妈妈说说话。”   另一边,向妈妈被人从床上搀了下来,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小丫鬟要去扶,旁边的夏妈妈轻咳了一声,两人立刻松开了手,任由向妈妈跪在大小姐面前,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都有点解气。   “向妈妈今日回去呢,好好伺候您的大少爷,女儿就留在我这里了,我是很喜欢她的。   对了,告诉谢疏安,既然知道自己身为庶长子,就少插手嫡妹院子里的事,他不恶心我还恶心。”说到最后一句,兰庭冷冷地垂下了眉眼,满满的不屑一顾。   向妈妈瞬间黑了脸,摆出训斥兰庭的神情:“大小姐怎么能这么说话,老奴,老奴却是听不下去的……”   “住口!”夏妈妈见状,就想赏她一巴掌,清醒清醒脑子,却被兰庭摆手制止了。   听她冷笑道:“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学不乖,做人好歹要有点自知之明,我不是侯府长大的,对你们失了敬重,用点过激的手段,也是寻常。”   向妈妈一个激灵,想到自己和宋妈妈突如其来的病,脑子一片乱糟糟的,耳边听到院子里闹嚷嚷的。   她回头朝门外一看,女儿在一等丫鬟房间的铺盖,被人搬到了二等丫鬟的房间。   她拱起身子,想要为女儿主持公道,奈何风寒未好,只能跪着,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也使不出来。   “倘若敢告我的黑状呢,也无妨,反正谢疏安不是你们的靠山,”兰庭一只手捧着腮:“当然,你们可能觉得父亲事务繁忙,不会管我,但他更不会管你们。”   言下之意,只要她做的不太出格,谢桓不会管她怎么对待这些下人。   若是真的被大小姐关在院子里,活生生的折磨死,侯爷也不会对女儿怎样。   向妈妈气得浑身颤抖,无奈浑身无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兰庭轻轻转着手里的杯子,指尖莹白:“老东西,你呢,要么回那个慕雅居去,但是得听命与我,要么滚出内宅,别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二选一。”   向妈妈还挺天真的:“呵呵,大小姐也太轻狂了些,老奴怎么说,也是府里积年的老人了,您还管不到我的头上来。”   兰庭冷冷哼笑了两声,勾了勾手道:“去把香穗叫过来。”   香穗进来后,还没行礼,就被大小姐招手叫到了面前去,兰庭抬起秀长的手指,从她的脸颊滑落到侧颈。   她正一头雾水时,大小姐手腕一转,猛地扼住了她的脖子。   向妈妈倏地瞪大了眼睛,“嗷”的一声还没出来,就被旁边的夏妈妈一块布塞进了嘴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   香穗无力的挣扎着,只感觉到颈间的手越来越紧,兰庭却像是捏着兔子一样轻松,笑眯眯地对向妈妈说:“这才叫轻狂,看到了吗,你将女儿送到我这里来,可真是送着了。”   “快选吧,我可没有什么耐心,三、二……”   向妈妈骤然觉得,这信芳堂成了地狱一样,她看着女儿的脸越来越白,哆嗦着哭嚎道:“奴婢选,奴婢去慕雅居,奴婢要是突然走了,大少爷会起疑的。”   兰庭才松开了手,香穗猛地摔倒在地上,咳得不成人样,向妈妈如蒙大赦一般扑上去抱着女儿,头顶上的声音,还是很清淡:“这就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嘘,今天的事情还是我们的秘密哦。”   向妈妈闻言身体一僵,额上冷汗簌簌而落,她想起了,之前每次大小姐赏赐,她都是这样说的。   她们都笑呵呵的答应了,还觉得谢兰庭愚不可及。   她看着谢兰庭起身,坐到了宋妈妈的床边,宋妈妈比向妈妈,身体好不了多少,得了同样的病。   她现在床都起不来,只能仰头望着谢兰庭,窗外天光明亮,连带着她的脸庞,都蕴着淡淡的光辉。   少女手里拈着一枝栀子花,轻声道:“宋妈妈,您看,这花好看吗?”   宋妈妈反应迟钝,躺在床上更是没了平日里的那股劲,对上这样的谢兰庭,有点莫名的不安。   “年轻的姑娘,就像是花一样,总忍不住让她们摧残掉,对吧!”   宋妈妈听得魂飞魄散,她瞪大了眼珠子,生怕谢兰庭能够索命的手,也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直拼命地向后躲,却被对方徒手薅住了衣襟,生生给拽了过去。   近在咫尺的一张少女面孔,好像忽然间,就扒开了外面那层画皮假象,变得令人胆寒,她安慰自己,自己还是寿安堂的人,大小姐再过分,也不可能对她做什么。   转眼就听兰庭异常诚恳地说:“您也看见了,我呢,年轻,下手不太留情。留着您呢,是为了定祖母的心,也是让我消停消停。   卖身契是不在我手里,你的来去我说了不算,但是我定得了你的死活,别想同我耍花招,不然,下一个横着出去的,就是您了。”   “对了,还有这些被她们拿走的东西,”兰庭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盈盈地拊掌道:“列出个单子来,写一份偷盗的供词,让她们按了手印,夏妈妈做见证人。”   “是。”夏妈妈微微一颤,这下是彻底下不去这条船了。   兰庭没有理会她,转而看向震惊的二人,懒洋洋地道:“我疑心重,还望二位妈妈体谅些。”   宋妈妈和向妈妈颤巍巍的对视一眼,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这次,她们真的是撞到铁板了。   兰庭百无聊赖地压了压手指,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警告道:“千万别耍小聪明,只要我住在侯府里,你们就得乖乖听话。”   这些日子,夏妈妈也对这二人积压了许多火气,对她们自然是毫不客气,将宋妈妈提起来按了手印,又重重地给扔了回去。   兰庭看着两人房间里摆着的东西,都是她私底下赏给她们的,说:“记住都收回来,别让向妈妈带走不该带的东西。”   夏妈妈俨然的铁面无私:“是,大小姐放心,奴婢会好生查看。”   “大小姐,为何要将宋妈妈还留在咱们这啊?”碧釉她们不懂,干嘛要求情留下宋妈妈。   “留在这不好吗,省得祸害别人呀。”   人活着,有多不易啊,这个老虔婆,谢兰庭微微仰首,负手持花走了出去。   沐浴到门外阳光的一刹那,她双手在身前交叠,就成了端庄温和的大小姐。   向妈妈被人抬出来的时候,昏昏沉沉,来的时候有多体面风光,走的时候就有多落魄难堪。   兰庭正抱着暖炉,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晒太阳,夏妈妈走了过来,躬身道:“大小姐,东西都收回来了,已经放回原来的位置。”   她后脑靠在廊柱上,双目半阖:“嗯,做得好。”   夏妈妈心有余悸,这大小姐哪里是不懂,根本就是游刃有余。   兰庭简直太不在意这些人,这些时日,谁都看着这两个妈妈有多过分,而她又是如何的温和可欺。   至于这件事,她当然可以用更委婉的办法,奈何眼下她并没有这个耐心,只好手段粗暴一些了。    第28章 揍他   某日, 谢桓回到宛华堂,恰逢谢兰庭等人来请安,连氏正说着,决定让谢疏安明日护送她们去浮金楼。   起因还是夏妈妈早上突然告诉谢兰庭, 说夫人的生辰快到了。   兰庭有些惊讶, 夏妈妈说:“按照府里的惯例, 小姐总要给夫人准备一份体面的贺仪。”   她记得,巴陵郡主会给定王妃做衣裳以示孝心, 大凡女儿应差不多都是如此, 但是眼下,不说是时间来不来得及,她也没有那份精致的女红活计。   而后又问了夏妈妈,谢如意她们往年都会送些什么?   夏妈妈说:“二小姐送的是亲手绣的屏风, 三小姐是一副云肩, 大少爷和二少爷多是外面寻得的宝贝。”   她转念一想, 自己还是不要自曝其短了,是以就来与连氏说,要出去看看卖首饰的地方。   恰逢其他人也在这里, 因着谢如意的央求, 连氏觉得, 是三姐妹独处的好机会,又问了谢疏安正好有空,这才答应了下来。   兰庭本来是打算自己去的,现在变成了一大队人,她也是有点无奈。   才说完,谢桓就回来了,满脸的喜形于色, 颇为难得,连氏问他:“侯爷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吗?”   “是慕家洗三宴下了帖子,”谢桓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对连氏笑道:“穆怀兄失了一女,却喜得贵子,也是大幸了,需得恭贺的好事,你为我备置一份贺礼,待明日与他贺弄璋之喜。”   连氏闻言手指交叠,笑了笑应道:“好,这的确是喜事,妾身会让人准备好。”谢兰庭却清楚的看见,她的嘴角僵了僵。   事实上,不止是连氏,房间里听见这话的母女四人,内心都不约而同的静默了。   谢疏安兄弟俩听到后,没有半点异色,他们根本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劲,甚至谢疏霖还笑哈哈道:“穆家伯父今年是交了好运吗?”   谢明茵小声嘀咕道:“毕竟是死了女儿的吧,有那么可喜可贺吗?”   谢疏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冷淡道:“小小一女儿,怎堪比香火延续。”   告退之后,谢明茵一直很消沉,心情不太好,声音也闷闷的:“长姐,我先走了。”   兰庭颔首:“嗯,慢走。”   虽说应了声,谢明茵却比平日走得更快,仿佛飞也似地,想要逃离这个令她畏惧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兰庭站在廊桥上驻足,贪看了一会风景,碧釉瞧着她沉思的模样,不由得问道:“小姐,今天看上去,都不大高兴?”   “你觉得为什么呢?”   碧釉吞吞吐吐地问道:“是为了侯爷说的洗三宴吗?”   兰庭轻轻拢住耳边发丝,手臂压在栏杆上,慢慢道:“是啊,那位穆大人是否高兴,我不知道,但父亲这样的同僚,却大多都觉得是大喜,在他们看来,死掉一个女儿,换来一个儿子,是稳赚不赔的好事。”   碧釉和红霜也垂下眼皮,抿着唇不说话了。   今日这件事,或多或少,对谢家的几个女孩子,有些刺激与震撼。   这是个重男轻女的世道,她们都知晓的很清楚,但这样冷酷无情的对比,依旧令人胆寒。   碧釉呐呐道:“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啊,奴婢就是为了几袋粮食,被家里卖掉的,进府里三年,运气好来伺候大小姐了。”   红霜跟着点了点头,说:“奴婢也是,家里为了给哥哥说亲攒聘礼,就被卖掉了。”   好像生而为女,就是一种罪。   “可见,这女子将自己放得再低再卑微,也是不够的,你退一步,他们就要你退两步,你福了身,他们就要你双膝跪,甚至你认了命,他们还恨不得你未出生。”兰庭忖度地说,不由得摇了摇头。   今日那穆大人之女,分明死掉是一件伤怀的事情,可大家纷纷只觉得,死掉了一个赔钱货,好高兴,好高兴。   碧釉掰着手指头道:“可是小姐,世道就是如此,咱们这些女孩家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不过,幸好咱们是侯府里头,怎么也要比外面居无定所的人强啊,您日后有侯爷和公子这样父兄撑腰。”   谢兰庭吐出一口气,还是沉着眉:“我是想说,就是因为身为女子,才万万不可自轻自贱,因这世人根本不会怜悯你。”   “唔,是这么说的,不过,太刚烈了也不好,懂得变通才是人啊。”碧釉很早就觉得,大小姐性子里还是挺强硬的,一般这样的人,就比较容易不屑于变通折中。   兰庭摇头,笑叹。   ————   云棠居,青墨看着小姐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小姐,喝口茶吧,您看书都看了半晌了。”   谢如意随手掩卷,闭了闭眼睛说:“我又哪里喝得下呢,谢兰庭一日在侧,我就一日不得安宁,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放过她。”   青墨迟疑道:“小姐,这不大好吧?”   谢如意摇头道:“你不懂,在这个家,就该这样。”   这个家里,能给女儿的东西是有限的,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所以,谢家的这些姐妹里,她也不愿意与谁交好。   哪怕是曾经以为的亲妹妹谢明茵。   “况且,怎么不好,我又不会做的太过分,只是让爹娘别那么喜欢她,还不行吗?”   青墨垂首静静地听着,谢如意的丫鬟青墨等人,都是家生子,几代人都是侯府的人,从小就在小姐身边长大,她太了解自家小姐的心思了。   谢如意继续道:“你又不是没听见,今天这事给了我极大的警醒,先前只觉得,放任她在家里邀宠也无妨,现在想来,是我懈怠了。”   饮了一口茶后,她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心软了,不可取。   今日可见,父亲和母亲对女儿的怜爱太少,她要把所有的抢到自己的身上才能安心。   ————   浮金楼的伙计都挺热情。   “大小姐想要挑什么?”   伙计是时常接待这些京都的夫人小姐的,看着兰庭一行人一眼就知道,这次来了个大主顾。   红霜问道:“夫人的生辰快到了,大小姐是给夫人准备的吗?”   “嗯,不过有些选不好。”兰庭逐个细致地看过去,手指在上面摇摆不定,她其实不太了解,像母亲这样年纪的女子会喜欢什么。   她还真没有和长辈相处的经验,也不知晓喜好如何,细细回忆一番,母亲似乎并不缺少首饰头面。   谢如意若有若无地瞟了过来,发现谢兰庭挑选的,都是母亲那个年纪喜欢的,忍不住嘲讽道:“你以为凭借这些,就能讨得母亲的欢心吗,劝你快省省吧,认识货色吗,买了赝品就遭了。”   兰庭并不看她,反唇相讥道:“赝品呢,乍看的确很相似,可是再像,还不是赝品吗。”   “你这指桑骂槐说谁呢?”   兰庭正待开口,谢疏安走来打断了她:“谢兰庭。”   “长兄?”   “你跟我出来。”   兰庭猜测,他是听到了向妈妈的话,忍了不少日子了,定力还可以。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谢疏安出了侧门,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巷子。   “此地无人,我们谈谈。”   兰庭身量不算矮,又站在侧门的台阶上,在谢疏安面前,也无需太仰首。   “你让向妈妈说的话,我可以不计较,”谢疏安面对她,远没有谢疏霖那么大的情绪起伏,平淡道:“但是,我要告诉你,每个人都要接受自己的命运,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   “大哥的意思,就是我自己命该此劫吗?”兰庭笑眯眯的,仰首看向谢疏安,眼中别有意味,这个少年老成的大哥,可比谢疏霖要有意思的多。   谢疏安依旧不冷不热的,一副义正言辞道:“即使你吃了很多年的苦,觉得委屈,也不该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   “所以,你不是觉得,你哪个妹妹可怜或者无辜,只是觉得,她们搅了你的清净而已。”   兰庭原没指望,一句话让谢疏安无话可说。   吵赢了也没有意义,她让向妈妈带那句话的目的,只是想让谢疏安闭嘴。   从谢疏安的眼神中,她只看出了冥顽不灵四个字,这是在说她了。   “女子本应柔顺,卑躬屈膝,而不是你这般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兰庭微微抬起头,慢条斯理道:“长兄可莫要再饶舌了,一面唾弃女子多口舌,一面自己非议旁人,我竟不知,大哥哥是这般宽以待己,严于律他的……人啊!”   她回来之前,觉得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并且自以为洞若观火。   现在才发现,有点自以为是了。   到底是有烦恼。   “我已告诫过你,你还执迷不悟,日后被揭开面具,父亲也饶不了你。”谢疏安总是说一些没有希望的话啊!   碧釉看她转眸,幽幽地看向已经走开的谢疏安。   她心头有些无端的慌乱:“小姐,您怎么了?”   “我有点生气。”兰庭淡淡地说。   碧釉二丈摸不着头脑:“啊?”   “所以,我想打人。”兰庭凉凉地说,抽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慢慢地缠在手上,说完这话,就抬手掠掠鬓发,抬脚朝谢疏安走去。   谢疏安走出几步,忽然听背后静静,有些诡异,谢兰庭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谢疏安!”他寻声转身,没想到一回头,就被蓄势待发的兰庭,一拳打在了腹部。   “啊!”他疼得弯下腰去,踉跄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谢疏安扶住墙还没抬头,紧接着,被兰庭一把扯过右臂,向背后折过去。   屈起手肘,狠狠的朝他的后背砸了下去,他不由得连声哀嚎道:“谢兰庭,你住手、住手!”   兰庭拎住他的衣襟,猛地一推,谢疏安就撞到了墙壁上,被她讥诮道:“君子六艺,你都学哪去了,废物!”   谢疏安就是个文弱书生,基本上没什么人敢和他动手,此时发现,自己连一介小小女子的手都挣不开,丢脸至极。   他后背靠在墙上,额上出了冷汗,恼羞成怒地吼道:“谢兰庭,你究竟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兰庭有些懒怠地沉着眉眼,俯身正视着他,整个人都变的晦暗阴冷,口中慢条斯理:“我是你妹妹啊。”   谢疏安气的浑身发抖,像个筛子,半点风度无存:“那你怎敢打我,你怎么敢?”   方才谢兰庭打他,并没有太多技巧,谢疏安以为,她是凭着一股蛮劲,想他堂堂国子监学生,自来风雅无边。   此时被谢兰庭按在这里殴打,无力抵挡,简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兰庭抬起手背,轻拍了拍他的脸皮,扬起下颌:“你说,我就是想要个家和爹娘,怎么就这么麻烦。我和谢如意如何,又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女子应以顺为正,应……”谢疏安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于是开始掉书袋。   兰庭眉眼生厌,呵然冷斥:“闭嘴!”   谢疏安怒不可遏:“父亲若知,你这,你这粗暴蛮横的行径,定要将你驱出府内!”   他怎么能做么蠢啊,兰庭噗嗤一笑,眨了眨眼,无辜地道:“我打你,你去说啊,谁会相信呢?”   这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惊叫声:“啊,长、长姐?”   俯身的兰庭缓缓回首,看见谢明茵正掩唇站在门口,瞠目结舌。   “明茵……”谢疏安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而后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这狼狈的样子被人看了去,立即闭上了嘴。   “啊啊啊,我什么都没听见啊,也没看见。”谢明茵慌忙地背过身,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兰庭瞧着笑了笑,觉得她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傻乎乎的。   其实,谢明茵心口也憋着一口气。   她知道,他们身为男儿,在长辈眼中,是万分重于她们这些女孩的,可是,这些话从他们口中那样理所当然的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令人厌恶。   出了这口恶气后,兰庭简直是神清气爽。   她精神抖擞地,牵着有点魂不守舍的谢明茵,在浮金楼里挑了点首饰,笑盈盈的像是一池温柔的春水。   谢明茵有点迷茫,今天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长姐居然把长兄给揍了一顿。   她是瞎了,还是在做梦。   偏头看见长姐从容不迫的姿态,好像只是出去看了看太阳。   没多久,谢疏安也佯装若无其事的走进来,身上的褶皱都打理齐整了,脸色绷的铁青,阴沉的要滴出水来,身上还泛着疼意,手臂更是动弹不得。   不知道为何,这谢兰庭出奇的刁钻,并没有打他的脸,身上也没有留下伤痕,只是身上疼得要命,偏生回去的路上还要骑马。   谢如意心细如发,察觉到他形容不好,关切地问他怎么回事。   谢疏安怎么可能当谢如意的面,说自己被谢兰庭打了。   他身上疼,心里也憋屈,看也不看兰庭一眼,只忍痛咬牙催促道:“我无事,挑完了吗,挑完了就赶紧回去。”   长兄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谢如意眼皮一颤,立即低下头去,满腹委屈的揉紧了手里的帕子,是不是,谢兰庭和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一时之间,谢如意心神不定,上车后用狐疑的目光,探究地看着谢兰庭,轻声试探地问道:“你方才与大哥哥说了什么?”   “嗯?”兰庭掀起眼皮,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谢明茵咳了一声。   谢如意这才想起来,谢明茵也在,兀自讨了个没趣,讪讪地别过头去:“我就是随便问问。”    第29章 意外   等只剩她们两人, 谢明茵才敢拍了拍胸口,道:“长姐,可吓死我了,你怎么敢对长兄动手?”   兰庭格外诚实道:“本来没这个打算。”要不然, 她也不会花费一番口舌, 让向妈妈为自己所用。   “是是是, 我知道。”谢明茵瞟了眼四下,扯过她的手腕, 满腹疑问地压低声音:“那你怎么又打算了?”   “看他太装腔作势, ”兰庭眨了眨眼:“碍眼。”   “可是……”谢明茵愈发愁眉不展,觑着眼追问:“你不怕父亲生气吗?”   话说,长姐还真是冲动莽撞的性子!   兰庭看她的担忧不似作假,遂拍了拍她的手, 道:“不会的。”言罢, 就转身往信芳堂回去了。   谢明茵听了, 不免更是忧虑,想她还眉眼带笑,按手叹了口气。   不知自己怎么就操心这些起来,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接下来的两天里, 果真如长姐所言, 半点事都没有,父亲和母亲,也仿佛全然不知情。   反倒是素来自负的长兄,对长姐多有避让起来,冷冷淡淡,若非必要,绝对当做看不见对方。   谢明茵这下彻底放下心来, 转念想,果真是人之畏强,若她能与长姐一般,还怕什么呢。   只是,心下对长兄又添鄙薄,原来,他也不是素日里的高洁傲岸,只会骗一骗她们这些女孩子,欺软怕硬罢了,日后对其,便越发不屑冷落起来。   这个家,隐隐被长姐揭开了,不同寻常的一角。   ——   浮金楼之行,兰庭的目的没有达到,只好又出去了一趟,这次终于没有多余的人了。   不巧,路上碰见了长兄。   明显谢疏安的脸黑了黑,从上面看出了冤家路窄几个字,兰庭不由得失笑。   眼见着他加快脚步从身边过去,她才出了声:“长兄,都不和妹妹打招呼吗?”   这声音对谢疏安来说,无异于针扎一般,他紧张地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她:“上次的事情我没有与你计较,你别太得寸进尺。”   “嗯,说得好。”兰庭没有反驳他,反而点了点头:“其实这句话,我上次也该给兄长说一句。”   她又想做什么?谢疏安深吸了一口气,烦躁的郁色积压在眉心。   他诘问道:“你在外面,都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几日,他都不能太费力气,否则一咳嗽就会牵动背后的痛处,让小厮看过,却没有什么明显的皮外伤,他一度怀疑自己受了内伤,怕得要命。   可去了药堂后,大夫也说没有大碍,就是会疼上几日。   兰庭对自己下手很有分寸的,明确知道,谢疏安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她莞尔道:“长兄别怕,我没有对你下重手的。”   “信口雌黄!”谢疏安差点吐血,这还不算是下重手吗,先不说之前疼煞了人,就说这都过去几天了,压根就没见好。   兰庭笑靥如花:“怎么是胡说,毕竟大房还是要靠你的,谢疏霖那家伙,目前看着还不太靠谱的模样。”   听了这话,谢疏安神色莫名稍霁,兰庭这话说的是事实,父亲也很早就说过,二弟的性格跳脱,又和嫡母一样,耳根子软,日后要撑起侯府门庭,还是要靠他。   谢疏安凛然指着她:“你说这些,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不会答应你的。”   兰庭握住按下他的手:“长兄,不瞒你说,你身上真没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   这话听得谢疏安眉心一跳,脸色渐渐扭曲,这模样可真不好看。   兰庭决定安慰一下心高气傲的庶兄:“这样吧,还是有一件事情的。”   谢疏安一脸“果然”,正气凌然地道:“什么事,你说,但我不会助纣为虐。”   兰庭:“好说,我就图一个清净,你少插手我的事情就行了,别碍眼。”   这下好了,谢疏安的脸色就更差劲了。   被人嫌弃了……他凭借着最后的忍耐力,扯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好,我答应你。”   兰庭一脸孺子可教,欣慰地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谢疏安咬着牙,面容僵硬:“现在,你能把手挪开了吗?”   “抱歉,我习惯了,”兰庭松开了攥紧他手臂的手,伪善地往旁边让步,虚手一请:“大哥哥有伤在身,先请。”   谢疏安保持了自己最后的骄傲,坚强地昂首挺胸,走出了谢兰庭的视线,而后立刻痛苦地捂住了手臂,这死丫头劲怎么这么大。   ——   连氏生辰的前晚,下了一夜的厚雪,翌日放了晴,雪水滴滴答答融化流下。   对连氏来说,这算是个好日子,一家人都在,过的很热闹,谢桓也留在了家里。   谢桓为着让她高兴,特意请来了常用的戏班子,连氏这个侯夫人还是很光彩的,儿女也分别送上自己的孝敬,不止是谢桓,连老夫人也给面子,对这个其实不大和睦的儿媳妇嘉勉了一番。   给足了连氏的面子,如果没有发生接下来的意外,则一切都是顺心顺意的。   楼台上音声迭转,亭子里,兰庭与谢如意坐在相邻的位置,谢如意昨日才涂了新的丹蔻,衬得手指很白皙。   一早上就看见她招摇许久了,瞎子都知道,是有意炫耀给自己看了。   兰庭看了眼她指上的丹蔻,说:“妹妹的丹蔻,调的倒是很好看。”   “嗯,多谢长姐夸奖。”谢如意翘了翘唇角,扬起手指伸了伸,稍显矜贵地点了点头,掩唇笑道:“这是尚家妹妹给我的……”   就在此时,谢宜桃没拉住三弟谢疏玉,猛地撞到了端茶而过的丫鬟,一大部分洒在了托盘里,剩下的朝着谢如意的肩颈泼溅了上去。   “二小姐小心!”   “啊!”谢如意惊呼一声,躲避不及,转过身去一下子就撞到兰庭身上,两个人一起栽到了地上。   “二姐、长姐……”谢宜桃捂着嘴站起来,惊慌地转眼看了看周围,偷偷拉着三弟去找秀姨娘了。   兰庭借力很快就起来,谢如意被人扶坐起来后,却握着手腕落起了眼泪,连氏闻声而来,一看这还了得:“如意,来,给娘看看。”   又连声唤道:“快去,叫府医来。”   自始至终,连氏没有看兰庭一眼,只顾着头也不抬地,将谢如意团团围住,她急促的声音一道道传来,好像是心疼极了。   最后,谢如意被连氏簇拥着,回慕雅居去了,而兰庭,也不知道何时走掉了,方才还喧闹的亭子里,瞬间任何声音都没有了。   谢明茵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谢如意明明可以往另一边躲,非要更艰难地转过身去,似乎是刻意扑到长姐身上的,才导致这些热茶落在身上。   之前,她觉得,好像这两个人都没什么错。   毕竟被换时,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他们具有不同的情绪,会有不可预料的喜怒哀乐,会有善恶是非。   谢兰庭注定是个善茬吗,不一定;谢如意罪大恶极吗,也不是。   从这件事被揭开的伊始,这就是一桩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司,连氏又不是个精明能干的母亲。   她想,她若是长姐,回家后发现处处是排斥,她肯定要闹要委屈的。   若她是谢如意呢,陡然被发现家人不是家人,她当然会害怕会惶恐,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会出一些昏招也没准。   好像根本没有可解的方法。   谁也没注意到,兰庭的手也受了伤,擦到了旁边花架的一角,一道血痕沾染了雪白荷叶边的衣袖,回到信芳堂后,由红霜拿了常备的药膏,简单包扎了一下。   “小姐,手背还疼吗?”红霜难得觉得自家小姐有些可怜。   手都伤成了这个样子,却呆呆的坐在椅子上,阴影落在头顶上,看着一家人焦急的簇拥着二小姐离开,凄凄凉凉。   “这药很好,而且只是一点小伤,已经好多了。”兰庭看着裹了细长棉布的手背,已经不流血了。   红霜收拾起了药瓶,道:“这还小伤,姑娘是个女儿家,又是小姐,留下疤痕到底不好。”   兰庭听着这话,说不上什么难过,只是觉得有点空空的。   与此同时,谢如意正在连氏的怀里撒娇,连氏已经答应了给她一副新的头面。   “兰庭已经回去了吗?”连氏抬起头没看见兰庭。   心里有点不高兴,怎么说如意也是她妹妹,被撞上了也不说来关心一下,当初说了要做姐姐照顾如意的。   谢疏霖他们都在这里,看了一圈,兰庭的确不在这里。   连氏略有失望道:“唉,到底是在外面长大的,同如意他们这些从小养在一起的,就是不一样。”   她的丫鬟犹豫着抿了抿嘴,最后开口说:“奴婢看大小姐的手背流血了,所以才会去包扎伤口了。”   连氏猛地抬起头,显得很惊讶:“什么,兰庭也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   面对夫人的质问,丫鬟低着头没有辩解,夫人连大小姐看都没看一眼,她还是临走前瞥了一眼,才看见的,而且当时夫人的样子,即使知道了,没准也会先给二小姐看伤。   谢疏霖也吃了一惊,谢兰庭这种性子,流血了,居然连哭都没哭,就自己回去了。   连氏看着大夫说过无碍,才点了点头道:“去信芳堂。”   随后,安抚了谢如意一番,一家人又往信芳堂去。   谢如意静静地看着母亲她们离开的背影,青墨以为她是心中不快,叹了口气:“那丫鬟真是多嘴,否则,夫人肯定不会去那边的。”   出乎意料的,谢如意的语气很平静:“不,到底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可怜可怜也是应当的,她得意不了几天了。”   “小姐?”青墨不解。   谢如意低着头含笑不语,轻轻抚过涂着丹蔻的手指,青墨顿时恍然大悟:“是,小姐有尚家的亲事,侯爷和夫人当然知道谁最争气了。”   “算你聪明,哪怕是赶不走她,我也得让她清楚,父亲和母亲最看重的是谁。”   这个家里给女儿的,始终还是有限的,唯有她能够有更多的价值,才能更加多的倾斜到她的身上。   尚家的亲事现在的确没有变动,但以防万一,她不能不防着谢兰庭。   甚至今天,她其实都很害怕尚家来人,看见了谢兰庭怎么办,她长得与谢家人那么相似。   如谢桓所想,谢如意以前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对家族利弊都不是很上心,但当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之后,唯一的选择就是抓紧这门亲事,日后为谢家贡献更多的利益。   ——   夜幕四合,兰庭的信芳堂,当初特意安排的位置比较好,信芳堂比起谢如意的云棠居要清冷不少,连氏徒生出一种歉疚,对于这个亲生女儿,她总是会下意识的忽略。   兰庭正在屋子里坐着看书,穿着雪青色的暗纹褙子,一张长案面朝南窗,借着光亮,映在新雪一般的面孔上,衬得脸颊上浮现起一抹暖色。   红霜端着托盘轻步退出来,叹息着摇了摇头,越懂事的越容易被忽略。   她转身就见到了连氏,迅速屈身低下头:“奴婢见过夫人。”   兰庭听见脚步声,立即放下书站了起来,扬眉讶然道:“母亲,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连氏听了这话有些难堪,满心的不自在与羞愧,她身为兰庭的母亲,却连上门来看看她,都要让女儿感到吃惊的地步,可见素日里有多忽视女儿了。   “兰庭,你没事了吗?”   兰庭背过手去,羞赧地摇头道:“已经没事了,母亲不要担心。”   谢疏霖站在门外,看着谢兰庭与他们相似的眼睛,心里莫名的有点愧疚,他是不是对谢兰庭太坏了点。   红霜端了茶水上来,兰庭亲自捧过来:“母亲,请用茶。”   看着兰庭低头捧着茶碗,为她奉茶的乖顺模样,心潮涌动,不管是哪个孩子,她从来不舍得让他们这样做的,他们当然也是,有了下人就不愿意做的。   可是谁教过兰庭这些了呢,可想而知,兰庭在进入这个家门之后,有多小心。   “这些事情你不用做,”连氏接过来,放在一旁,拉过兰庭的手细细看了一番,说:“兰庭,听母亲的,这些都让丫鬟去做就好了。”   兰庭泯然一笑,摇头道:“不打紧的,侍奉母亲是女儿应该的。”   连氏暖了暖,看了一遍兰庭的房间,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但奈何,有个更加好的谢如意的居室,对照一看,兰庭这里简直太过清简了,心里对管事的也有些成见了。   她膝下儿女过多,难免会顾得了这个,就顾不得那个,而这些管事,却借此捧高踩低。   连氏的一腔怒火,很快就迁怒到了内宅管事的身上,对兰庭郑重其事地说:“有什么不周到的,你都尽管和母亲说。”   连氏见她不想多言,兴致不高,也不多探究,很识趣的就离开了。   等连氏离开之后,兰庭才松了一口气,她可能委实无法适应,母亲的过度关心,这令她她身心俱疲,想来母亲也不是那么轻松的心情。   碧釉忍不住雀跃道:“夫人可算看见大小姐的委屈了,奴婢都为小姐抱不平呢。”   要说几位少爷小姐的脾气秉性,这对夫妇说起来,可能还没有这些做下人的清楚明白呢。   宋妈妈在旁边安静的站着,原本当初才过来的时候,就听说这位大小姐,让二小姐吃了不少次的瘪,那这可是个厉害人物了。   结果,兰庭的脾气意外的不错,她们就都大意了,要不然,怎么敢公然当着大小姐的面,去吃酒呢。   碧釉高兴了一会,却见大小姐面目平静,略有疑惑:“大小姐,您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呀!”   兰庭坐在桌边摆弄着书卷,支颐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谁还不会有一时兴起的时候。”   碧釉无言以对,夫人的确如此,总是很容易心软,但也过去的快,过不了几天就没下文了,而且以小姐这样的性子,一时可怜装得,多几日肯定就要露馅。   不多时,红霜领着余娘子进来了,她的水仙花如期而至。   一如之前,将下人都屏退后,兰庭问道:“我让你们去看的地方,去了吗?”   余娘子道:“我们都去了,可是那条街上的院子,并没有人。”   看来只能等了,兰庭心里慢慢地盘算着:“对了,火泽有事情要你们告诉我吗?”   余娘子摇摇头:“这次没有,大人只是让姑娘在侯府好生安顿。”   “好吧。”兰庭本意是想见章氏一面的,自己去了一次,又派人去查探了,没想到那宅子里似乎都没有人住过。   余娘子灵光一闪:“奴婢去了一次,没发现什么,但是奴婢男人又去了一次,说似乎是有人回去过。”   果然……兰庭抵着下颌,慢慢忖度道:“好,我知道了。”   余娘子很疑惑:“姑娘不能直接问侯夫人吗?”母女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行。”兰庭摇了摇头,连氏很忌讳提起当年的事,不论是为了照顾谢如意的心思,还是因为无法面对的愧疚兰庭,若是知道她在查,必定是要与她心生嫌隙。   这不是兰庭希望的。   她有一段很模糊的记忆,能够清楚的确定,自己绝对是被人有意卖掉的。   但至于其他的,是什么人什么地方什么原因,她就没有更多的信息了,只好从源头入手,搞清楚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30章 外家   连氏挑了个好日子, 带着几个孩子回了一趟娘家,谢疏安也一同跟来了,他去世的姨娘廖秋荷,正是连府所出的陪嫁丫鬟。   不过, 那府里的下人, 他是不认做亲戚的, 而是和谢疏霖他们一样,唤连家大爷为舅舅。   连府早有下人在门口迎接, 他们一路进去, 受到了不少的瞩目,直到外祖母居住的院子,都有妈妈出来等着。   进入屋子后,一位富态的老夫人歪斜在里面, 连氏自己先见了礼, 随后转过脸来, 含笑道:“兰庭,快来拜见你的外祖母。”   “兰庭见过外祖母。”兰庭款款走上前来,对坐在上首的老夫人盈盈一拜, 谢如意站在一旁, 两人在一起, 相形见绌。   谢如意本是不差的,偏偏她底气不足,又是在最不喜欢的外家,怏怏地不愿意说话,素日里满是机灵的眼珠子,不见一点神采。   反倒是兰庭,因为这阵子顺风顺水, 神采奕奕。   连氏忽然觉得看着兰庭,也不是那么不顺意了,心中自我安慰,兰庭这张脸就长得出挑,现在看着比谢如意出色一点,也无可厚非。   因为之前谢老夫人的缘故,所以,兰庭对这位连家的外祖母,也没抱什么希望,谢如意是在她们眼跟前,慢慢长大的,怎么说,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谢家女,也不可能入了她们的法眼。   索性也就放弃了讨好她们,连老夫人大概知道小辈不愿意在这里多待,叫过鹅黄小袄的少女:“湘姐,你带着妹妹们去后花厅玩吧。”   连清湘应了是,笑若春风,在前面引路,带着谢家的三位表妹出去了。   令兰庭没想到的是,她们甫一离开,连老夫人就为了给她打抱不平,将她亲娘连氏喷了个狗血淋头。   “真是看不出来,你是越来越能持家了。”连老夫人拨弄着果仁,小丫鬟在一旁拿着美人锤,为连老夫人敲着腿。   “娘,怎么突然这么说?”连氏起先一听这话,心里还挺高兴,喜滋滋的。   要知道,她这个亲娘,这些年每次回娘家来,开头都是先骂她一顿,各种吹毛求疵。   什么把长子和次子裹得毛绒绒,弄得一副小家子气,男孩子怕什么冷。   等下次来,就穿得干净利落些,也没有穿狐裘之类的了。   她娘又要说,你是不是亲娘啊,光给闺女穿的暖暖和和,儿子就干冻着了。   这次也不例外,连老夫人冷笑一声,眼皮一掀:“真以为夸你呢,你个糊涂东西,我看你嫁出去这么多年,眼皮子真是越来越浅了,跟谢家那老家伙有的一拼了,孩子在这我不好说你,这些年真是越发蠢笨了。”   连氏不服:“娘,您怎么能这么说?”   一听亲娘把她自己,和那个关系并不和睦的婆婆相提并论,连氏就不高兴起来。身为儿媳妇,尤其是这种大户人家的,关系错综复杂,和婆婆很少能够和平共处,谢家的老太婆更是尤为难缠。   “娘,您这是又怎么了,女儿这次可还没说两句话呢。”连氏也满腹委屈,她娘比她婆婆对她,还要尖酸刻薄一百倍。   “你告诉我,兰庭穿的什么,谢如意又穿的什么,你这个做娘的,就不能上上心,啊,哪个才是你亲生闺女啊。”   “娘,您怎么能这么说,两个都是我的女儿啊。”连氏心里怪委屈的,而且她看兰庭穿的也不错,站在姑娘里半点不差。   “这不是兰庭找回来的太突然,所以才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如意这些也是每年都提前预备的,今年兰庭身上穿戴的,还是如意私下里主动让给她的。”   连老夫人已经不想对她说什么了,接过嬷嬷递过来的巾帕,擦了擦嘴巴,一副你说你的,老娘不想听你这些废话的样子。   连氏有些无奈,母亲一旦觉得自己说的不顺意了,就会故意做出左顾右盼的模样,非要把人气得说不下去才开心。   “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做让给兰庭,她现在一切的荣华富贵,本来就应该是兰庭的。”   连老夫人如同炮仗,一沾火星就炸的满天飞,现在就算是亲闺女回来,也照样喷得她满脸唾沫星子,不知今夕是何年。   看见连氏还想反驳,老夫人满面的痛心疾首:“我可怜的娇娇,被一个不知道什么出身的丫头,冒名顶替这么多年,你这个做娘的倒好,反倒还觉得,是兰庭抢了那个野丫头的。”   娇娇?连氏都没这么唤过谢兰庭,也没听母亲这么唤过谢如意。   看来,母亲这是明显很喜欢谢兰庭了。   “我告诉你,这叫还,不是让!”老夫人一边拿着手里的美人锤,在罗汉床边敲的梆梆作响,一边疾声厉色的,教训自己这糊涂女儿:   “我跟你说,别信什么白眼狼,一点好听的话,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她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么无辜善良,怎么一点不见她提起,要去找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我告诉你,别给我说什么怕你伤心,连自己亲生父母都想找,只想着自己留在侯府过好日子,算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话就有点过分了吧……连氏呐呐道:“母亲,您怎么这么说,如意也是个孝顺孩子,听见是要伤心的。”   连老夫人恨不得朝天翻个白眼,以示不屑。   那丫头孝顺个鬼,每次到自己这里来请安,都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活像是多呆一会就会死掉。   见母亲不反驳,连氏心中一喜,再接再厉道:“母亲,您知道我并非偏爱,兰庭也是我的亲生骨肉,怀胎十月出来的,我怎么可能不疼爱她呢。”   听着还挺掏心掏肺的,就是不堪一击了点。   连家老夫人心里暗叹,她聪明一世,怎就生了这么个愚钝的女儿,循循善诱道:“你当然疼爱自己的骨肉,可是叫你承认,自己教养了十多年的孩子,居然不如谢兰庭,你是不是觉得损失了颜面?”   比起什么养恩大于生恩之类的话,她以前是笃定的,甚至不求回报,但也不能容忍人家反咬一口。   “怎么可能?”说到这里,连氏不自觉腰背直了些,信誓旦旦道:“而且娘,如意不会是那样的,更何况,都多少年过去了,晗霜表姐过得不好,赵晟风那侍郎的位置,也是大哥不小心才错失了。”   当年连老夫人膝下,也收养了一对姐弟,虽说不是她亲生的,但从小就养在眼皮子底下,吃穿用度,都与连氏兄妹不差分毫,也不许下人告诉他们,自己不是夫人的亲生孩子,但凡有谁敢咬舌头根子,拉出去打断了腿。   可谁知,最后还是养了一对白眼狼出来,做弟弟的背地里不声不响,坑了连家大爷一把不提。   至于那个姐姐,更是设了鸳鸯计,与连氏最初的未婚夫勾搭成奸,不知廉耻地与连氏互换了婚事。   连老夫人现在想起来,还气得冒火,道:“哼,亲生的都能蠢成你这个样子,没有血缘的更靠不住。”   对柳姨妈的批判,更是半点不留情面:“赵晗霜那个不要脸的蹄子,还想要求娶我家湘姐,也不看看,她儿子是个什么货色。”   连清湘是连家的嫡长女,幼承庭训,温文尔雅。   连氏深深地觉得,她娘已经心理变态,看谁收养的孩子都不顺眼,自从知道如意不是他们的孩子后,一直哼哼唧唧的。   说什么,早就看这丫头和他们夫妻,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品行也不好,原来还真不是之类的话。   有时候,信里她娘自己越写越起火,到最后还添上一句:你生来就一副蠢笨头脑,必定被人耍的团团转,若是谢如意是个面甜心苦的,必定要快快送到庄子里去,心狠手快,免得殃及池鱼。   这也太伤人了,连氏就像她娘说的,自小是个心软的。   不然,也不会在养姐的苦苦哀求下,才同意了换了二人的亲事,总不能真的让她去浸猪笼。   而且,当初的那个未婚夫,既然能与别人做出这种不知廉耻之事,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了。   连氏起初也不甘心,又哭又闹,后来连老夫人来劝她,这也算是认清了一个负心汉,不必等婚后掉了火坑才发现。   果然,养姐嫁到柳家后,婚后过得是水深火热,频频写信来与她诉苦。   连氏心里,一时同情又快意,只觉得这都是报应,也有点心软,同时又为了继续看笑话,才和养姐恢复了关系。   连氏继续求情分辨道:“娘,您也不要总是这样疏远如意,她还是个孩子。”   敢情还没听明白啊!连老夫人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气,腾得就窜起来了。   要不是眼前这个是她的亲骨肉,她又不年轻了,真想抄起一碗热茶,兜头给她泼上去,好让她醒醒神,冷嘲道:“啊呀,你这个做娘的,来给你女儿抱不平了,是我疏远那丫头吗,摆明了就是她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啊。”   早年,连老夫人为了生连氏兄妹,身上落下了一些病根,每年都需要敷不少药膏,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又有火炉熏药,所以味道很古怪,有些苦苦的。   说起这事,还真不知道该怪谁,主要是谢如意一到连老夫人的房间,闻到膏药的气味,脸上的嫌弃都掩饰不住,小姑娘不喜欢正常,但难免让人心里难受。   “我当年要不是为了生你和你哥哥,会落下这么多病根吗,她个毛丫头居然还嫌弃。”   连老夫人其实也不自在,所以,每次在接到女儿要回娘家的帖子,都会特地让人把屋子都重新清扫一遍。   药炉子也挪的远远的,又用各种鲜花里里外外的,熏一熏房间和衣裳,外孙女那个样子,的确是伤了她的心。   后来她也想开了,又不只是谢如意一个外孙女,这个嫌弃她老婆子,那就疼另外的呗,连家的孩子一看祖母不喜欢,自己也就不喜欢,总是去找其他的表兄妹玩。   偏偏谢如意又要嫉妒了,觉得旁人都该围着她转才对。   这次恰好,兰庭回来了。   谢疏安和谢疏霖两个都是外孙子,每次来都是跟着表兄弟出去玩,现在,连老夫人一腔无处释放的疼爱,全都沐浴在了谢兰庭和谢明茵的身上。   兰庭也明显感受到,连老夫人的热络,因为这位连清湘表姐,对她的照顾未免太周到了些。   说起来,她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但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小时候薛珩把她放在同僚家寄养。   那家就有一位年纪很大的老祖母,胖胖的,眼睛不大,总是有点眯着,她其实很害怕接触老人家的。   可是,那位老祖母对她和对亲生孙女,没什么差别,给他们一堆小孩子,数着发盐水煮花生还有脆枣,身上常年带着屋子里烤烟的味道,有一点点的呛。   晚上外面风雪呼啸,和大家依偎着老祖母身边的时候,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讲古,又特别的安心舒服。   连家外祖母就有这种感觉,和侯府的谢祖母不太一样,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对待谢如意态度有所差异的缘故,让自己没有感受到,那么悬殊的对待。   连清湘看见兰庭在游戏中,简直如鱼得水,而且,并不像表哥他们口中不知礼数的野丫头。   等到兰庭歇着时,她犹豫了下,张口说:“如意是个心思很简单的人,也比较单纯。”   “简单?”只见兰庭偏过头,笑了一声:“表姐听谁说的?”   这敌意来的有点直白,连清湘眨了眨眼:“什么?”   兰庭坦然说:“表姐必然是听谁说了什么,才会觉得我对我妹妹不好,所以特意来说这些。”   她虽然和这些所谓的姊妹,相处不多,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   若说谢如意单纯,也的确单纯,比如根本不会在兰庭面前,试图遮掩自己的鄙夷和忌惮。   她单纯到,认为自己是拿她没办法的。   连清湘愣了愣,不自在地说:“是我道听途说了,表妹别见怪。”   “哼,”兰庭先是抿着朱唇,哼笑一声,双手抱臂说:“但凡是人,就没有简单一说。”   连清湘无从反驳,祖母说这位妹妹自小就流落在外,可谓是苦不堪言,是个小可怜。   现在,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这位新表妹,看起来一点都不好惹,脾气火爆不说,冷冷一挑眉,浑然天成的盛气凌人,比如意表妹还要盛两分。   虽说这样想,连清湘也没有撇下客人的道理,依旧对兰庭客客气气,只是先前的热情和格外的照顾,似乎也是不需要的。 第31章 窥听   临年节前, 谢家三爷回来了。   “兰庭呢,我还没见过她呢?”谢三爷笑了笑,对大哥大嫂说:“听说兰庭回家来,我这个三叔, 还特地给她准备了点见面礼。”   “该是她拜见你的, ”谢桓捋了捋须道:“去请几位小姐一起来吧, 柠姐儿想必也很想念你。”   寿安堂来人时,兰庭正在案前练字, 夏妈妈进来通禀道:“大小姐, 三老爷回来了,侯爷叫您去寿安堂呢。”   既然是家中长辈,兰庭是该去面见的,她穿上了鹅黄色长衣, 整束了头发, 带着丫鬟往寿安堂去, 去晚了又要吃老祖母的脸色。   到了寿安堂的时候,父母和谢如意等人也在,谢三爷的女儿谢薇柠, 正一脸孺慕的看着父亲, 听他说话, 如闻纶音,父慈女孝,其乐融融。   兰庭看着有些羡慕,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自己没被换掉,也会这样和父亲撒娇。   “这就是兰庭了吧,三叔还是头一次见你。”谢三爷对她很热情, 说听说她才进学不久,特地送了块端砚与她。   兰庭这才有些惊讶,三叔和父亲真不太像,很少有人会想到送女儿家砚台的。   她含笑接下道谢:“多谢三叔。”   谢三爷散完了财,才抽出一封信来,对连氏说:“对了,这是柳夫人的来信,是给大嫂的,我方才差点忘了。”   连氏一听是养姐的,心中惊喜,迫切的想要知道信中内容,便笑着接了过来,温声道了谢:“辛苦三弟了。”   “长嫂客气。”谢三爷见怪不怪,只是觉得长嫂与这娘家养姐之间,山高水远的,感情倒是比寻常人家姊妹亲近。   连氏急着看信,但在老夫人面前,倒是不好拆开,谢三爷舟车劳顿,不多时就露出了疲态,谢老夫人体恤儿子,马上让他和三房的人回去了。   主人公都走了,连氏也没说几句,就带着女儿们告退了。   谢桓却有话和母亲说,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   离开时,谢如意刻意落后两步,听见父亲道:“主要是兰庭的婚事,儿子还需得与您商榷……”   她压了压唇角,脱下手上的手钏,扔进了墙角的雪堆里。   随后,就提脚跟上了母亲身边,佯装犹豫了一时,才略显担忧道:“母亲,柳姨妈心里写了上面,可是姨夫又对姨妈不好?”   “娘也不知道啊。”连氏拈着信封,不如以往厚,难道,真的是那个不争气的男人打她了?   于是,走到岔路口的亭子里,连氏就按捺不住,坐在亭子里将信封拆了,看完之后,眉梢眼角都点了笑意。   谢如意凑趣问道:“母亲,怎么这么高兴,柳姨妈有什么好消息吗?”   她叫的很亲热,连氏笑眯眯地回答道:“你表姨母家要迁入京城来,柳家的絮凝表姐和立诚表兄,也要入京来读书,就安排进了纪先生的女学里。”   谢如意娇声欣喜道:“是絮凝表姐要来了吗,女儿好久都没和表姐见面了,怪想念的。”   这时,两个丫鬟提着大食盒经过,转脚要往宛华堂去,抬眼却见主子们都在这里,立即收敛了嬉笑,径直来了亭子里。   连氏瞧见先是不说话,反而以满是打趣的目光看向谢如意,故意问道:“何人送来的?”   丫鬟笑语晏晏地答道:“是尚家公子打发人送来给二小姐的,说是觉得味道很好,今天送来给二小姐,也可分给姊妹们品尝。”   谢如意脸上飘起一片绯红:“母亲,您怎么这样呀。”满是少女的娇嗔和羞怯。   她与尚栩是定了亲的,彼此之间送一些吃食并不为过,也成了惯例。   兰庭坐在旁边,看着丫鬟将点心摆出来,端的精致漂亮,尚栩倒是个办事周全的,面面俱到,是个体贴人物。   而且,看谢如意粉面含春的模样,想来是个出类拔萃的世族公子。   如她所想,与谢如意定亲的,是中书令家的嫡长孙。   要知谢桓这个侯位,也不过是从三品,当初能够与中书令的长子定亲,是看在先侯爷与中书令交好的面子上。   尚栩亦是人中龙凤,相貌堂堂,这门婚事按现在两家的差距来讲,实打实的是谢家高攀,所以,对于谢桓来说,绝对不能断掉。   “呀,祖母喜欢这个的,孝敬祖母最好不过的。”谢如意看见一道鹅黄酥,转头笑盈盈地提议道:“长姐,我们两个一起送去吧。”   “也是,你们祖母最喜欢这个。”连氏心觉是个好机会,又离得还不远,便让兰庭二人换了小食盒,装了鹅黄酥一同送过去,路上说说话也甚好。   兰庭还想着回信芳堂去,这下只得重新站起身来:“嗯,走吧。”   寿安堂与亭子离得不远,她们脚程也快。   二人走到寿安堂的门外,守在门口的大丫鬟对她们纳福问安,正要起声通禀。   谢如意摸了摸手腕,忽而脸色一变,拦声道:“彩心姐姐,母亲送我的手钏好像掉在外面了,你陪我去找下吧。”   大丫鬟一听,想到有些小丫鬟手脚总是不干净的,也紧张起来,点了点头说:“那快去吧,若是被小丫鬟拿了就不好了。”   临走前,谢如意还不忘对她说一句:“长姐,你先送进去吧。”   “好。”兰庭无法,只好拎着食盒点了点头。   于是,掀帘进入了房间里,走到槅扇外正要出声,就听见父亲的声音传出来:   “这段时日看来,是有些气性的,和如意别苗头呢,调停调停就可以了。”   谢老夫人不紧不慢地说:“咱们这大丫头模样好,是个心思活份的孩子,只可惜不在家里长大的,外面看着,这身价就落了些许下乘去。   孩子心里的念想,咱们也不明白,也不要耽误了儿女们的前程,你们为人父母的,尽了心就是,思虑太过,反而容易遭殃,生了嫌隙。”   谢桓对母亲素来唯命是从:“母亲说的极是,兰庭也不小了,依您之见,该当如何?”   这是在谈论她的婚事了?   兰庭生出了好奇心,下意识敛住了气息,静听他们对自己的打算。   谢老夫人约莫饮了口茶,小丫鬟给重新斟了茶水,方才沉吟道:“她生性不爱受于人的,尚家却是个通晓诗书礼乐之家,模样好就容易心气高,又与如意有天生的嫌隙。   眼下还未说婚事,举凡什么时候,万要谨记让她先避一避嫌,寻个日后能受她兄弟姊妹照拂的门户,也就罢了,你可往尚家去问一问,可曾还有适龄的门下子弟,性子弱些也无妨。”   这话叫兰庭听得,简直心冷透骨,她原是对这信佛的老太太存了感念,这些话寻常人听了,也就一笑而过,偏她听得懂,又明白。   有些场面话,听着极是漂亮,但做出来,就活活坑死了人去。   老太太这是防备着她呢,将她视作抢人夫婿的人,怕她去勾搭了自己妹夫,妨碍了谢如意,又道她身份微贱,配不得好人家,随便寻一户就是了。   所谓的受兄弟姊妹照拂的门户,说白了,就是让父亲往谢如意日后能够压制的人家找,她纵有天大的本事,再厉害的口舌,也翻不出去她们的手掌心。   这老夫人明知,她与府中兄弟姊妹不睦,唯一一个要好的,还是比她更小的谢明茵,这番打算倒是极周全,生怕她日后嫁了人,还要给谢如意委屈。   她从未想过要抢这一桩亲事,谢如意与那尚公子,作了未婚夫妻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情意,她也不会去断了人家的姻缘。   反倒是他们,处处防着她。   “大小姐,您怎么在这?”   丫鬟从外面掀帘而入,不想,正看见兰庭静静地站在槅扇外,眼眉间平淡的像是今天的天,没有一丝云彩。   谢兰庭在外面?   谢桓与谢老太太对视一眼,不过很快放下心来,她一个小丫头,又能听懂什么。   而且,他们都没和她说过,这门婚事的存在。   谢桓从暖阁里出来,兰庭的脸上没有任何异色,朝他福了福身,将食盒放到了桌子上。   她含笑轻声道:“父亲,这是尚家送的鹅黄酥,母亲吩咐我和如意过来,给祖母享用。”   谢桓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到她的脸上,气氛一时凝固了般,冷的到了骨子里。   这时,谢如意带着笑容,从外面缓步进来:“长姐,我的手钏找到了。”   兰庭蓦然回首,将将对上少女的清亮的目光,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谢如意也不甘示弱地回视,露出更为璀璨的笑容,别有意味地问道:“长姐,可好了么?”   你可……听好了吗?   谢如意自小在贵女间长大的,使出来的手段也惯是绵里藏针的,谢疏霖这样没成算的,才总是大吵大嚷。   倒是亏了他给谢如意打掩护,如连家表姐这些人,才会以为她多单纯天真。 第32章 姨妈   这个年节, 对后宅女眷来说,过得尚且顺利,但是朝堂之上,即是风云变幻。   开春后, 中书令一派因提议复立废太子, 就开始屡遭弹劾,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每年这些臣子, 都会有点奇葩的想法。   但皇帝的身体却日益虚弱, 他对各家臣子的微妙态度,也就变得至关重要起来,谢家几位老爷也开始早出晚归,难得见上一面。   四锦里的薛宅里, 薛珩负手带着人, 步履翩翩地向书房走:“这下, 相信他们很快就按捺不住了。”   下属皱眉问道:“大人,御前扣了三次中书令的奏本,已经是表态对尚家的不虞, 但是, 这般不也动了与尚家有关的勋贵?”   “略微伤筋动骨而已, 若是这点压都过不去,哼,这一代也算是走到头了。”薛珩语气轻飘飘的,俨然对这些勋贵没有什么好忌惮的。   定王早与御前的人通过气,皇帝老迈,耳聋眼花,御前伺候的人能够干预的余地就比较多了, 中书令这一从人,明面上是保废太子的,现在上面施压,废太子得了消息,自然是要急的。   最要紧的,就看他们坐不坐的住了。   薛珩自是不知,自己这一番推动,废太子一派还没得到消息,先逼急了谢桓这个庆安侯。   ————   某日,宛华堂传话来,说是那位柳姨妈到了,连氏让她去见见。   碧釉一边为她收拾,一边说:“这下二小姐可要得意了,每年表舅爷和表姨太太来,都会给二小姐带很多东西,若是论起这好来,比之亲舅舅姨母有过之而无不及。”   兰庭恍然道:“原是如此,怪道她这几日兴头如此好。”   去宛华堂的路上,一行人面对面的,正赶上谢桓从寿安堂出来,今天他穿的是官服,可见是才从外面回来。   兰庭站在路边,福身道:“女儿见过父亲。”   “嗯。”谢桓蓦然驻足,负手蹙眉看了她一会。   兰庭碍于规矩,不能随意走动,束手侧立于一棵盛开的宝珠茶花旁。   她方想要抬头,察觉到暗含打量的目光,又重新垂下眼睑去,不明白父亲这是怎么了。   谢桓第一次正视这个女儿。   她回到侯府后,也许是恰逢十五岁的年纪,出落的越发美貌,比谢如意更胜一筹。   可惜,若是长在侯府,无论如何,也会是令盛京勋贵之子,所趋之若鹜的对象。   兰庭按捺不住,重新福身,问道:“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耐性不佳,谢桓暗自评介一句,目光更严苛了些,心里却更失望。   “无事,你去吧!”谢桓摆了摆手。   “是。”兰庭低眉顺眼地走了过去。   几步之外,她还能感觉到,父亲在衡量什么的眼神。   ————   到了宛华堂,正瞧见一对母女在里面,连氏与同龄的妇人说话,旁边谢如意拉着绣碧绿烟柳长裙的少女坐在一处,意态亲密。   “表姐,这就是我的长女兰庭了。”连氏朝兰庭招了招手,叫她上前来,将她推到柳姨妈面前,笑吟吟地说:“快叫姨母。”   兰庭缓步走到妇人面前,纳福施礼,轻唤了一声:“见过姨母。”   “原这就是打外面回来的那个,生的好模样,美人胚子。”柳姨妈撇过头来,唇角微微含笑,慢条斯理地应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很刻意的那种打量。   不像是看人,更像是在看一个物件,又或者,还有点别的意思。   兰庭品出她眼神和话里的不善,不过,在谢家遭受到的冷遇,远比这要多,她也没有在意。   眼前的毕竟是个外人。   “快坐吧,”连氏等她见了礼,继续向柳姨妈问道:“妹夫和表弟何时回来?”   柳姨妈笑道:“他们启程晚,再过个三四日,约莫就到了,立诚跟着他舅舅读书,这下也只好跟着一道耽搁了。”   柳夫人当年与连氏的一段恩怨,随着年纪渐长,这些纠葛渐渐就放下了,加上前面男人们的交情,又恢复了往来。   二人正你来我往地密话,丫鬟打外面进来,传话道:“夫人,侯爷请您过去前面一趟。”   连氏转首对柳姨妈歉意地笑了笑:“这时候……表姐,我得失陪了。”   这下却正合了柳姨妈的下怀,她诚心诚意道:“无妨,有孩子们在这里也挺好,我过时去拜见老夫人。”   连氏这才起身离去,房间徒留了两个女儿和柳氏母女。   “好孩子,好孩子。”柳姨妈见没了旁人,也就不再顾忌了,转身半搂住了谢如意,说:“不管到什么时候,如意都是姨母和表舅最疼的外甥女。”   看得出,柳姨妈果真对谢如意疼爱非常。   “兰庭是吧,去给我端杯茶来。”柳姨妈很不喜欢兰庭,此时连氏不在,竟然对她旁若无人地指使了起来。   她是长辈,并不怕她不听话。   谢如意显然也想到这点,怡然自若地看着,自打上次在寿安堂的事情过后,谢兰庭似乎就变得消停了不少。   “姨母请用茶。”兰庭起身将茶杯端给她,脸色半点都没变。   果然,她对长辈不敢违背的。   柳姨妈笑了一声,将茶杯放在一旁,自恃辈分道:“你虽然是表妹亲生的,但毕竟还是如意孝敬你母亲得多,我这个做姨母的,可见不得姐妹间的不好,亲不亲的也都是人处出来的,你要和如意学的还多着呢。”   柳夫人对谢如意一直很好,此时更是不余遗力地贬低兰庭。   兰庭端坐在莲花墩上,静静地听她教训,缄口不言。   她只是想,柳姨妈言中之意,她知道谢如意并非侯府血脉。   谢桓告诉家里人,是因为这是家务事,也为了更好的拿捏她们,绝对不可能去告诉八竿子打不着的柳家。   连氏只是爱好于看柳姨妈诉苦,更不会千里迢迢地写信,告诉柳姨妈这些丑事。   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候,帘子忽而被人掀开,带着清朗的笑声,来者正是谢疏霖,今日该他去练射箭的,却不知此时怎么突然来了。   谢疏霖进来看见柳家母女,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先与柳姨妈见了礼,一副大家公子的姿态。   而后,他才微微红着脸看向柳絮凝,呐呐道:“絮凝表妹。”   “二表哥安好。”柳絮凝就落落大方多了,对比之下,谢疏霖更像是个扭捏的小媳妇。   谢疏霖来了后,柳姨妈也就不好再说之前的话,转而说,该去寿安堂向谢老夫人请安的。   ————   谢桓正在书房里反复踱步。   连氏进来就见他晃来晃去的,疑惑地问出了声:“老爷这是有什么烦心事,到家里也不得安宁?”   谢桓见她来了,才驻足坐下,锤手嗟叹道:“如意与尚家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连氏闻言,猛地惊问道:“不是都好好的吗,我前几日才与尚夫人见过面,怎么就不成了呢?”   想到中书令大剌剌地对复立太子这件事表态,也不想想他们怎么办,谢桓就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他们自是没有不愿意的,日后生了祸端,牵连到了侯府看你怎么办。”   “侯爷,究竟是怎么了,什么祸事?”连氏还是一头雾水,好端端的,如何会变成这样,这任谁瞧着,尚家可没有不好的。   她是半点没听说啊!   谢桓无奈,简单的将一些能说的与连氏说了,包括皇帝可能对尚家已经心生不悦这件事。   连氏听完,握着的帕子飘落在地上,瘫坐在了塌上,白了脸:“天呐,我苦命的如意!”   怎么偏偏摊上了这种事。   连氏簌簌地落下泪来,殷殷道:“老爷,您一定有办法的对吧,如意的命已经够苦的了,怎么还能这样下去。”   “不好说,”谢桓摇了摇头:“还不一定,不到最后关头,一切都不能肯定。”   “要不,”连氏虽然不舍,但为了谢如意,犹豫着提议道:“咱们退婚吧!”   “你说什么呢,”谢桓断然否决,甩袖咬牙道:“绝对不可退婚。”   若是这种关头退婚,庆安侯府的名声就毁于一旦了,以前尚家对他们襄助良多,这是勋贵里都看得见的。   不管尚家有事没事,退婚后,这个骂名他们是背定了。   “这可怎么办啊!”连氏以帕掩面,绝望地发出一声抽泣:“我可怜的儿啊!”   对谢桓来说,如意本就没什么筹码,唯一可取的就是这门婚事,以及多年来侯府的教养,这两样叠加在一起,才能发挥对庆安侯府的最大作用。   夫妻两个坐在一处,愁云惨淡,无计可施。   而寿安堂里一片喜气洋洋,兰庭发觉,面对连氏的娘家人,谢老夫人居然是很喜欢柳姨妈的,闻听他们才上京来,宅子什么都还没收拾好,便将她们母女留在了家里居住。   一处府邸,两处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兰庭:原谅?字典里没有原谅这两个字! 第33章 嫁妆   四日后, 柳姨妈的弟弟和丈夫、儿子也进了京城。   其弟赵晟风如今是从四品的荆同布政司参议,背后又有庆安侯府与连家,在外是很得人礼遇的,这次进京, 他并没有携带家眷, 妻儿都留在了外地, 柳家的父子也到了庆安侯府,到前院与谢桓会面。   他们身为外男, 就没有定要与内宅女眷见面的必要了。   赵晟风执意来与连氏拜见, 毕竟是一起长起来的,他对养姐一直还是挺关心的,据连氏说,赵晟风比起柳姨妈这个姐姐, 是打小安稳周全的性子。   兰庭请安也见到了这位表舅舅, 连氏看到她失了失神, 有些刻意的露出笑容,让她与赵晟风见礼。   兰庭不疑有他,向堂中男子纳了福礼:“表舅舅。”   赵晟风盯着看了她一时, 目光冷郁审视, “嗯”了一声, 沉吟道:“生得颇像你父亲。”   “是。”兰庭应付地笑了笑,听这位表舅的语气,似乎很不满她父亲长相的,事实来说,谢桓现在还算是疏朗英俊的武将。   连氏是偏柔弱秀美的姿色,谢老夫人身为老人家,也是因此, 对连氏很不喜欢。   请安的时辰都过了,连氏却没见到谢如意来,奇怪地问道:“如意呢,她不是最喜欢表舅了吗,今日怎么还没过来?”   一旁的丫鬟轻声回答:“夫人,二小姐说不舒服,就不过来了。”   “不舒服,”赵晟风闻言,便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关切地问道:“可是生病了,请大夫了吗?”   “二小姐并无大碍。”丫鬟惊讶了一瞬,随即道。   “噢,那就好。”赵晟风慢慢地应了声,若有所思瞟了兰庭一眼,又说:“我从任地荆同带了一些土仪,给表姐和孩子们的,让丫鬟给如意送过去吧。”   连氏点了点头:“难得你记挂着她这个晚辈。”   赵晟风毕竟是外男,不好在宛华堂久留,说完这些,就起身告辞了。   连氏自从被谢桓叫走那日起,每次见到兰庭,就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带着水汽的目光,时不时飘向兰庭。   这眼神令兰庭浑身发毛,但等她回望过去,母亲又是一脸亲和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与柳姨妈叙话。   这般来回了三四次,柳姨妈先忍不住了:“表妹你是不是不舒服?”   连氏愣了愣:“嗯?没有啊。”   “不舒服就说,”柳姨妈嗔道:“还说没有,你方才都问过我三遍同样的话了。”   连氏才若有所觉,一时回神,歉然道:“没有不适,就是这两天有些忙碌,头昏脑涨的。”   “是啊,这么大的侯府,管起来也不容易。”连氏带笑点头应着,却不怎么正经回话,全听柳姨妈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柳姨妈自然也注意到,连氏自始至终,就顾着瞧谢兰庭了,她不屑地向下撇了撇嘴。   没多久,朱嬷嬷进来回禀道:“夫人,侯爷让人把箱笼挪出来,让您清点一下。”谢桓既然下了决心,就绝不会反悔,   连氏望着外面的嫁妆,咬了咬牙,脸上那层朦胧的壳终于破裂,露出了真实的情绪,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兰庭见状,想是给谢如意筹备嫁妆了,今年秋天,她就该嫁到尚家了。   为了避免连氏尴尬,兰庭知趣地起身告退了,连氏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好几眼,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如意和兰庭打了个照面,她本来是有些头疼的,一时犯懒就不想来了,但听说表舅舅来了,又后悔自己就赶在今天不舒服呢,急急忙忙就来了宛华堂。   见到兰庭,谢如意正待讥讽两句,但听兰庭道:“还不快去看看,母亲为你预备嫁妆呢。”   她傲慢地哼了声:“算你识相。”   侯府嫡女的嫁妆,都是从出生就开始准备的其实,谢如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有多少嫁妆,只是母亲对她说过,会让她成为最风光无限的新娘。   她压了压翘起的唇角,不由自主加快了朝宛华堂去的脚步。   柳姨妈心生好奇,没有主动避退,连氏觉得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在她看来,柳姨妈作为自己的养姐,和亲姐妹没什么区别,也没有回避的必要。   等她眼睁睁地,看着一箱箱的贵重物品,被小厮陆陆续续地搬进来,沉甸甸的落在地上,发出令人羡慕的声响。   柳姨妈眼热不已,手心里揉着帕子,提声道:“阿唷,咱们如意的嫁妆都摆出来了。”   她这般问起,连氏就有些微妙的心虚,笑着摇头道:“不,这是给兰庭的嫁妆。”   原本是给如意准备嫁入尚家的嫁妆,谁料到飞来横祸,既然新娘子要改,自然这嫁妆的主人,也要变一遭,免得让尚家看出他们的心思。   “这都是给兰庭的,哎呦,这是赤金红宝石的吧?”柳姨妈简直看得两眼发光,嫁两个女儿都绰绰有余了。   连氏清点着嫁妆,心里暗自叹气,嘴里囫囵道:“是啊,她也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了。”   只可惜,这门婚事极有可能是祸不是福。   她……真的心有不忍。   但侯爷才是一家之主,纵然她再舍不得兰庭,也无可奈何,只好委屈她了。   连氏与柳姨妈闲话间,都没注意到,站在蔷薇花墙外的谢如意。   谢如意咬着唇瓣,脊背冰凉,那些,明明都是她的嫁妆,怎么就成了谢兰庭的呢。   “小姐,您别生气。”青墨看着自家小姐面无人色地,转身一步步地朝外走,不由得有点害怕。   “生气?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可怎么敢啊!”谢如意凄然地笑了笑。   这种时候,她连一句都不敢问问母亲,究竟是为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的亲生女儿。   为何,还要夺走她最后能够拥有的,去给谢兰庭。   谢如意呕得够呛,她回到慕雅居大哭了一遭,谁也劝不住。   她一边啜泣,一面伏案恨声道:“她还真是好手段,明着说不争,暗地里就来抢。”   青墨无法,帮着小姐往好处猜测:“小姐,也不一定是婚事让给信芳堂的呀。”   谢如意含泪摇摇头,笃定地说:“怎么不是,母亲若只是想要补偿,给什么不好,那些东西都是为了去尚家准备的,还有什么样的亲事,值得母亲非得要让出这些嫁妆呢?”   “小姐,这哪是说换就换的呢,与尚公子相识多年的,可是您呐,”青墨轻抚着自家小姐:“再说,这尚家眼界高,等闲的入不了他们的眼,您说是不是?”   眼界高,高看的不就是那一层身份吗?   谢如意趴在桌子上,渐渐止住了哭声,手指轻轻地扯着手帕,喃喃道:“倘若,她自己不想嫁,母亲也没办法呀。”   “可,尚公子那般的人品,大小姐怎么可能不愿意嫁?”青墨结结巴巴地问道。   谢如意目光放远,拿定了主意:“所以说,只要在她见到尚栩之前,一切都还好说。”   ———   赵晟风在客院等着柳姨妈回来。   柳姨妈和这个强势的弟弟,一向说不来话,奈何他们又是相依为命的。   她想起赵晟风今日见到谢兰庭说的话,第一句就嘲讽道:“若是那死丫头长得不像谢侯爷,你没准就心软了,是不是?”   赵晟风坐在左手边,靠着椅背,掀眉冷笑道:“你不问问姐夫他去哪了?”   “不过是去了那些下三滥的地方,哼,说他做什么。”柳姨妈对自己不成器的丈夫,早已经失望透顶,提都不想提及。   “对了,还有一件事。”柳姨妈脸色一变,忽然想起了什么。   赵晟风骤然抬头,拧眉:“出了什么事?”   “那个,”柳姨妈打量着弟弟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彩晴来信说,她的住处似乎有人去找过,你说会不会是……”说着,她朝宛华堂的方向努了努嘴。   “别自乱阵脚,都过去多少年了,”赵晟风肃然喝住了柳姨妈接下来的话,低眉思忖道:“她不是一向最信任章彩晴了吗?别自己草木皆兵了。”   柳姨妈说起今日看到连氏准备的嫁妆,不无艳羡地道,等她的絮凝出嫁时,怕是连谢兰庭嫁妆的一半都不及。   赵晟风口吻随意道:“你不是为了给立诚寻一门好亲事吗,今日见到那个,不是正好吗?”   “你是说……让立诚去娶那个谢兰庭?”柳姨妈听了这话,差点气了个倒仰,绷紧了脸皮。   柳立诚是她唯一的儿子,他们迁回京城来,正是为了让独子能攀附个好前程,最好是娶个连家长女一般的大家闺秀,若是娶了谢兰庭这个没有根基的,那不就毁了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赵晟风瞧向她,目光坚定,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柳姨妈在丈夫面前受气,靠的就是弟弟撑腰,柳父也仰赖于妻弟,所以,赵晟风对两家的事情,都比较有话语权。   柳姨妈不甚积极,不甘心道:“这些嫁娶之事,都已经有了定数,何必要娶她?”   “你听我慢慢说,谢兰庭嫁过来,对咱们绝对有益无害,”赵晟风安抚下她,才缓缓道:“首先,无论日后出什么岔子,只要咱们将她捏在手里,量她也翻不出天去。   你不是说,连氏准备了丰厚的嫁妆给谢兰庭吗,你想一想,谢家的嫁妆必定是少不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最后一句话,彻彻底底打动了柳姨妈,她听得眼睛放光,心头火热。   连氏一向财大气粗,为人又爱沽名钓誉、伪善的很。   对待亲骨肉,总不能一担嫁妆给不出,必然会是大笔大笔的。   柳姨妈心里想得火热,她与弟弟自幼被连家收养,纵使连家的人腰缠万贯,那些财富,也不是他们能够染指的。   更何况,连家的老太婆,还处处提防他们姐弟。   烛火摇曳之下,是赵家姐弟两个一步一步地筹谋着,如何让柳立诚娶了谢兰庭。   柳姨妈后面思来想去,辗转反复了一夜,她当然更想让儿子娶个名门闺秀,能够对他未来的仕途有所助益。   再者说,谢兰庭年纪小小,却生得一副狐媚子样,勾得人挪不开眼,叫人担心,迷了立诚的心,只顾贪恋女色,步了他爹的后尘就遭了。   在柳立诚成长的道路上,女色方面,柳姨妈是严防死守,谨慎把关。   不过,终究还是抵不过丰厚嫁妆的诱惑。   柳家光是搬迁到盛京来,就已经入不敷出,再如此持续下去,他们全家数十口,唯有坐吃山空。   庆安侯府远比她想的还要富得流油,简直是腰缠万贯啊,想来也对,侯府从不缺钱的,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肯定要多多弥补了。   这些年,柳家坐吃山空,若是真得了这么个富有的儿媳妇,就是个傻子,柳姨妈也会为儿子娶回家。   何况,按照这种疼爱程度。   只要日后,将谢兰庭拿捏在手里,不怕连氏不吐出更多的来。   柳姨妈是个雷厉风行的,回头就和次子柳立诚提了这件事。   “母亲,您别说了,绝无可能。”柳立诚听了母亲的想法,当即就不乐意了。   他心中所憧憬的,是红袖添香,风花雪月,或者是一位大家闺秀,贤良淑德,身边再点缀两三个美妾,才不负此生。   只是家中的美貌侍女,都被母亲寻了由头发落走了,一则是怕耽误他读书,二则是父亲的为人……不提也罢。   但谢家长女,算是怎么回事,任谁都看不上的人,说是才接回来不久,从前是个无知村女,他柳家就算再落魄,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   他也是熟读圣贤书的人,这,怎么配得上他。   “儿子就先告退了。”柳立诚拉着脸,起身就要转头出去。   “立诚,你听为娘说完,再决定也不迟。”柳姨妈最是心疼儿子的慈母,最受不了儿子对她生气,连忙拦住了儿子,招呼丫鬟端来蜜枣银耳汤。   将他安抚了一番后,才絮语道:“乖儿啊,你想你爹能给你留下什么,还不是得靠咱们母子去挣吗。   日后,这谢家长女入了咱们家,你若不喜欢,冷落着也无妨,毕竟也不是图她这个人。   嫁进了门,咱们大门一关,谁还会管她,你说是不是,任凭你去纳小妾找通房,等个三五载,将她手里的陪嫁弄到手,侯府也为你垫好了路,便能打发她让出位置,给你重新娶一房妻室,谁又能说什么。”   柳姨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这辈子的一颗心,都是为了这个儿子所筹谋的。   柳立诚也知道自家的情况,父亲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母亲言之有理,大不了等个三年五年,也不耽误他日后的日子,说不得母亲还会因此觉得亏欠他,对他的管束宽松些。   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不知道说啥,祝大家开心吧,女主不会吃亏的 第34章 提亲   兰庭发现这两天, 柳姨妈突然对她热切起来,让人着实是摸不着头脑。   甚至今天还说:“好孩子,姨母许久没见过你二哥练功了,陪姨母一道去看看吧。”   她差点当场回绝, 自己和谢疏霖势如水火, 见面不骂起来就不错了。   只是在母亲的殷殷目光下, 她还是窒息地应了下来,让丫鬟接过了给谢疏霖送的银耳梨子汤, 随着柳姨妈一路往演武场去。   她们到时, 就见谢疏霖坐在亭子里,正在与一个穿长袍的读书人,大眼瞪小眼的歇息,对方摇头晃脑地, 说着什么之乎者也, 谢疏霖一脸无语的瞪着他。   兰庭差点笑出声来, 谢疏霖最讨厌的,就是诗词歌赋老子孟子了。   柳立诚自诩是读书人,看不上谢疏霖整日舞刀弄枪, 谢疏霖也看不惯他这做作姿态。   不过, 今日新奇了, 柳立诚居然来演武场找他了,穿着月白色的袍子,也不怕被这里沙土弄脏了。   等看见陪柳姨妈同来的谢兰庭后,再瞧瞧穿着崭新衣袍的柳立诚。   谢疏霖茅塞顿开,呵,原来是为了为谢兰庭说亲事啊。   母亲也是的,干嘛非要安排在他这里, 看的人闹心。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柳立诚能娶了这个祸害,他还真是感激不尽,再说了,能嫁个读书人,也是谢兰庭命好了。   柳立诚见到兰庭,咽了咽口水。   “这是柳家的立诚表兄。”谢疏霖难得给了谢兰庭一个好脸,温文尔雅的介绍道:“这是我大妹妹兰庭。”   兰庭见他这副斯文做派,想起之前听到的传闻,谢疏霖心仪柳絮凝。   虽然不屑酸书生,眼下对柳立诚如此客气,甚至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定是怕柳家人见他不好的一面。   心下一时觉得可乐,兰庭姣好的面容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谢疏霖却误以为,她是对柳立诚动了心。   否则,什么时候见这坏脾气的丫头,笑脸迎人过,心下鄙夷其肤浅的同时,又有点可悲的怜悯,太没见过世面了。   再说柳立诚,见眼前少女貌若梨花,和他之前预想中土里土气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想起自己的目的,他舌头就开始打结了,磕磕绊绊道:“兰、兰庭表妹,这厢有礼了。”   这第一眼,的确就惊到他了,之前听妹妹说,他以为是个……现在好了。   秀色可餐,当然好了。   “柳家表兄。”兰庭觉得他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心想,啊,真可怜,怕是读书都读傻了。   柳姨妈催着儿子去找谢疏霖,就是为了制造他与谢兰庭见面的机会,他是外男,要见表妹一眼,还挺难的。   这一遭,她是特地让儿子来看看,对谢兰庭满不满意。   柳立诚自打见了兰庭一面,此后再去找谢疏霖,态度就积极多了。   他原本觉得,这种上门求路子的行径,太过有失颜面,但现在为求美人一眼,之前的顾忌都抛到了脑后,他上门来,又不是为了求什么,而是来见心上人的。   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柳立诚的腰板挺直多了。   如此,柳立诚太看得上谢兰庭了,催促着母亲为自己能娶得佳人,向表姨母去提亲。   柳姨妈脑子一热,也就去了。   去的时候自信满满,因为在她看来,若非谢兰庭根本嫁不出去,连氏何必准备如此丰厚的嫁妆。   不过,柳姨妈这趟,必然是无功而返。   庆安侯夫妇正合计,将谢兰庭另有安排,怎么可能应下,自然是一口婉拒了。   回来后,弟弟和丈夫都在,问起她情形如何。   柳姨妈的脸色登时一落千丈,使劲的摇着扇子,愤愤道:“我去试探过了,听连氏的意思,居然要谢兰庭顶替如意的婚事,真没瞧出来,她连玉澜这么疼爱亲生女儿。”   最重要的是,就那样一个女儿,还瞧不上她的立诚。   这是让柳姨妈最为愤慨的,当时连氏大大方方的让她看嫁妆箱子,她还以为是连氏的一种暗示,到头来是她会错意了,人家根本就没有过这个想法。   赵晟风也面容肃穆,他不是恼火连氏看不上柳立诚,毕竟就是他,也不觉得柳家是个福窝,只是因为这事更难办了,   “其实不说是连氏和庆安侯,连家的那个老太太定是要阻挠的。”   这种事上,连氏又一贯是听连老夫人的话。   “庆安侯府不是要去红湖寺吗,这是个好机会,想个法子让她吃个闷亏,不嫁也得嫁,决不能留在侯府。”   说到这里,柳夫人有所迟疑:“难不成要让诚儿去……”她也不是心慈手软,只恐坏了儿子的名声。   赵晟风朗然道:“这事当然不能诚儿去做,太冒险了。”   更何况,柳立诚也靠不住,不一定做得到。   他悠然饮了一口茶,目光掠过转核桃的柳父,含笑道:“这件事,还需得姐夫出马。”   “嗯,我,我能做什么?”突然被点名的柳父愕然抬头:“要论人脉,我可比不上你,你们做你们的,有事别找我。”   看着柳父畏缩的模样,柳姨妈内心嫌弃不已,却只能恨恨地别过头去,这狗东西干啥啥不行,打婆娘第一名。   赵晟风点着桌子,轻笑道:“这事,若是成了,姐夫,谢侯府出的嫁妆,可都归了你柳家了。”   “行行行,妹夫你说,我没有办不到的。”柳老爷在如何弄钱方面的,要比柳姨妈积极热切的多。   他并不关心未来,儿子娶一个什么样的人来做婆娘,只要能继续让他赌下去,娶个母夜叉,也不在话下。   反正,不论如何,也管不到他这个做公爹的头上。   总而言之,柳老爷看见庆安侯府的牌匾,像是看见了未来的钱袋子一样,自打进入了谢府,就像是见了金山一般。   现在突然告诉他,有这么一个机会,他哪有不应的。   ————   “为什么要她做我嫂子?”   晚上,柳姨妈与女儿提起了此事,柳絮凝听到母亲的主意后,摇着头只觉不可思议。   要知道,当初最看不上谢兰庭的,就属母亲。   而且,在耳濡目染下,她对谢兰庭也逐渐生了恶感,甚至比母亲还要浓烈。   那种空穴来风的憎恨,让她根本不能容忍,有一天,谢兰庭会成为自己的嫡亲嫂子。   “傻丫头,”柳姨妈压低了嗓音:“你知道她有多少嫁妆吗?”   柳絮凝望着母亲,柳姨妈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数字,她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这么多吗?”   “当然,可是为娘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   听到谢兰庭会有那么多的陪嫁,柳絮凝没想着,是不是让哥哥把她娶回来,而是自己也会有那么多嫁妆吗?   柳夫人听了柳絮凝的话,差点笑开了花:“傻孩子,到时候,她这个做嫂子的给你填补一二,不也是理所应当吗?”   “真的吗?”柳絮凝心里蠢蠢欲动,她当然知道,要人穷志不穷,只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也是古话吗。   柳姨妈轻轻拍着女儿的薄肩:“不然你以为,咱们家要娶她,是为了什么。”   等瓜分起她的嫁妆,任她怎么折腾,也逃不出他们的手心去,是打是骂,或者直接卖掉,都是他们的权力了。   “都说从嫁妆能看出一个府邸的家财,你想想,侯府的少爷至少日后娶妻,总不能比女儿的聘礼还要少吧。”   “母亲,你说什么呢。”   “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当年娘就是心急,失策选了你爹,若不然,凭着娘当年的手段,你怎么也不会比谢如意她们差。”   母女夜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梦中的幻想却越来越“美妙”。   ————   去红湖寺礼佛这件事,对于整个庆安侯府来说,是一件极其隆重的事情,大小主子都要一同前去,陪着谢老夫人礼佛,祭拜去世的老庆安侯。   临启程前,兰庭还在宛华堂里,被连氏强拉着试衣裳。   “月白色的太素了,冷清了些,”母亲看了看她的裙子,摇头依旧不满意:“再去换换,我看还是配海棠色的轻罗衫好看。”   兰庭属实无奈,她已经换了三次了衣裳。   最后,连氏才拍板定案道:“对了,刚才搭配的那几套也带上,咱们得在红湖寺小住一段时日。”   带这么多?未免太隆重了,兰庭哭笑不得道:“母亲,母亲,礼佛没必要穿成这样吧。”   连氏懊悔道:“出门在外,又是去礼佛,去的人家不少,你怎么能落人之后。”   早知道就给兰庭多做一些衣裙了,这样,尚栩见了长女,移情的可能会更大些。   兰庭听了,压了压翘起的唇角,没想到,母亲好胜心还挺强的。   女人爱美这件事,真的不止限于自己,连儿女都要互相攀比。   连氏看兰庭高兴的模样,心头沉重,恍然微笑道:“你生得高挑,穿间色裙,应当也好看。”   话里含了兰庭听不懂的怅然,她抿了抿唇,觉得母亲许是遗憾,自己未曾在她身边长大吧。   想到这,她俯身主动握住连氏的手,温声道:“母亲日后做来,女儿便穿给您看。”   听的这话,连氏心神震颤,手腕一哆嗦,鼻腔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她轻柔地握拉住兰庭:“走吧,去红湖寺的路还挺久的,咱们母女今日坐一辆马车。”   谢如意等了许久,才见宛华堂的人来,一抬眼,就看到母亲与谢兰庭手挽手,母慈女孝的一幕,比今日的太阳还要刺目。   兰庭走下台阶时,她主动上前来,脸上挂着飘忽的笑,夸赞道:“姐姐今日果然好看,这海棠色的罗衫与浅色的罗裙相配,更添俏丽啊。”   兰庭抬起眼来,四平八稳地笑道:“多谢妹妹赞扬,都是母亲搭配的,我先过去了。”   “长姐请吧。”谢如意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看着谢兰庭走到了连氏的马车旁。   衣裳的颜色搭配,对谢如意这种锦衣玉食的小姐来说,也是一门长期学习的功课,谢兰庭也不得不承认,谢如意身上的确有好的地方。   她对琴棋书画都肯下苦功夫,从雅正女学换到纪氏女学后,虽然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但上课却还是那个积极的谢如意,谢兰庭对这些,就说不上多么精通了。   从小就没有根基,即使她在后来再如何的努力,也不能短期内,达到她们这样的成就了。   兰庭与母亲共乘马车,谢明茵陪着谢老夫人一起,现在独留谢如意一人乘车了。   “小姐,大小姐平日里,可没这么打扮过。”等谢如意过来了,青墨一手为小姐撑着伞,一边悄声进言道:“而且,奴婢听说,柳夫人想替表少爷向夫人求娶大小姐,都被回绝了呢。”   这可不是不想嫁的意思,让大小姐知难而退,根本不可能。   谢如意咬唇蹙眉:“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奴婢也是才听人说的,就是这两日。”青墨一直没敢和小姐提起。   谢如意微微失神,原来母亲,已经如此费心为谢兰庭筹谋了。   “欸,如意……”谢疏霖过来时,谢如意低着头都没理会他,就恍恍惚惚地上车去了。   他只得拦住了收伞的青墨,问道:“青墨,如意怎么了?”   青墨委屈地垂头,叹了口气道:“二少爷还是亲自问小姐吧,奴婢也不好说的。”同时,她又故作为难地,瞥了一眼连氏的马车,正逢谢兰庭搭着丫鬟的手,俯身上车去。   谢疏霖依稀明白了什么,想到这几日,柳立诚一直明里暗里的,和自己打听谢兰庭的消息。   他蓦然笑了,转头对青墨说:“告诉如意,别难过啦,一会我有好消息告诉她。”   青墨以为二少爷是有了好办法,轻快地应了是,转身去传了话给谢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  众配角:感觉自己聪明的一批! 谢兰庭:……想的越美,摔得越惨 换地图换地图,让男主出来上台了。 第35章 寺庙   红湖寺位于小赢山, 一直以来,香火鼎盛,官宦人家不在少数,这样就是全家一起去礼佛。   谢兰庭下了马车后, 发现红湖寺不是一般的热闹, 车马如龙, 不禁疑惑道:“怎么这么多达官贵人?”   总不能都是来祭拜祖宗的吧。   红霜为她撑着伞,笑道:“小姐, 再过不久就是佛诞日了, 人怎么可能不多,现在不来,到时候,可能连山门都进不来呢。”   “噢, 我忘了。”兰庭抚了抚额头, 她对这种敬神礼佛的日子不敏感, 自然也不记得。   红湖寺四下风光好,不少香客走走停停,欣赏小径台阶旁茂盛的杜鹃花。   谢老夫人要祈福放生, 放生之前有仪轨, 谢兰庭本是不愿意来的, 可是不来,就要跟着长辈们在大殿跪香,想一想还是来了,祖母身边跟了一大堆人,就让红霜她们留在殿里了。   兰庭握着一柄湘妃竹墨绿洒金团扇,乌发挽成了灵蛇髻,百无聊赖地站在青石栏杆旁。   丝毫不知, 薛珩带人经过这里,正好看着了她,又吩咐了下属来请她:“桑海,去请她来。”   孙桑海应了喏,很快就出现在兰庭面前,朝她拱手道:“大小姐,别来无恙。”   兰庭见到孙桑海,惊讶地手里的团扇差点掉在了地上:“火泽也在这里?”   孙桑海颔首:“是,请大小姐跟我来。”   谢兰庭哪有拒绝的道理,应声就随他去了。   谢疏霖走过来,正见这一幕,于是便悄悄的跟了上来,可是前面两个人走路的速度异常快。   而红湖寺修建的台阶又很多,分别通往不同的地方,远远地跟着人,七拐八拐的,过了会,前面的人居然消失不见了。   他四顾茫然的站在下面,不知该往何处去找,还是坐在这里,等着谢兰庭下来。   此时,谢兰庭已经看见了薛珩,声音欢快:“火泽。”   “过来吧。”薛珩一身水色绣金竹叶纹圆领长袍,长身鹤立,没有束冠,很是风流谢意,正负手向下望着什么。   他看到鬼鬼祟祟的谢疏霖时,目光陡然转厉,抄起左手边的短弩,道:“等一下,来了个找死的。”   他擅长横刀,但只针对于他认为有足够价值的对手,譬如他曾经的同门师兄。   谢疏霖只配他一箭而已。   谢兰庭走过来,寻着他的目光,定睛一看,立刻打断了他,急声道:“等等,你不是说,不会动庆安侯府吗?”   庆安侯府的人,也值得她这么紧张?   薛珩扫了她一眼,朝谢疏霖的背影,抬了抬下颌,明知故问道:“你认识他?”   兰庭“嗯”了一声,道:“他是我家中嫡兄。”   只是,谢疏霖怎么会招惹上了火泽。   她疑惑的看向薛珩。   薛珩淡淡道:“他可能发现了三公子的踪迹。”   秦怀龄也来红湖寺了?   思虑间,薛珩已经对准了谢疏霖,兰庭猛地一窒,霍然抬手推高了他的手腕,声线急促:“别……火泽。”   一支箭矢急速飞射出去,钉在了树干上,被茂密的树叶挡住了。   “什么东西?”谢疏霖听见头顶一阵疾速的声响,茫然地回头,只看见扑簌簌地,落了一地的碧绿的榕树叶。   什么人都没有,他脖子有点凉嗖嗖的,挠了挠头,回头继续盯着几个台阶的出口。   薛珩握住谢兰庭拦他的手,缓缓推开,听她笃定道:“你放心,他是跟踪的是我,不是三公子。”   谢疏霖又不认识秦怀龄,今日来了那么多的勋贵世族,秦怀龄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你对侯府的人,这么在意了?”薛珩半点不恼,浑不在意地摆弄着手里的机弩,重新对准了谢疏霖的背影,慢条斯理道:“还是说,这些人已经重于我了。”   “并不是,”兰庭察觉到他的口吻不对,轻吐出一口气,蹙眉道:“你现在杀了他,我回去没法交代。”   谢疏霖是与她一路同行的,不明不白的死了,依照谢家的德行,势必会怪罪在她的头上。   薛珩侧首看她,神色不辨喜怒,眸光淡凉:“那你怎么保证他没有可疑,又如何对我有所交代?”   这话听着太奇怪了,谢兰庭摸了摸鼻尖,莫名感觉自己背叛了他一样。   她避开他的目光,视线落在谢疏霖身上,说:“倘若他敢多嘴多舌,我会亲手让他闭嘴。”   “好罢,如你所愿。”薛珩收起了手中的短弩,他一贯不会拒绝她的请求,只看着她平静冷然道:“但是你最好确定他,别做出不自量力的事情。”   兰庭心头一沉,薛珩越来越有恃无恐了。   寺里来的人,究竟是秦怀龄,还是谁?   与此同时,谢疏霖也看见了高台上树丛后,谢兰庭与一个锦衣男子并肩而立,看不清楚男子的长相,不过身形可以看出,已经是及冠之龄。   这种时候了,还不好好安分守己的避嫌,反而出来抛头露面,跟陌生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谈笑风生,置谢家于何地。   等谢兰庭下来的时候,被往上走的谢疏霖拦个正着,逮着她质问道:“你是不是在私会上次花坊那个男人,那个人呢?”   此时,薛珩正从他背后的小径走过,谢疏霖还抬起手,指着他们方才说话的地方。   这一幕,越发衬得谢疏霖的滑稽了。   这个蠢货!   兰庭笑语晏晏的歪着头问:“二哥说谁,我怎么听不懂?”   谢疏霖眯起了眼睛:“你还装傻,上次大哥回家,我给你面子,没有说出来,你别不识好歹。”   谢兰庭摇了摇手里的湘妃团扇:“多新鲜呐,二哥哥您也会为我遮掩了。”   谢疏霖言之凿凿:“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侯府,别想狡辩,我的小厮看的清清楚楚,有一个褐色衣裳的男人,从花坊里出来。”   兰庭心下了然,薛珩身边的人,想是被谢疏霖的人看见了。   兰庭盯着他,执扇的手指微微发紧,谢疏霖高出她一些,而且他是走武举的,会比谢疏安难搞一点,在这倒是不好动手了,她又不是火泽那么肆无忌惮。   这种傻狗放任下去,迟早要出问题的。   她得挑个没人的时机,教训教训谢疏霖。   “警告你一句,管好自己的眼睛。”谢兰庭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没好气道:“还有,下次找死,离我远点!”   姑奶奶刚救你狗命一条懂不懂!   谢疏霖的运气也是绝了,别人来祈神拜佛求好运,他非得能惹出杀身之祸来。   谢疏霖听到她头一句话,更加笃定了,谢兰庭和那个陌生男人之间有鬼了。   “你不早日悔改……”   谢兰庭深吸了一口气,忽而笑靥如花。   谢疏霖被她这一笑,给笑愣了,刚想开口问,迎头就被她一句喷在了脸上:“滚!悔改你个大头鬼!”   眼见着谢兰庭扬长而去,粗鄙之语回荡在耳边。   他被骂了,他被骂了,他被谢兰庭给骂了!   一直到谢如意找过来的时候,谢疏霖都还在怀疑人生,没回过神来。   ——————   晚上的时候,原本僧人已经安排好了寮房,她们这几位小姐比邻而居,不料柳姨妈突然来找兰庭,说想要和她换一下,离柳絮凝可以近一些。   柳姨妈的院子和柳絮凝的确有些远,谢兰庭还没说话,连氏就已经替她答应了下来,兰庭只好点头应下,其实离远点她也乐意,清净啊。   窗外明月皎洁,清清冷冷,兰庭今夜茶喝的有点多,全无睡意,难得有点失眠。   白日的时候,薛珩对她护着谢家人这件事,似乎突然很不虞。   一定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忽然,窗户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动,鼻息间,渐渐弥漫起一种怪异的香味。   什么情况,寺庙里还会有采花贼吗?   这里是女客院落,寺里的武僧应该不会任由闲杂人等潜入的才对。   她生出一阵警惕,摸到了枕头下的金爵簪,屏住呼吸,穿着中衣,翻身拥着被子,悄悄地跪坐起来。   从床帐里伸出手,摸索到床头小几上的茶杯,含了两片茶叶在齿间嚼烂,苦涩的味道让人清醒。   用剩余的半杯茶水,洇湿了枕边的手帕,湿帕子捂住了口鼻,加上有一层帘帐作为屏障,迷烟还没那么快,散到这里面来。   里面只放了一根门闩,很容易被人从门缝挑开,果然,不多时,就传来了门扇被推开的声音。   看来,还是个擅长鸡鸣狗盗的老手。   亏得屋子里一片黑黢黢,兰庭已经适应房间里的微弱光线。   当来人掀开帘帐,一只手伸过来摸索床被时,兰庭直接徒手一擒,扥过他的胳膊。   “小娘们……哎呦!”   她口中嚼碎的茶叶,一口啐在那张脸上,抬手就将金爵簪刺了下去。   并不锐利的金爵簪,瞬间穿透了对方的手背,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扩散开来。   “啊——”   对方才发出一声哀嚎,兰庭就拔出簪子,沾着血抵在他的脖子上,冷声喝道:“别叫,敢叫出声我杀了你。”   说着,就将一团帕子怼进了他的嘴里,随即霍然将整张被子掀起,从脑袋往下罩在了对方的身上。   再扯了衣架上的披帛,三下五除二,绕着被子打了个绳结。   做完这一切后,她这才穿上鞋,一脚将人踹倒在了地上,抄起凳子往这人身上砸了两下,任由他哼哼唧唧的,在地上滚来滚去。   她去打开了窗户,让余下的迷烟扩散出去,幸好是这么一个心急的蟊贼。   行了,这下倒好,还没打谢疏霖呢,先用采花贼松动筋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疏霖:艹,她居然喷我??? 兰庭:渣二哥不要太惊喜^_^ 今天是一只暴躁的兰庭 第36章 审问   邱德被反手绑在椅子上时, 脑袋都是懵的。   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眼前正站着一位漂亮的小姐,比他想的还要漂亮,然而,他成了人家案板上的鱼肉, 任由宰割。   “呵, 聪明反被聪明误, ”兰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抱着臂, 微笑道:“行了, 现在你可以出声了,不过,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   她的院子在最尽头,没人听得见, 这厮必定是清楚此处的客人住所。   不然, 他怎么就确定, 这个房间里住着人。   她去看了看红霜和碧釉,只是被药迷晕了,没想到, 这样下三滥的招数, 也有人使在她身上。   她歪了歪头, 瞥了一眼外面浓重的墨蓝之色,抱臂平淡道:“现在距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   邱德愣了愣,他也知道,还有两个时辰,早着呢。   “每隔半个时辰,我让你说一次话, 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他心里一动,这小丫头就是太嫩,整整两个时辰,怎么说他也逃出去了。   眼见着她转身进里间去了,隔着帘帐,他等了一刻钟,确实没什么动静,应该是睡着了,他才不信这种大小姐,真的能半个时辰醒一回。   他磨了半个时辰,发觉不对劲,双手被束缚的越来越紧,额头上的汗迷了眼。   兰庭靠着床阖目修养精神,小憩了半个时辰,浅眠中,听着外面故意放轻了折腾的声音,生怕她听见。   “别做徒劳的挣扎,这个绳结你解不开,只会越挣扎越紧,不过你这双手废了也没关系,至少算是我积德,帮了邱女先生一把。”   邱德也发现了,赔笑道:“大小姐,您放了小的,小的就一字不差的告诉您。”   兰庭岂会听信这些明显的胡诌之言,这些人向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银子才是亲爹娘。   见她冷着脸不信,邱德又涎着脸道:“我姐姐,我姐姐邱言还教过您呐!”   原来是这个家伙!   “噢?”兰庭一挑眉,声色冰冷:“可不巧得很,你姐姐也得罪过我。”   邱德也想起来,邱言给女学生赔罪这件事,顿时真情实感,痛心疾首的大骂道:“这个嫁不出的贱婆娘……啊啊啊!”   “别说废话,我问你答,”兰庭将手中的簪子扎在了他的大腿上,面无表情地问:“谁派你来的?”   邱德疼得直打哆嗦:“哎哟哟……姑奶奶,饶了小的,小的给您当牛做马。”   这小娘们怎么这么狠,像极了赌坊里那些打手。   “寺里有武僧,你是怎么混进女客院来的?”兰庭又抽出了簪子。   邱德疼得冷汗直冒:“小的说,小的说,小人是被一位姓柳的老爷带进寺里来的,也是这位老爷晚上留着小的在庙里。”   兰庭坐了下来:“时间,地点,中间人,来往银钱,一一交代清楚。”   饶是美色在前,邱德眼皮也不敢抬:“就前两天,小的在兴旺赌坊赌的昏了头,赔了个底掉,赌坊的胡三给我介绍了一桩好来路,说是事前一百两的定钱,事成后还有一百五十两的余钱,我哪能不答应。   然后,就在赌坊的雅间,见到了柳老爷和他的小舅子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来历,总之官威大得很,说是今夜上红湖寺,让一个小姐失了清白就算事成,小的一想,这可算是桩美事。”   谁承想,等着他的不是斯斯文文的大小姐,而是这么要命的人。   此时此刻,邱德对柳姨妈一家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他们,他怎么至于变成这样,贼眉鼠眼地斜眼瞅着兰庭,哆哆嗦嗦地提议道:“要不,您告诉他们在哪屋,小的帮您去报复回来。”   柳姨妈和柳絮凝的房间,的确就在不远处,尤其是柳絮凝,只要他用之前对兰庭的方法,迷昏那两个屋子里的人,余下的一切,自然就任凭他的摆弄了。   兰庭轻点了点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见她动摇,邱德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令人意外的是,又见兰庭微微一笑,讥诮道:“你倒是好算计,既报复了雇主,又叫她有苦说不出,还能白白敲得一笔银钱,一举三得啊。”   被看穿了心思,邱德大失所望。   兰庭鄙夷道:“我还不必借你的脏手。”   她没那么高风亮节,但也不屑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况且,这里是佛门净地,兰庭不信神佛之道,但对神明保持敬畏,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给寺里的僧人们惹来麻烦。   今晚见了血,本就不好,再用一些肮脏的事情,污了此地,她也嫌恶的很。   兰庭抽出一把百辟匕首,邱德这次是彻底吓瘫了,谁家姑娘烧香拜佛来,还会随身带着匕首的。   “好看吗?”兰庭笑眯眯的问,像是在问自己的首饰好不好看。   邱德如小鸡啄米:“好看好看。”   “不仅好看,而且也很快。”兰庭说着,已经缓缓走到他的背后。   “姑奶奶饶了我吧,下回不干了,小的给您做什么都行……”邱德当即吓得连连呼喊,被她狠狠地踹椅子一下:“别叫,不想走了吗?”   邱德随即感觉到手腕上一松,原来,对方只是割开了绑在他手上的绳结:“行了,逃去吧。”   这就放他走了?   邱德看着这位怡然自若的大小姐,没敢再动什么歪念头,他迫不及待的抬脚要走时。   “等等。”还没踏出房门,又被兰庭叫住了,他苦着脸回过头,小心地请示:“那个,您还有什么吩咐?”   兰庭抬了抬下颌,问道:“你身上,可有柳家人的信物?”   “没有,只有一张银票。”邱德心想,有谁做坏事会留下证据的,就算有,他为了轻装上阵,也不可能带过来。   兰庭敛了眉,心道这可不够啊,只有人证,没有物证。   到了官衙,可定不了罪。   柳老爷住在哪,她不知道,但柳姨妈的寮房,她知道啊。   “跟我来。”兰庭带着邱德,到了柳姨妈的寮房外,轻踹了他一脚:“这就是柳老爷家眷的房间,你去偷一样东西,能用来要挟她的,别惊动了人,速度快点。”   邱德福如心至,暗暗赞叹这大小姐心思缜密,恶毒起来半点不比他们这些人差。   他掏出了迷香,从窗户吹进去,确定将房间里的人迷晕之后,正要故技重施,把门撬开时,却发现窗户根本没锁。   他惊喜的回头道:“这窗户没锁。”   “你进去。”兰庭偏了偏头,想来,是柳姨妈为了听她这边的动静,特意没将窗户闭锁严实的。   现在好戏是没有了,麻烦为她送来了一个。   邱德进去之后,才发现床上睡着两个人,他唬了一跳,难道这佛寺里,柳老爷还跟夫人一个房间不成,啧啧啧,他凑近了才瞧见,原来是个小姐。   柳姨妈知道今晚要出事,半夜特地让女儿过来,和自己住在一间寮房里,谁知自己遭了算计。   若是谢大小姐让他来报复就好了,也不算是白走一趟,邱德心中可惜,在柳絮凝的如花似玉的脸上摸了两把,滑腻腻的粉腮让邱德流连忘返。   外面传来一声轻咳,邱德不敢久留,连忙翻找起来。   半刻钟后,邱德从窗户里又翻出来,天色已经渐渐清淡起来,墨蓝色被洇开成了浅蓝色,他展开手里的东西,奉给眼前的人看。   分别是柳姨妈的玉佩和柳絮凝的帕子和玉簪,上面都有很明显的标识,足以证明是柳家人的东西。   他将东西揣进怀里,哈着腰,抬头望着兰庭:“小的走了?”这次他不敢抬脚先走了。   兰庭这才松口道:“走吧,别忘了,我知道你是谁。”   哪敢忘啊,邱德现在对她恨毒了,连连点头:“是是是。”   看着邱德离开后,差不多过了药效,兰庭才叫醒了两个丫鬟。   “唔,小姐,您要喝茶吗?”红霜揉着眼睛坐起来,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的。   “奴婢怎么睡得这么沉,”碧釉也扶着头坐起来,她们还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沉过,需要守夜时,半夜总会起来看看,大小姐盖没盖好被子,要不要茶水之类的。   兰庭打了个哈欠:“喝什么茶,不喝茶,来了采花贼了。”   两个丫鬟发出两声尖叫,而后分别扑上来,摸着兰庭身上,看她有没有闪失。   “行了,”兰庭拍掉了她们的爪子,说:“快去找寺里的武僧,就说咱们的银钱被偷了,那个贼被我扎伤了手背和大腿,逃不了多远的。”   “让寺里见了血,到底不好,你去取一点香油钱来,捐了以敬佛神。”   清晨时分,外面还有些雾蒙蒙的,红霜不敢耽搁,心里又担忧,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去了,碧釉寸步不离的守在小姐身边。   “师父,这有关我们小姐的清誉,请您……”红霜欲言又止。   这僧人在寺里多年,自然知道人情世故的,机敏道:“女施主请放心,贫僧知晓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又没说必须全部告知,隐瞒一二也无妨。   “别让他无端污蔑我家小姐即可。”红霜交代完了,又与僧人问了路,捐了香油钱后,赶紧回到兰庭身边。   她现在可不放心了,谁知道那个胆大包天的采花贼,会不会跑出来报复小姐。   “小姐您也太英勇了。”   碧釉服侍兰庭梳妆,即使没有面对采花贼,她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要是奴婢,早就吓蒙了。”   兰庭语气淡淡:“经历多了就好了。”   邱德从女眷寮房离开,忙不失迭就想跑,可他也不认识这寺里的路,原是跟进来时记得的,到了兰庭面前,也都被吓得七零八碎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   这只小老鼠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廊下手持短弩的青年手指一动。   邱德心口一痛,低下头,透心凉,一支箭羽穿透了他的胸膛,血淙淙地流淌了出来。   他,他死了?不,还有一百两没有花出去呢。   寮房里传来轻轻的问询:“什么人?”   “无事,殿下。”同时,薛珩摆了摆手,院子里的侍从将尸体拖了下去,显然对这场面习以为常。   邱德的尸体会被扔到山道外,会被野兽吃掉,还是许久之后被人发现,都已经不重要了。   “好,”中年男子打开房门,从里面出来,院子里已经一片干净,他双目清明,朝薛珩问道:“火泽,都布置周全了吗?”   薛珩的神情平静淡漠,仿佛方才只是一个小插曲,开始回禀正事:“是,殿下放心,陆崖被拖在了西峪关,卑职了解他的用兵习性,十日之内,他过不来。”   若是兰庭在这里,便一眼能够认出这中年人,正是定王。   “这就好,”定王含笑道:“皇兄总是不甘心,陆崖都被他拉拢了去,可惜,这次他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兰庭还不知道,自己前脚放出去的小老鼠,后脚就被薛珩干净利落的,一箭给射死了,另弃尸山野。   等寺里僧人找到时,就是一具冷冰冰的无名尸体。 第37章 尚栩   晨光熹微, 柳姨妈看着好端端的谢兰庭,心有不甘,却又无济于事,可若是上前询问, 万一昨夜真的出了事, 岂不是不打自招。   谢兰庭却先过来了, 向她问好:“姨母,您在看什么?”   “没事, 你, 昨夜睡得可好?”柳姨妈看她坦然的态度,心里一沉。   再细细一想,断定那赌鬼果然没去,登时恼恨不已, 没想到, 自己被那种下贱胚子给骗了, 一大笔银钱就不翼而飞了。   赌鬼就是赌鬼,一句话都信不得。   回去非得叫人好好教训他。   谢兰庭本要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扫过柳姨妈的焦灼目光, 迅速眨了眨眼, 像是受到惊吓般, 低下头去,笨拙而粗劣地掩饰疲惫的神情,强扯出嘴角的笑意,摇了摇头道:“啊,我睡的,睡得挺好的。”   说完,她就忙不失迭地转身, 回到自己的丫鬟身边,低低声的说什么话。   柳姨妈竖起了耳朵,听见名唤碧釉的丫鬟揉了揉眼睛,说:“小姐,这寺里真是奇怪,昨夜奴婢睡得沉,也不知您吩咐了什么没有。”   红霜也跟着附和:“是啊,真奇怪,昨夜也是一夜睡到天明。”   谢兰庭冷脸咄道:“说这些做什么,闭嘴。”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柳姨妈看她这心虚的作态,福如心至,简直就是峰回路转,惊喜不已。   柳老爷可称得上是吃喝嫖赌天字第一号,结交的人也都是下三滥的勾当,这下,可是跑不掉了。   谢兰庭装作心神恍惚的状态,从柳家人面前过去,借故来给母亲请安的柳立诚眼睛微亮,想要上前搭讪,谁知被她忽视了过去,挫败不已。   柳姨妈故意打趣笑道:“傻小子,你脸红什么啊?”   “啊,有吗?”柳立诚忙回过头,现在的模样,俨然一个春心萌动的毛头小子。   “好孩子,你妹妹和如意丫头最要好了,等着她们办妥,咱们就算事成了。”   柳立诚志得意满的点头,这么个美娇娘,即使摆在家里看着也舒坦啊。   ——————   等到了连氏的寮房,丫鬟正传了谢桓的话:“侯爷说,尚家是和傅家已经来了红湖寺。”   谢如意与连氏住的不远,一早过来请了安,被谢疏霖叫出去,看后山的山景去了。   谢明茵兢兢业业的陪着谢老夫人吃斋念佛,兰庭心想,怨不得明茵怨气那么大,才那么大的小姑娘,就整天听佛音缭绕,也是够熬性子的。   谢兰庭见到连氏,犹豫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母亲,昨夜有个窃贼来女儿的寮房,被女儿吓跑了。”   连氏略一惊,有点没反应过来,而后将谢兰庭搂入怀中,紧张地问道:“我儿可有什么不好?”   谢兰庭靠在母亲柔软的怀中,笑着安抚道:“女儿没有事情,那窃贼受了惊吓,便落荒而逃了,女儿让丫鬟去告知了寺里的僧人。”   连氏原要皱眉,这怎么能自己擅自处置呢,想到今日的事情,转眼又和颜悦色起来,耐心地安慰着女儿。   ————   此时的谢如意兄妹,正与柳絮凝同行,迎面见到了尚家小姐,四人分别见礼,她们很早就相识,没有半点生疏。   “我要去找傅家姐姐的,没想到现在这碰上你们了。”尚小姐性情疏朗,是个不难相处的女孩子,对谢如意这个未来的嫂子,态度也不是一般的友好。   青墨匆匆从前面过来,对几人行了礼后,走到谢如意身边,轻声道:“尚公子来了,但刚才夫人请大小姐过去呢。”   谢如意神色平静,转过头对尚小姐巧笑倩兮地说:“青墨说尚哥哥来了,咱们一同过去吧。”   ————   红霜和碧釉都被连氏有事叫走了,说是要问一问昨夜怎么回事,让兰庭先去竹亭等着她,过时,她们母女再一起去大殿,烧个平安香。   谢兰庭就在这里等待,殊不知,连氏这些都是借口,只是为了安排她与一个人见面。   不期而遇,对年轻人来说,就没有那么尴尬了,也许还会有些惊艳。   尚栩按照丫鬟所说的,来到了竹亭,却发现里面坐着的人,不是谢如意,是个陌生的年轻小姐。   他顿时有点尴尬,但又怕错过谢如意的邀约,进退维谷之下,还是硬着头皮拱手道:“小姐,叨扰了,可否借此地一时。”   兰庭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言语,点了点头。   观他衣着鲜洁,纤尘不染,应是好人家的公子,也不似扯谎的模样,想是真的在这里等人,也就任由他在这里了。   尚栩坐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姿态端正。   兰庭等了片刻,还不见人过来,不由得有些心生疑惑。   尚栩从进来后,默默不语,似是在思忖上,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轻声询问道:“在下冒失,敢问姑娘,可是谢侯府的小姐?”   兰庭心下称奇,难道这还是谢家的故旧不成,于是轻轻颔首:“正是。”   “敢问姑娘可是大小姐?”月白色长衣少年的嗓音里,还带着一点疑问。   谢兰庭抬首,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眉清目秀,但她并不认识对方,疑惑道:“阁下是?”   这公子看起来一点都不恼火,反而朝她拱了拱手,温声回答:“在下尚栩,与贵府二小姐有婚约在身。”   “尚大公子多礼。”谢兰庭心下了然,客气的笑了笑,谢如意的未婚夫。   这就玄妙了,因为本与他有婚约的,应该是谢兰庭才对。   因为谢如意始终认为,这是一位难得的未婚夫,死求活求着母亲,不要让谢兰庭与尚栩见面,生怕二人会产生不一样的情愫。   所以,这还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兰庭等连氏久久不来,要起身亲自去催问时,连氏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道:“大小姐,夫人嗓子不舒服,就不过来了,说尚公子既然来了,您就先代二小姐作陪吧。”   让她陪着算是怎么回事,兰庭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母亲也是糊涂了,人家明显是来见谢如意的,就那么放心她啊,之前祖母和父亲可是死死地防备她呢。   思及此,谢兰庭微微有些触动。   谢如意看见竹亭里的二人,呼吸一滞,整个心都被揪了起来,虽然已经让自己有所准备,可是,这难过来的,比她想象中要剧烈的多。   谢兰庭重新靠在竹靠上,转眸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衣角,心里就坐不住了,起身对尚栩说了一句:“失陪了,尚公子。”   说完,就独自一身离开了竹亭,步履轻快,消失在了竹林的小径中。   谢如意正要来兴师问罪,眼巴巴地看着兰庭走了,就这么走了。   反倒是尚栩,被谢兰庭的告辞来的猝不及防,若有所思地看着谢兰庭的背影。   “如意,怎么还不过来,”一无所知的尚小姐走过来,瞧见他们一个盯着一个的发愣,颇为好笑:“哥哥,你们都在发什么呆啊!”   尚栩看见了谢如意,与她唤了一声“如意妹妹”。   他看着谢如意清秀的眉眼,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说不出来,这种怪异,是在看见谢兰庭后才产生的。   连氏身边的丫鬟在花墙后面,眼睁睁地瞧着大小姐走了,就这么走了。   心里在滴血。   这可是中书令的嫡长孙啊,玉树临风,文质彬彬的尚家公子,大小姐就一点都不心动吗,她居然就丢下客人走了。   要是个丑的,丫鬟也就能理解了。   可这……大小姐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连尚公子都看不上吗?   她不敢再多想,为了回去能有个交代,匆忙跟了上去,找了半圈,远远看见山道上有两个背影,一男一女,看着女的衣裳和大小姐的很像,但是又不确定。   一晃眼,人又不见了。   丫鬟抿了抿唇,不死心地找了两圈,当然找不到,只好泄气的往回走,大小姐怎么走的那么快,她一路小跑着,都没赶上。   若是她此时回头瞧一瞧,准保能吓一跳,因为她心心念念的大小姐,正与一个男子在背后,抱臂含笑看着她。   薛珩露出微笑:“怎么这么多人总跟着你?”   “我也想知道,”兰庭苦笑,摆了摆手:“罢了,不用搭理。”   “跟我来吧,这次没有人叨扰。”   谢兰庭笑着应好,薛珩他们的院落,当然无人敢扰,寺里特意将他们的寮房,安排在了清净的竹林后。   从人提了一壶清茶来,兰庭同他坐在此处,才觉心神空旷疏朗,庭风落落,翠竹轩轩,两人不徐不疾地交谈。   “你说的人,是不是瘸了一只腿?”   “没……”谢兰庭心想,邱德可不是瘸子,愣了愣才道:“呃,对,是被我刺伤了一条腿。”   “啧,我给杀了。”薛珩这么说,语气里没有多少可惜。   兰庭忍不住扶额:“没事,尸体你们没给毁尸灭迹吧?”   薛珩认真的回答:“没必要,你若使人去找,明日大约能找到。”   邱德在他们这,连被掩埋的待遇都不够格,更何况毁尸灭迹这种了。   兰庭淡定的点头:“那就好,明天能让僧人找到就成。”   不能活着指认也没关系,死人给出的证据会更加令人相信。   两人缄默良久后,看兰庭打算起身告辞,薛珩才开口问了最后一句:“你有什么要说的,或者,交给我的?”   兰庭背对着他,身形微滞,一口否决:“没有。”   薛珩注视着她的背影,很平淡的陈述:“他们对你很好。”   谢兰庭回首微笑,随后加以肯定:“嗯,母亲很好。”   即使很多人不好,还是有人对她好的。   “好,那就好。”薛珩没有再开口,谢兰庭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哪怕只因为母亲,她想要保谢家这一次,但求平平安安即可。 第38章 簪子   眼看着兰庭走掉, 孙桑海略有不甘,又疑惑道:“大人,为什么不向小姐要庆安侯的虎符,这本就是谢家欠了您的。”   若说定王进京前, 他们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现在却已经只差东风了, 兰庭交出谢家虎符襄助定王。   交出去对谢家来说,算是一次略有风险的投机吧, 但谢桓的态度, 明显就是墙头草,不选不择。   这样做有两种后果,上位者并不计较,或者, 秋后算账。   原本, 薛珩交代了兰庭, 务必取出谢桓的虎符,让他们不得不为定王殿下效劳。   不选择的后果,定王胜了, 若计较, 薛珩会为之斡旋。   废太子胜了, 则有尚家保他。   所以现在,兰庭后悔了,她不想让谢家冒险,哪怕只有十分之一。   薛珩面色平静,敛袖道:“无妨,多一个谢家不多,少一个谢家不少, 她想要让谢家置身于外,我总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吧。”   这虎符,现在对他们来说,并不是至关重要的,已经有了薛珩,定王要的只是他们的态度。   成了,就荣耀加身,败了,则粉身碎骨。   这场争斗,兰庭不愿谢家参与其中,无功无过保平安。   “还有,”薛珩半点不在意孙桑海的不平,只嘱咐道:“日后在她面前,别提那件事。”   孙桑海应声道:“属下知道,您怕小姐因此对谢家生了嫌隙。”   兰庭的性子很坚决,想做什么就义无反顾的去做,不回头,不避退。   这是什么,明明有九成的机会,荣耀加身,谢兰庭还是不想为了一丝的失败,让谢家因为自己的选择去冒险。   薛珩淡淡的敛下眼睫,是血脉亲情吗?那他与她多年的相依为命,算是什么?   她已经是谢家的女儿了,步步为谢家筹谋的谢兰庭。   只是,她怎么没想一想,谢侯夫妇明知道,她昨夜遭遇了窃贼,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还将她身边的侍女都叫走。   就如此信任他们吗,无需别人来欺骗,自己就可以欺骗过自己了。   孙桑海知晓大人的心事,解语道:“等事成之后,小姐自可回来的。”   “也许吧。”或者,要等她对谢家彻底死心才好呢,想到这里,薛珩凛然起身,收起了手中折扇,嗓音低沉:“去见殿下。”   “是。”孙桑海察觉到,薛珩身上一股不明来由的冷然,一句不敢多说,紧紧跟上大人的步伐。   傅若潇与尚小姐同路而行,她远远的瞧见,祖父身边的人,低着头往某处走,想长辈是去见什么老友,笑着拉同伴去瞧瞧,谁知走来走去,到了竹林里的一处院落前。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门口穿劲衣的侍卫横手厉声呵斥道。   “怎么能对姑娘家如此无礼。”傅若潇正怀恼,闻声回头,只见一位清隽雅正的公子,正负手从后面缓步行来,气度翩然,仪态潇洒。   薛珩走上前来,手持洒金折扇,抬手轻敲了一下侍卫的剑鞘,让他们将兵刃放下去,转而对她们眉眼含笑,和煦道:“抱歉,这里暂时不能进入,两位小姐还是原路返回吧。”   傅若潇被尚小姐拉着走开,回首瞧见他笑意清朗,竹枝间光影斑驳落下,端的光风霁月般的好风姿,一片竹叶落在他的衣袖上,又轻轻地飘落下去。   看着傅若潇二人离开,薛珩闭了闭眼,道:“别让人察觉这里太怪异。”   侍从垂首受教道:“是,属下知错。”   太过严阵以待,反而可能引起一些人的瞩目。   薛珩对下属没有过多苛责。   他知道,因为早上的小蟊贼,现在这些明里暗里守卫的人,脑袋里都绷紧了一根弦,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去。   薛珩肃然问道:“人来了吗?”   侍从应答道:“大人放心,都已经来齐了,不会有差错。”   他们之所以选红湖寺,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谁能想到,他们会让自己置身于这里呢,这些来烧香拜佛的官员,心思却落在了这处寮房里。   春光明媚,风吹欲醉,和光暖暖的洒落在身上。   “若潇,若潇,你在想什么呢?”打从竹林出来后,就看好友神思恍惚的,赶紧轻唤了两声。   傅若潇眨了眨眼,弯眉看她,轻声道:“没什么。”   “你不是说不来红湖寺了吗?”傅若潇与尚小姐是打小相识的,若不是尚栩的婚事,是祖父定下的,说不得,尚家联姻的就是傅若潇了,不过,如意也不错,人美性子又好。   傅若潇抿了抿唇角,将那道身影从脑海里摇开,道:“原是不想来的,谁知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祖父和父亲突然也要来,我们也就只能跟着一起了。”   ————   兰庭回去时,尚栩已经离开了,谢如意和柳絮凝在竹亭里,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她瞧着日头渐渐高了,也不愿意和这两人坐在一起,转身之际,破天荒地被谢如意叫住了。   她轻轻皱眉:“有事?”   “那个,”谢如意轻咬朱唇,露出半点局促来,轻声细语道:“姐姐啊,可否借你的簪子一用。”   “借我的?”兰庭看了一眼,谢如意身后的柳絮凝发髻散了些,眉头紧锁,垂着眼,躲在谢如意身后,似乎是不敢出来见人。   谢如意和谢家的姊妹,无论是谢明茵、谢宜桃,还是其他房的女孩,关系都不是太热切。   兰庭还以为,她是天生的与女儿家合不来。   现在看来,她和柳絮凝关系颇为密切,原来,也不是不能和女儿家打好交道的。   柳絮凝秉性柔婉,看起来格外柔弱,虽然被谢如意唤一声表姐,但处处看着都像是妹妹。   连氏也相当喜欢柳絮凝,她们交好不奇怪。   谢如意解释道:“凝絮表姐的发钗找不到了,我也没有多余的,现在能不能借下,只能请姐姐救个急。”   兰庭的发钗只是应景戴着,摘了也没什么,一时之间不好拒绝,簪子而已,借给她们一时也无妨。   她犹豫了一下,卸下了头上的金爵钗:“行吧,记得还我。”   谢如意帮忙接过来,笑吟吟地道谢:“好,多谢姐姐,姐姐可是帮了大忙了。”   “是啊,兰庭帮了我大忙了。”柳絮凝看着谢兰庭,想到母亲说,哥哥很快就能够娶她了,心下很厌恶,但是又很期待。   趁兰庭不注意,她们相视一笑,眼中满是计谋得逞的狡黠。   若是真的能够如母亲所言,家里就不会那么窘迫了吧,哪怕庆安侯府已经大不如前,对于他们柳家来说,还是一个庞然大物。   谢如意笑语晏晏:“方才,还要多谢姐姐,替我接待尚家哥哥了。”   她那算是什么接待,明显话里有话,谢兰庭见她作态,便知这是吃醋了,心里“啧”了一声。   谢如意继续笑意融融地说:“这门婚事,是爹娘早早定下的,我与尚家哥哥相识十几年,他人是极好的。”   此间情分,你自然是比不得。   兰庭附和道:“是极好的一门亲事,尚公子与你是天作之合。”   “大小姐,大小姐。”红霜找了过来,在外面低着头,轻而急切地叫她。   兰庭看过去,发现她脸色苍白,手指比划了两下。   见她这般举止,兰庭就知道,估计是邱德的尸体被僧人寻到了。   不知该说薛珩他们处置的太潦草,还是红湖寺的僧人太尽职尽责。   她不紧不慢地同谢如意作别:“表姐,妹妹,我先走一步。”   谢如意大功告成,巴不得她赶紧走,自是分外和气的回了句:“姐姐慢走。”   红霜不敢多耽搁,请到了大小姐,就马上带着她离开了。   柳絮凝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金爵簪,挽着谢如意要好道:“多谢你,如意。”   “表姐客气什么,能嫁给表哥,是我家长姐的福分。”谢如意别有深意道。   柳絮凝虽看不上自家的兄弟,但此刻,听着也顺心。   走出一段路后,兰庭才张口问道:“人死了?”   “是,小姐您怎么知道的,”红霜惊诧异常,她平生头一次见死人,现在还双腿发颤,哑声道:“现在就被停尸在外面。”   难不成,是大小姐杀的?   完了,这下,闯祸了。   红霜惶恐地想到这个可能,登时面如死灰。   兰庭出奇的平静,甚至拍了拍她的肩,沉声道:“别怕,与你无关。”   红霜汗毛乍起:“可是……”跟您有关啊!   接着,大小姐的嗓音,平缓而笃定的响起:“没有可是,因为与我也无关,他们谁都不会说,知道吗?”   她的态度太过于稳,红霜也逐渐冷静下来:“是,奴婢知道了。”   兰庭笑眯眯的说:“走吧,我们去看看那家伙。”   “好。”红霜已经麻木了,大小姐不愧是大小姐,不过,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杀人犯重返作案现场。 第39章 幽   “找错了。”看着眼前的黑衣尸体, 谢兰庭有点啼笑皆非,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薛珩他们到底干掉了多少人,随随便便的就扔下了山。   “这人身上没有我扎的伤口, 所以不是。”   唯一相同的, 就是死于一箭穿心。   看来情形越来越严峻了。   红霜瞠目结舌, 这还不是,谢兰庭反倒一身轻松, 说:“走吧, 该回去用斋饭了。”   回到寮房,碧釉急匆匆地迎上来,焦灼道:“大小姐,您快回来吧, 侯爷和夫人他们都在呢。”   “出事了?”   碧釉挠了挠头, 含含糊糊也说不上来:“奴婢也不清楚呀, 就是看见所有人都在。”   “怎么都在这里?”兰庭进入连氏的寮房,里面所有人蓦然静下来,转眸见到了柳姨妈母子三人也都在。   兰庭偏头见朱嬷嬷耷拉着脸, 挑了挑眉, 看来朱嬷嬷对柳姨妈成见挺大的。   不是她空穴来风, 而是从柳姨妈来谢家的第一天,朱嬷嬷的脸色就格外冷淡。   连氏应该也知道的,但她没有说过朱嬷嬷半句,只是让朱嬷嬷不要来前面伺候了。   谢桓从连氏的丫鬟口中,知道了谢兰庭幽会的消息,还有谢疏霖信誓旦旦的佐证。   谢桓脸色阴沉:“人也来了,要说什么就说吧。”   连氏面色也不好, 但还是尽力保持了柔声:“兰庭,你也不想给咱们府里丢脸的对吧。”   兰庭点了点头,连氏发问:“离开竹亭后,你去了哪?”   谢兰庭眼都不眨道:“女儿去了前殿烧香。”   谢桓沉着脸扫过谢兰庭,看向一双来告状的儿女:“你们呢,怎么说?”   谢如意还未曾张口,谢疏霖就先跳了出来,大义凛然地道:“胡说,你哪里是去拜佛了,根本就是和野男人幽会去了。   不仅是我昨日亲眼所见,连母亲身边的丫鬟也有目共睹的,昨日我警告过你,你还不收敛,反而当做耳旁风,继续私会,这下到了父亲母亲面前,我看你说什么。”   谢如意惊喜非常,她和柳絮凝是凭空捏造,没想到,谢兰庭还真有这种水性杨花的事情。   “空口无凭,你就敢血口喷人了。”谢兰庭眯了眯眼睛。   她此时才算看出来,敢情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居然还置身事外的,以为自己是来看热闹的。   谢桓转向另一个女儿:“如意,你说呢?”   柳絮凝也轻声安慰谢如意:“如意表妹,你可别怕,什么事都有我们在呢。”   谢如意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今天,尚公子也说,姐姐无缘无故的,很着急的就离开了,似乎是去见什么人。”柔声弱气的指出来,一双柳眉稍稍蹙起,如杨柳扶风。   她顿了顿,掀起眼睫,补充道:“而且,下人都在说,长姐你与人有私呢。”   这些流言,有她授意的,但另一部分,是柳姨妈他们做的。   谢如意不介意加一把火。   这种落井下石的好机会,要是谢如意一言不发,谢兰庭才是要失望的。   “嗯?”兰庭笑了笑,口中凉凉地道:“妹妹,你可想清楚啊。”   谢疏霖义愤填膺:“谢兰庭,你无需威胁如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意只是说自己是看见你来过,又没说是你做的?”   看着不怕死的谢疏霖,旁观的谢疏安内心一紧,斥道:“二弟,慎言。”   “做出苟且之事,还怕别人说三道四,好笑!”谢疏霖急不可待的,就想维护谢如意。   “我说什么了,用得着这么大火气吗?”她有意压了压唇角的讥诮,这时候,可不合适露出这种神情,昂首淡淡道:“我自是不怕,毕竟佛祖眼下,是非黑白,自有因果定数。”   “少装蒜了你。”谢疏霖才不信她的鬼话连篇,连亲娘在身边都不管了,为了如意的公道,挺身而出:“全家上下都知道,你嫉妒我们宠爱如意,你以为,对泥胎像发个誓就能成吗。”   “住口,你这孩子,在佛门净地,也敢胡言乱语。”连氏都听不下去了。   谢疏霖咄咄逼人:“母亲,都这样了,您还护着她?”   连氏脸色又青又白,她怎么不护着,若是现在坏了兰庭的闺名,还怎么嫁给尚家。   如意不就完了吗?   这厢,谢兰庭半点不让:“你空口无凭,污蔑之词罢了,我怕你不成。”   看她底气这么足,谢疏霖也有点心虚,不过,昨天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绝对不是幻觉,她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别吵了,兰庭去了哪,问问大殿的僧人,不就知道了吗?”连氏让人去前殿请了僧人来。   “姐姐,我们都知道了,你私相授受的人,”谢如意并不死心,为难地看了柳絮凝一眼,说:“就是立诚表哥呀。”   柳立诚,柳絮凝?   谢兰庭心念急转,朝柳絮凝伸出手,冷声道:“我的簪子呢。”   “什么簪子?”柳絮凝佯装被吓到一般后退一步,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八宝簇珠白玉钗:“兰庭表妹,你可不要胡说,我大哥和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桓坐在上首,皱紧了眉头,冷不防的质问出声:“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兰庭才想起来,当时她身边除了谢如意,就是柳絮凝,可见,柳絮凝也不是个风轻云淡的主,她的确是被阴了。   “有什么就说什么,别搞花样。”谢桓逐渐想到,那些荒诞的流言蜚语,不禁对谢兰庭生了厌恶之心,没有什么是空穴来风的。   谢兰庭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被人泼上这种的脏水。   谢如意转眸看到柳立诚,无辜地说:“姐姐你的簪子,不是送给立诚表哥了吗,问表姐做什么?”   “就是,人证俱在,你如此不知检点,还敢狡赖!”谢疏霖志得意满,她自己不爱惜名声,也怨不得他们。   连氏发急朝柳立诚问道:“立诚,你说话啊,到底怎么回事?”   “不,不是我。”柳立诚嗫嚅一时,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心虚,柳姨妈心中得意,只要坐实了谢兰庭与柳立诚的关系,谢兰庭又失了清白,谢家不嫁也得嫁。   她紧紧地看着儿子,表面上,是担忧儿子与谢兰庭有染,实则是等着他将私相授受的“信物”拿出来:“立诚,你快点把袖子翻开,给大家看看。”   这个柳立诚,她才见了一面,居然就这么多人,想要撮合她和柳立诚。   谢兰庭慢慢攥紧了手指,她怕自己拧断眼前人的脑袋。   谁知,柳立诚却低下头,苦着脸道:“母亲,姨母,我什么都没有啊。”他真的将袖子翻开,一无所有。   “不可能!”柳姨妈脱口而出:“怎么会?”   面对众人投过来的疑惑目光,柳姨妈讪讪一笑,道:“我就说嘛,怎么会和我们立诚有关。”   谢兰庭讶然,良心发现了?   到此,已经没有柳家人的事了,谢桓也不愿意给他们看笑话,母子三人讪讪地起身告辞。   出来后,柳絮凝扯着大哥的衣角问他:“你怎么回事啊,簪子呢?”   谢兰庭现在的意义,可就相当于她的嫁妆呀!   柳立诚左顾右盼,不敢看她:“被人夺走了。”   “你怎么这么没用呀。”柳絮凝也不由得气急败坏起来。   柳立诚面红耳赤,窘迫不已,柳姨妈看不下去,肃然呵斥女儿一声:“絮凝,怎么说你哥哥呢。”   “难道我说错了吗,”柳絮凝侧首冷笑道:“还不是他自己……反正,现在簪子被拿走了,您说,这可怎么办?”   柳姨妈掉头就走:“我去找你们舅舅拿个主意。”   丫鬟带着僧人过来了,通禀道:“夫人,前殿的师父来了。”   “请进来。”   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僧人,脚步不徐不疾,先是缓施一礼,听了连氏的问话,他眼皮也不抬道:“这位女施主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前殿,斋饭开始前才离开。”   佛堂里的声音瞬间静了,不止是谢如意等人哑口无言,谢兰庭也震惊了,她明明没有在这里,要么这位师父认错了人,要么就是他在为她扯谎遮掩。   虽然她也不惧他们再追问,顶多将去看尸体的事说出来,但能够省一些口舌心力当然最好。   “谢疏霖,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谢桓重重地一拍桌子,在谢兰庭嫁去尚家之前,绝对不能出意外。   谢疏霖看不懂他爹的眼色,拼命跳起来叫嚣道:“不可能,我昨天亲眼所见,母亲身边的丫鬟也不可能说谎,肯定是你和人串通了。”   连氏心烦意乱道:“行了,别出洋相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本就因为谢兰庭与尚栩烦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跳出来搅局,让她头疼不已。   “我又没说一定是她,只是怀疑而已。”谢疏霖瞪大了眼睛,强词夺理道。   他心中也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不可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谢兰庭说谎。   可怎么也不愿意众目睽睽之下,对谢兰庭服软,面色涨红,张口结舌的,就是不肯道歉。   “看二哥哥这么斩钉截铁,原来只是怀疑?”谢兰庭占了上风,断断不肯轻易放过他的,向前走了两步:“话说,二哥这么坏我的名声,就没想过传出去,其他姐妹该怎么办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来不是说笑的。   倘若谢兰庭名声坏了,谢家其他小姐也没什么好姻缘。   “我……”谢疏霖的脸白了白,他没想这么多,只是想着,一定要为谢如意出口气,要是父亲知道,他今天这么做的原因,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因为对门楣的重视,父亲对家中男儿更加重视,但同时责骂也多,他们从小当年罚跪的次数,数不胜数。   “谢疏霖,你长这么大,就是为了搬弄是非活着的吗?”兰庭都不想挤兑谢疏霖了,偏生不知道他哪来的精气神,这时候还能蹦跶。   “行了,都住口!”谢桓对上谢兰庭的目光,想起之前也是,最后自己反而被她逼问的无所遁形,他拉不下面子,眼中且蕴着怒意:“那你告诉我,外面的传闻,又是怎么回事?”   “外面什么人在传,又是从何得知,我一个深闺女子的名姓,父亲可都查清楚了吗?”谢兰庭不咸不淡的说。   谢桓语气冷硬:“你是教我做事吗?”   “女儿不敢,女儿只是疑惑,外人盛传流言蜚语,父亲不去查他们,转头就来责问女儿,是什么道理。”   “逆女,你还有理了!”   谢兰庭想冷笑,克制了一下:“您的女儿,您自己都不了解,要靠听外面人来说,您也是好有意思,难道就没人和您说,我没准还是山鬼魑魅化形的呢。”   谢桓不是不知道,其中的蹊跷,他只是不想相信,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一早就咬定了品行败坏、不孝不悌的孩子,难道他还要去道歉吗?   这绝无可能。   做父母的,从来不会错。   紧接着,不等谢桓言语,谢兰庭将矛头调转到了谢如意身上:“谢如意,你居然敢拿我的私人之物送给别人,真看不出,你这心思还真是九曲十八弯。”   谢如意都蒙了,不对啊,今天怎么也不该谢兰庭能开脱的,怎么最后她一点事都没有。   兰庭留下这一席话,就一气丢下谢如意走了。   谢桓一腔怒火,全被堵了回去,谢如意怯生生的低下头去,降低自己的存在。   事态至此,算是尘埃落定,谢桓也没有吃饭的心情了,怒气冲冲地离开前,瞪了谢疏霖一眼:“晚上再教训你。”   谢疏安跟着父亲离开,连氏看着他们摇头叹了口气,返回内间不想说话。   感受到母亲的失望与责备之意,谢如意骤然红了眼圈,流下泪来,哭着跑了出去,青墨只好去追自家小姐。   谢疏霖想到父亲的家法,忍不住抖了抖,挺周密的计划,怎么就处处都是纰漏呢。   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他一边沉思,一边顺着台阶往下走。   “啊!”谢疏霖腿窝猛地传来剧痛,一个失足,就倒栽葱一样,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整个人摔了个七荤八素,天旋地转,趴在台阶上,腿疼手也疼。   谢兰庭从后面走下来,谢疏霖只看见人影落在眼前,撑着手臂要坐起来,催骂道:“没长眼睛吗,还不快扶少爷我起来。”   “噢,二哥哥,这么疼吗?”谢兰庭蹲了下来,关切地看着他。   “废话……谢,谢兰庭?”谢疏霖脸涨得像个煮熟的虾子,怎么这么倒霉,被谁看见不成,非得是谢兰庭。   他使劲挥开她:“滚开,老子不用你扶!”   谢兰庭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说:“谁说我要扶你了,落井下石没见过啊!”   “你说什么?”谢疏霖抬起头,阳光刺目。   “我说,落井下石呀。”谢兰庭好死不死的,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磕伤的小腿。   “啊啊啊……谢兰庭,你找死!”谢疏霖捂着伤口,疼得冷气直抽,眼角泛红。   可疼死他了!   “没那个脑子,就别干算计人的事了,看的我都替你尴尬。”说着,谢兰庭还煞有其事地摇摇头,说完起身走掉了。   看着谢兰庭的背影,谢疏霖忽然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谢兰庭好像把这个家当成了戏台子,今天这一出,她高兴了就陪着唱,不高兴,就撕破脸也不在意。   小厮从后面找来,就看见自家少爷一瘸一拐地,扶着栏杆坐在台阶上,赶忙走了过去:“哎呦,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谢疏霖恨声问道:“看清谁暗算我没?”   小厮搔了搔头,摇头道:“没,没谁啊,刚才除了您和大小姐,谁都没有啊,而且大小姐离您挺远的。”   再说了,谁敢暗算他们这位脾气暴躁的二少爷呀。   谢疏霖瞪着眼,咬牙切齿道:“保准是谢兰庭。”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栏杆,手伤瞬间印出一片血色,痛得他捂手哀嚎一声。 第40章 死心   谢家人晚饭是一起用的, 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从斋饭开始前,一直持续到了用完斋饭。   唯有谢兰庭吃的有些腹饱,心想这庙里的素斋果真是一绝, 日后若能多来几次, 其实也不错。   谢如意没有来用斋饭, 连氏说去看看她,谢桓也板着脸, 一起走了。   回去后, 兰庭摸了摸自己的发鬓,簪子是巴陵郡主给她的,没多稀奇,这次随便戴着出来了。   可到底是贴身物件, 不知所踪, 总觉得不安心。   晚上, 兰庭正和两个丫鬟在煮甜汤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她亲自去开门, 见到来人略有诧异:“火泽?”   薛珩:“出来说话。”   兰庭“嗯”了声, 与他一同到门外去, 薛珩伸出手,摊开掌心:“若我没记错,这是你的?”   正是她的金爵簪,兰庭有些惊讶:“怎么在你手里?”   “为什么会在一个男人手里?”薛珩面色阴翳,甚至说了官话,态度显得格外严肃。   见他如此,兰庭反倒不急了, 笑问:“火泽你这么紧张?”   “事关你的清誉,现在反倒要来问我了。”薛珩抬起目光,落在她脸上。   兰庭懊恼道:“被人骗走了,幸好,到你手里我也安心了。”   在兰庭要拿回去时,他突然反手收了回去,说:“我才拿来,而且在那人处招摇了许公z号:半#夏%甜*酥久,你别用了。”   经他提醒,兰庭一想,是这个道理,转身盛了一盅甜汤出来,递给他:“听你的。”   薛珩一手端着甜汤,语声温和:“他们污蔑你,怎么不和我说?”   “那僧人是你的人?”兰庭恍然大悟,涩然背过手去说:“没什么可说的,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插手啦。”   薛珩轻轻垂下眼睫,她第一次说,这是她自己的事。   因为,这是家事吗。   他端着茶盅的手指骨节略微泛白。   “快走罢,等丫鬟看见你,我可说不清了。”兰庭眉眼带笑地催促道。   薛珩也报之一笑,一口饮尽,将茶盅塞回给她,方抬脚离开。   兰庭看着他的背影,满足的舒了一口气。   总有人站在背后,真好呀。   ————   连氏夫妇将谢如意叫到了寮房:“你们今天怎么回事,污蔑人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谢如意深深埋着头,鼓足勇气般抬起头,带着哭腔问道:“母亲,您是不是要拆散我们?”   连氏有意让兰庭与尚家公子见面,如意却非得与她处处作对,见她泪水涟涟,只能狠了狠心:“是,我和你父亲商榷过了,兰庭嫁去尚家。”   “娘!”谢如意委身一顿,如遭雷击,她想母亲必定是为今日生气了,才说的气话,涕泗横流地解释道:   “女儿不是有意的,女儿只是害怕,害怕娘不喜欢我,尚哥哥也不想娶我了,那我就只能绞头发去做姑子,娘,女儿不想啊,女儿不想被人笑话。”   “二弟,别进去……”   “母亲,您为何定要牺牲如意,咱家有欠谢兰庭那么多吗?”谢疏霖也闯了进来,后面的谢疏安拦不住,也只好跟了进来。   原不打算和孩子们说出实情的,连氏看了谢桓一眼,迫于无奈,还是如实讲了。   谢如意听到尚家大祸临头的消息,怔忡道:“是在开玩笑吧。”   怎么会这样?   “母亲,是不是尚栩移情别恋,你们故意说的托词。”谢如意抱着最后一丝美好的幻想,挣扎着问道。   谢桓这才发现,这个女儿天真过了头,再对上连氏隐隐期盼的目光,可算是知道随了谁。   他冷哼一声:“这时候,还有谁会和你开玩笑。”   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对谢如意这样严厉过,即使他更加喜欢儿子,但对谢如意来说,他绝对是一位合格的父亲。   连氏扶着她:“就是真的,你不要再想嫁进尚家了。”   谢如意还没来得及,为失去的婚约悲伤,就要央求父亲想办法,先把自己拽出来,扑倒在连氏的怀里:“爹,娘,女儿该怎么办啊?”   连氏心疼的忘乎所以:“你听娘说,娘怎么舍得你嫁过去呢。这次来红湖寺,就是为了让兰庭,心甘情愿嫁过去的。”   她若是主动要抢,他们也只好“勉强答应”。   谢如意身子有些瘫软和后怕,不,她绝不能嫁过去,听父母的意思,还是要继续谢家和尚家的婚约。   谢兰庭不是处处都喜欢,和自己争强好胜,想拿回她的东西吗,那第一件,就从桩这要命的婚约开始吧。   反正,生辰八字都是她的,对,谢兰庭当初自己说的,这些是她的。   当初与尚家合的,也是谢兰庭的庚帖八字,名字换一换,又怎么样。   “这是不是不太好,”谢如意佯装迟疑着,回头看向谢疏霖:“这,这是不是不妥,二哥,你说呢?”   谢疏霖咬了咬牙,把谢兰庭可怜的样子,从脑海里剔除出去,反正,她不是一直想要回所谓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现在,如她所愿,这门亲事自然也该是她的。   “有什么不好的,”他抬头对父母说:“如意吃过什么苦,反正,谢兰庭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她嫁过去,肯定比如意要习惯,就算是贬为白衣庶民,我们接济一二,不就好了吗。”   谢疏霖咕哝道:“而且,按她以前的日子,说不定都饿死了,要不是我们找她回来,她连一口米都吃不上,尚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会太难过,她该知足了。”   他们谁都没有说,如若陛下盛怒,抄了尚府的家产,要砍头流放呢。   谢如意咬了咬贝齿,不能怪她,她一想到尚家之祸,就浑身发冷。   若是尚家人都要死,而她谢家为了名声,不可能在这个关头退婚,但是,也不能有个罪名有污的出嫁女,唯有在出阁前,“及时”病逝。   不不不,这根本就不是她的婚事,本来该定亲的是谢兰庭不是吗,她想着,便要害怕得连连摇头,她从小到大,事事如意,难道这次就要栽了不成。   不,不对,谢兰庭分明就是老天送来的,尚家岌岌可危,老天就送了一个毫无根基、不得父母宠爱的谢兰庭来,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这样,为何偏偏就这样巧合,尚家出事,就来了一个本该与尚家定亲的谢兰庭呢。   谢桓没有说话,他默认了。   谢桓想的很清楚,倘若兰庭嫁去尚家后,天子降怒,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既应对了当年的婚事诺言,保住了谢家的名誉,又可保住一个尚有利用价值的谢如意,这般算来,庆安侯府并没有损失什么。   若谢兰庭运气好,尚家没有出事,他们依旧是姻亲,甚至可以用兰庭是亲骨肉作为理由,来让尚家对他们更加信任。   至于兰庭,若是她乖乖听话,当然荣华富贵少不了她的,但若是不肯听从他们的摆布,就别怪他们无情。   谢如意与尚栩,十多年的青梅竹马,毕竟不是假的,随时可以取代一个不听话的棋子。   此时,清脆的敲门声突兀的响起,许是做了亏心事,一时之间,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目光转向了门扇,看见一个清瘦娉婷的影子,投落在厢房的门扇上。   谢兰庭?在座之人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谢疏安亲自起身,去开了门,谢兰庭笑吟吟的,端着一盅香浓的热汤,出现在了门口:“大哥,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呀,这么多人都在啊,可惜我只有一盅汤。”   一时间,满堂静谧,就连谢桓都怔住了,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   “兰庭,你怎么在这里?”尴尬之下,谢疏安问出了口。   “怎么,都在背着我说什么不好的吗?”谢兰庭玩笑道,端着托盘坦然地走进来。   “你别胡言乱语,没大没小。”谢疏霖心直口快,逼问道:“大晚上你来做什么?”   兰庭很想提醒他,这语气太做贼心虚了,显然,其他人也有些意识到了。   连氏掩唇清咳一声,谢侯爷呵斥道:“混账,怎么和你妹妹说话的!”   谢疏霖才意识到,自己过激了,转过头不再说话。   谢兰庭见状,心下冷然,却抬起头温声道:“我记得母亲说不舒服,所以送来一盅川贝枇杷汤,晚上喝一盅,明日应该就会好了。”   连氏怔忪,她没想到一句敷衍,兰庭居然记住了,而且大半夜的特意来送汤。   “你这孩子,何必辛苦这些……”   兰庭道:“您是母亲,有事女儿服其劳,应当的。”   连氏抿紧了唇瓣,握着手里红玉珠串似是滚烫,羞愧难言,兰庭这样用心,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合谋欺骗自己的女儿。   “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兰庭放下托盘后,就准备转身离开。   谢桓见她要走,头回出声留了人:“你来了正好,有些事情要同你说。”   就这么迫不及待了,谢兰庭压下心底的戾气,撑起一抹微笑:“父亲对女儿,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谢兰庭看着他们,笑意盎然,咬重了前面几个字。   谢桓捋了捋胡须,提声道:“说的正是你的……”   “侯爷,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今天也晚了。”连氏猛然出声,打断了谢侯爷的声音。   听到连氏略带哀求的话,谢兰庭蓦然冷了眸色,微垂的头更是不想抬起,对连氏最后一点温情,荡然无存。   真好啊,原来母亲很清楚,这桩亲事是要人命的。   深思熟虑之下,依旧选择牺牲她。   即使知道,她嫁过去极有可能就是死。   想当初,这些家人千般万般地,将她往奸滑狡诈了揣测,生怕她谋夺了去谢如意的婚事,现在眼瞧着尚家有难,又统统往她的头上推诿。   打量她好欺负。   还是,没价值。   谢疏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谢如意跳进火坑,忍不住高声道:“母亲,您不是说,绝不能让如意……”   “如意怎么了?”谢兰庭清澈的声音蓦然响起,眼中带着茫然。   “你什么都不懂,就别问了。”谢疏霖这才想起,不能让谢兰庭听见,不耐烦的摆摆手,拒绝向这个姊妹解释一下眼前的场面。   谢如意面上划过一丝失望之色,但不能让爹娘看见,便很快又低下头去。   谢疏霖闻言也僵了僵,满心不解,带着打量的目光,看向谢兰庭后,又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挪回去。   唯独谢疏安声色不动,稳如泰山的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这些都与他无关。   临走前,兰庭眼中笑意轻漾:“父亲,生而不养,期许就别太高了。”   谢桓拧眉不解,去看连氏,也是迷惑。   兰庭之所以能够听到他们说这些,是因为朱嬷嬷。   朱嬷嬷原对连氏一等一的忠心,但自打兰庭的一席话后,对她渐渐有所改观,也发觉连氏的偏袒。   这次替嫁一事,饶是朱嬷嬷有心为连氏辩驳,也无从说起,这做亲娘的,也想着把亲女儿往火海里推。   所以,在看到兰庭来送羹汤后,她有意支开了守门丫鬟。   兰庭出来后,晚风浮动,阔叶蕉微微颤动,她负手望着天上星河,喟叹道:“果然啊,心慈手软的,都没好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话痨一下 对谢家人来说,女儿是用来交换利益的商品。 按照他们的标准,谢如意是完成品,兰庭是出现意外的残次品。 即使原料不是自己的那块了,这种情况,舍谁其谁。 对利益至上的他们来说,结果很明显。 当然,这不是选择谁的问题,而是根本上轻蔑人权。 第41章 封山   星河满天, 青灯之下,薛珩看着手里的金爵钗。   今日,看见此物出现在别的男人手里,听那男子吹嘘, 此物是倾慕他的女子所赠之时, 他也知道兰庭不是会轻易弄丢东西的。   一股无名怒火, 差点侵占了他的头脑和理智,甚至一度也相信了荒唐的谎言。   恼她私相授受?他大抵只是恨, 这人不是自己。   又是怒, 他觊觎已久的人,怎么能轻易被旁人半路截走。   定要将对方杀个落花流水。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薛珩惊觉:“谁?”   “是我,火泽。”是兰庭的声音。   “进来。”薛珩反手收起了金爵簪。   看兰庭进来后, 神情平静的诡异, 他讶然道:“已经簧夜, 你这般过来不妥。”   兰庭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淡淡的说:“没什么不妥的,这个, 给你。”说着, 从袖中拿出了谢桓的虎符与令牌, 放在了桌上,往他面前一推。   薛珩不动声色地微笑了一下,手腕压在桌案边,垂下了眼睑:“你做的很好,兰庭。”   兰庭攥紧了手,自嘲地一笑,语声微微涩然:“我没想到, 我为他们着想,背地里他们却想要我的命。”   薛珩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不也欺骗了他们吗?”   被他故意噎了一下,兰庭无奈地笑道:“可这不是他们要我命的理由,所以,你如愿以偿了。”   薛珩想,谁说不是呢。   “我不屑与她争,但也不能任由她欺辱。”兰庭眼帘低垂下来,遮住了眸光,显出一种阴沉冷色来。   “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谢侯夫妇没有错的,你迁怒他们不好。”薛珩佯装和稀泥道。   兰庭咬了咬唇,一气道:“我凭什么不迁怒,凭什么不怨天尤人,仅仅因为我是薛兰庭吗,我的喜怒哀乐,我的心思卑劣与否,是我的自由。”   她凭什么不能怨恨,谢家不知情,所以,她就要对他们找回她,而感恩戴德吗,这些人,还不值得她豁出一条命去。   薛珩平淡地说:“你换一种方式,也许会好很多。”至少不能这样的明争暗斗,女儿家之间的是非口角算什么。   兰庭一个冷笑:“我当然知道,只要我逆来顺受,他们会比现在喜欢我,可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我不欠他们的,为什么要赔笑脸,像条狗一样的讨好他们。”   她是真不懂,因为从来没有“家”长大,这是正常的家吗。   薛珩支颐微笑:“怎么会有这么糟糕,到底是骨肉至亲。”   他知道,兰庭现在厌极了此话。   果不其然,兰庭轻嗤道:“所谓骨肉血亲,也不值得原谅。”   “你怨恨他们不赶走她?”薛珩手指撩过香炉上的烟雾,问道。   “不,恰恰相反,我是因此才对他们心生好感。”   “嗯?”薛珩扬眉。   兰庭解释道:“倘若,他们能仅仅因为血脉,为了让我高兴,就将养了十多年的谢如意弃如敝履,反倒让人齿冷。”   所以,兰庭决定,作为女儿留下来,她不需要他们刻意的补偿,只要能够作为孩子,被好好的对待就好。   薛珩饶有兴致的听着,到了后来,他渐渐发觉,兰庭可能并不想说这些。   她不是爱抱怨的性子,现在一边漫无边际地说话,一边注意着他的反应。   他知道,她只是在找话说,她不安了,害怕了。   至于怕什么,大概是怕他死吧。   等兰庭的话告一段落,他才开口:“你必须留在谢家,尘埃落定之前,我带你不走。”薛珩向来很务实。   兰庭明白其中利害,她敛眉轻声道:“我知道。”而且,她也想查清楚,当年她们被抱错一事的真相,谁让她天生就是个追根究底的性子。   薛珩注视着如同纤弱青芽的少女,如常交代道:“我明日下山去,孙桑海等人留给你,三日之内,寺里的其他人,别让他们离开。”   兰庭慨然应下:“好。”她想到了,定王是故意将这些官员邀上红湖寺的,为的就是将他们困在此处。   “若是事败,这批人如何处置,想来你自知晓。”薛珩语气很淡然,像是很久之前,他每一次出门前,只是离开一段时日。   薛珩送她出来,彼此泯然一笑,别回头,这条路走出去,就别后悔。   长夜里,禅房中,一灯莹然,映亮了薛珩的眉梢鬓角,他握紧了手里的金爵钗。   翌日清晨,谢兰庭负手站在台阶上,看着薛珩一行人离开。   她忽然有些后悔,何必与火泽说这些乱七八糟,她应该叮嘱些像样一点,家人一样的话,她只是不敢说,怕说出口,便是永别。   ——————   这一日,对于很多人来说,看起来很平静。   谢桓正在与连氏筹谋家事,管事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大事不好了,侯爷。”   还没等谢桓发威,骂上一句不成体统,就听见管事急慌慌地说:“外面乱了,前太子入京了,定王也到了京畿。”   “什么!”谢桓霍然起身,急吼吼道:“下山,回家!”   碧釉听到消息,也开始收拾衣裳:“小姐,咱们快些收拾。”   “不急,”兰庭反而悠闲地坐在床边,指尖拈着一朵结香花,敛眸道:“回不去的。”   果然不多时,谢桓灰心丧气的对谢家众人说,已经走不了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所有人都如丧考妣,唯有碧釉结结巴巴道:“小姐,您真是神了。”   红霜嘘声道:“碧釉,别胡说。”   “噢噢。”碧釉摸了摸鼻子。   兰庭打发开了两个丫鬟,换了行装准备与孙桑海等人下山去,而她的父亲谢恒,则只能在寮房里大发雷霆,无能发怒,大骂也不知今年是犯了哪路太岁,连过来问安的谢疏霖,也没逃过一顿臭骂。   大概,唯一有点安慰的就是,诸多朝中重臣贵人的家眷或者本人,也被困束在此。   可惜,打死谢桓也想不到,现在困住他们的人,就是这个昨夜来送甜汤的女儿。   谢疏霖少年意气,被骂了之后赌气,想要骑马下去为父亲探探路,不过,显然天公不作美,他骑着马,还没跑出半截山路,正赶上了守株待兔的兰庭。   听到一声呼喊,谢疏霖这还没转头,脑后就遭到一阵重击,眩晕袭来,垂头从马背上就滚了下来。   他掉下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那个雨天,和流匪打斗的经历。   是谢兰庭吧,他知道,是谢兰庭救了他。   但他不敢承认,自己最讨厌的人,自己还欠了她的。   “谁让你倒霉呢,”兰庭蹲下来,看着晕过去的谢疏霖,抬起手道:“来人,拖走。”   “小姐,既然是您的嫡兄,饶他一命也无妨。”孙桑海尚不知谢家的腌臜事,方才见兰庭低语,以为她是在于心不忍了。   兰庭“嗯”了一声,绷着脸颊,打算回去让谢家人来寻他。   她想的是,为了谢疏霖这种人,沾染人命还不值得。   “等等。”兰庭两三步折身返回,看着双眼紧闭的谢疏霖,眉眼冷然:“都忘了,这家伙还欠我一次恩呢。”   言罢,右手旋指攥紧了刀柄,反手一转,乌金刀鞘重重地砸了下去。   她走出两步之后,瞥见一旁草丛里的黑影,打眼一瞧,竟然是死去的邱德。   啧,这家伙也是倒霉。   罢了,一会大可沾谢二少爷的光被捡回去。   ————   谢疏霖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正躺在草丛里,疑似从马背上摔下来,昏迷不醒,不远处还另有一具尸体。   看着被抬回来的谢疏霖,谢老夫人直接晕厥了过去,给谢家人添了不少乱,连氏更是差点哭到断气,扯着谢桓的衣襟说:“我唯一的儿子啊,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谢疏安在旁边面色悻悻,脸色黯然地藉口退出去了。   至于一道被找到的邱德,自然是没有人在意了,被寺里的僧人给另找地方,搁置一旁。   寺里的僧人为谢疏霖看过后,发现他性命无忧,不过左腿骨折了,而且是被人蓄意打断的,下手绝没有留情。   连氏一听,就差当众扥着谢桓衣领问他,究竟得罪了什么心狠手辣的仇家。   柳家人也过来慰问,都是一脸丧气,他们本来想着早早离开的,没想到,自家的马车居然坏掉了,这下也彻底走不掉了。   尚栩也来探望未来的妻兄,正遇见了佯装匆匆而来的兰庭,连氏在里面哭着喊着心疼儿子,尚栩听得进退不得,见了兰庭,两厢见礼,在门外等候。   为了缓解尴尬,尚栩提起自己的祖父走得赶巧,正是山路被封的前一日走的,兰庭含笑,心道可不巧吗,还是被定王一道带走的。   谢如意早瞧见尚栩来了,但这次她只是远远地瞧着,她心里突然不太舒服,这一幕莫名的刺眼。   对尚栩也生怨怼,不过一时的功夫,这两人竟是相谈甚欢的架势,又安抚自己,他是这样的轻浮之人,岂不是正好。   谢如意紧盯着兰庭,有没有谢家的血脉,又算得了什么,时至今日,血脉已经太浅薄,她有足够强大的筹码作为基础,而谢兰庭什么都没有。   活该谢兰庭相信血浓于水的鬼话,若真是这样,父母早就接纳她了,祖母还不是为了自己高兴,排斥谢兰庭吗?   没关系,她稳操胜券,至于谢兰庭,不过是一块垫脚石。   谢如意想通了这一节,才舒下心来,只要谢兰庭代她嫁给尚栩,往日她过分的行径,自己都可以不计较。   人要做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其实无需付出太多,只要说服自己就好。   她顺手还拦了青墨:“别过去。”   “小姐,那可是尚公子。”青墨惊讶道,她知道对自家小姐来说,这门亲事,何其重要。   “无妨,反正这本就不是我的。”谢如意故作大度道,她当然不能说,尚家怕是不久之后,就要大祸临头了。   她一点都不想去陪葬,她也不想这样,可谢兰庭自己送上门,她真的也不想的啊!   谢如意深深的意识到,对别人的不忍,就是对自己的狠心,可人怎么可能会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呢。   “是。”青墨则心中感慨,自家小姐这么善良,尚公子以前每次到府上来拜访,都不忘给小姐带了喜欢的东西。   尚小姐都说过,会羡慕未来的嫂子,小姐当时脸都被臊红了。   转眼之间,这未婚夫也要让给别人了。   兴许尚公子不愿意呢,可惜了那般的人才门第。   等尚栩进去看谢疏霖之后,谢兰庭转头就看见她了,脸上笑意顿消,挑了挑眉,竟然大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谢如意还未装出无辜模样,就被她一只手捞住手臂,将她往外倒拽着走,青墨追上来叫喊道:“大小姐,您干什么啊?”   “少废话,”谢兰庭一转头,居然将青墨斥了回去:“滚一边去。”   青墨不敢再跟,只好跑回去找夫人求助,大小姐不知发什么疯了。   “你干什么,谢兰庭,你有病吧,放开我啊!”谢如意徒劳的挣扎,又不敢大声喊出来,主要谢兰庭脸色阴森森的,她心里怕得要命:“我告诉你,别想害我,你勾引尚栩我都看见了。”   谢兰庭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谢如意想要甩开,却发现居然一点用都没有。   “别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了,”兰庭不理会她的挣扎,强迫她跟着自己向竹林里走,直接把她往里面一甩,冷笑道:“谢如意,你是什么东西,还用得着我脏了手,来害你吗?”   “那又怎样,我恨死你了。”谢如意鼻尖泛红,眼中满满的憎恨,几乎溢出来,手指紧紧地扯着对方的衣袂,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谢兰庭。   四下无人,正是说话的好地方,兰庭低头盯着她,几乎笑了出来,嘲讽道:“你以为我不讨厌你吗?”   谢如意简直恨死她了,自从谢兰庭来了侯府,往日的平静安逸,全部一去不复返,家人看待她的目光,也都不一样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让我回来,是打得什么鬼主意。”   “你都听见了?”谢如意怔了下,面色迅速变白,但不能再谢兰庭面前落了下风。   她骤然昂起头,咬牙嘲讽:“要不是你是孤女,谁会接你回来,你就是个丧门星,活该养你的人都死了。”   “闭嘴!”兰庭面色陡然铁青,反手扇了她一耳光,怒不可遏:“现在让你去死好不好!”   “啊,谢兰庭你敢打我!”谢如意登时耳边嗡鸣,被扇得一下就扑倒在了竹竿上,眼前直冒金星,白皙的脸皮迅速红肿了起来,一口血差点出来。   她扶着竹子,悲戚地吼道:“惹恼了父亲,你一样没好下场。”   “你难道不清楚,一旦我戳穿你的身世,你会是个什么下场。”兰庭出了一口气,看着她攥了攥手指,好整以暇道。   竹林里太阴了,谢如意的角度看她,活像是青面獠牙索命的厉鬼。   “我也不想占了姐姐你的位置,若是可以,我也不愿意这样的,你想怎么打我都行。”谢如意抬头望她一时,突然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抹着眼泪哭诉道:“只是你暗中含怨,母亲会伤心的。”   “一个想要我去送死的母亲,你以为,我该乎她吗,”兰庭噫叹一声,在谢如意疑惑的目光中,她忽而负手转身,微笑道:“是吧,母亲?”   连氏带着青墨站在后面,睁着眼睛,还没质问兰庭动手这回事,自己就先慌了起来:“兰、兰庭,为娘不是这个意思。”   谢如意气息不定,谢兰庭知道母亲在背后?她知道,还那么有恃无恐。   连氏一步步地走过来:“兰庭,你打娘吧,都是娘的不该,如意是无辜的啊,别迁怒她。”   “我知道,我不会迁怒谢如意的,因为她不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但是,”谢兰庭话锋一转,对谢如意凛然道:   “我好或我坏,都不是你理所应当,享受我出生带来一切的理由。我好,是我品性端良,与你无关,不是我原谅你的理由;我坏,你亏欠我这一点,也永远毋庸置疑。”   连氏和谢如意被一通抢白,都愣住了,谢如意被她绕来绕去的一堆话给弄迷糊了,脑袋里乱成了浆糊,往日她们在侯府里,哪曾被人这样对待。   连氏难过地揪着自己的衣襟,泪水横流:“兰庭,兰庭,娘也疼你啊,娘也心疼你的,要不然,上次也不会拦着你父亲了。”   兰庭见不得女人在面前哭的,她缓缓俯下腰身,注视着连氏:“母亲,即使你心疼我,也会送我去死,对不对?”   连氏正难受得近乎喘不过气来,双眼洇着泪,慌忙摆手:“不对不对,不一定会有事的,你才是母亲的亲生骨血啊……”   “母亲……”谢如意当下泪流满面,悲愤不已。   兰庭喟叹一声,连氏也太摇摆不定了,两边不是人。   也许是因为,她始终是个怀她十月的母亲吧。   谢桓和谢疏霖是男人,在他们看来,送女儿和妹妹去死,并无不妥。   反正,不是他们生的,没经过那层痛苦,踏过鬼门关。   兰庭看向自己的手,又看向哭得鼻尖泛红的连氏。   自己昨日将她丈夫的仕途推出去,晌午亲手打断了她儿子的腿,现在又赏了谢如意一耳光。   连氏却哭着叫着,心疼起她来。   兰庭若有所悟。   可见,讲道理对方是不会听的,得先把对方打趴下,再讲道理才行。 第42章 还愿   “母亲, 我不是针对您,我是对你们,都很失望。”兰庭抬起手指,指尖划过寮房方向的所有人。   连氏好话都堆了上来:“兰庭, 你告诉娘, 怎么样才能弥补你, 为娘一定照做,事事顺你心意。”   兰庭知道好多事, 母亲身为内宅妇人, 也做不得主,不想在这上面为难人。   可连氏哭得她厌烦。   她只扬首挑眉,负手打趣道:“怎么做父母,女儿也不懂啊, 大抵和做人的方式差不多吧, 有则改之, 无则加勉。”   “兰,兰庭,你怎么这么说话!”连氏真心没料到, 谢兰庭说话这么刻薄。   昨夜还是亲亲热热的小棉袄, 端着甜汤体贴又孝顺, 笑得比蜜饯还甜,话说的比汤圆还软。   现在一张嘴,简直就像开了刃的利刀子一样,活生生地朝着人心口扎,不到鲜血淋漓,就不肯罢休。   谢如意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含恨道:“那你总会做女儿吧。”   “抱歉, 我还真不会。”兰庭退了一步,脸上含笑:“论做女儿,我哪比你有经验啊。”   言罢,她潇然回首而去,留下身后的母女抱头痛哭。   晚上,谢疏霖是被痛醒的,他断裂的腿骨得用夹板固定接上,一个不测,后半生这条腿就要瘸了。   寺里跌打损伤药倒也都一应俱全,可惜,就是没有传说中的麻沸散和止痛药,本想趁着谢疏霖昏迷弄好的,谁知他半道就转醒了过来。   不少人急着知道谢疏霖遇见了什么,打着来探望或者送药的名义,留在外面就不走了,连氏等人就在房间里面守着谢疏霖。   兰庭也应景来了,就抱臂站在瑟瑟发抖的谢如意身边。   她的杰作,自己不来欣赏一下,都吃亏了。   谢疏霖靠在母亲怀里,差点疼得出口成脏,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兰庭突兀地开口:“二哥,痛一下就好了,男子汉大丈夫,你又是习武之人,总不至于哭出来吧。”   若是平素,连氏定要埋怨兰庭言语刻薄了,然而眼下,她自己心虚着,听了这些话,当然不敢反驳兰庭。   至于旁观的谢桓等人,身为长辈,只觉得兰庭的话在理,谢疏霖身为男儿,也快及冠的人了,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呼小叫,哭鼻子成什么样子。   男子汉,就要刚毅一些才对。   谢疏霖冒出来的眼泪,瞬间尴尬地憋了回去,心中暗骂谢兰庭多管闲事。   谢疏安看着二弟的腿伤,瞧见兰庭幸灾乐祸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又与她有关吧。   他情不自禁地悄悄挪远了两步。   想到外面的人,个顶个的来头不小,到了这时候,傻子都知道是有阴谋的了,谢疏安扫了一眼看上去单薄清瘦的谢兰庭,犹豫不决。   说出去,根本没有人会相信。   谢疏霖从小到大,也跟着父亲见了不少场面,但自己作为主角被众星捧月的围观,还是头一次。   可惜只能坐在床上,半条腿被包扎着,栽得头破血流,想要见礼都没办法。   享受了一波全员瞩目的待遇。   然而也没用,任何有用的消息都没带回。   大家兴致高昂而来,灰心丧意地离去。   余下的几天,连氏和谢如意消停了下来,只是每次见到连氏,都被她用一双含泪双目望着,搞得兰庭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实在是受不住。   去看了一趟邱德的尸体,物证都在,她就没有动了,证据这东西,不用太多,直击痛点就可以了。   柳姨妈一家离不开红湖寺,就还需要抱庆安侯府的大腿,对谢疏霖又恢复了嘘寒问暖的日常。   兰庭碰见他们也成了常事。   “柳表姐,有什么事吗?”兰庭转头,看见柳絮凝笑看着她,眼神意味不明。   “没什么,表妹知道,那天潜进来的窃贼死了吗?”从之前的事情发生后,连舅舅也没办法,眼下她并不敢再与谢兰庭对峙。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开口讽刺两句。   兰庭笑语盈盈,抚掌道:“啊,我知道,恶人有恶报,天理昭彰。”   “表妹果然神勇异常啊。”因为舅父的缘故,柳絮凝也听说了,僧人搬回来一具尸体,是个被谢兰庭吓跑的窃贼。   甚至,她还知道更多的内情,譬如,这个窃贼就是自己父亲找来的,也是父母合力带上来的,又是舅父在旁出谋划策。   她同样知道,煮熟的鸭子飞了。   自己千金万金的好嫁妆也都不见了,谢兰庭比他们想象中更要难缠,反正也撕破脸了,她本身就讨厌谢兰庭。   她觉得,自己现在说两句不为过:“就是不知道,表妹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兰庭恍然道:“对啊,说起来,那根丢失的簪子,才是大功臣呢。”   簪子?柳絮凝想起那次失策的算计,就很恼火:“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呀,你说那个窃贼手上的伤,会是什么东西伤的。”说着,兰庭就含笑抬起手指,抚了抚鬓边曾经插着金爵簪的地方。   “呕……你别胡说!”柳絮凝想起,自己也曾经戴在头发上,别过脸去就要呕出来。   兰庭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你别忘了,”她扶着树干,瞪着眼睛不甘地说:“你自己也戴过。”   兰庭抿唇笑了,轻飘飘地说:“我问心无愧,你问问你爹娘,你们已经是吗。”   “表妹别是胡言乱语,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的,你看不上我们柳家就直说,何必在这红口白牙地泼脏水。”   兰庭一脸真诚地发问:“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打起我的主意,嗯,暂时说一句,你们眼光不错。   不过,你扪心自问啊,你那个被你娘娇养的废物大哥……啊,别见怪,我说话有点直接,此外我也找不到其他形容词了,换你,你会嫁吗?”   在兰庭这里,打不过她的人,都可以统称为废物。   连早年的三公子秦怀龄,都可以这么说,只是后来他拜薛珩做了老师,突飞猛进,兰庭才没有这么说过。   柳絮凝上前就要推她,诘声道:“谁和你扯这些。”   “那和你扯什么,扯什么时候把你一家送入衙门大牢吗?”兰庭骤然冷了脸色,一手气势凌人地拂开柳絮凝。   这时候,柳姨妈带着儿子从谢疏霖房里出来,柳絮凝趁机收了脸色,从谢兰庭身边跑开。   柳立诚离开时,反倒恋恋不舍地,看了兰庭好几眼,柳姨妈扯了又扯,狠狠地剜了一眼兰庭。   这个小狐狸精,就知道狐媚人。   恨不得给这不争气的儿子两耳刮子,但她忍下了。   母子三人回到寮房后,柳姨妈才道:“今后庆安侯府还不知如何,你凑上去干什么。”   这不正好,柳立诚跃跃欲试:“啊,谢家要是倒霉,孩儿娶她岂不是更容易了……啊!”   柳姨妈这次真的给了他一耳光,嘴里带着火气咒骂道:“娶什么娶,到时候还不知道是个财神,还是个丧门星呢,叫我说,就是个扫把星,她一回谢家,倒霉事就跟来了。”   倘若让兰庭听见,可是要大笑一番,她要的就是谢家倒霉啊。   柳立诚捂着脸,怔怔地看着母亲,他头一次挨打,还是为了个女子。   少年意气,心头霍然涌出了一股热血来。   他非得要娶到谢兰庭,以证自己的决心。   古人不也曾写下诸多传世名句,以歌颂相思情爱吗,文人风流,定要有一段刻苦铭心的情才好。   自己下不了山,儿子还被人打断了腿,简直就是飞来横祸。   谢桓愁的头发都掉了不少,现在也不用担心战队不站队的问题了,连下山都下不去。   京城乱成一团,只要这里做主的人,不把他们当成人质押送出去,这场争端,他们连下场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关在了门外边。   他心急如焚,却只能和寺里同样处境的官员互相干瞪眼。   合计来合计去,也只是发现自己被算计了,但人家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和鸡飞狗跳的柳家不同,赵晟风帮忙安抚谢家的家眷,尤为上心,也时常来开解郁闷的谢桓。   经此一难,赵晟风和谢桓的关系愈发稳固。   兰庭也看在眼里,这位表舅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从一开始,就没有如柳姨妈一家一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想跑。   他们当然料不到,真正困住他们的,就是这红湖寺里的僧人,他们对这方圆十里的路线熟知异常,这些勋贵们可能从哪走向哪跑,他们都一清二楚,一逮一个准。   兰庭无暇多想这些,她密切关注着外界传回来的消息,薛珩只有开始到了京城后,给她送来了两次消息,后来就直接失去联系了。   面对完全封闭的皇城,兰庭知道自己不能自乱阵脚,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绷着脸颊站在一棵红碧桃下,碧桃花开的很热闹讨喜,这些夫人们闲暇时很喜欢来这边坐一坐,吃些茶水糕点。   现在她们都不来了,害怕紧张。   成了个清净的地方。   ————   某日,柳立诚从外面过来,就看见了谢兰庭,见她低着头,仿佛愁眉不展,眼睛一亮,他的机会来了,几步凑了过来:“兰庭表妹,你别太伤心。”   “啊?”兰庭错愕一瞬,她有什么可伤心的。   “舅舅也让我送来了一些药给表弟,这次表弟是为了我们大家,这一点聊表心意。”被兰庭清亮的目光盯着,柳立诚不知不觉的就红了脸,平生头一回有些手足无措。   在家里的时候,都是小丫鬟来向他献媚,可惜,都被母亲让人绑了出去。   再也没见过影子,渐渐的,也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丫鬟在身边侍奉。   现在他跟兰庭说话,心怦怦跳个不停。   面对特地来献殷勤的少男,兰庭滋味难言地叹了口气,被柳立诚误以为是在忧愁谢疏霖。   他更是努力表达自己的关切之情“我娘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表弟身体底子好,恢复起来也会快一些。”   噢,那可真是太不好了!   兰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心下暗暗摇头,柳姨妈倘若知道,必要气个倒仰了,但面上不显,反道:“多谢表兄,我只是担心二哥哥的腿受了伤,必定又要耽误课业了。”   谢疏霖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掉书袋子了。   柳立诚亢奋道:“我、我会帮表弟补习书本的,兰庭表妹你放心。”   “那我就代二哥谢过表兄了。”兰庭微微颔首,让丫鬟接过了药瓶,福身后与他擦肩而过。   柳立诚望着她的背影,魂牵梦绕。   “少爷,夫人说了,不让您和谢家的大小姐走得太近。”   柳立诚回味着兰庭的话,闻言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事,舅舅还说让我多照顾如意表妹呢,怎么到了兰庭表妹就不行了呢。”   书童被反驳的哑口无言,搔了搔头,低下脑袋不再说话。   他觉得少爷说的挺对的,要说起来,这位大小姐比二小姐还要好看,也更让他们少爷喜欢,想必舅老爷也不会反对的,他们家太太都听舅老爷的话。   兰庭让红霜随意拦下了一个丫鬟,把柳立诚给的药全塞了过去,道:“去给二少爷送过去,就说是柳家和表舅家送来的。”   丫鬟应了声,接了所有的药。   因为现在的情况,兰庭本来想暂时搁浅,对柳姨妈他们的事情。   谁知,柳立诚这厮成了情圣,寻个机会就凑上来。   旁人都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拼了命想要知道山下的情况,只有这位还意图参加科举的少爷,脑子里都是风花雪月,不屈不挠地痴缠着谢兰庭。   成了红湖寺里一道夺目的风景线。   不出两天,不少人就都知道柳家的大少爷,为了谢家的大小姐茶饭不思。   兰庭坐在廊靠上,手里拈着一枝折下来的碧桃,远远的看过去,像是在欣赏风景。   碧釉满腹苦恼地嘟囔道:“小姐,表少爷总来缠着您,奴婢看柳夫人看您的眼神也不善。”   下一刻,兰庭就将手里的碧桃花,握进掌心里合成一团揉碎了,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凉凉道:“没事,就是头脑发热,凉一下就好了。”   “凉、凉一下,这该怎么凉,难道还踹进水池里?”碧釉刚说完,就被红霜捂住了嘴。   她们的目光双双挪到了小姐身上,这么直接而干脆的做法,还真是她们大小姐能干出来的。   果不其然,大小姐笑盈盈地打了个响指,夸奖道:“碧釉可聪明多了,既然如此,就你去送信吧。”   碧釉积极踊跃的刚想应下,就被红霜扯住了,她还在努力挽救一下:“大小姐,不好吧,万一让表少爷说出来是您干的,碧釉表少爷也认识,传出去咱们就完了。”   再说了,之前大小姐做的一些事情,做一次两次见效有用,还不为人知,这都是运气好,这次可不一定。   红霜见小姐面露迟疑,再接再厉地苦口婆心劝阻道:“流言止于智者,您到底是大家闺秀,这些行径,也不符合您的身份是不是?”   既然不喜欢,不失礼数的拒绝就好了,再不济请侯爷和夫人出面,流言自会散去的。   红霜还不知道,她家大小姐已经将两位少爷一个揍了,一个断腿,连二小姐和候夫人都没能吃到好脸。   红霜是个好丫鬟,碧釉也是,兰庭喜欢她们,偶尔也会听从一下改进意见,这次也不例外。   “好,那我就不出手了。”   红霜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碧釉则心有不甘,但红霜说的有理,只能悻悻放弃发言。   兰庭转头就见了孙桑海,让他教教柳立诚,什么是祸从口出。   这天傍晚,就听说,柳立诚被谢大小姐爱慕者叫出去,下黑手打了一顿的事情。   没人怀疑兰庭,她能使唤自如的,只有两个丫鬟,挑桶水都费劲,更别说打人了。   若是在山下,也许还怀疑她会收买了谁。   但现在寺里的一众人等,除了自家带来的人,就是别的勋贵人家的人,还有寺里的僧众,非富即贵,谁会被兰庭这样毫无根基的弱女子指使。   这段时日,凭借兰庭的姿色,能使人倾倒还真的不足为奇,前提是她不开口说话讽刺人,好好说话。   庆安侯夫妇思来想去,居然还真的就爱慕者一说靠谱了。   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流言是不是止于智者,兰庭不晓得,但强大的武力和蛮横的拳头,一定可以让流言的源头张不开嘴,躺在床上半个月下不来。   柳姨妈看见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哭得和连氏当初一样一样的,但她比连氏幸运,能够找到罪魁祸首,表妹连氏就不行了,只能朝着自己的丈夫埋怨。   哭完后,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得了她当初的安排,兰庭自己一间院子,反叫她吃了个闭门羹。   她以为兰庭是怕事了,做了缩头乌龟。   殊不知,寮房里,兰庭对自己默念了一句:“过犹不及。”   兰庭不主张用强力对付女子,顶多就是气急之下,对谢如意的一巴掌了。   也不是柳姨妈多可恨,就是觉得碍眼,莫名的厌恶。   让她“打在儿心,痛在娘心”就好了。   红霜哆哆嗦嗦地问谢兰庭:“大小姐,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天下绝没有这样的巧合。   碧釉心道,这还用问吗,肯定表少爷太过分了呗,有人看不过去,为自家小姐做好事不留名。   兰庭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哦,我去拜了拜佛祖,求他啊,让流言止于智者,这个红湖寺的香,烧得真值啊。”   红霜:大小姐您莫不是在逗我?   碧釉一听,就肃容冲向了内间,红霜没拽住:“你干什么去?”   碧釉兴冲冲地转过头:“走啊,还愿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疏安:伸出了试图举报的脚 兰庭(面无表情):断腿警告.jpg 第43章 下山   知道柳立诚挨打后, 谢疏霖第一个反应就是幸灾乐祸:“这下,这个书呆子算是不来了。”   柳立诚来这,根本不是为他,主要来见一见谢兰庭, 谢疏霖这辈子, 头一回被人当成陪衬的。   还是给谢兰庭。   对柳立诚更加没好气了。   眼下好了, 终于不用听他念酸诗了。   殊不知他的反应落在兰庭眼中,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自己就没好到哪去, 哪有脸笑话别人。   连氏和谢桓听了柳姨妈的告状,碍于颜面,让她去探望一下柳立诚,表达一下歉意。   兰庭也想看看, 就听话的去了, 连氏看在眼里, 心里舒服了点,她当然想和兰庭好好相处。   此时,连氏的丈夫却正在和表弟抱怨她。   “若是如此, 只能按照姐夫所言的了, ”赵晟风沉默了半晌, 才说:“就是不知表姐怎么说?”   谢桓摆了摆手:“她不过是妇人之仁,前几日才说好的,现在又反悔了,不用管她。”   谢桓没有与赵晟风说明,谢如意并非谢家血脉这回事。   赵晟风也点了点头,道:“有舍才有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就是赞同舍弃谢兰庭的意思了。   谢桓就缺这么个人来赞同他, 连氏好端端的,忽然又求着他说不肯让兰庭代嫁了,这还得了,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趁着没养太久送出去,对他们、对谢家都有利。   ————   “兰、兰庭表妹。”柳立诚听说兰庭来探望他,还挺激动的,只是脸上包的紧,没了半点风流倜傥。   “咳,”兰庭见状,忍俊不禁,板住了脸道:“柳表兄好生养伤,此事,我深表歉意。”   “不妨事不妨事,哎呦,这不怪你,别往心里。”柳立诚也不敢提自己母亲打上门去的事,他是想拦着来的,这事的确就是他自己倒霉。   可是,他又不敢在火头上违逆母亲。   这下,算是在兰庭面前丢光了脸。   兰庭敛着手,温文尔雅道:“这些东西是母亲让我送来的,聊表歉意,表兄好生静养吧。”   “欸,表妹,虽然这几日流言,我却也有真心实意在其中的。”柳立诚这样看上去更可怜了。   兰庭沉吟道:“多谢表兄的心意,但你我不是一路人,日后,表兄还是断了这个心思吧。”   柳立诚被她的直白惊呆,一般姑娘家,会这样拒绝人嘛。   说完,兰庭就让丫鬟放下药,带着人离开了,不想出门正碰上了赵晟风和柳姨妈。   在柳姨妈张口之际,她立刻福身道:“表舅父,表姨母,兰庭告辞了。”   柳姨妈暗骂她溜得快,贼精怪,赵晟风盯着兰庭的背影,目光幽深。   柳姨妈看到房间里,儿子半死不活的德行,转头就迁怒道:“你瞧,你的外甥,被这个丫头迷得神魂颠倒,早知现在,当初就不起这个意了。”   她现在后悔是真后悔,听闻那个邱德死讯,她是松了一口气,觉得谢兰庭运气好,邱德又太胆小如鼠,才让她逃过一劫。   但没想到,自己儿子还真的就惦记上了,一切都弄巧成拙。   赵晟风不以为意道:“你担心什么,谢家不同意,他也娶不了。”   “你的意思,立诚配不上她不成?”   赵晟风负手哼笑一声:“你还不知道吧,谢桓已经决定让谢兰庭嫁去尚家了。”   “这么好的亲事居然给她,那如意岂不是……”柳姨妈瞠目结舌,下意识去看赵晟风的表情。   赵晟风却淡淡道:“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最起码,心里明白的人都明白,谢桓这是拿两个个女儿作为筹码,相互比较出了结果。   他们和谢桓的进退维谷不同,只要一有任何不测,就可以轻易撇开的。   兰庭现在与孙桑海等人见面,都是在薛珩之前居住的寮房,孙桑海入内:“小姐,山下来信了。”   兰庭接过信笺,打开后敛眉匆匆一扫,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了一会,抬头看向孙桑海,吩咐道:“明天午时之后,不论成败,是否有消息传来,所有人从后山撤出红湖寺。”   “是,属下明白。”孙桑海晓得,约莫明日就有结果了。   他们这一批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适宜出现在人前。   “小姐你,还留在侯府吗?”   兰庭漫声道:“当然,我可是姓谢的。”再说了,她的户籍已经迁回了庆安侯府。   孙桑海多少也能想到,没有再劝。   兰庭从院子里出来后,就看见了谢疏安在外面张望,两人碰个正着,谢疏安尴尬地一笑。   兰庭上下扫了他一眼,冷然道:“大哥哥,我不是让你别盯着我吗?”   “绝无此事。”谢疏安求生欲极强的后退了一步。   兰庭无意与他多纠缠,便越过他去,走出几步后,又蓦然驻足退了回来,巧笑倩兮道:“大哥哥,问你一些事情。”   谢疏安被她笑得脊背发寒:“你直说便是,我知无不言。”   “表舅父一直和咱们家关系都很好吗?”   谢疏安:“这倒不是,据说父亲和母亲才成亲时,两边都是交恶的,近些年来,才渐渐好转。”   接着,兰庭又问了他一些奇怪的问题,谢疏安一一老实作答。   兰庭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才放过了他:“多谢大哥解惑,我先回去了。”   眼看着兰庭回去后,谢疏安抿了抿唇,则独自去了兰庭出来的地方,却发现里面空无一认,他略带疑虑的退了出来。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与此同时,薛珩正在皇城前,与率军而到的陆崖对峙。   他的武艺承自陆崖,又因为年轻,不如对方身经百战,此时隐隐落于下风,其实死了也不打紧,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个兰庭。   陆崖势如破竹,步步紧逼:“薛珩,束手就擒,老夫放你一条生路。”   薛珩咬了咬牙,他不是太愿意与陆崖敌对,不仅是因为他是他的师父,这个人对他的知遇之恩,令薛珩无以为报。   很多年了,他身边的人,那些挚爱亲朋,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他。   兰庭问他,不孤独吗?   他觉得,这有什么好孤独的。   其实想来,兰庭已经经历过无数孤独的时日了。   他不能回去的日子,都是兰庭独守家门。   有一晚,他回去的迟了,天早早就都黑了,也下雨了,家门口隐隐绰绰地,亮着一盏灯笼,他有点不敢置信,对方似乎是看见了他,灯笼随着主人的动作,剧烈又雀跃地晃了晃。   “火泽,你回来啦。”   走得近了,便看见兰庭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等他,朦胧的烛火一寸寸地,映出少女雀跃的神情,眉眼盈盈间,呼之欲出的喜悦,口中呼出淡淡的白雾来。   鲜少的,薛珩心里浮现出一句,兰庭长大了。   从前并不觉得,小姑娘如何,后来他渐渐意识到,不出两三年,兰庭就要找人家,嫁人了。   薛珩虽然也曾想过这些,但当时眼前的,到底还是个小小的姑娘,如同方抽出花苞一般的年纪,其实对他们来说,所谓的两三年,还是很遥远的。   她也会离他而去,他们住进了定王府,兰庭开始穿上美丽的衣裳,其实有点不伦不类的,因为她不会像大家闺秀一样走路,举止看上去太过天真跳脱。   于是,在她回到谢侯府后的那一面,他是很有些吃惊的,因为在他心中,兰庭从前哪有这么漂亮的,可是,这确确实实就是他的兰庭。   陆崖的攻势越来越猛,他开始急了,也不再顾念那点师徒之情,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报,废太子已经于蕴章殿畏罪自刎。”   闻声,陆崖骤然一怔,似是不敢相信:“不可能!”   薛珩倏地抬起眼,眸色发狠,趁机反手回击:“请陆将军一路走好。”   翌日一早,兰庭接到了薛珩命人送回来的虎符,之所以隔绝谢桓等人在红湖寺与外面的联系,就是为了让人以为,一切都是谢桓的授意,瞒天过海。   她一看便知晓了结果。   赢了。   ————   翌日,谢明茵坐在回家的马车里,由衷地感叹道:“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像是梦一样。”   浑浑噩噩又满心惶恐的,等着每一天清晨的到来。   兰庭看着京城的景色,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变化,除了街上没有多少人。   回到庆安侯府时,门口的管家涕泗横流地迎接上来:“侯爷,您们可算是回来了。”   府里能主事的走了大半,留下没去礼佛的,要么是女眷要么是孩子,后来,他们才知道,一切远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   这段时日,留在府里的也联络不上他们,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也接不进来,外面满是喊打喊杀,火光四起,哭声一片。   府里的人只能瑟瑟发抖。   京城诸多官员府邸死伤了不少人,几乎开城门的当晚,就不少人家连夜挂上了白幡,哭得声势浩大,庆安侯府也伤了个把人,据说有趁乱抢劫的,造了不少孽。   废太子在大势已去后,就持剑自刎了,老皇帝的身体经过这次一刺激,也是快不行了,定王留在京中,成了孝子贤孙的典范标榜,现在日日服侍父皇病榻。   谢桓书房的格局,兰庭早就摸清楚了,她这一遭潜进来,就是为了将拿走的东西物归原主。   这厢,她才将东西放回去,就听见了外面穿来的人声,约莫三四个人的样子,谢桓回来了?   兰庭立刻打开后窗,跳了出去,心中庆幸来早一步,不然就被谢桓发现了。   她才要抬脚离开,就听见谢桓的声音:“定王殿下被册封储君了,尚家彻底完了。”   赵晟风:“突然冒出来的薛珩,又是什么人?”   一个无名之辈,突然一跃成为了朝中新贵,任谁都有些茫然。   “闻说,是随太子在藩地之时,一道出来的人,此次居功甚伟。”谢三爷答道。   谢桓随口问道:“那个薛珩,你可看得出如何?”   谢三爷道:“他们说是个八面莹澈的,太子待他极为敬重亲和,据说在藩地之时,府中三子亦是拜他为师。”   谢桓道:“瞧着年纪轻轻,竟不是个简单的。”此人从前在陆崖帐下,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朝得此垂青,必然不是池中物。   但这些,到底都是别人的荣光。   谢桓无暇再想这些,一边懊恼自己没能参与进去,一边着人打听尚家有什么情况。 第44章 客人   多少人尸位素餐, 老皇帝在位四十年,这些达官显贵已经习惯了,曾经的太平日子,但太子登基后, 就必然会有大动作。   很快, 尚家的消息就传来了, 尚栩之父礼部侍郎尚崇被褫夺官职,定王在场冷眼旁观, 现在尚崇闲职家中, 不得外出,起复无日。   而中书令也病倒家中,族中其他为官的子弟,也都小心收敛起来。   第一刀就从尚家开始, 余下的官宦人家, 也都藏起了尾巴, 生怕被皇帝提溜出来,杀鸡儆猴。   此际于尚家来说,岌岌可危。   谢桓痛心疾首, 大骂尚家无德, 自己站队废太子也就罢了, 早些他们也好撇清。   尚栩遵从父命,来庆安侯府求见了谢桓一趟,他本意不见,旁边的赵晟风反而劝了又劝,这时候让旁人看去,只会觉得庆安侯府落井下石,上面看了也觉凉薄, 不如见上一见。   谢桓犹豫半晌,同意了。   尚栩的态度一如既往,也许是长辈叮嘱过了,至于婚事,尚家也没有放弃的意思。   谢桓沉沉的叹了口气,对赵晟风说:“看来,他们是要拉着我们一起灰飞烟灭了。”   关于当日在金殿之上发生的一切,消息封锁的很严,谢桓他们这些未能参与的场外人员,什么都探听不到。   而那些官员俱被皇帝放了回来,个个守口如瓶,尚家作为妥妥的废太子一派   皇帝的态度很迷惑,或许是搁置察看,又或者是等着过了这段时日,再秋后算账。   天清气朗,廊下的夹竹桃开的很茂盛,兰庭一只手撑着腮,她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碧釉回来说,二小姐正在发脾气呢。   兰庭:“她怎么了?”   碧釉挠了挠头:“因为现在外面也不太平,二小姐年年都去的流觞会也没成,帖子都作废了。”   他们口中的流觞会,是在信陵别庄由贵女举办的宴会,也是众人所推崇的曲水流觞,极为风雅的事情。   谢如意作为侯府小姐,自然也有邀帖的,这本是值得炫耀的资本,现在突然作废了,谢如意自然很恼火得很。   谢疏霖可以下地了,正碰上谢如意一脸阴郁地路过,听说了这事就更迷惑了,这也值得吗,不解地说:“曲水流觞,咱们在家也可以啊。”   他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家里和外面的怎么能一样。”谢如意跺了跺脚,气他不懂这些,这次不止是流觞会,其他的也都没有了。   若是不能出席这些宴会,她就没有机会为自己的婚事筹谋了。   不过,她不能出门去赴宴,但客人还是可以上门的。   譬如谢如意的手帕交赵思烟,也勉强算是谢兰庭的一日同窗了。   连氏特地让谢兰庭和谢如意一起去,以便缓和增进一下感情,拉着谢如意殷殷道:“如意,你们好好相处,千万别和你长姐置气。”   连氏虽然心疼谢如意,但不敢和从前一样,刻意叮嘱谢兰庭,要格外照顾谢如意的心情了,对两个人的待遇,彻底颠倒了过来。   毕竟,这女儿她能不动手就不错了。   谢如意脸上带笑,下面却恨不得甩开母亲的手,怕她们置气,就不能别让谢兰庭和她一起见客吗。   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的应下。   等到了花厅,赵思烟被人引进来,抬眼就看见谢兰庭的时候,心中受惊,笑意僵硬。   她咬了咬唇,碍于这里的下人,不自在道:“谢大小姐也在啊。”   “是啊,赵小姐大驾光临,好歹也做过一天的同窗,我不来不合适啊。”谢兰庭悠闲地靠在鹅颈椅上,阳光照在她越发白皙如玉的脸颊上。   赵思烟顿时一噎:“你……”你来了才不合适呢。   “和以前一样,准备好海棠糕和水晶糕,尽快。”吩咐人准备茶点的谢如意刚说完,回过头就看见二人针锋相对,生怕两人吵起来,忙过来道:“思烟,这边坐吧。”   “嗯。”赵思烟这才没说什么,她是客人,到人家来做客,也没什么好说的,给谢如意使了几次眼色,对方也没什么反应。   谢如意的位置正对着谢兰庭,当然没办法回应她了。   赵思烟没什么耐心,见状忍不住问道:“她是不是……”是不是欺负你了?   “我……”谢如意刚要开口,谢兰庭就清了清嗓子。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瞟了谢兰庭一眼,余下的话又全部咽了回去,勉强摆手笑道:“没事的,咱们也很久没见了,说点别的吧。”   赵思烟察觉到谢如意的欲言又止,暗暗叹了口气,不由得更加同情她,早就看出这个谢兰庭是个难缠的,没想到,真敢这么仗势欺人。   可她作为外人,更奈何谢兰庭不得,只好配合谢如意转移话题。   她们这些女孩之间能说的,无非就是都知道的人或事。   赵思烟说,邱女先生请了假,据说她的弟弟死了。   怎么死的,她们也不知道,只是说跟最近的那件事有关。   还能是什么事呢。   “邱女先生都哭晕了过去,唉,倒是真可怜,据说下葬的时候,先生的母亲还在骂她不肯给弟弟银子。”   兰庭听了只字片语,红霜和碧釉面面相觑,没人注意到,谢如意身边的青墨去了很久没回来。   谢如意好不容易能见到一个抱怨的人,结果她想抱怨的正主,还一直跟在旁边,她们说喝茶吃糕点,谢兰庭就在旁边一块吃吃喝喝,她们说要去花园里走一走,谢兰庭也起身一起去消消食。   估计即使她带赵思烟回云棠居去,谢兰庭也得跟上来,时间的渐渐推移,谢如意也焦躁起来。   半个时辰下来,她和赵思烟就干巴巴的说些别的,根本不敢说谢兰庭半句不好。   这时,一个小丫鬟过来传话:“大小姐,二小姐的猫掉水里了。”   谢兰庭对那猫还真不太上心,猛的一听,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猫?”   碧釉:“不会是雪团吧。”   谢兰庭咂舌,这还得了,她可是清楚,谢明茵有多喜欢那猫。   这些日子没见到,想念的紧,现在出事的话,估计要急疯了。   她也不能坐下去了:“走,回去看看。”   谢如意微笑着看谢兰庭心急火燎的离开,之前离开的青墨已经回来了,赵思烟回过头,发现少了一个人:“她人呢,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   “也许是待不下去吧。”谢如意心满意足地坐下来,脸上却浮现出浅浅的忧愁,说:“我当初以为,我们能好好相处的。”   “我早就说了,你这个长姐看起来,就不是脾性好的,你还不信。”赵思烟抿了抿嘴角,拈了一颗蜜枣塞进嘴里,早已经忘了她们在女学里怎么对待谢兰庭的了。   “是啊,现在看来,是我太想当然了。”谢如意油然露出一丝苦笑,捋了捋耳边鬓发,一只手掠过脸颊,轻声说:“本不想说的,可我这脸上,头一次挨了人的耳光。”   赵思烟听着,闻言震惊不已,关切道:“她怎么能这样,很疼吗?”   “唉,不提也罢。”谢如意哀愁忧郁的,像是个快要凋零的花儿。   “太过分了她,”赵思烟义愤填膺,紧紧握着谢如意的手:“如意,你放心,我会将她的行径大白天下的。”   谢如意轻轻摇头,眼神游移,犹豫地说:“这不好,我们是姐妹,日后若是影响了怎么办。”   赵思烟愤愤不平道:“哎呀,你傻啦,这个谢兰庭才回来多久,人家知道只会夸你这个真正的谢家小姐教养好,她才领回来几天。”   谢如意下定了决心:“嗯,拜托你了,我也是不希望其他人像我一样,被表象欺骗了。”   “这个谢兰庭,的确是个蛇蝎美人,哪比得上如意你貌美温柔。”赵思烟一向和谢如意关系好,毕竟是侯府的人,如今见她受到了威胁,需要她们抱团,自是乐得其所。   谢如意柔声道:“只是,就怕牵连到你。”   “你放心,”赵思烟对这方面独有心得,得意不已:“她呀,到时候只能吃个哑巴亏。”   趁着谢兰庭不在,两人闲话少叙,商榷好了合计的要事,赵思烟就迫不及待的告辞回去了。   谢如意则抬脚去了信芳堂,好歹要关心一些谢明茵,一路走过来花团锦簇,院子里种了不少的蜀葵和扶桑,信芳堂为了一只猫忙上忙下,谢明茵看着湿哒哒的小猫,更是红了眼圈。   反倒是养猫的谢兰庭坐在外面,一副不关己事的作态,就显得有点铁石心肠了。   谢如意站在门外,瞧了一眼哭哭啼啼的谢明茵,不咸不淡的安慰了几句,看见谢兰庭要进去,抬手就拦住了她,没外人就不装了:“你今天总跟着我做什么?”   兰庭摊了摊手,无辜道:“又不是我愿意的,母亲让我来的啊。”   谢如意气噎不已,母亲还不是怕又冷落了你,但是谁看不出来,你今天就是故意添堵的。   自从那次之后,母亲就告诫她,做什么都别排挤兰庭,毕竟是她们欠了她的。   兰庭抬起手点了点她的心口:“你莫不是忘了,你这条命,还是我救得,现在,你的一切是我给你的。”   谢如意猛然一窒,眼眸暗了暗,遮掩下眼中翻涌的情绪,咬了咬牙:“你凭什么这么说,有证据吗?”   兰庭掩唇而笑,看着她小幅度的摇了摇头,说:“好笑,我救了你们,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谢如意依旧冷笑一声,嘴硬道:“就算是你救得,又怎么样,没有你,我们一样能化险为夷。”   “好啊,那就走着瞧。”谢兰庭摆了摆手,送客。   谢明茵在屋里为猫哭了半晌,眼皮红肿,却见外头长姐在和谢如意谈笑风生,心底沉郁,更加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   等看见谢如意也离开了,过来的人说雪团没事了,她才起身告辞:“我先走了长姐。”   谢兰庭叫住了她:“我说是谢如意做的,你相信吗?”   “不可能的。”谢明茵背对着她,轻摇了摇头。   谢兰庭点头,平淡地道:“我知道你不会信。”   “长姐,不是我不信你,而是,”谢明茵声音闷闷的,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她以前再怎么,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当然,也可以说不是她做的,因为我今天和她一起。”谢兰庭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   这引起了谢明茵的费解,她回过头皱着眉头:“长姐,你怎么又这么说,究竟什么意思?”   谢兰庭风轻云淡地说:“大抵是为了支开我,来了个声东击西吧。”   反正又没有人有证据,可以说是殃及池猫。   “我知道了,让我回去好好想想。”谢明茵沉沉的叹了口气,扶着门框背对着长姐摆了摆手,一步一步的回去了。   乱七八糟的勾当,她从前在这府里见得不少,但这大概是头一回,祸及到她的身上了。   郁闷是常理。   红霜到了晚上,才敢提起邱德的事情,她们可不知道,那个男人是邱女先生的弟弟,不是那种街上混迹的穷汉无赖。   “小姐,咱们会不会被……”   兰庭挑了挑眉:“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忘了吧。”   “是。”红霜和碧釉回过头,心底倒是更加畏惧她。   兰庭不言不语,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垂着眼皮想,对邱女先生来讲,这个弟弟的死,不知是福是祸呢。   她自己一夜无梦到天明。   接下来的时日里,谢兰庭和谢如意简直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连养伤的谢疏霖都听说了,疑惑她们是不是摒弃前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崽崽们,走一下过渡剧情 第45章 邀请   午后, 京城最大的酒楼里,一众朝廷官员在此宴饮,喜贺朝中新贵升迁晋职。   谢桓也受邀其中,只不过他与这宴席的主人薛珩, 并无交情, 也攀搭不上。   吃了酒后, 他与同僚穆怀一起往外走,出了房门, 穆怀悄悄凑过来, 一脸喜气赌说:“恭喜啊恭喜,庆安侯生的好女儿。”   “这时候,你打趣我有什么意思。”谢桓摇了摇头,一脸丧气地加快脚步。   今日别人吃的, 喜贺升迁的喜酒, 他则是一腔闷酒, 尤其是恭贺的这个人,还是个毛头小子。   未及而立的后生晚辈。   穆怀抬脚跟了上来,急急地小声道:“欸, 你还不知道, 大都督看上了你家的女儿。”   正在下楼梯的谢桓瞬间清醒, 脚下踉跄一步,一脸震惊地看着同僚:“穆怀兄,这是外面,你可不要拿我玩笑。”   穆怀故作艳羡地捶了他一下,笑道:“玩笑什么,唉,现在想想, 才是可惜我那女儿没了,不然,非得要与你争上一争不可。”   同僚多年,谢桓听得出,这玩笑里,的确是存了几分真。   这么说,还真的做不得假了。   谢桓连连摇头:“可我家这几个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怎么入了他的眼?”   穆怀打了个酒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啊,我还能骗你不成,薛大都督可是亲口说了,闻说你家长房女儿最是美姿仪,有意求娶的。”   穆怀说完,就被迎来的自家的下人搀走了,谢桓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转头就看见了跟出来的薛珩。   “谢侯爷还在这里啊。”薛珩嗓音清越,神情自若地朝他颔首。   谢桓想起穆怀的话,再看眼前彬彬有礼的青年,心头浪潮翻涌,朝他笑了笑:“这便要走了,还未说,恭喜大都督了。”   “多谢,”薛珩负手而立,仿若闲谈道:“闻说贵府老夫人回甲寿,不知某是否有幸受邀?”   此言一出,谢桓的那点小心思,瞬间澎湃起来。   莫非,穆怀说的是真的?   谢桓的脑子极速运转起来,不错,薛珩是寒门出身,在京城没有任何根基,若是想要稳固地位,寻一门京中勋贵联姻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现在好运找到了他谢家,才显得做梦一样。   谢桓抑制下狂涌出的兴奋,含蓄道:“自然自然,怎么会不邀请大都督,还请大都督务必驾临寒舍。”   “好,某就静候邀帖了,”薛珩微微侧身,虚手一请:“侯爷慢走。”   谢面色如常朝他颔首,拱手作别,实则心神恍惚,不敢置信的走出了酒楼。   难道,转机就在这里,谢桓这般乐不可支地想着,上马车时还绊了一跤。   他自是没察觉,身后薛珩望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深冰冷。   谢桓心里默默盘算着,他的几个女儿里,若论名声最好的,自然是如意了。   兰庭才回来不久,谢明茵和谢宜桃年纪又比较小,思来想去,穆怀说的那几句话,唯有如意比较符合了。   他睁开眼,缓缓舒出一口气,没想到,如意这孩子,还真是他们的福星啊。   谢老夫人已是花甲之年,六十大寿,也称之为回甲日。   按规矩,寿宴要大办三日,正日子前还有暖寿,势必会来许多客人,谢桓聪明地借此时机,来试探一些人对谢家的态度。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正当的好时机。   连氏为儿女们置办了新衣,不止是女儿们,谢疏安与谢疏霖两人也被打扮一新,到时候好光彩一番,最好是他们长房的人,能得了所有的风光。   她们看着连氏让人取出一副新头面,金光灿灿,华美非常,连兰庭也不禁轻声笑叹道:“好漂亮的头面。”   连氏有些得意,看了一眼谢如意,笑道:“这是为了你们祖母的大寿,很早就特意准备好的。”   谢明茵年纪小,还不需要这么隆重的饰品,自然就是给谢如意的了。   谢如意坐在一旁,还不等连氏开口,就道:“我看长姐很喜欢,不如给长姐吧。”   连氏讶异地看了一眼如意,以为是最近自己敲打如意过分了,让她变得委曲求全起来:“如意,你当真不要?”   她不太想给兰庭,不是舍不得,而是这幅头面,是一年前就为谢如意打好的,还特意在里面刻了如意的纹样和刻字。   谢如意摇了摇头,将妆盒推向了谢兰庭,道:“长姐喜欢,女儿让给姐姐是应该的。”   “谢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兰庭正中下怀,值钱的东西谁会嫌少呢,回头就道:“红霜,收起来。”   谢如意软软敛下了眉,长姐你当然要打扮好看些,否则,到时候怎么好出风头呢。   “哼,也真是什么都敢伸手拿,不怕烫手吗?”谢疏霖看不过眼,阴阳怪气的讽刺道。   他本来以为,这两人真的和好了,现在一眼,什么如胶似漆,形影不离,都是谢兰庭在单方面欺负如意而已。   母亲居然也任由她撒野。   兰庭捡出里面的一根金钗反复看着,笑语盈盈,意有所指道:“这个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着才会烫手。”   谢如意登时脸红不已,垂头呐呐不语,只哀求地望着谢疏霖。   “喂,你别在这里指桑骂槐的。”谢疏霖一脑袋浆糊,他发现从红湖寺回来后,母亲和如意就变了很多。   说不出来,就是感觉两个人在谢兰庭面前,都抬不起头一样,看得他心塞。   “我没指桑骂槐。”   谢疏霖咬牙切齿:“你还狡辩!”   兰庭气定神闲:“我没指桑啊,骂的就是你啊,二哥哥。”   谢疏霖气急败坏:“你就是眼皮子短浅,见到好东西就走不动道。”   兰庭应对自如,笑意凉凉:“可惜,走不动路的不是我呀。”   谢疏霖被她气的说不出话来,旁边谢明茵抿着唇角,火上浇油地哼了一声:“哼,笨蛋。”   谢疏霖正愁没台阶可下,闻声就将矛头指向了她,开口训道:“你哼什么哼,从小到大,你看谁都不顺眼,养的小猪都没你这么能哼。”   谢明茵才不怕他,故意看了一眼他的腿,昂了昂下巴,示威道:“现在不是在祖母的寿安堂,我可不怕你。”   小时候,也只有谢明茵,敢对他又抓又挠,耳朵后面生生让她抓出好长的血痕来。   这边两兄妹拌嘴,那边连氏让谢疏安去试衣裳,等出来后,谢如意帮着一起看哪里还不合适。   平心而论,对于谢疏安来说,连氏真的是个温柔大度的嫡母。   兰庭指尖轻轻抚匣中金蝶钗,一边神游天外地想,若是谢老夫人大寿宴客,不知道薛珩会不会接到请帖。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大局初定,乱的事还在后面呢,他们这班人有的忙呢。   就像以前他们去打仗,攻下一座城池后,劳心费力,让人绞尽脑汁的都在后面呢。   这时,外面传来下人的声音:“侯爷,您慢点走。”   “怎么回来这么晚?”连氏闻声就迎了出去,见谢桓带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进入正堂来,被连氏扶着坐了下来。   面对见礼的儿女们,谢桓摆了摆手,随后回答连氏的话:“陛下钦封了太子身边的薛珩为大都督,今日宴请我等,便吃了些酒。”   “大都督宴请的?”纵然连氏不知政事,但因内宅往来,也晓得,自从四年前,朝中的大都督之位一直空置。   兰庭亦是惊诧不已,睁圆了眼睛:“薛……大都督?”   不怪她惊讶,薛珩为大都督这件事,听起来甚是……荒诞。   此时,其他人也和她一样反应,没有察觉出兰庭的异样,唯有谢疏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注意力很快被父亲的话吸引走了。   “对了,你们祖母寿辰之日,薛大都督也将登门。”谢桓慢悠悠地说。   谢疏霖惊喜的差点跳起来,激动道:“父亲,您是说,新封的大都督要来咱们侯府?”   他是走到习武这条路,对一刀斩杀陆崖的薛珩之名,这些日子也有所耳闻,心中崇敬异常。   本朝都督分为大都督、中都督还有都督,从二品的大都督,实打实的实权官员。   若是来日新帝登基,薛珩为此官,她并不觉得惊奇。   现在,太子才入主东宫,根基未稳,即使老皇帝重病,他也不可能随意置换朝中官员任职,也就是说,是当今皇帝任命的薛珩。   大都督统帅朝野上下所有军事,皇帝的厚爱,也太过厚爱了。   不过,也可以看出太子登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老皇帝应该没有多少时日了。   对几个儿女,谢桓出奇耐心地都叮嘱了一遍,最后,最不放心的就是兰庭。   “至于兰庭,”谢桓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肃声道:“你祖母的寿辰之上,切莫失了仪。”   “是,女儿知道。”兰庭还沉浸在这个消息里没出来,有些昏昏地点头应下。   谢桓也只当她乖顺而已,他有话和儿子们说,对几个女儿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先回去吧。”   等谢兰庭与谢如意、谢明茵退了出去。   谢桓才将自己赴宴后的所闻,细细说给两个儿子听。   谢疏霖听完后,大喜过望:“如果是这样,当然再好不过了。”   他早知道,如意不会嫁去尚家,现在父亲告诉他们这些,是怀的什么心思,他脑袋里稍稍一转,也就明白了。   眼下的谢家,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危难关头,能够攀附上新贵自然最好。   唯有谢疏安不置可否。   这靠得住吗,既然父亲说大都督并非等闲之辈,怎么可能轻易就栽在儿女情长上,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如意。   谢桓绷着脸交待道:“不过,事无定论,你二人不可透露。”   谢疏安与二弟对视一眼,按捺下不安,齐齐道:“父亲,您放心,儿子都明白了。”   若是真的,当然最好。   谢家诸人各怀心思,这池水越搅越浑。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我仿佛可有可无,点烟.jpg 作者:是的呢,亲^_^ 第46章 暖寿   暖寿这天, 谢家姑母也回来了,她是谢老夫人唯一的大女儿。   谢姑母看起来与连氏关系很好,兰庭也想起来,当初谢如意兄妹二人, 正是去的这位姑母家。   她对兰庭态度很怜惜, 谢桓对她颇为敬重, 大抵就是作为长姐的典范吧。   想想谢老夫人的脾性,一般情况下, 不靠谱的父母总会有个靠谱的孩子, 在谢姑母面前,谢老夫人都变成了孩子,对女儿的态度,不是一般的软和。   谢家上下对谢姑母的归家, 表现的热情四溢, 素来疲怠的二房三房, 也积极起来,对一同回来的两个外甥,表现的热情非同一般。   见过两位表哥时, 谢姑母知道她不认识, 周到的先介绍了儿子的名字, 姓池,一个名为斐,一个名为蕴,都已经定亲,将要步入仕途了。   池姓,兰庭隐约想了起来,是本朝的大宗族, 光是国师就出了三个,难怪谢姑母在谢家这个捧高踩低的地方,这么备受尊荣。   ————   大寿之日的清晨,谢桓来了连氏的房间,连氏正在梳妆,夫妻二人说话,听见谢桓提起兰庭语气不善。   连氏一边戴上耳坠,一边扭过身来,柔声细语地问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教导的谢兰庭,她最近在外面的名声一塌糊涂,别人都说,我谢家的大小姐为所欲为,跋扈骄纵?”   谢桓听了一些流言蜚语,有了前次在红湖寺的教训,也不直接找谢兰庭问话了,转而直接质问连氏了。   连氏一脸茫然,她怎么没听说,恍惚道:“啊,妾身不知道啊,这是谁造谣的?”   其实,细细一想,也不算是造谣。   兰庭的脾气的确坏的很。   谢桓无语道:“罢了,这般也好,等及笄礼后,就让他们成亲。”   “许是上次在红湖寺,兰庭顶撞了咱们,被旁人知晓了去。”连氏素来对丈夫是小心恭慎的,兰庭在红湖寺时,性子变得的确太冲了。   “侯爷,要不要再等等?”想到兰庭冷冷的目光,连氏的心就有点刺痛。   “不行,绝不能拖延。”谢桓一口否决,拍板定案道:“主要还是如意,你好生照看,若是明日大都督来了,务必别出了差错 。”   连氏这一点上,和他夫妻一致:“妾身明白。”   谢桓已经察觉到,连氏对长女的心存不忍,更不能让她去与谢兰庭说了,负手道:“我来与她说,你近日对她总有些……哼。”   连氏默默背过身去,没有回他的话。   谢桓得意于自己玩一手调包计,又擅于投机,如今可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殊不知,他在别人眼中,也只是跳梁小丑。   所以,到了兰庭面前,他被一句话给撅了回来时,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在说什么,逆女?”谢桓想过,自己会怒不可遏,但那是假装发现她与尚栩有私情时。   兰庭压下怒气,白皙小巧的面孔上,收敛了最后一点笑意,冷冷淡淡的说:“女儿说了不嫁就是不嫁。”   终于肯摊牌了,兰庭居然有点释然。   谢桓语气冰冷:“除了尚家,以你现在的名声,谁还会娶你?”   兰庭反唇相讥:“女儿现在的名声,尚家也肯娶吗?”   谢桓顿时不语,兰庭便心中了然。   名声差正好没人提亲,等尚家娶亲时又有盖头,上了轿子,谁知道娶的是谁,一旦过门,就是木已成舟。   “这由不得你,尚家这样的亲事,可没有第二桩,”谢桓拍案不悦道:“你说,究竟是因为什么?”   兰庭轻飘飘道:“只因女儿早有思慕之人。”   谢桓瞪大了眼睛,一口茶喷了出来:“你、你个不知廉耻的,还敢私相授受不成?”   谢侯爷觉得,自己现在能一棍子,打死这个不孝女就好了。   “对。”兰庭立刻站起身来,躲了一下,抚了抚衣袖。   等着谢桓喘匀了气,她才口齿清晰地说:“父亲,您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总之,该说的话,女儿都已经与您说过了,至于谢如意与尚家的亲事,我也从来不想要。”   “你放肆,放肆!”谢侯爷气急了,这等忤逆不孝,怎么配为侯府千金,哪及如意乖巧懂事。   尽管谢桓嘴里叫着喊着,让她尝尝家法的滋味,但兰庭离开时,还是毫发无损。   她知道,谢桓为了面子,绝对不会在大寿之前,动她半根毫毛,至于之后,他敢不敢,都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谢兰庭说不通,谢桓只好叫来了谢如意,叮嘱她,务必不让谢兰庭出任何差错,她们二人必须时刻寸步不离,哪怕是见到尚栩。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见机行事,撮合成了谢兰庭与尚栩自是最好,不成也别让她见了旁的人。   其实,谢桓始终还是不相信,谢兰庭见到尚栩这般家世品貌,能够不动心。   她之前喜欢的,又能是个什么出色的人物,若是出类拔萃的,何至于难以启齿。   而最不能忘记告诉谢如意的,当然是薛珩有意求娶谢氏女的事情。   等谢如意脑袋飘飘忽忽的,从父亲书房里出来后,淡淡的吩咐青墨,让她也帮忙时刻看顾长姐,好将尚栩让给她。   青墨是个奴婢,并不懂其中含义,只为谢如意委屈不已:“那么多嫁妆,可都是夫人从小姐幼年,就开始积攒的。”   “是啊,可惜了。”谢如意幽幽道,但眼中隐隐有些亢奋之色。   一大早,庆安侯府就开始人声鼎沸起来,谢兰庭姐妹几人各有任务,她和谢如意一样,因为年龄相近,就负责接待同龄的小姐们。   谢如意在盛京这么多年,早已结交了一帮闺中密友,谢家来了个谢兰庭,这次见还是头一次。   这些出来赴宴的小姐们,出来之前,也都听了父母的叮嘱,和谁可以走近些,和谁又要避嫌。   她们来往的远近亲疏,可以看出许多东西。   她们都知道了尚家的事情,也隐隐听说了,没准哪天,尚家就完了。   而谢如意的婚约却没有解除,纷纷对她报以同情和怜惜。   就连冷若冰霜的傅若潇,也对谢如意投去一抹怜悯之色,她也这样的态度,就表明尚家之祸,多半是确凿的了。   有些人不知好心坏心,就上来安慰谢如意想开点,对未曾谋面的谢兰庭,一通贬低,以博得谢如意的好感。   谢如意与尚栩相识多年,也是于心不忍,可更重要的,还是自己抽身才好,也顾不得他们怎么想的了。   经过赵思烟让人的推波助澜,谢兰庭的“名声”,可谓是更上一层楼,连父亲也有所耳闻,却没有要补救一二的举动。   跋扈骄纵,不知礼数,甚至刻薄蔑视姊妹。   即使人人都知道,不该凭空听信这些,但还是不由自主就形成了第一印象。   这个谢大小姐,是个难相处伺候的姑娘。   是以,在谢兰庭出现在花厅外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非议,而且,谢如意来了已经不短的时间。   她出现的那一瞬,一切气氛直接降低到了最冰冷的温度。   “原来就是她啊!”   “看着就尖刻的样子,谢如意真可怜。”   “怪不得一直不见她出来……”   谢兰庭晚来一步,站在外面听了两三句,极为硬气的掉头就出去了。   谢如意见状,哪能让她在这么精彩的时刻跑掉,带着哭腔喊了一句“长姐”,紧接着,就像小尾巴一样跟了出去。   红霜快步跟着大小姐,脸上皱巴巴地说:“小姐,他们都在非议您呢。”   兰庭反倒笑了:“怕什么,就怕他们不说,不知道谁是谢兰庭。”   她不过是不想过去,借此正好可以离开,以便落个清净。   “小姐,您可别为了这些置气啊,他们也只会背后排揎人。”碧釉也是又委屈又生气。   这两个丫鬟,现在已经跟兰庭一条心了,对二小姐的行径,自然看不惯的。   “那就不管他们。”谢兰庭看着两个气呼呼的丫头,心头泛暖。   她还没有感受到姊妹的温暖,这两个才跟了她没多久的丫鬟就心疼她了。   谢如意追了上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小声地说:“姐姐,你莫要生气。”   而旁人远远的看过来,只能见到谢如意委屈巴巴的,在她面前垂着头,哭着致歉。   “流言呢,可以杀死一个人,”兰庭抚弄着手里的手帕,驻足回头,漫不经心道:“妹妹,我想你深谙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行此鬼祟行径了。”   谢如意继续装糊涂,抹眼泪:“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   谢兰庭抽出了鹅黄色的手帕,状似亲昵的低下头,左手牢牢地扣住了她的肩,让谢如意动弹不得。   她抬起另一只手,温柔细致地为她擦拭眼泪,微微歪着头看她:“你没听懂啊,比起寂寂无名的我,流言更容易杀死的,是爱惜名誉的你啊。”   谢兰庭才来盛京多久,人们关注的,从来不会是她这个籍籍无名的人,而是谢如意这样阳春白雪的存在。   一棵野草有什么好泼脏水的,那富贵园中的锦绣牡丹,才是最能引起人们摧残暴欲的。   谢如意听明白了,她能这么做,谢兰庭为什么不可以。   大不了就是两败俱伤。   谢兰庭忽然有些俏皮道:“你现在可别哭哟。”   谢如意愣了愣,抬头看向她。   “日后哭的日子还多着呢。”   谢如意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兰庭却笑靥如花,看见她呆头呆脑的,笑得更是肆意。   “今天别和我作对,不然我就把你扔下水去,今天你就别想出门了。”   谢兰庭一手牵着她,回到花厅里后,一边佯装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   一边对花厅里的人说:“诸位议论我不要紧,只是我家如意年纪小,难免气性大了些,在府里就一直离不得我,有些话更是听不得,今日是祖母的大寿之日,让诸位见笑了。”   一下就成了,谢如意听不得旁人说长姐坏话,赌气也丢下客人跑掉了。   兰庭口中说的句句回护,可是哪里总觉得不对劲,细细一想,年纪小是不错,可她们两个,难道不是孪生姐妹吗。   而且,据说这个谢兰庭,还是打乡下接回来的。   谢如意回来后,虽然大部分人认为,谢兰庭可能“名不副实”,听了这番话,又觉得谢如意也不简单。   她们不是傻子,谢兰庭来之前,她们也一直在说这些过分的话,却没见谢如意有什么反应,甚至还笑吟吟的附和。   等正主来了,作为主人丢下她们,跑出去与谢兰庭面前一通哭,赢得了这个长姐的回护和好感,这是把她们当成傻子利用。   虽然没有证据,但不干扰她们对谢如意,生起厌恶之心。   与谢如意交好的人甚至也说:“我看你那个长姐,也没有那么凶巴巴的,人挺好的。”   谢如意恨不得白她一眼,那都是装得好不好,她揉着自己的脸颊,谢兰庭下手的时候,简直不像个人。   最后,她咬了咬牙,至少已经证明了,在父母眼中,她是比谢兰庭更具有价值的。   往长远看,她得到的,也自然会更多,走的也只会是更高。   此时,谢桓身边小厮找到了谢疏霖,说:“二公子,薛大都督已经来了。”   谢疏霖听到薛大都督的名字,立刻肃然起敬,年轻一辈的被父母耳提命面,万万要效仿这大都督,年轻有为,又洁身自好。   “好,我这就过去。”   小厮下一句就是:“侯爷让您带着两位小姐,主要是二小姐,都过去一趟。”   于是,他就过来找妹妹了,里面都是未出阁的女孩,他不便入内,就让人将两位小姐请出了花厅。   “如意,”谢疏霖一眼就看出,谢如意哭过了,谁的杰作他想都不用想,转头盯着谢兰庭:“你又欺负如意了是不是?”   “二哥哥呀,”兰庭盯着他,勾了勾唇角,昂首泯然道:“你自信点,把是不是去掉。”   “今天是祖母的大寿,你别欺人太甚。”谢疏霖威胁她,但是谢兰庭完全害怕不起来。   兰庭眸中淡漠,齿间含冰:“欺人太甚的是你们,你自己扪心自问,我可不欠你们什么。”   “回头再和你算账,”谢疏霖瞥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扬起脖子,冠冕堂皇道:“今日薛大都督前来,这可是贵客,莫要失了礼数,丢了家里的颜面。”   果然,这两句简单的话,顿时引起了里面的窃窃私语。   “谢侯府居然请来了薛大都督。”   “谁来了?”   “说了你也不知道,当朝大都督,你知道吗!”   没有人会在意,为何谢家女孩去见大都督,而是对于他会来到庆安侯府的宴会,纷纷表示了震惊羡慕之后,敏锐的刺探到了什么。   她们这些人家之中,不乏有与谢家一样,同病相怜,因为此前墙头草投机失败,现在以及未来可能处境尴尬的人家。   现在,大都督的背后是太子爷,也有皇帝。   卖女求荣又怎么样,谁家还没有点腌臜的发家史,那都不是事儿。   薛大都督肯来无亲无故的庆安侯府赴宴,是不是也意味着,太子殿下会不计前嫌,对他们这些人家,继续施以重用。   对于谢疏霖刻意的举动,兰庭挑了挑眉,这是想要以此来试探这些人家吗。   三人逐渐远离了花厅里的声音,谢兰庭跟上来,让谢疏霖很不情愿,毕竟他可是知道,父亲让如意见薛大都督,是什么目的。   但她不陪着一起去,光让旁人看着如意一个人来,传出去对如意又不好。   兰庭无聊的垂下眼帘,自顾自地往前走。   谢疏霖斜睨了她一眼,居高临下的指点道:“谢兰庭,虽然让你一起去见见世面,但你最好不要痴心妄想,以为自己能够嫁给薛大都督这等人物,那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谢如意抿着嘴角,看见地上的一滩雨水,垂手提了提碧色的裙裾,怕弄脏了不好见客,另一只手轻扶在小径的假山石,谢疏霖主动将手腕递过去,给她扶着,小心地迈了过去。   兰庭则直接抬脚,从水洼上跨了过去,朝山石侧了侧目,这石头怪石嶙峋的,蛮有意思。   “哎,你这是对待兄长的态度吗?”谢疏霖瞧她不以为然的姿态,特别眼熟。   好像和外祖母如出一辙的表情姿态,明明没生活在一起的祖孙,出人意料的有些相似,每次一不耐烦了,都会这样。   他突然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谢兰庭眸子里水光颤了颤,被谢疏霖激起不忿,扯了扯嘴角,戏谑道:“你怎么觉得我不能?”   他半点不喜欢强硬的女子,女孩子都该像如意一样,温温柔柔才是最好的。   不过,也正是因此,如意才会每次被牙尖嘴利的谢兰庭,欺负得眼泪汪汪,导致他瞧着也不高兴。   但又不是如意的错,只能怪谢兰庭。   谢疏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一步越上前:“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被薛大都督看上吧?”   谢兰庭抬起下颌,侧首斜睨着他,眉眼盈盈,似笑非笑道:“我想嫁给谁,干你何事,你怎么就知道,我配不上。   怎么,谢如意那个假千金,顶着侯府嫡女的名头,能嫁进都督府,偏偏我这个真千金,就不行吗?”   “等会,你说清楚,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谢疏霖被她噎得不行,这怎么一样,谢如意是他们悉心教导的名门贵女。   而谢兰庭是什么,说好听的是侯门血脉,不好听的,归根结底,就是山野里跳出的粗鄙丫头,诗书礼仪全然不通,半分教养没有,哪里比得上如意。   此行目的被谢兰庭如此直白的说出来,谢如意听了羞耻不已,暗暗垂下头去。   谢疏霖不觉得,高攀薛珩是坏事,所以并不羞赧,继续警告她:“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好心好意,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乖乖听长辈的安排,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就是我想嫁给他,你也管不着,”谢兰庭抬手背,拍了拍他的手臂,笑意懒散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若真的高嫁了,二哥你岂不是要更不痛快了。”   此时此刻,薛珩负手站在曲水木的走廊上,听着山石后,传来少女清朗的语声。   孙桑海觑了一眼大都督的面色,小心道:“都督,小姐应是无心之语。”   这次来谢家,真不是明智之举,至少对于薛珩这样鲜少应酬的人来说,是这样的。   他们借故出来,透了透风,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一席话。   他是知道的,大都督对小姐的心情,都是比较特殊的,现在,听见兰庭赌气似的说出来,让人感觉,仿佛被怠慢了。   薛珩的嗓音清越微沙:“我知道,走吧。”   谢疏霖被驳得词穷,强憋出了四个字:“不知羞耻。”   谢兰庭冷笑一声道:“我凭什么羞耻啊,你都没脸没皮了,我再羞耻多对不起二哥你。”   两人的一番争锋相对,在谢桓派来催促的小厮脚步声中,才暂时休战。 第47章 都督   五黄六月, 焦金流石。   浮曲阁,兰堂绮席,台上戏正好,唱的是一出《天女散花》。   丫鬟上楼通禀, 不多时出来道:“侯爷吩咐诸位公子小姐等候。”   谢桓当然也想让儿女尽快出出风头, 可薛珩出去了没有回来。   他们只好在浮曲阁暂时等待, 谢疏安也在这里,相互打了个招呼, 分别落座后, 丫鬟上前奉茶。   “这出戏点的不好。”谢疏安靠在椅子上,淡淡的说,觉得不大适合未出阁的女儿看。   谢疏霖目光别有深意地,扫了谢兰庭一眼, 不阴不阳道:“怎么不好, 古有三姓家奴, 今有二姓之女。”   这是在借比方,讽刺谢兰庭趋炎附势。   兰庭还没说什么,谢疏安就先反手一扣茶盖, 横了二弟一眼, 沉声制止:“疏霖, 说什么呢?”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谢兰庭不仅没气恼,反拊掌笑道:“二哥哥好学识,不过这二姓之人,终归是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就怕是有些人呀, 根本看不清自己姓什么。”   谢疏霖动了动唇角,一口气闷在胸腔里,脸气得通红,最后,别过头冷冷道:“长了一张天生说歪理的嘴。”   “嗐,说什么三姓家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如今不也青史留名了吗。”谢兰庭侧了侧身体,靠在左边的扶手上,冷冷地斜睨着他:“二哥若是少耍两句花腔,将这些功夫用在练功上,也不至于折了腿,这三姓家奴的人中吕布,你虽做不成,至少一个赝品,也不是不成的。”   谢疏霖年少气盛,自尊心被她激了起来,脑子想都不想,就反唇相讥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去做什么赝品!”   谢如意被气的手抖,二哥怎么这么蠢,三番五次地被牵着鼻子走。   谢兰庭的后半句话,说的相当重。   谢疏安隐隐有种感觉,她生气的不是说她,而是谢疏霖刺的那句三姓家奴。   但他也只是猜测,再看谢兰庭,已经恢复了温柔清和的神情,对谢疏霖的怒目而视,置之不理。   兰庭忽然转过头来,挑了挑眉,谢疏安愣了一下。   其实,还真挺……好看的。   谢家的孩子里,谢兰庭是最会挑地方长的。   谢桓从二楼下来,见到谢兰庭也在,眉头就没舒展过,生怕她做出什么让人贻笑大方的举动,又恐她口无遮掩,不会看场合说话。   不过,若是谢兰庭太会看人下菜碟,谢桓心里就更不痛快。   但是,谢如意生得……的确不如长女出挑。   谢桓心里暗叹可惜,不太想理会谢兰庭,咳了一声,等谢如意回过头来,说:“如意,先让你姐姐下去。”   谢如意心中微喜,翘起了唇角,应道:“是。”   她对谢兰庭心情异常矛盾,一边惦记着她安安分分的,能帮自己顶替了尚家的婚事,一面又希望将她贬低的一无是处。   ————   浮曲阁上,正是济济一堂,高朋满座。   他们的座上宾,也已经回来了,施施然地撩袍落座,含笑道:“劳烦诸位久等了。”   谢桓提出想让自己的女儿,来拜见一下大都督,今天来做寿的,大多是侯府的亲朋,薛珩出现在这里,让他们不由得对庆安侯刮目相看。   “二小姐我就不见了,大小姐倒是可以一见。”薛珩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茶水,皱了皱眉,太浓了,似是不喜欢这样的酽茶。   “这……”谢桓压根就没想,让谢兰庭出现这种场合里啊。   “薛大都督此番前来,”一旁的谢三爷试探下薛珩的目的。   薛珩见竹帘后丫鬟去了,淡淡的说:“谢老夫人的大寿,某作为晚辈,不来不合适。”   “晚辈?”有人问了出来:“这话从何说起?”   薛珩泰然自若:“毕竟,我家女孩尚在侯府,怎可不来致谢。”   这句话,如同炸雷一般,落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谢桓居然如此狡诈,早早就勾上了太子不成。   谢桓则惊疑不定:女孩,什么女孩?难道说的是谢兰庭,那谢兰庭所说的意中人,莫不也是……   楼下,谢如意正趾高气昂道:“长姐,父亲让你先回去吧。”   这时,丫鬟过来,轻声道:“侯爷请大小姐上去拜见大都督,二小姐回花厅去吧。”   “好,我这就……”谢如意说着,就要起身跟丫鬟上去,她霍地抬起头,看向丫鬟:“等等,你说谁?”   丫鬟眨了眨眼,说:“奴婢说的,是大小姐。”   谢如意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沌,浑浑噩噩的,谢疏霖也不敢置信地转头,将目光落在谢兰庭的脸上。   一旁的谢疏安反应很快:“快去吧,兰庭。”   被点名的兰庭这才站起来,点了点头,跟着丫鬟上楼去了。   谢如意灌下半杯茶,从苦涩中回过神来,恨恨地想,这算得上是什么好事,说不定是个什么样的粗人呢。   谢桓等的心焦之际,丫鬟抬手撩起湘妃竹帘,少女落落大方的走上来,袖盈清风,举止从容,抬首露出一张清透的面容。   谢桓略微满意,招手让她进来,摆出慈父作态来,对众人说:“这是我府中寻回的女儿。”   此时栏外天外云浓,金光压下,少女肤如堆雪,仿若冷玉,一身藕荷色碧纹湘江长裙,正衬得她眉若春山,风仪玉立。   绿棂窗外,茂盛的金丝桃开的正好,阔袖白衣的青年抬起眼帘,看向了少女,嗓音清越,不高不低:“怎么不过来?”   谢侯爷一怔,这是在和谁说话?   兰庭没有多余的心情理会谢桓,虽然早有预料,但见到薛珩还是喜从心来:“火泽,别来无恙。”   这一声,震惊了在场众人。   谢桓脸色一紧,第一反应就是谁教的规矩,低声薄斥:“谢兰庭,你在说什么!”   不过,谢兰庭怎么知道薛珩的表字。   已经由不得他想太多了,谢兰庭向薛珩面前走了过去,笑靥如花,春意满山。   他才呵斥完谢兰庭的无礼,就眼睁睁的,目睹了薛珩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展露了笑容。   后知后觉的谢侯爷,这才回过味来,对啊,谢兰庭怎么会知道,薛珩的表字?   孙桑海先开口:“属下见过大小姐。”   在座的都听得出来,孙桑海这句大小姐,恐怕不是侯府大小姐,而是,大都督府的。   谢兰庭熟稔地颔首:“不必多礼。”   但见薛珩温柔的,朝她微微一笑:“怎么才来,等你许久了。”   “我未成想,真是你来了。”兰庭旁若无人地回答,眼中满是前所未见的亲密。   谢桓本要呵斥的话,也硬生生的转成了质问:“兰庭,怎么回事,你叫薛大都督什么?”   “火泽啊,”兰庭理所当然地回答,明眸善睐,侧首看向薛珩:“有何不可吗?”   “没有不可的,”薛珩含笑接了她的话尾,没有理会其他人的震惊与揣测,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颔首道:“很漂亮,看来侯爷很会养女儿。”   谢侯爷如遭雷击,他今天遭受的暴击有点巨大,呆若木鸡,只顾得上吃惊地看向谢兰庭。   薛珩为了什么而来,兰庭若还不清楚,就是傻子了。   自是要好好的扬眉吐气。   看着大哥失态,谢三爷也坐不住了,扯了扯嘴角:“咳,兰庭啊,这是怎么回事?”   兰庭才将目光转到了谢桓脸上,淡淡的微笑了一下,解释了一句:“女儿流落在外多年,全蒙薛大都督抚养长大,与我而言,火泽亦兄亦父,恩重如山。”   有了兰庭这番话,薛珩这才将心神分出,施舍给他们一点,拧眉问道:“谢侯爷还不知道吗?”   他问的不是谢兰庭,而是谢侯爷,仿佛他自然而然就应该知道的。   听见薛珩的质疑,谢桓心道自己屈死了,被这个丫头瞒得滴水不漏,她半句都没提过,她的养父母是什么人。   谢桓只能心口不一,不得已陪笑道:“这个……兰庭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提起这些使我们做父母的忧心。”   他自己身为父亲的漠不关心,连氏更不想问。   没有人想知道你过去吃了什么苦,只要乖乖的坐在这里,等待我们的“弥补”,让我们心中无愧就可以了。   兰庭早已明白了,遂低下眼帘,装作没看见谢侯爷的眼色,这时候,可没什么好说的。   “兰庭在贵府可还好,她一向是个好孩子的。”薛珩唤起兰庭的名字,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薛珩的语气听上去,像是谢兰庭是谢家的客人一样   谢桓听着不舒服,但还是细细地斟酌,回答的略有迟疑:“这个,自然是的,兰庭是我的长女,又在外失散多年,多蒙大都督照料,我庆安侯府感激不尽。”   他一向不怎么教养女儿,这都是后宅女人的事情,更别提一个后找回来的,也只有请安或者有事的时候,会多说两句。   薛珩不紧不慢道:“我听外面有些谣言,还以为是兰庭年纪小,不懂事,做错了什么。”   谢桓强笑道:“这是绝对没有的,都是谣传,谣传。”   “噢,这样啊!”薛珩手臂枕在扶手上,似是一笑置之,没有多言。   他意味不明的应答,更令谢桓惴惴不安。   谢桓回想起来,他们像是傻子一样,全被谢兰庭蒙骗了。   甚至今天一早,在书房她分明有机会说出来,却故意和他作对,只字不提。   导致他这时在众人面前,差点失了态。   薛珩对他变幻的脸色视若无睹,掸了掸衣袖,站了起来道:“早就听闻,侯府的园子格外别致,侯爷应当不介意,大小姐陪我走一走吧?”   现在,谢桓哪有不答应的:“自然……可以。”这二人明显就关系匪浅,他拦了也没用。   薛珩对谢兰庭温和道:“走吧。”   “谢兰庭!”谢桓双目圆睁,突起一声高喝,吓得四座惊然。   谢兰庭嘴角微微浮上一层笑意,歪了歪头,好像在拭目以待地回看他:“父亲,您对女儿,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谢桓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理智,语声艰涩道:“没、没有,好生招待大都督。”他不敢再堂而皇之的,去警告谢兰庭小心祸从口出。   “噢……”谢兰庭笑得他脊背发凉,随后应喏了一声,同他们垂首作别,才与薛珩点头示意,二人一同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谢桓攥紧了椅子的扶手,一口气闷在胸腔里,紧盯着两个人打眼前过去,生怕谢兰庭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薛珩在兰庭面前,半点生杀予夺的气势都没有,像是刻意收敛起来了。   他语气一贯的平淡温和,甚至有些令人侧目的宠溺:“都督府就在四锦里,我最近没什么闲暇时间回去,院子着人给你收拾了,有不满意的,你自己看了再说吧。”   堂堂的大都督对一个小姑娘,体贴到这种地步……谢桓心头一个激灵,眯了眯眼睛,自觉稍微明白了什么。   薛珩如此大张旗鼓的过来,怕是与谢兰庭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回忆往昔种种,谢兰庭之所以胆敢如此违逆长辈,不怕侯府对她怎么样,就是因为有恃无恐,仗着背后的薛珩给她做靠山。   谢桓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仗势欺人过。   一个手握实权的大都督,和他们这种靠爵位度日的人家,谢兰庭没有底气才怪。   难怪这丫头这么目中无人。   失算了,失算了,谢桓懊恼又后悔。   可究竟是哪里错了,他却又自己找不出来。   谢如意回去后,到底有些不甘心,过了一时,听丫鬟说,大都督与大小姐去了园子里,正离花厅不太远。   她心念一转,谁知道这个大都督,是什么样的的人,能到这个位置的,不说半百也是四五十的莽夫。   再说了,打仗多了的人,大多丑得很。   谢疏霖在浮曲阁仰头伸颈,等了许久,都没见到薛大都督一眼,至于谢兰庭,他根本就没当回事,若是她真的被人看中了,无非是以色侍人而已。   谢如意和谢疏霖等人,沿着翠竹小径偷偷过来看,躲在了紫藤花架后。   现在不是开花的时节,绿叶枝蔓却已经极为茂盛,足够遮蔽住他们。   苍翠欲滴的芭蕉叶下,薛珩侧身而立,肩线舒展,脊背挺直,一身罗衫常服十分俊美,气度不凡,令人心折。   难道,大都督不该是三四十岁,络腮胡的大汉形象吗,或者是年过四五十的武夫模样吗,   看到长身鹤立的青年,谢疏霖都怔忡住了,表情呆滞,像是被勒紧了脖子的公鸡,再也打不起鸣来。   之前,他们还信誓旦旦的说,嫁给尚家的嫡长孙,是谢兰庭最好的归宿。   可是,今日之后,谁也不敢再提半句。   高攀莫及的是他们。   而非谢兰庭。   怎么会这样,谢如意抓紧了手里的帕子,心头隐隐泛起怅然若失,方才还在嘲笑谢兰庭,喃喃道:“他怎么生得这般的模样?”   跟着过来看热闹的谢疏霖,也怔住了,薛大都督看上去,比自家兄长也大不了多少,甚至比之更加夺目。   不世功勋的背后,是这样一个英挺俊美的青年。   谢疏霖扶了扶自己隐隐作痛的腿,气馁不已,眉眼落寞下去,沉沉的长叹了口气,听人说,薛珩少年就跟陆崖出生入死,被其誉为将才。   他却连摔破点皮,还被母亲姊妹围着哭天抹泪,更别提这次还骨折了,母亲就更不肯放他去练武了,恨不得让他日日坐轿子来去。   薛珩将目光滑过花架,微微一笑,转而开始讲扶桑话:“太子妃与巴陵郡主已经进京了,郡主带了些礼物给你,我已经带过来了,等回去你自己看吧。”   “嗯,代我多谢郡主。”对于薛珩突然换了口音,兰庭一点没奇怪,她已经习惯了。   薛珩过来一趟,怕是忙里偷闲,回头就又要军务繁忙,她从小知道。   她最先认识的字,不是薛珩和自己的名字,而是军务繁忙。   每次天黑了,人还没回来,天没亮,就又离开了家,醒来的时候,桌子上只留下这样的一张纸条。   “日后,哪怕为了攀附大都督您,也要将我死死攥在手里才行。”兰庭提起这事,手指压下一旁的花枝,有些不太高兴。   当初情况紧急,薛珩根本就没和她商量,直接任由庆安侯府将她的户籍,迁改回了谢家。   薛珩听着她抱怨,笑道:“你是公侯小姐,现在回到你原本的位置,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却并不说帮她去做什么,他知道,兰庭不喜欢自己插手。   “你此前让桑海查的,都写在这里了。”薛珩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她。   兰庭接过来,喜笑颜开:“代我谢他。”   “你查这些,是想让她走?”薛珩显然已经看过了。   她指间夹着薄薄的信封,沉吟道:“等我看完再说。”并没有没和薛珩多说,这些事,她自己来解决就好。   反正,现在谢桓有求于人,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打算都得打消。   她有的是时间和他们理论。   不多时,谢明茵经过抄手游廊,正巧看见了谢兰庭,隔着栏杆朝她说:“长姐,你在这啊,父亲让你到他书房去一趟。”   “我知道了。”兰庭淡淡应了。   谢桓趁着此时找她,不是兴师问罪,就是别有目的。   说白了,做给薛珩看的。   薛珩挑眉了然:“去吧,我随后就到。”   看着兰庭离开后,薛珩背对着后面的人,扬声道:“既然来了,就别躲躲藏藏了。”   告辞离开的谢明茵“啊”了一下,一回头,却看见廊外的谢疏霖和谢如意。   谢疏霖内心悚然,他们已经离得足够远了,也放轻了气息。   薛珩早知道有人在花架后偷听,只是兰庭在这里,不想扰了她的兴致,故而不提。   “见过大都督。”谢如意跟在谢疏霖身后,语调绵软地见礼,她生的扶风弱柳,惹人喜爱。   “嗯,不必多礼。”薛珩负手,目光掠过他们,淡淡颔首。   谢疏霖沉浸在激动里,完全没注意到他冷淡的态度,还有漫不经心的神情。   谢如意看出了薛珩对自己的不喜,面色通红,觉得有点委屈。   谢明茵先是讶异,继而撇了撇嘴,什么人呐,到现在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大都督是何等人物,你不要多虑,人家怎么可能会对这些在意。”谢疏霖回去后,这样对谢如意说,他并未发觉什么异样。   人家堂堂大都督,怎么会和一个小丫头计较,谢疏霖的思路没错,可他忽略了一点,谢如意可不是寻常的小丫头,而是故意为难谢兰庭的人。   又不知谢兰庭,恰恰是薛珩唯一的亲近之人。   多年相依为命,谢兰庭在薛珩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第48章 娶我   “父亲您找我?”兰庭进入书房后, 就见父亲负手站在窗前。   “薛大都督就是抚养你的人,你为何之前一直不说?”谢桓不虞地责问道。   兰庭无意纠缠这些,不过谢桓的反应,她也能够预料到, 不咸不淡道:“父亲慎言, 大都督府的一切皆是机密, 在他们到盛京之前,未经允许, 不得泄露。”   “你……”谢桓转念也想到了, 顿觉无力反驳,他原本想先震慑住谢兰庭的,这下却不好办了。   “所以今天,你是故意要看我们笑话的是吗?”   “父亲此言差矣, 女儿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兰庭莞尔一笑, 宛然道:“况且, 难道只因我是您的女儿,就要告知您我所有的过往吗,您也不想听对不对。”   兰庭望着他的目光, 像是清晨的露珠, 清亮亮的, 泛着凉意。   谢桓深吸了一口气,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她现在是谢氏女,但从前不是,也就与侯府无关。   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女儿,之前只觉她锱铢必较,上不得台面, 可是,仅仅半晌,一切的想法都被颠覆。   “父亲你很清楚,如果我说了,您待我又会是另一番态度了吧。”   她一点也不畏惧谢桓,毕竟她也是跟着薛珩,一路腥风血雨出来的。   谢桓被她噎住了,哑口无言,如果知道是薛大都督,他定不会以轻视的态度来对待她。   谢兰庭就是要看看,他们还能如何待她。   “不要岔开话,”谢桓拧紧了眉头:“夏妈妈去接你的时候,你明明是在草屋蓬间,这是何缘故?”   谢桓一副“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想,他得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回答。   兰庭忽地绽出笑颜,宛若春风拂面,理所当然道:“当然是为了救谢疏霖和谢如意的命了,不然,您以为我愿意在那个破房子里养伤吗。”   谢桓面色愈发青白不定:“你说什么,你怎么会救过他们,他们又为何不曾说过?”一句追一句的问话,实则谢桓已经信了她的话。   兰庭怡然自若,丝毫不见慌乱,眨了眨眼无辜道:“难道,他们没告诉过您,去姑母家路遇山匪,是我出手相救吗?”   谢桓再欲质问,却陡然哑声无语,到了现在,她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为了逞强,而隐瞒这种事,谢疏霖还真做的出来。   谢桓忽而有些无力,右手牢牢地扶着桌子,颤声道:“你一直都没有说过,这总该与大都督无关了吧?”   “对呀,”兰庭点了点头,振振有词:“我也在想,为何父亲从不问我的过去,以及养父母呢。”   谢侯爷被她这话一噎,谢兰庭当初在那种地方出现,不用想,一定是些贫困农家。   后来下人说,只有谢兰庭一人独居,他们自然也就觉得,她的养父母死了。   其实,兰庭是有几次说起过去的,可是连氏怕有了线索之后,碍于情理,谢如意不得不离开,既然当时她身边没有人,就当成是死了,不要再追究。   连氏更怕的是,知道女儿过得太惨,她会更加愧疚难过,舍不得谢如意离开,畏惧愧疚的情绪,这两种逃避情绪交织在一起。   即使兰庭几次想要说起自己的身份,也都被连氏无情的打断。   兰庭委实是不太在乎谢侯爷的看法了,倒不是因为薛珩,而是经过上次的事情后,她觉得自己的这位亲生父亲,也是个心狠手辣、人尽其用的角色,没有什么血脉亲情。   谢如意他们成了现如今的模样,他们的父亲,可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谢桓想的很简单,但又有点复杂。   当时,薛珩既然能轻易把谢兰庭扔在山村,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视她。   今日来庆安侯府,看似是给谢兰庭撑腰,是不是另有图谋,也都不好说。   他还能为了一个小丫头,和堂堂侯府翻脸不成,定是谢兰庭自己在狐假虎威罢了。   “父亲,若是没有薛大都督来,您要怎样,才肯对女儿消除偏见?”   “除非你能做到比如意更好。”谢桓对她一直没什么很在意的,今日虽然震惊薛珩的目的,但依旧是内含偏见。   “父亲,我不会做的比她更好。”   谢桓这才抬眼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你还有自知之明。”   “所以,这么好的亲事,您还是送最宠爱的女儿去才对。”兰庭说话带刺,一贯的不好听。   谢桓铁青着脸道:“你就没有想过,你如今的名声,已经是无人可嫁。”   薛珩如今的身份,的确能够照拂她,但在外人看来,跟着一个毫无关系的男子长大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清白的。   除了让她与谢如意来个移花接木,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见她挺直了脊背,将轻轻茶杯放下,坦然道:“嫁不出去,总比去尚家送死强。”   谢桓手中的茶碗陡然一颠,目露精光瞧向眼前的少女:“你知道尚家的内情?”   “当然知道。”外面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来者正是薛珩。   谢侯爷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人,谁能想到,前脚他才被不孝的亲生女儿忤逆,薛珩后脚就坐在他的眼前。   兰庭退了一步,与龙骧虎视的青年并肩而立,被薛珩示意了一眼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谢桓想叫住的机会都没有。   薛珩继续道:“不就是侯爷您想要让兰庭嫁去尚家送死吗?”   眼前人和谢兰庭,如出一辙的神情口吻,似笑非笑,漫不经心,令谢侯爷更是心中不快,隐忍不语。   薛珩本无意与谢桓有所为难,只是又想到谢兰庭,心有挂怀,倒不如他亲自登门,来说说清楚。   “据我所知,这门婚事原本是谢二小姐的,就不要相让了,兰庭不是夺人所爱的孩子。”   谢桓悻悻道:“大都督怎可这般说,且不说兰庭是我的女儿,而且尚家的亲事,本就该是兰庭的。”   他脸上强笑,腮帮子酸疼,心中叫苦不迭,当时他哪里知道,谢兰庭是都督府的养女。   两个女儿,谢兰庭的价值,必然没有谢如意大,是个人都会选择牺牲前者。   这里没有其他人,薛珩就更没有给他留面子的必要了,支颐轻笑道:“侯爷这是真的没听懂我的意思,还是有其他的苦衷呢?”   这样的事情不是个例,前朝也有,为了保护家族的名誉,又不能被牵连,与罪臣之家定亲的女儿,一般都会是早夭闺中的结局。   朝野之中,薛珩说不上是一手遮天,但能打压一个已经日渐没落的侯府,绝对不成什么问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福祸相依?   他都有搞不清,到底自己是不是谢兰庭的父亲了。   谢桓嘴角微微抽动:“我看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兰庭这孩子,一向比较耿直的,她的妹妹们年纪小,说话也不会想太多,受点委屈也可能是有的。”   侯爷自己倒是很委屈,有这么个忤逆不孝的女儿也就罢了,后面还有一个这样的靠山来找麻烦。   谢兰庭受什么委屈了,他们明明都被绝地反杀了。   薛珩本也不是为了朝堂之事,只当是论家常,不用身份压人,若不是碍于这是兰庭的生父,他一早就将她带回都督府了,何至于在这里受委屈。   他松了口道:“侯爷此言,我也有所考虑,毕竟兰庭才回了侯府,与府中小姐并非一起长大,她若是不懂事,烦请侯爷您多担待。”   谢侯爷听得牙根发酸,这都是什么话,这到底是谁家的女儿,敢情谢兰庭来侯府是做客的吗,还要多担待。   还没等他松口气,薛珩下一句就又逼了上来:“侯爷对兰庭在意一些,当年她在外面跟着我也没少受苦,她是很愿意亲近侯爷夫妇的,有些事情,不是蕉鹿自欺就能过去的。”   说他自欺欺人?能在朝堂上混的如鱼得水的,谁还不是道貌岸然的货色。   怎么偏偏好的,都让他占了去,一个毛头小儿,也敢同他叫板,如今是在危难之际。   若是放在当初的庆安侯府,哪会有薛珩这种人的出头之日。   谢侯不急不慢的饮了口茶,故作沉吟半晌:“既然都督如此担忧兰庭,不如让兰庭认都督为义父。”   薛珩眉眼蕴了薄怒,眯了眯眼睛,眸光清寒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他自然没想到,误以为是谢桓在挑衅他,嘲讽他多管闲事。   谢桓确有讽他之意,但不是薛珩以为的意思,而是怀疑他与谢兰庭二人之间的关系。   “大都督别见怪,我也是为了小女的名声着想。”谢桓说的冠冕堂皇,实则观察着薛珩的神情变化。   薛珩察觉出了他别有深意,冷然不语,心中却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丝丝缕缕地缠了上来。   薛珩从书房里出来,兰庭正拈着一节细竹枝,在看院中水缸养的睡莲,他缓缓走到她身边:“好看吗?”   兰庭头也不回,浓密的乌发垂在颈侧,逗弄着水里摇曳的鱼儿,点了点头:“挺雅致的。”   薛珩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若是喜欢,在都督府也可养的。”   他捡到她时,正是落了难的节骨眼,一身萧索的,带着她风里来,雨里去。   要知道,当年他捡到谢兰庭,是在西北寒苦的北口镇,本以为是谁家养不起而丢弃的。   得知兰庭是侯门贵女,只觉得人间荒唐,久久不能回神。   同时又欣慰不已,起码兰庭无需像他,已经是孑然一身。   薛珩甚至在想,是不是不该打扰她在侯府的生活。   可惜,她在这里并不好。   兰庭划了划水,眼看着鱼儿惊惶地游开,才撇了竹枝,信口问道:“和父亲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薛珩下颌稍抬,目光如水地掠过她的眼眉,清淡地说:“你父亲说让我收你为义女。”   “义女?”兰庭嘴角牵起的笑靥瞬间凝固,匪夷所思地转头看向谢桓的书房,冷笑了一下:“真不愧是这么多年的侯爷,打得好算盘。”   谢桓傍上薛珩,舍不得撒手,连这种法子,也亏他能想的出来。   等他们出来时,薛珩与谢兰庭相识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侯府。   “怎么会这样?”谢如意怔怔的失了神,清香弥漫的花朵,变得冷意袭人,她浑身都僵冷起来。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村野丫头吗,二哥哥一直都是这么跟她说的,爹娘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忽然想起,谢兰庭每次想要说起,她以前在外面的经历时,娘亲都态度强硬地打断了。   二哥说,是怕她听见谢兰庭在外面过得苦,会内心愧疚。   其实,只有天真的嫡兄这么以为的。   他们只是任由她这样误会,是怕她惹了都督府大小姐的不高兴吗,这样隐瞒她的身份。   他们一定是都知道,但谁都不告诉她。   她当然不知道,爹娘根本不知道谢兰庭的身世。   谢侯爷夫妇自然也不好说,自己对接回来的女儿,除了是亲生这件事,其他的都一无所知。   现在好了,谢兰庭不仅不是什么野丫头,从前是压她一头,以后她在谢兰庭面前,就注定落进尘埃里了。   谢如意怔怔的,盯着窗外盛开的金丝桃,连谢疏霖叫她都没听见。   “如意,如意……”谢疏霖不屈不挠,叫个不停。   见谢疏霖还不安分,谢疏安蹙起了眉头:“别给如意添堵了,兰庭就要来了。”   “怕什么,她顶多是薛家的养女而已,又不是什么真小姐。”谢疏霖不屑一顾,他瞧不得谢兰庭翘尾巴的样子。   谢疏安皱了皱眉,沉声呵斥道:“你会不会说话!”   谢疏霖这才想起来,谢如意如今的身份,论起来,她也是谢家养女,而且还是鸠占鹊巢那种。   不好!他转头一下白了脸,这下可糟了,戳心窝子上了。   “二哥哥……”谢如意才回过神来,就听见谢疏霖来了那么一句,眼圈瞬间红了,顾忌着祖母大寿,不敢哭出来,看着就更委屈了。   “二哥不是说你。”谢疏霖连连道歉,又装模作样的,抬手扇了自己的嘴巴,谢疏安也帮忙解释,说他见到薛珩便高兴的昏了头,说话口无遮拦起来。   谢如意看着兄长们都关切又忧虑地,围着自己一个人转,有些不安的内心,才安定下来。   可怜谢疏霖辛苦许久,连连赔罪,才哄得谢如意破颜一笑,兄弟姊妹,其乐融融。   谢如意通情达理起来:“尚家的婚事,还是不要让姐姐代替了,否则,薛大都督也不会与我们善罢甘休的。”   谢疏霖涉及到薛珩,立刻没了强迫谢兰庭去替嫁的想法,转口安慰谢如意道:“如意,你不要怕,哥哥说过,会一直对你好的,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谢如意佯装感激地点头,唯独眸光渐渐暗淡下去,谢疏霖只是个绣花枕头而已,真的出了事,他帮不上任何忙的。   虽然大哥和父亲没有表现出来,但他们的态度,向谢兰庭渐渐偏移了。   从今往后,想必更是不可避免的向她倾斜。   母亲每一次提起“兰庭”两个字,都让她感到害怕,每次一同唤她和谢兰庭的名字,谢如意都在回忆,母亲先唤的谁的名字。   以前一直都是如意、如意,可是现在,好像都是先叫的兰庭,这些细节让她胆战心惊,惶恐不已。   她只有父母了,如果连爹娘都被谢兰庭夺走,她还剩下什么呢。   兰庭是与谢桓一起到的寿安堂。   谢明茵在外面等她,她想说什么,瞥见父亲肃着脸,又忍了回去,小声道:“长姐,里面都等着了。”   甫一进入正堂,兰庭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的目光的一致洗礼,长辈们笑的很和善,是兰庭从没见过的模样。   往日,她在府中并不显眼,一朝成了至关重要的人物,在场的这些人,齐刷刷都变得笑脸迎人,他们都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   谢老夫人往日里看不上这个孙女,此时许是有了拯救谢家的光环,在她眼中,这个素来印象模糊的孙女变得清晰起来,倒是一段不输人的品貌和气度。   万众瞩目中,兰庭面不改色地见过礼,而后在连氏和谢如意身边落座。   连氏夸了她几句,见她头上并没有戴自己送的头面,有些落寞地别开了眼。   在书房外面等候时,已经将薛珩给她的信,抽空匆匆扫了一遍。   连氏见她颊边浮上意味不明的淡笑,搭话道:“兰庭,这是在笑什么呀?”   “哦,”兰庭敛起了嘴角的笑,轻声道:“没什么,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而已。”   连氏若是知道,兰庭笑的是什么,她脸上的笑怕是挂不住了。   兰庭让孙桑海去查连氏身边的人了,不曾想,却让她知晓了一点了不得的旧事。   谢如意也听见了,偏过头来:“母亲,你们说什么有趣?”   直觉告诉她,大凡谢兰庭说有趣的,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事,她今天的心神不宁是没有错的。   兰庭嘴角微微翘起,挑眉道:“你想听?”   “没有。”谢如意断然否决,一面抿着嘴角,一面扭过头去。   从今天一早,她就心神不宁的,果不其然,就传来了坏消息。   鉴于谢兰庭的事情过于特殊,谢桓没有一人做决定,只留下谢家二爷在前面招待宾客,其余大部分主事的谢家人,都在谢老夫人这里了。   大房的人都来齐了。   谢桓大意说了谢兰庭的事情,还有婚事。   说到她的婚事,谢桓才冷冷转目,向谢兰庭道:“你既然不愿意嫁给尚栩,就说说你自己的打算吧,我们谢家不会养一个没有用的女儿的。”   连氏顿时惊骇,转目却见兰庭抬手掠鬓,起身宛然道:“父亲,女儿的意中人已经来了,您不是才见过吗?”   “你是说,薛大都督?”众目睽睽之下,谢桓只能强压怒气,现在这一遭,他委实不敢试探这个女儿的底线。   “是,”谢兰庭眉眼坚定,斩钉截铁,继而又道:“父亲不是说,我若不嫁尚家,就无人娶我吗,现在这个人选,您可满意?”   谢家诸人倒吸一口冷气,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不敢质疑,因为他们还不了解,薛珩与谢兰庭的关系是否真的分外亲厚,还是如谢桓所言,也许薛珩另有图谋。   谢桓板着脸,严词拒绝:“不成,这不成。”   面对谢桓喷溅的口水,兰庭恰到好处的退了一步,无谓道:“难道父亲不该高兴吗,薛大都督如此的青年才俊。”   谢桓当然知道,若是他成了薛珩的岳丈,别说是庇护庆安侯府这一遭的风浪,日后谢家的荣光盛景也指日可待。   但这种种益处的前提,是嫁给薛珩的那个女儿,必须对他们庆安侯府唯命是从,否则,若是如谢兰庭这般满心怨恨,又有什么用。   “我高兴什么,你丝毫没有为谢家着想,只顾自己,自私自利如你,嫁过去对谢家有何益处。”   “没有益处,”兰庭略略提声,讥嘲道:“也总比给您认个兄弟强吧。”   这种时候,谢桓半点没被她激怒,头脑出奇的清醒:“可他肯不肯娶你,尚且是另一说。”   “此事简单,问一问不就知道了,红霜,去请大都督前来。”   眼看着红霜奉命离开,谢桓才对她怒目而视,出声喝骂:“谢兰庭,你大胆!难道还不懂得伦理纲常吗?”   谢三爷开口劝道:“大哥、大哥,兰庭毕竟还是个孩子。”   兰庭施施然坐了下来,道:“如何又扯上纲常,又何处乱了伦理,父亲,”   “你自己也说了,他于你亦兄亦父。”谢桓有点生气,这是怎么教出来的女儿,心里有点迁怒薛珩。   谢桓冷硬严厉道:“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会像你,连婚姻大事也自作主张,不知廉耻。”   到底是和那种低贱出身的男人长大的野丫头,没有半点规矩可言。   兰庭泯然一笑,恍若未闻。   谢桓抬手指着她,痛心疾首地斥道:“你是要把我谢家的脸都丢尽啊。”   兰庭俨然有恃无恐:“父亲,您怕什么,丢脸也是丢不是您的啊。”   这话却是在理的,她又不是谢桓教养长大的,何谈谢家的颜面如何。   等薛珩入了前厅,朗然四顾,举目见廊下白玉簪被清风吹动,四下无人,心中有数,兰庭请他落座。   “只有你?”薛珩坐在乌木卷屏椅上,浅色的衣袖低垂,朝她轻轻一笑,泛出惊鸿一瞥的温柔。   “嗯,请你来,只问一句话。”兰庭走上前来,俯身压下他端茶的右手。   薛珩若有所思,任由她手指压在手腕上,双目清湛道:“说罢。”   “你肯娶我吗?”兰庭声线很清淡地问他。   厅中天光明朗,少女下颌线明晰,鼻尖小而秀致,穿着艾绿色挑绣竹枝花纹的衣裙,致使她看上去,全然没有了在谢家人面前的淡薄。   “兰庭,”薛珩喉头上下滑动,沉吟了片刻,缓声道:“别意气用事。”   侯门内宅的事,薛珩自然打听不到,只好靠着兰庭的来信,从字里行间摸索着她的情绪,起初应是欢喜的,简直无从下笔,写出来也是语无伦次的那样。   他当时以为,可以放心了,还在想到底是家人,后来,兰庭对家人的内容减少,偶尔开始有具体事件的描述,口吻平淡甚至冷漠。   时至今时,最后一封三页的信里,她更多的,是写的一些正事,即使提起谢家,也是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   兰庭宛若黑石的眸子注视着他,格外地认真:“你愿意娶我吗?”   其实,这是多此一问,她知道,他必然会答应,不计是为了什么,但凡她提出来的,火泽鲜有拒绝。   哪怕是因孤行己见将她送回侯府,心中有所愧疚,为了让她脱离庆安侯府,他也会答应的。   薛珩静默一瞬,蓦然会心一笑,微微垂首道:“听凭吩咐。”   兰庭觉得,他们是有缘分的,不然偏偏大雪连天,怎么就是薛珩路过了,又恰巧捡到了本该活生生冻死的她。   她衣襟别了一簇洁白的栀子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薛珩反握住了她的手腕,含笑道:“好了,等你及笄之后,我便登门提亲。” 第49章 心思   “薛大都督是专门为谢兰庭撑腰的?”谢如意有些揣揣不安, 她当日就看出来了。   谢兰庭在都督府的地位,怕是不同寻常。   “是啊,没瞎的都看得出来。”谢明茵凉凉的瞥了一眼,很不耐烦谢如意这幅怯生生, 又总是泫然欲泣的模样。   谢疏霖皱皱眉, 斥了一声:“就你话多。”   “要你管!”谢明茵恨不得翻他个白眼。   “既然不喜欢谢家, 直接和薛大都督走不好吗,非得在这里碍眼。”谢疏霖看了一眼沉着脸的父亲, 小声嘟囔道。   可是如意不一样, 如意要时时刻刻都做安静的淑女,他才不想要这么不知礼数,没有教养的妹妹。   “这绝对不可能,”谢明茵嗤笑一声, 漫不经心道:“你就别多想了二哥, 连自家女儿都要送去给外人养, 你要外人怎么看谢侯府。”   更何况,也是因为谢兰庭,谢侯府与都督府有了桥梁。   谢侯府虽然对外风光, 但已经很久没有能支撑门庭的子弟了, 他们太需要时间和外面的助力了, 说到底,还不是谢疏霖他们不够出色。   谢桓看着谢如意,心里同样很可惜,谢如意也是他们栽培多年的,付出了巨大心力。   谢如意浑身发冷,她的唇齿都在颤抖,这是为什么, 她才是谢如意,如珠如宝的谢家女儿,才是母亲最疼爱的女儿吧。   她不会被取代,谢如意就是谢如意,你看,即使谢兰庭回来了,她也只能是谢兰庭,而不是谢如意。   送走了薛珩,兰庭转过酸木枝云湖屏风,到了里间,一众人等就屏息坐在里面,面色各异地紧盯着她。   少女从容不迫,笑眯眯的道:“父亲,没什么好说的了吧,想必诸位长辈也都听见了。”   “嗯。”谢桓绷住了脸。   他分明是该高兴的,可看见谢兰庭的模样,又笑不出来,憋屈的很。   弃如敝履的成了救命稻草。   谢桓背着手,沉声道:“过了你们的及笄礼,所有的事情都如期而行,绝不拖延。”   实则他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幸亏还都不算晚,他们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现在改换策略都来得及。   比起谢如意,当然是谢家的未来更重要,这是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好啊,”兰庭知道他是指尚家的婚事,目光流转,率然应声道:“都听父亲的。”   见她不再死咬着不放,谢桓这才轻松了些许,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是为父该做的,不必挂在心上。”   谢如意心思沉重,心上仿佛压了块巨石,说实话,到现在她还有点不相信,不死心地问了谢兰庭:“你当真是薛大都督收养的?”   “没错,”兰庭想了想,慢慢道:“你那副红宝石的头面,我早就有了,只是不喜欢。”   火泽待她极为宽纵,在外面看到别人家怎么娇养女孩的,回来就怎么对谢兰庭好,他一个大男人,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女孩教得很好。   谢如意哑口无言,当初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怜悯谢兰庭,现在回首看,自己好似坐井观天,恨不得回去把自己掐死,太丢脸了。   往日里,她是如何嘲笑可怜谢兰庭,没有见识,岂不是天大的可笑。   人家当然不稀罕,现在整个都督府的珍奇异宝,都任由她把玩喜欢,谁敢说个不字。   兰庭才不在乎,谢如意是否留在侯府,因为她自己还没有完完全全的踏进来,何谈赶别人出去。   反过来想想,如果她是谢如意的话,没准也会想方设法把她赶出庆安侯府的,谢如意比她经历的要少,困于内宅,一时心慌意乱也是有的,没必要将人往死里逼。   既然身为一家之主的谢桓已经有了决断,谢家诸人听了吩咐,分别对兰庭表达了作为长辈亲缘的关怀和爱护,才各自散了去,若不是因为谢桓的话,他们此刻都该好生招待客人的。   谢桓心觉今日自己太不容易了,舒了口气,他身为东道主,离席太久不好,正要往前面去,就被兰庭叫住了:“父亲,女儿还有一事,留步。”   “还有何事?”谢桓心肝一颤,生怕谢兰庭要为难他。   兰庭眉心蹙起,佯装烦恼道:“父亲,您似乎从来没有提出宗谱一事呢,从没有想过,我是该入家谱的,一句都没有提起过。”   他们为兰庭改了姓氏,却没有让她入宗谱,甚至连同连氏,也没有提出过,他们仿佛忘记了。   忘记了,兰庭才应是宗谱上的正经嫡女。   不,也不是忘记了,而是认为一个替死鬼,没有必要上族谱。   不过,该她的,即使她不计较不在乎不想要,也不会平白让人,她的名字还作为薛珩妹妹记在薛家门下,既然要成亲,就要从薛氏先除名,认祖归宗。   对于兰庭的要求,谢恒没有不应下的。   谢如意却急的想哭,谢兰庭上了族谱,就意味着真的要许给大都督,岂不是又要她嫁给尚家。   谢桓满口答应了下来:“是为父疏忽了,身为嫡长女这是应该的,你二人及笄,为父就请开宗祠。”   谢桓对兰庭缓和极了,但是面对不成器的儿子,就没那么多的好脸色了,若不是碍于今天是母亲的大寿之日,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谢疏霖臭骂一顿。   兰庭瞥见谢桓迁怒的目光,朝谢疏霖揶揄了一句:“二哥,轮到你了。”   “你有病啊?”谢疏霖根本没注意到老父亲的变化,语气不善道。   这个没眼色的儿子,谢桓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谢疏霖,等晚上你给我到书房来。”   谢疏霖这才懵了,又关他什么事。   兰庭笑靥如花,好心提醒了他一句:“你该不会忘了,自己差点死掉时,怎么逃出生天的吧!”   “我没忘!”谢疏霖涨红了脸,这么大的耻辱,还被谢兰庭给撕破了。   他捏紧了拳头,咬着牙问出声:“你以前为什么不说,看着我们瞠目结舌觉得挺好笑是不是?”   “是啊,”兰庭好笑似地瞄了他一眼,莞尔问道:“说了有什么好处啊,说了你就能对我像亲妹妹一样吗?”   谢疏霖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性子,硬邦邦地道:“不可能。”   “那不就得了。”兰庭随手折下一支花,抬脚就要朝外面走去。   “谢兰庭,你和我们成了这样,也不能怪我们,”谢疏霖突然扬声叫住了她,看她驻足回了头,咽了咽口水,道:“你到了谢家,也没有说对我们真心过,还不都是假模假样装给人看的,你做什么都有目的,凭什么要别人对你好。”   兰庭嘴角动了动,蓦然扯出一抹冷硬的笑,嗓音温淡:“凭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凭你们要我去送死,凭我救了你的狗命,凭你现在有求于我,理由够吗,嗯?”   谢疏霖看着她坦然露出这副趾高气昂的无耻嘴脸。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正常人谁会这么说话。   “还没过去呢,二哥,翻脸别太快,不然我就不高兴了。”兰庭拿着蔷薇花枝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就是想看他生气,气得脸都红了的样子。   谢疏霖内心受到了暴击,他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谢兰庭偏头看了看谢疏霖,这家伙已经愤愤的扭过头去,不想搭理她了。   “别吵了,一起去浮曲阁吧。”谢疏安恰如其分地挡在了两人之间。   “好,兄长请。”走出去一时后,兰庭才开口道:“兄长有话直说吧。”   谢疏安能屈能伸的功夫,到底是比谢疏霖强的,又多年在嫡母的手底下讨生活,没有露出半点恼羞成怒的神色来,反而变得柔和下来。   他弯眉一笑,轻声问道:“方才在浮曲阁,你是为了谢疏霖三姓家奴那一句恼火,对吗?”   毕竟当初薛大都督,也被人这样骂过。   兰庭面无表情:“不错,有问题吗?”薛珩在陆崖帐下四年,后来调任到其他将军部下,最后才到了太子的麾下。   谢疏安不为她冷淡的语气击退,反而温和地笑道:“兰庭,咱们之间到底是一家人,能有什么解不开的。”   “是吗?”兰庭挑了挑眉,拉长了尾音,她这次是真的对谢疏安刮目相看了。   能屈能伸,没有一般读书人的死要面子,这位长兄,纵然成不了大人物,也能做出点什么来。   说话间就到了浮曲阁,谢疏安不再说话,侧身让她先进去,自己紧随其后,像是一位嫡亲的好兄长。   浮曲阁的戏声缭绕,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谢老夫人见到兰庭过来,对她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   不仅招呼她到身边落座,还特地让身边的丫鬟端了她爱吃的,像是哄谢如意一样对她。   丫鬟进来通禀道:“夫人,尚家大公子来给老夫人拜寿了。”   “既然是来拜寿的,快请进来吧。”连氏下意识看了谢如意一眼。   兰庭笑吟吟地看向她:“母亲,您紧张什么呢?”   连氏迎着她勉强笑了笑,觉得兰庭这个笑太幸灾乐祸了,心中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尚栩见过夫人。”尚栩一如既往地温和,对待谢家长辈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气氛稍显怪异,这是个棘手的人了。   谢如意看见尚栩来了,还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吓得她脸色突变,差点想起身掉头就走。   现在这个少年郎在她的眼中,不再是那个如意郎君,而是刽子手。   要害她的命呢。   她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人,谢兰庭气定神闲,连氏则心思恍惚,被谢姑母拉着说话,只有一个谢明茵,没心没肺地坐着看戏,没有相差几岁,但心里想的全然不同。   她要是谢明茵也好啊。   哪怕是个次女,也是谢家的女儿,不必如此费尽心机的算计筹谋。   薛珩离开经过廊桥的时候,见到两个少女站在太湖石边赏花,与身边引路的人说了一句,为了避嫌,转脚换了一条路从左边离开。   傅若潇不喜欢这样的宴饮,便与密友避了出来,抬眸看见转身的薛珩时,正听少女笑嘻嘻道:“我哥哥总是想要来见人家的,不过你也知道,最近我家的情形,求了母亲我们才能出来的。”   尚栩这次前来庆安侯府,并没有以前那么大摇大摆,而是收敛了很多,不希望为庆安侯府招来太多的目光。   尚小姐说完话,却见傅若潇微微蹙起眉头,目光游离,盯着廊桥上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未开口,听她问身边的谢家下人:“那人是谁?”   谢家的下人与有荣焉道:“是今日来为老夫人贺寿的薛大都督。”   傅若潇捻住了手帕,眉眼含羞,口中不禁轻喃:“竟然是他。”   尚小姐跟着她望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经转过游廊去了,她疑惑道:“傅姐姐你认得?”   傅若潇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在尚小姐迷惑的目光中,才轻声解释道:“你忘了,咱们在红湖寺见过他的。”   “啊,那咱们当初被困在红湖寺和这位……”尚小姐反应机敏,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初碰见薛珩肯定不简单,那个不让她们进去的院子,更是有问题。   “嘘,”面对脱口欲出的少女,傅若潇无奈地掩住了她的嘴:“这可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想来是有关系的。”   她在家总听父亲他们提起薛珩,言谈之中透露出的皆是赏识和赞叹,心里也有些好奇和向往,但没想到鲜少出门的她,居然与这个人早已逢面。   一次是红湖寺,一次是庆安侯府,偏偏每次都能碰见他,这不是缘分吗。   薛珩离开侯府后,孙桑海道:“属下看大小姐不高兴,何必让她留下?”   “今日庆安侯府来的宾客,你都瞧见了吗,你可知那些都代表什么?”   孙桑海这才了然:“您是要利用大小姐从庆安侯府打开缺口。”   陛下才从潜邸上京来,对京城里的情况,都一无所知。   兰庭以谢家小姐的身份,才能更清楚的,窥见这些京城世家的底细和立场,侯府背后的世代联姻亲属可见一斑,既然能从内部入手,为什么不呢。   薛珩掸了掸衣袖,轻笑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派人送信给谢家,白白送给他们一个女儿。”   天上从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回到四锦里的府邸,管事就迎了上来,薛珩就吩咐道:“去准备提亲的聘礼,都按照盛京里的规矩来。”   管事欲言又止,见他兴致不错,问道:“不知是什么人家?”   “是……”薛珩还未曾说出谢兰庭的名字,就听秦怀龄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好你个薛火泽,当初口口声声,薛兰庭是你妹妹,骗了我们那么久。”   “三公子。”薛珩一回头,就看见秦怀龄手里握着一柄棱竹骨雪白扇面的扇子,大剌剌地走出来,坐在了他的身边。   “了不得啊,大都督都对自己带大的女孩下手了。”秦怀龄说着,随意地朝孙桑海摆了摆手,上了茶水后,人都退了下去。   秦怀龄压着右臂靠在桌子上,朝他稍稍凑近了些,低声说:“我可记得,你从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权宜之计,”薛珩不着意地转着手里的茶杯,垂下眼睑,淡然解释道:“她不喜欢那里,以我的名义方便脱身而已。”   “噢,这样啊,”秦怀龄探过身来,手指一拂颈侧垂发,嗤笑道:“可我怎么感觉,是大都督你动机不纯的啊,从将她送回侯府伊始……”   “三公子这杯里的是茶,不是酒。”薛珩鲜少心绪外露,此刻自然也不会放任秦怀龄说下去。   秦怀龄撂下了杯子,昂然挑了挑眉:“你敢说,你对她没有半点心思吗?”   半盏清茶,嘴角的笑,掩饰不了你的心思。   “三公子这话来的蹊跷。”薛珩眉弓清越,乌睫轻掩,压下一片阴影,再次否认。   秦怀龄好笑地说:“没人告诉你,气定神闲也是一种破绽。”   按照薛珩对薛兰庭的在乎程度,怎么可能任由她脱离视线呢,唯有一种可能,他有明确的目的,并且尽在掌握之中的势在必得。   薛珩同样迷惑了跟他多年的兰庭,一面是送她回到庆安侯府,一面是要借此稳固局势。   只不过是因为,他将一切的情感付诸在了兰庭的身上,无论是什么理由,有一点是明确的,他必须要将兰庭牢牢的抓住。   兰庭对他是依赖是信任,但他不知道,是不是情爱。   他不敢去问,若是错了,兰庭岂非是要离他而去。   甚至,他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对兰庭是心神上的依赖,还是所谓的男女之情。   “你要做的,何须这么周折。”   薛珩淡然一笑,道:“原也不知道是这样人家,若是早知,就不让她回去了。”   世人都希图有家人的,尤其是兰庭这样恋家的。   “可中书令的长孙,瞧着的确是一表人才,配得起她呢。”秦怀龄才不过半天的功夫,就将庆安侯府的底摸清了。   薛珩温润白皙的手指端着茶杯,道:“怕他作甚,初出茅庐的小子而已。”   “谁说要你怕他?”秦怀龄目光探究地,微微眯起了狐狸似的眼睛。   “了不得,三公子也会来套臣的话了。”薛珩察觉他的意图,顿时收敛笑意,学着他的语气回了一句。   秦怀龄意味不明地含笑道:“那你怕我吗?”   闻言,薛珩倏然掀起眼皮,下颌微抬,扬起眸光定定地看向他。   见他不语,秦怀龄继续砸吧着嘴道:“您说,我与她也算是青梅竹马吧,谁都知道,巴陵也知道,我是对她一直不同的。”   他说的这些,薛珩当然清楚,秦怀龄对兰庭的态度,一直不太一样。   在王府时,秦怀龄总是戏弄兰庭,搞得她不胜其烦,巴陵郡主看出三哥故意的,也拦着不让他见兰庭。   兰庭觉得这种行径很讨厌,但秦怀龄只是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而已。   少年郎无伤大雅的捉弄里,总是带着些喜欢的。   或者说,这种欢喜对他们来说,大多是通过顽劣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薛珩笑得一脸人畜无害:“三公子若是能得殿下恩准,大可一试,兰庭若是愿意,臣没有阻挠的道理。”话也说的客气恭敬。   然而,秦怀龄太知道这人。   当初被父亲手下的长史说是黄毛小儿,他当着面也是这样不喜不怒,转脸就狠狠把人阴了一回,王府里的长史幕僚都忌惮他三分。   这厢,柳姨妈正拍着大腿,懊悔当初在红湖寺,怎么就鬼迷心窍的停手了呢,若是没放过谢兰庭,如今能和薛大都督扯上关系,受益的可不就是他们家了。   要是不犹豫,早点和谢兰庭定亲,这么多的嫁妆,迟早还不是她柳家的囊中之物。   一想到到手的鸭子飞了,柳姨妈的心头就在止不住地滴血,急吼吼道:“当初不是说好了,让立诚娶了那个谢兰庭吗,你怎么又变卦了。”   “你可别忘了,听风就是雨的是你自己,在红湖寺反悔的也是你自己,”赵晟风看着这个蠢得到家的大姐,也是不堪其扰,谨慎地去关上了门,才叹了一声:“今日不同往日,你别忘了,那丫头背后是薛大都督。”   “那,那又怎么样,”柳姨妈舍不得,谢兰庭背后的嫁妆,尤其是听连氏合计过后,她结结巴巴地说:“管他是谁,总不能还管别人家的儿女男婚女嫁。”   赵晟风被自己这个蠢姐姐气笑了,反唇相讥道:“他怎么就管不了,你说,他一个大都督,位高权重,天子近臣,要什么没有,如今还未曾娶妻,却对一个丫头这般上心,能是为了什么?”   柳姨妈扯着帕子:“你的意思是说,薛大都督是瞧上她了,晟风,你可别吓唬姐啊。”   赵晟风冷笑一声:“谁有闲工夫吓唬你,且等着瞧吧,肯定是干净不了。”   柳姨妈懊悔不迭:“早知道有这层关系,说什么也要将人先定下来。”   不看僧面看佛面,这薛大都督既然对谢兰庭有情,他日,说不定还能提拔一下立诚,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悔不该一看到谢家被困,就生了退意,否则那个节骨眼,再加把劲,说不得连氏就把谢兰庭许给她家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是让她的儿子白白受了一顿苦,只能待在屋子里不肯出去见人。   “晟风,你说要不咱们再来一次,没准这次就成了,你说到时候,这薛大都督能不照顾……”   “行了,赶紧闭嘴,”赵晟风被柳夫人的想法吓得不轻,横眉立目道:“你是不是想立诚遭殃。”   他是男人,起码在他自己,心上人被别人夺走,便绝不会让他们好过。   柳姨妈作为女人不这样想,也对弟弟的强势很不服气:“你懂什么,这男人要是得不到,就肯定念念不忘,想要她过得好,这还不得照顾她的夫家,就是……”   就是真的要夺人妻子,无论怎么说,他也会给足了好处。   听到这句话,赵晟风难得沉默了。   柳姨妈不屑道:“噢对,我忘了,你不就是对那个……”   “行了!”触及赵晟风阴冷的目光,柳姨妈呐呐地住了嘴。   她自知理亏,心虚气弱地问道:“那你说,后面怎么办,章彩晴那边,他们不会真的查出来吧?”   “你放心,我自有打算,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的。”赵晟风压下唇角,眼中蕴着阴鸷和晦暗。    第50章 赞者   浮曲阁里, 兰庭正支腮在桌上,瞧着一对各怀心思的未婚夫妻,谢如意和尚栩。   尚栩向谢老夫人拜过寿后,视线落在了谢如意的身上, 说:“晚辈有些话, 想要与二小姐细说, 还请伯母……”   可惜,他的话还没说完, 谢如意就绷不住了。   她猛地站起来, 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哀怨地瞪了尚栩一眼,带着丫鬟离开了。   堂而皇之地就把满心诚恳的少年晾在这了。   连氏登时尴尬不已:“如意她这两天啊,身体不太合适。”   人家尚家到底是还没有什么动静, 如意这么做给外人瞧见, 显得谢家太势力了。   尚栩本意想要见一见谢如意后, 能再说一两句话的,可却被谢如意当场摔了脸。   “晚辈明白,天气渐热, 二小姐身体不适, 便好生休养……”尚栩依稀明白怎么回事, 虽然失落,但也没有失礼,将话说的周到妥帖地给连氏圆了场,才告辞离开。   浮曲阁外,是临水照花的花廊,尚小姐与傅若潇携手而来,迎面就见自家哥哥匆匆忙忙的, 从浮曲阁里面大步出来。   她笑吟吟地凑过去,打趣道:“大哥,见到如意姐姐了吗?”   “晴儿,”尚栩一抬头,发现傅若潇也在旁边,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嗯,见到了。”   尚小姐再想多问,却被尚栩只字片语挡了回去。   最后,他潦草地叮嘱妹妹了两句,又请傅小姐照顾一下自己妹妹,就抬脚到前面去了。   尚小姐一头雾水地看着兄长的背影:“他这是怎么了,和如意姐姐没说吗?”   “还这么傻,”傅若潇也发觉了尚栩的异样,从薛珩身上收回了心思,伸出指尖,点了点尚小姐的额头,似叹似惋道:“人家呀,八成另有心思呢,只你们兄妹两个,还来上赶着献殷勤。”   她本是不愿意随长辈赴宴的,只是听尚家妹妹也说要来,她才为着陪一陪她的,主要也是上次红湖寺一别后,人人自危,她家也不例外,今天还是头一次逢面。   尚小姐沉默下来,今天到谢家后她也发现了,谢如意对她远不如往日热情,甚至还不如从前泛泛之交的女孩。   她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低头揪着衣袖,喃喃道:“其实我也有点感觉啦,不仅是如意,其他人对我也这样,但是爹爹告诉我们没事,不用担心,哥哥也是想来安她的心的。”   “就当是借此事看清人心吧,患难见真情说的不假。”   “若真患难,我们肯定不会牵连无辜人的,”尚小姐越说越有些义愤填膺,语速极快地道:“要是我家真的有事,肯定不会拖累她、害她的,我们也是打小就认识,这么多年,她还不了解我们什么样的人吗,我们有那么坏吗。”   傅若潇见她恹恹的,不太熟练地安慰道:“以己度人而已,这就是长辈的家教了。”   尚小姐听了很不是滋味,似是为了安慰自己,又绞着帕子说:“谢侯爷怎么说,也是打过胜仗的将军,我父亲说那一仗可凶险了。   谁都没想到,谢侯竟然守住了,他可是大将军啊,唉,我想,没准就是如意姐姐自己怕了。”   傅若潇难得被她噎住一回,这又不是你爹,护着做什么,虽说大将军的确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片刻后笑道:“瞧你,又不是退婚,别不高兴啦,谢侯日后还是你哥哥的泰山。”   尚栩离开后,房间里除了外面传来的戏腔锣鼓声,都没有人敢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连氏筹算着,不久后府里的及笄礼,瞄见了旁边的外甥女,心念一转,开口打破了僵局:“湘姐,姑母有意请你来为表妹做及笄赞者,你可愿意啊?”   及笄礼的赞者,一般是请年轻女孩,连氏的女儿及笄,没有比自家大哥女儿再合适的了,关系亲厚不说,连家女孩的名声,在外面是有口皆碑的。   连清湘想到此前在自家,自己还误会了兰庭欺负如意,这次姑母请自己给表妹做赞者。   她忙不失迭地应了下来:“当然,能为表妹做赞者,是外甥女的荣幸,姑母不必说请不请的。”   兰庭没什么好说的,这些人选当然该由连氏来决定。   她回首对连清湘含笑致谢:“多谢表姐,到时候劳烦表姐了。”   连清湘见兰庭不仅好声好气地答应,甚至微笑着对自己道谢,心下对她更添好感。   过了一时,她特意换了位置,坐到了谢兰庭的身边,轻唤了她一声,等兰庭转过头来,她略带羞赧道:“兰庭,上次在我家,我对你有所误解,是我不好,和你道歉。”   连清湘居然会向自己道歉,兰庭吃了一惊,她会心一笑:“该我谢表姐,愿意做我的赞者。”   正好一出戏唱完,谢明茵听见身边长姐和表姐闲谈,也兴致勃勃的加入了进去,兰庭头次和姊妹相处这么好,连氏看得眉心微松。   柳姨妈带着女儿进来,正看见这其乐融融的一幕,不无艳羡道:“还是羡慕表妹你阖家圆满。”   连氏摇了摇头,撇向两个女儿,又想到方才跑掉的那一个,苦笑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是表面风光而已。”   柳姨妈内心嗤之以鼻,连氏是真没吃过苦头,才会在这无病呻吟,若是当年没她,就是连氏嫁给了柳老爷,看她是不是要哭死过去。   连氏说起自己的打算,及笄礼的赞者请连清湘来,柳姨妈对此有些不虞。   她觉得合该请自家女儿才好,对此,谢兰庭也深以为然。   她抚了抚衣袖:“及笄礼,我和如意还是分开吧。”   “这,你们是同一天,这哪有分开的道理?”连氏暗道,这孩子怎么一时一个主意,真不是在故意折腾他们吗?   兰庭面色清淡,端然望她道:“有何不可。”本就不是同一天。   此时,连清湘正被谢明茵拉着,去给翻跟头的小戏子撒赏钱,二人对后面发生的波澜一无所知。   连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想到谢桓的千叮咛万嘱咐,只好讪讪应下:“好好,依你都依你。”   如柳姨妈所愿,柳絮凝作为谢如意的赞者出席,她心满意足。   谢家姐妹的及笄礼,必然会有不少勋贵人家,这下,柳絮凝就能够光明正大地露面,也好让人看看,她的女儿有多出彩。   谢疏霖奉父命来给母亲传话,透过走廊上半开的菱形槅扇,见到柳姨妈身边的柳絮凝,少年郎心下一喜,又稳了稳心神,才举目提步进入里面。   他先是向长辈分别见了礼,又耐心地与谢兰庭等人一一,随后才能借故,同柳絮凝说了两句话,对方也笑意清浅地答了。   谢疏霖绞尽脑汁,连柳立诚与柳老爷都问候过一遍了,才停下了话头。   这难得的一回见面,不是他不想和柳絮凝多说话,而是柳姨妈将这个女儿看得太紧。   直到离开,他都没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如意妹妹不在这里。   “该开宴了,请诸位移步宴席处吧。”连氏说完,先和妯娌们去了前面。   众宾客也依言起身,纷纷移步至宴席处,女孩子们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谢明茵眼睛亮晶晶的,叽叽喳喳给她讲,方才有多精彩,说个不停。   “长姐,那个演猴戏的小孩子好讨喜啊,一口气翻了好多跟头,是吧,表姐?”   连清湘也点头:“嗯,可惜兰庭你方才没看见,他们家的猴戏是一绝呢。”   兰庭配合地露出惋惜的神情,可能是她的惋惜和遗憾,看上去太过真情实感。   连清湘忽而提议,不如等宴席后,她们再去看看那几个小孩。   兰庭惊诧地看向连清湘,这不像是她会提出来的。   谢明茵却以为她不愿意,停下脚步,摇晃着她的手臂使劲央告,直到她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谢明茵才满足地拉着两人的手继续走。   柳姨妈母女两个形影不离,她噼里啪啦地算计着,这次定要给女儿置办几身好衣裳,让她大放异彩最好。   “你可争点气,别让人瞧不起。”   柳絮凝骄傲道:“谢如意生的又不出挑,女儿怎么会落下风。”   论姿容,可能自己压不过谢兰庭,难道还比不上谢如意吗。   “行了,别说这些了。”听女儿不能贬低谢如意,柳姨妈咳了一声,面色复杂,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总之,你以后离谢疏霖那小子远点。”   柳絮凝悄然抬眼,试探道:“娘,您不是一直说让我和谢家……”   谢疏霖起码也是侯门子弟,又对她一心一意地欢喜,柳絮凝还是有些在意的。   “不行!”柳姨妈陡然厉喝一声,见女儿被吓了一跳,她才将声音落下来,柔婉道:“娘是盼着你能高嫁,但谁都行,绝对不能是她连玉澜的儿子,你还想以后也叫她娘不成。”   什么是“也叫她娘”,柳絮凝一头雾水,她知道母亲一直敌视连氏,怎么让弟弟娶谢兰庭就行,却不能叫她嫁给谢疏霖呢。   “乖女儿,你听娘的,娘让你弟弟娶谢兰庭是为了揉搓,你若真的嫁给那小子,被她欺负立规矩的就是你了。”柳姨妈半是嫌恶,半是愤恨道。   平心而论,连氏这个脾性即使到了将来,也不是刻意为难人的恶婆婆。   柳絮凝蓦然明了,母亲哪里是怕她被欺负,纯粹是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伺候连氏罢了。   这个午后,兰庭与连清湘以及谢明茵相处的很好,至少心情一度都很愉悦,三个人很投脾气,一起偷偷去看了扮小猴子的小孩,谢明茵把自己荷包里的银瓜子都赏了个精光。   谢明茵悄悄地与她说,反正没有谢如意在这一副哀怨地瞧着她们,她就很畅快。   最后的后果就是,这孩子彻底把自己折腾累了。   晚宴后,三人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在美人靠上坐着聊天,兰庭和连清湘有一搭没一搭的清谈,谢明茵则聊着聊就睡着了。   照顾她的妈妈怕叫醒了她,晚上又该睡不着了,索性直接就抱回寿安堂,任由她睡着吧。   等到了晚上,连清湘也随父亲告辞的时候,兰庭难得有点依依不舍,主动一道送她出仪门去:“我送一送表姐。”   另一边,谢疏安也同父亲送连家的舅舅,见到了连清湘,他脸上忽然淡淡的笑了,唤了一声连表妹。   见到谢疏安,连清湘微微颔首。   兰庭站在仪门里,看着连清湘离开,旁边谢疏安突兀地说了一句:“你若是日后想要在盛京活下去,就要像连表妹一眼蕙质兰心,温驯纯良。”   兰庭“噢”了一声,她也很喜欢连清湘,不过谢疏安这句话,到底是说给她听的,还是为了赞许连清湘温驯呢。   不过,连清湘可未必喜欢这种说辞。   谢如意暗中授意赵思烟,散播谢兰庭有关谣言的事,谢桓虽然没有证据,但只要有心一查,他们就弄清楚来来龙去脉了。   在他们眼中,谢如意只是个小姑娘,这些小打小闹的手段,他们不在意谢兰庭时,可以一语带过,笑说一句无伤大雅。   但今时不同往日,谢桓很少对女儿直接说什么,他认为教养女孩,应该是内宅妇人的事情,只要将她们培养的美丽动人,乖顺温柔,能够讨得男人的喜爱,就是大功告成。   目前来说,在他看来,连氏身为母亲和正妻,显然是失败了的,内宅被搞的一塌糊涂,还得他去收拾外面的烂摊子,帮不上忙就罢了,又添乱。   所以他马上勒令连氏,必须要敲打敲打谢如意,让她清醒一点,别再招惹谢兰庭了。   不到迫不得已,连氏是不愿意拿这些话去问谢如意的,这边丈夫的话,她又不得不听从。   她应该庆幸,谢桓还不知道,昨天谢如意当众下尚栩面子一事,否则,他将谢如意吊起来打的心都得有了。   谢如意从浮曲阁离开后,就回了自己的慕雅居,晚宴也没有出席。   第二天一早,突然来了人叫她,她磨蹭了许久,害怕母亲叫她,是为了追究她失礼的事情。   她决定先发制人,母亲对她一向最是心软了。   进入宛华堂,见父亲和其他人都不在,她率先松了口气,立刻投入连氏怀中,浅笑盈眸道:“母亲,今日是有什么事情呀?”   谢如意乳燕投林般的扑过来,连氏一颗心都软成水了。   她捧着谢如意的脸,心爱了一时,才将她从怀中扶起来,说了正事:“如意,你与母亲说清楚,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和你有没有关系?”   “谣言,什么谣言?”谢如意脸色茫茫然的,愣了一瞬,渐渐才转过意思来,颊上浮现出委屈的神情。   她揉了揉帕子,老老实实地在连氏面前站定,歉然道:“母亲,这绝不是我有意的,思烟想来也是误会了,那日姐姐为了明茵的猫,匆匆忙忙就走了,思烟难免有些不高兴。”   只要不必面对父亲,在母亲面前,谢如意就有的是办法为自己开脱。   连氏盯着她瞧了一会,与女儿相比,她其实更加相信丈夫的话,毕竟如意和兰庭之间的矛盾,是众人皆知的。   最近看似是亲和了不少,但是不是真心实意,她看不出来兰庭,难道还不清楚如意吗。   可这个女儿,也是她不舍得逼迫的。   她良久才叹了口气,说来能到今天,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好。   “如意,”她将谢如意重新拉到身边落座,拈着锦帕为她擦去了眼泪,语重心长道:“你日后……不要与赵家女儿往来了,为了你长姐,也为了你自己。”   谢如意一边意态娇懒地偎在连氏怀中,一边眉心轻蹙,怯生生地道:“母亲,我知道了,只是,我只怕父亲和长姐因此生气,不高兴我了。”   丈夫那边还好说,连氏想到兰庭的态度,一时有些拿不准,这孩子向来有些软硬不吃的。   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拿捏不准她,现在有了人在背后撑腰,整个侯府上下的人,都让着她这个小孩子。   受制于人的感觉,可真是不好受啊!   但在谢如意面前,连氏不能让她跟着自己一起慌,表面上装的滴水不漏。   她搂着谢如意的肩拍了拍,含笑摇头道:“我的儿,怕什么,母亲还能让你受了委屈去,咱们家什么时候不是你最受宠的,你长姐那,母亲替你去说就好了,别担心。”   谢如意忍不住得寸进尺,她低声诉说:“父亲说,等及笄礼后,就将我们的婚事……母亲,女儿不是不愿为家里出一份力,只是,女儿是真的害怕。”   提起这事,情形就立刻变得棘手了。   连氏不禁面色微肃,颦起眉头,看得谢如意也紧张了起来,她想要母亲帮帮忙,退了这门婚事最好。   可连氏是宗妇,她一直都明白联姻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才会在谢如意很小的时候,就为她定下了婚事。   想事情的角度,也和谢如意有所不同,也不明白少女的所想所思。   谢如意哀哀地唤了一声:“母亲……救我!”   这一声无助凄楚的娇唤,瞬间将连氏拉扯回了多年前,如意一点一滴长大的过往,一幕又一幕母女相伴的光阴,统统浮现在眼前。   几个儿女里,如意是不同的,她是柔弱而依恋她这个母亲的,在她的身上,连氏总是被需要的,离不得的。   她白皙柔软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勇毅果敢的光彩:“母亲疼你爱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不明不白送死去的,好孩子,一切都由母亲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谢如意郑重拜谢道:“母亲,女儿给您添麻烦了。”   连氏抚着她的脸颊,欣慰地说:“如意还是笑起来漂亮,娘最喜欢看你笑了。”   等谢如意出了门,脸上盈盈的笑意就如水花回落,瞬间无踪。   青墨见她神色转变的古怪,关切道:“小姐,您怎么了?”   “与你说了也不懂。”谢如意撇她一眼,有些无力,微微低垂着头颈,眉眼透出三分冷淡。   她抿着唇角,暗自思忖,母亲从来不敢违抗父亲的,只怕是眼下说了这话,日后也做不得数啊。   她得想法子,逼一把母亲,只要她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就一定会拼出一切保护自己的。 第51章 恐惧   连氏不知道女儿这些小心思和盘算, 转头就到谢桓面前,去给谢如意说好话了。   “侯爷,妾身都问过了,无非就是那赵家女儿在中间捣乱, 如意一个小孩子, 也没想那么多, 妾身已经让她不要与那些人来往了。”   谢桓板着脸,负手肃声问道:“你让她去给谢兰庭道歉了没有?”   “也不至于吧, 都是自家姐妹, 您让如意的颜面往哪搁。”连氏不大情愿。   她见不得如意再到长女面前吃瘪的,而且,她觉得之前计划换婚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如意的错, 这一切都是谢桓和她的主意, 如意纯粹就是无辜的。   “糊涂!”谢桓猛地拂袖, 气的骂了连氏一句,吹胡子瞪眼道:“头发长见识短,让你做的这一切, 就是为了这一桩, 必须让她去给谢兰庭亲自登门道歉。”   连氏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谢桓知道她应答自己的事, 都会办的妥当,继续道:“务必让她心里向着这边些,咱们才有可以斡旋的余地,不管她有什么要求,你自己掂量着,能顺着就顺着她。”   连氏明了谢桓的意思,这个女儿他们控制不住, 就只能身体力行地拉拢了,她缺什么他们就要给什么。   早知有这一天,就是当初她这个母亲的吃点亏,也不要紧啊。   连氏回想,自己从前哪做的不足,这次都好好补偿,但越想越底气十足。   兰庭回来后,并没有受到什么莫大的委屈啊,除了起初兄弟姊妹之间的一点排斥,她现在不也都和他们相处的挺好的吗。   婚事是他们做的不对,但也没必要把他们一切的好都否认吧。   门外小厮通禀:“侯爷,夫人,表舅老爷来了。”   赵晟风如常进来后,看见连氏也在这里,脚步下意识顿了顿,目光转向了谢桓,与他颔首示意后,才回转视线与连氏见礼。   连氏与他问了几句可住的得宜,赵晟风都是分外简单客气的答了话。   谢桓看他们疏离如此,假意劝道:“都不是外人,你们现在倒是变得客气了。”   谢桓说的没错,这些年月,相比之下,赵晟风身为连氏的娘家人,却与谢桓的关系更为亲厚。   “这是应该的。”赵晟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并不多解释什么,他这种态度让谢桓满意,谁都希望自己才是被人忠诚的那一个。   信芳堂,碧釉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一个被红纸包裹的雕花盒子,一脸古怪地说:“小姐,管事送来一份贺仪,说是清点时发现,是傅小姐送给您的。”   谢兰庭神态闲适,调侃道:“她给我的贺仪,又不是我的大寿。”虽然这么说,她还是让碧釉将贺仪拆开了。   却发现只是一块青丝砚台,下面压着一张折起的白色纸笺,好像这砚台是专门为了送信来的。   兰庭打开下面的纸笺,勾起一侧唇角,挑了挑眉尖:“噢,有意思。”   “小姐,这是什么呀,神神秘秘的。”碧釉记得那位傅小姐,对自家小姐的态度一点都不好,送一块砚台她都怀疑,是不是嘲讽自家小姐。   兰庭“啧”了声,将手里的纸张揉了揉,撩起轻薄的眼皮,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没什么,我们要去老地方再见一次邱女先生了。”   碧釉手下的砚台一颠,磕到了桌子上,她张大嘴巴:“啊……不会吧,奴婢都吩咐门房拒了她的帖子,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哇。”   红霜没有她那么话痨,直截了当地问道:“小姐,哪天去?”   兰庭走到窗边,淡淡吐出两个字:“明天。”   窗外细碎的金屑洒落在衣袖上,廊下的夹竹桃散发出妩媚的芬芳,仿若艳丽无匹的美人,花影落在粉白的墙壁上,庭中清风乍起,只见落影浮动。   翌日,得月楼。   上次见面,还是浮冰四聚的冬日,现在已经是骄阳似火的六月初夏,楼下的树木葱茏茂盛,浓荫匝地。   迎着灿烂的阳光,邱言兀自抱臂,站在二楼四顾而视。   扫见辚辚而来的马车,如她所愿,在酒楼面前停了下来,从里面下来两个丫鬟后,才扶出一位身材高挑纤细的锦衣少女。   她讥嘲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清贵的世家之女,都是污浊之辈。   之前的时间,她不是不想找谢兰庭,自从上次之后,对方就让人不再接她的帖子。   她只好想尽办法,倒是寻了赵思烟一次,没想到她给忘了。   多亏了她最钟爱的学生,傅若潇听说了之后,主动答应帮她带信给谢兰庭。   兰庭下了马车后,径直进入上次的房间,步履轻快,像是来赴的是什么好宴。   “先生,又见面啦。”少女笑靥百媚,将她左右端详了一番,掩唇道:“先生气色不大好呢。”   邱言岿然不动,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谢大小姐,见您一面,果真不易。”   “嗯,先生说笑啦。”兰庭朝她露出温和的笑,由侍女将座椅拉开,才抚裙缓缓坐了下来。   和去岁相比,面前的少女越发容光胜锦,举止几乎挑不出任何的错处来。   邱言按住手指,指甲陷进皮肉,竭力抑制住胸膛里翻涌的情绪:“我弟弟死了。”   “喔,邱先生您节哀。”兰庭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发出毫无诚意的敷衍之词。   邱言双颊泛起红色,目中精光爆射:“你敢说,我弟弟的死,与你无关?”   “您弟弟……是谁啊?”兰庭缓缓撩起眼皮,流露出了几缕迷茫,将无辜之色装得逼真至极。   好生的狡猾!   邱言一时热血灌顶,指甲掐着手心喘了口气,才能咬牙道:“邱德。”   说出这个名字时,她已经不在乎名字本身,而是对方听见这个名字时的神情变化。   可是,兰庭听了这个名字,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反而双目澄澈地望向她,声线干净甜嫩:“这个人,我不认识啊。”   “你还敢否认,”邱言胸膛不住起伏着,即使已经不在乎这个弟弟,可是提起他的死亡,声音还是压不住的颤抖:“他的尸体是红湖寺的僧人送到官府的,一箭穿心,都、都腐烂啦,仵作把他的尸体都剖开了,他们说,我弟弟当时……”   话音至此,猛地戛然而止。   她窒息般地睁圆了眼睛,嘴唇颤颤蠕动却无声,视线死死定格对面一直无声的少女脸上。   对方正玩味地盯着她,逼问道:“当时怎么了,继续说啊,邱先生。”   邱言遽然面露惊恐,说不得,说不得……绝对绝对不能说出,她邱言有这么一个弟弟。   兰庭的眼神冷的透骨,如冰刃一般锐利:“我来告诉您,他当时作奸犯科去了,最后反而自食其果,命丧黄泉。”   邱言指甲将掌心掐得血肉模糊,拼命摇着头否认:“不,不是我弟弟,我不会有这种弟弟的。”   她是典型的卫道士,自诩高洁,不染尘埃。   现在无异于将那层表象,血淋淋的剥下来,在厌恶的人面前,暴露出自己最丑恶的一面。   兰庭霍然掀眸,目露清光,咄咄逼人道:“衙门没告诉您,我才是苦主吗,现在您来寻我的不是,未免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邱言本就底气不足,她对这个弟弟有感情,但也在多年的折磨里耗光了。   今日全凭着一股心气而来的,她认定了谢兰庭坐稳了谢家小姐的位置后,就开始作威作福,草菅人命。   “说吧,今日找我来,”兰庭身体微微后仰,下颌稍抬,傲慢又自负地问道:“您想要什么,要真相和公道,还是钱和地位啊?”   “你什么意思?”邱言眼眶蓄满了泪,竭力睁大了眼睛,泪水便不管不顾地流淌下来。   兰庭笑意清浅,眸中似拢了星光:“要前者我帮你,要后者,我也可以给你。”   “你想息事宁人,不,不对,”邱言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筹码,昂然问道:“应该是你希望我选哪个?”   “哎呀,我都这么问了,先生还不清楚吗,”兰庭轻嗔一声,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露出一缕笑来:“您教化学生做一个爱梅之傲骨,竹之高洁的人。   自然也应该以身作则,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对我唾弃有加,而后去府衙揭露才是。”   邱女先生隐约也听懂了,眼前这位谢大小姐是恨不得她能闹大呢,根本不在乎什么名声。   也说不定,她早就在这等着她呢。   她隐忍了半晌,此时终于克制不住,站起来哑声质问:“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说实话,起初听了邱德的死讯,她的确松了口气,甚至暗自庆幸,打算就此息事宁人。   任由老母亲闹一阵子,以后全当没这个人,没这回事,平安度日。   呵呵,这样的祸害,死了最好。   可是,认领尸体时,衙门差役却非要告诉她,谢家大小姐指名道姓地说了,这个人是因为对她不轨而死的,甚至,让他务必告知死者的家眷这些消息。   还警告她,不要去妄想伸冤,若真的论起来,是她弟弟图谋不轨潜入红湖寺,自己倒霉出了事,那位受惊吓的侯府千金才是苦主,宽容大度放过了他们,别想不开去得罪人家。   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不是好东西,但也绝对不敢干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更何况,那个和他死亡有关的人,恰恰还是她曾经开罪过的学生。   而她又深知,这位谢大小姐,绝对不是什么心胸豁达的人。   这会是巧合吗,凡此种种刺激下,邱言当然是觉得,谢兰庭是刻意挑衅她。   认为她面对弟弟的死,会逆来顺受,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就是我弄死了你弟弟又如何,你我天上地下的身份,你连状告我都不敢。   她又惊又激怒,随之出现的,还有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   有些人就是没人性的,这种得意忘形嘴脸的人,她不是没见过,她会害怕被谢兰庭报复。   以前,她定然会直接到衙门击鼓鸣冤,闹得人尽皆知,叫她名声尽毁。   兰庭侧首微笑:“我没想到,先生你居然会选择来找我。”   邱言冷然不语,按照她原先的性子,定然会按照对方的计划行事,可是,也同样拜她所赐,她不得不考虑到,得罪这些贵女的后果。   兰庭绵长地叹了一息,倒是她考虑不周,忘了之前那一遭,兴许是将这位傲气的女先生吓到了。   “既然您来找我,也不能白来,”她改变了主意,摆出自诩最柔婉的神情,口吻温和,抬起一只皎白的手指:“我愿助先生,公道与名利二者皆可得。”   邱女先生神情微滞,半晌木然抬起头:“你要我做什么,现在去衙门伸冤吗,你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兰庭伸出白皙的指尖,无聊地划过空空的桌面,声音绵软,宛然道:“唔,现在可没用啊,你连证人都没有。   先去从你弟弟入手吧,去查清楚他和什么人往来,被什么人收买,你就可以去告了,学生我会帮你的,先生。”   一个柔弱斯文的女先生,孤身犯险为枉死的弟弟求得一个公道,即使邱德罪大恶极,而兰庭再大度的说两句好话,邱言就不会受到任何波及。   多好啊,盛京城内茶余饭后的谈资,有女先生,有凶杀案,有贵女,一定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邱言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你说的是真的?”   “我不是好学生,也不是好人,”看着邱言惊变的脸色,兰庭才收起顽劣的笑容,语声舒缓道:“但毕竟死一个人也不容易,这个承诺我会遵守的。”   邱言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再不敢多言的,四肢冷寒浸浸。   兰庭认真地考虑一时,手指抵着下唇,笑语晏晏道:“对啦,先生,最好是在我的及笄礼后,这么风光的日子,我希望他们都在。”   闻得此言,邱言身体微震,她迷茫又恐惧地看着谢兰庭,这话说得,像是一个天真而恳切的乖孩子,期盼着阖家团圆。   人家希冀和睦团圆,她约莫是想发难吧。   眼见着兰庭起身要离开,邱言抬声叫住她,呐呐地问道:“你既然都知道谁是幕后主使,为什么还要我自己去查,去告……”   回答她的,是兰庭的笑而不语。   “你、你……”邱言面色瞬间苍白,瞳孔骤缩,脚底窜起一股极端彻骨的寒意,整个人又好似是陡然被迎头砸碎的冰雕一般。   她直勾勾地望着兰庭,手指颤抖地指向她,双目充血,声音高亢嘶哑:“你要我也死!”   少女起初的计划里,就是把她当成棋子,若是幕后黑手恼羞成怒连她也杀了,对于兰庭来说,正中下怀,引出对方不说,还能加重罪行。   她自己除了开始被无辜状告,则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乃至最后只要一句,我不计较先生的污蔑,就可以为自己赢得一个好名声。   而她邱言,身为传业授道的先生,有那么一个恶贯满盈的弟弟不说,甚至还为了他,去状告无辜良善的被害学生。   到时候,受尽唾骂的,不止是收买邱德的真凶,连她也会彻底身败名裂,余生尽毁。   以她原本的脾性,兴许还会不堪屈辱,以死自证清白。   什么邱德的公道,什么她的名声,从头彻尾,都是她冠冕堂皇的说辞。   少女抬起若葱管秀长的手指,回首搭在雕花门扇上,极度的温柔清雅:“明白了吗,我是为了你好啊,先生。”   少女的背影极似一杆孤清翠竹,无端地透出锋利冰冷。   邱言失神地追出去,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扶着门框止了步,一个不足二八的少女,怎么会有这么冷酷的心性?   她至今犹记得,那个在这里虽然用了一些小手段,但还能够心平气和讲道理的女孩子,她还心生赞叹,自愧不如。   这个谢兰庭她……还有心吗?    第52章 隐瞒   回到府里后, 已经是晌午过后,四下都很安静,太阳也很高,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   谢疏安回国子监去了, 得等她们及笄礼才回来, 之前那一阵, 因为局势没有太平稳,加上谢老夫人的大寿, 他们也就暂时没有回去。   她们迎面就见到了谢疏霖, 这厮正带着小厮经过廊下,脸上挂着笑意,走路也不好好走,时不时回头, 和小厮笑着说什么。   谁知一转头, 就看到谢兰庭。   谢疏霖立刻收敛了笑容, 掩唇咳一声,正经和气道:“你怎么从外面回来?”   谢桓对谢疏霖耳提面命,不得再和谢兰庭起冲突, 连氏也将他看的紧, 她这时很明白情形的, 谢疏霖只得乖乖听话。   而谢如意,没有他在前面冲锋陷阵,再面对谢兰庭,只好避其锋芒,安分下来。   只要熬过这阵子就好了,谢疏霖默念着,看在薛大都督的面子上, 他可以对谢兰庭态度好点,反正等她嫁人了,家里就可以恢复安宁了。   是以,他还是能好好和谢兰庭说话的。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示好,兰庭神情自若:“出去见了见先生。”   少年的幻想很美好,但遥遥无期,毕竟即使定亲之后,也得有一年的时间备嫁,才会成亲。   以前的谢家都是他们横着走,谁知来了个人,自己就得缩起尾巴了。   “你们怎么在这?”谢桓从外面回来,正碰上兄妹两在这,这两在一起除了互啄没别的,生怕谢疏霖又多嘴,直接叫住了两人。   “见过父亲,”谢疏霖一转头,凑上前问了安,大胆地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又道:“父亲,您怎么不太高兴的?”   谢桓本来不想说,转眼见谢兰庭也在,改变了主意,沉声道:“监察御史范大人被贬职,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原来是他,啧,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兰庭豁然想起了,那位监察御史范大人,当初突然藉口大女儿生病,要断了与太子这边官员的联姻。   当时,薛珩让她去女学里,试探范家二小姐,就是为了确认,范大人是否反水了。   谢桓身上还穿着官服,凛然道:“你果然知道范御史?”   谢桓想问什么,兰庭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给他吃颗定心丸:“嗯,父亲您不必慌,这位范大人得罪过东宫,有因有果的事而已,不堪与侯府相比。”   现在,太子开始出手收拾了,同时是为了杀鸡儆猴。   意思很明了,当初做过错事的,都自己想想清楚,最好洗干净脖子等着,他记仇。   不过,范御史只是贬职而已,不知道是小试牛刀,还是手下留情。   谢桓听了不仅没被安慰到,脸色更加难看了,要不是在两个孩子面前,他现在绷不住了,额头上竟然渗出细密的冷汗来。   看到谢桓紧张的反应,她不由得挑了挑眉尖。   少女笑嘻嘻道:“父亲,咱们侯府也没做什么吧,您何必这么自苦,侯府无大过,太子殿下赏罚分明,不会计较您一点过失的。”   “诸事未定,不可胡言。”谢桓的唇颤了颤,心里犹如一盆烧热的滚油,不住的翻腾,面对谢兰庭清亮的目光,他掩饰性地肃容道,额角却有汗珠滚落。   谢兰庭心下更奇,谢桓居然在害怕。   庆安侯府在这场夺嫡战中,一直是处于中立的状态,除了尚家与逆王有联系,可能会祸及他们的这点微小因素。   夺嫡当日,庆安侯府能主事、能进宫的人,基本上都被困在了红湖寺,留在盛京的其余谢家人,更是没资格参与进去。   太子面对这种墙头草态度,不会有太大的罪责,轻则贬职罚俸之类的,最严重的也就是削爵了,算是伤筋动骨一下,但绝对不会伤及性命。   谢桓又攀上了薛珩,即使被吓到了,也应当松懈下来才对。   可诡异的是,谢桓的紧张与恐惧感,居然开始日益上升,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砍头一样,这反应不太正常,超出了谢兰庭的预判。   谢桓垂目审视了这个女儿一会,忽然想起了她才来时。   彼时,谢兰庭在他们眼中,只是势单力薄的小猫而已,尽管有时候牙尖嘴利,张牙舞爪的叫唤,但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影响,直接抓住后颈皮就可以了。   而谢兰庭,半点也没暴露自己的身份,若说她没法子折腾他们,搁在现在,谢桓属断然不信的,她在他们面前被训斥的时候,脸上装模作样,恭恭敬敬的。   不过,这心里得想的是什么,他猜也猜的出来,无外乎是根本不在意,反而像是看戏一样。   这也导致他们丝毫不曾防备,上次他对谢疏霖,的确是迁怒。   第一次产生争执那个晚上,谢疏霖就怀疑过谢兰庭来者不善,奈何她装得尽职尽责,真的像极了渴求爹娘的孩子一样,他没有听信儿子的话,若是早知道,也不必变得这么被动。   算起来,她其实就是太子安插进京城的眼线吧。   人家才是来进府自苦的那个。   谢桓不无自嘲地想,口中怅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   兰庭将细长的手指交叠,掖在宽宽的袖子里,声音极轻地扬眉,再次问道:“父亲,您真的,没隐瞒什么吧?”   谢桓神情微滞,随即很快地摇头:“没,没有,罢了,日头越发灼热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说完,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衣袖甩幅巨大,后面的小厮踮着小跑才跟上。   谢兰庭盯着谢桓的背影,惶急失措,父亲很害怕啊,这么慌张。   这显然是他自己心知肚明,犯了什么忌讳啊,而且还很确定其严重性。   约莫,薛珩都不可能想帮忙那种。   或者,已经到了掉脑袋的地步?   她有点想不到,谢桓这种精于世故的,会犯下什么错,让他害怕到这种地步。   “喂,谢兰庭,”眼见着父亲走了,谢疏霖叫了她好几声,最后碰了碰她,抬着下巴问:“你发什么愣啊?”   这无忧无虑的模样,真是有钱人家养的傻小子。   谢兰庭忖度数息,旋即问道:“侯府之前,没发生过别的事情吗,和朝堂有关的?”   “你是不是盼着我们……额,”谢疏霖素来是脑子跟不上嘴,但还是在谢兰庭的凝视下,及时打了个磕绊,停了下来,拧眉挠头道:“我怎么会知道,反正你来之前,家里一直很太平,办点事没有过。”   “噢,我来之后呢?”谢兰庭嫣然问道。   触及她凉凉的目光,谢疏霖呵呵一笑,僵硬道:“蒸蒸日上。”   “希望二哥你在母亲和祖母面前,也这么说。”   呸,你想得美,谢疏霖扯了扯嘴角:“好说,好说。”   接着,他学着父亲的模样,一摆袖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离开。   兰庭掩面,不忍直视:噫,更傻了……   红霜方抬起头,轻声询问:“大小姐,您方才那样问,是不是咱们侯府会不好呀?”   谢兰庭没有否认,反问道:“这府里你们可知道什么,是不是真的有我不知道的?”   红霜和碧釉相视一眼,苦笑一声,道:“奴婢和碧釉进来两三年而已,之前不知道,但是这两年里,的确没什么动荡过。”   “如果真有,奴婢两个丫鬟,也不可能知道的。”碧釉说了大实话,她不忌讳自己奴婢低贱的身份。   纵然真有什么事,不到大祸临头那一刻,她们这些奴婢就像是地底下的蚂蚁,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却毫不知晓。   红霜努力想了一会,半晌道:“要说盛京里唯一的大事,就是几年前废了逆王的太子之位,可是,这也跟咱们侯府没关系吧。”   连尚家与逆王有关系的消息,也是去年才有的,庆安侯府更不可能有了。   “嗯,不用多想了,到时候他们肯定会说的。”谢兰庭也懒得在这上琢磨了,迟早谢桓自己也得亲口讲出来。   谢桓愿意拖着,她自然也不急了。   还真是失策了,低估了这侯府里,可能藏着掖着的破事。   “小姐?”红霜引颈轻唤了一声。   谢兰庭心神回转过来:“走吧,回去了,还有事要办呢。”   碧釉犹豫了下:“小姐,咱们真要这么试探宋妈妈吗?”   “你不是说,昨天看见她与柳姨妈往来了吗?”   “看见是看见了,可这里是不是真有事,奴婢也不知道啊,再说了,咱们怎么试探啊?”   碧釉昨天去拿傅若潇的贺仪时,就看见了宋妈妈该当值的时间,不在信芳堂,反而和柳姨妈躲在假山后,偷偷摸摸地说着什么。   当时,她没敢打草惊蛇,而且疑心自己看错了,等回去后,给小姐送了贺仪,就给忘了。   等到晚上睡觉前,才悄悄寻了个小丫鬟,问了问。   宋妈妈果然没在信芳堂,不知道去哪里了,这种情形有一阵子了,今天回来的路上,她才想起来与小姐说。   谢兰庭微笑着掠了掠衣袖:“山人自有妙计,一时你去与夏妈妈说了,我之前交代你的。”   碧釉慨然应声:“好,奴婢知道了。”   信芳堂外的芭蕉生得翠绿,眼见着喜人悦目,两个丫鬟兴致勃勃道,今年雨水湿润,院子里的植被都长得相当好。   到了院门口,谢兰庭和两个丫鬟,前一刻在门外还笑语晏晏的,一脚踏进了院门,就沉下脸来,眉目端然冷凝,脚步匆忙地走回了房间里。   而碧釉和红霜,则慌里慌张地跟在后面。   宋妈妈在廊下督促小丫鬟洒扫,瞥见大小姐阴沉沉的脸,赶紧缩回了头,心里又按捺不住地好奇。   自从当初被教训一顿后,宋妈妈养好了病,不到必要时刻,绝对不敢在谢兰庭面前冒头。   不多时,她就瞧见,碧釉将夏妈妈叫了进去。   她则悄悄走到窗户外,装着看人干活,实则引颈探头想要偷听点什么。   谢兰庭似是生气的敲了敲桌子,嗓音冷的要命:“夏妈妈,你莫不是在骗我吧,这人我也找了,可翻天覆地了个遍,也找不到半个影子。”   接着是夏妈妈辩解声音,显然不能说服谢兰庭,反而招惹来了大小姐更高的怒火。   “你们是府里的老人,向着自小看到大的二妹妹没什么,可你居然胆敢骗我,是以为我好欺负吗?”   “宋……”小丫鬟看见宋妈妈这古里古怪的,想着过来问问她可是哪里没弄好,谁想,嗓子里刚发一个音,就被宋妈妈凶巴巴地瞪了回去。   她吓得一个哆嗦,马上闭紧了嘴巴。   即使如此,里面的人仿佛还是听见了。   没多会,夏妈妈就出来了,脸色不太好,在门口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尘,一脸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来。   “大小姐这是打外面回来,瞧着心情不大好?”宋妈妈想起方才,觑着谢兰庭的背影,进门时闷闷不乐,愁眉紧锁的。   夏妈妈随口道:“可不是,从才回来不久就为这事忙活,现在还没个头绪,可不得头疼吗?”   “这是为了什么事,咱们这哪还有不顺意的,我去教训他们。”宋妈妈故作张致道。   夏妈妈咂了咂舌:“嗐,你怎么还不明白,指定是为当年的旧事呀,这搁谁身上,都得想搞明白吧,再说了,咱们府里这两位又不对付,万一真的运气好,找到了,你想想……”   说完这些,夏妈妈就去吩咐了小丫鬟去炖碗甜汤来,留下宋妈妈一个人独自“遐想”。   实际上,她走到拐角,并没有离开,而是悄悄回头看了一会,果不其然,没到一刻钟,就见宋妈妈去正堂找大小姐了。   她不禁“啧”了一下,摇摇头,嘟囔了一句:“这还是府里的老人呢,也太沉不住气了。”   转念一想,要是宋妈妈为人处事,真的有那么妥帖周到,老夫人怎么会把她送到信芳堂来,无非是觉得她当初会对大小姐不客气。   没想到,自己的刺被大小姐反手拔了个精光。   这也就是个寿安堂的耳报神,还不咋好使,惯会见风使舵的那种。   接下来的日子里,宋妈妈可就忙活多了,去正堂见完大小姐就往外跑,半天才回来,回来后,又和大小姐在屋子里,能说上小半天的话。   信芳堂上下一看,难道,宋妈妈这是重新得了大小姐的信任,宋妈妈也不否认,对于众人的恭维,也是照单全收,连带着对夏妈妈,都有点趾高气扬起来。   夏妈妈半点不恼,只是像以前一样,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宋妈妈与柳姨妈如约见面,由柳絮凝在亭子里乘凉坐着,打幌子。   “这是最后一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都记住了。”柳姨妈撸下了手腕上的榴花赤金镯子,重重地拍在了宋妈妈的手上,肉疼不已。   “记住了记住了。”宋妈妈双目贪婪地接过金镯子,沉甸甸的,好叫人踏实,直接裹进了袖子里。   她在信芳堂这么多时日,再没捞到什么油水的,清汤寡水的日子,哪是人过的。   “姨太太您就等好吧,没有老奴办不妥当的。”   见宋妈妈摇摇摆摆的走远,柳姨妈摸着自己光秃秃的手腕,瞪眼小声骂道:“刁奴贱嘴的老虔婆,实是可恶。”   “谁说不是呢。”柳絮凝的薄袖半掩着手,握着一把湘妃竹团扇,意态悠闲地为自己扇着。   晌午,谢兰庭小憩过后,小丫鬟在门外打了帘子,通禀道:“小姐,宋妈妈回来了。”   “让她进来。”   宋妈妈垂着头进去,谢兰庭正在里面等她,小口的咬着白糖糕,温文尔雅,一手翻过书卷,身姿端正,脊背挺直。   单纯这么看的话,真的像是大家闺秀一样。   “我让你盯着表舅那边,怎么样了?”   赵晟风孤身一人入京来,也客居在庆安侯府,但他身为外男,时常在外院行走,按说,谢兰庭是难得有机会,打探到他的行踪,可这也架不住宋妈妈在侯府里的各种关系。   “回大小姐的话,奴婢问过那边伺候的人,他们说,表舅老爷寻常都是和侯爷行走的,也不怎么与旁人打交道,连见到咱们府里的二爷三爷,态度也是一般,倒是时常去见柳夫人的客院。”   “唔,亲姐弟,不奇怪。”兰庭一手支颐道。   柳老爷一家虽然也是同居侯府,但柳老爷是个常年不着家的主,总是去外面赌坊混个昏天黑地,常常都是柳姨妈带着儿子和女儿。   这两家很多事,都是赵晟风做主的。   宋妈妈陪着笑,接着说:“打从前,表舅老爷就和咱们府打好关系的,姨太太也是,章氏是夫人的陪嫁,以前和那二位认识也是常理……”   “说重点。”   “嗳,奴婢听伺候茶水的丫头说,表舅老爷是提过章氏,说打算过阵子去见一见,奴婢着人又探听了一番,表舅老爷这半个月没空闲,估计就下半个月了。”   “好,做的不错,”兰庭唇边悬了一丝笑,嘉许道,臂肘倚在花梨木的小方桌边,一只手抵着下颌:“不愧是寿安堂出来的,就是比我手底下的年轻丫鬟强多了,您说,我应该赏您点什么是不是。”   宋妈妈顿时两手冰凉,紧紧地抓着衣摆,生怕谢兰庭旧事重提。   她扑通一声,撒手跪下,虚着笑摆手道:“不敢不敢,为大小姐效劳,是奴婢应该的,哪敢邀赏。”   若是在老夫人面前,宋妈妈还敢谄媚讨赏,可是这位油盐不进的大小姐,她只巴望着,这位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折腾她就好了。   人家都是敲打敲打,大小姐直接下狠手,根本不按规矩来。   寻常姑娘家,哪有这么撕破脸皮的。   兰庭轻飘飘地扫过她,昂了昂下颌,假作张致道:“既然你这么说,就不必了。”   反正,也没什么机会使出去了。 第53章 求情   宋妈妈出来后, 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美滋滋,嘴里哼哼唧唧地,查吧查吧,别到了最后, 发现自己还是个假的, 那才有意思呢。   碧釉凝起眉头, 满心疑惑:“大小姐,您明知道, 宋妈妈的心都不在信芳堂, 还将此事交付她……而且她说的那些话,可信吗?”   兰庭单手撑着腮,眼睫轻垂,拈着茶盖轻刮了刮茶沫, 道:“不给人家点可乘之机, 我怎么抓住他们的尾巴啊。”   上次谢家寿宴, 孙桑海给她送来的消息里,言明了章氏的消失,背后有人襄助, 虽然现在找不到人, 但是, 根据他们查出的内容来看,隐约与在庆安侯府居住的柳老爷有关。   谢兰庭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就是很想笑,柳老爷干啥啥不行,每次有什么三教九流,沾手的坏事一准查到他头上,非亲非故的, 要她相信这个赌鬼特地来害她,还不如去信真鬼。   作祟的自然就是柳姨妈了。   她的理由简直太正当了,逆推一下,针对谢兰庭坏事干成功后,受益的人必定是与连氏有仇的她。   而且,她第一次见面,就说漏过嘴,她知道谢兰庭是亲生的,而谢如意不是。   关于章氏的最初消息,孙桑海认为,来得很诡异。   反正据他说,一路查过去简直太顺利了,除了最后没找到她本人,之前的踪迹追查,简直就是有人将画好了路标一样,直接把这些送上门一样。   现在就更好了,他们简直是怕她放手不查了,让宋妈妈将线索一句一句地传过来。   谢兰庭突然喃喃说了句:“人在五岁前的记忆会渐渐模糊。”   碧釉一脸迷惑:“啊?”   很奇怪,谢兰庭的记忆就仿佛从五岁,见到火泽时,才开始变得清晰,至于五岁之前的记忆,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像,   “但是感觉可能会留存,比如恐惧或者厌恶。”谢兰庭的语气很淡漠,垂着眼睑思忖道。   柳姨妈第一次见到她,态度就异常排斥,其实兰庭又如何不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会无端产生了这么大的恶意,除了有仇就是有仇。   碧釉挠头不解:“您现在是咱们侯府的大小姐,觉得这事可疑,直接告诉侯爷和夫人,不就可以了吗?”   兰庭将自己所做的事,都没瞒着她们两个丫鬟,红霜和碧釉知道的一清二楚。   现在,府里对大小姐的态度,更是不一般,何苦这么自己费尽心思的算计。   若是担心夫人不公允,听闻连家的老夫人对大小姐就挺好的。   “别想太多,无缘无故,”兰庭瞟了她一眼,掩唇打了个哈欠,道:“要他们帮我,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往往结果可能都不尽如人意。”   她不想放过柳姨妈他们,做起这些追根究底的琐碎事情,自然也不会假手于人。   兰庭佯装倦怠道:“这些日子虚与委蛇的,我也是很劳累啊。”   红霜倒是觉得大小姐演的很上瘾,一面对宋妈妈的时候,整个人变脸像是翻书一样,后续还要兴致勃勃的和她们探讨一下,有没有什么漏洞。   她看着自家大小姐,就感到很迷惘了。   谢桓终于是沉不住气了。   某日,到宛华堂请安后,谢明茵一早就借口没来,而兰庭正要依照惯例起身离开,留谢如意和连氏母女私人空间时,却被连氏叫住了。   连氏悄悄地与谢如意说:“如意,母亲有正事和你长姐说,你先回去好不好?”   “好,女儿告退,不打扰母亲和长姐了。”   兰庭眼见着,这母女两个说了两句话后,谢如意就强颜欢笑地借故告退了。   连氏回转过来,握着她的手,细声柔语道:“留下你是有正事要说的,你父亲昨晚说,要咱们家早早开了宗祠,也好让你认祖归宗。”   认不认谢家其实对兰庭来说,诱惑没有那么大,但这样可以彻底将她的名字从薛氏下划除。   “陛下这几日的不大好,你父亲在外面也委实忙碌的很,很多地方顾及不到你,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和娘说,娘都给你的。”连氏面带忧愁,不无暗示意味地与谢兰庭说。   她身为内宅妇人,自然是见不到薛珩的,只能在谢兰庭这边努力,打动这个女儿的怜悯之心,最好和他们一条心,虽然现在想来,有点不可能。   “女儿也很希望,及笄礼能够平安度过。”谢兰庭微笑着说道。   消息都传到内院来了,想必老皇帝的龙体,的确是不好了。   有了她这句话,连氏一下子抓住了什么,一面欣喜地点头,一面再接再厉道:“这是当然,母亲也拟了帖子,请薛大都督来,也算是专门感谢他的养育之恩,可好?”   早知道他们就是这个目的,谢兰庭随后点头:“好啊,一切按照母亲您说的办就好,谢家的确该感谢大都督的恩情。”   连氏迫不及待的就让人准备给薛府的帖子,一连写了两三张,最后挑出一张用词热情又不失诚恳的。   “大都督应当会来吧?”准备好了请帖,连氏还是怕不成,略有不安心地向兰庭寻一颗定心丸。   谢兰庭不负母亲所望,果然语气很轻松:“母亲放心。”   这种态度令连氏也笃定了不少。   太子已经册封了,皇帝也渐渐放权给东宫,从定王府出身的薛珩,就是最好的证明。   太子日日衣不解带,侍奉在皇帝的病榻前,做足了父慈子孝的场面。   说一句大不敬的,他们大可不必担心太多,果然还是早早册立储君,令人心安,等老皇帝驾崩后,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薛珩大抵也是这么想,对朝中的人情往来,并不推据,仿佛从去了庆安侯府的宴席后,就开启了一道门,每日的任务就是出去赴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自然最容易套话了。   他来者不拒的态度,让很多人缓和了心态,渐渐放松了起来,甚至认为,薛珩也不过如此,很快就沉沦进了酒醉金迷中,对他威严的恐惧也渐渐遗忘。   兰庭隐约也听了一些风声,她知道,火泽不是这种喜欢应酬的人,这么想来,必然是有旁的意图了。   不出半月,老皇帝驾崩。   因为对皇帝的驾崩,众人早有预料,到了那一天,正值谢桓休沐在家,窗外阴沉的天色下着雨,听见皇城里响起的钟声,众人还是略有恍惚的,尤其是谢桓。   他还真的忍住了,一直都没和谢兰庭吐露,到底是在恐惧什么。   雨夜过后,一切躁动的心都平静了,皇城里开始了一切早已经准备后的事务步骤,太子即将转变新的一重身份,登基为帝。   这些听上去声势浩大,但其实和她们这些内宅的人来说,这样的一天还是平常的一天,日升日落,一日三餐。   新帝登基的大典隆重而繁琐,百官都需入宫观礼,朝见新帝。   自从新帝登基后,当初站错队的谢侯府,就开始备受冷落。   当然还没有完,只是陛下初初登基,诸事忙碌。事后才是真正的大清算,庆安侯府在其中,也不过是小鱼小虾。   那把悬在头顶的剑,并没有因为皇帝继位而落下,反而重新高高悬起。   薛珩手持玉笏经过他面前,略微提声道:“谢侯爷,退朝了。”   “好、好。”此刻面对薛珩,谢桓心下莫名地,涌起一股惶恐惊遽之意。   既然陛下还未打算处置谢家,绝不是轻松带过,而是等着后面的大发落,他眼下喊冤更是喊不得,叫屈也叫不得,连什么罪名都不知道。   来了个太监,很快就请走了薛珩,谢桓望了两眼,只能魂不守舍地往外走,他是很想问问,薛珩有没有收到帖子的。   又或者,会不会来。   谢桓在外面和同僚吃了几杯酒,夜幕之后,才步履沉重,面色肃然的回了家。   谢疏霖雀跃地问道:“父亲,都好了吗?”   谢桓动了动唇角,却似乎没有什么心力和他们说话,连氏也有点慌了:“这不都已经完了吗?”   “什么就完了,你少说两句,帖子到底送过去没有?”谢桓现在听不得这种不吉利的话。   “送了的,侯爷放心吧,妾身哪敢遗漏。”连氏吓了一跳,轻声答,一面悄悄使奴婢去上了茶水来,一面轻声细语地安抚心情暴躁的谢桓。   在井然有序的洒扫往来声中,信芳堂开始了新的一天。   晨光熹微,方正冰裂纹圆心窗下,水磨花梨木的八仙桌上,摆着嫩黄的佛手,红霜和碧釉正在服侍大小姐梳洗。   今天对他们来说,都是很好的日子。   兰庭自己一边拿着桃木梳子,慢慢地梳着浓密柔顺的头发,消磨清晨的时光,一边看着小丫鬟拿着小竹枝,逗廊下架子上的绿毛鹦鹉,窗外鹅黄色的夹竹桃花,招摇地开着。   “大小姐,薛大都督来了。”   兰庭被这大清早的意外之喜惊呆了,提声道:“啊,请他等一等,我这就来。”   兰庭也顾不得再坐这里,慢条斯理地编头发了,催促丫鬟快一点:“快点,快点。”   “小姐别急,大都督又不会走。”红霜笑着说,头一次见到小姐这么焦急,最后帮她把头发编上绑起来,系上翠色的细长发带,顺着发丝垂下来。   薛珩在正堂等着她,未见人先闻声:“一早听见喜鹊叫,原来真的有好事。”   抬头见兰庭含笑进来,薛珩撂下手中的长青回雁紫砂茶盏,道:“来看看你啊,帖子写的那么诚恳,只怕我不来,你就似要哭的。”   “哼!”兰庭皱了皱秀气的鼻子:“那可不是我写的。”   薛珩见状笑了笑:“怎么这么孩子气,你可是要及笄的人了。”   “可我眼下还尚未及笄啊,等及笄之后再说吧。”兰庭难得与他饶舌两句。   薛珩这是头一次见信芳堂,地方虽然选的远了些,但好在也算是清净。   不过,还是不如都督府给她准备的院子。   “要是在这住的不高兴,等我腾出空闲里,把那边都处理完,带你回都督府去,要么,你自己回去也行。”虽然是坏了规矩的,但薛珩细细一想,还是她高兴点更重要。   兰庭余光瞥见已经来了的夏妈妈,信口道:“罢了,你若不来怎么都好说,你来了,断然我是走不得了。”   下一瞬,夏妈妈就垂头进来:“大小姐,该去宗祠了。”   谢兰庭轻轻应了声,转首看了一眼薛珩,他说自己等她,她才跟着夏妈妈前往谢家祠堂。   天清气朗,金风漫涌,一行人到了侯府的祠堂,两丛观音竹掩在白墙外,翠绿茂密,庭院里青石铺地,没有一片多余的枝叶,可见一早就好生洒扫过的。   他们先在外面等候,看着谢桓先自己叩拜祖先,以告惊扰之过,谢疏霖与谢兰庭站的很近,都静默的抿着唇,不出声。   庆安侯府的祠堂高而敞,只是有些阴冷,供着谢家先祖的牌位,烛火微晃,牌位上的很多名字,谢兰庭不太知道,但是第一任庆安侯,谢彬的鼎鼎大名,却是至今流芳世间的。   谢彬是开国之将,与开国皇帝也曾捻土为香,天地结拜为兄弟,从一身白衣到名传天下的白龙飞将,很了不得。   市井间流传了很多他们的故事,虚虚实实,但无外乎是忠勇双全的赞颂。   这般一想,能作为谢彬的血脉,是一件很光彩荣耀的事情,兰庭默默想着,不动声色地环顾四下。   她忽而眼眸一定,遥遥看到了宗祠里的桌子上,恭恭敬敬地供着的一卷明黄锦绸,她心下略有奇异,目不斜视地轻声问道:“这是何物?”   一侧的谢疏霖,与有荣焉道:“此乃父亲四年前于涉澜江凯旋后,陛下降恩的圣旨,宸翰之宝,自然该供在祠堂。”   这是规矩,皇帝的圣旨,一般都是这般安置的。   谢兰庭半低垂头颅,只露出一点白皙的秀颈,幽幽地追问了一句:“你说父亲去涉澜江,是什么时候?”   谢疏霖侧目瞧她,扬眉道:“四年前,你跟随薛大都督在镜州多年,应该听说过吧。”   四年前?兰庭突然觉得喉头一阵沉重的苦涩,她扯了扯唇角,敛住了心中突如其来的无措,有些消沉的低下眼睑。   她当然听说过,她还亲身经历了那场凶险异常的战役。   薛珩的身上有很多伤口,他自己很多记不清怎么来的了。   但有一道,兰庭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了,那是在涉澜江,为了救她留下的。   她忽而微侧了侧头,目光落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唇瓣轻启,幽幽地问道:“父亲守的,是哪一城门?”   谢桓也参与了涉澜江一战,还恰好是四年前,怎么会这么巧。   她闭了闭眼,涉澜江连年战乱,派过去的将士只多不少,谢桓当时守得是何处呢?   谢疏霖却误以为,谢兰庭是在故意揶揄自己,毕竟他从没去过涉澜江,关于战场上的情形,也都是道听途说罢了。   他面色略带尴尬,微滞道:“这……我怎么会知道,除了去参战的人,谁会清楚这些。”   况且,别说是他了,就是父亲自己再过两年,估计也忘得差不多了。   好在入族谱很快就开始了,谢兰庭没有再与他说话的机会了,谢疏霖才缓了口气。   他想起谢兰庭的语气很奇怪,有点不好的预感,但是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应该没有让她不高兴的地方啊。   谢疏霖拉回思绪,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时候自己居然也开始变得这样了。   兰庭看着谢桓的背影,薄薄地吸了一口气,略微咬住了牙关,这个人是她的生身之父,原来,四年前他们就曾经同在涉澜江,谁会想到呢。   一个差点被抓走的俘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城门之中的某位将领,会是自己的父亲啊。   这段回忆太令人郁郁,兰庭从祠堂出来时,脸上一点笑靥不见。   “这是怎么了?”薛珩一直就在外面等她,见少女出来后,神色不如先前活泼。   兰庭勉强笑了笑,捋起耳畔的发丝,侧目道:“啊,看见了先祖的牌位,略有感慨而已。”   听她提起谢彬,薛珩的眸光亮了亮:“嗯,早年听人讲第一代庆安侯的传说时,怎么也没想到,身边领着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后代。”   薛珩也是听谢彬他们的传说长大的,尤其是兵营里,这类打天下的故事最是令人耳熟能详,他回家后,没别的法子哄兰庭,也就只能讲这些哄她入睡。   谢兰庭听着他这样说,心情也好了一些,谁不希望自己是名将之后呢。   她以前甚至以为,自己可能是贼子贱籍的孩子,才会被扔掉卖掉。   谢彬啊,这是令谢氏一族光耀了百年的名讳。   “对啊,这么一想,真是一桩好事呢。”兰庭的衣袖上,沾染了淡薄的金光,语气舒缓。   薛珩没有再多追问,而是转了话,叮嘱道:“日后,你有什么事让人来寻我就是,我不在,告诉管事或者桑海,不必那么麻烦的递帖子了。”   秦怀龄说他对兰庭是蓄谋已久,一直在她面前装的甚好,随和的要命。   薛珩并不这么觉得,他只是希望兰庭过得好一些,恰好这个人是他自己而已,若是有更好,或者兰庭更喜欢的人可以托付,他也不是不不能松手。   “不说后面,小女子现在就有事相求,”兰庭宛然一笑,转手煞有其事地为他奉上一盏茶,待他不明所以地接过去后,才说出自己的意图:“朝大都督借上个把人用一用。”   “好说,做什么用?”薛珩不假思索,便应了下来,说让孙桑海将人给她安排过来。   兰庭背过手去,莞尔一笑:“套几只黄鼠狼罢了,不会太麻烦。”   少女弯眸而笑,纤长的眼睫下如同敛了星光,灿灿生辉。   下人听了吩咐过来,请薛珩到书房去:“大都督,我们侯爷有请。”   兰庭鼓了鼓腮,朝他露出一个“你瞧”的神色。   薛珩哑然失笑,抬手揉了揉她柔顺的头发,应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别弄我,乱了又要重梳。”兰庭故作嫌弃地躲了躲,睁大了眼睛,抬手挡住,不让他再碰自己的头发。   “好罢,我走了。”薛珩可惜地轻叹一声,状似无奈地收回手,都习惯了。   在小厮殷勤的目光中,薛珩总算是站了起来,由他引路去了谢桓的书房。   这个时辰天光好,书房里的光线亮堂,可能因为凝固的静谧,显得有些过分干燥了,廊下的小厮不敢离得太近,今个侯爷有贵客,都不让他们站的太近听见。   谢桓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面对薛珩时,脸上就开始冒汗。   反倒是薛珩,面上挂着清淡的笑,抬了抬手里的茶盏:“杭白菊泡的茶可以降火,侯爷还是先喝杯茶吧。”   “唉,这哪就降得下来啊,”谢桓走来走去,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听见这话,坐了下来,长叹一声后,开始说:“直说了吧,今日我请大都督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薛珩放下茶盏,一本正经道:“侯爷直说无妨,只要我帮得上忙。”   “陛下登基,乃是天命所归,”谢桓先是捧了一句,见着薛珩认真地点头,才定了定心,痛心疾首地说道:   “哎,只怪我早年有眼不识金镶玉,陛下尚在潜邸,涉澜江一役时,我曾带兵途径镜州定王府,王府也正陷流兵囿于的窘境,可大都督也知道,涉澜江之战何其惨烈,我也就……”   “也就拒绝了定王府的求援,是不是?”薛珩眸色微暗,却带着很轻松的笑意,他的姿态半点不刻意、不紧张,就是淡淡的流露出凌驾于谢桓之上的气势。   谢桓连连摆手否认:“不、不是,最后我定是要出手相助的,毕竟镜州也兵乱也是要平的,否则涉澜江那边也断不了啊。”   谢桓想要端茶杯喝一口,缓解一些自己的僵硬,可是手腕一抖,茶水差点泼洒出来,连忙抹了抹袖子,显得格外手足无措。   薛珩装作没看见,不徐不疾地继续问:“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   “没有,绝对没有。”谢桓拿出帕子擦着汗,觑了他一眼,小声补了句:“至于底下人干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我也不知情啊。”   翌日下朝后,蕴章殿里。   薛珩与皇帝二人君臣相对,谈论起了谢桓的这一番话。   “他是这么说的?”皇帝抬起眼帘,面带微笑发出一句喟叹:“却不是很详尽啊。”   “是,庆安侯特别为了此事,请臣密谈所言。”薛珩朗然道。   皇帝意味不明道:“不过朕也才知道,庆安侯府的侯爷谢桓,原来就是你为兰庭找的父亲?”   薛珩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自然也听出了其中的别有深意,谢桓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权臣,皇帝却很熟稔地说出他的名字,若是有好事,不会这么久才提及此人的。   那么,就是有仇了,还是让皇帝觉得比较耻辱那种。   最终,薛珩略有疑惑地恭声问道:“不知谢侯可是还有其他不妥之处,冲撞了陛下?”   皇帝此时大抵是扬眉吐气,心中畅意,便也生了谈及旧事的闲心。   他屈起手指指骨,敲了敲龙案,敛眉沉吟道:“嗯,这你来潜邸之前的一段旧事,你理应不知。彼时,皇长兄风头正劲,朕却只是早年就藩的藩王,难免会被一些人看轻了去,谢桓就是其中之一。   镜州王府的流兵之灾,想必你是知道,这个谢桓,恰好领兵途径镜州休整,朕困于府中,使人发信与他求援,谁知他们竟然与朕讨价还价起来,朕无法,只好暂时吞下这口气,依了他们的条件。哼,他倒是该庆幸,生了个好女儿。”   薛珩嘴角微抽,他可没听谢桓说出过这段来,还从皇帝身上敲诈过,怪不得他不敢讲出来,最后还推脱到属下身上。   定王早年就藩,母族无人,妻族微弱,又有先太子势大,其余的兄弟压在上面,作为一个不受重视的小王,这些官员有恃无恐的原因都在这里。   谁也没想到,就是定王自己也料想不及,太子能够自己作死倒台,而他以而立之年,居然还能够走上夺嫡这条路。   他还赢了,一路走来天时地利人和,展现的淋漓尽致。   看谢桓战战兢兢的样子,怕是没少从当年的定王府狠坑一笔啊,这雁过拔毛的事,其实也司空见惯,但薅到未来皇帝身上的,只此一桩。   “既然谢桓都求到你这了,这个面子,朕不好驳回啊。”皇帝的嗓音很和煦,带着来两份玩笑的意思,分外大度地摆手道:“巴陵早说在宫里憋闷久了,早早就央着朕,要去兰庭的及笄礼,也不好让她失了意。”   薛珩躬身谢恩过后,退出了蕴章殿。   主要还是谢兰庭拿了谢桓的虎符,在皇帝这里减削了两份怒意,才没有一开始就将谢家拉出来,杀鸡儆猴。   余下的,就要看谢桓自己能不能意会了。   这些旧族勋贵抱的太紧,皇帝可是不会喜欢的。   土崩瓦解了才好,薛珩也支持皇帝此举,除了因为这是他追随的君主,其外就是薛珩知道,他们薛家的败亡,就是这些世族的手笔。   他们依仗着暗地里的根基人脉,去毫无痕迹的杀败一个小家族,简直是轻而易举,他们的家族被覆灭后,甚至都不知道是被谁下的手。   薛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们已经腐烂掉了,腥臭不可言,其实对于刚登基的陛下来说,开始就这么大动干戈并不好,所以,他们只好循序渐进的来,谢桓是那个开始。   孙桑海一直在宫外等着,见到了薛珩出来,立刻跟上前:“大人,谢侯爷一直没走。”   这是专门等着他呢。   等到了谢桓的面前,薛珩又恢复了淡然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的异色。   谢桓当然不敢和他们明着问,说了让谢兰庭入族谱后,细细端详着薛珩的神情变化。   对方掀起眼帘,吐字声音清而正:“希望及笄礼不要出任何的意外。”   听了他这句,谢桓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拱手告别后,他才脚底打飘地走到马车上,掀帘抬起头看着湛湛青空,重获新生一般。   他是无比的轻快起来,甚至想要无声的喝彩。   但他还是头脑清醒的,压抑下所有的亢奋,因为这不是可以放肆得意的地方,还有很多倒了霉的,作为躲过一劫的人,谢桓绝不能在这里招惹风头,否则会引来嫉妒就糟糕了。   谢桓无声的大笑,可是过了一时,他的笑意渐渐消退。   因为他忽然想到很恐怖的一件事,薛珩对陛下的影响,远远的超出了他的想象,人人都道薛珩此人不容小觑,谢桓直至今日,才真真正正的信了。   杀人性命算什么,真正厉害的是想让你活,就让你活。   而且,他营营逐逐这么多年,却还要靠一个后辈来庇佑,又在谢兰庭这个女儿面前丢了脸,谢桓仔细一想,一度还是有些不能面对。   看着庆安侯的马车离开,孙桑海疑惑地问道:“大人,您真的为谢侯府求情了?”   “当然。”薛珩慨然道。   孙桑海疑惑更甚:“您不是说,当初在涉澜江下令关闭城门,夺您功劳的将领,就是庆安侯吗,为何现在还要帮他?”   出身军侯之家,到了涉澜江后,却连城门都不敢出,最后又将打了胜仗真正的将士阻拦在城外,谢桓只是一个窃贼。   窃取了别人的军功。   薛珩回首淡淡一笑,负手道:“若不然呢,现在闹出来,兰庭的及笄礼,不就不好看了吗?”   孙桑海:“……”这都什么时候了。   薛珩:“现在诸事未定,不是算这些的时候,该收拾他们的,当然一个都不能放过。”   皇帝松了口,不是不计较谢桓的冒犯之罪,而是暂且推迟罢了。   他们要清算旧账,有的是时间。   孙桑海突然想到了兰庭,略微忧虑道:“到时候,大小姐恐怕也都要知道了?”   照谢兰庭的性子,大抵会愧疚死的。   薛珩轻轻“唔”了声,眉心微拢,颔首道:“是啊,所以还是尽量在成亲后,再让她知道吧,我可不希望,这门婚事会出现波折啊。”   提到兰庭,薛珩语气温软了些许,低眉沉吟了片刻,又交代孙桑海切不可在兰庭面前露出任何马脚。   孙桑海无不应的,其实在他们看来,大小姐和谢家除了所谓血缘,别没有什么关系,根本就是不同的。   谢疏霖见到父亲归家,举止神情与前两日如丧考妣大有不同。   谢桓让小厮去请了各房主事的来,并没有细说发生了什么,而是对家人说,从今日之后,可以像从前一样,不必再畏手畏脚的了。   谢家人闻言,自也欣然不已,这段难熬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前段时日,家里的女孩连曲水流觞的宴会都不能去,更别提他们这些在外行走的男丁了。   与其他沉浸在兴奋里谢家人不同,谢疏霖难得细心一回,注意到了父亲如释重负的模样。   他一路跟着父亲到了书房,等四下无人,才问道:“父亲,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谢桓看了一眼自己的嫡子,想着他也马上就要长大成人,索性就将昔年过往统统与他说了,也好让他成熟些。   “原来这么惊险啊,终于过去了。”谢疏霖也是听得一惊一乍,心情跟着跌宕起伏。   他最后抚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了一句:“我说呢,那天谢兰庭一直问我,咱们家是不是有过什么大事。”   谢兰庭也是傻,问他管什么用?谢桓正要微笑,忽而背后悚然一凉。   这么说,谢兰庭早已经猜出,谢家背后藏匿着极大的祸事根源。   但他否认后,谢兰庭就真的沉得住气,半句都不问了。   这丫头究竟是有足够耐心,等着他自己说出来,还是笃定了,即使整个谢家倾覆,她自己也会毫发无损。 第54章 庆幸   趁着新帝登基, 谢家二房的长女和长子都定了亲,算是喜事了。   这样的喜事,盛京最近其实不少,只是谢兰庭没有什么闺中好友, 所以对外面这些消息并不灵敏, 倒是谢如意频频接到帖子, 整日里忙着出去赴宴。   如今,连氏也不敦促她们要姊妹和睦了, 只顾着给谢如意梳妆打扮, 好让她多多的出现在人前,为此忙得不亦乐乎。   若是真的能有更好的人家,谢桓绝对做得出,给谢如意改换姻亲的行径。   很多人家, 都会选择在新帝登基这一年, 相看人家, 为儿女定亲的。   不过,也是先帝突如其来的驾崩,还有新帝登基的种种, 打断了赵晟风原本的计划, 也促使谢桓加快了拉拢稳固谢兰庭的脚步, 一切都来的像是一场疾风骤雨,   谢桓分辨不出来,谢兰庭的出现,对他们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这个丫头是可恶的。   她要是个男儿身,竟然比谢疏霖要出息的多,谢桓一时恨不得, 将一双儿女的性别,颠倒过来就好了。   这些烦恼,都不能打消谢桓的舒畅,拉着赵晟风一道饮酒作乐,谢桓不知不觉就喝的有点多,有些上了头,加上头上月色正浓,更是诉说内心的好光景。   “姐夫的运道,不是一般的好啊,总是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赵晟风这边不露声色,对谢桓捧了又捧。   心里却暗暗的嘲讽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之前还不是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哈哈哈哈,”谢桓听了他的话,不禁得意非凡,仰天大笑:“是啊,我此生迄今为止,若说得上大劫的,算是两次。”   赵晟风眉眼带笑,很捧场地接了话茬:“姐夫这话,指的是涉澜江吗?”他一口一个姐夫,放松了谢桓的警惕。   谢桓又大口饮了一盏酒:“不错,我虽然出身谢家,但此前风调雨顺,并无实战之绩,唉,谁知就被派去了涉澜江。”   在侯府大门送行时,连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生没经过什么风浪,最多也就是内宅和婆婆的矛盾而已,又或者几个不听话的小妾。   丈夫突然要去带兵打仗,还不一定能不能活着回来。   她怎么受得了。   谢桓也诸多感慨,拍了拍桌案,摆手道:“说句不吉利的,这府里上下,连寿衣都准备好了。”   “可你知道吗,去得早不如去的巧啊,哼,合该我走了这次运道,他们啊,正都听了不知是谁的调遣,带着残余兵将把那些外敌杀败了出去,我去的时候,那一座城就是熟了的果子,就等着我抬手一摘啊,谁都抢不到。”   放在平日里,谢恒当然一个字都不会提,这可是欺君大罪。现在酒意催发,断断续续的讲了出来,反正醉酒之语,谁会有证据呢。   赵晟风哪想听他说这些“丰功伟绩”,但奈何谢桓谈兴正浓,不好打断,只得随口问了句:“那些人想必也都没有了音信吧?”   谢桓打了个酒嗝,哼笑道:“这谁知道,大抵是死无全尸了吧,呃,那涉澜江里,不知何其凶险呢。”   谢桓至今提起,仍然心有余悸,他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战况比他想象中惨烈百倍,那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我是真没、这没想到,原来纸上写的血流成河,居然是真的,一点都不夸张,河面上飘着的,都是残骸断肢,太吓人了。”谢桓醉意醺然道。   他提起那一幕时,烛火诡异的摇曳下,眼神直勾勾的分外骇人,教赵晟风也吓得不敢动弹,醉意都清醒了大半。   最后,看着不胜酒力,醉倒的谢桓,赵晟风自己端着酒杯,开始自斟自饮,盯着谢桓满是轻蔑道:“你最好的运气,无非是娶了连玉澜。”   谢桓初入仕途,便得到了连家的鼎力扶持,后来更不必说,一路不说官运亨通,但也是没有不好的。   去打仗,坐享其成;遭家难,贵人相助。   谁能说,他不是好运气的。   连氏等了很晚,最终,看见赵晟风将谢桓扶了回来,还满面歉疚的说:“表姐,是我的错,没劝住表姐夫。”   “这哪能怪你呢。”   赵晟风一直对她都很敬着的,连氏自然不会多责备。   “嗯,那我就先回去了。”说着,他抬脚就要往外走的。   “先等一等,你回去了,那些小厮怕是伺候的不周到,在这同你姐夫一道喝了解酒汤再回去不迟,这夜里若是跌了或者扑了风,总是不好的。”连氏温声叫住了他,如同从前在连家一样,她是最好相处的那一个。   “麻烦表姐了。”赵晟风略一思忖,没有拒绝。   连氏背对着他,吩咐小丫鬟去煮解酒汤,穿着藕荷色的长身宝相花褙子,梳着优雅的云朵髻,步伐清缓,声音恬淡,就好像还是曾经站在连家那棵大银杏树下的少女。   赵晟风坐在这里,连氏不好丢下他一人,便坐下来与他聊天。   “表姐可是在忧愁如意的婚事,我也听侯爷提起过。”赵晟风看着连氏,与她叙话,眸中带了温意。   提起谢如意,连氏的眉心拢了起来,轻叹了一息,语气怅然道:“是啊,如意这孩子,你也是自小看大的,她惯是个听话的,我这个做母亲的,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赵晟风泛起微笑:“是啊,没有比如意再好的了。”   如意如意,这个孩子陪在她身边,终是令她开怀的吧,不似是谢桓的种,一个比一个可恶的小东西,面目可憎。   出阁前,连氏就是很温婉的少女,谢如意的性子娇娇弱弱的,很像是连玉澜以前的模样。   大抵也是因此,连氏对谢如意的喜欢,才会翻了倍的,超过了其他的孩子。   “夫人,解酒汤来了。”   连氏让丫鬟端了一盏解酒汤给赵晟风,而她自去侍奉谢桓。   赵晟风看着她的背影,一只手端着玉白瓷祥云如意纹汤碗,仰首将解酒汤饮尽,随后,礼数周全的起身告辞。   他走出了宛华堂,身边跟着提灯小厮,一直走到廊桥处,才驻足回首,看着夜风里的宛华堂,一团昏黄的光晕散开,风悠悠地吹着墙外的翠竹梢头,摇曳着,犹若荡漾的心湖。   “呵,真是好极了呀。”他语声极淡,嗓音低哑,像是浓浓的蕴着一团雾,将情绪隐隐地压抑在里面。   风水总该轮流转,谁说好运总会眷顾一个人的,谢桓得到的太多了。   连氏坐在榻前,守着自己的丈夫,谢桓喝了解酒汤后,渐渐回转了过来,也不再寐语,从尸山血海的梦境里退了出去。   那战场,终归不是属于他的。   翌日一早,谢桓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自己昨夜说过什么了。   而他的夫人则温柔可人,殷勤侍奉,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说:“辛苦夫人啦。”   “侯爷昨天的兴致很高啊。”连氏见他面目和煦,想起自己说过,要为如意想办法推掉婚事的。   前阵子一阵乱糟糟的,惊觉可能家逢大难,自身难保,就什么都不敢想了。   现在这阵风波过去了,她想趁着谢桓心情好,兴许就能说通他去解除婚约,无论是寻个什么理由,哪怕是谢如意的身子不好,也强过叫她去送死。   说起这个,谢桓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春风得意道:“这是当然,劫后余生啊。”   谢家是没事了,可是谢如意有事啊。   连氏为他整理好衣领,期期艾艾道:“侯爷,侯爷,既然咱们已经平安了,如意这门婚事,便是弃了又如何?”   “你啊!”谢桓想都不想就指着连氏,义愤道:“真是妇人之仁,我谢家越是如此,才越不该做出这般令人心寒的行径来。”   “你好好准备给兰庭的嫁妆,旁的什么都别管,拿出身为宗妇的身份来。”谢桓有点指责她的意味了,连氏想要两全其美。   可谢桓很清楚,谢兰庭不愿意。   这就是个死结,早就已经不是什么抱不抱错的了,哪怕这两个人是孪生姊妹,今日的问题,也是解不开的。   “妾身知道,兰庭现在什么都好,侯爷啊,如意也是在咱们眼前长大的,您总不忍心见她遭殃吧?”连氏在谢桓面前,以前是说兰庭好话,现在换成了谢如意。   但她作为说客,一直不是很理想,这次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成效。   “遭殃?”谢桓想到了薛珩,从胸腔里发出了两声冷笑:“糊涂妇人,你怎么不想想,要是那个小东西不高兴,遭殃的是谢家的前途呢。”   “二小姐,您怎么不进去啊?”朱嬷嬷来的时候,瞧着来请安的二小姐站在门外,便轻声问道。   谢如意没出声,使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抬脚闷头就往外走。   除了母亲,谢兰庭还得到了父亲的赏识,大哥也开始夸赞她,就连二哥对她的态度,都不知不觉地好转起来。   谢兰庭得到了一切,她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还开宗祠,让谢兰庭入家谱。   母亲舍不得她是真的,可是,亲情又如何,也可以被很多东西取代的,比如说权势,前途,地位,财富。   谢如意不敢再想下去,对她来说,从来都没好消息,唯有恐惧与日俱增。   走到半路上,已经满眼是泪。   柳姨妈除了照顾一双儿女,每日固定不变的行程,就是和连氏一起去寿安堂,陪着谢老夫人说说话。   她作为客人,谢老夫人对她的态度,言语上总是会客气一些。   但柳姨妈很会说话,在谢老夫人面前矮的下身段,讨的好巧,常常是连氏有事要回宛华堂了,柳姨妈被老夫人留在寿安堂闲聊。   谢老夫人这个年纪,就不必算计很多了,只要享受子孙福就好了,谁讨她喜欢就留下,不喜欢的,两句话就轻轻打发了。   连氏倒是乐得轻松,她可不耐烦应付自己这个婆婆,正好柳姨妈热衷于长袖善舞,谢老夫人也就没空来挑她的毛病了。   今日,柳姨妈如往常一般,从寿安堂回来。   路上就会看见躲在亭子里,正在偷偷哭的谢如意,可怜兮兮的,问她怎么回事也不肯说,柳姨妈看了看四下,将她拉到了自己居住的客房。   “怎么了这是,如意别哭,有什么话和姨母说。”   谢如意低低声地哭诉道:“姨母,我怕母亲不要我了。”   柳姨妈搂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怜爱道:“没事的,你才是如意,除了咱们如意,姨母和表舅谁也不认的。”   柳絮凝屏气凝神藏在里间听着,她娘这么亲热地哄谢如意,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她娘不是什么凶悍严厉的妇人,但对她这个亲生女儿,也绝对没有这么温柔如水过。   柳姨妈抹了抹谢如意濡湿的脸颊:“姨母会帮你的,你表舅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绝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你。”   “您真的会帮我吗,姨母?”谢如意怯生生的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柳姨妈,带着鼻音软软的问道。   她知道表舅母疼她的,可没料到这种关头了,他们还是如此疼爱自己,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当然了,傻孩子。”柳姨妈天然的一派慈爱。   等送走了委委屈屈的谢如意,柳姨妈转头就女儿,也不管她明不明白,就絮絮叨叨的和她交代,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定要好生拉拢讨好谢兰庭,但是对谢如意也不可懈怠。   “哎呀,我都知道了,”柳絮凝厌烦地扯了扯唇角:“娘,咱们家又娶不成谢兰庭了,您干吗非要我与她交好?”   不是她说,现在,谢如意和那个谢兰庭水火不容的,她可一点都不想掺和进去。   柳姨妈摆手道:“让你怎么做你听着就是,问那么多干什么,娘还会害你不成。”   柳絮凝倒不是不愿意,毕竟比起来路不明的谢兰庭,她当然更容易亲近谢如意,只是母亲这么一再交代,她又年少,多少是有些不耐烦的。   从前,一个谢如意压她一头,难道来了一个谢兰庭,还要她一样对待不成。   “总之,对你没坏处,有益无害。”   哪根藤儿高,他们就该顺着哪根往上爬,柳姨妈做人一直秉承着这个道理。   这是她在连家寄人篱下时,就总结出来的道理,只恨自己总是走背字,这个涨幅不成器,一个没管住,就出去发疯似的赌博喝酒。   柳絮凝听的这句,愣了一下:“难道,母亲您是想要我嫁给谢疏安不成?”   那都是她们高攀了,而且,谢疏安凭什么就要娶她,就凭喜欢吗。   母亲都说过,连氏对她们一家,虽然多有照拂,那也不过是看着他们过得差劲,用来取乐罢了。   她知道,母亲一直后悔,抢了连氏和她爹的婚事,否则,也许她们的命运,就不是现在这样,而是互相交换了。   “我的傻女儿,”柳姨妈笑戳了戳女儿的额头,嗔道:“你就这点出息,嫁给谢家的儿子算是什么,日后有的是你的福分呢,你没听那谢兰庭,之前是被谁养大的。”   “大都督?”那更是柳絮凝这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人物,她连连摇头,退了两步后,冷声自嘲道:“娘你想什么呢,就我爹那样……谁家咱们都高攀不起,您是否愿意又怎么样,谢兰庭怕是恨不得撕了我呢。”   更何况,前阵子在红湖寺,她还帮忙与谢如意一起,去骗了谢兰庭的簪子,最后也不知所踪。   谢兰庭那么记仇,连作为亲生父亲的谢侯爷,现在都要好声好气的求她。   更别说她了,谢兰庭还不得让她磕头认罪啊。   柳姨妈一直就不认为,自家做的事有多过分,安抚道:“你给谢如意做赞者,就是她开的口,兴许早八辈子都忘了呢,经过那一阵子的动荡,谁还记得这么点小事啊,而且不是没成吗,她要是计较起来,你就和她说,闹着玩呢。”   柳絮凝面色稍稍好看了些许,她不懂母亲为什么老是想掺和谢家的事,但是如母亲所言,他们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柳姨妈循循善诱道:“你爹若是个好的,娘自不必这么做,只是这路得自己走出来,小不忍则乱大谋,难道你真的想要嫁给穷举子。”   “女儿当然不想。”柳絮凝连忙摇头,她艳羡极了谢家女。   柳姨妈欣慰道:“那不就是了,乖女儿,你都听为娘的,你爹是靠不住的。”   柳家败落,亏得她那个贪花好色,嗜赌成性的爹,简直就是五毒俱全中的翘楚。   而宛华堂这边,为了让连氏好好反省,晚上,谢桓就去了秀姨娘的房间里,连氏差点被他气哭了,朱嬷嬷在旁边劝了半夜,宛华堂灯火通明了一夜。   谢兰庭一早就接到邱言的信件,她的信现在都是直接送到信芳堂来。   信里说,邱言已经搞清楚了,为她弟弟上红湖寺之事牵线的人,也是赌坊里的一个赌鬼,与邱德的关系很好,或者说,是赌桌上的关系很好,现在邱言打算去找到这个人。   谢兰庭让红霜研墨,写了两句,意思让邱言继续查下去,但是目前她不会插手的。   红霜见此,不禁皱眉问道:“小姐,邱女先生一个人行吗?”   “怎么不行啊?”谢兰庭笑道,将毛笔搁在笔山上,抬起手让她去将信件封好。   红霜拿了蜡漆过来,轻声道:“奴婢是想,邱女先生到底是个弱质女流,又没有什么权势,您让她去查实情,有点强人所难。”   “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现在不到时候啊。”谢兰庭紧了紧眉尖,正色道:“这做什么,总得师出有名,方好名正言顺的行事呀。”   皇帝在先帝榻前那么恭顺,就是为了在群臣天下面前,博个好的名声,证明这帝位来得名正言顺,是父皇看别的儿子都不孝顺,唯独他是个好的,才将皇位传给他。   薛珩现在炙手可热,但也有的是人,等着抓他的错处呢,好将他们这些陛下的旧部踢下去,自己占了位置,牵制上面罢了。   谢桓是个会翻来不认人的,他觉得薛珩对谢家有益,就摆出互惠互利的嘴脸,一朝不认同薛珩,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就能反目为仇。   谢桓希望利益最大化,比如,谢兰庭不必嫁给薛珩,而是再嫁给一个强有力的权贵之家,将这种人脉延展开。   谢兰庭见了薛珩送来的人,都是孙桑海亲自挑选出来的,精明强干。   谢家的园子里,有一条很长的紫藤花廊,时下开了不少的紫藤花,兰庭发现连家也是这种花廊,想来盛京的人家里,大多是喜欢以紫藤花为花架的,到了夏日里浓荫遮蔽,长长的一条花廊美不胜收。   首领的人上前一步,铿锵有力道:“大小姐的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并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只是我没有在外行走的人手,朝大都督借了你们。”谢兰庭看他们严阵以待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清淡的解释了一下。   这些人听了呐呐应是,收敛了过分凛然的姿态。   谢兰庭略微沉吟,轻声道:“你们需要暂时留在我手下一阵子,帮我寻一个人出来,是个年逾三十的妇人,名为章彩晴,最近一直在盛京城内,应该与侯府的人来往密切。”   “是,属下知道了。”这对这些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而已。   才回到信芳堂,就听碧釉通禀道:“大小姐,三小姐来了。”   谢兰庭一贯不太爱往寿安堂去,现在更是正月十五去打个卯,除了她主动过来,或者在连氏的宛华堂。   导致她们见面的机会不太多,还不如谢明茵和二房三房的堂姐妹见得多呢。   “长姐,这次谢家能平安,多谢你了。”谢明茵捻了捻衣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专程和你道谢的。”   “谢我什么?”谢兰庭被她郑重的震惊了。   谢明茵嗫嚅道:“我知道,这次若不是薛大都督说情,谢家必然是躲不过去的。”   原来如此,谢兰庭毫不客气地应承道:“嗯,可以这么说,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和我道谢了?”   说起来,谢明茵居然是唯一一个,想起来要和她致谢的。   谢明茵沉默了一时,才说起自己以前在女学的一位同窗,前两天去女学后,才突然听闻,她们阖家家产抄没,贬回原籍,三代不得入仕。   谢兰庭哑然无语,她其实并不觉得这算是太重的责罚,至少性命没丢,一般这种家产抄没,也不会连祖籍的田地也给收回的。   但是对于这种人家来说,大概和要了命没什么差别吧。   现在,女学不必如之前一般,日日皆去,每隔两日去四日。   主要原因在于,女学里的学生可能上一次还齐全着,下一次就有谁家出了事,自家退了女学,又或者根本来不了。   谢明茵发觉这些后,这才想到,自己家似乎也经历了这一遭。   “长姐,我是不是有些太后知后觉了?”谢明茵对这方面反应很迟钝,她不是男孩子,年纪又小,接触的人有限。   “你还小,别想太多。”谢兰庭会心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事实上,她对孩子气的谢明茵,一直都挺敷衍的,就像是对她养在信芳堂的那只猫,不闻不问,也不管它整天条上跳下,在头顶上的檐角走来走去。   谢明茵应该也察觉出来了。   反正肯定是发现,她对她的猫不大上心这一点了。   后来就很少过来找她,要不然就是坐一坐,吃一会点心就离开。   谢兰庭看她可能有点吓坏了,想来也是,前不久还一起赏花饮茶的小姐,没两天就遭了难,被皇帝降罪责罚,换成谁,谁都要害怕的。   谢兰庭终于涌起一点作为长姐的责任,拍了拍她的头发,说:“这些都不是你该想的,走吧,去给母亲请安,长姐下午带你出去逛逛。” 第55章 吃瓜   一进入宛华堂的院门, 谢兰庭和谢明茵就发现,秀姨娘同另外的一个通房,正跪在宛华堂前的院子里,炙热的太阳照射下来, 两个女人的额角鬓边都是汗。   她很少看见秀姨娘的, 这时走过去, 刻意放慢了脚步,侧颜看过去, 那张脸白皙明艳, 身量看上去很娇小,可能尚且不及兰庭高,身子微微佝偻着。   蝉鸣声声,几个小丫鬟正各自拿了粘杆, 在树下围着粘知了, 这东西的确是太吵了, 让人心烦意乱的,树叶在枝头纹丝不动,不过这种天气, 即使有风也是热风。   “这是怎么回事?”谢兰庭缓步走到廊下, 不禁问了一句, 她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景象。   朱嬷嬷正在外面看着,闻言瞥了一眼院子里的女人,躬身说:“侯爷这几天都宿在秀姨娘和前院那边,这些妾侍难免轻狂了些,夫人给她们立一立规矩。”   这种说辞,头一个不能赞同的,恐怕就是谢宜桃姐弟。   谢桓故意冷落了连氏, 谢兰庭对此也有所耳闻,此刻亲眼所见,还是稍有讶然,她一直以为,连氏和谢桓不会有任何争执的。   她虽然不通内宅这些东西,也看得出来,这哪里是立规矩,分明就是找个人撒气罢了。   这大抵是一种习惯了,谢桓身边的姨娘在相比之下,并不算太多,   谢宜桃拉着自己的弟弟,眼圈红红的,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姨娘,食不下咽。   谢兰庭很不喜欢这种氛围,但她又没什么好说的,心里还盘算着旁的事,谢明茵呢,念叨着长姐要和自己出去上街,心里正喜不自禁呢。   母亲为什么和父亲产生矛盾,谢如意心里比谁都明白,她一面有些心虚,一面又希望,母亲真的能争出个结果来。   谢疏霖现在的腿慢慢恢复,但是还没有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只能在演武场慢慢的练。   谢如意有点埋怨他,最近不向着自己,每次来找她,三两句话离不开柳絮凝,她都快气哭了,到底谁才是他妹妹啊。   宛华堂的饭菜,还是如一如既往的好,可惜吃的人,都没什么心情。   一顿饭下来,连氏对谁都没个好脸色。   兰庭瞧着她对谢宜桃姐弟并不在意,连个眼色都没有,反倒不时目光飘落在谢如意身上,恍恍惚惚的,还有点哀怨与愧疚。   布菜的丫鬟给夹了胭脂鹅脯,兰庭一面慢慢地嚼着口中的鹅脯肉,一面余光掠过身侧的兄弟姊妹。   她隐约有点琢磨过味来了,能让连氏和谢桓僵持不下的,除了她就是谢如意了。   现在肯定不是她的问题,如果是她的,想要解决问题所在,只能他们来和她说,现在看来是为了谢如意。   连氏并非迁怒谢桓的妾和通房,毕竟她们除了侍奉了谢桓几宿,也没得别的什么不同寻常的赏赐,而是在拿折腾秀姨娘她们这件事,向丈夫示威,表达某种决心。   晚上谢桓回来,应该就会接收到这份惊喜了,来自夫人的倔强。   谢疏霖对这些一无所觉,吃完饭就跑去外面,说要和朋友去外面走马,求的连氏送了口,得到应允,支了银钱,兴致高昂的走了。   谢宜桃姐弟担忧姨娘,心不在焉的,不敢走又不敢开口。   谢兰庭漱了口喝了茶,就起身和母亲请示道:“我与明茵出去走走,母亲不介意吧?”   连氏瞥了她们一眼,心里蓦然升起一股邪火,恰在此时,谢如意开口道:“想来长姐和明茵也在府里待的腻了,出去走走也好。”   倘若她们在这,许多话谢如意没法说。   连氏这才恹恹地答应了,拂手道:“罢了,你们去吧,早去早回,多带一些人。”   等看着这两个女儿走了,便不由得有些抱怨,他的孩子也算不少,到最后,只有谢如意还想着留下来,安慰自己这个做娘的。   做儿子的粗枝大叶,想不到也是正常。   但谢兰庭和谢明茵呢,都是她亲生的女儿,哪个都不记得关照她这个母亲,心里不由得一叹,终归不是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都是不贴心的,只顾着自己去吃喝玩乐。   可见这血亲之故,并不比抚养之情可靠。   从宛华堂离开后,兰庭和谢明茵并没有出去,而是各自回去换了衣裳,又等晌午的暑气稍微散了,才一起坐马车出了门。   马车上,兰庭问起晌午的状况:“经常这样吗?”   “爹以前就这样,不过我也都是听祖母身边的人说的。”谢明茵说的很简单,她知道长姐不喜欢祖母,她其实也不喜欢,但是没办法。   她只能尽量少在长姐面前提起。   两人在城内的盛德楼下了车,谢明茵兴致冲冲地说:“她们说,这里说的书比旁的更有意思的。”   “那就这里吧。”兰庭没怎么看过这些,她是从泥泞里出来的,既见过平民小户的女子,如今又身处于高门贵女之中,可以说是知道的比较混杂,看这些东西的感官很是荒诞。   谢兰庭叫了几碟点心,和一壶木樨荷花茶,这种地方,其实她也没来过几次,与人关照了几句。   正是熙熙攘攘,举目四望间,走过来一个青衣小厮近前来,还未等碧釉开口问询,这小厮便驻足立于不远不近处。   不等旁人反应,他自朝兰庭的方向垂首施礼:“薛姑娘,我家公子请您过去一叙。”   兰庭先是愕了一时,而后便站起身来,颔首道:“好。”   “薛姑娘?”谢明茵稍稍蹙眉,拉住了长姐的衣袖,疑惑地望向她,惊异道:“长姐,他们是……”   “旧识。”兰庭解释了一下,随即安抚地压了压妹妹的手腕,与她说:“你在这坐着,我去去就回。”   兰庭徐徐走到雅间门外,经过小厮通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薛兰庭,”推开门,秦怀龄正在坐在里面,看到她只拿扇子尖点了点对面,示意她坐下说话:“见你一面还要靠碰运气。”   兰庭稍微低眉:“三殿下说笑了。”   秦怀龄眨了眨眼,心想她改口倒是很快,他带着人上楼的时候,瞧见侧对着他们的少女与薛兰庭极为肖似,没想到还真是薛兰庭。   他被这软软声的皇子,叫的头疼说:“行了,在外面称呼照旧吧。”   “是,三公子。”   秦怀龄性情并不乖戾,甚至很好相处的。   在王府的时候,下人都喜欢在秦怀龄的院子里当差,尤其是年轻的侍女们,不为别的,就是三皇子性情温和,对下宽容,还有点怜香惜玉的情怀。   薛珩提及他的时候,总是用“狐狸崽子”来形容,秦怀龄一点都不知道,对薛珩总是眉开眼笑的,一口一个薛大人地叫着,让薛珩一度不胜其烦。   “看不出,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拘谨了。”秦怀龄有意讥诮她,进了侯府就变了一个人。   “三公子说笑了。”她更加一板一眼的回答。   她与三皇子,没什么前缘可言。   他是王妃娘娘的幺子,生来就是无赖性子,不管他人喜恶的任性妄为。   秦怀龄问她:“你怎么会到这来?”   兰庭恭谨道:“陪家中妹妹出来散散心。”   “你还有妹妹啊?”秦怀龄偏头饶有兴致地瞧着她,一点都不像是会带妹妹的人。   兰庭颔首道:“自是有的。”   “你是在哪家,听薛珩说,你当初也在红湖寺,啧,本来有机会早点见面的。”秦怀龄有点怨念道,他后来才知道,当初薛兰庭一直就在红湖寺,而且在帮薛珩做事。   兰庭心内叹息,答道:“庆安侯府谢家。”反正迟早也会知道的。   “你居然在谢家……呵,薛珩还没告诉你吗?”秦怀龄先是扬眉惊诧,但并不需要她回答,很快露出了然的神情,自顾自笑道:“啧,他可真有意思。”   兰庭眸光略微闪动,抬颈问他:“三公子话里有话,火泽应该告诉我什么?”   “你……等等,你很喜欢那个小妹妹吗?”秦怀龄欲言又止地问道。   “还不错啊。”想到谢明茵,兰庭不由得会心一笑,坦然回答道。   谢明茵大概是谢家里,鲜少她喜欢的人。   兰庭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追问道:“您还没说,方才的话,究竟是何意?”   “这个嘛……”秦怀龄心神一转,就晓得薛珩怎么想的了。   他抄起衣袖,将扇子朝她扇了扇,笑道:“你这么聪明,迟早会自己知道的,我告诉你多没意思啊。”   在他看来,薛珩走了一步烂棋,瞒着薛兰庭有什么好,捂的越久,她知道时,后果应该越严重。   毕竟,眼前的少女太过爱憎分明。   外面传来的锣鼓之音,秦怀龄捻碎了一颗花生,薄薄的红衣自指尖散落,他不着意地打量着眼前白皙少女,温柔雅驯的宛若脱胎换骨。   他对什么都不认真,唯独对兰庭觉得可以认真几分。   起初是因为,他一直挺崇拜薛珩的,这是个从泥地里摸爬滚打,一路到了如今位置的人。   头一天,薛珩进府拜见的时候,秦怀龄就在旁边看着,他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小姑娘,年岁不大,小脸绷的紧紧的。   他当时只想戏弄一下这个小丫头,没想到,最后是自己被按在地上摩擦。   脸真可谓是丢大发了。   被打了之后,更悲惨的是,父王和母妃、妹妹,没有一个向着他的,个个嫌他丢人。   谁知,妹妹巴陵因为觉得他玩笑太过分,日后见到他,都牵着兰庭绕开走。   长大一些后,他就懂得了男女之情。   兰庭见到薛珩时,一叠声地唤着火泽,简直是神采焕发,欢喜劲不用说都能看出来。   秦怀龄渐渐有些懂了这些感觉,哪怕上一瞬还恹恹的没精打采,只要见到了那个人,就立刻精神焕发。   糟糕的是,让他精神焕发的那个人,竟然是薛兰庭,明明当初那样清瘦的女孩子,却一天比一天要漂亮高挑。   他喜欢看她这样子,喜欢着另一个人。   说起来,他们家的孩子个个是奇葩。   他爹这王爷,也做了不少老年,看着闲散度日,整日里一事无成,实则一朝得遇时机,就直接翻身做主。   幼妹巴陵郡主直接去做了女冠,他就成了欢场上的高手,毕竟家业什么的,还有大哥二哥他们。   谁知摇身一变,他们成了皇子公主。   巴陵说,这下兰庭可是过得逍遥自在了,成了都督府的掌上明珠,岂能不逍遥自在。   今天偶遇到兰庭,他是很高兴的,觉得也算是故友重逢,更何况,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巴陵说,要去你的及笄礼,我都没有请柬的嘛?”秦怀龄将话题扯开,语气没由来的有些委屈。   兰庭扬了扬眉尖,心平气和,略微好笑地问道:“殿下还需要请帖吗?”   “不请自来的视为不速之客,我可是最讲礼数的。”秦怀龄噙着笑,修长的手指捻着一柄小叶紫檀仿罗汉竹折扇,展开折扇清风慢摇,不失贵气风雅。   他信口道:“这请柬,你必要亲手写了,让大都督来送给我们。”   兰庭微微吸了一口气,淡然道:“是,臣女记得了。”   秦怀龄大抵是想要多和她说什么的,但想到她还有妹妹在外面等着,摆了摆手,打发道:“退下吧。”   “兰庭告退。”兰庭从善如流,她和三皇子,可没什么好说的。   秦怀龄看起来很和善,通情达理的,但骨子里,还是皇族的强势和高高在上,就像当初他命令她掩护入京一样。   谁也不能违逆了他的吩咐。   兰庭回来后,神色不见异样,目光很安宁清和。   谢明茵正嗑着葵花籽,一口磕开一粒瓜子,面前已经堆了的瓜子皮,五香味的葵花籽,香得很,看得很投入。   “长姐你回来啦。”谢明茵就说了这一句,其余的一句没有多问。   她知道,长姐和他们这些府里长大的不一样,有些事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听到了也做没听到。   “这有那么好看吗?”   “不是好看,是离谱。”谢明茵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喋喋不休的,说着戏本子里情节的匪夷所思之处。   她有些傲气地扬了扬鼻子,说:“太可笑了,这个人这写戏本子的人,是不是疯了,都编不出好故事来了。”   谢明茵越看越觉得荒诞可笑。   “我自小就不喜欢牛郎织女的故事。”   “怎么说?”兰庭支着腮等她说。   谢明茵茶点也不吃了,趁着说书先生休息片刻,与她掰着手指说:“长姐你想啊,那个牛郎,根本就是拿了人家的衣裳,要挟织女留下来的,这和土匪无赖有什么区别。”   “可是传说里,是老牛开口指使他这么做的啊,等等,这不是个好人有好报的典故吗。”兰庭很少听人给自己讲故事,依稀记得是这种情节。   “噫,这才可怕……”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听着下面的先生重新开讲。   她这亲妹妹委实是很有意思了,兰庭听着有节奏的“吧唧吧唧”声,忍不住颊边露出一丝笑来,总觉得身边像是窝了一只小松鼠,不过,谢明茵可能不太喜欢被人这么形容。   她以前也很喜欢吃,火泽回来的时候,会从街上铺子里买一两包吃的回来,葵花籽,南瓜子、柿饼之类的解解馋,偶尔若是街上碰见了,还可以得到一个糖人之类的。   兰庭侧过脸看着谢明茵,心想这个妹妹还是怪有意思的,她们两个还是有些相似的。   当初回到谢侯府后,谢兰庭寻求自己与谢家的联系,譬如她与亲妹妹,总应该是有些相似的。   下面说书的,讲到了书生深情似海,姊妹共侍一夫……听到这里,谢明茵差点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只差把茶碗扣到写戏本子的人的脑袋上去,简直就是胡扯一气。   她小声地和谢兰庭说:“呸,分明是这书生拈花惹草,大半夜的不寒窗读书,反去寻什么月下美人,又与小丫鬟纠缠不清,好叫人不耻,说什么娥皇女英,他非舜非尧,也敢自诩古人圣贤。”   正在此时,兰庭稍稍偏头,就看见秦怀龄从雅间里出来,施施然地摇着扇子下楼离开。   而他身边的随从站在柜台前,显然是才付完银钱,抬头注意到谢兰庭的视线,熟稔地向她欠首拱手作别。   不多时,就有伙计端上来一碟切好的西瓜,放在了二人的桌子上,说:“两位客官,这是您这里点的西瓜。”   “长姐,你还点了西瓜吗?”谢明茵闻言眼睛一亮,取过一牙来,指尖一片清凉,惊喜道:“呀,还是凉的呢。”   在家里照顾她的仆妇丫鬟,总不让吃这些性寒的水果,祖母年纪大了,脾胃弱,更是不会吃这些易伤脾胃的,导致谢明茵也不能常吃。   伙计听了谢明茵的话,解释说:“这是特地泡在井水里湃过的,眼下最是清凉解暑,两位客官请慢用。”   翠皮红瓤的西瓜摆在粉白碟子里,炎炎夏日里,便是分外清爽可口,赏心悦目,瓜瓤散发出特有的香甜气味。   兰庭也没多说什么,自己也拿了一角吃,果然沙甜可口,又让碧釉下去问一问。   碧釉带着疑惑回来,说:“大小姐,伙计说,咱们这桌的银钱已经有人付过了。”   “付过了?”谢明茵白嫩的指尖捻着一牙西瓜,瓜肉已经吃掉了一半,嘴里含着西瓜,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显得有点可爱。   “是,他们说,就是方才来请大小姐的人代付的,西瓜也是那位公子特意让人送来的。”碧釉瞟了眼桌上的瓜皮,轻声道。   她们也不知道那人与大小姐是什么关系,是以回答的很迟疑。   “长姐,怎么办?”谢明茵含糊地唤道,她都不知道,口里的该不该咽下,不晓得那人和长姐什么关系,白白吃了人家的东西。   她明白,有些人之间,喝了一口茶,就是一份交情,但有的绝对不能喝。   “吃吧,”长姐一脸淡然:“无妨,别在意。”   堂堂三皇子,还不至于因为一顿吃食,就破费多少。   “唔,那就好。”谢明茵这才放心。   她是很情愿和长姐出来的,有种被照顾包容的感觉,虽然她身为侯府的千金,并不缺少身边人的关照。   但长姐就是很不同,愿意去信服她的一些话。   至少,长姐听了她那些话,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觉得她太聒噪,不够端庄。   兰庭敛眉抿了抿唇,她想,秦怀龄看起来,可能知道不少隐秘。 第56章 柑子   平白无故的, 秦怀龄会出现在这中地方,依照他现在的身份,怎么可能为了听书喝茶专程来这里。   而且,她去见他时, 看到桌子上, 有另外被人用过的杯盏。   需要和他在这种地方见面的人, 身份必然不会简单,从他提前潜入皇城, 谢兰庭就意识到, 秦怀龄早已经跳入了朝堂纷争中。   她幽幽的吐出一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暗潮酝酿。   她藉口透气,走到了楼下, 对碧釉招了招手, 道:“碧釉, 去把外面的人叫过来。”   碧釉奉命去唤了外面等候的侍从进来,这些人是最近新来的,小姐对他们格外熟悉。   “不知大小姐有何吩咐?”侍从低声问道。   兰庭一只手抵着下颌, 敛眉轻声说:“你将我今日见到三公子的事情, 告诉你们大人, 还有,三公子可能见了一些特殊的人。”   虽然她知道,自己帮不上火泽什么,但还是希望,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侍从马上应道:“是。”   其实,不需要谢兰庭多说,他们来到谢兰庭身边后, 日常仅有的对话,都事无巨细地告知回禀大人的。   尤其是今天见过三皇子,大人特别交代过,倘若是有关三皇子,务必要严防死守,但这些就不需要和大小姐说明了。   这个他们也能理解,毕竟谢兰庭和三皇子年龄差不大,勉强也算是青梅竹马。   大人既然打算娶谢兰庭,对于其他人便不可不防。   “邱言那边有何进展?”兰庭指尖敲了敲杯托。   “为邱德中间牵线的人已经找到了,而且此人还见过柳家老爷,属下已经下令将他看守起来,只待大小姐的吩咐处置。”   柳老爷认识不少下三滥货色的人物,三教九流,没有他找不到的。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也只有这些人,她们才放心用一些不寻常的手段,不会心慈手软,只要见着了银子,教他们杀人放火都是小菜一碟。   当然,这些人肯为他做事的前提,也是他们之间彼此较为熟悉,才会帮这种闲。   兰庭自己觉得,这些都是简单的事情。   但对邱言这个弱女子来说,其实有些强人所难,若是其他的事件,邱言尚且可以求助自己那些勋贵的学生们。   但唯独这一件,她必须要咬紧牙关,在状告到衙门之前,不能被外人知悉。   鉴于谢兰庭做事,必要十拿九稳的性子,她还是暗地里帮了邱言一把。   否则,这狡猾的东西,早就得到风声,通知柳家人然后跑掉了。   她一面想,一面顺着楼梯回去,不经意间偏过头,瞧见对面酒楼前熟悉的人影。   是父亲,谢兰庭敛了敛眼睫,看着谢桓同人进入对面的酒楼,穿的都是常服,看来是很熟稔的人。   她久不回来,谢明茵等的心焦,就来寻她,见长姐盯着窗外出神,轻手轻脚地凑过来:“长姐,你在看什么?”   “父亲今晚应该不会回家用饭了。”兰庭淡淡的说。   “啊,你怎么知道?”   兰庭默不作声地抬起手,指了指对面楼下。   谢明茵探头一瞧,吓出一身冷汗:“哎呀,怎么是承恩伯府和郡王府的几位世伯啊,糟了,那父亲肯定也来了。”   谢桓如果看见她们坐在这里听书吃茶,必然要生气的,谢明茵可不敢触犯父亲的威严和规矩。   “世伯?”   谢明茵连忙让人关上了窗户,心有余悸地道:“对啊,长姐你忘了,上次祖母大寿,这几位世伯就来了,与咱家是世交关系呢,小时候就常见到他们。”   谢明茵虽说年纪小,但对侯府的往来人情,心中早已滚瓜烂熟,他们这种家族交好的,自然也都是差不多身份的家族。   兰庭问道:“交情一直都很好?”   “唔,也不是啦,”谢明茵蹙眉苦思了一下,回忆道:“我记得母亲说过,祖父就去世后,父亲能顺利袭爵,全因这几位世伯鼎力相助,不过,父亲说是互惠互利,也应该帮了他们什么大忙吧。”   兰庭略微出神,谢家祖父去世,她应该是四岁,还没遇上薛珩呢,要等一年后呢。   “长姐。”谢明茵摇了摇她的衣袖,不安地说:“要不咱们还是先走吧,倘若被父亲碰上,岂不是要倒霉了。”   作为女儿正当出行,还会害怕遇见自己的父亲。   兰庭却没反应,谢明茵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长姐?”   兰庭恍然回神,摇摇头:“没事,我看日头下去一些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路过市集的时候,谢明茵让人停下了马车,雀跃道:“长姐,我以前来过这里,里面有趣的玩意儿很多,咱们去看看吧?”   抵不过谢明茵希冀的目光,兰庭点了点头,吩咐了从人停车。   两人下了马车,谢明茵起意要送她点什么,径直问道:“长姐,你有喜欢的吗?”   “喜欢什么?”   “嗯,东西啊,不然还能是人吗?”谢明茵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人我可送不起哦。”   “你还打趣我?”长姐挑了挑眉。   “不敢不敢,”谢明茵娇俏道:“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也想送点什么给长姐,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兰庭发现,她居然还真的回答不上来。   谢明茵掰着手指,善解人意地说:“想不出来也没关系,咱们去看一看,其实活物也可以啦,像鹦鹉啊,小猫小狗之类的。”   “哇,这只鸟看起来好漂亮啊,长姐你看它的羽毛,光滑无比,咱们买它吧。”   “鹦鹉?”兰庭喜欢的不知道,但是不喜欢的很清楚,譬如这种禽类。   她凉凉道:“我若是养了鹦鹉,你那只猫就不能养在信芳堂了。”   谢明茵笑嘻嘻地说:“可它还会学人说话呢,多好玩。”   噢,这可就更不好了,兰庭垂下眼皮,不予以回应。   谢明茵感到分外挫败,她难得想要送人点什么,拉长音道:“长姐,你可太冷酷啦。”   兰庭扬眉一笑,她哪里看不出来,这丫头是自己看上瘾了,听她抱怨并不觉讨厌。   若论及冷酷,她是比不上火泽的。   “啊,我想起来了,长姐你是不是喜欢花啊?”   还没等兰庭回答,她又低下眉去,疑惑道:“咦,为什么现在看不见给信芳堂送花的人了。”   “因为花坊已经不开门了,”兰庭随口道,看见外面卖碗糕的,说:“碧釉,你去买两份碗糕回来。”   谢明茵听了有点懵。   不开门了?她似乎记得那家花坊,就是长姐才进府不久新开的,现在又这么快关掉了。   这个时间段太微妙了。   她看着长姐干净白皙的侧脸,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长姐进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外面写信。   然后,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再然后,就有了那个新开的花坊,每旬会进府来送花。   原来如此……她怎么早没想到呢。   接过丫鬟买回来的碗糕,谢明茵有些讪讪的。   兰庭没有察觉,自顾自地问道:“长兄是不是要从国子监结束课业了?”   谢疏安他们在国子监的坐堂课业结束后,就可以按照朝廷的指派,到各处的衙门进行历练,跟随当值的官员进行政务上的修习。   当然,这也要最后进行考核的,至少也要数月,一般是长达一年左右吧。   谢明茵点了点头:“嗯,是啊,长兄去国子监还蛮早的。”   谢疏安在读书一事上,挺有天分的,这也是谢桓器重他的原因。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也该备件薄礼与他。”兰庭逛了一会,   “就这个吧,帮我包起来。”   谢明茵转目一看,竟然是一块老坑眉纹卧鹿的歙砚,兰庭想着让人如何打包好,就见她惊呼一声。   “怎么了?”   谢明茵笑道:“没怎么,就是长姐你也太大方了,这么好的砚台。”尤其是,长兄和长姐的关系,也差的不是一般。   “说的也是,那就换一块吧。”   谢明茵眼睁睁的,看着兰庭让掌柜的将这块贵重的歙砚换掉了,哑然无言,她就随口说一句,长姐还真是听劝啊。   谢明茵想,自己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长姐也是一片好心:“长、长姐,也不至于的。”   嗯……她不是故意的。   兰庭指尖掠过砚台边沿,淡笑道:“主要细细一想,的确是不值得破费这么多。”   谢明茵忙不失迭转移了话题:“长姐,方才茶楼的那人,是不是对你有意啊?”   秦怀龄对她?兰庭骤然笑了,莞尔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没有别的人会喜欢我。”   秦怀龄心高气傲,要喜欢也该和谢疏安他们一样。   “怎么会?”谢明茵半点不信。   “那你想想,回到家里,喜欢我的人很多吗。”兰庭明白,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问题。   “呃,说的也是。”谢明茵还真想不出,除了她自己,究竟有谁和长姐很合得来。   两人走的累了,在路边一家店里,吃了槐叶冷淘,榴红似火,艾绿如旗,兰庭盯着对面的门口看了一时。   有个童儿从里边出来,提着一篮橙黄柑子,发现兰庭的目光,便殷勤地走过来,问两位小姐可要玩关扑,试一试博黄柑子。   这是市面上的一种玩法,谢明茵不懂,兰庭让碧釉将童儿放过来,一面对谢明茵解释了一番。   方式颇为简单,只是抛自己的钱,事先约定抛五次看正反,若是正面多,便是客人赢了,取得柑子几个,若输了,钱资便归了这童儿。   谢明茵听得饶有趣味,然而花了二十来个钱,也没成功,见她挫败,兰庭说了句:“我来试试。”   接下来,谢兰庭白皙的手指夹起铜板,向上轻轻抛起,不出一刻钟,就赢了五个柑子。   见童儿睁圆了眼睛,额上沁出薄汗,兰庭住了手。   她打趣道:“我妹妹输了你二十多钱,我赢你四五个,况且,我见对面的客人可是一个未赢,你今日并不吃亏吧。”   童儿这才挠挠头,羞赧一笑,挑拣出五个果肉饱满的柑子,交给身边的碧釉,拾了钱装进兜裢拜谢离去。   谢明茵见他走了,拿起柑子剥开,对长姐啧啧称奇:“明明都是上下一抛,长姐却是十有九赢,我怎么就不行?”   “简单的赌博方式,赌坊,没去过吧?”   谢明茵觉得这个黄柑子,甜的格外不一样:“没,这种地方,父亲他们都不许哥哥们去的。”更别说她了,今天还是头一次见人这么玩的。   临走前,兰庭让碧釉将两颗黄柑子捧出,送去给身后的青衣客人。   面对此人惊愕的神色,碧釉按照小姐交代的说:“我家小姐说,送与你家主人的。”   对方这才明白,自己早被发现了,只得喃喃道谢,将柑子悻悻收下。   谢明茵满心不解:“长姐,这是送谁?”   “一会就出来了。”兰庭弯眉道。   果然,不多时,便见谢疏霖走了出来,绷着脸颊,手里捏着一个黄柑子,只淡淡与她们颔首,身边又走出一位蓝袍少年,顺着谢疏霖的视线朝她投来,想是谢疏霖的同伴。   遥遥望去,锦衣少女宛若玉质,清艳端贵。   兰庭看见他们,大抵是和谢明茵在一处,心情变得很好,难得露出了点温和的神情。   谢明茵顿时了然,方才输了许多的人,就是二哥他们,所以,长姐送过去这个柑子,是为了嘲笑二哥他们笨吧。   她不等长姐发问,就自发地说:“这就是郡王府的顾二哥哥,二哥去过郡王府的家学三四年,与他自小便是同窗。”   “哎,我看你这新妹妹,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啊,人家还好心给咱们送柑子呢。”顾一言头次见传说中,谢疏霖最讨厌的妹妹。   这一见面,却发觉,真人远没有谢疏霖说的那么可恶,长得格外好看,性子似乎也很温柔,不由得质疑起了好友说过的话。   “你什么眼光啊,她还不错,这都是装的,哼……”随着谢疏霖的冷哼声,同伴倒是越说越开心:“你难道不觉得,比起你那两个妹妹,这一个与你们更为肖似吗?”   顾公子和谢家人是从小打交道的,对于世交家的小姐们,还是略知一二的。   谢如意从小就是个讨长辈们喜欢的,表哥表弟们也都喜欢哄着她,相比之下,其他的女孩子们就逊色多了。   难得看到比谢如意出挑的。   “去去去,你要是喜欢你带走。”谢疏霖的心情一言难尽,谢兰庭哪有那么好心,送这柑子,怕不是为了笑话他才对。   顾公子拿过柑子,说:“你别说,我还真巴不得,有这么个漂亮的妹妹呢。”   谢疏霖冷脸道:“这天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长得像就要关系好吗,还有,柑子是送我的,和你没关系。”   “哎好好,柑子归你,我说,你要是不喜欢,送给我当妹妹也行啊。”   “滚蛋!”   “讲真的,好歹咱们也是抵足而眠的好兄弟,你就不能给我引荐引荐吗?”   谢疏霖“切”了一声,瞥了一眼和谢明茵并肩走过对面的谢兰庭,淡淡的说:“她可瞧不上你,人家心气高着呢,你个纨绔子弟。”   “至于这么不阴不阳的嘛,开个玩笑而已。”同伴误以为他看不上自己,讪讪地并不再多说什么。   心下可惜,方才只顾着谢疏霖斗嘴,没有借机上去搭讪这位谢家小姐。   谢疏霖见他不再提谢兰庭了,心里才算是松了口气。   但他并不知道,人家是在遗憾没有打他的顺风,到小姐们面前表现一番。   谢侯府。   柳姨妈听丫鬟说,谢兰庭和谢明茵出门去了,心道正是个好时机,到宛华堂的时候,正碰上谢如意离开。   她笑眯眯地抚了抚谢如意的双手,小声说了句:“姨妈进去了。”   谢如意福至心灵,眉尖松了松,略略弯眸颔首。   柳姨妈见了连氏,并不着急说正事,只是似是而非地敲边鼓,时不时提带谢兰庭一两句。   此刻连氏心下正烦躁不已:“有什么话直说,表姐何必掩掩藏藏。”   柳姨妈要的正是她这个反应,故意哼了一口气,幽幽道:“你那个宝贝女儿,勾结了外人,不仅要将你家里搅个天翻地覆,连你身边的人都没放过。”   “竟然有这回事,表姐你怎么知道?”连氏很快发现了疑点,尽管她还是不愿意相信,不得不问出了口。   柳姨妈说了,谢兰庭私下里去寻章彩晴的消息。   这次,她没有忘记了自己不知道二人身份这件事。   她只说,自己听见谢兰庭大骂身边伺候的宋妈妈,要她去寻个人来,将谢如意赶出去,被她偶然发现了。   “果有此事?”连氏半信半疑,使人悄悄叫了宋妈妈来宛华堂。   她知道,谢兰庭对信芳堂素来遏制严苛,那些仆妇丫鬟惯是怕她的,但一直觉得这是好事,若是下人都拿捏不住,这小姐也太无能了。   宋妈妈来了之后,根据之前与柳姨妈说好的,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再是强装塞责敷衍,最后等连氏急了,要拖她去打板子,才鼻涕一把泪一把,结结巴巴的说了“实话”。   这一番逼问下来,连氏不信也得信了,坐在椅子上瞠目哆口,直气的七窍生烟。   “你看,我还能骗你不成,”柳姨妈叹了一声,掩面痛惜道:“你是没看见,如意那孩子,私下在我面前哭的可怜,她便是如此,也不曾想过说姐姐一句坏话。”   连氏听得钻心不已,对此深信不疑,只觉对谢如意心疼又无奈。   柳姨妈佯装不知,愤恨道:“你做母亲的不心疼,我这个做姨母却不能容忍的。”   连氏没法和柳姨妈说,如意就是欠了兰庭的,至少,在很多知道内情的人看来,是这样的。   她的脸上青白不定,柳姨妈上完了眼药,自觉大功告成,摇摇摆摆地走了,连氏强撑着送了送她。   回头一想,自己真可谓内外交困,如意的前程未有着落,长女又来雪上加霜,回到寝间,不禁埋头垂泪。   晚上,谢桓回到府邸,知悉了秀姨娘她们被罚跪的事情,并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与连氏和解。   “没什么,吴氏的信。”赵晟风不以为然道,抬手捏了捏眉心,抬手就将信件撇到一边。   他对妻子的来信,历来很厌倦,唯一的儿子也是个被宠坏的。   谢桓在世家子弟里,算不上出色。   他能够娶到连氏,不过是因为他是侯府长子,将来会袭承爵位。   柳姨妈正是得意,翘着唇问:“弟妹说什么了?”   “她要来盛京。”   闻得此言,柳姨妈扬了扬眉,拖长了音“噢”了一声,幸灾乐祸地刺道:“若是那婆娘见到连氏的样貌,你就等死吧。”   赵晟风没有反驳,他少年在连家过得战战兢兢,和姐姐一起寄人篱下,受够了看人眼色的日子,想要成为人上人,所以凭借花言巧语,娶到了恩师的女儿。   谁知道,成亲后,妻子是个跋扈的,成亲不出三天,就将他身边的通房都拖出去,打了个半死。   但彼时,赵晟风在官场上走的不大顺,需要岳丈的襄助,只好忍气吞声。   妻子一直鼓励他攀附侯府,这次听说侯府的风波平息,甚至要更上一层楼,自然也想要进京来,与连氏这个侯夫人结交相识一二。   但因为赵晟风得有意阻拦,妻子从未见过连氏的。   “那丫头鬼精鬼精的,宋妈妈好几次差点没骗过她,你这么干,她会上钩吗?”柳姨妈迟疑道。   她上次就失败了,这次再败露真的就完了。   赵晟风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向后一倚,坐回了椅子里:“你不是说,那个仆妇已经将消息都透露给她了,她也相信了吗。”   “是信了没错,可我……”   “行了,”赵晟风不耐烦地打断她:“那就不必担心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会深信不疑的,别婆婆妈妈的。”   柳姨妈嘀咕道:“我这还不是为了如意,要不然,你当我愿意掺和……”   见到弟弟面色微沉,柳姨妈忙忙挪了话,关切道:“对了,你说调任的事,他们真的能帮你吗?”   谈到前程,赵晟风想到今日和谢桓一同去赴宴,被引荐的那些人,他缓缓舒开了眉,道:“差不多了,谢桓这个侯爷,总归还是有点用处的。”   红霜今日没有随兰庭出门,故意躲在了房间里,装作对宋妈妈偷偷离开信芳堂之事全然不知。   到了晚上见大小姐,服侍兰庭入寝,移灯下帐时,才如此这般回禀了小姐,对宋妈妈吃里扒外的行径憎恶不已。 第57章 请柬   接下来的时日里, 兰庭感觉到,连氏对她总是格外关注了些。   宛华堂里,母女三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坐好,商榷准备要送去各府的请柬。   想来是因为宋妈妈说的话, 连氏再看这个女儿, 总有些疑邻偷斧的感觉, 处处都不对劲。   谢如意察觉了,佯装不知, 低着头写字。   而兰庭将手中的笔放在笔山上后, 吹了吹请柬上的墨字,方抬起头,问道:“母亲,您总是看女儿做什么?”   “没事, 就是想看看你。”连氏回望着她坦然的目光。   面对她这个母亲, 兰庭没有任何的躲避, 半点亏心事没有一样。   “看我?”兰庭故作天真地失笑道:“日后机会还多着呢,母亲,先准备请柬吧。”说着, 她起身将自己写好的几分放在阳光下, 能够干的快一点。   宴客的请柬需要由主母拟定过目, 要提前数日送给客人,以示敬重。   既然是谢兰庭和谢如意的及笄礼,自然也要邀请她们私交甚好的同伴,而且两人年纪都不小了,也该学着接触中馈等事宜了。   谁还不是从不知世事的天真小姐走到今日的。   连氏语重心长道:“兰庭,你也将及笄,又是府里的长姐, 从前你进府之后,娘就和你说过,家和万事兴,你可别忘了才好。”   说完这番话,不等兰庭回答,连氏叹了口气,复又低下头去,这态度是让谢兰庭自己好好想想,但话并不点破。   就当是给她最后的机会吧,若是宋妈妈言语有虚,或者兰庭幡然悔悟,她也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任由一切风平浪静的过去。   “家和万事兴,当然最好了。”兰庭无声地淡笑,连氏大概觉得,她听了会心虚吧。   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没关系,等她解决掉闲杂人等,会让母亲如愿的。   兰庭却仿佛来了兴致,慢条斯理道:“女儿都明白,侯府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现在正是枝繁叶茂,都要齐心协力才好。”   攀附在树上的藤蔓,都该修剪干净才是。   她要亲自操刀,一点点的将这棵大树修剪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正是这个道理,你明白就好。”连氏当她是懂了,没在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谢如意低着头撇了撇嘴,好听话谁不会说,谢兰庭嘴上说的好听,心里指不定是怎么想的。   “这……三皇子和巴陵公主,长姐,请柬可不能乱写啊。”谢如意拎起窗晾着的纸笺,笑她蠢得自命不凡。   真以为只要下了帖子,谁都要给他们的面子,来侯府赴宴吗?   “都干了?”兰庭看了看,墨迹都已经干了,她伸手将薛珩的,以及另外两封请柬都收在手中。   这三份都是她亲手写的,若不是为了写这个,她今日就不来宛华堂了,和谢如意共处一室。   “这三份你们不用管,我自会遣人送去。”谢兰庭说完,就若无其事地向母亲告退,起身回信芳堂去了。   连氏眼睁睁地,看着她拿走了请柬,背影消失在槅扇外。   谢如意则喃喃道:“她不会真的把人请来吧。”   若是放在从前,谢如意真的会恶意揣测,谢兰庭是不是在故意吹嘘,但放在如今,她第一反应却是,真的有这个可能。   那么,她不就注定要听父亲的话,嫁给尚栩了吗,谢兰庭可是一直主张让她去送死呢。   连氏手里的名单飘落到地上,如果谢兰庭真的能请来这二位,对侯府来说,可不止是一星半点的好处。   谢兰庭每一次,都能给侯府带来巨大的惊喜。   谢桓知道的时候,已经很淡定了,他可以宠辱不惊的来接受这些消息,至少表面上是的。   以前在谢兰庭面前失态,主要是因为对这个女儿的预期差别太大,天差地别也不夸张,现在,他只是心想,很合理。   在得知这个消息前一刻钟,谢桓才舌灿莲花地,回绝了赵晟风求他帮忙的请求。   推掉了一个大麻烦,又得到一个好消息,谢桓晚上就去了连氏的房间过夜。   谢如意在连氏面前不敢发火,只好憋着,一直到了用完晚饭。   回到在房间里后,才得以狠狠地发了一通火,砸碎了两个黄釉粉彩蕉叶美人觚后,让小丫鬟跪在地上,收拾碎瓷片,又骂了几句后,才稍稍解了气。   看着小丫鬟手划出了口子,洇出红艳艳的血色,却不敢说半句话来,她忽然冷静了下来。   只要她还在府里一天,她就还是侯府千金。   这些人还是照样得对她俯首帖耳,她捂着脑袋坐在绣床上,自己一个人想了很久。   孤立无援?不对不对。   她还有人可以“帮忙”的,柳家的姨妈要讨好自己的,她一直都知道,柳姨妈他们是向着自己的,哪怕是为了絮凝表姐。   大不了,她帮表姐嫁进侯府来,反正二哥也喜欢柳絮凝,相比之下,姨母肯定更愿意帮自己。   只要有利可图,他们都可以为自己所用。   很快,柳姨妈也从谢如意的口中,得知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谢兰庭不止是给谢家惊喜,同时,附着在谢家的吸血虫,也贪婪的想要占据这些好处。   赵晟风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气还没有消下去。   谢桓的卑鄙无耻超出他的想象,这些时日,若非是他出谋划策,谢桓怎么可能安然度过那么多别人设下的陷阱。   现在利用完了他,就一口一个“好好为官”,将他踹到一边去。   柳姨妈很快就来了,无视弟弟阴沉的脸色,说起了今天得知的新消息。   “真没想到,这是个宝贝疙瘩啊,”柳姨妈咂舌不已,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艳羡又嫉妒:“你还真说对了,谢家这对夫妻,运气好的不得了了。”   “是啊,那个丫头可越来越重要了,”赵晟风双眼紧闭,幽幽道:“你说,若是薛珩听到谢兰庭的死讯,会不会迁怒谢家?”   “晟风,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柳姨妈倏地坐直了,捏着手里帕子。   赵晟风骤然睁开双眼:“他们凭什么不该死?”   他在谢桓面前处处恭谨,可他又不是他的幕僚,还真以为,他会为了谢家的未来筹谋吗?   柳姨妈被他冷厉的目光吓到了,捂着心口靠在椅背:“你要是这么做,如意不也要跟着倒霉吗?”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赵晟风捏紧了椅子扶手,嗤笑:“难道,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不会让如意去送死了吗?”   “这……”柳姨妈是个很利己的人,但她也同样没有主见,是个软脚虾,什么都听弟弟的安排,也习惯如此了。   赵晟风捏着茶杯徐徐道:“既然他谢桓不答应,我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他只能自认倒霉。”   “你千万别发疯,为了一个连氏,把咱们两家都搭上不值得。”   柳姨妈在连家处处碰壁,到了谢家又要伏小做低,她难道就不憋屈吗,她恨不得连氏去死呢。   连家收养了他们,就觉得他们应该感恩戴德,可如果不是连氏她爹,他们的父亲又怎么会死,他们又何至于寄人篱下。   可她也同样明白,他们离不开庆安侯府这棵大树。   “难道做的还少吗?”赵晟风淡漠地瞥了她一眼,说:“你放心,我知道怎么抽身,没有退路,怎么会让他们自相残杀呢。”   薛珩收到谢家的请柬时,并不意外。   但出乎意料的是,其中还有给三皇子和巴陵公主的,也一同送到他的手中。   他不禁拧眉道:“他们需要什么请柬?”   皇子和公主能够到访,庆安侯府欢迎还来不及,要不要请柬都能够进门的,送这个纯属是多此一举。   “这个……”孙桑海欲言又止。   “行了,我明白了。”薛珩不多时就想到了,兰庭上次使人来说,遇见了三皇子,想必是他要来的。   至于秦怀龄为何一定要他送去,所谓意图不言而喻,炫耀或者说是示威。   朝会结束后,薛珩找到了秦怀龄,将请柬亲手交给他:“殿下,这是庆安侯府的请柬。”   秦怀龄接了过来,打开后看了看,果然是薛兰庭的亲笔字,满意地笑了笑。   他看了看薛珩淡然的面色,重新合上了请柬,泯然道:“我见过薛兰庭了,话说薛大人,你怎么还没告诉她真相呢,不会是害怕她离你而去吧?”   “什么?”薛珩一时茫然。   在秦怀龄戏谑的笑意里,他很快反应过来,冷然压下了眉:“这就无需殿下操心了,请柬已经送到,微臣告退。”   望着薛珩的背影,秦怀龄笑意温和,扬声道:“如果大都督你于心不忍,我可以帮你告诉谢兰庭啊。”   “不必了,多谢殿下关心。”薛珩缓缓驻足,淡漠地回绝,秦怀龄怕是巴不得看见他与兰庭产生分歧。   走出殿宇后,薛珩才吐出一口气,秦怀龄所言无错,他不能太准确的预料兰庭的态度,所以干脆让她不知道就好了。    第58章 及笄   到了谢家二位小姐及笄礼这天, 天清气朗,风和日丽,温度不算太热,一切都好。   兰庭难得与谢如意“心有灵犀”一次, 都希望及笄礼能够顺顺利利的。   都指望着对方, 千万别闹出事来, 彼此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   这让原本还为此紧张的连氏, 也不由得长松了口气。   在她看来, 兰庭就像是找不到引子的炮仗,说不定哪里不对,她就不管不顾地炸了。   现在人人护着她,连她这个做母亲的, 也不敢多言。   过了今日就好了。   “小姐, 要是公主不来怎么办?”碧釉一大早就开始问, 的确,大多宾客已经到了,可是偏偏他们最期盼的一直没到。   她们担心小姐丢了面子, 也失了里子, 早知道, 之前就该拦一下小姐的。   兰庭张了张口,正要回答,外面的仆妇已经来请她:“大小姐,及笄礼即将开始了。”   “好!”兰庭已经被请了出去,碧釉和红霜无法,只好低头跟出去。   两个女儿以礼拜见父母,这本该是谢如意一人独享的场面, 现在多了一个人跪在身侧,她焉能痛快,从进来以后就憋着气,腰背挺得极直。   贺仪一般是比较亲密的长辈与好友赠送,但在此前,谢家许多故交准备的只有谢如意的,外面的手帕交更是如此。   此前,谢家对家中多了一个女儿的消息也很淡漠,导致赠贺仪之时,兰庭的那一份就格外单薄。   谢家人也压根不相信会有公主前来赴宴。   认定了这丫头口出狂言,看在薛大都督的面子上,今日暂且让她安生过去。   见此状,谢如意只顿了顿,掠起一丝含着冷意的轻笑,腹中洋洋得意!   活该,夸下海口,就等着自食其果吧!   虽说别人不知道,家里人也会笑死谢兰庭的。   连氏心想,幸好没有听信兰庭的谎话,否则,真传出去他们给了巴陵公主请柬,脸可就丢大了!   赠礼已经将要结束之际,忽而外面一阵声响,众人纷纷转目,但见一位领头宫人便踏入了正堂,后面的内侍托着不知名的东西。   等堂内安静下来,宫人朗声道:“巴陵公主赐谢氏长女,及笄贺仪珍珠一斛,点翠臂钏一对,南海明月珠钗一双。”   宫人呈上贺礼后,又对兰庭笑意晏晏地说:“两位殿下命我等转告谢大小姐,今日可能要来的迟些。”   宫中规矩繁杂,兰庭也没有多在意,既然遣了人来送礼,就是心意到了,这么早将贺礼送来,也是为了给她撑一撑腰的。   巴陵公主的贺仪,给兰庭长了极大的风光。   之前对她略有轻视的贵妇人,见状纷纷睁大了眼睛,也偏过头窃窃私语,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衡量与探究,而非此前漫不经心的掠过。   连氏享受着这种备受瞩目的荣耀感,心里也有点飘飘然。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家的女孩,都没有她的两个女儿长面子,谁能够得到公主的喜欢呢,能够来这么多的贵客。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   她全然忘记了,直到唱礼的前一刻,她还对长女那一丝一缕的埋怨,觉得她给她丢了脸。   期间,面对尚家送来的贺仪时,谢如意面色僵了僵,最终还是礼数周全的收下了。   赵晟风甚至作为舅父,别出心裁地送出了一座不小的红珊瑚,作为给谢如意的压轴好戏。   但光彩永远只是一瞬间,当最好的出现在前面,后面多么好的东西,都变成了陪衬。   谢如意只顾得盯着谢兰庭,恨得牙痒痒,对敬爱的舅父送出的贺礼,看都没看上一眼,语气平平的道了谢,就再无他言。   这下,赵晟风的一腔心血,都付之东流。   一直到及笄礼结束,三皇子和巴陵公主都没有到。   但是,已经给足了兰庭的颜面。   谢如意站在谢兰庭的身边,几度摇摇欲坠,但是没有人看见,他们一瞬间,全部无视了她。   这可是她唯一的及笄礼。   大礼结束后,连清湘随母亲去席间,她是该相看的年纪了,今天就是极好的机会,连清湘只匆匆和兰庭说了两句,就依依不舍地和母亲去女宾席了。   柳絮凝更是早早的,就被柳姨妈拽离了谢如意身边。   大家各怀心思,在席间似是蝴蝶般的游走。   连氏今日笑得花枝乱颤,听着旁人的吹捧赞美,不亦乐乎。   拉着谢如意和兰庭在席间游走,尤其是兰庭,认一认这家的伯母,见一见那家的夫人。   接着,又被拉着夸耀了好半晌,兰庭的脸都要笑僵了。   上次谢老夫人大寿,她们这些女孩,只需要与同辈一起坐着就好,算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还可以被称作大家闺秀。   但这次,她与谢如意算是主角,而且及笄过后,就是已经长大成人,要出来让众位亲朋好友认一认,日后久居盛京,都是要常打交道的,便松懈不得。   这里面的确是有不少朝中重臣的内眷。   “是啊,这是我家长女,啊,她自幼少出来见人的,怕生,腼腆。”   兰庭对连氏的应酬手腕,简直目瞪口呆。   一遍一遍又一遍,将她与谢如意一手牵一个,喋喋不休地与身边的夫人们交谈。   东扯一句,西插一句,还能拉回正题来。   “如意,怎么见荀伯母不说话!”   “伯母好。”兰庭注意到,谢如意起初还好,能够微笑着应答,渐渐的神情就比较低落,尤其是与心情高昂的连氏一对比。   谢如意原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主角,一下变成了两个人,为她做赞者的也从连清湘变成了柳絮凝。   她失神地看着得意的母亲,像是木偶人一样,任由母亲一牵一动,她口中的每一句,都是兰庭、兰庭、兰庭,最后再带一句如意。   究竟是自己太过计较,还是,母亲的心头肉就是如此廉价。   可笑,明明昨晚还拉着自己,一口一个乖女儿。   母亲,母亲,你可不是这般允诺女儿的。   谢如意望着仿佛再也不会回头看向她的母亲,耳边满是与她无关的喧闹。   好像一切都在变好,对他们而言。   从巴陵公主的贺礼送来伊始,她就是失败了。   兰庭实在受不住突如其来的热情,半路以更衣为由,微笑着离开了席间。   回来的半路上,见到谢姑母朝她招了招手,温和地笑了笑:“兰庭,你母亲忙着呢,来,陪我来说一说话。”   兰庭犹豫了下,虽无话可说,但还是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步至浣溪亭,谢姑母随口道:“当初你出生前,原说若是女儿便取名为静姝,取自《诗经》的‘静女其姝’这一句。”   “因生下来后,活的艰难了些,你母亲尚在病里,就与你父亲说,定要舍了静姝二字,改为如意,说此生唯愿你事事如意,岁岁顺遂。”   谢姑母转首温和地看她:“这些,你都知道吗?”   兰庭隐约懂了姑母的意思,摇头道:“母亲没有与我说过。”   连氏肯定也不好提起,一则说了只会让谢如意更难堪,二则,她素来对兰庭有所成见,不肯服软的,更何况这样来剖析真心了。   谢姑母早有预料,了然于心:“你母亲的人啊,就是这般没什么心算,最坏的是耳根子软。”   看得出连氏是这样的人,她只听了几句挑拨,就能不顾身怀有孕,追着谢桓去了扶桑,可见自来就是个糊涂的。   也因此,兰庭并不因为当年的事情怨怼母亲,她既然不是故意的,那就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姑母说的我都懂。”   谢姑母觉得,这个家里如此僵硬,就是因为没有可以调和的人,本来这样的角色,一般可以由长女承担的,可以承上启下,然人算不如天算。   “这也不是我能说的算的。”   谢姑母发现,兰庭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脾气,缓缓道:“是这个家里对你不住,你父亲和母亲,说句实话,他们不是很会养孩子,无论是你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是太肯吃亏的人。”   “我知道。”兰庭深以为然,与谢姑母对比过后,连氏和谢侯爷相比,似乎越发显得失败了。   谢姑母先是一怔,又是轻笑,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能为自己打算是最好的,姑母说这些,也不是让你谅解,若是能没事,谁不愿意好好过日子,对吧。”   “姑母,您说的我都明白,之前的这些我不会记恨的。”兰庭答应的挺快,语气也很干脆。   谢姑母一时分辨不出,她是不是真心实意答应的了。   兰庭道:“只要日后,他们不与我为难,我自然不会计较。”   “你能这么想当然最好。”谢姑母欣慰地抚了抚少女柔顺的乌发。   兰庭略有恍然,日光洒落在身上,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静姝吗,她还是更喜欢兰庭。   女宾的宴席,一向比男客结束的要快。   为了给夫人小姐们解闷,府里请来了唱弹词的,说书的,在台上琵琶一响,大家便各自寻了亲近的人落了座,小姐们又自是一片区域。   “好哇,薛兰庭,原来你是躲在这里。”少女清越的声音,盛气凌人地从背后传来,随着话音未落,一只柔荑就拿住了兰庭的肩膀。   “啊,巴陵公主来了!”   被人唤出了名号,肩上的手立刻收了回去,少女轻嗔了一声:“多嘴!”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目光灼灼,统一看向了兰庭。   “臣女见过巴陵公主,多有失礼,还望公主恕罪。”兰庭站了起来,看到脸上并不惊讶,对少女恭谨地行礼。   众人心中一惊,果真是巴陵公主?   旁边的谢家姊妹也纷纷站起来,连忙跟着福身行礼。   “起来吧,是我不许他们通传的,本来想捉弄你一下的。”巴陵公主摆了摆手,态度十分熟稔的扶起了兰庭,嘴里薄嗔道:“你看你,现在无端端的,多了这些麻烦的礼数来。”   兰庭笑了笑,握着尊贵少女的手,请她在前面坐了下来:“殿下如今是公主了,怎么能和从前一样?”   “瞧你装的,”巴陵公主扬了扬下颌,嗤笑一声:“我从前还是郡主呢,那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恭敬。”   兰庭被寄养在王府,巴陵公主还是一位小郡主,瞧着很可人,性子活泼的很。   没人教过她这些规矩,有不少失礼的地方,不过皇后和巴陵公主并不在意。   现在,已经可以被作为玩笑提起了。   巴陵公主不咸不淡道:“薛兰庭,你也会看这些眉眼高低了。”   “公主,如今我已经改了姓氏。”兰庭轻声提醒道。   “噢,我忘了,这是你本来的姓氏,”巴陵公主扯了扯她的袖子,明媚的眼睛弯了弯,与她咬耳朵道:“却还是不如薛兰庭好听。”   说完,还眼眸带笑的,瞧了瞧旁边其他的的谢家小姐。   好像是给她出了什么气似的。   见状,兰庭只抿唇笑而不语,任由她的小动作,道:“殿下还是这样促狭。”   “哎呀,你一口一个殿下的,叫的我都头疼。”巴陵公主扶着额头,苦着俏生生的雪白小脸,故作头疼的模样甚是可爱。   兰庭和她在一起之时,是最无忧无虑的时节,连带着原先沉默寡言的性子都改了。   看到盛装打扮的谢如意,巴陵公主略有疑虑:“这就是……你的孪生妹妹?”   兰庭歪了歪头,笑而不语。   谢如意瞟了她一眼,抬起指尖遮掩似的,垂首捋了捋耳边的落发,低声细气道:“是,臣女与姐姐同一天出生的。”   “噢,本宫长这么大,还未曾见过孪生的姊妹呢。”说着,巴陵公主就凑到了她的面前,谢如意吓得直向后仰。   “让本宫好生瞧瞧,”巴陵公主就趁机靠近了谢如意,细细地端详她的脸,笑嘻嘻道:“可是,你怎么看着,竟与兰庭没有一处相似的。”   “臣女、臣女……”谢如意顿时面红耳赤,如坐针毡,想起来眼前这位是公主,与她们是君臣之别,说了这话,她已经是欺上来了。   兰庭还是挑了挑眉,缄口不言。   谢如意转眸瞧去,一口气吞不下去,就直直噎堵了心口,白皙的脸涨得一片通红,满是说不清的怒气和郁闷,睁着眼红了眼圈。   从前,谢如意面对家中各位姊妹,一直都是摆着长姐的架子,而且每次凑在一起,都是她自己出尽风头,把其余人当作了陪衬,也就不太容易玩到一块去。   导致现在陷入窘境后,一时之间,也没有人敢来帮她解围,谢明茵坐在一旁,磕着焦糖炒葵瓜子,隔岸观火。   “你那个妹妹,瞧着就不大讨人喜欢。”巴陵公主又偏过头来,笑眯眯地与她咬耳朵道:“也不如你漂亮。”   兰庭哑然失笑,这话说出来虽然好听,若是让外人听了去,怕是会对巴陵公主的名声造成瑕疵。   “你今日这身,好看极了,”巴陵公主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无懊恼道:“可恼可恼,若不是三哥耽误,我定不会错过的。”   明眼人皆知,巴陵公主是故意做出张致来,给谢如意看的。   一个个殷勤的心思又退却了,毕竟人是冲着谢兰庭来的,她们和这位谢小姐可没什么往来。   没看见谢明茵身为亲妹妹,都没有往上凑的吗。   都是要面子的女孩家,现在爹娘不在此处,又明了公主的心思,纷纷识趣地不去打扰二人。   下面众人你来我往,台上的锣鼓声倒是不曾断,甚至开始唱了新的桥段。   “真没意思,这里吵的很,兰庭,换个地方吧。”说完,巴陵公主就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第59章 遴选   兰庭只好陪着她起身, 一起去水榭走一走。   谢如意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只觉得自己被无端迁怒。   巴陵公主的针对,简直来的莫名其妙, 必定是谢兰庭在背后进了谗言。   故意在今天下她的面子。   纵然谢如意在背后百般怨恨, 也无济于事, 她只能一动不动的,看着兰庭的背影越走越远。   二人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侍女, 拎着茶水, 捧着果碟,这天也阴凉,叫人在廊下吹着清风习习。   巴陵公主:“你在这府里,过得可还好?”   “还好。”兰庭点了点头。   巴陵公主昂了昂下颌:“那就是不好。”   听她笃定的语气, 兰庭失笑:“公主这话怎么说?”   “哼, 我就是知道, ”巴陵公主一边往前走,一边故作狡黠的表情说:“从前问你,住在王府如何, 你都会说甚好。”   “刚才那些坐你旁边的, 都是你的姊妹?”巴陵公主扬了扬眉。   兰庭:“是啊。”   “竟然这么多?”   巴陵公主兄弟不少, 亲生姊妹一个没有,现在,谁不羡慕公主天之骄女,大大小小唯独宠着她一个公主。   “倒也不都是,有些是堂的和表的。”   “你那妹妹,看着也不像孪生啊!”   眉眼身形,没有半点相似, 若是小个一两岁,不像也就罢了,可孪生的,大凡总有一点肖似吧。   此处没有其他人,兰庭也就无需隐瞒了:“公主……慧眼识人。”   “那你这……什么情况啊?”巴陵公主指着她,瞠目结舌。   “公主知道,我是期许能得父母的,愿望实现了,这算是一点代价吧。”   兰庭语气很轻松,巴陵公主听她含糊其辞,知她不想说。   大抵是要吃亏的,她们这种性子的,偏生有点要面子,不肯在旁人面前,轻易露了软弱之处。   巴陵公主恐扰了她的好心情,遂挪开了话题:“我听说,盛京的老君庙甚是有趣,自进了宫,就想着去走一走,咱们一道偷偷去吧。”   偷偷去?还不如方才的话题,兰庭露出为难的神色,说是还得先要府里的长辈准许。   巴陵公主故意沉下脸来,道:“什么规矩,从前你我在王府,还不是想去哪就去哪,何须要什么老夫人同意。”   “殿下如今出宫里来,也未有从前方便不是。”兰庭拈了一颗杨梅,塞进嘴里,酸甜不已。   从前在王府,都是陛下的地界,郡主出行,又有大批的护卫前后跟随,现在哪里还能同于往日。   人人都盯着帝后膝下的几位殿下。   作为盛宠之下的巴陵公主,自然也少不了瞩目,寻常出宫都要兴师动众,譬如今日,跟随的宫人从门口到内府。   见她不答应,巴陵公主只好调侃道:“我晓得了,你是等大都督来提亲对不对?”   兰庭不置可否。   “这般也好,”巴陵公主笑意盈盈,故作紧张道:“你还不知道,多少人争着给薛大都督送美人呢。”   “殿下怎么会知道这些?”兰庭从未听薛珩说过,总以为他身边很清静。   “三皇兄说的啊。”   两人边走边说,就到了凤尾竹茂盛浓密的万字回廊下,两人自寻了美人靠坐下,这花园里,唯有一个人凿的小湖,夏日里坐着却多有杂扰。   此处无水可看,但不招蚊虫,也清净些。   “若不然,你同我进宫去住几天,你还没去过宫里呢。”巴陵公主想一出是一出,在这一点上,和三皇子很相似。   “免了吧,宫里又不同王府一般,”兰庭摇了摇手,宛然一笑:“况且,三殿下如今也在宫里。”   巴陵公主“啊”了一声,才深以为然道:“也是,我那三哥,很是讨厌,总要捉弄戏谑人的。”   “倒也不至于。”兰庭悻悻道,到底是巴陵公主的兄长,这般背后说人坏话不大好。   “不过,父皇最近有意为他选侧妃,他正愁着呢。”言及此事,巴陵公主颇有两分幸灾乐祸。   对于一些人来说,成婚是喜事,但对三皇子来说,那就是束缚。   依照三皇子的年纪,也该是要成亲了。   这次先选侧妃,倒是很奇怪。   兰庭惊诧道:“那,先前镜州那位如何?”   她记得,以前在镜州,皇后隐约是为三皇子有意打算过的,连人家也瞧好了,只是还没走完,丈夫就一路打回盛京登基为帝了。   巴陵公主摇了摇头:“谁晓得,三皇兄自己都说静观其变。”   其余的,巴陵公主没有多说,她虽然看上去天真烂漫,但不该说的事,绝对不会多说一句。   只能说,三皇子要选侧妃的事情,必然是板上钉钉了。   ————   谢桓书房里的墙壁上,挂着傲梅凌雪的字画,多宝阁上,错落有致的摆这着各色玉石古玩,博山炉燃起袅袅香烟。   谢桓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满目焦急:“大都督,您当真不知?”   昨日陛下留了中书令在宫里,谢桓就开始坐立不安,今日见了薛珩,只顾得追问不停。   “侯爷不是已经听明白了吗,中书令如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薛珩大马金刀的坐在乌木椅子上。   作为谢家的座上宾,他半点都不客气。   谢桓请他过来,殷殷切切,想要探听的,无非就是陛下的态度,会不会真的对他们治罪。   人总是这样,不等刀落到头顶的那一刻,绝不相信,死的那个倒霉鬼会是自己。   万一,还有别的替罪羊,可以让自己独善其身,渔翁得利呢。   薛珩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阳羡茶,不紧不慢道:“听说侯爷当初也是战功赫赫,怎么此时,如此胆怯为难?”   分明道已经摆好了,谢桓却又犹豫不定起来。   谢桓为难地看他一眼,沉吟道:“实在是有为难之处。”   薛珩敛了敛眼睫,泯然不语,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也没什么好扶的了。   他给他们全身而退的机会,但谢桓看上去,既想从他们那批勋贵联盟里独善其身,还想给自己在贵族里留有余地,不愿付出一些牺牲,斩断曾经的树网。   谢桓迟迟等不到他接下半句,脸色青白不定,颇为尴尬。   这人怎么和他们说话不是一个路数啊。   好歹是在外人面前,面子都不给未来的岳父留。   许是今日的意外和不顺,赵晟风略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漂浮。   惊醒他的是谢桓的惊呼声:“三皇子来了?”   不止是谢桓喜出望外,赵晟风亦是如此,他们当然知道谢兰庭送请柬,但送了人家不一定会来啊。   只以为谢兰庭年轻气盛,故意在与谢如意赌气而已。   “是我谢家的转机来啦!”   赵晟风瞟了一眼欣喜若狂的谢桓,以及旁边气定神闲的薛珩,有些古怪地拧了拧嘴角,倘若他今日得到的消息准确,是谁的转机还不一定呢。   他们晚了一步,秦怀龄已经直接去找巴陵公主她们了。   谢桓到正堂扑了个空,三皇子可真是放诞不羁,进入别人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也不要侯府的小厮跟随,只说自己随便走走,叫了巴陵公主留在外面的宫人引路进去。   谢桓一回头,发现不止是赵晟风没来,薛珩居然也没有跟过来。   也没有在意,只当他去找谢兰庭了,也就没有在意,而是让小厮去男客那边看看三皇子去了没。   他哪能想到,三皇子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直接去找两个女孩家。   “你们两个,躲在这啊!”   “不放心你呢,”秦怀龄看着一步一回头的巴陵,转过头来,对兰庭笑谈道:“从前在王府,巴陵总是对你撒不开手的,现在还是这样。”   从前到现在,有多久,数月而已。   但境地身份已经大有不同,对三皇子来说,一切都被天翻地覆的转过了一番。   好似一夕就已经走过了数年般。   “这是公主对臣女的情谊,臣女没齿难忘。”   就此,秦怀龄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岔开了话题:“你可知,为何我与巴陵会来晚了吗?”   兰庭一头雾水,垂首道:“臣女不知,请殿下赐教。”   总不能和她有关系吧!   她并不好奇宫闱之中的事情,少问一句是一句,但三皇子既然这么说了,就是非说不可的,兰庭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一板一眼的,你现在是木头人嘛!”三皇子盯着她雪白的侧颈,先是轻声挖苦了一句,不待兰庭言语,微微翘起了唇:“想必巴陵已经与你说了,父皇要为我择妃。”   “对了,还未恭喜三殿下呢。”   听到她虚伪的祝福,秦怀龄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何来恭喜?”   “自是即将红鸾星动之喜。”兰庭眉眼含笑,仿佛真挚的为了他人的欢喜而欢喜。   “还没说完呢,不要打岔。”   兰庭闭上了嘴。   秦怀龄:“所以,我向父皇求了一个人,我很中意,也很喜欢的人呐。”   “殿下心有所属,这是好事,陛下会应允的。”   “唉,可惜啊,父皇不仅没有应允,反而将我痛斥了一顿。”秦怀龄负手在她旁边走了一走,话说的痛心疾首,神情却悠闲地紧。   兰庭有种不祥的预感,抿紧了唇瓣。   任由秦怀龄独自唱单簧:“虽然,父皇说我夺人所爱,但我想,这世上哪有什么事都是有定数的,人心易改啊,你说是不是?”   “不是,”兰庭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双目澄澈地望向他,清淡且坚定道:“有心之人,便是矢志不渝,殿下在镜州数年,见到那么多的将士,应该明白。”   “还望三殿下切莫以此玩笑才是,夺人所爱绝非君子所为。”   “是吗?”秦怀龄别有意味地蹙了蹙眉,视线在兰庭身上打了个转。   兰庭下颌稍抬:“是,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也是为殿下好。”   秦怀龄敛了温意,淡淡道:“噢,可若是我说,我向父皇要的人,就是你呢。”   兰庭翠绿的衣袂随风摆动,她知道,这甚至连喜欢都不是。   他装的再好,她也不至于混淆了何为喜欢。   若是当了真,就是在自取其辱了。   兰庭勉强笑了笑,道:“殿下,您说您喜欢大都督,都比喜欢我可信。”   “哇,你猜到啦!”秦怀龄笑嘻嘻地拊掌道,然而眼底一片冰凉。   兰庭先是无言以对的扯了扯嘴角,继而顿了顿,方道:“臣女不以为,单凭臣女一人,就可以牵扯住大都督,殿下高看臣女了,也低估火泽了。”   秦怀龄却不惊讶,只嗤笑一声:“啊,这就按捺不住本性了,早知你压着火,怎么,还真的非他不嫁了。”   “三殿下有何事,不如直接与臣吩咐,何必来为难兰庭。”忽而一声出现在身后,正是薛珩,挺拔如松,身长鹤立。   薛珩出来那一刻,兰庭通身的气息,显见松懈下来,全然不复在秦怀龄面前的防备,唇角随之翘了起来。   薛珩肃然道:“殿下遴选侧妃,乃是幸事一件,可喜可贺,兰庭年少莽撞,只恐当不得殿下厚爱。”   陛下有意为诸位皇子遴选侧妃一事,薛珩当然知道。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既没有可以探讨这些的同僚,自己身边也没有适龄的人选。   难道,还要将兰庭举荐上去吗?   薛珩不上心,是因为无所求,而殷殷与他结交的臣子,却是有所求的。   问了一遍又一遍,薛珩也不得不上了点心。   他本来打算一早来见兰庭的,谁知甫一踏入侯府,就被人团团围了上来,脱不开身,此时听闻秦怀龄来了,他太了解三皇子了。   果不其然,就看到了三皇子与兰庭在说话。   巴陵公主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大都督也来啦!”   薛珩拱手见礼:“见过巴陵公主。”   巴陵公主笑吟吟地说:“大都督既然有事,就和兰庭一起走吧。”   听了公主的话,兰庭即刻退开一步,藉口道:“殿下,臣女先行告退,请三殿下和公主自行游览。”   “我都说了,这是徒劳的,兰庭眼中只有薛大都督,在王府不就是吗。”她清楚三哥的心思,也帮了他一把。   帮他看清自己。   但她知道,无济于事的,他看上了的,总要千方百计的得了手。   过一阵子就没了意思,若是一直得不到,他就要一直惦记着。   对人,对事,对物,秦怀龄都这样。   与她久伴的兰庭也了解,所以不会动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她说皇兄的坏话吗?”秦怀龄笑眯眯地俯下身来,拧了拧妹妹白嫩的脸颊,状似嗔怪道。   巴陵公主嫌弃地推开他的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总当别人不知道你们想什么,意图不轨。”   “与你无关!”秦怀龄看了她一时,仰头哼了一声,径直负手走过去了。   兄妹两这般相互鄙薄的姿态,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薛珩和兰庭得巴陵公主解围,两人一边顺着小石子径散步一边闲聊,薛珩毫不隐瞒她父亲的态度,通通与兰庭说了。   兰庭挑了挑眉尖,沉吟道:“陛下看似冷眼旁观,实则心中早已有了主张,只看谁跑得快,会抱大腿来投诚了,可惜,我父亲似乎不太上道啊。”   至于三殿下,是不是未雨绸缪,还是单纯和薛珩较劲,就不一定了。   薛珩沉着地点了点头,认同了兰庭的说法,看似局势胶着成一团乱麻,陛下干坐在上面,无从下手,实则是等着他们从里面土崩瓦解。   你们以为自己走投无路,朕给你们立功的机会,谢桓只是贪心,他既望着皇帝未来的恩赏,又不愿意脱离贵族联盟的抱团取暖。   “不错,”薛珩慢条斯理的道:“得陇望蜀,必有灾殃。”   兰庭为此长叹一口气,却并不惋惜。   两人经过了茶花丛,这片放置了一套大理石桌凳,兰庭捻了一片花瓣,随手捏在手里,莞尔失笑道:“三殿下总有些奇怪,有时,比公主还天真,为何会觉得用我就能牵制你呢。”   “不一定。”薛珩淡淡的打断了她。   兰庭蓦然抬首看向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午后灼目的熠熠天光,犹若金粉扑在他们的脸上。   “所以,我会尽快准备提亲事宜。”薛珩依旧很清淡的说。   仿佛这只是他们所有约定里,一如既往很平凡的诺言。   他说了,就会去做,他应了,就必定办到。   “当日,我知道你会答应提亲。”兰庭忽然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像是很难为情的,抬起手指,掩饰地遮了遮眼睛,偏过头去:“哪怕是为了像巴陵公主今日这般,仅仅为了让我赢回颜面,你也会答应的。”   闻得此言,薛珩默然以对。   半晌,他垂下眼帘,抬手折下一簇茶花,簪在了她的发上。   他默认了。   无论是否喜爱她,他都会宽纵地包容她的任何要求。   就是因为这种不会拒绝的态度,让兰庭不可知晓,他究竟以怎样的心情,来接受自己娶她为妻这件事。   如从前一般的亦父亦兄,还是,如她所想所愿。   然而,意在心间,有口难开,怯生生…… 第60章 攀附   “晟风, 你也在这里啊。”谢桓听小厮说,三皇子来了花亭这里,慌里慌张地赶了过来,却见到赵晟风迎面而来。   他立即收敛了脸上急吼吼的神情, 负起手来, 板正身形做出了肃穆的样子。   “嗯, 路过。”赵晟风退开一步,虚抬起手, 朝左侧示意了一下, 轻声道:“方才看到两位殿下在这里,姐夫要不要过去?”   “啊,我有正有此意。”谢桓见他没有一同过去的意思,对这个进退有度的妻弟, 心中更加满意。   赵晟风看着他亟不可待的步履, 低了低头, 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薛珩对谢家,也不怎么着意嘛,若不然, 怎么会连三皇子遴选侧妃这种消息, 都不曾告诉过他半句。   虽然薛珩来了之后, 他就惊慌地避开了,但前面听到的消息已经足够了。   幸好,谢兰庭与谢家人的关系,并不算是紧密,所以,他有足够的施展余地。   谢桓总是拿他当成幕僚,殊不知, 他也不过是寻个踏脚石罢了。   这厢,兰庭与薛珩商榷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二人步行到了花屏门处,就颔首分别了。   她带着自己丫鬟,回到了宴席处,返现挺多人都不在,除了她和巴陵公主,谢如意、柳姨妈母女,都不在这里了。   没多时。   寿安堂的丫鬟就过来了,走到她面前,态度分外恭敬柔顺:“大小姐,老夫人吩咐奴婢请您过去。”   “请我,二小姐呢?”兰庭稍稍扬眉,惊诧道。   这么大好日子,老夫人最应该想见的,应该是谢如意才对。   老夫人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因为始终享受着荣华富贵,保养得宜,并不是很显得老态。   只是总是爱显出让人不太舒服的老太君做派。   大庭广众之下,谢兰庭不好拒绝,只得和丫鬟一同去寿安堂,见她那素来以趾高气昂,鼻孔看人的嫡亲祖母。   谢老夫人可能是习惯了先前的态度,一时没改过来,看了她一眼,开门见山道:“兰丫头,怎么不请公主到过来?”   兰丫头?这是自从兰庭回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夫人这么唤她,和蔼无比,又慈爱得有点叫人头皮发麻。   “公主只是为了少年的交情,来看看孙女,她的来去,孙女可不敢管。”主要她怕巴陵公主过来,谢老夫人就该气死了。   这位小公主,在和三皇子这么多年的较量中,可历来不是温柔可亲的性情。   谢老夫人格外会抓重点:“这么说,巴陵公主是与你一道长大的?”   “公主是公主,自然是同皇子一起长大的。”兰庭微笑道。   她对谢老夫人委实没什么好感,找她来说这些,不过是又在为她的那些孙子孙女算计。   看到她甚是随意的神情,谢老夫人忍不住说教道:“终究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家怎么说,也是公侯之家,日后……”   谢兰庭与公主一起长大,那就是不是伴读,也胜似伴读了。   她自己是有了大都督,总不能弃自己的兄弟姐妹于不顾吧。   听着谢老夫人的喋喋不休,兰庭渐渐生了厌烦之心。   “你年纪小,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多得是靠家里人过得呢。”   不等谢老夫人开始提要求,兰庭等她说完这段,歇口气的时候,直接站起来略略一躬身,淡淡道:“孙女身子有些不适,往祖母见谅,兰庭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等谢老夫人出口挽留,就起身朝外走了。   那模样,活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到底不是府里长大的,没什么章法。”瞧着谢兰庭出去的背影,谢老夫人转头重重地撂下茶杯,与身边的嬷嬷愤愤道。   这样的大好时机,谢兰庭反而自持身份,与他们闹起了性子,也不知道多多为家里的兄弟姊妹筹谋,未来她也能受到好处不是。   兰庭的确没有这种想法,家族的荣辱长久,若她是才回来的谢兰庭,的确是有这样想过的。   但现在,能够让谢家风平浪静的,度过了这段好时日,就已经是他们的宽容了。   她委实时运不济,出门就迎上了满脸焦色的连氏,想到方才差点被巴陵公主气哭的谢如意,兰庭下意识撤了一步,考虑要不要换条路走。   连氏一般这样子,不是为了给谢如意寻公道,就是给她鸣不平,她今天心情好,不想和连氏吵起来。   然而,这次出乎意料的,连氏提都没提谢如意,而是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回,紧张地关心起了她:“兰庭,怎么样,你祖母没说你什么吧?”   实则呢,连氏也是故意装腔作势地,做给寿安堂的丫鬟看。   她对婆母叫走女儿这件事,多少有些不满的。   这就好比你好不容易有了个值得炫耀的珍宝,却被一个关系不好的人,倚老卖老,派人偷偷挪走一样。   她满腹的怨气,从前在丈夫面前说不得,但到了如今非比寻常的谢兰庭面前,就肆无忌惮起来。   “没事,母亲的话有点奇怪,这么久了,祖母会为难女儿什么呢。”   兰庭话里带刺,连氏笑意微微一僵,之前她的确没怎么关心过。   但那时因为她知道,兰庭不会吃亏的。   连氏在内心里委屈地为自己辩解。   可她似是忘了,彼时的谢兰庭,尚且没有任何撑腰,她得罪了谢老夫人,总是暗中要吃亏的。   连氏施展开慈母的笑容,抬手就去抚摸她的脸颊,徐徐道:“母亲倒是也有一桩事的……”   “啊,既然母亲是来见祖母的吧,女儿就不打扰了。”兰庭故作张致,霍然打断了她,侧过身去道。   说完,她让出了路,就提着裙裾,从另一条路离开了。   任凭连氏叫了几声,最后在后面幽怨地望着她。   连氏要说的,不是别是的事情,就是为谢如意退婚。   前些日子,她还举棋不定,但是此时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为谢如意把尚家的婚事推掉,之前他们是没有办法。   现在谢家不一样,他们能够倚靠的人太多了。   哪怕尚家不肯,让兰庭去求大都督,去求公主,或者谢桓自己就搭上了三皇子,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桓没有她这么乐观,表面上看似是谢家的人缘好了,但实则能给他们帮助的人,还都在观望。   在他还想从三皇子这里,打探尚家的前途时,他绝对想不到,妻子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写退婚书的内容了。   赵晟风没有和谢桓一起去见三皇子,他只是折身让丫鬟去清了柳姨妈出来,姐弟两一同回了客院。   连带着略有些疲倦的柳絮凝,也跟着一起回来更衣,她可也是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准备为谢如意做赞者。   赵晟风将他听到的消息,与柳姨妈简略地说了,又说了自己的计划,这个侧妃之位,他势必要为谢如意谋得。   “一个侧妃,也值得你跟猫见了老鼠似的,也亏你想的出来。”初闻这个消息,柳姨妈心中蠢蠢欲动,但碍于在弟弟面前,便很是鄙夷了一番。   “大姐,你没看到今日,那丫头有多风光吗,如意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们每一个,都死不足惜!”赵晟风咬牙切齿,嘴里说的是谢兰庭,或者说,只是针对谢桓的血脉而已。   “你这么护犊子,不如把人接回来自己养,也省的天天和这个和那个比的。”柳姨妈眼皮一挑,意有所指道。   赵晟风无视了柳姨妈的嘲讽,轻笑了笑,施施然道:“我这不也是为了疼外甥吗,立诚再过两年,也该参加科考,若是成功了,如意和谢家也拆开了,咱们还缺得了助益吗。”   赵晟风笃定了,这个姐姐是会听他的,他们一家子都是要靠着他的,不听也得听着。   听着他半是引诱,半是威胁的话,柳姨妈不知该气还是该哭。   赵晟风也不急,吹了吹杯中的茶水,饮啜下一口,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了皇子的岳父般。   “你也说了,只是侧妃,侧妃就是妾!”   赵晟风坚持道:“大姐,这话你敢对宫里的娘娘们说吗,侧妃又如何,古往今来,多少侧妃最后都成了正妃的。”   最后,她几乎要咬碎银牙般,勉强应承了下来:“好,大姐帮你,但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赵晟风掷地有声道:“这是自然。”   等弟弟走了之后,柳姨妈才发起了牢骚,她对弟弟的安排极为不满,有好事的时候,不知道想着他们。   “哼,他倒是愿意自家的无辜清白,都要我来牵线搭桥,想的真是美,人家放着公侯小姐不做,认他呢,日后愿不愿意叫他爹还不一定呢。”   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的贼船,他就不忘拉着他们,好事就只会让他们吃边角料。   柳絮凝换好了衣裳,从外面进来,早早就听着母亲的声音,探询道:“母亲,您是和舅舅吵架了吗?”   “乖女儿,吵什么架,是你的好日子,你弟弟的好前程要来了。”柳姨妈急忙拉过女儿来,一张脸几乎要笑开了花,灿烂的有些刺眼了。   看到自己亭亭玉立的大女儿,神色全然不复之前的阴晴不定。   这身段这姿色,岂不是比谢如意要强上许多,凭什么她的女儿就没有做皇子妃的命。   “娘……”柳絮凝拉长了话音,有些不情愿,她是个正经的女儿家,也一直娇生惯养的,现在母亲如此教唆自己,她哪里接受得了。   “傻孩子,你想想,若是真的要靠你爹去说亲,就是这庆安侯府的门,你都进不来。”   柳絮凝知道,表姨夫也看不上自己的父亲。   自然也不可能愿意要她做儿媳妇的。   柳姨妈苦口婆心道:“难道为娘的,还会害了你不成,侧妃可是有封号的,能上皇族的玉牒,娘虽然那么与你舅舅说,但那是虚的,拿到手里才是要紧。”   当年,赵晗霜能够勾搭到现在的丈夫,以及柳郎中会被她看上,双方的确是有足够的底气。   譬如一张花容月貌的面皮,柳絮凝作为她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   柳絮凝蹙了蹙眉:“可是娘,您不是说,舅舅要给如意的吗,以后就就生气了怎么办?”她知道,自家还要靠着舅舅。   柳姨妈被逗笑了,轻轻一戳女儿的额头,掩唇轻笑道:“你个傻丫头,你若是的了那个位置,还用靠谁啊,咱们家就只要你就行了。” 第61章 算计   “可是娘, 舅舅没告诉咱们具体怎么办?”柳絮凝已经开始着手落实计划了。   他们见到三皇子的机会,也许仅限这一次。   “小姐,谢二小姐过来了。”门外的丫鬟在帘外通禀道。   谢如意过来干什么?柳姨妈和柳絮凝对望一眼。   柳姨妈略一扬唇:“喏,告诉咱们音信的人不就来了。”   柳絮凝看谢如意魂不守舍的模样, 柔声问道:“如意, 你怎么了, 心不在焉的?”   “表姐……”见到柳絮凝,谢如意惴惴不安的攥紧了手指。   谢兰庭都是胡说, 明明是她自己和三皇子有了私情, 还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谎话。   瞧着与哪个都是不干不净的勾搭着,个个皆是位高权重,偏偏还要回这里来,与她抢唯一的位置。   “絮凝表姐, 我方才……”迎上柳絮凝平和的双目, 谢如意咬着牙, 红着眼,将之前听到的缓缓道出。   “你是说,谢兰庭和三皇子私交甚密?”柳絮凝惊诧地瞪大眼睛。   “是, 我本也不信的, 我也是无处可说了。”   谢如意轻声着, 这阵子为了准备及笄,她与柳絮凝的关系越发亲密。   从前,谢如意原是自傲的,在柳絮凝面前,惯是牵头的,只是现在明白自己的身世,在她们面前, 也就谦和地放下了身段。   两人之间,如今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望着眼前卑怯的谢如意,柳絮凝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构想。   她将谢如意拉到了自己的房间,又让丫鬟看好了房门,两人一呆就是大半个时辰。   谢如意出来之际,已然是志得意满。   “表姐,你放心,我都会办到的,我真没想到,最后愿意帮我的,只有你了。”她对柳絮凝满心感激地说。   之前表舅舅来找她,说让她有事来寻柳姨妈,一切听她的就行,肯定能把她救出火海。   谢如意还有点不信,现在彻底相信了,只有表舅和姨妈是真心实意,站在自己这边的。   “这有什么,”柳絮凝掩唇而笑:“谢家与我亲近的,不久只有你了吗。”   送走了谢如意,柳絮凝敛下眼帘,雪白的颊边,缓缓牵起一丝笑意,这个蠢物,合该是来成全她的通天梯。   柳姨妈听了柳絮凝的话,擦了擦嘴角,故作张致地叹道:“没想到,这谢家的丫头倒是有本事,勾得三皇子都为她神魂颠倒。”   此刻,柳絮凝拿定了主意,心里也不慌乱了。   她只做微笑道:“母亲,既然谢兰庭无意就最好,她若是有意欲擒故纵,咱们也不妨插手。”   “想必你舅舅还没和如意说。”   “都没见舅舅对表弟这么上心。”柳絮凝小声嘀咕道,她爹娘都是以弟弟为重的,连她也是如此,所以对舅舅看轻表弟就很不顺眼。   “这可是养在侯夫人手底下的,你舅舅家里那个,怎么能比得上。”柳姨妈习惯将这些有的没的与女儿胡说了。   兰庭从寿安堂脱开身后,就不想再到前面去了。   使唤丫鬟去请了公主,到信芳堂来。   这下总该没人能打扰了。   巴陵公主绕着信芳堂走了一走,她半蹙着眉尖,不甚满意,还是道:“地方倒是很清净,也还算宽敞,看你院子里的人,比外面的要好很多。”   她指的是信芳堂外伺候的人,很多蛛丝马迹,都能从她们对谢兰庭的态度中透露出来。   明显很多人见到兰庭的第一反应,不是开口问安,而是踟躇一下,心口不一地行礼,总之不是习惯了的敬重。   “呀,这是哪里的猫,我记得你以前可不喜欢。”巴陵公主将雪团摸了摸,让它安静下来,熟悉自己的气息。   兰庭反倒避而远之:“是三妹妹的,她同祖母住在寿安堂,老人家不喜欢,就养在我这。”   巴陵公主可喜欢的不得了,她和谢明茵一样,总爱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   此时搂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如他们所料,谢桓邀秦怀龄留在侯府用晚宴。   秦怀龄见薛珩也没有离开,面对谢桓略带试探的请求,一口应下:“好啊,正好巴陵也想和谢大小姐叙叙旧。”   三皇子居然如此爽快,谢桓这下是喜出望外,吩咐人晚上必要准备,他身为臣子,不敢探听皇子的喜好,便让样样最好的都置备上,佳肴美酒,必不可少。   薛珩手指捻着衣袖,半垂着眼帘,并不搭腔,他岂能不晓得,秦怀龄是何等心思,留在庆安侯府的。   无非是少年意气的挑衅罢了。   晚宴开席的时辰比较早,天际的流霞若虹,巴陵公主使人去问了三皇子,他果然要趁机留在侯府玩的。   巴陵公主和三皇子不同,她是住在宫里的,留不到太晚的时辰。   这趟出来原就不容易,又被三皇兄耽误了一上午,与兰庭在一处,总有不少可说的。   不怪她满腹怨气,与三皇子过不去。   赵晟风重新出现在宴席上,谢桓也没太当成一回事,总要有一两个陪客的,赵晟风也是官身,出现在这里陪酒并不突兀。   “三殿下,小人愿为殿下斟酒一杯,不知殿下肯不肯赏脸?”赵晟风提起酒壶,站起来大老远地绕过桌边,亲自为三皇子斟酒。   谢桓看得愕然不已,他虽然有意讨好三殿下,但却做不到赵晟风这么卑躬屈膝啊。   谢桓犹自庆幸自己出生在公侯世家,不必如赵晟风一般,对任何人都要这般曲意讨好,却没注意到,赵晟风的袖子期间半遮住了酒壶。   再露出来的时候,他的拇指,紧紧地压在酒壶的盖子上。   三皇子也给面子,饮下了这杯酒。   赵晟风低着头,露出了一点莫测的笑意。   巴陵公主没用完晚宴,就接到了宫里的催促,不得已离开了侯府,和兰庭依依不舍地告了别,以连氏为首的女眷,全部起身去送公主的鸾驾。   “长姐,我有话与你说。”谢如意端了茶坐过来。   “坐在这里说不就好了。”   然而,谢如意一个并不算是精湛的手抖,兰庭被泼了半片裙裾的茶水,不仅是她,连碧釉身上也是如此,比起她还少一些,只是裙摆的角落。   她抬起头,幽幽的问:“你不是故意的吗?”   “长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快让丫鬟服侍你抱厦去换衣裳吧。”   其实晚上光色暗淡,也看不太出来,但今日有客人,就未免太失仪了。   谢如意也没有跟着来,或者派了丫鬟的意思,兰庭蹙了蹙眉,感觉膝盖上的水浸透了,只好唤了丫鬟陪自己去换衣裳。   不过,还得让红霜先去信芳堂取一趟,碧釉沾水少,也跟着回去换了。   等回到宴席上,柳姨妈和柳絮凝就提前离席了,连谢如意也不见了,徒留身后花枝轻轻摇曳。   兰庭心中奇怪,怎么一个两个都坐不住。   红霜忙前忙后,路上被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绊住了脚,等再过来抱厦,发现里面的灯烛已经被灭了,摸着黑找了一会,却没找到自家小姐的裙子,她的心悬了起来。   怪了,难道是被其他的丫鬟收拾走了。   红霜出来后,另外一个小丫鬟抱了一叠衣裳,偷偷摸摸地朝另一个厢房里跑去。   临到实施前,柳姨妈到底还是有些胆怯,打了退堂鼓,这算计的人,就不是谢兰庭这个小丫头了,而是堂堂的当朝三皇子了。   “谁让女儿命不好,摊上了这么一个父亲。”柳絮凝强自苦笑道。   柳姨妈想到,原本,这个烂醉如泥的男人,应该是连氏的丈夫。   心里就更恨了,她的命没准不该如此的。   搏一搏,兴许就是飞黄腾达的机会。   “舅老爷,有人找您,说是让把这个给您,想要和您今晚见一面。”   赵晟风半信半疑,但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还是抽出了一会时间,跟着丫鬟出去了,来到了一处不常用的厢房。   丫鬟停了下来:“人就在里面等您了。”   赵晟风喜不自禁,他一面往里走,一面说:“这么多年,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意了对不对……”   幽暗的窗口前,正有一道女子身影背对着他,房间里是喜爱之人最爱的香薰味道,他方在离她一步之遥站定,顿时后颈一疼。   混过去的刹那,他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完了!   柳姨妈会国土,看着被丈夫打昏的弟弟,呵斥他:“还不快点把他拖过去点。”   只要过了今夜,一切就都成了。   柳老爷也奇怪,婆娘把自己叫来,就是为了将妻弟打昏。   “那明天怎么办?”赵晟风这性子,还不得报复死他们,以前连家人对他们这么好,赵晟风坑起人家来,还不是   柳姨妈当然也清楚,但她没空回答,而是朝内室小声地呼唤:“絮凝,好了吗?”   “絮凝也在这?”   “好了,母亲。”柳絮凝从内室款款走出来,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裙,连同发髻也换了,若是红霜在这里,说不得要错认为是咱家的小姐。   “还有别的东西吗?”   柳絮凝摸出了一个香囊和一块玉佩:“手帕给谢如意了。”   “就它了。”柳姨妈拿起她掌心的玉佩,迎着月光看了看。   这上面有独特的印记,赵晟风今日绝对看见过,他会知道是谁的,而后就随意掷到了地上,像是谁慌慌张张掉落在这里的。   “明天,明天咱们凝絮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对吗?”   “嗯,女儿什么都不知道。”柳絮凝也跟着点头,乖巧温顺。   “二公子,二公子您快去看看吧。”   谢疏霖正在和堂兄弟一处玩笑,听见身后传来轻而细的呼唤,他转首不耐烦地打眼一看,是柳絮凝的丫鬟,顿时心头微喜,却听对方焦急道:“我家小姐说,看见如意小姐被三皇子叫住了,不知在说什么。”   “啊,我这就过去。”谢如意与柳絮凝一向很好,谢疏霖自然那就相信了,跳起身来就跟着丫鬟跑了。   此时此刻,谢如意站在三皇子面前,正稍稍仰着头,与他含情脉脉地说着话。   秦怀龄在谢家无趣的很,听她是薛兰庭的孪生妹妹,便起了点兴致,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低声说话,远远看去,就有些刻意调笑的样子。   “如意,你怎么在这,”谢疏霖言辞之间,满是对妹妹的维护,秦怀龄本来是逗弄小姑娘,没有其他的意思,见到人家哥哥来了,也就不再继续:“这是你妹妹吗?”   “是啊,如意已经与尚家的人定亲了,想必殿下也知道中书令尚老大人的。”   听到这句,谢如意恨不得捂住谢疏霖的嘴巴。   “噢,是吗?”三皇子看她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从起初的略带笑意,转成了讥诮的打量。   “二哥哥,我、我们先走吧。”谢如意浑身发冷,眼睛里含着泪水,心里头对谢疏霖是千骂万骂的。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长久以来,她第一次对谢疏霖生了怨怼。   “三殿下先请,我送妹妹回去就好。”   谢疏霖却一无所知,只当自己帮如意,摆脱了三皇子这个花花公子。   那三皇子就是个滥情风流之人,惯爱戏弄女孩子的,以后要让如意离他远点。   谁知一扭头,谢如意就已经提着裙子走了。   谢疏霖对三皇子拱了拱手,快步追了上去。   谢如意不是羞愧而逃,而是看见了一个人,谢宜桃。   她很快就逮到了谢宜桃。   “宜桃,你什么都没看见。”谢如意抚过谢宜桃的脸颊,一脸微笑地看着她。   谢宜桃恨不得飞快的逃开。   自从长姐回来后,谢如意就越来越偏激了。   她紧闭着嘴巴,迅速点了点头。   谢如意这才满意地放过了她,过后马上懊恼起来,好不容易借机拖住了谢兰庭,拿到了她的东西,引了三皇子出来,却功亏一篑。   秦怀龄原是出来吹吹风,没想到,还碰上这么一出好戏。   薛兰庭这个孪生妹妹,倒是很有意思。   醉意渐渐上头,他晃了晃脑袋,想着得回去前面了。   可不知为何,这酒似乎比他素日喝的要烈很多,他眯了眯眼睛,一股淡淡的香味袭来,面前出现了一个小丫鬟,谦卑地低着头:“三皇子,谢大小姐有事请您过去一趟。”   “你是说,薛兰庭?”秦怀龄眨了眨眼,心想这丫鬟对薛兰庭还挺生疏。   “是,就是大小姐。”   他跟着走了几步,觉得自己应该回去喝点解酒汤,抚了抚额头,摇了摇脑袋继续朝前走,却陡然被一只素手握住了手腕。   “三殿下……”声音低低的,细细的,还带着一点颤意。   他眯着眼低下头去,将视线投注在面前的人影上,只看见那袭熟悉的裙幅颜色。   倘若他没记错,这是薛兰庭今天穿的衣裳颜色,他拧眉,竭力想要低下头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容,可对方似是戏弄他一般,偏偏将脸往阴影里躲避。   “都不见了?”兰庭回到信芳堂,累了一天,她现在眼皮困的打架。   红霜帮她换了寝衣:“嗯,奴婢去问问负责收拾抱厦的丫鬟,可能是被她们抱去洗了。”   兰庭打了个哈欠:“兴许吧,明天再去,今夜也晚了。”   她一早就被拉起来,现在还没停歇下来过。   碧釉和红霜虽然处处依着她,也对她还算是忠心,但毕竟不是自小长在府里的,诸多地方要不顺的多,也没有家生子那么稳妥周全,大晚上的去扰人清梦,这不是平白惹人嫌吗。   翌日,秦怀龄从庆安侯府的房间醒来时,身边自称柳絮凝的少女,正跪在塌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着哭哭啼啼的柳絮凝,秦怀龄满脸的一言难尽。   他现在比这个女人还要想骂娘。   即使他心知肚明,自己和柳絮凝什么都没发生,但现在也无济于事了。   “起来。”秦怀龄冷着脸,起身转到了屏风后,把衣袍穿整齐。   听着外面还时不时传来的声响,他心中愈发烦躁。   他并没有什么想要娶的人,与父皇提起薛兰庭,也只是因为熟稔的少女,也就她了。   “让你守在门外的人都滚开,也别打着闹大动静的算盘,否则,本殿下现在就叫你死在这里,或者,你想做个不堪屈辱,上吊自尽的贞洁烈女,我也可以成全你。”   秦怀龄全然不服昨日的温和,露出了阴冷的目光,叫委地饮泣的柳絮凝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可以被这目光直接杀死。   柳絮凝委身于地,声色楚楚道:“三殿下,三殿下,小女子是真心仰慕您的。”   秦怀龄扫过她身上的衣裙,香肩半裸,顶着一张与薛兰庭天差地别的脸,意味不明道:“你倒是聪明。”   兰庭一早才梳完头发,正瞧着圆窗外的夹竹桃发怔,枝头在晨曦下微微透着光,泛出粉意来,忽听丫鬟通传,说是三皇子寻她。   她坐在妆台前,顿时提不大起精神,只觉得恹恹不想言语。   昨日应付了一番,今日还要去敷衍。   实在是不胜荣幸,她喜欢和巴陵公主一道言笑,但三皇子这人心思多,总觉得哪句话没说对,就要被他给阴了。   秦怀龄这一遭,却没有她想的那么刁钻难为人。   “三殿下,臣女来迟了,望殿下恕罪。”见到兰庭姗姗来迟,他只微微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走了过去。   “你昨日,可曾有什么事和我说?”   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昨晚被那样的女人给骗了。   兰庭有点茫然,如实回答:“没有啊。”   秦怀龄苦笑一下,复又问道:“你有个表姐是吗,姓柳的?”   “是,殿下见过?”   “何止见过。”秦怀龄的话听上去有些暧昧,但阴沉的脸色,可不是这个意思。   他扫过她身上碧色湘江长裙,和昨日的完全不同,雪白清透的皮肤,让她看上去神采奕奕,想是昨夜休息的很充足。   “殿下是认识柳表姐了?”这两个人,兰庭还从来没想过,别有意味地问了一句。   “还不是托你的福,”秦怀龄没好气地来了一句,见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更是不痛快:“都成了别人的踏脚石,现在还有功夫来管我的事情。”   “殿下在说什么?”   “听不懂,日后你就知晓了。”秦怀龄面无表情地讥诮道,心中腹诽,怪道薛珩这么着急将她娶回去,这个样子放在内宅里,还不是被人算计到死。   他绝对不能说,自己被人算计了,仅仅因为喝了几杯酒,对方又穿了和薛兰庭一样的衣裙而已。   “殿下?”兰庭一脸的无辜,摸不着头脑,她什么都没做,大清早还能被三皇子鄙夷一通。   秦怀龄回过神来,眉眼恹恹地一摆手:“无事,退下吧。”   “是,臣女告退。”兰庭福了福身,马上就告退了。   秦怀龄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鲜少流露出不虞的神色来,想来是谁惹了他的不快。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三皇子看上去,似乎对柳絮凝挺关注的。   口吻异常的冷淡,还没见过他对谁家姑娘如此。   秦怀龄一早就要离开,也没让惊动谢桓等人,唯独薛珩被他叫了过过来。   “三殿下,不用过朝食再走吗?”   他可没这个口福了,秦怀龄审视着薛珩,他面无异色,甚至还在他的注视下,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微笑着探询道:“三殿下,可是有何不妥?”   “没什么,我还有事要回去,所以,有一件小事,拜托大都督转告谢侯爷。”   薛珩“噢”了一声,颔首道:“请殿下吩咐便是。”    第62章 谋算   谢桓尚且毫不知情, 去拜见三皇子之时,却发现只有薛珩在这里等着他。   “大都督,三殿下还未起来吗?”他想着,可能是不胜酒力, 可是这也不至于啊。   薛珩笑得意味不明:“三殿下已经回宫了。”这种笑容, 着实令人看着很不痛快。   “这、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哪里伺候不周?”谢桓诚惶诚恐的,昨日见三皇子甚好相处, 他反复回味自己的言行, 是否有不合时宜之处。   “就是太周到了,”此时薛珩的态度不错,说话也很随和,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绣帕递给皱眉的谢桓:“这应该是贵府二小姐小姐的东西, 三殿下临走前托某转交侯爷。”   薛珩的三言两句, 径直给了谢桓一个晴天霹雳。   他磕磕绊绊地问:“敢问大都督, 当真是这般?”   “这侯府的事情,我怎么会清楚。”薛珩似笑非笑。   他其实只是觉得好笑,三皇子偷鸡不成蚀把米, 昨夜故意与他挑衅, 饮了那么多的酒, 眼下出了状况,他不恼火才怪。   下面绣着谢如意的名字,绣图则是红豆相思,谢桓又不是没读过书,哪能不晓得上面的意思。   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不知廉耻!”   “昨夜的那位小姐,亦是别有一番滋味,托某问一句, 是哪位小姐?”   谢桓彻彻底底的傻眼了,昨夜与三殿下把酒言欢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怎么不过一个晚上,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且还是他历来最引以为豪的女儿。   “劳烦大都督等一等,我且去问个清楚。”谢桓眼底依旧写满了不相信,他没办法将这些联想到自己的女儿身上。   虽然他们也打着各种算盘,但绝对未曾做过任何出格的举动。   请薛珩稍事等候,他一路去了宛华堂,连氏今早才服侍心情愉悦的他离开,没出半个时辰,就见到人回来了,忙迎了上来:“侯爷,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谢桓憋了一肚子的火:“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可是兰庭冒犯了谁,我就说了,老爷您急什么,兰庭规矩都没学好的。”连氏以为是兰庭心直口快,不慎冒犯了谁。   “哼,若是谢兰庭也就罢了,你去问问你的宝贝女儿,到底是哪一个丢了脸。”   “不是兰庭,不会是阿茵吧,怎么回事啊这些孩子。”在连氏的心目中,谢如意是永远不会犯错的,即使做错了事,她的本意也都是好的。   即使本意是好心,那怎么能算是错的呢。   可谢兰庭,她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但“如果谢兰庭没回来,兴许就不会这样”的想法,时不时冒出头来。   这也不能怪她,兰庭不是连氏想要的女儿,连氏心目中最佳的女儿姿态,应该柔顺的,这点谢如意就做到了。   不仅是柔顺,贴心的,并且依附她的,心里眼中只敬着她这个做母亲的,谢家这几个孩子,谢疏安和谢疏霖是男儿郎,难免没有女儿的细腻,柔顺贴心自然是做不到。   谢明茵呢,自来是不亲近她这个做母亲的,连氏的性子,必然不会低三下四地讨好女儿。   兰庭的性子,也不知道怎么成的,外表看着温柔恭顺,内里半点不肯让人。   谢侯爷越听越气闷,重重的哼了一声,索性别过脸,不再理会她。   “你去,让人把他们都叫过来,我有话要问。”   “好,妾身这就让人叫他们来。”连氏不敢反驳丈夫,只好让丫鬟去请了各院的小姐过来,除了谢兰庭三人,也包括了四小姐谢宜桃。   等姊妹几人过来的时候,谢桓的半盏茶,已经下去了,他也稍微冷静了下来,至少情绪是平稳了的。   这厢,一无所知的谢疏霖也被请了过来。   兰庭看了一眼脸颊紧绷的谢桓,心想这清早的,都像是含了一口火气似的,昨晚喝多了,全都上火了不成。   她本来是要去见薛珩的,谁知半路就被人叫了过来。   “兰庭,你父亲说,昨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连氏本意让谢兰庭先开口,有什么话也好解释。   如今这个女儿,可是他们谢家的重中之重。   她不希望出现半点意外的。   “母亲……”兰庭一听,却道连氏如此前一样,遇到事情想也不想,就往她身上推。   她直接笑了笑,朗声道:“这两日怎么回事,先是祖母找我,这会母亲又来问我。”   “你不必说,与你无关。”   兰庭一见,看来是和自己无关了,很乖觉地闭上了嘴。   谢桓抬手一指谢如意:“你、过来。”   “父亲……”谢如意从进来后,自始至终低垂着头,听见谢桓叫她,怯生生的应答了一声。   谢恒将袖子里的手帕抽出来,迎头摔在了谢如意的脸上:“你说,这帕子你给了谁?”   连氏有心为女儿辩解,也没法回避了,私相授受,严重点那就是要死的。   “你来说,这帕子你怎么解释?”谢桓催促道。   “女儿、女儿只是不小心落下的。”谢如意一看见这帕子,俏白的小脸就变了变色。   再一回想,昨天她让小丫鬟拿谢兰庭的帕子引三皇子出来,不会是拿错了吧。   “侯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倒是说清楚啊!”   “三皇子昨夜见了我谢家的女儿,现在问到了我的头上,我是不清楚,想来你们自己最清楚,今天叫你们过来,你们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连氏当然也不信,再三地问道:“如意,真的是你做的?”   谢桓笃定道:“不是她还能是谁,我看这逆女是翅膀硬了,连脸面都不要了。”   连氏听得很不高兴,她素日里最是喜爱如意了,在众多儿女里,唯有如意最为贴心讨喜。   “我的衣裙和佩饰,也不见了。”兰庭慢悠悠地插了一句话。   连氏顿时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小事了。   兰庭不急不缓地转过头,看向谢如意道:“是在被妹妹泼了水后。”   怎么还和她有关呢,谢如意慌忙摆手:“不不不,后面的都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一切的结果,和她想的恰恰相反。   她只是想拿谢兰庭一点东西,用来引三皇子出来而已。   然后,那个守在抱厦的小丫鬟,给她谢兰庭的一块帕子。   “学人家出什么风头,你已经是定了亲的人,还不赶紧收收规矩。”谢侯爷头次对谢如意说这么严重的话。   一想到今天一早的场景,拍着桌子,恨不得让自己扎进地缝里去。   叫薛珩看得一场好笑话。   谢疏霖在旁边看了又看,才明白是昨晚的事情还没完,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帮忙了断了,怎么会让父亲知道了,如意也不过是与三皇子说了几句话,他自己也甚是轻浮,怎么有脸来讥诮他们侯府的人。   谢疏霖一时愤愤不平,对三皇子的人品,充满了质疑与不屑。   “父亲,如意的确见过三皇子,但只有几句话的功夫,那只是偶遇而已,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吧,何必如此大发雷霆。”   谢桓疾声厉色:“若果真是如此,三皇子恐怕不会这般反应,我要问的,是昨夜就寝后,谁去见了三皇子?”   谢桓将措辞委婉了些,兰庭心里默默地为他补上,应该是自荐枕席吧。   谢疏霖不在状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能被三皇子看上,也算是一份荣宠了,这不是好事吗,您又在气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怒火中烧的谢桓愣了愣,他气什么来的。   今天,三皇子说的很言简意赅,也没有告诉他究竟是谁,而是让他自己来问。   “等会,你,你什么都不懂,”谢桓差点被他带沟里去:“蠢货!”   三皇子既然让薛珩来问他,自是有意羞辱他们侯府了。   若是真的有意某人,何须这般,直接吩咐身边宫人,来问过身份名姓就好。   这才是真的看上了。   现在算什么,让他们关门自查。   谢桓以前从没感觉家里很乱,现在出了事,上上下下一看,哪里都是糟心事。   这就是连氏为他管的家,他在外日夜奔波,就是为了家里的前途忙碌,而连氏整日享受着荣华富贵,到头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连氏不知道丈夫迁怒了她,目光在女儿之间游走,跟着发问:“昨夜,昨夜是谁去见了三皇子?”   兰庭眉眼微怔,看来这还真是有鬼了,她还以为秦怀龄是宿醉未醒,说的糊涂话。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昨夜见过秦怀龄的,是谢如意。   但今天清晨,秦怀龄与她提起的,是柳絮凝。   现在含糊不清的留下这么一句质问,为的就是让谢家鸡犬不宁。   他还真是,兰庭还未开口,就听谢如意惊呼一声:“不会是姐姐吧!”   反正现在,她可以肯定不是自己。   谢宜桃面色骤紧,若是长姐名声被毁,她们也要殃及池鱼,谢如意也就罢了,她早已经定了亲,可自己还没有啊。   谢明茵有些忿然:“绝对不可能,若是长姐,大都督怎么还会代三皇子传话。”   “谁知道是不是薛大都督在包庇姐姐。”谢如意按捺不住,看见薛珩即将离开,父兄明显已经相信了,便放肆起来。   谢侯爷自然也想到了,谢兰庭可是薛珩一手带大的,论起关系亲疏,还真的是与都督府更亲密。   他目带疑虑的看向谢兰庭,若是有她哀求薛珩,薛珩对她心软应下,也是很有可能,   兰庭还没动怒,谢明茵就有些忍不住了,谢如意明显意有所指。   而兰庭呢,她原本还打算,说出来自己的推断,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她想着为人家洗白冤屈,谢如意却脱了身后,就一盆污水泼在她的身上。   僵持之际,谢明茵站了出来:“我佐证,绝对不是长姐。”   谢如意横了她一眼:“谁不知道,你一向与长姐最要好的,你说的话,根本就不可信,万一你就是为了包庇她呢。”   “我其实,我也看见了。”谢宜桃怯生生地站出来。   谢如意见到她站起来,一个激灵跳起来,诘声反驳道:“你胡说,你怎么会看见!”   她将昨晚的事情,一点一滴的都说了出来。   昨天,谢宜桃被谢如意吓了一跳,她匆匆跑回宴席,只看到长姐和三姐在了。   最后道:“昨天长姐一直都在席间,我们是一起走的,我看到长姐回的信芳堂,而且,昨天如意姐姐见三皇子,我也看见了,后来,我就没看见了。”   关于后续,她说的不清不楚,更加引人猜疑谢如意了。   兰庭睨了谢如意一眼,又似笑非笑的,看向谢疏霖,直瞧得他后背发冷,打了个寒战。   她才冰冷道:“早知妹妹对我没什么好感,但也没料到,你能够行事如此狠毒。”   谢如意仍旧不心虚:“你胡说什么,我做了什么,你就要这样羞辱我,素日我敬你是姐姐,不敢与你争辩,难道你就觉得,我软弱可欺了吗?”   谢如意这番话,委实说的铿锵有力。   许是因为底气十足,白皙如玉的脸颊涨红,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连谢明茵的心中,都有些狐疑了,难不成,真的不是谢如意所为,昨夜去自荐枕席的另有旁人。   “怎么,敢做不敢当,我问你,昨夜我离席之后,你去了哪里?”   那时,兰庭也没有想太多,只是瞥了一眼,现在算算时辰,才发觉不对劲,怎么可能会那么巧。   “我去更衣了,不行吗,这与你有什么干系?”谢如意觉得,自己也没有做什么,昂了昂头,很是自信的反问道。   “好,既然你说你去更衣了,为什么后面就没见到你回来?”   “谢兰庭,你别胡说八道,如意昨夜是被三皇子缠住的,我去找的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谢疏霖怕她给谢如意设坑。   兰庭怡然不惧:“好,二哥哥别否认就好,你怎么能肯定,你离开后,谢如意没有回去呢,而她又为何威胁四妹妹呢,或者说,你也是其中一个帮忙的人?”   “霖儿,你也做了?”连氏不敢相信,他作为哥哥,居然会去利用陷害自己的亲生妹妹,就算他们平日里关系并不好,可打断骨头连着筋,连氏很相信血脉的力量。   “娘,我……”谢疏霖张口结舌,他想说,自己能证明的,但他一直不擅长说谎。   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更不行,面红耳赤了半天,也无从解释。   怎么说呢,他以为,仅仅是戏弄谢兰庭而已,真的以为,只是吓唬吓唬她什么的,让她丢丢丑,好有些自知之明。   “疏霖,你实话实说。”连氏知道,谢疏霖对兰庭一直心存成见,但没想到,已经厌恶到了这种地步。   方才谢疏霖说的话,一遍遍地加固了他们的想法,并且还有什么,能比得上眼见为实呢。   谢如意一直在否认,自己不是故意勾引三皇子的。   问到这里,她必然一句都不能承认。   随即,谢疏霖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看向谢如意。   此时谢如意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哪还顾得上他。   所有心虚、惶乱、惊恐、狰狞的表情,都落入了谢疏霖的眼中,每个神情的变化,都在回答着他的疑惑。   “如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疏霖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如意是真的,打着勾引皇子的心思去的。   心都有些凉了,这可是他眼睁睁看着,长大的如意,从小就单纯善良,冰清玉洁。   谢如意委屈巴巴地抹着眼泪:“二哥哥也不信我了么,我只是气不过,昨日公主这般言语,尚家来了人,我又害怕得很……”   “行了,都别说了。”谢桓打断了她,不想让她在谢兰庭面前提起旧事。   免得勾起不必要的麻烦。   “怎么就不能说了。”谢疏霖自己思来想去,认定了这祸根的源头,还是在谢兰庭的头上。   要不是她回来了,如意也不至于犯下这样的大错。   “你还在说!”谢桓本就气的头昏脑胀,谢疏霖还来掺乱。   他顺势指着他的鼻子教训道:“你是不是学不会闭嘴,混账东西!”   谢桓的两个女儿,一个身份不好,一个不服管教。   谢宜桃更不必说,碰见家里人还躲躲闪闪的,又是个庶女,委实是上不得台面。   面对一堆糟心的儿女,谢桓越发心中烦躁,压下眉头,呵斥了一句,沉声道:“今日过后,都不准再提了。”   谢如意黄鼠狼不安好心,最后吃到一嘴鸡毛,兰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兰庭清淡地笑了笑,站了起来,转头对薛珩道:“既然事情已经真相大白,我去送一送大都督。”   说着,兰庭就转身离开这里。   看着谢兰庭的背影,谢桓也意识到,一定是昨晚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过来,把昨晚发生了什么,来龙去脉都给我说清楚。”   谢如意不敢说,自己去找了柳姨妈他们,父亲最是要面子的,若是他知道自己勾结外人,一定会把自己逐出家门的。   她夹杂着哭腔,跪下道:“不,真的不是我,父亲,您要相信女儿啊!”   谢桓却已经不相信谢如意的否认。   “父亲,谢宜桃她看见的,女儿真的后来没和三皇子在一起。”谢如意已经慌得找不着主意了。   谢宜桃摇了摇头:“在花园分开后,二姐姐去了哪,我也不知道,也不敢问的。”   “父亲,你们不相信,可以去问我院子中的下人,我一直都在我自己的房间。”谢如意绞尽脑汁,想着能为自己证明清白的人。   谢桓冷着脸:“你的丫鬟,她们说的话,你自己相信吗?”   她身边丫鬟的话,当然字字句句,都是向着她们主子的。   谢桓从一开始,把他们本人都叫过来对峙,就是不想花费任何的心力,去和那群下人绕弯子。   花厅里,见到兰庭过来,薛珩便很快站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兰庭笑若春风:“来送送大都督。”   “你父亲呢?”薛珩见到她,笑了笑。   兰庭故作沉吟,挑了挑眉:“怕是没脸来见您了。”   谢桓留着薛珩,就是为了能证明自家清白后,义正言辞地过来指责薛珩乱传话,现在他可没这个脸了。   “是没脸见三皇子才对吧,与我又无甚关系。”薛珩半点不想掺和进这种事情里。   兰庭瞧着他的脸色,笑吟吟道:“这可难说,我父亲向来是个有眼色的,昨夜的晚宴,怕是奉承了三皇子,冷落了大都督才是。”   谢桓以为捡了个大西瓜,自然是三皇子说什么,他就顺着往下附和,三皇子是个喜欢在话里揶揄人的,薛珩少不得要在这上面吃亏的。   兰庭对谢桓的性子,也琢磨的差不多,应该是一路顺风顺水的,相比较很多人来说,还不是太老谋深算的。   所以稍微有不顺心意的人出现,也容易暴躁激怒,谢疏霖这个做儿子的,简直是跟他一脉相承。   谢疏安估计本性也是如此,只不过因为庶出身份,又常年在连氏这个嫡母的手下过活,就显得沉稳冷静一些,会将自己的很多心思掩藏起来。   薛珩眨了眨眼:“他只是个孩子。”   在薛珩的眼中,他们谁不是小孩子呢。   兰庭唯独对这句没话可说。   秦怀龄骄傲着呢,估计在谢家被算计了一遭,让他心情会阴晦两日。   ————   “所以,是谁出的主意,换了三皇子的酒?”谢桓从他们杂七杂八的话语里,推断出,唯一能被他们动手脚的,就是三皇子的酒。   “父亲,您听孩儿说,绝对不是如意做的。”谢疏霖一口咬死了,语气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谢如意,这时候如意要是承认了,父亲打死她都是可能的。   一听他这么说,谢桓简直更是火冒三丈:“怎么,不是她,难道是你吗?”   谢疏霖哑口无言,他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他缓缓转目看向谢如意,看着她泪流满面。   他心中骤然微沉,咬了咬牙:“是孩儿!”   谢疏霖一直都是个意气用事的,他能干出这种事不奇怪。   “孩儿只是不愿看到如意去尚家送死!”   “二哥,我不是,真的不是!”谢如意近乎声嘶力竭地否认。   谢疏霖不敢再相信谎话连篇的谢如意。   也许源头是谢兰庭,但谢如意今日说了太多的谎言,还有昨天。   从巴陵公主赐予谢兰庭及笄礼后,谢如意就不对劲了,谢疏霖想,这种状态下,人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行径,都不奇怪的。   哪怕这个人是如意。   她怎么能对他撒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谢兰庭回来后,他也处处向着这个自小带到大的妹妹,可她还是隐瞒他。   于是,谢疏霖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亲生父亲扇了耳光。   “你给我住嘴,你这个孽障!”   “您不让说,这也是事实,您心里最清楚不是吗?”   “混账东西,不学无术!”他还未曾回过神,谢桓盛怒之下,一脚踹在了他的前胸。   谢疏霖猝不及防地被踹趴在一侧。   第一声他还没叫出来,撑着地面才直起身,谢侯爷的第二脚,紧跟着就踹过来了,冲到嗓子眼里的声音,都被父亲一脚给踹了回去,捂着肚子闷哼了好一会。   他今年真是多灾多难,先是骑马摔断了腿,现在又被父亲打骂。   谢疏霖的书童倒是机灵,一早就跑去寿安堂,通风报信求救了。   兰庭回来的时候,正赶上谢桓在大发雷霆。   “大小姐,这……”朱嬷嬷见到谢兰庭回来了,又惊又喜,希望她能进去求求情。   “原是父亲在训话,我还是不要进去打搅了。”   她进去只会火上浇油,提醒谢桓,他憋着一口气在薛珩面前自证清白,结果不了了之,还牵扯出一堆不干不净的事情。   嬷嬷的话全被噎了回去,心里念叨着,到底不是在府里一道长大的,真狠得下心,看亲哥哥为了这点小事挨打。   她心里这么想的,脸上也不由得带了出来。   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像是严冬里的冰块:“是,老奴知道了。”   “嗯,嬷嬷年纪大了,看不得就下去吧!”兰庭面色淡漠,并不觉得愧疚或是心软。   她知道,父亲愤怒的,不是谢疏霖陷害自己,而是他身为男儿,却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情,还敢搀和进内宅争斗中,又在外人面前丢了脸。   他这个做父亲的,可不是要恼羞成怒的。   “侯爷侯爷,”连氏再也忍不住了,像是一阵风扑了上来,抱住了苦苦支撑的谢疏霖,哀求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你要打就先打我!”   被她这样挡着,谢侯爷这就没法下手了。   “滚开,你这糊涂妇人,若不是你,这竖子怎么会如此不成器,慈母败儿,慈母败儿啊。”他唯有指着发妻的鼻子,大声地呵骂。   兰庭看到这一幕,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就是还有些错愕。   她还以为,母亲永远不会失去端庄的风范呢,一辈子都是贤良的模样。   可是,为了谢疏霖,她半点仪态都顾不得了。   连氏失态的大多数,都是为了谢如意和谢疏霖,因为她的时候,都是在生气啊,兰庭这么一想,略有些无奈。   这大概就是八字相冲吧。   谢桓快被气疯了,一怒之下道:“逆子,来人,上家法来,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看见旁边泪眼盈盈的谢如意,满肚子的委屈也喊不出来,谢疏霖还是将想说的话,全部都咽了下去。   只是,这般下了决心之后,谢疏霖耷拉着脸,一声不吭,虽然说是不求饶了,但也不再双眼亮晶晶,不屈不挠地看向谢如意了。   谢桓被他固执的模样气的脑袋疼:“谢疏霖啊谢疏霖,我教你这么多年,就教出你这么个蠢货,竖子、废物!”   谢如意的脸色也青白不定,听着父亲骂谢疏霖,就好像都是在骂自己。   母亲帮着求饶,还要拉着她,一起跪在谢疏霖身边,帮他挡着谢桓的鞭打。   这时候,她哪里还敢在父亲面前冒头啊,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进去。   谢如意脸色青白,软声软语地求了几句,然后站在一旁,垂泪不已。   她看着被打的一身狼狈的谢疏霖,攥紧了手,心里又恨极了谢兰庭,如果不是她,根本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出。   虽说谢疏霖替她顶下来。   但知晓内情的父亲和母亲,也一定她的生气了。   ————   宛华堂这里闹得鸡飞狗跳,客院那边,作为幕后元凶的柳絮凝,也忐忑不安。   她不知道,三皇子临走之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柳姨妈推了她一把:“你快说啊,成没成啊?”   今天,柳絮凝一个人走出来,也没有如他们所安排的,大喊大叫地把人都召过来。   面对母亲一遍遍的询问,昨夜脱下衣裳,躺在陌生男子身边的记忆,也被重复地回映在脑海里。   她以为,以自己的姿色,三皇子会动心的。   可他没有,一点点都没有。   那种居高临下,看着玩意儿的目光,她久违的羞耻心被勾了出来,抱着脑袋,尖声叫道:“能不能不问了,我又不是三皇子,您问个没玩了!”   柳姨妈被吼得愣了愣,想要骂回去,想到全家的荣辱,皆系于她一身,放轻声道:“娘也是担心,你急什么啊。”   谢老夫人带着一大拨人,从寿安堂赶来,救自己的嫡亲孙子,来了没多久后,谢疏霖狼狈地走出来。   抬头就看见了谢兰庭,暗骂了一声晦气,冲着她恶狠狠道:“家里成了这个样子,你高兴了吧。”   “急什么,大戏还在后面呢,还没轮到你呢,别急着上场。”   兰庭岂可罢休,好不容易,大戏拉开了帷幕。   锣鼓备齐,都唱了起来,怎么能够轻易落幕呢。   她轻笑着一拂衣袖,抬脚向前走:“前面的,你且就当一出折子戏好了。”   谢疏霖脊背骤寒,索性抬手拦住了谢兰庭,盯着她的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   兰庭看见谢明茵打里面出来,招了招手,嫣然一笑,对谢疏霖说:“你还是先去祠堂吧,要不然父亲该是急了。”   谢老夫人还在里面继续哭,咒骂自己的儿子,哭她可怜的宝贝孙子。   “你们眼里只有那会攀高儿的,连我的乖孙都不放过,要打死才好是不是,为了一个没良心的,去逼我的孙儿,诶呦,你先逼死我这个老不死的吧!”   里面不断传来哭闹声,谢明茵却抬起脸来,淡淡的问她:“长姐,你不生气嘛?”   “生气?”兰庭歪了歪头,两个人从宛华堂里走出来。   谢明茵认真而恳切:“对啊,她不该动你的东西。”   “不该动?”谢兰庭哑然失笑。   仿佛人人都知道她今非昔比,什么样的好东西,好前程,都给头一个归她所有。   连谢明茵也是这般,发自内心认为的。   谢如意对这个身份的恋恋不舍,也能够知悉一二。   同样是侯府小姐,谢桓的女儿有,二房三房就不一定,他的嫡长女有,其他女儿就不一定。   哪怕她从未想要过的,她不说,其余的姊妹,也要在她之后,才可以伸手。   属于这个身份的特权,是这样的吧。   对于谢疏霖他们来说,家里长辈的罚跪是从小就有的,今年的天格外炎热,祠堂里虽然比旁的地方阴凉,但待久了,就会发现是阴冷。   守门的婆子木着一张老脸道:“二小姐请回吧,老爷有过吩咐,谁也不许来打扰二公子的。”这种大热天,守在这里才是真的辛苦。   谢如意连忙摇头,手指不断地绞着手帕,眼眶湿润道:“我不敢打扰的,我只是来看一看。”   说着,让身边的丫鬟掏出一把银瓜子,打赏给了守门的婆子,嘴上还煞有其事地说着:“这样热的天,婆婆在这里很是辛苦,二小姐体恤,赏给你吃些酒。”   那婆子握着手里的银瓜子,就不忍心撒手了,又想了想,只是看一眼,也不妨着什么,顶多说两句话罢了。   便收下了青墨递来的好处,一侧身敛目靠着廊柱上,继续一下一下地打瞌睡,将人放了进去。   谢如意提着一盒吃食,都是她亲手做的,轻轻放在了谢疏霖的身旁:“二哥,二哥哥,我来看你来了。”   谢如意叫了他两声,也听不见答应,心下一凉。   “你来做什么?”谢疏霖听着她的脚步声,本就有些心软,但是一想到这次自己遭得罪,心立刻硬了起来。   “二哥,你也不信我,我不是有心的。”谢如意在对付家里人这上面,一向是很有办法的,不出几句话,他们就该心软来安慰她了。   “我以为不是真的,我没想着这样对她,我都不知道。”她这次是真的冤枉,什么都不知道,本来想去找柳絮凝问个清楚。   谁知他们说,表舅舅和柳表姐都生病了,不宜见人。   谢如意问了又问,甚至强行进去,柳絮凝似乎的确没什么精神,脸色苍白的要命,生了一场大病的模样。   本来当日说好了,柳表姐帮她把小花园的人都引走,容她和三皇子聊表仰慕,谁知半路上,就被二哥哥打断了好事。   “你怎么有胆子做这种事?”这是谢疏霖死活都想不明白的。   虽然谢如意说,是被逼急了,但有些事,她还是做不出来的。   谢如意张开口,就想把柳姨妈他们卖了。   但转念一想,这个家里肯帮她做这些事情的,除了柳姨妈他们,就没有别人了。   于是,她就又开始哭诉起来,说着自己在谢兰庭手底下受到的委屈。   谢疏霖渐渐听的不耐烦了,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如意,你回去吧,让我安静安静,行不行?”   “好,我知道了。”谢如意抹着泪,从里面退出来。   她站在门外面捂着嘴哭泣,泪眼婆娑,偏偏这次,谢疏霖跪在前面,身形绷得挺直,看也不看她一眼。   坏了!   二哥这下是真的生气了,理也不理会她了,。   谢如意不知道,谢兰庭与谢疏霖那两句话,不然,也不会有心思在这里哭了。   而是该忧心忡忡的担心她所说的,究竟还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后面等着他们了。   谢如意压低了声音,带着颤音:“那我先走了,我会再来看你的,二哥哥。”   谢如意心想,日后到底是在同一屋檐下,二哥即便生了她的气,也有的是办法转圜过来。   从小到大,她都是受尽宠爱的那一个,若不是谢兰庭,爹和娘怎么会这样对他们。   赵晟风醒来之时,就发现自己被人砸晕了,而地上唯一的物证,就指向了谢兰庭。   他原本的计划,都成了为他人做嫁衣。   柳絮凝怎可能有本事,支开谢侯府小花园里的人,这都是赵晟风的功劳,他是谢桓身边人,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能够做到了。   他头疼得厉害,什么都做不了,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被砸的重了些,需要躺在床上静养一个月。   而柳絮凝呢,她不知道得到的,会是三皇子的降罪,还是什么都没有。   但她越想越害怕,晚上着了风寒,也开始生起病来 。   一时之间,柳姨妈焦头烂额,女儿事情没着落,唯一能靠得住的弟弟,又被自家砸的重了手。   过了三四日,薛珩就托了承平候老夫人上门求亲。   谁也没料到会来的这么快。   承平侯家和庆安侯府也很有些交情,但承平侯府的子弟乃是人中翘楚,这次还站对了位置,比起如今的谢家来说,他们是炙手可热的。   可以看得出,薛珩在选择提亲人选这件事上,是仔细斟酌过的。   谢桓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伏,他才经过了三皇子的有意羞辱,就成了大都督的未来岳父。   连氏这不是第一回为儿女的婚事操心,流程在谢如意与尚家那一次就走过。   “按理说,两位兄长也该定亲了才是。”兰庭难得关心了一下谢疏安他们。   来了好消息,看着好消息的主人,连氏心情很平和:“是啊,该问问他们的。”   谢疏安出去了,还没回来,谢疏霖就在眼前。   他在祠堂老老实实跪了许多天,现在遇见了谢兰庭,也不如从前的易怒了,大概是跪祠堂真的不舒服吧。   这是意料之中的,但他对谢如意同时也冷淡下来,就让兰庭很惊诧了。   她还问了问宋妈妈:“以前谢疏霖和谢如意吵过架吗?”   “这倒是没有的,如意小姐身体不好,二公子对她比较护着的。”   “那还真是前所未见了。”   谢兰庭这般感叹了一句。   她问过谢疏安那边的人,说他是极为钟意连清湘的,甚至曾经说过:“连大小姐知书达理,幼承庭训,是一位极佳的妻子人选。”   谢疏安喜欢连清湘,不过是因为在他们认识的女眷中,连清湘出身最好,性情温柔坚韧,又通今博雅。   比谢如意更加完美,并且没有她的哭哭啼啼的柔弱姿态。   可谓是贵女中的典范。   他喜欢的不是一个连清湘,而是他眼中合格的妻子。   比起谢疏霖对柳絮凝的念念不忘,他的喜欢只是流于表面,为了显示自己的目光高远。   “儿呀,你看,你的两个妹妹都定了亲,你也该相看起来了,为娘想,这总要你看着欢喜的才好。”   谢疏霖的心意,没有人会不顺着。   反正他也不会去看上什么贫寒孤女,在心高气傲的谢疏霖眼中,女子就该像谢如意这样才好。   “孩儿心中已有中意的女子了。”   “哦,是吗,是哪家的姑娘,给为娘说说。”   谢疏霖的心里,犹如一团炙热的燎原之火,在熊熊燃烧。   他方要张开嘴,说出柳絮凝来,外面就来了丫鬟通禀:“夫人,外面有宫里的宫人来了。”   “宫人?”   连氏也顾不得听儿子说话了,而谢疏霖也意识到重要性,立刻跟着母亲站了起来,一起往外走,宫里会特地派人来,是三皇子的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一路上,连氏想,会不会是巴陵公主派来的,于是让   “柳姨妈怎么也在这里?”   人群中,谢疏霖一眼就看见了柳絮凝,她看上去弱柳扶风,似乎才不几天,就消瘦了不少。   但是在母亲面前,他口里提到的人,就变成了一旁的柳姨妈。   “嗯,对啊。”   按说侯府的事情,柳姨妈他们是没必要出现的。   “是侯爷派人请来的,说是宫里的公公说的。”   连氏马上走到了丈夫身边。   没有圣旨,也不是任何他们以为的降罪,那宫人手里什么都没拿,站定了身形,见人都来齐了,开口道:   “陛下口谕,赐封柳恳之女,柳絮凝为三皇子侧妃。”   只是侧妃,并没有正妻的阵仗。   皇帝的态度,似乎也很是漫不经心,宫人传过陛下的口谕之后,就笑眯眯地与谢桓说着恭喜。   而谢侯爷,则苦着一颗历经沧桑巨变的心,吩咐管事拿了赏银来,给两位宫人。   这喜事不是自家的,偏偏还要他们感恩戴德 。   柳絮凝明显就是精心打扮过的,谢疏霖失神地看着与他站的很远的女子,看着她娇美的脸上,绽放出了喜悦的笑颜。   他们站的很远很远,隔了许多的人,但他知道,这可能是从今往后,他们相距最近的一次了。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柳姨妈也是大喜过望,这么多天都没消息,薛大都督都来给谢兰庭提亲了,她也以为,是没有希望了。   谁知喜从天降,三皇子不仅半点没有计较,还选了她的女儿。   日后,好日子滚滚而来,连氏想到自家鸡飞狗跳的那一大清早,谢疏霖甚至为此,跪了多日的祠堂,结果,成全了别人的好前途。   他们什么都不能说,一句接着一句地道着恭喜。   他想说,母亲,我心仪的是柳姨妈的女儿。   还未曾说出口,她就成了皇子的侧妃,而且如此亟不可待。   柳絮凝被封为三皇子侧妃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庆安侯府。   谢家众人皆是傻了眼,他们为了三皇子的两句话,闹得家里沸反盈天,最后闹了个两手空空,渔翁得利。   让柳家捡了个大便宜。   柳老爷高兴的找不着北,柳姨妈更是春风得意,谁也没她女儿嫁得好。   柳絮凝自己也没料到,如此顺利,原本三皇子让她退下时,她还以为此事不成了。   柳姨妈则自觉在连氏面前,已经扬眉吐气,转头就和这两日被她折腾怨念够呛的丈夫说:“更有本事的,还得看我的女儿。”   等与连氏说话之时,她就换了一副嘴脸,连连说是兰庭带来的福气。   连氏事到如今,哪还有不明白的,自家是又被柳姨妈当成了一会踏脚石,而且,是踩着她自心爱得意的女儿上去的。   她有怨不能说,一边与柳姨妈说话,一边回忆这些时日,自己脑袋里被灌了哪些话。   老夫人则更加怨怼兰庭,好端端的机会,不留给自家人。   当初想要让她帮忙引荐一下,她自己不去,但凡撮合一下自家姊妹,也能拔个侧妃的位置,现在可好了,好处全都让外人给争去了。   连氏来安慰兰庭,说这不是她的错。   针对谢老夫人的态度,兰庭并没有恼,谁对侯府和她孙子有好处,谢老夫人就向着谁。   她只是恍然大悟。   那天,秦怀龄所说的,她被人当成踏脚石。   彼时,兰庭尚且不明白,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柳絮凝性子阴柔,叫人防不胜防,若说谢如意是在谢疏霖背后的螳螂,柳絮凝就是更后面的黄雀。   她走到这一步,半点都不奇怪。   秦怀龄就很令人意外了,他若是想要推掉这门官司,也容易得很,柳絮凝只会有苦说不出。   但奇异的是,他居然默认了。   到现在,谢如意怎么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满腔怨气,想要和柳絮凝质问个清楚,连氏这次有先见之明,让她们去寿安堂等着。   谢如意见到了谢疏霖,扑上去问他:“二哥,那天究竟是谁,告诉你我有事的?”   她一直以为,是谢兰庭在中间捣鬼,后来被父亲质问,更是羞愧难当,哪里还敢问更多的细节。   谢疏霖神情恍惚,还没从心仪的女子,被选为侧妃的打击中回醒过来。   “二哥,你快说呀!”谢如意焦急地催促道。   “是……”谢疏霖看到了谢如意,想到今日种种,也明白自己冤枉了谢如意,再听她的问话,脸色顿白,瞳孔颤颤:“柳、柳絮凝的丫鬟。”   因此他才相信的,若是谢兰庭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啊。   如果不是二哥哥,她今天没准就成功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面对痛心疾首,失去这个好机会的祖母,她哪敢责备谢疏霖,只敢在谢老夫人面前哭诉一番,祸水东引。   谢老夫人一听,孙女竟然错过了这样的好机遇。   对谢疏霖这个孙儿,她是舍不得责怪的。   于是,怨气一股脑地,向同行的主要人物谢兰庭的身上,一味地迁怒了过去。   再听说谢兰庭回来,竟然还兴高采烈的,分明自己的妹妹丢了这么大的人,又哭得那么伤心,她却只管自己,真真是一副铁石心肠。   等兰庭过来后,他们才知道,不止是铁石心肠,还是铜皮铁骨,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无论怎么打击,都不见软下去办半分。   “你其心可诛啊,难道坏了自家妹妹的好、好名声,就值得这般得意?”谢老夫人原想是说好姻缘的,可现在鸡飞蛋打,也说不出口了。   这是兴师问罪的架势啊,兰庭冷笑一声,若是来之前,她还一头午市,现在岂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无非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恼羞成怒了。   那边谢如意在里间坐着,还在哭个不停,   “三皇子?”她故作疑惑,“殿下早有皇子妃人选,祖母您这是又在提什么姻缘?”   “你说什么?”谢如意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过来。   她并不知道,三皇子要选侧妃的事情,但想着他既然喜欢谢兰庭,自己是否也可以凭借她孪生妹妹的身份,得到三皇子的青睐。   兰庭盯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平静地说:“三皇子早在潜邸之时,就由陛下定了人选,只是未曾过了明路。”虽然三皇子不喜欢就是了。   谢如意此时才知道,三皇子当日之言,只是作为花花公子的调戏之言。   他知道,谢兰庭的性子,也知道她心仪大都督,绝不可能去做什么侧妃的。   她仍是不死心地追问:“那,那为何巴陵公主与你玩笑,说什么三皇子总缠着你?”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借谢兰庭妹妹的名义,去攀附三皇子。   “不过是少时的玩笑,公主有意抬举罢了。”兰庭两句话,轻飘飘地带过。   三皇子喜欢她吗,兰庭不觉得。   多少只是为着少年时的不服气,秦怀龄和薛火泽是截然相反的,他认真起来,就绝对不会是这副作态。   “你偷听我与三殿下说话?”   谢如意才回过神,揪着柔滑的袖子,磕磕绊绊道:“我才没有,我、我是偶然听丫鬟说的。”   兰庭意味深长的“噢”了一声,挑眉道:“那还真是一桩巧宗儿了,敢问妹妹,又是哪个丫鬟?”   眼见着谢如意雪白的额头上,有汗珠细细密密地渗了出来,不敢去看兰庭的双眼,只是用力地揉着手里的帕子。   “行了,谢兰庭,你别咄咄逼人了,问这些有的没的,居心何在,不把这个家里搅乱,你不甘心是吧!”   兰庭忍了这么多天,谢疏霖此时送上门来,正合她意,要么这一股邪火,还不知道要朝谁发泄呢。   她当即就笑了:“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成了我居心不良,分明去倒贴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曾揭穿她,现在兴师问罪,倒是都想起我来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兴许就是你故意设下的圈套,陷害如意。”谢疏霖有些坐不住了,声调也比之前粗高了几分,几欲站起来同她辩驳。   兰庭的态度很平和:“这话分明无耻之尤,我的巴掌打在你脸上,试看你如何,是不是也要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可能人站得比较高的之后,就不太会去与一些东西赌气吧。   兰庭不慌不忙,依旧端着袖子,微微含笑道:“况且,你说我设下圈套,有什么证据,又凭什么觉得,谢如意值得两位殿下来合力陷害,你也太高看她了吧!”   谢疏霖听她戏谑反驳,竟然无一不佳。   “行了,都给我住嘴,越说越不像话,都自己回去瞧瞧,还像是公子小姐吗。”   兰庭泯然不语,这时候来装什么长辈了,非得等谢疏霖骂完。   偏偏这时候,身侧传来一声娇俏的轻笑:“本来就不像呀!”   正是听了半天的谢明茵,老夫人正要指着她的鼻子骂出口。   人家就惊呼一声,起身道:“祖母,孙女得回去用药了。”   说完,就快步佯装恭敬地退出去了。   谢老夫人抓不到她,就将余怒抛向了悠闲地谢兰庭:“这事与你,也脱不得干系,因你而起,必要罚你一罚,才可平众怒,这样吧,就我去佛堂里抄十卷佛经吧。”   这满屋子上下,就属她笑的最欢快。   兰庭原本笑语晏晏的,权当看了一出好戏,没想到,谢老夫人这么随随便便。   十卷?鬼知道是哪十卷,这得抄到什么时候。   兰庭眉头微跳,这老夫人是拿自己当出气筒呢。   她顿时收敛了笑容:“恕孙女不能从命,这件事,您还是和父亲商议一下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连我这个做祖母的吩咐,也要违逆不成?”   谢老夫人心想,谢兰庭总不能要嫁人了,还一副骄横样子出嫁的,哪怕是装作柔顺的样子,讨大都督的欢心。   “祖母息怒,不是孙女不想,而是孙女这两日抽不开身,有些重要的事务。”   谢老夫人这才想起来,薛大都督来提亲了,谢兰庭日后就是大都督夫人。   她这才勉为其难地摆了摆手:“既然如此,这次就先记下,你也是要嫁人的人了,回去好好想想,别再犯这样错了。”   兰庭难得耐心地应了好,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就要退出去。   临走前,她停在了脊背僵直的谢如意面前:“对了,那个小丫鬟这么不懂规矩,我这里也容不得她,一时找出来了,就送去给妹妹使唤吧。”   “多谢长姐,妹妹铭记在心。”   “你知道,与我无关。”   谢如意当然清楚,这一切和谢兰庭无关,但她的怨气该找谁说呢。   她没坐上那个位置,却平白受了一顿的羞辱,还被二哥误会不自爱,明明那个人不是她的,可是那天,对她最好的人,一面说着相信她,一面却又将罪名往她的头上扣。   兰庭经过他时,打趣了一句:“怎么丢了魂似的。”   “这就是你说的好戏?”谢疏霖看起来,像是要气哭似的,实则是恨得不得了。   他总算体会到,何为心如刀割了。   “这倒不是,这只是个喜讯吧,二哥这么理解,倒是令我很不解。”   “与你何干!”   “自是与我无关,这是柳表姐的好事,一步登天的机会,不是谁都能有的。”   “你可以去试试啊!”   “我不稀罕。”   谢疏霖被她的话语震惊到,口舌微干道:“你也就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可不是么。”   说了这么多,兰庭也多少看出了端倪,谢疏霖这状态明显不太正常啊。   尤其是提到柳絮凝时,他的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她一时之间,竟然不好说,三皇子算不算是干了件好事。   “真让人羡慕啊,我就没有这样的好二哥,什么都愿意替我扛下来。”兰庭说得人心里酸溜溜的。   这本是她的亲人,如今美好的一切,也都应该是谢兰庭的。   现在,却被另一个对她不怀好意的人偷走。   那些本应爱护她的人,都变成了赝品的帮凶,他们不需要血缘,就义无反顾的,相信着她说的每一个。   听了谢如意的话,谢疏霖若有所思。   谢疏霖心底悲愤异常,口不择言道:“如果不是你,都是你的错。”   她不是始作俑者,却是一切痛苦的源头。   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向柳絮凝表明心意。   柳絮凝不知道谢疏霖的心思吗,她知道得很,甚至得意于玩弄这一腔真心。   可惜,她太自以为是了。   秦怀龄平生最恨的,就是旁人在他面前耍小聪明,说白了,就是拿他当傻子耍。   柳絮凝以为,自己进了皇子府就万事大吉,她最要筹谋的,不是皇子府日后的女主人,而是这位三皇子。   而在一开始,她就已经失了这位男主人的心。   “二哥哥你也太自以为是了。”谢兰庭撩起秀长的眼睑,微微转过头对连氏说:“母亲,您看见了么,这就是你抚养长大的侯门公子。”   连氏咽了咽口水,正待开口置辩,登时哑然。   谢兰庭这人,口舌之利,兵不血刃。 第63章 章氏   柳姨妈一家搬离了庆安侯府, 连氏称病未出,谢老夫人倒是耐心应付了柳姨妈一番。   临走前,柳姨妈还特意去了宛华堂,当着连氏的面, 对兰庭谢了又谢, 甚至将手腕上的镯子送与她, 笑得一脸春风得意。   “这有什么好的,我们兰庭日后有更好的。”连氏抚着兰庭的脸庞, 表姐妹两个翻脸, 都不需要互相说半句话。   兰庭出来后,抚了抚自己的手腕,连氏不生气才怪,不过也怪她自己, 总是在柳姨妈这一个坑里跌倒。   许是为了抱怨, 连氏与她说了许多与柳姨妈的事迹, 比如他们一同出去游玩,她好几次差点被柳姨妈给坑骗了,都是她的血泪史。   一边说, 连氏也在反思。   目前, 还没反思到她嫁人。   与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柳姨妈不同, 年轻的柳絮凝神情傲然,十分自得。   然而,她这份神情,落在兰庭眼中,唯有天真二字形容,不由得笑了笑。   “你在笑话我?”柳絮凝瞥见兰庭的微笑。   此前,她还在羡慕谢兰庭命好, 大都督要娶她做夫人,连三皇子都对她钟情有加。   “当然不是,表姐别误会,”兰庭状似歉然而笑,转着手腕上的镯子,靠近了她两步:“你怎么值得我嘲笑呢,也太高看自己了。”   柳絮凝忽而想到了什么,脑子里那根弦,立刻紧绷起来,宣战道:“你别以为,自己得到殿下的青睐,就能压得过我。”   也许是因为莫名的危机感,现在,柳絮凝对谢兰庭格外看不惯。   “我觉得,我可以啊!”兰庭还似乎不知所谓地挑衅她。   柳絮凝气急道:“谢兰庭,你给我等着!”   与她的气急败坏想必,兰庭则乖巧地“嗯”了一声:“我等着呢。”   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可能在柳絮凝看来,她日后成了三皇子的枕边人,就鸡犬升天了。   “小姐,他们太过分了。”碧釉望着柳絮凝扬长而去的背影,忿然道。   “不是过分,无耻而已。”兰庭轻飘飘地说。   这还哪里看不明白,柳絮凝只是将她视为情敌了。   自从柳家搬走后,谢疏霖失魂落魄了好一段时日,可能是心上人原来是一个,可以自荐枕席的女子。   这对他的打击不是一般的大。   谢桓冤枉了一双儿女,对他们颇有歉意,但身为父亲的威严,让他不可能道歉,只授意妻子暗地里补偿一下他们。   若是平素,谢疏霖定要提出诸多要求,但现在,他哪还有这个心思。   回宫请命后,三皇子遭了皇帝更疾风骤雨的一通责骂,以为他是因为对薛兰庭求而不得,是以自暴自弃。   巴陵公主也颇为不解,去三皇子府上之际,特意将柳絮凝见了一见。   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   柳絮凝蓦然提起了谢兰庭:“说起来,妾身还要感谢兰庭表妹,不然,我也不能结识殿下。”   巴陵公主似笑非笑道:“你当然要感谢她,没有谢兰庭,你怎么会有攀缘附会的机会呢。”   “殿下也不能因为与谢大小姐交好,就不顾及了旁人呀。”柳絮凝疑心巴陵公主有意偏袒兰庭。   巴陵公主扬了扬眉:“你是旁人吗?”   未等柳絮凝心中一喜,就见巴陵公主神态睥睨地说:“你只是我三皇兄的一个妾侍罢了。”   秦怀龄得知了此事时,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摆了摆手,淡而无味道:“别让她出现人前,看着厌烦。”   侍从不明所以,还是让人去将柳絮凝关起来。   巴陵公主从外面进来,揶揄道:“三哥你真喜欢她,竟然也舍得?”   “谁说我喜欢她了?”秦怀龄反应极大,语气厌烦至极:“父皇催的要紧,我若不寻一个摆着,定要催促个没完了。”   秦怀龄自有苦恼,他见到薛兰庭,那些话都是试探她的,不成想,真是不能够乱说,转头就被人算计了。   柳絮凝得偿所愿,被封为了三皇子侧妃,进入皇子府后,秦怀龄对她只字不提。   他原本就不想成亲,只是父皇心血来潮的一时之命,不可推拒。   柳絮凝既然愿意凑上来,他哪有拒绝的道理。   反正如此之后,册封正妃这件事,又可以拖几年了。   选了柳絮凝,他也不必有拖累谁的负罪感,这一切柳絮凝都不会懂,她也认识不到真正的秦怀龄。   当初容忍她的算计,甚至让她入府,都只是将她视为玩物,打算将她活生生地熬死在这里而已。   连氏趁着好晴天,去为兰庭与薛珩合八字,去的是另一座寺庙,自从谢疏霖在红湖寺摔断了腿,她就对红湖寺避之若浼,认为这不是个好地方。   此行去的是另一座道观,与红湖寺齐名的太衡观。   连氏问道:“道长,如何?”如无意外,接下来就应该是一连串的好话。   “这八字……”卦师眉头微微敛起。   难道并不算是太好,连氏也跟着卦师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这时候可别出岔子。   “道长,可是有何不妥?”连氏算着自家这么多年,无论是红湖寺还是太衡观,也算是添了不少的香火钱。   “没有。”卦师抬起头道。   目送连氏等人欢欣离去,旁边的童儿帮忙收拾东西,问起卦师道:“师叔,为何不告诉他们?”   那分明并不是一段好姻缘。   道士捻着胡须说:“人各有命,天机如何能算尽。”   童儿心道,师叔说的冠冕堂皇,约莫不是贪图多一份的合八字钱。   这次来的可是大主顾。   连氏不知道这么多蹊跷,好不容易有了件顺心事,欢欢喜喜地回了家。   按照习俗,将婚书放置在了祠堂的供桌上,以示宗族。   放在祠堂里的大红色婚书,也被洒扫的人不小心碰掉了,拿起来放在高案上。   一阵清风吹来,飘然落下,被烫了一角,黑色的边角微微卷了起来。   下人吓得慌了神。   连氏很快知道了此事,将洒扫的人责问了一通,不知是安慰旁人,还是安慰自己,喃喃道:“这哪算得上天意,丫鬟笨手笨脚,人祸而已,能避开的都不是灾祸,意外罢了。”   即使连氏有意隐瞒,兰庭还是知道了此事,这是她的婚书,她比谁都更在乎。   “小姐,怎么了?”回到信芳堂后,兰庭有些心不在焉的。   兰庭看了一眼碧釉,摇了摇头:“不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这件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希望自己和火泽的婚事,出现任何波折。   “对了,白日里,外面送来一封信。”红霜有意为小姐转移注意力,将拆开的信件递给兰庭。   兰庭“嗯”了一下,接过信匆匆浏览了一遍,果然就移神到这上去了 。   邱女先生说,已经写好了状词,烦请谢大小姐过目。   “我来看看。”兰庭将扫过一遍,心道,写状词写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去吧,告诉她,可以将状词送到官府去了。”如此,京兆府就会正式受理此案。   “小姐……当日,您不与表小姐计较,是在等着。”红霜也将这状词略略一看,恍然大悟。   兰庭并未遮掩,眼帘垂下:“对啊,表姐被册封为侧妃,总得送上一份好礼,恭贺才是。”   若是自家府邸,侯府为着颜面,必定会匆匆遮掩过去。   红霜心想,这一封状纸送上去,可不止是一点小惊喜了。   “三皇子不会为表小姐遮掩吗?”碧釉呆呆的问,如今,柳絮凝可是三皇子府的人了呢。   “怎么会。”兰庭笑容璀璨,看上去不怀好意。   她看完后,摘下绢纱灯罩,将信笺放到烛火上。   本来有些微弱的烛火,如火舌一般升腾起来,信纸被渐渐吞噬殆尽,化为了灰烬。   她眉眼沉着的令人不安。   “我们要出一趟门,去城郊的庄子走一趟。”   不多日,兰庭以出去游玩的名义出行,只带了两名丫鬟与仆妇,还有车夫与小厮两名。   临走前,宋妈妈突然与她告了假,说是肚子不舒服,没有跟来,两个丫鬟反而觉得自在。   宋妈妈那双眼睛贼了咕噜的,总是瞧个不停,时不时地还试探她们小姐,不跟着他们才好呢。   兰庭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她一直感觉什么东西,如影随形地跟着,但是她并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只怕自己草木皆兵,闹了笑话。   “出门逛逛也好,身为女儿家的时光也不多了,日后就不能再想这样玩闹了。”连氏难得的好说话。   兰庭心说,自己此前在谢家,也没怎么玩过闹过。   “他们是要去找什么人的。”告假的宋妈妈活蹦乱跳,让小厮将口信送到了府外。   而这时,多日未出的谢如意,也乘坐马车,离开了庆安侯府,跟上了谢兰庭的车。   “鱼儿上钩了。”赵晟风得到消息后,老神在在道。   “马车准备好了吗?”   “已经好了。”   “出府。”赵晟风走出来的那一刻,连他也不禁感叹,今天真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大小姐,二小姐好像也出来了。”碧釉略有不安。   她隐隐约约的晓得,小姐此时在做的事情,是违背侯爷和夫人的,但她们做丫鬟的,如何能够阻拦主子的吩咐呢。   “不用理会。”兰庭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她。   “咦,这不是谢侯府的二小姐吗,她怎么不上自家马车?”与此同时,刘雯月睁着杏眼,抬首往远了细瞧。   刘家的仆妇扶着她,正要上自家的马车:“小姐,您看错了吧。”   “不会错的,我和她在同一间女学里,明茵的二姐姐,绝对错不了。”刘雯月异常笃定,她对谢如意印象格外深刻。   姐妹三个人,唯独她总是冷冷淡淡的,心高气傲的。   “哎呦,我的大小姐,您操心这干什么。”身边的仆妇将她扶上车,慌忙将帘子放下。   刘雯月鼓了鼓嘴,没再多说话。   她才不会看错了,就是奇怪,谢如意怎么和男人共乘一车,看起来也不是谢侯府的人。   “小姐……”青墨回来,看见小姐不知去向,手里的藕荷糕,瞬间掉在地上。   出来一趟把小姐弄丢了,侯爷和夫人非得打死她不可。   青墨带着哭腔找了一圈又一圈,六神无主地在人群中搜寻。   “快上车,如意。”马车里,传来赵晟风的声音,被帘子捂在里面有些发沉。   “嗯,好。”谢如意点了点头,上了赵晟风的马车。   这其实是他们一早就说好的。   但因为三皇子的出现,才打乱了一切。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老爷,谢大小姐已经按照计划出城去了。”   赵晟风轻轻一抬下颌:“寻两个人,跟上去,别打草惊蛇。”   “是。”下人退了下去。   “表舅,您身体好些了吗?”谢如意看着表舅吩咐搞一切。   现在她对这个表舅,还是很亲近的。   这么多年,不可能是假象的,很多时候,她甚至觉得,表舅比父亲对她还要好。   倘若父亲能像表舅这样就好了。   “舅舅已经好多了,如意不必挂怀。”赵晟风的口吻,出奇的柔和。   谢如意端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的人声渐渐远离,才费解地问道:“可是表舅,您为什么会帮我对付长姐呀,她日后可是大都督夫人呢。”   她知道,表舅一直都很疼爱自己的。   但原因究竟是什么,她搞不清楚,如果仅仅是外甥女,那岂不是柳絮凝更亲近。   却很少见表舅对柳絮凝这么好,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听到她的问话,赵晟风的语气,变得不屑一顾:“她算什么,才不是你的长姐。”   “表舅,您是说,她是假冒的?”谢如意惊喜交加。   赵晟风没料到她会这么想,只犹豫了下道:“不管是不是,今日之后,你依旧是谢家大小姐。”   谢如意走到今日,喟叹良多。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向赵晟风,半是奉承半是真心地说:“如果您是我父亲就好了。”   简直就是毫无原则地偏向她。   “如意,你……”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被赵晟风强行压了回去,不能说,绝对不能说,他只安抚道:“日后,别说这种话,你父亲听见,会不高兴的。”   他注视着面前连氏养大的女孩,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都是连氏的影子。   “表舅。”谢如意忐忑不安地问:“计划可行吗?”   “放心吧,都安排周全了,有表舅在,没人可以对你不好。”赵晟风的话语,极大地安抚了谢如意。   此时的兰庭,已经与大都督府的人见了面,当然,这不是她的目的。   她真正要见的,是另外一个人——章彩晴。   兰庭自然不能惊动谢家人,她是去京郊的一个庄子里见的人,离得不是很远,约莫半个多时辰就能到。   “人是从哪里找到的?”兰庭瞟了一眼被押进来的妇人问道。   “赵晟风将她送去京郊附近的一座村落里藏着,属下冒充他们的人,将她骗出来的。”   这般就不会打草惊蛇,正好赵晟风不知何缘故,正在卧床不起,顾不上章氏这边,给了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做的不错,有赏。”   赵晟风愿意拿章氏当诱饵,那她就直接抢过来,又有何妨。   面前的妇人被蒙着眼睛,嘴巴也被破布塞着。   她稍稍俯身,盯着妇人的脸,仔细地看了一时,勾了勾手指,让人卸了她嘴巴和眼睛上的黑布。   才一拿出章氏嘴里的布头,她就嘶声叫唤起来:“你们是谁呀,抓我干啥?”   兰庭一字一顿:“章彩晴。”   被唤了名字的妇人一抖,身形连连往后退缩:“你、你是谁,我告诉你们,我背后可是有人的。”   见她大吵大闹起来,侍从冷喝一声:“贱妇,闭嘴!”说着就要像之前一样,给她一顿教训。   “不必,”看着吓得瑟缩的章氏,兰庭轻轻一抬手,侍从才收回手去,静立一旁。   兰庭一手端着茶杯,一边盯着她看了会,唇齿轻启,笑意温淡:“我本来想亲自请你的,谁料打草惊蛇了,你躲起来四五个月不见人影,搞的我越发生疑。”   章氏既然能成为连氏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也就是姿容秀丽的,   “忘了说,我是谢家的大小姐。”兰庭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不、不、不对,你早就该……”章氏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其实并不老,秀丽的姿容尚存七八分,只比连氏大了两三岁而已,此时穿的衣裳,也是上好的绸缎。   兰庭看着这个和连氏差不多大的女人:“哪不对,我早就该如何,告诉我啊。”   章氏不是怕她,也不是愧疚,而是担心另一个人。   他们都以为她不知道,看她折腾这么久,却偏偏对这件事总是懈怠。   “不可能,你怎么找到我的,你不该认识我,不对,都不对!”章氏连连否认,她这些年躲躲藏藏,连亲生女儿的一面都不敢见。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一个奶娘啊大小姐。”   兰庭不为所动:“我会让你见到你的女儿的,别急。”   “你不许动她!”提到谢如意,章氏骤然激动起身,一头朝她撞了过来。   “就凭你也想伤我?”谢兰庭回身一脚,猛地踢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重新踹回在地上,发出了重重的撞击声。   “来人,看守好了,挑个好日子,让你重见天日,母女团圆。”   章氏已经被重新堵上了嘴,呜呜呜直叫个不停。   “为母则刚啊,”兰庭眉眼稍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指拈着花瓶里的一束花:“哎,不知到时候,谢如意会怎么选呢。”   章氏死盯着她,沉沉地喘着气,听到谢如意的名字,终于白了脸,呜呜呜地挣扎个不停,却毫无反手之力。   去近郊的路上无事,但返回城中的时候,他们就遭遇到了匪徒的袭击,不得不将马车停了下来。   这些人,刻意挑的人流稀少的地方下手,但也同时给他们行了方便。   从离开庆安侯府不久,她就在酒楼里,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换成了薛珩的人,这个举动,是背后之人没想到的。   “放肆,天子脚下,庆安侯府的车架,你们也敢阻拦,活得不耐烦了!”   车夫怒喝一声之后,那些匪徒不但没有退去,反而对视过后,神情越发的笃定,亮出了藏在身后的兵刃。   可以确定不怀好意,而且是专朝着他们来到。   “小姐,怎么办?”碧釉与红霜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两人在车厢里瑟瑟发抖。   “等着。”兰庭打了个哈欠,马车坐的久了,有些困顿。   “上!”目光凶悍的匪徒持刀,估量了一下彼此的实力,最后选择一拥而上,朝他们的马车围攻了上来。   “拿下!”兰庭让两个丫鬟退后一步。   出乎他们的情报与意料,这位大小姐随车的侍卫,个个训练有素,武功高强。   不出片刻,就已经将人全部擒获,碧釉和红霜看得一脸崇拜,连连惊呼了不得。   “大小姐,这些人怎么处置?”侍从问道。   兰庭:“送去京兆府吧。”   对章氏那是谢家的私事,她要亲自问的,但这帮家伙,她可不会顾及任何颜面。   倒是要看一看,是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   谢兰庭回到城里后,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是她的同窗刘雯月。   刘雯月前面碰到妹妹,后面在酒楼里,就看见了回来的谢兰庭,真是赶巧了。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兰庭?”   “雯月,你也在这里。”兰庭与刘雯月的关系还算熟悉,身边的人也都换回来了,才留下来,与她寒暄两句。   “对了,你不是和你妹妹一起的吗?”刘雯月往她身后看了看,却没见到谢如意,不由得轻声问道。   怎么问她呢,兰庭皱了皱眉,还是回答:“嗯,我们没一起出来,怎么了?”   谢兰庭还不知道吗,刘雯月将之前早上看到的一幕,告诉了她,说:“我方才看见她上了一辆马车,看起来不像是你家的,故而留了点心。”   兰庭朝她道了谢后,还是仔细的问了下,得知谢如意没被任何人强迫,而是自愿上的马车,便松懈下来,没有在意。   “算了,随她去。”既然是谢如意主动上的车,那就不是什么坏人了。   看见谢如意躲在自家,柳立诚难得脑袋灵光了一回:“娘,您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柳立诚也搞不懂,母亲想做什么,姐姐嫁给了三皇子,他们也是另有门路了,何必去沾惹谢家的糟心事。   既然母亲说,谢兰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索性就坐山观虎斗,看他们两败俱伤,不是更好吗?还瞎掺和进去干什么。   柳姨妈怎么好说,自家是受了赵晟风的威胁。   大女儿进了皇子府后,不但没有如他们所想,带他们一起沾了荣光,反而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她想要借去探望女儿的机会,进入三皇子府,谁知,直接被拦在了门外,吃了个闭门羹。   她问及女儿的消息,那下人也只是意味不明地冷笑,讥诮了她好一时。   他们脱离了庆安侯府,除了赵晟风,他们就没别的可以依靠的人了,她只是个小妇人,又惊又慌,计无可施之下,只好又重新听从赵晟风的话。   午后,青墨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推开迎上来的小丫头和小厮,一路顾不得礼数了,直接跑进了侯府的正堂。   她去找侯爷和夫人:“侯爷夫人,来人呐,二小姐出事了,我要见侯爷和夫人!”   随着她的一路奔来,惊起了庆安侯府的波澜。   “二小姐不见了。”   这个坏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庆安侯府。   兰庭已经回了庆安侯府,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心情不错。   碧釉隔着窗户扇,瞧见夫人的步履极快,急忙折过身去,通禀在内堂看书的小姐。   “小姐,夫人来找您,似乎是有事。”   兰庭放下书卷,微笑着迎出来:“母亲找我来有何事,这么急?”   “都是你的错!”随着女人尖厉的责怪,堂中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呃!”兰庭吃痛之下,只发出一声闷哼。   她左耳中嗡嗡作响,有什么东西尖锐地鸣叫着。   连氏双目含泪地叱责道:“如意都把位置让给你了,你还要逼她到什么地步,谢兰庭,你做人如何能这么狠毒啊?”   兰庭没有回答她,茫然地望着面容激动的女人,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彻彻底底的,被连氏这一耳光扇懵了。   这种事,其实从小到大,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欺辱没少受过,被人推搡在地上踢打过,也差点被人提着衣领,踹进臭水沟里。   曾经,她唯有一人可以依附。   后来,她想,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她有这么多血脉至亲。   即使她早知道,这世间的人有多可恶,也晓得这命运是有多蛮横,又不讲道理。   仍旧满怀希望。   原来直到现在,她仍然只有那一个人。 第64章 调换   “娘, 您在做什么?”谢明茵尖叫道,紧赶慢赶跟了上来,一进入信芳堂,就看见这一幕。   转眸再看兰庭雪白的脸皮上,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浮上一层红肿。   被小女儿尖叫声打断的连氏, 方才回过神来,她的手掌从所未有的炙热, 微微颤抖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方才看见兰庭一脸笑意的迎上来,怒火瞬间窜上了脑袋,被冲昏了头了,心心念念都是谢兰庭。   不是她, 如意就不会失踪了。   谢明茵站在那, 整个人都感觉凉透了。   行了, 都完了!   早前有柳姨妈明里暗里的挑拨离间,又有宋妈妈的添油加醋。   现在,谢如意的无端失踪, 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兰庭。   她和连氏之间的最后一层母女情分, 也被这一巴掌打了个稀巴烂。   她吓唬谢疏安, 又报复谢疏霖,因为他们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兰庭缓了缓气:“和我没有关系。”   “如果不是你,你带着这些人是去做的什么的。”连氏质问她。   “你若是真的对我这个母亲,尚且还有半点情分,何至于报复到如意身上,人说爱屋及乌, 你呢,你就是冷血心肠,根本不懂何为至亲血脉。”   “您想见谢如意?”   “把她还给我!”说出这句话后,许是意识到自己态度过激,或者怕激怒了兰庭,连氏缓和了声色:“你不要动她一根毫毛,我可以不和你计较。”   “好啊,我给你送回来。”兰庭走出门后,瞥了一眼宋妈妈,对方不但没有畏惧,反而挺直了腰身,昂首挺胸的颇为自得。   “回来收拾你们!”她丢下一句。   谢家派出了大量的人手,满城到处搜寻谢如意的踪迹,若不是碍于她是女子,恐怕就要满城地张贴画像了。   “现在可怎么办?”谢如意见状,也有些焦灼起来,她还不希望这件事闹太大,显然低估了自己的分量。   “姨母,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啊?我就是想让母亲急一下的。”   柳姨妈瞧着谢如意这副傻样,还真把连氏当成亲生母亲了。   “过分什么,她无非就是仗着自己运气好。”她潦草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听舅舅的,别害怕。”   谢如意急也没办法了,她现在一切都只能听他们的。   “当然不过分,你的养母比你过分多了。”   下一瞬,门外传来清朗的女子声,谢如意登时愣住了。   不可能,开玩笑的吧。   “要不要跟我回去?”   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原本很温暖的一句话,她却只觉得颤栗不已。   谢兰庭正站在门外:“姨母见谅,我要接我的好妹妹回去一趟,对了,还有您。”   “找我做什么,不去侯府!”柳姨妈还妄图挣扎,就被谢兰庭身后冒出的乌衣侍卫,挟制住离开了客栈。   听到谢如意和柳姨妈在一起。   连氏不知是窘迫的,还是如何,这断然不能是兰庭让人掳走的。   “你怎么会和你姨母在一块,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谢如意目光闪烁:“我、我只是路上遇见了姨母他们,母亲,我是不是闯祸了?”   谢桓冷哼一声,一言不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担心死娘了!”连氏见她微微发抖,不断地拍着她的后背:“累了吧,娘送你回去歇息好不好?”   “嗯,好。”谢如意依偎在连氏怀中,压根不敢抬头看谢兰庭。   连氏只想带着谢如意,逃离这个令人尴尬的境地,等回房间再细细查问。   “等等,等等,走什么,”兰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们的事完了,我才刚开始呢。”   “你还有什么事?”谢桓这一天回来折腾滢的够呛,对妻女心生不满。   谢明茵看向长姐,她抿住了唇角,重新坐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父亲,你们不会以为,这就完了吧?”   兰庭的神情看上去,格外平和,甚至还带着一点笑。   若非脸颊上红肿的巴掌印,所有人可能还真的会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连氏勉强笑了笑,不敢去看谢兰庭的脸:“兰庭,娘知道误会你了,你看,如意也受了惊,你们都回去好好歇……”   “歇什么,”兰庭端坐在红木椅上,截断了她的话头,冷冰冰地说:“我不是说笑的,谢如意躲起来,我能找到她,也能让她彻底消失。”   谢桓皱起了眉头:“你别太嚣张,没有我们,哪有你和你如今的日子。”   兰庭抚了抚自己的衣袖,轻笑了一下,仿佛连之前的一点余怒,都消失了。   “您别太自以为是,我保了您谢家一门,生恩我已还了。”   兰庭早不想视他为父,他偏心凉薄可以,但不应该认为被旁人养大的她,理所当然的为侯府贡献什么。   薛珩给侯府行了不少方便之门,也因为搭上了薛珩,谢桓得到了多少好处,他比谁都清楚。   与此同时,出去帮忙找人的谢疏安二人也回来了。   还来不及为找到谢如意高兴,就见到了谢兰庭咄咄逼人的一幕。   谢疏霖阔步从外面进来,盯着她只差双目喷火,擦了一把额头鬓边,顾不得大汗淋漓,道:“你这个惹祸精胡搅蛮缠什么,你没回来之前,家里什么都好好的,从你回来后,家里没一天消停的!”   “侯爷夫人,赵舅爷和柳夫人来了。”小厮进来通禀道,使劲低垂着脑袋。   正堂里的情形看着就很严峻啊。   谢桓这下站了起来,恼怒道:“还有完没完,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侯府的家丑吗?”   兰庭坦然的要命:“父亲,莫急啊,丢脸的指不定是谁呢?”   谢桓勉强平息下怒火,满头雾水地重新落座。   柳姨妈和赵晟风被请来时,侯府内外一片肃沉。   而正堂里,则传来谢疏霖的争辩声。   这场面在谢家太常见了。   尤其是谢兰庭回来后,明明谢疏霖是唯一的嫡亲兄长,两人天生不对付的似的。   等诸人落座后,兰庭才不着边际地开始讲话:“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谢明茵疑惑出声。   “世间有一种鸟,唤作红脚隼,也就是鸠,这种禽类呢,自己不会孵化后代的,而是鸠占鹊巢。”兰庭边走边说,踱步到了柳姨妈和赵晟风的中间。   “你这丫头,古里古怪的,说这些做什么?”柳姨妈坐不住,想起今天看见谢兰庭气势汹汹的,她就瘆得慌。   “姨母您别急啊,看表舅,多镇定。”兰庭真挚地赞赏道,赵晟风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我五岁时,被人卖给了人牙子,当着我的面交代,务必将我卖的远远的,终生不要回盛京去,母亲您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是有人故意的,故意调换了孩子,而非他们以为的意外。   兰庭抬起手:“带进来吧!”   侍从领命,从外面将章氏提了进来。   一身乌衣的人,手挎腰间横刀从门外进来,另外一只手拎着死狗一样的章氏,直接扔在了地上。   章氏见到赵晟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就想要扑上来求救。   然而,她此时披头散发,衣裳脏污,天色又暗了下来,猛地想要扑过来,将柳姨妈吓得尖叫一声。   她“哎唷”了声,才故作镇定的,对兰庭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随便往府里带,家里的规矩,都忘到脑后去了吗。”   赵晟风哪还有不明白的,自己落了人家的套,脸绷的紧紧的,一言不发。   “就是,真当侯府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谢疏霖好了伤疤忘了疼。   虽说他与谢如意冷淡了好一阵子,但也不是意味着,就要对谢兰庭另眼相待了,只不过是平时识趣点,不轻易招惹她了。   “这里有你什么事,做人之前,先学会闭上你的嘴。”兰庭冷笑一声,不等他涨红着脸要反驳,直接转过身背对着他,朗声道:“这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既然诸位这么好奇,咱们不如先来看看,尊容如何吧!”   她走了过来,在章氏面前单膝蹲下,素手一动,扇子柄在前抵着她的下巴:“来,抬起头来,给大家瞧一瞧。”   已经不需要兰庭多说什么了,众人看到了这个女人的长相。   认出了是十年前,离开谢如意的奶娘章氏。   现在越看越觉得相似,这两张脸虽然年纪不同,章氏看上去老了许多,但眉眼重叠在一起,没有违和感。   “啊,娘,快把她赶走!”看见来人,谢如意反身扑到了连氏的身上,满满的不安与畏惧。   谢疏霖还是那个谢疏霖,谢如意有难,立即挺身而出。   他怒容满面的指着她:“你要干什么,别以为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可以随意伤害别人。”   “彩晴,怎么会是你?”连氏看到章氏,明显一愣神,恍惚地说:“她当时,还自请嫁人,说是帮我立足。”   她嫁到侯府后,想要管家权,章氏自请嫁给二管事。   谢如意幼年时,生了大病,章氏三天三夜都没睡好。   她抱着如意心疼得不得了,真真的是心如刀绞一般。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章氏,比自己这个做亲生母亲,还要憔悴辛苦。   “你确定要赶走她?”兰庭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地上瘫倒的女人,冷冷道:“这可是你的亲娘。”   谁能将侯府夫人的孩子,悄无声息的换走呢,只有深信的心腹之人,谢家大小姐的奶娘。   奶娘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在那个混乱的时候,夫人体力不支,又恰逢老夫人犯了病。   兰庭被趁乱调包,后来,章氏发现兰庭与谢家人越来越像。   就知道这丫头不能留了。   谢如意本就与他们长得不像,如果,被他们发现这丫头的长相,绝对就败露了。   “快把她卖掉。”   匆匆一句话,兰庭被人用五两银子卖了。   五两银子,她的命就值得五两银子。   兰庭一直被辗转卖到了边城,后来因为水土不服,生了重病。   人贩子自然不会花钱,给她一个毛丫头治病。   加上卖她的人说,带到离都城越远越好。   最后,又要离开北口镇,生怕兰庭传染了其他人,将她扔在了城门口。   当初的连氏,满心沉浸在女儿的诞生中,当然没有太多的心力,去分辨一个这些。   谢如意越长越大,连氏自然也有所察觉了,女儿虽然称得上是秀丽,却与她和侯爷,没有半分相似。   兰庭凉凉道:“行迹败露,迫不及待就要逃呢,不过,她既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换掉我,给谢如意富贵的日子,我也不好辜负她的一片慈母之心。”   “不,不是我,你才是,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谢如意终于忍不住了。   她嫌恶地扫过跪在地上,卑微又狼狈的章氏,即使穿了绸缎衣裳,也去不掉她身上的奴婢相。   这个蠢女人,既然已经将她们调换,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还让谢兰庭有机会回来。   既然看到了她的长相,越长越像连氏和谢桓,怎么不毁了她这张该死的脸……   谢如意往日努力克制的怨恨,在内心肆虐横行,她对这个章氏生不出半分感情。   一个仆妇而已,说是她娘,就是她娘了?   章氏浑浑噩噩的听着,泪流不止,却使劲地低下头。   这个时候,谢如意不理会章氏,也情有可原。   兰庭若非是因为过的太苦,对亲情没有过多希冀的话,她对连氏这个母亲,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血脉亲情。   因为她没有过,所以很想要。   但谢如意从来没有缺少过,所以她见到章氏,也没有什么动摇感慨。   章氏极有克制力,从进来之后,就没看过谢如意一眼。   她只是眼巴巴地瞅着兰庭:“孩子,娘知道,为着小姐娘弄丢了你,是娘的不好,你可不许胡说八道,污蔑小姐啊!”   章氏恬不知耻,竟然还意图想要污蔑她。   可惜,这番话没法让人信服,只是自作聪明。   谢桓摆手沉声吩咐道:“将这老东西给我绑了,拉下去等待处置。”   他想就此息事宁人,或者说,是将此事照旧压下去。   “住手!”   随着兰庭一声阻拦,她身后的侍卫便站出来,果断截止了他们的动作,将章氏重新按跪在地上,一根白绫就缠上了她的脖子,看这架势,是要在他们面前,把人勒死的打算。   这一举动,彻底触怒了谢桓:“谢兰庭,忘了你的身份吗,想在我侯府动粗不成?”   “不然呢,我为何要带他们来。”   连氏摇头道:“一定是搞错了,章氏的孩子出生后就夭折了,而且,她去任地时,没有孩子。”   说谢如意是捡来的,都比说是章氏的可信。   赵晟风闭着眼睛,不言语,似是对这场闹剧,根本不感兴趣。   兰庭轻笑一声,缓缓地走到谢如意后面,白皙细软的双手,压上了她的肩膀。   在她耳边絮语道:“谢如意,那可是你亲娘啊,十月怀胎,与你骨血相连,你可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捂死吗?”   谢如意急促地喘息,抬头正见章氏极力挣扎,可怜极了。   可怜极了,她不由得失声惊呼:“不、不行!”   “如意?”连氏揪紧了帕子,望着谢如意眼神复杂。   谢如意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不管她是谁,长姐你这么做,也太残忍了。”   “关你什么事啊!”兰庭淡漠地扫视一眼,轻飘飘道:“她都说了,她是我亲娘,为了女儿去死,不也值当了吗?”   谢如意鼓足勇气,与她对峙:“杀、杀害平民,是犯了律条的!”   兰庭勾了勾鬓角的落发,笑语晏晏:“谁同你说她是良民,这是我买下的奴仆,由我处置。”   看着被折磨的痛不欲生的章氏,却依旧死咬牙关,兰庭也不禁感叹,是不是母爱太伟大了。   “你想要她富贵荣华?”她拧起章氏的下巴,语调轻软,柔而冰冷:“我偏要送她上断头台。”   断头台三字一出,章氏激怒吼道:“不许你动如意!”   这句话一出,没有不明白的了,章氏不打自招。   连氏捂着隐隐发疼的胸口,痛心疾首质地问章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直待你不薄。”   “当初只要你一句话,我又何至于去嫁给一个管事。”章氏终于恢复正常了。   “你什么意思?”   章氏带着欲望的双眼不甘道:“秋荷能开脸做侯爷的妾侍,怎么我就不行了。”   谢疏安的脸色一沉,秋荷正是他生身母亲的名字。   当年是连氏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和章氏情同姐妹。   听了这席话,连氏心都凉了,气得脸色发白。   反倒是谢桓,头脑灵光一闪,捕捉到了什么:“秋荷的死,你也知情对不对?”   连氏这样的人,让她要谁的命,还不太可能。   当初就是看秋荷身子康健,才将她开了脸给谢桓做妾,秋荷果然如她所愿,不出半年就怀上了谢疏安。   那时候,章氏也为秋荷高兴的不行,根本看不出半点藏奸之心。   谢桓问出话后,章氏不肯再开口了,让谢桓的脸面极为下不来,他掠过赵晟风,他好像没听见。   连氏一直都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耳根子也软,旁人说什么,她大多会听信。   不过,一般都是身边可信的婆子丫环。   奈何,这次出事的,是她的亲生女儿。   章氏家里落难后,她帮了不少,甚至让她做了女儿的奶娘,可当时照顾女儿的事情,是最清闲的了。   日后,女儿长大了,也会念着她做奶娘的恩。   连氏没想到,帮来帮去,帮成了仇。   兰庭还待再问下去,一个猝不及防,章氏就站起来,朝一旁的柱子猛撞了过去。   众人惊呼一片,只来得及拽一把的侍从淡定自若,探了探章氏的鼻息,没有死。   谢如意除了一声尖叫,听到没有死后,就更漠不关心了。   赵晟风简直没了知觉一样,只挑了挑眉,隐隐带着得意的气息。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面对这个养在府里十多年的假小姐,府里这些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人心里,也多少会有一些偏颇,无法客观。   更何况是连氏呢。   她磕磕绊绊道:“兰庭啊,如意也是无辜的,当年,她也只是个孩子。”   “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什么无辜之说,从我们被调换身份开始,我就有憎恨她的权利,过得好的那一个,永远都是亏欠另一个的。”   “按你这么说,难道你过得不好吗?”谢如意眼中还有朦胧的水雾,吸着鼻子道:“都督府的大小姐。”   “我好与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欠我的,死也要还的!”   谢如意被吓得如同鹌鹑一样,蜷缩在连氏的怀里,汲取微弱的力量。   “说实话,你最好别让我来说。”兰庭俯身一把将她从连氏怀里拽出来,拍了拍她的脸颊,让她看清楚面前瘫软在地上的章氏。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谢如意六神无主地连连摇着头。   兰庭闭着眼睛不说话,今天回来的一路上,谢如意都和她待在一起,她快熬不下去了。   等着她慢慢崩溃。   谢明茵看向了谢兰庭,她将一切都看的明明白白。   “如意,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吧,娘知道,你一直很乖巧的。”连氏抓紧了谢如意的肩膀,拼了命地问她:“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说啊,你是不是被冤枉的?”   谢疏霖与连氏关心则乱,却忘了若谢如意被冤枉的。   那就证明,是谢兰庭心里有鬼了。   兰庭却也不在乎这一句两句了。   她可以理解他们的关心则乱,但也仅限于此,理解和原谅是两码事。   “别逼我了别逼我了,是表舅和姨母,”谢如意彻底瘫软在椅子上,捂着头脸泣不成声:“是他们,他们告诉我这么做,可以赶走谢兰庭!”   “这就得问,她的亲爹了。”兰庭朝谢如意抬了抬下巴。   “你别胡闹了行不行。”连氏等人瞬间毛骨悚然:“她丈夫早就死了”   章氏的女儿死了不久之后,丈夫也死了,在连氏去桑楚之前。   “越发荒诞了,你还真能瞎扯。”谢疏霖插了一句,声气不复之前的慷慨激昂。   反倒是谢疏安,垂头坐在旁边,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比谁都知道,谢兰庭可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兰庭好笑道:“谁告诉您,孩子是她丈夫的?”   连氏目瞪口呆,谢如意也怔忪地,顾不得哭了。   赵晟风二人霍然变了颜色。   兰庭终于将目光投给了赵晟风:“明人不说暗话,表舅父,这么多年,一定有特别多的话想说吧。”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这是你们谢家的事情吧,如意他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赵晟风泰然自若的。   凛然不可犯的姿态,几乎快让人相信了他是无辜的。   软硬不吃的人,相当棘手。   兰庭不再和他纠缠,而是转向了坐立不安的柳姨妈:“想必姨母已经知道,柳表姐在皇子府的状况,倘若皇子府知悉此事,柳表姐可就完了。”   柳夫人腿都软了,眼也红了,攥紧了手帕:“不行,不能让絮凝知道,她好不容易进了皇子府,不能牵连到她,表妹,你也是打小看着絮凝长大的啊。”   “你求他们没用,该来求我啊。”   柳姨妈掐紧了手指,安慰自己,即使被揭穿了,自己是从犯而已,赵晟风才是主谋。   她的女儿已经进了皇子府,以后照样有门路,可以荣华富贵下去。   兰庭补充了一句:“你该知道我想听的是什么。”   柳姨妈的脊背僵了僵,她越发地佝偻了下去:“我说我说……”   “你要说什么,我们没什么可说的。”赵晟风横声道,下意识扫了一眼谢如意。   柳姨妈又变得犹疑不定,谢疏霖也看戏一样,自从发现心上人也是庸脂俗粉,他就看破红尘了,觉得柳絮凝如此堕落,这位母亲功不可没。   “否认即是掩饰,”兰庭无需再多言了,只轻声问道:“如此,父亲还打算不计较吗?”   “当然不可能,我堂堂公侯门第,怎可任由卑鄙小人指手画脚!”这是尊严问题,谢桓咬牙切齿。   现在所有的事情,的确是赵氏姐弟引发的,他必须得问责。   “你这个窝囊废,”赵晟风冷笑一声:“若是当初我娶了连玉澜,现在不知道过得多好,岂能是你这个废物可比。”   若是娶了连玉澜,他就能得到连家的帮助,就能够平步青云。   谢桓怒急攻心:“你还敢胡说八道!”   对于男子来说,被人觊觎自己妻子,可谓是奇耻大辱,谢桓自然也不例外,怒火中烧。   “若非我当初失手,根本轮不到你来娶她。”赵晟风说的含糊不清,连氏和谢桓却一下就听懂了。   他们结缘于一次英雄救美,根本没怀疑过,当初那群匪徒是如何出现的。   原来,一切都是赵晟风的“牵线搭桥”。   “谁是谢如意的母亲并不重要,谢如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兰庭发出了一个反问句,其后自问自答:“泼天的富贵,你们松不了手。”   “你懂什么。”赵晟风鄙夷道。   赵晟风如今也是有自己的正妻的,只是当年为了通天路,娶得也不是多平头正脸的,模样普通不说,又庸俗不堪。   赵晟风得不到连氏,但她的丫鬟,还是很容易得手的。   连氏身边的丫鬟,大多与赵晟风是一起在连家长大的,章彩晴就是其中之一,成就好事后,不意章氏怀了孕。   她不得已,请缨嫁给了侯府的一个管事,将女儿扣在了他的头上。   那个所谓的丈夫,只怪女儿出生后,他非要多事。   章氏与赵晟风合计过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她的丈夫谋划害死。   一直以来,柳姨妈对连氏暗恨不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合了自家弟弟的计,命人跟去桑楚,调换了章氏与连氏的女儿。   她不好过,就叫连玉澜也不好过。   让她尝尝,什么叫做十多年的辛劳化为乌有,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的滋味。   本来想着留下谢兰庭,好生折磨的。   可是章氏的话也有道理,便让人叫了人牙子来,将谢兰庭卖的远远的,一辈子不要涉足盛京来。   听完这些,连氏气得快说不出话:“我们连家待你二人不薄,你们、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连玉澜,你这辈子比谁都运气好,偏偏脑子笨的可以。”柳姨妈木着脸站起来:“我都说完了,已经太晚了,我们该走了。”   这就是她的有恃无恐,即使她真的做错事,没有证据都是胡编乱造。   “走?”兰庭翘眉,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案:“姨母您恐怕是走不掉了。”   小厮突然扑进来:“侯爷,有府衙的差役来,说是奉了明府君吩咐。”   差役进来后,看到满堂的人,干脆利落地发问:“柳恳之妻柳赵氏,以及其弟赵晟风何在?”   “这二位就是。”侯府的管家很是乖顺。   “你们找我干什么?”柳姨妈慌得不行,她从没有和府衙的人打过交道,尤其还是在这时候。   领头的皂靴褐衣差役点了点头,挥手道:“今有邱氏女状告柳赵氏谋害人命,吾等奉明府君命,缉拿嫌犯,跟我们走一趟吧。”   柳姨妈脸上的汗,扑簌簌地往下流,脂粉都被冲的花了。   她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被官府的人带走好,还是留在这里,被谢家人问罪更好。   她立刻将矛头调转,指向了兰庭:“是你,谢兰庭,是你干的对不对,你可不能污蔑好人。”   这些差役可不是斯文之辈,见多了胡搅蛮缠的人,对柳姨妈毫不客气:“大胆赵氏,休要在此耽搁。”   “你这个小贱人!”柳姨妈犹自猖狂地叫骂,一口唾沫啐了出来,无力的落在地面上。   兰庭端坐于座椅上,偏头冷笑:“是不是污蔑,到了公堂之上,是非黑白,你自己去与明府君申辩吧。”   柳姨妈完全没有争辩的余地。   “放开我!”赵晟风一甩袖子,差役也不恼火,这种人见的多了,到了公堂上,还不是一个个哭爹喊娘的。   这些差役是粗人,对待嫌犯的动作也并不客气,不同于保留最后一丝尊严的赵晟风,柳姨妈因为过度撒泼,被推搡着押走了,包括她身边的仆妇下人。 第65章 抉择   谢疏霖等人早就怔住了, 什么跟什么啊。   表舅父一直觊觎他们的母亲,甚至设计过圈套,想要娶到母亲。   没能得手后,就与母亲的婢女媾和, 生下了谢如意, 取代了谢兰庭。   说书的都不敢这么讲。   谢如意早已被这惊变, 吓得呆若木鸡,茫然地摇头后退:“骗我骗我都在骗我……”   “如意, 不要怕, 爹会救你的。”赵晟风临走前,突然喊了一句。   可笑这厮还不知道,他已经自身难保。   “谁要你管!”谢如意尖叫一声。   怎么可能呢,表舅是她的父亲, 竟然是她的父亲。   章氏被拖了下去, 谢如意已经不关心了, 这个妇人相较赵晟风,太无关紧要,不死就行。   对于兰庭来说, 章氏的作用已经用尽了, 无所谓怎么样。   往日种种, 一一浮现在谢如意的脑海,舅父对她的关爱有加,甚至连柳絮凝这个亲外甥女,都比不过。   她甚至还为这份独特得意过,自己是招人喜欢的。   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她埋头捂着脸吃吃地发笑, 双肩颤抖,像是疯了。   “如意,你别胡思乱想,他们都是胡说的。”连氏被吓到了。   “我不信,才不信的。”谢如意双目发直,被连氏轻轻地抚慰着,仿佛只有她们母女的存在。   兰庭看得很不快,打破了这安静的画面:“好了,该清算我们的旧帐了。”   “还有什么?”谢桓已然精疲力竭,居然有人试图给他戴绿帽子,没什么能让他再度震惊了。   “振作一点,父亲,还有正事呢,”兰庭微微歪了头,菱唇稍启,说:“忘了告诉您,我半月前潜入您的书房里,得到一点有趣的东西。”   谢桓愣住了,他看向兰庭手里轻飘飘的东西,遽然瞪大了眼睛。   心心念念两个字——完了!   “大都督亲自上门,您不予配合,甚至还妄图借势继续结党营私,我们只好用点非常手段了。”   “还给我。”谢桓一步上前,伸手要抢。   “不可以,”兰庭骤然撤回了手,压了压烦躁的心绪,嗤笑道:“这是罪证啊,您想什么呢。”   “看您紧张的样子,我想,此物呈交上去,到时候,父亲是不必说了,两位哥哥的前途注定不保,想要怎么办,就看母亲您了。”   兰庭摇了摇手指,既然都没有人与她为家,何必还要辛苦自己呢。   谢桓霍地直起身,双目猩红,咬牙切齿:“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你竟然如此绝情绝义。”   兰庭想起自己回到侯府,第一次站在清辉堂前。   济济一堂的人,居高临下,各种轻慢蔑怜悯的目光,打量着她一个孤零零的少女。   而她却满怀憧憬与希冀,想来自己是有些魔怔了。   他们后来的所作所为,仿佛她只是待价而沽的猪肉,真正死心,是谢桓让她去替嫁,连氏虽然犹豫权衡,依旧答应了。   现在,也轮到她站在这个位置了。   抱着谢如意的连氏惊愕交加。   她终于意识到,这是无法逃避的:“你非得要我们家破人亡是不是?”   兰庭摊了摊手,敷衍道:“母亲,您得相信我,我并不是这么想的。”   但她脸上的笑,可不是这个意思。   “咱们都是一家人啊,一家人,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和你们,可不是一家人。”兰庭的笑意越发疏淡,眸光冷然。   连氏:“你怎么不是了,你流着谢家的血。”   “是吗,谢如意呢,她是什么?”兰庭支着自己的下颌,淡淡地说:“她也流着她爹娘的血,怎么不见你们为她爹娘想想。”   连氏被噎了一句,嗫嚅道:“我们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又不知道当年的事情。”   “你究竟想要什么?”谢侯爷一针见血,看出了兰庭是有备而来。   既然如此,她如此发难,肯定是有所有要求的。   兰庭挑了挑眉,终于到了正点上。   她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第一个要求嘛,父亲很清楚,是继续冥顽不灵,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然,现在你们没得选。   第二个就不一样了,将真相公之于众,我要她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或者,我离开谢家也可。”   谢桓与连氏夫妇,双双立即矢口否决:“这不可能。”   谢兰庭已经与薛珩议亲,如果放她离开谢家,那么必然也要失去这么一门亲事,薛珩更不会帮他们了。   不管谢兰庭心里作何想法,她都与谢家是一根绳子上的。   “谢如意她不是马上就要嫁到尚家去了吗?”   谢桓为的是谢家的前途,如果为谢如意的身份公开,侯府的名誉必定折损,立足于盛京,名声和权势缺一不可。   想到兰庭背后的薛珩,谢桓即刻缓和了声气,循循善诱道:“兰庭,我们知道,家中亏欠了你,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都行,都可以同我们提出来。”   而连氏呢,更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如意现在离开谢家,依照他们的手段,除了死还有什么。   “你爹说的对,苦苦相逼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包括你自己,你说你委屈,娘都愿意受着。”连氏说的发自肺腑。   兰庭道:“是你们要我回来的,是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补偿我的,不是我求你们的,现在反而装什么可怜无辜,都是骗子。”   “如意是被人撺使的,你有什么怨气,朝我这个母亲发好不好,娘都愿意受着。”连氏苦口婆心的,企图说服兰庭,放弃对谢如意的“迫害”。   意料之中的回答,兰庭不再与连氏纠缠。   她微微摇头,道:“我不管你们之间有多情深意重,母亲,你口口声声补偿我,怎么转脸为了一个卑贱仆人的孩子,就把亲生女儿给卖了呢。”   明知道尚家要倒霉了,可是为了保住家族的名声,他们要她替嫁,替谢如意去死。   连氏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你是娘的亲生女儿啊,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兰庭,兰庭,他们也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啊。”   “所谓血脉,又值得几斤几两。”兰庭自顾自的冷笑。   她知道,这些人是看不上她的,就连生身母亲,也是如此。   她就是容不下谢如意在眼皮底下作妖了。   既然她愿意失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让她滚出侯府。   连氏嘶声质问:“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做母亲的吗?”   她一只素手捧着腮,佯装出天真无邪的口吻,笑道:“母亲,我猜你不喜欢做选择,否则,也不会两个女儿都想要。   不过,现在到了抉择的时候,是谢如意,还是你的两个儿子,孰重孰轻,你心中应有定数吧。”   兰庭自诩纵然心思不纯,她对庆安侯府做出的,也没有坏事,连氏如今的富态日子,也是因她得以留存。   “谢兰庭,他们是你的兄长,与你流着一样的血!”谢桓虚张声势地呵斥道。   兰庭歪了歪头,道:“这就要看看,他们对我有没有价值了。”   谢桓压下眉:“你说什么?”   “没听清吗,父亲,当初您对我这个亲生女儿,不也是这般衡量的吗?”   谢桓没料到,自己居然栽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上。   救与不救,在兰庭的一念间。   他对长女真的没有半分爱护吗,起初得知的时候,的确是百感交集。   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论这个女儿资质如何,必须将她接回侯府。   “你就是要炫耀,你比侯府的人都厉害吗,你没有在侯府长大,也比侯府养出的女儿强,我们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后悔对不住你吗?”连氏嚎哭着问她,说着诛心的话。   谢疏安被吓得面如金色,想要扑上来,捂住连氏的嘴巴。   “是啊,”兰庭不为所动,反而戏谑道:“要不然,从两个哥哥中选一个,放弃他们谁。”   谢疏安总爱将自己摘出去,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   但这现实,怎么可能事事都让你顺心如意,独善其身。   明显玩笑的话语,却让连氏陡然安静了下来,目光流连过了兄弟二人身上。   “母亲!”谢疏安意识到,自己不是连氏的儿子。   谢桓当然不允许,出现这么荒唐的情况,凛然道:“绝不可能。”   “兰庭,兰庭……你听娘说,”连氏转过身痛哭流涕,她也很无辜啊,亲生女儿被人用了调包计,偏偏又和假女儿养出了感情,哀哀哭诉道:“我养了她十六年,纵然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现在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谢如意这么个乖乖巧巧的孩子,分明不是自己的骨肉,却与自己能做了十六年的母女,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一场。   “她没有那么坏的,一定是被人唆使的,是她身边的人犯了坏。”   兰庭想哭又想笑,连氏的行径,让她感动又难过。   这就是做娘的,这孩子好是自己的,坏也是自己的,这样深厚的母女之情,令人为之动容。   可是,却是为了另一个人,这本来就是要属于她的。   “选吧,是谁,孰重孰轻?”兰庭气定神闲的,不像是在逼迫自己的母亲。   谢如意双唇颤颤,说不出话,心下一片冰凉,两位兄长也沉默了。   谢如意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她完了!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如果能选,她也会选连氏做母亲的,或者选择不出生的。   她没得选啊,她不能选择的出生,无法干预地被人调换,身不由己。   现在却要她来承受一切的抨击,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谢老夫人盛怒的声音从堂外传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谢家人,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   “你处心积虑,你害我们呐你,是要他们死了你才乐意吗,我告诉你,即使你背后有人,我们也能决定你日后的路。”   “噢,将我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对吗?”   “母亲,您怎么来了?”谢桓立马迎了过去,谢疏霖也紧随其后,仿佛看到了救星。   “我不来,看着这小蹄子翻天吗,一个毛丫头你们都管不住!”谢老夫人兜头就喷,不过横的骂的都是连氏。   “不是这样的,母亲……”连氏心中苦涩,这时候谢老夫人来,就纯粹是添乱。   兰庭笑得恰到好处:“正好诸位长辈都来了,见证一下也无妨。”   谢老夫人冲着兰庭,继续唾沫喷溅:“你没有良心!”   “你敢,我看谁敢动!”谢老夫人重重地一杵拐杖。   “我当然敢,”兰庭端坐钓鱼台,无视一群谴责的目光,施施然道:“我从小就没什么规矩,也未曾读过什么书,父亲也不必与我讲家族大义,从未人教过我,父亲说我乖张,或是顽冥不灵怎么样都好,毕竟我就是个不懂规矩的野丫头。”   倘若谢桓能够正视自己,一定会承认,谢兰庭就是自己的血脉,无不无耻放在一边,这莫名倨傲的神态,十成十的相似。   她不讲仁义道德吗,她也读过诗书礼乐,经史子集。   可她同样也不择手段,同薛珩如出一辙,若非谢兰庭的样貌,以及印记皆是真的,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血脉。   二房三房的人噤声不敢言,他们头顶上没有爵位,更没有联姻,又非宗子嫡支,官职低微。   谢兰庭敢这么闹,肯定是背后有人,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神仙打架。   只能以目光表示不赞同和责备。   谢老夫人胸腔里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兰庭的目光,仿佛要吃了她。   “如意,你别怪娘!”连氏被逼无奈,她只得闭了闭眼,颤抖着一手推开女儿。   谢如意趔趄着向后一栽,摔倒在地上,顿时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如意,你没……”谢疏霖想要扑过去,像从前一样安慰谢如意,却被连氏紧紧的抓住了手腕:“不、许、去!”   平素柔弱的母亲,此时此刻,却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   他回头瞪大双眼,声嘶力竭的喊:“娘,她是如意啊!”   是他们疼着爱着的如意啊!   连氏看也不看谢如意,只是盯着谢疏霖,红着眼狠狠地摇头:“她不是,从来都不是你妹妹,你没有这样的妹妹。”   “娘,您不能这么做。”谢疏霖从没想到,这话会从母亲的口中吐出。   他低吼道:“她是妹妹啊。”   “二弟,你冷静点。”谢疏安眼见着谢兰庭笑意寡淡,冲上去,一把抓住谢疏霖:“别发癫了!”   再次激怒谢兰庭,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谢家毁了,他们也就都完了,何谈前途。   “放开我!”谢疏霖一把挥开他,指着这些冠冕堂皇的家人,红着眼吼道:“我怎么冷静,你们,你们和谢兰庭一样,一样冷血,不,不对,你们还不如谢兰庭,如意千错万错,就是错以为我们可以信任!”   谢桓见他疯狗一般,见人就咬,暴怒道:“别管这个逆子!”   “二弟,你唉……”父亲已经有了决议,谢疏安放下心来,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朝后退了两步,重新成为那个局外人。   反正他该做的都做了,置身事外也没有关系。   兰庭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地上投落下淡淡的影子。   这有意义吗,故意看着他们痛苦。   “我记得,你说我居心不良,你说对了,又说我只会兴风作浪,这次我也满足你的愿望。”兰庭冷冰冰道。   谢疏霖哑着声:“日后你嫁给了薛大都督又如何,迟早有一天,你人老珠黄,没有娘家支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下场。”   谢桓的冷汗都下来了,对连氏母女的啜泣声充耳不闻。   他能有什么办法。   “那就要看看,是侯府先没,还是我先倒霉了。”兰庭胸有成竹,从容帷幄。   谢明茵亦没料到,长姐能够做到这么绝,也想不到,谢如意会这么不择手段。   更加没想到的,是仅仅两个人之间,很简单的矛盾,会导致今天这一幕。   她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堪称不敢想象的对峙,瞠目结舌。   这是一个作为女儿该做的吗?   逼迫威胁自己的长辈血亲,不止要拿走谢如意的位置,又一句一句的压上来,迫使母亲放弃谢如意,却又不怕被爹娘父兄憎恨。   她所有的底气,都是从身后的都督府而来,有一位薛大都督对她千依百顺。   谢明茵不知不觉,就想的偏了。   本来很可悲的,可是落在她的眼里,无端端的,又生出了几分荒诞来。   真好笑,这种情况居然发生在谢侯府,早先初回府时,对他们濡慕温顺的长女,一朝翻了脸。   一家人为了一个鸠占鹊巢的假千金,拼死拼活的舍不下,而她,已经失去了和母亲感同身受的能力。   就像是一个冷漠的围观者。   不悲不喜,她在角落里,偷偷的看着长姐。   这位她血缘上的长姐。   兰庭的眼中,却有一种很悲悯的笑。   早有预料,倘若连氏选了谢如意,她也就甘心了。   可偏偏,连氏证实了,她对谢如意又如何呢?   她的心肝,她的心头肉,也不过如此。   与宝贝儿子相比,仅仅是一捧灰尘,弃如敝履。   她缓缓俯下腰身,居高临下道:“母亲您果然特别好,一点没让我失望。”   “姐姐,放过我这次吧。”谢如意可怜巴巴的,抓住了她的衣袖,企图哀求她。   兰庭手指抚过自己的脸颊,仍然热辣辣的,忍不住心生恼火,异常厌憎道:“仆妇婢生女,也胆敢称我做姐姐,我在镜州长大,还没有你这样的姐妹。”   “难道我不可怜吗,我,我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姊妹也不再是我的,都不是我的!”   话音未落,趁着兰庭尚未反应,谢如意就往下用力拽紧了她的袖子,抄起头上的簪子,向兰庭的面门刺了过来:“去死吧!”   “啊!”谢明茵当即尖叫了一声,吓得捂上眼睛,其他人更是都没反应过来。   “因为这些原本就不是你的。”兰庭霍然扣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折,疼得她瞬间松了手,将谢如意一手制服,玉簪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众人被瞬息万变的局势,惊得目瞪口呆,先是震惊谢如意的破釜沉舟。   而后,又眼睁睁的看着,谢如意被谢兰庭单方面碾压。   “如意!”谢疏霖的脖梗子,也蓦然一凉,手指发抖。   他想到好几次,吵完架后,谢兰庭冷着脸打量着自己。   那时,他以为谢兰庭不服气。   她是在犹豫,要不要动手!   兰庭声音越来越阴冷低沉:“我告诉你,你连鱼死网破都做不到,我会让你知道……”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啊啊啊啊!”谢如意披头散发,发出了刺耳凄厉的尖叫,以至于没有听清兰庭后面所说的话。   或者说,她已经不想再去听,听着对方作为战胜者的得意之词。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真恨你,如果没有你就好了,如果没有就好了。”谢如意满心怨恨,她滔天的嫉妒不知从何发泄,双目通红地瞪向谢兰庭。   兰庭忽地笑了:“你痛恨我的存在,可你别忘了,没有我的出世,你能够取代谁的位置呢,还不是要跟着你娘一样,做卑贱的下人。”   字字刻薄,句句诛心,对谢如意不假辞色,谁让她本就并非善类。   谁能想到,当初两个本应被出身既定了命运的婴孩,只因为那个午后的交换,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些都是你活该,谁让你坏事做绝,谁让你占据我的身份,谁让你享受了我的荣华。”   谢如意当然不敢想象,她若没有被胆大包天的亲生母亲掉换,取代真小姐,她也要跟她娘一样,嫁给一个下人。   世世代代做这府里的家生子,然后,和青墨她们一样长大,最命好的,无外乎是送到谢兰庭身边,做她的贴身丫鬟。   然后为了得到小姐的青眼,百般谄媚,最后顶多配给一个管事,或者小厮,谢如意想到这种日子,就浑身发抖。   她才不要,才不要过那种日子,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名门之后,是父亲和母亲最得意的掌上明珠,是要嫁给人上人的。   既然要说命,也只好说造化弄人,这福分是老天安排给她的,不是她去抢的去偷的,是老天安排好的。   凭什么,她同样也可以,做好谢家的大小姐,你看,不是什么都是血脉注定的,奴才的孩子,一样可以做人上人,一样可以风华无限。   她掐紧了手指,打心底怨毒了她,脱口而出:“这是你的命,你活该过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   兰庭越是愤怒,头脑就越是冷静,扬了扬眉:“说的好极了,现在我也奉还给你,这就是你的命,你更活该将来过猪狗不如的日子。”   谢如意被反将一军,气得几乎说不出话。   “难道我不无辜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   连氏转向了庶长子和小女儿,在她看来,庶长子和兰庭虽然说不上话,但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   遂扯着他的衣袂,苦苦哀泣道:“疏安,明茵,你们说句话啊,替如意求求情,她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谢疏安也是看着谢如意,从一个摇摇晃晃的小孩子,一点点在眼前长大的。   虽然很少表露,但每次人家若是提起他的姊妹,如何出众,如何端庄优雅,他心里不能说不骄傲。   那兰庭呢,看着冷血无情的兰庭,他们心里也是很复杂的。   谢明茵默默地想,长姐原本不是这样的,哪个女儿家,谁生来就会这样呢。   “长姐,你给她一条生路,我们不会再让她扰了你的眼。”谢明茵咬了咬唇。   连氏感激地看着小女儿,她对小女儿远不如对如意上心的,可没想到,明茵还愿意开口求情。   她哭哭啼啼的双手合十,颤颤巍巍的对着兰庭央求:“对对对,兰庭,你就放过如意这一次,一次就好,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母亲不如不开口,谢明茵叹了口气,转向了自己的母亲,拧眉道:“到了现在,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处吗?”   做不到公平公正也就罢了,这世上其实很少有父母能够做到。   但着实不该,可着一个人步步紧逼,迫使人家退让。   长姐若非是被逼急了,按照才回来的状态,是很乐意融入这个家里的。   谢如意跪坐在地上,从绝望中抬起头,四面环顾,母亲也避着她的视线。   到头来,求情的居然是谢明茵。   “滚,”她冲着谢明茵,从齿间挤出一句:“我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   谢明茵说:“我知道,你讨厌我和长姐要好,可这就是事实,长姐我的亲姐姐,而你不是,你用我的猫来撒气,这件事我也知道。   今天我为你求情,其一是我心软,其二,我要告诉你,你我长在同样的地方,唤着同样的父兄母亲,但善与恶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与他人无关。”   谢如意扶着椅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流泪冷笑道:“你说的轻松,敢情不用你嫁给尚家,你没有被当成工具去联姻,我也想善良,我也是逼不得已好吗。”   “我的确做不到感同身受,因为被换的不是我,”谢明茵顿了顿,轻轻道:“但是,我能知道,什么是被忽视的难过,我从未选择去伤害你,是因为这是我做人的底线,也是我对父母的敬重。”   以前在父母面前,谢明茵从没说过这么多话。   “我、我不知道,”连氏没想到,自己给小女儿伤害那么大,内疚又悲伤道:“兰庭,明茵,都是娘的错,娘不该偏心,如意她只是被宠坏了,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不是在和你们讲道理,是让你们认清局面。”   连氏对上兰庭冷淡的双眸,不禁头皮一麻,双腿虚软。   兰庭何尝不是一腔苦涩,她轻声道:“母亲,您这样,是在要挟我这个做女儿的吗?”   兰庭越是气定神闲,连氏就越头顶发慌。   谢明茵叹了口气,她是真没办法了。   照母亲这么说,长姐怎么可能不生气,越表现出自己对谢如意的爱护,长姐就越能够意识到,自己曾经忍受了多少不公。   对他们的说辞,兰庭仍然不满,但目的达到了。   她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道:“我和谢如意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一开始试图混淆我们的身世,有事发生就只想着和稀泥。   这些都是错的,是非对错,本就应该有清有浊,你们为自己找到种种借口,根本就是不想耗费一丝心力,你们敷衍我们,这就是我们给你们的回报。”   连氏只是觉得既然要做姐妹,就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很多亲生姐妹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既然要做家人,还要讲什么是非黑白。   若是清清楚楚的告知二人,明白自己在家中的位置,也不会有了今天的事端。   谢如意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兰庭因此与其日积月累积下怨恨。   而做父母的,仅仅为了省心,一味的偏袒另一方,遇到事情也只会搅混水,谁也不可能安心。   连氏早已经清楚,自己就是偏心的,她没有办法不偏心谢如意,她养了十多年的如意,即使知道她不是自己亲生的,可在她的心底,谢如意就是。   而谢兰庭,若她懂事又善良,那就是意外之喜。   可偏偏她是这样的死咬不放,连氏自然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一个愤世嫉俗的女儿。   她知道,她知道,兰庭没有过错。   难道,如意就有了吗?   兰庭大致能猜到,母亲在想什么。   她回来的太迟了,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   她抚了抚衣袖,站了起来,环视周人,道:“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第66章 温柔   天外一层青色的雨帘, 潮气自廊外漫来,压了一天的阴天,在午后下起了倾盆大雨。   “宋妈妈。”兰庭讥诮地动了动唇角,却又什么都没说, 只是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一番。   守在门外等着看好戏的宋妈妈闻声, 抬头张望了一眼, 居然只有大小姐走了出来。   再细细一听,里面唯有让人害怕的寂静。   难不成, 老夫人都压不住她。   “你说, 我该怎么治你的罪?”兰庭兴致缺缺的问道。   这种小虾米,她并没有什么心力纠缠,此前放任她,也只是想要看一看, 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没想到, 可太有出息了。   宋妈妈哆哆嗦嗦的双手拢裙, 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石砖的地上,哀嚎一声:“大小姐, 奴婢错了, 奴婢都是受人指使, 都是柳夫人指使奴婢做的,奴婢可没有害您的心思哇!”   “你这背主的贱婢,还有脸求饶!”碧釉就先骂出了口,她们这口气,憋得不是一天两天了。   “兰庭,别走。”连氏跟了出来,她想再求求情, 又不知从何说起。   兰庭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轻声道:“火泽都没打过我一下。”   提及那一耳光,连氏这才真正的懊悔不迭:“兰庭,兰庭,娘只是太着急了,娘不是,不是有意的。”   “娘?”兰庭眼中水光充盈,眼眶发红,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她,却唇角含笑,慢条斯理的说:“什么娘?”   “兰庭?”连氏看到这样的兰庭,不禁有些害怕了。   兰庭偏着头,抬手捋了捋散落的鬓发,继而平静地道:“我从前,是很想要一个娘。”   连氏听着松了一口气,心想,兰庭还是心软的。   只有跟在后面的谢明茵意识到了,长姐一贯是不忍不让的性子,即便是对待父亲和母亲,绝对不会退让分毫。   “呵!”   果然,只听兰庭突兀的笑了一声,清脆又短促,如同锐利的冰箭,猛地刺进了连氏的心里。   连氏抬起头,对面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甚至勾起唇角笑了笑:“不过,不是你这样不分是非,偏信偏听的娘。”   “兰庭,你听娘解释,娘只是关心则乱……”   “我当然知道,您是关心则乱,”兰庭一边幽幽地说,一边轻轻地点头:“自始至终,谢如意才是您关心的。”   她早该明白的,连氏从来不缺儿女。   好端端的过了十五年,怎么会就缺了她这么一个外来的女儿呢。   她太自以为是了。   她以为,能够得到一星半点的真心。   她就是没有父母缘分的,自己非得要去强求,这下可不就是自讨苦吃了。   “想来,您是没有打过谢如意他们吧。”   连氏听着,也说不出话来。   谢明茵紧闭着嘴巴,自小到大,母亲都没有动过他们一根手指头。   “您问我将您视作什么,我将您视为亲生母亲。”   连氏幽怨道:“你是这样埋怨母亲的吗,觉得母亲刻意对你疏忽,不公允,母亲知道错了还不成吗,哪有子女和父母锱铢必较的。”   兰庭盯着连氏,笑意越发疏淡。   这就没意思了,这时候同她这个亲生女儿,还玩什么苦肉计。   自己心里明镜一样,居然还倒打一耙反问她。   “不是我觉得,而是母亲做的,就是这样。”   “我不需要你们的公允,我要听你们的实话。”   “你,你之前都没说过,叫我怎么信你。”连氏的手攥紧了裙子,暗中咬了咬牙,悔恨交加。   “从前我不说,是不愿让您不高兴,但是现在,你的心意,与我无关。”   兰庭:“满意了吗,母亲?”   “你忍心看到谢家败落,忍心看到我们流落街头?”   “谢家的荣辱与我有什么关系?”   连氏被一通抢白,无言以对,只能失望的回去,忽然听清朗的一声:   “对了。”   连氏满怀希冀的转身抬起眼,就听兰庭一字一句道:“还有,不是她让给我,是我自己拿回来的。”   兰庭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将泪意强忍下去:“但是,现在我不要了。”   连氏一下子心都凉透了。   她以前从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心怎么会凉呢。   现在她切实体会到了。   空洞的,无助的,绝望的。   这就是她此时的心境,明明还好端端的活着,你却知道,有些东西你终其一生,再也得不到。   谢明茵看到母亲失魂落魄的走开,才追了上来:“长姐,请留步。”   “嗯,你要说什么吗?”兰庭问道,心里恶趣味的想,莫不是为了侯府来讨伐她。   谢明茵鼓足勇气,尽量轻声询问道:“我只想问你,如果没有薛大都督,你还会像今日这样吗?”   听上去似乎在故意挑衅一样,但她的确好奇,也是诚心发问。   “嗯?”兰庭扬了扬眉,笑道:“你不会以为,当初我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回到侯府时,就想着靠大都督吧。”   “难道……不是吗?”谢明茵犹疑地问道。   她喜欢长姐不假,但她想不出其他理由,除了大都督之外,能让长姐这样底气十足。   兰庭稍微放轻了声音:“你可知,在红湖寺,我就能让你们失去一切。”   谢明茵悚然一惊,那时候他们惶恐无依,谁会注意一个长姐呢。   “长姐,你恨我们吗?”   兰庭当然有过一星半点的期待,薛珩能给她所有的关爱,可那也不是一个家,不是她想象中的家。   “不,我不恨。”兰庭嗓音清微,目光掠过眼前所及,最后,垂了垂眼睑:“什么都没有了。”   谢明茵看着长姐撑伞离去的背影,失神的想,他们这是何必呢。   走到这一步。   但这一切,又仿佛是必然的。   风雨潲潲,雨打树叶,谢明茵打了个寒战,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到一种可能。   在长姐心里,谢家人的喜怒哀乐,根本不重要。   她唯一在意的、想要的,只是要这些人,为她营造出一种假象,要他们其乐融融,陪着她“玩”。   这个猜测,令她不寒而栗。   倘若是真,在长姐眼中,他们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泥娃娃吗。   长姐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侯府终会有求于她。   她拿他们当什么?   想到长姐方才所言,谢明茵才漫起的火气,就被一盆冷水熄灭。   红霜跟在旁边撑着伞,瞧着大小姐的方向,越走越不对。   一直到了二门处的折廊下,她正要出声提醒,就听见兰庭吩咐道:“备车,去大都督府。”   “小姐,这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咱们别出去了吧。”红霜犹豫道。   她莫名有种错觉,小姐一旦踏出门就不会再回来了。   兰庭厌怒道:“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红霜见到小姐冷然的目光,下意识退却一步,喃喃应了声:“是,奴婢这就去,请大小姐稍等片刻。”   红霜离开后,兰庭望着廊下的玉簪花,兀自嗤笑,眉眼却变得有些低落。   “小姐,您怎么了?”碧釉小声地探询道,她隐隐有些害怕,小姐可别是气坏了。   兰庭望着雨帘幽幽道:“我只是在想,我居然还嘲讽章氏,谢如意会不会选她,竟然未曾想过,我的母亲,又会如何抉择。”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这怎么能一样,碧釉嗓子哑然,张了张嘴,想要劝解一二,可想到今日的一切,只能默不作声。   大小姐是小姐啊,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章氏这起子卑鄙妇人,怎么能与大小姐相比。   连氏没有选择相信她,她听到谢如意出事,就认定了她包藏祸心。   宋妈妈是谁,她相信宋妈妈的胡言乱语,也不愿心平气和的来问一问她。   为母则刚,她庇佑的女儿不是她,关心则乱,她惊慌失措的女儿也不是她。   “兰庭怎么会来了?”薛珩顾不得大雨瓢泼,抬脚就往外走,庭院里被雨幕隔了厚重的一层。   明明只是一箭之地,却生生走出了天长地久的样子,让人心焦不已。   兰庭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有人敢欺负她吗。   早知道应该让她留在都督府的,管什么流言蜚语,薛珩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了。   看见兰庭的那一刻,更是不如把她接回来算了。   兰庭一双泪眼发红,一身的裙裳湿了个透,沉重如枷锁,在这世上孤零零。   见她如此狼狈,薛珩腾升起的无端怒火,他将她拉到廊下,温声说:“兰庭,你先去内院,把湿衣服换了,我马上就过去。”   跟过来的管事见此,就明了这少女身份,招了招手,叫来了守在旁边的侍女:“来人,带小姐回院子去休息。”   侍女双双上前,小心地扶住了兰庭:“小姐,请跟奴婢来。”   兰庭知道自己打扰他了,默不作声地跟着侍女去了内院。   “等等,究竟怎么回事?”薛珩叫住了正要跟着一起走的红霜和碧釉。   他看见了兰庭脸上红彤彤的,于情于理,谢家人现在都不会这样对待兰庭才对。   “夫人因为二小姐失踪,扇了大小姐一巴掌,起了争执。”红霜低着头,小声禀报道。   其余更多的,她一个奴婢,也不敢多说。   薛珩打发了两个婢女,匆匆返回书房,放缓了声色,彬彬有礼道:“某今日有要紧事,诸位先生暂时请回罢,明日再议。”   坐在前面的二人对视一眼,朝另外几位点了点头。   “那我等就告辞了。”众人一同起身,与薛珩拱手作别。   薛珩耐心的送走客人后,便亟不可待地回去了内院。   他站在兰庭房间的门口,将胸口翻腾的怒火克制下去,恢复了正常的神情,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兰庭。”   兰庭面朝里捂着锦被,鞋子都没有脱,就趴在床上,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兰庭,兰庭?”薛珩刻意将语调放轻松,掠起她肩上微湿的乌发,露出小半张微红的面容:“睡着了吗,还是,连我都不想理会了?”   “没有。”兰庭埋头趴在床上,不肯让他看见被打肿了的脸颊。   “怎么回事,衣裳还没有换。”薛珩摸了摸她的衣袖,还湿乎乎的,蹙眉道。   一旁的侍女连忙摇头,目光看向兰庭,不是她们没有劝,可小姐进来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也没有任何动静。   薛珩敛下眉,正要开口之际,兰庭突然扑进了他的怀中,双臂搂着他的腰身,声音低低的,满心疲倦的说:“我就是好累啊。”   薛珩从她十三岁后,就不让她这样亲近了,现在少女已经长成,很快就要及笄。   可是眼下,又怎么好推开一个满心委屈的孩子呢。   他长叹一声,摸了摸兰庭的头发:“不要怕,难过就回都督府。”   “我输了,还是输了,一败涂地。”兰庭低头靠在他的怀中,因为寒冷微微颤抖着。   她在谢家和他们对峙,心底始终压着一口气。   在做下决定之后,她就告诉自己,千万千万不能失态。   她可以冷笑怒骂,但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些人面前,流露出任何软弱之相。   “我想……他们都死掉算了。”   须臾,却只听到一声轻叹,这叹息让她咬紧了牙。   薛珩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直起身子推开了她,垂首道:“兰庭,没必要。”   望着兰庭愕然又疑惑的目光,他微笑着摇头,说:“真的没必要,他们只是不值一提的人。”   “早知他们会让你变成这样,我不该送你回去。”薛珩轻叹一息。   兰庭鼻尖发酸,她不求连氏,为了她这个半路女儿为母则刚,哪怕只有一点公平,她也不至走到这一步。   薛珩哄着她:“来,给我看看,还疼吗?”   “疼啊,比什么时候都疼。”兰庭半天没喝水,嗓子有些沙哑,在薛珩身边,语调也变得温软下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又何况那人是她的生身母亲。   薛珩摸了摸她的脑袋,将她掰了过来,拿着巾帕,轻轻地给她擦了脸上的泪痕。   “我不想回去。”兰庭侧枕在他的腿上,后颈耳侧白皙柔软,脸侧有点毛茸茸的,薛珩心情也同样很柔软。   “不想回去就在这里住下。”他低声说完,手指夹着她的头发滑下去,又细又软。   玉屏端了药膏来,看着这情形,心里轻舒了一口气。   “火泽,我想不明白。”   “嗯?”薛珩将药膏挑起,散发出清苦的味道。   “她都这样对我了,我居然还忍得下去。”她低垂眼睑,手指交缠在一起。   薛珩抬着她的下巴,将微凉的药膏轻轻在她的脸颊上涂抹均匀,清凉凉的,对消肿很有效果。   否则明天走出去,脸上带着巴掌印,成什么样子。   “因为我的兰庭,是最善良的兰庭。”   “可我也咽不下去这口气。”兰庭的手指紧紧扯着被子的绸面,咬着下唇。   薛珩小心的不碰到她的脸颊:“这是我们有骨气。”   说什么都要附和她,兰庭这才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倚在他的肩上,闻见他身上沐浴后的皂荚味道。   火泽从小就对她有求必应,她却不敢多提什么。   因为她害怕像吃的一样,用掉一点就少一点,她怕连这感情都是有限的。   可悲的很。   因为她有的太少。   “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明明不是我的错,代价都要我来承受,甚至当初那个罪魁祸首,仅仅因为谢如意假惺惺的几句恳求,他们就要松口饶了她。”   她恨得咬紧了唇,仰头睁了睁眼,好像这样,就能将眼泪尽数倒灌回去。   其实她也并非什么好人,今日强迫连氏做出选择,只是出于报复和愚弄罢了。   火泽握住她的手,但见她已是温柔存于眉间,戾气尽数消去:“原是想着将你送回去,能多些疼爱和宠溺,却让你无端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薛珩常常出去很久很久,时常是托了周围的人照顾她,但他又不放心,怕自己会看走了眼,这一次,他以为不会错。   偏偏就是出了大错。   “我……”她哑着嗓子才说了一个字,就偏过脸去,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倘若无人待她如此温柔,或许她并不会这般委屈。   她只以为自己不值得就罢了,可薛珩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她,她值得被人如此珍视对待,偏偏得不到血亲的一次正眼。   等她哭够了,薛珩才松开她,柔声道:“你去沐浴更衣,否则要着凉的,我过时来陪你用晚饭,可好?”   “嗯。”兰庭点了点头。   薛珩出门后,让侍女进去服侍小姐,玉屏进入房间时,兰庭正打量着房间里的格局布置。   “奴婢玉屏,见过大小姐,奴婢等人盼了您好久,您终于来啦。”玉屏天生一双笑眼,很讨喜和气的模样。   想到自己才哭过,兰庭有些不自在的揉了揉鼻尖:“你们一直都在这?”   玉屏笑盈盈道:“是啊,大都督说,奴婢等人就是专门为了侍奉大小姐,才安排进府的。”   兰庭之前被人引进来,一直沉浸在情绪里,就没注意到这些人。   “她们呢?”   玉屏轻声细语:“您是说红霜和碧釉姐姐吗,二位姐姐的衣服湿了,让小丫头领她们去更衣了。”   提到这个,兰庭才想起来,自己还带着她们一起淋了雨。   “大小姐放心,侯府跟来的人,奴婢都已经安排好了。”   玉屏一团和气,什么都安排周到了,连对她的喜好也相当熟悉,倒是让兰庭颇为惊诧。   “奴婢服侍您沐浴更衣吧。”   下人已经烧好了水,将热水放进了浴桶里,兰庭“嗯”了声,此前还没觉得,现在潮湿的衣裙裹在身上,才觉得别扭异常。   热水熏得人异常舒服,兰庭仰头靠在桶沿,她其实是有些过于激动了,今天太失态了。   不应该,半点风度都没有。   现在头脑冷静下来,将此前的一幕幕,重新在脑海中过一遍。   沐浴过后,玉屏捧了新衣裳来,藕荷色的衣裳,雪白色的绉纱湘裙,兰庭也有点吃惊,府里为何会有这样颜色的衣裳。   玉屏笑盈盈道:“大小姐,这是大人吩咐,给您新添置的夏裳,特意挑选了藕荷色呢,说是看见您穿着很好看。”   兰庭讶然:“是吗?”   是了,她当日在侯府穿的,的确是藕荷色的衣裳,火泽说了很漂亮,她却只当是客气。   火泽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地上铺了织锦地毯,放置了竹子罩的熏笼,听大都督说,这是大小姐在镜州的习惯,舒适的确是舒适,但难免有些不雅。   此时大小姐从善如流的坐了下来,玉屏心道,管家说的果然不错,这院子里未来住的人绝对不可小觑。   玉屏将熏笼点燃了起来,兰庭靠在旁边很舒服,不一会眼皮就开始打架,陷入睡梦中。   薛珩将公务处理完后,才踱步过来,心想兰庭应该已经沐浴完了。   薛珩放轻了脚步,推门进入兰庭的房间,窗子半开,并不是很闷。   香炉里,也点了兰庭最爱的沉水百合香片。   少女抱着一个芙蓉色的迎枕,乌发如瀑,披散下来,柔软的身姿倚靠着熏笼,疲倦与久违的安心,令她没有察觉有人进来。   “大人,大小姐已经睡着了。”玉屏正巧进来,见状轻声对薛珩道。   “嗯。”薛珩摆了摆手,玉屏抱着托盘退了出去。   他俯身凑近一看,的确已经进入了酣眠,微微抿着唇角,眉间隐隐尚有沉郁之色。   他伸出手,摸了摸兰庭浓密的头发,高几上的茉莉花,散发出清幽淡雅的香气,沁人心脾。   兰庭以前虽然亲近他,从来不会像今日这样撒娇的,大抵也是在谢侯府受了不少委屈。   他们相依为命多年,却又不及所谓血脉至亲。   不多时,薛珩就从房间里出来,叮嘱了候在门外的玉屏几句,又让她将管事叫到书房去。   薛珩吩咐管事道:“送个口信去侯府,就说大小姐淋了雨,先在都督府休息。”   至于什么时候回去,就看侯府的诚意了。   “是,小的知道了。”管事躬身退去,外面大雨哗啦啦的下着,这座静置已久的庭院,却终于热闹了起来。   兰庭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暮色四合,雾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芙蓉被,她抬起头,说话还带着一点鼻音:“怎么回事,有人来过?”   玉屏见她醒了,眉眼带笑道:“是,大都督来过一趟,见小姐睡着,就吩咐奴婢等人勿要打扰,被子是大都督怕您着了凉,给您盖上的。”   其实熏笼已经够热了,而且房间里并不是很湿冷,他们可是日日洒扫的,因为管家交代过,说不得什么时候,大小姐就回这里来住了呢。   大都督也说了,大小姐在侯府只是暂时而已。   至于为什么是暂时,玉屏他们心照不宣,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能进这个院子里,是好差事。   所以,玉屏很愿意多和这位大小姐说一些话。   兰庭摸了摸柔滑的被子,失笑道:“把被子收起来吧,我没事了。”   那可这有点热了,有种冷叫大都督觉得你冷。   她低头扯了扯唇角,原本还有些湿润的头发都被熏干了,起身让玉屏将红霜叫了进来。   “帮我把头发挽起来,简单点就行。”   红霜小心地应了是,她心里有些欢喜,至少大小姐还没有因为不喜侯府,而抗拒用她们。   碧釉在旁边接收到红霜的眼神,也安下心神来侍奉小姐。   廊下的灯笼点了起来,玉屏捧了切好的柑橘来,放置在莲花纹瓣的白瓷碟里,溢满了清香的味道。   窗外的金丝桃在烛火的照耀下,花瓣轻盈薄透,被雨水淋湿了细而浓密的花蕊,如同少女纤长的扇睫低低垂下。   叫人看了心情也好,兰庭抱着茶杯,喝了半壶的红谢茶,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了暖意。   她拥着被子坐在地毯上,抬头看向侍女:“玉屏,去请都督来,就说,我之前太激动了。”   她方才着急又羞愧,哭得可怜兮兮,情绪激动的什么都顾不得,现在安静了下来,觉得自己过激了。   哭起来定然很难看的。   “小姐先擦把脸吧,奴婢这就使人去请大都督过来。”玉屏端了热水来,侍奉她净脸,醒一醒神。   红霜和碧釉在旁侍立,见到玉屏如此熨帖,莫名有些束手束脚,归根结底,她们还是侯府的丫鬟。   大小姐才置气跑出来,在大都督府里,人人皆对初次见面的大小姐如此敬重,两相对比,总是有点无地自容。   兰庭也有些不好意思,接过绞干的热白巾擦净了脸,胭脂水粉都已经被重新卸掉了,眼皮微微泛着红肿,眼睛也水光盈盈。   薛珩从书房过来,看见她的时候,已经收拾妥当了。   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清艳美丽,娇俏雅致的像是院子里的海棠花,正处于明艳的花期。   进来后,丝毫不提及之前的事情,只是问她身体可还冷,要不要吃一些东西之类的问话。   兰庭摇了摇头,侍女搬了凳子来,半开了窗子,外面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打破了静谧带来的尴尬。   等薛珩撩袍落座,玉屏又给二人重新添了热茶,方才退出去。   兰庭捧着手里氤氲的谢茶,抿了抿唇,不知该从何说起。   也忘记自己刚来时,乱七八糟都说了什么。   “你在谢家,是怎么回事,受了什么委屈?”薛珩尽量放低了声音,他其实不擅长谈心,但他想,这是他该做的。   唯有一个兰庭,会有委屈,可以与他倾诉。   兰庭点了点头,过后,又摇了摇头不肯说。   薛珩见状就明白了,受了委屈,但是自己又争了回去。   他顿了顿:“看起来,你对谢家的融入不是很顺利。”   兰庭垂头丧气地,倚着腮闷声自嘲道:“何止是不顺利,简直就是被排斥,当初又不是我死乞白赖的,求着他们要回来的,凭什么现在又对我高高在上。”   “你要是不肯,我也不勉强了。”薛珩并不给她施压,温煦道:“但是,他们所做的,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本来不想说的,可是,薛珩这样说了出来。   她再遮遮掩掩,就是蠢了。   于是,兰庭轻描淡写的,将在谢家遭遇的一切说了出来。   “这就是盛京的公侯门第?”薛珩皱紧了眉头,和这些勋贵人家,打交道还是比较少:“你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竟然如此过分。”   “他们没有虐待我,只是让我去替谢如意送死罢了。”兰庭捻起一瓣柑橘,入口果肉清甜,淡淡道:“不过,我自己已经让他们尝到苦果了。”   “是吗?”薛珩略带疑问,似乎还不放心。   “当然,若是给火泽丢脸,我会羞愧难当的。”兰庭佯装轻松地莞尔道。   两人静默了许久,薛珩蓦然开口,慢条斯理道:“你自小便是如此,什么东西要就要周全了。”   “自小,如何了?”   薛珩一面站起来,随手翻阅书架上的书卷,一面温声絮语道:“你八九岁,在桑楚暂居的时候,有群孩子总是欺负你,其实不与他们玩就好了,你偏要一一欺负回去,将人治得服服帖帖后,强压着他们陪你玩。”   兰庭听着自己的幼年蠢事,忍不住笑了。   她只是找不到更好的小伙伴,不过,的确后来都玩得很好,她自觉自己还是个受欢迎的好孩子。   显然,薛珩并不这么认为:“你对谢家,是不是也是如此?”   兰庭倏然变色,皱起眉头,矢口否决道:“才没有!”   这是实话,她发自内心如此认为的,才会下意识的否认。   “是吗?”薛珩偏头静静地注视着她。   兰庭难得的竟然心虚了。   “兰庭,你得清楚,”薛珩双眸沉沉,缓缓道:“勉强来的,鲜少会有好结果。”   兰庭的确不是个坏孩子,她对那帮小孩子护得很。   欺负也不过是逗弄的欺负,可就是这样偏要勉强的性子,让人很担忧。   兰卿垂下眼睫,手指绕着团扇下的鹅黄色穗子,轻声咕哝道:“我当然知道,可世上很多,不勉强的话,连想一想都是奢望。”   薛珩泯然轻叹一息,你说她极是强硬,真伤了人家,她又愧疚不安,自家也有些难过。   现在,谢家人在她的眼中,与此无异。   伤人伤己,好结果很难得。   “我不想提他们了,不说了,好吗?”   薛珩慨然应声:“好。”   她知道他会应答。   事实上,在侯府这段时日里,她所想最多的,是薛珩。   她不断的回忆过去,想起幼年时,火泽会在烛火前,给她演手影戏,做出小狗小兔子的神态动作,假装它们在说话。   兰庭被逗得咯咯的笑,无忧无虑,就好像那些片刻就是永恒。   到了定王府,她与巴陵公主为伴,皇后亦对她照顾有加,这些苦难中取乐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   然而,谢家人的无情,让她一点点的回忆起了过往。   那年月里,她总是惶惶不安,生怕自己会被丢弃。   她太害怕了,即使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那种深印再骨子里的恐惧,时刻让她不敢松开手。   她不喜欢习武,很多很多的不喜欢。   但她很不安,做一个有用的人,不会被人再次抛弃。   明明很清楚,火泽不会如此的,这是个永远会在她身边的人。   薛珩一手支着腮,低眉打量了她的脸颊好久,才问出口:“你的药,重新涂了吗?”   “啊,”兰庭低下头双手轻轻一捂脸,低下头状似羞愧道:“忘了。”   玉屏提醒她来的,火泽一来,她就给忘记了。   “噢……”薛珩挑起眉尖,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转头吩咐玉屏:“去重新拿药来,非要我看着她不可。”   此间的侯府众人,得知了兰庭在都督府的消息,面上颜色不一。   谢桓夫妇心里怕的,不过是谢兰庭回去说了什么,让薛珩对侯府有所迁怒。   “兰庭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住在都督府始终不太好吧。”谢疏安略显担忧道。   谢明茵瞧着他冠冕堂皇的嘴脸,冷笑一下。   少女懒洋洋的掀了一下眼皮,瞟了他们一眼,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人家整个人都是薛大都督养大的,与其在这里想别人有的没的,不如管好自己。”   闻言,连氏红了红脸,今日她不止是在府里了大颜面。   兰庭离开后,谢老夫人吵了他们许久,不依不饶的。   话里话外,莫不过是责骂她,不会做当家主母,妯娌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谢桓难道就没有责任了吗?   她从未想过要兰庭如何,都是听谢桓的吩咐而已。   连氏自觉冤得很,想着想着又很怨恨,若不是这个老太婆处处刁难她。   她怎么可能会不远千里躲到桑楚去,又遇到了瘟疫,才搞丢了兰庭。   “侯爷,尚家的婚事,可怎么办?”连氏哆嗦着唇齿,低声问道。   她的娘家也帮不上忙,明哲保身都不错了,之前谢桓说,尚家不说,他们就按兵不动。   若是如谢兰庭所愿,将谢如意的身份公之于众,不仅谢如意后半生被毁了,谢家的名声也要烂了。   她纵然是个妇道人家,也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父亲,您当真要如那个谢兰庭的意?”谢疏霖已经知道了结局,还是不死心的问上一句。   “侯爷,就没有转圜的法子了吗?”   一句叠一句的追问,让谢桓没法回答。   他心头怒火涨起,烦躁的吼道:“你别忘了,她是谁的种,难道还要我侯府养着她?”   连氏骤然噤声,她忘了自己这个丈夫的本性,就是冷心冷性,为利益所驱使的。   谢明茵端坐在一旁,她没法视而不见,也无法与他们感同身受。   什么感受呢,被白眼狼咬了一口,还是千算万算,功亏一篑。   这可难说。   “日后再和你算账,”谢桓沉着脸瞪了连氏一眼,赵晟风的事他还没问清楚,见谢疏霖还要张口,抬起手道:“都别说了,我意已决。”   他此前一直想两全其美,若是尚家被发落,谢如意对于他们来说,弃之并不可惜。   倘若反之,谢如意也必须对他们感恩戴德,唯命是从。   现在,他们不得不成为谢兰庭的傀儡,任由她来发号施令,至少,一段时间是这样。   谢如意被关在了她自己的住处,也许,很快就不是她的居所了。   这座侯府也不再是她的家。   比起连氏,谢桓当然更想挣扎一下,他不想走出去,处处都是看笑话的眼神。   但与这些相比,谢家的未来才是最打紧的。   他得挑一个好时机,还要尽快,做出一个又得让谢兰庭满意的结局。   一个孩子而已,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必定都是薛珩在背后指点的,只要他们好好的,耐心的哄一哄,她不是还愿意回谢家来的吗。   只要还愿意回来,一切就都简单的很。   就证明他还有机会拉拢他们。   赵晟风的随从没被带走,成了漏网之鱼,跑回赵晟风暂住的宅第后,只让人去通知了柳家,转念一想,既然这些衙役找上了庆安侯府,说明他们已经去过柳家,又让人去三皇子府,告知柳絮凝。   现在唯一能救柳姨妈的,就是这做侧妃的女儿了。   或许他们老爷也能平安无事。   这随从想的甚好,却不知他面临的,是三皇子府的闭门羹。    第67章 公堂   盛京的明府君姓冷, 在天子脚下为官多年,颇负盛名,清廉且正直。   京兆府的冷明府之名,连陛下都有所耳闻。   也是因此, 他才会将此人放在京兆府, 软硬不吃, 油盐不进,即使闹大了, 再有上官判决即可, 人家可并不会见你是谁的人,就稍稍放纵了去。   “大小姐,今日倒是有个好玩的。”玉屏掩着唇带着笑进来,红霜正在给兰庭挽发。   “嗯, 说来听听。”兰庭正拿着一只银杏簪细细的端看。   玉屏笑道:“听管家说, 这是蓄意杀人案, 又折了一条人命进去,柳家除了那些不愿沾惹的亲戚,就是连家和三皇子府, 他们现在无路可走, 可是成了没头的苍蝇。”   “亏得柳家也能想, 居然求到连家去了。”兰庭笑着摇了摇头,将簪子递给红霜,说:“自作自受,一切还早着呢。”   苦头还在后面呢,他们等了这么久,岂能是一些打点就能过去的。   更何况险些头上被绿的谢桓,怕是恨不得给赵晟风来个罪上加罪。   柳家乱成一团, 赵家更甚,只能匆忙写信给远在外地的主母求助。   柳絮凝被软禁起来,柳立诚原本就是立不起来的主,现在家里乱糟糟的,也是焦头烂额,不成样子,没有任何依仗。   谢家就不提了,去了也是吃闭门羹的命,柳家在盛京倒是有一些亲戚关系,可关键时候都派不上用场,更何况,柳父这一支眼瞅着江河日下。   柳父一贯的原则,就是为了钱可以不要颜面,喝了点酒,醉醺醺地踹着儿子骂道:“他们说不帮你就走啊,不会赖着不走吗,看他们能拿你怎么办,没看见家里为了你娘都没钱下下锅了,要不你去牢里问问,她还有没有钱。”   柳立诚是个软脚虾,这下可提醒他了,还真的跑去牢里去找娘了。   柳姨妈见到儿子来,心里高兴,以为是奔走有了结果。   没想儿子第一句就问:“娘,咱家里还有钱吗?”   柳立诚完全没看到母亲在受苦,他也没办法,自己又不能救母亲出来,父亲催得紧,时间有限,他自然是先问打紧的了。   她宠着柳立诚,他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米粮多少钱一斤。   “你去找你姐姐了吗?”   “没、没有。”   “还不快去找你姐!”柳姨妈催促着柳立诚:“快去,快让你姐姐救我!”   柳立诚敷衍的应答,去求人,多丢脸,他已经跑遍了那么多亲戚家。   “我是鬼迷了心窍了。”等柳立诚走了,柳姨妈才开始悔不当初,恨不得把这个没用的儿子回炉重造。   她想的很好,柳絮凝是堂堂三皇子侧妃,哪怕是京兆府的明府,也该给几分颜面才是。   等柳立诚辗转到了三皇子府,前番赵家的随从就去过,这次皇子府的小厮也烦透了。   柳立诚吃了一通冷嘲热讽,再回到宅子发现,父亲也被衙门的人带走了。   在盛京,柳父的小小官职,根本就不够看。   他大喊大叫的不肯走,坐在地上活脱脱个破皮无赖,叫旁边的邻居看了好一番的笑话,闹腾了半晌后,终究还是被差役带走了。   闻听得这个消息,柳立诚顿时跌足,坐地不起,仰头只觉偌大盛京,竟然是举目无助。   不日,京兆府衙门遣了人来都督府,此前薛珩命人去打过招呼,京兆府的人若是要有消息,只管送来这里便是,好歹兰庭也算是一位苦主。   玉屏进来轻声道:“大小姐,有关红湖寺邱德被杀一案,京兆府衙门的人请您出堂作证。”   兰庭没有拒绝,一口应下:“好。”   “小姐,这不好吧……”红霜有意阻拦,这场面又不光彩,她们小姐凭什么要帮一介流氓地痞佐证。   “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不去多不好。”兰庭戴上了帷帽。   “就是,哪里不好。”碧釉和玉屏一唱一和的,两人很说得来。   红霜倒是很忐忑,谁家闺阁里的小姐上过公堂啊,就是做错了事情,顶多是自家罚一顿便罢了。   小姐纵然是去做人证的,可半路上扯上别的,也不是少见的。   可能是在都督府恢复本性,兰庭有点一意孤行的特质,就逐渐显露出来,但凡她决定了的,就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意见。   在大都督府这些时日,红霜和碧釉这才了解,果然小姐的温顺那都是假象,用来骗人的。   她们还曾经哀叹,自家小姐那么好的女孩,活生生被侯府逼得无路可走。   现在看来,谁才是掌中之物还说不定。   兰庭提早到了府衙,冷明府只让人验明正身后,证实来的确实是谢家大小姐后,并没有强求她在堂上摘下帷帽。   她在后堂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有衙役来请她上堂,丫鬟自然不能带的,就被留在了后堂处,透过窗户才能看到外面的情形。   若是胆子小一些的,面对这种情形,的确可能会产生孤立无援的无助感。   柳姨妈被人带出来时,外面的柳立诚不敢抬眼看她,柳姨妈没有骂他的机会,就被衙役推上了大堂。   柳姨妈晚上在潮湿难闻的牢房里睡不好,白天又时刻害怕被拖出去打板子,儿子自从出去后,就杳无音讯。   这么一下来,愈发形容倦怠,疲态毕露。   方才狠狠地怒视着儿子时,吓到了旁边围观的百姓,纷纷猜测这妇人莫不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柳立诚先是愤怒,想要反驳,但随即想到若是承认自己是堂上嫌犯的儿子,这些人该怎么看他,竟然也闭口不言,装作没听见。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冷明府早已经知道了状纸内容,只是在公堂之上,还要明明白白的走一遍。   “民女邱言状告官眷柳赵氏,蓄意谋害家弟邱德。”邱言穿着素色的衣裙上堂来,面容略显清苦,举止投足间却很温柔,首先就给了人好感,她嗓音清楚地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邱氏,你可确保自己所言为真?”冷明府沉声问道,威严并重。   邱言跪地一伏,掷地有声道:“民女不敢妄言,家弟虽然不成器,但与柳夫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了贪图银钱,就被柳夫人骗了去,失了踪迹,又在柳夫人所处的红湖寺被人发现尸身,这是证据确凿的事实。”   她并没有状告柳老爷,而是主要状告柳姨妈。   柳姨妈既不是官身,亦非诰命夫人,邱言状告她一介妇人,自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个贱人,我哪里得罪了你,莫不是你联合了谢家人来陷害我!”柳姨妈尖声驳斥道。   她自以为啥都没干,在大牢里就平白关了两天,也没有人和她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导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处行差踏错。   冷明府听她口中不干不净,抬手重重一拍惊堂木,呵斥道:“放肆,大胆犯妇,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大声喧哗,口出污言秽语,掌嘴。”   这就相当于杀威棒,若是犯人还算乖顺也就罢了。   可明显柳姨妈不是位安分的主,衙役甩手打了她两耳光,倒也没有用格外重的里,只是稍微以示惩戒。   柳姨妈一听到邱德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矢口否认道:“不、不是,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认识你,你弟弟这种下三滥的混子呢。”   “不认识?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弟弟什么样子?”邱女先生自诩文人,此刻被人将她与邱德混为一谈,还是一个买凶害人的恶毒妇人,   “胡说,胡说,我怎么会认识这些臭鱼烂虾的人,明府君您看,这邱德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姐姐有能好到哪去。”   邱言脸上一闪而过的屈辱之色,她怒视着柳姨妈,倒似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而愤怒一般。   冷明府沉吟道:“可有其他人证或者物证?”   “有,兴旺赌坊的胡三是中间人,就是他将民女的弟弟,介绍给了这位柳夫人,而后被柳夫人买通上了红湖寺,也是胡三一道赶车送他过去的。   后来第二天一早,胡三没有接应到民女弟弟,又受到惊吓,在红湖寺山中藏匿数日,就自己跑回了城里。”   他在山上兜兜转转,躲躲藏藏了三四日,逃走的时辰不巧,正碰上了不知谁的士兵列队途径,当成了敌军的探子。   将他抓住后,自然是逼问他的身份,他又以为是僧人报官请来的人,当然是死活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最后,被不耐烦的士兵抓起来,扔进了衙门的大牢,这也是邱言为何耽误这么久。   冷明府早已经看过邱言的状纸,此时,只不过是让在场的人见个清楚,柳姨妈肝胆俱裂,偏偏一句都不敢说。   “不是,不是。”柳姨妈想要辩解,但罪证确凿,什么样的推卸都是无力的。   冷明府目光转向了静静而立的兰庭:“谢小姐,红湖寺之时,邱氏言状可是属实?”   少女亭亭玉立,姿态优雅,戴着一顶半身帷帽。   他前两日接到状纸,原以为,是一桩简单的官员家眷杀人案。   谁曾想,抽丝剥茧细查之下,竟然勾带出了侯府的小姐,与其亲友长辈的关系,此时看这位谢大小姐,从迷惘到略有明白的神情,兴许还不明白真相如何。   庆安侯府的传闻,他也曾听过不少,这段时日闹得尤其厉害,无非就是居然流露出了真假小姐之事,为人所津津乐道。   但庆安侯府还没有正式明说,所以,冷明府暂时对这则传闻,保持质疑。   兰庭没有冷明府那么多,千回百转的复杂想法。   她徐徐上前一步,向冷明府缓缓福身施礼,声色柔而坚定:“是,回禀明府君,民女亲眼目睹这人出现在红湖寺,红湖寺的武僧师父也可佐证。   民女曾使丫鬟红霜向寺中师父报信,原本是捉到了,准备押送官府的,可没想到被他又趁乱逃脱了,最后不知所踪,只听闻寺中师父说找到人了。”   兰庭的话,当然也是真假参半,并没有说的很详尽。   太细致了反而并不可信,而且又过去了这么久。   想她一介女儿家,脱险之后,还愿意来为平民出面作证。   冷明府和声问道:“可有证据,证明此人乃是当日贼人?”   “明府可勘验,民女为自保在黑暗中,曾用金簪刺伤贼人,贼人受伤落跑后,民女见侍女被迷昏,不敢轻易出去,待至天明方摇醒婢女。”   “簪子呢?”冷明府低声问道。   兰庭抿了抿唇,为难地扫了柳姨妈一眼,气馁道:“翌日一早,柳姨妈家的表姐藉口借走了民女的簪子,再然后民女前去索回,表姐却矢口否决,说不曾与民女借过簪子。”   众人登时腹内明了,这必定是这妇人买通贼人,不想被谢大小姐吓走,后来贼人受伤逃跑,赵氏得知后,便唆使女儿去骗走物证。   “可还记得金簪样式大小粗细?”冷明府倒也问得很准确。   “记得的,”兰庭弯了弯眉,伸出纤纤素指在虚空比划道:“约莫是这么长,此簪是巴陵公主旧时赐予民女的金爵簪,应是宫中制式。”   她言语间条理分明,加上那自然的神情变化,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位谢大小姐是无辜的。   “大人我冤枉啊,这小贱……这谢兰庭与我有仇,成心报复我们的!”   围观的百姓倒是看不下去了,起哄道:“你说了几百句和你有仇,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仇。”   “就是就是,苦主是这位女先生,这杀人犯揪着证人不放,莫不是个傻的。”   “唉,你们没听说,这女的可真没准,真做了对不起人家侯府的事了。”   一时之间,又是各种探头询问,窃窃私语起来。   “姨母自从见到我,便对我不甚满意,不知我何错之有,让姑母不惜触犯律条,也要加害于我。”兰庭说完,看着柳姨妈,一脸纯善地眨了眨眼。   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无故受害。   少女看上去柔弱可怜,却又坚韧不可摧折。   “你怎么肯来与她佐证,如意说过,你与这女人在学堂第一日,就闹翻了脸。”   柳姨妈当然不能服气,明明在从红湖寺回来后,她都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现在到了官府,就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兰庭双目澄澈,言语平和,像是一个乖娃娃:“先生教学之理,我虽不能受,做人的应有怜悯与良知,我却还是懂得的。”   这么一说,冷明府与堂上师爷司吏皆目生赞叹,明明与这原告有所过节,却依旧能够挺身而出,为其佐证,讨回公道,说话更是有礼有节,怎能不让人佩服。   堂下的邱言脸面涨得通红,如虾子一般。   柳姨妈都快崩溃了,那天在谢家,你可不是这副嘴脸啊!   就差拿刀架在别人脖子上了。   “柳赵氏女儿何在?”冷明府问道。   师爷上前一步,略微犹疑道:“大人,柳家女如今已经是三皇子侧妃。”   柳姨妈见状,立即就挺直了腰板,想要以此来威胁冷明府:“就是,我女儿可是三殿下的人,我是三皇子的岳母,你们谁敢动我!”   “闭嘴!即刻派刑房司吏去三皇子府上。”冷明府却不管这些,依旧命人拿了牙牌,前去三皇子府求见,审问柳絮凝口供。   官差走了后,冷明府继续审问余下人等,并不停歇:“来人,带嫌犯柳恳。”   方才还志得意满的柳姨妈如遭雷劈,不敢置信地转头去看向后面。   柳恳被押解上来,他看上去比柳姨妈还要糟糕,双手颤抖着,眼睛瞪得鼓出来,活脱脱的赌鬼模样,谁也想不到,这还曾是个官员。   “你、你怎么也在这?”柳姨妈看到丈夫也出现在这里时,目瞪口呆,不成样子。   赌鬼丈夫则没工夫搭理她,他也看见了儿子,无能愤怒道:“你个废物点心,亲爹亲娘都见死不救,杵在这瞧热闹,老子怎么没打死你……”   “肃静!”   冷明府一拍惊堂木,堂上人纷纷闭嘴不言,堂下瞧热闹的人倒是乐了,一家三口来的真是齐全。   柳立诚脸色又青又白,心中深恨,在一片嘲笑声中,最后竟然掩面而去,落荒而逃,弃父母于不顾了。   证人当然不止兰庭一个,还有中间经手的人,以及认识柳父的赌场常客,邱言大概是害怕不能将他们定罪,细致到可能当天与邱德搭一句话的人,都被挖地三尺,找了出来。   而三皇子府,自从得知母亲被官府押走,柳絮凝就整日提心吊胆的。   她其实也不清楚,具体母亲都做了什么,可是从三皇子府里,递信根本递不出去,进府之后,三皇子对她尤为不喜。   也导致在这个皇子府里,她根本都没有可信的人。   人人都知道,她不讨三殿下的喜欢,更何况,是这些习惯于捧高踩低的内侍。   官府来人的那一刻,她不知道是该喜该忧,现在还没有定案,说明母亲还没有出事。   她还能出皇子府去见母亲,只要见到了人,什么都好说。   可惜,三皇子和差役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是衙门的司吏直接在此审问她,而且根本不问前因后果,直接问中要害,让她不知道怎么说,才是对母亲有益无害的。   “不,我不知道。”柳絮凝连连摇头,她浑身发冷。   这时候,厅外有人走了进来,是许久未见的三皇子。   她多渴望,自己能够唤一句“怀龄”。   然而,来自三皇子的,唯有一句重击:“你们把人带走吧,若是有事,我府中也不会包庇。”   奉命前来的官差大喜过望,没想到三皇子如此通情达理。   柳絮凝顿时陷入了绝望,拖着哭腔扑上前去:“殿下,殿下,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可惜,侍从没给她这个机会,很快就把她架到了一边去。   “你呀,千不该,万不该,以为自己能够将男人玩弄于指掌。”秦怀龄状似百无聊赖地喟叹一句,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柳絮凝猛然拔高声音,尖利刺耳:“若我是谢兰庭,殿下您是不是就会喜欢我,庇护我?”   秦怀龄冷漠地瞧着她,不为所动:“薛兰庭从来不需要我来庇护,而你永远也不会是薛兰庭。”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把他当成傻子了,尤其是被柳絮凝这样蠢笨的女人算计了。   “对了,你那个竟敢给本皇子下药的舅舅,也绝对饶不了他。”   三皇子自从知悉赵晟风入狱,便让人去通过信,万万不要轻饶了过去,他身上的案子可多着呢。   而此时的京兆府,已经不需要柳絮凝到场了,邱言拿出的一切证据,将柳氏夫妇钉的死死的。   冷明府击案冷喝道:“大胆犯妇柳晗霜,人证物证俱在,本官看你还敢在此狡赖,杀人害命,罪无可赦。”   柳姨妈和柳恳当然垂死挣扎,但最后在杀威棒下,疼得痛哭流涕,对一切罪名供认不讳,提笔画押。   “按本朝律,犯人柳恳、柳赵氏蓄意买凶,致邱德身亡,且本府经查证,柳氏夫妇打杀从属婢子数人,谋杀人者,按律当斩。”   听到最后的宣判,柳恳与柳姨妈吓得面无人色,追悔莫及。   兰庭看着他们哭嚎着,又绝望的挣扎,柳恳大骂妻子贱妇,穷尽自己此生所有的污言秽语,实在是不堪入耳,被衙役重新堵上了嘴,最后双双被人拖了下去。   这夫妻二人,下次再见面,应该就是秋后问斩的刑场上了。   这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本朝新帝登基有所大赦,所以,兰庭挑了一个好时间,让他们夫妻二人能够享受到本朝律条的严谨。   赵氏姐弟身上的案子细究起来,倒是分别有好几桩,柳姨妈夫妇手上的人命,说实话也不止一条两条。   “小姐,今天可是好晴朗啊!”走出了衙门,碧釉感叹道。   “谢大小姐好聪明的人啊。”邱女先生双眼含泪,还没从之前的气氛中缓过来,静静地凝视着兰庭。   兰庭倒是挺惊讶,她会与自己说话,笑道:“先生过奖了,命案告结,先生请回吧,看令慈的身体堪忧啊。”   提到母亲,邱女先生缄口不言,兰庭从她面前走过,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这些日子总是阴天,可今天却格外的好。   就像是她未来的路,是一条双眼可见的康庄大道。   大抵,还是将那一丝丝亲情,早就磨得消失殆尽了。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弟弟才死了。”老妇人不停地捶打着邱言,满目生恨。   “母亲,日后就只能靠我,给您养老送终了,您难道,还不愿意对我好一点吗?”她紧紧地拥着,身边不住挣脱自己的母亲,感受着身上渐渐变得软弱的力道,不由得微微笑了。   没有了那个混账弟弟,她会过得好很多,起码不会再受到一个废物的鄙夷和索取。   兰庭靠坐在马车上,看着邱氏母女的背影,耳边响起在红湖寺,她回答邱德挑唆的那句话,要不要替她去报复柳姨妈。   这当然不够,她摩挲着垂下的腰佩,眉眼清淡,低语道:“我只是借了你的命。”   报复?我还不必借你的手。   倘若如邱德未死,谋害人者,只当流徙三年,这怎么能够呢。   无论是柳家人还是死去的邱德,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伤害鄙薄他人的家伙。   贪婪和欲望,才是真正送人下地狱的推手,令人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68章 县主   不出三日, 府中管事带回一个消息,赵晟风已经被定罪,但具体是什么并没有说,只晓得判了流徙之刑, 永不得返回。   庆安侯府的柴房里, 章氏正浑浑噩噩地靠在柴堆上,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忙忙抬起头, 望眼欲穿, 想要看是不是谢如意。   可惜,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熟悉的脸,或者说, 是像她所熟悉的人。   “大少爷。”章氏看着他的脸, 很像蓼秋荷, 那张比不上她年轻时的面容。   秋荷从未老去过,她生下谢疏安后,就悄无声息的死了。   在章氏的人生中, 占据记忆最多的不是连氏, 而是一起长大的秋荷。   所以在嫉妒心的作祟下, 她偷偷假借夫人之名去厨房,更换了催产的汤药,害死了秋荷后,她做了许多时日的噩梦,又很怕被人发现。   谢疏安推开门后,就见到比之前苍老了不少的章氏,冷着脸看着她:“就是你害死了我姨娘, 是不是?”   “大少爷是来寻仇的?”章氏发出沙哑的笑声,她已经许久没有喝水,头上的血色也将棉纱染成了黑块,嘶声道:“你以为夫人不高兴吗,她那么久没孩子,有了庶长子,不用她动手就去母留子,她不高兴吗?”   章氏一直以副小姐自居的,明明也是她比秋荷更讨夫人侯爷的欢心,凭什么,秋荷就能成为姨娘,而她则只能嫁给一个粗鄙的管事。   “你给我去死!”谢疏安突然狰狞了一瞬,吓得章氏往后猛地一摔,还没等她起来,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不、不、我要我的女儿。”章氏朝上晃悠悠的伸出手,她的喉咙里,似是咯咯作响,双目充血。   “你没机会了,见鬼去吧。”谢疏安对此视若无睹,双手手指越发的掐紧了她,他的心里仿佛燃烧了一团火,笑道:“说不得我心情好,让你们重新团聚呢。”   半晌后,躺在地上的妇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   谢疏安直起腰身,居高临下的望着章氏的尸身,打了个寒战,袖子下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杀人了。   这个事实让他游离了现实许久,不过临走前,他不忘抽出章氏的腰带,踩着一旁堆高的木柴,将她吊在了悬梁上。   伪造出了章氏上吊自尽的假象。   他收起手看着摇晃的尸体,心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身为侯府长子的他,绝不会做出如此行径。   走出门迎面被午后余热灼过,听着身后房门里,一下一下的木梁咯吱声时,他才霍然顿悟过来。   他不是不恨,也从未将连氏当成嫡亲母亲。   否则,他怎么会做什么,都纵着谢疏霖和谢如意,让他们以为,做什么都有人站在他们这边的。   不过是捧杀罢了,在父亲眼中,谢疏霖只是个纨绔子弟,而他则不同,他彬彬有礼,学富五车,日后谢家大房要靠的唯有自己。   他很早很早就想过,自己的姨娘,是不是死有蹊跷。   连氏对他好吗,也就那样而已,这么多年,对他所谓的慈爱,怕也不过是对秋荷有所愧疚。   他和姨娘都是她固宠的工具罢了。   谢疏霖这个没脑子的废物,也配袭承谢家的爵位,谢兰庭这个疯子,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谢疏安仰头嘲弄地轻笑一声,掸了掸衣袖,缓缓地朝外面走去。   他才一出门就碰见了谢宜桃,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同样是庶出,他们的地位是天差地别,谢疏安可看不上他们。   “大、大哥。”谢宜桃怕得很,怯生生的喊了一声。   谢疏安转变了神色,敛袖温和道:“宜桃,你怎么在这?”   谢宜桃翻手拿出一个毽子,轻声细语地说:“我正和弟弟在附近踢毽子,姨娘让我带他出来晒晒太阳。”   自从谢兰庭离开,谢如意身份被公之于众,她又重新获得了父亲的宠爱,连谢疏霖看见,也不曾多说什么,这到底还是他爹亲生的呢。   “好好玩吧。”谢疏安拍了拍她的发顶,负手离开后,谢宜桃才捂着嘴,双肩颤颤,眼睛泛起泪花。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谢疏玉从草丛里钻出来,看见姐姐正在哭。   她牵起谢疏玉的手:“快、快去告诉父亲。”   大哥杀人了,他是笑着的,好可怕!   兰庭进入三皇子府邸时,正碰见柳絮凝已然捆成了粽子,被仆妇推搡着往外走:“快走,别磨蹭。”   见到兰庭被人簇拥而来,柳絮凝猛地一怔,眼泪成串落下,恨声道:“你满意了吧!”   “满意,所以请走好。”兰庭瞥她一眼,泯然摇摇头,径直将她越过了过去。   柳絮凝顾不得和她置气,顽强地和仆妇做着最后的斗争:“你们这些贱婢,放开我啊!”   兰庭回首一看,原是挣扎之际,柳絮凝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满头青丝尽数空,她被发落到尼姑庵,自然不可能再梳什么云鬓乌髻。   皇后亲自下的口谕,让宫里的嬷嬷为她剃发,好能静心上路。   “兰庭,快进来,”巴陵公主站在九曲回廊下,掩了掩耳朵,皱眉道:“她好吵啊。”   “殿下。”兰庭对她福身行礼,身后的柳絮凝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后,终于安静了下来,渐渐远去。   “本宫不好去都督府,只好在三哥这里等你,让大都督送你过来了。”巴陵公主衣着飘逸,一脸的精灵古怪。   兰庭点点头,以示明白。   三皇子负手从里面走出来,一脸的厌烦:“可送走了?”   “殿下,已经扭送上马车,送去尼姑庵了。”   “这就好,”秦怀龄满意的点点头,转头看见兰庭立在一侧,忽而绽开一抹笑:“听说你的婚书有损?”   他怎么会知道,兰庭春山微锁,故作轻描淡写道:“小厮笨手笨脚,不小心而已。”   秦怀龄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她平素哪会这般解释,不是在说服别人,而是自己。   “我劝你,最好信一回天命。”   兰庭侧目瞠然,俨然是被说的恼了,秦怀龄待再开口逗她,就被巴陵公主掩住了嘴巴。   “三皇兄你又在胡说八道,你不是要出去,快快请走吧。”巴陵公主将三皇兄向外推了推,瞧着他走远了,才拉过兰庭的视线,笑嘻嘻道:“有个好消息,嗯,但是现在不能与你说。”   兰庭都已经做好洗耳恭听状,最后听得这么一句,只叹息道:“公主也学会吊人的胃口了。”   “哪有哪有,”巴陵公主是在是按捺不住,只稍微和她透露一点风声,神神秘秘道:“只若现在说了,就算不得惊喜了。”   兰庭若有所思,巴陵公主可不希望她能猜到,忙忙岔开了话题:“瞧见方才那个了吗?”   她指的是柳絮凝。   兰庭轻答一声:“看见了,她这是被发落到庵寺吗?”处置皇族的女眷,并不会大肆宣扬。   其实柳絮凝并没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但亲生母亲都吃了官司了,她能好过才怪。   巴陵公主惯是讨厌柳絮凝的,此刻见她倒霉,却也欢喜得很,支着腮道:“个中详情你却不知,是有御史弹劾这位柳侧妃,阿意曲从,陷亲不义。言彼时,她身为女儿,明知母亲犯下过错,却不劝说,反而使她陷入更大的过错中。   父皇闻此便恼了,勒令三哥,除了柳絮凝的位份,这下倒是入了三哥的意,父皇再不想催着他早早成亲的。”   原本三皇子自作主张,纳柳絮凝为侧妃一事,就令皇帝以为秦怀龄沉湎女色,颇为不满,现在是给他一个警告,倒是顺了秦怀龄的意。   他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皇帝这才想到,秦怀龄年少气盛,催促他早早成亲,真不定是什么好事。   巴陵公主从不关心这些俗事,这次是涉及到三皇兄和兰庭了,见着这人到惨了,心头才是爽快。   她撅了噘嘴,随口道:“母后倒是很喜欢傅家的小姐,父皇没有怎么提过。”   巴陵公主现在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是他膝下唯一一个女孩,很多话都不会避开她。   “殿下与我说这些行吗?”兰庭其实是没什么兴趣,三皇子天生就浪荡不羁的外表,内里可是恰恰相反,心思缜密的很,未来的皇子妃必然是典雅博学的名门之后。   “这有什么,你又不是旁人。”   “你打算怎么办,还有那个谢如意?”提起谢家那些人,巴陵公主有些怜惜地看着她,兰庭素来是坚韧的角色,但她想这是很难过的。   “针对她并没有什么用,我想我已经得到了答案。”兰庭的想法很简单,她不至于让谢如意偿命,毕竟一切的罪魁祸首,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这也很好,不计较就不计较。”   巴陵公主是在甜蜜罐里长大的,她会为兰庭抱不平,也可以很宽容的面对很多事情,薛珩一度是希望,兰庭能成为这样的性情,可惜太晚了。   “咱们去老君庙瞧一瞧,今天理应人少。”   “爵位可以保留,但袭承就罢了。”皇帝说此话时,已经将大部分上疏,请求子弟袭爵的奏折,留中不发。   另外有些人,还想要袭爵?先能保住爵位再说吧。   一大清早,宫里就开始拟旨削爵。   于是,兰庭与巴陵公主微服去老君庙时,削爵的圣旨就到了谢家,转眼从庆安侯变成了顺安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直直的打在了谢桓的天灵盖上,最近的谢家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祸不单行,皇帝削爵的旨意,发落才到府邸不久,尚家就派人上门来退亲了。   兰庭对此,就更是不在意了。   中书令年岁已大,即将致仕,他的长子也就是礼部侍郎,尚栩的父亲,则升迁为礼部尚书。   尚家没有倒霉,依然稳稳地屹立在朝堂之上,庆安侯府与一众勋贵被拉出来,以示正听。   第一批被揪出头的这几家,谢家还算是好的,另外三家要么治罪,要么爵位全无。   这仅仅是开始而已。   兰庭与公主去老君庙,说是她陪着,实则是护送,不过是比其他人更多了一些责任。   路上,巴陵公主与她玩笑说,在她身边格外安心,兰庭回敬道,每逢殿下出行,小的总是心惊胆战。   巴陵公主听了咯咯地笑,引得兰庭也跟着发笑。   与她们的欢乐不同,庆安侯府成了伯府,谢桓长吁短叹,好一阵缓不过来。   尚家无罪,反而还升迁了,他们犹犹豫豫,耍尽了小聪明,最终却牢牢实实地走了步烂棋。   他找人四处去问了,得到的回答却都是,你老兄可要多谢大都督,要不然,像别人家一下撸到底,后面还有没有其他的罪名,还不清楚呢,你这起码陛下留了情面。   他们这些人家,要查清楚陈年旧事很艰难,所以人都先留着,等一起整肃清楚,再行治罪。   谢桓有苦说不出,他那可是扎扎实实,背叛了他们的联姻家族,才换来了薛珩朝堂上的一句嘴下留情,没有扒光了爵位。   他当初之所以与薛珩积极往来,不就是为了更上一层楼,谁知,被人家联合那个逆女拿住了把柄。   其实谢兰庭对他的指责,根本算不上什么了,这么多年在朝堂上,经历了不少风波,偏偏家人之间的,各种纠葛最难搞。   谁也没料到,尚家就在这次的发难中,得以全身而退,这一次,谢侯爷看走了眼,差点就得罪了尚家。   这次很多冷落的人家,又积极的,与尚府走动了起来。   谢桓也让人送了礼过去,试探了一下对方的意思,尚家没有收,全部送了回来。   前段时日虽然冷落了,但冷落的,也不止他们一家,看着并不打眼,侯府内里的龃龉不为人所知,薛大都督并非多口多舌之人。   他们对外,故意模糊了谢如意并非谢家小姐的事实,虽然举办了认亲宴,事实上,只是让外人以为,谢家是多了一位小姐,而非是真被假替。   当时兰庭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反应,一家人松了口气,连氏又试探了她几次,确实是没有怨气的样子。   谁能想到,突然发难要他们摆正位置,这下可好,谢家看似没什么伤筋动骨,实则脸都快丢尽了。   “到底是天威难测。”谢桓深深的意识到,自己这次的失策,断了与尚家的结亲不说,家里几个孩子闹得翻了脸。   最重要的是得罪了薛珩,心有余悸。   谢明茵冷眼旁观,心道,并非天威难测,而是父亲你心思太多。   与此同时,大都督府降下一则圣旨,不过薛珩今日上朝,未在府中。   府中的管事带着下人忙摆香案迎旨,一切准备就绪后,内侍方展开圣旨,开始肃声宣旨。   除了头一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听得明白,兰庭垂着头,耳畔先是“温正恭良,珩璜有则”,又是“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哪一句都不大像是在说她。   最后只听得清一句,“可封阳衡县主,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恭贺阳衡县主,请接旨谢恩吧。”内侍笑眯眯的将圣旨合起,递交给还处于茫然的兰庭,她依照礼节叩谢皇恩,双手接过圣旨,一切才算完成。   “同喜同喜,多谢大人,小小心意还请收下。”府中管事甚至伶俐,立刻熟稔的塞了一些银钱与内侍,说了许多好听的客气话。   内侍才笑着收了阵仗,与他们好生客气了番,带人回宫复命去了。   巴陵公主所说的好消息,兰庭此时才恍然大悟。   府中人皆是笑意融融,受封的倒是仿佛他们自己一般,一片欢声笑语。   兰庭几乎怀疑,他们是不是都比自己早知道。   兰庭第一想法就是薛珩的手笔。   接了圣旨后,就去了薛珩的鹤心堂,等他下朝回来问道:“你与陛下求来的恩典?”   “不是。”薛珩却笑着摇头,又转口问道:“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兰庭一时竟然想不通了,封赏她有什么理由,圣旨上冠冕堂皇的内容,没什么可研究的。   “等过两日,或者你进宫后就明白了。”   谢家人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愣住了。   皇帝赐封谢兰庭为阳衡县主,平白无故,这在他们看来是不正常的,寻常赐封,皆是家族有光,子女受之。   到了谢兰庭这里,他们身为家人,却似乎被有意撇清一般。   这是和谢家没关系的意思吗?众人心中一时所想,抬头面对谢桓意味不清的面色,竟然都不敢出声了。   皇帝的圣旨直接送到了大都督府,从头到尾,那边也没有任何人来知会他们一声。   若不是同僚前来恭喜谢桓,他指不定还要什么时候才知道呢。   这是她独有的荣光,与他们毫无关系。   “还不快把人接回来。”谢老夫人让人送了很多东西过去,这是兰庭从前想都不要想的。   这老太太倒是惯会做这些面子情的,当然,仅限于位高者。   兰庭哂笑着扫了一眼,就让人回拒了。   谢老夫人看到被退回的贺礼,叹了一叠声,将谢桓烦的透顶。   “祖母不必忧心,她终究是姓谢的,宗谱上有她的名,她就跑不掉,也舍不了谢家。”谢疏安说了几句,谢老夫人才宽下心来。   却没发现,谢桓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时,这个儿子,倒是他料不及的狠角色。   若是从前,谢桓兴许会赞赏,他的蛰伏隐忍,只是,经历了谢兰庭,他忍不住想,个个都把这个府里当成虎穴狼窝,暗怀心机,就忍不住对谢疏安有些迁怒。   图他的,还要防备他。   谢疏安不知道,父亲已经将自己和谢兰庭归纳为一类了。   和谢家人的凄风苦雨截然相反,兰庭如今正是容光胜锦,如立云端。   册封完毕后,兰庭要入宫觐见皇后,她上一次见到皇帝和皇后,还是在镜州,陛下尚且为定王。   皇帝气质很儒雅,当然,也没有传说中的龙目凤睛,和普通人一样的眉眼,但气度却不是常人可以比拟。   兰庭才向帝后行礼完毕,就被等待多时的巴陵公主,过来拉到一畔了,笑盈盈道:“父皇说了,这是自家人,不用拘谨,否则还不如去宫外找你呢。”   皇帝和薛珩聊天并没有避着她们,兰庭和公主在一旁插花,满殿的芬芳馥郁,好像还是在定王府一样,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这样到了晌午。   分开用了一顿御膳之后,才放他们二人出宫,巴陵公主倒是很想一起出去,皇帝轻咳一声,她就乖乖的闭嘴了,目送兰庭离开宫中。   皇帝也搞不明白,自己这个女儿,怎么和男孩一样,总喜欢往宫外跑。   回去的路上,薛珩沉吟一瞬,问道:“明白了吗?”   “唔,我想我明白了,陛下也是辛苦,”兰庭想明白后,不禁感叹道:“这些勋贵很难搞呐。”   身为九五之尊,为了平衡局面,也是绞尽脑汁,尤其现在,并不是满朝文武都是陛下的人。   这大抵就是陛下有兄弟的忧伤,他们总是有自己的拥趸,而且你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因为每一个看上去都忠心耿耿,恨不得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赐封兰庭是一个讯号,他可以对这些将功赎罪的勋贵家族的子女不追究,甚至若是来日立下功劳,还可以再次嘉奖封爵。   他们当然不会当着面说,我们不听你的。   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种阴阳脸的招数,他们玩的格外好。   皇帝只好做出一些行动,表示可以激励。   兰庭自然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旁人不知道她是定王府旧人,谢家族亲知道的人也不敢乱说。   外面的人只道,她现在是谢家的大小姐,又是作为旧贵族与新贵联姻的象征。   还有一点就是对她的嘉奖,兰庭想通这些,无法不坦然受之。   毕竟,作为棋局里的棋子,就要具备应有的觉悟。   薛珩有意考一考她:“还有什么?”   兰庭揶揄道:“自然就是中书令大人,果真不同凡响。”   说起中书令时,皇帝都有些自叹弗如,可见其人智慧,兰庭也就多听了一耳朵。   “怎么说?”薛珩扬了扬眉。   先帝本就病入沉疴,越是如此,就越不愿意去交代身后事,接受自己身为万乘之尊,真龙天子也活不过花甲的事实。   比如家业给谁继承,皇帝家就是江山社稷了。   书令是极为了解先帝的人了,清楚他们越是逼催上谏的频繁,先帝就越是逆着来,不会选择将废太子复立,招到盛京,来眼巴巴的等着自己死掉。   如此,废太子亦是会认为,父皇宁可死后盛京大乱,也不要将皇位给自己,自然要急的。   至于其他几位亲王的奏疏,也按照次序,频频出现在先帝的视线中,唯有定王依旧很安稳,没有任何异心的样子。   中书令这一手玩的精妙,如今看起来简单,但时机与频率都要恰当,不然先帝真的忘了有定王这个人,那就弄巧成拙了。   瞧,如今不就有了陛下的泽陂了吗,这才是真正的为家族绵延筹谋到位啊。   “我只是说了一句。”薛珩略微仰起头,淡然道:“请求陛下将封号,改一改罢了。”   兰庭一听,顿生了疑惑:“原是什么,不好听吗?”   火泽居然会在意这个,钦天监理应不会给出不好的封号才对。   “涉澜。”薛珩轻轻吐出两个字。   兰庭起初没反应过来,抬起眸子皱眉看他,发出一个单音:“嗯?”   提涉澜做什么。   薛珩没办法,正色道:“原是涉澜。”   陡然间,兰庭心中什么狠狠一坠,背后寒意腾升,纤长的眉微微蹙起,眸色晦暗。   “啊,还是改了的好。”兰庭嗓音略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不自觉抿紧了唇瓣。   陛下大抵是以为,涉澜江对他们意义非凡,故而好意挑了这个。   殊不知,这背后于他们来说,也是无尽的痛楚和折磨。   “阳衡,就很好听,是不是?”薛珩岔开了话,似是邀功一般,对上她的视线笑道。   “甚好。”兰庭唯有点头,和涉澜相比,任何的封号都很好了。   皇帝记得这些功臣,自然也不可能忘记,曾经为难过自己的家伙。   少女肤如积雪白皙,唇瓣嫣红,车窗外,一缕淡金色的斜阳,轻掠过秀长的眉眼,让人观之便愿意为她弯下眉眼,温柔了声与色。   “不要再想过去了。”火泽轻轻握了下她的手腕,好让她安心。   这是他们的一个约定,他重伤之际,兰庭怕他死掉,便夜不能寐,一点都不敢懈   薛珩便与她说,他不会死,会握住她的手。   后来不能睁眼时,他只能以指尖压在她手腕的方式,来回应她自己还活着,听得见她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那时节,他们四处颠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兰庭会是侯府的小姐。   他以为,这样的生活是好的,现在看来,他对自己曾经的决定怀有质疑。   人人看都督府烈火烹油,他清楚,自己每一步行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测,就是万丈深渊。   兰庭的个性,怕是不适应这样的生活。   忍耐一时尚可,一世怕是会很难过,她总该有些能把握的自由,凌驾于曾经的不快之上。   他们的不幸各有苦楚,只望来日欢喜能够与共。 第69章 如意   章氏的死在谢府中, 没有引起任何风波,大家不约而同的谨言慎行起来,侯位在他们夫妇手中被降了位,连氏脸上也不光彩, 好一阵子不想见人,   “定要接了兰庭回到府里。”谢桓千说万说, 连氏都不大情愿。   最后,他撇出杀手锏:“否则, 你不去, 你儿子就等着完吧。”   想到了自己唯一的嫡子,连氏亦是坐立不安,犹豫再三。   谢疏安已经入仕,谢疏霖却还没有呢, 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也很艰难。   若是从前, 她能够稳得住,因为自信谢疏安对自己言听计从,现在, 却也拿不准了。   连氏终于拉下脸来登门时, 却听说, 大都督与谢兰庭出门散心去了。   她只好一直等着。   这也多亏了人家看在她是大小姐母亲的份上,否则,大都督府岂是那么容易进的,丫鬟说免得无聊,可以带夫人四处走走。   “夫人,这是我们大小姐的居所。”丫鬟笑语晏晏,进退有度。   “兰庭的?”连氏起了心思, 抬脚转了过去:“我能看看吗?”   “当然,夫人请看,就是这了。”丫鬟带她走了几步后,找了个好位置,顿住了足。   连氏透过香清粉澹的花廊,举目看向里面,影影绰绰的,见到牌匾上写着“嘉仪堂”,这位置应是府里最好的,四面观花,水穿粉墙。   其实信芳堂也不差的,也不差的对不对。   连氏安慰自己,垂下眼却死活想不起,现在信芳堂什么样子,她很少去信芳堂的,因为也有些太远了。   “兰庭她在贵府,都做些什么?”连氏试探地轻声问道。   丫鬟歪了歪头,笑答得粗浅:“素日里便是在府中读书练琴,闲暇与丫鬟玩乐一时。”   “是这样吗?”连氏出神地张望着嘉仪堂,这不是谢兰庭的性子。   在侯府她从来不会玩这些的,板着大小姐的架子比谁都重,总是浑身是刺的,谁也奈何不得她。   兰庭与薛珩这一趟出行,却不全是为了游玩,而是去外面看庄子了,皇帝赏赐了皇庄,他们还没有去看过。   管事也跟着去的,薛珩十多年前离开皇城,还是个孩子,对这些还是要通过管事来了解。   方一下马车,小厮就跑了上来,搬了脚凳放在车下,回禀道:“大人,大小姐,顺安伯夫人来了。”   兰庭神色未变,只提着裙裾下了车,薛珩偏头看她一眼:“我去见。”   “嗯,我回房去更衣了。”兰庭从善如流,理了理自己的裙角,已经染上了泥污,其实瞧着倒也没不好看,她只懒得去见连氏罢了。   连氏左等右等,面上还要做出闲适的神情来,从容闲雅地坐在花厅里等候,听到薛珩二人回来的消息,差点激动地站了起来。   “谢夫人,大都督来了。”   丫鬟进来重新换了茶,连氏已经再没有心思品茶了。   连氏常打交道的皆是妇人,对上薛珩就气势不足了,硬着头皮道:“大都督,兰庭可在,怎么不见她出来?”   “原是伯府还没忘了她,本官还道,贵府早已舍弃了她。”薛珩目光冰冷透骨,这口气兰庭咽下去了,薛珩却如鲠在喉。   “这是哪有的事,”明明眼前人日后可能是她的女婿,连氏还是渐渐变得声低气短,呐呐道:“兰庭可是我的亲生骨肉。”   薛珩提及兰庭时,眼中冰霜才渐有消融,挑眉道:“可以说,她长这么大,我从未动过她一个手指,侯夫人好胆气。”   “的确是我们对不住她,,我糊涂啊,我今日就是和她道歉来的,”连氏脸上火烧火燎的,百口莫辩道:“我们已经说明了如意的身份,也与尚家说好了,退了婚事,准备将她送走。”   丫鬟在旁听着,将话递进了嘉仪堂,谢如意要离开谢家,兰庭还是要去看看的,便让她去传话给连氏。   红霜出来见过连氏:“夫人先请回府,大小姐准备准备再回去。”   连氏认得她,是谢兰庭的丫鬟,当初瞧着这两个还算乖巧,就让人送到信芳堂去了。   也没有想着要不要准备家生子,现在竟然也不听他们的使唤。   红霜和碧釉自然也明白,比起侯府的家生子,她们的来去,是掌握在大小姐手中的,谁是她们真正的主子,已经很清楚。   连氏后悔不已,回想去过去的每一步,仿佛都是错的。   “兰庭她不肯出来吗?”   红霜顿了顿:“夫人放心,二小姐离开府中,大小姐会送行的。”   意思很明显,在谢如意离开之前,兰庭没有与她见面的意思。   送行,还是去看笑话?   “你转告她,”连氏深吸一口气,低下声去:“我们会送如意走,我们都在等她回家。”这是他们给谢兰庭的诚意。   听着这个称呼,红霜愣了愣,又很想讥笑一下,还是忍了回去:“奴婢知道了,夫人请回吧。”   连氏走出都督府的大门后,几乎落荒而逃,她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她疲劳地扶着额头:“去接如意吧。”   今日,谢如意央求连氏带她一起出门,她说对不住尚栩,这么多年的照顾,她心中过意不去,想要好好地了结这一段,连氏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让谢如意扮成丫鬟跟着一起出来。   尚栩素来是守礼的君子,头一次,就这么只身,赶赴了一个女子的邀约。   他曾经的未婚妻,如今的婢生女。   “如意?”他往日见到的谢如意总是被众星捧月的,实际上,谢家的变故他也听说了。   “尚哥哥,我只有找你了。”谢如意一见到他,就哭诉了起来。   这么多年,在连氏的教养下,她很擅长对旁人示弱,柔弱的如同风中摇曳的脆弱娇花。   一个未语泪先流,足以打败六七成的人。   章氏这个女人死了竟也是好的,连氏对她还有点愧疚之心了,好歹肯带她出来一次。   尚栩想起父母知道谢家纠葛后,父亲极力主张退婚,而母亲则有些于心不忍,还说见谢如意还是个好孩子的。   可父亲只说了一句,就让母亲不再说话,他说:“你难道想让你的长子,娶一个仆妇之女?”   即使教养再怎么高雅优秀,那又如何,身份这道鸿沟,他们谁都越不过去,他们承载着家族的责任,必须要往上走。   尚夫人终究是了解儿子的,在尚大人去准备退婚事宜后,对他宽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既然之前,谢侯爷夫妇那么舍不得谢如意,即使没了你这种婚约,也会把她嫁给一户富裕人家的。”   但也仅限于此了。   “栩哥哥,是你说过,会娶我的。”谢如意的声音很轻,仿若鸿毛一般。   “我要娶的是谢家大小姐谢如意,不是,不是普通人的女儿。”尚栩说的很委婉。   事实上,他已经知道,谢如意只是个奶娘的女儿。   可谢如意也是无辜的,还是个女儿家,无论出身如何,他还是为她保留了最后一点颜面。   “我就是谢如意啊。”   他第一次见到谢如意,还是在谢家花宴上,小姑娘娇娇软软的,天真烂漫,笑着去拉他妹妹的手,说要带他们去看新开的宝珠茉莉。   尚栩垂下眼帘,看着这个小姑娘,抿了抿唇,语气怜悯的说:“你是平民之女谢如意,不是侯府千金。”   “那你当初看上的是什么?”谢如意不甘心,她名义上来道歉,实则是希望能得到尚栩的一二怜惜。   “是谢家大小姐,不是你。”尚栩不想欺骗她,但也知道,该让她早点看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失去了谢家小姐的身份,原本的你,一无是处。   谢如意默默地淌出眼泪,泪眼朦胧中,看不清尚栩最后是什么样的神情,像是一往情深的姑娘被心上人拒绝。   她拥有的,都被谢兰庭夺走了,就连将来的夫婿也没有了。   此时却忘了,在这之前,她可是一门心思的,要将这门婚事拱手送人。   谢如意在尚栩处碰壁无果,只能颓然而返,门外的婆子正等着她,看见二小姐眼皮通红,心里叹了一声,可怜了二小姐。   这么多年金尊玉贵的,竟是个假的。   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声音:“如意姐姐,请留步。”   片刻后,握着手里一包的银钱,谢如意不知该哭该笑。   她也沦落到,被人施舍的地步了。   可是,这种时候,尚家兄妹还肯帮她,又该是让人感激的。   尚小姐与她,到底是有些交情,让婢女给了她一些自己的私房钱,她是怕谢如意被赶出去后无家可归。   谢如意捏紧了这么一点钱,道:“去京兆府大牢。”   “二小姐这可不成……”婆子还没说完,就接到了谢如意的银钱,转眼就将马车驶向了京兆府:“二小姐,咱们只能去一会,不能耽误太久啊。”   谢如意本不愿意来看赵晟风,即使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生父,自己能够成为侯府小姐,也都是他的“功劳”。   他们父女之间,没什么可说的,这些年,他对她的关怀,真的很深厚。   但是,都是为了连氏。   她同样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赵晟风报复谢桓的工具。   他又何曾真正把自己作为过他的女儿。   至于章彩晴,谢如意自身难保,能够不被谢家丢到大街上,已经是各种仁慈了。   赵晟风头发散乱:“如意,我是你亲爹啊。”   赵如意浑身冰凉,她又哭又笑,真是可笑啊!   她原本只以为,自己可能只是个卑微的仆妇之女。   可是,最后告诉她,她竟然是私通生下的存在。   谢如意深吸一口气,嘲讽道:“赵大人,您真是好算计啊!”   若是说之前,她知道自己是赵晟风的女儿,没准真的会利用一把。   可是,在此之前,谢兰庭已经把她的自尊,打的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怨恨谁。   甚至,她自己都是亲生父母报复的工具。   在她们的眼中,她连一个人都不是。   不是她以为的,章氏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一片慈母心肠,都只是纯粹的利用罢了。   赵晟风双手把着栅栏,狰狞地笑着:“你我父女不能够团聚,他们也绝不会好过。”   谢如意原本满腹怨气,也被他的戾气吓得连连后退,目带忧惧,等她想要问清楚,狱卒却催促着她赶快出去,没有时间再多问了。   赵晟风迸发不知是怨恨,还是稀薄的慈父之爱。   谢如意走出大牢,顶着灼灼烈日,好像要将她晒化一般,   让谢兰庭受挫,痴心妄想,痴心妄想。   谁能敌得过大都督呢。   谁也不行。    第70章 得意   宗祠里, 谢桓要当众抹除谢如意的名讳,以告宗族。   兰庭并没有在谢家久留的打算,所以就直接去了宛华堂,谢家众人只好都到宛华堂来, 来恭贺她这位新任县主, 前所未有的热情。   谢疏霖精神萎靡地进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谢兰庭,心间浮现一句, 纵然明珠偶蒙尘, 亦必有风拭去。   “你……”他欲言又止,自己该说什么,像从前一样责怪谢兰庭,是她将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 还是今日谢家拜她所赐。   兰庭早就听见他来, 抬起脸眉眼稍抬, 先行抬手道:“说不出好话就别开口,我不想听。”   “我……”谢疏霖张不开嘴,他对谢兰庭, 真没什么好话可说。   谢疏霖知道, 自己不再是侯府的公子。   父亲为了向陛下表示投诚, 将那些曾经与他们联盟的贵族都卖掉了,导致现在出去,在世家之中就是落得骂名一片。   可他们全家,还要感恩戴德的多谢大都督,肯给他们将功赎罪的机会。   谢疏霖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看也不敢看兰庭一眼,半点精气神都没有。   连氏面对兰庭, 多少有些尴尬,兰庭比她自在的多:“章氏呢?”   连氏像是被抽了一下,眼眸掠过一丝晦色:“她死了。”   “这样啊!”听到章氏的死讯,兰庭说不出什么感觉,正在略微惊愕之际,身旁的谢明茵侧首,与她附耳低声道:“是谢疏安杀的。”   “为母报仇,很有血气嘛。”兰庭语气很寻常,并不太惊讶。   为母报仇?连氏霍然眼眸微怔,蜷起手臂打了个寒战。   说到底,蓼姨娘之死,她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倘若,他要对她动手呢,觉得是她害死了秋荷怎么办?   她从不知道,做奴婢的,居然敢生出这么忤逆的心思。   经此一念,兼之赶上了章氏的头七,连氏陡然觉得身边阴风阵阵,汗毛耸立。   真的出了事,这几个儿女,有谁能够护着她的。   谢兰庭和谢明茵都在怨她从前偏心,而谢疏霖呢,他自小信服谢疏安。   在得知谢疏安竟然敢亲手杀人后,他也不以为然地说,大哥血气方刚,却忘了蓼姨娘的死,若真的迁怒,自然也少不了她这个母亲。   连氏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也怪她不察,竟然不曾防备这个看似乖巧的庶长子,真将他当成老实厚道的孩子,被骗了这么多年。   可怜霖儿是个纯粹的心性,怕是哪天被他害惨了,还要帮着人喊冤呢。   只怕谢疏安会害了霖儿,连氏担忧着,连谢如意被仆妇推出来,向她投来希冀的目光也没注意到。   母亲已经放弃她了。   谢如意的眼睛迅速灰暗下去,如同失去了仅有的光芒。   “疏安见过祖母,父亲母亲。”谢疏安做足了大公子的架势,即使已经沾过人命,对连氏仍是一如既往的态度。   谢疏安若有所觉,转头瞥见笑得高深莫测的谢兰庭,不由得略微出神,眼中焕然,仿佛谁也遮不住少女的光彩明耀。   谢如意咬了咬唇,决定了最后一搏。   她陡然挣脱了丫鬟,提着裙角冲进了正堂里,扑通跪在谢老夫人面前,哭得涕泗横流:“祖母,母亲,求您救救我,我不要想走,我舍不得您,我不要走我知错了的。”   “哎唷,你这丫头,怎么跑着来了。”   谢老夫人被吓了一跳,在兰庭面前,多少有点妆模作样,现在两个女孩,这一对比,愈发的觉得是谢如意合心意。   “祖母祖母,您帮帮孙女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孙女从小没离开过您,孙女好害怕!”谢如意为了留下来,跪在谢老夫人脚边拼命地磕头,卑微又可怜,白皙的额头都变青了,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祖母了。   谢老夫人瞄了一眼兰庭,自己儿子爵位都没了,哪敢擅自做主,只推着谢如意,口中絮絮叨叨地说:“如意,你好好的,祖母会念着你的……”   谢如意透过泪目望着他们,连氏也对她视而不见,谢桓亲手去划掉了她的名字,再听到这些敷衍之词。   她的心骤然冷了,猛地抬起眼,双颊红涨,甩开谢老夫人的手。   谢老夫人愕然不已,支着双手不解的看着谢如意:“你这是做什么?”   “假惺惺的,装给谁看呢!”谢如意呵然冷笑,烦透了,嘴上说舍不得她,也没见她帮忙求情留住她,现在还拉着她做戏给谁瞧。   “你这丫头,祖母是心疼你啊!”谢老夫人睁大眼,手中空空的,不知该是怒,还是继续演下去。   “有完没啊,”谢如意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一双如水眼眸,却不再楚楚可怜,而是满目冷漠讥诮:“您真喜欢我吗,还不是拿我当成一只小猫小狗,在您心里,唯一在乎的,只有一个谢疏霖。”   “如意!”谢疏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谢如意这样不客气的,唤自己的名字。   谢如意不理他,她快疯了:“谢兰庭来得晚,谢明茵她们总是眼前长大的,呵,也没见您这么亲热。”   她才不在乎什么祖孙之情,这老夫人虚伪又自私,还把自己当成天下最和善的祖母,也是好笑。   谢老夫人见到谢如意如此疯癫,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如意,你怎么成了这样啊?”   众孙女里,谢老夫人独独喜爱谢如意,连氏对谢老夫人不断横怒过来的眼神,视而不见。   现在,谢如意对这里的人,都没有了眷恋。   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真实的,不再需要伪装谄媚。   “我怎么会这样,祖母何须多问这一句,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谢如意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这一步,也无意与他们多纠缠,不妨痛快淋漓吐露一番。   谢老夫人自觉没有对不起谁,她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一个个子孙不孝,她痛心疾首,一股脑道:“你扪心自问,我们若不是真心待你好,你何德何能,享受这么多年的好日子,你自己看看谢兰庭,难道不知道?”   也许谢老夫人的眼泪是真的。   但她不舍得的,不是孙女,而是一个会撒娇的开心果,就像连氏只喜欢一个菟丝花的女儿一样。   就像谢明茵对她的猫。   都只是个玩意儿罢了。   谢如意内心自暴自弃的想,反正也露出了真面目,不如说下去:“您已经说了,为了他们舍弃我,您若是真的疼爱我,又怎么会把我弃之不顾,我过的有多辛苦,你们知道吗。”   分明她也没有错,凭什么一切后果,都要她来承担。   她不能舒服,谁也别想痛快。   谢老夫人被她气得脸色发青,在晚辈面前下不来台面。   “如意,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祖母说话。”连氏听她出言不逊,倒是分出了一点心思给谢如意。   “我、我说了什么,”谢如意抬起螓首,一字一顿道:“我说,我说都怪你,谁让你不要我了!”   连氏的脸从红转白,又青白不定:“如意,娘没有不要你,那都是她……”她下意识抬手指向谢兰庭,众人见此呼吸微窒。   “她什么?”谢如意荒唐的平静下来,她只看着连氏一人:“母亲,您说啊!”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母亲到现在仍然肯承认她一句,她就是死也不会怨恨她,哪怕现在被按在谢兰庭面前跪下,她也可以。   只要一句,仅仅一句,她就赢了谢兰庭。   连氏唇齿颤抖了半晌,就是没有说出那句话。   谢如意呵呵冷笑,横声道:“就是你的错,就是你把我教成这个样子,你只会告诉我,要取悦父亲,要依附兄长,我才会在她面前,如此不懈一击。   你自己是个软弱妇人,也要我这样,我只能学这些讨厌又没用的东西,来讨你们的欢心。   不讨人喜欢,就要变得像谢明茵一样,做亲娘的都可以视而不见,你也配做母亲吗,不、你只配做谢疏霖的娘,那个纨绔子弟的母亲!”   “不是、不是娘的错。”连氏摇着头哀哀的哭,眼泪流不尽的样子,女儿们都不肯谅解她,她搞不懂怎么回事。   大肆抨击一番后,谢如意长舒一口气。   “还有你,”她转过头来,甚至敢在谢兰庭面前大放厥词:“你以为我离开了,你就会好过了吗,我的一切你就可以夺走了吗,即使赶走了我,你也不会得到更多。”   其实,父亲母亲对她与谢兰庭,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他们的眼中,除了可以继承家业,光耀门楣的嫡子,其他的儿女,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而已。   以前是她,来维持假惺惺的的场面,谢兰庭以为,她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他们能这样对我,也会这样对你,日后你才会认识到,什么叫冷心薄幸的人。”   “噢,是吗?”兰庭好整以暇,双手抱臂眨眼微笑,歪了歪头,吐出三个字:“赵、如、意。”   “你得意了吧你得意了吧你得意死了吧!”谢如意捂住脑袋,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被她逼得发疯。   天上的日头渐高,晒得人有点不舒服,谢如意还这么大喊大叫的,兰庭皱了皱眉头,语气平淡如水:   “没什么好得意的,你本就不足为惧。”   曾经的谢大小姐,如今的赵如意浑身一震,她霍地扬起脑袋,鼻翼急促地张弛着,却从对方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筑造的所有屏障,在谢兰庭面前,命中注定的溃不成军。   在谢兰庭回来后,她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   对方一身褴褛,站在她面前,高傲的说:“谢如意,我们交换吧。”   我们,交换吧!   这句话如同恶鬼的咒怨,萦绕在耳边。   她看见,自己真的和谢兰庭交换了,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姊妹,她的未婚夫婿,她的锦衣华服,她的闺名美誉,都成了谢兰庭的。   那些人都在簇拥在着谢兰庭,而她,远远地被他们所抛弃。   曾经爱她如珠如宝的人,对她视若敝履。   每天一早,她看到母亲依旧慈爱的面容,兄长还是照旧对她爱护有加,才能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她还拥有这一切,她不断地驱赶着谢兰庭,以为这样,自己的一切才能永恒。   然而如今,噩梦成真,甚至更为惨烈。   什么,都没有了呀!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掩面不起,崩溃大哭间,耳边响起曾经谢兰庭对她说的话:“我会让你知道,何为害人终害己。”   此时,她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她自作聪明的结果。   假的就是假的,即使名为如意,处处也都不如意,她是个假的,偷来的怎么可能长久。   谢如意是被拖走的,谢老夫人气得差点厥过去,谢家人自然一点颜面不给谢如意留。   她泪眼回首凝望,这座居住了十多年的府邸,与她再也无关。   门楣之下,谢兰庭恍若玉树琼枝,清艳的眉眼不掩卓绝,薄而尖翘的唇角不敛傲意,长身玉立,气势夺人,简直让人不得不去注意到她的存在。   连氏和谢老夫人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矮小灰暗,不值一提。   更何况此刻如灰尘一般的她了。   谢如意如同丢了魂失了魄,上了青布马车,白嫩的手指被粗糙的车板刮得生疼。   她曾以为,自己是这里最宝贵的明珠,谁知道……只是一颗鱼目。   谢如意无比狼狈地离开了谢家,她不是寻死觅活的人,她不会死。   那么,长长久久的忍受着,这种被鄙夷丢弃的煎熬,成了她唯一的宿命。    第71章 游湖   谢如意被送走后, 宛华堂很是寂静了一段时间。   就仿佛所有人都忘了说话,兰庭拦着谢如意的背影消失,抬脚从门外回来,才打开了他们的声音, 瞬间就热闹起来。   之前的一场闹剧, 全然不复存在一般, 变得繁花锦簇起来。   看着家中风云变化,百事更迭, 谢明茵安静地眨了眨眼, 拈着一朵花,站在角落里。   她竟然有种奇异的,置身事外感,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层。   也可能是有点麻木了, 毕竟她早就知道, 这个家里的扭曲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 不是谢如意或者谢兰庭任意一人造成的。   即使打发走了谢如意,这些弊端也迟早会暴露出来,而不是突然就转为了安宁平静。   她们都只是引火索。   兰庭偶然朝她颔首, 谢明茵向她报之一笑这时候, 她作为兰庭最亲近的妹妹, 同样会得到长辈们的关爱,虽然来得迟了些。   但面对兰庭的眼神示意,她只是摇了摇手里的花枝,没有凑到众人之中来,似是在有意将自己隔绝开来。   谢桓屡次想要问她,圣旨怎么没有带回来。   可是触及兰庭淡漠的目光,这些话就问不出口了, 他这个做父亲的,在她面前仿佛做孙子一般。   谢桓算是怕了她的,谁知道她的手里,还拿住了谢家的什么短。   即使没有,官场上那些凭借蛛丝马迹,凭空捏造的证据难道还少了。   若说父女之情淡如水,连氏和兰庭之间,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不可及。   “我对你并没有不到之处,也没有故意亏待你。”连氏身边的丫鬟帮她慢慢的擦去眼泪。   她哭的太疲累,始终没有一个人来问过,养了这么多儿女,还不如身边的丫鬟贴心。   兰庭叹了口气,她这个母亲,委实有些愚钝,心平气和地与她剖析道:“母亲,你们看似对我极好,我知道,你们不过是将我,当成了一个可怜的叫花子来打发。”   连氏意欲反驳,被兰庭截住了话头:“您不肯问我的过去,是怕我的不幸,让您不能面对自己的愧疚,您怕自己会对谢如意心生芥蒂。”   毕竟是人都知道,拖着伤腿进入侯府的她,前面的十几年不会好过。   “娘向你道歉好不好,你就原谅娘这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你以前说的那些话,娘都不会计较的,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成吗?”连氏的态度,仿佛她才是在无理取闹,这怎么可能。   兰庭语气很淡:“不,算了吧。”   “为什么?”难道这还不行吗,连氏手足无措,下不来台:“你总不能一次机会都不给我们吧,该付出的代价我们也付出了。”   兰庭抬头看了眼之前的角落,不知何时,谢明茵已经离开了。   现在,她也没有给连氏搭台子的兴趣,考虑了下,长袖善舞也并非她所擅。   于是,兰庭正视着她目光澄明:“您可以道歉,我接受,但不谅解。”   “我被陛下恩赐为县主,我回来,不是为了得到你们的……怎么说呢,血脉亲情吧,”兰庭说到这,有些奇异的拧着嘴角笑了下,看得连氏毛骨悚然,她继续道:“还有,这代价不是你们欠我的,而是你的丈夫自作自受,自以为是的后果。”   她本来想提一句,难道母亲只觉得,自己亏欠她一人了吗,该歉疚的只有她一个吗?   谢明茵呢,这个小妹妹就该被忽视吗!   直到现在,连氏也不曾意识到,她最该道歉,应该是目睹经历母亲偏袒冷待的谢明茵。   他们为了权势而低头,最可悲的愧疚是你堕落深渊后,他们才怜惜婉叹你的消亡。   最可笑的道歉是你荣光加身后,他们面带桃花向你恭贺后的忏悔。   最令人心灰意冷的是,你仍然站在他们的面前,连一句抱歉都说不需要,却连他们的余光不曾得到。   兰庭很清楚,不过,她没有说这些多余的话。   她不知道说了之后,会对谢明茵造成什么。   连氏大抵会为了获取她的认可,去对谢明茵嘘寒问暖,怜爱有加,听上去仿佛是一种羞辱。   谢明茵是个心性很透彻的人,她不会接受的。   连氏想不通,谢兰庭哪来的,那么多歪理邪说。   自古以来,子女理应对父母唯命是从,他们也是这样长大的,怎么到了她的女儿这里,就成了她欠了她们的,连如意也是这样不知感恩。   总之,现在兰庭在侯府横着走,都不成问题。   她并不是想要人人都不痛快,可是,若是谢如意继续留下来,一直不痛快的就是她一个人。   自从谢如意被逼离开侯府后,谢桓瞧着连氏哪里都不顺眼,他自觉后宅起火,这人天性又要面子,就越发拧巴较劲了。   即使知道,连氏绝对是没有这种心思的,甚至她自己都不晓得,但谢桓能保持一时的理智,更多还是为情绪所驱使。   回想起旧日里,赵晟风见到连玉澜,处处看似避嫌,若是没有任何心思,何至于多看一眼也怕他发现。   又对谢如意疼爱非常,想想就极为恶心。   这是把谢如意当成他和连氏的女儿了。   如今方知,被人觊觎自己的发妻,自己还差点引狼入室,恨不得活剐了赵氏姐弟。   面对乱糟糟的一团家事,谢桓不知该捶胸顿足,还是抚膝长叹。   谢宜桃姐弟两个,成了谢桓的慰籍,至少乖巧不惹事。   没有连氏生养的这几个那么麻烦,连氏整日泪雨连天,别说是搭理谢桓了,应付家事的心力都没有了。   夫妻二人自此生了嫌隙,连氏心中苦闷,在谢家无人可以诉说,因此回了一趟娘家。   从那一巴掌之后,兰庭看向她的每一眼,都好像带着刺一样。   不,也许不是,只是她自己感觉到的。   这个孩子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了她这个做母亲的。   “她处心积虑遮掩自己的身份,难道不就是等着今天,要我们看看她有多厉害吗,有多能一鸣惊人?”连氏对于谢兰庭的隐瞒,变得耿耿于怀。   偶尔甚至会跳出荒唐的想法,会不会她从回到侯府,就是在包藏祸心。   没有她那一巴掌,谢兰庭也会这么做。   一切都只是借口。   连老夫人近日有些腿疼,哪管她的烦心事,只是靠在枕头上,熏着药慢吞吞道:“我早说了,这一对姐弟内里藏奸,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从回娘家后,连老夫人就爱一句一个“我早就说了”“我就说”“你眼拙”。   这些话,让连氏不胜其烦,偏偏她娘是不厌其烦。   偏她还得舍了脸面,回来求着自家哥哥,去尚家帮忙说和,尚夫人已经不打算和他们见面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谁能知道,如意会是赵晟风的骨肉。   而他也舍得下脸这么干,一想到差点让他得逞,连氏就冷汗直流。   谢桓拿捏谢如意的自信,本就来源于她没有依靠,可赵晟风只等着,谢如意嫁人后,再悄悄跳出来,若是真的成功为他人做嫁衣。   现在谢桓柳要死要活的,倘若被他得逞,谢桓岂不是要恨疯了她。   赵晟风对她所谓的爱慕,令连氏毛骨悚然,心中栗六。   而她又深知,谢桓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被找上门的连家大哥表示,他无能为力:“薛大都督是陛下的心腹重臣,备受倚重,岂是我们这些人,可以抗衡比拟的,你可放明白点。”   谢桓当初最为得意,他顺利承袭侯位,又有个将要嫁给中书令长孙的女儿,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坦荡,在其他人家面前,免不了春风得意,压他们一头的。   这次得罪了一大片人,连家素来行明哲保身之道,帮他无异于将自己拉入其中,可是他们家,又没有大都督可以投诚,这不是找死吗。   兰庭当日就从谢家离开了,住着没什么意思,其实信芳堂也很好,只是谢家的这些人总是围着她,令人很是烦恼。   她回了一趟信芳堂,拿了点东西,发现谢明茵正在这里,抱着雪团坐在美人靠上。   宋妈妈被打了一顿后,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被发落到了庄子,连氏别人不能动,但对她一个仆妇动手,还是挺狠的下去的。   信芳堂又少了两个大丫鬟,只有夏妈妈一个人打理着,这些日子,据说兰庭要回来,上上下下都精神斐然,将雪团也养的肉乎乎,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就是一份安稳。   兰庭坐下来,两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多说什么,陪着谢明茵摸了一会猫,就起身要带人离开了。   “长姐,你不在家里住吗?”谢明茵有些讶异。   “不用,而且,这也算是家吗?”   听了兰庭的反问,谢明茵蹭了蹭猫儿的头,她闷闷地想,的确不算呢,起码对于她来说,这里并不算。   谢老夫人今天一早起来,就极力怂恿她,一定要讨好长姐,反复说,你最讨她喜欢了。   当时谢明茵就不想说话了,以前是讨好爹娘长辈,现在对没有功利心的长姐,也要这样的谄媚了吗。   她看着谢老夫人干着急,偷偷回来笑了好久。   她现在常常躲在信芳堂里,长姐不在,也没人会看见她的窘况。   兰庭和薛珩说好了,谢家的事情完了后,就一起去游湖,薛珩被皇帝抓得紧,难得有空闲,鲜少会出来。   机会可遇不可求。   天清气朗,莲舟摇动,荷叶田田,兰庭站在岸边看了一时,幸而已经不是盛夏,并没有前阵子那么燥热。   薛珩就在对面等她,下面的船娘看见她,柔声唤道:“是谢小姐吗,快上来吧。”   “给我来试试。”兰庭早就跃跃欲试,只是以前总归是不敢说的。   船娘对此见怪不怪,将竹篙递了过来,悉心叮嘱道:“小姐小心一些。”   “嗯嗯,我知道了。”兰庭手持竹篙划破绿波,她从前还没有试过划船呢   小舟她觊觎很久了,可是,侯府做什么都不方便,每次都和谢如意她们一起,这次倒是可以试试了。   “谢大小姐?”尚栩心情复杂,他不久前才知道,原来谢如意是假的侯府小姐。   说起来,本应与他有婚约的,应该是面前执绿竹篙的女孩子,谢兰庭与谢家人确实一眼就能看出的相似。   之前在红湖寺的时候,他并没有细看过,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是个脱俗的佳人。   谢兰庭素手纤纤,略略挽着衣袖,一抬眸,就是内勾外翘的桃花眼,眉若远山,虽不如谢如意的清雅脱俗,却更具面若桃花的秾艳。   “哥哥,原来你在这……”尚小姐带着丫鬟过来,也正看见执篙的兰庭与哥哥相望,一时也怔愣无言。   兰庭率先打破了尴尬的一幕,笑着歪头看向了尚小姐,分外洒脱:“尚家的妹妹?”   “嗯,我是。”尚小姐是个伶俐的,也不管如何先冲兰庭笑了笑,缓解了自家兄妹与兰庭尴尬的关系。   他们是见过的,可并没怎么说过话。   兰庭正自鸣得意,是以极力邀请:“尚小姐要去对岸吗,不如上我的小舟试试。”   面对兰庭盛情邀请,尚三小姐轻轻“啊”了一声。   兰庭误会她担心自己行船的能力,清朗道:“放心,你若是害怕,一会儿让船娘来行。”   说着,兰庭就伸出了手,尚小姐再次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位新的谢大小姐这么热情,她素来心地柔软的好秉性,也不好拒绝,便握住了兰庭的手。   若是寻常,她一定是要有些以为,对方是为了讨好自己的哥哥。   可来这里之前,父母告诉他们对待新的谢小姐,不要轻视,对方身后可是有靠山的。   薛大都督才是实实在在的权臣,并被皇帝深信不疑,还需要来讨好他们兄妹吗。   这次之后,不再犹豫,尚小姐握着兰庭的手,借着她的力上了小舟。   尚栩从桥上过去,听见一旁荷花丛里妹妹欢快清脆的笑声,不由得瞧了一眼新的谢大小姐。   当初得知谢侯府这一出荒唐故事,他也曾又恼又怒,曾经的嫡女变成了养女,其实她也很可怜的。   他们终究是局外人,这些恩怨纠葛只是道听途说,个中详情谁能说得清,自然也不敢随意评判。   尚小姐指尖抚过青碧圆叶,认真地看着兰庭和船娘学如何划桨,莲舟破开碧波,行进自绿海中。   一刻钟后,在兰庭的努力下,尚小姐提着裙裾上了岸,与兰庭摆手作别,尚栩亦是遥遥朝她揖手微笑,兄妹二人才相伴朝远处走去。   “哥哥,你快忘了如意姐姐吧。”尚小姐回头看一看谢小姐,一边低声劝说哥哥。   这样对谁都不好,爹娘本身就为了这件事愁绪万千,哥哥再这样纠缠着过去不放,耽误的也只有他们尚家而已。   “我会尽快的。”尚栩看了一眼妹妹,无奈的应承了下来。   妹妹实则是多虑了,不忘又能如何,他与谢如意也是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了,念念不忘,本也不是因为多么喜欢,否则,当初他没准就真的搏一搏了。   只是,忽然觉得,谢如意太可怜,妹妹可以很快接受另一位谢小姐,自己也应该忘记了她,还会有人记得谢如意吗?   那个也曾经明媚娇俏的谢家小姐,名唤如意。   “上来,你胆子也大,真不怕溺了水。”薛珩牵着兰庭的手,将她拉上了岸。   “怎么会,我水性好,哪里就怕了这个,更何况,船娘就在,我不行就换她来了。”兰庭一边说,一边难得自卑的蜷了蜷手指,方才,握着了尚小姐一双白皙柔软的纤纤玉指。   她才惊然发觉,纵然自己已经成为了千金小姐。   旧年的苦难里,早已在身上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   如果她是男子,她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必然是与市井间小户人家不同的,她性子太不好,不容于人的。   “嗯,你说什么?”眼见薛珩容色微凉,兰庭悻悻道:“我知道,我知道,溺者多会水,以前你常常说的。”   小时候,兰庭和小孩子们去池塘边玩,回来就被薛珩骂了一顿。   薛珩呵然一声:“呵,可你一次都没记住。”   兰庭:“……”   “有没有想过,那本该是你嫁的人?”平心而论,薛珩看尚家的公子,十分出色。   兰庭看着尚家兄妹离开的背影,说:“我是信命的,本就与他没有缘分。”   “我之前总是在想,如果没被换掉就好了,后来又转念一想,如果没有被换掉,我就不能遇见火泽了。”   “所以,你也没有赶尽杀绝?”薛珩意味不明道。   兰庭对谢如意,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做人留一线,虽然,也不会再相见了。”她自然也并不亏欠谢如意,长成如今的模样,是她自作自受。   不是什么,你在我这个位置,也会变成这样,即使面对同样的处境,人也是不同的。   兰庭大抵会属于不听话的那个。   “谢如意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难得听到兰庭认同谢如意哪一句,薛珩很好奇:“什么话?”   “即使没有了她,我也不会得到他们的疼爱。”   不用谢如意说,兰庭早就知道,谢家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你又不是回来与他们赌气的,何必。”薛珩一直认为,能有家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否则,谢如意怎么可能只是简单的,被送离谢家去而已”   “其实,谢如意想得一点都没错,就如对待弹琴,我和她同样不擅长不喜欢,可是,谢如意比我对自己更狠,她不喜欢也要逼着自己练,讨先生和家人的欢喜,我做不到。”   说起这一点,兰庭还是很佩服谢如意的,她已经养成了随心所欲的性子,谢如意却能够克制住厌恶去接触。   纵然极为憎恨对方,兰庭不得不认同她所说的:“血脉,根本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全部,奴仆的孩子,不一定蠢笨肮脏,贵人的孩子,也不一定聪慧无垢。”   薛珩略带探究:“你同情她?”眼里的意思分明是,这可不太像你。   兰庭微微一笑,淡淡道:“但我依旧不会放过她,认同只是认同,理解也只是理解,我们原本就站在敌对的位置。”   当然,她此时处于胜利者,才会说这些好听而宽容的话。   薛珩暗中压着谢氏子弟的升迁,简单的一句话,足以让他们举步不前。   官场中人对这些的意会,谢桓更是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谢桓也算是老油条了,怎么可能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偏偏人家忙得很,厚着脸皮去了信,也被一一驳回。   兰庭说,连氏一耳光,扇掉了家族子弟的前程,这代价看上去有点大。   薛珩笑了笑,手指点了点桌面,道:“你不要觉得他们无辜,能留到现在,本就是因为你帮了忙,况且,本就是要没落了。   当年,若不是看在是你父兄的份上,我本也没打算用他们,现在的路,才是他们本该走的。”   兰庭半晌无言,谢桓当初对薛珩的殷勤备至,不就是为了得到薛珩的助力吗,能够提携一二谢家子弟,薛珩后来也是这样做了。   但谢桓贪得无厌的,得陇望蜀,就太过分了。   这皇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皇亲国戚了,一个谢家没落了,后面会有更多的侯爵兴起。   “都督府也种这样的荷花吧,到时应该会很好看。”兰庭岔开了话,她喜欢这欣欣向荣的氛围。   “好,听你的。”薛珩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意,难得有什么让兰庭说一句喜欢。 第72章 赴宴   清光透进, 湘妃竹帘低垂,脆嫩的枝条上,传来鸟雀清脆的鸣叫声。   兰庭坐在妆台前,手指捻着一封请柬:“傅家小姐命人送给我的?”   “是, 傅家宴客, 小姐, 您要去吗?”碧釉小心地问道。   连她也不明白,这位傅小姐对兰庭并不友善, 怎么会发了邀帖来。   “只有我的?”兰庭眉如春山, 眸若湛水。   碧釉摇摇头:“三小姐也收到了请帖。”   这请帖是一起送去的谢家,谢明茵既然送过来,自然是想要她一同去的。   玉屏自来是个会看山水的,见大小姐未有排斥之色, 笑道:“三小姐既然有意, 做姐妹的, 也没必要生疏了不是。”   “明茵既去,必然是要去的。”兰庭将请帖细看了看,宴请人是傅夫人, 应是傅若潇的母亲了。   她不喜欢其他的谢家人, 但这个亲妹妹是例外的, 她们并不算是性情相投,趣味也没什么一样的,莫名的有些合得来。   赴宴这日恰逢薛珩不在家中,兰庭出行只需与管事交代一声,让他准备好诸项事宜即可。   傅家门庭若市,人马簇簇,兰庭递上请柬之后, 就被引入了傅家垂花门里。   谢明茵早早就到了,在门内等了许久,见她出现,双眸微亮,声色娇慵:“长姐,长姐,我还想你可能不愿意来。”   但这是谢明茵唯一想到,不让长姐太厌烦的办法,兰庭一叠声地应道:“要来要来,不然怎么见你。”   听到兰庭这般说,谢明茵这才笑逐颜开。   那个家里,杀人不眨眼的大哥,还是喜怒无常的二哥,庶出的四妹和五弟她一点都不熟,要不是她没有办法,早就和长姐一样,搬出去住了。   谢家的另外两房,正在合计闹分家,谢老夫人当然不同意,父母在,不分家,这些是乡下人都懂的,他们这样的家族分了家,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一般来说,这种大家族,的确是奉行如此。   人气旺盛,家族兴盛。   实则是事多人精脏得很,她记得幼年时,家里还因为厌胜之术大闹了一场,无非是谁使了计陷害了谁,一层套一层,查了整整三天。   烦透了,总是这样。   “最后还是被祖母压下去了。”谢明茵怏怏地说,虽然没分成,但是三房之间,明里暗里的矛盾,已经被挑了出来,谁也不能忽视。   祖母遵从祖父的遗愿,希望儿孙们相互扶持,现在是人仰马翻、相互攻讦。   激动之下,长辈之间说了不少过激的话,也互相揭了不少短,谢老夫人也被气得大病了一场,几天起不来床,谢桓兄弟几人又忙着去做孝子贤孙,哄好了老娘再说。   “他们对我倒是好了一些,可我又觉得不甚自在。”谢明茵习惯了独来独往,她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和关心。   祖母一直不喜欢她,未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谢家妹妹,你们在这,怎么不见疏霖兄前来?”   顾一言许久没有看见自己的狐朋狗友了,出去瞎闹都没意思了,以往谢疏霖可是他们之中的翘楚。   在花园见到谢兰庭和谢明茵,就直接拦下了她们,率然询问道。   兰庭记得他,为人轻佻的很,故而淡漠道:“你不该问我们。”   “谢大小姐倒是厉害,谁与你过不去,就要被逐出府的。”顾一言说话随性惯了,加之谢疏霖提起这个妹妹,并不怎么看重,他也就对这个冷漠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好的感官。   “顾公子!”谢明茵在外人面前有意维护,脸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冰冷道:“我们姊妹之间,有一些磕磕绊绊,也是人之常情吧。”   “可是谢二小姐不像是挑拨是非的人,依在下看,大小姐与二小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嫌隙。”顾一言见过谢如意的,好友也是声声句句夸赞的,倒是这谢大小姐回来,就将人赶了出去。   当初,他还和谢疏霖夸赞,他这新来的妹妹标致,未成想是个蛇蝎美人。   兰庭待反驳,却被脸色骤然阴沉的谢明茵挡在后面,率先开了口,以咄咄逼人之势道:“她不像是挑拨离间、心怀不轨的人,难道我们姊妹就是背后捕风捉影、搬弄是非的人吗?”   一张本该俏生生的雪白小脸,变得还挺吓人,顾公子吓了一跳,心想这位三小姐脾气可不小。   最后,谢明茵还是没忍住,讥诮道:“况且,这位公子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就敢言之凿凿的说她不是。”   那你又有什么理由,说谢如意是呢,顾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匆匆而来的同伴过来捂住了嘴。   对方朝谢兰庭拱手见礼:“请县主勿要怪罪,我这朋友是个莽撞的,有言语不当之处,我代他赔罪,万望县主宽容则个。”   “听信闲言碎语,实非君子所为,顾公子的书,还是再多读两年吧,免得祸害其他人。”兰庭瞥了一眼顾一言,面容淡淡道。   和谢疏霖来往?那他完了,这家伙出仕恐怕都要成问题。   多亏谢桓他们这一批贵族的顽固不化,眼下皇帝对勋贵子弟极为反感,更是让官员加严了把关。   谢明茵却在想,长姐她好像……特别喜欢用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来对待敌视的人。   还是觉得对方不值一提。   顾一言被同伴拉走了,兰庭一转头就瞧见了意外之人。   赵思烟将谢明茵的话听得出神,一抬眼,正正撞进了兰庭的眼睛里,顿时面如土色,心都凉透了。   只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应了傅家的宴。   她愣了愣神,被旁边的同伴碰了下,才回过神来,忙忙张口见礼:“见过阳衡县主。”   兰庭瞧她活脱脱见鬼一样的神情,也是无言。   赵思烟:“如意她究竟怎么……”   她因为散播谣言,好生吃了一顿闷亏,就许多日子没出来见人。   等她再出门的时候,这盛京就仿佛翻天覆地一般,她往日里交好的女孩们家里,不是降罪的降罪,就是直接抄家的抄家。   而且,都是和当初的谢家一般的侯爵贵族。   连和她最要好的谢如意,也不知去向。   这不是最恐怖的,她和旁人提起谢家大小姐,已经没人记得谢如意一样了。   倒是什么“假小姐”叫的欢快,细细一问,也没什么人说得清,都是乱糟糟的,只有一点,谢家说,他们只有一位大小姐,就是后来回来的这位。   “你是在问我?”谢兰庭略带讶异道,仿佛很是匪夷所思。   这人是有多想不开,来问她谢如意的下落。   “是我唐突了,县主息怒。”赵思烟想到方才的顾一言,瞬间息了音,垂下脑袋,一声不吭地后退离开,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   她和谢兰庭没有仇怨,只是当初因为谢如意,才对她格外讨厌,觉得她占了同伴的位置。   如今,哪怕她也不喜欢谢如意,但对谢兰庭的不喜,也残留在了习惯里。   谢兰庭没有错又如何。   与其去面对内心冤枉过人的尴尬,不如继续厌恶着对方。   没过几天,就听说谢家的小姐封了县主,她这下见了人才知道,之前想的都是空想,她并不是个太有骨气的人,见到谢兰庭面色凛然,就不由得感到心虚气短。   若是谢明茵知道她想问什么,倒是可以为她解答一二,往昔她的好姐妹,大多是因为谢如意而结交,谢如意自小的好友,皆是同出勋贵一族。   这次,他们的父亲谢桓,把他们卖了个干净,自然是该倒霉的都倒霉了。   盛京城里,每天都在有日新月异的变化。   谢家少了一个小姐而已,人们往往对这种已经有了结局的事情,往往不会再抱有巨大的热情,还不如猜猜,明天还有谁家会倒霉来的有趣。   兰庭没有想很多,赵思烟这样的人,对她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傅若潇居然会与赵思烟结交,不过想想也是,谢如意离开了,她自然是要另寻攀附的。   “方才那顾一言,长姐你不要在意,夜郎自大的家伙而已,和二哥一个德行。”   “二哥怕你回去着呢。”   哪里单单谢疏霖怕她,现在她一会去,大多人都过得风声鹤唳的,唯有谢桓没法子。   若说之前,谢疏霖单纯的是维护谢如意,从而针对兰庭。   那么从那天爆发之后,他对谢兰庭的种种情绪,就转为了忌惮和略微的恐惧,她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狠毒可怕。   家里不是没有,小妾姨娘陷害的后宅诡计,但那都祸及不到他的身上。   谢兰庭不一样,她像是悬在谢家上面一把剑,不知何时就会劈下来。   他绝对逃不掉,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谢家未来的顶梁柱,也是这盛京里的青年才俊,女子合该全部如母亲所言一般,柔顺乖巧,卑躬屈膝。   到了那时候,他才发现在谢兰庭的诡计面前,他们根本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   他至今深刻的厌恶着谢兰庭。   并且开始对她抱有防备之意。   但这又有什么干系,兰庭轻描淡写道:“我可以理解他保护谢如意,但我不能够苟同他助纣为虐,想要赶走我的意图。”   偏袒是无法抹去的,这是人之常情,但你不能因为你的偏心,当成去伤害别人的理由。   越界了,就要剁去手。   “对了,母亲说想见你。”谢明茵漫不经心地说。   反正长姐又不会回去,换成她能在外面得自在,干嘛回去应付他们虚情假意的奉承,父亲和母亲想的是什么,谁还看不出来吗。   兰庭将眼眸微抬,“哦”了一声:“母亲说的?”   现在,连氏应该对她这个不孝的女儿,避之不及才对。   “父亲说是母亲说的。”谢明茵情知骗她不过,便也不加隐瞒了,有些顽皮地笑道。   谢桓倒是有自知之明,兰庭在谢家争执最多的是连氏,说明是在意这个母亲的,虽然看似与他这个父亲没什么争端,越是如此寡淡无言,才越是情薄面子薄。   兰庭这才轻笑:“我会回去的。”   “啊,也是。”谢明茵一想,也对,否则日后长姐成亲,难道还从都督府嫁到都督府吗。   “母亲差人给那边送了不少东西过去。”   谢如意的名声算是没了,也不是谢家女儿了,但连氏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兰庭神情松泛从容,带着调笑之意:“和我说这些,不怕我回去找麻烦吗?”   “怕什么,我知道长姐你有分寸。”谢明茵拈过一枝绿柳,弯眉而笑:“还有,你在都督府的事情,没有人敢乱说的。”   兰庭当然知道,他们不敢乱说。   毕竟连谢疏霖这个总找麻烦的家伙,都对她生了忌惮。   他们不怕知书达理的谢家小姐,怕的是能够随时直达天听的阳衡县主。   “不提他们了。”   “两位小姐请留步。”两人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兰庭不明所以地回头,是一位青衫少年郎,站在五六步开外,眉眼端正,有些故作老成的一本正经,但眉梢掩不住的惊喜跃出。   见到他,谢明茵骤然睁圆了眼睛,像是她养的那只猫,有些呆呆地可爱。   “玩关扑的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在下太常寺卿之子杜唐,小姐这次可否告知小生身份?”青衫少年公子端正温声道。   他显然是见过谢明茵的,目光殷殷地望着谢明茵。   “登徒子!”她一下子羞红了脸,看周围不时有人经过,低声微斥了一句,羞恼之余,不忘瞪了他一眼。   她急急躲到了兰庭的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长姐,长姐不要理他。我们去那边瞧瞧。”   兰庭任她牵着,朝那公子依礼颔首作别,才与谢明茵折身而返。   走得远了,兰庭回头见那少年郎,才恋恋不舍地走掉:“你认识他?”   谢明茵这才垂下眼,略微别扭道:“出去玩的时候碰见的,就是去上次咱们去的地方,玩关扑的时候。”   她觉得长姐挺厉害的,自己又试了试,想着下次和长姐出来,也可以露一手,结果弄巧成拙,她似乎听见旁边有人在笑,心下就有些羞恼,掩怒而出言诘问。   因缘际会之下,就与此人认识了。   “所以,最后练得怎么样?”兰庭关注的很不对。   谢明茵瞬间被带跑偏了,有些骄傲地扬了扬眉:“嗯,我已经玩得很好了,我们来试试吧,我可厉害多了。”   她让丫鬟取出了几枚铜板,指间翻转,铜板便如她所愿,想是哪一面就是哪一面。   “哇,真的好厉害呀。”兰庭认真的看着,露出了捧场的表情。   反倒是谢明茵噗嗤一下就笑了,掩唇道:“长姐,你能不能不要逗我。”   兰庭凝眉心想,自己装的不对。   “长姐,你这样子太假了未免……”谢明茵弯着眼眉,笑得眼泪几乎出来,双颊灿若云霞。   若在谢家笑成这样,必然是要被痛斥没有仪态的,可是在长姐面前无妨。   兰庭自不会管这些的,她细细一想,自己仿佛的确没有做长姐的态度。   “我们从这条路往回走吧!”谢明茵拉着她往前面的花廊去,忽而住了足。   “怎么了?”兰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傅若潇正与薛珩站在一处,地方挑的也很好,周围繁花似锦,衬得她光彩照人。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一起,谢明茵想这么说,碍于长姐,便将话折了一折。   长姐那么钟意大都督,看到这一幕,必定不会开心。   嗳,傅若潇怎么会与大都督有交集?   大都督和长姐一样,此前不是一直在镜州的吗,怎么看上去竟然与傅若潇很熟悉一般。   “别过去。”兰庭的反应竟也还好,没有很恼火,反而拦住了她,异常的平和清淡,静静的看着两人说话。   薛珩侧身背对着她们,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傅若潇的脸上,满满得景仰温柔却一览无余,笑语晏晏的,眉间隐约的羞云怯意,不可掩藏。   傅若潇这样骄傲的性子,在薛珩面前难得温婉起来。   她惯是看不上颓靡气重的公子哥,虽然看上去清贵,却都是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个个都是靠不住的草包。   薛珩就不一样了,他是凭本事打下的位置。   可他与那些武将又有很多不同,半点不见粗鲁。   当日在红湖寺,他是惊鸿一瞥的温柔,猿臂蜂腰,谁也不及他长身玉立。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人是以后的大都督。   薛珩是她父亲的至交之子,薛珩愿意给面子赴傅家的宴,这一次的筵席下来,薛氏和傅家算是重修旧好。   “父亲说,大都督年少之时,与我兄长乃是同窗,我也称得上一声世兄了。”   听得她言及旧日薛家,薛珩敛眉晦涩,只摇了摇头,并未应答。   傅若潇以不轻不重的语调道:“伯府的大小姐貌美如花,能让大都督念念不忘,也是常理。”   闻言薛珩压下眉头,极其不喜欢别人议论兰庭,尤其是这种听起来,格外轻佻的口吻。   薛珩陡然现出愠色,又很快掩了过去,语声低沉:“这些话,我希望傅小姐不要再说,以免损了女儿家的清誉。”   傅若潇微微一怔,这是指责她出言不逊,损了谁的清誉,她的还是谢兰庭的。   很快,傅大人就来请薛珩,傅若潇只好反身离开。   他转身就见到柳树摇筛,繁红深深后的花廊里,兰庭正倚立在朱红美人靠旁,眸若平湖,清清淡淡的瞧着这畔,目光与他滑过,放开了指尖压着的四蔓枝条,掩住了。   他未及多想,就被傅大人邀去了前院。   谢明茵还待说什么,外面就来了丫鬟来请她:“小姐,堂小姐找您呢。”   “长姐,我有事要先走一步。”谢明茵今日是和堂姐妹一起来的,她只能抱歉地与兰庭道别,她还要照看好这些同来的姊妹。   “去罢,别让她们等急了。”   兰庭一回头,发觉傅若潇正站在不远处,盯着她,投来的眼神古怪又冷漠,看得她很不舒服。   “傅小姐,你瞧我做什么?”   被这么一叫,傅若潇回过神来,依旧没有挪开目光,十分直接地质问:“你和他相识?”   兰庭乍然而笑,宛若春山:“傅小姐是说火泽?”   傅若潇怔了怔,火泽,薛大都督的表字吗,都这么亲密了。   连她都不知他的字,眼前的少女,却能毫不滞涩地唤出。   “我知道,大都督与你们谢家关系匪浅,或者因为你,谢家才有机会与大都督攀交。”傅若潇听到父亲与薛珩闲谈时,提起了阳衡县主。   傅若潇收敛了发散的思绪,眯了眯眼睛,质问道:“你和薛大都督,究竟是什么关系?”   兰庭被她问的莫名其妙的,碍于傅若潇如此直白,她也不好不答,略微含糊的说了一下:“大都督于我有救命之恩。”   正在议亲之时,尚未尘埃落定,是不可往外说的。   傅若潇若有所思,抬眼打量了她良久,只道是薛珩救过谢兰庭的。   “既然是救命恩人,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一点。”   “嗯?”兰庭抬起脸,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笑道:“你劝我?”   这话从傅若潇嘴里吐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   傅若潇看见她坦然的模样,心里很复杂:“毕竟,你已经是谢家女,过去的事情,还是就此过去吧,好心提点你一句,入了侯门,避嫌就是首要的。”   开始听完,兰庭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这些话,不该是由她说出来的,若是谢桓或连氏,还正常些。   傅若潇身姿端庄,即使口中说着轻蔑的语句,脸上也是温和的神情:“他是如日中天的大都督,在盛京之中,炙手可热。   多少闺阁女儿的梦中人,你不过是没落伯府的小姐,纵然他对你另眼相待,也不是欠了你的,莫要让你背后的家门拖累了他。”   兰庭头一次听见有人对她说这种话。   傅若潇固执地不肯挪开目光,很重视谢兰庭的回答。   好像兰庭不答应下来,她就不能安心一样,目空一切的大小姐,总以为旁人就是起来满足她的愿望的。   兰庭淡淡道:“傅小姐也是你所说的,思慕大都督的闺阁女儿中的一人?”   傅若潇扬眉笑道:“没错,我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能够与他匹配的人,我是再合适不过的。”   兰庭知道,傅若潇的父亲祖父都是朝中重臣,皇帝也看重他们。   “而且,以我们两家的关系,迟早会更进一步,劝你别再自取其辱。”   兰庭略微压眉:“我怎么不知道?”   傅若潇轻笑一声,眸若秋水,似乎是想,她为何如此不自量力。   “你是顺安伯府的人,这是薛家与傅家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若潇不是信口胡诌的人,她既然敢这么说,心里就一定是已经有了底。   她傅家蒸蒸日上,家中父辈皆是朝中中流砥柱,顺安伯府可是眼见的低迷,谢兰庭空有县主之名,她能有什么见识,不过都是些蛮横手段。   “也是为你自己的名声好,想必日后,谢小姐也不愿被传风言风语。”   傅若潇看不上谢兰庭,就是看不上,不管她和薛珩的关系有多亲密,也不管她与谁交好,是不是公侯小姐。   不喜欢的人,她从来不屑讨好。   喜恶分明。   她喜欢谢桓,就直白的表现出来,半点不扭捏掩饰,这种人,要么生来就野心勃勃,要不就是从未受过挫折。   现在来看,傅若潇必定是后者。   兰庭侧身挑眉道:“怎么我却闻说,傅小姐今年要入宫选秀,侧妃之位必然是少不得的。”   “哼,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你身为侯府的小姐,难道没人告诉你这些,”傅若潇说着,昂然抬起螓首,不屑冷笑道:“况且,什么侧妃说白了,还不是与人为妾。”   兰庭也是这么以为,侧妃虽然上了皇族玉牒,听着风光,实则在主母面前执妾礼,最后大多湮没在深深宅院里。   好比柳絮凝,秦怀龄拿她当成个应付的靶子。   若是明媒正娶的正妃,即使他贵为三皇子,也不会这般轻易驱逐。   皇帝在镜州也有侧妃和妾室,在皇后的手底下,被收拾的像只乖顺的猫儿。   她以为这些在自己的生活中不会出现,没想到,还未曾成婚,就有了这些争端。   最后,兰庭只笑了笑,说了句失陪了,转身就要往外走。   傅若萧没想到她是这种态度,在身后提声道:“谢兰庭,你没听懂我的话吗?”   她自然得不到回答的。   宴会结束,作别返回时,薛珩已经在马车里等她了,兰庭回头看了眼,两个丫鬟自觉就退到了后面的马车去。   中间摆着一张矮足小漆案,薛珩递给她一盏沏好的茶水:“若是知道你也来傅家……”   “但我们不能一起来,我今日,看到了你在与人说话。”兰庭半靠在背枕上,声音渐渐走低,将半张脸掩在茶碗后:“是傅家的小姐。”   薛珩略微思量了一下,也没有惊讶:“你是说傅若潇?”   “是,”兰庭面色未变,一如既往的平和温淡,挑起明朗的眸子望住了他,轻声问:“不过,你怎么知道傅小姐的闺名?”   “自然是她父亲告知于我的。”薛珩一脸的寻常,并没有很在意的样子,指尖抚过温热的外杯壁。   兰庭心下犹疑,难道真如傅若潇所言,傅大人有意将女儿许给火泽。   不然,傅若潇哪能与其父贵客独处。   “傅大人与我父乃是旧年至交,傅薛两家亦是世交。”薛珩抬起长睫,深深地看向她,意味不明地说。   “我听她说了。”兰庭沉默下来,这是薛珩不肯提及的过去,她对薛家知之甚少。   薛珩自遇到她之前的一切,他也很少提及,不想这一点,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   “你不喜欢这位傅小姐?”薛珩端起茶盏,轻轻饮了一口。   “不喜欢,她在女学对我也不太喜欢。”兰庭直白道,背后不道人长短,但也没必要掩饰自己的喜恶。   但还是在薛珩面前给她留了颜面。   薛珩放下绀黑茶盏,目光掠过她薄透指尖玉甲,低眉迁就道:“既如此,日后便少见她就是,倒也没有大碍。”   兰庭想到在傅家遇到赵思烟,提了下她父亲的官职,问了一句:“火泽可识的此人?”   “唔,的确是在我麾下做事,最近才调来不久。”薛珩答道。   赵思烟的父亲如今在薛珩麾下做事,傅若潇与赵思烟交好的意图,就很明显了,无非是想知道薛珩的只字半语。   听到这里,兰庭顿时明了。   她哭笑不得,她觉得傅若潇有些可爱,这么委婉曲折的,只为了探听心上人的一点消息。   “你可知太常寺卿长子如何?”兰庭兀自问道。   “你问起此人做什么?”薛珩声线清越而平,此时看向兰庭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   兰庭并没有注意,只三言两语,说了今日关扑之故:“身为长姐,总要为妹妹看顾些,不是吗?”   她心血来潮,问了一问,不想薛珩俨然是真的知道的。   “此子人品清贵,若谢家有意嫁女,你无需担忧。”薛珩的目光这才从她身上移开。   太常寺卿的大公子,已经进了翰林院,薛珩也曾见过,被陛下赞扬过其文章漂亮。   这些老臣再如何器重,来日撑起朝纲的,也都是要靠年轻的一辈了,皇帝自然也要挑出一些人来。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兰庭倚在弹墨绫山水背靠上,双目微阖,正在小憩。   薛珩撩起车帘,便见都督府门口一片喧哗,围了不少人。   侍从在玄漆马车外,与薛珩问道:“大都督,可要卑职前去驱散?”   “不,你先去问问,是何人在此喧闹?”薛珩眉心微不可查地现出折痕。   侍卫奉命去询问了,心下暗恼,怎么竟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敢在大都督府闹事了,绝不可轻饶。   到了门前,发现这位不速之客,不是他们以为的壮汉,是一位眉目清秀的缟素女子,正站在门前低声啜泣,抽抽噎噎的可怜至极。   “你是何人,何故在此?”侍卫讶异之下,问出声。   女子紧紧的抱着怀中包袱,怯生生地抬起头,双眼泪淹淹,砸下一个晴天霹雳:   “我来寻我夫薛珩。” 第73章 韶娘   贺韶娘赶了这么多日子的路, 好不容易到了盛京,小厮说他们大人出去了,贺韶娘就守在门口,一心一意的等着人来回。   这岂能不让人为之注目, 小厮也就急了起来, 他做不了主让人进来, 但是可以驱赶走啊。   贺韶娘千里迢迢的赶来,怎么可能轻易就离开, 在门口和小厮僵持了半晌, 引来了一些好事者的围观。   “她怎么到这来了,”薛珩长眉紧锁,视线滑过小憩方醒的兰庭,对侍从吩咐道:“先带进府去。”   守门的小厮听了此言, 张口结舌, 难不成, 大都督还真在外面有了女人,人家路远迢迢的赶来,这下可遭了。   府里的大小姐他们都知道, 也绝不是好惹的。   但这些不是他们该管的, 贺韶娘听了, 这才擦了擦眼泪,满目激动的跟着小厮进了府,门外的那些人才渐渐散去。   贺韶娘跨进侧门时,听到马车停下的声音,回头就看见了一幕,挺拔颀长的锦衣青年,正扶着一位绿衣女子下车来。   贺韶娘看见了马车上出来的少女, 衣着光鲜,丹唇皓齿,被丫鬟簇拥着。   她心中咯噔一下,转而瞄见女子梳着未出阁的发髻,又略略放下心来。   “姑娘,快些请吧。”   她正犹豫要不要与大将军相认,就被下人催促着进去。   兰庭对此事一无所知,回到都督府后,她就径直回了嘉仪堂去。   管事垂首道:“大人,几位幕僚先生再等您呢。”   薛珩吩咐了管事先将贺韶娘安置下,再遣了丫鬟问清楚怎么回事,就往前院去了。   “这算怎么回事。”管家对此轻咂了咂舌。   “管家,出了什么事吗?”玉屏路过问道。   玉屏还没回去,兰庭就已经见到了贺韶娘,就在花亭。   兰庭本是正在抚琴,兰庭耳力灵敏,早就听见了贺韶娘的脚步声,对方似乎一直在附近徘徊,扰得她练琴不能凝心静气:“是谁在外面?”   “是一位来投奔大都督的姑娘。”红霜也不知道太多,只是听管事这么说的,安排进了府里暂住。   兰庭眨了眨眼,轻声吩咐道:“既然是客人,就请进来吧。”   贺韶娘原是听了丫鬟的,在园子里走一走,不想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琴音,略有凝涩,她不由得走近了几步,听见里面时响时断的声音。   这府里能够练琴的,不然就是主子了。   “我们小姐请姑娘过去。”小丫鬟答道。   贺韶娘被引入花亭内,见到少女绿衣乌发,身边一簇瑞香花开的娇媚。   少女正在照着琴谱按住琴弦,意态清闲惬意,见到她过来,转过身来:“请坐吧。”   “投奔?兰庭还没搞清楚状况,目露茫然,随即心念一转,问道:“姑娘可是姓薛?”   薛珩并没有提起他有族人,倘若是的话,倒也是意外之喜。   贺韶娘将她当成未来的小姑子,自然是有些下意识的讨好的,忙不失迭地否认:“不、不是,妾身姓贺。”   “噢,原是贺姑娘。”兰庭见她神色莫名,抬头看了看丫鬟,玉屏凑过来低声附耳道:“小姐,她进府时说,她是大都督的妻子。”   “好,贺姑娘哪里人士?”兰庭温声细语地问,看上去像是极具涵养雅量的深闺女子。   贺韶娘低头捋了捋鬓边,轻声细语的回答:“景平。”   “景平吗,那当真是很远了。”兰庭寒暄道,心底却思量着,景平地属于镜州,这位姑娘会与薛珩相识,倒也不是不可能。   贺韶娘都明眼瞧见了,那么多人都听面前这个绿衣少女的,只道她是薛珩的嫡亲妹妹,只要得到她与大将军的认可,留在这府里,自然是指日可待的。   “你一个姑娘家,来到这里也不容易。”   兰庭当初还是骑马来的盛京,路上因为有三皇子要照顾,一行热吃穿用度尽量都用的最好的,虽然累,但是该休息的时候还是很好的,这贺姑娘荆钗布裙,想来要更是担惊受怕,备受颠簸。   “小姐小姐,我父母俱是已经离我而去,如今只求能容我留在将军身边,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为妾亦可。”   兰庭笑容渐渐敛起,褐色的双眸落在女子的脸上,在她的注视下,贺韶娘缓缓低下头,揪紧了膝上杏色的裙幅,这已经是她最好的一身衣裳了,特地将自己梳洗一番后,才来的都督府。   兰庭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琴谱卷了卷,温文尔雅道:“这个我做不了主,你求我也没用。”   “我知道,小姐是这府里的主子,只求能容下我侍奉将军和您。”贺韶娘姿态摆得极低,形容凄楚可怜,叫人光是看着就于心不忍。   兰庭哑然,薛珩的确是随军外出的,遇到的很多人,她都不知道。   他们连自己会不会活着都不知道,薛珩怎么会自许婚事。   最麻烦的是,人家冲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颗真心,往你身上扑。   “小姐……”碧釉倒是看的很着急,生怕她们小姐一时心软,就答应下来。   “贺姑娘这事,撂给大都督来处置吧。”兰庭微笑着,贺韶娘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只好恍恍惚惚的起身离去。   玉屏不解:“小姐,您不管吗?”就应该趁着此时,将这女人赶出府邸才对。   兰庭扬眉:“救她的是我吗?”   “不是。”红霜如实回答。   兰庭浅笑:“她要以身相许的是我吗?”   “也不是。”红霜闷声摇头。   兰庭坦然:“那与我有何干系?”   “可是……”   “没有可是,我好言相劝过了,这位贺姑娘不愿意,我还能做什么。”   见惯了内宅明争暗斗的红霜心道,当然是赶出去啊,小姐这太消极了,不是将大都督往外推吗。   “两情相悦是两个人的事,若是其中一人情愿别人插足,你能阻拦一时,还能一世不成。”   红霜心道,大小姐总能扯出一些歪理邪说来。   “大小姐见过了贺姑娘。”管家说。   薛珩面不改色:“他们说了什么?”   管家回道:“具体小的不知,只听玉屏说,那位贺姑娘央求小姐留她在府中。”   贺韶娘在第三天,终于正式见到了薛珩。   “贺姑娘。”薛珩并不记得她,见她年纪轻轻,比兰庭大不了几岁,放缓了声音:“你说,你父亲将你许配给我,是吗?”   “是,当初大将军救了我们父女,小女子无以为报,愿终身侍奉大人左右。”贺韶娘的声色坚定,唯有双眸柔情满溢,比之兰庭更像是个娇羞的未婚妻。   “这没道理啊,”薛珩轻咳一声,好笑道:“咳,我救了你,反倒要我来娶你,这是不是不对劲啊。”   贺姑娘一愣,她连连摆手,仓惶地解释道:“不,小女子并不是贪图什么,当初薛将军救了我,我父亲将我托付给了薛将军,我便是将军的人。”   “我救过那么多人,岂非人人皆要以身相许。”薛珩更是匪夷所思,他从未应答过,也不觉得,自己救了谁就要送佛送到西,还要搭上个正妻之位。   比起兰庭,薛珩当然更加冷面无情:“你在本官府上不适宜,坏了闺名,回去吧。”   闻得此言,心中涌现出无限柔情的贺韶娘,顿时掩面啜泣:“我、我还能回哪去,无处可去,又身无长物,愿意为奴为婢,做牛做马,如今哪也不去。”   “不必多说,我都记得,不错,你父亲临死前,的确是托付我照顾你。”   “方才那位小姐,可是将军的妹妹?”   薛珩不意她提及兰庭,怎么能是他的妹妹:“不是。”   贺韶娘心道,哪家的正经女子会住在旁人家中,见到薛珩如此之快的否决,她若有所思,听说这些达官贵人,时常会豢养一些年轻的女孩。   想必是薛珩极为宠爱之人了。   她咬了咬唇:“既然这位小姐能留在将军身边,我如何又不能?”   “她不一样。”薛珩郑重其事地强调。   “哪里不同,”贺韶娘不甘心,见薛珩的神色,又以格外卑微的口吻细细道:“妾知道,妾不若这位小姐貌美高贵,更不敢与之争辉。”   没有男人会拒绝这样的坐享其成,只要他们答应了,即使是他们的妻子,也没有理由去拒绝丈夫的要求。   更何况那位小姐,只是个寻常小姐而已。   薛珩见她将自己与兰庭混为一谈,就略有些无奈:“她才是我将娶之人,与其他人怎么一样,知道吗?”   “怎么会,”贺韶娘惊疑不定,想到了什么,泪眼朦胧地望着薛珩:“既然还未曾嫁与将军,为何会与大人同居一宅。”   薛珩凛然道:“这与你无关。”   “将军是因那位小姐,才不肯应允吗?”   贺韶娘不懂得朝野之事,更加不明白薛珩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她以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见薛珩不愿回答,又以为是那位小姐身份高贵,因为她没有答应,薛珩才会这样拒绝她。   “你若是要回去,我会让管家给你准备好盘缠,若是留在盛京,银钱也可给你以安身之用。”   听到这里,贺韶娘泫然欲泣,再看薛珩略显不耐烦的神情,她羞愤不已,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以及嫌恶。   薛珩宁可用银钱来打发她,都不愿意与她多说一句。   薛珩没有太多的闲暇时间,他翌日还要上朝,今晚准备上疏的奏章,没有什么心力,来应付这位哭哭啼啼的姑娘。   当初在景平,贺韶娘还是很小的模样,他一直就没当成一回事。   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人,怎么可能一一记住呢。   在薛珩这里碰了钉子,贺韶娘走投无路之下,就想到了那位看上去娇美清弱的小姐,说话也轻轻柔柔的,必然是个好性子的。   她记得,上次看到兰庭在花亭练琴,这应当是她常来之地。   于是,她就跑到了这里来堵兰庭。   “韶娘求见小姐一面。”   还真的很巧,兰庭正要结束了练琴,起身往外走,被她挡了个正着:“贺姑娘来赏花?”   “求小姐开恩!”   才见到兰庭,贺韶娘就当众扑通跪了下来,双目含泪,凄凄切切道:“还望小姐能容妾身,留在将军身边,大恩大德,韶娘必将铭记在心。”   “我并非官身,也与你无甚关系,你不必跪我。”兰庭见到贺韶娘说着就跪下,她偏了偏身子,皱眉出言阻拦。   贺韶娘挣脱玉屏来扶她的手,定定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哭诉道:“小姐是日后的府里主母,怎么会没有关系,妾身唯有求小姐做主了。”   兰庭抚了抚衣袖:“你……他和你说的?”   “是,大将军说,小姐就是他的未婚妻。”贺韶娘说出未婚妻三个字,简直心如刀割,双目泣血一般的痛楚。   “于情于理,放着大都督不去求,你来寻我一个女儿家,恐怕也不合适吧。”兰庭想要绕开她,却被贺韶娘严严实实挡了个全。   贺韶娘哀哀戚戚,泪如雨下道:“将军敬重小姐,您是日后的夫人,妾什么都不图,也不会与小姐为难,只望小姐仁善贤良,开开恩吧。”   兰庭本是见她可怜柔弱,怜惜她身世凄楚,成了孤女一路行来必然坎坷诸多,现在心道,这也不是个全然没有计较的。   知道要捡软柿子捏。   兰庭淡声应答:“你太高看我了,也太看低自己了。”   见她油盐不进,贺韶娘鼻尖上渗出了薄汗,越发急切道:“妾身愿意与小姐一起侍奉将军,只求您收留小女子在身旁,我什么都愿意做。”   贺韶娘一早就将种种都想好了,她还没有面对设想中最糟糕的局面,薛珩没有娶妻,这位小姐瞧着也是个心软的,只要能够留下来,她就心满意足了。   听她这般说辞,兰庭来了点兴致,旋即转身翩然落座:“好罢,我且问你,你若是进入府中,你会做什么?”   贺韶娘被她问得一怔,随即直起腰背:“《烈女传》《女诫》妾身略读过一些的,女红厨下亦是擅长。”   兰庭打量着她跪地不起,倒是很稳当:“这么说,你也愿意卖身为奴?”   “啊?”贺韶娘始料不及,抬起头来。   兰庭信口道:“你所会的,这些都是下人可以做的活计,你要抢别人的事情做,不卖身怎么能进来,虽然大都督还是养得起一些奴婢的。”   “我……”贺韶娘犹豫起来,说不出话来。   兰庭见此,继续道:“你口口声声自称妾身,俨然是想与大都督在一起的,再假设,你做了他的姨娘妾室,那我问你,寻常人家纳妾是为了延绵子嗣,可大都督却是不急于此的,你的作用又在哪?”   “听你的言谈,也是出自好人家的女儿,既然没到要命的关头,你家父母在天之灵,必然是不愿你卖身为奴的。”兰庭难得这般柔声絮语道。   若是邱女先生,她会做一些令人恼火之事,但绝不会自轻自贱,否则,早就在弟弟逼迫时,就去自缢了。   “卖身契,做奴婢,我也可以。”贺韶娘眼眶湿热,语声哽咽。   这次轮到兰庭错愕了,她哑然失笑,本想给人家一个台阶下,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需要。   看来,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邱女先生这般。   兰庭颊边牵出一抹笑,不似嘲讽,但也没什么善意,缓缓道:“端茶递水,我身边的丫鬟都会,只说端茶一道,何时有何茶叶,配上什么水什么果物煎煮,又要几许热,用的什么壶。   清晨喝什么茶,晌午又要用什么,晚上又要换什么,这些仅仅是我身边丫鬟,所知所做的一点而已。”   历来小姐少爷们,离不开贴身丫鬟小厮,都是有道理的,唯有这些人才会对你的喜好,掌握到细致入微,伺候的贴心舒适。   红霜和碧釉,还是后来在谢家,经过管事慢慢教出来的,能到信芳堂来,也是她们做的好。   贺韶娘一时喃喃无语,心虚气短,一句都答不上来,被兰庭打击的体无完肤。   半晌后,她方鼓足了底气,下定决心道:“端茶递水,小姐若是不满意,妾都可以重新学,在别无所求的。”   兰庭倒也耐心的很,没有嫌弃她答的慢,而是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你觉得我是在为难你对不对?”   贺韶娘满脸的“难道不是吗”,眼睛哭过一遍后,倒是亮澄澄的,水波流转。   可惜,薛珩是看不见的。   她强忍酸楚,咬着牙哀婉道:“小姐瞧着斯斯文文,不想竟是个狠心的,与大将军完全不是一路的人,难道来日,也不准大将军身边有旁人吗。”   “放肆,你还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很快,碧釉就看不下去了,出声呵斥道,吓了贺韶娘一跳,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没事,”兰庭抬起手,制止了碧釉的义愤填膺,轻摇了摇头:“说实话,你敢来与我说这些,无非是以为我会投鼠忌器,怕污了自己的名声,被人骂作善妒,只能强颜欢笑收下你,做个贤良的好夫人。”   贺韶娘瑟缩了一下,她打的确实是这个主意,反正,她也是无路可走了。   “还有,旁人是旁人,你是你,你留不住,是你没本事啊。”兰庭语中带了刺,她要是怕了这两句威胁,才是好笑呢。   贺韶目瞪口呆,明明之前,还是温文尔雅的大小姐。   兰庭瞬间缓和下来,温声道:“不过,你若愿意,我们也可为你寻了好人家,嫁过去,平安度日……”   “不、不要!”贺韶正抽噎着,闻得此言,骤然抻直了清瘦单薄的腰身,抬起头来,一脸坚毅,双目通红,嘶声尖利道:   “父亲将我许给了大将军,我生是大将军的人,死是大将军的鬼,自古以来,一女不许二夫,小姐说为妾再寻夫家,就是在逼妾身去死了。”   兰庭见她竟然不似作假,原当她是个贪慕富贵的,现在看来,是个固执愚孝的。   贺韶娘睁着兔子一般,红彤彤的眼睛:“姑娘还没嫁进来,就管束人家的事务,是不是合不合适?”   这会倒是开始自相矛盾了,之前想要借此欺她未嫁面皮薄,现在又说她多管闲事。   兰庭目光巡过贺韶娘清秀的面容,随后敛下眼帘,意态娇慵地靠在椅背上:“你就没想过,若是有了你,他难免就没有第二个第三个,你此时来算计我,我不信你不会嫉妒旁人,毕竟贪图美色,人皆有之。”   “我不准你这么说大将军,”贺韶娘霍然仰起头,满目崇敬:“他绝非朝三暮四、贪花眠柳之人,大将军是好人。”   “你说得对,我也相信,所以你这朵花,也落不到他的眼前去。”兰庭轻飘飘地折下一枝花,丢在了她的面前。   贺韶娘急言道:“纳妾乃是主母的分内之事,小姐这般善妒,不怕外人说道吗?”   兰庭笑了笑,转而问道:“所以,哪怕进来守活寡?”   “是。”贺韶娘掷地有声。   那些所谓的三从四德,已经在贺韶娘的脑袋里,成了根深蒂固的存在,她识字,却并不去读杂书,她读书,却并不去思考。   兰庭打量了她好一时,原来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逆来顺受,无论你给她的脑袋里填了什么,对她有多不公不好,她都会接受。   还是,只是为了进入大都督府的应对之词。   “罢了,你没有容身之处,可以暂时在这里住下,我此前许诺的,会一直对你有效,你好好想一想,我言尽于此。”言罢,兰庭站起身来,带着丫鬟离开了花亭。   碧釉跟在旁边道:“小姐,您方才问得好生一针见血。”   兰庭声色疏淡:“我就随便问问。”   明灿灿的天光,洒落兰庭半身,贺韶娘艰难地从地上起来,扶着一旁的栏杆。   望出去看见少女脊背清直,宛若一杆翠竹,经过身边时,唯有清清淡淡的花香,她陡然在这种慷慨的阳光下,抬起双手抱头痛哭。   兰庭始终不以为,薛珩招惹来的花草,她有必要管的。   只是,贺韶娘既然读书识字,又有如此毅力行到盛京来,真将她陷入这里慢慢枯萎,在她看来,多少是在造孽的。   贺韶娘比谢桓同僚家死掉的那个女孩,连氏、谢如意等人,甚至是她自己,都要幸运的多。   她可以选择的,他们也可能施以援手。   薛珩委实是个不错的恩人。   夜晚,嘉仪堂更漏悠长,门外传来敲门声,玉屏起身去看:“大人?”   “她睡了吗?”薛珩站在门口,头顶上昏黄的光洒下来,将他们的影子缩成了一团。   玉屏摇头:“还没,小姐正在看书。”   说话间,兰庭已经出来了,看见薛珩站在门外,唤了一声“大都督”。   薛珩提了提手里的灯笼,衣袖低垂:“可有兴致,秉烛夜游?”   “当然。”兰庭披上了一件褙子出来,月光柔和地抚过他们的肩头。   夜阑人静,月华如水,绿色的银杏叶白日里葱茏悦目,晚上在黑暗里就有些吓人了,越走越远,长长的影子被拉出来。   “那位贺姑娘,”在薛珩面前提起贺韶娘,兰庭面若平湖,不起波澜,甚至有些揶揄:“一个姑娘家,对你的情意之重,还得不到怜惜一二吗?”   “我若对旁人怜爱,又将你置于何地。”薛珩眼尾余光掠过她,抬首与她共赏湛空圆月,声线平缓:“这件事,自古以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有了第三个,就散架了。”   “你偷听我们说话?”兰庭指尖掐紧了一片柔韧的银杏叶。   薛珩询声低眉:“嗯?”   兰庭动了动唇瓣,银杏叶在指腹上留下一痕碧色,抬眸见薛珩神色坦荡:“你不要再理会她,我来解决。”   “你在外面,就没遇上别的女子吗?”兰庭狡黠地问道。   一个贺韶娘纵然不动心,那其他的呢?   薛珩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略微侧过头,定定的看了她半晌,眼中笑意浓了几分,温和而笃定:“我想,我们应该足够了解彼此。”   “嗯。”兰庭拂过微凉的栏杆,默然颔首。   不可否认,薛珩太明白如何照顾她的心绪,他会一回来,就来告诉她,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人有所妨碍,也会将该他的事情都揽过去。   日后,他会做的更好。   分寸都掌握的极好,既不会让她为难,也不会令她感到不安。   他不像谢家人,不是她的父兄,却做到了一切他们该做的,他们可以信任彼此,乃至于将生命托付给对方的人。   真可怕,兰庭浮现出一个奇异的想法,他对你极好极好,因此,就会愈发恐惧失去这一切,那会是何其的令人心碎。   但她想,不会有这一天的。 第74章 来信   翌日, 外出归来的薛珩,在门口碰见了收拾包袱离开的贺韶娘。   贺韶娘异常的平静,跪在地上向薛珩叩谢:“将军保重,您的大恩大德, 韶娘唯有来世再报。”   “你既然想通了, 我也就不再干预, 你父亲独你一个女儿,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薛珩见她如此, 便没有挽留。   想来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傅若潇撩开车帘, 见到薛珩正在与一个姑娘低眉说话,那神情格外的认真,似是推心置腹一般。   “似乎是大都督被人拦住了。”   “从大都督府出来的?”傅若潇略微拧眉。   “是,小姐, 咱们派去盯着的人看见了, 一大早从府里出来, 跪在地上不知与大都督说了什么。”   说起来,薛家附近有不少探子,他们傅家不过是其中之一, 傅若潇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去找她。”傅若潇心中不喜, 有一个谢兰庭, 就足够她头疼的了。   现在,又来了一个死皮赖脸的,她怎么受得了。   正堂窗外绿柳如烟,鹅黄色的鸟雀声音脆嫩,时而在枝头跳跃浮动,宛若一副画挂在各处。   兰庭正在面见巴陵公主派来的内侍:“行宫,这个时节去行宫不太好吧?”   微微勾着肩背的内侍笑眯眯道:“公主说了, 现在枫叶都红了,正是去行宫的好时节,而且,几位殿下都要去的,县主去了没有坏处。”   这话一听,就是巴陵公主说的,半点都不委婉。   也幸好,陛下膝下皇子虽多,公主却就她一个,谁也管不得。   “请公公回禀公主,臣女从命。”兰庭答应的干脆利落。   内侍见她应下,和气轻松道:“好说,到时候,我等去庆安伯府接县主可好?”   兰庭笑靥如花:“多谢,我记得了。”   内侍完成了公主的交代,才满意的回宫去。   对于兰庭来说,和巴陵公主出行,是一件比较心神愉悦的事情。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都督向陛下举荐此人,也可谓是知人善用。”幕僚跟在薛珩身边,时而轻笑附言。   薛珩眼中也漫上一丝笑意,淡淡颔首道:“陛下早有肃清风气之意,正好借此开端。”   众人见到兰庭过来,正好事情也商榷完了,如常问候了一声,就各自拱手离去。   “怎么不见贺姑娘?”兰庭随口问道,她将近一天没见到贺韶娘了。   薛珩语声淡淡:“走了。”   “你让她一人走了?”   “不然呢?”薛珩若无其事地反问。   兰庭“纵然她自己真的愿意回去,你也不该如此潦草地打发掉,她一个姑娘家,路上谁知道,会不会遇到强人。”   “她来的路上,也没遇到任何危险啊。”薛珩并不在意。   “她一个姑娘家,还能去哪,爹娘都没了不说,徒步走回去早就累死了。怎么能让她走呢,万一想不开……”兰庭顾不得与薛珩多言语,吩咐碧釉,快让人去追那位贺姑娘。   薛珩动了动唇瓣,本想说,她当初不也拖着垂死的他,活下来了吗?   更何况,他给了银钱,她无论是雇车回去,还是留在此地寻一份活计,总能存活的不是,他们当初比这艰难多了。   “派人去找,先把她带回来。”   此时,贺韶娘正抱着怀里的包袱,漫无目的地走在湖边,身后蓦然传来一把黄莺似娇俏的声音:“这位姑娘,请留步。”   她停下了脚步,回身看见一个娇贵的小姐,身边簇拥着一众丫鬟仆妇,仿若众星捧月一般,步步行来。   一眼就能看出来出身不凡的那种,贺韶娘虽然穿着都督府准备的衣裳,但是在倨傲高贵的傅若潇面前,还是忍不住自惭形秽,低下眉眼去。   对方恍若昂贵的明珠一般,衬得自己更似是草芥。   傅若潇很满意贺韶娘的反应,她从来不喜欢这些低三下四的女子,也妄图觊觎薛大都督。   但她还是摆出了贵女温雅的姿态:“你和薛大都督相识?”   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傅若潇从贺韶娘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宛若天神的男子,世上所有褒义的辞藻都能够赋予给他。   她相信薛珩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对他会轻许诺言这种事,却不予相信。   看着贺韶娘神往且深情的姿态,傅若潇陡然冷笑:“他会想要娶你这种人,凭你也配?”   贺韶娘听出了她无端的鄙薄,弱声弱气地问道:“傅小姐什么意思?”   傅若潇合着在谢兰庭处受得气,一起发泄到了傅若潇的身上:“你这等贫寒孤女,身份微薄,岂不知盛京城中,与我们提鞋都不配的,真不知你是怎么有脸攀附薛大都督,我若是你,就早早滚出盛京去,免得污了旁人的眼。”   什么阳衡县主她说不得,这么不知几流的货色,她总是能痛斥一顿的。   贺韶娘脸色又青又白,等傅若潇心满意足地走后,她抬起头脸,眼底满是灰心丧意。   她前后见了两个女子,却是天差地别的态度。   事实上,这位傅姑娘的反应,更符合她她预期,但旁边没有薛珩在,那些奚落的话语,只有她一个人承受。   贺韶娘想起了父亲,天下没有比她父亲,更好的父亲了。   他教她要温驯贤惠,丈夫死了就要好生守寡,孝顺公婆,唯独没有教过她,如何在没有男人的境况下,该如何独自活下去。   她不成的,父亲最后的遗言,就是让她找到恩人,以身相许。   这样,她的后半生,将会由她的丈夫支配。   听了傅若潇的话,贺韶娘陡然觉得,自己这种人活着,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天大地大,更是没了容身之处。   薛珩原本就没有娶她的意思,甚至已经忘了,她是谁。   她失魂落魄的走到了湖边,望着清幽幽的湖水,丢下包袱,一头扎了进去。   “来人啊,有人跳水啦!”   岸边一片哗然,但是贺韶娘已经无暇顾及了。   秋天的湖水,远比她想的要冰冷。   水波一股脑地灌入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喘息,她不知道,淹死会这样难受,整个身体竭力挣扎,着却什么都抓不住,只有冰冷的湖水,朝她一次次的涌来。   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根本不记得她的人去死呢。   巨大的莫大的怨恨与无助将她包裹……   ———   大都督府,分派出去找人的小厮回来一个,气喘吁吁地道:“回小姐的话,那位贺姑娘跳了河,让人送到医馆救治去了。”   “大都督,你完了。”兰庭回头看向薛珩说。   薛珩根本不懂,这姑娘认死理的性子。   活着已经这般不易,他们既没有强压她卖身,也没人夺取她的清白,仅仅因为没有遵从她父亲的遗命,让他娶她为妻,就要投湖自尽。   他以为,她一脸平静的说走了,就真的是回家去了。   路上,平日里不堵塞的道路,却变得出奇壅塞起来,马车行进越来越缓慢,秋日里出行的达官贵人不少,一时半刻,急也急不得了。   “小姐,旁边是谢家的马车。”红霜忽而出声,引得马车里的人都看了过去。   不仅是谢家的马车,人也是她许久未见的亲人,兰庭怎么也没想到,会这样和连氏见面。   兰庭与连氏的马车,正好停在了一起。   她让红霜掀开了车窗上的帘子:“母亲,出门啊?”   “啊,是、是啊。”连氏原本是为了透气的,将竹帘卷了上去,没想到一转头,就看见了最不想见的人,悻悻地,不敢多说话。   连氏难为情地问:“那个、你什么时候回家?”   “再说吧。”兰庭敷衍道。   兰庭和连氏无话可说,想来她这个母亲亦是如此,尴尬了一会,可能前面堵塞的人群已经散去,两人互相道了别,放下了车帘。   “红霜,怎么心不在焉的?”兰庭回头见红霜仿佛在出神。   红霜闷声道:“奴婢只是看,夫人去的方向,怎么看着不大对劲。”   “是去老宅的。”碧釉抢答道。   连氏去见谢如意,她一腔的哀怨,只有谢如意给她共鸣了。   “可是,二小姐走之前,不是还将夫人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吗?”红霜皱眉不解,夫人居然一点都不记恨,反而照旧去探望谢如意。   兰庭淡淡地接了下茬:“母女哪有隔夜仇。”   红霜和碧釉心照不宣地低了低头,莫名感到心虚,按说他们小姐和夫人才是货真价实的母女,现在倒是和陌路人差不多了。   薛珩对此不予置评,只是支颐假寐。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一家医馆门口。   “小姐,到了,就是这家。”   都督府的下人正守在医馆门前的阶下,见到自家府邸的玄漆马车,急忙迎上来,在外面说了,贺韶娘没什么大碍,问二人要不要看一看。   兰庭应了一句好,反观薛珩没有下车的意思,只冷然交代道:“都督府绝不能留她。”   “人家可是为了您呢。”兰庭听到贺韶娘没事,也松了口气,对薛珩的语气有调侃道。   薛珩面上不显情绪,只摇头道:“你觉得,她真的想要嫁给我,还是将我视为完成她父亲遗命的东西呢。”   兰庭无言以对,说着这话,薛珩约莫是已经恼了。   他忙了半日回来,对她循循善诱,却换来人家转头跳了湖,还口口声声他是恩人,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她要去死,是我逼迫所致吗,非也,与我何干。”他已然仁至义尽,当初也曾为她父亲延医请药,救她于强人手下。   即使这两日,她在府中多番冲撞,他亦是给予她足够的银钱,让她能够安身立命。   “可日后,这会成为他们攻讦你的借口。”兰庭说。   薛珩盯着她看了一会,蓦然有些苦涩的笑了,幽凉道:“我想,我真的错了。”   作为天子脚下的盛京,是会将人彻底脱胎换骨的地方,他会如此,兰庭亦是如此。   “我去看看。”兰庭戴好了帷帽才下去。   贺韶娘恢复意识时,已经被人从医馆,挪到了隔壁的客栈。   “小姐,那位姑娘已经没事了。”   兰庭细细交代道:“那就好,别告诉她我来过。”   “这是为何?”老板娘对做好事不留名的行径不赞同。   “我与她的关系,这是为她好,说这些,只是雪上加霜,不如不说。”兰庭瞥了一眼榻上的苍白女子。   贺韶娘觉得不堪其辱,所以跳湖自尽,若是让她知道,救了她的人是自己,万一再觉得羞恼就不好了。   说话间,老板娘正在给贺韶娘擦头发,看见她眼皮之下,眼珠微微滚动,她当成没发觉,继续与兰庭搭话。   “这么说,小姐和这位姑娘关系不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何还要准备这些东西?”老板娘可能是觉得好久,没见过这种以德报怨的冤大头了。   她们来的时候,那丫鬟脸上,分明是愤然不平的。   兰庭正让碧釉收拾了个包袱放在这,闻言笑了笑,不带烟火气道:   “她走过的路,我也走过,她一个弱女子,既然有跋涉至此的心念,走到我面前,就合该我救她这一次,就当做是同命人的缘分吧。   而且,那么长的路都走下来了,就这么放弃性命,不是太可惜了吗,只要这一回,她明白了的话,会过得很好。”   “等她醒了,别说是都督府的人。”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以此做手脚,兰庭索性让都督府与此事,撇得干干净净。   老板娘会心一笑,应了下来。   过了一时,确定兰庭离开后,贺韶娘才佯装转醒了过来,目光从木然呆滞渐渐有了一点流光。   “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亏的人来的及时,否则,姑娘的小命就丢在那湖里了”。老板娘絮絮叨叨地劝道。   “我是不小心的。”贺韶娘垂下眼皮,冰凉的手中端着热气氤氲的药盏,咬了咬唇:“不会再有下次了。”   老板娘也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只笑眯眯的应承:“那就好那就好。”   “是谁……救了我?”贺韶娘抬起眼睫,犹疑地问道。   “是一位漂亮的小姐。”老板娘笑嘻嘻地回答。   漂亮的小姐,贺韶娘当然知道是谁,是住在大都督府的那位小姐,大将军以后的妻子。   想到这里,她的肩背蓦然有些垮了下来,闷头将苦涩无边的汤药饮尽。   “这是那位小姐留下的东西,说务必给你,在这间客栈帮你付了十天的钱,饭钱也一道都按最好的给了,那边的药钱也都付过了。”老板娘瞧着她喝完药,接过碗放回托盘里,有意无意地感叹了一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贺韶娘的指尖微微颤动,抚摸着沉甸甸的包袱,所有的情绪如鲠在喉,发泄不出来。   若是没遇见傅若潇,贺韶娘现在还是会清高的将东西一扔,骂一句谁要她的东西。   可她遇见了,不是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能与他们平起平坐的。   薛家那位小姐拒绝她,是为了她而可惜,即使她是伪善的,也告诉了她,她理应好生的活着。   可是傅若潇呢,她的理由简单到令人鲜血淋漓,你是卑贱的蝼蚁,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临走前,老板娘端详了她的脸色一番,现在已经好一点了,好心道:“现在天晚上冷,姑娘家身体弱,先安心好好养着,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那位富贵的小姐说了,如果这姑娘还有事,可以让她去找他们府上的管事,老板娘才知道,这位小姐的来头那么大。   贺韶娘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眶酸楚,突然抬起头,和要关门的老板娘说:“如果能见到她,帮我和她,说一句多谢。”   虽然,也可能没机会再见到对方了,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让她已经不敢再去自取其辱了。   老板娘见她想的明白,倒也高兴,应了声好,才关门下楼。   贺韶娘自嘲地扯出一抹笑,将头埋到臂弯里,其实,在跳下去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   她想到了好多人,而薛珩,在那一刻,她根本想不出他的模样。   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呢。   那么痛苦的时刻,生死之际,她竟然只觉得,如果能活着比什么都好,没有谁,是比自己更重要的。   这厢,薛珩已经问清楚了真相,贺韶娘离开府里后,原本是没有自尽的意愿,谁知与傅家的小姐说了一番话后,就独自走到湖边跳下去了。   兰庭从客栈里出来,她倒是对这家客栈很放心,听隔壁医馆的人说,这家老板娘也是命运坎坷,但还是熬过来了,想必会很好的照顾贺韶娘。   薛珩还没起意为此去找傅若潇,外面的一名车夫自称受人之托,将一张字条递了过来。   “大都督,傅小姐求见一面。”   薛珩没有打开纸笺,而是看向了身畔的兰庭,挑起眉尖以询她的意思。   “说不得是什么要紧的事,大都督只管去吧。”兰庭笑意清浅,若水泛涟漪,莞尔道:“我就先回府邸去了。”   马车先载兰庭回府去,再回来接薛珩。   听闻贺韶娘被逼跳水的消息后,傅若潇找上了薛珩,她必须得解释清楚,否则,这个黑锅背下去,不知道薛珩要怎么看她呢。   傅若潇心内又气又恨,觉得贺韶娘不长脑子,才和她说完话,转头就跳了湖,这不是活生生的,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着实可恨。   她见到薛珩,委委屈屈道:“我哪里就想到,她会想不开,跳了湖。”   薛珩静静的听她解释完,说:“你是个姑娘家,视人命为草芥的事情,我想你还做不出来。”   见他没有大加指责,傅若潇连连道:“我才没有。”   她只是说了两句,哪里就是逼她去死呢。   这人也太不禁说了。   酒楼外,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薛珩走到窗边看过去,傅若潇也跟过来,发现经过的官员,正是近日在盛京,名声大噪的青天季知府。   这位季知府为了肃清任地贪污,不惜以身赴险,亲率官兵前去剿匪,揪出了甚至连根拔出了皇室宗亲的枝蔓。   可谓是刚正不阿,清直忠勇的典范。   傅若潇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呵然冷笑,讥诮道:“这位季青天,当真是位忠心耿耿的大青天,为了一点微末小民,得罪了皇室宗亲,这下可有的好看了,也就能讨好这点蝼蚁百姓了。”   薛珩蹙眉敛息不语,不为别的,傅若潇口中嘲讽的人,正是他所提拔授意的。   做这件事,对方也与他通信过,主要是寻求帮助。   当然,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揭露当地岁贡的贪墨,牵扯出那几个皇亲国戚,纯属连带的意外,而是更有所图,但怎么看这件事,都是利国利民的。   然而,到了这些盛京的勋贵眼中,就是为了升斗小民,做些事不值得,一句话否定了别人所有的作为。   薛珩并没有那么修身养性,即使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只是见识太浅薄,但他还是忍不住蹙眉。   如傅若潇这般的人,自他入京以来,已经见过太多,说句不客气的,兰庭的父兄也无外乎。   “季知府得罪了贵族,傅小姐从何得知?”薛珩饮了一口杭白菊花茶,压下丝丝缕缕漫起的火气,傅若潇却以为他是有了交谈的兴趣,这是前所未有的。   “自然是我父亲口中,父亲常常与我说一些外面的事,虽然是女儿家,亦不可眼界窄浅。”   傅若潇听说了,薛珩很赞同在镜州开任女学,必然也喜欢见识多广的女子,而非闺阁里只晓得绣花吟诗的姑娘。   在心上人面前,傅若潇难免热情了些,一时间口无遮拦,暴露出来的也就更多。   站在他们的立场,季知府的所作所为愚不可及。   傅若潇天然的认为父亲是正确的,甚至在薛珩面前,不加掩饰地大肆嘲弄。   “大都督这般看我做什么?”傅若潇抬起头,却发现薛珩的目光静若潭水,幽冷深邃,被他盯得心头发憷。   薛珩挪开了视线,转向窗外摇曳的绿柳,口吻澹然道:“我以为,如傅小姐这般出身,更不该以家世自傲,鄙薄轻视甚至伤害他人,视百姓为蝼蚁。”   他声线温吞若水,用词却极尽严苛,傅若潇哪听得了心上人说这个。   她反口诘问道:“难道,大都督所在意的谢兰庭,不亦是如此吗,她不也享受着伯府小姐的生活,与我等有何区别。”   薛珩缓缓道:“但我想她知道,她所着衣衫,所食米粮,皆来自于百姓。”兰庭不仅知道,她也曾去捕鱼织布,用来维持生计。   但这些,和傅若潇没有多说的必要。   “那也都是用银钱换来的,生来高贵的人,根本无需低头去看那些蝼蚁。”傅若潇说出这些话,没有意识到自己过激了。   或者说,在她的意识里,这些才是正确的。   而薛珩身为高官厚禄,出身官宦之家,自然所想所思该和她们一般才对。   傅若潇从根本上,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   薛珩转头定定地看着她,腐烂掉的肉食者,膏粱子弟。   他站了起来,抬手道:“就到这里,傅小姐请回吧。”   “贺韶娘她……”傅若潇完全忘了嘲弄百姓之语,怯意迟迟,仍然担心他会因此误解自己故意谋害贺韶娘。   薛珩俯视着她,语声平静又淡漠:“日后傅小姐也不会再遇到她了。”   高贵的小姐怎么可能低头去看尘埃,那么,获罪的人也不可能遇见阳光。   “那就好,我相信大都督。”傅若潇以为误会解除,回嗔作喜,放下心来,笑若春风拂面地与薛珩道别。   看着傅家的马车离去,孙桑海跟在旁边,薛珩负手淡声道:“日后,不必再与傅家往来,帖子也都回拒。”   “大人,怎么了?”孙桑海看他出来时,神情并不轻松,甚至锁紧了眉头。   此刻,薛珩眉眼毫无波澜,口吻却出奇的锋利:“这傅家,也不过如此,尽出阿尊事贵,恃强凌弱之辈,无甚可交。”   道不同,不相为谋。   傅若潇那些刻薄的言谈,必然是受到了她父亲的影响。   孙桑海倒是乐见其成,爽快地应答道:“这也好,那位傅大人虽然有些旧交,却也是十多年前的故旧了。”   他们早就看出来,这位傅大人不怎么样了,偏生对方总是做出对薛家旧事很熟稔的姿态,来迷惑薛珩。   傅大人表面与他所言,却和在儿女们面前表露出来的,完全是南辕北辙。   鱼肉百姓坦然到如此地步,言传身教以致子女已然忘记,自己的良心在哪里了。   薛珩已然在想,自己顾惜旧年世交这件事,似乎是错了的,世事更迭,早就不同了,他却还试图找回薛家的痕迹,太可笑了。   傅大人的拉拢和谄媚,他并不是没有发觉,只是不以为意罢了,同朝为官,政见不同,没什么好留情的。   他们对季知府的抨击和嘲讽,令他为此感到凉薄和愤怒,也明白了陛下如此大刀阔斧的源头为何,比起他们,常年接触这些浸淫其中的勋贵的陛下,大概更是深恨其害。   解决了外面的事宜,兰庭身心轻松,才回到嘉仪堂,就接到了玉屏呈上来的一封信。   “大小姐,有您的信。”   “我的?”兰庭讶然,谁会给她写信,这倒是有趣了。   巴陵公主没这个爱好,谢明茵也没这么繁絮。   她拿过来瞧了瞧,封皮上并没有写字,是空白的。   里面有一张薄薄的信纸,都不是很精致,像是街边随便买的一样。   “也不知谁写的信,真是糊弄。”   现在小姐公子们之间,传信的纸张笔墨,都是精挑细选的,力求雅致美观。   起初,兰庭抽出信纸打开看过去,神情还略带轻松,渐渐就就变得严肃了。   看到最后,她倏然抬头,肃然问道:“赵晟风何时离开盛京?”   玉屏不明白,大小姐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思忖了下回答:“奴婢也记不清了,大约……就这几天吧。”   自从赵晟风被发落之后,也算有了报应,他们也没有再关注过这个人了,平白无故的,大小姐怎么想起问他了。   “小姐放心,此人被流徙已是板上钉钉,不会有差错的。”   兰庭抬起头看向湛蓝的窗外,捏皱了信纸的一角,指骨泛白,低声道:“不,我要去见他。”   “啊?”玉屏隐约瞧见,涉澜二字,从劣质的纸张上透出。    第75章 卑劣   “大小姐, 都督才忙完,来得正好。”孙桑海见到兰庭过来,寒暄了一声。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兰庭的时候, 她大概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撑着伞在雨中等着接都督回家, 看见他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他们都很吃惊,都督看起来不像是会照顾人的, 家里还养了这么一个小姑娘, 像是娇花一样亭亭玉立。   “突然过来,”薛珩才处理完了卷宗,抬首就看见了她:“怎么,有事吗?”   兰庭开门见山, 道:“的确有事相求, 我想去见一见赵晟风。”   “这种人, 满肚子尽是男盗女娼,理他作甚。”薛珩不屑一顾,以淡然的口吻将赵晟风贬的一无是处。   兰庭重复道:“我必须要见他。”   “是为了谢家的事情?”薛珩仪态从容, 摆了摆手, 屏退了孙桑海。   “唔, 算是吧。”兰庭微微吸了一口凉气,低眉含糊道,她倒是没在薛珩面前说过谎,只此一遭。   薛珩面上淡泊如水,雅驯清和:“非去不可?”   兰庭听他语气,就知他在故意捉弄她,故而抬手捉住他的衣袖, 拖长了尾音央求道:“求您了大都督,应了我这一次,行吗?”   “罢了罢了,你知道我架不住你这么央告,陪我出去走走吧。”薛珩不再逗她,笑着应下,说着握住了她的手腕,纤细的腕骨,给人的感觉更加单薄。   从伶仃懵懂的孩童到今日,少女初长成,娉婷又娇美,他也不复青葱年少。   兰庭与他在一处绿漆六角亭处靠栏坐了,定下去见赵晟风之后,她竟然有些等不及,这个问题的答案了,面上浮现出一丝丝焦色。   “今天怎么了?”薛珩笑意温柔而殷切,略略端详兰庭一时,轻声询问道:“看你不太对劲。”   兰庭迟疑地摇摇头,眉头微蹙:“说不好,不想说。”   “嗯,那就不说,”薛珩颔首,瞧着廊外花木扶疏,鼻尖暗香浮动,顿觉此时甚好,语声微顿:“对了,你随巴陵公主先去行宫,我需伴御驾一同前往,所以要迟一些。”   巴陵公主这行径,有些任性了,他们又不得不跟着一起走。   兰庭被拉回游离的心绪,摇了摇头:“我知道,没关系的,始终会见面的。”   “三皇子可能也会提前去。”薛珩抿了抿唇角,淡淡道,虽然,巴陵公主和秦怀龄虽然总是斗嘴,但兄妹两关系很是亲密,必然是要同行的。   兰庭苦笑道:“所以,我明日要回谢家等着去,路上怕是少不了折腾。”巴陵公主玩心甚重,谁都纵容着,她也只能同她一般。   “说起谢家,谢家最近有点麻烦呢。”薛珩随口道。   兰庭抬起眼睫:“怎么说?”   薛珩也是听京兆府尹说的,赵晟风的正妻上京来寻夫了,直接找到了谢家。   她本是打听谢侯府的,谁知人家本地人笑了一笑,说哪有什么庆安侯府,只有顺安伯府。   她便根据管事所说的,认识的谢家的旁系,才知道了一些内情,羞愤异常,找到了京兆府,刚好赶上他这两天就要被流徙了。   连氏没在府中,谢桓被勒令闭门思过,谢家另外两房的男人们,也为了前途自顾不暇,恨不得快点分家罢了。   否则,这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哪天一个兴起,再降下点什么罪名来。   谢家宗族并不小,人很多,只是兰庭很少去见那些人。   都不是嫡系宗子,也就是攀附着他们生存而已,在外面做着各种各样的行当营生,有出息的却很少,都是捧着谢家现在这几位年轻公子的,谢疏霖等人会飘飘然,也不足为奇。   “还有,傅家日后我们都不要往来了,这等利欲熏心,尸位素餐的存在,迟早要办了他们。”提到傅家,薛珩音色转为了冷淡厌恶。   “好,日后不会再去傅家了。”兰庭料想傅若潇定是说了什么。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今天这天色看上去,也不太可能很晴朗,路边寒草坠着露水,兰庭与一对母子擦肩而过,女人泪涟涟的,但走的每一步都很坚定,儿子一脸茫然。   她等着侍从与负责押送的官差说好,便听见那官差摩挲着兜里的银钱,笑着说:“刚才那女人也是果决,让那个家伙写了和离书,要带着儿子改嫁呢。”   这女人嘴硬心软,还是拿出了银钱打点,托他们让赵晟风路上好过点,现在看见兰庭一行人,女子戴着帷帽,上面交代过的,也不敢多问其他。   赵晟风家中的女人,本就是极为厉害的,虽然多少人说她是妒妇,但还不是心里暗暗佩服。   若不是为了这名声,真真是泼辣一些,也无妨。   流徙这件事,向东和向西可是完全不同,秦怀龄看在当初那杯酒的份上,当然是让赵晟风往最要人命的地界发配。   赵晟风一个囚犯,能做的了什么,兰庭便没有带太多的人,唯有两个侍从,丫鬟也没带,不希望惊动了谁。   赵晟风仿佛经过一场巨大的争斗,看见兰庭才恢复了一点精力,有气无力地说:“我就知道,你看到那封信,一定会来。”   “那么一封信,我也想知道,你说的所谓涉澜江真相是什么。”赵晟风跟在谢桓身边那么久,必定知道不少谢家的事情,但兰庭也不指望着,他会真的说出颠覆谢家的秘密。   赵晟风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试图盯怕她:“我给你写了不止一封信。”   “可我只收到一封。”兰庭不徐不疾,并不急着逼问他。   赵晟风略加思索,方醒悟过来:“必是因为前两封是送到谢家,最后这一封,是我求人试着送去都督府的。”   “来之不易的见面,”兰庭音色泰然,眉头都未曾动过,只抬手抚了抚衣袖:“所以,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取信于我,而不是意图让我求你。”   赵晟风眯了眯眼睛说:“你如果不相信,恐怕就不会来了。”   在牢狱里折腾这么久,赵晟风脑子一点没僵,依旧转的很快。   但他还是说了一些佐证:“我跟在谢桓身边这么久,他认识的人里,自然也有诸多是我所认识的。”   这一点还是可信的,她和谢明茵出行是,看到过赵晟风在外面与人赴宴,的确是有不少谢家的世交。   她当时只是内心感叹,赵晟风果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长袖善舞。   此人之心机,倒也不可小觑。   不能轻信,兰庭默默地下了个定论。   “你那天,在我出行的路上,埋伏了人手,莫不是想杀我的?”兰庭见完章氏后,路上遇到了点小意外,但身边的侍卫很快就处置好了,都不是好对付的,可见是花了大价钱的。   赵晟风自嘲地低下头去:“可惜,没想到你命好,几次三番都活下来。”   “哪有你女儿命好,这么一个为她苦心筹谋的父亲。”兰庭有意奚落他的。   这次,赵晟风看见兰庭,不再掩饰厌恶的神情,这张可恶的面孔,糅杂了谢桓与连氏血脉的人,   “您放心,您的女儿,我会帮您照看好的。”   兰庭看着这个始作俑者,流放三千里,路途遥遥,什么病灾,轻而易举就能够让他死在他乡。   “我呸,你以为,你爹是什么好东西。”赵晟风一口啐道,鄙夷又唾弃:“当年若不是他……”   “若不是他救下了我母亲,你是不是早就能够设计娶到我母亲。”   赵氏姐弟留在谢家,贪得无厌,赵晟风抢了连家舅舅的前途,调换兰庭与谢如意,他根本不是为了谢如意,只是嫉妒冲昏了头脑,又因为贪欲而折损。   兰庭对这些早就了如指掌。   “小丫头,知道的不少啊!”赵晟风忽而冷笑一声,继而意味不明道:“你不是一直最看重薛大都督了吗?”   兰庭不知他提这个做什么,道:“是啊,众所周知嘛。”   “你不要再为难如意了,她是无辜的。”赵晟风有些疲倦地掩下眉,声音发紧。   “这不是你说了算,我说话,也不会算数。”兰庭衣带当风,说话温软却冰冷无情。   “你……”   “你该态度好点,我心情好,就放过她喽。”兰庭有的是时间,知道他想要压着底牌,道:“不过,你竟然会为谢如意求情,真奇怪。”   赵晟风显露出无上的父爱:“这有什么奇怪的,她是我的女儿。”那可是他与连玉澜养大的女儿。   “我还以为,你只是利用她。”兰庭似笑非笑,故意拊掌喝彩道:“既然你爱护她,那就更好办了。”   “你还真是和你爹一脉相承的冷血无情。”赵晟风目中怨毒,仿若能化为毒针一般:“不过我要告诉你,你父亲那个小人,比我也好不到哪去。”   “我父亲,你什么意思?”兰庭隐隐有种预感,再让赵晟风说下去,这事可不能善了了。   赵晟风面露嘲讽:“哼哼,你们谢家最得意的,不是他在涉澜江之战的胜果吗,假的,都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的?”兰庭冷然压下眉弓。   陆崖将薛珩调遣到当时的涉澜江驻城兵将中,主帅死后,是薛珩以陆崖旗下之名,率领残余兵将抵挡敌袭,坚持了半月有余。   可是,就在他们在城外杀敌,即将大胜之时,姗姗来迟的新统帅,居然下令关闭了城门,留在城门外的,不仅是这些最后的士兵,还有一众才被救回来的妇孺百姓。   原来,是她的父亲接任统帅,将众多士兵关在城门外等死,而后率大军开拔凯旋,谋夺了他们的功勋,他们都觉得薛珩等人都死了,后患无忧。   夺走了薛珩的军功,躺在这份功劳簿上睡大觉。   谁也没想到,当初那个名为薛珩的小兵,居然会杀回来了,她该以何脸面来面对火泽,兰庭已经不敢多想。   “啊哈,你也在怀疑,对吧?”   兰庭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你不会是想,现在还挑拨吧?”如果他想挑拨离间的话,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她对谢家厌恶程度,并不比他低。   “何乐而不为,不信?”赵晟风嗤笑一声:“你可以去问问你爹啊,你问问他,涉澜江之战有没有他,而真正打了胜仗的有没有他。”   兰庭不肯再和他打太极,叱声道:“倘若是假的,不仅是你,还有谢如意以及你的儿子,我都不会放过的。”   “别!”赵晟风眼见着官差走过来了,知道时间不多,倒吸了一口气,迅速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你父亲醉酒后说过的。”   “当年的那些将领,必然是与你爹有过信件往来的。”   这种东西,对别人和自己都是把柄,但又是保持同盟的关键,薛珩必然不会销毁的。   官差走过来,带着笑问道:“姑娘好了吗,我们这就该走了。”   他们该上路了,兰庭的手缓缓负到背后去,昂起秀气的下颌,握紧了自己的手腕:“一路走好,表舅父。”   赵晟风被人拖着链子,一路往城郊走去。   “先回都督府一趟,再去谢家。”兰庭登上马车之际,对跟在身边的侍从说:“人不用留着了,杀了罢!”   “是,小姐放心。”侍从垂首应是。   她进入了车厢,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种沉重的压抑感,从四面八方向她一个人压了过来。   回到大都督府后,薛珩并不在府中,兰庭径直回了嘉仪堂。   红霜和碧釉听说大小姐回来,进门就见她在翻找什么东西,疑惑出声:“大小姐,您在找什么?”   “我从谢家拿来过一匣子信件,放哪了?”兰庭低低的吐出一口气。   谢桓会这样言听计从的缘故,就是兰庭从他这里拿走了太多的东西,方法简单粗暴,但也一把拿捏住了他的喉咙。   这些东西,她只粗略地看过一遍,因为时间看上去太久远了,加上后来谢桓比较识时务,她就当成了寻常的家信束之高阁,没有再细细翻阅过。   久而久之,兰庭也就将这些抛之脑后,没有交给火泽,而是放在了嘉仪堂。   “在这里呢,奴婢记得您说很重要,就藏在箱笼里了。”红霜去将东西拿了出来,然后就与碧釉退了出去。   兰庭坐在桌前,打开了乌木匣子,翻了一番之后,就打开了其中几封信。   她起初还眉头微敛,谁知,越是看过去,就越是触目惊心。   她猛地站了起来,阵阵的血气上涌翻卷,几乎将她的理智吞噬,盯着桌子上的信件,仿若是被蛇咬了一般,面色如土,指骨泛白。   看到最后几个字,将她炸的头皮发麻,一股寒冷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几乎窒息。   这让她不得不确定了,另外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强压下所有的惊骇,哑声吩咐道:“来人,去谢家。”   红霜和碧釉进来后发现,兰庭近乎是绷着一种蓄势待发的气息,二人不敢多言,低首奉命出去吩咐车马。   回到谢家时,兰庭的神情已经恢复到了,最平静温和的状态。   连氏正在回拒登门的冰人,谢兰庭被谢疏霖的朋友碰见过,也不知谁谣传出去,谢兰庭是个美人胚子这件事。   加上她与薛珩订婚之事,一直因故蹉后,不少人暗搓搓的,想要上门提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谢疏霖交好的,都是些狐朋狗友。   这些应接不暇的提亲,连氏不得不一一回拒,这让她心情更不好,整天都在忙这些了。   心中鸣不平,谢如意就要枯守在破落的祖宅,而谢兰庭,却愈发炙手可热。   谢兰庭的婚事,她也是做不得主。   “呦,县主娘娘尊驾回来了。”连氏有些懒洋洋的,见到兰庭的笑颜不多,她也没有心思迎合。   这就从来不是需要她哄的孩子,今日被搞得心烦意乱,见到兰庭还肯回来,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了。   兰庭单刀直入:“父亲呢,他在家吗?”   “你找你父亲又有什么事?”连氏本能地防范起来,谢兰庭不会去告密吧,谢桓一直不知道她去探望谢如意,也不准她去的。   连氏不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她明知道,谢桓最膈应的,就是赵晟风的觊觎,还屡次去见谢如意,这简直和去见赵晟风没有差别。   “看来是在,我去书房找他。”说完,兰庭就折身而出,不像是来请安的,倒是搜人一样。   她走出去后,就听见里屋传来连氏咒怨声:“我为什么不能生气,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好歹还是她娘,就算我死了,埋到土里也是她亲娘。”   进来的朱嬷嬷听见连氏满腹牢骚,摇了摇头,人家认你,你是亲娘,比天大比地大。   人家不认,那你们也没法子强按头。   可是连氏不懂这个道理,也许,她不曾想过要懂得。   兰庭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去了谢桓的书房,从前她没有资格过去的,也从来不是光明正大的去书房里找东西。   小厮拦住了她:“大小姐,小的这就去通禀。”   “好。”兰庭莫名的平静下来了,站稳了脚步,点了点头,看着小厮有些急匆匆地进去。   谢桓听到谢兰庭回来,第一想法就是不见,但是转念想到,谢兰庭既然是求见,那就代表没什么事。   毕竟,按照她一贯的习性,若真的要发难,就不会等着人进来通禀了。   他隔着窗户往外看了看,谢兰庭纤细窈窕的身影不晃不动,秀颈微弯,似是在专注的看着什么,这才是一个乖顺的女儿嘛。   “请她进来吧。”谢桓收回视线,泰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兰庭进入书房后,头一次耐心的行过礼,又语声温和地说:“父亲,我回来这么久,我们父女都没有好好谈过。”   谢桓倒噎了一口气,闷在胸腔里,没好好谈过?到底是谁不想好好谈,前几次还嫌气得他不够大吗。   他暗骂晦气,哼了一声,谢兰庭每次来就没好事:“你又要干什么?”   现在已经成了伯府,谢桓很久没出去应酬了,倒是谢兰庭被封为县主后,很多人家来试探他们。   “我一直很奇怪,就凭谢家现在这些不成器的家伙,为何能在豪勋贵族中占据一席之地。”   “你是看不起谁!”谢兰庭目光透出一种淡漠,这让谢桓很不舒服,但出于对自己血脉的缘故,他这样劝了劝自己,忍耐了下来。   实则是上次连氏那一耳光,让他对谢兰庭很是忌惮。   “这倒是没有,女儿就是奇怪,三代降爵,到了父亲,不正是该降了爵位吗,怎么您还是侯爵之位?”兰庭笔直的坐着,鲜少的洗耳恭听姿态。   谢桓目露骄傲之色:“我们谢家可是以武晋爵,实打实的军功。”   “军功,据我所知,这些年最出名的,除了现在的大都督,就是叛将陆崖。”兰庭语气很清淡,仿佛真的是和他专程来聊天的一样。   而这两个人,她都是熟识的。   陆崖的武艺超群,这朝中很多军武出身的武臣,是在他的麾下受过教的,若是没有站错废太子。   那么,现在的大都督,应该是他才对。   事实上,皇帝也不太可能容忍这一点,毕竟功高盖主。   所以当初,皇帝才会任由薛珩斩杀陆崖,没有留他一命。   “他算什么,我率大军凯旋之际,你口中的大都督,还不知在哪做火头军要饭呢。”谢桓不屑一顾道。   饶是他有心防范,但涉及自己过去的荣光历史,也不能避免的露出了傲慢的神色。   “父亲参与过的战役,不都是在祖父旗下任职吗?”兰庭依旧轻轻一笑,激起了谢桓的怒意,她佯装安抚道:“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父亲,毕竟咱们这种出身的家族,都是蒙受祖辈荫庇的,没什么可耻的。”   谢桓怎么可能任由她三言两语,抹除了自己的功绩。   “涉澜江之战,你这黄毛丫头也该听说过,是谁的功劳才是。”   她闭了闭眼睛,漾起了淡淡的微笑,继续以平静的口吻继续道:“女儿彼时跟着大都督,不知在哪做火头军要饭呢,却是不知道的。”   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地问道:“父亲,难道您是要说,涉澜江之战,是您主征的吗?”   “这是当然!”谢桓至今提起,仍面有荣光:“我时任帅职,只是你不在谢家长大,自然不知道。”   “所以,突然下令闭城的也是您啦?”兰庭不尊敬的口吻,谢桓已经习惯了,他万万没想到,就是涉澜江一战,让他们一度差点丧命。   谢桓终于恢复了头脑:“你怎么知道闭城之事?”   “被关在城外的人,现在,就坐在您面前,她为何不知道?”   兰庭差点被人拖走杀掉,薛珩原本是有机会逃掉的,可他还是救下了她。   薛珩才是去冲锋陷阵的将士,她的父亲却夺了薛珩的功勋,兰庭咬紧了牙关,她怎么敢忘记。   “父亲,您好得意啊,您可知,多少人死在涉澜江一役。”   谢桓悚然一惊,吞了吞口水,强辩道:“大局为重,你不懂,难道你还要为此来埋怨为父吗,你今日吃的用的,皆是因此而来的。”   兰庭置若罔闻,笑得又冷又渗人:“大局,是吗,父亲,您的功勋,来的真有那么清白吗,当年率兵突袭敌军大帐的人,根本就是另一个人,涉澜江的大军凯旋,与您可有半分关系?”   “胡说!”他猛地站了起来,重重的一拍桌案,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胡说什么,怨恨家人也不必如此胡乱污蔑,孽障,简直就是个孽障!”   兰庭眼眶中隐隐含泪,冷笑不止:“我当然不是怨恨您,我是来告诉您,报应不会不来的。”   她至死都想不到,涉澜江要他们命的人,不是敌军,不是天灾,而是她的父亲。   卑劣又懦弱的父亲,她曾经那么多次看着别人的父亲,设想过自己的父亲,该是个什么样子。   也许他只是个市井间的平头百姓,做一些小生意,或者背朝黄土面朝天,每日为了生计而辛劳,他总该是个温和的好人,手上是干干净净的,做人是无愧于天地的男子汉。   无论是薛珩,还是陆崖,亦或者他的其他同袍们,他们都是忠勇又坦荡的,   然而呢,那么多的士兵,他们被自己信任的、期盼来的将领,下令关闭在城门外,任由他们变成了一具具的尸体,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染红了涉澜江。   甚至有人至死,还抱着才救回来的孩子,一箭穿心,死不瞑目,如同尘埃一样的百姓,明明是在等待着拯救他们的人。   过去了这么久,兰庭以为,自己不会再轻易为此流泪了。   可是她错了,无论过去多久,哪怕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不清,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生天。   只要想起那些人和那座城池,你依旧无法抑制,这种无边无际的悲恸。   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她的父亲,她身上流着这样人的血。   所谓的豪族勋贵,果真是尸位素餐,不可饶恕!   “父亲不说的话,我会查个明白。”兰庭纵然恨不得生啖其肉,还是按捺下了杀心,沉声问道:“我问您,四锦里的薛家,您记得吗?”   “你是说,现在的大都督府,还是那个抄家灭门的薛家?”谢桓果然记得很清楚。   兰庭格外冷淡平和:“这两个,没什么区别。”   “什么?”谢桓倏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于兰庭的说辞,震惊不已。   怔忪过后,冰冷的笑意从谢桓的面上弥散开:“你的意思是说,十多年前的薛家和薛珩有关?”   兰庭吐字清晰且坚冷:“是啊,父亲,薛家案缺不了您的手笔吧?”   这就是她所发现的,另一个真相,薛家冤案,乃是庆安侯府领头促成的。   那一刻,兰庭彻底领会,什么叫冷到了骨头里,油然而生的巨大恐惧,将她迎头吞没。   “太好了,”谢桓突兀地发出一阵嘲弄笑声,他抬起手支着头,近乎乐不可支道:“不妨与你说明白,你所言不错,薛家案,我们也沾手了,那些信都被你拿走了,你这么聪明,即使为父写的再隐晦,想必你也看明白了。”   兰庭瞠然切齿道:“我自然看的明白,信就在薛家,他想必也看的明白。”   他是谁,自是薛珩了。   “我看你这丫头是疯了,为了别人查自家,”谢桓口中这么骂她,却没有生气,反而抬起手,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努了努嘴:“你去说啊,你去告诉薛珩,我就不信,你敢和他说。”   谢桓似乎是笃定了,她毫无疑问的会选择包庇谢家。   兰庭眉生厌怒:“你威胁我?”   “威胁你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除非你愿意和薛珩反目成仇,”谢桓毫不退让的盯着她,嗤笑一声:“从你出生,你就注定和谢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没得选。”   “再查下去,也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只会失去一切。”   谢桓说到最后,甚至昂起了头颅,傲然又自负,对于拉人上贼船的行径,他已经很是娴熟。   他甚至隐隐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在谢兰庭这个女儿面前,却总是不得不退让,他当然感到无比的屈辱。   如今,能够将失去的尊严,亲手一一拿回来,不得不说太舒适了。   兰庭的声音转而低哑:“为什么这么做,薛家和你有仇吗?”   “当然没有,但是,你得知道我们这些家族,好多早就不行了,要想起复,就得做点大动静,才能得以重用啊。”   许是憋了很多年,谢桓一五一十地与兰庭说明白了,他甚至带着浓烈的炫耀意味,这对外不什么光彩事,但是对于谢家来说,又是大大的好事一桩。   这才是真正的谢家,良知与自己的利益相比,太过一文不值。   “好女儿,千万别被人知道,要不然,咱们谁都跑不掉。”谢桓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渐渐充盈了笑意:“爹啊,可是盼着你,坐上大都督夫人的位置呢。”   若是早说,薛珩是薛家的遗孤,他怎么还会被谢兰庭威胁,但往好处想,除掉一个赵晟风,也是好的。   否则,他还一直不知道,这个畜生,居然胆敢觊觎连玉澜。   她甚至果真有些庆幸,自己来质问了谢桓,否则,她将这些径直与薛珩讲了之后,会是什么后果。   她也不是什么无私的好人,兰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如鲠在喉。   “死了那么多人,父亲一点愧疚之心都无吗,午夜梦回,也没有见过他们的冤魂吗?”   谢桓长声而笑:“冤魂,他们不曾见过我,我也不曾见过他们,杀了他们的也不是我,何来噩梦。”   兰庭咬紧了牙关,攥紧了红木椅子的坚硬的扶手,微微压着头颈,竭力克制住自己扭曲的神情。   谢桓越想越得意,谢兰庭简直就是自己送上门的。   把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还不是谁的把柄呢。   她身为他的亲生女儿,也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   “都过去了你知道吗,多少年的事了,你瞧瞧未来,爹虽然斩断了臂膀,元气大伤,可咱们谢家只要有你、有大都督,好日子还在后面。   你呢,大都督和公主那么喜欢你,连三皇子不也曾对你青眼有加,过和你母亲一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好吗?”   仅仅是因为连氏的偏袒,谢兰庭就可以如此不甘,面对一定会失去薛珩的决定,他相信这个聪慧的女儿,一定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你还年轻,又才受封了县主,比你的哥哥们,前途还要好。”谢桓俨然一副慈父心肠,他循循善诱道:   “你想想,要是薛珩知道了,他恐怕不仅会仇恨我们,连你也会被迁怒。   没准还会更甚于此,他会不会杀了你啊,他的秉性,你比我们还要熟悉,你敢让他知道,自己救了仇人的女儿吗?”   薛珩,字火泽,嫉恶如仇,性情坚忍,他不会因为任何缘故,而放过他的仇人。   大扇的窗户半掩着,密密匝匝的枝叶遮蔽了天光,书房里显得格外晦暗压抑,一切一切的光明被隔绝掉了,卑劣而自私的念头,慢慢萌发生长。   “你该庆幸,你会来找为父谈谈,否则,你也不知道告诉了薛珩,你会面临什么吧。”谢桓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变得意外温润起来。   “你才该想想自己的下场!”兰庭骤然抬起脸,咬牙切齿道。   她可以说是,继承了谢家人最清绝的眉眼,脸骨却又取了连氏的精致秀巧,光影落在她的侧脸上,冷漠又孤傲。   谢桓忽而心间涌出一阵惋惜,谢兰庭若是男儿身,定然是一辈少年英才。   “你啊,要是个男孩,父亲也不必如此殚精竭虑了。”   男孩?谢家的男孩,可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   兰庭背后悬空,唇角挑起,冷声道:“父亲,您不觉得很羞愧吗,初代庆安侯谢彬的后裔,竟然是您这副样子,可耻可鄙。”   “对了,咱们谢家的祖先,也是开国功臣呐,兰庭,你身上流着的血,可不比任何人差啊。”   谢桓抬起手,重重的点了点谢兰庭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又沉重:“你啊,难道想要毁掉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吗?”   “已经败落至此,毁掉又如何?”兰庭语声微有凉意,拂手展平衣袖,扬眉对峙。   谢桓齿关“咯咯”作响,自是不可服气,声粗音重:“你怎么就知道,没人能够重新光耀谢氏门楣?”   “就凭谢疏霖,”兰庭说到这个名字时,脊背骤然松懈下来,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昂起下颌,手指轻轻掠过扶手,喉间涌出讥诮:“还是谢疏安,又或者,已经离心的二房、三房?”   这些分出去的旁系,他们早就不把自己当成谢家人了,不过是借着谢氏的名头,汲汲营营的求生求活罢了。   谢彬的后代,谢彬的荣耀,在他们眼中,自然该由嫡系传承下去,时不时能沾点光就好了。   “是,谢家这一代不行,下一代,下下代,总会有出挑的。”谢桓叹了口气,缓缓踱步,复又回身俯视着兰庭,神情逐渐轻松释然起来,毫不避讳地坦然道:   “谢家现在有了你,不就又有了希望吗,兰庭,你日后就会明白,家族的荣辱有多重要,你则会这个家族的大功臣。”   看着谢桓喜不自禁的转过身去,兰庭一声冷笑自喉间迸出,习惯性调动了下手指,却摸了个空荡荡。   她的峨眉刺,离身太久了,已经不像她了。   谢桓没有发现她的动作,也无视了她的冷笑,依旧在侃侃而谈:“我们做不到没关系,延续下去,谢家啊,不能断,否则,你和父亲都是谢家的罪人。”   兰庭安静地坐在原位,单薄的脊背僵直着,一呼一吸间,尽是浓稠的凝滞的不安,她快要被压的窒息了,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去不掉。   “你但凡有点脑子,就知道该怎么做。”谢桓兴奋异常,不住地高声道:“谢氏小姐,阳衡县主,大都督夫人,都是我的女儿,是你啊兰庭,谢兰庭!”   这畅快的声音,回荡在书房,放肆又开怀,他仿佛看到了来日,又恢复鼎盛的谢家。   兰庭扪心难安,收紧了下意识痉挛的手指,缓缓地地垂下头颅去,神情格外的狰狞起来,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掐出四道月痕。   在没确定真伪之前,她选择杀掉赵晟风,就已经做出了抉择,她不想让别人听到这个秘密。   她以为,自己在谢家人面前无坚不摧,更加不会败于不忍。   没想到,却如此可悲的,竟然屈服于自己无端的恐惧,失去火泽的恐惧。   到了晚上,月光稀薄,乌云浓重,凉意朝四下渐渐蔓延。   “今天看她,倒是急匆匆的,这是去书房和您说了什么?”连氏服侍谢桓宽衣,他们夫妻关系渐渐缓和。   赵晟风被流徙之后,她很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谢家丢了大脸,现在又开始讨好谢桓。   “这个不孝女,她居然说,我会有报应的。”这么不成体统的话,也就谢兰庭说得出来,谢桓回来细细一回忆,虽然这次没有吃亏,还是被气的够呛。   “这孩子不懂这些。”连氏没当一回事,听见谢兰庭不是去告状自己探望如意,就松了一口气,没有特别关心,随口敷衍道:“她一个丫头片子,什么都是想当然的。”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谢兰庭的用处,可比她不争气的儿子强多了。   是否因为,唯有谢兰庭不是她教养出来的,谢桓盯着连氏姿态柔顺地为他脱去官靴,陡然生出了几分嫌弃来。   谢桓才坐在床上,猛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微亮,骤然站起身来:“新的婚书准备好了吗,给她送过去,让她好好瞧瞧。”   倘若谢兰庭脑子还是好用的,她会明白,什么才是对她好的。   曾经,有无数人在他面前懊恼痛苦,甚至以头抢地,磕到头破血流,比如涉澜江一战里,那些关闭城门的部将。   最后,面临偌大功勋的诱惑,还不是掉了两滴眼泪,就耀武扬威的,跟随他进京受赏。   “哈哈哈哈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真以为得了那些人的区区欢心,就能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还不是,照旧要屈服这些私欲啊。”   能够让人却步不前的,从来不是那些明面上的东西,而是她所贪图的、在乎的,然而,每一件又和利益有所牵扯。   他不信,谢兰庭能够舍弃那些荣华富贵,能够舍得将大都督夫人这个位置平白让人。   不舍得、舍不得、舍得不?   “当然是不能舍得了。”谢桓面上如释重负,很得意又很畅快。   于是,他这一晚睡了很好的觉,前所未有的舒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兰庭:粑粑,最后一个好觉,好好睡 谢桓:艹 连氏:破罐子破摔 啊,撒花花 第76章 坦白   兰庭抱着膝坐在熏笼边, 不愿说话,手指交叠在一起,垂着眼帘,唇瓣轻轻抿起。   碧釉在外面与人说了什么, 随后进来说:“小姐, 宛华堂的婢子拿了东西过来, 说是伯爷吩咐送给您的。”   “放在桌上罢。”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双手撑着额头, 闭紧了眼睛, 一言不发。   红霜进来时,倒是看到了桌子上的东西:“小姐,怎么是两封婚书。”   “婚书?”兰庭浑然一震,她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抬手撑着凳子站起来, 扑到了桌子边沿, 指尖所触摸到的,是两叠婚书。   两封婚书,一封烧坏的, 一封崭新的, 新的婚书比旧的看上去, 要精致漂亮许多,都是红底洒金的纸笺,都写着她与薛珩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   谢桓如此有恃无恐,不过就是自信,她不敢与火泽坦然相对了。   她可以、可以装作一无所知。   然后,哪怕火泽日后知晓, 只要他们成婚就好了。   他会原谅她,即使他怨恨谢家,他也会对她有所怜惜。   “小姐,这下可就不用担心了。”碧釉喜滋滋地说。   她可是见到过,小姐听到婚书毁坏时,脸色都变了的模样。   兰庭缄口不语,只是低眉打开被毁坏的婚书,字迹是熟悉的字迹,指尖徐徐滑过上面的墨字,乌睫颤动。   直到触及墨色的烧痕时,她若有所思,才轻声自语了一句:“原来如此,怪不得。”   她知道,她太知道,火泽是如何的待她,他这样周全又温柔的一个人,多般殚精竭虑,不过是为了护住她。   她不是不任性,而是她想要的,薛珩都早早就给了她。   实在是,不必她去开口去索要。   是了,她凭什么在这里自怨自艾、春伤秋悲,为了自己的儿女情长,别人可都没有与妻女团聚的机会了。   她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去思忖、去犹豫。   而时间越长,谢家就有越多的时机,去抹除一切。   半晌后,她抬手捂住了半张脸,犹自露出了极淡的笑。   翌日,信芳堂的廊外上空,聚满了层叠堆起的乌云,仅有的一丝丝光亮叶卑逐渐湮灭,只有阵阵的清风袭来,摇曳着庭院中的芭蕉竹叶,小丫鬟们忙着收拾了衣裳。   兰庭拿到了自己的峨眉刺,她已经很久不带在身上了。   她随手一转,银光熠熠。   她侧耳听见了小丫鬟们的说话声,房间里也有些晦暗:“外面下雨了?”   “还没有,不过应该不是很大。”这一阵总是如此,瞧着天阴沉沉的,实则可能就只下了一刻钟的细雨浇花。   兰庭准备出门去,红霜捧来了斗篷,服侍小姐换了装束,她复又瞧了瞧外面的天色,道:“小姐,要不再等等吧,这片云过去就好了。”   兰庭系好了斗篷,走出房间抬头望天,抬起手遮在眼前,眯了眯眼睛,低语道:“过不去了。”   红霜跟出来,闻言道:“您今日这是怎么了,会过去的,您看,天那么广阔,风在慢慢的吹它走呢。”   如红霜所言,乌色的云絮堆叠在一起,遮掩在青山之上,被清风向另一边缓缓推去,可是始终,都要经过这座皇城的。   “如果,让我死在涉澜江,就好了。”兰庭望着天际遥遥,哪怕是乌云也有尽头,可是人心贪婪,却是无边无际的。   谢明茵过来了,为了她的猫。   瞧见兰庭打扮的干净利落,很是新奇,拽住她瞧了又瞧:“长姐,你怎么这种天气,还出去?”   说着,就抬手指了指天上的积雨云。   “很要紧的事,不得不去。”兰庭低声说。   谢明茵抿了抿唇,看了看旁边没有人,才期期艾艾道:“那我、我想吃外面卖的豆沙包和炸酥骨头了,长姐你给我带回来好不好。”   “府里不是有厨娘吗?”兰庭唇边卷起一缕淡极近无的笑意,怎么看都很疏冷。   谢明茵一昂下颌,理直气壮道:“那到底是不一样的。”   府里的厨娘当然会做,但是,谢明茵总是更喜欢外面卖的。   “再说了,寿安堂的口味一直那么清淡,我不要吃他们做的。”   兰庭突然垂下眼,温雅道:“妹妹。”   “嗯,我在。”在阴晦天色之下,谢明茵皎白如月的面庞,显得越发干净通透,一双眼眸赤诚只望着她。   谢明茵被她看得耳根发热,浑身不自在,她扯了扯兰庭的衣袖:“长姐,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带啊。”   兰庭忽然泛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脸颊。   “长、长姐?”谢明茵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给吓了一跳,随即就微微红了脸,感觉长姐貌似很少这么愿意亲近人的。   “抱歉啊,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好姐姐。”   “嗯?”谢明茵歪了歪头,清润的眼眸里满是懵懂茫然,怀里抱着她的雪团,两个小家伙一样的神情。   她不会再有妹妹了,她想,日后也不会再有了。   兰庭瞧着谢明茵笑盈盈的面孔,渐渐消失在了回廊。   她魂不守舍的神情被人瞧了去,正是迎面而来的谢疏霖,他冷着脸看她一眼,扬了扬下巴,视若无睹地越了过去。   谢疏霖也过来给父母请安,随口说了看见谢兰庭心不在焉的。   连氏听了,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继续做给谢如意的衣裳,她是没有心力再去和谢兰庭拉扯了。   她们的这段母女缘分,也就这样了。   “去请大小姐过来,就说我要见她。”谢桓倒是想要看看她,经过一晚上,想没想清楚。   他今日就彻彻底底,把那句“识时务者为俊杰”,还给她。   当然,谢兰庭想要什么,他也会给她什么。   从前给予谢如意的,尽数倾付与她,他们会待她比谢疏安、谢疏霖还要好。   一切都是可以被原宥的。   毕竟,她什么没有失去,也将得到更多。   在丫鬟回来之前,宛华堂里,一片消停安静、舒心得意。   这厢,面对宛华堂的来人,红霜与碧釉面面相觑,小姐已经独自出门去了,都不让她们跟着的。   “伯爷,大小姐不在信芳堂,管事说,说一刻钟前,大小姐骑马出府去了。”   谢桓闻言,心中蓦地沉了下去,面颊寸寸攀上了,近乎铁青至黑的颜色。   “快!”谢疏霖只见父亲的脸色,突然异常难看:“派人去追上她,拦住她!”   下人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可是,小、小的们也不知道,大小姐会去哪啊?”   “废物点心,除了大都督府,她还会去哪,务必要在她抵达之前拦住,给我把人带回来。”   “是是是!”看似慌里慌张出去的下人,实则打心里不以为然,大小姐只是出门去,也值得家主这般手足无措。   便是成了县主,也没有这般做爹的,都要捧着纵着的道理。   “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听见父亲吩咐管事,谢疏霖心头烦躁不休,眼见着太平安静的宛华堂,又变得一片狼藉。   他忍不住沉着脸道:“父亲,反正她也不想回来,您别管她了。”   “不管她管你吗,你懂什么!”谢桓面色不善,一腔子的恼恨,不知何处发泄,焦怒之下,猛地摔了手中的杯子,吓得连氏霍地惊声尖叫。   “为什么不拦住她?”谢桓叫来了二门外的管事,嘶声问道。   管事一头雾水:“伯爷,不是您说的,不能有任何冒犯到大小姐之处吗?”   从大小姐被封为阳衡县主后,伯爷就发了话,务必要谢兰庭在府里随心所欲,谁也不要触了她的霉头,不然,就吃不了兜着走。   谢桓调转方向,开始对谢疏霖破口大骂:“还有你,我要你这废物何用!”   “伯爷,这又不是霖儿的错,谢兰庭她想去哪,谁还拦得住不成。”   这府里,她就差横着走了,丈夫居然异想天开,还让谢疏霖不知情的状态下,去拦住她。   “你懂什么,无知妇人,还有你,都只会拖后腿的货色。”谢桓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踱步。   谢疏霖本是想要辩解几句,眼下看来,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这么久以来,他至少学会在父亲面前,闭嘴挨骂了。   若是平常,这招大抵管用,谢桓今日是无差别的抨击,猛然冒出了一句:“若是你长兄,绝不会有你这般愚钝不堪!”   连氏护子心切,所有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挺身而出,口不择言地争辩道:“一个卑贱妾侍所出的庶子,伯爷将他当成了个宝贝。”   谢桓眸中现出一丝狠厉:“你们最好祈祷,能拦住谢兰庭,否则,日后还有没有伯府,就不一定了。”   听他说出这话,连氏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瞠目哆口道:“伯、伯爷不至于吧,谢兰庭她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你以为,上次她用的是什么来威胁我。”谢桓撑着额头,差点被连氏气晕过去,谢疏霖也从父亲的神态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兰庭径直牵走了马,她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清脆的马蹄声惊破了雨幕中的静谧,临着清风细雨。   因着下雨的缘故,市井间并无什么人了,兰庭扬鞭纵过,马也渐渐地跑得快了起来。   宽宽大大的袖子兜着风扬了起来,雨丝浸润了她鸦色的鬓角,习习的冷风抚过她的双颊,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横斜里冲出一个同样纵马的人,直接就要撞上了兰庭,她横手一鞭子抽了过去,将马背上的人打了下来,那被驱赶的马匹被人扯住缰绳,狠狠地向后一勒,倒也停住了。   “大小姐,伯爷吩咐小的带您回去,还请您能配合。”这侍从翻身而起,他抄了近路终于赶上了谢兰庭,方才只怕她会跑掉,才直接冲撞恐吓上去。   没想到,自己会先被掀翻在地。   “就凭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兰庭只是危险的眯了眯眼睛,淡淡地威胁道:“你想找死?”   “不敢,还请大小姐随小的回府,别为难了小的。”侍从心道,这位大小姐的确是足够让人头疼的了。   “要么,拿了你的刀现在杀掉我,”兰庭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要么,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现在,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改变一下他的下场。”   言罢,那侍从被她重新一鞭子抽翻在地,以防他再次追上来。   另一畔,谢家围观了一切,惊魂未定的车夫抻着脖子,仔细辨认了下那身影,回头颤声说:“大公子,前面骑马的人,瞧着是咱们府里的大小姐,不大对头的模样。”   谢疏安依旧靠在车壁上,读他的圣贤书。   听到谢兰庭的名字,他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后淡漠道:“让开就好,莫要多管闲事。”   “大公子,这是不是不太好,万一是大小姐遇上了麻烦?”车夫有些犹豫,那毕竟是府里的主子。   “不必管,回府。”谢疏安无动于衷,他是家里的大哥,管束弟弟妹妹也是他的事情,但一个两个哪里管得了。   索性装作没看见,他们闯了祸,自然也与他无关。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兰庭则纵马而过,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谢疏安的马车在旁边经过,即使看见了,也不会为此而改变选择,打道回府。   当她策马到了大都督府的时候,阴阴的天际已经云收雨歇,风烟俱净。   “大小姐,您回来了。”   侍从头一次见到她骑马而来,心头奇异,小厮上前去牵了马,絮絮道:“您若回来,送了口信,府里派人去接您才是。”   府里就两个主子,一个薛珩,一个兰庭。   他们的排场大多是为了兰庭出行摆的,大都督身边跟着的,大多是从镜州带过来的旧人。   “不必管我。”   兰庭一脚踏进都督府后,甚至有了一些闲情雅致,负手慢悠悠的走在府里,其实已经很熟悉了,他们时常会一起散步谈心。   黛瓦如洗,墙头蜿蜒探出几条柔嫩花枝来,还带着零星的水色,映衬着娇艳的花瓣,雅致灵秀,别具芬芳。   大都督府前身是某位武将的府邸,后来那位将军致仕,告老还乡,这府邸正好也在四锦里,皇帝索性就赐给了薛珩。   薛家的旧府被封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入住过,毕竟官员也大多很是忌讳抄家灭族这种事。   至今,已经荒败的不成样子,薛珩与她去过一次,也是下雨天,这样没什么人会注意。   薛珩没有看多久,从回来后就缄口不言了好一阵子。   想到这里,兰庭心里一紧,足下也沉如灌铅,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息下来。   小厮见到兰庭上前见礼:“大小姐。”   兰庭立于柳杉夹道,温文地问道:“大都督何在?”   今日,薛珩理应休沐在府中的。   小厮躬身回话:“三殿下半个时辰前来了,此刻正和大都督在演武场呢。”   演武场,秦怀龄腾空飞剑,迎面而来,薛珩双指夹住他的剑,夺剑抻腕间,卸掉了他手上的力道,将人拉近身侧,抬腿一脚踹在了秦怀龄的胸膛上。   “殿下,你输了。”   秦怀龄连连倒退几步,倒吸一口气,却被冷丝丝的水雾呛了一口,方掩唇轻咳,笑着收了手:“大都督不愧是大都督。”   薛珩尚且精力充沛,秦怀龄已然不支,自幼,他打架不怎么样,点到即止这句话,说的最多。   “大都督之功力,吾所不及,不愧是陆崖的得意门生。”秦怀龄总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可他委实不是个适合习武的人。   薛珩掩下眼帘,陆崖对他的确是毫无保留,若非是涉澜江一战,他投入了如今皇帝的麾下,他大抵会一直跟在陆崖身边的。   “大都督,除却薛兰庭,你就没有过其他心仪的人吗?”   薛珩奇怪地看他一眼,泯然道:“没有。”   他们一直在颠沛流离,为了照看好兰庭,加之身份不可告人,他也未曾娶妻。   后来在镜州安定下来,大家闺秀寻常是不会随意见外男的,待嫁之龄皆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年龄相当的已为人妇,何谈什么心仪之人。   “那就太可惜了。”秦怀龄意味不明地惋惜道。   薛珩长眉入鬓,正将横刀随手入鞘,闻言漫不经意地一笑:“殿下此言差矣,若没有旧日的兰庭,也就没有今日的微臣。”   兰庭很少不提从前的时候,可薛珩都记得,他好几次因为旧伤复发,差点病死在路上,都是兰庭将他从生死一线上拉了回来。   “可是如果,你们就是不能在一起了呢。”秦怀龄不以为然地皱皱眉,屈指弹了弹一旁的月季花瓣,声线如绵寒冷雨:“倘若有朝一日,薛兰庭为了其他,就是选择背弃了你呢?”   薛珩没有注意到身后走来的人,只抬首深深凝眸,目光犹如永不熄灭的烛火,迟缓沉凝:“兰庭五岁跟在我身边,也曾受过不少委屈,纵然食荼卧棘,也从未叫过苦,怨天尤人。”   时至今日,他依旧可以透过时光,看到那个梳着双丫髻的黄衫小姑娘,与他最是亲昵。   “殿下同我说,这样的兰庭,会为了身外之物,而选择背弃我,这太可笑了。”   凉风如玉,清香抚远,秦怀龄含了清浅笑意,别有深意道:“我想,大都督你也许是对的。”   雾气空濛,柳荫沉碧,幽深曲折的长廊开满了紫藤花,低垂婉转,犹如美人鬓边坠下的流苏,溢出了别样的小意婉转、柔情无限。   “薛兰庭,你不是还在谢家吗。”秦怀龄悄然一笑,口吻轻佻:“莫不是知道我来了,你特意来请安的吧。”   薛珩回过头来,见到她静默地   “见过三殿下,臣女有要事来寻大都督。”兰庭实在是没有和他玩笑的精力,她板着脸没什么表情。   “啧,瞧你啊,一本正经的就更讨厌了。”秦怀龄佯装微恼地哼笑一声,他阴阳怪气的着实很不是时候。   薛珩先是投来狐疑的一瞥,继而正色道:“殿下先请更衣,我与兰庭至正堂叙话。”   小厮引路去侍奉秦怀龄更衣,薛珩一上了演武场,眼中就没有了三殿下,只有他的对手。   “怎么突然回来了?”薛珩见到她,随手将横刀放回桁架上。   “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和你说。”兰庭脸色略微苍白,连声音也是冰冰凉凉的,像是被秋雨冲洗过一样。   唯有唇瓣与眼角如桃花一般洇红,站在一株银杏树下,宛若一簇新荷风仪玉立。   “好啊,那就去正堂里吧。”薛珩负手走在她的身旁,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打扮了,乌发俱是束起,露出了雪白秀美的后颈,薛珩眼尾微微下垂,极快地眨了下眼。   “看你淋了雨,先去更衣罢,我记得你最喜欢喝鹿梨浆,让他们采买了很多回来。”即使她始终低垂着头,薛珩也已经察觉出,她今天的不对劲。   薛珩没有问她,只是先絮语试图安抚她。   “多谢,不过,不必了。”兰庭克制地抬起手,指尖压了压眉尾。   “你我何至如此生分,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情?”薛珩开玩笑般地试探道。   “我的确是有要事告知你。”兰庭心里有鬼,在他面前绷紧了神经,只能将紧张压下去,故作镇定。   “是吗?”薛珩随手秉退了侍女,只剩下他们两人,他笑了笑,莞尔道:“那我只好洗耳恭听了。”   事到临头,兰庭却不知道,她该说什么,或者说,该如何开口。   “让我亲口告诉你,你听我说。”兰庭反手握住他的衣袖,她的手指骨节泛白,攥的很用力,随即低下头,将唇瓣抿成一条直线。   “兰庭……嗯?”头顶上薛珩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点沙哑:“我在听。”   “这个,先给你。”兰庭松开了手指,从衣襟里抽出了一封被烧坏的婚书,这是薛珩亲笔所写。   “该结束了。”兰庭恍若溺入水底,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但又格外清楚自己所吐露的每一个字,嗓子似乎哑了一般,带着哽咽的音调,可是眼睛里却一滴泪都没有,眨了眨眼,还是没有泪落。   “这个呀,我想着并不是什么大事,”薛珩自是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破损之处,一如既往清清淡淡的口吻,却格外的令人安心:“放心,婚事不会有任何的意外的……”   “我是说,”兰庭哑着嗓子打断他,勉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一切的一切,都被无名的怪物所吞噬,她平静的说出,自己最不能够接受的结果。   绿窗外悄悄地漫进来湿润而芬芳的气息,那是廊下所植的大丛白鹤仙,正在雨季里大捧大捧的绽放,一点一点的安抚着他们翻滚的血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说到后半句,薛珩一贯低沉的声线,已经带着不易察觉的微愠:“还是说,另有合心意的人了?”   若是寻常,兰庭定会笑着反问他,若是她移情别恋,火泽会如何?   但是现在,她不该问,也不可问。   没有余地了。   兰庭眼中泛起水光,眼尾透出一层薄红,将澎湃的心绪压了又压,才克制下喉头的哽咽郁气,将将吞咽下去。   不知就里的薛珩在此刻的温柔,更令她几欲潸然泪下,炙热的羞愧,足以将所有的眼泪烤干,让她微微的咬紧了牙。   临窗外花随雨落,她却只能字字如刀:“火泽,我父亲谢桓……涉澜江一战是我父亲,是谢桓主战,是他,下令闭城。”   此间檐下青青湘帘半卷,高几上一捧卷翘柔嫩的百合花,倚靠在花瓶中,薛珩端坐其下,正敛着深邃的双眸,缄默无言,神色更是不辨喜怒。   “他在杀人,而你却在救我。”兰庭断断续续的说,她目光闪烁,不敢去看薛珩的眼睛。   倘若,唯有这一桩,兰庭只会大骂谢桓倒是才对。   薛珩抿了抿唇瓣,一口温柔的扶桑话,显得很多情,他站起来俯身扶住她的双肩,从容不迫道:“我救你,与什么你父亲毫无干系,算是当初将你的生恩还完,你也不要愧疚,这不是你的错,我自不会因此舍弃你的。”   他了解兰庭,倘若她先得知,必然是要愧疚至死的,兰庭就是这般的性子,过刚易折,他十分了解。   他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   谢桓该付出的代价,他会为之索回,但代价不是兰庭来付。   不、不止这些,兰庭闻言越发气息急促,眼眶里蓄满了泪,神情克制:“你还不知道吗?”   “嗯?”薛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在温柔的应答。   朱漆案几上,一只兽足弦纹龙泉香炉吐出缕缕青烟,烟云袅袅,风窗被推开一线,满室蕴然的香气,随着流动的气息轻盈地弥散开来,绵软缥缈地缭绕着,试图不知不觉地,驱散人们心中所有未知的不明恐惧。   他还尚且一无所知啊。   兰庭微微苦笑,鼻音浓重,双眼泛红,蓄满了潮湿的温热泪意,别过脸去说:“倘若我说,当年的薛家案,也是他们一手促成的呢。”   薛珩扶着她肩臂的手霍然一颤,如长针入骨,又似炙火灼手,她不知不觉松开了扶着她的双手。   兰庭掩藏在袖中的手指,轻颤了颤,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下去:“当初,他们为了起复侯府,与另外两家贵族谋和,不余遗力的构害你的祖父,上疏弹劾,又密谋陷害。”   然而,薛珩还让她跪拜薛氏牌位为宗祖。   “别说了,兰庭,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薛珩微垂着眼眸,瞬息万变,宛若流雾般的袅袅烟丝,却似炽热的火气一般,不可逃避的将他们怀抱,不惜灼伤他们的表里喉舌。   她眼中含泪,若渺渺秋水,迟迟不肯落下,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我清楚得很。”   她没有颜面来面对薛珩了,这是最后一次了,也许。   薛珩此生,唯一一次如此希冀,她在开一个荒诞的玩笑。   兰庭低下了头颅,一股泪意陡然涌上心间,缓缓攥紧了手指,哑声道:“他们往来的信件,就在嘉仪堂,你可以自己去看。”   薛珩腰背笔直如一条线,垂下的一角衣袂被丝丝缕缕的烟色缠绕,他的面容也随之变得模糊柔和,唯有声与色清冷淡漠,不觉敛声:“婚书被烧毁了,我早就知晓。”   “啊……原来,你都知道啊?”兰庭的声音缥缈虚无,她勉强自己牵动起了颊边唇角,慢慢地,扯出了一个不成称之为笑的笑。   如秦怀龄所预料的,她怕极了,薛珩知道后会反悔。   看,现在就不需要再害怕了。   薛珩的双眸如谭泉一般,深不见底,语气微凉道:“我既然让你回去,怎么能不时时刻刻关注着。”   写的时候有多虔诚,现在就有多痛彻心扉。   他们却还在想要勉强。   勉强不来的。   正堂里的清光并不明朗,反而徒生了无关紧要的暧昧,连同这个下过雨的午后,都变得粘稠沉重起来。   兰庭清雅且端庄,前所未有的,遥远且陌生起来,像是一丛骤然灰败的栀子花,她从灰烬中抽条而出,又萎靡于自身。   薛珩倏然攥紧了手指,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一步步的后退。   他折过身去,步伐微沉地步下石阶,一脚踏进了廊下的水泊中,背对着她,朝侍从抬了抬手,吩咐道:“送……她回去。”   “不必了,我自己走。”她闭了闭眼睛,一滴泪水滑落眼角,一切本该如此。   看着薛珩顿了顿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向外面走去,宽大的青灰衣袖飘扬起来,渐行渐远。   她无力的埋下头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宽宽的藕荷色衣袖被眼泪洇湿。   她很少这样哭。   求而不得,她果真……求而不得啊。   隐忍的性情,令她不愿意对旁人哭诉委屈,被人看到软弱之处,即使感到怯懦恐惧,也会有薛珩慢慢的安抚着她。   薛珩出来后,孙桑海闻讯赶来,却见兰庭系着斗篷匆匆而去,似是落荒而逃一样。   他正疑惑间,听得三殿下出来,悠悠地说了一句:“粉饰太平,不好吗?”   他只得在旁小心问道:“都督,大小姐和您,这是怎么了?”   平心而论,兰庭真不似大小姐,从不见骄横之色,也不娇气,对他们都是温温和和的,今日这般,倒是格外的少见。   薛珩倒是突然驻足,突兀地笑了,稀薄的如同此时即将弥散的雾气。   他抬起手臂,看向自己握刀的手掌,声线幽凉而虚晃,低低声道:“造化弄人,我亦避无可避。”   秦怀龄披着的青金缎面斗篷,本欲打算离开时,知悉此事,终是在路上拦住了兰庭。   兰庭下了马背,他也出了马车,略带促狭地问道:“薛兰庭,你就这么想不开是吗?”   从小到大,薛兰庭在他们面前,不说是凶悍,但也绝不是温柔如水那一行的。   唯有一个人呐,唯有在薛珩面前,她就变成了乖巧软糯的小姑娘相。   兰庭提不起精神,极力抿出了一点端庄的容色:“我总不能隐瞒吧。”   “你还要回到谢家去?”   兰庭眼底掠过一抹嘲色:“回去,也是找死而已。”   夕照漫天,云蒸霞蔚,照映在她清瘦白皙的面庞上,显得格外孤清郁冷。   秦怀龄似是不忍惨睹地,啧声掩了掩眉:“这么做,你能得到什么?”   兰庭眉宇间满是晦涩沉郁:“我什么都得不到,甚至会失去一切。”   “原来你明白啊。”秦怀龄眼中漾起一线涟漪。   “他若将我恼了、急了,尚有回旋的余地,可他既不恼也不怒,”兰庭敛起黯然之色,于马背上抻直了腰身,兀自嘲弄地扯了扯嘴角,似是清清冷冷地落寞一笑:“那就是恨了。”   秦怀龄静默了片刻,蓦然嗤笑一声:“薛兰庭,你真是个聪明的蠢货啊。”   “殿下谬赞。”兰庭眼帘微垂,轻声回答。   秦怀龄索然无味:“你怕不怕?”   “怕什么?”   “他啊,”秦怀龄眼睛映着明光,露出奇异的笑容,微微摇头道:“他可不是会手下留情的人,你忘了陆崖了吗。”   “他忠于我的父皇,就斩了自己的恩师,谢家害他被抄家灭族,他会放过你吗?”   兰庭蓦然否决:“不,我想,我所认识的火泽,与殿下所以为的全然不同。”   一个人唯有自己是柔软的,才能够对别人有所怀柔,薛珩对待很多人是怜悯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而她呢,她无法原宥自己,所以更不能宽恕谢桓。   秦怀龄轻嗤摇头:“你大可等结发为夫妻之后,再告知他也不迟。”   反正薛珩忙得很,很多事要查,也要等到一年半载之后,到时候,面对已经身为妻子的薛兰庭,他必然是不能狠下心肠了。   “等,等到何时?”兰庭摇摇头,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说:“殿下,一旦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决定,就不会再有悔改之心了。”   不想伤害自己,那就要伤害别人,既然有了第一刀,那么,为何不继续下去。   这是能够上瘾的。   秦怀龄微微一怔,又眼帘低垂,轻轻一笑,活着还真明白。   以往,兰庭不是很懂得,为何许多人想要和家人隐居,那时轻狂意气,只觉得应当鲜衣怒马、仗剑天涯才是一生。   现在突然有些理解了,是因为怕越是贪恋繁华,而越有可能失去在乎的人,所以宁愿一生平淡。   “你这么做,值得吗?”   兰庭不觉拢眉,挪开了目光,远方层叠的云堆里,窃出一线金光打在了水面上,波光粼粼,宛若金池:“对于他们来说,死这么多人,唯一衡量的只是值不值得,所以,他们也就觉得,在富贵与良知面前,也该去想是否值得。”   “可我学到的,是不要去想值不值,而应想,应不应该。”   “你这么做了,并不开怀。”秦怀龄声音一低,眉头微蹙。   兰庭平淡的反问:“我高不高兴,有那么重要吗?”   “自然重要,在有心人的眼中,就是重要的。”秦怀龄温然道,沉吟片刻,遥遥一笑:“譬如巴陵,就必然是其中一个。”   “可是,那一切的死亡,都太触目惊心。”兰庭无法欺骗自己,让自己却忘却的一干二净。   只要有一日,她还活着,她就不可将这些记忆,从脑海中统统剔出去。   兰庭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这是我与他之间,殿下不会懂得。”   秦怀龄没有经历过,所以不能感同身受,也自然会认为,她的所作所为,是不可理喻的。   “罢了,但是我知道,这当是一出好戏的。”秦怀龄见她面色坚定,也并无异样,叹息地摇了摇头,想到薛珩此前的话,竟然徒然生出了喟叹之意。   从他置身事外的,去看待这件事时,他就很清楚,这两个人密不可分。   本就是仇人,如何能一生美满呢。   冥冥之中,早有天意不可逆转。   瞒着他,让他去给谢桓行礼跪唤岳父,兰庭无法问心无愧,无法再去直视他的目光。   兰庭独自牵着马,徒步行进在街上,突然变得人潮拥挤起来。   兰庭不得已,随着人群走了一段,方知,是这条街上有人家娶新妇。   青山之上的天边,将近晕晕昏黄色,该是昏礼了。   兰庭抬起犹如花萼般的下颌,和人们一样,睁眼举目,张望着那迎娶新妇的队伍。   新婚的人家给围观的人们,洒过来一把喜钱和喜糖,友邻街坊们纷纷说着讨喜话:“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兰庭也接了几枚在素白的手上,抬起脸,笑盈盈地送上了祝福。   百年好合,她就在昨日之前,也以为自己会有这一天的。   但不会再有了,她啊她,可能注定就是不会得到这一切的,所有曾经拥有的,终究会以各种方式失去。   谢桓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兰庭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去,身后跟着的几条狗藏了起来,混迹在人群中做出假笑的姿态,拙劣的要命。   兰庭没有回去谢家,但她从谢家门前绕过,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现在,现在还没有到宵禁,谢桓还有一次自去请罪的机会。   不过,也许她的父亲,宁可拖着她一起死掉,也不会去揭穿自己的罪行。   上天所给予她的,究竟是什么,她曾以为,是触手可及的幸运,是她不可割舍的依恋,是绝无仅有的薛珩。   一切孽缘皆有人起,自然该有人灭。   比起她皆若空游无所依后,无所谓的到处游荡的谢兰庭,谢桓在府邸里如坐针毡,他根本不想选谢兰庭给的选择,他绝不会松开手,舍弃这些已经拥有的。   他也绝不相信,谢兰庭真的敢去和薛珩决裂。   不过,他彻底明白,这个女儿,就是他的命中魔星,什么都要违逆着他来做。   谢兰庭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利字当头的谢桓,永远也想不明白。   他想的是,举世之人,皆为利益所驱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只是做了一个世俗之人,都会做出的决定,唯权柄重而已。   倘若,谢兰庭只是因为一腔怨气,那就更加不能够了。   这世间,能够弥补的过错都不是过错,既然能够弥补,为何不能够被原谅。   至少,谢兰庭身为女儿,她忤逆了生身父母,就是大错特错。 第77章 废物   夜阑人静, 谢家的侧门被打开,谢疏霖探头看了看四下,没有他以为的其他人,他便放心的出来, 向外跑去。   “站住。”   听见熟悉的声音, 谢疏霖怔了一下, 转头看见,从树后走出来的人, 正是令他们咬牙切齿, 又提心吊胆的谢兰庭。   “嫡兄,你要去哪?”兰庭拦住了谢疏霖的去路,看他的样子,是企图去外面求救。   “你管不着!”他瞬间汗毛耸立, 惊恐的向后猛地跳去避开。   兰庭径直道:“你想要逃跑还是叫救兵, 去问问你的父亲, 会不会有人来救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要做什么?”谢疏霖僵直了后背, 拧起眉毛, 大叫道:“你别忘了, 我可是你哥哥。”   “我告诉你,”兰庭下颌微扬,面貌铁青,咬牙恨声道:“我最恨别人看不起我了。”   她曾看见薛珩被人打断了手臂,被人嘲笑是丧家之犬,她被他护在怀里,气得浑身发抖, 却无可奈何。   她太痛恨这种感觉了。   “倘若不是同出一姓,你以为,你也配得上我叫你一句哥哥吗?”谢兰庭手里提着两包东西,没有再理会他,负手朝谢家堂而皇之的走了进去。   谢疏霖无可奈何,顿了顿足,也跟上了她的步伐。   谢桓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听到谢兰庭回来了,立即旋身坐了下来。   兰庭到了正堂,烛火通明的有些刺眼。   她略微眯了眯眼,人还挺齐全的,至少,她的血脉至亲都在这里了。   面对众多复杂情绪交织成敌视的目光,兰庭不甘示弱地一一看了回去。   最后,她泰然地坐在了下首,眸光粲然,方将视线落在了谢桓的身上:“父亲,”   “你还知道回来!”谢桓从愁云满面转成了疾声厉色:“你该知道,你会失去什么。”   兰庭深以为然地点头:“我想我知道。”   “没有了大都督,你算什么东西!”   “没关系,我本就是他从尸山血海里拽出来的,现在还回去也没关系。”   她的生父在抢夺他的功劳,薛珩却依旧只觉无妨无妨,甚至温柔的和她说,不要愧疚。   怎么可能,纵然她自诩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也不及生身父母。   直到现在,谢明茵不敢靠近她,可见是被吓坏了,这丫头也就是嘴巴硬,实则天真的很。   连氏脸色煞白,猛地抬起脸盯住了兰庭,牙关生生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这个女儿,还不如不回来,她是千千万万的后悔。   她就是疯了,魔怔了。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进来,哆哆嗦嗦的跪了下来,满面惊慌,伏在地上大声说:“老爷夫人,薛大都督在门外。”   “快请进来啊。”   “不、不是,大都督他……说要见您,要您到门外去。”小厮磕磕绊绊地,说不明白怎么回事。   谢桓骂了一句“废物”。   他走出几步,返回握住了架子上的剑,瞥了一眼兰庭,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去。   谢桓他们迎出去,就算薛珩是都督,也挡不住他侯府的决定,不过是面子上,敬让他三分罢了,真的比起家族底蕴来,一个都督府算的了什么。   “你得意什么,莫不是真的以为,我谢府怕了都督府吗?”   “女儿只是想起,您那么在乎荣誉,若是知道涉澜江率兵抗敌的人,是薛家人,应该会很吃惊吧。”兰庭故作姿态,抬起素指略微掩唇,做出张致道。   “你没说是他!”谢桓心中打颤,亦是一时不支,心虚地朝她低吼道:“你没说那个人是薛珩!”   他不知道的,那个带兵的小将会是薛珩,死了那么多人,谁会在乎一个小兵小将呢。   “涉澜江死了那么多的人,总该有人活着回来,向你讨个公道的。”晚风卷过谢兰庭的裙角,她的声音顺着风,落到了每个人的耳中:“不是吗,父亲?”   谢桓顿生懊恼,他早该想到的。   彼时谢兰庭一个丫头片子,能够从那种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死里逃生,无非就是因为薛珩也在了。   “还有,您让女儿选,我选了您,父亲不高兴吗?”   这是她叫父亲最多的一天,每一声,都让谢桓肝儿直颤。   她施施然地微笑道:“您看,女儿现在回来,不就和您一起等着下场吗?”   大门打开,但见雨后的清濛寒夜中,水滩如镜。   薛珩单刀匹马立于门前,看到谢家人出来,脸色阴沉如水,披着黑色的斗篷。   他解开了斗篷,抛在马背上,倏然露出了一身白麻丧服。   没有束冠,乌发披散后拢,一根白色额巾缚在额上,唯有丝丝缕缕的落发垂在两鬓,眸色森然,冷冷地注视着谢家的门楣。   宛若玉山上行,孑然而立。   巴陵公主曾说,他纵然落魄自有清冷的俊美。   因为,他是尸山血海中杀出的薛火泽。   此时正是水雾弥漫,兰庭出来后,被谢疏霖抬手拦住,脸色阴沉地质问道:“你还想做什么,看自己的杰作吗?”   兰庭一声不吭地,甩开了谢疏霖的手,走到了台阶上,垂袖看着薛珩。   她想起初见火泽,那张俊秀面庞透出的坦荡,神情虽然疲惫,眼中却透出那样明亮耀眼的光芒。   “小孩,怎么在这,没人要了吗?”   “我养你。”   似乎一辈子的希望,都在那灼灼的目光里。   但不会是她的了。   闻讯而来的谢三爷眉头一皱,这往日里,他们就已经对薛珩足够敬重。   他狐疑道:“不知大都督此时而至是为何缘故?”   薛珩目光湛然,剑眉轩然长扬,字字清晰,不徐不疾道:“薛岭长孙薛珩,邀庆安伯谢桓一战。”   “薛、薛岭?”谢三爷却骤然睁大了眼睛,家族中这些小辈不知道,可谢桓他们这些长辈,却知道不少。   当初,薛家蒙冤后,谢家没少落井下石。   也是因此,谢桓才有机会,去富庶的扶桑任职,只是倒霉,赶上了瘟疫爆发。   谢三爷皱眉斜睨了兰庭一眼,冠冕堂皇道:“若是大都督再如此听人污蔑我谢家,在下明明日非得进宫去,请陛下来主持公道。”   “进宫,陛下也不会见你的。”薛珩漠然地说。   谢桓错愕,皇帝默许了,他这才明白,谢兰庭口中所谓的还有时间是什么意思。   是要他进宫去请罪。   可他压根就没想过这条路。   是了,潜邸之时,陛下就视薛珩如左膀右臂,素来欣赏侠肝义胆、嫉恶如仇之辈。   薛珩背后的孽债,他们谢家必须还。   光是削了爵有什么用,这本就是他用卑劣的手段欺君罔上,骗来的而已。   “今日你我,背水一战。”薛珩抬手自马上抽出一柄横刀来,手持似水横刀,如他似寒剑一般的目光。   谢桓不敢,他当然不敢。   玉面郎君薛火泽,出了名的骁勇善战,而谢桓最后一次战役,还是在四年前的涉澜江。   谢三爷亦是大失惊色,没料到薛珩根本都不理会这些,他想要再出声质问,却不敢去看他的目光,他自诩一把年纪了,面对薛珩却还是生出胆怯来。   “不用,就今日,”薛珩惜字如金,刀已出鞘,银光幽寒,虚手一抬:“请!”   谢桓看见步步逼近的薛珩,心一下子就凉了,悚然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架起手中剑。   薛珩手中利刃反锁,横扫下堂,谢桓的衣袍被划破,薛珩游刃有余,谢桓这个传人实在是不合格。   就好像在他们身上,一下就失去了谢家先辈们的天赋异禀。   眼见丈夫不得不应战,谢三爷竟然背身跑回了府里,连氏朝谢兰庭纵身扑上去,不住地摇晃着她的肩膀,哭喊着:“兰庭,你快和薛大都督说说情啊!”   “那些死掉的人,去和谁说情,父亲放过他们了吗?”谢兰庭轻声问道。   “他们死了就死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谢疏霖受不了她这种目光了,站出来横声道:“为了一干无关紧要的人,来诬陷自己的家人,谢兰庭,你是不是没心没肺。”   “我纵然无心无肺,也比得你这狼心狗肺的强。”谢兰庭神情讥诮,微挑的唇角显示了她对此的冷漠。   “谢兰庭,你如何狠得下心,纵然我们是有些不对,却也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   兰庭缓缓抬起头,眉眼沉郁,语气淡若水一般:“你说出这等话,却让我上哪说理去。”   “没有我们,哪来的你!”   兰庭浅淡的笑了笑:“父亲,薛大都督待我恩重如山,涉澜江生死一线,我早已和那些百姓,将这条命还给您。”   谢明茵哪见过这等场面,怯生生地说:“长姐,你能不能去求求薛大都督,放过父亲吧。”   “就是,谢兰庭,你别忘了,你也姓谢。”兰庭被谢疏霖从背后推了一把。   自始至终,对所有的哀求威胁,她都充耳不闻,只是静静的看着薛珩步步杀机。   绝望沸腾的心湖,蓦然平静了。   长刀掠起冰冷水花,飒然甩落在了谢桓的脸上,让他惶然一震,这感觉,就好像回到了那个雨夜,薛岭一口热血,喷在他的脸上。   薛珩气定神闲,毫不错目地,将眸光投落在谢桓的身上。   他一言不发,哪怕是兰庭,自始至终他也未曾看过一眼。   谢明茵足下不安地动了动,偏头看了一眼长姐。   太陌生了,这个夜晚。   所有的人,都变得不一样了,陌生到极致的冰冷。   “你说话啊,谢兰庭,你也太冷血了。”   “好,我说。”兰庭眉眼一挑,扬声问道:“父亲,欠了薛大都督命债的人,是不是您?”   “你懂什么,这都是为了大局!”谢桓的招式被逐渐打乱。   兰庭轻笑一下,她走下了两步台阶,站在众人面前,悠哉道:“我当然比您要懂,我来告诉你们,让你们与有荣焉的涉澜江一战,究竟是怎么回事,之所以战役如此惨烈,就是因为援军迟迟未到。   对,也就是我们父亲的兵马,周围的妇孺被掳走两千之众,最后,都被蛮族砍死,或者直接扔进了涉澜江之中。   之前的那位将军,已经身亡,薛大都督奉命守城,抵御了七日。   呵呵,父亲您来了之后,可真是悠哉啊,什么都不说,直接关闭了城门,断了大都督其余士兵的后路。”   “对,原本守城的士兵,就这样都死光了,城里的,都是父亲的人,没有人能再告您懈怠军事的御状,又能白白捞得一份军功,好算计啊。”   “赵晟风若是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下令的人,居然是您。”   谢明茵小脸煞白,她从未听过这些。   “我教你闭嘴!”谢桓恼羞成怒,抄手一剑,直直朝兰庭的面门而来,谢明茵登时抬手捂住眼睛,发出惊恐短促的尖叫。   “锵”地一声,刀剑相击!   谢桓的剑,被薛珩横空一刀格挡开,他什么都没说,清寂的眸光滑过她,甚至也没问她为什么不躲。   兰庭只是侧身偏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薛珩与谢桓的对战。   “我们做错了我们知道,求求你,谢兰庭,别再折磨我们了!”连氏双手薅住住了兰庭的衣领,死命地央求摇晃她。   兰庭却岿然不动,像是没感觉一样。   “不!”兰庭回过头来,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连氏略微怔忪,吸了吸鼻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她抬起手,双眸死死凝定了连氏,一字一顿地从齿关挤出,一根一根地掰开了连氏的手指。   连氏脸色煞白地低下头去,不知是疼的,还是悲痛欲绝:“你……”   “刀不落在自己身上,你们从不觉得难过。”兰庭语声干净,眉眼俱是冰凉。   她略微低垂下头,摩挲着藏在袖中的峨眉刺,从胸腔里发出古怪的笑声:“再说了,你们难道没杀了我吗?”   父杀女,算不得什么。   连氏被推到了一边,仆妇慌忙上前接住了手足发软的主母,将她拖着离开了大小姐身边。   谢疏霖此时才明白,谢兰庭也想要他们的命,可是,她不能。   所以借刀杀人。   “那现在你就先把命留下来!”谢疏霖口中发狠,霍地抄起一旁侍卫的剑,猛然冲上前去,就要刺向谢兰庭。   “不要!”谢明茵横斜里冲出来,展臂挡在了长姐的身前。   “你不要胡乱窜出来啊!”谢疏霖惶急之下,脚下一个刹不住朝前扎去,焦声催促道:“快让开!”   兰庭折身一把薅过谢明茵的肩膀,反手将她抻到背后去,自己随即侧身一让,谢疏霖刺了个空,踉跄几步才停住。   他心有余悸地,盯着自己握剑的手。   谢明茵脸色惨白,剑锋从面前破风划过的声音,犹自萦绕在耳边:“嫡兄你也这么恨我啊。”   之前,父亲也是这样对长姐的,她躲都未曾躲避一下。   是不是早就已经视死如归,心灰意冷。   “不是,我没有。”谢疏霖当即松开了手中剑,摇头矢口否认。   他必然不是真心想要伤到谢明茵的,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   “你说你不想杀我,却想杀掉另一个妹妹是吗?”谢明茵执着地逼问他。   兰庭好整以暇的,抬手掠过鬓发,她身上散发出清冷幽长的栀子花香,眉眼带笑:“嫡兄还真是子承父,和他一样杀人不眨眼。”   “你胡说,我没有。”谢疏霖反驳完,就发现自己上当了。   他倔强地说:“没有了薛珩,你什么都不是。”   “那真是不幸,即使你有再多,你也一无是处。”兰庭说。   谢疏霖看到谢明茵还站在兰庭那边,掉转了矛头道:“你傻了啊,她才是我们的仇人,你知不知道,她这么做,现在这些荣华富贵你都没了,也不会有人娶你了。”   谢明茵双眼泛红,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父亲也没有否认对吧,我们,就是喝人血吃人肉长大的,长姐所说的,都是事实不是吗?”   你以为你冰清玉洁,实则满身血垢。   “嫡兄你自幼学武,和先生说要保家卫国,护佑黎民,现在的你是什么,一个意图杀妹的杀人犯。”   “你……站在外人那边。”谢疏霖忿然制止了她,恨声道:“这里不需要你来多嘴!”   谢明茵极力争辩:“长姐不是外人。”   “她不是谢家人,她是没心没肺的孽畜。”连氏悲怆嘶声道。   她的心肝都在疼,她那么哀求谢兰庭,可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丝的动摇。   谢明茵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看挡在面前的长姐,这也是和寻常少女一样的身形,甚至更为清瘦一些。   她没有亲眼见过长姐口中,那些尸山血海,但她能够想象的出来。   当尸体堆成了小山,鲜血汇聚成了河流,那就是最彻骨的人间炼狱。   他们的父亲母亲,统统不以为然,满眼只有自己的荣华名声,谢明茵一直觉得自己冷心冷肺,她却被长姐口中描述的一切所撼动了。   她为之胆寒。   不仅仅是因为残酷,最主要的,是她想不到,面前这个稳重儒雅的父亲,会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   他也许糊涂也许懦弱,但他,不能如此卑劣。   谢桓乘着间隙痛斥道:“你帮她说什么,是不是也想滚出谢家?”   “父亲!”谢明茵不甘地唤道。   有了谢桓的声势助威,连氏立即来了底气,哭得梨花带雨,泪水涟涟地恨声道:“还记得我们是你的爹娘,你就给我滚回来!”   谢兰庭就是个小狼崽子。   “走什么,三姓家奴是吗,谢疏霖,我忍你很久了。”兰庭抬手捉住他的手臂:“我就说说而已,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把命赔给一群烂人吧!”   她当然要保全自己,毕竟她的命,可比他们来之不易多了。   谢疏霖蓦然怔住了。   “我就让你看看,我能不能。”谢疏霖并不服输,反而越战越勇一般,誓要与她拼个你死我活。   “你打不过我的,停手吧!”兰庭反手从发上抽出了一支峨眉刺,与他打了起来。   她居然随身带着兵器,谢疏霖登时瞪大了眼睛。   很快,他被眼花缭乱的分水刺,乱了心神,谢兰庭冷笑着抓紧了他的手臂,狠狠地往后一推一踹。   谢疏霖绊倒在台阶下,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尾巴骨撞得生疼。   最终,冰凉的刺端抵在了谢疏霖下颌,尾骨还疼得要命,他不得不仰着头,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手掌渗出汗,不知自己是惊骇还是恐慌。   “这还是个家吗?”连氏惊声崩溃道。   兰庭故作讶然:“怎么不是,吃人的家啊,你丈夫了不起呢,饮人血吃人肉得来的爵位,我就帮你们赎罪,一刀一刀的削去,天经地义。”   “放过你哥哥,他可是你唯一的哥哥啊!”连氏已经彻底忘了,名下还有个庶长子的事,谢疏安的脸黑了黑,没去管他们。   “慌什么,我没说怎么样他,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兰庭冷淡地补充道:“况且,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哥哥。”   她这副死样子,让谢疏霖灵光一闪,脑袋里想起了很多:“是不是你,红湖寺,我受伤是你做的手脚。”   兰庭居然露出了疑惑:“你说哪一次?”   “还哪一次,就我在台阶摔倒……”谢疏霖浑身血液逆流被抽离一般,他舌头打结,不敢置信:“我的腿、我的腿也是你!”   在薛珩与谢桓的刀光剑影中,兰庭莞然而笑,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没错,都是我做的,那不过是小惩大诫。”   “你怎么敢,他可是侯府公子,未来要袭爵的,你当初怎么敢!”连氏震惊之下,忘记了一些东西。   兰庭冷冰冰地提醒她道:“母亲您错了,如今已经没有侯府了,只有伯府。”   谢疏霖不愤道:“你都用的出这么下作的手段,来陷害我们,还有脸指责旁人卑鄙。”   “啧,我只……”兰庭本来想纠正,她为难的,只有他一个人的,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谢疏安,想到自己也打过他,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还真不止他一个。   谢疏安被她意味不明的一眼扫过,不自在的后退,心里暗暗埋怨谢疏霖多事,这时候去刺激谢兰庭做什么,这不是活脱脱的找死吗。   同时他也逐渐明白,今日他错过了阻拦谢兰庭的机会,若是出手阻拦了她,也许现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越想越后悔不迭,却也无济于事。   兰庭可不知道这这些,只是对惊愕的谢疏霖淡淡道:“我想你得明白,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以柔克刚的,不吃点教训,你怎么安分下来。”   更何况,谢疏霖对她而言,不算多么刚强。   “现在呢,行了吧,你满意了吧!”连氏看不下去了,她甩开了身边仆妇的手,又忌惮于谢兰庭抵在谢疏霖下颌的锐器,只得在她冷漠的目光下,裹足不前。   她撕心裂肺道:“我就是希望你去死,死在外面,怎么样,没有回来打扰我们的清净日子,从你回来,我们就没安生过。”   兰庭不为所动,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失望过的不会再失望,抹除掉的不会再回来。   “你是我的母亲,你明知我所受苦楚,却只会捂住我的嘴,希望我不要叫苦。在你们面前,我连哭诉的权利都没有。”   “当我对你们有利时,你们千方百计将我留下,现在,却说什么希望我死在外面。谢如意都比你们活得明白,好好照照镜子吧,去看看出尔反尔的自己,究竟是有多虚伪可悲。”   连氏抱头痛哭:“我错了吗,我只想要家宅安宁,你恨我,可这个家里,不止我一个人,还有谢明茵呢,你不是最喜欢她吗,她可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反而处处维护你,惦念你,你就是这样对待她的,你挑拨大都督来对付我们,你想过你的兄弟姊妹吗?”   兰庭撇了一眼谢明茵:“如果她想走,我就是会带她走。”   “不可能!”连氏下意识抓紧了谢明茵的手臂,仿佛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还要让我失去多少,老天爷,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会失去的,就注定不是你的。”兰庭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   连氏坚定道:“她不会跟你走的,不是谁都像你这么冷血。”谢明茵的手背被抓得生疼,只是蹙着眉不语。   兰庭不再与她争辩,扭过头,对他们所有人,冷然微笑了下:“我是在救你们啊!”   “我了解你们,你们不会觉得,他所做的是错的,唯有受到惩罚时,你们才会醒悟。”   毕竟再这么下去,他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废物的。   “你需要做的,只是活着,我们要做的更多更艰难,所有的族人都看着我们,祖宗的基业都在这。   若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是你,你会来做今日的这些吗,你没有享受到,就要来报复我们。”   “到底是谁给你们,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就是不可或缺的。”兰庭蓦然意识到,他们永远不可能改变。   他们自以为是高贵的,即使亲眼见证,再死一城的人,也不及他们的华美衣袍。   不管他们在说什么,谢家人又是如何无理狡辩,薛珩的面部始终平静如水,眸如松墨,攻势迅猛。   谢桓太急了,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绪,来冷静地判断薛珩的招式。   在薛珩到这里之前,谢兰庭就一直在给他施压,导致他现在根本平静不下来。   他虽然出身军侯世家,但武学根骨并不好。   薛珩镇定地过分,手下又发了狠,震得谢桓右手发麻。   就在谢桓被压下去时,薛珩反手以刀背向下,再次猛然重击在谢桓的腕骨之上。   “啊!”谢桓在疼痛之下,不得不松开了握剑的手。   他的剑倏然脱了手。   就在此时,薛珩手持横刀,骤然回锁刺向谢桓的胸膛。   谢桓心中大惊,登时叫道:“吾命休矣!”   “住手啊!”连氏昏厥了过去,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去救她。   破风之音,噌然过耳,薛珩的刀尖上正在滴血。   是谢桓的血,随之飘落的,还有谢桓的一大缕头发。   看到这缕头发,谢家人的脸都白了。   而谢桓呢,他砰地一声跪了下去,全身的关节筋肉近乎痉挛地佝偻,双眼发直而空虚,外表却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脸上一道伤口在淌血。   然而,巨大的恐惧将他早已开始腐朽的灵魂,摧掌揉成一团,丢弃在一旁。   他不敢了,他真的不敢,对上薛珩的那致命一刀。   喋血一刀,杀尽骨气!   “不堪一击啊。”薛珩指尖摩挲过刀柄,淡漠道:“今日暂且,放你一马。”   谢桓被人扶着,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忽然听到薛珩轻飘飘的一句:“谢家剑法,废了!”   谢桓猛地俯身呕出一大口血,他疯了一样,将最近的谢疏安拽过来,把剑塞进他的手里:“你、你去!”   他咽了咽口水,连连摇头,他颤抖着伸出手,可连剑都拿不起来,太沉了、太沉了!   饶是他武艺不精,也看得出,行伍出身的薛珩的招数,根本就是朝着招招要命去的。   面对薛珩鹰隼一般锐利的眼,他根本无力招架。   谢疏安一个手抖,剑“哐啷”掉下了地上:“不、不,父亲,我不行。”   “你不是会杀人吗,能杀章氏,怎么就不能杀眼前这个人!”谢桓近乎癫狂地爆发出一声嘶吼道。   谢疏安在他的逼迫下抬起了剑,薛珩并不将他放在眼中,挑起刀刃横手向他斩去,刀光叠影。   谢疏安双手持剑朝前奋力一迎,咬牙瞠目,愣是架住了薛珩的横刀,额上很快就沁出了密密的冷汗。   左腿在后微屈,竭力撑住了身体。   可惜,薛珩根本没有给他再次出招的机会,抬手又是一刀劈斩而下,直接将他震得长剑脱手飞出。   谢疏安则踉跄瘫倒在地上,四肢僵硬地摔倒在了水泊里。   对于谢疏安这样的三脚猫,薛珩连对战的招式都不需要使出,仅仅以力相击,就足以让他溃不成军。   比起武爵之家的谢氏,薛家其实恰恰相反,他们是书香门第,世代文臣。   只不过,薛珩少时较为精于骑射。   他拿起刀的初衷,是为了自卫。   然后,唯一的目的,是活下去。   他都做到了,也变得更加强悍了。   谢桓被人扶着,才慢慢地站直了身体,所有人都忙不失迭地逃回去了,谁也不敢独自面对杀神似的薛珩。   这中间是血海深仇,薛珩就算一气之下,真的伤了他们的性命,陛下用人之际,只会申斥几句罢了。   谢桓与她擦肩而过,狰狞又畏惧道:“日后,你就不再是谢家的人了。”   兰庭没有看他,只是“嗯”了一声。   谢明茵转身拾阶而上,她走到最后一阶,缓缓回首,看到了长姐与薛珩相对无言。   庆安侯府的朱漆大门闭合之际,门房听见刀尖划过地面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压紧了大门,生怕外面的杀神杀进来。   可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依稀听见,刀刃劈过空中的风声。   而谢家之内,谢桓被人搀着架着,扶到了他昨天还在做美梦的床榻之上。   看着他双眼无神地望天喘着粗气,脸色发白唇泛紫,四肢僵硬麻木,吓得连氏什么都顾不得了,让人去请了府医后,就伏在床前哭个不停。   等府医来了,发现他并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是他的被重击过的手腕,皮肉青肿,需要上药休养一阵时日。   听到他没什么大碍,周围的人渐渐散去,谢桓想要叫他们回来,睁大了眼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边的噪音,时而聒噪到仿佛是脑袋里传出的,时而寂静的落针可闻。   一想到自家被薛珩逼的无路可退的样子,谢桓就羞愤欲死,他从出生就是体面的贵族,从未如此落魄又遭殃过。   薛珩的一刀,没有杀进他的肺腑,也未曾刺进心肝。   却已经透过这幅人模狗样的破皮囊,将他腐败的内里一劈两半。   再不成形,意志消散。   谢明茵看着桌子上,已经冰凉的豆沙包和炸酥骨,额外还有一小袋她最爱吃的果脯。   她怔怔地,往嘴里塞了一块杏子脯,抿着唇,口中慢慢地咀嚼着,味道酸的让人流泪。   她一个人走出来,颓然地坐在廊下的扶栏处,抬头看向了无垠的夜空,浓稠如墨,空空荡荡。   这个家里、这个家里有多可怕,她一早就知道。   不定哪一棵的树根下,就埋藏着成为枯骨的尸体,他们住在这座府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从第一任的庆安侯谢彬伊始,多少明争暗斗,波涛汹涌在这座府邸里。   她突然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宛华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放下了什么,提裙顺着长廊向外跑去。   一切结束之后,才远远的驶来了一辆马车,驾车的是巴陵公主身边的内侍,仿佛已经等待许久。   “小可奉两位殿下吩咐,前来接应小姐前去。”宫人看了一眼薛珩,朝他拱手见礼,心里对这二人略略惋惜。   兰庭没有任何讶然,她轻轻点头,垂眸就要与他离开。   薛珩反手收刀入鞘,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珍重。”   “珍重!”在宫人轻声的催促下,兰庭登上了脚凳,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和火泽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她放缓了每一步,却迟迟没听到他离开的声音,回过头,看着马背上侧身低眉的他,恍然明白了。   他要看着她离开,被目送的人,总是会好过一点的。   薛珩依旧缄口不语,他仿佛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不错目地看着她俯身进入马车,又看着宫人开始调转车马,缓缓地向来路驶去。   长夜至此,他策马离开。   不多时,谢家的侧门被打开,看着要驶出街口的马车,一道纤细的身形提裙奋力追了上去。   兰庭依稀听见谢明茵的声音,令宫人停了下来,她掀开了帘子,看到少女一路朝她奔来。   “长姐,我跟你走。”谢明茵跑到了马车前,扶着车身微微地喘息着,仰着头张大了眼睛,亮晶晶的双眸如同星子闪烁,坚定不移地说:“我可以做很多,我知道,我会的也很多。”   “你不后悔的话,就上来吧。”兰庭朝她伸出了手。   谢明茵抿了抿唇瓣,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随着她的力道,登上了马车。   “我不后悔,我知道离开了就什么都没有,而长姐你,也失去了大都督。”谢明茵忧伤地望着她。   兰庭抚了抚她后脑的头发,微笑道:“对啊,难道你不怕?”   “怕,可机会就这一次,要么一起腐烂,要么就断尾求生。”谢明茵说。   兰庭垂下眉眼:“的确是断尾求生。”   “什么?”不通律条的谢明茵尚且还不明白,谢桓的罪责有多重,又会受到怎样的惩处。   “没什么。”兰庭没有多提。   “长姐,你日后会遇到同样对你好的人。”   兰庭略微别过脸,淡然地说:“我不会再嫁人了。”   因为,她亦不可能再和另一个人,去经历一个十年。   谢兰庭看到她怀里抱着的油纸包,从里面捏出一个豆沙包,一口一口的吞下,豆沙绵软,甜糯不腻。   她们坐在马车里,像是当初一样,不多时,谢明茵就靠在长姐的肩头睡去。   她不能理解,尚且年少的长姐,为何会对一个人,有那么深刻的感情,到了为了这个人去否定了几十年后的人生。   翌日,盛京的街头巷尾,就有了新的大传闻。   “听说了没,庆安伯府的门楣被砍了一刀,牌匾都被劈成两半了。”   “谁说不是,听说,昨夜还有刀剑相击的声音,你说,是不是闹鬼了。”   “嗐,没准是寻仇呢。”   “胡说,谁能把那么高的门匾,给来一刀。”   唯有谢家的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来的不是鬼却胜似鬼,连氏听说谢明茵走了,闭着眼流泪,却没有再开口说话。 第78章 妥善   进入府中后, 早有侍女在中门等候,见到两位小姐也不吃惊,只是安分的行礼带路,说明了巴陵公主也在。   兄妹二人正支颐听着琴娘弹琴唱曲, 靡靡之音如流水一般, 从苑中流淌而出。   秦怀龄见她们从外面进来, 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我府里的人, 去得及不及时?”   兰庭带着谢明茵道谢:“多谢殿下解围, 否则,我可能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手了。”   “不必多礼,这位谢小姐看着也是累了, 先去歇息吧。”   谢明茵知道, 这是他们有话要说, 就从善如流地谢恩,看了兰庭一眼后,安静地随侍女去往客房了。   兰庭坐在此处, 听着那慵懒散漫的吟唱声, 将收起的一双峨眉刺放在桌上。   倒是巴陵公主瞧着有意思, 又拿了过去把玩,仔细地瞧了瞧。   说起来,这还是在镜州时,薛珩送给兰庭的,她还觉得舞刀弄枪的不好,可是兰庭却执意要和薛珩学。   “和你没有关系的,兰庭, 大都督必然也会谅解的。”巴陵公主觉得她是想左了,薛珩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待她的。   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到了这两个人自己身上,偏就糊涂了呢。   难道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是吗?”兰庭低垂下眼眉,轻声问道。   “巴陵,你说了她也不信,别自欺欺人啦。”秦怀龄一向擅长拆台,又觉得少女之间的安慰啥都不是。   兰庭无奈微笑道:“殿下伤口上撒盐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毫无退步。”   “就是!”巴陵公主同仇敌忾地瞪了三皇兄一眼。   “嗳,”秦怀龄笑叹了口气,别过身子去,端了一盏茶:“这算什么伤口撒盐,你不也很清楚吗,为了自己的问心无愧,是在逼薛珩做选择而已。”   兰庭这次没有再反驳,而是默认似的淡淡一笑,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得她说不出任何话。   “现在好了,满意了吧。”秦怀龄蓦然笑出了声,他倾身问她:“你就这么喜欢他?”   “是啊,殿下你不懂吧!”不懂这种心情和决心。   “我看你约莫是……昏了头。”秦怀龄摇头。   巴陵公主张了口:“我听三皇兄说了,兰庭,你也不必如此,大都督他……”   “公主,不要再说大都督了,一切就这样吧。”兰庭微笑道。   巴陵公主倒是有些为他们难过,她惋惜又痛心,她抬起手摸了摸兰庭柔软的头发,捧着腮闷声不语。   “这对任何人都是个难题啦,不过,你做的也没错。”虽然不可能每件事,都分出个是非黑白,水清水浊。   但尽力做到扬清激浊,都是合该称赞的。   “是有道理,就是有些蠢。”秦怀龄点头补充道。   若是他,就要瞒着薛珩,他查到了算是他的本事,查不到,谁也不能破坏他们的关系。   兰庭的自投罗网,就让他格外费解,虽说对他们来说有利无弊。   巴陵公主板起雪白的小脸:“三皇兄,你能不能不好好说话了。”   秦怀龄挑了挑眉,没有再泼冷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薛火泽,再加上这样温柔的腔调,以及这张脸,谁能不动心。   更何况,是被他一手带大的兰庭了。   “母后本是不让我出宫的,不过我与母后说,与你一起,母后就答应了。”巴陵公主转移了话题,得意的昂了昂下颌。   她一向有办法,央求母后开口的,兰庭就是她三十六计里的一计。   “母后喜欢你,可比我多很多了。”   兰庭哑然失笑,这是因为她现在无所图谋罢了。   对皇后来说,习武的女儿家本就少见,又是女儿的玩伴,大约就多为注目了。   还有一层原因,现在宫里的贵女,大抵就是有些盘根错节的家世缘故。   巴陵公主见到她们,也不可能随便挑个顺眼的亲近谁,她不得不端起架子,她们也要小心的探查上意,都会觉得很累。   兰庭问她为何这么早就出宫来?   巴陵公主长叹了一口气:“唉,你不知道我每次去请安,听见父皇和母后所言,皆是残酷之言,以前在镜州都不是这样的。”   对此,巴陵公主很是不解,她不明白父皇为何登基后,就非得要对那些叩拜 他们的人下手,看他们态度也是很恭谨小心。   那么大的年纪,还要跪在殿前请罪,听着就倍觉心酸。   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总是心肠软的,在进入皇宫后,她也能看到一些大臣,每个都斯文儒雅的,尤其是那些盛京里的勋贵之后,表现得更加谦和恭敬。   人都是讲见面的交情的,隔空的,从未见过这个人,说杀了就杀了。   因为你不会有任何画面感,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你面前走出去,再要你去想象他被砍头分尸,这就很不寒而栗了。   秦怀龄说薛珩心肠狠,不是没有道理。   最难的,是亲手杀死熟悉的人。   兰庭思忖了一下,道:“可以来打个比方,好比我与谢家的人,他们的道理是什么思路呢,他们虽然曾经做错了,但现在开始把我当成谢家人看待,我却因为过去的隔阂,而对他们锱铢必较,就是我不够大度,不够宽容,对不住他们。”   巴陵公主越听越肃然,兰庭却语气轻松,像是在调侃一桩很有趣的事情。   接下来涉及到陛下,她的面色才严肃起来,絮语道:“同理可证,陛下……薛珩他们这批人,就如我的位置,而这盛京里的勋贵,就如谢家一般。   他们会觉得,虽然他们曾经支持逆王,甚至蓄意为难尚在潜邸的陛下,但当陛下登基后,就该对他们加以宽容,表示仁和。”   没错,那个曾经为难过定王的人选之一,就有她那了不起的亲爹。   没想到过去的十多年里,谢桓其实也是做了不少“实事”的,他还真是天下第一人。   巴陵公主起初是没有准确的概念,一旦有了更为具体细小的事情代入类比,她瞬间就理解了,父皇那种憋闷的心境,以及非得要杀一波,才解气的缘由。   兰庭这一桩,她是时常问一问,听一听的。   三皇兄都说兰庭家门不幸,巴陵公主更是将兰庭往凄惨了想象,她从未受到过任何的委屈,现在成了公主,就更不会有人给她苦头吃了。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和想法,简直教她觉得匪夷所思、不可饶恕。   巴陵公主气得无以复加:“这是什么混账理论。”   兰庭眼看着,义愤填膺的巴陵公主,本要骂出更恶劣的言辞,却生生给咽了回去,笑了笑,说:“这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想法,可惜,他们没有先人的雄心与魄力,更没有曹孟德的雄才大略。”   这话,人人都可以说,但说出来后,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目光,就看他背后的是什么了。   “本宫看,兰庭你对他们,还是太大度了,就该教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巴陵公主不能对这些官员做什么,就开始把怒火转移到了谢家人身上。   “没事的,陛下眼前的奏疏上,少不了他们。”   巴陵公主不觉得那是兰庭的家人,相比之下,她和三皇兄都要比他们认识兰庭的时间长久。   “如你所言,他们明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父皇也给了他们机会,为何还如此固执,难道就如此放不开手?”   “是的,他们不会轻易放手的。”兰庭抚了抚衣袖,清清淡淡道:“要举例子,还是要用谢家,虽然也不能说,事事皆可以小见大的,但是绝大部分是这样的。”   一个家族,就是朝野的缩影。   父母为君,是家族里至高无上的权,子女是没有任何可以反抗的余地的。   当然,特指在他们眼中,没有任何用处的子女。   “譬如谢如意,她就很聪明,会博得谢夫人的眼泪,谢夫人在她的身上付出的越多,就越不可能舍弃她,与此可见谢伯爷。   他对子女……嗯,至少是对女儿的教养与父女之情,并没有付出太多,颇为稀薄,所以,他是能够及时抛弃掉,已经没有用处的谢如意。”   谢明茵是连氏并没有太多母爱付出的女儿,甚至是有些多余的,所以她对谢明茵的离开,并不会进行过多地挽留。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连氏喜欢的,是能够给她带来荣华和慰藉的女儿。   她不是,谢明茵也不是。   谢桓大概还以为,这是一种智慧与果决,实则非也,因为他耗费心力最多的,就是权势,最不能松开手的也是权势。   他和连氏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比不上他的妻子,因为他虚伪的以为,自己能够鄙视连氏身为内宅妇人,没有见识。   谢桓也没做到,让这个家族正确走下去的策略。   侧重不同罢了,何谈谁看不起谁,连氏都没看不起他,每次自以为是,做出错误的决定呢。   巴陵公主突然有些哀怜地看着她,喟叹道:“你啊,究竟是原本就懂这些,还是在谢家学到的这些?”   那算不上是学的,她想,要看透这些都得吃苦头。   兰庭低下头去,没有回答巴陵公主的问话,当然不是在谢家明白的,她早在定王府就明白了这些道理。   只是,皇后娘娘希望,自己女儿的玩伴,是个天真烂漫、乖巧听话的小姑娘。   她就在公主面前,自然是以同龄人的心态。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同以往了,她也不可能再用以前的目光,看待巴陵公主周围的一切。   对方的身份不同,她自然也就要以不同的方式来对待了。   但是这话不能说出来,巴陵公主心心念念,当她是旧日的好友。   兰庭也不可能摇晃着她的肩膀说,你醒醒,你是本朝最尊贵的公主了,别和我在这称姐道妹了。   她们始终是她们,但态度是要发生变化的。   “臣女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襄助,容臣女先将妹妹安置好。”兰庭说着,随手撒了一把鱼食扔进水里,里面的鲤鱼尽情地扑食,如同水中的一簇火焰般艳丽多彩,赏心悦目。   “你去哪里住呢?”巴陵公主为她感到忧虑。   兰庭莞尔一笑:“臣女既然这么做了,必然是有归处的。”   “好罢,咱们三日后出发,你这两日尽可忙自己的事情去,人也借给你用,不要怕那起子坏人。”巴陵公主看着兰庭,仿佛一个小可怜,蓦然生出了一种保护欲。   “臣女就在此谢过公主了。”兰庭忍着笑意,煞有介事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还了谢礼。   巴陵公主以袖掩面,轻轻地摆手笑道:“好啦好啦!”   夜色幽凉,薛珩独自一人,坐到了旧日和兰庭闲坐的亭子里,廊下的灯笼照在池塘里,白日碧波荡漾的池水到了晚上,变得深不见底起来,仿佛能够将人吞噬。   不多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抬起头,孙桑海已经静候在外:“大人,小的有事容禀。”   “什么事,说吧。”他漫不经心地道。   孙桑海上前回道:“是奉大小姐吩咐去办事的人回来了,您可要见?”   光线灰暗,薛珩的神色看不清楚,声线平淡地问道:“他们,去做了什么?”   孙桑海犹疑了下,答道:“大小姐此前下令,吩咐他们……去杀了赵晟风灭口。”   赵晟风原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等到屠刀落在了头顶,他才知道。   人家所想的就这样吧,和他以为的结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含义。   这些人也很有经验,尽量让他死的很顺其自然,负责押送的差役也乐得轻松,这人反正也死了,一了百了,免得路上还有徒增颠簸。   薛珩怔了怔,他将人交给兰庭,却很少过问他们去做什么。   孙桑海窥觑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薛珩摇了摇头:“并无。”   杀人灭口,自然是为了封住那张嘴。   他对兰庭的每一丝情绪,拿捏的极其精准,她的悲喜忧患,她的得失成败。   三皇子一时起意,要请兰庭为侧妃时,他便只有不能两字奉告,那可是对这人间是非观,皆因他促成的兰庭,为什么要拱手让人。   现在,却又为此感到悲哀起来,这个决定对于兰庭来说,是无比挣扎过后的一刀两断。   兰庭回给自己安排的客房前,先去隔壁看了看谢明茵,发现她还没有休息,而是趴在桌子上等自己。   “长姐,我们住在这里不好吧?”谢明茵不安道,皇子府的客房的确很舒适,侍女也格外恭谨,她却还是浑然不安。   “只是暂住一晚,公主也在,不必怕。”   谢明茵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意外之喜。   “长姐啊,今晚我们能不能一起睡?”谢明茵略微扭捏地说,期盼地望着谢兰庭。   还没人和她这样请求过,兰庭略显惊诧:“怎么,你择席吗?”   “不算择席,就是没有熟悉的人。”谢明茵摇了摇头,看了眼外面的侍女,她还是比较习惯自己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伺候。   兰庭抬起手拍了拍被子,谢明茵自发地爬到里面去,团着怀里的被子坐了下来。   谢明茵偏着头捋着头发,差点跳起来,讶异道::“长姐,你、你居然还有宅子?”   兰庭对她的惊诧,颇为不以为然:“难道你以为,我带你走,还会去住客栈吗,还是一直借住在别人家?”   谢明茵者才发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长姐素来做事稳妥,怎么可能会冲动行事。   这可是寸土寸金的盛京,要想买一栋宅子,哪怕你手里有足够的银钱,也不一定能马上就买到。   “之前和衙门的人打好了关系,他们的消息最灵通了,托人留意一下就行了。”   毕竟那么多犯事的,总能有走到倾家荡产的。   这还要托了柳姨妈他们的福,要不然,兰庭从没想过,要和衙门的人打交道的。   “走得匆忙,你若是有什么要带走的,长姐派人去谢家带回来。”兰庭闻弦歌知雅意,宛然笑道。   谢明茵抱了抱被子,抬起眼:“他们会同意吗?”   兰庭将帷帐亲手放下来,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的说:“会的,父亲和母亲不是一向最通情达理了吗。”   谢家都自顾不暇了,他们不会愿意再得罪她的。   “唔,那就希望一切顺利吧。”谢明茵扯了扯嘴角,通情达理这四个字,在谢家只和讨巧卖乖、有利可图相关。   当你有了后面两项,你才能得到他们的通情达理。   “睡吧,明天列个名单出来,想要什么人都写上,过了这村没这店噢。”   谢明茵还没来得及问,最后一句什么意思,就见长姐已经闭上眼,迅速陷入梦中了。   她却还是睡不着,就趴下来闭着眼,过了一会又悄悄睁开。   她偏头细细的打量长姐的眉眼,外面的灯烛没有全熄,朦胧的光线透过帘帐,她一闭上眼想象出的长姐,就像是一把刀一样锋利,可是此时,却是温山软水一般。   兰庭忽然抬起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随后捂住了她的眼睛:“睡觉。”   “长姐怎么知道我没睡?”   “你气息是乱的。”兰庭随手揉了揉谢明茵的柔软顺滑的乌发,闭着眼回答。   谢明茵睡觉也不好好睡,过了一会就像是一只小猫,抱着软厚柔滑的锦被,把自己身体蜷了起来,偏头正依偎在兰庭的肩头。   兰庭微微一僵,心里悄然就软了下来,谢明茵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她又能和谁去撒娇呢。   在谢家,就连庶出的谢宜桃姐弟,还有姨娘疼着爱着,偶尔谢桓也会做出慈父的模样。   唯有谢明茵的出生,让他们没有一个人期待的。   翌日一早,兰庭来向两位殿下告辞,却听说三皇子正在晨练,巴陵公主也跟着一起去了,她只好去演武场请安。   秦怀龄见到她,别的什么也不说,就来了句:“既然人来了,与我过两招试试。”   “殿下请了。”兰庭拎起了一旁架子上的横刀,秦怀龄看她起了架势,倒是有几分薛珩的影子。   若是平日里,他也就开口打趣她和薛珩了,眼下还是算了吧。   兰庭进入状态很快,旁边还有巴陵公主脆声助威,刀势咄咄逼人,密如细雨,她没有薛珩那种足够的力量,只能以快与密来取胜。   巴陵公主眼睁睁的看着,兰庭把三皇兄打到哭不出来,她在一旁欢呼雀跃,幸灾乐祸。   最后,纠缠了一刻钟,秦怀龄堪堪与她持平,就在他懈怠之时,兰庭一招出其不意,秦怀龄不行败下阵来。   “我就知道,兰庭会赢的,”巴陵公主看得热火朝天,拊掌叫好,转头对三皇兄嘲笑道:“皇兄,父皇都说了,你不是练武的料子,你看你,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啊。”   “你到底是谁妹妹啊?”秦怀龄原本就沮丧,听她这样不余遗力的打击,愈发无力的问道。   “嗯……”巴陵公主故意看了兰庭一眼,笑得狡黠,犹豫道:“大概,是皇兄你的吧。”   兰庭觉得秦怀龄有些想不开,她想,薛珩简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来应付秦怀龄。   趁着清晨,离开三皇子府后,兰庭出神的看着那马车前,在微风中晃荡的碧色流苏,像她现在的心摇摆不定。   谢明茵就坐在一旁,倚枕阖眸,也不知是不是真睡了。   她这个坐马车就不舒服的毛病,看来也是改不掉,只能渐渐习惯了。   马车行驶过了长街,人声渐渐鼎沸起来,谢明茵被吵得睡不着,揉了揉眼睛醒来:“咱们到哪了?”   兰庭随手撩起帘子,转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女子穿着柳绿色对襟衫裙,头上包着布巾,低着头正在帮老板娘做什么活计。   “看来是好了。”兰庭低语一句,收回了目光。   谢明茵正往外看,听见她的低语,不禁疑惑道:“那是谁啊,长姐?”   难道是长姐以前认识的人?   兰庭向后靠在迎枕上,仰着头语气淡然:“并不太熟的人。”   宅子就在离四锦里不远的长平里,兰庭名下的东西其实不少,她在离开谢家之后,就一直在着手打理这些,只是没料到,后来会有这么大的变故。   “这里没怎么收拾过,有些乱,不过没关系,等粗使下人买回来,再安排一些人搞搞就好了。”兰庭也只来看过两次,头一次是觉得位置不错,银钱也足够,第二次……反正想的很长远。   谢明茵自从下了马车,进了宅子,就欢快的像是一直撒了欢的小鸭子:“长姐长姐,我们去后院瞧瞧。”   “嗯,等等,我喝口水。”兰庭拿起茶杯随处一瞟,面皮蓦然变色,只见桌子上上那最不可能看见的东西,一杯水差点泼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来了,他来过了。   兰庭抑制住自己不安的心跳,走过去伸手拿起来,并不是任何她所以为的,不是退掉的婚书,更不是断交书。   而是他曾经闲聊时,说要给予她的银钱产业,契书就统统放在这里。   兰庭一时僵住,目光死死的看着手中的东西,她眸子里的水光颤了颤,松烟溶墨般的眉头跳动。   薛珩的这般行径,让她哭笑不得的同时,又无法不为之动容。   她知道,他再也不会来。   那种心里空荡荡的感觉,让她难过到窒息。   这一阵,总会过去的,她这般安慰自己,却依旧如鲠在噎,不能言说。   “长姐,你还没好吗?”谢明茵从门外露出脑袋来,一直在等着她。   雨过天晴,就是初秋有点冷了,阳光漏过树梢露出笑容,她抬起头,微笑道:“好了。”   “那咱们快走吧,我看见后面还有小池塘呢。”谢明茵雀跃不已,如果真的有池塘,她就可以养鱼了。   兰庭将手里的东西放好,才走了出来:“你四处瞧瞧,愿意住哪间院子,只管自己安排即可。”   “对了长姐,我还想养很多很多东西,小乌龟,小兔子……”   “对了,我教给你一些东西,来打理好不好?”兰庭瞧着谢明茵,浮现出了一个想法,抚了抚她的脸颊,说:“你也该学一学掌理中馈了,这些就教给你打理了,长姐相信你。”   兰庭并非不通庶务,而是没有足够的耐心,她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虽然稍微未雨绸缪了一下,但毕竟还是不够周全。   “长姐,你是就当我是长工吧。”谢明茵抬起手摸了摸腮,她笑的像是一只水獭,总是让兰庭忍不住捏一捏。   “哪有哪有。”兰庭没什么诚意地否认,不得不说,到了新的环境,还是让她心神开阔了些。   谢明茵当然希望,自己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过,我可以试试。”   “麻烦你啦。”兰庭不禁抬起双手,揉了揉谢明茵的脸颊。   谢明茵被她搓的声音都变了,含含糊糊地道:“长姐,你这样,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若说,对于兰庭与谢明茵两人来说,一切都是从新开始,那么,对谢家来说,就是最后的落幕。   他们没有几天好日子了。   那晚过后,来了许多大夫都说,谢桓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可他就是已经起不来了。   还越来越严重,起初还会含糊应答他们一两句,到了后来,一句话也不说了,整日木然地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连氏忧心的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守着谢桓,唉声叹气,念叨着家门不幸,也不去看谢如意了,焦头烂额的她,哪里还挪得出功夫给她呢。   为了谢桓的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病,请了不少名医圣手来看诊,可每个大夫都说,谢桓没有什么隐疾暗伤。   谢家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一个大夫医术不精,难道两三个都不行吗?   当晚,他们都是眼睁睁的看着的,薛珩的刀只是划破了谢桓的脸。   趁此时机,谢家就又开始闹分家,这次比前几次来的都要猛烈。   二房和三房的态度也格外坚决,自从谢桓倒下后,虽然上面还没有动静,但他们意识到,就要大祸临头了。   承袭爵位这种好事,他们不能沾边,但若不再快点,坏事他们却要一起担的。   连氏光是照看谢桓,就已经精疲力尽,哪还有那个心力来和他们争执,谢老夫人却是必然不能赞同的,她一边叫骂着儿孙不孝,又一边拉着他们不肯放手。   谢疏霖变得格外冷淡,事实上,他不光是对母亲如此,对其他人也是如此。   谢老夫人哭天抹泪的骂着他们不孝,谢疏霖也只是淡淡的说两句,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撒着欢的在祖母膝下承欢。   他整个人的变化,从内到外都很大。   以前,虽说不是被人骂到纨绔子弟的地步,但也常常结交一些狐朋狗友,吃喝玩乐,风花雪月。   事已至此,谢疏霖除了一头扎进了演武场,别无他法能够逃避了,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差劲。   可能连谢兰庭的一只手都敌不过,他也没脸去见往日的朋友了,谢家门匾被斩断这件事,让他们丢大脸了。   他出门遇见这些人,少不得就要扯到这上面,说着是打听打听,其实都是来看笑话的。   自此日之后,谢家的众人自觉颜面无存,开始了闭门不出的日子。   这两日,连来看笑话的人都没有了,对谢家开始避而远之。   谢老夫人瞧着好好的儿子,被折腾的半死不活,心里难受的不得了,食不下咽,眼巴巴地盯着他,盼着他赶紧好过来,一边还要诉苦。   谢桓当然依旧是没什么反应,顶多就眨眨眼,扳直地躺在床榻上,看也不看谢老夫人一眼。   连氏给谢桓喂完了最后一口药,看着他睡了过去,才扭过身子,低声问道:“是谁的人?”   丫鬟恭谨地垂首回话:“他们自称是奉大小姐的吩咐,来府上要几个下人走。”   “这两个小蹄子,还有脸来要人。”来探望儿子的谢老夫人冷笑一声,倒是连氏沉默寡言,此前吃了那么多次苦头。   她是半点都不想,再和谢兰庭产生任何冲突了,不光占不到好不说,自己还要赔进去遭殃。   谢老夫人没见到谢兰庭冷酷无情的模样,见到连氏缩头乌龟的反应,立即怒骂道:“你的嘴是叫人缝上了不成,瞧瞧你生的养的这几个小蹄子。”   连氏也不回嘴,只是转着心思,想着要如何尽快打发了来人。   谢老夫人自以为占得上风,继续痛斥道:“桓儿是死了吗,你整天摆出一副哭丧脸,若不是看在霖儿的面上,我定要叫桓儿休了你这个庸妇。”   “他那样,还不如死了呢。”连氏憋的狠了,听谢老夫人这么说,自然也不肯让人的,赌气似的来了一句。   谢桓紧闭双眼,眼珠在眼皮下不住滚动,却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好啊,我就知道,你果然就盼着桓儿有事!”   连氏百口莫辩,这些日子她照顾谢桓自己头发都白了许多,精疲力尽,这老太婆还天天来又哭又闹,她现在若不是还有理智,也恨不得就甩手走人。   “母亲,父亲已经这样了,您就别添乱了。”谢疏霖看多了母亲哭哭啼啼的脸,也觉得厌烦,他帮忙处理家事,却一头雾水,母亲还和祖母有时间争执。   连氏先是不敢置信,又委屈道:“我没做好分内之事是吗,这么多年,你们怎么长大的?”   “您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与其在这怨天尤人,不如去照顾父亲,做好分内之事。”谢疏霖头疼得紧,说话也就变得冲撞。   若是从前,连氏定要心怀甚慰的,可放在现在,再看谢疏安,她是又庆幸又防备。   谢家群龙无首,如同没了头的苍蝇一般,四处碰壁,谢疏安在料理家事,他说:“母亲,依我看,倒不如把人给她们都送过去合适。”   诸多定夺,谢桓倒下了,谢疏霖不支事,连氏也不得不与他商量。   “她们既然有本事,何必再要谢家的人。”连氏也被谢老夫人挑起了火气,说出了气话。   谢疏安有条不紊道:“母亲,若是这人不送去,她们才真是脱离了谢家,送你过去的人,毕竟还是咱们的人。”   连氏如此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便让丫鬟出去传话。   “我们夫人说,请诸位稍等片刻,夫人挑几个可靠的下人,送过去伺候两位小姐。”   来者一本正经道:“不必了,县主已经列好了名单,请夫人按照名单,将他们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丫鬟只得将名单接过来,入内室转呈给了夫人,连氏接过来一看,心里沉了又沉。   都是侍奉谢明茵的那些贴身下人,以及曾经伺候谢兰庭的两个丫鬟。   想要挑个能做手脚的人都没有。   都已经答应下来,连氏只能硬着头皮,让人去把这些人都叫过来,强自撑着脸面敲打了一番,才让人给带出去。   “姑娘,人都已经带回来了。”侍从的速度也很快,不出半日就都回来了。   “大小姐!”红霜和碧釉见到兰庭,激动地差点哭出来:“奴婢还以为,还以为小姐不要奴婢们了。”   自从小姐走后,她们也就惶惶度日,生怕被夫人一个不高兴就发卖掉。   今日突然来了人,居然还要接她们到大小姐身边,红霜和碧釉自是喜不自禁。   “嬷嬷。”谢明茵看到自己的奶嬷嬷,这才放下高悬的心来,满眼泪花。   “见过大小姐、小姐。”奶嬷嬷起初并不赞同,自家小姐跟着大小姐跑掉。   可是这两日在谢家,看闹腾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又觉得其实离开谢家,跟着身为县主的大小姐,也许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人心不齐,一个家族,也就变得摇摇欲坠了。   谢明茵扶着奶嬷嬷往里走,指给她看自己以后和长姐种什么:“嬷嬷,日后我们就和长姐住在这里了。”   “小姐不回去了?”奶嬷嬷见她意态坚决,又犹豫起来:“可日后的婚嫁,总要长辈来的。”   “从我出来,就没想过回去,再说了,我最记挂的您都回来了,日后再说日后吧,我连及笄都没有,说什么嫁人呢,更何况,谁还愿意与如今的谢家联姻。”   谢家的那点动静,奶嬷嬷都说与她们听了,最后颇为感叹地说:“这个家,人心都不齐了,还说什么阖家团圆呢。”   她是谢家的老仆了,谢明茵出生后,就被扔给她照看了。   说这些,除了安两位小姐的心,也是为了安慰自己。   安置好了宅子里的一切,兰庭又将家仆护卫一一交代清楚,若是有人敢上门捣乱,就都赶出去,尽量不要让谢明茵受到惊吓。   因为家中变故,谢明茵已经许久没有去女学了。   “你继续去,日后的束脩,长姐让人帮你交好了。”兰庭压下她的手腕,与她说:“家里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尚未及笄,还是小姑娘呢。”   “长姐你不是小姑娘?”   兰庭敛了敛睫毛,她当然不是。   她以短短的十余年人生里,见证了太多的诞生与败亡,他人的消亡是让你迅速成长的药剂。   翌日,兰庭送谢明茵去了纪氏女学,她自己早已经就不去了,当初纯粹是有目的,现在已经达成了,自然就不再去了。   “见过阳衡县主。”刘雯月父亲礼部左侍郎在这一次的动荡中,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是另一位右侍郎被治罪入狱。   这般一看,众人对她更为追捧。   兰庭温声道:“明茵就拜托你多多照看了。”   刘雯月笑盈盈地抬手,揽过谢明茵的手腕,和气道:“县主放心,我与明茵相识已久,定然不会让人欺负了她的。”   她的话说的很直白,大家都是早就彼此认识的。   在场的几个,惯会捧高踩低的听了,暗自垂下头去,压下了想要嘲讽谢明茵的小心算。   见到兰庭俨然一副长姐如母的姿态,刘雯月忽而掩唇轻笑,说:“你们姊妹两个也很有趣。”   “怎么说?”谢明茵问道。   刘雯月娇声扬眉笑道:“当初县主来女学之时,是明茵拜托我多多照看县主,现在变成县主嘱托我照顾明茵了,这难道不有意思么。”   “其实,长姐你不必这样的。”谢明茵脸颊微红,她觉得长姐太兴师动众了。   女学她不是第一次来,还要长姐送她来,千叮咛万嘱咐的。   母亲都没有这样过,想到母亲,谢明茵唇角的笑意不由得一凝,她以前还道长姐没有亲缘的,要不然怎么会离开谢家十多年。   现在想来,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她与长姐没什么不同的。   “这不一样,我是你的长姐,该交代的一句都不能少。”   兰庭这般说出来,也是为了当众告诉一些人,不要因为谢家的缘故,就对谢明茵而有任何欺辱的心思。   日后,就没有父兄的照应了,他们看的就是她背后的自己。   谢明茵大概是知道的,兰庭怜惜地拍了拍她的发顶:“罢了,快些回课室去吧。”   谢明茵回头看了她一时,先生即将来了,才转身同刘雯月进去。   兰庭在庭中的银杏树下站了一时,听着里面传出流水般的琴音声,拂去最后一丝阴霾,方展眉离去。   她以前并没有将谢明茵太当成一回事,一个同样娇生惯养的小姐而已。   乃至于到了那一晚,她都只是以为,谢明茵就是个早熟一点的小姑娘。   但她的胆子与果决,可比自己想的要好得多。   此时,皇宫的御书房里,薛珩低着头,捧着手里的卷册回禀给皇帝,眉眼低垂,神态认真,看起来温润如玉。   皇帝支颐闭目,听着薛珩的回禀,过了一时,才缓缓睁开眼,别有意味道:“去秋狩前,总得把家里的这些蛀虫,都打发干净了再说,不然,出门也不得安心呐。”   “陛下说的是,臣这就去办了这一干革囊众秽。”薛珩抬起眼眸,将手中的奏疏重新递给御案。   这上面所写的,皆是已经查明属实的人名。   “总是要事与愿违,但这古话也说了,苦尽甘来。”皇帝有些安慰地口吻道。   这就是定下了,薛珩恭声道:“臣甘之如荠。”这是他所愿意见到的,虽苦亦甜。   随后,皇帝身边的掌印内侍领命拟旨,再由皇帝过目,若无充要,即可降旨。   一切的变化颠覆,也就在这一两日间,风起云涌,潮起潮落。   兰庭伴巴陵公主离开盛京之日,皇帝降罪谢家的圣旨,也下来了。 第79章 坍塌   初秋的清晨微微的泛凉, 巴陵公主的仪驾停在清静的街上,没有人发出多余的声音,显得格外肃静。   兰庭到的时候,巴陵公主正坐在正堂里, 已经穿戴齐整了, 披着一件鹅黄色的斗篷, 显得温柔清和了许多,见到她就问道:“你妹妹安排好了吗?”   兰庭有些奇异, 巴陵公主居然会关注这些俗事, 笑而答道:“臣女已经将她安置好了。”   “唔,那等皇兄安排好,就启程吧。”巴陵公主没有多说什么。   她不说,兰庭反而好奇起来, 追问道:“公主怎么突然关心这些了?”   巴陵公主莞尔一笑, 扬眉道:“这样你跟本宫出行, 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嘛。”   她也不太喜欢兰庭心里总是惦记着别的,少年老成的模样,显得她自己稚气未脱一般。   兰庭哑然失笑, 不过, 她的确没有后顾之忧了, 一身轻松。   “听去过的宫人说,行宫附近就有不少的獐子,还有松鼠狐狸,怎么样,是不是很想去?”巴陵公主兴致勃勃,随行的这一行人里,估计就她自己最亢奋。   兰庭重重地点头, 顺便玩笑道:“有公主在,当然想去,也可帮殿下物色一个出色卓绝的驸马都尉。”   “我才不想要什么驸马,你知道,我日后要去做了女冠的,怎么今天也讲起这些俗话了。”巴陵公主的志向对很多女子来说,是很匪夷所思的,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喜欢炼丹、求长生之类的。   她只是对这些道家的经书有兴致,虽然自己也一知半解的,但在父皇的耳濡目染下,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这次秋狩和以往的打猎可不同哦,你以前在镜州不知道,这是盛京每年都有的,每次还要帝后去祭拜神明,我不会选驸马,但是三皇兄他们也许会选正妃呢。”   毕竟去的都是达官显贵家族中的女眷。   “所以,公主是提前过去了?”兰庭和巴陵公主闲聊,心道三皇子怎么还不来。   “对呀,父皇恩准了,否则到时候,只能和宗亲的命妇女眷待着,哪里玩得开。”巴陵公主一言一行,对皇后的风评有重要的影响,以前在镜州,没人会盯着定王妃如何。   但是,到了盛京,成为一国之母,皇后就必须具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他们这些子女,自然也就成了皇后是否合格的衡量标准之一,巴陵公主对这些烦得很。   “罢了,不提这些。”   秦怀龄走了过来,又在门外停了下来,不知是和一名官员说了什么,突然转过头看了兰庭一眼,先是蹙眉,随后便轻轻地点头,泯然淡笑。   不多时,秦怀龄就一脸歉然地走了过来,与巴陵公主说:“小妹,皇兄不能陪你一起去了,要不然,你们先启程吧。”   “啊,三皇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巴陵公主不高兴道。   秦怀龄微微摇头,目光在兰庭脸上一顿,道:“刑部临时有事,皇兄也没办法,放心,只是迟一两日而已,你们先去未尝不可。”   他这般说了,巴陵公主也不好再说什么,撒了两句娇悻悻作罢,转头拉着兰庭的手道:“兰庭,只有我们先去了。”   秦怀龄如今在刑部观政,既然是必须他在的,那就一定是极为要紧的事情了。   兰庭道:“公务要紧,殿下的事情是大事。”   和巴陵公主不同,兰庭是乐意如此的,三皇子好相处是真的平易近人,不好相处的时候,让你也头疼不已的。   既然秦怀龄不去了,他们自然也就可以出发了,兰庭才登上了马车,听着巴陵公主叽叽喳喳地计划要去做什么,忽然听见了外面喧嚣的声音,似有马蹄疾奔而过。   她不由得心生疑惑,在这皇城里,有谁经过公主的车驾,胆敢骑马疾行而归。   “想来是皇宫传旨的内侍。”巴陵公主瞧了一眼道,捻起一颗香榧子塞给兰庭吃,她现如今最熟悉的,就是宫里的这些人了,宫里那些统一的服饰早就看腻了。   “怪不得如此匆忙。”兰庭当然预料不到,这圣旨正是送往谢家的。   她只是随意地看了两眼,就和巴陵公主说起了去行宫后,要去做什么玩什么,听侍奉的小宫人说,还有何等必去的景致,山泉水又是如何的甘甜。   “伯爷伯爷,宫里的圣旨要来了。”   听到这宛若石破惊天的一声,躺在床上的谢桓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如同憋闷在水里许久的人,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坐了起来,突然间到了岸边,得以喘息一般。   他僵硬的四肢,终究还是动了起来,谢老夫人站了起来,而连氏要上来搀扶他:“老爷,您小心。”   他好强的摆了摆手,没有要任何人来搀扶,依靠着自己仅有的力量,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正堂,明明是天光大亮,这阳光却冷的让人发抖。   内侍的脸是青冷色的,而他展开诵读的圣旨,是要人命的。   饶是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听到最后一句“将谢桓等人押入诏狱待审”,谢桓的眼前,仍然涌起一道道眩晕的痕迹。   这一去,就是有去无回了。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他们都在说话,他们都在惶恐,他们都在哭泣。   他仿佛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生机。   他恍然间,想到了一句话:“一朝之忿,前途尽毁。”   那天,他得意洋洋,胸有成竹的威胁谢兰庭,结果,还没让她知道什么是世间险恶,他自己,就先尝到了大厦倾颓的滋味。   这一次,他是彻彻底底的倒下了。   他分明站在这里,却仿佛听见身后偌大府邸,顷刻间,发出了轰鸣坍塌的声音。   震耳欲聋,荒诞可笑。   “老爷老爷怎么办呐!”他的妻子哭哭啼啼,他的母亲也是哭哭啼啼。   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子女。   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拯救不了他。   这下可是要了命了,他惨淡又混沌的想。   谢家上上下下的人哭嚎了起来,活脱脱他今天就上法场一样,身为当事人的谢桓不为所动,所有尖利凄惨的哭声,都变得那么渺小。   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想,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进入牢狱后,他有的是时间,再去进行反思,反刍一切一切的细节,接受自己的失败。   真是天大的荒唐啊。   你看这人,他是怎么了?他呀,他是被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大牢。   滑天下之大稽,可这就是残酷的真相。   第一次见面,他高高在上。   自以为拯救了谢兰庭注定卑贱的人生。   可是那个曾经被他居高临下,冷漠俯视的女儿,谢兰庭做到了,她亲手将他这个父亲变成了阶下囚。   看着被抓走的丈夫,连氏等一众女眷开始抱头痛哭,现在,人人对他们避之若浼,口口声声地说着迁善远罪。   二夫人不得已想要回娘家求助,却发现门外守卫森严,她连大门都出不去,现在她的丈夫是带罪之身。   “婶母未免太天真了,这时候,谁还会让你出府去。”谢疏安道。   谢桓脸上的伤才开始稍稍结痂,脸上也做不出太剧烈的表情,让他看上去精神萎靡。   这才多久,仅仅四日罢。   一朝气派的谢家坍塌了,他竟然听见有遥遥戏声,那戏子流水般的嗓音,悠悠穿过紫竹林,唱的正是那么一句: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比邻而居,不择手段,到了此时还要落井下石一番,薛珩以前没什么感觉的,朝中比这过分的比比皆是。   但是听到看到这一幕,薛珩居然有些感慨了,不过,倾覆在自家女儿手里的,谢桓是独一份了。   兰庭,想到兰庭,薛珩舒展的眉间微微凝起。   兰庭对谢家人的苦痛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了,了解了,她也是付之一笑而已。   这与她有何关系?皆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她身为谢家的血脉,没有看到自己亲手推动的这场景,薛珩却是已经等待已久,对这一日,来的太久远了。   皇帝特许将薛家案提在前面,由三法司审理,薛珩很镇静应了下来,叩拜皇恩。   这当然不是因为皇帝有多仁慈怜悯,而是,为了在天下百官面前,彰显新帝的明理贤德,手腕铁血罢了。   这些手段司空见惯,但很有效用。   薛家案不止是薛家案,还是陛下用来立威除恶的一道手段。   谢桓在踏出府门,看见薛珩那一眼,他的所有镇定又都碎掉了,霎时面若死灰,萎靡了下去。   皇帝难道要让薛珩主审?不,绝无可能,皇帝还会不糊涂到这种地步。   这大概是他能够见到人最多的时候了,谢桓突然若有所悟,撕心裂肺地大声叫喊道:“我是无罪的,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薛珩抚弄着手腕,低着头微微抬起眉眼,瞧着他意味不明地说:“你有没有冤屈,大可等到了诏狱里细细思量,有朝一日面圣后沉冤得雪,可你应知道,这些都没有用。”   谢桓当然知道,这都是没有用的。   当周围的所有人都想要构害你的时候,天罗地网一层层的布下,你根本就无处可逃。   薛岭作为朝中重臣,怎么可能没有喊过冤,人家喊得还是货真价实的不白之冤,他谢桓的罪证确凿,也是真真切切的。   薛珩似笑非笑道:“我就是过来看看,别在意,谢伯爷。”   若是说薛珩对谢兰庭情深义重,偏偏薛珩的样子又十分的不在乎,谢桓摸不清这人心里想的什么,他唯有自认倒霉。   他以为谢兰庭对薛珩用情至深,绝对不会冒着失去他的风险说出这件事;倘若她是贪慕虚荣的,那就更好办了,都不需要他软硬兼施的威胁。   谢兰庭舍得,作为男人的薛珩自然更加舍得了。   “放心,你那放在外面的子侄,一个也跑不掉。”   看着谢桓被押上囚车后,薛珩扫过围观的人群,突然抬了抬下颌:“那个褐色短打的,追上去,别惊动了,看看是谁家的人?”   侍从应了声是,来打探消息的人不会少,但总有一两个有干系的,总之,一个漏网之鱼都不能有。   旧日的薛家府邸,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薛珩可以向陛下请恩,重新将宅子赐与他,他想了又想,那破败的景象除了勾起他最惨烈的记忆,似乎并没有更多可以怀念的。   谢家不止是谢桓一人被带走,二房三房但凡能主事的,连他们几位爷的幕僚贴身小厮,一个没落下,统统押解走了。   谢家二房三房更是哭号一片,围着大房仅有的几个人哭成一团,下面的下人也乱糟糟的,谢桓被带走,她们就揪着大房唯一入了仕途谢疏安不放,连氏的丫鬟根本挡不住。   眼下瞧着是没动他们,谁知道哪天就都拉去砍头了。   “我就是个妇道人家,这关我什么事!”连氏烦躁不已,又心力不支。   “行了,都别吵了,事已至此,诸位长辈纵使吵闹不休,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想想,如何能脱身吧。”谢疏安的话说的很直白。   他看着人都安静下来,说:“纵然是我父亲有所牵连,难道谢家上下,只有我父亲一人有关系了吗,这么多年都没有分家,不也是因为谢侯之名,才能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吗?”   连氏登时热泪盈眶,这时候,还好有谢疏安靠得住,否则,她该怎么应付这些气势汹汹的人。   二夫人巡视一圈,突然扬声问道:“大房伯爷的妾侍和一双儿女都去哪了?”   伺候的丫鬟说:“秀姨娘的娘老子去了,回家奔丧去了。”   “又胡说,”嘴快的管事娘子藉口反驳道:“她娘老子早死了,去奔的哪家的丧。”   连氏心下骤寒,她这才想起来,这段时日,偶尔她太累了,就不是自己照顾谢桓的,换了秀姨娘伺候的谢桓吃药喝汤。   谢老夫人常常也在一旁,她也乐得看谢老夫人换个人折磨,就没当成一回事。   对啊,看着谢桓行将木就一般,实则他也根本不是昏迷过去啊。   “这个小贱人,竟然带着孽种跑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氏已经是心力交瘁,二房的人突然跳起来说:“不、不对,还少了大房的谢兰庭和谢明茵,她们也没有在。”   其他人也纷纷疑惑,之前大房内里的争端,他们一直都是躲着避着的,现在出事了,大房的光是女儿就跑了三个,连那个谢如意都不在其中,这叫他们如何能够甘心。   “她们已经不在谢家的名籍之内了。”谢疏安麻木地说,连氏也知道。   谢疏霖立即问道:“她什么时候做的,我们都不知道?”   谢疏安瞥了一眼他,没有回答,丝毫不关心家事的谢疏霖,如何能知道这些。   而众人的怒火也在这一瞬被点燃,所有人都在同情这位大小姐,没想到,居然是个居心不良的。   三夫人想府门外面凶神恶煞的官兵,按下了其余想要闹事的人,三房倒是还算安分。   她知道,想必‘沾光’颇多的是二爷,她的丈夫那时候年轻,对这些旧事势必是没有沾过手的。   所以,面对谢家的剧变还算是冷静。   “若是我们有意筹谋,父亲送走的,就不可能还有谢宜桃一个女孩了。”   谢疏安此言一出,面前嘈杂的人群立时安静了下了,但也仅仅是几息罢了,接着就有人更高声问道:“谢疏玉算怎么回事?”   谢疏安的面色骤然阴鸷下来,冷声道:“至于这个,我也想知道,这要问祖母她老人家去了。”   “这个老东西也知道。”连氏这才回过神来,她两手死死地揪住了膝面上的裙幅,扭头攥着了一侧的谢疏霖,双目充血,颤着音道:“你祖母知道,她和你爹,送了那个贱人的贱种离开,却一点都没让你我知道。”   她的儿子才是谢家的嫡子,竟然连一个姨娘的女儿都不如,谢宜桃都送走了,她和她的儿子半点不知情。   谢家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以及不成器的年轻子弟,人人对他们的期许是成为栋梁。   可惜,还没长成参天大树,他们的根系,就已经被齐齐斩断。   谢桓的举动也意味着,他彻底放弃了这群人,只为了给幼子做出一个巨大的掩护。   虽然这个屏障可能不堪一击,但只要赢出时间,就一切都来得及。   连氏突然折身朝谢桓的寝间跑去,她脸色灰白,直勾勾地盯着谢老夫人喃喃道:“我为他谢桓生儿育女,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他眼里只有那起子下贱的东西。”   “谁告诉你,我们谢家的香火是下贱的东西,你才是祸害我们全家的毒妇蠢妇,生的养的一个两个,都是贱骨头的祸害。”谢老夫人坐在儿子躺过的床上,闭着眼用尽刻薄的言辞,发泄着心里无尽的怨气。   她从谢桓第一天娶了连玉澜,就看这个儿媳妇哪里都不顺眼,哪里都配不上她的桓儿,更加不配做谢家的宗妇。   后来,居然还怀孕和她儿子跑到了桑楚。   谢老夫人当然疼爱谢疏霖,谢家的香火谁能延续下去的可能性大,她就选择谁。   谢疏安已经入了仕途,他怎么样都是逃不掉的。   以前,谢疏霖是正头大妇所出,和谢如意又会说好话,讨她喜欢,背后还有底蕴深厚的连家作为外家。   现在,连家对他们的窘境不闻不问,怕是也靠不住了。   儿子几次三番对她吐露,忧心谢疏霖日后不成器。   这话,从前谢老夫人没当一回事,觉得他讨喜就成了。   现在,需要他们给谢家做贡献,发现谢疏霖什么用处都没有,既不能主持大局,为谢家四处奔波,也无法如年幼的谢疏玉一般,为谢家延续香火。   “你们要是敢说出来,就是要谢家断子绝孙的罪人,死了也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谢老夫人终于睁开了眼,一双死鱼目般的眼珠,定定地扫过连氏。   这模样与谢桓前些日子看上去,倒是有些如出一辙了。   谢宜桃被谢疏霖和谢如意针对羞辱时,谢老夫人可以笑呵呵的,做视而不见状,现在,为了他们姐弟,又能对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熟视无睹。   谢疏霖在窗户外面,听着母亲的声声哭诉和祖母的咄咄逼人,心下不是滋味,祖母选了谁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可是这种生死关头,祖母可是没有半点异色,什么都没透露。   仅仅因为他们不会像猫儿狗儿一样,讨这个老太婆的欢心了,就一脚将他们踢开了。   “祖母原来是这样想的,孙儿的确没用,不能去救了父亲,也不能延续香火。”   谢老夫人宛若一条变色龙,见到谢疏霖进来,下意识就转变了那张慈爱的面容:“祖母这不是看,你们还有你母亲的娘家吗,你弟弟他们怎么能成呢,保住一条小命就不错了。”   谢桓所想的,不过是因为谢疏玉年纪小,见过他的人不多,小孩子大多没有大人那么好分辨,长相都是差不多的,抱着藏了出去也好乔装打扮,能够躲过搜查。   而谢宜桃他是完全没想过的,只是因为秀姨娘一颗心都在伺候他,谢疏玉大部分时间,都是由谢宜桃在照顾。   到了这种时候,哭闹不休的谢疏玉,自然不肯不离开姐姐,也只好让秀姨娘将姐弟两个一起带走了。   而这一切的安排,自然也少不了谢老夫人的帮忙。   隐瞒家里其他房的耳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爱字如命的连氏知道。   从谢如意以及谢兰庭等人之事上就能看出,这几个女儿,无论是真假,都不如一个谢疏霖。   作为庶出的谢疏玉,在连氏眼中,就更是如蝼蚁一般了。   依照她的性子,哭闹出来,谁都跑不掉。   防备连氏,成了谢老夫人母子间,达成的第一个共识,谢老夫人感到儿子很明智,这么多年,终于看清了连氏的恶毒心肠。   谢疏霖脑袋意外的清醒,他嘲讽地拧了拧唇角:“祖母还真是大义凛然,自己都顾不得了。”   连氏眼见着外面又来了官兵,这一次,怕是要彻底将他们分开了,她只揪住了他的衣袖,急里忙慌地嘱咐道。   “我儿,你舅舅他们定然会得到消息的,若是见了他们,多多的快快的央了他们,别管是说什么要什么,你都听着求着,他们不会看你丢了性命的,千万记得保住自己。”   “好孩子,你别听你娘瞎说,她是急糊涂了,家里的弟弟妹妹你可不能不管呐。”   “人在这里,找到了。”官兵沉重的脚步声,随着声音跨进了寿安堂,如同地狱使者的降临。   他们齐齐聚在了宛华堂,前来此处的官兵倒是乐了,毕竟四处抓人也是不容易,官兵开始清点谢家的人数,然后,就是将他们分开关押在府邸各处。   谢疏霖哭都来不及了,他眼中的最后一幕,就是母亲尚且带着泪光的眼角,以及谢老夫人那张僵硬的慈爱假面。   他突然格外的后悔并且愤怒,那张惺惺作态的老脸,应该撕下来的。   连氏和谢老夫人没有被带走,作为男丁的谢疏霖,被强行带往了前院。   此前并没有立时如此做,这个消息来得比较迟,似乎是要故意等着他们去做什么。   没有了家主,余下的这些人,势必会去找一些,自己能找的人和地方。   其实,在他们这些粗人看来,打一顿就什么都问出来了。   只是按律来看的话,这些人目前没有被定罪,不好动手。   随着时间的流逝,谢疏霖从冷静变成了不安惶恐,谢疏安转头就见谢疏霖还在与官兵强犟,抬手抓了他一把:“你冷静点。”   “我冷静什么,父亲都要被人抓走了!”谢疏霖被他抓这一下,不止没有收回动作,反而朝后撞在了一个官兵身上。   谢疏安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二弟,你别和人家为难!”   敢和他们为难?官兵立刻反手一刀鞘,朝他的脑袋砸了过来,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谢疏霖被打的眼冒金星,他恍然间想起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谢疏安都是明面上劝他冷静,实则在父亲面前揭了他的短。   他转头看着借此道歉,试图与官兵搭话的谢疏安,涌上一股无端的恶寒。   连氏原也不知道,谢桓是犯了多大的罪,究竟会不会死人,但是一看丈夫和婆婆的反应与安排,也不禁往最坏了去想,紧要关头,自然眼中只有心心念念的儿子了。   她还有些微妙的庆幸,自己现在需要惦记的,居然只有谢疏霖一个,老宅那边谢如意即使被抓住了,也早就被谢桓为了讨好谢兰庭将她除了名,无论怎么样都牵连不到她。   吵吵嚷嚷了这么久,她脑子里乱成一团,突然此刻安静下来,这熟悉的房间里,静的有些吓人。   儿子唯一能交代的,她也都交代过了,卸去了心头的最后一点石头。   她抬头缓缓看向了对面的人,现在,她和谢老夫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看着这个自私自利的老太婆。   “你、你看我做什么,要不是你,谢家能有今天,你这罪魁祸首!”   连氏闻声脸颊抽动了下,面前的谢老夫人,原本是个保养得宜,还算看着入眼的老人。   经此大祸之后,便迅速衰老下来,眼角堆积了皱纹,脸皮变得蜡黄,一张老脸上也挂了相,竟然显得出几分刻薄颜色。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消息,能让连氏色变了,反正女儿都不觉得,自己是她的女儿了,丈夫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丈夫。   这个老太婆,折磨了她这么多年,从拜堂成亲后,就仗着自己的身份折腾她,也是时候来个了结了。   她不可抑制地仰首大笑了起来,在谢老夫人惊恐的眼神中,变成了此生最恐怖的阴影。   秀姨娘的确是离开了谢家,但没有如连氏所想的,逃离了谢家,而是听从谢桓的吩咐,安置好了一双儿女后,去给他当初勾连的几家送消息去了。   比如傅家,此时的傅家,围绕着傅大人也聚集了一群人。   曾经满心攀附傅若潇的谢如意,必然也想不到,曾经的傅家与谢家可是“生死之交”。   当年的薛家案,他们两家就是主谋。   要别人生,要别人死,都在他们的暗中操纵下发生的。   傅大人正因为谢桓被押心慌不已,大声朝地唾弃道:“这个谢桓,当真是废物,竟也不知与你我传递一声,我看他是自己找死,还想拉上别人做垫背的。”   只是,谢桓和傅大人还是因为某些分歧,导致了最后的分裂,但他们仍然是系于一体的,直到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光,他们才会彻彻底底的,剥离与对方的纠葛。   这时,小厮前来通禀有人求见,并道:“那个人自称说是是给谢家送的消息。”   来人正是秀姨娘派来的小厮,谢桓将一切都安排的周到了,不光是自己的一双儿女,连小厮都布置周全了,他告诉过他们所有人,无论是秀姨娘还是谢宜桃,唯一的重任就是保护好谢疏玉。   小厮说:“我们主子说,若是大人能够按照信上的做,他保证您如愿以偿。”   听了小厮的口信,又打开信封看了一遍,傅大人当即是松了一大口气,他就怕谢桓死咬着他们一起不放。   “当初教你拉拢薛珩,你若是做好了,哪至于今天怕这怕那的。”   放眼盛京,没有比薛珩更年轻的二品大员。   不得不说,傅大人和谢桓不愧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连对女婿的想法都是如此相似。   不知是何缘故,薛珩没有情由的,就和来往密切的傅家断了,傅大人几次送帖子登门,都被对方果断回拒,他也是要脸面的人。   而且在薛珩面前,他一直以长辈自居,怎么可能再拉下脸面,任由人家放在地上踩。   “我还没讨好吗,我都快把女儿送上门了……”   傅大人这话一出,满室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对于这个办法竟然有点意动。   “要不然……”有人开口试探道。   另一个人佯装正色厉声呵斥:“闭嘴!怎么能用如此下作手段。”   傅大人一声不吭,陷入了沉默。   薛珩没料到,自己不出门还能看见傅若潇,还是傅家吩咐送上门来的。   此时,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傅若潇小心又柔声道:“若是家中哪里得罪了大都督,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万请宽宥家父则个。”   父亲只说得罪了薛大都督,却不告诉她就是所为何事,导致她也只能如此含糊其辞,但是看薛大都督的神情,以及上次他对她依旧如故的态度,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傅小姐觉得是什么事情,你一个姑娘家代替父母道歉就可以的?”   “这至少是我做女儿的一片孝心,大都督以为,人人都是谢兰庭吗,可以把自己亲爹亲娘,折腾的天翻地覆?”傅若潇提起谢兰庭作为对比,底气就更加充足。   这些传言,她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也听父母言语说过,爹娘所言必定不是作假。   “这与她无关,傅小姐还请慎言。”薛珩的俨然是对这句话才上了心思。   “与她无关?”傅若潇的声音有意拖长,讥诮道:“现在人人皆知,大都督这般护着她又有什么用,你若是因为贺韶娘对我耿耿于怀,她不也把那个女子赶出来了吗,与我有什么不同?”   她就是讨厌薛珩对谢兰庭的回护,一句都不成,她听不得见不得,他眼里有其他的女子,之前,每一次他们都可以谈笑风生,没有人能够做到。   忽见薛珩轻轻一笑,手中转着桌上的建窑黑釉茶盏,缓缓道:“傅小姐以为,你父亲在这个时辰,将你送到我的府邸,是为了让你与我开解心结?”   傅若潇顿时一愣,随即脸色惨白一片,父亲只说,自家与薛大都督有了嫌隙,她才会上门的。   她以为自己得了父亲交代的重任,又是去见自己的心上人呢,自然而然是乐意为之,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   她以前在薛珩面前,自持清高就是因为,她以为自己与他两家门当户对,自己是清贵端庄的大家闺秀,这下,这一点被无情的击碎。   仿佛自己成了最丑陋不堪的存在。   傅若潇是哭着跑出来的,上马车之时,车夫还是一脸的茫然,他记得之前老爷交代过,小姐可能回来的会比较晚,还让他什么都不许说。   这不大会,薛家的人就说你们小姐要走了,小姐还真的哭着跑出来的,薛珩全然没有给她留有任何的情面。   “等等,”孙桑海追出来,还不等傅若潇心下一喜,就听他在马车外面朗声格外交代道:“我家大人说,回去后看好贵府小姐,别出了事,要怪在我们府上。”   马车里,傅若潇啜泣的哭声一顿,只觉不堪其辱,捂着脑袋尖声道:“回去、快回去!”   车夫也被吓了一跳,朝孙桑海陪笑点头,不得不赶车快快的离开,生怕这位大小姐再闹腾。   瞧着离去的马车,孙桑海咂了咂舌,大都督这简直杀人诛心,人家姑娘都出了门了,还要他来叮嘱一句,这怕是才最要命的一句。   对此一无所知的巴陵公主与兰庭,整日里形影不离,这倒也缓解了兰庭郁郁的心情,毕竟当你面前是一个古灵精怪,又喜欢一惊一乍的人,总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兰庭还打着哈欠,就被兴高采烈的巴陵公主,带着宫人敲门强行叫醒了,她半睡半醒,问道:“不会又要去爬山吧,殿下?”   “不是,咱们去上面看日出,好不好?”   “殿下,这可不是好玩的。”兰庭蹙紧了眉头道。   上次在途中,巴陵公主非得要爬到一座巨石上看看,爬到半截突然窜出一只松鼠来,吓得她差点从石头上跌下来,还好兰庭在后面扶住了她的后背,才没有掉下去。   提起上次的窘况,巴陵公主面色微滞,太丢脸了主要是,她很快就转移话题道:“爬什么山,咱们现在不就在山上吗,去露台就可以了。”   兰庭很像哀嚎一声,最后还是在晨风中,轻声细语地问道:“殿下,日出……有什么好看的,这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吗?”   他们昨日才抵达的行宫,这个时辰,那些随行的宫人都起不来,倒是素来娇弱的巴陵公主精神奕奕,她也是不明白了。   “你怎么一点闲情雅致都没有,快,必须一起去,披上斗篷一起去,冷得很呢。”巴陵公主任性起来也是能够要命的,兰庭暗自腹诽,冷得很还往外跑,染了风寒才是要命。   “别磨蹭了,过了时辰就看不到了。”   二人只带了一个提灯的宫人,巴陵公主拉着兰庭的手,脚步飞快地往她说的地方去,许是习武的缘故,兰庭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温热的。   巴陵公主夏日里不肯和她手拉手,天气转寒时,又成了密不可分的泥娃娃一样。   “就是这里了,据说这座露台是皇爷爷登基时,特地命人修建的,就是为了观朝霞日落的。”   天还没有亮,登上露台后,巴陵公主就让宫人熄灭了灯笼,只有清透潮湿的山风阵阵拂面而过,吹得脸上生冷冰凉。   兰庭没有什么兴致看朝霞的,她觉得往日里并没有少看过,而且,在寝殿前不一样能看见吗。   她只庆幸自己多披了一件斗篷,树丛轻微的晃动,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   兰庭闻声回头看过去,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眯起眼睛,走到发出声音的方向,一只手扶着栏杆,压下眉弓就要探身过去。   巴陵公主突然惊叫一声:“兰庭,快看!”   兰庭只得随声转过头去,她白皙的面容,就映上了第一缕山间晨光,眼中满是光彩璀璨。   那一刻,云蒸霞蔚,光芒万丈,从山端照耀而出,伴着清晨鸟雀空灵的空谷呼声,令人气息顿休,为之热泪盈眶。   兰庭一时之间也看的怔了,原本以为异动紧绷的身体,此刻也自然而然地放松了下来,眼眶竟隐约湿润了起来。   那些举世闻名、价值连城的画作,都不能敛尽此时此刻,眼前的美不胜收,不能停留、不能挽住,只可亲眼沐风来看,方得其中之美。   “兰庭你说,真得有神仙吗?”巴陵公主抬起手指,光从指缝间一道道的漏出,白皙的指尖透出隐隐的红:“每天住在那么美的地方,从九重天上俯视着云霞,又是什么感觉。”   作为女儿家的巴陵公主,又深信道教,对这些美好的神话,自然是愿意深信不疑的。   兰庭抬手捋了捋耳发,沉吟了一下:“飘、飘飘欲仙?”   巴陵公主登时忍俊不禁,一腔向往被兰庭打破:“你这都什么啊,什么叫欲仙,能住在天上的,自然已经是神仙了,而且,你能不能好好说?”   这种时候,当然应该诗情画意才对嘛。   兰庭眨了眨眼,乖巧道:“殿下希望我怎么说?”   在兰庭看来,巴陵公主是有些文人墨客的性子,平日里比谁都闹腾,到这种时候,就文绉绉的。   可惜她不是啊,兰庭匮乏到只能说出,啊,好美啊之类的。   巴陵公主泛起一个夺目的笑容,挑眉道:“至少也是‘千峰日出流云气,万壑松鸣杂水声’之类的吧。”   “啊,”兰庭佯装赞叹地点头道:“贴切贴切。”   “你怎么这样,又是敷衍,”巴陵公主的感动震撼,被她寥寥几字一扫而光,使劲扯了扯她的斗篷,崩溃无力道:“回头我让皇兄挑几本书,你回去好好读书吧,要不然,盛京城里这么多才女,怎么有人娶你啊。”   兰庭笑而不答,二人扶着栏杆遥遥凝视着行宫,丹阳渐高,其下可见山川相缪,郁乎苍苍。   兰庭没忘记方才怪异的响动,等巴陵公主走后,她还站在高处的露台上,朝下观望了好一时,此时天明,已经足够将下面看的清清楚楚,一无所获。   说不出哪里奇怪。   此处行宫许久没人来,相比皇城,宫人也并不算多,听说,先帝身体患病后,就不太愿意到行宫来,所以人气便渐渐少了。   但是这些宫人确实走不掉的,要一直在这里,出入之间也有些拘谨,时常就找不到人了,倒是有点儿神出鬼没的意思。   一个穿着行宫宫人服侍的人跑回了房间里,里面正有人等着他,不耐烦地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这宫人朝他嘘了一声,探头将身后望了望,小心地关好了房门,才回头道:“真是晦气,谁知道那小公主会心血来潮,一大早天都没亮就带着人跑去露台,害得我躲了好一时。”   “这也至于?”对方不以为然,他们查探过,那小公主并没有带了多少人,进了这座山里的行宫,就相当于与世隔绝了。   “怎么不至于,我经过露台时,不小心碰到下面的花丛了。”宫人对同伴的不以为然颇为光火。   “什么,你没被人发现吧?”对方一听此言,头发差点竖起来。   “倒也没有。”这宫人挠了挠手臂,又从后腰卸了一把捆好的铁钩锁扔在桌上,说:“嘶,你没看见,那公主身边跟着的丫头,不知怎么,贼精怪,好像是能看见我一样。”   “若是如此,也没关系,找个机会弄死就是,想来也只是女官伴读之流罢了。”   这宫人只阴声冷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一索子就能把她勾下来,割开了她的喉咙,谁知那丫头被叫走了。”   那人急切地问道:“将军怎么说?”   “叫咱们伺机而动,先不要急着动手,哼哼,反正都送上门了,也不急于一时。”宫人冷哼两声,倒是似乎这来的小公主一行人,才是真正的猎物。   兰庭尚且不知,自己曾有性命之忧,又被巴陵公主无意间救了一命。   她们在大殿里,喝着巴陵公主特地吩咐此处宫人,去用打来的山泉水做的牡丹头汤,亏得公主尚且年少,口腹之欲旺盛。   否则,兰庭都怕她真的会拉着自己,‘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效仿先人的高风雅。   有山泉汤饮的是公主,没有汤可喝的,是诏狱里的囚犯。   而新囚谢桓所在的牢房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他眼下最怨恨的人——薛珩。 第80章 蹊跷   谢桓见到薛珩的时候, 他刚被上过一轮杀威棒,这是上面特意交代的,不算很重,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就是皮开肉绽的疼煞人。   “你们这些人, 从头到脚, 骨子里流着的血,都是不堪入目的肮脏东西。”薛珩撩开了斗篷, 屏退了一旁的狱卒, 施施然地坐下来道:“现在,就要公之于众了,好不好?”   “你敢说,日后你们不会是?”谢桓的双腿打颤, 主要是疼得他站不好坐不得, 面前的这个人, 谢桓以为他会是自己的女婿,位高权重的好女婿。   结果,女婿做不成了, 女儿也是个冷血的。   薛珩笃定地说:“我敢说, 我不会, 而你已经是了。”   “说起来,我该感谢赵晟风才对,若非是他,我薛家亦不能大仇得报,洗去冤情。”薛珩轻笑着说,在阴影里,从高窗仅有的一缕光照耀在他的身上, 官袍上的纹样熠熠生辉。   “该死、都该死就罢了。”谢桓踉跄地倒坐回了阴影里,他不知是冷的还是疼得,全身一阵颤栗,又扶着身后的椅子站起来。   “她眼中没有我们,怨恨我们,连自己的兄弟姊妹也不顾惜,那些孩子可没有对不起她吧,无非就是想要谄媚攀附你,”   薛珩才知道,原来话还可以这么说。   既然,薛珩觉得她善良无辜的好姑娘,那就让她在他眼中变成污点好了,也不是他的女儿了。   出乎意料的,薛珩没有为兰庭辩驳,没有说她是,而是道:“你是想说她和你一样吗,那么我很高兴她这么做,毕竟,她的选择对我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谢桓瞠目半晌没说出话来,咬牙挤出一句:“当初那个丫头就该死在桑楚才对。”   谢桓越想就越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引起的,明明婚书都准备好了。   他在痛苦的呻唤中,拼命的回想,终于想到了,所有的大厦倾颓,不过是起始于一个耳光。   “呵呵,她连死都不怕,她母亲打她一下怎么了,既然那么在乎她母亲,为什么又不去死呢?”   “这你该去问她,不过,我不介意替她给你一个回答。”   “不需要!”谢桓缓缓抬起头,喉间迸出短促的几个字。   薛珩目光古怪道:“总之,你们虽然对不住她,她都合该自裁对不对?”   谢桓只发出两声不屑的喘笑声,如同胸膛里被堵塞了一般,絮絮叨叨地反复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她会选择去死了,没想到也是贪生怕死。”   “她不会,因为她知道,你们不在乎她,从未将她视为女儿。”   在被这种暴戾且薄情的父母威逼之时,为何诸多作为子女的会想到自裁,无外乎两个可能,除了万念俱灰之下的放弃,就是穷极一切的报复。   前者不谈,后者因为作为子女,他们没有别的办法,让爹娘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懊悔。   作为被不断压迫回报的一方,他们知道一点,对于需要索求的父母来说,他们的活着,就是不赔本的买卖。   因为只要活着,就意味着可以继续无尽的压迫,利用子女对父母的依赖和眷恋。   想要报复,那就彻底让这桩买卖从头就亏掉。   薛珩看过很多这样的事情,有些死掉了,有些跑掉了,宁可过得破衣烂衫,也不回头。   “有什么,让一个精于算计的商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货物顷刻尽毁,更痛彻心扉的呢。”   既然你们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我的性命,让你们痛苦懊悔到不能原谅自己。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就是踩着你爬上去,让自己变成操控你的买方,不过这样的话,似乎会让自己余生都变成一个报复的工具,大抵也逃不过变成一个扭曲的人。”   看着谢桓微亮的双眼,薛珩微笑起来:“很可幸,我想,兰庭哪个都不是。”   因为,兰庭从未将自己去跳进这个陷阱里,这是个陷阱,名为父为子纲的陷阱。   她的一切,都可以与谢家无关。   谢桓眼中那丛诡异的光芒骤然熄灭,故意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薛珩不为所动,若是想让兰庭因为与父母的纠葛,而变成一个糟糕的人,谢桓是没有机会了。   薛珩站了起来,低笑道:“肮脏的地界出现一抹雪白,当然要他们同流合污才是对的,否则,就是心比天高,理应命比纸薄,叫人憎恨,不通情理了对不对?”   别人就该和自己一样,哪怕自己是邪恶的,是错误的,不一样就是恨不得诅咒他灭亡。   薛珩所言,竟然叫谢桓分不清,究竟是曾经不肯与世沉浮的薛岭,还是现在那个六亲不认的谢兰庭。   “你……”   薛珩心平气静道:“而你有今天,我到这里看你,既不是为了所谓的大义公正,也不是为了私利,只是为了告诉你,你输了。”   “以及你的小儿子,我们也找到了。”   “不可能!”谢桓猛地撞了过来,仿佛是将自己整个人生生地砸在了栏杆上,栅栏都似乎晃了晃。   他汲汲营营二十载,被薛珩一句话,抹杀了他所有的筹谋与成就,就此灰飞烟灭。   他所在乎的、得意的,就是令他毁灭的。   闻声而来的狱卒见状,抬手一鞭子抽过去:“干什么,想找死不成!”   他之所以还胸有成竹,还有心情挑拨薛珩和谢兰庭,就是谢疏玉被他送走了。   既然薛珩可以复兴薛家,那他谢桓的儿子,未尝不可。   薛珩抬手止住了请罪的狱卒,微笑着留下了最后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话,倒是也有道理,不然,怎么会在机关算尽后,又彻彻底底的失去呢。”   无论他是否挣扎,都不得不接受这命运的审判。   双目暴睁,谢桓握着栏杆的手骤然松开,整个人向后跌入了无尽的黑暗里,而薛珩顺着那条幽暗狭窄的道路,一步一步踏入了光与尘埃中。   扶摇直上,如日方升。   孙桑海上前一步:“大人,三皇子在值房等您。”   薛珩没有任何意外,点了点头,抬脚就去了府衙的值房。   见到薛珩进来,秦怀龄才哼笑两声:“薛火泽,亏了你们,可坑死我了,你都不提前告诉我,这下与巴陵失了约,害的我挨了好一顿的埋怨。”   “三皇子还怕这些吗?”薛珩淡笑了笑,如谢桓所想,主审此案的不是薛珩,而是三皇子秦怀龄。   皇帝将此案交给三皇子,亦是对他予以重任的意思,所以,别说是巴陵公主,就是皇后娘娘,他也要失约的。   “就是有点可惜。”秦怀龄难得有点惋惜地说。   “其实很多东西依旧如故,只是走到尽头了,再说什么,只是伤到彼此罢了。”薛珩清淡的笑容又很快消失:“还是安静些的好。”   风轻忽忽,细雨飒飒,秋霜野菊铺满了山坡,绽开了大片的满地黄金甲,巴陵公主与兰庭望着天外青鸟掠过云间。   “当初,你为何要告诉大都督呢?”巴陵公主问她。   兰庭收了笑意:“我总不能……瞒着他吧。”   巴陵公主侧首看着她,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微笑地叹息道:“三皇兄说的没错,情爱使人可笑又可悲啊!”   兰庭点了点头:“三殿下真知灼见但是,我不后悔这么做。”   毕竟她现如今,是惶惶可悲,又愚蠢可笑。   “殿下,您是不是不舒服?”兰庭注意到巴陵公主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试探地问道。   巴陵公主撑着额头,闭目恹恹道:“我啊,我就是有点累。”   “既然累了,殿下不如歇息一时。”   “嗯,也好,你先回去吧。”巴陵公主的确是困倦极了,兰庭也就退了出去,   兰庭原以为,巴陵公主要睡到翌日的,谁知半夜,就被巴陵公主的宫人敲门叫醒。   晚风来急,送来了潮湿的雨气,宫人略带担忧道:“县主,公主殿下生病了,您去看看吧。”   路上,宫人以轻而快的语声,同兰庭讲了他们到了晚膳时间,请公主用膳却被以没胃口而拒绝。   到了半夜,守夜的宫人进来发现公主气息急促,脸颊通红,这才意识到公主可能生病了。   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巴陵公主的寝宫,兰庭顾不得与旁人寒暄,就由人引了进去。   “应该是这几日染了风寒了。”兰庭探手摸了摸巴陵公主的额头,心内叹了口气,转头朝宫人问道:“随行的医官呢?”   “医官大人去开了药,让这里的宫人带路去熬药了。”巴陵公主此次出行,贴身侍奉的宫人带的不多,生火煎药什么的,都是要行宫的人去做的。   兰庭一直坐在这里守着巴陵公主,等着宫人将煎好的汤药,看着宫人将汤药喂下去,又听了医官的一番嘱咐。   “兰庭,你怎么在这?”不多时,巴陵公主睁开眼就发现,兰庭坐在自己的床边。   兰庭俯身问道:“殿下,现在可有不适?”   “唔,似乎有点。”巴陵公主这才察觉浑身乏力,四肢酸软,带着鼻音问道:“本宫这是怎么了?”   兰庭略作思忖,轻声道:“想必是看日出吹得风寒入体了,已经遣了人去熬药了,殿下。”   巴陵公主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我不会一直病着吧?”   “不会的,只是小风寒而已,吃两日药就会好了。”兰庭对生病没什么经验,她身体一直都是恢复的比较快。   巴陵公主也没怎么生过病,唯独这次出宫就疏忽了。   巴陵公主一病,原本带到行宫的鲜活气又消沉了下去,兰庭倒是每天晨起就出去走一走,行宫的宫人在她面前颇为拘谨,总是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小心翼翼的,搞得兰庭更是不甚自在。   难道,宫里的宫人都这样不成?伺候巴陵公主的那些却不是如此啊。   这般过了两三日,又是在一个晚上,外面下着潇潇细雨,宫人乘夜色而来,微微垂着头颅,手中打着伞,看不清面目如何。   “姑娘,公主请您现在即刻前去寝殿。”   兰庭捋了捋头发:“现在吗?”   “是,请姑娘尽快过去吧。”宫人声音微微发沉地催促道。   眼下已经是晚上了,不过,巴陵公主这些时日一直是昼夜颠倒,兰庭穿好了衣裳,就起身随着提灯的宫人过去了。   到了寝殿时,巴陵公主果然是醒着的,看到她来惊异地笑了笑,脸色倒是还好,只是有些颓靡。   兰庭惯例问道:“殿下身体如何,可好些了吗?”   巴陵公主微摇了摇头,扶着额头,虚软地说:“这几天不知为何,虽然吃了药,但还总是精神不济,对了,你怎么来这里了?”   难道是水土不服,可是不敢呀,这里虽然不是皇城,但也离得不远。   早水土不服,晚水土不服,偏偏就现在倒下了。   兰庭拧眉疑惑道:“不是殿下让臣女过来的吗?”   “我?”巴陵公主抬起手指抚了抚额头,思绪迟缓,顿了顿才说:“有吗,我病了,不记得了。”   “本宫居然生病了,真是晦气,只盼着这两天赶紧好起来吧,否则,父皇就不让我出去了。”   兰庭随口道:“只怕更晦气的,恐怕还在后面呢。”   “嗳,”巴陵公主泛出无奈的笑,皱了皱鼻子道:“兰庭你也不是要什么话都附和的。”   “殿下的药来了。”外面的宫人见到两人在说话,也很知趣,将药碗递给了兰庭就退了下去。   “殿下,您怎么样?”兰庭照顾她将药喝掉了,又递过去一碟蜜饯,以压下口中苦涩。   “还是好累,我休息一会。”巴陵公主的精神倦怠,不多时,就靠在一旁闭上了眼睛。   “殿下歇息片刻,臣女出去看看。”兰庭勉强压下心中的那一丝异样。   她不能和公主说,万一只是他们大惊小怪,惊扰了公主就不好了,哪怕是真的有所蹊跷,依照公主的性子,必然会打草惊蛇。   巴陵公主轻轻的“嗯”了一声,兰庭没有多想,就朝门外走了出去。   守门听差遣的是行宫的人,兰庭没踏出的宫门,就被门口的人给挡了回来:“姑娘,在公主殿下病愈前,还请您不要离开寝殿。”   兰庭微压了压眉,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只是行宫的宫人罢了,言语之间竟然如此肆无忌惮,这般规矩,不太可能是行宫的人啊。   兰庭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只是她也没有过多接触过这些宫人,现在判断不出什么。   却也没有再和他们纠缠,折身返回了正殿,转身走出了三四步后,她还能感觉得到,那些人在盯着自己。   她回到巴陵公主身边,发现巴陵公主躺在床榻上,雪白的手腕悬在锦被外,少女似乎并不觉寒凉。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兰庭心中骤紧,上前几步,推了几下巴陵公主:“殿下、殿下!”   然而,方才还与她说话的巴陵公主,一动不动,仿若什么都听不见了。   而那碗方喝完的药盏,此刻就静置在一旁,盏底只有浅浅的一层余色,殿外幽凉的气息,顺着窗缝缓缓蔓延进来,所有的声音渐渐消失匿迹,仿佛整座寝殿,只有她与巴陵公主二人。    第81章 姬渊   兰庭抬起手指按在公主的秀颈上, 试探了下巴陵公主的脉息,依旧在如常跳动。   她这才放下心来,又沾了沾余下的药汁,放在口鼻前, 这药仿佛比前两日的浓一些, 她缓缓蹙起了眉。   现在即使是将药吐出来, 也没用了,药效这般迅猛。   兰庭还不确定, 她对宫里的状况一无所知, 巴陵公主这里,必定是有人作乱。   发现巴陵公主只是中了迷药后,兰庭宛如虚脱了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下, 仰头掩面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这如果要诛九族, 她好像连带着坑了谢明茵了。   此时的兰庭当然不知道,谢明茵若是没有被她带走,才是真的被圈禁在谢家受罪了。   这么说, 这些日子以来, 巴陵公主的风寒一直没有好, 还头昏脑胀的不是因为生病,而是被人在汤药里动了手脚。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了那个来请自己的宫人,声音发沉,根本不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所听见的正常内侍的声音。   还有寻常伺候的人,都是称呼她为阳衡县主的, 那个宫人却一直称呼她为姑娘。   今天一路走来后,所有未曾注意的蹊跷,都浮现在了眼前,宫女根本没有,她们平日里可是根本不离身的,今天来了之后,这里只有内侍。   他们这么做,为的就是把她骗过来关起来,外面的人就是看守她们的,她让自己竭力清醒点。   为什么是今天,因为他们今天一定已经把贴身服侍的人才解决掉,至于是暗地里杀掉了,还是和此时的她们一样,被关了起来不得而知。   他们的目的又是在哪?   是提前埋伏好的,还是其他的缘故。   “孙大人,那谢家的老夫人似乎中风了。”负责看守谢家的官兵来禀报。   孙桑海惊愕了一瞬:“你说什么?”   他可是记得,那谢家的老太太精神着呢,比谢桓这个被抓进大牢的儿子,还能闹腾,整天嚷嚷着要人来伺候他们。   “据谢夫人说,是年纪大了腿脚松软,一下栽倒了。”官兵回忆起今天一早看到庆幸,总觉得哪里有些诡异。   那位谢夫人,倒是不愧是大家的夫人,即使到了这种境地,守着一个即使留着口水,还要对她辱骂的老太婆,说请他们帮忙请大夫时,也是客客气气的,斯文有礼。   全然没有半点乱套的模样。   若是兰庭在这里,大概就能知道蹊跷之处了,连氏平日里那么柔弱又容易惊吓的样子,面对种种变故突然变得极端平静,尤其是对于谢老夫人这个讨厌的婆母。   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做了什么手脚了。   不过,这婆媳两是天生的仇敌,还被关在一起,唯一作为纽带的谢疏霖与断了,发生什么所谓的“意外”都不奇怪。   孙桑海咂了咂舌:“去请大夫,别让人死了就成。”   他转头和薛珩回禀了此事,薛珩只让人记在了案卷上,既然连氏这么说的,他们也自然就这么记的。   “薛珩,你一定想不到。”秦怀龄从外面走进来,一手就将卷宗按在了薛珩的桌案上。   “殿下是想说,傅家也沾手了?”薛珩神情淡漠道。   秦怀龄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殿下忘了,臣也派了人去抓谢家外逃的人。”薛珩胸有成竹,对此并不意外,他对傅家早有厌倦之意。   但终究是没想到,薛家案居然也有他们的插手。   当初傅家那个老东西,还在他面前一口一个贤侄,感叹傅家逃过一劫,想在回想起来,竟然是何其可笑。   后来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薛家的父辈亦是官场沉浮多年,怎么可能轻易就被人算计了去,必然是有所信任的人下的圈套。   只能说一句傅家无耻。   “已经都抓回来了,可笑那老家伙还与本皇子叫嚣,看在他为官多年的情分上,也不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   秦怀龄又不是在盛京长大的,若说是从镜州带过来的那批人,他看一看情面还有情可原,这些盛京里的官员就太可笑了。   薛珩垂下眸,若有所思,他摸到了皇帝的一些脉,这是在借机将自己的脉系,缓缓扎根入朝纲之中。   巴陵公主悠悠转醒之际,已经是翌日晌午了,兰庭就趴在床侧,头发上簪着分水峨眉刺,手腕下还压了一根。   “兰庭,兰庭,你怎么睡在这了?”巴陵公主推醒了兰庭。   兰庭倒是很快就醒了过来,揉了揉眉心,看着已经退了药效的巴陵公主,长舒了一口气。   “殿下,您可算醒了。”   “啊,都晌午了,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感觉这几天一直在睡觉。”   “殿下您先穿衣服,”兰庭正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了细细的人声,而后殿门被打开,假宫人见两个少女才醒的模样,妆模作样道:“公主,姑娘,午膳来了。”   “你们怎么……”   “好,我来服侍给公主用膳,你们退下吧。”兰庭骤然出声打断了巴陵公主,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宫人自然是应了下来,两个人都被关在这里面,任由她们知不知道,也逃不出生天去。   兰庭虽然低着头,但始终视线没有离开过那宫人的脚步,她看得出,这些人都是练家子。   巴陵公主似乎也察觉了,可能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对周遭的环境变得异常敏感:“兰庭,我这心里总觉得,心惊肉跳的,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兰庭,你今天怎么也怪怪的。”巴陵公主拉了一下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腕紧紧绷起。   兰庭瞧着殿外窗户上的影子,目光游移,不露声色道:“不是我怪怪的,是这里所有人都怪怪的。”   “嗯,你想多了吧。”巴陵公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座行宫里都分外的静谧,唯有滚滚山岚,云卷云舒。   等着看那影子都走远了,兰庭将那饭食再一闻,对比着之前擦过药盏的手帕,就对满腹疑问的巴陵公主肃着脸,低声说:“公主,行宫出事了。”   “行宫会出什么事,我们不正在行宫吗?”巴陵公主有些好笑的问道。   “殿下,我没有再和您开玩笑。”兰庭说着,慢条斯理的将饭拨出来,放了一点在口中,挑了挑眉,还没丧心病狂到在米饭里也下药。   “您的病早好了,之所以会昏睡、昏迷不醒,四肢无力,是因为药被做了手脚,咱们现在被圈禁了,吃饭吧殿下,保持点体力,菜就别碰了。”   巴陵公主被她往手里塞了一碗饭,脸上的笑意凝固,怀抱着最后一次希望问:“你上次说晦气的,不会是这件事吧?”   “殿下冰雪聪明,答对了,就是这件事。”兰庭坐了下来,将筷子给公主递过去。   “啊,这还吃什么啊,咱们不会死吧?”巴陵公主差点被她气哭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兰庭还有心思开玩笑。   这下可好,命都快给玩没了。   兰庭:“就看这些人是不是亡命之徒了。”   “怎么说?”巴陵公主扒拉了几口干巴巴的米饭后,食不下咽,索性就撂下了碗筷,站起来探头去看殿外林立的阴影。   兰庭一口一口吃的很认真:“一种求生,一种求死,前者尚且可以斡旋,后者……就遭了,但殿下放心,即使我死了,也会送你出去的。”   “那你看他们,求生还是求死?”求生的话,怎么说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依我看,前者的几率更大。”若非如此,这些武人何必躲藏在这深山行宫中大半年。   “他们莫不是为了……”   兰庭骤然抬起眼帘,与巴陵公主面面相觑过后,像是两头猫头鹰,渐渐瞪圆了眼睛,异口同声道:“刺杀御驾!”   “啊!”巴陵公主一屁股坐回了床榻上,拢了拢她过于宽大的衣袖,双手掩目道:“完了。”   “陛下出行,必然随行众多。”   “那也防不住啊,而且,父皇今年处置了那么多官员,直到现在都还没完,下令不可大兴土木,或者歌舞盛宴,这次来秋狩怎么可能带很多人。”巴陵公主沉重地点出关键。   “难道我们就没带侍卫吗,现在呢?”   现在,这些侍卫对她们的境况,一无所知,根本无需大动干戈,只需要如之前一样,给她们下点药就都倒。   不过,看眼下这架势,估计迷药也没有那么充沛。   这里不是镜州,她对地形一无所知,唯有来的路上模糊记得一点,想逃出去的几率不大,但在这里坐以待毙,绝对十成十的等死。   兰庭叹了口气,今年时运不济是真的。   她还想着出来散散心,这下命都快散没了。   巴陵公主懊恼也来不及了,只能喃喃问道:“兰庭,我们真的会死吗?”   “殿下放心。”兰庭没那么大的把握,但她不能慌张,必须稳住了。   见她异常笃定的模样,巴陵公主也渐渐放松下来,兰庭是很可靠的。   至少在他们以往的经历里,无论是去哪,都有兰庭在身边,就极其安心。   “这些人是早就在这守株待兔?”   “约莫是的。”   也许开始不是,只是无处可去,所以才藏匿于此。   但从巴陵公主出游的消息传出,他们开始起了念头,就打算挟持巴陵公主了。   巴陵公主不知这些人凶残的一面。   对她来说,那些人是她父皇的兄弟而已,是她的长辈,他们因为争权夺势闹翻了脸,皇帝也不可能让疼爱的女儿,去接触这些残酷的现实。   他们得搞清楚,这些人的目的何在。   外面的声音渐渐变小,兰庭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峨眉刺,忽然听见外面不同寻常的声音,她倏然睁开眼。   “公主你好生在此躲避,不要乱动,免得他们抓到你。”兰庭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但是身形已经朝外间的帷帐后走去。   巴陵公主想说话又不敢说,想走近又不敢动,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兰庭。   兰庭纤瘦的身形就躲在帷帐后,随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动静,像是一只猫怂起了脊背。   就在此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不同于平日送饭来的内侍,微沉的脚步声,这个是落地无声,是个功夫在身的人。   兰庭径直站了出来,手指搭在放置花盆的高几上,娇声呵斥道:“放肆,公主的寝宫你也敢乱闯。”   “哎呀,早就闻说这盛京之中,阳衡县主颇有些豪迈之风,”对方挺直了腰身,显然没将她当成一回事,笑眯眯道:“小丫头,别找不痛快。”   “大胆的奴婢,教你多嘴!”兰庭虚晃一招,抄起藏在花盆后的茶碗砸了过去。   对方抬手一挥砸来的茶碗,背后的巴陵公主一茶壶,奋力朝他后背砸了过去:“狗东西,看招!”   兰庭趁他转身之际,扬起手里的峨眉刺,朝面前的人肩膀上扎了过去,而另一支则抵在了他的侧颈上。   “兰庭,做得好。”巴陵公主扬了扬眉。   一支峨眉刺抵在他的喉间,冰凉锐利,压着来者的脖子,让他慢慢地跪了下去,此人看着兰庭这个样子,怕是真的敢动手杀了他。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说,我说……”这人一脸惴惴,忽然神色一变,眼见的就要暴起伤人:“你去死吧!”   “你找死!”兰庭早就提防着他,手下猛地向下一推。   于是,巴陵公主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杀人,就是这一幕,她没有尖叫,只是目瞪口呆,合不上嘴巴。   死了,这就死了!   “兰、兰庭,你说他们求生吗,这个人可不像是啊。”巴陵公主侧着头,不敢去看倒在一旁的尸体,努力让自己忽视掉。   “亡命徒我也没当过,不确定,殿下放心,他们要找只是你我。”兰庭小声的安抚着公主,但她似乎实在是个不会安慰人的。   “你一说就更害怕了。”巴陵公主柔声弱气道。   “总会过去的。”兰庭算不上安慰的安慰,依旧令人无力。   一寸短一寸险,兰庭的峨眉刺,在这里只能增加她的危险。   案上的刀剑只是摆设,还没有开锋,兰庭抽出了一把横刀,在手中掂了掂,这次真是失算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谁,谁会知道连行宫都会出事呢。   “还会有人来吗?”巴陵公主看着她的架势,明显是打算硬抗了。   兰庭轻声道:“这个人没回去,很快就会来的。”   果然很快,就又有人来了,殿外的阳光将影子投落在地上,看得出是个身形高大的人,手里提着一把长刀。   这个人静静的站了一时,就嗅到了殿里没有遮掩的血腥味,似乎并不是故弄玄虚的性子,径直开口道:“出来吧,你总不愿意被我放火烧死吧。”   兰庭提刀闪身而出,眼前的少女眉眼如画,风仪玉立,手中长刀出鞘,与他持刀相向。   姬渊定睛一看,脱口而出:“薛兰庭。”   “你没死?”兰庭将眼前人定睛一看,春山骤锁,倒吸一口冷气,将话脱口而出。   不是别的原因,这个人她太熟悉了。   “受了一点小伤,我倒是也要惊讶,小姑娘你居然也还活着,”姬渊一副熟稔的口吻,陡然眸色一戾,冷笑道:“薛珩呢,他没和你在一起?”   兰庭没有回答,因为姬渊说完,就直接一刀朝她挥了过来。   她一脚踢起旁边的一把凳子,转瞬就被姬渊劈了个散架,木屑纷飞之间,凛然刀气破开了厚重的帷帐,兰庭面不改色,斜斜与姬渊对上一刀。   她被震得虎口发麻,手腕发颤,反倒是姬渊见此,生出了两分兴致,停下了手:“看来,薛珩将你这丫头教的不错。”   “过奖!”兰庭虽说口中状似若无其事,然而她清楚,自己面对如此刚劲之力,已经无法抵御第二次。   “但你打不过我,别挣扎了,束手就擒吧。”   “你们躲在行宫里的能有多少人,杀一个少一个,来的这位还是你的得力干将吧,否则,你怎么会出面呢?”   姬渊突然抬起眼睛,朗然笑道:“小丫头,与其嘴硬,不如看看你身后。”   兰庭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惊呼声,她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头,而是侧过身,将身子抵在了柱子上。   才看见,方才背后的巴陵公主,她身上披着外衫掉在地上,仿佛是直接从榻上拖下来的,被那人扼住了下颌。   不远处的窗扇开了一半,想来是她与姬渊动手时,那人趁机潜进来的。   兰庭下意识抬起手腕,抵了抵额头:“唉!”   “兰庭,我……”巴陵公主欲哭无泪,她也想自己能动作敏捷些,可她仿佛成了一头笨狗熊,四肢都不听使唤。   “小姑娘,涉澜江之后,你居然还能活下来?”   “托您的福。”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稍稍一挑眉尖,诚恳地道:“我还年轻,想要多活几年。”   “天助我也,”姬渊突然深深的看她的脸一眼,阴沉沉地笑起来:“本来杀了你也不无不可,不过,我现在还要留你一时,等着薛珩来,送你们一起赴死。”   “那你就失策了,他可能不会来。”   “我问过了,不就是在审他们薛家的旧案吗?”姬渊敛眸摩挲着手中的刀柄,继续道:“他会来的,因为你在这。”   兰庭隐忍不语,姬渊不以为意。   他似是泄愤一般,随手一刀劈开了旁边的屏风,冷声道:“反正,到时候,他一日不来,我就剁你一根手指送过去,两日不来,就两根。”   “别别别,”巴陵公主急得红了眼,率先出声:“我是当朝公主,我父皇唯一的女儿,即使不为了她,薛珩也必须要来。”   “说的极有道理,还是公主殿下明白事理啊。”姬渊微扬下颚,目光湛然。   巴陵公主生怕兰庭要硬杠,转头劝她:“咱们先听他们的,可别折了命在这儿。”   虽然说,是让兰庭来保护她的,但是,她当然希望,兰庭还是不要动手的好,本意只是想和她一起出来游玩。   于是接下来,兰庭的横刀被缴了,包括殿中的剑,姬渊本意是让人来杀了兰庭,现在反而将她们的命留了下来。   “兰庭,那个人是谁啊?”方才,兰庭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这个人必然是很危险的了。   “陆崖麾下的得力干将,也是火泽……他的师兄。”兰庭低垂着眼睛,顿了顿,却并没有沉默太久,缓缓抬头道:“现在,是杀之后快的仇人!”   巴陵公主呵呵干笑两声:“看出来了。”可以说,都是为了她父皇才结下的仇人。   这厢兰庭还在说:“殿下,苦了你了。”   “本宫……自讨苦吃罢了。”巴陵公主死里逃生,她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少女满脸愧疚:“我好像又出了一次馊主意,这次还连累了你。”   傅家被抄家不久,薛家案得以平反,薛珩也接到了赦免无罪的圣旨。   他前去接自己曾经的亲人,其实已经不清楚,那些人是否还活着了。   那个地方很远很疾苦,薛珩要赶很久很久的路。   但他前所未有的畅快,这一天,比他被禁封为大都督的那一天,还要令人倍感快意。   薛珩紧张的很,他换了一身又一身崭新的衣裳,他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曾经的亲人们。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过那些人了,逃亡流离的路上,他充满了恐惧、害怕。   但是他现在,渴望着想要见到他们。   他们还活着吗?还像从前一样吗?   薛珩前所未有的拘谨不安起来,孙桑海在一旁,他看出了大都督的拘谨,掩在袖子下的手很紧张,与来之前相比,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他笑着说:“大人,该来的总会来得,您站在哪里等都一样啊。”   “不一样,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走出来。”薛珩静静的等待着他的亲人,站在这里已经太久违了。   这是他心中最为波澜壮阔的场面。   他不知道还能见到谁,还能有谁认识他,还能有谁记得自己所受的蒙冤。   来啊来啊,无论有多少人,他会把他们都带回家去。   薛珩在心里默默的念着,默默的想着他所记得的每一张面孔,很多人都记不起来了,但是他依旧知道,这些人是自己的至亲血脉。   一个都没有,连影子都没有,只有那些负责看守的士兵而已,他们显然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也预料的到令人失望的结局。   天气转凉,开始飘出了雨花,孙桑海砰地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油纸伞。   望着依旧空荡荡的门口,薛珩的眉头渐渐蹙紧,他告诉自己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既然他能够活下来,其他人也能够活下来,在这里等着他,等着谢家被洗白蒙冤的那一天。   渐渐的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谁也没有等到。   “大人我们回去吧。”   转身的那一刻,薛珩余光里,孤零零看到了一个人影,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的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瞬间就停住了脚步,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人从雨雾中出来。   “你是薛珩?”一个形容枯槁破衣烂衫的人,脚步蹒跚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见到他点头后,又声音沙哑道:“我是你的堂兄,薛益。”   “这么久,”饶是薛珩放轻了声音问他,依旧近乎哽咽:“我以为,一个都见不着了。”   “出来了,就活不成了,不能出来。”薛益欣慰地看着他,苍白且平静地说。   他曾亲眼见过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他知道有人想灭口,他无法阻拦。   薛益麻木道:“有人害我们。”   每一次被叫出去的薛家人,都没有再回来过,他们都已经死掉了。   “我知道是谁,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薛珩说。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薛益想要笑一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他一直盼着这一天,可是到了这一天,他却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身体晃了晃,便颓然倒了下去。   “堂兄。”薛珩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住了他,探到他的脉搏虚弱,目之所见,他黑漆漆满是灰尘的手上尽是伤疤,那理应是一双执笔泼墨的手。 第82章 见她   饶是巴陵公主平素神采飞扬, 好似天不怕地不怕,那也是因为,她的背后始终有父兄和母后,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现在这里, 她清楚的感觉到, 自己和兰庭的孤立无援。   “三皇兄怎么还不来, 他们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消息吧,这可就太不妙了。”   她简直是欲哭无泪, 这哪是玩乐, 简直是玩命。   岂止是不太妙。   简直遭了殃。   兰庭捏着眉心,她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她若是命绝于此,谢明茵一个小姑娘家, 还没及笄呢, 多少真有点不放心。   “殿下, 我们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试一试?”巴陵公主战战兢兢地扯着她的衣袖,问道:“那你有多大的把握?”   “九成,”随着她的沉吟, 巴陵公主的眸光逐渐亮了起来, 兰庭转过头来, 微笑道:“臣女会当场毙命他的刀下。”   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巴陵公主简直不能呼吸,捧腮哀声叹息道:“兰庭,如果你实在开玩笑,本宫恕你无罪。”   兰庭郑重申明道:“没开玩笑。”   “那还有一成呢?”巴陵公主可怜巴巴的,问起那残存的一线生机。   她自己单独一人的话,要逃跑很容易, 巴陵公主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扶的弱小少女。   “如果这个人不是姬渊的话,而殿下又能成功跑出去,那就有一线生机。”   “算了,那我们还是等皇兄来救我们吧。”巴陵公主怕的要死,又不愿意推兰庭出去送死。   兰庭似是要说遗言一般,说:“殿下,我那小妹妹,还要望殿下照拂一二。”   “你在胡说什么?你的妹妹自然该由你照顾,本宫可是公主,你必须要好好的。”巴陵公主头一次,想要在兰庭面前哭出来,她听不得这些话。   “薛珩呢,他那么厉害,怎么还不来?”   他会为了公主,但不会是她了。   兰庭略微自嘲地想。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快的有点让她们以为是做梦。   兰庭正在为巴陵公主整束斗篷,她微微一拧眉,道:“公主身体弱。”   “烦请公主和县主帮个忙。”来请她们的男子笑得瘆人,巴陵公主下意识的,往兰庭的背后躲了躲。   幸好,来得不是姬渊,兰庭握了握巴陵公主的手:“殿下,别怕。”   “没事,兰庭,我也不是很害怕的。”巴陵公主刻意扬了扬下颌,小声说:“大不了就是一死嘛。”   前面吵嚷成一片,大意是侍卫的首领要求见巴陵公主,却屡屡被假的宫人推拒,人家又不是傻子,一次两次就罢了。   后来发现了猫腻,却已经被姬渊的人占了上风,就成了现在对峙的场面,男人慨然一笑:“既然都不相信,那就请出来吧。”   作为人质的兰庭和巴陵公主,缓缓出现在了人前,俱是一脸的无神空洞。   “放下武器,缴械投降,否则,你们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就小命不保了。”说着,他纵步上前,抬手扣住巴陵公主的肩膀,将她与兰庭强行分扯开,拎到了众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   巴陵公主和阳衡县主都被抓了起来,这些侍卫的心底,立时没了主意,目目相觑,犹豫着要放下手里的兵器。   任凭你力大无穷或者是神机妙算,到了这种时候,一切的反抗都无济于事,尤其被要挟的人,还是堂堂的巴陵公主,以及皇帝钦封的县主。   真的伤了这二位的性命,他们的仕途也就玩完了。   “原来如此。”兰庭恍然大悟,姬渊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费一兵一卒,直接将这里的人,都扼制要挟住了。   抓住巴陵公主的男人狐疑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可能切不掉我的手指了,”兰庭说着,竟然挣开了绑在手腕上的绳索,一脚踹倒了负责押解她的人,抄起了一刀就挥了过去。   他们没料到,兰庭居然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虽然这变动来的猝不及防,但男人也不是吃素的,抽出佩刀就抵住了兰庭的一击。   看到他的刀时,兰庭就在估算,这个人应该相当于姬渊的亲兵。   兰庭当然怕他,薛珩能杀掉陆崖,已经纯属侥幸,而她,自然是无法敌过薛珩师兄的,眼前的这个亲兵,也不好对付。   如谢疏霖这等绣花枕头,即使他的刀剑再锋利,兰庭也怡然不惧。   因为他的刀没有杀气,他的剑没有血气。   谢疏霖和谢疏安之流,刀剑在手,也根本就没有精气。   但眼前的人不同,他们是一刀刀的,从尸山血海里劈砍出来的。   连刀尖都凝着莫大的煞气,神鬼退避,兰庭一面他趁乱周旋,一面将公主掩在了自己的背后。   见他们打了起来,下面的侍卫不受桎梏后,更是不遑多让,握紧了兵刃与姬渊的人杀了起来,刀光剑影,戾戾逼人。   “呃……”兰庭在一刀刺中了肩膀后,咬牙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   “兰庭!”巴陵公主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眼见着兰庭的左肩上洇了血:“你受伤了,兰庭,怎么办?”   “别动,没事。”兰庭稳住了巴陵公主,她自己倒是半点不慌,巴陵公主带着哭腔问道:“这会不会有毒啊?”   这可说不准啊。   兰庭感受到濡湿的衣襟,咬牙想,应该还没有这么下作吧。   再说了,对于姬渊这种人,用毒的行径胜之不武,他们有自己身为武人的骄傲。   转念一想,迷药都下,有毒的药也未尝不可。   “三皇兄他们怎么还不来,兰庭,你千万别有事,我一辈子都过不去的,本宫不准你有事。”巴陵公主带着哭腔,她没别的姊妹。   兰庭若是有事,她余生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兰庭将巴陵公主披着的斗篷霍地一挑,挥起来扔向身边人的头脸上,倏然爆出一声:“殿下,跑!”   巴陵公主原本繁复累赘的衣裙,不知何时,换成了一身墨蓝色骑装,俨然为了逃跑早有准备。   为了掩护巴陵公主离开此处,兰庭不得不殿后,姬渊也闻讯而来,不过迟了一步。   混战之中,巴陵公主已经被侍卫,水泄不通地围在中间,向外一鼓作气冲杀了去。   兰庭则没那么好运气了,被他截了下来。   他说:“小姑娘,都在这种时候了,还想要做什么垂死挣扎的事情。”   “那也总比坐以待毙的好。”兰庭丢下了手中抢来的刀,血顺着伤口向下流了满手。   姬渊冷面看着被人护送逃走的巴陵公主,到底是没有再放箭,而是朗然提声道:“烦请公主传讯,务必叫薛珩一个人来。”   薛益躺了两天,薛珩为他请来了大夫,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已经无法使自己自如的剥离罪奴的身份。   大夫面色沉重地说,这么多年薛益积劳成疾,表面上看起来还和常人一般,甚至仿佛可以继续做重活,但身体底子早已彻底烂掉了,说不定某一天就会猝死。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薛珩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这些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皆为过客,他早该接受自己孤独的命运,无论是兰庭还是薛益,都是他必将失去的。   薛益看着他故作轻松地回来,听着薛珩的安慰之词,主动开口道:“我知道,我已经活不久了,但是真的有幸能看到今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薛珩抬起眼睛,牢牢地注视着他,摇头道:“你不会死的,我们会重新看着薛家,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薛家未来有你就足够了,我先下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薛益低着头闷咳出声,这么多年在矿场的辛劳,已经足以将他所有的健康抽离身体。   薛珩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到了这一日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薛家也许还能恢复到从前的热闹。   即使他知道,这也许有些痴心妄想。   但是,他没有想到,依旧会是他一个人面对着坟墓。   他记忆中的人,都尽数化为了枯骨,躺在那片潮湿的土地里,再也不能与他欢欣鼓舞,不能与他并肩祭拜先祖。   “你住在原来的地方吗?”薛益看着马车渐渐驶入了四锦里,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不可思议地问道。   他等着薛珩的回答,若是从前的薛府,他无疑是应该激动的,但他怕了,是不可言说的畏惧,他历历在目的,是薛府倾颓之日的场景,那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是,在另一处。”   听到了薛珩的回答,薛益自己都没察觉到,微妙的松了一口气,无法面对的他,只能选择逃避。   “那也挺好的。”   “嗯,是啊。”薛珩端坐在一旁,应声附和,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出那个不可名状的恐惧与阴影。   那是代表着失去的阴影。   这就是现在的薛家啊,真好,可薛益愣愣的站在廊下。   “不、不我……”他觉得自己还是带罪之身,下意识不好进去。   “堂兄进来吧,外面快下雨了。”   薛益低着声气,犹豫了一下,才跟着他进去:“嗯……好。”   晚间,兄弟二人对坐闲谈,最后就成了薛益问什么,薛珩就答什么,毕竟相较而言,薛益从被抄家流放之后,就一直过着暗无天日,千篇一律的苦日子。   薛珩则是天南地北,看尽人生百态,像是讲故事一样,将这些年的诸般经历讲与他听。   这对于薛珩来说,除了在陛下面前,就没有过的姿态。   辗转说到了兰庭,其实,仅仅几年之后,兰庭的出现,就占据了他大多的时光,即使他有意避开,也不得不多次提及。   薛益不禁皱眉问道:“为什么这样?”   薛珩说,自己与兰庭在谢家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面,他也在有意无意的避免碰见。   这对于如今是大都督的他来说,还是相当容易的。   薛益对此不解。   “她到底是姓谢,与薛家是不世之仇。”薛珩口吻淡淡地说。   薛益见状,轻叹了口气:“可是,那个小姑娘不是也为你,失去了一切吗?”   薛益若是再年轻气盛一些,他必然全力要求,薛珩远离谢家人的,当然包括谢兰庭。   “仅仅因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姓氏,我觉得,这不是你会做的事情。”哪怕他没有步入仕途,看见面前已经官至大都督的薛珩,也不能相信这样浅薄到荒唐的理由。   “再理智的人,涉及自己的家族,对此也不可避免的无法容忍,更何况我是习武之人。”薛珩垂眸饮了一口茶,淡淡的说。   薛益笑了一下,半点都不相信,说:“你这么说,更不能取信于人了,倘若真的那么相信是非曲直,黑白分明,你做官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堂兄也是做官的料子。”被一眼看破,薛珩无奈的笑了笑,生硬的试图岔开话题。   “婚事就此作罢,是你心中所愿?”薛益问得一针见血,他看着这个堂弟,似乎想要探究清楚,他到底是什么都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薛珩一时无语,沉默了下去,薛益就得到了答案。   薛益换了个姿势,正视着他说:“你应该再见一次那个小姑娘。”   “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薛珩像是放弃了挣扎的咸鱼。   这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了断。   “我们都死了,火泽,你就彻底一个人了。”薛益卷了卷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去,轻声说:“你会去见她的。”   他的阐述格外笃定,凭空来得底气十足,薛珩没有与他就此争辩,只是沉湎地摇了摇头,只做玩笑之语。   后来,薛珩一句话都没有说,不知是该说的昨夜都说完了,还是不想说。   薛珩坐在窗下的桌案前翻阅卷宗,他最近头疼得紧,这些东西,前所未有的难搞,他看着看着,就泛起了困意。   “火泽,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火泽,火泽,等等我……”   兰庭变得好小的样子,她还踮着脚,扯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有点像是从前,稚嫩的声音透着焦急,她似乎还流着眼泪,身上淋淋沥沥,不知哪里沾了许多血水。   “兰庭!”薛珩猛地惊醒,原是他趴在桌子上,不小心睡着了,窗外轻忽忽的晚风吹过,大雨下了一天,在夜幕降临时停下。   薛益则躺在一旁的榻上已经睡着了,薛珩抚了抚额头上,冒出的细密冷汗。   他不知道,那阵钻心一般疼的心悸,究竟是真是假,是梦是幻,醒来之后,居然还有些隐隐泛疼。   薛珩缓了一会,走过去低声叫醒了薛益,让他可以去隔壁的寝间歇息,这书房到底凉了些,不适合他的身体睡在这里。   翌日一早,薛珩才洗完了脸,孙桑海就从外面回来,口里还道:“大人,出事了。”   “出事,又是哪里出事了?”薛珩锁紧眉头,马上就要秋狩了,这个时候出任何事,都不是好兆头。   孙桑海哽了一下,似乎是怕他接受不了一般,目光紧密地望着他,缓声说:“之前,巴陵公主与阳衡县主去了秋狩的行宫。”   一听说是行宫,薛珩反倒没那么紧张了,反正不是盛京城里那些复杂的人际来往,他都觉得可以对付:“我记得,行宫又怎么了?”   难道是遇见野兽了,平心而论,薛珩并不觉得,那种冷僻的地方,会出什么大事,不仅是他,旁人也都是这样想的。   “三殿下说,行宫里埋伏了一波歹人,劫持了巴陵公主与大小姐,噢对了,”孙桑海用极快的语速说完,又双手递上了一封信,说:“这里有一封信是行宫里的人给您的。”   孙桑海继续道:“三皇子压下了消息,陛下尚且不知,三皇子自己已经带人去行宫了。”   只是,能不能救下巴陵公主他们,就不一定了。   “他太莽撞了。”薛珩看懂了信上的意思,这纯粹是在针对他。   他挪开手指,下面却没有署名,一片空白。   他单手倚眉心中忖度,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孙桑海也是没头绪,原本在他们想来,应该不过是藏在行宫里的几个蟊贼而已,三皇子定然已经带足了人马。   一大清早,就来了不少人,来来往往的,隔壁的薛益也被惊动了,他站在门外,看着他们商榷。   最后,薛珩抬手按了按眉心,长叹了一口气:“堂兄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得不见她了。”   薛益道:“如果,那个姑娘是你所想救的,那就去救她吧,你没有机会救得了更多的薛家人,可是,你还能为自己求一个未来啊。”   “我没说不救她。”薛珩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带上了自己的佩刀,走到薛益身侧驻足一时,淡声道:“这是我为官为臣必须要做的,分内之事。”   薛益:“你还是不懂。”   薛珩顿了顿,抬起沉寂如水的眼眸,平静地纠正道:“我会去的,但是,她已经不是我的未来了。”   说完,他就率然跨出了门槛,向外走去,准备去行宫,步伐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加快。   薛益在书房门口怔了一时,忽然想到了什么,气喘吁吁的追到了门外:“我只和你说一句,火泽。”   “堂兄请讲。”薛珩跃身上马,低下头看着面色虚弱喘息的薛益,他敛紧了眉头,不希望堂兄再为了这些事情耗费心神。   薛益声音轻而坚定:“答案,就在第一眼。”   这句话听上去莫名其妙,旁边的孙桑海也是一头雾水,但大都督却貌似听懂了,唇线抿平,敷衍般的“嗯”了一声。   从前,薛珩是怀着希冀,义无反顾的向前奔走的,他知道有人在等着自己去解救。   薛益担心,自己死后,又对一切没有向往的薛珩,会真的让自己孤独终老,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发现这个堂弟,看似强势果决。   实则,不是会勉强任何人的性子,尤其是对自己好的人,或者自己在意的人。   这也许,是他刻意为自己定下的一条线,在之前和以后,这条界线,可以帮助他避免许多错误的发生,让他不要走火入魔,但也杜绝了,他唯一抓住想得到的可能性。   薛珩不敢越过那条线,可是,这么多年,薛益深知,能有一个与你同生共死、休戚与共的人,是何其的难能可贵。   路上,一辆马车同薛珩一行人擦肩而过,马车里的小丫鬟说:“咦,小姐,那不是从前去过谢家的大都督吗?”   “是吗,我没注意。”谢明茵随声漫然道。   她在想别的,她近日也听说了谢家的消息,她原是没有去多加关注的,只是那也架不住有好事者,故意趁她在课室里休息时,故作模样地讲出来议论。   她知道,这些人无非就是猎奇,想要看看她这个谢家人,听到这些消息后,大惊失色的模样罢了。   然而,对于早有准备的她,一切都之时早晚而已。   长姐的余威令她们除此之外,不敢再多嘴饶舌,倘若有人故意来招惹她,谢明茵便用出在谢家自小练出的一招,转过头直勾勾地凝视着对方,直到对方抵不住挪开眼睛。   虚张声势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也不知长姐她们怎么样了,不知好不还。”谢明茵自言自语完,又觉得自己庸人自扰,能和公主一起出行,是多么令人艳羡的一件事。   她却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被谢明茵挂念的兰庭,此刻却狼狈不已。   巴陵公主被一部分侍卫护送逃走后,兰庭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有些大无畏地虚弱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   反正,只要巴陵公主平安了,谢明茵的后路也算是有了托付,说不定,还会看在她的颜面上。   对谢明茵日后一切,都多有照拂,给一些别人没有的荣宠,她的那些家当,只要不是糟蹋了,细心经营,足够谢明茵后半生衣食无忧。   “不杀了薛珩,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所以在他来之前,你还能活着,我倒要让他尝尝,最在意的人,死在眼前是什么滋味。”   姬渊已经知道外面来了人,他让人将余下的侍卫与真宫人捆了起来,就绑在了进入行宫路径的山口处。   说只要有人敢闯入,他们就先把这些人砍死丢下去,用尸体来堵住入口。   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直接阻挡住了三皇子的人马,这些侍卫及宫人,都是有名在册的,甚至几个头领,是世家子弟出身。   若是让父皇知道,因为自己指挥不当的缘故,直接在行宫丧了这么多无辜人命,他是逃不脱被责罚一顿的。   姬渊为了防止兰庭再耍花招,直接自己来看着她,将她带到了之前的露台之上,此处高且视野开阔,甚至隐约能看见山外动静。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大风鼓荡着衣袍,令人蓦然生出一阵孤勇之心来。   “反正,咱们兄弟也困在这里了,不如拉上他们一起陪葬。”   兰庭的心里沉了沉,只能坐以待毙了吗,这些人   天色已晚,晚霞茫茫,山风也逐渐剧烈了起来,吹乱了兰庭背后披散的乌发,她白日里还不觉得,现在开始有些幽冷了起来。   “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我的好师弟,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师兄了。”   姬渊口中这么说,却一点都不担心,自己面临的可能是随时的死亡,或者说,他早已准备好了和薛珩同归于尽。   兰庭肩上伤口煞疼,她是没有姬渊的精力,撑着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扶着栏杆坐了下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焉知,薛珩就不会变吗?”   “小姑娘,别灰心,我一定会让你们死在一起的。”   和她的心灰意冷不同,姬渊对此抱有极大的希望,他一点也不担心,薛珩会不来赴约。   她心中并不太希望他来,这明显就是陷阱。   可是,她身体越来越冷,这感觉可不大妙,意味着她很快就不能动了,姬渊这活活会把她耗死在这里的。   时间在弦月高升中渐渐流逝,大抵因为失血的缘故,她的手指已经开始发冷。   兰庭扯了扯唇角,故作清淡地笑道:“将军何苦自欺欺人,他已然不要我了。”   “谁说我不要你了!”   这一声,乍如长剑击坚冰,穿风斩夜而来,抵过千声万字甜蜜语,清刚薄透的金石之音。   兰庭瞬间睁大眼睛向了前方,十步开外的台阶上,薛珩一人单枪匹马,胜却人间无数火树银花。   他如过往寒夜里的少年,意气风发的,像是一丛炙热光明的火把。   有他在,就什么都不需要犹豫。   在此前,兰庭可以保持冷静镇定,随机应变。   可面对薛珩,所有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条理分明,平静如水。   “师弟,师兄也等你很久了。”说出这话的,却是严阵以待许久的姬渊,   “把人给我,饶你不死。”薛珩到的时候,正碰上了逃出来的巴陵公主一行人。   他听到兰庭负伤之时的心如刀割,以及巴陵公主那一刻,看向他担忧的目光,才惊觉,不管怎么样,这牵肠挂肚是无法掩饰的。   此刻见她面色苍白,肩上只潦草地裹上了一层棉纱,已经洇出了血色。   “师弟,我没听清,”他漫不经心地一笑,横手就将刀锋抵在兰庭的脖颈上,强迫她抬起了头,扬了扬下颌挑衅道:“你说什么?”   兰庭不得不看向了薛珩,齿间紧咬,舌尖抵着牙齿里,浑身是血,她唯有勉强颓然抿唇笑了一下。   今年时运不济,仿佛从头到尾,都不安生。   “我说,”薛珩缓缓抬眸,满眼血色,还带着扶桑话的语调,浸满了阴狠:“把她交出来。”   此言一出,兰庭偏过脸,想要掩饰自己的心绪,还是不能抑制地,眼泪滑落唇角。   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了,眼前的一切,都浸在温热的眼泪中,模糊地让人以为是假的。   “好一对苦命鸳鸯,放心,绝对饶不了你们。”姬渊发出凉凉地嘲讽,随手将兰庭压斜在了栏杆上,她下意识以余光瞄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兰庭的一颗心都高悬了起来。   这露台之下,并非平整的台阶草丛,而是从山上穿流而下的溪流河道,她这若是个倒栽葱被扔下去,不死也伤,破相是铁定的了。   显然,姬渊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兰庭绷紧了抵在栏杆上的脊背,她不是怕死,而是……这也死的太难看了,万一只是摔瘫了,后半生该怎么过啊。   就在这一刻,方才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兰庭,求生欲莫名其妙的又回来了,并且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   “怎么样,师兄给你准备的这一出好戏。”姬渊大笑着,很得意的样子。   她翻手一按身后某处,趁机脚下点翻,衣袖中滑出的峨眉刺,强忍着痛意,趁机抬手搏刺开了姬渊的手臂。   “我都说了,我一个女儿家,死也不能这么死。”   才从刀刃下逃出生天,就被姬渊挥手一刀柄杵在了后心,感觉差点一口心头血就吐了出来。   心口碎大石也莫过于此了,兰庭饶有兴致的想。   薛珩的到来分散了姬渊的敌意,或者说,全部都拉到了他身上去,她到底还是退出了他们的对战范围。   薛珩眼见她反应机敏,平安无事,正色道:“尔等乃谋逆重犯,若不束手就擒,吾必杀之。”   “今日,就都不要回头了。”姬渊目光森然,旋指缓缓握住了刀柄:“早就想与师弟切磋一番,一决高下了。”   言罢,姬渊一挥衣袍,杀招而至,两人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   薛珩一道凌厉刀气重重打击在姬渊的刀身上,骤然扬眉,眸光颤动道:“师父他老人家……好像忘了教我这招呢。”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姬渊心中就像一头疯了的野兽,表面看似平静如水,实则内里波涛汹涌,杀虐肆意。   “师父早知,你是个有野心的家伙,怎么可能不防着你。”   薛珩反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目光清明,昂然而笑,索性将话挑明了:“饶是如此,杜维生还不是死在我的手里。”   “果然是你!”姬渊挥刀而至,他的刀风刚劲迅猛,道:“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当初是怎么杀的杜师弟,今天我就怎么杀你。”   “我劝告过他,谁知他不听劝,师兄你……也是啊!”薛珩一面放着狠话激怒姬渊,一面几乎招招朝着他的命门而去。   以前,在陆崖门下之时,他们不是没有比试过,甚至经常拿对方练手,但都是点到即止,而且薛珩大部分是以玩笑的方式结束的。   姬渊陡然眸光冷厉阴狠,倾身而至,冷声道:“师父留着我,就是为了杀你。”   可是,他已经体会到了,其中的悬殊。   纵然陆崖有所保留,薛珩仍然是被他承认的得意弟子。   “杜维生与重逢,将你视为旧日兄弟手足,与你惺惺相惜,你却心狠手辣,将他残杀致死。”   “我根本不信什么惺惺相惜,亦敌亦友,与我同道者,才是朋友。”   姬渊横手一扫,撞上了他的刀刃,讥诮道:“我看是朋党吧!”   “与我殊途者,便是敌人!”薛珩话音未落,双手握紧了刀柄,凛冽如寒芒的刀锋,自眼前一闪而过,咄咄先至。   刹那间,半截刀刃,没入了姬渊的腰腹。   “你输了,师兄。”他倏然翻手,将横刀一撤一转一撇。   姬渊踉跄退后几步,不敢置信地捂着血水淌出的腹部,持刀勉强站稳身形,白衫染血。   皓月之下,薛珩的手中长刀,投下纤细的阴影,鲜红的血顺着雪芒般的横刃斜斜倾洒,落如斑斑的血色梅花。   “好,好,好,好一个忠君爱民的大都督。”姬渊却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悲呛入骨,砰然倒地。   薛珩收刀入鞘,依旧伫立阶前,淡漠的看着姬渊的尸身片刻,似乎无动于衷,又仿佛在进行无声的哀悼。   他们本是同门,但最后却是相反的立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们,该要负隅顽抗吗?”他侧了侧头,看向了旁边的一干人等,原本锋利的眉眼在柔辉之下,竟然显得如春山之月般隽雅起来。   这时候,余下的人才想起来。   这个人,可是杀了自己的师父陆崖的人。   和姬渊比起来,足以并肩的丧心病狂。   得到的答案,是群龙失首后的乱头苍蝇,根本溃不成军。   兰庭就这般望着他,微微抿紧了唇瓣,将所有的酸涩付诸眼眶,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尚且负伤的痛楚。   是的,答案就在第一眼,薛珩很早很早就知道。   他会在再次见到她之时,彻底融化沦陷。   所以,即使为她送去各种东西,他也不敢亲自露面,不敢看她一眼,一再避开与她谋面的机会。   “兰庭,”他原本清越的声线,此刻哑得不像话,仿佛仍在极力克制隐忍着,却不自觉的,以唯有他们熟悉的扶桑话道:“过来,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薛·flag小能手·珩:打死不见她.jpg 见到女主后 薛·打脸小能手·珩:亲自接你回家 第83章 爱恨   秦怀龄一面踏过厮杀而后的尸体, 一面由人接引,阔步往露台这边而来。   “薛兰庭她……”秦怀龄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在皎洁的月辉之下,奔向孤高身影的的另一个纤细人影, 裙裾飞散, 宛若绚烂之花。   “真是……妙不可言啊。”   他略略仰头望着这一幕, 唇角蓦然扯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种复杂的心绪交织在一起, 随后有些莫名欣慰的, 说出了这句话。   可惜,巴陵没有看见。   “殿下,您说什么?”后面跟上来的孙桑海见他驻足,也不敢越过去。   秦怀龄转过身, 有些微妙地抿住了笑意, 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去搅扰了。”   “这样抱你, 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过去了。”薛珩先松开了手,似是从未有过嫌隙一般,熟稔地伸出手指, 抚了抚她被夜风吹乱的鬓发。   回过神来后, 兰庭呐呐不知如何说, 从他怀中退出来一步,触及他的目光,略微侧过身,将受伤的肩膀藏了起来,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   兰庭欲言又止,但是伤口阵阵袭来的抽痛,以及虚弱的眩晕感, 让她感觉不太妙:“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本也不该牵连你的,你可还好?”薛珩对她摇摇头,若非因为他的缘故,姬渊还不至于拿兰庭作为诱饵来威胁他。   “我没事的。”不过,说完这句,身心俱疲的兰庭就倒了下去。   “兰庭!”薛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又不敢动她受伤的另一边,只能将她半拥半抱了起来。   她唇色泛白,受了伤后不仅没有上药,又吹了半夜的寒风,被姬渊狠狠地来了一下,早就快顶不住了。   幸而还有随行的医官活着,姬渊只是让人将他们打晕关了起来,可能也是留着后备用的,侥幸留下了一条命来。   医官很快为兰庭诊治,反倒是兰庭中途睁开眼,满目疲倦,又很快阖上眼就睡着了。   “巴陵!”秦怀龄没拦住巴陵公主,就任由她冲了进来:“兰庭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刀上有毒,太卑鄙了这些人。”   她义愤填膺过后,医官才敢站出来,低着头回禀道:“县主只是失血过多,加之数日水米不及,又受了内伤才会昏迷。”   “真的吗,怎么可能会有内伤,这伤很严重吗?”巴陵公主经此一事,对带来的这些医官,倒是有些疑神疑鬼,不想让他们来给兰庭开药,但是有没办法,语气不善地问道。   水米是因为姬渊提供的饭菜,她们委实是不敢多吃。   她问一句,薛珩的眉间就紧皱一分。   医官自然也听出来了,一边暗自叫苦,本以为是个好差事,谁知差点命都没了,这会还要被公主诘问,一边诚诚恳恳地回话,哄着这位难缠的公主殿下。   还是三皇子看不下去了,打断了巴陵公主,以目光示意了一下沉睡的薛兰庭:“与其问这问那,不如让她好好的歇息吧。”   巴陵公主看见昏睡中的兰庭,气息匀称,可能因为伤口作痛,微微敛着眉头,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   “本宫要随皇兄回去了,若是兰庭养好了,烦劳大都督告知宫里一声。”临走前,巴陵公主格外郑重地叮嘱了一遍薛珩。   这些话本不需要她说的,薛珩听出了她的别有用意,垂了垂眼帘,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泯然应是。   巴陵公主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从房间里出来后,她吸了吸鼻子,似乎有些感触,秦怀龄对女孩子莫名其妙的泪意有些迷惑:“你这是怎么了?”   巴陵公主:“我为兰庭难过啊。”   秦怀龄因为此时一身轻松,勾了勾唇角,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难过的,她不是好端端的吗,过两天就活蹦乱跳的了。”   “皇兄你什么都不懂。”他根本没看见兰庭受伤的那一刻,巴陵公主忿忿不平地想,否则,皇兄根本说不出这么轻飘飘的话。   “你看你,别人的家事,你胡乱气什么?”秦怀龄点了点她的鼻尖,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妹妹,倒是每天为了薛兰庭的爹娘生气,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巴陵公主昂起螓首,振振有词道:“怎么就不行,她对谁都是真心实意的,不图回报的,谁对兰庭好呢,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还求我照顾她相识不足年余的妹妹,这样的兰庭,却有那样狼心狗肺的家人。”   秦怀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却不点破巴陵公主的天真幻想,薛珩本来就不是什么纯粹的人,薛兰庭耳濡目染,鬼才信她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也就他们这位小姑奶奶,把人人都当成和她一样,天真无知。   薛兰庭是贪心,她贪别人的真心,秦怀龄轻轻一笑,那自然是得不到的。   但不算太亏,千回百转,哪怕已经斩断的退路,也依旧是她的退路。   薛兰庭这个人,可真没有一星半点的不幸啊,所有的不甘与被辜负,都会得到另一个人的呵护,都不会落空,哪怕这个人与她是仇人呢,哪怕她曾经伤害了他。   巴陵公主已经被三皇子护送回宫了,其他的将领留下来,负责清剿剩下的余孽,兰庭身体的缘故,不宜马上打道回府,薛珩留在这里主持大局。   兰庭醒来时,正是房中暗淡时,借着窗外天光才看清,火泽卸了软甲战袍,也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脸上的青痕似乎才刮过胡子,眼下一片淡青色,伏在床边守了她一整夜。   这岁月静好的时刻,令她险险垂泪。   她以为,已经苦尽甘来,以为一切都好了起来,没想到,所谓的真相,就这么猝不及防。   她想伸出手碰一碰他,就在这时,薛珩睁开了眼,视线落在她的手指上。   “我……”兰庭无所适从,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倚着枕头坐起来一些,缓缓吐出一息,将痛觉渐渐散去。   她不太敢多说什么,也不想让薛珩开口说话,现在,可能薛珩的一句简单的话,足以使她一朝崩溃。   薛珩沉默了半晌,静静地看着她的双眼,似乎思忖什么,兰庭被他看得不甚自在,倍觉煎熬。   她才要开口,就见他眉眼漾出笑意,唇齿微动,却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倘若,我要娶一个姑娘,你会如何?”   这不亚于晴天霹雳,然而,兰庭并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是脊背僵硬,乃至于那股让她不舒服的痛觉,也如猛地如潮水褪去了。   她只是将薛珩定定望住,带着一点怔忪,艰涩地问道:“你……有心仪之人了?”   她小心翼翼的,有些话,看似只是一句的事情,可恰恰是这一句,重于泰山。   薛珩点了点头:“是,所以,你会如何?”   “如果你娶了心仪之人 ,我还能如何?”兰庭扪心苦笑,此时问我,叫我如何自处。   她看着薛珩,千言万语说不出,世上那么多人,谁能说她就一定会遇上第二个,他在眼前,她却求而不得。   “是傅小姐吗?”兰庭还不知道,傅家此刻,已经被薛珩搞得人仰马翻,焦头烂额,她口中的傅若潇,也从千金小姐的位置跌了下去。   薛珩没有否认,兰庭当他是默认了,勉强笑了笑,又低下额头。   他依旧追问她:“如果我娶了,你会如何?”   “你想我怎样?”兰庭莫名的攥紧了手指,抬目咬牙朝他问道。   如今的薛大都督,已经名利双收,自然是该成家了。   她甚至没有任何的立场去阻拦,已经亏欠他良多,又怎么可能为了一己私心,去坏了他的亲事。   也许,她只是有些自私,不想失去这个曾经满眼自己的火泽。   薛珩目光如水,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同我一般,好生珍重善待她,让她不要为人所伤,不要被人所轻贱。”   兰庭像是个乖顺的孩子,也并不打算反驳他这一句,反而在沉默过后,发誓一般地道:“我会对她同你一样,一样好好对待她,也不会打搅你……和她。”   她知道,对于薛珩来说,能够拥有家人,曾经多么弥足珍贵的事情。   她这话并非随意敷衍塞责,而是郑重的允诺,若是火泽娶了旁人,她自然也不会再强求什么。   她很平静的想,将所有沸腾翻滚的滚水压抑了下去,又从眼眶里化为了温热的泪水,顷刻间便要滚落下来一般。   如果不是她,也许薛珩早就建功立业,而不用为她付出这么多不该有的。   “好极了,”薛珩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声道:“那么,你就好好地对待你自己,对了,我们大概需要一封新的婚书。”   兰庭霍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他,满面惊愕,张嘴欲言,却哑然失语。   “你说这话,是为了安慰我吗?如果是,那我不需要。”她有些固执又较真的问道。   这听上去,仿佛有些无理取闹,但是,正彰显了她心底的不安与挣扎。   薛珩展眉轻笑:“我何曾欺骗过你,从前不曾,今日自然也不会。”   每次临出战前,她在家门口送他,他都会说:“我答应兰庭,一定会平安回来。”   此时,兰庭就会变得格外不好哄,不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是拉着他的缰绳。   他露出白色牙齿,笑得灿烂,抬起她满是不舍的小脸,俯身哄她:“笑一笑,别让我出去想起你,就是张小哭猫脸啊。”   兰庭破涕而笑,埋头在他臂弯里蹭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他离开。   每一次,他都没有骗过她,他都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就这样,一年复一年,很小很小的兰庭,成了大姑娘。   而薛珩也逐渐步上高位,换了许多的宅子和府邸,他们从在市井间,摸爬滚打一路到了如今。   他英姿焕发,他满身伤痕,他城府渐深,不复往日的朗然少年,多年的征战,成就了权倾朝野的薛大都督。   唯一不曾变过的,是他与兰庭的不离不弃,休戚与共。   “我今日,俱是肺腑之言,并非出于任何目的。”薛珩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泪。   就在兰庭安静的,沉浸这久违的温柔时,突兀地听他问道:“你方才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兰庭略微不解地抬起头,春山微蹙。   “我逼问你时,是不是突然特别恨我,但你知道,我没有错,所以,你给了自己各种理由怨我,甚至连自己都迁怒。”说这话之际,薛珩没有看她,而是在平静地陈述。   一丝一缕都被剖析无余,直令兰庭哑口无言,她的确说不清缘由的,生出一缕恨意来,又埋怨他明知自己不想接受,却还这样说出来。   难道,就不可以欺骗隐瞒她,而非这样直白。   最后一片静谧之中,薛珩才掀起眼帘,看着她淡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因为,我就是这样恨你的。”   “这应当是没有错的,我该告诉你的。”兰庭六神无主,无法再应对他的任何目光,只是声音低微,极力辩解道。   “可你不该以这种方式,你把自己的懦弱,变成了对着我的刀。”薛珩目光平缓绵长,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绷紧,咬牙道:“当初,你何尝不是在逼我。”   他甚至都不知道,原来,自己会因为恐惧失去,而对兰庭产生怨恨。   就那样将所有的真相,在他的眼前推平摊开,宛若惊天炸雷,在他眼前劈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天堑。   兰庭垂下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手指蜷起,如他所言,她半点都不孤勇,也不光明正大。   她逼着薛珩去直面惨烈的真相。   逼着他压下所有的悲怆和不舍,去做出选择决定。   薛珩的确不会选择逃避,但兰庭所做的,是彻底将逃避这个选项抹除掉,因为她自己的不敢,不敢对他说,请他放弃她,将她视为仇敌,不要顾忌。   做出选择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兰庭用一种近乎摧毁的方式,切断了他们的来日方长。   “兰庭,我没有那么坚不可摧,至少在你我之间,我没有。”薛珩很少露出软弱之相,尤其是在兰庭面前。   他说起了当初为何会答应与她成亲。   “你说你要嫁给我,甚至对我表露出的心意,我都没有当真,因为我想,也许你只是太依赖我,糊涂了,或者是同他们赌一口气。”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兰庭也曾一度以为,自己分不清了,分不清对火泽是依赖还是爱慕。   她让自己离开定王府,离开薛珩,远远的,久久的不要相见。   他不懂,根本不懂她的心情,她根本就没有糊涂,这是她最清醒的时候。   “但我没有拒绝,也是知道,自己该成亲了,以及我很确定,不论何时何地何种身份,我都会保护好你,哪怕以我的婚事做代价。”   说到这,薛珩自嘲地笑了笑:“我还在想,我是看着你长大,当成妹妹一样,更不该有非分之想,也无男女之思。”   后来,他清楚了,他确定了,他了然了,可惜,时机已过。   因为那一日,正是被她告知真相的那天。   他竟然可笑的恨她,恨她揭露了这一切,恨她的不留余地,恨她是谢氏女儿,明明他已然将一切倾付与她。   可悲的是,他又要为此而感念她。   若真的要怪罪,头一个理应是他自己,这是一个是非黑白皆由他教授的女孩子,他告诉她要坚韧果断、要容不得沙子、要从不隐瞒背叛。   由爱及恨,对他们来说,简直太容易了。   因为你不遂我的心意,因为你漠视我的所有彷徨和悲哀,薛珩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的恨意,也可以来的如此浅薄且愚蠢。   兰庭低下头,垂着眼帘。   薛珩继续说:“兰庭,你太自以为是了。”   兰庭心中骤然撼动,她一意孤行的行径,到了薛珩这里,就成了一把刀。   “我……”兰庭抬起双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羞愧地掩住了眉眼。   她以为,位极人臣的薛珩,能够很快就放下这些痛苦,将他们视为过往烟云一挥即散。   她也知道,他会憎恨她,她胆怯的不愿意面对,连粉饰太平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闭着眼推开一切,不让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伤。   薛珩握住了她的手腕,让她看向自己,循循道:“不过,没关系,因为我知道,这恨的根源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心平气和的坐在你面前,我也清楚原因是什么。   我想了又想,将你托付给谁,我都不能放心,兰庭,婚书被烧了就烧了,我可以去写一千封一万封。”   他从未说过这么多,这么含情脉脉的话,兰庭甚至都没有想过,成亲后会听到他说。   此时此刻,她蓦然发现,自己得到了他的心,没什么比这更珍贵的。   既言是情,便总是念念不忘。   所谓目之所及,温澜潮生,早在第一次满身泥尘地回到家,兰庭就等在门口,投入他的怀中的时刻。   他满心满怀拥住的,不仅是一个翘首期盼的少女,而是他的未来。   是上天在告诉他,不是他一个人踽踽独行。   谁是他的心上人?   兰庭啊兰庭,除了她,还能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人这么求婚,是要被打死的,没机会说下半句。”大都督拍着那年被打断的腿说。 秦怀龄:哦豁,我的cp,磕到了! 第84章 脉脉   秋净日晖晖, 间行风满衣。   行宫里,兰庭才喝完药,薛珩偷得半日闲来看她,抚在她肩上的手指, 感触到伤疤的痕迹, 稍微顿了顿:“可还疼吗?”   “倒也不疼了, 医官不是说了,不算太严重, 养养就好了。”兰庭眉头微动, 抬手抚了抚肩上包扎好的位置。   她又蹭了蹭脸颊,故作玩笑道:“我的皮肤不如旁的姑娘白皙,也没有多年养尊处优的光洁细腻,现在, 又添了一道伤, 怕是更不好看了。”   薛珩倒是认真起来:“若不然, 回去了,我去让人请了太医来问问,可有祛除疤痕的灵药。”   “哪有如此的灵丹妙药, 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兰庭反倒坐在床上, 兀自笑得欢快, 觉得他怎么这么天真,若是真能够祛除旧伤,陛下定然早已赏给了他们这些功臣了。   薛珩替她拢了拢外衣:“到底是受我连累,否则,也不会这样。”   兰庭沐浴着秋日的暖阳,反而为他开解道:“你说这是受你之累,虽然我不这么想, 但是,日后你看见了,就会记得今时种种,对我念念不忘,就当做铭章罢。”   有的人,是一记掌掴断了所有情分,有的人,纵你为他受累一剑,也只道值得铭记。   “你还记得的,在逃出涉澜江之后吗?”   “记得,但是比不得你的清楚。”薛珩浑浑噩噩的,大多是都是兰庭在他的耳边,喁喁私语的声音,说的什么他已然记不清楚了,但那种感觉却至今很清晰。   不是很灼热的,而是温的,如同被太阳照过的暖流,淌入了四肢百骸,复燃了七经八脉。   “一直在下雨,我以为,会一辈子无边无际的走下去,现在想想,从涉澜江到得救的那段路并不长,”   她本该是讨厌下雨的,尤其是无休无止的大雨,从骨子里冷进去,整个人都变得冰冰凉凉的,从头到脚都寒气透顶。   那些患难的记忆从这一刻,变成了将他们缠在一起的细密丝网,再也不可分割的,   “若非陛下后来查出了你的来历,我恐怕永远也不知道,你背负着那么沉重的一切,却从来没有和我讲过一句。”   薛珩永远只会让她看到最美好的一面。   听到这里,薛珩倏然抬眸:“我未曾对你讲过,是因为我不想在你的心中,从小就是仇恨阴暗的姿态,既然我决定养大你,就不能让你同我一样。”   薛珩在进入定王府后,甚至都不曾说出自己薛家人的身份,兰庭稍微长大一点后,曾经问过他的家人。   只希望在兰庭的记忆中,至少他是她的温暖,值得回忆并且铭记的。   “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不会再分离,我也不会让你受伤了。”薛珩握着她的手,让她裹着斗篷靠在自己的怀里。   他的小姑娘,怎么忍心她遭受任何的委屈。   翌日,最后进行了一遍清查,薛珩下令返程回到盛京,这些日子,他命人将整整两座山,翻了个底朝天,差点连兔子洞都要给掀开了。   将姬渊留下的人一网打尽。   “他人呢?”兰庭待上车之际,也不见薛珩人影,不知他做什么去了,他们这一路上赶回去,怕是没有再说话的时间了。   她便自己去找,不远处,薛珩不知在和下面人吩咐什么,她就悄悄走了过去,拍了他一眼。   见她来了,薛珩第一反应是挡在她眼前:“嗯,你怎么来了,快上车去,马上就要启程了。”   有意不想让她看见似的,如此一来,兰庭就定要看上一看了。   “大人,已经弄好了,放在马车先送回府去吗?”并没有什么眼力见的孙桑海,看见薛珩正在这里,带着人直接将笼子抬了过来,被兰庭看了个正着。   “天呐!”兰庭看着木笼子里的两只大雁,发出了匪夷所思的惊叹,正缩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羽毛似乎被晨间的雾气打湿了。   不用说,就是薛珩的杰作了。   她吃惊道:“你怎么搞来的?”   “这可是秋狩的行宫,来都来了,自然不能错过。”薛珩一脸的理所当然,摆手让人将大雁抬下去。   什么就来都来了,兰庭简直无言以对,即使此地是狩猎之地,也是陛下的猎场。   薛珩有时候办事,就是挺直接的。   兰庭才登上了马车,薛珩就追过来,撩开了车帘,与她低语叮咛道:“届时,陛下会召你进宫,若是问话,你如实回答便是了,其他的,一概应下,勿要露出任何异色。”   她们这样的小姑娘,说了什么,还是瞒不过陛下的眼睛的。   况且,巴陵公主已经回了宫,依照她的性子,哪怕是他们想要隐瞒什么,也是不成的。   “我又不是没见过陛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然是了解的,火泽你何必这么絮絮叠语,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兰庭半拧过腰身,丹唇微微翘起,眉间带着一点不解和调侃。   姬渊与薛珩师兄弟的关系,陛下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计较的,兰庭主要是不明白,他在紧张什么,又或者觉得,她一定会遇到什么。   薛珩眉间刻意松懈下来,淡笑道:“我自然知道,嘱咐也是白嘱咐。”   只是,这人于你而言至关重要,哪怕没有任何危险的小事,也要一遍一遍地叮嘱到位了才好,若非是不可,恨不得亲身代她了。   “我们回去,堂兄也一直想要见见你。”薛益的态度给了薛珩极大的鼓励,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让堂兄看一看他的小姑娘。   “这……等我养好了再去拜见吧。”兰庭低下了眉弯,犹豫道,她现在去见薛益,算是怎么回事呢,   薛珩以为她是害怕薛益的排斥,笑意清浅道:“何必紧张,你只管将堂兄当成平素的亲人即可,他对你……”   “不,”兰庭却摇了摇头否认,怅然地吐出一口气,咬了咬唇说:“我知道,他会接受我的,更因如此,我才要越发敬重才是。”   火泽说,堂兄薛益对她的身份并无介怀,甚至是乐于看到他们在一起的。   “你不想回去?”薛珩见她连连推拒,略微沉声。   “至少,不能这般去见人的。”她倏然抬起眸子,郑重地说:“我想,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可以去见他的身份。”   薛珩喉头微哽,凝视着她,笑道:“放心,很快。”   自从傅家倒下,谢桓等人的罪状板上钉钉后,对谢家人的管制,也松懈了下来。   在有限的时间里,谢疏安终于如愿以偿,掌控了谢家。   他是连氏他们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即使谢疏霖再怎么努力成长,在家族衰败如此迅猛的情况下,也不成气候了。   在经历了相互的指责谩骂,以及很长很长的沉寂过后,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秦怀龄虽然离开了一阵子,但是三法司将一切都处理好了。   谢桓他们这一批压入大牢的人,是不得不死了,他们这些家里人,倒是可以免除一死,谢家的全部家产没入充公,凡是卷上有名者,皆处以发卖为奴。   连家人到底是不可能放任连氏母子,真的被卖身为奴,为连氏母子赎了身,一般来说,旁人家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因为都己身不净。   兰庭多日不曾归返消息,谢明茵倒是也没有多想,只道是长姐他们在行宫玩的忘了。   谢兰庭受了重伤的消息,随着巴陵公主返回盛京而传了出去。   当然,主要是现在的盛京,可能也存在逆王余孽的消息,惹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动荡,盛京城里的管制越发严格了一阵。   兰庭受伤一事,则愈发佐证坐实了这个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谢疏霖想说什么,凝眉思忖,又闭上了嘴巴。   “你不该这么说。”连氏偷偷哭了一通,她之前自觉恨透了兰庭,再也不想见到她,可是听见她的坏消息,又止不住的伤心。   谢明茵对此一无所知,若非是谢如意的到来,她恐怕等到兰庭回来,都不知道这件事。   见到谢如意是在女学放课的午后。   “三妹妹,许久不见了。”女子撩开了帷帽,竟然是谢如意,她素面朝天,连胭脂也没有上,不知是精神不济,还是已经用不得了。   “你怎么在这里?”   谢如意自从被揭露了身份,这女学自然是不会再来了,今日出现在这里,对她来说,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谢如意轻声道:“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面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谢明茵不假以辞色:“你有什么事,有话直说吧。”   “我听说,你那个好长姐受了重伤,可是有点悬了,怕是自顾不暇了。”谢如意没有了从前的光彩动人,转而是目光里有些的畏缩与闪躲,肩背也不自觉地勾了下去,失去了再次挺直腰背的底气,衣着朴素的叫人认不出来。   “你别以为两句话就能挑拨离间,再说了,这种消息,你怎么会知道。”谢明茵听到长姐受伤,心理咯噔一下。   她整日沉浸在女学的课业中,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女学里的这些人,也没有谁敢在她耳边再说三道四。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是好心来劝劝你而已。”   谢明茵抿紧了唇瓣,她如一只猫儿瞪圆了眼睛,诘声道:“你在胡说。”   “好歹你我也做了十五年的姊妹,谢兰庭对你再好,你也不必六亲不认罢。”   “你要是自以为,能替他们讨伐我和长姐,快死了这条心吧。”谢明茵面无表情地侧身避开她。   谢如意的确是运气好,她被从谢家除名,反倒因祸得福,除了被从谢家的老宅里驱赶出来,一下罪都没怎么受。   连氏给了她不少贴补,生怕她受了委屈,谢如意也想得明白,母亲对她不是当初那么纯粹的怜爱,更多的是失去了谢兰庭和谢明茵之后的惶恐。   失去她们的痛苦越大,连氏就越是抓紧了她。   她很多次都觉得,连氏盯着她的目光不对劲,嘴里说着希望她是她的亲生女儿,似乎恨不得她脱掉这层皮,变成谢兰庭她们能原谅她一样。   “谢兰庭嫁给了大都督,你算是什么,拖油瓶,跟着她身后卖好,也不见得有人看得起你。”   但到底还是念着十多年的母女之情,她想劝谢明茵回去,好好孝顺伺候母亲,她也就无愧了。   见谢明茵没有反驳,她又鼓足声气道:“你只消回去,母亲自然会弥补你的。”   “怎么,你心软了,当初不是你说,人人都对不住你的?”谢明茵审视着谢如意,讥诮道。   谢如意说的这些,她当然都懂。   长姐自然是待她好的,这些却也挡不住旁人的眼光,但她天生对谢如意有敌意,管她有没有道理,何须理会。   这一句一下就戳痛了谢如意的心,她颓然地垂下头去,沮丧道:“我要走了,只是希望临走之前,母亲身边,能有个人多陪陪她,你是母亲的女儿,你回去她会高兴的。”   谢如意会被遣送回她的原籍,是的,就是她生父赵晟风的原籍。   谢明茵一时好笑,心想她是哪里来的自信,还来劝她回到母亲身边去:“你知不知道,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就像是一个拙劣的骗子在骗人啊。”   谢如意见迟迟说不通她,就生了急意,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谢明茵,母亲对我是偏袒了,可委屈的只是谢兰庭,你不一样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你哪有资格埋怨母亲?”   “你恐怕是不记得了,当初母亲如何对待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的。”谢明茵   “谢明茵,你有没有心,那个谢兰庭人都要死了,你谄媚她也没有什么用啊,即使她活着,也不再是谢家人了。”   谢如意眼眶骤然涌上一股温热:“你们心里没有母亲,我却有!”   “所以你就鸠占鹊巢,甚至不惜陷害她的亲生女儿啊,算我和长姐投错了胎,去做你的孝女吧!”   谢如意终于绷不住了,掩面蹲在地上,痛苦崩溃道:“算我求你了,回母亲身边吧,她已经受到惩罚了,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再也不会打扰你们。”   谢明茵对谢家人,没什么深厚的情分,这些兄弟姊妹去与留,都和她无关,她只是觉得麻烦,对,就是麻烦。   更何谈谢如意了。   “你以为你是谁。”说着,她就转身要走,一转头就见到了伫立在后面的谢疏霖,他怔怔的看着她们两个,一副失魂落魄的形容。   谢明茵侧目冷笑了一声,一句话也没说,就扶着丫鬟的手,登上马车就走了。   谢疏霖看着欲言又止,面色灰败的谢如意,麻木地说:“你该走了,还来这里,找她们自取其辱吗。”   谢如意双手微颤,说不出话来,嗓子干涩。   来接她的人,是赵晟风的原配正室,来接她走,回去怕是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们当然不知道,背后是薛珩命人寻到了那位夫人,让她以赵晟风原配的名义,将她远远地带走,不要再出现在兰庭的眼前。   被调换的妹妹,这么荒诞的故事,谢疏霖才不会相信。   所以,他才会信誓旦旦的,和谢如意保证,自己绝不会接受,那个不知来路的妹妹。   可是,当谢兰庭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不得不相信了,这个近乎荒谬的真相。   无论是年龄还是样貌,都对上了,最可怕的是,偏偏,谢如意就是与谢家人,没有任何值得人相信的相似之处。   在红湖寺,他也一直千方百计,想要让母亲看穿谢兰庭的真面目,想要证明谢兰庭是居心叵测的,最终如愿以偿,但也搞砸了一切。   谢兰庭不愿意维持表面的平静。   连氏在恢复了精力后,第一件事,就是求着哥哥,去谢家的老宅里接走谢如意,却一无所获。   说是谢如意似乎不舒服,一直都没有出来过,连氏怎么还按捺得下去,让人把整个老宅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人影。   连氏瘫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问:“如意呢,她去哪里了?”   “是,是我托舅舅让人送如意离开的。”谢疏霖脱离了那种愤懑,语气很冷静,几乎让连氏有些不认识他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连氏猛地抬起头,几近抓狂,凄厉的质问他:“难道是我这个做娘的错了吗,我养大了你们,我也知道我愧对谢兰庭,我也想补偿她,我到底还要做到什么地步,你们才会满意?”   谢疏霖在母亲的怒火中,也依旧很淡然冷静,仿佛是第二个谢疏安。   想到谢明茵冷目相对,还有谢兰庭的不闻不问,谢疏霖摇头苦笑:“母亲,是您毁掉了我们,让我们兄妹之间的所有,变得如此不值一提。”   连氏的摇摆不定,造成了如今他们的窘境。   她失去了女儿,两个女儿,连自己一心疼爱的儿子,都来指责她。   明明她才是受到伤害的人,为何遭报应的会是她。   谢疏霖看着母亲五味杂陈,只是凄然地笑了笑。   当然,他也并非没有错,若是当初好好引导如意,不在她耳边说那些刻薄的话,也许如意就不会走入歧途了。   连氏丢了魂失了魄一样,软软地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如意她从小到大,都没开过我身边,她生着病,也只是一直叫娘,我就是她娘啊,我看着她长大,教她说话走路,教她女工,我,我最贴心的女儿,都被你们赶走了。”   他看着哭泣的母亲,她真的疼爱谢如意到了骨子里。   听着母亲一字一句慈母之心,他的心里也跟针扎似的痛:“难道母亲您想让如意一辈子,陷入这种噩梦里不能再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会这样想?”连氏哭到了极致愤怒的情绪,对唯一留在身边的一个儿子,大声的吼道:“你们现在满意了,都去讨好别人吧。”   连氏对谢如意,究竟是真的爱到了骨子里,还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弄丢了两个女儿,所以不能再承受失去。   所以,必须要紧紧地抓住了唯一的谢如意,让她的存在告诉自己,自己所做的没有错。   但这份偏袒,令她失去了三个女儿。   倘若,兰庭不和如意来争来抢来夺,那日子,该过得有多太平。   可是现在,没有了如意,兰庭和明茵,也不要她这个母亲了,明茵即使不亲近她,眼中也有濡慕的。   谢疏霖索性也不再克制,冷笑道:“不让她离开谢家的老宅,她就一辈子被庆安侯府四个字,困在里面走不出来。”   望着儿子通红的一双眼睛,连氏终于噤言不语,只是默默啜泣。   谢家的家产被抄,他们一无所有,眼下暂时还能依附一时连家,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谢疏霖不可能再参加科举,他的子孙也不可能了,这辈子注定要做个庸碌的人。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谢疏霖也学到了,不是谁都愿意与他们有所关系的。   他曾在谢兰庭面前说的话,做的事,都像是一只跳梁小丑,不堪入目。   兰庭的马车抵达盛京那一日,进了城街不久,就看见家门口,等了不知多久的谢明茵,像是一只翘首期盼的小松鼠,精灵可爱。   看到长姐的第一眼,谢明茵差点欢呼雀跃起来,大大的松了口气:“长姐,你终于回来了。”   兰庭看到她,第一句问的就是:“你怎么来了,今日女学不用上课吗?”   “没有,今天不用去,”谢明茵摸了摸她披着的厚斗篷,担心道:“而且,长姐你都这样了,我怎么安心留在女学?”   “是大都督。”   “那你们,”谢明茵注意到身边的人,换了个委婉的措辞:“和好了吗?”   兰庭不自在地抚了抚脸颊,佯装不着意,轻轻地应了声:“嗯。”似是被吹起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心湖上。   “先回去再说。”   “也对,想来长姐是疲乏了的。”谢明茵懊恼自己的疏忽,她也不清楚长姐哪里受了伤,说了两句话,把她当成没事人了。   “长姐你说,她们怎么没完没了的。”她将谢如意来找过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长姐听,最后叹息了一声,道:“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大概也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你可怜他们了?”兰庭问道,两人手挽手地回到了房间。   谢明茵连忙摇首,她带着困惑道:“我不是顾惜他们,我知道,罪有应得罢了,就是突然有些费解了。”   “早说了他们就这样。”兰庭不以为意地摇头道。   “哦,对了,请长姐过目。”谢明茵拿出了一沓写满了墨字的纸张,递给了兰庭,请她览阅。   兰庭不明所以地接过去,问她:“这是什么?”   “算是个计划吧,”谢明茵笑眯眯地拿出来递给她:“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有个章程不是,长姐的这些东西我整理了一下,现在请长姐看看是否合适。”   谢明茵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说:“外面很多人都说,长姐是好人呢。”   不过,骂的也不在少数,大义灭亲在他们眼中,是六亲不认,畜生无情。   “这绝非是什么好事,你明白吗?”兰庭一张一张地看过去,随口道。   “怎么不好?”谢明茵捧着腮,坐在一旁在算账,她看长姐对这些打理的,并不怎么精细,也算不得上心。   “你不懂,他们是在祸水东引呢。”兰庭折了折胭脂纸,对这铜镜抿了抿,窗外的鸟雀啾啾地叫个不停。   “现在记恨我的人,可不会是少数。”兰庭说起这个很坦然。   谢家倾覆,而她这个半路回来的女儿,却在其中完好无损,甚至还有了县主的封号。   是个人,用脑子想一想,即使不明白具体的个中详情,也会猜到是她在里面产生的作用。   自保也好,里应外合也罢,谢兰庭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谁知道,她是不是还通过谢家,掌握了谁的隐秘。   他们这些与谢家交错复杂的往来关系,在清算的时候,也成了越缠越紧的渔网,将他们一网打尽,说不得就有脑子混沌的,以为趁此时杀了她们一了百了。   晌午过了不久,就有宫里的内侍上门来,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陛下召阳衡县主午后入宫觐见。”   兰庭对此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应了口谕。   谢明茵倒是为她紧张起来,一叠声地问道:“长姐,你这般可以吗,会不会太素淡了,现在时间够吗,身上的伤口不会复发吧?”   兰庭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又不是去折花选秀,你啊,就别胡乱操心了。”   谢明茵跟在她后面转来转去,瞧着丫鬟为她梳妆打扮,兰庭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只头也不回地问了她一句:“先生让你练的琴谱,可是熟练了?”   这是一个能够瞬间让作为学子的谢明茵,恨不得自己立时遁形的问题,她果然就闭上了嘴巴,悄没声地一步步消失在门外了。   待人影消失在菱窗外的瞬间,兰庭和丫鬟一同相视失笑。   红霜捧着调弄好的胭脂,轻声道:“三小姐还是小孩子的脾气呢,对大小姐倒是格外敬重的。”   在兰庭去往行宫之后,红霜和碧釉和谢明茵相处了好一段时日,也自然就有些代替大小姐照顾三小姐的心思,将她视为小妹妹的心态。   如兰庭所想,盯着他们的人不在少数,这座还算清净的宅院周围,从傅家被抄家之后,就有更多的人,试图从这里得到什么。   与此同时,傅家的家眷,都被驱逐出了关闭许久的府邸,但因陛下的口谕,傅家的罪责不至妻女,只是不容他们再留在盛京,其后三代子弟不得科举。   傅若潇当初看不起贺韶娘,现在,她自己也成了平民之女,在这盛京再也留不下去,需要跟着祖父母返回祖籍。   对她来说,见惯了盛京的繁华,其他的地方都是穷山恶水。   她不愿意也无法,家里的所有人,都必须遣返祖籍。   这车水马龙的街道,在傅若潇眼中,显得如此可怕且混乱,她们没有可以驾驶的马车,以及抬轿的仆人,只能徒步而行,穿着从前自己看不上的衣裳。   她渴得极了,长辈不得不舍下颜面,朝一位女掌柜讨口水喝,突然响起一道轻柔而略微熟悉的嗓音。   她惊愕的抬起头,看着给了她水的女子,对方还朝她微笑了下,问道:“还要水吗?还渴吗?够了吗?”   面对女子的轻声询问,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因为,傅若潇发现这张清秀的面孔,她记忆犹新,眼前的人正是贺韶娘。   “不、不用了。”她越发狼狈的低下头去,却感到羞愧异常,又可悲地感到感激。   这个女子究竟知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曾经差点将她逼到跳河,差点死掉的人呢?   那些曾经需要仰望他们的人,现在却可以站在街边,嗑着瓜子吃着包子,对他们指指点点,指手画脚。   她躲到了母亲身后,不敢再去看贺韶娘一眼,因为,曾经的自己,突然显得那么卑劣起来。   曾经的她拥有那么多,她的奴仆,她的婢女,她的车马,家中女眷每一次的出行,都是那么的声势浩大。   她实在是不曾走过这么长这么远的路。   午后的金光,令人倍觉刺眼,薛珩比兰庭提前一步,进了宫面见陛下。   在与陛下回禀过正事后,他直抒来意,跪地请恩道:“臣恳请陛下,为臣与阳衡县主赐婚。”   “兰庭?”皇帝“唔”了一下,沉吟道:“成人之美,朕自然是愿意的,但火泽,你……朕确实看不懂了。”   皇帝当然也在注意臣子的动向,譬如随着日渐安定,不少人就将薛珩的名字,列在了自家的女婿名卷上。   “你可想清楚了?”皇帝别有深意地问道。   “是,情之所至,还望陛下成全。”薛珩这副为了儿女情长,而如此的行径,让皇帝看着觉得分外稀奇。   更何况,那个小姑娘还是兰庭,这般一想,就更觉得奇妙了。   “罢了,”皇帝微微敛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膝盖,佯装无奈道:“只好朕来做众人眼中的这个‘恶人’了。”   怎么可能不是恶人呢,依照薛珩如今的身份,谁都配得上的,而兰庭有一个戴罪的父亲,即使她不会被落罪,但是在很多人看来,她依旧是个福薄的。   他们不会知道,兰庭与薛珩的渊源,他们只会晓得,这两个人的身份,并不匹配。   兰庭进宫之后,随宫人前往中宫的半路上,就遇见了巴陵公主,在后面唤她的名字:“兰庭、兰庭,好巧啊!”   兰庭只得驻足,等着巴陵公主走到身边,才彼此寒暄了两句,一同前往觐见皇后娘娘。   有公主陪伴,兰庭原本悬置的一颗心,莫名稳了下来。   “对了,皇兄每次都叫你薛兰庭,也没见你反驳纠正过,何必纵着他呢。”两人闲聊间,巴陵公主不知怎么,想到了她的名字问题。   兰庭敛眉淡淡含笑道:“我只是不喜欢谢家的姓氏。”   她曾以为这是值得骄傲的,谢彬的后裔呢,但她的父亲是谢桓,那就是令人可耻的了。   她是谢兰庭,但与谢桓有关,则使她厌恶。   “这也不相干,日后你嫁给薛大都督,不就好冠了他的姓吗?”巴陵公主口无遮拦道,随即仿佛察觉自己失言了,连忙遮住了嘴。   “嗯?”兰庭皱了皱眉。   巴陵公主揽住她的手臂,故作张致地道:“快走罢,母后问了你好久了,还说我牵累了你。”   兰庭没有那么自以为是的当真。   公主是公主,而不能是她的朋友,不能是她推心置腹的朋友。   就像三皇子是三皇子,也不可能真正的成为薛珩的学生。   兰庭随巴陵公主去了中宫面见皇后,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好孩子,苦了你了,”皇后将她拉过手去,又抚了抚她的头发脸颊,满面的可亲可敬道:“本宫向来将你当成与巴陵一样看待的,现在,瞧着你有了归宿,心里也同嫁女儿一般……”   诸如此类亲近的话,统统向兰庭砸了过来,她幸而是与皇后熟悉的,否则,一席话听下来,非得要昏了头不可。   最后,皇后照例典雅从容地赏了她一堆东西,兰庭倒也不缺这些,皇后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   兰庭隐隐有点能够想到,然而,当皇后说出赐婚之意后,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瞳孔震颤,握紧了手指。   之后,就是俯首,接旨,叩谢皇恩浩荡。   她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标准,没有任何的失仪,神思却早已游离在外。   仿佛和做梦一样。   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听到陛下赐婚的那一刻,她还是无法控制地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想要找一个人,抓紧他的衣袖,大声的哭出来,那不是难过,而是喜从中来。   等兰庭告退出来后,巴陵公主也跟了出来,巧笑倩兮地打趣道:“兰庭,好不好?”   “殿下一早就知道?”兰庭觉得脸颊有些灼热,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谢恩时都说了什么,只是眼前都是所有人笑逐颜开的面容。   “嗯,父皇召见大都督,本宫也在,都听见了。”   “敢问殿下,他怎么说的?”兰庭心生好奇。   “啊这,你不如自己快回去问他啊,兴许现在还能追上呢。”巴陵公主笑嘻嘻道,素手将她一推,便分开了两路。   宫外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兰庭不大想上车去,觉得怪闷的,唯有车夫劝道:“县主快些上车吧,外面日头还大着呢。”   孙桑海从旁边路过,朝她展眉笑了笑,兰庭若有所觉,立时转身上车。   薛珩果然已经在里面等她了,如意朱漆小桌上摆了一只敞口海色水碗,层层叠叠、拥拥簇簇的,插满了色彩艳丽的小巧花卉。   “大都督自有车骑,何必来我这姑娘家的小小马车,难道还要随我归家去?”兰庭唇瓣扬起明显的弧度,像是三月的桃花。   “不无不可,或者,你随我回去。”薛珩的声音很轻,含着笑意。   兰庭被他一句话噎住,岔开了话题:“陛下怎么会这么做?”   “陛下有意赐婚,你何故来问我?”薛珩到也没说谎,他与陛下那一出,不过是一唱一和罢了。   “你别骗我,若是我这还看不出来,就真的眼盲心瞎了。”兰庭单手捧着腮,随手拨弄了一下花供,才发现,里面是用竹条间错撑在起来,将花枝斜插在缝隙了,方得以屹立其中。   “这才是正中陛下的下怀。”   薛珩只说了这一句,兰庭便悟彻了。   她将一枝斜倚的铃兰抽了出来,清丽诱人,低眉嗅了嗅,才道:“这么说,我倒是因祸得福了?”   陛下不会喜欢自己倚重的臣子,和其他的,可以勾连的人结为姻亲,唯有谢兰庭,算是彻底与盛京之中的这些人毫无关系,也无根基,同薛珩一样是从镜州而来的。   “陛下希望你做孤臣?”兰庭泛起了一点忧虑,她以前听人说过的,但从没想过,薛珩要走上这条路的。   “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薛珩没有否认,他看到兰庭关切的目光,才笑道:“这也未尝不是一条路,毕竟那么多的前车之鉴。”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薛珩如今的身份,再去做出结党营私之举,寻求一个根基复杂的人家,怕是日渐只会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而非他今日所言的掌中剑了。   “原来,你当时答应婚事,真的只是权宜之计?”兰庭莞尔问道。   薛珩含糊道:“也不是,也许一直都不是,我怎么想的,我想你是懂得的。”   “你想什么,我怎么会懂。”兰庭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目光,原是冷峻的眉间染了和光一般,盎然带笑。   “何必与我装糊涂呢,我所想的,你都知道。”薛珩的声音低低的,缱绻温柔。   兰庭腰背向后,将自己完全陷入了垫枕上,捻着花枝在浮光间晃悠,抬起手背掩唇打了个哈欠,偏过头故作倦意道:“我不知道。”   她半偏着头的颈子,显露出白皙的线条,稀疏的光影下,格外的滑腻诱人,仿佛陡然自从前的冷玉,变成了一块暖玉,持之即温。   少女鸦羽般的眼睫与睑下的阴影交织,薛珩克制住想要撩拨一下的冲动,只是压了压唇角,将目光收了回去。   前面的道路似乎人便多了起来,还有哭哭啼啼的声音,马车也随之渐渐慢了下来,薛珩倒是听见了车外卖脐橙的声音,瞟了一眼阖眼的兰庭,让车夫停下了马车。   他才回到马车上,孙桑海在外面通禀道:“大都督,是一位姓傅的女子求见您。”   薛珩静默了一瞬,摆了摆手,孙桑海就明白了,躬身退了出去。   “大都督不肯见我吗?”傅若潇看见了下车买橙子的薛珩,想要找他求情。   她想,他们也曾相谈甚欢,一夕之间,就发生了巨变,薛珩对他们不屑一顾。   难道这就是世态炎凉?   傅若潇第一次真喜欢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人人都羡慕她,她习惯了对身边的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只是想问一问薛珩,难道对她就没有半分怜惜,薛珩以决绝的态度给了她一个残酷的回答,从前她以为的那些有希望,不过是人家的虚与委蛇。   孙桑海瞧着傅家人重新启程,你怎么能改变,别人早已认定的心上人呢。   当初,薛珩第一次打了胜仗回府,陛下赏赐他的银钱,都被他拿去与阳衡县主,做了衣裙首饰,对行伍之人来说,这些就是流血换来的。   孙桑海是跟着薛珩一路上来,他作为旁观者更了解,薛珩和兰庭之间的不可切分。   他慢悠悠的想着,随手掰开了一个橙子,剥掉皮将橙子肉扔进了口中,瞬间酸进了喉咙里,叫人直流眼泪,脸都皱了起来。   “又是这样。”孙桑海呛得咳嗽。   他忘了,他们这位大都督,每次买橙子就是一绝,总能够挑到最酸的那一篮。   “傅小姐?”兰庭头也不抬地问道。   薛珩面不改色,只扬了扬眉:“你看见了?”   “嗯,她在外面哭,孙桑海说,她以前来过。”兰庭抬起下颌,眸光流转,屈起的手肘压在一侧的枕上,身子倾向他这一边,示意了一下半开的窗户。   薛珩将橙子摆在她面前:“还以为你睡着了,听不见的。”   “哪能啊,”兰庭抬起眼帘撇了他一眼,顾盼生辉,随口促狭地揶揄道:“怎么,不去见一见您的傅姑娘?”   说话间,她从匣子里找出了一把小刀,璇开了柔韧芳香的橙子皮,乌发从兰庭的肩上披散下来些许,她若无所觉地侧着脸,指尖一丝一缕地择去橙子瓣上的白络。   “见了也不过是发假善心罢了,不计她想没想明白,我对她是没什么好说的。”薛珩说着,若无其事地帮她撩起了垂落在耳边的落发,靠近了少女之后,尽是橙皮的香气在鼻尖四溢。   兰庭掰开了橙瓣,侧头朝他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抬起素指,塞了一瓣进薛珩的口中,倾过来半仰着面与他说:“可是想一想,细算起来,咱们在一起,也是时常无话可说的。”   对于她的动作,薛珩没有诧异,从善如流地含入口中。   从前,薛珩也是不大明白,两个人便是有情,如何凑到一处,便能为了两句翻来覆去的话,就忘乎所以,简直浑然瞎扯。   如果没有兰庭呢,他走不到这一日,薛家也只会埋没在岁月长河中。   回顾所有的阴差阳错,曾经的有意疏离,都变得令人嘘叹。   薛珩注视着她,声线低沉,泯然道:“我只是突然庆幸,我活了下来,并且没有失去你。”   在失去她的恐惧面前,离开她的行径,变得如此罪恶,且不可饶恕。   兰庭听了这话,一时也怔然了,只呆呆的,欲盖弥彰的垂眸,将一瓣橙肉塞进嘴里。   与此同时,他半垂着眼睫,眼眸看着兰庭的唇瓣,被汁水染得一片润泽,抿住了绷直的唇角,舌尖抵在上颚,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   “你想什么?”兰庭望向他,少女修眉俊目,白若莹玉的耳垂,不带任何防备的姿态仿佛待人欲折。   薛珩手指摩挲着她颈边的头发,俯身偏头在她耳畔,认真的说:“我想吃掉你。”   这句话落在耳中,分外的沉静真切。   “你说什么?”兰庭被他搞的有些心慌意乱,瞄了他两眼,发现他带着戏谑的笑意。   兰庭抬手欲掩,却不及薛珩动作迅捷,被他扣住了后脑,先于她唇瓣之上,落下深深一吻,眉眼间尽是温情脉脉,随即如疾风骤雨一般,想要将她融于骨血的吞噬掉,成全这切肤之爱。   其实,那个橙子酸极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察觉。   喧闹嘈杂的一切陡然变得安静,湖光水波漾漾散出波痕,倒映天上亮堂堂的光,唯有这世界变得金光熠熠,该是人人襟边带花,为此时此刻而喜笑颜开。   不意,兰庭指间铃兰已然掉了下去,从她的裙幅落在他的袍服上,却无人理会。   她是从灰烬里开出的花,是他此生更迭起落的潮涌,不可避之的光和影,指尖开出了一枝旖旎花。 第85章 相思   薛珩兴致勃勃地要拉着她去茶楼听书:“我听人说, 这家说书的先生讲得最好。”   等进入了茶楼,兰庭才知道他是什么目的,原这说书先生滔滔不绝,讲的不是别个, 正是他们的“传奇”。   也许是为了谄媚讨好, 又或者确实是妙趣生辉吧。   薛珩的人生, 的确足够跌宕起伏,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莫欺少年穷,这种故事,永远是最让大家津津乐道的。   “话说这名为小红的丫鬟兰鸢之姿,跟随在薛中郎的身边……”   说书先生为了避嫌, 也是会将两人的名字变成化名, 再添加一些神鬼之说。   薛珩在他们口中, 成了神鬼之将,神机莫测。   当然,薛珩的名字, 他们不能直唤的, 而是改了个称呼——薛中郎。   薛珩本人听的津津有味, 甚至会点评一二:“这段说的不错,就是有点浮夸了。”   她听的兴致高昂,中间的那一段连连叫好,见她听得高兴,薛珩自然也不会不捧场,随手丢下了一把赏钱。   “旁人都说,仙女是饮露食霜的, 怎么你就成了茶神之子了?”兰庭颊边笑意隐忍,歪着头问一旁的薛珩。   薛珩大概也是头一次听,泛起略微的尴尬之意,扯了扯嘴角,侧过脸摇头说:“还不是你那一盏茶的事。”   在薛珩此生行军过程中,传闻中早年最为著名的,还当属他的那段一盏茶。   薛珩在陆崖帐下时,曾有一次率兵攻克敌城,因为陆崖来的正巧,问了他一句,还有几时能够攻破。   薛珩便答,这盏茶凉下去,便可了。   实则是因为,薛珩彼时身为徒弟,对陆崖心怀敬畏。   而负责烹茶的兰庭,初学茶道,又因地方风俗,往里面乱加东西,那味道简直五味杂陈,着实难以下咽,他不欲叫师父饮下,才来了这么一句。   恰好他提前观测过敌情,知道捷报将至,所以就随便这么一说。   外人不知内中详情,所以便会将一些缺漏的地方,以他擅长掐指捏算,来补充上破绽,也就显得他更加神乎其神了。   他们知道这有多胡扯,但是,不耽误听客们的兴致昂扬。   原本很简单的事,被说书先生讲得天花乱坠。   连兰庭这个当事人听了,都想去故事里看一看,那个玉面横刀的薛大都督,是不是如神仙光彩一般。   众人沉浸其中之时,说书先生抬手落下醒木,这一段书,算是说了个淋漓尽致。   说到底,是为了歌颂当今皇帝,乃是不可多得的明君,所以才会有将帅之下追随。   而兰庭忍了又忍,最后叹了口气没忍住,捧着腮和薛珩抱怨道:“为什么啊,我要叫小红,听着多俗气啊!”   “你不喜欢?”薛珩没想到她在意这个,歪着头看她。   兰庭理所当然道:“当然不喜欢,小红小红,还不如红霜和碧釉的名字呢。”   他是玉面郎君,到了她,没给抹去就算了,还成了个叫小红的丫鬟。   这说书呢,讲究的是客人听着满意,能打发时间,光是兰庭这个小丫头泡茶这段,就能被引申出不少茶道典故来。   总之,这种说书人,总是会东拉西扯往远处讲,有十万八千里远,又不让你觉得厌烦。   最后,说书先生在收钱时,看到里面的银锭,今日竟然来了这么出手阔绰的客人,他愣了愣,朝伙计问道:“这是哪位贵客?”   “是楼上的两位赏的。”伙计答道。   薛珩正好走下来,衣袖低垂,风姿潇洒,俨然的贵公子,却又没有任何奢靡慵懒之意,如朗月在怀,眉眼卓绝。   说书先生心道了个乖乖,他这书里讲的人,都仿佛有了影子。   “依我看,这小丫头叫小红未免俗气,改个名吧。”   “是是是,客官说的是。”说书先生其实有点为难,这太文雅了,可能也不好,茶楼里说书讲究的,就是要通俗易懂。   不过,有钱就是大爷,瞧这二位客官非富即贵,人家让改,他听着就是了。   “客官看叫什么好呢?”   薛珩又拿出了一把赏钱,放在了他的面前,沉吟道:“叫相思吧。”   说书先生一寻思,竟然也甚好,笑呵呵的应了下来,连连应声:“好好好,就叫相思。”   顺便力邀二人下次继续来听,给钱怎让他说都行,这抵得上他一个月的饭钱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哎呦,这个名不错,又能多加几段。   等会,玉面横刀的薛大都督。   说书先生抬眼张望着二人的背影,霍然眼睛一亮,这虚无缥缈的人物,倒是突然有了样子一般。   路上,他们的马车和三皇子的马车相遇。   三皇子撩起车帘,正看见同样举动的薛珩。   对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澹然,他挑眉不屑地笑了笑。   兰庭正靠在车壁上,瞥见他凝滞的动作,懒散地抬了一眼:“谁啊?”   薛珩收回了目光,淡淡的一语带过:“不是谁。”   他的吃味来的似乎有点晚。   等他们回到家中,还没有来得及告别去,我屋间吓人,跌头跌脑地跑了过来,满头大汗,欲言又止。   “这是做什么,慌慌张张的?”见他们这般没规矩,兰庭的笑容收敛了起来,略微眯了眯眼睛问道。   下人仓皇失措道:“三小姐遇到歹人了。”   兰庭惊而色变,疾声道:“说清楚,怎么回事?”   下人苦着脸回话道:“今天晌午过后,三小姐同刘小姐出门去后,就一直没回来,之前和刘小姐买的东西,都送到了府上,小的们才知道,三小姐早该回来了。”   兰庭肃声问道:“三小姐常去的地方都是哪?”   “小的已经问过服侍三小姐的丫鬟奶娘,让人都去过去了,但是没找到,车夫也没有回来。”   兰庭眼中露出焦灼之色,她没想到,仅仅一个下午就能出事。   “我派人帮你一起去找吧。”薛珩留了下来,主动提议的。   兰庭没有拒绝,毕竟薛珩的人手,比她们府里的更齐全。   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她要去救她的妹妹。   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母亲可以不是母亲,父亲可以不是父亲,兄弟可以不是兄弟。   这原本是残酷的,但是妹妹的出现,又令她对血缘至今感到一丝希望。   值得与不值得,本就是一个无法用固定筹码,来衡量的问题。   妹妹是她的值得,以后会有更多的人。   此时被人掳走的谢明茵悠悠转醒,缓缓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之前猛烈的撞击,让她脑袋都在阵阵嗡鸣。   之前她本来打算回家去了,谁知遇见了二哥,与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打了一闷棍。   她闭着眼,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就听到旁边响起一道清朗熟悉的嗓音:“姑娘,你没事吧?”   “你……”谢明茵看见眼前的人,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是疼得糊涂了。   这不是别人,正是谢明茵之前因为关扑,而无意结识的太常寺卿之子杜唐。   “在下瞧着那些人有蹊跷,没想到,是姑娘你。”杜唐的嗓音温和,让谢明茵稍微安下心来。   “这下,姑娘该告知在下芳名,是哪一家的小姐?”   被他这么一打趣,谢明茵倒是松懈了下来,轻声道:“阳衡县主便是我的长姐。”   杜唐诧异道:“你是说,那位阳衡县主?”   不然,还有哪位呢,谢明茵闷声点了点头,她现在还没回去,长姐肯定要着急的。   兰庭接到杜唐命人送来的消息时,正在隔壁的另外一条街上,马上就要找到这边来了。   杜唐陪着谢明茵,找了一处亭子,坐下歇息,兰庭很快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了她,轻唤她的名字:“明茵。”   谢明茵腾地站了起来,眼中泛出了泪花:“长姐你真的来啦!”   “嗯。”兰庭将她搂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长姐来了,不用害怕了。”   谢明茵之前一直紧绷着,仿佛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现在见到长姐彻底放松下来,她吸了吸鼻子,说:“我知道长姐会来,可是怕来不及。”万一等不到长姐来,她就死了呢。   “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傻话,你何曾是我的麻烦,长姐有你才是走运。”   兰庭将自己的斗篷解下,给了谢明茵罩上,又亲手为她系上带子。   她一面压上兜帽,一面交代跟来的人:“你们先送三小姐回去,请大夫给她瞧瞧有没有大碍,让奶娘照顾好三小姐,别忘了熬点姜汤之类的,给三小姐喝下再让她休息。”   随从当下应了声,谢明茵也迫不及待的,想要立刻回家去,也就没有多啰嗦。   薛珩看着她这幅长姐姿态,将什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莫名就微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以前未曾想过。   又或者,她早已不是曾跟在他身后,只会端茶倒水的小丫头,可以自己独当一面,去照顾另一个人了,成为别人的依靠。   杜唐见到薛珩在这里,才是诧异,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上前行礼问安道:“下官翰林院编修杜唐,见过大都督。”   “不必多礼。”薛珩和文官交集说不上多,只略作颔首。   谢明茵披着斗篷被丫鬟簇拥着回去,回首只看见对方挺拔的身形,在火焰中颇为耀眼。   杜唐察觉到谢明茵的目光,朝她弯眉一笑,谢明茵抿了抿如桃花般的唇瓣,垂下眼眸,躲到了丫鬟的背后,却又忍不住偷偷来看他。   最后,杜唐才依依不舍的,看着佳人背影消失。   谢明茵的车夫,跟着官府的衙役一起出现,见到兰庭就诺诺行礼,说话结结巴巴的,当初就是看他为人老实,才将他派给了谢明茵做车夫。   杜唐见状,上前一步,斗胆道:“贵府车夫说,是见了二少爷派来的人,后来就突然来了一伙子人,将三小姐掳走了,他只能先去衙门报了官。”   “究竟是什么人所为?”   杜唐显然也是才见过,一面为二人引路往前走,一面犹豫道:“人都抓到了,只是这人自称是那位三小姐的长兄。”   “长兄……”兰庭这才是匪夷所思:“难道是谢疏安?”   倒不是谢疏安没事,毕竟各有神通,谢疏安这个人也不简单,只是,她没料到这个家伙有胆子做这些。   谢疏安这个人,向来孤高自许,最是明白如何明哲保身,他会做出这么没头脑的事情,着实让兰庭震惊了一把。   见到谢疏安和谢疏霖在一起,兰庭还是惊诧了一下,随后有点明白,大抵是连家作为亲家,无法袖手旁观,也为其他的一部分谢家人赎了身。   谢疏霖低垂着脑袋,都没脸说话,谢兰庭高高在上,而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现在又成了阶下囚一样的待遇。   若是旁的什么人和事,他可能根本不会留在这,可是,偏偏出事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他再怎么丧心病狂,也没有要陷谢明茵于险境的地步。   兰庭也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谢疏霖的这个脑子,还搞不出这么多的弯弯绕来。   薛珩没有进来,而是在一窗之隔的外面等待她,谢疏安见此也安心,对她心平气静道:“你就没有想过,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吗?”   “嗯?”兰庭挑眉,抬眸看向他,抬了抬下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有听过一句话吗,利者高疑。”谢疏霖难得这么心平气和,这是第一次,想来也是最后一回了。   兰庭捋了捋发丝,点头道:“隐约听过,最大的赢家,才是最可疑的。”   谢疏安的面目很平淡,忌惮于薛珩,他也不敢太激动:“从你回到谢家开始,到现在,你觉得咱们所有人之中,最大的赢家是谁。”   谢疏安的别有深意,指向了某个人。   一切都被挑明了。   薛珩对他们的交谈,一无所知,或者说是不在意,放任谢家人与兰庭对话。   “侯府看上去,的确是比不得早年,但对于当初的他们来说,仍然是个突破口,你现在也看到了,他们只是为了吃掉谢家,挑拨你和家里的关系。”   谢疏安此人,与其说他是秉性稳重,不如说是自私薄情更适合。   他用“他们”来作为代指陛下。   湖面映着火光泛起道道涟漪,她也曾经安慰自己,或许,万般皆是因果。   那个若玉山上行的薛大都督,是否早早就筹谋好了一切。   当时一切的一切,她没有半刻犹豫的机会,发生的所有,她的良心,都在逼催她速下决定,承认还是否定,否认后会发生什么,她全然不知。   在薛家,三皇子追上来的时候,明显并不讶于,他知道自己与薛珩的家仇,而只是震惊她会说出来。   究竟是一无所知的是赢家,还是百般布局的才是呢。   很多不会有满意的答案的问题,就根本无需问出口。   一想到可能会失去火泽,她便对这个家,毫无留恋。   谢疏安见她沉湎不语,心中微喜:“当然,也是我们的错,倘若不是一开始,我们就对你抱有成见,也不至于你会离心。”   兰庭陡然冷嘲一声,眉目清淡道:“我单以为,你们只是蠢,却没想到层层揭露的,是坏到了心里,毒水横流。”   谢疏安这才回过神,说了半天,谢兰庭也跟就没当回事,他隐隐有些急了,便道:“别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好人,你自己又与我们有什么分别?”   兰庭的确针对他们,是没做什么好事的。   “所以呢,你只是成为了你所鄙夷的人。”兰庭微微掀起眼皮,眸光清湛湛的仿佛干净无比,继续波澜不惊道:   “你们害我,是背地里阴人,我对你们所做的,始终摆在台面上,我也给过你们机会,这叫阳谋。”   谢疏安挺起胸膛,愤恨至极地怒吼道:“你这算什么阳谋!”   “怎么不算,那些东西,我只是拿走了它们,最后决定我如何选择的,依旧是你们自己。”   “你口口声声自己委屈,你这样对我们,却对谢明茵又是另外一种态度,可见,是你自己对我们有成见才对。”   谢疏安极力地挣扎着,可惜,他在衙役的手底下如同一个小鸡崽子,只被踢了一脚,就不得不重新跪了下来。   此时,一旁作壁上观的谢疏霖,突兀地发出极为刺耳的一声冷笑:“长兄,你这层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皮囊,可算是能够脱下来了。”   “你说什么?”谢疏安骤然色变,转过头恶狠狠的目光,似是要吃了谢疏霖。   谢疏霖豁出去了,怡然不惧。   他横声道:“你骗我去找明茵说和,暗地里却和歹人勾结,要抓走明茵威胁谢兰庭,是也不是?”   这就是谢疏安的主意,反正,因为谢兰庭,他们已经将人都得罪光了,不如就“请”谢兰庭来分担一些。   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面对这个决定,谢家人没有任何异议。   缠绵病榻的谢老夫人,更是不会反对。   皇帝不仅将谢桓治罪,这次还开始了连坐,但凡与他当年在涉澜江一战有关的人,都被重新拎出来抖落抖落,国库也缺银子呐。   其实并非这些人都是有罪的,但是,既然有这个重新推翻局面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以至于谢疏安也能够勾连到不少同样的人。   谢疏安若心火烧灼,双眼泛红,嘶声道:“你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他不说,兰庭也明白言下之意,一朝看进世态炎凉,人心隔肚皮,要好时便是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没落时,连街头的狗都不如,人人皆避之不及。   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她与薛珩对此深有体会,从来是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   但兰庭瞧着谢疏安气急败坏的模样,不想同他慨叹这些,只是淡淡地说一句:“你们说的,我都经历过。”   谢疏安登时哑了火,兰庭轻轻的冷笑道:“蠢就是蠢,坏就是坏,烂橘子就是烂橘子,不可食之尽可弃。”   反倒是谢疏霖,没有想要做出这种恶劣的行径来。   也许,有那么一星半点,一母同胞的缘故,但有什么用处呢。   最后是将谢疏安一干人等押送去了府衙,谢疏霖也是受骗上当,当晚放回了连家。   一切尘埃落定后,兰庭才能安静的,和薛珩走一段路,关于方才的事情,她没有主动说,薛珩也就选择了不闻不问。   花正浓,水如月,灯影绰绰之下,薛珩蓦然如吟诵般说出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说与我听的?”兰庭惑然,薛珩却又是若无其事的神色,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而已。   薛珩依旧耐心地望着她,声线平稳:“嗯”   兰庭微微侧头,一双如同浸了水的眸子,面皮白皙丰盈,不知是不是灯火的缘故,眉下双眸闪闪发亮:“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怕这是假的,又怕这是真的。   假的她会大失所望,真的她会局促不安。   薛珩瞳色幽深,抬手抚过她绿云般的乌发,说:“我也怕来不及。”   薛珩的风花雪月,来的总是格外简单。   但也幸好,被表意的这个人是她,所以他的所有温柔,都不会落空。   如兰庭所料,谢明茵回去就倒下了。   但是,幸好奶娘照顾的妥帖,让她洗了热水澡换了衣裳,又是喝热姜汤,又是吃压惊茶。   同时让小丫鬟们不离身的伺候着,打散了谢明茵的心有余悸,安抚住了她的惊魂未定。   翌日一早,下人前来通禀,连氏和谢疏霖登门造访,似乎是专程探望谢明茵的意思。   兰庭尚且沉吟未决,就听见房间里的谢明茵,发出了轻唤声:“长姐,长姐。”   “来了。”她回到房间里,果然就看见谢明茵已经醒了,坐在床上披着一件薄衣裳,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坐到床边,轻声问道:“母亲和谢疏霖他们人来了,你要不要见一见?”   “我不想再看见他们了。”谢明茵遭此大难,更是心灰意冷。   兰庭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嗯,不需要她知道。”   谢明茵挥开手:“我不见他们。”   兰庭只得柔柔地应了声好。   “对了,长姐,还有那些人怎么处置的?”谢明茵担惊受怕的,对那些人恨的牙痒痒。   兰庭心想,这小丫头倒是厉害脾气。   她莞尔一笑,轻描淡写道:“别放在心上,他们也就这点垂死挣扎的机会了。”   这大概就是我不好过,你也下来给我陪葬的。   “他们是有病吗?”谢明茵百思不得其解。   兰庭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老成道:“那么多人家,难免有心存不甘的。”   等转头去见连氏母子时,兰庭就没那么的好脸色了,说:“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明茵呢,她没出来吗,怎么不出来见我?”连氏张望着后面,期待着能够看见许久不见的谢明茵。   兰庭施施然地坐下,也不管什么礼数了,不教他们向她行礼就是客气的了。   她语声平静地回答:“她不想见你们。”   除了这句,她没有多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事到如今,若是明白也该明白了,若是不明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兰庭,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你们的机会,我什么都不要,为母只想弥补你们两个。”连氏殷殷切切地望着她,满目期许,仿佛一切只要她点头,就能够变好一样。   “不,”兰庭微微摇了下头,缓慢地推开她的手:“不必了。”   “你要想想明茵,为她想想,她没有母亲以后怎么办,你是有了出路的。”连氏甚至拿出了自己为二人做的衣裳,她其实从来没给她们做过,也不知道大小如何。   兰庭慨然道:“我就是她的靠山,至少,我永远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只要谢明茵的姐姐是她,没有人敢看轻了她。   “我、我……”连氏心里难受,她的三个女儿,皆如断了线的风筝,离她而去。   她生了她们养了她们,最后却变成,是她毁了她们。   “迟来的补偿,未免太轻贱,您也太轻视我了。”兰庭手背朝外一拂,不着意道:“好好赎罪吧,就此别过,母亲。”   为我们再也不会见的面,而做出最后的告别。   她知道,她不能欺骗自己,因为她骗不过,她是个太执着于清醒的人。   纵然结果很不好,她也要清醒着面对,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有朝一日,也许她也会成为一位母亲。   但是,她不会成为连氏这样的母亲。   连氏的眼泪已经干涸,她从来不知,原来人需要做那么多的事情,不能再去应酬宴会,也不能再穿绸缎的衣裳。   她的儿子也不可能再走仕途,乃至于是孙子,至少这两三代内,是没有希望了。   谢家那些在外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旁支,也没好到哪去,谢桓被治罪下狱后,他们吃的都要吐出来。   总是来找他们母子的麻烦,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   谢疏霖似乎懂得低头了,弱声弱气地插话道:“母亲毕竟生了你,与母子情分相比,这算什么大事。”   兰庭抿了抿唇角,冰冷地微笑起来:“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是她自己的错,否则,无论她做好了这两者中的哪一样,我与谢如意,她还能留住一个。”   连氏呐呐无言,在兰庭面前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我们有今日,都是拜你们所赐。”   谢疏霖噎了一声,这话不单谢兰庭说过,他自己也将讲过的。   “我错了我真的是大错特错了……”连氏更是脸上血色尽失,耳中嗡鸣一片,恨不得快快逃走,然而在兰庭面前,她只能一遍一遍地这样说。   “我从来不后悔,甚至在庆幸,若是当初我选择了侯府,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必然不是今日的风平浪静。”   再说下去也没意思了,兰庭眉眼凉薄,唇齿轻启,扬声吐出几个生冷的字节:“来人,送客!”   连氏和谢疏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母子两个面对面,又是脸色灰败不堪,就此,再也没有登门过。   后来,兰庭出行时,让人在路过谢家旧宅时,停下了马车。   她站在被落败的谢家门前,原本挂住牌匾的地方空荡荡。   被薛珩一刀劈下后,他们应该是定做了新的,但是还没来得及,等到第二块新牌匾,就已经没有了庆安伯府。   她回到谢家时,是一个冰天雪地的隆冬。   现在,就让这一切,结束在第二个冬日之前。 第86章 昏礼   兰庭见到薛益, 是在冬日里了,她和薛珩的婚事定了下来,在明年的初夏。   这次去薛家的感觉不太一样,之前只有他们两人, 到哪里都不见外, 只当做自己的地方一般, 这次是为了见人,兰庭倒像是第一次。   薛益并没有给她认生的机会, 而是等她见过礼后, 就在冬日暖阳里笑了起来:“来的正是巧的很,快看看,火泽在准备聘书呢。”   第一面,兰庭就觉得, 他并不是那么沉默寡言的人, 不管薛益是刻意的, 还是本性如此,应该很好相处。   果然,接下来的时间里, 薛益根本没有涉及到任何, 会让他们尴尬的问题, 甚至在他们不经意谈及时,会默不作声地装作没听见。   他似乎在默默的帮他们维系住一切,令人感念不已。   走的时候,薛珩翻了翻手里的聘书,说:“你若缺了什么,我该是一一备置的。”   兰庭故作沉吟莞尔道:“我想,不需要什么的。”   对于很多人来说, 认为这桩婚事并不算太好。   世俗上的解释,二人皆是福薄之人,孑然一身,没有父母亲缘,连像样的长辈都没有,薛珩也没当成一回事。   兰庭本来打算当日让家中从简,等见到宫里来了人之后,她就知道,理应不会太简单了。   橙黄橘绿,熏风南至。   一箱箱聘礼被穿着程子衣的侍卫抬进府邸,给足了兰庭应有的颜面。   一切都恍如隔世,至少对于兰庭来说,是这样的。   谢明茵的头脑冷静,这是她的优点,兰庭也能够放心的将很多东西交给她。   连家找人问的谢明茵,她再问了长姐,兰庭想到自己成婚后,谢明茵多谢往来的人也很好,就没有拒绝。   见到连清湘,三人默契的,谁也没提谢家,只是彼此问好寒暄。   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片红绫红灯笼,满目喜色盈门。   晌午过后,教人出乎意料的是,巴陵公主也来了。   兰庭看到她又惊又喜:“公主殿下?”   “本宫可是好不容易才能出宫来,明日和三皇兄一起回宫去呢。”巴陵公主现在沉稳了不少,连清湘见到她并不讶异,落落大方地行了礼。   巴陵公主来的动静很小,看来是要留宿于此了,算是皇帝对她的嘉奖吧。   夜里,巴陵公主与她睡在一起,谢明茵与连清湘在一起,毕竟她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表姊妹,在一起也自在一些。   对她来说,没有多少人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她嫁的那个人是她心甘情愿的。   只要婚事顺顺利利的就可以了。   巴陵公主翻了个身,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承帐,轻声说:“兰庭,本宫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嗯?”兰庭困得睁不开眼,她明日要早起的。   巴陵公主手指攥紧了被子边缘:“皇兄喜欢你,好像是认真的哦。”   “殿下不要开玩笑了。”兰庭闭着双眼,低声道。   巴陵公主没有一点为哥哥感到沮丧,反而笑嘻嘻地说:“不过,大概也是因此,薛大都督才想要快些与你成亲吧。”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总是在一起,薛珩也就不急于成亲了。   而秦怀龄的一些话,刺激到了他。   让薛珩嗅到了一丝丝的危机感,听了这些,兰庭只迷迷糊糊来了一句:“那就烦劳公主,代我多谢三殿下厚爱吧!”   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都不要嫁人了。   最后孑然一身。   这一切,还是值得让她心生感念的。   “他算不得什么厚爱。”巴陵公主似是玩笑的说了句,抬起手压在被子上,与她陷入了沉眠。   翌日,果然如他们所想,一切都很顺利。   谢明茵作为唯一的亲妹妹,在闺房陪着兰庭,还有连家的表姐,来迎亲的人都不太简单,其中还有三皇子,他们就不需要拜别长辈了。   “恭喜恭喜,得偿所愿。”   “看呐,看呐,新郎官,大红轿子。”街上小孩子稚嫩的声音,为婚事增添了喜气。   “这是阳衡县主,嫁给薛大都督了。”   满眼的红色,人们喜笑开颜、欢欣鼓舞,好像这是全天下的喜事一样。   尚家兄妹也看着这场盛大的婚事,这是极少能出门看他的热闹,两个人在酒楼上翘着长长的队伍,十里红装。   “哥哥,怎么了?”尚小姐发现哥哥在发呆。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炮仗声声,尚三小姐没听清,“哥哥你说什么看见了谁?”   “算了,没什么。”尚栩摇摇头,兴许是看错了,她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   黄昏之际,昏礼大成。   兰庭双膝并拢,端坐在喜床上,涂了丹蔻的双手尖尖若簇,叠放在身前的腿上,薛珩踩着脚下绵软的地衣,走到她面前。   兰庭目之所及,唯有一小块红色的地衣,想来是为了讨喜,挑的也都是吉祥如意的纹样,她等的也不算是太久。   是鸳鸯吗,她想,嫁给薛珩,是她所愿的。   喜娘立身含笑道:“大都督,请掀盖头。”   兰庭只觉眼前骤然一片亮堂堂,她下意识敛了敛长睫,又恍然想到自己身处何处,缓缓漾出微笑,朝眼前人抬起了眼睫。   薛珩素日里冷峻的眉眼,俨然成了融化的春水。   兰庭微微抿着翘起的嫣红唇瓣,如三月桃花一般娇艳,朝他笑的十分典雅含蓄,眉心点了金箔的花钿。   薛珩掌心微热,他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称杆。   “这是合欢花酒。”他低沉的嗓音响起。   “嗯?”兰庭抬眸望他。   薛珩低声说:“醉不了人的。”   她的确不怎么饮酒的,合卺酒入了喉,不多时就上了脸。   兰庭柔软白皙的耳廓以及面颊,也悄然裹上了一层薄红。   薛珩似是沉醉一般,在她耳畔留声说:“好看极了。”   兰庭略微侧过螓首,轻咬了咬唇,瓷白的面颊经烛火一笼,胭脂色就显得格外的朦胧娇媚起来。   此时才知,什么都一痕胭脂,便可将人引得神魂颠倒。   不过他还有出去宴客,他出去之后,玉屏就带着侍女进来了,先是上了一桌子的膳食,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小姐,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吃一点吧。”   要紧的并非是这些,而是她头上的凤冠,时间久了,压的她有些不舒服,只是卸下来要费一些功夫。   “先端碗汤来吧。”她饿得久了,却又不是感觉太吃得下了。   玉屏盛了一碗汤,兰庭喝了一口发现,是一盅荔枝甜汤,味道很好喝,尤其是里面的荔枝肉甜味浓郁,熬煮的软而爽口。   薛珩回来时,看到她正在就着小盅喝汤,不由得笑了笑,并没有催促,而是说自己先去沐浴,身上在外面染了不少酒气,免得熏到她。   “嗯,去吧。”兰庭这会早已经将之前旖旎的心情忘了,只如惯常一般,点了点头,继续自己的进食。   等到薛珩沐浴后,兰庭已经喝的差不多,吃的也只是动了一点鹅梨饼,就轮到她去卸妆更衣了。   她出来时,侍女们自发的退了出去,房间里独留他们二人。   兰庭发现薛珩倚靠在床边,绞干的乌发半散,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一转眼,她看到自己卸下来的凤冠,她便伸出手去。   “被我抓到了,”薛珩倏然睁开眼,目光清明,正正将她鬼鬼祟祟的行径抓了个现行,将她手里要为他压上头的凤冠放到一旁。   另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了怀里,两个人倒在了床上:“胆子大了,你还真是不怕我。”   兰庭扯着自己的手腕,睁着眼睛狡辩道:“好看的呢,你们可以簪花,怎么不能试试凤冠了。”   “看我治不治得了你。”薛珩故意伸手咯吱她只着了寝衣的侧腰。   兰庭腰间一直怕痒得很,更何况他这样故意来作弄她。   “火泽,火泽,我错了。”   她一边笑一边躲,最后身下落空,差点扶着半垂的帐子一起滚下去,连忙扑上来挂在了薛珩的身上,一只手臂勾在他的脖颈,一边惊声尖叫道:“薛火泽,你太过分了。”   薛珩一把将她捞了回来,这才有惊无险抱着她放在了床里,捋了捋她乱掉的头发。   “看,都怪你,”兰庭推开他,去将掉下去的锦被扯回来,竭力板起脸:“都说了,别闹了。”   见她一本正色,薛珩连声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   下一刻,兰庭就莫名笑了出来,只因不意,掌中摸到了两个漏网之鱼,正是一颗花生和桂圆。   薛珩捡了起来,想了下之前撒帐时,喜娘嘴里唱着的词,笑道:“这是什么,早生贵子?”   “是呀,不好吗?”   薛珩点点头,将东西放到旁边去:“好,我很高兴。”   “火泽,我也很高兴。”兰庭笑弯了眉,耳朵微微发热,薛珩捏了捏她柔软的耳垂,她一直没有打过耳洞,这般倒也是很可爱。   对兰庭来说,薛珩是她的父兄先生的所有角色。   后半生,夫君的角色,薛珩也给了她。   薛珩揉了揉她的脸,与她头碰头地说:“你还会说别的话吗?”   “当然会说了,而且还是很多呢,但是我看见你,只想说这个。”她垂下眼帘,亲了亲薛珩的眼眉,低低声的说:“我很早很早就想嫁给你了,火泽,我感觉好像是在做梦。”   “放心吧,不是梦,日后你就是大都督夫人了,嗯,还是叫回薛兰庭吧。”薛珩轻笑道。   “姓不姓谢,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兰庭对于家人的执念,是基于可以让自己更好,而非这样。   “我愿将我,倾付与你,望你珍之重之。”她依恋地搂住他的肩颈,两只手挽在他的肩上。   秀长白皙的脖颈如仙鹤一样,低下来,最脆弱的喉颈,在他的面前。   兰庭在女子之中,算是比较高挑的,他也从未将她视为格外娇小的少女。   然而此刻,她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可人起来。   许是因为情话太过缠绵悱恻,又或者是他变成了丈夫,就自觉换了一种身份,理应将她掩在羽翼之下。   床上铺着大红如意合欢花织金的百子被,在喜气洋洋的被面上,兰庭就像是一块温软的白玉。   “我早已将你纳入心中,珍之重之,你记得不要走才是。”薛珩亲了亲她的额头,眉眼,鼻尖,一直到了唇瓣。   不止是唇齿之间的缠绵,手下也开始了不容决绝的攻势。   我想吃掉你,从来都不是虚词。   兰庭在他的纠缠下,气息变得急促,她从来不知道薛珩是这样的。   中间,薛珩给了她一会气息平复的空余,没头没尾说了句:“是甜的。”   兰庭先是不明所以,随后想到自己才喝过的甜汤,就掐紧了他的手臂,却只听到火泽轻轻的笑声。   “你还笑。”   兰庭被他逼的无路可退,如同被剥去了壳的荔枝,露出了白腻柔滑的肌肤。   薛珩随手扯了大红凤枕,垫在她的纤薄滑腻的腰背下。   兰庭如同娇慵的猫,玉般的臂弯无力地拥着他精瘦的腰身。   白皙的指尖泛起了红色,微微仰着秀长的颈,迎合着他的吻。   海棠经雨胭脂透,两人似是交颈的鸳鸯一般,至死方休。   偶尔睁开眼,迷蒙间,看见他们的发丝交缠在一起,不知今夕何夕。   “怎么哭了,嗯?”薛珩亲了亲她有些泛红的眼尾,低沉绵长的尾音微挑。   “胡说。”兰庭低低着声,嗓音娇软含糊地反驳。   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没。   楚楚可怜地掀开眼眸,见到薛珩的眉眼,都被帐中香氤氲了似的,全无了素日里的锋芒毕露,只与她目光如情丝一般,丝丝缕缕地缠绕。   莫名的,她觉得火泽眼中似有红雾腾起,也或者是帷帐的红色映出的。   兰庭云鬓横乱,被他抬手按住了肩臂,无力地依附在衾被间。   往日的乖滑狡黠,此时此刻,都派不上用场,唯有任他风卷云残,将她近乎吞食殆尽,折腾得无魂无骨。   这是长长的一夜,红烛燃尽,将至天明。   待得朝曦欲上,裁剪了一缕缕的熹微入了门窗,照耀在贴了喜字的琉璃花樽上,也变得流光溢彩起来,光束折映在低垂不动的红色垂帐上,斑斑点点的光彩都变成了点缀。   氤氲和光落在房间里,仿佛是不忍心惊醒任何人。   兰庭是先醒来的,她腰酸背痛,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不想起。   薛珩睁开眼后,反而神清气爽的,揉了揉她丝滑的乌发,扣着她的后脑,吻了吻额头,穿了单衣,才坐起身来:“来人。”   外面的下人早已准备好了,侍女鱼贯而入,红霜和碧釉也在其中。   碧釉服侍兰庭洗漱,见到小姐侧颈一道红痕,拿着巾子刻意擦了一下,发觉不是胭脂,微微呀了一声,随即被红霜扯了下衣袖,才霍地红了脸,捂上了嘴巴。   侍女退了出去,开始准备早膳。   “我瞧瞧。”薛珩俯身歪头看了看,兰庭匆忙抬手掩住,只听得他意味不明道:“遮得不错。”   “要你促狭!”兰庭皱了皱秀挺的鼻子,偏过头去对镜自揽,复又看了看颈侧的位置,果然遮得没有遗漏。   一时是要去拜见堂兄薛益的,被看见了才不好。   “不过,倒是怪香的。”薛珩轻嗅了嗅说,鼻尖萦绕着馥郁的香气,和素日里用的熏香大为不同。   “你不知道?”兰庭口吐幽兰。   薛珩站在她背后,借着她的妆台镜照了照,衣冠齐整,顺势反问道:“我怎么知道?”   兰庭挑眉,笑而不语,故意促狭他。   薛珩反身倚靠在妆台边,面对她垂下眼睑,拉起她的手指,歪头贴在颊边,眼中盛满笑意道:“那也是从你这里知道的。”   言罢,堂而皇之的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   “你干什么。”兰庭如同被烫了一般,急忙拉回了手,回头看了看私下的侍女,她们全然低着头做事,仿佛都没有看见。   薛珩见她慌里慌张的,偏过头去笑得肩膀发抖,兰庭佯装给他整理衣带,不甘示弱地,拧了他腰间一把。   然后,薛珩笑得就更加不止不休了,临到出门前才停了下来。   齐芳堂取自兰桂齐芳之意,兰庭站在台阶下仰面看了会,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极好。   薛益见二人笑语晏晏地进来,彼此间不遮不掩的情深意长,实打实的般配,他想了想自己准备的见面礼,倒是也很合适。   薛益接过了兰庭的敬茶,正色道:“这杯茶,算是我替薛家接了,愿你二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兰庭现在并不怕他了,反正也没有旁人,也就不拘礼了,笑道:“我还以为,堂兄会交代我们,举案齐眉之类的。”   薛益摇了摇头,笑道:“我是不喜欢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等话的,板板正正,这真的算是夫妻吗?”   兰庭听他这话,倒是别有意趣。   “罢了,也别多礼了,否则,就是我讨人厌了。”他也是没有成家的人,并没有更多的经验,可以对二人有所交代,但是这话没必要讲。   薛珩原是提过,若不然他们一起过来,与薛益一道用餐。   薛益却拒绝了,他们是好心他知道,但新婚燕尔,没有必要。   兰庭主动开口说:“若不然,日后咱们是一起用膳吧,也热闹有人气一些。”   他颇有些长辈风范地说:“你们之间情投意合,远比这些虚礼重要的多。”   一大清早的,谁也不愿意早早过来的。   听完这话,薛珩朝兰庭投去一个,“我就说吧”的眼色。   “唉,”兰庭故作张致地叹气,饮了一口茶,扬眉道:“罢了,算我输了。”   “你们居然拿我打赌?”薛益好笑又难以置信道。   “也不算啦,随口说说而已。”兰庭狡赖道。   薛益哪能放过他们,抬起下颌,催促道:“啊快说,赌什么了?”   薛珩似笑非笑,两手轻轻松松地一摊平,偏头与堂兄道:“赌不赌都是一样的,输与不输,赢与不赢,还不是都是她的。”   许是喜气盈门的缘故,薛益的身体,倒是转好了一些。   不能多耽搁,他们是宫里赐婚的,自然还有进宫谢恩,兰庭身着吉服翟冠,入宫谒见皇后。   没有什么意外的,只是碰见了秦怀龄,他看见兰庭,沉默了一时,微微一笑:“薛夫人。”   兰庭轻声应了,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听见他负手昂首,轻声说了一句,啊,真好啊。   仿佛是在发自肺腑地咏叹着,什么值得见证的美好时刻。   回到家里不久,碧釉道:“连家大小姐送了帖子来,连家的老太君六十大寿,夫人可前去吗?”   兰庭虽然与连清湘交好,但很少去连家,只是偶尔请她过府一叙,闲来吃茶。   薛珩接过来打开看了看,温声道:“你要接受,有些人是不会爱你的,也不必因此,拒绝后来者的恩惠。”   兰庭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然后就去了连家的宴会。   同样的,倒是见到了她许久不见的小妹妹,谢明茵似乎在忙活一些东西,兰庭留给了他很多,所以这些是足够她做些什么的。   “长姐,我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总不能一直依靠与你。”谢明茵将自己的筹划,一一说与她听,然后等待着她的答复。   兰庭愣了愣,这些她倒是没有想过,她也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   见姐姐不说话,谢明茵以为她不愿意,就急忙说:“巴陵公主也说了,愿意帮我们一起做。”   兰庭恍然醒悟,她太小瞧谢明茵了,觉得她离不开自己。   可是,谢明茵也许远比她更懂得,如何利用身边的一切,让自己过得更好。   谢明茵能够自己成事,眼下不计成败与否,对兰庭来说,是莫大之喜。   她能为谢明茵做很多,但也无法预测一切,帮她将日后的路都铺好。   她便从善如流,应了下来。   二人又去了一次之前去的茶楼,依旧是那位说书先生,正坐在台上唾沫横飞,说的慷慨激昂。   兰庭捧着腮听了一会,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这是怎么回事,和上次听到感觉都不像一个人了。”   虽然都不怎么像她就是了。   小红已经面目全非,不是当初寥寥几句,只会泡茶的小红了,她跟着玉面郎君征战沙场,她是郎君的意中人。   “他说的……我已经不知道是谁了,花木兰吗?”她轻轻摇着头,啼笑皆非道。   “可别让他们把小娘子说死了,不然,人家都要以为我是棒打鸳鸯的了。”   薛珩乐不可支,兰庭扯了扯唇角,往口中丢了一枚蜜饯,鼓了鼓腮,不晓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总觉得成亲后,能让薛珩发笑的事情,仿佛有点太多了。   后来,过了一段时日,薛珩变得越来越忙。   有时几乎一整天,都看不到他的人影,兰庭偶尔想要见一见他的话,也只好到他的书房去碰碰运气。   外头夜雨霖铃,顺着回廊走就到了薛珩的书房,廊外种着,紫藤缠绕而成的花藤架。   在自家府邸,兰庭也不像在外面那般拘着,让人拿了垫子就靠坐在亭子里歇息。   薛珩回来正可瞧见她阖着眼,身子倚在鹅颈椅上,侧头靠在了一侧的阑干上。   栏外雾蒙蒙的,风疏帘动,廊下的灯笼散发出一团氤氲的光,落在她白玉海棠般的脸上,岁月静好的如梦如幻。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他这么沉默,必然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了,兰庭问道。   薛珩将她拢到自己的怀里,摆弄着她纤细微凉的手指,说:“自是要紧,这桩事最要紧不过。”   “嗯,那你说吧。”兰庭听了,只好勉强睁开眼,看向他的眼中,带着一点氤氲的水汽。   “镜州最近不大安生,所以陛下想让我去镜州待一阵子。”说白了,就是让薛珩前去坐镇罢了。   “好啊,正好我也想回镜州去呢。”兰庭本就是镜州来的,她和薛珩更多的记忆是在镜州。   她听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而且看薛珩的样子,他应该已经答应了下来。   听到兰庭答应的这么爽快,薛珩心里反而暗暗叹了口气。   这若是旁人,定是不愿意离开繁华的盛京的。   只有兰庭,只是因为跟在他的身边,而觉得处处皆好。   兰庭稍微坐起身来,醒了醒神道:“对了,昨日公主来府上 突然问起了我连家表姐。”   “你怎么说的?”   “自然是大夸特夸啊。”兰庭理所当然地说。   薛珩埋头在她的颈窝,乌发清幽,低声道:“唔,这么说来,是太子该选正妃了。”   “等等,”兰庭愕然,她半坐起来,推了推薛珩:“这么说来,公主不会是为此才问我的吧?”   “你与巴陵公主才是挚友,还用得着来问我吗?”薛珩侧靠起来,手臂搭在她背后的栏杆上,手指轻轻掰过她的下颌,眉眼带笑。   兰庭抬起手,抵着下颌:“啊,我是糊涂了,不计如何,日后切莫提起此事。”   不计如何,这不是该他们插手的事情。   薛珩笑了起来,亲了亲她的额头:“都听你的。”   雾蒙蒙的雨丝淋在他的手上,他想起了遇见兰庭的第一面。   那时候,薛珩裹着一身的破棉衣,冰天雪地里,见着了一个小孩子,走过去,发现还活着。   他想,能这样活下来,也挺难得的。   现在想来,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兰庭。   找了个算命的,给小丫头摸了摸骨,已经五岁了。   估计是吃不饱,看着不大。   薛珩索性就说这是自己的小妹妹,倒是很多人都信了,他们也就一直兄妹相称。   救活了兰庭,没什么钱了,他要赚钱,就跑去给人家干活,什么样的活计都做过。   兰庭就小小的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们赤膊干活,后来,这么混下去不成办法,薛珩就投了军营去。   那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甚至有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姓年岁都不知,为了谋得一口饭吃,就投军去跟着打仗。   起初,薛珩将兰庭寄养在一户人家。   谁知背地里,他们对兰庭并不好,甚至还总是欺负她,薛珩和他们打了一架,自然是头破血流。   薛珩遇见了一个年纪大的兵油子,又瘦又好赌,不过不是大赌,油滑得很,大家都叫他万胡子,一半都白了,可他说自己才三十几许。   万胡子凭着一张油嘴滑舌,愣是让人在军眷住的那片,帮他们买了一小间院子,这样兰庭住在那里,也有照应。   薛珩也不觉得兰庭这样,有什么不好,毕竟他们一直都是颠沛流离的,能有个住处就很不错。   兰庭学着做汤面,也会学两道精致小炒,这些军眷都是打天南海北来的,百家之长,兰庭跟着人家学,什么都会一点,缝缝补补,买柴劈柴。   万胡子死的时候,薛珩因缘际会,被人举荐到了陆崖面前,向他拜了师父学武,陆崖收薛珩为徒后,兰庭也被接到了陆府。   自然,期间也是因为陆崖对薛珩倚重的缘故。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薛珩没想过自己娶亲,毕竟他的脊背上,是压着上百条的血冤,他不想将这种沉重的仇恨,强加于任何人的身上。   但是他却想过,兰庭日后嫁了人,遇人不淑怎么办。   就是等他八十几岁,若是有人给兰庭不好受,他也要打上门去,想想还怪有意思的。   她如花似玉的长大了。   他饶是有些粗枝大叶,想到以前家中的姊妹,看见了那些高官的小姐,他想,兰庭这样清透可人的女儿家,天生就该过那样清贵的日子。   既然没有,就由他来给她。   他低着头蹭着她的头发,还能怎么办呢,谁让她是兰庭呢,鉴于这些年的经历,他要珍惜兰庭仅有的天真。   不日,宫里也出了件喜事,秦怀龄被册封为了太子。   趁着这个好日子,太常寺卿夫人托人上门,为自家长子提亲。   冰人笑呵呵的走出大都督府,上车前不经意地回头,望着卫兵森严的门第,心里也道,是了,有那么一位大都督夫人的县主姐姐做靠山。   还能出现在巴陵公主的花宴上,在任何人面前也不落了怯,谁家不愿意娶了回去呢。   这门亲事做的得了,他们也算是和薛家搭上点交情了。   这冰人她是极乐意来做的,只可惜,自家没有适龄的儿子。   杜夫人的眼光,果然是练到家了,倒是毒辣。   兰庭问过了谢明茵的心意后,就做主应了婚事,一切都水到渠成,等谢明茵发嫁后,她就要随薛珩去镜州了,约莫是要一两年的。   他们临走前,应召进宫拜别帝后。   “薛兰庭。”身后传来秦怀龄清朗的一声。   兰庭回头看了他一眼,秦怀龄却只是朝她,清浅地扬眉笑了笑,说了一句:“保重。”   “是,”兰庭也回之一礼,福身道:“多谢太子殿下。”   秦怀龄站在台阶上,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太子殿下……他啊,已经是储君之尊。   遥看薛珩和兰庭的背影,在斜晖脉脉下并肩而行,巴陵公主道:“三皇兄,你后悔了?”   “嗯,你猜。”他歪了歪头,淡而无味道。   但他知道,如果真的得到了薛兰庭,他大概就失去兴趣了。   他只是,喜欢她不喜欢他的样子,喜欢她喜欢薛珩的模样。   别回头,回头就不喜欢你了,他欣赏的,就是她义无反顾的背影,就像是那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没有任何谋算与计较。   谁不愿意,那美满的结局,是自己推波助澜的呢。   就此,薛珩与兰庭又去了镜州坐镇,到了镜州不久,巴陵公主写信来说,连氏长女连清湘被册封为太子妃。   信中道,她还算是他们的媒人呢。   原是在她与薛珩成婚之际,秦怀龄偶然见到了连清湘一面,便记得了她。   后来到了选太子妃之际,也因此对连清湘留了意,巴陵公主才来询问兰庭。   另外,巴陵公主做了女冠,想要来镜州走一走,也许会留在这里一段时日。   皇帝肯宠着她一辈子不成婚也无妨,秦怀龄是她嫡亲的皇兄,性子又是一向不羁的。   做了太子除了稳重些,似乎也没有大改变,当然肯纵着巴陵公主的。   这才是福禄深厚的金枝玉叶,不计是做什么,都是有人护着的。   小阁藏春,又是一年好时节。   正值东风上重楼,衣香鬓影,佳人袅娜,更是胜了一袭风光旖旎。   薛珩与兰庭走到楼阁上,但见春水映桃花,煞是多情。   他站在兰庭身后,看着她凭栏眺望江畔:“这风光看上去,比从前更好了。”   “是啊。”兰庭闻言回眸一笑,飘逸空灵,风华自足。   他几乎看得发怔了。   只愿年年岁岁的这般过下去,只愿这个人长长久久的在身边。   长相守,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算是完结了,后面是几年后谢如意视角的小番外,鞠躬抱抱转圈圈,感谢亲爱的小天使们,陪伴到这里的小天使们,包容了狗作者这么多。 卑微的问一句,要不要收藏这只银灯。 下本填之前开坑的《阿靡》,有兴趣可以看下。 再为预收栏的崽崽吆喝下,预收文《病娇小国舅的白月光》,还有其他正在存稿的预收文,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第87章 番外·如意   再次见到谢兰庭, 是在赵如意离开盛京,四年之后的一艘船上。   去跟着丈夫去经商路上,听说经过附近的一座佛寺,行商的是最信奉这些的, 他们最近做什么都不打顺利, 所以打算专程前去拜一拜。   昨日, 船上突然卫兵把守森严起来,想来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赵如意起初没有在意, 直到看见听见有人说了句:“红霜, 快来,夫人找你呢,小公子要吃的果泥捣好了吗?”   傍晚,皓月高悬, 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 许多人都出来看月亮, 和他们住在最便宜的船舱不同,这些吟诗赏月的人,都是附近的文人墨客。   这其中, 最不同的, 是她与对面不远处, 被侍女围绕的女子。   女子抱着孩子在念童谣,轻声细语,语调软又俏皮,“月亮月亮爬上坡,泉水泉水亮莹莹,阿里里,阿里里, 娃娃抬头天上看,白白的月儿……”   赵如意看着旁边的人,卑微地笑着,朝他们示好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弱弱地试探了一句:“谢……兰庭。”   “嗯?”兰庭稍稍侧过头,神情温柔,眉间不掩疑惑之色:“你是?”   碧釉打量了赵如意一时,讶然小声道:“夫人,是原来谢家的二小姐。”   赵如意愣了愣,二小姐?   这个称呼她是太久没有听见了,在那个厉害的嫡母手下,她是大丫头,是不争气的,是私生的,是各种没有脸面的。   “是你,谢如意?”谢兰庭眼底波澜起伏,她只是很惊讶,谢如意看起来沧桑了太多,她并没有少年时的美丽了。   赵如意一路跌跌撞撞,吃尽了苦头,尝尽人间辛酸,她方知,兰庭曾有多难,她曾有多可笑。   她的苦难来的太迟,在她美貌年华完全长成之后,只会遭受到摧残。   谢兰庭让人将孩子抱回去,自己与她留在这里,三四步之外就有侍卫,她倒也不怕她会怎么样。   当初赵如意趁着暮色,离开了她长大的盛京,坐着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身后是变黑的山峦,头顶上是星月齐上,万家灯火已经远去。   她不甘心,自己一身的才华,难道就要埋没了吗。   赵如意惨然一笑:“是我,不过,我现在是赵如意了。”   这个令她憎恶仇恨的姓氏,她曾经无数次不想承认,自己和那个男人有关系,自己是他的女儿。   “也对,你父亲是姓赵的。”兰庭神情自若,仿佛已经忘了她那个姓赵的父亲,是怎么死掉的了。   她是假的千金小姐,可是,这些年我在侯府所习的,都是真真切切的。   她最终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失去全部,即使离开了谢家,即使舍弃了所有的一切。   她用这些讨好嫡母,让她看到自己有更多的价值,用这些去曲意讨好一些人,甚至,为了给那个嫡母的儿子能够拜师,放下所有的尊严,去用这些技艺取悦那些文人。   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求她让自己能嫁个正经人。   其实,谢家给她的,早就已经进入了她的骨血中,怎么是一句还给你,就能还的回去的。   谢兰庭不在意,不是因为她不要,而是因为她知道,最重要的一切,谢家都已经给了她。   她知道,母亲会伤心一阵,但是等二哥哥娶亲了,她很快就会忘掉这些。   至于章氏,赵如意只是偷偷看了那个娘一眼,她现在回想起来,只觉章氏丧心病狂了,做下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   往日富贵如烟遮了眼,今宵清风一拂即散,日子久了,吃尽了苦头。   赵如意也肯同旁人低眉说,自己姓赵,试图忘却曾经的锦绣荣华。   她知道,其实自己的内心,始终是渴盼着回去的。   但她也清楚,回不去了。   赵如意笑了笑:“说起来,我还是感激谢疏霖。”那么义无反顾的,维护她这个假妹妹。   明知道,她对谢兰庭不怀好意,甚至屡次出手算计她,还为她找各种的理由来撇清。   谢兰庭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宛若那清风淡月。   她眼中带着真挚说:“也许你恨他,但他真的是个好哥哥,如果当初在侯府长大的是你,他也会这样拼命维护你的。”   不是因为谢疏霖有多仇视谢兰庭,而是因为他太护短,他愿意相信自己的亲人,与自己相处十多年的亲人,相信亲情二字。   现在看来,谢疏霖才可谓是唯一一个天真的人。   他不是为了功利、名誉、得失,仅仅是因为,赵如意以妹妹的身份哀求了他,他就愿意去相信她所有的谎言,愿意不计代价的维护她。   谢兰庭平淡地说:“如果你是来说和的,那么就不要再说了。”   其实,一看谢兰庭的神色就知道,怕是如今也与谢疏霖的关系平平。   赵如意连忙摆手摇头,愧疚惶恐道:“我知道,迟来的歉意是没有用的,抢走了就是抢走了,打破的花瓶永远也不能恢复原样。   今日说这些,只是我想明白一切后,觉得应该告诉你的,我不能因为我的过错,让你与亲人更加错过。”   谢兰庭“唔”了一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是已经不以为意。   赵如意:“你当我迷途知返,亦或者其他,怎样都好,今日只为当初,与你说一声对不住。”   “说完就回去吧,你丈夫似乎在等你。”兰庭什么都没多说,朝她身后抬了抬白皙的下巴,好整以暇道。   赵如意回过头,就看见了丈夫一脸慌张地走过来,胡乱扯了她一把,一面远远地对谢兰躬身道歉,一面呵斥道:   “你出来干什么,那是谁家的贵夫人也是你能招惹的,别冒犯了人家,快些回去。”   谢兰庭施施然地摆了摆手,她就被丈夫忙不失迭地拉回船舱去了。   抵达佛寺之时,是翌日的黄昏时分。   在达官贵人面前,她与丈夫低声下气的让路,最后才拎着行李下船。   过了一时,她怔怔的,看着前面的来迎接谢兰庭的人,身姿挺拔的英武男子,名唤薛珩,当朝大都督。   谢兰庭,真的嫁给薛大都督了。   这样的风光无限,当初,她也是可以拥有的,可她自己将这一切,愚蠢的推开了。   薛珩随口问道:“听侍卫说,昨晚有人找你,是谁?”   “没什么,不是谁。”兰庭瞥了他们一眼,只是恬然一笑,平平淡淡地掠了过去。   不计是曾经偏执还是心怀鬼胎,旧日龃龉旦夕消弭,在这个泛黄的夕阳下,杨柳低垂,绿意浓淡晕染了江畔。   十年后,谢疏霖胖了许多,已经看不出当年那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当初的毛躁也消失了,他在连家一直寄人篱下,颓丧了许久。   祖母去世后,他能感觉到,连家人眼中的轻视,他只能出去找一些事情做,却处处碰壁,没人愿意理会。   而且,一听说他是谢家人过后,就更加嫌弃鄙夷,他只好听了舅舅的话,做了一点小营生,一辈子这样庸庸碌碌活在他们的庇护之下,永远也无法出人头地。   现在,他已经甘于这样的日子。   偶尔回忆往昔,甚至会惊讶于自己曾经的无知轻狂。   连家的丫鬟通禀道:“薛夫人来了。”   “快请她进来。”   这十年间,兰庭踏入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其中有一次,还是因为赶上了薛珩上京述职,以及薛珩的堂兄病逝,连家的老太夫人去世,兰庭也只是暂留了半日,就借口告辞了。   逢年过节更不要说,薛大都督府远在镜州,根本就没想过要回来。   连氏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意,如意……”   谢疏霖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谢兰庭,她没有任何难堪之色。   兰庭没有与他们和解,但似乎怨恨也没有了,到了现在,母亲却仍然只记得,一个心心念念的谢如意。   他心中滋味复杂,以前年轻气盛,只觉得谢兰庭咄咄逼人。   后来谢家落败,尝过这世间的酸甜苦辣,方知对于兰庭来说,当初的他们,是何其冷酷无情。   “夫人,人带来了。”兰庭带来的薛家的婢女通禀道。   谢疏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谢兰庭这些年,与母亲都未曾和解,不禁提声问道:“你带了谁来?”   生怕谢兰庭带了什么不好的人,临死前还来刺激到母亲。   这也是有阴影留存,毕竟十多年前,谢兰庭也是这样,出其不意的带来一些人,赶走了谢如意。   “看看不就知道了。”谢兰庭扫过他一眼,轻描淡写道,随后对外面的人“嗯”了一声,招了招手。   一个呼之欲出的猜测,谢疏霖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娘!”女人身上披着大氅,跌跌撞撞地卷着风进来,涕泗交流,身上还有薄薄的一层雪未曾掸去。   她在连家外院下了马车,连轿子没有坐,一路疾步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了连氏的病床前,嚎啕大哭。   谢疏霖见到女子的面容,也不由得失声:“如意!”   “是她!”哀哀哭泣的谢明茵抬起头,同样不敢置信的看着来人,又看向已经起身静静伫立一旁的兰庭,瞠目结舌。   不是说,找不到了吗?   况且,长姐怎么愿意带她来呢?   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尤其是连家熟知当年内情的人,目光在几人之间转动,更是心中奇怪不已。   “娘,我是如意,我是如意。”   听到赵如意的声音后,连氏安静了一阵,赵如意哭倒在连氏的身边,谢明茵两眼红肿,眨了眨眼,依稀也有泪落。   兰庭看着她这才略有动容,但又不是为了什么母女之情,只看着这生离死别的场面,心中喟叹良多。   终有一日,他们也要这般与最亲密的人诀别。   想想也是令人生叹。   此时,又见连氏缓缓睁大了疲惫浑浊的眼睛,徒劳地伸出手,仿佛在虚空中摩挲什么。   兰庭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房间里闷得人头昏,她叹了口气,转身就想出去走走。   却听见她喃喃哭道:“兰庭,娘错了,娘把你弄丢了,你回来吧……回家吧!”   兰庭的背影顿了顿,众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说:“我出去走走。”   如今,谢明茵也是为人母的了,她听着母亲对长姐的忏悔,莫名的感到一阵茫茫然。   连氏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所有的人聚到这里来,都在等待着她的逝去。   不久后,谢明茵也跟着走了出来,缓声问出口:“现在,长姐还怨恨她吗?”   听到这句话,经过的赵如意心下一动,打消了出去打断二人的想法,而是顿住了脚步,在拐角处侧身隐了起来。   只见兰庭微微仰起头颅,她此时韶华正好,廊下一侧的翠竹被雪压弯了腰,但未曾折断。   她口中呼出细细的白色雾气,回过身拍了拍谢明茵的肩,轻声说:“时至今日,不用太想从前了。”   这句话,是她才回到谢家的时候,他们对她说的。   她的释怀,比他们都要早。   赵如意抬起已被茧子覆盖的手掌,捂住了脸,无力的靠墙蜷坐下去,在阴冷的角落里啜泣。   片刻后,薛珩已经过来接谢兰庭了,与妻妹淡淡的颔首。   赵如意怔怔地望着他们,昔日谢兰庭可憎的面容,变得柔和清艳。   雪光映在两人脸上,宛若一对完美无缺的璧人。   他拿了一件斗篷给谢兰庭披上,又拢了拢白绒狐裘斗篷,系上了锦带,自然而然的举动里,透出了亲密无间:“走吧,回家去了。”   谢兰庭:“嗯,好。”   于是,空留一片平地雪茫茫,四下人走空,尽数散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小天使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