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卿是倾国色 作者:风储黛   文案:   沅陵公主瑰姿艳逸,身份高贵,裙下之臣众多。   他跟随父侯入京时,曾向公主求婚。   却遭到了无情拒绝,真心被践踏成泥。   未曾想一朝江山变幻,昏庸无道的皇帝被乱军击杀,公主容颜尽毁,被充作女奴变卖。   于是公主的爱慕者们开始纷纷登场,她落到了当年被她拒绝得最狠的男人手中……   嬴妲: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凤凰不如鸡,人活一世,要有点自知之明,当不成公主,也要当皇后。   萧弋舟(冷笑章 JPG):呵呵,好大的口气!   后来,他脸疼地将后冠亲手为她戴上……   1v1,sc,he   甜为主,女主脸伤能治好   女主伪傲慢,男主真傲娇   以及男主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不是好人~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嬴妲、萧弋舟 ┃ 配角: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要啥配角?没有! ┃ 其它: 第1章 买卖   平昌的芙蓉楼,已成为著名的奴市。   到了卞朝末年之际,皇帝横征暴敛,荒淫无度,奴隶买卖之事大肆兴起,卞朝垮台之后,老皇帝被杀,诸皇子于四散流窜之际被斩杀殆尽,而最后一位亡国公主——沅陵,此际正缩在这只巨型兽笼之中,瑟瑟地攀着粗硬的玄铁栏杆,朝外张望着一切。   如不出所料,等会儿会有一位大权贵来买他们走。   因为还算皮肤好的,在贵人们口中是“上等货”,所以有资格被拉来奴市贩卖。其实这并不一定,若是权贵看不上他们,往后便是死路。   皮相完好,嬴妲心里黯然,手从袖中掏出来颤抖着扶住了一边脸颊,这脸在皇宫那场大火里早烧毁了,脓流了几日,忠仆费尽心思,与她调换身份,教她穿着丫鬟裳服随叛军作为俘虏出宫,因为卑贱,遭受数日毒打,饭菜恶劣,也无医士照顾,便只能由着伤口溃烂下去……   好端端的,卞朝落日之际,最瑰姿艳逸的沅陵公主,容颜尽毁,只能囚于兽牢之内,无助地攀着铁栏杆,等待命运裁决。   兽笼里还有约莫十七八人,大多是少女,中间隔一面铁板,右边是三五个少年郎,黑漆漆的面容,唯独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瞳眸,还在幽幽望着外边,露出一丝丝渴望。   乱世还未定,谁都渴望活下去,尽管包括嬴妲在内,所有人都知晓,他们一旦被买回去,也不过是那些士族贵人们酒酣之际,五石散药力蒸起之时,能乖乖撅臀等待垂怜的工具罢了。   嬴妲身旁靠着铁栏杆坐着位十五六的少女,她与她们没什么不同,破旧的黑绸衫如抹布一样,胡乱盖着躯体,脸色黧黑,头发蓬乱,但她又很不同,手指似无意识地在地面画着字,尽管嬴妲看不明白。   知道她往地面上的鬼画符多看了几眼,少女冷笑了一声,侧过了头。   *   这时芙蓉楼恢弘宽敞的门庭,绮柱琼楼之间,传来一声清朗的青年男子大笑声:“我常听闻萧兄居斗室之内三日而不出户,只焚香鸣琴,是为高雅之流!什么风吹来了您!”   芙蓉楼顾名思义,重重拔地而起的楼室,皆围着木芙蓉,正值花季,霰白繁花自空中挂下一长幅,垂花如瀑,此际天井外一南一北走入两拨人,一拨是新朝新贵,阔步之中带有匪气,另一拨则是方才说话的男子,手引着一人,从北庭而出,徐步而至天井。   嬴妲攀着栏杆的手骤然松了,她怔忪望去,眼眶忽然红了。   是他。   这种时候见到旧冤家,并不是什么好事。   风拂花动,院中泠泠一片。一袭银衣雪袍的青年男子,巍冠峨髻,面容俊美清冷,一双桃花眼偏要不合时宜刺破这面容间的冰雪漠寒,露出独有一份的皎艳与傲慢。但明明美到如此地步,也丝毫不显女气,他的右手边,自腰间银带之处悬着一柄古剑,剑毕收于鞘中,但隐透寒芒。   方才说话的青年薛恺之朝迎面而来的新贵伸手一引,便朝他引荐道:“这位是飞虎将军路云重,现已官拜车骑将军。”   路云重年约而立,红颊青眼,目光有棱,“骁骑营,路云重。”   “这位……”   薛恺之待要引荐,他冷淡地拂开薛恺之热情勾来的手臂,“西绥,萧泊萧弋舟。”   路云重一愕之下,原本的傲慢反倒提不起了,右脚竟生生往后退了半步。   “原来、原来竟是萧世子。”   西绥归于卞朝百年,但及至六十年后,便几已脱离卞朝自立,虽供奉于朝,但自给自足,雄踞一方,卞朝遣使走通西域商道,还要问西绥缴纳杂税。   而这位西绥世子,出身不凡,经历更是不凡,少年起便是公认的军事天才,从无败绩。   民间起义,声势虽大,但也花了足足两年多时间,才将卞朝打下来,其间亡国之君数度求援于西绥,皆无回音,全是作壁上观之态,不曾想西绥世子如今竟已入卞,至新朝天子脚下。   萧弋舟淡淡地将头往下一点,负手按剑,瞥向了别处。   他实在过于冷淡,若换了旁人路云重早已动怒,但对萧弋舟他还没那个豹子胆敢自陈怒火于前,总觉着对扑灭他的将军之怒,萧弋舟只需挥一挥手的力气便足够了。   不过人无完人,这位世子脾气古怪,且自幼有口疾,说不出完整一句话,这也是他冷漠少开口的缘故,虽然方才那句“萧泊萧弋舟”并无不妥,但只有五字而已,又是自报家门,自然不能有错的,路云重表示三分理解。   “薛大人,这一批货是才从官家手里运押来的,官家狡猾,第一个冲入宫城要活捉沅陵公主做妾的就是官海潮,从宫里扒拉出来一大拨人,也不知中饱私囊了多少,如今肯放出来的货物,大多在此了。”   薛恺之朝他使眼色——竟敢让萧弋舟来挑人剩下的?   莽夫真是口无遮拦。   但萧弋舟却侧过了身,额发动了下,微嫌料峭的目光直直地朝兽笼里掷去,蹲在笼中的嬴妲忽然一怔,忙灰头土脸地耷拉下脑袋,暗念三声,她已毁容,三年不见,萧弋舟认不出她的。   萧弋舟讥诮地薄唇一挑,信手从廊下青石桌上斟了杯酒,到了另一头,修长匀称的躯体,微微往后仰,倚柱而立,萧萧肃肃,继续盯着那只容了十七八人的兽笼。   嬴妲再也没将头抬起来一下。   薛恺之往路云重肩头推了下,他是文人,一点力气撼动不得路云重分毫,皱眉,用劲却收敛地同路云重道:“你是当真不知?敢在萧世子跟前提沅陵公主?”   嗓音压得再低,也瞒不过耳聪的萧弋舟,他手中的瓷盏晃悠了一下,碧绿清酒潋滟起浪。   兽笼里的嬴妲灰溜溜地往后挪了好几下,被方才正在地上写画的少女埋汰了好几声,跟着其余的少女也在不满了,笼子本就挤,她一直乱动,不能让贵人瞧清楚她们如花似玉的脸蛋了!   嬴妲连声道歉。   萧弋舟还在盯着笼子。   路云重是当真不知,纳罕道:“为何不能提?世子与沅陵公主有过节?”   “过节大了。”薛恺之直蹙额,果真是莽夫,不谙世事,“三年前,萧侯入京,世子随同前往,与众求亲者一道,向公主求爱,请陛下赐予下嫁。可熟料,诸多求亲者都被公主殿下奚落了一通,且唯独世子一人,几乎被踩碎了颜面羞辱,将他的礼物踩在脚底下,高贵冷慢地骂他是癞蛤……我不说你也懂得。”   这果真是羞辱一个男人最直接狠辣的方式了,先夺走他膝下黄金,再一脚踩碎他的自尊。   路云重双眸一眯,“难怪——”   此事他略有耳闻。难怪西绥百年来一直亲厚王廷,而临危之际,昏君求援于萧侯,西绥那方竟无动于衷。   自作孽,不可活。   路云重叹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乱世胜者为王,照我之见,西绥不曾落井下石,已经算是萧侯与世子厚道了。”   说罢心下又有些余悸,倘或当年婚事成了,萧弋舟发兵相助朝廷,义军即便还有胜算,也恐将延耗多年,费时费力,难有今日之功绩。算下来,义军还需感激萧侯的独善其身、不战之恩。   萧弋舟还在盯着兽笼,酒盏里的清酒,一丝浮渣已被晃匀了搅入酒中,那浮沉的深绿终于尘埃落定,变成了一盏醇厚的竹叶青,他仰头入喉,酒盏被摔入芙蓉花丛之时,目光仍是不曾偏离囚禁奴隶的兽笼。   直视许久,他忽然回眸,朝路云重道:“开个价。”   听了世子往事,路云重都不忍再坑他,“世子想想清楚,官家流出来的这批货,是他们挑肥拣瘦之后,留下的次等货。世子身份尊贵,品味超凡,要是捡了这些去,恐怕官家那边……”   “开个价。”   萧弋舟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已透露了他的不耐烦。   世子一刻千金,路云重不敢延误,“那么、世子要挑几个?”   萧弋舟倚着红木圆柱,手指在掌心搓了两下。   “一个。”   “好。”路云重朝身后随扈使眼色,将囚笼门拉开,里头十八个人,少男少女一同拉到萧弋舟跟前,嬴妲早已适应了被拉拉扯扯粗暴对待,但这时,她比任何时候都不愿被人碰一下,自己乖乖地躲到角落去。   见萧弋舟已直起身,迈开长腿朝另一侧走去,嬴妲便长吁了一口气,宽慰自己,他没看到她,没有看到。   奴隶手脚上都戴着镣铐,以防他们潜逃,衣衫破烂的奴隶们此时皆匍匐在萧弋舟脚下,唯独一个,方才在嬴妲身畔写写画画的少女,此时也在跪在她左侧,骄傲地扬起了头颅,吸引得那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嬴妲的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冷汗潸然而落,地面传来一丝震动都清晰可闻。   视野下飘进来一道不染尘埃的雪白衣摆。   高高在上的男人,如今是平昌显贵,如在云端,而她一身污泥,狼狈地跪在他脚下。   天旋地转,如同三年前身份置换。   她不后悔,当年羞辱他。   但木已成舟,她害怕面对他。   萧弋舟停在了少女跟前,目光幽深,如一泓海水。   “名字。”   少女道:“初秋。”   萧弋舟微微颔首。   难道,这就已经相中了?薛恺之与路云重对视一眼。   在这平昌城之中,在这之前,还从没有人见过萧弋舟出剑。除了嬴妲。但嬴妲也不知晓,三年过去,他的剑又快了一倍,一条性命在她的眼前转瞬即逝,不需一剑贯胸,剑锋划过脖颈,拉长一条滚烫的血雾,溅落嬴妲颊上,跟着地面上传来闷闷沉重一声,那是倒地声。   一条鲜活美好的生命,便已荡然无息。   萧弋舟擦拭剑锋,将丝绢扔下,脸色半分没改,还剑入鞘。同为武将的路云重瞠目结舌,讷讷无言,幸方才不曾对萧弋舟出言不敬。   自然,杀一个奴隶对权贵来说,不过是随手扔弃一颗弃子般简单,也不会有人置喙什么。   “埋了。”   嬴妲感到仿佛有一束冰凉的目光落在自己头上,凉意笼罩下来,她轻轻地、瑟缩了一下,跟着抑制不住地瑟瑟发颤起来。 第2章 软软   初秋的尸体还僵硬地倒在脚边,颊上沾的血也已枯涸,嬴妲的心跳却仍不曾缓和下来,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头顶良久,她极其缓慢地咬住了唇肉,几欲咬出血痕。   路云重快步来到阶下,“世子挑中了?就她了?”   萧弋舟不曾回话。   路云重便又朝额头触地、跪得一丝不苟又战战兢兢的嬴妲瞅了一眼,颇为迟疑,“我听闻,世子品味超凡,后院婢女皆百里挑一的美人,这个女奴……她肌肤已坏,容颜尽毁,实在貌丑,倘若不是身材尚可,早被人……”   萧弋舟才抬起头,朝路云重凝视着,激得路云重一时塞口,不敢多言。   “火,谁放的?”   萧世子不能连贯说出逾五个字的话,但他从容不迫,言简意赅,口吻清冷而霸道,等闲人恐撑不住三句便要跪下来。   路云重摇头,“尚未查明,主公也不曾说要于平昌宫墙内纵火,无端烧毁未央宫……耗费数十年心血,无数人力物力建成的宫殿,毁于一旦,的确可惜。”   嬴妲的身体伏在地面颤了一下,手指抠紧了地面。   萧弋舟淡淡掠过目光。   “世子,您再想想,就她了?不过,这也有好的,她貌丑,官家开价便不高,只要三百两。”   闻言薛恺之都长抽了一口气。   卞朝奴隶交易存在逾三十年了,还从未听说有一个奴隶能卖到上百两的,他悔不该引荐萧世子来,世子要恼了!   完了完了,世子一旦发怒,恐怕又是腥风血雨的。   “五百两,我带走她。”   萧弋舟朝路云重道。   路云重惊愕,“世子,您这……生意没这么做的。”   向来只听过人讨价还价,还未曾听说过,有人甘愿哄抬物价,慷慨解囊的。   萧弋舟道:“是么,现在有了。”他嘴唇微挑,“萧煜!”   薛恺之身后走出一名执剑玄袍青年,将一只包裹塞入路云重手中,“此为世子心意,初来平昌,万望官大人照看一二,不至于来平昌之后,无处安身。”   路云重恍然大悟,原来世子是想与官家作人情,目的远不止买回一个貌丑无盐的女奴那么简单,试想如此一个丑陋女奴,都已教世子如此慷慨赠银了,他对官家的重视和亲近之心,自然是不言而喻。   “路某知悉。”   萧弋舟信手解下茶白软袍披风,扔与萧煜,折身往回走,“带她走。”   此时跪在冰冷石板上,几已僵硬,血液凝滞的嬴妲,才终于被人拽起来,说不上搀扶,她是奴隶,只有俯首系颈的命,萧煜跟随萧弋舟多年,对他的心思还是能揣摩一二的,看了眼嬴妲,她果真右颊有烧伤,伤口溃败,肉质暗红,疮疤已极难祛除。他招了招手,蹙眉道:“带走。”   数人随同萧弋舟,风一阵地走出芙蓉楼,薛恺之还待跟上,萧煜提剑阻隔了一步,“薛大人勿送了,世子还有要事,恕不能久陪。”   薛恺之只好讪讪止步。   萧弋舟步出奴市,起身上马,再也不曾回眸一下。   嬴妲心如冰雪,绝望地被拖出奴市,被架着胳膊随着马行迹亦步亦趋跟上。   原来还是没逃过。   是了,倘若她是萧弋舟,当年骄傲如她,也一定会记住那个狠狠落了自己颜面,羞辱自己的人,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当着皇帝,当着萧侯的面,肆意践踏自己尊严的人。   尤其,萧弋舟还曾经卑躬屈膝,不可置信地仰视着,将被她挥手打掉的素绢呈上来,抿唇挤出一丝笑,用磕巴的话委屈求全:“下臣……下臣对公……公主……系出……真心!”   嬴妲把他的求婚礼物再度打落,搁在脚下踩了碾了。   不为别的,她就是想让他死心。   尽管萧侯已面色铁青,起身质问皇帝。她父皇笑呵呵地挥手,企图用皇权平息怒火,“一条不值钱的手绢罢了,便是雪蚕丝织就,在宫中也有数匹之多,沅陵她不喜欢,就不必苛求了。萧侯小题大做了些,看看这些人,令郎委实算不上出众啊。”   她掴了萧弋舟的脸,她父皇掴了萧侯的脸,父女俩人合力气走了西绥亲自来为皇帝贺寿的萧侯父子。   胡思乱想之间,不知何时,萧煜手中的萧弋舟的不染纤尘的雪白披风罩在了自己身上,入秋微凉,狐绒珍贵暖和,披风甚大,足可以将她衣不蔽体的狼狈都掩住,嬴妲错愕地看了眼萧煜,对方掩唇清咳一声,并不予理会。   作为奴隶,她自知没有资格让任何人回她的话。   *   萧弋舟只是暂来平昌落脚,下榻之处在城南驿舍,这是前代君王专为西绥萧家而舍的,内里雅致敞阔,足有四进,过垂花门,萧弋舟才终于止步。   这时,饿了两日,如软泥一般的嬴妲被压到了萧弋舟跟前。   她艰难地把头垂着,不论他的目光如何峻切,如何逼问,她都不抬起来一下。   萧弋舟一挥手,让架着嬴妲的手撒了,她便果真如一摊泥似的趴了下来,摔入一团菊英之中,萧弋舟挥手道:“退下,传楚楚来,带这女奴去梳洗,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在寝房见到她。”   流利而地道的卞朝官话口音让嬴妲怔了下。   原来萧弋舟的口疾早已好了!   他方才在路云重和薛恺之面前故作姿态,竟是瞒骗于人的。   嬴妲久不进水米,浑身脱力,浑浑噩噩地被萧弋舟的婢女带走,至西厢房,宽衣解带送入浴桶,整个过程之中嬴妲没有反抗一下。   她们进退有度,并不逾矩,与宫中训练有素的宫人手法相类似。   鄢楚楚是萧弋舟身边首席婢女,出入皆随从的,她动作轻柔,为嬴妲将湿漉漉的长发从浴桶的温热水中捞起,用干燥毛巾卷起了,此时其余众婢女皆已退下,鄢楚楚曼声道:“公子身旁还从未有过奴隶,想必你来,日后也是同我们一样为婢,公子既让我伺候你沐浴,便不是要让你做卑贱的下等人。日后,你还是将以前的名字、身世来历都忘了为好。”   嬴妲垂眸不言。   她看起来温驯而听话,鄢楚楚不论说什么,她都垂着眼帘,似听进去了。   嬴妲想,她的身世过往,即便她愿意忘了,萧弋舟也不会愿意忘的。   梳洗之后,有婢女叩开门,将世子叮嘱送来的衣裳为新来的女奴换上,鄢楚楚随意抖开,仅仅只是一件月白绸料亵衣裙,勉强遮掩得住上半身,嬴妲虽然心里并不愿意,但鄢楚楚要为她换上,她也没说不是,寄人篱下,虎落平阳也就是如此的,她乖乖地拢上了衣袖,薄亵衣下露出一双纤细笔直、肌白莹润的秀腿。   梳洗后的嬴妲,除却右颊上狰狞的烧伤疤痕,已无处无完美,眼波如泓,修眉联娟,冰肌莹彻,同为女子,鄢楚楚也是昔年名噪三城的花魁美人,亦觉得嬴妲脸颊上的烧伤真让人大是惋惜!   “公子传唤。”绿衫婢女道。   鄢楚楚执着嬴妲的素手,她的掌心有细细湿汗沁出,闻言微微颤动,鄢楚楚道:“公子是要为你赐名了。”   嬴妲这才说了她随萧弋舟回来的第一句话,“赐名?”   声音如清泉般明澈而婉转。   鄢楚楚面色一喜,“是,我们来此之后,都由公子亲自赐名的。我名楚楚,因祖籍楚地鄢郢,故而取姓鄢。”   嬴妲想,那照这个道理,她该姓平才是。但,萧弋舟会那么容易放过她么?   卞朝覆灭,说不上是萧侯按兵不动之过,毕竟当年她狠狠得罪过萧泊。父皇昏聩,骄奢淫逸,亡国之患的种子埋了数十年,积三代君王之恶,遂有今日,回天无力。但她与萧家之间,却是仍有深仇的,可以说,嬴氏在覆灭之前,将能得罪能开罪的权贵之家全惹了个遍,不论她落在谁手中,一旦身份暴露,都不会有什么好的出路,嬴妲一直想,等到她实在坚持不下来的那日,实在扛不住羞辱那日,再以死殉国罢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落入了旧冤家手中,而她对他将给予她的发落,摇摆不定,隐隐又有一丝期盼。   鄢楚楚为她指认前来送衣的婢女,“她名烟绿。”   “棠棣。”   “蔚云。”   四名美婢确实占尽风流,各有千秋。   嬴妲黯然想,或许是当年她狠心绝情羞辱萧弋舟之后,他便搜罗了一众美人为婢,酒酣朦胧处,温香软玉在怀,美人斟酒宽衣,主动献上殷勤,**风流,以纾解他蒙羞被辱之恨。   嬴妲便一路黯然随鄢楚楚至西厢男主人寝房,日已偏斜,晚暮薄烟飘起,寝房门乍然推开,便只剩鄢楚楚与嬴妲入里,其余婢子皆退下了去,嬴妲不敢多看,只是往房内一身松垮常服,半敞露颈的男人瞅了一眼,蓦地脸红垂眸。   萧弋舟也才沐浴净身过,月白锦衣,如墨长发散于背后,冰雪为神,傲慢而冷漠地侧坐,半倚着椅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嬴妲。   鄢楚楚携嬴妲跪下,“这是新来的女奴,已焚香更衣罢,还未请公子赐名。”   嬴妲心道萧弋舟把她打扮得这样,或许是女奴新买来之后,便要侍寝了。他身边如此多美人,想来人人都是如此的。   萧弋舟凝视嬴妲,蓦然将茶杯上的青花瓷盖压下,铿然一声。   “这婢女,模样甚丑。”   嬴妲脸色僵住,垂于股上的纤纤玉手抓紧了。   “从今以后,你名软软。”   软软这名字……   好屈辱。   嬴妲脸色一红。   鄢楚楚愣了愣,“公子可要为软软姑娘赐姓?”   萧弋舟身旁四名随侍美婢,原本只鄢楚楚一人得公子赐姓,但鄢楚楚今日看来,软软姑娘对自家公子似乎很是不同。   “贱婢而已。”   萧弋舟漠然道。   鄢楚楚自知多言,惹恼公子了,俯首贴地。   嬴妲唇肉紧咬,浑身颤抖。   萧弋舟淡淡道:“姓萧。”   “……”鄢楚楚倏地瞳孔睁大,公子他这是…… 第3章 夜话   鄢楚楚心窍玲珑心肝,虽料想到软软姑娘对公子爷不同,可到底怎么个不同法,一时也没大想明白,但公子赐姓“萧”,那是非得贴身伺候的近侍,如与公子有一同长大情谊的萧侍卫,才能有的。   “奴婢斗胆,问公子,软软姑娘留下居何职?”   萧弋舟走到了案桌之后,嬴妲这时才敢看上几眼,萧弋舟的髹红几上近乎摆满了公文,见他转身落座,忙又收回目光,安分地俯下眼睑。   萧弋舟道:“尚缺一个暖床的贱婢。”   嬴妲微微咬唇。   鄢楚楚更明白了,于是不敢再言,“那奴婢告退。”   萧弋舟点了点头,信手取了一封传书,解开金丝绳,寝房陈旧失修的木门“吱呀”两声,已被温柔尽善地阖上。   房内便没有动静了。   萧弋舟信手翻开书信,除却这一封信外,旁的也没什么,不过勤勉政事,不贪女色的西绥世子,能想到此时用来打发时日的,也唯独这么件无聊事。   烛火从明炽的芯底剥离出柔软晕红的光,筛在萧弋舟微微低沉的冷峻脸上,轮廓棱角被柔光削去了三分锋利,他浓眉深眼,阔鼻薄唇,是极其俊美的长相,骨子里有股禁欲气质,冷慢、高傲、目下无尘。   至少她从未见过,比萧弋舟更俊的男子了。   嬴妲在原地一动不动,石像似的戳着,终归仍是让萧弋舟不悦了。   “待着做甚么?”   嬴妲一愣。   她实在也不晓得自己应当做甚么。   萧弋舟道:“不是说了,暖床。爬床上去。”   萧弋舟能想出来的最狠毒的惩罚,竟然是暖床?   嬴妲咬咬嘴唇,乖乖地往床榻边挪了去。   可是,她今日明明亲眼所见,他问了初秋的名字,初秋答了,然后被他雷霆电阵般的一剑当场毙命,她死时热血喷溅了嬴妲一脸。嬴妲才明白,他问初秋名字,原来竟只是为了将她埋了。   这算是一种杀鸡儆猴罢,倘使她不听话,下场就如同初秋,且即便入土了墓碑上也没甚么,只有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名字,这或许还不如初秋。   她乖觉地将棉被从内里拉开,在床榻上铺平了,便慢吞吞地钻了进去,没弄出一丝声音。从绯红罗帐里,钻出来一只葱根玉手,要解下帘钩时,萧弋舟才沉嗓制止了:“不必放了,如此睡。”   嬴妲又点点头,往里头钻了些微,躺在枕上一动不再动了。   也不敢伸腿,更不敢翻身,只是目光偶一偏斜,撞见他似乎正孜孜不倦地读书,便暗暗偷闲,轻轻抓两下痒。   暮色渐浓,嬴妲担惊受怕了一整日,睡在宽敞舒适的大床上,朦朦胧胧有了睡意。   连着十日不曾好眠,这般的软床,让她不觉想起沉香殿,她闺房里最温暖熟悉的大床,有助眠的幽幽青松香,躺下去体软魂消,如一块水要化入褥里。   想着想着,她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放肆而僭越地弯了眼睛。   萧弋舟许久不闻动静了,算算时辰,也到了就寝之时,烛火仅仅只剩小半截了,他看了一眼,便朝帘帐内瞧了过去。   她似乎睡着了。   萧弋舟起身走了过去。   传信上说,他们来晚了十日,宫闱大火之后,嬴妲落入了官家手中,叛军头子即位,不出七日,定伪国号“年”,封将拜相。官海潮得以升迁,舍下美人横陈,才将这几个不那么“完美”的奴隶故作大方地送了出来,让人来挑。   萧弋舟是第一个来挑的。   如果嬴妲不在这批奴隶里,或许便在官家,他杀入官家,如果不在官家,或许在宫中,为新帝所掳,那他杀入皇宫,如果她死了,被扔入乱葬岗,他也冲入乱葬岗将她的尸体寻到。   萧弋舟盯着帘内横陈的女人已经一炷香的时辰了。   嬴妲那点儿因为错觉聚拢起来的睡意早散了大半,她心乔意怯,手指抓紧了一些被褥。   萧弋舟忽然扬起了薄唇,也不知是讥讽还是好笑,“你暖床,只暖了墙根处,公子爷睡什么?”   嬴妲怔愣了下,她呆呆地回眸,自己确实正缩着贴着墙根。   她脸颊一红,怯声回话:“我……我再为你多睡会儿。”   “不必。”   萧弋舟道。他的手指已经攀上了颈边,光滑修长的脖颈下露出隐隐锁骨,嬴妲不敢见,又忐忑,又觉得寒飕飕的,萧弋舟十指已熟练解开了右衽,将蜀锦百枝千鸟的赭红深衣除去,胸膛隐现华光……   萧弋舟有西绥人的血统,生得比寻常汉人要白上几分,而血统的不断稀释,让他面貌看起来则与汉人无异。   总言之是让女人心动的样貌,以往他还有口疾时,还会让人觉得遗憾,眼下单就外部条件而言已至臻至美。   嬴妲如惊弓之鸟,在他躺下拉开被褥的瞬间,忽然泪如雨下……   她怕成这样。萧弋舟攥住了被角,蹙眉冷声道:“哭甚么?”   嬴妲没立即回话。   萧弋舟冷笑了一声,“不愿意?”   女人哭得令人心烦意躁,萧弋舟从来不会哄女人,唯独哄过一人,被对方弃如敝履。   他讥诮地扯过被褥,几乎将缩在墙根的嬴妲的半数身躯都剥了出去,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盖在了自己身上。   嬴妲自知惹怒萧弋舟绝不是明智之举,他口吻渐厉,目光炯冷,已是濒临发火边缘,嬴妲便乖乖屈从了,往萧弋舟的被子里钻了下,天凉,她修长莹白的双腿还光裸着,瑟瑟打颤。   萧弋舟又将棉被往自己这处扯动了下。   嬴妲便又挪了一下,这床毕竟是不如自己的公主床规格大,扭动两下肩膀不甚碰到了萧弋舟的胸肌,她僵了一霎那,回眸只见萧弋舟正侧着身,双眸如火盯着自己,她又是脸颊一阵红,幸而光线冥迷,最后一支残烛也摇摇欲坠,帐中景致朦胧看不真切。   她瑟缩着捂住了胸口。   跳得正厉害。   及笄之后,三年不嫁,她父皇早有意借她联络权贵世家,收买兵马,但一直蹉跎着,她不愿意。没有人问过原因。   长夜通彻的火光里,敌人的刀砍下来,枪林箭雨,赴死途中,她想到的人,是一个永远不可能来救她于水火的男人。   只是不曾想到,最终她还是苟活下来了……   父亲,诸位兄长,皆身死人手,以身殉国,最终只有她一个亡国的公主,活下来了。   也不知道以什么脸面而活,她本只就是个自私的小女人而已。   萧弋舟冷笑道:“想让我拥着你睡?”   嬴妲忙将胳膊收回去,表示万没有此想法。   萧弋舟自以为会意,粗鲁地将她柔软胳膊一抓,扯进了胸口。   另一只胳膊便绕到她背后,将嬴妲柔软的娇躯收紧,霎时间一股热泪晕了上来,挥洒在他薄薄的绸料上的,烫得肌肉如受炮烙之刑,萧弋舟微微蹙眉。   嬴妲堵不住那股涩意,越哭越凶,香肩哭得在他怀里一抽一抖的,萧弋舟不耐烦,恨不得将将这个女人扔下床。   她有脸在他跟前哭!   可是……卞朝覆灭,她心里必定难受,这几日,又在官家受尽委屈……   萧弋舟发觉自己根本不能想她曾经落入了淫徒官海潮手里,他还扬言说必杀入宫闱截出沅陵公主,让沅陵做他小妾,给他温床暖被。   呵,连他萧弋舟都求而不得,骂他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女人,能落入官海潮那等斗宵之徒市井贱民手中?   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自己下巴,嬴妲哭声一顿,意识到自己又出格了,忙将哽咽声堵住,怕他发怒,那只手又缓慢地揉到她受伤结痂的脸颊上,嬴妲又是心惊胆战。   因为她变丑陋了,萧弋舟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用痴迷的、用仿佛这世上唯她一人的动人目光凝视她的,何况这种深仇横亘彼此之间,嬴妲都不知作何解释。   萧弋舟的拇指,缓慢地擦过她脸颊上的痂,嗓音低沉而浑厚:“甚丑。”   嬴妲不知听他说了多少个丑、卑贱了,咬唇不敢应话。   他又道:“若能恢复,恐遭人嫉。”   嬴妲又真真正正地一愣。   萧弋舟嗤笑一声,“你若不在我手,即便丑成这模样,照样辗转流落,贱民一个。”   嬴妲咬唇,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在你手中又如何?”   那只抚她脸颊的手停住了。   黑暗处传来他半是愉悦半是冰凉的声音:“能恢复,遭人嫉,你必不能如一个挂件成日挂在我身上,若我不在,你遭奸人掳去,我不会大费周章去救你。”   “如何,要治么?”   嬴妲只想问一句,倘若我一直这么“甚丑”下去,你能见我几眼?恐怕报复完,逞凶完之后,也如野草一根,信手将她丢弃路边了,她还是贱民一个。   她低声说道:“不遭人妒是庸才。”   “呵呵。”   黑暗之中又传来男人喜怒不辨的声音。   “这话倒像是你说的。”   嬴妲嗓音柔软:“世子知道我。”   那只手便用力了,将她的下巴一掐,那人的俊脸越来越近,随着呼吸渐渐喷洒过来,嬴妲又开始战栗。   她确实很怕,落入官家,都没有落入萧弋舟手里可怕。   因为前者必死,而后者,让人又对生有几分留恋。   萧弋舟冷然一笑,“是啊,我最了解你。”   冷心冷肺的女人,伤人如刀。   她就从来不曾后悔过么?   倘若当年与萧家联姻,或许她父皇和几个皇兄可以不必死,至少不必如此“悲壮”地遭人耻笑下去。   “好啊,脸可以恢复,日后你莫后悔才好。”   “软软。”他刻意唤了一声,手掌滑过她的脖颈,落在她的柔软花房下轻轻一揉。伴随着这个令她屈辱到战栗的名字出口,效果相得益彰。   他温柔起来,又唤了好几声,揉了好几下。   嬴妲一下也受不住,却不敢反抗,眼眶红得楚楚惹人怜。   但现在,他是看不到的。 第4章 夙起   秋日狂风扑打窗棂,发出刺耳响声,窗外几数高矮不一的芭蕉油绿的叶子随风晃动,发出扑簌簌的响动。   侍儿将红木盘过头颅托在官海潮眼前。   官海潮拾起一只轻红的柿子,朝座下匍匐于地的剑侍道:“如此说来,你们也不能确认,沅陵公主葬身火海了?”   剑侍崇明一头磕下来。   碰触地面的额头肌肤冰凉无比。   火海之中找到的尸体,浑身已烧焦,只因满宫之内独其一人着公主服饰,手指上套有一颗孔雀蓝的璀璨宝石,传闻公主不论到何处都会携带那枚孔雀石,身量、年岁,皆与公主无异,仵作验尸之后,有八分确认那是公主。   官海潮忽眉头一蹙,将红柿子掷出,摔在崇明腿上,砸落于地,溅出一片猩红汁液,如血般浑浊绮丽。   “八分八分,我要的是十分!”   官海潮是庶民出身,后蹑足行伍之间,声名鹊起。早在平昌被破之前,他便久仰沅陵公主大名,当年让十三名权贵子弟一同被辱,让萧弋舟能灰溜溜滚回西绥的高傲公主,如果他能得到,其中意味,萧弋舟比谁都明白!   天下已平,独差东林郡尚未收归,并几个地方郡县而已,真真是新帝陈湛心腹之患的,还是马肥兵壮的西绥。   但陈湛优柔,不肯硬碰,要拉拢萧弋舟,官海潮不惧战,他只想将从萧弋舟手下战败的屈辱讨回来。   崇明卑躬屈膝,“属下失职,是属下之过!”   官海潮狐狸眼微微眯起来,手又拾起了侍儿红木盘中的一枚红柿,“放出去的奴隶,萧弋舟买走了一个?”   “一个丑奴。”   官海潮又道:“初秋被杀了?”   崇明更觉有罪,“是。”   官海潮冥思了会。   从萧弋舟率人前来平昌始,初秋便接替暗卫盯梢了,不知道何处露出了马脚,让狡猾的萧世子有所察觉,他竟当着人动了手。   崇明道:“初秋桀骜,当时所有人皆向萧泊低头,唯独她不肯。被杀,或许也有此缘故。”   官海潮笑了一声。   “这位世子派头大得很,这几年的手腕,你还不曾听说过么?这是做给我看啊。”   崇明回话:“但世子又用五百两买走了原本只值三百两的女奴,余下的二百两,或许是为向大人赔罪的,且,世子也命人葬了初秋。”   初秋用得再得心应手,也不过是个奴隶罢了,调遣她去卧底萧泊身边之时,官海潮已没打算她还能活着归来。   初秋之死,并不令人觉得可惜。   官海潮抚须一笑,这只红柿没扔下来,“我怎觉得,这些,都不像是萧世子的行事风格。”   崇明愕然。   官海潮道:“他买走的那个女奴,是个什么人?”   他饶有兴味的掐住手指,如火般殷红的柿子顿时如脑浆崩裂,一股浓稠鲜妍的血溅开来,糊了一手。   *   嬴妲从睡梦之中惊醒,原因无它,昨晚后半夜起风势渐狂,数年战乱,驿舍年久失修,一根横梁倒塌,马棚被吹垮了。   砰地一声,嬴妲猛然坐起,举目一望,房内悄然安谧。   没有人。   她正长舒口气,鄢楚楚带着棠棣与蔚云来了。   她们是奉萧弋舟之命,来为嬴妲更衣的。   嬴妲自知阶下之囚的身份,受宠若惊,又有些抗拒,“我……我地位还不如几位姐姐呢。”   鄢楚楚还未说话,只嫣然一笑,身后棠棣与蔚云对望着不觉眼角微弯。   若是软软姑娘知晓世子方才叮嘱她们说了什么,恐怕此时也说不出地位不如她们的话了。   鄢楚楚道:“世子对软软姑娘委以重任,待你梳洗之后,我再另同你交代。”   嬴妲微咬唇,试探地问询:“就是……不必暖床了?”   鄢楚楚手指掩唇,实在忍俊难禁,“衾寒枕冷,孤枕难眠,这自然要。”   嬴妲垂眸下来,乖乖地点了下头。   为萧弋舟暖床,其实若是字面意思,应当不难受,昨晚……虽不可避免地让他讨到了不少便宜,其实什么也不曾发生。嬴妲还以为,他只是为了报复才买她回来,倘若如此,昨晚上萧弋舟会对她做甚么,嬴妲不笨她想得到的。   三人为嬴妲梳洗换裳,与她们三人一般无二的裳服制式,只是颜色纹理略有不同,嬴妲这身是纯雅的杏黄色,衣裳上熏了幽幽檀香,若隐若无,极是撩人。   鄢楚楚一面为嬴妲打理发髻,一面解释道:“公子爷生辰要到了。”   嬴妲微微怔住,仔细一想,确实也要到了。   “还有……五日,对不对?”   鄢楚楚讶然,“软软姑娘怎知道?”   嬴妲捏了捏手指,含混不说清,只说是无意之中听谁提起过。   鄢楚楚便笑道:“那,能记住也不易。”   嬴妲便不说了。   “公子初来平昌,这里不少新贵恐怕要借着他的生辰做文章,廿一那日,不少贵族子弟要到驿舍来,所以要你与我负责操持,你便在后院安排,不必露面,前院之事交给我。”   听说不必露面,嬴妲稍稍安心。   新贵之中,不少是卞朝旧部,因为没什么气节,开城门迎敌,朝人投降了,如今换来官运亨通,弹冠相庆。这些旧部里恐怕有不少认识她的,她实在不宜露面。   梳洗好,蔚云与棠棣捧着盥洗盆与换下来的亵衣下去。   这寝房内没有女人梳妆用的铜镜,但嬴妲也不想揽镜自照。   她对自己曾经的美貌也自负过,如今触手便能摸到那狰狞疮疤,连一心想得到她的官海潮都能骗过,丑陋到了什么地步,她心里有数的。   鄢楚楚见她盯着支起的窗,望着窗外洒落金辉的庭院,枝折花落、凄哀的景致,慢慢地也心生悲凉,“软软姑娘,公子是来自西绥的,奇人异士认识无数,你的脸伤定能治好。只要他上心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嬴妲从她的叹息里,听出了别样的味道,她垂眸下来,喉音柔软轻盈:“他知道我是谁,但却没有点破。楚楚姐姐,你一定也知道了,我以为……”   鄢楚楚嫣然道:“知道什么?公子可未必,什么话都告诉我,我也不过是他的婢女罢了。”   比起萧弋舟,鄢楚楚更能察觉姑娘心思。   她不着痕迹地这话引出来:“我虽侍奉过无数男人,但与公子之间是清白的,比这杯水还清。”   她端起一盏温水,让嬴妲饮了,嬴妲捧杯,心下有些异样,鄢楚楚道:“不止我,连烟绿棠棣她们,也都从未与公子共榻。”   鄢楚楚曾是名噪一时的花魁,看男人,一眼便够——萧弋舟是个固执的人,固执到,他肯一生为一人。不过她却看不大出来,嬴妲是否是那一人,这姑娘昨晚与公子也什么都没发生。   嬴妲沉默了,沉默之后,又有点心虚。   原来不是她想的那样?昨日来时,脑中想到无数画面,都是一时臆测罢了,无人自荐枕席,无人**风流……   那萧弋舟昨晚对她做的事……   嬴妲脸色微红。   鄢楚楚引嬴妲去熟悉各院环境,“公子下榻的寝房,是昔年来平昌时也住过的。”   嬴妲浅浅地颔首。   “公子是念旧之人。”   “这里的天井,有几盆花,是公子当年来时亲手所植。”   鄢楚楚的玉手朝角落指了过去,“听萧煜说,去时奄奄一息,如今回来,又开得很是繁茂。”   嬴妲朝鄢楚楚手指的地方看去。   日和风清里,浓密的翠绿之间,盛放的,与打着朵儿的,隐含桃红稍吐梨白,亭亭迎风而立,如温婉美人,初妆而至。   是她当年,最爱的花烟草。   鄢楚楚叹息道:“萧煜也说,公子爱过一个姑娘,爱得苦,没结果。”   嬴妲将袖中的手,慢慢地捏紧了。   “你们知道那个姑娘是谁么?”   萧弋舟确实不曾对鄢楚楚说过,不过,聪慧如她,早已猜出来了,鄢楚楚轻笑道:“沅陵公主。听说是个很美的姑娘,美到天下多数女子嫉妒的份儿上,这真是独一份了。”她又领着嬴妲往前走几步,信手拈下一朵粉红的花,“不过,公子来时,见着这花时,很是不喜,让人毁了。还是东方先生说,满园独此一品,这花毁了,败坏风水,初来乍到,莫要为难。公子这才罢手。”   嬴妲留意的点却不太寻常,“公子从善如流。”   至于她美到天下女人嫉妒?恐怕也是因为当年十三名权贵子弟,跪在她阶下求娶她,造成的轰动散播出去了,百姓以讹传讹将她美化如神了。她的容颜算得上上人之姿,但没到那个地步。   鄢楚楚忽然朝西边敛衽屏息,“公子。”   嬴妲耳朵一动,想到昨晚,红帐未解,被他揉着小白兔喊“软软”,脸颊蓦地涨红。   她久立不动,身后传来男人清冷的嗓音:“死了不成?”   嬴妲只好慢吞吞地转过来,朝萧弋舟行礼,“公子。”   风从回廊之间徐徐吹过,泛银光的湘帘被卷动起来,摩挲作响,身后亭亭的花擎于枝头飘摇,将花丛前孑立的身影斑斓起来。萧弋舟今日着藏蓝软缎蒲纹袍,只及膝下,脚上套一双长靴,发束成一绺,整个人俊逸而清冷,如刀扬戟张。   他的额头鼻尖还挂着一层未干的汗珠,劲装将胸前肌肉的轮廓隐隐泄露端倪。   他仿佛才风尘仆仆归来。   萧弋舟信手将马鞭扔给萧煜,萧煜捧着接过,一手揉搓了下被马鞭甩中的英挺的鼻梁,朝嬴妲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三年前他就跟随萧弋舟来平昌了,那时的公主远没有现在可爱,软弱可欺。   萧弋舟眸色变暗,“换上鲜衣,仍旧是丑。”   嬴妲知道自己又被嫌弃了,黯然地将眼睑垂得更低,额发覆下来将她的脸庞匿起。   萧弋舟又冷眼盯了她片刻。   她只会傻着不动。   他哂笑了声,从腰间解下来一只宝蓝缀丝香囊,信手扔给鄢楚楚。   鄢楚楚忙不迭接手里,萧弋舟道:“给她的,药膏。”   嬴妲怔忡了一瞬,她抬起头来,萧弋舟按下腰间长剑,转身疾步而去。嬴妲莫名其妙地回头,鄢楚楚的掌心,正躺着一只玉瓷瓶。   萧弋舟疾行过缦回长廊,胸口鼓胀,炙躁难忍。   今日自军中传书来,夏侯孝、林平伯等人,也在觊觎沅陵公主,派遣暗卫满都城搜寻她。   这几个,都是当年与他一起,被嬴妲拒绝过,踩碎过自尊的人,他们都想一雪前耻,淫掠公主,当众羞辱她。 第5章 举案   嬴妲被鄢楚楚引入后厨,烟绿做好了早点,嘱咐下人为公子送去,三女在庖厨中用膳,烟绿做的粥浓淡相宜,嬴妲许久没有尝到如此好的手艺了,皇宫的御厨也不过如此。   用完早膳,鄢楚楚带嬴妲到石台,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半圆的台,被打理得光可鉴人,其上摞着一叠叠果脯、蔬菜,色泽各异。鄢楚楚为嬴妲解释:“廿一那日,你要在这边料理,我已命人额外请了十名婢女过来,她们都会听你调度指挥,不过要注意些,公子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入秋之际,也没甚么瓜果好用,所以准备了这些果脯,公子最爱是——”   话不待说完,嬴妲已经拾起了一叠桃肉脯。   鄢楚楚讶然见她拿到近处来。   “你知道?”   嬴妲垂下了脸颊。   她当然知道。   “看来软软姑娘记性不错,这又是谁无意之中说给你听的。”   嬴妲汗颜,除了父皇,与大皇兄之外,只有萧弋舟的一些事她还能忆起。但她觉得鄢楚楚的口吻颇为怪异,说不上来为何,好像在取笑她口是心非似的。   嬴妲的脸颊便悄无声息地红了。   “也就、知道这点而已。”   鄢楚楚露出信任的神情,看得嬴妲更赧然,她心中有了答案,便不再说这个,帮嬴妲一心了解起来,贵族宴飨,菜色应该有多少,荤多少,素多少,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但嬴妲毕竟是皇族出身,这些礼节大同小异,她能举一反三,基本上讲上一遍便记住了,烟绿甚至提醒:“是否要用纸笔记录下来,毕竟还有五日。”   鄢楚楚以为可行,但嬴妲却细声道:“我记住了。”   烟绿疑惑地垂下头,收捡着手中的碗筷,心下却不由多了分思量。   嬴妲说话轻声细语的,也不反抗公子和她们的安排,让暖床,让主持筵席,让她做甚么,她都乖驯地照做无误,实在不似传闻中那位的性格,连鄢楚楚都觉得有些怪异了。   “公子给了一盒药膏,等会儿到房里来,我为你上药,脸颊上的伤,不能再拖了。”   嬴妲下意识捂住右颊,狰狞斑斑的伤口,蜿蜒盘踞于上,火烧的痕迹直没入右边鬓角,摸起来凹凸不平,她知晓自己这伤痕的丑陋,脸色落寞地沉寂了下去。   随鄢楚楚回房后,嬴妲才发觉,原来除了她,早来的四位美婢,都是有自己厢房暂住的,她好奇地打量了下四周,鄢楚楚便掩唇一笑,“我也不知,是笑公子,还是笑你啊,你的住处就是公子寝房,比咱们这可宽敞多了。”   嬴妲脸颊一红,蓦地曼声道:“可毕竟是两人。”   鄢楚楚笑了,将她推在镜台前,让她坐下,嬴妲侧过头,不肯看铜镜,鄢楚楚察觉到了,信手将铜镜往下一拨,镜面便耷拉下来,她心细如发,让嬴妲微露歉然。   鄢楚楚伸手挑开白玉瓶,里头的药膏是糊状的,要以细竹签挑出,置于掌心揉搓几下,鄢楚楚的手掌纤细温软,药膏却是冰凉的,敷在脸颊上是两种感受。   仿佛有一片半凉的火,浇在右脸上,轻盈柔顺,如丝一般滑腻,能将脸颊上的凹痕抚平。   “这药膏是苏先生配的,公子一大早特地到城外取来的。”鄢楚楚见嬴妲不解,齿颊粲然一笑,“苏先生是个神秘的江湖客,医术超凡入圣,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过与咱们公子说是世交,赶巧他游历到此罢了。”   嬴妲道:“还有一位东方先生。”   鄢楚楚又是微笑,“东方先生是世子帐下谋士,常年随世子从战的,他会堪舆之术,神机妙算,是世子麾下第一参谋。不过他只跟随世子,行走在前院,或不露面,所以你今日不曾见着他。”   说罢鄢楚楚还不忘了取笑一句:“他能掐会算,还能算姻缘,他说我啊,二十五岁前必能寻觅到真命天子。”   嬴妲听得一奇,“冒昧地问,楚楚姐姐今年……”   “廿三了。”鄢楚楚柔软的手心贴着嬴妲鬓角处,将药膏一丝一丝地为她抹匀,“比公子还长一岁呢。软软这么问,是也想教他算一算?行,我等会儿便同东方先生说去。”   说着药膏已经涂抹匀了,虽不能立即见效,这乳白晶莹的药膏一经敷上,便立时为嬴妲的脸蛋添了一层如薄纱质般的物事,添了一分朦胧,使得原本暗红糜烂的伤口奇异地褪了几分色。   “苏先生叮嘱过,有这伤疤在,近来,无论何种水粉都不得轻易使用。”   鄢楚楚将她耳畔的发丝拢到耳后,莞尔道:“但我多虑了,软软姑娘肤白如玉,不用眉黛胭脂,也美得令人心驰魂宕。”   嬴妲的脸蛋已红得如霞,她微垂眼睫下来。   半晌之后,她小声道:“楚楚姐姐,你别笑话我,别、别找东方先生。”   她腼腆成这样,鄢楚楚都好奇,如果她所料不错的话,就更奇怪,堂堂一国公主,怎会内敛怕羞到这地步的?   上药之后已到晌午时分,昨夜里起的疾风,散了干净,满园落叶,干红铺于软泥路面,阳光如金黄的细尘扬下,勾动起一庭秋色,茂林修竹参差而列,俨然如画。   嬴妲捧着午膳回寝房,宽敞的空间,置得下数方大桌,萧弋舟撑肘侧坐于髹红案后,修长的手,笼着一册竹简,呈半开状,他已不是晨间所见时的装束,回房之后又换了身茶白兰纹圆领长衫,长剑置于桌上,嬴妲初入门时,他下意识便按住了剑柄。   带着点漠然的目光从竹简之后露出来,几乎吓了嬴妲一跳,她胆颤地将手里的饭菜捧给他看,萧弋舟才松了手中之剑,神情幽暗地收回目光。   “过来。”   嬴妲才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案几较矮,嬴妲走过去,便发觉只能跪着呈上来,方才能显出几分恭敬,寄人篱下,嬴妲膝下也没有黄金,跪也就跪了,她不在意这个,不必萧弋舟吩咐,甚至不必一个眼神示意,嬴妲便跪坐而下,将饭菜要搁在桌上。   萧弋舟嗓音低沉:“拿起来。”   嬴妲一听,便心又悬了起来,忙依言将红木盘端起,左右不是,进退不是,尴尬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谁料退了一小步又让萧弋舟不满了,他蹙眉,放下竹简,“端起来。”   嬴妲也猜不透萧弋舟心思,慢慢地将手往高举了点儿。   “再高。”   嬴妲又照做。   “对主人的恭敬,要我一点点教你么?再高。”   这下嬴妲已经将木盘举至眉骨之处,萧弋舟看了眼,信手从嬴妲端来的红木盘上取了酒盏与一套杯。   “可以端走了。”   嬴妲愣了下,见他已自己斟酒,没忍住:“空腹饮酒伤……”   萧弋舟抬起头,目光盯着她眯了眯眼,嬴妲被看得不敢有二话,收拾好了东西,朝萧弋舟颔首,“是。”   嬴妲再度走出去时,似乎带走了满屋灿烂的光线,房内似乎骤然黯淡下来,清酒入喉。   他蹙了蹙眉。   空腹饮酒伤……伤什么?伤神还是伤身?   他为她自伤过多少次,她理会过?   萧弋舟冷然地想,胸膛之处忽腾起一股郁气,他长身而起,持剑走出了寝房。   四进的院落,从后院走到前堂时,厅内东方先生与萧煜已在等候,两名裨将也如山雨欲来般,忧心忡忡沉着脸色。   萧弋舟已察觉到他们神色肃穆,知晓或是军情又有变故,萧煜先道:“侯爷的病又重了,卧病在榻已逾一旬,夫人传世子回西绥,平昌毕竟已陷于人手,陈湛不是善类,久留无益。”   卞朝末年,皇帝无道,民间义军揭竿而起,如风起云卷,登高一呼百人相从,这才仅仅只用了不到三年时间,便占据了卞朝大半江山。陈湛此人是有野心的,但亏也就亏在这里,他的野心还不足以大到囊括八荒,包举宇内的地步,在平昌得手之后,便占山为王,拥兵自固,称帝立朝了。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半月功夫,陈湛急于求成之心昭然天下。   可这天下军阀林立,不单西绥而已,夏侯孝与林平伯之流,都足够让陈湛头疼了。所以陈湛此时对萧弋舟,是合是打,其势还不甚明朗。   萧弋舟道:“来时容易,去时,就难了。”   萧煜望向两名裨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再转向东方先生。   东方先生抚了抚须,“世子考虑极是。陈湛纵然鼠辈,但也知道决不能纵虎归山的道理。”   四人皆蹙眉,想到的都是,倘若不是急于南下,寻找公主,一贯稳重的世子怎么可能让自己陷入只有三成胜算的险境之中?   不过想归想,谁也不曾从心底里冒出来一丝对世子的埋怨。   东方先生观世子眼色,猜到世子孤傲自负,必不能依照夫人之言,此时便回西绥。   从世子离家出走开始,萧侯已大病过三,小病十七,最夸张的一回,是对外宣称侯爷连棺材都给自己备好了,就差两只腿迈进去。   但世子从没动容过,不论萧侯“被薨逝”多少回,世子也从来不曾说过一句回西绥看一眼。   萧弋舟按下了剑柄,“陈湛的心思,过了廿一自见分晓。”他侧过身,“林平伯举事了么?”   这个人是嚷得最凶要抢夺公主的,林家野心不逊于陈湛,或许会快夏侯孝一步举旗北上。   东方先生道:“不曾。”   其他人只是嘴上说说,只有世子一人,是真正把公主放在心上,唯恐晚来一步她遭遇不测,那一晚皇宫失火时,世子闻讯,七尺男儿险如山崩。   除了一个萧弋舟,谁会为了不再是公主的嬴妲,冒生命之危呢? 第6章 寿宴   夜风飗飗,窗内修长的玉兰宝蓝梅瓶里斜插茱萸,红光烁烁,牖户外传来一只脚不慎踢中瓷器的声音,铿然一声。   嬴妲正全神贯注应付着萧弋舟,被突然而来的声动吓得抖了两下,萧弋舟是何等目光,嗤笑了一声,宽衣之后,他躺了下来。   经过昨日,嬴妲今晚乖乖地暖床,暖了中间,等萧弋舟除去衣衫时,她便乖觉地往里挪了挪。   萧弋舟躺下来,顺手将被褥扯过来,盖在身上。   嬴妲这才惊讶地发觉,今夜这被子……   比昨晚那床似乎还要小。   无奈之下,半数身体露在外边的嬴妲,只好不动声色地往被里钻了钻,萧弋舟侧过脸,寒着一副面孔,道:“还想我拥着你?”   嬴妲被他一句话吓得噤若寒蝉,只手上将被褥拉了下,惶惶不安地手指颤抖,萧弋舟哼笑了一声,伸臂将嬴妲搂进怀里,右手大掌将她的后背一按,嬴妲便与她严丝合缝相贴。   一系列手法让嬴妲目瞪口呆。   萧弋舟自己却恼了,“到底是你暖床,还是我暖你?”   她浑身冰凉,一丝热气都无,萧弋舟蹙眉在她后背揉搓了几下,嬴妲感受到的像是抚摸,脸颊一阵激红,整个娇躯绷得如一张弓。   萧弋舟的大掌从两人之间穿插了进去,突破防线,精准地按下了鼓鼓的柔软。   昨晚一切又重演,嬴妲咬着嘴唇承受。   他揉一下,便停住,再揉一下,像在好奇,它能变成什么形状,经由他不断地轻拢慢捻,不断地得手之后,嬴妲已经软得不像话,想小声抽泣起来。   萧弋舟揉了一会,又不再满足,他蹙眉沿着嬴妲的腹部往下,炙热的手掌烫得嬴妲闷闷地发出一声低吟,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弹了一下,反应剧烈,萧弋舟于是锁着眉宇将手又拿上来,继续揉他的专属领地。   这一晚嬴妲如在水深火热里走了一遭,睁眼时,眸中仍是水漉漉的一片。   萧弋舟仍然在,近在咫尺,几乎能数清对方眼底的纤长的睫毛,嬴妲便脸红了下,将半张脸埋入被子里。   这女人畏首缩脚,对他敬而远之,实在可恨。他不悦地将被子拉开,嬴妲已经闷得脸色发红,他讥讽道:“躲我?你有胆躲我?”   嬴妲愣了下。   萧弋舟便将她纤细的腕子一抓,面孔更冷:“我待你太好了,觉得又能耍弄你若即若离的本事了?”   嬴妲又愣住了,被圈住的手腕感觉到男人力量的收紧,几乎被掐出红痕,她吃痛地咬唇。   “没有,公子想岔了,我……”   她吃痛的表情并不动人,萧弋舟松开手,掀被而去。   嬴妲揉着被捏红的手腕,惴惴不安地想着,伴萧弋舟如伴虎,他早已不是三年前的温柔郎君了……   接下来整整三日,嬴妲都极少见到萧弋舟,夜里他回来得晚,嬴妲都安分守己地睡在里侧,将外头大片空位留给他,萧弋舟也没惊动她,回来之后,和衣便躺下睡了,绝无二话,更没有肢体上的轻薄。   如此过了几日,便到了廿一,这是萧弋舟的生辰。   虽然萧弋舟暂时下榻驿舍,但平昌皇城内部,无人不把萧弋舟当做一号人物看。萧侯数度传出病危的消息,萧侯膝下只有萧弋舟一子,他将来便是西绥之主,西绥兵强马壮,其人又是百战不殆的常胜将军,陈湛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因而廿一之日不必萧弋舟下帖,来驿舍贺寿之人亦络绎不绝,甚至有人诚邀萧弋舟搬到他们家别院去住。   薛恺之最为热心,张罗了许久,卞朝末年兵连祸结,平昌在被攻陷之时也几乎毁于一旦,但还留下了不少清幽宽敞的别院,足以怡神定居,薛恺之朝前朝几位地主盘桓了下来,决意献给萧世子,但萧弋舟整场筵席上几乎没予他一个眼神。   驿舍为给萧弋舟贺寿,喧闹了不少,婢女鱼贯而出,先上酒与果脯。   坐于上首的萧弋舟桌前摆了一盘桃肉,如一笔墨迹从中拗断的眉,缓慢地蹙了起来。   薛恺之见萧弋舟始终不肯松口接下别院,改口为他贺寿,“青山为寿,贺萧世子。”   萧弋舟与他遥遥地碰了一杯。   座下官海潮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地也饮了一杯。   等酒过一巡,官海潮起身,执铜尊越众而出,走到萧弋舟面前,抱有愧色道:“不日前,从我家中释出奴隶,不慎教世子买走了一个,我回头盘问,才知世子买走的那个,最是灰容土貌,不堪入世子目。官某左思右想,还是愿为世子赔罪。”   “请与世子共饮。”   萧弋舟容颜天生显冷漠清贵,他抬起眼,受了官海潮假意猩猩的赔罪。   之后官海潮让部曲取下酒盏,朝萧弋舟谄谀含笑,“至于那丑奴,实在有污世子双目,为示诚意,官某又特地寻了两名美婢赠予世子。”   萧弋舟眼帘一动,漆黑的瞳眸深不可测。他明白,官海潮殷勤而来的目的了。   胆敢刺探他。   “不必。”   他今日驳了不少人颜面,基本上只要萧弋舟如此言简意赅地拒绝,便不会再有人不识时务。   但官海潮却扬手一笑,“带人上来。”   萧弋舟脸色愈发显冷。   琼楼下榕阴迭翠,碧影间绰约地走出两名婢女来,这两位美人一名身材高挑,丰臀傲胸,肤白腰细,妍丽妩媚,一名娇小如团,富态圆润,梨涡恬淡,颇为可喜,这两人不论哪一个拿出来,都是富家子弟争相竞价豢养的绝品美人了。   但他们口角流涎时,不忘了关注一下萧世子,这位传闻之中品味超凡的世子,眼光突然急转直下,在买回去一个貌若无盐的丑妇之后,对这般绝色竟也视若无睹!   官海潮道:“世子,这两位美人,还请笑纳。”   萧弋舟道:“莫非海潮兄今日是趁贺寿与我做这么笔交易,我若受了,那个丑奴,可当还你?”   官海潮退下两步谦逊地笑了,“世子如看不上眼,还我也是,官某定将五百两也奉还,以全与世子之好。”   萧弋舟道:“可惜了。”   “为何可惜?”   这萧弋舟果然如传闻软硬不吃,官海潮仍想维持风度也难了,今日连新帝陈湛,都特遣太子过来为萧世子贺寿,官海潮不能与他撕破脸。   萧弋舟失笑了一声,匀称白皙的手指握住了铜尊,不苟言笑的世子恍然这么一笑,明堂彩彻,一时令人气为之夺,都朝他诧异地盯了过来。   萧弋舟忽笑道:“海潮兄这两位婢女固然是国色,可惜了,那名丑奴,虽肌毁颜坏,却修得一副媚功,惑人不自知,实在是尤物。泊耽于美色,已承诺于她,一年内不近她人。”   官海潮将信将疑,那容颜毁坏的婢女他亲眼见过,因为脸上是流脓的烧伤,实在丑恶不堪,他只瞧了一眼便觉得恶心,将她推出府去了,至于萧弋舟说的什么“媚功”“尤物”,恐是无稽之谈,刻意回绝罢了。   一时间,场面极为沉凝安静。   众人屏息,目光在萧弋舟与官海潮之间来来回回逡巡,莫有一语。   *   “尤物”嬴妲,正立在墙根处,等菜肴一叠一叠地送上去,客人没有因不满来厨房闹事的,她便知道自己的事办得中规中矩了,终于松了口气。   最后一份甜汤也端上去了,嬴妲立在树影下,将鼻尖沁出来的几滴薄汗擦拭了去,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她想回房歇会,不曾想才转身,那高逾一丈的院墙上忽然跃下一人,从身后将嬴妲的香肩一拍。   嬴妲如被毒物蜇了一口,身体一颤,猛然回头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是戒备森严的驿舍,萧弋舟的人马更是常胜军,不可能轻易放人进来的,嬴妲秀眉微攒,凝视着笑嘻嘻要与他亲近的少年,他一上前,她便后退,少年便恼了,嘟了嘟唇。   这少年衣着华贵,一身蟒缎,容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但双眸闪闪,如虎狼盯肉,看得嬴妲心中发憷,“你是何人?”   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听说萧弋舟买了一个丑丫头回去,便想来看看,丑到什么地步了。嗯,你这模样,是床上功夫好,才迷得住他吧?”   他出言不逊,嬴妲面孔渐冷,“住口。”   “哟,还挺凶。”他啧啧一声,欺身而近。   嬴妲被逼入墙角,其时角落无人,嬴妲想大喊让人来救,嘴突然被堵上,她呜呜几声,一边挣扎,一边怒瞪着少年。尽管她猜到,能对萧弋舟直呼其名的人,不是等闲之辈,绝非善茬。   少年嘻嘻一笑,“父皇让我来给姓萧的祝寿,你猜我在前院听到了什么?”   嬴妲水眸清圆,惊愕之后随即恍然。   原来,这少年是陈湛之子陈祺,陈湛登基称帝之后,便封了他为太子。陈祺其人个性张扬跋扈,贪酒好色,是狎妓弄娼的惯犯,陈湛举事之前,因他奸杀数女被朝廷下令捉拿处死,祸及连坐,陈家无处可躲,这事也是将陈湛逼上梁山的助力。   陈祺将嬴妲推到墙上,见她目光从怔忡转向小鹿遇上猎人般的惊惧,心中舒坦,便将手拿开了,嬴妲果然不再叫人。   陈祺于是胆大地又欺进一步,少年低沉的嗓音透着股亵玩轻佻:“萧弋舟说,你修得媚功,惑人不知,让他很是欢喜,决意为你一年不近她人。嗯,真的假的?这么厉害?”   嬴妲微微愣住。   萧弋舟这是……什么意思?   她咬咬嘴唇,屈辱的目光看得陈祺大是欢喜,他乐呵呵地又道:“容貌是真丑,可这神情,却也是真动人。萧弋舟的口味想必还是不错的。”   “嗯,他说的话,你不高兴了?”   嬴妲更不高兴被他堵在这儿。   陈家是她死敌,嬴妲若是有凶器在手,便一刀扎进他的腹部,捅死他。   她冷然地瞥过眼。   陈祺好笑地挑起她的下巴,近身而下,“认真些,我和萧弋舟,谁更俊?”   嬴妲正经地抬起头,将他的手指打落,认真地骂道:“我可以送面铜镜给你,照照自己的蛤蟆脸,再来跟他比美。”   上一个逼她用这种狠话的还是萧弋舟,但她再也不会对他说那种话。   陈祺的脸色倏地变了。 第7章 救美   陈祺还算白皙的脸,瞬间聚起了戾气,他伸手抓住嬴妲的衣领,另一手揪住她的头发,嬴妲被制住并不能反抗,她也不屈不挠地与陈祺平视。   在男人中,陈祺算是身量不高,嬴妲不需仰头,便能瞪着他。   陈祺脸色阴沉地盯着她好一会,忽然测测一笑,“说得倒也是,萧弋舟生得祸水之貌,哪个男儿比得了?”   嬴妲撇过头,青丝被拽得一痛,明明剧痛无比却忍耐着发出一声冷笑。   “笑什么?”   陈祺目光如炬,“你还是——处子吧?萧弋舟竟忍得没碰你?”   嬴妲忽然僵住了。   陈祺见猜对了,目光重新落在嬴妲鼓鼓的饱满的胸上,嘴角一勾,“既然没碰你,他又怎么会说,你天生尤物,迷惑他?”   嬴妲不是没有被男人用这种贪色的眼神看过,但如此近距离,还顺带着上手的,让她犯恶,如不是没有把握,她早就出手了,拔下金簪捅死他。   她咬了咬唇,回嘴道:“迟早的事。”   陈祺摇摇头,饶有兴味地翘起嘴角,“不好,我想在萧弋舟之前先尝尝。”   他右手将嬴妲的头发扯得更紧,绷紧的头皮传来阵阵发麻刺痛,嬴妲不得已将脑袋微微后仰,陈祺讨厌令人犯恶的脸越凑越近,嬴妲将嘴唇紧往里收,拼力侧过脸,她想,她会忍不住的,只要陈祺碰她一下,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要拔下发间的金簪,捅死他。   她已算好了,在陈祺的脸压下来时,视线受到阻碍,她立即动手。   毫厘之间了,呼吸热雾忽吐于脸面,嬴妲掐紧了手指。   千钧一发之际——陈祺忽然如一只断线风筝,被一只手掌一提,跟着便笔直地飞了出去!   风声扑面,嬴妲猛睁开双眸,萧弋舟已挡在了身前。   他的右手已经按住了剑鞘。   嬴妲来不及松下紧绷的心弦,鬓间一支金翅翠翘搔头,已松散了下来,青丝半披下来,将右脸伤口微微隐匿起。   此时随着萧弋舟一同走入里院的人不少,都在边上围观,嬴妲怕教人瞧见,忙拨开发丝,将狰狞的疮疤露出来,唯恐人发觉她是沅陵,她谨慎地挪了挪,躲在萧弋舟身后藏起来。   陈祺摔得狼狈,一条腿落入了院中浅水溪里,方才扯住嬴妲头发的胳膊,似乎被萧弋舟用某种手法点了数下,麻痹得提不起,几乎使不上力,他恼火地走上岸,挺胸摆出太子威严:“萧弋舟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后院一个丑婢,本宫还狎玩不得?”   萧弋舟手里的剑出鞘几分,食指在剑刃上一弹,龙吟之声未绝,看客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地想到,方才世子在席间说得很明白了,这丑奴碰不得,官海潮拿出天仙似的两名美人,也不能让萧弋舟放手。   文书在人家手里,人家对这个丑奴是有合情合理合法的使用权利的,人家不说让,即便是太子想借机轻薄,也是有违情理的。   所以这事上陈祺真占不上理。   萧弋舟薄唇一敛,低声道:“说了,这丑奴动不得,太子想来刺探萧某?”   无人怀疑此时萧弋舟已然动怒。   他的怒火让如今的天子也忌惮三分,陈祺无兵无权,新朝还站不稳脚跟的一个软弱太子罢了,为这种三军之中洗练而出的凛然杀意,如天神之威的压迫所震慑,刻意挺直的脊梁骨,忽然软了下来。   “你……动不得便罢,如此丑奴而已!”陈祺忿忿然道,又觉得自己下不来台面,招人笑话,忙不迭又冷着脸孔补上一句,“本宫要想,可以拿香烛烧了东宫那些美人的右脸,也是一样的。”   太子之言,戾气太重,令人不寒而栗,相觑不敢言。   嬴妲心悸起来,她方才得罪了陈祺,萧弋舟会惹上无妄之灾么?   唯独人群之中的薛恺之,诧异地将嬴妲瞅了眼。   奴市之中她是见过嬴妲的,比上次见,这丑奴脸颊上的伤疤似乎淡了些。他摸了摸下巴想道,莫非这伤疤是能医好的?   如此一想,他不禁惊叹于萧弋舟的先见之明,萧世子恐怕一眼便已瞧出,这丑奴的脸伤一旦治好,便立时会化身大美人罢?薛恺之啧啧在心中赞叹两声。   萧弋舟的手又动了,这一次,他将剑按入鞘中。   他手中之剑非常古朴,换言之便是不起眼,嬴妲见过无数次了,但从不敢碰,这剑上有斩百人头颅的戾气,或许不止百人,萧弋舟的军功是从他十三岁时起便背负于身的,那时他如同整个没落皇朝里唯一的曙色……   但这剑在萧弋舟手中,便如神兵利刃,动一下是雷霆万钧,只闻铿锵一声,陈祺那软蛋又暗里颤抖了一下。   萧弋舟道:“太子如需美人,萧某能赠你十个,唯独驿舍之中五人,不能割爱。”   陈祺一怔,萧弋舟这话好像再给他台阶下。   是了,他毕竟是太子,他父亲陈湛虽是商户出身,但如今贵为一国之主,他萧弋舟再是厉害,也不过是西绥边陲之地的世子而已,如今是在京畿之地,他敢堂而皇之得罪自己不成?   陈祺重新高傲地抬起了头,“美人不必,本宫暖阁之内的美人,多到要睡到马厩里了,世子好意,心领了,贺礼送到,本宫告辞。”   陈祺退了。   他负起了手,傲慢洋洋地撤出了后院,随着他这一走,新朝的大小官吏都不敢久留,随着陈祺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萧煜率人恭送各位达官显贵出府。   嬴妲这口气终于松完了。   她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怎么会来?”   萧弋舟又按下了剑柄回过身,冷峻的面孔如散发寒意,冻得人打哆嗦,“蔚云报信。”   府上养的人又不是睁眼瞎,看不见陈祺大摇大摆地从后院翻墙而入。   见他眉头紧攒,神色严厉,嬴妲不敢硬碰,悻悻地低下了头,“多、多谢公子。”   “到我房里来。”   萧弋舟冷冷扔下一句,长腿一迈,不消几步便走到了寝房,推门进去,留了一条缝儿。   嬴妲又停了口气在胸口,惴惴地朝四周打量,阒静无人,也没人来帮自己,她只好随着萧弋舟进门。   才走近,便听到萧弋舟冷言道:“门闩插上。”   嬴妲于是依言照做,当她转身插上门闩时,明丽娇娆的秋光,便被拒之门外。   屋内没有烛火,颇显清寂黯淡。   嬴妲转身便跪了下来,朝萧弋舟微微仰头望去。   她的目光里,满是信赖和感激的欢喜。没有人知道,恐怕连萧弋舟都不明白,他来救她意味着什么,她方才险些就杀了陈祺。   陈祺即使侥幸不死,也要被她重伤,她不敢连累萧弋舟,一定会自裁谢罪。   她方才已经做好了送命的打算了。   所以此时她才会觉得心有余悸,如劫后余生,才敢将自己的贪婪与留念,对他流露出那么一丝。   可是这里的光,太黯淡了,嬴妲只能仰头,知道这屋内有熟悉的俊立的身影,巍然如松,知道那个身影坐了下来,整张英俊的脸庞被隐没在黑暗之中,她只能失望地对着漆黑的影子,释放她的欢喜。   黑暗里传来男人冷峭的嗓音,“衣裳脱了。”   嬴妲怔住了,因为感激和信任而起的喜悦,僵在了脸颊上。她慢吞吞地将手指放到腰间,小声发抖地问道:“公子、全脱了么?”   她实在不懂萧弋舟这人了。   “上裳,脱了。”   男人又再一次嗓音冰冷地强调,“全脱。”   嬴妲听话地垂眸,玉手抽去了葱绿腰带。 第8章 审问   嬴妲将腰带放到地上,眼帘抬起,看了萧弋舟一眼。   满室昏暗里,他依旧威严地坐在那儿,等她宽衣解带,嬴妲于是咬咬唇,将外裳也解了。   水湖翠的玲珑绸衫被搁置于地时,萧弋舟挟冷雪般的嗓音再度传来:“不躲了?”   她抓着里衣,一阵恍惚之后,她明白过来,萧弋舟是在为前几日,她钻进被里躲他而秋后算账,可嬴妲心里想,难道、难道姑娘家是不能害羞的么?   她赧然地垂眸,将里衣也乖乖地剥了下来置于软毡上。   “不……躲。”   她身上还有一件大红底绣百枝莲叶的肚兜,莲叶下有游鱼戏水,憨态可掬。住在驿舍,所有衣饰都是鄢楚楚为她置备的,但这种肚兜,还是让嬴妲害羞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萧弋舟的俊脸如沉于水中,朦朦胧胧的,没有声音,便让嬴妲觉得他还不满意。   她的雪白贝齿几乎要磨破唇肉了,她慢吞吞地,手指颤抖地解开了肚兜衣带,脱下来,也扔在了地上。   还是没有声音,嬴妲已经冻得有些冷了,瑟瑟地说道:“公子,脱、完了。”   地面凉,身上又无保暖之物,嬴妲只能将胳膊前伸,手掌抵住双腿,为胸口争取些遮蔽物。   她想,其实……也还好,黑魆魆的,没那么难为情。   这么想着,周围忽然亮了起来。   嬴妲怔住了。   只见萧弋舟从容地缓慢地托起了一只灯罩,罩在了跳跃的烛火上,光晕瞬间被分散得均匀,如为漆黑静寂的房内刷上了一层蜜蜡光,他又转身去,点燃了另一只长烛,如法炮制地罩上灯罩。   嬴妲看呆了,直至他又冷着那副英俊面孔高高在上地坐回去,嬴妲垂眸将自己雪白姣好的肌肤打量了眼,眼眶霎时屈辱地红了。   萧弋舟的掌心里掐着两颗浑圆黑玉,漫无目的地揉捏着。   寝房不透风,静谧得只剩下珠玉相击的璁珑之音。   萧弋舟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嬴妲未饰片缕的娇躯上,晶莹秀润的皮肤,有异花奇芬,幽冷馥郁,饱满欲滴的下垂物,宛如初熟的蟠桃,微微颤抖着……   他目不斜视地盯着,看得嬴妲浑身如虾子般冒红,心想着,方才将头发全抓开也好了,至少不至于全袒露他眼前,眼下难堪到了极致。依照萧弋舟的脾气,他一定会骂她是“丑奴”,趁机羞辱她的身材,或者就让她在这里跪一晚。   可他既然这么气,那天清晨便该与她说清楚,他竟然拂袖便走,隔了数日,又来与她秋后算账。   嬴妲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嘟起了红嫩的唇。   萧弋舟终于出声了:“陈祺同你聊了何事?”   嬴妲一怔,竟是这话。   她只好垂下眼睑,目光躲藏,“没、没有什么。”   萧弋舟哂然,“在背后,恐怕说了我不少坏话。无耻。”   嬴妲只好咬唇默认。   她不肯说实话,萧弋舟眉峰微挑,冷然俯下身,“都这样了,还不肯说?莫非,你要我用更过分的么?”   嬴妲又是怔忡莫名,难道萧弋舟是用这种法子给人逼供的?她脸红了下,想同萧弋舟实话交代了,他说“更过分的”,她又羞又怕,便羞赧地说道:“没多说什么,公子来得及时,陈祺也占不到便宜。”   “狡猾的女人。”   萧弋舟忽然打断了她。   嬴妲愣愣不解地仰起头。   萧弋舟掌中黑珠揉搓相击之声骤停,他微微后仰,乜斜嬴妲,讥诮地发出一声冷笑,“过来。”   更过分的,要来了么。嬴妲晃了下神,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走了过去,她的天青及腰襦裙还穿于身上,但也仅仅只能笼住小蛮腰以下的光景而已,嬴妲以为萧弋舟要解开她的襦裙,或者命令她自己解。   萧弋舟撇过了眼,“说罢。”   他还是没动手,嬴妲或许没察觉,他的呼吸已经重了几分。   他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嬴妲也知道,不说会有麻烦的,她将今日被陈祺堵在墙角,调戏的那些话又回忆了一遍,蓦地脸颊变成了榴花色,轻轻启齿,一面留着心思观摩萧弋舟神色,一面小心翼翼地说道:“陈祺告诉我,公子在前院与人饮酒,说了,我天生尤物,让公子爱不释手了,公子说一年内——”坏了,他脸色好像更难看了,可他又不制止,嬴妲只好硬着头皮吐出来,“一年内……不跟其他姑娘好。”   没等说完,萧弋舟黑了脸——他身边下人,自然知道分寸,不会多嘴将这话转达给嬴妲,但千算万算,错漏陈祺。   脸黑了会,又转红,他长屏住口气,恼火地侧过脸,沉声道:“你听了这话,是何想法?”   嬴妲被他这反应弄吓着了,一时讷讷不敢言,直至萧弋舟瞪过来,她才本能地后退了小步,呆滞地望着萧弋舟,道:“我……我么,我,是欢喜的。”   轮到萧弋舟微怔,他眯起眼冷冷地打量着嬴妲,又恍然想起三年前教这女人诓骗得团团转,最终当众被羞辱得体无完肤之事。嬴妲一直是个与男人玩暧昧的高手,若即若离,温柔款款,借着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迷得人晕头转向。   他是疯了,才会找药膏为她医脸!   “还说了什么?”   好端端的,嬴妲回了话,没想到他好像更生气了,她忽然委屈起来。   老老实实地又回话道:“他还说,我明明是个处子,又怎能迷得公子不近她人呢。”   她用委屈的口吻,说这样的话,萧弋舟更恼更恨。   “你怪我?”   她难道有脸怪他不碰她!   真是岂有此理。   从重逢以来,萧弋舟对她冷冰冰的没有第二种脸色,还是头一回将他激怒到这地步,他在趁怒发泄。   嬴妲想让他舒坦点,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让他高兴些,便只好实话实说了:“我说,那是迟早的事。”   萧弋舟一梗。   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施力,这狡猾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我迟早会要了你,还是,迟早会针对你爱不释手,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丑婢!”   嬴妲惶然,“我……我万万没有如此想!”   萧弋舟冷笑,“回得,好得很!接着说。”   被萧弋舟买回来,嬴妲萌生了对生的希冀,这种念头一旦复萌了,便像风长火势,燎原而起,在今日见到陈祺之后,嬴妲甚至开始期盼着,有一日能为父兄报仇,甚至地她开始想,萧弋舟能否帮她。而且,她早已做好准备,将身体给他了,是他一直不取的,嬴妲只是不好意思主动而已。   “接着,陈祺便问,公子与他,谁更俊些?”   容色一事,萧弋舟不甚看重,但竟意外地有些急切想从嬴妲嘴里听到答案。   “是么,你是如何回话的?”   他波澜不惊,高高在上,直将手中的黑珠转个不停。   嬴妲只好垂眸道:“自然是公子更俊些。”   萧弋舟哼了一声。   嬴妲曼声道:“我说,不然我给他一面铜镜,让他照照自己的蛤蟆脸。”   当初回答陈祺时,嬴妲没想太多,这时候却隐隐期待着这个马屁拍下来,萧弋舟定会高兴的。   熟料他忽然脸色铁青,如蒙受莫大羞辱一般,目光尖锐地朝嬴妲瞪去,她心惊肉跳,吃了一惊,没等缓过神,手腕被男人抓住,被一把扯入了他怀里,嬴妲坐到了他的腿上。   茫然无措地尖声喊了一声“世子”,被萧弋舟扳过脸堵住了唇,他的唇势如破竹地挤入她的齿间,大掌开始揉搓他最钟爱的领地,比那几夜都要用力,嬴妲吃痛,几乎承受不住他的疾风骤雨的攻势,没几下便软了,呼吸也岔了,只能等他凌虐之后,如一朵病蔫蔫的娇花靠在萧弋舟臂弯里娇喘吁吁。   她红着眼眶,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委屈不已。   她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直至萧弋舟再度把脸低下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让嬴妲怔住。   她再也没有脸委屈。   是她说,萧弋舟当年是……想吃天鹅肉,是她说,他就是个跳梁小丑,哪里配得上她堂堂公主,是她说,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对他高看一眼,不过是耍弄他罢了。   嬴妲将萧弋舟胸前的衣衫不觉抓得更紧,她茫然地想着,她哪有什么脸让萧弋舟原谅,让他疼爱?真是不知所谓了,她是不是到了他手里之后便又飘飘然了?   不论有没有苦衷,无论作何解释,伤害了,已然是伤害了。   他受尽屈辱的三年,不是她一句话就能赎罪的。   “世、世子。”   她的眼眶里聚拢一大波水雾,盈盈欲滴,可怜地望着他。   萧弋舟蹙眉,长吐出一口气。   “还说了什么?还有么?”   他的语气比方才柔软了几分,不过在女人听来这没甚么分别,只是他自以为的温柔。   嬴妲后怕地不敢说,怕又招来祸患,可不说下场也未必会好过,她只好说道:“还有,陈祺说,公子眼光过人,我必定是有长处吧,他想……先尝尝……”   预料之中的愠怒果真又起来了,嬴妲本能警惕地将身体缩起来,犹如钻入壳中的乌龟。   萧弋舟恼火道:“凭他也配。”   嬴妲忙附和:“他不配。一点都不配。”   萧弋舟又沉下目光,冷冷道:“你对自己,一如既往,自视真高。”   怎么又不对了?   嬴妲懊恼地俯下眼帘,这男人好难伺候。   “还有么?”   嬴妲忙摇摇头,“没了,他就想轻薄我了,没得逞,公子来得及时。”   “不然?”萧弋舟眯眼,修长而骨节分明的食指挑起她的下巴,这动作陈祺也常做,大约是男人轻薄女子的惯用伎俩,嬴妲顺从地抬起脸颊,萧弋舟冷目盯着她道,“不然,我若不来,你打算如何收场?教他得逞?是亲上一两口,或是揉上一两下?”   说话间,嬴妲的小白兔又被温柔地照拂了两下,她浑身激灵,瑟瑟发抖地钻进萧弋舟怀里,羞愤道:“不会的,我会……一定会……杀了他……”   轻薄她的大掌,忽然停了。   萧弋舟不再有动作,他蹙眉,若有所思地朝嬴妲俯视下来,她发髻凌乱,长长的青丝鸦发堆在玉雪般的颈间,娇弱可怜地倚着自己的胸膛,眼眸噙着水光,红唇透着一种凋零残花般的凄艳风情。未几,两行水珠儿从她的脸颊上滚下来,没入了他的前襟之中,嬴妲为着这点小变故,还要担惊受怕,长长的睫羽惊恐地震动了下,怕他又为此不悦动怒。   对她而言,有些事,只有他能对她做,是么?正如同每晚他对她做的事,无论如何用力,她虽然难受,但都不会反抗。   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不是,另一种欲拒还迎、勾引他的手段?   萧弋舟头痛地咬牙,他早就该,将这个女人扔到床榻上去,征服她。夜长梦多,似乎又让她占到了上风。 第9章 封赏   这一夜仍是不曾发生什么,萧弋舟与嬴妲各自沐浴后,她将嬴妲从浴桶里抱出来,没甚温柔地扔到了床榻上,嬴妲羞得满脸红云,钻进了暖烘的被窝里。   萧弋舟冷言瞅着她,哼笑一声,也和衣躺了下来。   嬴妲在被褥里,将亵裤套上,要穿亵衣时,被下卷起了一道疾风,扑到肌肤上冷飕飕的,嬴妲还未有反应,他忽然欺身而来,大掌罩住了他的最熟悉最钟爱的领地,嬴妲娇呼两声,哼哼唧唧地被揉出了无数形状,身体软得如一汪水。   揉了许久,萧弋舟抿着薄唇将有力的双臂收紧,他手臂肌肉线条的轮廓,嬴妲仿佛都能摸出来,碰了一下便不敢再碰了,乖乖地将脑袋贴着他的胸口。   一宿酣眠。   萧弋舟的生辰过后,陈湛对萧弋舟的示好之心,使路人昭昭,至于萧弋舟与陈祺那段小小的恩怨,已没人提及,说到底是为了一个女人,在这世道,着实正常。   于是陈湛命人送来绶印,封萧弋舟为羽林骁骑。   绶印被接下之时,陈湛身边的红人幸荣朝萧弋舟作揖到地,“恭请萧世子入朝,奴这也好回宫复命了!”   幸荣率众宫人走后,萧煜与东方先生齐齐起身,走上前一步,两名裨将也怒而长身直起。   “世子爷,咱们本来不必受这份屈辱,西绥自是一国,何必依附于叛军新政,做那陈湛小儿的奴仆?”   “就是,世子爷若是顾念我们,大可不必,我们拼了一身皮囊不要,也愿跟随世子杀出去!”   两名副将火气过大,萧煜只好朝东方先生使眼色。   东方先生见二人发尽上指冠,目眦欲裂,忙上前摇着羽毛扇打个圆场:“夏侯孝与林平伯终是威胁,陈湛迟早与之交锋,西绥反倒毫无起兵行乱之迹,加上又有侯爷坐镇,陈湛投鼠忌器,只得先拉拢世子而已,此举,一,绑住世子,咱们眼下已被陈湛盯上,不得返回西绥,二,一旦林平伯举事,世子首当其冲,恐被陈湛利用来兴兵讨伐,如此他便可隔岸观火。便不说别事,只世子留平昌为官之事,也足以激起林平伯怒火了。早晚一战,陈湛如今还有几分战意,若真到了坐稳帝位时,恐夜长生变故,反倒不妙了。”   裨将周清听愣了,支吾道:“东方先生你这么说,那不是处处利于陈湛那厮?”   濮阳达更是一挥手,怒道:“照如此说来,咱们成给陈湛卖命的狗了!”   萧弋舟掌心抚着那只金印,闭上了眼睛。   濮阳达是急性子牛脾气,瞧不见萧煜对他频频使眼色,怒火冲天直欲拔剑出鞘来,杀将出去,先宰了幸荣,再跳进皇宫一刀捅死了陈湛。   他低吼咆哮起来:“如非为了一个公主,咱们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打又不能打,还要依从陈湛小儿的安排,做他走狗!气煞我等!”   他双目如血,激愤处,剑刃出鞘,他劈手一剑将一条梨木椅斩成了两段,木屑四散处,萧煜与周清都惊呆了。   萧煜更是皱眉道:“世子心中自有计较,何须你来警醒?”   东方先生围观堂下局势,萧弋舟背影孤傲,因濮阳达之言,他心下也蒙受莫大屈辱,待萧煜话音落地之后,他忽然拿起金印往坚硬的地面掼去!   砰地一声,将军印被砸了粉碎。   四人皆吃一惊,濮阳达也不敢再闹,吞声踯躅而去。   东方先生说道:“濮阳将军素来主战,他的父母妻儿,皆战死在卞军讨伐铁蹄之下,不满公主也是人之常情。但我西绥,从将它自蛮人手中夺来之始,便归附卞朝,侯爷世子更是,虽昏君无道,又专权强横,开罪西绥,亦从不想起兵举事,否则焉能有陈湛今日?至于卞朝公主,乃是皇室正统,世子心有旧情无法舍却,但救回公主,其中利害多少,望诸君明白。”   周清听懂了。   萧弋舟忽然瞥过目光,冷冷道:“我何曾对她有旧情?”   周清瞅了眼东方先生,又瞅了眼萧煜,虽讪讪不敢开口,但心里想道,这还能瞒得过人?世子是聪明人,怎么也行掩耳盗铃那一套。   东方先生但笑不语。   这群人目光甚为可憎,萧弋舟皱眉一脚踢开金印碎片,大步离去。   从前堂回到后院,萧弋舟胸口鼓噪之气总算略松,身后萧煜跟了几步,他转头吩咐道:“将我受陈湛封赏一事广而宣之,尽早尽快。”   萧煜不明其意,但也依言颔首,抱拳道:“是。”   等萧煜一走,萧弋舟停到了一株苦楝树下,手掌运气一击,枝折花落,几乎要在粗厚的枝干上留下一道掌印!   可恨!   恨的并不是陈湛的态度,恨的是,他明明是为羞辱嬴妲而来,明明已将她拿在股掌之上,竟会为她的温柔驯服,她几滴假惺惺的伪善眼泪,便忘了自己是谁!濮阳达所言,分明是理,可他一说及公主,萧弋舟当场险拔剑出鞘教训他闭口。   “公子。”   鄢楚楚柔软的嗓音带着一丝诧异,唤了一声,萧弋舟收敛起自己心下的狼狈,见嬴妲也唯唯诺诺跟在鄢楚楚身旁,更忍不住心头怒起,冷然盯着她。   方才鄢楚楚才为嬴妲上药,过了这好几日了,嬴妲脸颊上的疮疤终于色泽淡了些,她今日终于敢直面铜镜,镜中姑娘容貌狰狞,但伤口已在呈愈合之势,新生的肌肤也渐渐露出白嫩娇软来,药膏擦在脸颊上,若隐若无地有股松香,清新怡人。   鄢楚楚便知晓,嬴妲这伤疤是能恢复的,到底还是苏先生妙手回春。   她想着公子见了心下自然也会欢喜,便拉着嬴妲过来,岂料萧弋舟正怒火冲冲,鄢楚楚才自知来得不是时候,“公子,皇帝派来的人走了?”   嬴妲始终垂眸,她昨日里便已经料到了,如萧弋舟这样强悍的人,可引为援手,而不能竖为敌人,否则那必定是难以抗衡之劲敌,陈湛一定会拉拢萧弋舟,封他做官,将他扣留在平昌。   她能想到的,萧弋舟必定也能想到,但见他神态举止,嬴妲忽然惴惴起来,萧弋舟,莫非已经答应了陈湛的封赏了?   萧弋舟道:“楚楚,去将前院入松堂的金印扫起来。”   鄢楚楚颔首垂眸,应了一声,福身便去了。   嬴妲也要跟上,却被萧弋舟唤住,“站着。”   她只好咬了咬唇,他立在楝树下,花期早过,此时油绿硕果累累,满树皆是浓密如青墨的卵圆叶,随风浮动,一层清幽的香铺泻下来。嬴妲艰难地往上走几步,到萧弋舟跟前,目光呆呆地望着他,“公子答应了?”   她的模样看起来,仿佛只要他说另一个是,便是背叛了她。   萧弋舟冷笑起来,他何惧背叛她,背叛卞朝,当年她与父兄沆瀣一气,撺掇他入宫求婚,又将他从云端打落地狱,这高高在上的公主,恐怕正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犹如丧家之犬,惊魂未定地被拖出宫闱。他有什么报复不能施在她身上的。   “是,又如何?”   嬴妲果真便如她所料地,眼波里迅速聚起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用一种既失望又委屈的眸光凝视着他,面庞如褪了血色般,她抬手揉了下眼睛,又不死心地问:“公子要为陈湛做事?”   “是又如何?”   嬴妲小声道:“我很失望。”   萧弋舟冷笑了一声,“我不能让你失望?”   他难道要照着她的期待而活?这真是荒唐透顶!被嬴妲水漉漉的眼眸痴痴凝视着,他又没来由心头一阵烦躁,仿佛自己真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为此而遭到良心谴责。   他恼火地走下来,越过嬴妲便离去。   嬴妲慢慢地跟上来,萧弋舟走得不快,察觉到身后传来微弱轻盈的脚步声,便不自知地,走得更慢了,慢到被嬴妲追上,她小胳膊小腿的,一下便跟上来,两只手抱住了他的手臂。   “公子,你不能这样对我。”   萧弋舟真嘴角一抽,“我对你哪样?”   他实在也不明白嬴妲,这会儿追上来亲昵地抱着他的小臂,算是怎么回事?   他侧目,脸微微俯低,嬴妲垂着浓密的睫羽,小声道:“公子,你不能为了惩罚我,便答应与陈湛勾结,他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他会害你!”   他怔忡了一瞬,万没想到嬴妲如此说,她又垂着脑袋长舒了一口气,“公子是西绥世子,原也不低于人,将来拥踞西绥,也是一方霸主……”   说着说着,嬴妲自己都愣住了,是啊,萧弋舟不是冲动不计代价的人,他既然是西绥世子,又怎么会一时冲动为了她跟陈湛勾结?   她果然是太飘飘然,果然是如萧弋舟所说“自视甚高”,脸颊一红,窘迫地撒开了萧弋舟的手臂,赧然无措地绞紧了手指。   萧弋舟却笑了,“你这口气,好像是担忧我?”说着,果真他又沉声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嬴妲更窘,“我、我想岔了……”   她转身欲逃,却被萧弋舟一把抓住手腕,他冷勾勾的眼神盯着她,似笑而非笑,讥诮地道:“我惩罚你,为何要依附陈湛,我有百种千种法子,让你趴在地上求饶。”   嬴妲脸红地想,不用百种千种,她也能在床榻上向他求饶。可惜他不用。   萧弋舟松开他,“晚膳端到房里来。”   他交代完便大步离去。   嬴妲在原地,脸热地揉着手腕想到,依照萧弋舟的脾气,陈湛的封官于他而言无异于羞辱,他即便受了,也是谋定后动,自然有计较的,再者东方先生,还有他手底下的暗卫军队,都不会容许世子屈服新朝王权。   只要,他不站在嬴家对立面,她就不必为难了……   这些时日嬴妲与四名美婢在一堆用膳,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当她拿着饭菜要到萧弋舟屋里时,四名美婢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暗暗发笑,嬴妲脸热地取了两菜一汤便走了。   她发觉萧弋舟似不喜有光,寝房内长长黯淡,只有一丝飘摇火烛的影子,她进门时,萧弋舟正抚弄琴弦,她还不曾见过萧弋舟抚琴,他正调音,听到声音,也不抬头,“饭菜放下,关门。”   嬴妲依言照做。   等门闩插上时,萧弋舟抬眸,问了一句:“用晚膳了么?”   “没。”嬴妲小声道。   萧弋舟起身,从琴台后走出来,“一道用。”   嬴妲便坐到了萧弋舟对面,摆上碗筷,萧弋舟似乎没有食欲,让她先动筷,嬴妲听话地咬了一口辣白菜,滋味不错,烟绿和蔚云都是烧菜行家里手,白菜萝卜也能做出花来,她还想,以后问她们请教,做给别人吃啊。   想想便脸红。   可也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萧弋舟即便食欲不振,也不该让她一个卑贱婢女先动筷才是,他……   “公子,难道你怀疑我下毒……”   嬴妲脸色垮着,委屈望着他。   萧弋舟手里揉着两颗黑玉,闻言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信不过你。”   果然如此,嬴妲如被箭矢扎中,震惊之下,眼眶红红地垂眸,又挑了一大口辣白菜送到嘴里,忽然如同嚼蜡般,索然无味了。   萧弋舟蹙眉。   他何曾有过此意,不过是这个女人多心罢了,分明是她怀疑他,还有脸委屈了。   他也拿起来碗筷,开始用膳。   院中花枝断折,清脆一声,阴云天气,暮光里残云翻滚如浪,似有隐隐携着风暴的暗流正缓慢涌动,秋风飒飒起来…… 第10章 擦拭   秋季的黄昏早,暮光早早地坠入如水的夜色里。   黯然的寝房里,只有一丝烛光残晕,于白壁之上妖娆起笔,勾画出狰狞鬼影。   萧弋舟将琴弦挑好了,指腹下拨弄几下,高高低低的,余韵悠长,嬴妲以为煞是好听,她也不通音律,只是觉得难得眼前这位擅杀伐、骄矜自傲的男人肯低头弄弦,算是一件罕事,何况他专注做某一件事的时候,显得各位沉稳持重,让人有某种信赖感和莫名的心安。   她原本要收拾杯盘,被萧弋舟嘱咐了一句,不必收拾了,他抬起头注视着她那张被暗黄的晕笼罩的脸庞:“离我近些。”   嬴妲便只好放下杯盘,听话地走了过去,他的琴台边另有一张小杌子,他伸手往杌子上指了下,嬴妲坐下来,腼腆地垂下脸,“很近了。”   萧弋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右手边搁置着那柄杀人如麻的长剑,宝剑及锋而试,但从萧弋舟入平昌来,除了官海潮的那个女眼线,他还没杀过人。   他弄了两下琴弦,起先没有章法,渐次地,琴音逐渐平淡幽眇,成了一首古曲。   “跳舞会么?”   嬴妲托着香腮,专注地凝视着七弦上修长光滑、白皙如玉的手,古琴讲究以韵补声,嬴妲甚至都听不大出来这是什么曲子,娇声道:“会一点《越人歌》。”她又趁着萧弋舟断了一个音之后,曼声道:“公子,要我跳给你看么?”   “不必。”   萧弋舟微愠地想着,她不愧是玩弄暧昧的行家,知道怎么用羽毛搔痒似的话,把男人撩拨得心神荡漾。   他弃了琴,又道:“坐到我腿上来。”   嬴妲微微仰着小脸,脸颊晕红地看着他,但萧弋舟并不躲,这话也不是幻听,她咬咬唇,只好羞愤地走过去,乖乖地坐他腿上,小蛮腰被一双手臂紧搂住,跟着人被萧弋舟压入怀里。   她嘤咛娇喘,萧弋舟愈发得陇望蜀,掌心不放过她的玉兔,张口便咬住她的雪白脖颈,嬴妲吃痛,又痒又麻地,无力地推他胸口,一看到她欲拒还迎的姿态,他的眼神更幽暗了。   唇沿着她的脖颈划入她的香肩,嘬出好大一声,嬴妲羞耻得头皮发麻,脚趾头都蜷住了,她不大懂萧弋舟今晚要与她用膳,又弹琴又问她会不会跳舞,跟着将她摁在怀里轻薄是什么意思,他拨开她肩上绸衫一角之时,周遭似乎瞬间陷入了沉寂。   嬴妲想,他今晚会要了她吧。   如此也好,迟早的事。   她便不再抗拒分毫,沉沦于他给的如火攻势里。   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摔碗的声音,嬴妲猛地一顿,只听萧弋舟勾唇笑了声“好君子”,便将嬴妲放了下来。   她从萧弋舟有劲的双腿上滑下来,衣衫不整地蜷成一团,惊恐于房门外传来闷闷的响动,萧弋舟右手压住剑鞘,左掌压住嬴妲的后脑勺,“乖乖躲着,不许出来。”   他的嗓音温柔了不少,嬴妲捧着脸颊,好奇地往琴台下躲。   秋风忽挟雷霆之势破窗而出,一道黑黪黪的身影,如雾雨雷电般登门窜入,扬手便劈开一剑,萧弋舟剑已在手,丝毫不退,正面迎接。   双刃相交,响声一个沉闷,一个轻灵,黑影如子夜里原野上矫健奔突、见首不见尾的野狼,手段凌厉,招招致命。   萧弋舟踢翻了古琴,趁势踩上琴台,剑削他右胁,黑影锋利的剑刃劈开古琴,丝线崩断,咔嚓一声,木屑纷飞,萧弋舟的剑招已逼到面门之处,黑影不得已疾步后退。   此时院中趁乱大作,到处是兵刃相交之音。   嬴妲躲在琴台下抱起了双臂——萧弋舟这厮怎么能这么坏,看模样他知晓今晚会有人来刺杀他,他还将她叫到房里来共用晚膳。   嬴妲又好奇,他今日一大早,才接了陈湛的圣旨,在新朝做官,怎么才到晚上便有人来刺杀?   应当不是陈湛,他没必要此时开罪萧家,否则萧家、夏侯家、林家同仇敌忾,同气连枝,陈湛左支右绌,便呈捉襟见肘之势了。   那么是谁?   莫非是林平伯,见萧弋舟要为陈湛兴兵讨伐他了,故而派遣暗卫率先动手?   依林家的士族旧部势力,在平常埋伏一些影卫打手,这是很平常之事。   嬴妲这么想着,她将脑袋默默地从里头探出来少许,从琴台边沿露出一双滚圆好奇的眸,打量着房内一切。   黑影不敌萧弋舟的剑势,腹部、手臂被八创,他被逼至墙角之际,回身撤剑欲刺萧弋舟双目,在他直面萧弋舟而去时,嬴妲不期然撞上那双眼睛,猛然一惊,登时一屁股摔在地上,她“哎哟”一声惨叫起来。   萧弋舟皱眉,肉掌抓了黑影刺来的剑,两个男人似乎同时为这声惨叫滞顿了少顷,萧弋舟快人一步,脚踢开黑影的手腕,黑影趁势急掠出去,跳出庭院率领院中一班残兵旧部逃了。   如疾风过境,留下满院狼藉,萧煜持剑走入房内,回话道:“世子……”   他正要禀告伤亡情况,猛不丁撞见世子握着剑锋的手,鲜血淋漓,吃了一惊,“世子你——”   萧弋舟将左掌中剑掷于地上,疾步朝琴台后走去,嬴妲那一记假摔,摔得也不甚痛,为了演下去,只好又娇娇地“哎哟”几声,萧弋舟右手将剑扔在琴台上,将她扯起来,嬴妲乖乖地坐好。   萧弋舟的目光在她脸颊上逡巡少顷,声调颇冷:“看清了?”   嬴妲悄悄睁开双目,垂下眼睑,“看清了。”   在垂下目光之时,猛然见到他滴血的左手,嬴妲怔住了,“你手受伤了!”   她要抓他左臂,萧弋舟蹙眉抽开,“不碍事。”   见她无恙,只是装疯卖傻,他无奈且恼恨地起身,走了回去,“萧煜,跟我出来。”   他们也走了,嬴妲爬上来坐到杌子上,坐了一会又心绪不宁地走到门口,拾起了萧弋舟方才掷于地上染血的剑。   剑锋平滑,切口极薄,如有吹毛断发之能。   嬴妲的心,涌上来一阵狂喜,可还没等这狂喜揣回腹中,但随即又陷入了一团迷雾里。   表兄是不是误会了,萧弋舟不可能成为陈湛驱策之犬马……   她一直以为,父兄皆殉国,连表兄也不能幸免,今日见他还尚在人世,嬴妲很惊喜,可她也感到担忧,表兄一家忠君报国,宁折不弯,他如还活着,必定会寻觅时机、不惜代价复国。   昔日卞朝之江山,如今过半落入陈湛之手,余下西绥,恐将继续作壁上观,夏侯孝与林平伯,又不像是能成事之人,单凭表兄一人之力,实在蚍蜉撼树。   难道他们还有别的帮手不成?   方才夜琅应是认出了她的声音了,出招都慢了不少,他知道自己此时待在萧弋舟身边,说不准方才还听去了不少她和萧弋舟的动静!   这……   她咬咬唇,越来越觉得萧弋舟坏透顶了!他故意的!   *   萧弋舟朝薄纱橱映出的窈窕的纤影望了眼,她在房中,手里拿着那柄残剑。   她在思量别的男人。   萧弋舟漠然回头,鄢楚楚已将他掌心的伤痕包扎好了。   “伤了多少人?”   萧煜道:“我方没甚伤亡,只是棠棣姑娘,夜起之时不慎被刺杀一剑,也是皮肉伤,伤口不深。”   鄢楚楚蹙了如柳叶般的细眉:“来者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常年跟随世子走动,外人谈及西绥皆不可小觑,无人不敬畏,鄢楚楚还是头一回见到敢有无名小卒刺杀世子。   萧弋舟将左手抽回来,伤口包扎得很是精致,喷了烈酒,裹上之后已不再渗血了,他低声道:“我被刺杀一事,不要外传。”   萧煜不明白,“世子今早让我散播消息,原来是为了引他们前来?”   可既然如此,为何又不让陈湛知晓?这事正好可以让陈湛出手调查打压。   萧弋舟笑了下,“我想验证一件事。”   有些人还尚在人间,当日火焰吞没宫城时,却能视若无睹。明明知晓他最深爱的表妹在宫中,将被乱军铁蹄挥刀斩杀,他能忍而不动。   可这样温润如玉的表兄,蠢女人却对她念念不忘。   方才她是故意摔倒,让他分心放走夜琅。   这把戏太过拙劣。   他的目光冰冷无比。   萧煜弄明白了,世子并不想让刺客死,至少是不能死在陈湛手里。   *   嬴妲等了许久,萧弋舟才走回房内,受伤的左手已经被包扎好了,嬴妲见他白袍上沾了血迹,咬唇道:“公子,备热汤沐浴吧……”   萧弋舟背过身,点头。   从表兄出现之后,他又变成了生人勿近的模样,嬴妲捏了捏手掌,出门去叫水。   热汤被倒入浴桶,房内霎时间晕起薄雾来,烟绿走出寝房时,对候在门外的嬴妲说道:“你未曾来时,都是棠棣服侍公子沐浴,她今日被刺客重伤了,恐来不了,公子也受了伤,行动也有不便之处,你便伶俐些等着。”   嬴妲怔愣着听完,慢吞吞地将脑袋点了下,烟绿与蔚云才去了。   她靠在雕花木门上,黯然地想,原来棠棣为他擦洗过身体,服侍他更衣,那不就是看光了么……   她来驿舍之日起,从没与萧弋舟共浴过,也从没看过他身体。   “进来。”屋内传来一声沉喝。   嬴妲知晓他在气头上,嘟了嘟红唇,慢慢地迈入房内,阖上门扉,朝牡丹百鸟缂丝彩绣的屏风后头走去,雾气熏起来,入眼只见他坐在浴桶中,双臂摊在边沿,氤氲水汽之中,轩眉被染上水珠,眉下一双漆黑而深的眸,如冒着料峭寒意,盯着她。   嬴妲看了一眼,水雾下胸膛若隐若现,肌白肤滑,肌肉暗贲,线条流畅而隐露锋利,嬴妲的脸蛋瞬间便红彤彤的了,“公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热毛巾递了去。   “自己过来。”   嬴妲一愣。   萧弋舟抬起眼,“我手受伤,难道要我自己来?”   嬴妲咬住唇肉地想,当初明明说只缺暖床婢女,现在还带擦身了?那下一步呢,下一步是不是就是要吃掉她了?   她脸红地走过来,“公子手上的伤没大碍吧?”   这会儿倒想起来问他伤口了,萧弋舟眉眼暗沉地想,恐怕他横死在嬴妲眼前,都换不来她一滴真情泪。   这女人,虚伪得很。 第11章 失败   甬道暗巷之后的深宅里,黑影被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搀扶入门。   “公子,咱们这一战死了两名弟兄,都是一刀致命,没有留活口。”   死人的嘴是最严实的,不会走漏消息,夜琅点一点头,由手下部曲将之搀扶入内,黑魆魆无光的庭院,传达消息极快极快的,一部曲撮口低声学了声鸟叫,立时便有推门声,跟着几名婢女拥上来,带夜琅下去治伤。   坐在房内,冰冷的绸带缠在手臂肩腰上,他疲倦地倚着椅背,揉搓眉心。   李氏是跟随夜琅的忠仆,见状也不禁忧心:“公子为何不快?”   夜琅叹了口气,无奈地苦笑:“我以为,沅陵死在那场宫闱大火里了,可我今日,却在驿舍,萧弋舟的身边发现了她。”   李氏吃了一惊,身旁一名部曲也露出惊讶之色,随即按剑道:“公子,这是好机会,公主乃皇室正统,有了她,必定能一呼百应。咱们将她交给主上,必定事半功倍。”   这话一出夜琅顿时直起身,轩眉扬起,温润郎君的口吻变重了:“她深陷囹圄时,我不曾救她,如今何敢将她献给主上!此话休要再提。”   房中寂寂无声。   夜琅如浑身离了骨头,疲软地倒在了椅背上。   “跳舞会么?”   “会一点《越人歌》,公子要我跳给你看么?   “坐我腿上来。”   脑中都是些恼人的声音,说笑声,男人亲吻女人皮肤发出的刺耳吮吸声,烦躁令人厌恶,他抬起头,冷冷地望了部曲片刻,“不,我还是要将她接回来。她和别的谁在一块都行,萧弋舟不行!”   部曲不大理解这话,但见公子神色认真,又不像是说笑,与平素温雅的郎君判若两人,他便不再敢接话。   李氏将剪刀与毛巾放回原处,幽幽地说道:“公子有伤在身,接回公主一事,不妨押后再考虑。”   夜琅蹙眉道:“我这时才想明白过来,官海潮拿美人要换的,陈祺在驿舍后院要轻薄的,原来都是表妹。”   他竟没想到,除了表妹,谁的容色,能让官海潮为之后悔,甘愿献上两位美人?而萧弋舟竟为了她拒绝好意,他花费如此大手笔买回家的,除了表妹还能是谁?   他放弃了嬴妲,而萧弋舟救走了她……   夜琅眉头紧皱。   萧弋舟已答应做陈湛的羽林骁骑,那便是授人以柄,天下拥护卞朝的义士都不会对他手软。   “萧弋舟留不得。”夜琅淡淡地道,末了微笑起来,“不,我还有机会。”   *   嬴妲没服侍过男子,更别说为他擦洗身体,手颤个不停,浓密睫毛一闭一合的,想看又不敢看,差点便将湿毛巾一手塞进了萧弋舟嘴里。   被他冷笑一声阻断,嬴妲“哎呀”声,毛巾掉进了水里,她这口吻甚为可惜,萧弋舟阴晴不定的脸又完全沉了下来。   “怎么,没让我吃毛巾,你很失望?”   嬴妲不傻,听得出他并无责怪之意,屏息敛神地垂下了头。   萧弋舟扶着浴桶起身,顿时水花四溅,喷了嬴妲一脸,她头发都淋湿了,呆呆地瞅着,萧弋舟便如此坦诚地站在她眼前,除了手上有伤裹着几重绷带之外,身上别无余物。   他看了眼嬴妲,她呆若木鸡地杵着,萧弋舟背过了身,从浴桶中跨出来,他手长腿长,从桶中走出,犹如信步上阶,跟着便抓起了毛巾混乱将身体擦拭了一番,自己将木架上的袍服取了穿上了。   嬴妲愣愣地捂住了鼻子,有点烫,好像要流鼻血了。   萧弋舟回头瞅了她一眼,她立马将手放下来,萧弋舟便抓了她的手过来,一把将人横抱起。   嬴妲的心似小鹿乱撞,砰砰直跳,有一丝愧疚掺杂在莫名而来的冲动里,被放入床褥中时,才晃过神来,萧弋舟的手已经挑开了她的衣衫,压了下来。   她慌乱地拿手抵住他的胸膛:“公……子,有伤在身,不得、不得纵欲……”   萧弋舟嗤笑一声,“恐怕伤好了,你又是另一番说辞。你这狡猾的女人。”   当他跟三年前一般好骗?   嬴妲心里怕得要命,一边怕即将到来的事情,一边又怕萧弋舟,如果得到得轻易,随心所欲,她在他心底,恐怕永远只是一个“暖床贱婢”了。   作为女人,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无论如何都会有些自己的骄傲的,嬴妲贪得更多,贪到,近乎想霸占这整个人了……可是这种心意,在萧弋舟看来是卑微如蝼蚁的吧?倘若他也说出,三年前她说的那种话呢?她也考虑过,真的很难受,会心死吧。   最好的结果,是萧弋舟还喜欢她,那就保留一下这样的憧憬好了,不去想不去问。   冷风吹得她露出来的香肩发颤,嬴妲怔怔然地回过身,不知何时起,像一枚从壳中被剥出的鸡蛋,圆滚滚的,软绵绵的,呈现在他眼前了。她一阵羞窘,“你……你这么急……急什么……”   萧弋舟弄他领地的手指蓦地一顿,俊脸可疑地红了,忽然便恼羞成怒起来,“是你走神了!”   嬴妲一怔,又被他控诉道:“想着你的表哥,有脸怪我!”   她又是一怔,心道她何曾此时想过表兄了,正想问上一问,萧弋舟是不是吃醋了,忽然一股热流从下腹涌出,嬴妲睖睁了,呆滞地与懊恼的萧弋舟对视少顷,她猛地一伸手,将萧弋舟往里边推过去了!   萧弋舟全副身心要解她下裙了,对此不曾设防,被推倒之后,那个女人风一阵冲下了床榻,他火气更重:“你敢推我!滚回来!”   嬴妲置之不理。   他蹙眉要下床,将那个逃窜的女人揪回来狠狠挞伐一顿,掀开薄被,一缕淡淡的暗红血迹攫住视线。   再是不通男女之事,萧弋舟也明白了,于是脑中轰然如雷鸣,他咬牙暗骂了一声。   嬴妲仓皇奔出寝房,深夜去敲鄢楚楚的房门。   过了许久,她才沐浴净身换上月事带,悄然推门而入,房内已经熄灭了灯,似阒然无人,嬴妲在房中走动过无数回,记得摸到床榻的路,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脚踢到床榻横木时,她站定了,老实巴交地承认:“公子,我来天癸了,今夜恐怕不能侍奉你。”   黑暗中没有丝毫声息。   嬴妲以为这番话说得不够讨人欢心,又怯怯说道:“并不是我不愿。”   还是无声无息,纱帘似乎也不曾动一下,毫无风声。   她于是吐出口气,暂时松懈下来,想道这么晚也许他是睡了。   她弯腰往床边摸了摸,没有人,便轻手轻脚地脱去鞋袜,躺上来,慢吞吞地往里边移过去,边移动边试探,萧弋舟睡哪呢她想,一直没碰到人,最后她想干脆直接上手摸好了。   这时纱帘内忽人影暴起,嬴妲甚至来不及张口惊呼,又被按在了身下,萧弋舟的双腿将她禁锢住,分毫也不得动弹,嬴妲嘤嘤哼哼地嘟唇道:“公子你这又是要做甚么?”   可恨,这女人的声音竟透着股得意!   萧弋舟恨得切齿拊心,一把将她锁骨压住,疾风狂雨揉下来,嬴妲慌张了,双腿直挣扎,但可恨弱女之身,反抗不过男人的力量,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硬是揉了许久,她觉得自己的小白兔快失去知觉了,大口喘着呼吸着。   萧弋舟才终于停下来,“再敢跑,你尽可以试一试。”   嬴妲软乎乎地瘫倒下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不跑了……公子。”   他松开对她的钳制,翻身到了外侧。   嬴妲照例被他挤到里侧,她幽幽地看着他,黑暗下什么都瞧不见,她只好轻颦起来,忧愁万状地说道:“公子睡里边好不好?”   “为何。”   嬴妲脸上冒着火,讨好他:“我睡觉向来不踏实的,夜里恐会压着公子手臂,你左手受伤了。”   她想,方才萧弋舟欺负她用的左手还是右手来着?   如此堂而皇之,又暗藏细腻的关心,让萧弋舟疲倦之下,莫名其妙地被抚平了躁郁,他胡乱“嗯”一声,已经懒得再动,“你从我身上爬过去。”   自掘坟墓的嬴妲,脸颊通红,只好自认搬起石头砸脚了,慢吞吞地从萧弋舟身上挪过去,肌肤相亲让人脸热,嬴妲尽量快,避免和他过多接触,一扫而过,小腹还是碰到了支起某物,忽然脸色涨红。   胡闹了这么久,他始终不往下走了,嬴妲以为他是个擅长克制的男人,但还是……   萧弋舟蹙眉,微恼地将她一把扯入怀里。   嬴妲怕他忍得难受,不敢动弹了,只试探地说道:“公子,你这样睡会伤身的。”   “闭嘴。”   嬴妲便听话地给嘴唇上了封条。   萧弋舟的脸孔贴住她的后颈,嬴妲僵硬着不敢动,滚热的呼吸不断地急促地喷薄在她肌肤上,又湿又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平复下来。   这一宿嬴妲这个睡不安分的人都安分了,有意识的时候,都时时刻刻感到有一只威胁,正在虎视眈眈,她只好一动不动,不敢再担上一个“撩拨”他的罪名。   晨起时,搂了他一夜的萧弋舟已不在,嬴妲慢吞吞地爬起身,来天癸后全身酸软,小腹闷痛,她只好像只鸵鸟似的,将头深埋着恹恹地慢腾腾地爬下床。   移开腿时,便低头看见床褥上淡淡的血迹。   她下床,穿上厚些的棉裳,望着褥上红痕怔怔出神。   蔚云也不敲门,便从外头进来了。 第12章 揶揄   鄢楚楚与三美婢在房内叙话,他们跟着萧弋舟久了,只是嬴妲方来,又一直歇在萧弋舟寝房,与她们大有不同,她们便只好敬着供着,当半个主子看待,如此一来嬴妲反倒不大能融入她们了。   大清早的,萧弋舟点齐人马离了驿舍,四个姑娘便在房中趁着人不在絮絮地咬耳朵。   昨夜里棠棣受了些伤,其实不过是轻伤,也不妨碍行动,她知趣儿地,故意让烟绿说了那些话,嬴妲脸色都变了,烟绿最是爱闹人的,忍不住便回来同鄢楚楚告状:“不得了,软软看着软,也会骗人!谁说她不喜爱公子了!”   鄢楚楚绢子掩口,“烟绿是跟着公子最久的,是西绥人,知道‘软’字在西绥语中念什么?”   烟绿倒真未曾想到,立时惊呼:“软,沅,是同音的!”   鄢楚楚葱管似的食指将她如雪白腻的额头肌肤一点,啐道:“留点心!公子对她花的心思,不是对咱们能比的,要说咱们能跟着公子,还不都仰赖这位佛爷。”   一直捂着伤处沉默的棠棣也不禁眨了下眸子,“咱们都是烟花巷陌出身,寻常人以为公子偎红倚翠行止风流,只有咱们知晓他素不碰女人,一旦……恐怕过于……软软姑娘……”   昨夜里闹的动静可不小,刺客走后留下一地狼藉,着人收拾了之后,又是搬热水沐浴又是忙进忙出地跑。   棠棣从来不曾为公子擦身,都是候在屏风后等候传唤的,但萧弋舟不会喊她入里。   若是软软,那便不同了,公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夜里自然又是一番景象,棠棣不敢想,脸红地催促蔚云:“你快去房内收拾。”   蔚云茫然下,环顾姊妹脸色,颇显任重而道远地一点头,便去了。   其实昨夜嬴妲慌张闯入鄢楚楚闺房,问她要那东西时,鄢楚楚便知晓了,不能发生什么,但几个姐妹过于古道热肠,非要让那二人成了好事不可,鄢楚楚只管窃笑便是。   *   蔚云果真一入门,便撞见嬴妲歪着头怔怔盯着床褥的小模样,蹑手蹑脚上前一步,忽然一跳,吓得嬴妲险些肝胆俱裂,惶恐地退到床尾去了。   还以为是萧弋舟去而复返,见是蔚云,长舒口气,心有余悸地道:“蔚云姐姐……你做甚么吓我?”   蔚云笑话道:“你出神儿了,不然我也吓不着你。想着公子?他一大早点齐兵将随皇帝参加秋祭去了,恐得要三五日才能回来。”   秋祭是自卞朝先祖始便有的传统,比弓马骑射之术,也比近身肉搏之术,是千军中擢拔武将的有力途径,也是军营的一大盛会,选中的天魁与地魁将成为天子门生,陪王伴驾,入深林野猎,这是极高的荣耀。   嬴妲微微发愣,按理说萧弋舟做了羽林骁骑,跟随陈湛一道去秋祭猎场再寻常不过,可却也显得他和新朝过于亲厚了,她是没有权力置喙什么,难免心下会不那么舒坦。   见她愁眉不展,蔚云以为是她担忧自个儿安全,笑道:“世子将濮阳将军留下,已见驿舍围起来了,皇帝也亲自予以宽慰,拨驻军来护卫驿舍,昨日那波刺客,必不敢再来。”   嬴妲担忧的岂会是这个。   蔚云说罢,又笑盈盈地往床褥上瞅了好几眼,她举止的意图过于明显了,嬴妲蹭地红了脸,不待解释,蔚云忽笑道:“这便对了,公子他亦是初次,如有拿捏不当处,软软多担待些。”   眼睁睁看着越描越黑了,嬴妲要解释,蔚云便将她素手一牵,“过来,同我们用早膳。”   嬴妲便垂着眼睫,窘迫地被拽出去了。   膳房几人都已在等候,除了知情的鄢楚楚,各个都探头探脑地开始打量嬴妲,她愈发难以开口,还是鄢楚楚开口说用膳,她才被蔚云推到桌上。   烟绿是掌勺的,但在西绥时,萧家自有庖人,她只需趁世子闲暇时,或是迎客时做几样糕点便可,但随世子入平昌,身畔却无人掌厨,只好烟绿亲自来,她将一碗养身汤递给嬴妲,“公子不在,我就做得将就些,不过软软还是要好好补补,干的不是等闲体力活,太消磨精神,趁公子不在,我要好吃好喝供着你把你养回来。”   嬴妲低头看汤里飘着的葱花,越来越难启齿。   鄢楚楚便笑说道:“不闹软软了,先用饭,什么话用完再说。”   见鄢楚楚也不帮她辩解,嬴妲放弃了,五个姑娘围一桌用膳,嬴妲与鄢楚楚坐一条长凳,被鄢楚楚照拂得好,几个姑娘也都愿意给她夹菜,嬴妲见棠棣受着伤,手臂不便,想到是自己表哥带人来刺杀,还伤了棠棣,愧疚感萦绕不去,忍不住便问了她伤势。   棠棣将伤口给她看,开朗地笑道:“一道小口子罢了,我给烟绿打下手,也会被她菜刀伤着,这点口子还不及公子昨夜里受的伤,好好的,偏用手抓剑,那刺客武艺本来是不如他的。”   嬴妲被说得更愧疚难安了。   她想找个机会同表哥见上一面,问他如今在做些什么,手中多少兵马,可有盟友,几成胜算,叮嘱他切莫大意轻敌,也解释清楚自己如何会出现在萧弋舟身旁一事。   这么想着,她心绪不宁起来。   萧弋舟识得夜琅,昨晚及今早的一系列举动,都似有意无意地在阻止她与夜琅相见。   这里外三层重重围裹之下,她哪里还能见得到表兄?   棠棣还以为她担忧萧弋舟伤势,忙打住了改口:“不过公子少年至今打过逾百战了,身上的刀口剑伤,犹如吃饭一样随常,苏先生也为他留了不少灵丹妙药,伤痕留不了几日便褪了,于骑射也没有妨碍的。”   嬴妲胡乱地点头。   *   用膳后嬴妲照例随鄢楚楚进房,她将铜镜拨到嬴妲跟前,嬴妲看着镜中女子,娇颜如含苞芳蕊,渐渐吐露华色,连日来敷用药膏终是起了作用。   鄢楚楚替她将药膏以细而长的竹篾挑出,揉在掌心搓了,替嬴妲敷上。   “再用不消七八日,这伤口能长好。我以前脸上也受过伤,苏先生妙手回春,现在一点疤痕也没留下,不然你试着找找?”   鄢楚楚美貌过人,脸颊上哪有什么瑕疵,自不必找,嬴妲慢慢安心。   她微含埋怨地说道:“公子却说,倘使我恢复容貌,被人掳走,他必定不会救我的。”   鄢楚楚心里恨不得发笑,红唇却只翕动了几下,忍得甚是艰辛。   但凡与公子软软相与之人,都看得出来,萧弋舟对嬴妲说的话不能当真了听,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与不好,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鄢楚楚是被伤透之人,其中门道看得比嬴妲清。   “是么,软软你若是被人掳走了……我不敢想,但说不准可以试试。”   鄢楚楚倒很想看到嘴硬的西绥世子,把昔日高傲的头颅往地上踩,吃一嘴沙子的模样。   药膏敷用完了,鄢楚楚与嬴妲到院中信步走着,算是消食。   从嬴妲来驿舍之后,她便没出过门,先前是太有自知之明,以为自己入了奴籍,能有口饭仰赖活着,已经不容易了,还贪恋市井浮华,这真是得寸进尺,但闷在深宅久了,也想透口气了,无奈便只能跟着鄢楚楚在院中晃悠。   鄢楚楚又道:“我来平昌不久,不过比起这儿,倒更喜欢西绥。那边有肥美的土壤,能种出中原没有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宽广的马场,能随意跑马,几代侯爷励精图治,那边风土人情也都是淳朴良善的,说话爽朗直接,从不拐弯抹角。将来公子肯定是要带你回西绥的,我只是让你不要怕,跟着公子,便一辈子不能想着离开了……他不说放,没有人能夺走你。”   嬴妲诞生起,大卞已是日薄西山,深宫之中尔虞我诈见多了,不太能想得到鄢楚楚嘴里的“民风淳朴”是何种模样,但不可否认,她对那个陌生的版图,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期待与向往。   “软软,我能问一下,当年为何,欺负世子么?”   嬴妲愣住了。   她说西绥人直接,果真便一记直球击来了。   嬴妲慢吞吞地垂下脸,久不回应。   “因为讨厌他是么?”   嬴妲摇头。   鄢楚楚叹了口气,“或许你有苦衷吧,我想想也是,如不是讨厌或为着别的什么缘故,何至于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公子他这几年,很不好过。”   她也不好过。   亲手断送良姻,嬴妲那时起便已在心里发誓,用一生孤独终老惩罚自己,绝不委身于人。   “楚楚姐,宫里来人了!说是来通传圣旨的!”   两人走到中庭,风拂花影飒飒,蔚云从身后急匆匆跑来,“濮阳将军挡不住,他们手里有圣旨,外头又都是陈湛的人,他们说,请后院所有人前去接旨,一个都不能少。”   “宫里?”鄢楚楚最是镇定,也不禁蹙眉,“皇帝不是到参加秋祭去了么?谁人传的旨?”   蔚云道:“还是上回那人。”   “那是幸荣。”   鄢楚楚拧着眉头想着,幸荣是陈湛跟前红人,她没随同陈湛去观礼,宫中能差遣他的,不过皇后与太子。   她还握着嬴妲的纤手,缓慢地收紧。   嬴妲忐忑起来,直觉告诉她,是冲着她来的。萧弋舟不在,被她狠狠得罪过的陈祺便趁机来寻衅了。 第13章 传书   懿旨宣嬴妲入宫,幸荣这种人一贯在权贵跟前哈腰稽首,见谁都堆着一脸褶子强迫挤出几分慈悲笑来,但宣旨却毫不含糊,见几姑娘面面相觑,不拿主意,幸荣的口气又沉下来了,“我奉懿旨而来,请一个骁骑将军婢女入宫,竟也是如此难事?”   宣一个婢女不难,这偏偏是嬴妲。   鄢楚楚只是后院婢女,召唤不动濮阳达的人手,危难之际,只好频频以眼色朝濮阳达示意。   而持剑叉腰,立于门框内、回廊下的濮阳达,竟无动于衷。   鄢楚楚睖睁了,难道濮阳达不知道软软对世子的重要?若是她在宫中有何不测,世子回来如何交代!   这时,幸荣也下意识去瞅被嬴妲和鄢楚楚视为保命真神的濮阳达,这人幸荣有所耳闻,是萧弋舟手下武艺最高强的心腹大将,恪尽忠义,十战十胜,他若率兵堵截起来,情势或有不妙。   但濮阳达也至始至终冷着双眼,冷静旁观,绝无丝毫要为后院女人伸张正义之意。   幸荣朝嬴妲恭恭敬敬地一礼,“软软姑娘,还是随咱家走一遭吧。”   嬴妲咬唇,将鄢楚楚要抬起的手臂按下去,冲她微微摇头,她的声音细细的:“不可硬碰。”这时节在萧弋舟的护卫队之外,还有陈湛派来的里三层外三层的驻军,倘使此时起冲突,情势对萧弋舟,对她都很不利。   鄢楚楚只得放开手,嬴妲朝她弯腰一福,便转身随幸荣去了。   幸荣接到人,脸色更缓,弯腰真情实意地对里院众人告了退。   随着幸荣带来的人退了出去,鄢楚楚疾步走上台阶,阴着脸质问濮阳达:“世子有命,你为何不出手?”   濮阳达行礼,淡淡地道:“世子只有命,如有伤及院中之人时,必要拔剑相护。如今不过是皇后宣懿旨,请软软姑娘入宫吃口茶罢了,对她区区女奴而言,此乃莫大之幸事,故不必拦。”   这话旁人说也就罢了,濮阳达最是急脾气火躁性子一个人,鄢楚楚岂能相信,怒火上来直视着濮阳达道:“没骨气的孬种!你以为,软软入宫真是吃什么茶!你就是畏了!不敢与陈湛的人交手罢了!”   濮阳达勃然色变:“我从军打仗时,面临十倍的敌人都何曾退缩过,用你一个女流之辈在我跟我扬武耀威!我岂会畏了陈湛!可为一个买回来女奴,与金吾卫大操干戈,反目成仇,便让世子心血溃于一旦,让他在秋祭猎场上,带着二十个人与陈湛数千人拼杀?至少此时,不行!”   濮阳达口口声声为世子,鄢楚楚揪不出他错,只道:“你以为,这是在世子跟前立功么?若软软出事,他第一个斩你!”   眼见两人便要打起来,蔚云忙上前拽住她手臂,“楚楚姐,好了好了,当务之急咱们想法给世子传信过去。”   谁也指望不上濮阳达。   鄢楚楚心下同意,濮阳达忽然伸臂阻拦住她们去路,“不可。”   鄢楚楚怒火更炽,“你凭什么拦我!”   濮阳达道:“妇人岂可干预前院之事,你们还是老实在屋里待着绣花生火。”   鄢楚楚冷冷一笑,“如此看不起妇人,难怪你视妻女无物,害她们横死!”   驳得濮阳达面色僵住,脸色又青转白,正欲发作火气时,鄢楚楚将蔚云的手腕一扯,俩姑娘闪身入了后院,去寻信鸽。   “我从没见过濮阳达这般不通情理的男人!”   “楚楚姐消气,还好公子为咱们专门留了信鸽的,恐也是担忧濮阳将军心生不满,刻意闹出事端来。他那个牛脾气,你也不是不晓。”   蔚云与鄢楚楚穿过缦回檐廊,带露的藤蔓沾湿俩人裙裾,鄢楚楚闻言顿住,蹙眉道:“濮阳达知晓软软就是公主……他一直对公子从塞北赶来营救公主不满来着,我瞧他就是公报私仇!算了不说了,把鸽子放出来。”   *   嬴妲入宫之后,被软轿拐到北门楼,才下轿子,没来得及打量火灾后颓圮萧条、熟悉的宫闱,便有四五名婢妇一拥而上,她们七手八脚地摁住嬴妲,将她眼睛蒙上,嘴里塞入布条。   嬴妲张口“呜呜”一声,才说出“皇后”二字,瞬间后脑一痛,软软地倒了下来。   东宫里探出一只脑袋,陈祺左右一瞟,见无风声,小太监在拱门外朝他招手,示意万事俱备,陈祺笑起来,便直起身,将衣襟袖口一吐,大摇大摆地走过门去。   未曾想于宫墙下甬道中便转角撞上一人,仪仗銮驾,皆奢华尊贵无比,陈祺手足俱僵,猛一抬头,只见母后正立在跟前,未及分辨,便扬手“啪”地一记耳光打了下来!   “竖子糊涂!”   陈祺一耳光挨得眼冒金星,委屈起来,捂着脸哀哀叫道:“母后为何掌掴儿臣?”   “你装糊涂?”皇后出身商贾世家,只念过几年私塾,但也晓得轻重利害之道,登时学起民间妇人一道来,一手揪住了陈祺耳朵,喝骂道:“我几时下了懿旨,请萧弋舟的人进宫喝茶?我没事得罪姓萧的作甚!若不是你见色起意,调戏不成,偷走我的懿旨私加凤印,这事都还有得挽回!”   陈祺做的一切全没瞒过母亲,只好对方才望风此时藏头缩尾的小太监瞪了一眼——狗奴才,果真是你出卖我。   皇后对唯一的儿子溺爱骄纵过了,如今教训,也晚了,她松开手,觑着陈祺道:“你父尚且要敬萧泊三分,请他观秋祭礼,逆子尔敢!”   陈祺捂着脸揉着耳朵,憋闷道:“母后,事已至此,已无回头路了,您成全了儿子这一回不成么?”   皇后挥袖,“不成!你闯下祸患来,倘若惹了那西绥世子,教你父皇给你擦屁……善后不成?从小你就这副德行!这一回,断不能让你一时儿戏,坏了你父皇江山。莫怪母后这回待你心狠,我已命人去放了那女奴,将她暗中遣送到秋祭军营,当送萧弋舟一个礼物,将此事,便揭过去。”   倘若没有前不久,官海潮以美人换取那丑奴之事,皇后还未必肯为了一个没名没姓的奴隶出手,但既然是萧弋舟看重的,便不能轻易教儿子得逞了去。   陈祺捂着脸,大气不敢喘一个,更不敢说上一句忤逆之语,唯恐母亲更怒,日后连凤宫里的女婢也不给他玩了。   “母后教训,儿臣谨记了。”   “记得才是,以后莫惹那萧弋舟,他在塞北以五千军力斩杀了敌军一万有余,是西绥军神,你父亲这几年横扫中原,那也只是中原罢了,可从没得罪过萧家。”   皇后说着,食指往陈祺额头上一点,陈祺顺从地后仰了下,心里却依旧难受,郁郁不平。   *   鸽子飞入秋祭猎场外围军帐,萧煜亲自取了,走入白帐,呈给萧弋舟。   拥着雪羽大氅的男人信手放下简牍,接了过来,将卷成筒的信纸拆开,登时面色阴沉,将信纸揉在掌心拍于案上。   萧煜见世子动怒,心知不是好事,问道:“世子,可是驿馆那头出事了?”   “好一个濮阳达。”   萧弋舟嗤笑道:“敢对我阳奉阴违。”   萧煜不敢捡起信纸偷瞧那上头写了些什么,但能让世子动怒,想必是濮阳将军自作主张了,萧弋舟将信纸扔给他,萧煜脸色不愉地看完,将信纸扔在火烛上烧了。   濮阳达素来不喜公主,可惜世子不听他所谓逆耳忠言,在即将对胡人大胜之际,撤兵回转,一路南下。   后来世子更是,为了公主深陷险境,被陈湛安了一个骁骑将军名头,走也走不得,成为卞朝旧部、天下英豪恨不得以口唾其面之人,濮阳达心高气傲,便越俎代庖,替世子代为决定了这借刀杀人一事。   世子留濮阳达看护院内人,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萧煜默默一声叹。   周清从外头掀帘入里,“世子,濮阳达来了。”   倏地,萧弋舟长身而起,携剑疾步朝帐外走去。   晚一步,嬴妲会危险一分。   他无意此时处置濮阳达,未曾想他已主动撞上来了,帐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萧弋舟跟前。   “世子恕罪。”   他一头磕下来,直欲将泥沙地砸出窝来。   萧弋舟冷言侧目,剑锋出鞘,便架在他脖颈上,濮阳达吃了一惊,虽想到世子会为了那公主降罪于自己,但却没想到,世子竟会一剑抵住自己咽喉!   “濮阳达,不悔。”   他硬气得很,坚持不认错。   萧弋舟冷冷道:“留着命,待我找到她,必治重罪。”   萧弋舟提剑而出,才走层层叠叠的白色营帐,萧煜前往马厩牵马,这当这时,一众人乌泱泱簇拥着陈湛跑来,“萧世子,此事,事有误会。”   陈湛也是才从宫中接到传信,知晓那逆子所作所为,怒不能遏,幸而他还有一名贤德的皇后,将一场干戈化解于无形,趁萧弋舟蹙眉按剑之际,陈湛已奔至面前,“萧世子,事有误会。此时,皇后已命人将那位软软姑娘梳妆打扮妥帖,正送往军营来,世子如稍待片刻,必能等到。”   萧弋舟淡淡一笑,“不了,我亲自去迎她才合适,劳烦皇后的人将她送回驿馆,我见着人才能安心。”   陈湛一怔。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萧弋舟能对一个女奴,说出“安心”二字,都是刀口舔血,滚过火海之人,求一安心何其难得。陈湛知道这分量不低,忙不迭道:“也好,朕即刻命人下令,世子回驿舍之时,必能见着她了。”   “贱婢而已,宫中绫罗,她穿不惯,请皇后日后不必费心了。”   萧弋舟已翻身上马,冷峻的面容比方才虽轻松了些,眉宇却仍不见松。   陈湛也笑,“甚是。甚是。”众人见皇帝对萧弋舟如此敬重,也是大气不敢喘一声,暗道太子顽劣必要严惩不贷才是,否则才安定下来的江山,恐将又祸起萧墙。   萧弋舟率西绥众部拨转马头离去。 第14章 迷藏   嬴妲昏昏沉沉的,熏香的药力一过,便从颠簸的马车里醒了过来。   醒时周身麻痹,酸软得提不起力气,她被打晕之后,不知被陈祺的人做了什么手脚,眼睛被布条蒙着,嘴里也塞着东西。   未几马车停了,帘似乎被掀开,薄纱缠着的眼艰难睁开,能撞见一丝残余的光线,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出了马车,跟着又是一路疾行。   到了完全漆黑处,又目不能视物了,嬴妲惶恐不安,“你是谁?”   那人轻笑了一声,手替她将纱带解开,洞中幽邃,燃着篝火,围坐着十数人,皆黑衣蒙面,犹如鬼魅,嬴妲将眼睛用力揉几下,才从男人那一声笑里分辨出,这是谁。   “表兄?”   她忽然笑起来,一把抓住夜琅的手臂,“真是你。”   叛军攻破平昌后,嬴妲自顾不暇,还以为皇亲国戚一应被陈湛赶尽杀绝了,没曾想今日又能得见亲人。   夜琅将还提不起力气的嬴妲扶到篝火一旁坐下,他亦身穿夜行衣,右手拄剑,半蹲下来,“表妹瘦了。脸上的伤……”   嬴妲摸了摸脸,“伤不碍事,快好了。”   夜琅颔首,篝火映入温润的眸子里,持续闪烁着,“我是从皇后的人手里将你截出来的,他们要将你送到秋祭驻营军中,我半道将你接来,萧弋舟很快便会得知,跟来救你,此地不能久待,我只能与你说会儿话,若要带你走,恐怕得从长计议。”   从小到大,夜琅说的口吻都是淡淡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宛如春日榆柳阴下一眼清泉,撩人而舒服。   这样的语调口吻,是很能让人心软的,嬴妲体谅他,“不急于一时。”   夜琅蹙了眉,“他——待你可好?”   嬴妲脸颊微红,蹭地便如篝火的红光映上脸颊,刷上一层调匀了的晕。   “很好的。”   夜琅又道:“那也好,萧弋舟虽然狠辣,又投身陈湛麾下,但比起官海潮陈祺之流,还算是君子。待时机成熟,我杀了陈氏老贼,必来接你。”   他这话看似平常,但内里杀机四伏,危险重重,夜琅恐是嬴妲在世上唯一的血缘至亲了,他要行凶险之事,嬴妲担忧不已。   “表兄,你眼下手里有多少人,都在平昌城中么?”   夜琅沉默了少顷,对此问避而不答,转而迎向别处,问李氏道:“东西取来。”   一直安静立在洞内一隅的李氏将腰间的香囊解了下来,夜琅拿了塞到嬴妲掌心,“这里头两包药,一包红粉,是毒药,见血封喉,一包白末,是蒙汗药,只能使人晕迷三个时辰。”   “表兄为何给我这个?”   夜琅道:“那日我惊闻萧弋舟投靠陈湛,怒不可遏,刺杀他,是欲去除隐患,但你那一摔……我知道你对萧弋舟不能忘情,倘若真有我灭了陈湛老儿那日,萧弋舟生死,我给你自己选。”   嬴妲的疑惑在于,夜琅此时便给她这两包药,仿佛很是笃定,将来必能手刃萧泊。可嬴妲想的是,萧弋舟比夜琅想的,要难对付多了。   何况,“他不是真心实意要投靠陈湛的,等时机一到,他立即会撤兵回西绥,西绥一向不问中原,不论如何动用干戈,他们都不会插手的,只有北方荒人侵略中原,他们才会拔军北上。”   夜琅淡淡道:“最好如此。”   西绥曾归附卞朝,虽然整个大卞大厦将倾之时,他们选择了按兵不动,但没有趁火打劫,算是萧侯还有几分气节了。夜琅虽不喜萧家,但扪心自问,如果他坐到萧侯之位上,恐怕也只能独善其身。   从接懿旨之后,到被表兄接到郊外来,天色已暮,嬴妲与夜琅聊天,得知叛军攻城后,杀了夜家五十口人,想到昔日卞朝贵族,铿锵气节的忠臣良将,今日已不复安在,忍不住红了眼眶。   月出东山上,星夜的风遣来凉意,嬴妲与夜琅聊了许久,身上渐渐恢复了些气力,她侧过脸颊去,微窘地爬起来,将李氏的广袖往下扯了扯。   李氏看了眼夜琅,得他准允,两人便走到外头去了。   嬴妲来了天癸,隔段时辰便要更衣换裳,在驿舍那边住着,有鄢楚楚照料,这里简陋,只有李氏一个女人在场,嬴妲只好同她说。   夜琅拄着剑,被抵着冰冷坚硬的突石,内心唾弃起自己的卑鄙。   他是与嬴妲有血缘之亲,甚至,他们还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可他对嬴妲做的,远不足以达到可以心安理得利用她的地步,就是那点真心,也被磋磨得仅剩下嫉妒和懊恨。   许久之后,李氏伴着嬴妲再度走回来。   嬴妲的脸蛋比方才红了几许。   夜琅朝她伸手,“你在此处安歇。”   嬴妲听话地走过去,坐到了乱草铺就的泥地上,李氏取了一床薄毯,递与夜琅,夜琅抖开替嬴妲盖上,嬴妲乖乖地靠住了墙壁。   “表兄,日后不要再刺杀萧弋舟了。”   夜琅手掌一顿,末了他抽开目光,“你还眷恋他。”   嬴妲心忧如焚,“你明知道,这是很危险的!”   “在你心里,我打不过他,即便是暗算,也算不过他,是不是?”   夜琅忽然抬起眸,朝嬴妲蹙眉望来,双眼漆黑如深潭。   嬴妲愣住了。   她僵直了好半晌,才咬唇道:“我不想……”   不想这样。   夜琅道:“所以,日后他要回西绥,要带你走,你也愿意跟着他走?不随我一道了?”   嬴妲垂眸,将薄毯往上拉了些,别过了脸。   她羞惭满面,夜琅岂会看不出,他长吐口气,叹道:“也罢,我其实也早已猜到,你心里,永永远远只有你的大皇兄和水白兄。”   夜琅自幼起便是皇长子伴读,常想与出入东宫,见着嬴妲的面极为容易,可在嬴妲眼底心底,他似乎永远是可有可无,可以肆意忽视的那一个,甚至远不如后来才出现的水白。   水白,为泊。   她故作神秘地对皇长子说有倾慕之人之时,他又岂会真不知,她的心上人是谁。   嬴妲将薄毯拉了上来,盖住了半张脸。   “往事不必再提了,表兄,大皇兄早已……都不在了……”   夜琅果然不再多言。   嬴妲被劫持许久,也不知陈祺对她用的熏香,是否有助眠作用,本该心绪不宁的夜晚,反倒睡得分外香甜。   夜琅于是起身,与李氏走出洞外,夜琅带来的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李氏道:“公子何不此时劫走公主?”   夜琅负起了手,率众下山去。   “此时劫走,”他疾步而行,边走边道,“你们有把握挡得住陈贼与萧逆两路人?若有,我此时便带她回泽南。”   李氏遂不再言。   他们的人手远远不足以抵挡萧弋舟手下精兵悍将,加之上一回打草惊蛇,陈湛也似乎有所惊动了。   *   天将黎明,露出东天长入群山的一线鱼肚白。   红日从巍峨的峰顶上升起,将光线掷入洞口,刺中昏睡的嬴妲的眼皮,她从梦中挣扎出来,悚然坐起,洞穴外天已放亮。   篝火燃尽,留下一地烟灰,表兄的人也不知晓到何处去了,嬴妲揉了揉眼睛,慢吞吞爬起来。   这时洞外响起了飒沓的马蹄声,轰隆隆地,分天坼地。   嬴妲听得出萧弋舟的骏马长嘶的声音,面色一喜,将杂乱的头发一拨,随意拂到脑后,便掀开薄毯冲了出去。   跑到洞门口,只见黑衣玄甲的萧弋舟勒住马缰,手掌往后一扬,二十余骑纷纷止步,萧弋舟冷着面孔死死盯着嬴妲,几乎要将她滚了一层烟熏黑的脸颊烧出洞来。   未几他取剑下马,朝嬴妲走去,见她满身灰泥,眉头皱了起来。   嬴妲紧张不安,也不知道表兄他们逃了没有,更不知道这回被萧弋舟逮回去,他又要如何惩罚她。   电光火石地一刹那,嬴妲拔足便飞奔而去,热情地跑到萧弋舟跟前,趁他不防备,软软的手臂将他盔甲裹住的劲腰一把搂住。   东方先生那羽毛扇随着拂扇之手猛一顿,飘了根鸡毛下来。   众将士眼观鼻,鼻观心,参差而列,均作视而不见。   萧弋舟的眉宇,缓缓地,拧得更深更紧了。   嬴妲却很欢快,仰着脖子嘟嘟囔囔地埋怨起来:“公子你怎么这么慢,我躲了一晚上,你才找到我!”   骑兵团,尤其周清,闷闷不乐地想着,找了一晚上,世子快要将平昌城地皮都掀起来了,这女人玩躲猫猫也不事先说一声的!情趣归情趣,劳师动众过分了!   隔着厚重甲胄,嬴妲察觉不出,盔甲里那具肉身在她抱上来那瞬间,实在已……僵硬如铁。 第15章 小惩   昨日陈湛说嬴妲在皇后手中,平安无虞,将送往军营,但事实上,等萧弋舟与陈湛谈妥,回驿舍之时,只有鄢楚楚并几名婢女跪在前院请罚,嬴妲没有回来。   当时萧弋舟遽然色变,按紧了剑鞘,“人呢?皇后的人已经回宫了?”   鄢楚楚不知,茫然地抬起头,“方才,皇后并没有着人来啊。”   萧弋舟得知上当,铁色铁青,又率领众部及将功折罪的濮阳达返回,去扣宫门,皇后心中忐忑不安,只好命幸荣对萧弋舟坦诚实情。幸荣贪生怕死,说话口齿不清了,代皇后承诺,倾金吾卫之力,也要替世子寻着软软姑娘,萧弋舟冷着脸没发落他,令人往城外去。   金吾卫在偌大平昌城中地毯搜人,那边萧弋舟带人从城东门出发,当时皇后的人马是出了东门,才遇上劫匪的。   找了一整夜,手下将士随着萧弋舟不眠不休,虽不敢有怨言,但对着这么一个麻烦女人,实在也喜欢不起来。   她还妄图用假惺惺、娇滴滴几滴便宜泪,就想打发了世子的怒火,呵,痴人妄想!   正等着世子发火,萧弋舟紧蹙着眉头,微微俯下身,将嬴妲腰肢一揽,手掌在她轻轻发颤的背后,拍了下,又拍了好几下,“好了,我来了。”   “……”众骑兵顿时嘴歪眼斜。   萧弋舟将嬴妲松开,一掌裹住她浑然天成如原玉的小手,将嬴妲往马背上托上去。   当公主的时候,嬴妲便学过骑马了,坐得稳稳当当的,见萧弋舟也翻身而上,握住了马鞭缰绳,便稍安了一口气,萧弋舟应当是不会于此时再计较是谁掳走了她,而表兄他们应当也早就逃了。   而就在她松了口气时,萧弋舟却不动了。   秋晨,水边芦苇,修长叶杆上的凝露未晞,空气弥漫着一股冷意,嬴妲那如释重负的叹息呵出一股绵长的水雾来,氤氲不散。   她自己都没留意。   萧弋舟讥笑道:“诓我骗我?你以为,我还是任你欺哄的吴下阿蒙?”他扭头朝周清喝道:“搜山洞。”   “是。”周清正等着这话呢,究竟哪个敢胆大害他们整宿不睡。   便带着人下马,提剑持盾踅入洞口。   萧弋舟领着剩下人马掉转回城。   嬴妲知道自己这坏毛病,总是等不及尘埃落定,最后乐极生悲。   她苦着脸,任由策马带来的疾风冷刀子似的刮过脸颊耳畔,将秋末时节干燥的发丝扬起,柔软的嗓音被马背的颠簸震散了,“我没骗你……”   萧弋舟冷笑,“倘若你的表兄有能力带你走,今早不会将你留在山洞中,他惧我。”   嬴妲不反驳这话,萧弋舟这人,她知道他清高自持,从小就这样吧,像他这种诸事顺遂,除了在她这里栽过大跟头便没吃过亏的男人,恐怕是很不喜欢有人反驳他的高傲的,嬴妲只好抿了抿唇,“他就是要带我走,我也不走的。”   这话够讨好够谄媚了,萧弋舟腾出扬鞭的手,在她右颊上狠狠捏了一把,“他现在四处奔袭,朝不保夕,你明白跟着谁能活下来。算有自知之明。”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嬴妲垂下了眼睫,心中慌乱地想着,表兄应当猜到萧弋舟会找来,所以走得早,萧弋舟的人马不会搜到他的,他们在平昌潜伏了这么久了,新帝陈湛大手笔到处搜查都没找到,萧弋舟带来平昌的人手不足两百,或许更是无从着手。表兄他们暂且还是安全的。   回驿舍后,萧弋舟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便径自走入了前院一间耳房,嬴妲一个人坐在马背上,萧弋舟的烈马待人不友好,她只好慢吞吞被鄢楚楚搀下来。   “楚楚姐,我好像,又惹了公子了。”   鄢楚楚嫣然道:“不是你,也是旁人,公子他就爱生气,甭理他,他也不会真打你的。”   打倒是不会,冷处理也让嬴妲胆战心惊的。   *   入夜,整座四进院落的驿馆,灯火通明。   嬴妲敷了膏药,未及夜深,便躺在了床上。   棉被是新换的,又厚又宽敞,足以盖住俩人,也不必非要搂在一块儿才能取暖了。嬴妲照例先睡外边,将被褥焐热了,这时窗外传来低沉的跫音,踩在石阶上,有些沉闷。   嬴妲识相地往里挪了挪。   其实萧弋舟若是想,完全可以让她听不见丝毫脚步声的。   门被吱呀推开,那抹冷而长的影子走近,将被子掀开,躺了进来。   暖烘烘的被褥,才盖上便知道有人睡过了,萧弋舟蹙眉,“没睡为何不掌灯?”   嬴妲从被子里钻出来,将他望着,怯声道:“怕亮着,公子见了不喜,愈加罚我。”   萧弋舟闻言冷笑道:“不掌灯,以为我看不见,便罚不了你了?”   昨夜找人一宿,今日也心情颇郁,没用什么果腹,沐浴之后,只用了几只果子,并着酒水入腹,酒后劲上头,晃得人眼晕,浑身燥热,眼前模糊一片,又渐渐浮出嬴妲那张娇俏明艳的脸蛋,风姿亭亭地倚着一株木棉树,裙袂在和风里漾着,她拿着把剪刀笨拙在那修剪花枝……   今日周清禀告说道,洞中都篝火才熄,而且洞中不止一堆,有人为铺成的草堆,还有一张破旧的软毯,他进去时,毯上还滞留温度和淡淡体香。   月色破窗入户,萧弋舟侧过头盯了嬴妲一眼,越想越懊火。   她和夜琅围着篝火待了一晚,这一晚说了什么?她吃里扒外,又善使些聪明伎俩,对他瞒天过海,护着那人……   胸口忽然一阵鼓噪,气闷不已!   躺在同一床被褥下,嬴妲对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也有察觉,知道他正气着,却意外地没对自己动手动脚地惩罚。   如此气……会气坏吧?   想想最有效的给他消气的法子,便是将表兄的行藏供出来,可是别说她不会出卖至亲,何况她也根本不知道表兄他们如今在做些什么,拉拢了什么外援,眼下栖身何地。   黑夜里,男人的呼吸声渐渐粗重,嬴妲还没等到他平息怒火,忍不住咬了咬唇肉,她侧过身,将亵衣的扣子解开了,胸脯朝他肌肉暗贲的手臂靠过去,紧紧贴上。   萧弋舟的胳膊忽然一僵,跟着身体都僵住。   她软软地靠着他:“公子,揉揉好不好?”   萧弋舟的目光充满困惑,他猛冷着脸扭过头,窗外明月升起,幽微的影子轮廓被勾勒出来,少女姣好的身形,如一弯流水,柔软明皙。   他皱着眉头将手覆了上去,五指往下一扣,用力抓握,开始了漫长的对嬴妲的甜蜜折磨。   确实,这样很能下火。   他把火气全发泄在这事上,嬴妲婉转应承,不敢哭出声,但其实真的痛,也只好忍着。   这一次的体验意外地舒坦,没有女人虚伪的奉承和谄媚,她主动送上来的,比被他强迫而半推半、曲意逢迎令人快活得多。   萧弋舟将她身体一搂,紧紧压入怀中,“我原谅你一次背叛,之后,我会要了你。老实些。”   他这还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说这话,那么一切差不多便是要落定了。   臂弯里的女人久久没有声息,萧弋舟以为她闷坏了,或是不愿意,蹙眉松开手臂,嬴妲软软地抬起头,将脸颊贴到他胸口,“嗯。”   鼻尖里飘出来的声音,带着某种震动,震得男人皮肤微麻。   他颇为恼火地想着,一次又一次,他节节败退,让这女人占上风了,何年何月,才能一雪前耻,从她身上尽数讨回来!   萧弋舟常年在武场、战场磋磨,一身肌肉穿上衣裳时不显山露水,但手摸上去却是真厚实坚硬,如刀戟都戳不破的铜墙铁壁,抱着咯手,贴着也难受,嬴妲只好找了一个不那么舒适的位置,到了极困倦的时候,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萧弋舟两天一夜不曾合眼,酒意蒸腾起来,也有了睡意。   这一夜两人分外契合地做了同样一个梦。   三年前萧弋舟随父入平昌,为昏君贺寿之际,皇长子将家里年幼的才及笄的幺妹拉出来与他引荐。那个公主笨拙地伪装成男子,学男人戴扳指,扣折扇,撞见鸟笼上去逗逗鸟,摆出阔步,其实一举一动都透着股闺秀的脂粉气,还拙劣地在他面前,自称姓吕名旦。   皇长子又岂是谁都能引荐的?那时西绥世子萧泊与皇长子赢颉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都是世人口耳相传的少年英雄,惺惺相惜,又互相不服,他带来的那个姑娘,除了沅陵公主,还能是谁。吕旦,亏她能想。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说,他叫水白。   那姑娘从来不惮用一种最为仰慕的目光看她,就如同这世上千百个姑娘一样。他信了,以为她对他有心的…… 第一回 动心,在她跟前撞得头破血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三年五载过去,从无一时忘怀。   最偏激狭隘之时,他想过,是否当年赢颉不服,有意羞辱他,与妹妹配合着演了这么一出戏,教他在世人眼前难堪?   梦境冗长,室外已阳光大盛。   难得地一回,嬴妲从梦中醒来,萧弋舟还在沉睡,还没有走。   他睡觉的姿势,也充满了戒备,仿佛随时预备从梦中惊醒,披衣执剑出去与人搏杀。   两天没睡了吧,嬴妲心里柔软地想,她慢慢地爬起来,在他冒着淡淡青淡淡灰的胡茬的嘴边,轻盈地吻了一下。   萧弋舟纹丝不动。   该是困得厉害,嬴妲没推他,天色尚早,她又缩回了被褥里,闭目惴惴地睡着。   他果真是睡着的,一个时辰后,已经近晌午了才醒来,萧弋舟揉了揉胀痛的眉心,从床上坐起。   这一猛然坐起便扯得头皮一痛,他皱眉俯身,将头发抓起来。   原来昨夜里,这女人趁他睡着时,偷将他们的头发缠在了一起。 第16章 大惩   在看到这绑得可笑的同心结时,萧弋舟先是怔住,他低着头,将睡得香甜的女人盯了少顷,确认她是真的坠入梦乡,而不是假寐之后,他端起那只同心结,拧眉打量了许久。   绑得实在丑,怎么会有女人如此手笨,萧弋舟光用手解,便很不耐烦,最后取了床头绑在柱上的匕首,将自己的头发一把割了,扔到嬴妲脑袋边。   西绥不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一套,他们奉行自己身体的一切交由自己做主,只要不无故自残。   扔下头发后,萧弋舟将匕首插回原处,掀被下榻,将一双薄履拾起,利落套上,头发胡乱捧成一束以发带绑了,便出了门。   留下躺在床上深深呼吸的嬴妲,好容易平复过来,手摸摸索索地扣到床头红柱——竟真的有人睡觉在床上留匕首的!   嬴妲骇了一跳,忙不迭将手抽回来,又摸到萧弋舟扔在她脑袋边的断发,被他解得乱七八糟,嬴妲只好一缕缕地梳理,将萧弋舟斩断的那一截墨发收捡起来。   早知此人这么不解风情,她何必费那功夫讨好他。嬴妲嘟着嘴想。   嬴妲的月事素来只有四五日,在驿舍晃了一晃,便到头了。   这几日萧弋舟很忙,总不见人影,嬴妲总疑心,他是不是还在排兵布阵,势要掘地三尺,挖出表兄。   秋祭一过,平昌城又岑寂下来了。   嬴妲脸颊上的疮疤,经由敷用药膏,和不断地伙食调理,已长合得差不多,变得平整而光滑,摸上去如柔软丝绸,新生的肌肤还略微偏粉,等过个两三日,便看不出一丝痕迹了。   鄢楚楚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着,软软这容貌难怪世子当年痴迷了,不止世子,当年多少世家子都以求娶公主为荣。   *   几个婢女在东屋说话,门忽然开了,敢不请自入的只有萧弋舟,几个婢女都呆了,嬴妲更是忐忑不安,脸颊如酡红。   萧弋舟腿长手长,几步便跨到了近前,不言不语地抄手将嬴妲抱起,便转身出了东屋。   此时天色还亮着,几个姑娘面面相觑,惊怔、羞涩、好奇……   萧弋舟将嬴妲抱回了屋,一脚踢上门,便将嬴妲扔在了褥子上。   这床虽然柔软,但好几回被他扔上床,还是震得臀部疼,嬴妲只好忍着,看着他开始冷着面孔解去裳服,一件一件地剥下来,等脱到只剩一件亵裤时,开始欺身上来撕她的。   还没见过他这么焦躁,似乎一刻也等不得,嬴妲羞赧得不行,转头往窗外看去,天色还大亮着,薄纸外影影绰绰的,依稀是几个身影。   也不用猜便知道是他的四个美婢。   嬴妲登时脸色燥红,臊得踢了萧弋舟一脚,这一脚也不知踹到了哪,他“嘶”一声,隐忍地一吼,随即粗暴地将嬴妲的脚按住。   壁障尽除,他开始亲她,先亲她的额头,再慢慢地咬到嘴,在她的樱唇上缠绵厮磨。   嬴妲还沉浸在被几个婢女姐姐听壁脚的羞臊里,不肯沉沦,甚至带着丝抗拒,萧弋舟恼了,今日便没给她反抗的机会,只是扣着她的肩膀,冷声道:“不愿意?那也没用。”   嬴妲彻底放弃了,她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子,配合他的亲吻,在他压下来时,嘴唇慢慢地无意识地一张:“愿意。”   愿意得要命。   她的身体比萧弋舟想象得软,豆腐做的,捏不得,一捏便现出红痕,再大力些便几乎要碎了。   帘帐被他反手一扯,落了下来,遮住了里头光景。   嬴妲不经意又摸到他的背部,遒健的筋骨,在这具年轻力盛的男性身躯中殷殷透着一种难以抗拒的野性和爆发力,配合他并不温柔的动作,嬴妲只敢臣服,一点也不敢动。   而且他根本不让人准备,痛得嬴妲几乎瞬间昏死过去,身体僵硬了许久,才缓过来。   这个男人却亢奋要命,仿佛马踏天山似的扬鞭猛进,结果没几下就完事了。   ……   房间里忽然死寂死寂的。   沉默得可怕。   嬴妲因为痛而紧闭的双眼,在意识到什么之后,她缓缓地睁开了。   不睁开倒好了,一睁开眼,便见男人撑着手臂僵硬着,不可置信似的,目眦欲裂。   嬴妲还痛着,身体没什么反应,只想说,毕竟也不是花间老手,什么情况都是可以原谅的,她虽痛些,但还是……   萧弋舟的脸色冷到了极点,他沉声道:“再来!”   这回便轮到嬴妲睖睁了。   她都痛得快没知觉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推了下萧弋舟的胳膊,“不、不然,下次……我……”   萧弋舟瞪了他一眼,迫于淫威,嬴妲只好屈从。   这时不巧萧煜带着一帮人往后院来,惊散了看了一场好戏恨不得笑破肚皮的四美婢,萧煜丈二和尚,纳闷了一会儿,朝里屋吼道:“世子,军情紧急,请出来相商!”   吼完萧煜便后悔了,大半日阖着寝房门,应当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事出紧急,但如此煞风景,难免世子不会怪罪,萧煜后悔不迭。   许久之后,门猛然被推开,萧弋舟胡乱披了身广袖长袍走出,鬓发凌乱,瞳孔幽深,眼中似有血丝,冷着张恼羞成怒的脸孔,便一言不发地朝前堂走去,萧煜也只好垂头,将手往后一招,带领众人散了。   没有动静了,嬴妲浑身酸软地倒在褥子里,扶着腰回忆起萧弋舟临走时那个凶恶的眼神,分明是“今晚候着我”的神情,嬴妲忍不住缩了缩脖颈子。   只是,她也没想到,萧弋舟名声在外,又有那么一副得天独厚的健硕男性体魄,竟然在关键时刻,没绷住一盏茶的功夫!嬴妲不知怎么了,想到他那一脸懊恼和难以相信,忍不住挤眉弄眼,确认他不会回来之后,便歪着嘴角笑了起来。   姐姐们都说他可能不会,她过往还不信来着。   等窗外安静下来时,嬴妲想下床了,但一动,便发觉腰酸背痛,还没力气,或许是对峙之时耗干心神了,她无奈地吐了口气。   鄢楚楚在外敲了敲门,“我可以进来了么?”   嬴妲蹭地红了脸,“楚楚姐姐,我……还不大方便起身。”   他们在帷帐之中干了什么好事,瞒不过几位姐姐,嬴妲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   鄢楚楚在外头道:“公子议事去了,不消多时便能回来,怕你晚上又饿着肚子,不如我将饭菜送进来,你先用点。”   晚饭还是要用的,不然嬴妲不敢想后果,只好先应承了,鄢楚楚体贴地让烟绿煮了碗粥,端到嬴妲跟前来,她眉目如画,温柔地凝视着嬴妲,把嬴妲看得脸如火烧,被打趣了好一阵儿,最后粥只喝了一半,实在羞得喝不下去了。   几个美婢都是青楼出身,招数懂得多,鄢楚楚更是集几家之长,出类拔萃的花魁,以往还怕嬴妲害羞不肯听,如今她是羞也无用了,便事无巨细地跟她聊了起来,嬴妲一边脸红,一边虚心受教着。   天色渐暗,萧弋舟遣散了众人,只留下萧煜一个,萧煜满怀忐忑地在一角等着,萧弋舟冷漠地盯着他,道:“以后,不得对寝屋喧哗。”   “是,是。”   看世子爷脸色,也知道吓得不轻,男人嘛,哪种时候不能轻易打断,这点道理同为男人的萧煜是懂得的,低头应了无数声事,才又道:“只是,萧煜奉夫人命,有句话不得不提点公子,男儿当重横行,志在四野,不于罗帷之中,请世子谨记。切莫,白日宣淫。”   “白日宣淫”一出,萧弋舟脸孔更冷,由红转白,半晌之后笑了一声,哂然道:“何时夫人与你说过这话?我今日才知,原来萧煜你也有皮里阳秋,我当真是委屈你了。”   萧煜连忙摇头道“不敢”。   萧弋舟拂袖而去。   近来世子爷火气重,先是无奈收下陈湛赐来金印,后又有先朝勋贵夜家子弟现身,再后来嬴妲为人所掳,桩桩件件都不省心。东方先生劝说大家切莫此时惹世子动肝火,不若让幽泉甘露,浇熄他的灭天火气,顺其自然好了。   东方先生说话玄妙之处,教人只可意会,不得言传,当下众人也都听懂了。   除了他们几个,只有濮阳达还是戴罪之身,虽然仍是不满嬴妲,但从他默许幸荣带走嬴妲那事之后,回来领了三十军棍,打老实了,已经是敢怒不敢言,发誓绝对不再为难嬴妲一下,日后必谨遵世子之命不敢有违。   推开寝房门,里头亮着两盏八角绯红灯笼,贴上了红色的彩纸。   萧弋舟注目了少顷,蹙了蹙眉头,将身后的门阖上了。   他走了过来。   嬴妲此时就坐在床上,她晓得换上红灯笼,却没将被褥也一并改换了鸳鸯戏水算了,萧弋舟的脸不禁意黑了,嘴角抽了抽冷凝着嬴妲。   他天生面容深邃冷峻,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但本身五官构成,都是夺天之功的精巧,柔晕打下来,便显出一丝令人错觉的温润。   嬴妲慢吞吞地、委委屈屈地将屁股挪了一下。   露出还算是干净的床褥,萧弋舟蹙眉,暂时不打断她的把戏。   嬴妲楚楚可怜地垂着纤长的睫羽:“有件事我要同你解释。”   他的眉心跳了跳。   “今日以前,我还是处子。可是,没有落红。”嬴妲将脸蛋快埋到颈窝处了,浑然没有感受到萧弋舟愈发黑的脸色,和愈发凌厉的目光,就在萧弋舟额角的青筋也跟着跳了跳时,嬴妲又委委屈屈抹了把泪,“虽然我不知晓为什么没有,但楚楚姐姐也说,不是每个女子都有的,我都二九了才交付初次,没有也是可能发生的……你别生气……”   原来她以为,他看不到元红,会怀疑恼火她曾与人有染。   萧弋舟的嘴角再度扯了下,他皱眉讥讽起来:“我生什么气?”   不生气?   嬴妲怔怔地抬起头。   他咬牙切齿地走过来,将嬴妲的胳膊一扯,压到胸口。   狠狠的几个起伏喘气之后,他冷冷道:“看不到,我也感觉不到么?当我是死的!”   嬴妲的脸贴在他的腹部,看不到男人忽然通红的俊脸,以及他半羞半恼无地自容的窘境。 第17章 赠书   之后嬴妲又被卷入了被褥里,被压着啃了一顿,只是还没动手,嬴妲的藕臂从被子里探出来,将男人的肩部又抵住了。   力量虽然弱,但这是一个抗拒的动作。   比起先前这女人说的愿意,她此时的抵抗更像是从心而发。   一切都是虚与委蛇罢了,这个狡猾的女人。   萧弋舟讥诮地笑了两声,他停了下来。“我不强迫女人,你说一句不愿意,即日起你便和棠棣换了房间。”   嬴妲一怔,她的房间,不就是在萧弋舟的寝房么?她蹙起了眉,自然是不能换的。   “公子,我愿意一回,两回,但是,是有头的……”她的声音卑微而怯懦,与记忆里趾高气扬的沅陵公主判若两人,一时倒让萧弋舟蹙眉无话,嬴妲撤回了手,将脸蛋埋了进去,含糊的嗓音飘了出来,“楚楚姐说,将来你会带我回西绥,这是一定的事。只是,将来,没有人能保证,你还会要我,公子,你真的会要我么?”   他拧着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嬴妲娇软的失落的嗓音再度飘了过来,“而且,我才知道,你有还未过门的夫人了。我跟着你,是当小妾,还是当暖床丫头?”   以往嬴妲不敢如此贪心,也绝不会问,但既然木已成舟,有些事,总是要让自己安心一些,不至于太受委屈。   关于萧弋舟夫人之事,也是鄢楚楚说的,对方是西绥穆家的掌上明珠,门当户对,同气连枝,萧侯与夫人都极为满意这桩婚事,早已互通了文定婚书。   萧弋舟低下了头,揉捏着她的雪白玉腕,忽然一笑,“没什么夫人。”   若不是在她这里碰了大钉子,父侯咽不下这口气,不会急忙为他定下未婚妻。那姑娘是长的扁的他都尚且不知,又为了不合心意这事,萧弋舟与萧侯大闹了一场,从此父子生了隔夜仇。至于穆氏女,为了让她知难而退,萧弋舟在烟花巷陌,偎红倚翠,名声大噪,更是一掷千金买回了四名如花似玉的美婢,足以让名声狼藉了。   可即便是这样,那姑娘至今也不曾想另嫁他人,穆氏之女,在当年即便是皇亲国戚也可配得,偏偏她就等着萧弋舟,死心眼到令人无奈。   萧弋舟便率人跑到塞北,安营驻寨,美其名曰抵抗胡人入侵,一去便是两年多。   嬴妲狐疑地望着他,虽然此时处处受掣,眼神却不屈,“我才不信……”   他父亲曾以命相挟,迫他娶穆氏女,他也不肯低头,况于如今。   萧弋舟不悦地吐出口气,“不愿意罢了,多言无益。”   他说着要下去,嬴妲忽然张开了腿,双手抱住了他,整个人犹如一只小熊挂在了他身上,萧弋舟蹙眉了,实在不懂这狡猾的女人了,嬴妲软软地在他耳边吹气:“我不骗你,我愿意,不疼了真的……”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嬴妲想不了太长远的事。   萧弋舟目光晦暗,低头将羞得脸颊燥红的嬴妲盯着,她始终不放,腿在他小腿上蹭了蹭,萧弋舟终于转过身来,将她如饿狼扑食压下。   过于兴奋的男人犹如一头猛兽,只是才起了个头,嬴妲疼得额头沁了汗,被他粗暴来了几下,脸颊又红又潮,而原本决意洗刷耻辱的萧弋舟,被嬴妲哼哼两声,勾得一下又没忍住。   草草完事了。   接连失利让萧弋舟惊怔,又挫败不安,见嬴妲要睁眼,他恼火地一只手掌按住她的眼睛,“不许动。”   嬴妲浑身疼,再也不敢笑萧弋舟,只软绵绵地道:“我不动,公子慢慢来。”   这种时候,女人的鼓励更像是两记响亮的耳刮子抽在脸上,萧弋舟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最要命的是,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浓浓的质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第三暂时不能草率了,萧弋舟咬牙,退了出来,翻被子下去了。   嬴妲心如小鹿,望着他一层层套上衣衫的背影,泪珠儿从眼角滚落,“我伺候不好么?”   萧弋舟咬牙切齿,“闭嘴。”   她故意的。   他扯过来一双长履套了,大步流星地朝房门外走去,门被粗鲁地撞上的那瞬间,嬴妲将被褥拉上来,把眼角的湿润都擦了。   她默默地想,她明明是照着楚楚姐教的,说的做的,为什么还是让他生气了?   她明明很配合。   是他自己……嬴妲脸热地想起来,是他自己不行,好像与她无关。   *   转眼要入冬了,天越来越冷,晌午时,嬴妲从榻上起来,将褥子收拾好了拆下来,要拿到后院,打井水洗了翻出去晒。   这活素来是蔚云做的,嬴妲拗不过她,脸红耳赤地让蔚云接了过去了。   天寒地冻的,谁也不肯让嬴妲当奴婢做活,鄢楚楚最后拉着她围着小火炉在寝房里烤地瓜。   房间里温暖如春,鄢楚楚照例将嬴妲的脸颊端凝许久,确认她脸上的烧伤痕已一日比一日浅了,似乎比嬴妲还要愉悦,地瓜烤熟了刺溜冒着滚烫的香气,焦炭沾在上边,烟熏火燎的,却很勾人。   嬴妲以前还没吃过这个,鄢楚楚用火钳取出来,剥了一只给她,用干净的丝绢裹了隔着,不烫了才拿给她,嬴妲由衷地感慨着:“姐姐们手真巧,我就一样也不会,笨手笨脚的。”   搁在以前,人们称这是富贵病。   鄢楚楚却笑道:“你伺候公子,比我们难多了,他喜怒无常的,你说话是一样心思,他能听成另一样,不给他掰开了扯明白,他能胡思乱想把自己逼到牛角尖出不来!”   “这样么。”嬴妲发觉自己根本不如几个婢女姐姐了解萧弋舟。   是啊,她们跟着萧弋舟也有几年了,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萧弋舟身边占个什么位置。   昨夜萧弋舟是说了没有未婚夫人,姑且作真了听,可他也没允诺嬴妲什么,没名没分地做个暖床丫头,其实她是不满足的。男欢女爱之事,双方都可以不必负责,她只是贪恋那一个完整的人罢了。   鄢楚楚又递给嬴妲一只小汤匙,嬴妲对鄢楚楚吃地瓜有样学样,用小汤勺舀了,送到嘴里,滚烫香甜,软糯怡口,因咬了太大一口,她忽地吐出热气来,直呼烫,鄢楚楚笑得花枝乱颤。   宫里的公主,也不像老百姓想的那般要风得风,至少,她连最平凡的美味都没尝过。鄢楚楚替嬴妲将嘴角的红薯屑揩了,“公子昨晚又负气走了?”   昨晚她们可没听壁脚,鄢楚楚一想,“是你出错了?”   嬴妲不肯受人冤枉,不由便招供道:“哪里是我错了,分明是他不行!”   说完便后悔了,鄢楚楚果然双目晶亮,一眨不眨地笑盈盈地望着她。   嬴妲蹭地红了脸,无奈将鄢楚楚的手指勾了勾,“楚楚姐,你别说出去……”   鄢楚楚煞有介事点头。   嬴妲还不放心,鄢楚楚便将她的手背抚了抚:“你放心,我也不敢到处揭公子之‘短’。”   嬴妲这才安了心些。   倒不怕萧弋舟被人笑话,怕他知道了事情从自己这儿流出去,他肯定恼羞成怒,重重责罚自己。   结果一回头,后院的几个婢女全知晓了。   趁嬴妲不在时吃吃偷笑,她无意之中听到过好几回,她们窃窃私语着。   跟着萧弋舟也察觉到了不对,婢女与部下瞧他的目光全变了,若隐若无地透着抹探索意味,尤其当他转身时,仿佛能听到私下里隐忍的偷笑声。   秋祭之后,陈湛拨了一名天魁魁首给他,让他带到军营之中磋磨,魁首名令狐烨,夏阳人士,年仅十九,军中名声鹊起,陈湛林中遇狼,是他张弓搭救,颇有当年细柳营先锋之英姿。或许是因为救驾有功,陈湛对他倒极为放心,直接拨给了萧弋舟。   东方先生提议,不若趁着磋磨令狐烨之时,委婉化之,收归己用。陈湛其人不堪大用,陈祺更是纨绔子弟,迟早必致灾祸,聪明人择木而栖,令狐烨不会不懂。将来他们脱身离去,令狐烨或成最大助力。   陈湛将他们看得极紧,驿舍外至今仍以护卫萧世子为由,堵了陈湛的六百将士影卫,插翅也难飞。   一动,则平昌金吾卫、羽林军尽数大动,萧弋舟的人马恐怕冲不出城门便要被拦截下。   萧弋舟沉声道:“先生所言,是扶持令狐烨为将?”   为令狐烨放权,是提携他,为日后离开平昌铺路。   东方先生颔首,“是,不过不宜声张,令狐烨能在秋祭胜出,我观之此人有大才,公子吐哺握发,不愁揽不得将才。”   这也是周清与濮阳达誓死效犬马于君前之故。东方先生这话不曾说。   谈完话,萧弋舟要走了,东方先生从怀中摸出一本秘籍,双手递呈萧弋舟,以羽毛扇恭谨托着,“公子得空,此道,不妨也研习一二。”   东方先生藏书多,涉猎极广,不少兵法韬略谙熟于胸,萧弋舟对他献的书素来不拒,他扭头,只见蓝封皮的古籍,明晃晃四字《玉房指要》,突兀地闯入眼底。   萧弋舟忽然脸色僵住,脸色倏地一红,随即铁青。   “艳奇之书,先生贻我。”   他口吻淡淡的,尽力不发火。   他想,他明白近日里下人看他的目光是怎么一回事了。   东方先生微笑道:“无怪下人,只是,在下昨夜适逢风骤,想着后院那盆花,故而披衣起夜,至廊下欲下阶,听世子甫入,惊魂未定之呼,稍顿,至阶下时,呼喘已滞,无复起之声。”   “……”   萧弋舟忽然脸如着火。   东方先生依旧递来。   “并无坏处,看看无妨。”   萧弋舟素来从谏如流,脸红躲闪地瞅了东方先生一眼,胡乱应了声,便冷着一副面孔抽走了那本《玉房指要》。 第18章 发火   是夜月华如水,清冷岑寂的里院,绯红疏影,蒙了道恬淡的光晕,娇慵无力地耷拉着饱蘸露水的花靥。   萧弋舟从书房回寝屋,推门时尽可能轻了些,天色大晚,那女人应当睡了。   他信手将门关上,走了过去。   子夜时分,嬴妲果然睡了,被磋磨了许久,腰酸背痛,她见萧弋舟久而不归,以为他又被军务缠身,她自己胡思乱想一阵,想着想着便沾枕头入眠了。   萧弋舟凝视着嬴妲的目光晦暗莫名,床尾那头,因为她的胡乱翻身,露出了一双如莹莹霰雪、绽放桃花色泽脚丫,足弓完美,指甲盖涂着花油,白嫩纤巧……   他做了一件,不能让醒着的嬴妲知晓的事。   他将她的双足捧起来,在掌心揉玩许久,揉捏着光滑白嫩的软肉,饱满十趾,甚至地,一时筋浮骨酥,他竟俯身,在她的右足背上亲吻了一下。   这一下,如羽毛搔痒,嬴妲也有了动静,檀口发出闷闷软软的一声呼。   他于是极快地撒开她的脚丫子,镇定地爬到床头来,宽衣解带,与她一道歇下。   尝过那快美的滋味之后,再搂着睡都觉得极为难熬,何况是一左一右,肌肤都不得相贴,萧弋舟皱着眉将嬴妲的小蛮腰一把扣住往怀里扯过来,便圈紧了。   嬴妲有所察觉了,迷迷糊糊地,说了声“别闹了小狼”,娇哼一声之后,却主动过来将他拥抱住,找了个舒适的安逸窝躺了下去。   萧弋舟的脑中却犹如雷霆一声,“你说谁?”   嬴妲却无声音了。   萧弋舟猛然想到,难道她……果真惦记的人是夜琅!   搂着嬴妲的双臂恍然间僵硬如铁。   他愤怒地将她的推开,嬴妲还要蹭上来,可这时,萧弋舟为她美人秋睡、玉体横陈起的火气,蹭地一下成了怒火。   烛火幽微黯淡,依稀可见嬴妲俏丽的脸,脸色绯红,沁了层淡淡水珠,仿佛闷得正热,只是仍睡着,嘟着红唇,引人采撷。   萧弋舟冷着面孔看着。   她脸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又恢复了昔日盛貌,倘若换上华服,簪珠钗凤首步摇,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明艳万方的沅陵公主,他便会想起,当年匍匐在她脚下,被她一脚踢开的痛恨!   他磨了磨牙,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那个摇尾乞怜的可怜男人了。   *   嬴妲大早上不见萧弋舟人,她懒懒地爬起来,梳妆洗漱罢,听到院中有美婢欢笑声,她忙推门走了出去,只见除鄢楚楚外,四姑娘都围着秋叶红阶下一只石墩,手里欢快地逗弄着一只灰毛犬。   她于是奔下去,融入她们。   烟绿便问:“软软用饭了不曾,我灶上温着一碗米粥,并两只肉包子。”她一手搓着狗脑袋,偏着头道:“弄了一手的狗毛我拿不了,你要吃可以自行去取。”   嬴妲摇头道不必,垂着眸打量这只灰毛犬,他通体皆灰,是极其罕见的品种,长折耳,生就一副可怜相,软趴趴地,仿佛饿得没力气了。   棠棣见嬴妲喜欢,爱不释手,解释道:“这是清早采买的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说是后院冷清,又有人翻墙,又有人刺杀的,养条狗说不定好用。”   嬴妲凝视着这条灰犬,脸色惋惜,“我曾养过一只狗的。”   几个姑娘登时抬起了脑袋,朝她纳闷地投过目光,嬴妲被看得脸红,细声道:“也是灰毛,块头大,骄傲又听话,威风凛凛,我唤它‘小狼’。”   “怎么听着像咱们世子爷。”蔚云一笑,倒把嬴妲笑得更不好意思了。   蔚云素来是最爱打听琐事**之人,不过嬴妲偏内敛,她也不敢怎么闹,笑了几句,嬴妲逃了,到灶房又洗了遍手,用了一碗米粥。   拆卸下来的床褥晒干了,蔚云叠好送到房里去,昨夜里公子也是在寝屋下榻的,但似乎并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床铺平整,虽被嬴妲收捡过,但一丝痕迹都看不出,蔚云疑惑地歪头想了会。   晌午时,也不见公子回来,听说是到城郊军营里去了,恐将数日不得归。   萧弋舟不回,嬴妲反而轻松些,虽说连着两次,都短得过分,但痛也是真的,她还是初次,难免熬不住,心上也蒙了阴影,对这事本能地产生了抗拒,缓几日也是好的。   卞朝覆灭,先朝攻陷平昌,沿袭旧制,军营之中的官衔辖制之事,与往昔并无不同,羽林军是先朝骠骑将军一手所建,曾是卞朝最威名赫赫的虎狼之师。可架不住末年官商勾通,行蝇营狗苟之事,内里腐烂,外表光鲜,恃强斗狠,仗势欺人,羽林军便渐渐成了百姓嘴里的“白毛兵”。萧弋舟只领了一只两百人的队伍,将令狐烨丢入军中,为百夫长,开始磨炼。   夜晚,就着阴冷的风,披着狐裘在原野上,看士兵们难得聚在一堆玩闹,他们玩的是汉人把戏,萧弋舟一知半解而已,知道的那点,也全是他母亲萧嬴氏所教,因为久在西陲,反倒与自己血统相近的汉人扞格不入了。   东方先生与萧煜对视一眼,朝原野上静坐于枯枝断树的世子走了去,萧煜咬了一口冷气在嘴里,冻得腮帮子疼,“世子,夜里凉,不然回营去,咱们来时,也带了乐器来。”   萧弋舟哪会是在想这个。   东方先生道:“三日之后,陈湛将来军中巡视一遭。”   闻言萧弋舟站了起来,“先生从何处得知?”   东方先生面色端凝,“令狐烨所言,能否信他,世子稍待数日便知。”   令狐烨在秋猎之中救驾有功,颇得陈湛赏识,曾打马相与而归,言谈甚洽。   得到准信之后,萧弋舟当夜疾驰回驿舍,将东方先生与萧煜一并留在了城郊,俩人面面相觑,均露无奈之色。   嬴妲以为萧弋舟果真不会回来的,正当她蹲坐在浴桶之中,擦洗身体时,忽然一阵疾风扑开木牖,跟着门被踢开,携着一身寒意的男人,待棠棣自门外惊呼一声“世子”之后,嬴妲倏地一僵,抬起眼睑,已经和面色铁寒的男人对视上。   她只好捂紧了胸口,惊愕之下,颤巍巍地缩起来,“公子……你怎么、怎回来了?”   萧弋舟伸掌舀了一手水,“尚热。”   说着他开始解衣衫,“一道洗了罢了。”   他身上除了外袍制式繁琐之外,余物都解得分外游刃有余,宽衣解带之快令人咋舌,嬴妲几乎是还没反应过来,没移开目光,他长腿一跨,已跃入桶中。   水花溅了嬴妲一脸,嬴妲羞赧不胜,自己要上去,结果被他扯了过来,冷着嗓子道:“说了一起洗,你敢走?”   嬴妲自然不敢,被他扯到跟前来,垂着的双目不期然撞见他沉甸甸的紫红,顿时脸色一涨,羞恼道:“公子不早说。”   她将脑袋抬起来,控诉道:“我没准备!公子明明说了这几日不回来的!”   “下人传错了。”   她越说,越发证明不愿他回来,越发让萧弋舟觉得回来是对的,这女人欠磋磨,即便身子给了他也不能老实,夜里唤着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   他恼火起来,胡乱扯了毛巾替俩人擦身,棠棣在外犹犹豫豫地试探,问是否要服侍,萧弋舟沉喝道:“滚远些!”   公子近来火气重,下人都尊重体贴他,棠棣魂悸魄动,临走时贴心地阖上了门窗。   擦拭之后,萧弋舟走出了浴桶,朝身后不着片缕,还想着到处遮遮掩掩的嬴妲冷眼睨着道:“我没见过么?自己出来。”   嬴妲只好悻悻而出,她一副心有不甘情有不愿的模样,萧弋舟瞅了真是火大,见她还磨磨蹭蹭不肯动,他索性将人抱了起来,屋内烧了地龙,门窗掩上后暖烘烘的也不冷。他将嬴妲抱上了桌,分开了她的腿。   嬴妲忽然睁圆了杏眸,慌张地一瞥,他已经起势了,顿时惶恐得要哭出来,“公子,你不能这样……”   她挣扎,要爬走,被萧弋舟拎回来,他上前一步,将嬴妲的腰紧紧搂着,凝视着她,修眉如一道墨痕,“我给你机会了,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   嬴妲还不知夜里说梦话泄露天机之事,更不晓得他心里为之膈应的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她解释都无从解释,萧弋舟不说,她也不知如何消弭他的怒火,只能抱上来,搂住他的后颈,萧弋舟要扯开,她抱得愈发紧。   “公子,你不能这般要我,回……回榻上……我什么都……满足你……”女人泣不成声,柔软地伏在他的肩头哭泣,萧弋舟蹙了蹙眉,嬴妲的泪水越涌越凶,他只得托起她的臀走回榻上。   鉴于前两次的经历,萧弋舟早已不会莽撞了,方才不过是吓唬她罢了,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嬴妲哭得真切,反倒让他更是烦躁。   “不哭了。”   嬴妲还哭,脸埋在他的胸口。   萧弋舟声音更冷:“不哭了!”   这一声喝,吓着了嬴妲,她果真收敛,一抽一抽地望着它,泪光迷蒙,萧弋舟焦躁得很,粗粝的拇指随意将她的眼泪擦去,刮得嬴妲眼角微微刺痛,她一瞬不瞬地痴痴望着他,“公子憔悴了。”   才一日不见而已,眼中尽是血丝。   萧弋舟冷笑一声,“假意关心就不必了。”   他揽着嬴妲躺下来,将亵衣扔给她,“穿上。”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嬴妲见自己终于打动了萧弋舟,心中悲喜莫名。   “公子为何动怒?昨日清晨离去时,不留一语?”   她还是决意问出来,以免自己蒙受不白之冤。   萧弋舟也换上了亵衣,背过了身,“问你自己。你心里想什么,我不该发火?”   嬴妲扪心自问,她所能想的,让萧弋舟发火的,不过就是,希望将来他能对自己表兄手下留情而已。可她以为这是人之常情,她对表兄,绝无一丝男女之情,可是她不知对怒火之下的萧弋舟,这话当说不当说,若是会错意,他又是冷嘲热讽,更生气了呢?   他都不说,她也不敢自作多情啊。 第19章 双雕   他背对自己坐着,良久良久,没有一丝声音,嬴妲紧张不安地等着。   她不知从何为自己辩白起,只好也跟着坐起,从身后抱住了萧弋舟。   柔软的双臂贴上来,萧弋舟的身躯在那瞬间显出一种僵硬来,他蹙了蹙眉,一股郁火直冲下腹。   “公子倦容令人难安,早些安歇吧,软软陪着你睡。”   她温柔地吐了两口气,如兰麝芬芳,软绵绵一场润物无声的细雨,浇灭了熊熊烈火。   秋天漠漠昏阒的夜色里,最后一只蜡烛被风扑灭了。   他总是喜欢房间里暗暗的,但又仿佛,萧弋舟在夜里能视物,他总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腰,或者旁的什么,或者就像现在这样,一张口便咬住了她的柔软红唇。   不住地厮磨、交缠,嬴妲哪里承受得住这攻势,被吮吸得呼吸不畅,直压着亲了许久,他才慢吞吞地翻身下去,将嬴妲摁入怀里,开始揉玩他的独有领地。   嬴妲哼哼着,“公子不……睡么?”   萧弋舟顿了下,手下用了些力,挤得嬴妲胀痛娇呼,末了他沉闷发笑的嗓音传来:“对旁人说了什么?”   嬴妲顿时怔愣了,又恍然大悟过来,难道萧弋舟是为着这事才不爽?她竟然没想到,自己做了亏心事,在背后说他坏话,又是这种戳伤男人颜面的话,如萧弋舟这种高傲自矜的男人,断不能容忍的。   她忙不迭摇头,“我……没有那个心思,公子很厉害!我……舒服的……”假话说到后来声儿越来越细,自己也编不下去了,脸红如榴花,明明艳艳,娇娇得仿佛要红得烂透低垂。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声里意味不明。   揉了许久,他发出一声长叹,将脸埋在嬴妲的颈窝处,清沉的嗓音传来,震得她锁骨发麻:“暂且饶过你,睡吧。”   他摸了摸她的发。   嬴妲轻轻地“嗯”一声,在他怀里安逸而慵懒地睡了下去。   晨起时萧弋舟又晚了些,嬴妲随着他一道下榻,将盔甲为他片片穿戴上,系上披风,将护腕为他绑上,绑好了,萧弋舟忽然揽着她的腰,浓眉微微一挑,露出淡淡的骄矜满足来,看得嬴妲有些莫名其妙,却又忍不住跟着欢喜。   “公子心情好了?”   萧弋舟在她的嘴角啄了一口,将佩剑取了绑于腰间,轻一笑,“好了。”   嬴妲温柔地垂眸,将他的腰抱了一下,然后脸红地松了。   她送他出门,目送萧弋舟到门外,他的马消失在深巷尽头,马蹄声也被折角高墙吞没,变成如管空巷里一缕细微的风,她望了许久,随着周清走了回去。   经过上回懿旨一事,守在嬴妲身旁的,换成了周清,濮阳达赧于见她,索性避而不见,嬴妲对濮阳达见死不救没有微词,明白他万事以世子为先,是人之常情,只是她也觉得不如不见,以免彼此尴尬。   周清个性较濮阳达活泼,能开玩笑,没大没小,不过严肃场合还是板着脸一本正经的。   “许久不见世子如此容光焕发了。”   还真要这位公主佛爷在,才能让世子开怀起来。   嬴妲虽不说,心下也很欢喜。微微红了脸,在门后廊下立了会,便朝里院走去。   后院久而无事,嬴妲与鄢楚楚又烤起了地瓜,吃着时,她腼腆地对鄢楚楚道:“烟绿姐姐手艺好,不知我能不能与她拜师学艺呢。”   鄢楚楚一语道破,“想为公子洗手做羹汤?嗯,拜师不必,她必定是极愿意教你的。”   那姑娘惫懒得很,一直是她开灶生火,早厌腻了,巴不得有人给她打下手,将她的一身好本事学了去。   嬴妲被说得愈发羞窘。   鄢楚楚又道:“不过,在这儿学,也学不到什么,等出了平昌这座囚笼,烟绿才算是有用武之地。”   “那姑娘,从小身世孤苦,被人卖到红楼去,给人当烧火丫头,后来长大了愈发美貌,老鸨子动了心,让她在前院接客,她命数好,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公子,公子将她赎了出来。她自愿跟随公子当牛做马的,到了侯府,又自己学了不少菜,她说除了掌勺的本事,恐怕也拿不出什么报答公子了。将来教了你,她嫁了人家去,也能放心了。”   嬴妲低着眼睑,小汤匙轻轻舀了一勺软红滚烫的红薯。   “姐姐呢,信二十五岁能遇上真命天子么?”   那是东方先生的预言。   鄢楚楚掩唇,似在笑她傻,“我啊,蹉跎一日算得一日罢了,想什么天命姻缘!我可不如烟绿好命,我在当花魁时,服侍过无数男人了!将来哪有好人家愿意要我!”   见嬴妲一直呆呆地望着自己,鄢楚楚幽幽地托腮,盈盈一笑,“我曾经捡了一个十岁大的孩童,带在身边养着,他倒是说要娶我来着,可惜他死于战乱。也遇上一个负心人,说攒够了钱便来娶我。我也心悦她,守着他的承诺,不论什么活都接,不为别的,只为从花柳之地抽身。可惜,他后来嫌恶我的出身,也跑了,没音信了。”   乱世之下,几人安如完卵,是不曾经历过悲怆与苦痛的?嬴妲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嬴妲握住了鄢楚楚的素手,不过这些陈年旧事,鄢楚楚说来口吻平常。   “孩童?他是怎么死的?”   “我叫他臭小孩,”鄢楚楚笑起来,“他是个伶俐聪慧的,不过喜怒不大形于色,吃了许多苦头的,素日里少说话。他比我小五岁,我梳拢之夜后便遇到他了。我本意欲攒点钱给他赎身,他在后院干活,价钱远比我便宜,岂料到后来淮阳被攻陷,城破了,他为保护我,死在陈湛人马手里,我一人辗转流落到北荒避难,为公子所救。”   “小屁孩饿得瘦瘦小小的,我与他相依为命四年,他临死前,还让我好生地活。我想啊,我一人背着两人的命,怎敢不苟且偷生。只可惜,我也不晓得他姓甚名谁,仅有的小名也是我起的,我心里,早认他做我夫君了。”   “东方先生说的姻缘,大约是见我孤寡到现在,一时不忍随意编的。我自己早已没嫁人的打算了,过几年,公子发落我时,我攒了些私银,还可底气十足地离去,下半生做点生意去,我想得不错。”   嬴妲嘴里咬着的红薯,忽成了苦味。   “对不起,我不该问。”   “无事,”鄢楚楚拾起火钳,在炉子上拨了拨,又一只地瓜烤熟了,她用手压了下,烫得吓人,便只好用硬砂纸裹着将它拿起来放到一旁,又扔了几个上去,“烤了七八个,也吃不了,待稍冷些,我拿给烟绿她们去。”   说着气氛凝滞了下来,嬴妲不敢多问,鄢楚楚也不欲多言,地瓜被风吹得稍冷了,鄢楚楚用砂纸裹了几只,便起身往外走去。   她再怎么装作不在意,临走时眼眸里闪着的温润的水光,也骗不过人。   嬴妲一个人嚼着没什么味道的红薯,忽然间难过不已。   *   又待两日,萧弋舟忽然从营中回来,且传来了风声,陈湛出城,如营中巡视,与三五将士并肩携游,刺客突至,箭矢急掼,幸有萧弋舟来早一步,飞剑击落羽箭,但箭镞仍然穿陈湛肩胛骨,血流不止。   刺客当即被捕,已运送大牢看押。   箭头上淬了剧毒,陈湛经由数名杏林高手急治,已脱离性命之危,但仍卧病在榻,宫中皇后暴怒,扬言欲杀刺客,萧弋舟谏言,刺客朋党尚未供出,不如留其性命暂押,群臣附议。   御前萧弋舟救驾有功,当时那箭直奔陈湛心脏而去,如非他出手及时,皇帝恐被射落马下。   皇后担忧陈湛龙体,听从谋士心腹建议,将其押送典狱,暂且由刑部大臣代为监管,萧弋舟参审。   新朝在稳定下来不到两月,一切因袭旧制,但也稍显捉襟见肘,陈湛此人有小聪慧,而无治国之大谋略,百废待兴,有心无力,朝中能倚仗和指望得上不上十人,萧弋舟一个西绥世子,竟也得到了陈湛和皇后的信任与重用。   这在东方先生听来,滑稽不已。   俩人疾步回府,东方先生压低喉音道:“世子,那一箭本可以飞走……”   “我故意。”   萧弋舟坦然。   他有能力保下陈湛,让那一支羽箭伤不着陈湛分毫,不过最终还是让它洞穿了陈湛肩骨。   同时,他也虏获了夜琅。   夜琅经营多日,溃于一旦。其实,夜琅不是莽撞无脑之人,他今日谋划的这场刺杀,虽无全身而退的把握,但杀死陈湛的机会极大。这机会是萧弋舟故意卖给夜琅的,故意引他入局,又故意留足后手,一举将之生擒。夜琅明知是局,但报仇复国之心太重,他还是上钩了。   东方先生的羽毛扇摇了两下:“一举两得。”   “夜琅是旧朝勋贵,但在下观之,卞朝早已土崩瓦解,他敢行事背后定有所依附。世子明白。只是……”   这句“只是”至此哽住不言,俩人一齐撞见,嬴妲红着眼眶奔出来,定定地立在幽情烂漫的桂树下,手指绞着裙裾,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嘴唇几乎咬出了血。   当下东方先生与萧弋舟一同滞住,东方先生作揖拱手,羽毛扇微微一摇,袖摆轻拂而去。 第20章 糕点   萧弋舟已见过夜琅。   在典狱阴冷潮湿,青苔遍布的刑堂,为保留卞朝没落贵族最后一丝骄傲与尊严,萧弋舟对负责审讯的黎纲劝道,不用重刑,暂且押制,可有别用。   那方也答应了,对夜琅的处置便极轻,那里狱卒手法残忍,卞朝末年皇帝严法暴虐,手腕层出不穷,若是夜琅也挨那么几下,那芝兰玉树的公子熬不住。   旧朝在叛军攻入平昌之后,能降者,为了保全富贵都降了,里头伺机另图大事者不计,而那些宁死不屈的,却是真有骨气有脊梁的。   所以夜琅对自己为阶下囚浑不畏惧,他唾骂萧弋舟贪生求荣,骂得难听,整个典狱之人几乎都知晓了。   萧弋舟阴着脸,匿在一重一重漆黑的阴翳里,负着手,冷傲地听着。   夜琅是簪缨家族的显贵公子,骂得再难听也不带脏字,那刀刀扎人骨头,连东方先生都听不下去了,要堵他嘴,萧弋舟制止道:“让他骂。”   夜琅又痛快骂了无数,终于口干舌燥,歇斯底里地发出最后一声,耷拉下来头。   四肢俱绑,他动弹不得,萧弋舟目光示意,周遭两人便往他身上泼了桶水,“让黎大人继续审。”   直至上马,东方先生对世子此举颇不认同,忍不住道:“何不对其用刑?”   萧弋舟道:“这种人,羞辱他,会让他存必死之志。”   东方先生蹙眉,轻轻地叹口气,“若无公主,世子恐怕也会觉得,夜琅死不足惜。”   萧弋舟扭头,望见东方先生充满忧虑的眼睛,一时无言,辩驳不得。   在东方先生看来,留住夜琅性命,已算是他的让步和恩典。   自然,因为东方先生随他出生入死,所计较的,都是为了他。   而眼前这个女人不是。   萧弋舟忽然烦躁起来。他明明听到,这女人夜里呼喊夜琅名字,知道她心里必是有那个男人的,既是已知之事,没必要还如此失望烦郁。然而他便是忍不住愤忿。   风一阵轻拂,满树的叶泛起软粼粼的光。   嬴妲又对他露出那种失望的眼神了。   上一次,是在他接下陈湛赐来的金印之后,她对她失望了。然而她还是可以听解释的,这一次恐怕也不是为了他救驾,护住了她的仇人,而是纯粹为着,因为他,她自幼青梅竹马的表兄落网,成了阶下死囚。   嬴妲将衣摆牵着,默默地望着他,他立在庭院洒满金线的瓦檐下,半边头颅探出地面斗拱曲檐的影,神色冷漠,甚至流露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恨意。   末了,萧弋舟要走。   嬴妲急忙从桂树底下跑出来,拦在萧弋舟跟前,“表兄要刺杀陈湛,他受伤了?”   萧弋舟脸色更郁,“是我动的手。”   嬴妲双臂平举将他拦着不让走,闻言却震动了一下,“为什么?”   他不是不分好赖,也不是会曲意逢迎昏君的人,当年,倘不是为了自己,他或许都不会朝父皇跪下来,陈湛的执政所为也不过尔尔,嬴妲以为他不会臣服的。   她越是眼眶湿润,用一种失望而震惊的眼神望他,他便越烦躁,“你心里就只有你那表兄,可曾担忧过我受伤!”   嬴妲一愣,他推开他的手走入了寝房,嬴妲在原地呆滞许久,她从没想过萧弋舟受伤这种可能,在她心里,他素来是无往而不利的那一个,战必胜攻必克,中原内乱,是他一举抵挡外族入侵,功不可没。她从没听说过萧弋舟受伤,仿佛那只能是个笑话。   她呆了呆,意识到谁都是**凡胎,她劈头盖脸一见面就质问他,问表兄安危,确实操之过急,难免他会生气。   无论如何,他和表兄不是同路人,她不能用针直接扎他脸。   嬴妲跟了进去,将寝房门阖上。   萧弋舟背对着她将手腕上的纱带一圈一圈解下来,嬴妲走上来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背上又一道箭矢擦过的外伤,深彻翻红,萧弋舟蹙了蹙眉,取出药膏,嬴妲自己抓了过来,忙乱地挤在指尖替他擦上。   “公子我……心里急了……你明白的,我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亲人而已,易地而处,公子想必也会明白的。”   萧弋舟抿着唇,不说话。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露出一丝委屈,将红唇轻轻一咬,默默地又替萧弋舟把药上了。水润的明眸湿漉漉的,浓密柔顺的睫毛服帖地黏着眼珠,像一只温柔待宰的羔羊。   她沉默地将纱带替他缠上。   萧弋舟终于忍不住,皱眉道:“当时情境,我知你表兄必来,无论得手与否,他都将被擒。但这是一个刺杀陈湛的绝好机会,即便身死,他也会做。”   嬴妲慢慢地点头,将纱带绑上。   见她无动于衷,萧弋舟心里的烦躁又起来,“但倘若陈湛死了,不但你表兄会立时送命,连我也会被视作逆贼拿下。若我死,谁来护你?”   他所说听似句句在理,嬴妲不了解当时情况,辩驳不得,只是心里仍是难受。   差一点点,那个毁了她家国,杀了她父兄的陈湛狗贼便可以死了。   只是理智又同样告诉她,杀一个陈湛平不了天下,却会搭上无数人性命,其中也包括表兄、萧弋舟和自己。   纱带系好,萧弋舟手掌翻动上下一瞅,绑得与鄢楚楚实在是云泥之别,嬴妲自己也知晓,脸热地说道:“公子嫌我弄得丑,我这就去把楚楚姐叫来。”   “不必。”   他口吻有些冷。   嬴妲道:“我以往没伺候过人,自然什么也都是不会的,公子只让我暖床,我……也只会这一个了……我会学着旁的……”   萧弋舟将手背搓了下,自己解了那纱带重新缠,用嘴咬着一头重新系上了,哪怕是一只手系的,也比嬴妲绑得好看,她一下脸红了,惭愧不安。   萧弋舟看出她的窘迫,淡淡道:“不必了,你对我,素来不用心。”   嬴妲张了张嘴,见萧弋舟又想走了,她忙留住他,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还没说,表兄他——”   她知晓自己又急了,可刺杀陈湛是大罪,说不准陈湛暴怒令人将他当场击杀,已身首异处了,萧弋舟还瞒着,她不得不问个明白。   “没死,押着。”   不是错觉,嬴妲感觉萧弋舟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更冷漠了,挥袖一挣,将她推了开。   嬴妲追上去两步,“我对表兄没有男女之情。”   萧弋舟扣着门的门顿了顿,过了半晌,他回头,朝嬴妲嗤笑了声,“你为何总以为我还是吴下阿蒙,任你哄骗?今日罚你不许用晚膳。”   他出去了。   不能用完膳事小,惹恼萧弋舟事大。   晚膳果真没有人送来,嬴妲一个人坐在无光的屋子里,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一个多月前,宫墙失火,她被烧毁容貌,落入官海潮手里时,她没有这样的疑虑。   若真到了不得已,要以身侍奉官海潮时,她咬舌自尽也不肯受辱。可是那日她蹲在兽笼里,却让她一眼便望见了萧弋舟,时也命也,她是死不成了。人若对人世间的事物还有眷恋,这种眷恋多过于心底的绝望时,便舍不得死了。   可想活下来,也要想想将来的归处,对陈湛的血海深仇,对表兄临危赴险的担忧,对萧弋舟日益剪不断理还乱死灰复燃的东西,都像是枷锁套在头颅上。   *   书房枯坐的萧弋舟,到了晚膳时分,也不曾出来。   传来了敲门声,是烟绿在外说话,他烦躁了一个时辰,总算稍熄了火气,一扬手,沉声道:“进来。”   烟绿捧羹而入,将糕点与羹汤一并端上来。   萧弋舟看了眼,是烟绿拿手样式,墨眉一蹙,“不是吩咐过我不用晚膳么?”   烟绿弓腰退后几步,“这不是奴婢弄的。”   他微微惊讶,烟绿道:“是软软,昨夜忙了一晚准备食材,今早又对着灶台弄了一个时辰。这汤小火熬了几个时辰了,点心也一直热着,可她方才仿佛惹了公子,我去叫她,她也不应。”   “算她有自知之明。”   还知晓说话惹人恼火。   萧弋舟的脸色口吻都缓和了不少。   烟绿道:“奴婢告退。”   萧弋舟点了下头,烟绿后弓腰后退数步,要转身去时,回眸说了一句:“软软是第一次下厨,她怕公子不喜,特意问了奴婢许久,学得是很认真的,煲汤时还烫了手指,她原本不让我说。”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门,便去了。   这几个婢女都是有眼力见的,知晓嬴妲对他不同,她做的东西也不同,萧弋舟如此吩咐了,烟绿自然不敢来自讨没趣,但锅炉上煨着嬴妲准备的羹汤,又不得不盛来。   书房比寝房更冷,没有地龙,也无兽炉,只有紧闭的门窗,烧着的蜜蜡,稍稍聚起一层令人滞闷的热意。   萧弋舟再度垂下目光,陶制小瓮里盛着碗白乎乎的嫩豆腐似的东西,他皱眉,只决心看一眼那手笨连纱带都不会缠的女人为他做了什么。   他用勺舀了一小碗,白嫩流油的一团,软趴趴的,躺在碧花瓷小碗里,他蹙眉用勺勾起一块,黏糊糊、软糯糯、白花花,实在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种东西,怎能是给人吃的。   他想。   还挺甜。   *   嬴妲与鄢楚楚待在一房内逗狗,这只狗被喂养了两日,干瘦的身板便健实了不少,只是捏起来,仍感觉瘦骨嶙峋的。   鄢楚楚微微含笑,“这只小狗颇为聪明伶俐,与软软那只我看相似,不然便唤它——‘小狼’?”   上回鄢楚楚说不揭萧弋舟之短,结果一扭头说得人尽皆知,嬴妲便怕了,从心底发誓,从今以后,对鄢楚楚的问话能避则避,绝不多言,更不冲动。   鄢楚楚抿唇微笑,“我听着,怎么如此像——萧郎?”   “……”嬴妲脸颊蹭地大红。   “萧郎萧郎,每日给你抱着入眠,舔你脚丫,乖乖地绕着你的腿转圈圈,又为你暖床,又为你持利爪相护,怎么看,也比咱们公子讨人稀罕。”   说得嬴妲脸色更红,鄢楚楚抓起了灰狗两只前爪摇了摇,笑眯眯地说道:“是不是呀?”   灰狗“汪”一声。   鄢楚楚又惊又喜,“果真是通人性的东西!”   嬴妲也笑,忽然忘了与萧弋舟生的不悦,她从鄢楚楚这里知晓,原来萧弋舟已被陈湛皇后任命参审刺杀案。挽救表兄性命,就不能惹萧弋舟发火。   “我今日好像又急了些……”   鄢楚楚摸着狗毛,笑了笑道:“不是你急了,恐怕是你话不曾说开。”   嬴妲疑惑,“我说开了的,我说不喜欢表兄。”   鄢楚楚沉吟片刻,摇头。   “只有这个是不够的,公子爱钻牛角尖,尤其是三年前那件事后。有些事你非得体谅他不可,毕竟软软你……是那个始作俑者。原谅我如此对你说话,这件事上,公子吃过的苦比你只多不少。”   “我明白。”嬴妲舒了口气,缓缓点头。   蔚云忽然一阵疾风似的推开了房门,见鄢楚楚与嬴妲在逗狗,目光在嬴妲脸颊上停留少顷,滞住片刻,又朝鄢楚楚疾步走来,将她藕臂一拽,便附唇在鄢楚楚耳边说着话。   嬴妲抱着小狼,仰头听着,却一个字也听不着,只见鄢楚楚的脸色愈发凝重。   她忽然心里不妙起来,蔚云说完,鄢楚楚沉声道:“软软,你在食材里放了何物?”   “怎么了?”   嬴妲心里也慌乱起来。   鄢楚楚蹙眉,见她是真不知,也无妨告知:“公子中毒了。”   “我……怎会?”嬴妲惊魂不定,愣住了。   鄢楚楚道:“公子晚膳只用了一些粥和点心,是烟绿送去的,公子食用后,先是腹部痉挛呕吐不止,跟着便昏迷过去……”   话音未落,嬴妲恍惚一阵后急忙撂下小狼,推门疾步跑去。   萧弋舟被安置在书房下榻,已晕迷了有一会,脸颊微微浮肿,东方先生正在问诊,烟绿问是否要请苏先生过来,东方先生摇头,待要说话,嬴妲与鄢楚楚已经前后脚如风一般赶来。 第21章 流氓   嬴妲迈入门槛,周清与濮阳达两把刀便横在胸口,她吓得步子生生一顿,忙往竹叶纹翠鸟缂丝屏风后头望了去,里头依稀辨出几个人影,东方先生叹了口气,长身而起。   “放她进来。世子无碍。”   周清听话地撤了剑。   濮阳达不松,怒意填胸,嗔目怒视嬴妲,仍道:“世子中毒是何缘故?先生不说,我不能放了此女。”   作为罪魁祸首,嬴妲虽然自以为冤屈,但当下更担忧的还是萧弋舟中毒状况。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候着,不发一语。   东方先生从屏风后走出来,到书房的矮几上,取了嬴妲今日煲汤用的那只陶罐,周清与濮阳达皆凑上去观摩,东方先生的长勺在里头掏了许久,才掏出一丝碎渣来。   周清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刺耳感慨:“这么大一罐,世子竟吃完了!”   话音落地,嬴妲脸色仿佛着了火似的,她扭捏不安地朝东方先生望去。   东方先生将手里长勺捧至鼻尖,嗅了口,他低低说道:“世子对奶乳排异,易发不适应症状,软软姑娘不曾投毒,她或许是不知,在这团……”东方先生见多识广,也实在不知嬴妲做的是一团什么,稍露为难神色,又接了下去:“东西里掺入了羊奶。”   说罢一群人脑袋揪起,齐刷刷朝嬴妲瞪去,濮阳达近乎要拔剑相向,如怒目金刚。   嬴妲被骇了一跳,她惊愕道:“我是真不知……”   萧煜也从屏风后转出来,“没甚大碍,若世子要怪罪,他醒了自会处罚。散了去吧。”   濮阳达道:“果真?”   他还是不信这女人。   眼下夜琅落网,谁知这女人为了救她表兄安什么心!   萧煜道:“你不信我,连东方先生也不信了么?”   东方先生是萧家两代家臣,功高不辞劳苦,颇得上下人敬重,濮阳达不敢有疑义,东方先生颔首,“苏先生料到或有人以奶乳对世子做文章,事先留给我不少丸药,恰有针对羊奶不耐受的,诸君稍安,待世子休息整晚便无事了。”   濮阳达这才安心下来,东方先生与鄢楚楚通了眼色,鄢楚楚会意,将烟绿一道扯出来,便都退了。   嬴妲沉默地靠在门框上停了半晌,她走过去,将东方先生留下的汤锅和盘碟拾起,忍不住腹诽道:吃得真干净啊。   他不让她用完膳,自己却享用着自己做的美食……明知不能吃奶,还吃了个精光,幸亏发现及时,若是出了大事,她就百口莫辩,难辞其咎了。   可话说回来,虽然东方先生与萧煜为她说话,鄢楚楚也没说她不是,嬴妲心中还是愧疚难受,她第一次想学着做一件什么事,结果却弄砸了,她难受地转过屏风,走到萧弋舟的榻边坐下。   夜风一吹,嬴妲缩了缩,静静凝视着萧弋舟的睡颜。   他的两颊还有些浮肿,像掺了红糖的发面馒头似的,又红又白。   她看着无声地笑了笑,忽然手臂被一阵大力一扯,嬴妲娇呼一声,重重地摔入了男人怀里,她的脑袋瞬间天旋地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何事,便听到男人气急败坏道:“最毒妇人心,你要害死我,与你表兄陪葬是不是?”   嬴妲愣了会,被摁在萧弋舟胸口,嗫嚅道:“没有。你醒了?”   他一直醒着,等她自投罗网?   嬴妲趴着,将下巴搁在他的胸口那块结实的肌肉上,眼波撞进他漆黑如不见天日的深渊的眼底,忽然笑了起来。   他更恼火,“笑甚?”   嬴妲道:“欣喜公子无碍。”   她又道:“你不能吃奶,我不知道,可你自己知道吧,怎么全吃了?”   萧弋舟恼羞成怒,“饿了。”   嬴妲又笑了下,这一笑似乎透着“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放你一马暂且不揭穿你”的得意,至少在萧弋舟看来是如此的,他便更羞怒,将嬴妲的腰肢扣住猛地翻了过去,连带着被褥滚到里间,嬴妲又被结实的压住了。   他开始着手解去她的衣衫,嬴妲脸红,又惊又羞,“公子你还病着!”   萧弋舟的牙齿咬开她胸前小衣的绸带,冻得嬴妲瑟瑟一激灵,仿佛凝视着一只发狂的禽兽般不可置信,他恼怒不已,“你都已说了无碍!要拒绝这时候便说,我从不强迫女人。”   嬴妲被他吼得一呆,随即绸裤也被剥了,她的柔软双腿在他毛腿上蹭了蹭,咬唇道:“病中不得纵欲。”   “借口。”   “不是。”嬴妲不知怎么说,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勉力凑上来,吻了吻他的嘴唇,害羞得玉体浮粉,通身彤红,瑟瑟道,“轻些好不好?”   萧弋舟“唔”了一声,动作还是粗鲁莽撞,嬴妲疼得要哭,只是萧弋舟肿着双颊,双目瞪着自己,嬴妲要哭也不敢,咬着手背默默承受。   萧弋舟渐渐地也蹙了眉,“男人让女人在身下哭,是本事。哭出声来。”   “……”嬴妲被他突然一句不知从哪看来的下流话惊呆了。   他自己也不是全不要脸那种,肿胀的颊一时涨得更红。   “我是顶天立地的丈夫么?”   嬴妲更无语了,被他一下狠手弄得溢出了哭腔,急忙点头。   “公子无需证明,软软知道……你是呜呜呜。”   ……   这是从俩人有过以来最契合的一回,嬴妲只让他得逞了一次,虽然他仍然不甚温柔,但时辰出奇地漫长,事后他眼泡都肿了,一副纵欲过度的亏损模样,他自己也有所察,又是受伤又是中毒的,累得慌,心虚地将嬴妲抱住,装出慈悲而怀的面孔放她早睡。   但是萧弋舟自己要的,她不负责善后,懒懒地便睡着了,留下萧弋舟对着身旁能看吃不动的女人咬牙切齿。   嬴妲娇慵地伸了个懒腰,醒来时天色放亮,她扭过头,身边的男人仍然在睡,眼皮底下有浅浅的一层青影,脸上肿肉消去了不少。   这个男人给她的一贯印象便是强大,这一点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变过,他的五官也生得好,英俊刚毅,线条流畅和谐,病里倦容憔悴,格外引人心疼。   嬴妲忍不住在他没完全消肿的颊上温柔地揉抚,过了一会,萧弋舟仍是不醒,她又挣扎起来,爬起身,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这一回让萧弋舟抓住了现行,他出手极快,一把攥住了嬴妲的小手包住,嬴妲一怔,顿时后怕羞恼,朝萧弋舟瞪了过去,他睁开眼,眼白之处弥漫着血丝,宁静地看着她。   嬴妲便又心软如水,柔声道:“公子你哪儿痛?”   他嗓音发闷:“你替我揉么?”   “嗯。”   他平静地说了声“好”,握着嬴妲的小手,却往下腹探去,嬴妲面庞赤红,惊呆了似的要抽手,却被他平静地施力一按,便压了下去。   嬴妲羞愤不已,“公子你……”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哪儿痛揉哪,眼下只有这一处没消肿,替我揉揉吧。”   “你……”嬴妲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流氓。”   他闭上了双目,显得无比沉静,和疲倦。   嬴妲想到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又良心不安,只好忍着羞臊慢慢地替他纾解。   清早起来便这样了,日后……她都不敢想。   萧弋舟这两次,一次比一次更证明了他的“顶天立地”,苦了嬴妲,浑身上下再无一处清白。   传早膳时只有嬴妲一人下榻,萧弋舟起得晚,穿戴好裳服,已将近晌午,竖冠加袍,将佩剑绑于腰间。   他难得走到铜镜前,将自己英俊的面容扫了几眼,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在被窝里温存的旖旎。   狡猾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的脸红几分真几分假,是否真的以为他在睡着,竟偷亲他,被他逮住了,他问她为何要亲,她竟然编出一套说辞,说唾液能助消肿,亲一下就不会疼了。   他勉强信了,回给她一个“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放你一马暂且不揭穿你”的眼神,作为回击。   他推门出去,转过阁楼,到寝房檐下,重重花红绮绿里,纤瘦单薄的姑娘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只灰毛狗。她在逗狗,笑声如银铃,清脆婉转,露出那种娇憨而放肆的雍容来。   萧弋舟看着眼前和谐的画面,却皱起了眉。   他忽然想到,从将她从奴市买回来始,他再没见过她那种透着恬静温柔、岁月静好的娇懒和肆意,那曾是她身上,最打动他让他着迷的东西,即便再不愿意承认,也瞒不过自己——他曾经对这个女人狠狠地动过心。   嬴妲抱着小狼,它的前爪不停地在她腿上划拉,她抓起它的一只前蹄,温柔地在小狼脑袋上蹭了蹭脸颊。   身后的男人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冷眼看着。   嬴妲觉得昨晚和今早的萧弋舟有点幼稚,大抵人脆弱的时候,便容易产生依赖感,像个急欲讨人摸毛的孩子。   “说我坏话?”   嬴妲一不小心嘀咕出声了,萧弋舟没听见,但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她吓得一激灵,萧弋舟已经走了过来。   他面无表情地坐下来,长臂将嬴妲的右肩搭住,往怀里一压。   小狼被挤得朝萧弋舟瞪过来,他回瞪过去。   一人一狗大眼对小眼的,嬴妲忍俊不禁,“你和它……”她又立即想起尊卑来,脸上的轻松肆意立时收敛,拘谨了不少,“东方先生说,公子要休养两日,他已命人到军营告假去了。公子回去歇着,午膳我稍后端回房里。”   萧弋舟皱眉,左手将狗崽子脑袋一压,直将狗脑袋压到地上,“什么狗东西,也配你抱着。”   嬴妲愣了愣,“公子你欺负一只小狗做甚么。”   他松开左手,冷冷道:“你拿伺候我的手,去抱一只狗?”   嬴妲倏地脸红。   烟绿与蔚云正好将被褥衣衫洗好,走到后院去晾晒,过拱门时,朝她们看了一眼,便娇俏含笑前后去了。   嬴妲想挣开,但又挣不开,低低说道:“小狼还小。”   他冷笑道:“小又如何。”他将嬴妲的手霸道地抽走,一脚把狗崽子踢了下去,小狼汪汪两声,忿然作色朝萧弋舟嗔目而视,萧弋舟右手要拔剑了,它吓得一时飞窜。   “畜生畏死,不知忠义。”   他竟然还在这儿堂而皇之地指责狗怕死?嬴妲呆住,不知该说什么。   萧弋舟将剑收入鞘中,紧攒的眉宇,猛动了下。   “这狗叫什么?” 第22章 萧郎   “小狼。”   嬴妲不明其意,答了一声。   萧弋舟的目光直了那么瞬间, 他的身体稍显得有些僵硬, 嬴妲想碰一下, 他抽手回去,按着剑柄, 沉声说道:“为何唤它小狼?”   以为他也听出来了,嬴妲脸一红, 犹犹豫豫、嗫嚅着不肯说了。   萧弋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说, 为何。”   嬴妲被逼问得双颊若火,害臊不安, 被逼得没办法, 只好说道:“我以前养过一条大狗, 状如灰狼, 我便喂它取名‘小狼’,有……缅思故人之意。”   中原, 狼是用来思念故人的么?萧弋舟并不十分明白中原礼节, 母亲未尝提起过, 姑且当她说的是真的。   “故人是何人?”   嬴妲怔怔地将脸蛋快埋到腿间了,“公子真要问么?”   萧弋舟想嬴妲这女人不识好歹, 不真诚, 狡猾得紧, 她眼下能有心思在这儿抱狗, 要么是对他谄媚逢迎, 伺机讨好于己相助她表兄,要么是他昨晚没弄够。他想了想,脸色渐沉。   “世子。”   萧煜已走出垂花圆拱门,朝俩人走来,萧弋舟抬起头,不悦地盯了他几眼,萧煜识时务地一顿,心道这回可不是大白日关房门在里头不清不楚了,他来得应当恰是时候才是。   “有事禀告。”   萧弋舟皱起了眉,他扭过头,将嬴妲的脸捏了一团掐在手里,痛得她咬唇不敢发出惨叫,他忽然雨过天晴似的,露出得逞的微笑,“长好了。”   她一怔。   萧弋舟松了手,面色微微不自然,提剑下阶,便将萧煜带去。   等两个煞风景的走了,小狼乖乖地咬着尾巴跑回来,泪眼汪汪对嬴妲控诉萧弋舟的恶性。她摸了摸狗脑袋,小声道:“你莫惹他。他可比禽兽禽兽多了!”   才从病中恢复的萧弋舟,休养了一夜而已,已是健步如飞,昨晚萧煜趴在床前,听他交代将屋子里的人都带走,仅仅留下嬴妲时,他还气力不济,脸色泛白,两颊肿胀,唇色深红,此时看上去又容光焕发,双眸奕奕,萧煜虽心下惊疑,但也忍不住翘了唇角。   世子自幼时起,诸事皆顺,凡遇上一丝不称心事,便动如雷霆,夫人宠爱,愈发纵得他蛮横霸道的脾气,如西绥“小霸王”,凡人皆惹不得。   也只有在沅陵公主这儿,他栽过一次狠跟头。   从那以后,罕见世子发脾气了,如今的一喜一怒,大多是也是为着那位软软姑娘。   萧煜私奉夫人之命,必要之事提点世子一二,切莫为女色丧志,萧煜铭记于心,但世子不会为别的女人沉湎淫逸的,只有一个女人能让他疯狂,却偏偏是劝不住的。   “是夜琅招认?”   萧煜摇头。   过了假山池沼,萧弋舟疾步顿住,蹙眉道:“难道是陈湛不治身亡?”   萧煜道:“宫中传来消息,陈湛性命无虞,但此箭伤甚深,难以好全,世子虽挽救了他性命,但不过是为其延寿经年,陈湛终是不得长寿的。”   这或许正是萧弋舟要的,萧煜蹙眉道:“皇后请世子入宫。”   萧弋舟看向萧煜:“那女人不蠢。”   “车马备好了,世子。”周清走来。   萧弋舟点头,往外走去。   皇宫经由当日叛军攻入时官海潮所放一把大火,南宫烧毁不少海楼丹阙,陈湛登基之后着人修缮,但萧弋舟入宫时,他登上复道,眺望南宫,那里仍是坍塌的未经修整的屋舍,其中某间或许便是嬴妲的寝殿。   幸荣亲自引路,萧弋舟随着幸荣细碎的步伐走下复道。   他扶着围栏,握着粗厚木质雕栏的有力五指,猛然抓紧,步子停下,萧煜也随之骤停,幸荣又走了一截,不曾听到脚步声了,也茫然回头,“世子这是怎么了?”   入宫后便不知怎么直想着那女人,小狼……萧郎……故人……   他倏地抬起头,五指扣得更紧。   这个女人!   是再一次欲擒故纵、故作欲说还休么,还是真的……   他与她素无深仇大恨,即便是当年皇长子有心害他名声,嬴妲何必又搭上自己,难道皇长子找不出一个美貌娇俏的姑娘,对他虚与委蛇,迷惑他心神的?   “世子?”幸荣那厢又喊了一声,觉得世子仿佛正在出神。   皇后娘娘召世子入宫,虽不说缘由,但终归是不合礼制,所幸此事知晓之人不多,世子也是克己守礼之人,虽有些花间之名,但无伤大雅,他和他的人应当不至于广而宣之,幸荣又不安,怕世子此时掉头离去,全不卖皇后颜面,皇后暴怒下来,吃亏的人里头,自己首当其冲。   萧弋舟面色僵硬,盯着幸荣佝偻着的一动不动的身影,慢慢地收回了手。   “常侍带路。”   幸荣这才稍安,吐了口气便往复道之右去了。   萧煜跟上一步,怕萧弋舟身体状态反复,今日不宜与皇后冲突,但萧弋舟只是脸色微白,神色并未有异,他低语劝诫不若回去,萧弋舟缓慢摇头,既来之则安之,妇人而已,又何须惧。   凤宫是大火之后保存较为完整的建筑了,雕梁画栋,如耸入云天之宝顶,气势巍峨,内里纱帘婆娑,空旷暖明,前朝宣帝孝文皇后喜明净,一改凤宫陈设,这才有如今气象。   皇后坐在重帘深幔之后,萧弋舟先入,萧煜随后,里头除了幸荣,便只有八名宫人,左右自高而下立于两边,萧弋舟行了臣子之礼,便自行起身。   武夫与宫闱深处处处透着格格不入,皇后犹铺面一股凌厉峭拔之气,如修罗站立香阶下,寒意直侵人罗袜。   “萧世子,本宫今日传你来,是有一话问你。”   皇后故作威严,其实色厉内荏,内心畏惧萧弋舟。   这是北漠荒原上旌旗横扫的杀神,他剑下亡魂无数,即便料定他不敢对自己动手,皇后也难免心中忡忡。   萧弋舟淡漠地垂了眼皮,“皇后但问。”   “你与那刺客,可是旧相识了?”   目前三审之后,刺客仍是丝毫不招认,皇后问询之后得知竟是萧弋舟提议不对刺客上重刑,须知皇后对伤害丈夫之人是有欲剥皮拆骨之恨,萧弋舟虽御前救驾,却留下这么一道吩咐,皇后难免不起疑。   萧弋舟道:“不相识。”   此言是真,三年前他并未见过夜琅,只隐约听人念及,这是沅陵公主表兄,为皇长子做伴读的。   “不相识,为何当时竟无一时义愤,对伤害陛下之人下重手,为何收监典狱之后,又嘱托黎大人对其不施严刑?为何本宫听人说,那刺客在牢中对你痛骂不休?”   夜琅身陷囹圄,还知晓要往萧弋舟身上栽赃,意图用反间计取信陈湛。   萧煜早说过夜琅奸狡,绝不是表面所见温雅如玉清风朗月,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一剑刺死了他清净!他缓缓地拧起了眉。   萧弋舟抬起了眼睑:“皇后知晓,这天底下欲取皇上性命的有多少人么?”   这话倒问得皇后一愣。   卞朝亡国之君,虽昏庸无道,但先朝百年,积几代明君之盛世,仍有仰慕追随之众,对陈湛商户出身不耻,又对他挑起战火灭国弑君怀恨,要刺杀陈湛的自然不少,这且还不说如今威名正盛的西南林平伯与东郡夏侯孝了。   萧弋舟道:“不说卞朝旧臣,皇后知晓,这京畿皇都,天子脚下,曾有多少士族贵胄的线人部署,势力渗透么?恐怕在皇后坐于家中拈针弄线之时,这里的勾心斗角,屠杀构陷,阴蜮诡计,已至血流漂杵。泊生于西陲,长于北漠,不曾深入中原,皇后要说,萧某识得这其中一名刺客,萧某无力辩驳,但有一事请皇后知晓,倘若萧某前日不曾横出一剑,挽救得皇上性命,皇后与太子今日……”   “住口!”   皇后勃然色变,喝止萧弋舟再说下去。   她长姿而起,胸脯狠狠地几个起伏,从屏风纱帘之后走出,凤袍华服,身材瘦长,眼窝深陷浮出一种病态倦容,似乎几夜不曾合眼了。   但她还记得要为丈夫讨一个公道,质问萧弋舟。   萧弋舟对皇后并无憎意,倘若不是皇后,当日那蠢女人跟着太子的人入宫,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欺凌。   “本宫知悉,”她无力地垂目,“萧世子忠君大义,是本宫狭隘了。”   她转头对幸荣道:“送萧世子出宫。”   幸荣应话,请萧弋舟出门。   皇后也要再去侍奉陈湛,陈祺忽长腿跨入门槛,“母后糊涂,怎么又纵虎归山了!萧弋舟不除,平昌永无宁日!”   “混账!”皇后劈手要掌掴他。   陈祺再不肯受,手脚轻快地避过,面露忧急,“父皇又高热不退了,母后快去。”   皇后一时怔住,反应过来便急急追随陈祺而去。   *   幸荣的步子急,带萧弋舟至宫门,一路上便喋喋说了不少。   “世子莫怪罪皇后失礼,实在……”   “我明白。”   萧弋舟想,何时那女人能为他失礼一回,昨晚单独留下她一人,她在房中踱步许久,才过来,最后半真半假带着小心亲了自己一口。不过如此罢了。   幸荣便露出笑容来,远远地目送萧世子的马车驶出宫门,这才疾步折回往未央宫木兰殿去。   萧弋舟靠在马车上,闭了闭眸,平静地想着事。   他的食指靠在马车壁上,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萧煜策马跟在车外,听力敏锐的萧煜听到车中的响动,趴下来在外头问了声,得到回音:“回驿馆。”   世子身体已经恢复,照他性子应当先回营中才是,萧煜本是想随之一道出城,没想到他竟要回驿舍。果真是耽于美色,不思进取了,萧煜的嘴角歪了歪。   停车解鞍,萧弋舟从马车之中走下来,揉了揉眉心,不近不远地撞见等候在石狮子旁,似乎才下来不久,就着寒风跺脚取暖的官海潮,萧弋舟放下手,眉心更紧了。   “官大人。”   萧煜喊了一声。   官海潮一回头,见到俩人回来,面露笑容,正襟而来,“萧世子教我一番好等!来来来,官某有要事要请萧世子助一臂之力。”   “何事?”   萧弋舟无意与他打太极,含混问了一句便罢。   官海潮亲热地将他手臂一拽,便扯到东边石狮之后,萧煜倒不怕他突然暗算世子,持剑冷脸立于一隅。   无事不登三宝殿,萧弋舟的嘴角动了动。   “世子容禀,官某前不久从火场之中拉出不少奴隶,除一人得罪世子被杀,一丑奴世子买回之后,余人多半仍在。世子也知,官某对沅陵公主倾慕已久,前日又从这批宫人之中觅得几人,有闭月之貌,恐公主便藏身其中,正要请世子辨认一番。”   他话里夹抢带刺,萧弋舟登时冷了脸孔,“那女人薄幸无情,傲慢无礼,萧某早对她恨之入骨,官大人还是莫要来戏弄萧某为好。”   他甩袖欲走,官海潮又从身后拉住他小臂,萧弋舟右手已自发扣住了古剑,官海潮眼厉,顿时停了下来,朝萧弋舟笑道,“萧世子莫恼,只是请世子过府而已,吃口茶功夫,有没有,世子想必一眼便看出来了。”   萧弋舟耸起了眉。   西绥人,与北漠荒人,大多心直口快,罕少有中原人的委曲心事,心口不一,但拜母亲和几位姨娘所赐,萧弋舟对人察言观色,却还修炼得几分功夫。   官海潮在刺探他,对当日他一眼相中买回驿舍的奴隶起了疑。   官海潮笑道:“还请世子拨冗随我一去。”   萧弋舟将他热情伸来的臂膀又推去,“不了,萧某昨日不慎误食相冲之物,身体不适,今日入宫,回来已疲乏不堪。”   “也好,也好,”官海潮点头,“那改日?”   官海潮对这事分外执着,萧弋舟皱眉不语。   官海潮又道:“世子,小可前不久得到一幅公主的丹青,描摹得神韵,不知差不差,我又着人临摹了一幅,今日正巧带了,请世子先赏一眼,这画的是不是。”   他说罢从后腰处取下一幅卷轴,抻开,萧弋舟后退了半步。   画上女子娇憨明媚,俯着身立于瑰丽纷繁的花丛中戏弄紫蝶,一身烟水纹妃色对襟云锦小夹袄,披着猩红嵌乳白狐毛斗篷,水润明眸顾盼生辉,黛眉似墨,丹唇若画,如含苞待绽的亭亭牡丹。   萧弋舟只看了眼,移过了目光,半晌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官海潮顿时大笑,“毕肖真人耶?”   萧弋舟扯了下唇角,“风韵虽似,形貌却差了不少,沅陵公主丰腴柔婉,是芍药饮露之态,不是嫩柳初发之姿。”   “哦?”官海潮若有兴致。   “改日。”萧弋舟退了一步,朝官海潮又道,“萧某也摹一幅着人送往贵府,至于旁事,恕琐事缠身倒要教官大人失望了。”   “萧煜,请官大人。”   他不再回头,径自走入门内,教周清守着,今日谁人来也不必接见。   未几萧煜匆匆跟至,将官海潮递给他的画轴又递上来,萧弋舟看了眼皱眉抽走,还是方才那幅,盈盈姿态描摹得栩栩如生,倘若官海潮拿着这幅画按图索骥找到驿舍,见到嬴妲的第一眼便能认出是她。   那女人,即便安安分分在后宅里待着,也不是个令人省心的。   萧煜诧异道:“官海潮找的谁人作画?画得——竟如此像,世子方才险些露了马脚。”   萧弋舟哼了声,“她不安分,以往在平昌,见过她的贵族子弟不知凡几,如今一个个落魄了,巴结官海潮的俊杰大有人在。”   说话间嬴妲已经跟着鄢楚楚走了出来,俩人一前一后地,嬴妲怯懦地躲闪着他,萧弋舟皱眉,手下飞快地将画轴卷起,扔还萧煜。   萧弋舟的目光盯着嬴妲软软的下垂胸脯,饱满,手感极佳,比画上玲珑消瘦的骨感美人要丰腴些,那画上公主,约莫十四五岁,萧弋舟疑惑,原来那人竟没见过二九的公主,画的一个小姑娘,与眼下这个还是差了些风韵的。   “过来。”   他道。   嬴妲赧然地从鄢楚楚身后走出来,怯怯地走到萧弋舟跟前。   “怎么了?”   嬴妲回头望了眼鄢楚楚,指望她交代,鄢楚楚却赏花赏假山似的,往外走了几步,逼她要自己说,嬴妲只好悠悠吐出口气,咬唇道:“我……将灶台……炸了。”   “噗——”萧煜忍俊不禁,率先破功。   萧弋舟瞪了他一眼,萧煜忙不迭给嘴拉上封条,讷讷地抱着画背过身。   萧弋舟的嘴角也忍不住抽动了数下,嬴妲低着脑袋,说道:“烟绿姐姐说,最近几日不宜生火,要给灶王爷焚香敬祝赔罪七日,请公子吩咐下去,让人每日从外头买熟食回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萧弋舟黑着脸听罢,将她柔嫩的手臂倏忽一扯,便往后院拽过去,“都不准跟来。”   萧弋舟一路拽着嬴妲,先去看过被嬴妲烧毁的灶台,说炸裂确实过分了,但满屋乌烟瘴气,刺溜冒着柴火煤炭的浓烈烟气,原本就古旧的灶火台上伤痕累累,萧弋舟紧攥着嬴妲的手,看了一圈壁上裂痕,皱眉严肃地问道:“你是要拿着锅铲上阵杀灶台?”   嬴妲愧疚难安,“公子……我以后……我……不碰了……”   萧弋舟虎着脸盯着她。   烟绿打圆场,“公子,软软为了做饭,手指也切伤了,她着实不是故意。”   过程之惊心动魄烟绿都不忍直言了,原本以为这门手艺后继有人,将来自己走得能踏实些,没想到教了个笨徒弟。   萧弋舟俯下目光,将嬴妲藏在身后的左手抓了过来,食指上颤了纱布,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将嬴妲拽回了寝房,面对沉默凝视她的萧弋舟,嬴妲浑身不自在。   “公子。”   萧弋舟睨了他一眼,“你们中原人狡诈多计,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可我不惧。我以为,我不会死在旁人的刀子嘴下,倒能被你活活气死。”   嬴妲咬咬嘴唇。   萧弋舟懒得与她扯这回事,口干舌燥,他去倒了一杯茶水,靠着轩窗凝视窗外,一饮而尽。   他回头来,“说吧,故人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记着这事呢。   嬴妲惴惴不安,心如鹿撞,腮凝红晕,慢慢地朝萧弋舟走了过去。   她走到他跟前一尺远时,抬起了头。   “故人是一个人。”   萧弋舟蹙眉回以一个“少说废话”的眼神,转过了身,院落矮墙高墙错落,皆以青石砌成,施以藤萝翠蔓,蒙络摇缀,萧弋舟扯了扯唇角,手里捏着瓷杯揉玩了片刻。   身后传来嬴妲犹疑未绝、卑微怯懦的嗓音。   “故人是我心爱之人。”   他猛然顿住,十指僵直。险些那一只精巧白净的瓷杯便握不住,他回头来,她还在低着头说着,“我原以为,我这一世,与他相识是缘,欺他伤他是无份。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见他一面。我原以为,过许多年,我会忘了那人的。可这些都是我以为的。造化弄人是不是?我也觉得啊,可我有什么脸,有什么脸呢……”   房间里沉默静寂得可怕。   杯盏落地,砸落成一地碎瓷。   嬴妲的心弦被惊动了,她才茫然地睁大水眸,从自己的遗憾酸楚之中挣扎出来,面对沉着脸色,黑眸如深渊的萧弋舟,忍不住泪珠滚落,从两腮源源不断地往下掉……   说出来了。   泪光模糊了双眼,她已经看不到他的神色。   等待她的,或许是一场凌迟。   嬴妲摇了摇头,失笑道:“你把我现在的卑微当作犯贱吧……”   猝不及防后背一阵痛,她竟被推到墙上,嬴妲忍疼眨着泪眼抬头。   炙热的吻落了下来,沿着她的泪沟,往下,舔舐她的泪痕,吞噬她柔软的心脏。   腰肢被他抓住,被压在墙壁边上亲吻,滚烫的手掌沿着腰线往上,越过她的蝴蝶骨,抓住她的右肩,滑入衣领,烫得要人命,嬴妲闭着眼,软软地感受着他的温柔,心一下绷紧了,又一下松弛,周而复始,重复着这种七上八下,能将人折磨致死的套数。   “萧……唔……”   他将她放倒在床褥上,嬴妲抓着他的背,扯着他的衣衫,欲念驱使下,头烧得一团糊涂,只知道他欺入之时,自己模模糊糊含了一声他的名字,不是公子,亦不是世子,仿佛是萧弋舟,仿佛是水白,仿佛又是别的。   一场酣战。   他搂着汗涔涔的嬴妲,漆黑的瞳仁里充满未褪的情欲,嬴妲知道他还没满足,虽然软绵绵的没力气了,但仍然愿意交付给他,身子往下蹭了蹭。   他捉住她的手,压在枕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再说一遍,故人是你什么人。”   他的嗓音低沉诱人。   嬴妲便泪涌如注,哽咽出来。   “是我心爱的人……”   他又粗鲁起来,将嬴妲弄得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歇下来,嬴妲中途心力交瘁晕过去一回,醒来时意识朦朦胧胧的,被搂在怀里,被他亲着要着,她难受地说不要了,萧弋舟才放过她。   她至此以后再不敢笑话萧弋舟总是绷不住了。   萧弋舟将她抓过来抱进怀里,“嬴妲,这话我信了,你若敢骗我——”   他咬牙切齿,口吻加重变成了威胁,“你若敢骗我……”   他能怎么样?   对她恨之入骨时,也下不了手罚她,他对她从来束手无策。   作为一个男人,他失败透顶,他丢尽男人尊严。   嬴妲摇头,“不骗……不然叫我遭天诛……”   他咬住她的唇厮磨,将怀里的折腾得够呛,嬴妲连呼吸都艰难的,冷气卷着热潮一口一口犹如刀子似的往喉咙里捅,她呛得眼泪汪汪。   他亲完她,将人放下来,朝外看了眼天色,此时才天黑,弄了她一个多时辰了,嬴妲雪嫩的肌肤上到处淤紫红痕,楚楚可怜,眨着水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萧弋舟道:“我去传水。”   她无声地将他的手抓了抓,然后握住。   萧弋舟皱了眉,她又惊恐地松开。   “有什么话等会说,一身汗,不清理一遍易染风寒。”   嬴妲听话地点了点头。   “公子……我就说一句……”   “说吧。”   “我再也不骗你。”   萧弋舟薄唇紧抿,忽然松懈,心犹如羽毛软软挠过,他捏了捏嬴妲的下巴,转身去了。   灶台被毁,单靠炉子烧得极慢,传水便用了小半个时辰,等洗好之后,已至深夜,萧弋舟抱着还提不起一丝力气的嬴妲躺着,嬴妲将手小心地放到他的腰际,他动了下,却未阻拦,嬴妲便更大胆地绕到他的背后,严丝合缝地贴了过来,羞得满脸彤云。   “说。”   嬴妲困惑地眨了眨水眸,“说什么?”   萧弋舟将她手腕一抓,扯到稍远些地方,黑眸迫人,沉沉地压了下来,“说,当年之事。”   他还是没法完全释怀,说出她羞辱他那几个字眼,但既然问出来,便已是打算面对。嬴妲也是时至今日,才确认他并不是真想得到了自己,再羞辱自己,以牙还牙,以恶治恶,但即便是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也不得不说了。 第23章 前因   萃秀宫,到了五更之时, 灯火还未歇, 窗外蒙昧昏昏, 被里头烛火一照显得漆黑无比,侍女脚步未歇, 将还在困倦半醒,读着萧弋舟昨夜托人从城中驿舍送来的尺素书的公主摇醒。   如果不是足够了解那人, 嬴妲也看不出, 这不是萧弋舟手笔, 一定是经过旁人润色的,但字句恳切柔情, 嬴妲看了许久许久, 久到不愿意入睡, 想着明日他要来向自己求婚, 心如鹿撞,睡不着。   侍女将她推醒, 嬴妲问了时辰, 侍女回话, 她才知已经鸡鸣了,窗外鸡人报晓, 嬴妲便起身来, 膝上薄毯从腿间滑落, 嬴妲慢慢地伸了懒腰往门外走去。   大皇兄说, 那个待在驿馆坐立不安的人, 早就等不及了,恨不能连坑带拐将她揣着抱回西绥去。她羞赧不安,决意大早找大皇兄说说话,下棋解闷。   赢颉对棋道颇有钻研,嬴妲下不过他,输了好几子,耍赖起来,“皇兄你不能让我几子么?”   赢颉拈着黑子,温润而笑:“等日后你成婚了,让你夫君替你翻盘。”   嬴妲都还没准备好,怎么想想已经到了及笄年华,喜欢的男人恰好也钟情她,门当户对,他就要入宫求婚了,她脸一阵热,心思哪还在棋局里。   这一场赢颉开局,落子之后,凝视着皇妹笼罩在薄红杏花光晕里的身影,肌白唇红,娇憨妩媚,忍不住笑话道:“慕名而来的,可不止萧泊一个。”   嬴妲也落子,铿铿一声,她低声道:“可我喜爱他一个。等会我便同父皇说,以后,我要嫁到西绥去。”   赢颉修长的五指顿住,他温柔地说道:“这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   她和萧弋舟之间的缘分,还是大皇兄搓线成结,嬴妲对皇兄素来信任无比,比父皇还要信任。   赢颉说着这样否定的话,嗓音也格外清润谦和:“父皇要的是一个能羁留平昌的权贵之子,至于他是来自西绥、东郡、泽南,本不重要。萧家几代封疆大吏,是父皇最为看重的贵族,但,萧弋舟他若想娶你,便只能留在平昌。”   嬴妲咬住了唇。   从没有人与她说这个,不知不觉,她扔了棋子,手紧扣住石桌,如临深渊。   “皇妹还不明白么,父皇要的不是驸马,是质子。”   “萧弋舟娶你,便必须甘愿为质。时局动荡,忽罗山陈湛落草揭竿而起,势如风雷,天下云集影从,父皇需要拉拢外援,防御内患。”   嬴妲猛然站起,“皇兄,你从前为何不对我说。”   她忘了她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了。   她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便忘了,他父皇曾经利用长姊和亲,将长姊送嫁北漠,换得北境三年太平。三年之后,萧弋舟出征抵御外辱,夷狄退兵,长姊已成红颜枯骨,无处寻觅……   赢颉面露惭色:“我本想,皇妹既心仪于他,他来求婚,你自然欣然。此事,便不提也罢。”   嬴妲愣住,一时讷讷。   她从石墩后走出来,疾步往未央宫去,赢颉忙上前追了几步,要将嬴妲拽住,“皇妹,来不及了,这时辰萧弋舟已然入宫!”   嬴妲扭头充耳不闻,在赢颉双臂搭上来将他推开,“皇兄为我想,妹妹感激于心,但谁来为萧弋舟想,他不能留在平昌!”   他是少年天才,苍鹰之性,倘若要折他羽翼,换他长留平昌与自己厮守,这婚姻不要也罢。   嬴妲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她不顾宫人阻拦冲入木兰殿,她父皇正在与宠妃嬉乐,将妖娆的腰肢曼扭的宠妃抱于腿上狎玩,嬴妲冲进来时,皇帝老脸一红,当着女儿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事来,面红叱道:“问谁学的规矩!你父皇寝宫你也闯得!”   “这里何曾是寝宫。”   嬴妲不服。   皇帝老眼昏花朝外瞅几眼,怀里宠妃忙将薄衫拢上,朝皇帝告了退。   皇帝于是咳嗽声,正襟危坐,“求亲者都来了?对朕说看中了谁。你大皇兄说你对萧家小子甚为中意,朕观之,虽然气性高了些,但不失为正人君子,西绥世子,与你也配得。”   嬴妲觉得“正人君子”四字从父亲嘴里出来,犹如一种亵渎。   皇帝瞥眼她,又道:“待婚后,他留在平昌陪你,你只管缠着你夫君,不可再扰你大皇兄和太子用功。”   果真如此。   嬴妲只觉得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彻骨地发凉。   “谁说,我要他留平昌做我驸马?”   皇帝皱眉,因龙袍不整不便起身,方才宠妃情动温柔将他腰带扯坏了,皇帝只敢借案几稍挡住底下光景,但闻言已经动了火气。   “不留平昌,难道要你嫁过去西绥,此事万不容得!”   皇帝停顿了少顷,又改口柔和说道:“五儿,父皇将你长姊嫁入北漠,致她横死,尸骨无从收殓,是为平生最大憾事,教你父皇愧悔至今。如今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再不能远嫁了!你想想父皇一人,老来无女侍奉,万里迢迢见不得你面,你竟忍心么。”   “我——”嬴妲蹙眉,“也不嫁西绥。”   皇帝这回真愣了。   嬴妲广袖下藏着的双手,遽然攥紧,捏得骨头生疼,连心剧痛。   “我最是不喜那萧弋舟,狂傲自大,刚愎自负,我厌烦这种男人,父皇莫要为女儿费心思,今日我便回绝了他,让他赶早滚回老家去,我沅陵他惦记不起。”   嬴妲说完便不再多待一时一刻,转身风一阵冲出木兰殿,侍女握着披风斗篷跟上,嬴妲信手一抓,“世子入宫了没有?”   侍女道:“早到了!随十二个贵族男子,正候在正和宫外呢。”   嬴妲脚下忽然踉跄了一步,险些被台阶绊倒,侍女从后托住她的身体,但觉公主身体僵硬如冰。   “公主。”   “来不及了……”   她似笑似哭,双掌合起掩面失声。   侍女怯怯说道:“公主,时辰不早了,您还是随奴婢去换裳吧。”   嬴妲浑浑噩噩地随着侍女去了,更衣梳洗,被推到正和宫外,十三个年轻勋贵,均眼前一亮,气为之夺,如恍见神女,欲顶礼膜拜,唯独萧弋舟,朝她露出笑容,嬴妲视而不见,走了下去。   他们跪倒在公主脚下,送上他们天价购得的稀世奇珍。   嬴妲一个个看过去,也一个个拒绝,看着他们英俊年轻的脸上露出失望、困顿和迷茫的神情,嬴妲心里并不欢愉,她走到了萧弋舟面前。   他送的是一条丝绢。   是她送的。   她偷跑到演武场,送给他擦汗的,当时她踮起脚尖,用怀揣的手绢将他额头上的汗珠擦拭去,俩人隔得太近太近,几乎能嗅到彼此的呼吸,浓烈发酵,如醇酒般醉人,那是俩人最亲昵的接触,那以后,便几乎已明了彼此心意。   他说想娶她,嬴妲没有拒绝。因为默认。   当萧弋舟将丝绢取出之时,身旁贵族子弟,连同被拒绝的人,都面露讥诮之意,看戏似的等候。   嬴妲深深吸气,手绢也不是当初之物,她送的素帕,其上染着朵朵牡丹,风韵百态,如春睡美人,娇卧于绿叶之间。   “你送我,这个?”   萧弋舟看了眼掌中之物,比起他人的确实稍显寒酸,他随父亲入城为皇帝贺寿,自己却不曾料到会对小公主着魔,遂微赧一笑,“嗯。”   天下谁人不知萧弋舟天生是个结巴,话都说不清楚几句,也呈不出上乘礼物,就这,还妄图娶回金枝玉叶,痴人说笑话不过如是了。   远远地,嬴妲望见正和宫外父亲的銮驾,心一横,将萧弋舟手里的手绢打掉了,“太寒酸,世子心意不诚,我不爱。”   她越过萧弋舟走了过去。   他愣住了,等她走到最后一人面前时,萧弋舟将地上的丝绢捡起来,磕磕绊绊地朝她乞求:“下臣对公主系出真心!”   伴随着他结巴的、喑哑的嗓音响起,传来的是周遭一阵哄然大笑,捧腹之语。   他犹若不闻,只一心要将东西塞给她。   父皇的銮驾越来越近,停了下来,皇帝着玄色帝王兖服,龙威燕颔,若有所思打量着他们。   嬴妲再度将东西打落,踩在了脚底,萧弋舟也再度愣住。   “演武场外……”   怕再成旁人笑话,他话说得极慢,力图讲清楚。   嬴妲淡扫春山之眉紧蹙起来,“演武场外什么,萧世子忘了本宫身份,本宫要对谁弯腰施舍,是只看脸的。”她微微俯下身,将萧弋舟的肩膀一按,他愣着,呆滞地望着她,嬴妲翘了嘴唇说道,“世子生得不错,可惜,口呆舌笨,不会哄得人开怀,又是蛮人出身,还想我嫁到西绥么?”   身旁传来隐隐的讥笑萧弋舟癞蛤蟆妄图吃天鹅肉的声音。   她侧目看了那人一眼,对呆滞不动的萧弋舟柔软微笑:“可不是么。”   他轰然色变,跽坐的身躯忽然垮了下去。   “公主!”   此时萧侯终于按捺不住,起身质问。   皇帝走过来,朝萧侯劝道:“沅陵她不喜,实在没法,萧君莫怒。”   他父皇又倨傲地朝萧侯赔了许多教人听着愈发不适的小心。   嬴妲侧身,双目余光望着萧弋舟,他低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被踩得蒙上灰尘的手绢,目眦通红欲裂。   她想把那话收回去,想死死地咽回肚里,想抽自己耳光。   她戏耍了萧弋舟。   她欺骗他,辜负他,玩弄他,她配不上他。   做不成驸马的萧弋舟,便随着萧侯他们走了,几乎是在求婚第二日,便仓促打点离开了平昌,赔尽西绥颜面,所有人都在讥笑他们。   她父皇见她郁郁寡欢,安慰她,“不必伤怀,我看那萧旌傲得很,他儿子又是个结巴,不配朕的沅陵,走了甚好,你看中谁,朕再为你择良婿。”   嬴妲问:“是否不论是谁,父皇都会让他留下来做我的驸马?”   皇帝被问住,呆住少顷,道:“这个自然。”   嬴妲不说话了。   她再也不想着嫁人。   若能老于宫中,便算是她的幸事。   后来大皇兄也向她赔了无数礼,“皇妹,是我说得太晚了。”   倘若早点告知嬴妲,或许事情不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嬴妲凄然摇头说道:“如此也好。”她把轩窗支开,朝东望着一树一树雪白槐花,“让萧弋舟驰骋的地方,会永远属于他。我想,即便他心甘情愿留下来,过不消几年,国家内忧外患激化,婚姻成了脚镣,迟早也是要破裂的,说不准那时他更恨我呢。”   “皇兄再为你物色——”   “不必了。”   赢颉道:“咱们大卞万里江山,挑不出一个比萧弋舟更好的男人?”   “自然是有的,”嬴妲凝视着皇兄的眼睛,“但那都不是我要的。”   以后谁都不必再费心。   “夜琅……”   他才说了两字,嬴妲已经走出了萃秀宫,往花园里逗狗去了。   *   沅陵公主有国色天香之名,及笄之后,求婚者之盛,多于宫檐之瓦砾。   但从及笄那年之后,年复一年,人越加少,从今后不复提及盛名。   都说沅陵公主眼高于顶,敢自取其辱的,便越来越少了。   *   嬴妲慢慢扭过头,往灯火熠熠里萧弋舟的眼睛里望进去,默默地,又羞得满脸彤霞。   房间里悄然无声,窗外甚至隐隐约约传来花瓣叩击门扉之音,或许是听错了,嬴妲不知道,但胸腔里的跳动,正急急地让人发闷。   她难受不安,扭动了一下。   萧弋舟的俊脸隐没在黑暗之中,纱幔下,影影绰绰勾勒着棉被起伏。   他动了,嬴妲愈发紧张忐忑之时,身体落入了炙热的怀抱,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嬴妲闷闷哼了一声,萧弋舟将双臂仍在收紧。   半晌之后,他将脸贴在她的耳后柔软的肌肤上,滚烫灼热的呼吸侵袭而来。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如今的真实,她是臣服于己的,绝不会再高高在上对他甩脸色,对他吐出难堪之言。   “你还会娶我么?”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萧弋舟肩上那层不料,盈润尖细的指甲,几乎要划烂他的皮肤。   她唯唯诺诺的嗓音,软绵绵的,仿佛怀里蜷着一只羊羔。   萧弋舟蓦然失笑,嗓音喑哑,“乖一些,或许……” 第24章 丹青   嬴妲困倦之余,浑身疲乏, 朦胧起了睡意, 便犹如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狗还在身边时, 夜里最爱舔她脚丫,钻到身边为她取暖般, 嬴妲伸手将身旁的大狗抱住,香甜地睡了过去。   一颗芳心忽而甜蜜, 忽而酸楚, 释然了不多久, 又感到紧绷,夜里做了场噩梦。   梦到火场, 宫墙哔哔啵啵烧着烈焰, 她陷在满天煌煌烈火里, 拼命地跑, 敌人的刀砍下来,敌人的箭射下来, 九死一生, 千钧一发之际, 猛然惊醒。   窗外已蒙蒙亮,萧弋舟的手背贴上了她的额头, 一身淋漓大汗, 他蹙了眉, “素来不做噩梦, 怎么了。”   他也才模糊有了些意识而已, 不自觉之语,温柔无比。   嬴妲扭过头,忽然想到,难道萧弋舟要她暖床,与她一榻而眠,也是免她梦里惊惶不知所措。   出了一身汗,嬴妲渐渐感觉到冷,她睁开了眼睛,蜷缩着身体盯着窗外。   蜡烛燃尽,黎明薄曦透窗而入,夜色饱酣醒后,蹒跚而去。   萧弋舟将她瑟缩的身体又拥紧了些,困顿着问:“想何事?”   嬴妲缓缓睁眼,眼底布了一层血丝。   “只是梦到宫墙失火那日了。”   萧弋舟道:“怎么偏昨日梦到。”   他又一想,嬴妲对过往藏得深,因为她所遭受的苦难、困厄远胜于他。从一个光鲜夺目的公主,变成亡国之后人争相觅获强抢的奴隶。昨夜谈及过往,怕是会不自觉想到灭国之事,昔日围绕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成为陈湛刀下亡魂。   “驿馆闷久了?”   嬴妲想了想,点点头,嗓音温软:“你要带我出门?”   他弹了下她的额头,“改日,我忙。”   “你忙你的,我不打扰的。”   怀里乖觉的小动物,又软软地蹭了蹭。   他霎时间筋骨舒畅,如活剥了人参果囫囵吞下,毛孔舒张。   将嬴妲的脸颊揉捏着,这时外头响起了叩门声。   萧弋舟将怀里的人看着,她俏脸雪白,还带着睡眠不足的困意疲乏,便没让她起身,自己下榻来取了地上凌乱的衣物,随意披于身上。   *   嬴妲起身后,棠棣来又换了热水,要替她搓身,嬴妲脸红道不必,自己用毛巾蘸了热水,将身上都擦拭了遍,换上干净素洁的牙白色对襟广袖袍,下摆晕染了些粉,腰带也是淡藕荷色飘逸绸质,衬得人风娇水媚,如芙蕖出于清涟。   她走出去,迎面撞上拎着食盒走来的烟绿。   想到为她牺牲的灶台,嬴妲羞愧脸红,烟绿却仿佛忘了这事,还因为近几日不必下厨甚是欢喜,问她爱吃什么,嬴妲道想吃平昌城街巷里随处能见的豆腐花。   烟绿说记下了。   “楚楚姐呢?”   烟绿道:“在前院呢,公子唤了她去的。”   嬴妲便往前远去,烟绿跟上几步,劝她用了早膳,此事不急,嬴妲步子飞快,穿过石头拱门往怀桑树下去。   前院不及后院敞阔,但男子行动多在这里,嬴妲过去极少来,怕撞见男人,尤其是濮阳达这种对她“恶性”甚至比萧弋舟还耿耿于怀的。   但从昨晚之后,嬴妲心上倏然轻松了不少,连脚步都飞快,烟绿拎着食盒一时跟不上,倒让她跑远了。   前院种着时鲜花草,秋海棠与迎春柳,潋滟沐浴于柔和冬阳里,嬴妲走近先撞见的是侧卧于藤椅上,姿态婉娈的鄢楚楚,她微微一怔待走出拱门,走过抱厦,便见院中立了几名持剑随扈,萧弋舟则坐于另一隅。   方才有画架遮掩,竟没看见,他在台阶上屈膝而坐,手法娴熟,点一抹颜色,便在纸上摹上一笔。   周清与萧煜并列左右,时而做惊叹状,时而比照鄢楚楚侧卧姿态,俩人都露出钦佩之色。   周清先瞧见嬴妲,将萧煜的胳膊肘往上撞击,萧煜发愣,顺着周清视线望去,不偏不倚,在抱厦中间,恰恰好立着嬴妲,如风露清愁的水芙蓉,半含愁态地弄着下裾。   周清不敢动,于是萧煜开始咳嗽。   萧弋舟笔尖顿住,侧目朝嬴妲看去,眉峰微微往上一扬。   从再度相逢,他还没用这么温柔的目光注视过自己,嬴妲脉脉地垂下头,走了过去。   他坐在画架后,笔法老道地替鄢楚楚描摹肖像,画上美人睡在海棠花丛中,姿态侧卧,头枕藕臂,腕白肌红,风鬟雾鬓,青丝曼覆于胸前,她以往不知萧弋舟对丹青还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将鄢楚楚的神态风姿画得一丝不差,甚至更美上几分。   她忍不住,又看了萧弋舟一眼。   他睫毛垂下来,手轻快地将美人青丝上色,神态专注而沉静。   嬴妲心里渐渐泛起酸味来。   她所能知道的萧弋舟的那些事,都是从旁人嘴里打听来的,他一些能为人知的喜恶,她了若指掌,但不曾想前日羊奶一事,却让她发觉,其实她对萧弋舟,本来知之甚少,他的弱点命门,这些不便外露的,嬴妲一概无知。如今,她更是明白,其实除却战场上倥偬呼啸、往来无败绩的雷霆手腕,萧弋舟毕竟还是钟鸣之家养出来精通四书六艺的真正的贵族子弟。   越想越不是滋味,让人难过。   萧弋舟笔落,对鄢楚楚道:“可以松懈些了。”   只差点睛之笔,萧弋舟打算容后动笔。   萧煜恰是时候道:“这幅送给官海潮的丹青,公子何必费心亲自作画?”   原来是送给官海潮的,嬴妲愕然朝鄢楚楚望去,她掩唇笑了一声,从藤椅上套上双履走下来,将嬴妲素手一拉,俯身往画上凝视去,“我这般丰腴的沅陵公主,不知官海潮心动不心动?”   嬴妲呆了,她这时才望见桌上躺了一幅画,画上的人是她自己。她走过去,将画轴握住微微上抬起,画中人娇姿玉靥,但形貌偏小,约莫是她及笄年华时,且作画手法与萧弋舟大相径庭,这是别人所作。   萧弋舟直起身,将画笔掷入笔洗,“晾干些,点睛之笔晚间再续。”   周清应了。   他从台阶下走上来将嬴妲的右手裹住,但觉冰凉,“今日起算是正式入冬了,怎么还穿这么少?”   这季节在西绥早已换上皮袄,因此萧弋舟等人的衣物都是往厚了置备的,嬴妲却嫌身上繁重走路行事施展不开,素日里穿得不多,但已快到冬至了,凛风彻骨,萧弋舟将身上的狐毛披风解了为她披上,厚重一块大斗篷笼覆下来,将嬴妲罩得严严实实,几乎不露一丝风。   她轻轻咬了下嘴唇,“公子画得真好看。”   场面寂静无声,鄢楚楚俯身将画上美人比划了番,便直起腰背来,笑吟吟冲嬴妲道:“这你可不知了,西绥世子是出了名的丹青妙手,要不然官海潮怎讨他一幅画还费尽心机。”   萧弋舟盯着嬴妲的埋在狐毛里的小脸,她郁郁不乐,便道:“说你一句,还不爱听了?胆又肥了?”   前车之鉴在,萧弋舟不敢重蹈覆辙,这女人万万不能对她太好。   她恃宠而骄不说,而且狡诈善赖。   其实昨晚有一句话便想同她说,如若三年前她开口求一句让他留下做驸马,他愿意,即便她不求,假意与他成婚,凭他的本事冲出平昌不难。她大约低估了当年他们之间的情分。   不过这怨不着她,他也一样错估了。   “今日我有要务在身,恐会晚归,不必等我。”   嬴妲乖乖地点头,脑袋藏在厚重狐毛的帽檐下,更显精致小巧,瑶鼻樱唇,腮凝新荔。他看得魂魄一荡,忍不住当着众人面在她嘴上咬了一口。   余人皆怔悸不敢言,嬴妲心跳怦然,将他的衣襟弱弱地扯了下。   “我也想要。”   他疑惑了瞬,嬴妲的手指正指向画架上那幅画着鄢楚楚的美人图。   她天生软嗓,柔若娇莺,萧煜抖着一对胳膊的鸡皮疙瘩,与周清远远走开两步。   嬴妲又细声道:“可以么?”   她眼也不眨,脉脉凝视着他渐泛起笑意的黑眸。 第25章 闺房   萧弋舟哄了她一回,说改日, 嬴妲得了准信便畅怀起来了, 脸颊红扑扑地, 偷觑他,萧弋舟笑了。   周清目瞪口呆。   濮阳达备好马匹, 嘱咐下人喂完马草,将马缰牵着到了正门口, 萧弋舟看了眼便去了。   等人走了, 鄢楚楚将画架收起来, 拎着往书房去,嬴妲后脚跟着。   鄢楚楚还怕她多心, 沿途同她说:“那一幅丹青是官海潮送来的, 说在众奴间觅得了沅陵公主, 请公子前去辨认, 公子婉拒,他又送那画来, 那丹青正是昔年平昌显贵所赠, 官海潮假意猩猩, 试探公子,公子无奈只得收下, 答应赠还一幅公主丹青图为回礼。”   她顿了顿, 朝还懵懂的嬴妲道:“公主绮容玉貌, 国色之姿, 公子不欲让外人瞧见, 故让我代替公主入画,瞒天过海,但这画中美人,也不尽然是我。”   走到门口时,鄢楚楚将画架收拢,侧身搬入书房,嬴妲搭了把手,俩人将画架移到书桌侧。   “软软,你若是为了公子好,别缠着他,带你出门。”   “盯着这里的人太多,公子人手不足,防备决不能说是滴水不漏。”   嬴妲委婉地应了,示意已知。   晚间嬴妲果然没等到萧弋舟便入眠了。   驻军地的孙河始终缠着萧弋舟,教他喝了不少酒,打马回府,沿途酒劲蒸起来,胸闷火热,如烈焰包卷。   他走到寝房外时,灯火已熄,几丛桂树掩映之下幽幽一座矮房显得分外阒静。   萧弋舟眯了眯眼,将胀痛的眉心揉了两下提步走了进去。   她放下了帘帐,人静静地在里头躺着,如隔雾观花,檀木桌上银壶滴漏点滴清晰,嵌着缕银光。   深夜里静对着酣睡娇卧的美人,萧弋舟觉腹中浓酒又翻搅起来,一阵火热。   嬴妲熟睡着,身上忽然重了许多,她难受地发出猫儿似的低吟,身上犹如一把毛刷刷过,又难忍,又隐晦地有着一丝舒适。   直至那股不适感愈加强烈,她迷蒙地睁开眼,便被他欺身而入。   “唔……”   床板吱呀吱呀,断断续续摇了两个时辰。   嬴妲最后哭起来,哭得声气儿都快断了,他才下去,将她抱着,嬴妲难受极了,想如以往那样传水,他偏不让。   萧弋舟昏头涨脑,只想搂着女人睡了,她今日却很不安分,他恼了,“不许动。”   嬴妲不知问谁借的胆,竟敢不听了,“我要去清理……”   他冷冷道:“清理什么?”   嬴妲愣住,蹭地脸颊如火。   “公子,我……怕……万一有孕……”   他耕耘频繁,嬴妲又阻止不住,生怕不留神怀上了,这节骨眼上,是能坏事的。   萧弋舟更恼,“既不想要,明日起我让烟绿每日一碗避子药伺候你。”   “我没有不要。”   被平白无故一阵冤枉,嬴妲眼眶都急红了。   萧弋舟并非不善饮酒,只是不能过量,醉酒易生事端,他家风严明,有酒能不过三盏之训,但今日无端甚是开怀,孙河又殷勤劝酒,击鼓雷鸣,当时宴飨场景,不饮酒似乎不够男人,便放肆了一把。   此时后劲仍在,太阳穴胀痛难忍,与嬴妲放肆纵情,周身疲乏难动,她还不老实,他抬起手便在她臀上狠击了一记。   嬴妲闷闷一哼,吃痛地怒盯着萧弋舟。   “你打我。”   她控诉起来。   “我父兄都不打我!”   还在嘟囔,萧弋舟头疼不已,将她搂紧了一些,薄唇印在她的耳垂畔,“不想喝便不喝,生了我养。”   嬴妲脸颊滚烫,羞臊震惊地扭头往下蹭了下,他浓密的睫毛微覆,已合上了双眼。   他是个好看的男子。   随着他的战神名声传遍大卞的,还有他的美貌,嬴妲从无数官员嘴里听到过关于西绥萧泊的溢美之词,原先不信,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动了凡心,便想见他一面。他入平昌为父皇贺寿那会,在演武场帮大皇兄带兵,嬴妲央着大皇兄为自己引荐,才有了后来的相识。   倘若他不是这么美貌的男子,她就不会看上他了。细细想来,自己果真是个俗人。   他那时在她面前非常拘谨,因为口舌不便,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尽量说清楚,避免她看轻。   但嬴妲以为人无完人,苍天有眼,必要从这么好的男人身上收回点什么。   嬴妲总很耐心等他说完,从来不会打断,偶尔他词穷,或者说不出来,急得脸红的模样,能将她逗乐,但他知道她的笑声里没有一点轻贱他的意思,索性就不说了,陪她一起笑。   那会儿萧弋舟是个很温柔的男人,至少在她面前是的。   可以前越是温柔,现在这个愈发显得粗鲁蛮横,嬴妲忍不住嘟了红唇,埋怨地胡思乱想着。   但这几日与楚楚姐出入相与,才得知萧弋舟原本便是强横睥睨个性,当年她嘴里那个温柔男子,大抵是世子初动凡心不知所措了,行事举动皆迟钝缓慢了,才会让人觉得呆呆的甚至有几许木讷。   萧弋舟皱眉闭着双眸,半梦半醒之间,手掌在他打过之处慢慢揉了揉,嬴妲蹭地脸颊血红,咬住了嘴唇,怕发出一丁点声音弄醒他。   揉了一会,才熟睡了。   嬴妲浑身不适,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宿过去才稍稍合眼。   醒来时动了下被压得酸胀的胳膊,朝外翻过去,萧弋舟不知何时起了,正坐在床尾凝视着他,他已衣冠尽理毕,漆黑长发只绑了一条大红发带,着葡萄纹玄服劲装,足踩长靴,两绺长发散于鬓边,颇有风流之味。   嬴妲先脸红局促起来。   这样实在太好看了一些。   “怎么这般装束?”   萧弋舟坐过来,将她抱起,嬴妲柔若无骨地倚住他的肩,柔和的青丝肌肤之香,幽暖怡人。他神色平静,将嬴妲的下颌捏了下。   “带你出去。”   嬴妲欢喜起来,“当真?”   萧弋舟眉梢一挑,“只是你若乏力不起,便作罢了。怎么还不起?”   嬴妲便立即要跳下来,从床上走下来,双腿一软,又重重地跌回男人怀里了,她惊愕了,脸色涨红,“你……你昨晚太欺负人了……”   “是么。”萧弋舟道,“昨晚醉了,倒不记得做过什么。”   嬴妲愤懑地嘟唇,最后还是决意不说,自己去取了一件稍微得体的衣裳,穿戴好了,用铜丝篦子将一头乌润长发拢住,梳成简单倾髻,手上套着三只刻海棠花枝千藤缠绕的雪银镯子,熠熠生光。   他在身后等着,今日格外悠闲,也不开口催促一句,嬴妲换好了站起来,银镯子晃晃荡荡相击,如鸣佩环。   萧弋舟的目光落在她玉白的手腕肌肤上,淡淡问道:“何时添的镯子,以往没见你戴。”   嬴妲眼眸微闪,“是贴身藏着的,从宫里带出来的。”   他便没再多问。   “还有一事,傍晚时分,陈湛妻妹设宴在风荷亭,邀我赏月看字,你若与我同去便跟着,若不去我让萧煜送你回来。”   嬴妲眼睫扑朔,听说过皇后之妹,听说原先天下大乱时,自己避入道观了,削了三尺青丝为尼,后来陈湛势大,将其接回,听闻她志趣高洁,才情不输须眉。   但嬴妲拒绝见与陈湛有关的任何人,垂眸道:“我还是不去了。”   他抿着唇望着她,虽不说话,眉眼间却颇有些失望之色。   “走罢。”   他折身出门,嬴妲低着头跟上。   濮阳达准备的马车,萧弋舟先上,她慢吞吞爬上车驾,坐到里头挨着他,萧弋舟正襟危坐,让人放下车帘。   濮阳达手一松,车帘落下,马车驱动取来。   肃容巍然而坐的男人,在马车驶动之后,伸出长臂将嬴妲猛扯入怀中,嬴妲天旋地转地跌入他怀里,吃痛呼喊一声,便只听得萧弋舟咬牙沉声道:“陈湛妻妹对我有意。”   她愣住了。 第26章 同游   萧弋舟也想不通透,明明嬴妲是肯为了一幅丹青拈酸吃醋的, 在听到陈湛妻妹宜阳县主对他有思慕之意时, 竟然在发呆。   马车平稳地穿行于闹市中, 嬴妲双颊嫣然,呆呆地发了许久的愣, 她眼眸红红地抬起头,“你对她, 是什么心思?”   果然还是要醋的。   他平静地垂下双臂, 神色带着若隐若无的笑意, “没心思。”   嬴妲不甘心地咬着下唇追问:“既然没心思,又怎么会答应她设宴?”   这话倒问得萧弋舟一时语噎。   “说不定, 她等会在你酒菜里下药, 把你迷昏了, 就把你……”   萧弋舟静静地听着, 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嬴妲自知失言,嘟嘟囔囔哼了一声, 侧头朝外, “反正我是不想去的, 公子命令我,我没办法, 我心里是不想去的。”   她将车帘拉开一线, 脸往外飞瞄。   萧弋舟在身后咬牙切齿, 末了, 他俊容如冰将这女人藕臂用力扯住, 教她跌回来,嬴妲挣脱不得,奋力抬起小脸,一道面纱压了下来,将她的脸遮住了半张,她睖睁着乖乖不动了。   面纱罩下,将她原本的容颜遮去了五六分光采,只留下眼珠黑圆一对眸露外边,水润明亮,泽如琉璃。   车已行至闹市,人声喧嚷,都是嬴妲熟悉的叫卖声、争执声,还有推搡声、马蹄声,嘈嘈切切杂糅一锅,还似当年卞朝屹然不倒时,外头烽火狼烟四起,平昌城内的繁华也不曾被烽烟侵损分毫。   她的双眼更红了,让萧弋舟一时诧异,他将嬴妲的手强势压在膝上,“哭甚么,没出息的东西。”   嬴妲半是哭半是笑,手背抹了把眼眶,又趴在窗口朝外望去。   平昌于中原一带是古都名城,包罗万象,这条街只是其中一条汇聚了小贩名吃的巷道而已,帘子一打起来,甜香辣香混杂扑鼻,萧弋舟也不禁皱了眉,“要吃什么?”   嬴妲道:“我都吃过的,不太新鲜,倒是和楚楚姐烤的地瓜,最可口了。”   她的一双盈润白嫩的手掌趴在窗口,玉笋般的圆白手腕上套着三只银丝镯子,日光一照甚是晃眼,萧弋舟便不再往外看,“日后出门不得张扬。”   他指的是她的镯子,嬴妲听出来,脸色微微僵了半晌,她点了点头。   身后没有传来声音了,嬴妲将银丝镯子摘下来,便要往外掷去,萧弋舟眼疾手快将其捉住,嬴妲没扔成,他皱眉沉声质问:“我不过说了一句,脾气上来了?公主脾气骄纵不得。”   他声音压得极低,幸而在闹市,无人能听明白。   嬴妲将镯子从手腕上摘下来,亮给他看,“你不喜欢的东西,戴了也没人看,以后不戴了,也不要它。”   萧弋舟微讶,不知这是什么道理,嬴妲信手就往车外扔了去。   银光闪闪的镯子骨碌碌地沿着街边石板滑到一旁,乞讨的花子见了一时哄抢上来,如行大运,撞见山珍海味,一时闹哄哄的,马车都为之一顿。   萧弋舟将手放了下去,面露不悦。   “你说是从宫中带出,不留着做念想,为我一句话便扔了作甚。”   嬴妲朝往外乞丐争银瞅了几眼,放下车帘,扭头,“你的话很重要。”   萧弋舟说不出话来,转过了眼,神色微微不自然。   嬴妲也垂下了眸,不再言语。   至香亭畔,南湖旁,水面泊着几叶扁舟,艄公以篙点岸,便划出丈许远。   水面波生烟渺,萧煜解鞍下马,萧弋舟先下车,将面戴白纱的嬴妲扶下来,一前一后地往水榭上去,堤岸便聚拢了一片少年男女,赠彤管芍药,面庞还都青涩稚嫩。嬴妲个头比他矮半截,胸以下也不都是腿,走步不比他快,萧弋舟便将她手一裹,快步汉白玉水榭回廊上去。   身高如玉树的男人过于引人注目,时人承袭先朝审美,以高大健硕为美,萧弋舟的五官带着一种汉人罕见的深邃感,更是吸引妙龄少女,不出一会,她们都纷纷对萧弋舟美目横波,媚眼抛丝。   他一扭头,身旁跟着身形娇小的姑娘已经眯起了水眸,透着一种不满。   手心的手掌也动了动,悄无声息地将他的食指勾紧,像宣誓主权那般,牢牢地不放。   萧弋舟蓦地笑了起来,任由她胡闹。   这时路过的少女都惊奇地望着这个似乎还带有点胡人血统,五官深刻、皮肤白皙的男子,日光太盛太亮,他的皮肤像会发光似的,那是擦多少层香粉,都抹不出的天然雪白,有的还一瞬不瞬盯着他瞧,甚至不自觉跟着他们走上几步,等回过神来,或是被人提醒,才尴尬避过,有的则早已自惭形秽地垂下了眼睑,惭愧害羞地背过身去了。   水榭之中也有男女在吟诗吹箫,嬴妲跟着他走了过去,湖上视野壮阔起来,城外青山延绵苍莽之势,尽收眼底,曲水东流不回之音,都入耳中。   远远地,还能望见挂在苍山主峰下的一道雪白如练的瀑布,气势恢宏。   “偌大平昌,与以往似乎并无不同。”   嬴妲眨了眨眼,“怎么会不同呢。”   他侧身,俯下目光。   嬴妲凝视亭外呼啸纵横、水里烟波往来的轻舟,松开了他的食指,掰着指头垂眼慢慢地说道:“你想啊,以前这里没有水榭,自然就看不到眼前的好风光了,以前,平昌城只有甜馒头,没有咸的,没有西域来的葡萄酒,酱汁烧鱼也只有表皮淋上一层汁……“早晨起来没用早膳便被男人扯出门了,眼下一说出口都是美食,不禁脸色一红。   他看着她忍不住直笑,手掌抚了抚她的发丝。   “夏虫不可语冰。”   这话嬴妲听懂了,眼珠滚圆,仰着脑袋瞪他,瞪得非常收敛不着痕迹。   “我说的,是平昌久居中原,拥踞地利之势,以为崤函之固,如金汤坚不可摧。帝王高枕,朝臣无忧,若干年,一直是一副不思进取之态。达官显贵贪占土地,耗尽物资,如今所见,表面风流罢了。整个卞朝,即便英明如武帝宣帝,都不曾阻止士族专权自固,腐烂挥霍,迟早,这些是有耗干耗空之日的。当贵族得不到满足,便会取尽锱铢于民,侵蚀根本。皇室无为,这是不思变通,取死之道。”   这时身旁一位洞箫吹彻悲凉的文士走了过来,“兄台高见,确实如此。”   说罢又连连叹息三声,走下水榭去了,不忍再听。   嬴妲便静静地望着那人背影。   她其实知道,至今仍有许多人对卞朝抱有希冀和怀念。   但作为公主,在王朝没落之时,她也敏感地察觉到,真的,真的回天无力了。   萧弋舟将她脸颊上的嫩肉捏了把,隔着薄纱也被捏得疼痛泛红,她呼痛,要摘下面纱与他理论,好容易出趟门,里三层外三层把人裹得像粽子!   她娇憨薄愠之色甚是可喜,萧弋舟忍着唇角上扬,别过了头去,将雾茫茫被太阳晒得渐渐露出素颜的水面环顾去,双掌扶住了围栏。   水面上风大,风干冷刮得人脸疼,嬴妲往面纱里蹭着,毛绒绒的脑袋露在外边,一双眼偷觑着他一眨一眨的。   萧煜他们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此时也走到了回廊上。   嬴妲道:“这里看够了,咱们走吧。”   他回头,“定都平昌,是陈湛最错的一步棋。”   嬴妲水眸动了下,似乎不想听到这些话,因为身旁还三三两两有人走来,萧弋舟却又道:“倘若西绥举兵入中原,必先扰都城。”   这话说得令人心惊肉跳,嬴妲怔住,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瞟去,幸得无人在意,也无人听见,这种乱世还没彻底平定下来,到处都是妄议时政的文士骚人,百姓都已见怪不怪了。   萧弋舟将嬴妲的手牵住往另一侧走去。   回廊另一头同南湖另一侧岸上,那边有常绿的碧树,长堤一横如青绿之中一点飞白。   嬴妲的心怦怦乱跳。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些,但所要表达的意思,不仅在言语之外。他是在抒发心中抱负么?   嬴妲了解萧弋舟的宏图之志,当年才不敢妄言将他拘住。   但她也只是以为,将来他会横扫北漠,将北漠版图纳入西绥,未曾想过,他或许还有吞并中原之心。   西绥地域之广,犹如海川,人烟之盛,犹如砂砾。举兵南下,凭萧弋舟的军事才干,即便最后平不了中原,总能如夏侯孝之流争得一席之地的。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抬起头望向萧弋舟。   如果他真要如此做呢,他真要取了天下呢,她,表兄他们都要与他为敌么?   萧煜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等俩人上岸,他对身后人低声吩咐了些事宜,他们折身走了,萧煜则又提剑随他们走上堤岸。   走着走着,嬴妲觉得冬意侵体,有些冷了。   萧弋舟要解披风,嬴妲将他手背捏了捏,“公子衣裳也穿得不多,自己披着才好,别着凉了。”   萧弋舟微笑。   身后萧煜走上前来,一门心思要表现,立即便解了自己的披风要给嬴妲罩上。   登时萧弋舟脸上的笑容便坍裂了,嬴妲往他怀里躲过去,将萧煜好心好意递过来的锦纹披风推回去,萧煜一愣,世子怀里的姑娘钻出来,嘴唇一张一翕的,软红娇媚。   “我不要别的男人穿过的。”   萧煜呆住了。   萧弋舟舒坦了,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地揽着嬴妲往前走去。   萧煜窘迫地跺了下脚。   *   逛完南湖,萧弋舟又让马车绕城走了一圈,马车走得极慢,嬴妲始终便睁着水灵圆润的大眼睛,望着窗外,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   天色渐暗,到了赴约宜阳县主的时辰了,萧弋舟让马车停在幽静处,看着怀里的人,道:“你不去么?”   嬴妲小声道:“腹痛。”   “怎么了?”   他皱眉,俯下身,大掌按住她的紧紧捂住的腹部揉按,嬴妲痛得花容失色,娇态婉转横陈,犹犹豫豫似不好意思告诉他,萧弋舟黑眸沉沉凝着,嬴妲自知瞒不住,才道:“可能癸水要来了。”   “胡说,”萧弋舟道,“你才过去多久。”   嬴妲道:“我天癸素来不准,有时一月不来,有时又来好几回。”   萧弋舟眉间锁得更紧。   他倒是听闻过女人来癸水腹痛,他父侯后院的凤姨娘,便常以此借口骗他父侯前去关怀。   “今日不赴约了,我送你回去。”   萧弋舟将她抱到腿上,手掌为她揉按腹部,嬴妲羞臊不安地乱扭,柔软两臂将他的腰搂住,细声道:“君子一诺千金,怎能不去呢。我信你。我会乖乖在家等你。”   她抬起手,吃力地攀上来,在他绑着猩红发带的后脑勺上抚了抚,顺毛。 第27章 县主   萧弋舟见过凤姨娘来癸水时疼痛几欲晕厥,虽不能免除她刻意伪装加重病情, 但对此脑中始终有印象, 以为是件要命之事。   “每次, 都如此疼?”   他目露柔色,认真地询问她, 是不是每次来癸水都疼得厉害。   嬴妲早快装不下去了,脸色一红, “也不是, 偶尔会很疼, 休息会便好。”   他沉静着,手掌在嬴妲腹部继续揉按数下, 暮色渐染, 西天犹如一团赤火滚落, 将马车之中一切映得彤红, 使嬴妲的双颊更增丽色。   “我让萧煜送你回去,早些睡, 不必等我。”   嬴妲点头, 在萧弋舟欲起身下车之时, 猛将他广袂一拽,他因为诧异回头, 眸子里微微携了丝困惑, 嬴妲定定地与他对视, “饮酒都需小心。”   萧弋舟道:“妇人而已, 焉敢算计于我。”   说罢他掀帘而出, 跳下了马车,改换马匹,窗外传来列马长嘶之音,随之马蹄飒沓而去,如流星消亡于闹市间,嬴妲绞着手指默默坐回来,马车再度驶动,往深巷子里慢悠悠地踅了进去,仿佛唯恐走快点,颠簸点,会惊了嬴妲,让她更难受。   也不知道是谁刻意吩咐过的。   回了驿馆,鄢楚楚便在后院天井处等她,夜色如水,古藤时卉朦朦胧胧笼了道银纱,鄢楚楚见嬴妲慢慢摘下面纱,脸色稍缓和了一些。   面纱勾住了嬴妲发髻后一根步摇,她吃痛地哼了一声,手胡乱地解着,越解越拧,她只好可怜地朝鄢楚楚求助,鄢楚楚怒意俱散,轻笑几声走上前去,伸手替嬴妲将挂在步摇上的面纱带子解了。   嬴妲知晓鄢楚楚因何不快,面露惭色。   果然,鄢楚楚拿着面纱退后两步,又沉下脸来,“你答应过,不会央着公子带你出门。”   嬴妲忙解释,“他自己要带我出去的,我没求他。”   鄢楚楚凝了脸色,“你倒会狡猾,钻空子了,我说那话什么意思,你不傻也听得明白了。我是让你安分些。”念及身份,又不得不缓和语气,长叹了口气道,“软软,你的容貌太过招摇,公子明知,所以作画也刻意与你的体貌形态大反其道而行,他既然肯带你出门,是真的怜惜你,话我一个奴婢不好多说什么,多事之秋,你为他枕边之人,必得好好劝诫一二。”   见嬴妲低着额面文静地沉默了下来,又道:“时势不同以往,待回西绥,你可日日与世子游山踏水去。我只是怕,倘若你的脸被官海潮,或是前朝那些识得你之人认出来,若有人知道前朝公主在世,后患无穷。”   “我知道了。”   嬴妲点点头。   又是这话,鄢楚楚待要再说,嬴妲轻轻地弄了衣袖,道:“只是家亡之后,还没好生打量平昌城,今日了了心愿,以后,我再不出去了。”   她垂眸往回走,鄢楚楚也蹙了细眉,怕自己言重了。   天色这么晚了,厨房里还传来咚咚剁鱼刮鳞之音,嬴妲腹空,走入厨房要寻些果子点心果腹,见大晚上烟绿还在刮鳞,砧板上除了正刮着的,另外躺着一条黄花鲈。   “今早上才买回来三条黄花鲈,哎,别碰!”嬴妲伸手要戳一下,被烟绿制止了,那鱼尾巴一甩,险些甩得嬴妲一脸水。   烟绿将她推开,叉腰盯着嬴妲,“还要碰我的锅台?”   “不敢。”   烟绿笑着戳她脑门,“不敢最好。”   嬴妲又将烟绿手上的,和砧板上的鱼数了数,确实只有三条,没有多的了。   烟绿又回身去刮鱼鳞片,嬴妲悄然举步要走,烟绿回头说了声,“等会我煲汤给你喝,先回屋小憩。”   嬴妲“嗯”一声,答应了,扭头回屋。   天色更暗,乌云遮住月光,庭院深深,荫蔽矮舍,嬴妲走到书房去,将画架上的美人图又看了几眼,这是官海潮送来的那幅,至于给鄢楚楚画的,大约已作为回礼赠予官海潮了。   书房陈设简陋,而且住了许久也不曾添置些什么,因着萧弋舟是绝不会久住的。以往嬴妲还在幻想着,可否与他一道留在平昌,可与天下义士做内应,但今日水榭之中一席话,让嬴妲再不敢如此设想了。   依萧弋舟的胆识气魄和志向,举兵讨伐陈湛,是迟早的。   桌案上摆着几本书,主人不苛求端正,肆意一放而已,嬴妲捡起一本来,是本诘屈聱牙的古文兵书,上头有朱砂笔圈注,评析详尽,密密麻麻如针脚扎在书页上,嬴妲读不懂,便又小心摆还到原处,尽量不让萧弋舟发觉他的书被人动过。   她走到书房门口,额尖抵住冰冷的窗棂,寂寞起来,忍不住开始想。   想风荷亭对一池残荷,俩人眠风枕月,推杯换盏,相谈甚洽的画面,她一时烦躁起来。   鄢楚楚见书房灯火亮着,进屋来,怕她要看书,添了点灯油,“公子说过,怕你耐不住寂寞,这驿馆到处都可去,你若闷着,与我说说话也好。”她素手添着油,五指被蜡烛光晕在白壁上,显得分外纤长。   “我方才是真不舒服,但回来之后,又后悔了。”嬴妲道。   她没来癸水,腹痛可能是今日上街,一欢喜吃积食了,又因车马颠簸,这才引起不适之感,也不那么强烈。   鄢楚楚柔婉一笑,“我觉得你做得对。公子是怕你心里过不去,这才有意让你跟着,不过那陈湛妻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无害的,不是善类。”   说不定宜阳县主还带着人堵着,若是嬴妲去了,说不准会露馅。   “她请公子吃酒是做甚么?”   鄢楚楚道:“这个宜阳县主好像颇有才名,有过目成诵之能,能摹天下第一行书,近日里说是得了几幅珍宝,请公子过去赏鉴。不过正如你所想,赏鉴恐怕是假,伺机邀宠是真。”   “那……”   她面露忧急,鄢楚楚看了一笑,又继续说道:“这个宜阳县主经历也丰富着呢。她早年在家时,便与现在的皇后不对付,为了朵头花大打出手,后来陈家犯了事,她第一个逃走。途中被流匪玷污了身子,避祸躲入庵堂。过了没两年,陈家声势大起,她从庵堂还俗出投靠皇后,不知耍的什么手段,皇后如今对她竟颇为看重喜爱,甚至下令在平昌为她买最好的头发。她如今那头缎子似的乌黑长发,正是假的,连钗冠都簪不住,只能简单绑着,民间却还说她不事珠翠,到底曾是方外人物,颇有出尘旷远之意。”   嬴妲微微惊愕。   “谁又知道,她这般人物,怎会瞧上咱们世子。”   嬴妲压抑着心头翻滚的千头万绪,转身,“你们是怎么知道,她对公子……有那种心思的?”   “这不难猜。”鄢楚楚挑着一只六角灯笼,言笑晏晏走来,“这宜阳县主能让人说出‘方外人物’四字,可见平日里是深居简出、念佛的人物,她素日里不招待男客,更遑论主动邀人赏字帖了,那字帖又恰好是拓的龙泉寺后山老住持大师留下的行书碑帖,老住持是公子于书法一道上最为敬慕之人,有所谓投其所好,这就是了。”   嬴妲咬唇,“他什么都知道,还去。”   在马车上,萧弋舟那话便是说,他知晓宜阳县主对他有心思了,可是他也没拒绝,答应得却欢呢。   鄢楚楚道:“偏是那宜阳县主有本事,得了字帖拓本。如今龙泉寺倒了,石碑毁坏,那碑帖除了拓本世上已无处寻觅。”   嬴妲双眸翻红,咬着嘴唇不言语。   “但,恕我直言了,公子长成那模样,自小到大,不知多少女人对她动过心思,他应付那些狂蜂浪蝶,恐怕比御下三军还要厉害,至于怜香惜玉四字,从不见公子写过,除软软之外,是没有的。”   鄢楚楚抿唇儿微笑,见她还发呆着,在嬴妲肩头轻轻掸了去一片鱼鳞,便去了。   最后那话是鄢楚楚开解她的,嬴妲焉能不知,烦躁地在屋里圈了会,便回寝房歇了。   寝房里滴漏声不绝,窗外弦月又破云而出,破户而入,筛在海棠如意锦纹窗花纸上,烛火早已熄灭,黯淡的一丝月华无孔不入地侵蚀着矮舍墙瓦,四周静悄悄的,屋脊上爬过一只猫,喵喵两声,被远方传来啸叫一声惊走了,便再无声音。   嬴妲靠着矮枕睡着了,睡得还算安稳。   她以为萧弋舟说的不必等,只是怕她等到后半夜而已,却是整晚不归,早间嬴妲已经习惯靠着暖烘烘的胸膛酣睡,一伸手却一片凉,她忽然便醒了,茫然坐起。   被褥里哪有萧弋舟!   她心里倏地一凉,脸色雪白,套上鞋袜,捡了昨日衣裳穿上了便往外去,院中一切有条不紊,仿佛没有谁为萧弋舟一宿不归而露出旁的颜色,棠棣甚至打了热水,唤她去盥洗。   她浑浑噩噩地走过去,两只眼泡肿红肿红的,棠棣惊讶,“昨晚哭了么?”   嬴妲伸手一碰,眼睛确实有几分红肿,她茫然道:“做梦了吧,不记得了。”   棠棣道:“昨晚公子没回来,今日一早便去了城郊大营。”   嬴妲点头,表示知了,那句“昨晚他在哪歇的”竟不敢问出来。   一上午心事重重地坐在花丛里,将冬荣花随意折了一支,无心逗弄小狼,乖巧的小狼狗在她膝盖底下穿来穿去,毛茸茸的身体蹭她的手掌。   嬴妲反手一瞧,掌心没有吃的。   她将小狼抱起来,嘟嘴埋怨:“楚楚姐说的真对啊,你这个小狼,可比那个萧郎好多了。”   晌午有人买了熟食回来,传膳时,前院闹哄哄起来了,嬴妲竖着耳朵听着,半晌后,萧弋舟越过拱门朝她走了过来,昨日那套玄青锦纹长袍已换了,一身月白锦衣,窄袖收腰,看针脚便知出自品味高雅的女人之手。   嬴妲盯着她衣裳看,萧弋舟已经走到了阶下,朝狗崽子冷眼一瞪,它“汪”一声,势不屈服。   萧弋舟将剑抽出鞘一半,那狗崽子忽从嬴妲腿上跳下,撒丫便跑,边跑边“汪”,冲萧弋舟忿然地吼叫。   婢女们的身影此时都不复于庭院之中穿梭,各自笑着嬉戏,在墙外头扔沙包玩,小狼也跟着一蹦一跳去了。   墙外佳人欢笑之音不绝入耳,嬴妲犹若未觉,便一直盯着萧弋舟的衣裳看。   他走了过来,对她张开双臂,将茫然站起的嬴妲纳入怀里,收紧,她鼻子灵敏得很,他头发上沾了寺庙里那种佛香灰,到现在都没散,她蹙起了眉。   狡猾的女人忽然不言不语的,心中定有计较,他也皱眉,将嬴妲松了。   “盘算什么,不说出来,今日罚你。”   嬴妲道:“你身上裳服,哪来的?”   她抬起头,丝毫不闪避与他对视。 第28章 镯子   萧弋舟看了眼身上衣裳,眉宇起了分波澜, “昨夜里泼了酒, 那身衫子便穿不得了……”   语未竟, 嬴妲撅起了樱红的唇,将他推开些, “我心里知道,什么宜阳县主, 不是好人, 觊觎于你, 怎能不施些手段,你莫被她花言巧语骗了!”   萧弋舟皱眉, 听她呶呶不休说着:“她骗了你去, 定是想与你煮米的, 先灌你酒, 不行就泼你酒,总之, 不扒了你的衣裳, 是不肯放你离去的。就算煮不成米, 坏了你的名节,亦是大事。她就得逞了!”   她义愤填膺昂起头, 却见萧弋舟倚着檐角廊下一根漆红的柱子,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煮米?是什么?”   “生米煮成熟饭!”   她越说越恼, “你说中原人口蜜腹剑吧, 便是这样的!中原人聪明透顶, 你还敢赴约!”   “恐怕是你自作聪明。”   他淡淡地将眼风飘过来,一手罩在她的头顶抚了抚,以示安慰,随即直起身,语调颇沉,“看过字画我便走了,沿途与令狐烨喝了点酒,酒是他泼的,裳服是随意在他家找的一身。酒喝多了,怕惊着你,时辰已晚,便在客栈睡了一宿,今早去了大营,此时才回来。”   喝多了酒他会欺负人,嬴妲一听圆了眼睛,还暗道一声幸好,他昨日在客栈睡了一宿。   “可是刘莼她分明……”嬴妲凝视着萧弋舟的双眸,气势愈来愈弱,最后咬唇道,“你说的她对你有意。”   “风荷亭外处处是我的人,你怕她算计我?”   他嗓音一沉,“还不过来。”   他伸开双臂,嬴妲鼓着双颊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身,脸蛋在他胸口柔蹭着。   萧弋舟抓住她的手,又道:“刘莼今夜复又约我至风荷亭。”   嬴妲仰起了头,黑瞳如点漆晕在水里,“又是做甚么?”   “说是又得了一幅好字,昨夜行路仓促,未及取来。”   他抬手揉揉她的发。   嬴妲不满了,“她要一日拿幅字出来,你岂不是夜夜随她去了?什么宝贝这么稀罕,我的簪花小楷写得也好的!”   萧弋舟道:“日后不去了。”   “你明明知道刘莼对你不怀好意你还……”   “她是不怀好意,”萧弋舟皱眉道,“昨晚刘莼却非常守礼,没丝毫僭越,但,越是如此,越是可疑,她总不会以为,几幅字能收买我的心。”   他抬起手,在嬴妲的发髻上揉了把,蓬松的乱发被揉得倾斜散乱,步摇勾住了发丝,他莞尔一笑,在嬴妲看不见的高处,薄唇微翘。   昨晚刘莼在风荷亭设宴,命人做了几样江南点心,全是西北糙汉子吃不着的精致好物,刘莼特地取出来,款待贵客,甚至地让守在亭下的周清也分了一杯羹,下人顾忌,不好都吃了她东西,以免吃亏,萧弋舟对甜食但觉索然,并未动用,只浅呷了口酒罢了。   酒也是江南来的风菱白,清冽味甘,不合口味,萧弋舟也不曾多用。   那幅从碑帖上拓下来的字,倒确实是好字,在萧弋舟目光被吸引,凝滞于那笔酣墨饱的行书之间,畅意填胸之时,刘莼微笑邀他明日赴约,萧弋舟顺口便答应了。   答应之后,他抬起头,刘莼笑吟吟地又替他斟了盏风菱白,萧弋舟未动,目光盯着她斟酒的纤纤素手。   刘莼曾削发为尼,在佛堂吃斋几年,但举手投足却姿柔态妖,比皇后更失之端庄,传闻果然不能尽信。   傍晚萧弋舟打马出门,只带了濮阳达并几名骑卫兵而已。   至风荷亭,刘莼早已等候多时,身后婢女见柳堤上来人,便怀着欢喜之态俯身朝刘莼说了两声,刘莼笑起来,“我知道,他是守诺之人。”   濮阳达下马,随萧弋舟举步入停,两个男人都穿着玄色外披,携来一股卷风挟雪的寒气,这天色,水面无月,残荷被亭中十六盏宫灯点燃,峭楞楞弯折于水岸。   萧弋舟举步上水榭,将披风解下,让濮阳达取了抱于手中。   刘莼起身见礼,随即邀萧弋舟入座,她先为萧弋舟斟酒,皓腕如凝脂,从青衫翠袖之间探出,肌肤白如霜雪,衣领袖口皆有淡檀香,只随着衣袂拂动微微撩起些,并不浓烈。   刘莼斟酒,对身后婢女示意一眼,婢女会意,将早已准备好的字帖展开。   萧弋舟入座之后随即起身,专注看字。   但刘莼这回并未再说,于此时再相邀萧弋舟明晚会于风荷亭,而是沉吟候在一旁,至于风荷亭外濮阳达,早已不甚耐烦,他是不懂风花雪月之人,故而不解世子明知刘氏不怀好意,仍旧前来赴约,这是抬脚就往火盆里踩,倒还不如偎着火,在被窝里抱女人。   末了,刘莼道:“请世子先赏,用些薄酒,奴家欲更衣,稍去便回。”   她对萧弋舟敛衽福身,便折身带着婢女走了。   她们走下凉亭,萧弋舟便将字帖搁于石桌之上,字却是好字,比之昨日拓本,这行书之峻峭锋利尤甚,少几分中正平和之气。   濮阳达忙走上来,“世子,只见她这两回便作罢,明日万万不可再来了。”   萧弋舟淡淡道:“再来,家里那位该闹了。”   提及公主,濮阳达从没好脸,这时竟没反驳。嬴妲虽然毁了灶台,但公主之尊,竟肯弯腰下厨,对世子还是有心的,濮阳达冷眼观她几日,在后院还算老实,暂且听东方先生之言,对她抛下成见。至于这宜阳县主刘莼,表面如一汪水,水柔软,又无漏洞可挑,让是西绥糙汉最头疼的女人。   半晌之后,已更衣毕的刘莼姗姗而来,改换雪白绢衣,身段窈窕,衣履风流,容色如画,萧弋舟见了,瞥眼继续看字。   濮阳达险些直眼睛,冬日之冷,七尺大汉也险些遭不住,她一个弱质纤纤女流,更深露重又于河风之中,竟只着春秋两季该穿的单衣素裳。   刘莼忙命下人斟酒,取酒与俩人暖身,又是昨日的风菱白,味道清甜,萧弋舟不说,濮阳达粗厚的一道眉毛直往上竖,心道什么淡出鸟儿的玩意。   “薄酒而已,让世子见笑。”   刘莼清丽明婉的脸上带着一种柔如春风的温眷,“只因奴家弱不胜酒,不能与世子尽欢。”   濮阳达搓了几下酒杯,暗暗地想,既不能喝,拿酒来招待旁人,还用这种泔水馊尿玩意!   萧弋舟道:“字确实是上品。”   说罢便收手将卷轴拾起卷回,刘莼推了把手,命下人取了去,对萧弋舟微笑道:“字虽不错,在奴家心中却也不及西绥世子。世子是书画双绝人物,又娴熟弓马,允文允武,听闻前不久才送了幅美人图予官大人,恕奴家冒昧,那美人图上所画之人……”   “前朝公主而已,官大人非要讨要,故不得不作。”   他神容淡淡,已有些不悦。   刘莼叹道:“原来如此。世子与前朝公主乃有大仇,官大人确强人所难了。”   她伸出一只白嫩如藕的玉腕,手托香腮,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挂着不胜酒力的晕红,眼波兀自清明,素衣间探出的手腕,带着三只银丝镯子,被灯火一照,也甚是晃眼。   萧弋舟终于侧目,微微耸眉。   他的目光直直盯着刘莼手腕上的银丝镯子。   刘莼抚了抚鬓角,见萧弋舟还在看,毫不避讳,露出赧然色来,“前朝贵女稀罕的玩意儿,皇后赠奴家了,奴家瞧着银光闪闪,倒很是漂亮。”   “这银光,却似有些旧了。”不及嬴妲昨日所戴鲜亮。   刘莼并不见窘迫,笑道:“是啊,这原是前朝皇宫之物,经由一场大火后,什么新的也都成了旧的。原来贵女稀罕戴此物,是有缘故的。”   她笑着将那三只一套的银丝镯子摘下来,镯子轻巧滑出如羊脂玉的手背,落入掌心,刘莼接了双手轻一拉环,那镯子中间便断出一截,露出里头两根交缠藤状的银丝,银丝粗细匀称,相缠甚紧。刘莼将里头侧出,露出两角缝隙呈萧弋舟。   “这里有两截凹槽,可盛香粉等物。”   “若盛了香粉,镯子戴手腕上,便似自身浑然而发的体香,瞒天过海不外如是了,这也是当年为何贵女都稀罕此物的缘故。”   萧弋舟盯着银丝镯子,凹槽之间还有几分间隙,刘莼指给他看。   “奴家记性差,常怕忘事,也可写一两张纸条,藏于间隙之中捎带出门。”   “这缝隙虽小,藏起物来,却丝毫不露端倪。”   “世子目光灼灼,奴家……”   刘莼赧然含笑,“世子若也心仪此物,奴家便将它赠予你。”   她将银丝镯子推了过来。   萧弋舟已面色如常,“不必,既是县主之物,泊不会夺人所爱。天色已晚,字已看过,泊就此告辞。”   他转身疾步而去,至风荷亭下时信手取了披风,一面疾走一面披于身上。   濮阳达跟上来数步,随萧弋舟到湖畔牵马,皱眉道:“卑职倒觉得那县主像是故意拿给世子看,那镯子有何异状?”   萧弋舟疾步而行,深深吸气,步子更快了些,“没什么异状,只是有些机关罢了。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濮阳达见世子步履飞快,心头不免疑窦丛生,待打马随世子执缰折回,枯死的柳枝被北风抖落几截散落于地,马蹄踩过发出清脆断裂之音。   马蹄呼啸而过,沿着河堤返回。   *   嬴妲也说不上原由,今天白日里便右眼皮直跳,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发生似的,夜里也不得好眠,昨夜里萧弋舟是被部下拉去饮酒了,那么今日呢,眼见得要子时了,窗外仍无动静,她辗转反侧地想着,脑中全是风荷亭郎情妾意、耳鬓厮磨画面,烦闷地拥被而起,静静凝视着屋内玉屏风出神。   过不多时,院里终于窸窸窣窣传来些动静,隐隐有灯光闪耀,人声私语。   他回来了。   嬴妲便心跳怦然,钻回了被窝里继续假寐。   但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推门,她嘟了嘟唇,想着萧弋舟或许与萧煜他们还要话说,便乖巧地钻进黑魆魆的被子里继续等着,等得热气糊了满脸,仍然没有声音。这时她从被中探出头,细细凝听窗外,这时连窗外也没动静了。   她忍不住满心疑惑,便罩上大氅,套上鞋袜走下床榻来,推门而出。   整座后院悄然幽邃,不闻人语,她环顾四周,皆无人走动,唯独南面书房依旧亮着灯,窗纸上清晰地映着一个静坐的人影,嬴妲脸红地往书房走去。 第29章 汤药   夜风拂过风荷亭外黑水之中成片残荷,等萧弋舟疾马去后, 身影消失在柳堤深处, 婢女将刘莼搀扶起身, 刘莼取了桌上三只镯子,怪异道:“你说车中扔出银丝镯子之后, 乞丐哄抢,你以高出银丝镯子两倍之价求买, 他都不卖, 是不是有些蹊跷。”   婢女道:“想必是市井小人不识货, 以为抱着个银镯子能富可敌国呢。”   刘莼对着三只银丝镯子,照着宫灯端凝着。   “我瞧着不像。萧弋舟走得这么快, 怕也是觉得, 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吧, 他几百两买回家的枕边人, 传闻之中身体内媚、犹如祸水的妇人,要是个吃里扒外、与他人私通的, 那可真是笑话了。”   婢女琢磨着, 说道:“县主说得在理, 我们跟了一路了,那群乞丐也跟了一路, 倒像是早知道里头能有好物扔出来。我给那捉襟见肘的乞丐出二百两买他抢来的银镯子都不卖, 揣着东西跑得极快, 唯恐人来抢了, 确实惹人怀疑。”   刘莼微笑起来, “我竟觉着,西绥世子是个可怜人了。”   *   嬴妲敲开了萧弋舟的书房门,房内一灯如豆,他坐在灯火照了半边的半明半昧之处,一侧俊容明亮,一侧覆没于黑夜掷下的浓墨之中。   她蹑手蹑脚地阖上门扉,走了过来,到萧弋舟书桌前,身后博古架上零星摆着几样古物,唯独一只玉雕小童还看着有几分光泽,其余一应黯淡,他右手边放着两本兵书,嬴妲动过的那本,又已经挪动了位置。   他靠着椅背揉了揉眉心,一副疲倦深困之态。   嬴妲柔声道:“困了,怎不去睡?”   萧弋舟睁开双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他用这种疲态、冷静的目光凝视着嬴妲时,嬴妲不自然地侧过了脸,双颊泛红地走到他身旁来。   她的手指要替他揉按太阳穴时,萧弋舟忽然伸手,将她扯入怀里。   嬴妲坐到了他的腿上,不敢动一下,眼神余光瞟到桌上,厚重的那本古文兵书上躺着片鱼鳞,微微闪烁,嬴妲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忽地扭头,朝萧弋舟望过来。   呼吸不敢急促,心跳也不敢乱,她勉强平静地问他,“公子,宜阳县主得罪你了?”   “不曾。”   萧弋舟的手解开了嬴妲的腰带,不待任何情欲地,将她的裙裾扯下来,嬴妲羞耻不安,“这里是书房呢……”   他的双手一顿,继而,他平静地松手,“你没有来癸水。”   嬴妲不安起来,“我只是以为……当时也不敢确认罢了。”   她的小手合拢,将萧弋舟的右手拢住,“不腹痛了,公子,抱我回房好不好?软软想伺候你了。”   他抬起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嬴妲仿佛要融化在红烛光里,温柔善睐的眼波,他忽然哑声道:“好。”   他抱起她,随手将嬴妲的腰带一并拿了,抱着她出书房,回寝房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   嬴妲等他宽衣上来,便主动过来亲吻他的眉心,鼻梁,浅浅地将他的薄唇濡湿,虔诚地湿吻下来,温柔地啃噬他的锁骨,萧弋舟不动,等她要替他将亵衣抽开系带时,萧弋舟忽然握住了她柔弱无骨的小手。   “今夜,为何主动?”   嬴妲羞臊不安,怕萧弋舟嫌弃,小声道:“此前都是公子主动,我也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思。”   他扣住她的腰,俩人裹着棉被翻滚了一遭,萧弋舟将她压下来,黑眸沉沉地逼迫而下,下面也起了威胁,他早被她撩拨得胀痛难忍,可对着这笑靥如花、眼眸微闪,时而呆憨时而狡诈的女人,他头疼又恐惧。   是的,恐惧。   当他坐在书房里对着那片鱼鳞时,想到三只恰好被扔出窗外的银丝镯子,想到刘莼几句似是而非的挑拨之语……   不能不怒。   他闭上眼,强吻了下来,粗暴地蹂躏她的红唇,开始惩罚她,身下的姑娘没两下便被撞得扭到了脖子,嘤嘤哼哼开始抽泣,他听到了哭泣声,似有热泪滴在食指上,如烛泪般迅速凝固,他猛睁开眼,汗津津的额头,一地热汗沿着他的鼻线滚落,滴在嬴妲的眼皮上。   他低低地发出一声长吼。   嬴妲哭泣着,目光缠绵带了分怨怪,嘟着红唇控诉他为何对她这样不好。   萧弋舟松懈了,搂着她躺下来,脸埋在她漆黑而绵密的发丝里,热汗淋漓地,嗅着她的发香,皂荚澡豆的清香,混着房中燃着的苏合,嗅起来浓郁醉人。   他吻了下来,双臂搂得越来越紧。   嬴妲终于还是察觉到,今夜的萧弋舟很不对劲,她慢吞吞、吃力地爬起来,手掌抚他的后背,以示宽慰,“公子,我不喊疼不哭了,是我不好,总是……忍不住……”   她越说脸越红,而紧紧搂着她的男人,臂膀泄露了他的颤抖。   萧弋舟闷声闷气地将脸抬起来,掐着她胳膊上的软肉,威胁之言在还弥漫着汗味与醉人旖旎的甜味的房间里,如冷水泼面而来,“我说了信你,是我选的,好恶我自己活该。但你若再骗我,我——捏碎了你。”   说到“捏碎”二字时忽然顿了下,声音颤抖,露出了三年前在她面前不自然的磕绊,竟结巴了一下。   嬴妲倏地圆了眼睛,也不知道是惧怕,还是惊奇,茫然地盯着他。   萧弋舟懊火不已,卷着被子侧过身去了,决心今晚不能再理会这女人一下。   嬴妲慢慢地回过味来,满心酸楚,手臂从身后将他抱住,软软地贴上他的背脊,心事重重地想着,迟早有一日,她会把一切都在他面前坦白的,她对他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萧弋舟在她的手背上打了一下,嬴妲吃痛,拒不缩手,他又动了腰,要将她的手甩下去,嬴妲始终不松开,萧弋舟恼火了,低吼道:“若是不想再来,给我滚到里头去!”   她那身板承受不住,弄狠些就疼得要命,哇哇地乱哭一气,是个男人都觉得自己是禽兽了。   嬴妲固执起来,偏不如他意了,“再来,便再来!”   萧弋舟猛然转过身来,将嬴妲偏激而执着,闪着光的眸子注视许久,他翻身而上,开始了又一番驰骋。   嬴妲这一夜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不知道,只是清醒时男人已经走了,她浑身湿黏地爬起来,脸红难安,开始不住地怀疑,要是这会儿便怀上了,一无名分,二囚居平昌,三不曾坦白,怎么看都不是好时机,她咬咬唇,翻身下榻,去问楚楚姐。   她要的不是普通之物,是避子药,鄢楚楚蹙了眉。   嬴妲要发誓,“楚楚姐最是深明大义,知道利害的,这时我……”她脸涨得通红,又羞又窘,见鄢楚楚还在执壶浇花,并不言语,又道:“楚楚姐,有不伤身的药么?”   鄢楚楚道:“药倒是可与你,只是——要公子吩咐下来,软软,你眼皮子浅了点。”   “你若背着公子问我取药,他知晓了,心里会如何想?”   嬴妲一怔。   鄢楚楚执壶走到另一丛花跟前,水壶一斜,清水从修长优雅的壶嘴流出钻入花丛土壤之中,花萼娇艳,饱饮甘露,羞人妩艳地垂下延颈秀项。   “你同公子直说了,他心里纵然有不痛快,却也不会说你不是,反能体谅你为他受的委屈。若是不说,公子心里想的,就是你不肯为他养育子女。虽说他不曾予你名分,但这里任谁都知道,回了西绥,你说一句要他的正妻之位,他立马双手为你奉上。萧侯纵是不喜,也无可奈何的。”   “西绥人对子嗣一事,看重得比中原尤甚,侯爷便是因为膝下一子,夫人后来久无所出,才又纳了两房妾侍。但西绥孰人不知侯爷惧内呢。他们如此恩爱,尚且要有人插两脚进来。软软。”   嬴妲经鄢楚楚如此一说,更局促不安。   “我不是不想的,”她辩解道,“我……比谁都想。”   “但就是,眼下不能。”   她羞得脸如要爆浆的柿果,又结巴开了,“我,我……”   鄢楚楚诧异地放下水壶,身旁初经人事的姑娘已臊成这样,她只好笑了两声,拉着她的手到偏房去,“棠棣,去取药来。”   她们知道是什么药,鄢楚楚想得周到,一早吩咐过,棠棣早有准备了。   药放在炉子里煎着了,咕噜咕噜冒着泡儿,鄢楚楚让嬴妲烤会儿火,等药煮沸,自己在底下扇着火,“这药要及时服用方才有效果,日后你一早来,我为你先煎着。这是最温和不伤身的,不过我可只瞒天过海这一回,今晚上你便要同公子说了,日后我便光明正大了。”   嬴妲心思乱,一应都先应下来。   鄢楚楚又道:“公子应当就在这不久动身,最多再有一个月,一定要离开平昌。我听前院的萧侍卫说,泽南林平伯在平昌都城有内应,他们急于发兵,情势对公子很不利,若不能及早抽身,便要受到陈湛与泽南势力倾轧。近来公子会忙碌些,恐好些时日要宿在城郊大营,我只是先同你说了。”   “我明白的。”   “我知晓你见识不凡,是个识大体的,本来我不该信任你,但既然公子信任,我对你便……”鄢楚楚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朝嬴妲望过来,“你眼下还没有名分,但我心里是认你做主母的,若你安分,这是迟早的,所有这事我同你说,你的吩咐,我能听则听了,软软,从你到驿舍第一日起,我们都从没拿你当奴隶。便是前院萧侍卫和东方先生,他们心里,也敬你的。这是公子不说,我们也都知道的事儿。”   嬴妲细声道:“恕我直言问了,你们为何如此肯定,公子他会娶我?”   鄢楚楚抿唇笑道:“北漠三年,纵是战神也没有不受伤的。性命垂危之际,总是会因为脆弱泄露心事,世子的那封家书在军营中早不是秘密了。”   家书?   嬴妲发觉自己竟对他许多事都一无所知。   “那家书为着什么事传开了,现已不可考,总之,西绥世子在他信上说,他这儿子若是死了,侯爷就当没养过,虽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但死于疆场马革裹尸,亦是宿命使然。穆氏女之事,他决不悔过,再来百次千回,也一样只能违背父命。至于一身皮囊,舍便舍了,这些年走马穿行瀚海雪域,剑下亡魂无数,杀业太重,唯独心上一块空落落的,不染尘埃,他便自私一回,留给想留之人,算是最后给她的体面。”   嬴妲沉默地听完,眼底起了水雾。   这时药煎好了,鄢楚楚取了湿毛巾隔着,将陶罐双耳拎着取下,药倒入小碗之中,自白瓷底药渣随着水流晃荡微微浮动,嬴妲捧起小碗,湿着睫毛问道:“那信,何时写的?他几时伤重到,要留遗书的地步了?”   嬴妲可算问了件要紧的。   鄢楚楚便笑道:“约莫便在平昌城破前三个月……他在北漠抵御外族之辱,胸口被长戈贯伤,即便是有苏先生在旁侧,那伤也养了一个多月才好,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人到平昌来迎接公主……你没瞧见他胸口那道疤么?”   嬴妲摇头,“没见过。”   “那定是苏先生药给得神了,能医你的脸伤,连公子身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也都愈合了。”   鄢楚楚说罢起了身,“看你喝完,我便去忙别事去了。”   嬴妲捧着小碗,沉凝片刻,心尖上有一处又软又疼。   他怎么会……傻到如此地步呢。   不知不觉,嬴妲已是泪盈于睫,她垂眸失笑一声,用手指随意将泪水抹了,端起白瓷小碗,浅浅地喝了起来,新煎的药烫得舌尖直冒苦味。   鄢楚楚在一旁瞧着她喝药,虽然平静不言语,可眉眼之间还是有些失望之色,她悄然走出了房门。   嬴妲喝完了腰,将药渣捡了,小心地倒在窗外花丛里,拿着陶罐去刷洗了一遍。   那避子汤药性温和,一点不伤脾胃,更不伤及女阴,嬴妲用完,除了有些倦意之外,没任何不适。   灶台修好了,烟绿又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傍晚便做了几样家常小菜,鄢楚楚知晓嬴妲初服药,怕她不耐药性,让她在房中用完膳,又对她叮嘱了些事宜,譬如今晚一定要同公子说的这事。   嬴妲只应着,一个人用完了晚膳,将残羹冷炙倒入泔水桶,便回来坐在寝房一团红烛光晕里候着。   夜风微凉,刮着雕花镂刻兽鸟纹的木窗拍打起来,响动不小,嬴妲去关了窗子,阖严实了些,一扭头,萧弋舟竟不声不响站在自己身后,脸色微沉,毫无声息,也不知何时进来的,吓了她一跳。 第30章 送狗   她瞬间惊骇得面失血色,双眸圆睁, 如瞧见了夜里破窗而入寻来采花的恶人, 手脚激灵了下。   他皱了皱眉。   嬴妲乖觉地走了过去, 将他身后的门也阖上了,这才小声问道:“出何事了?”   “我恐有半个月不会回来了。”   他如是说道, 盯着嬴妲渐渐涌起失望的神色,心下却恍然一松。   他走到了床边, 从床柱绑着的银丝铁线里将金刀匕首取了下来, “你警惕太差, 连屋子进了人都不知,要给你东西防身, 日后记得, 谁欺负了你, 拿刀捅他。”   说话间嬴妲已走到了床边, 乖乖坐了下来,萧弋舟取了金刀, 抬起她的一只脚, 左右比划看了下, 将金刀贴着她的腕骨藏了进去。   嬴妲问道:“那若是有权有势的人呢?”   “无妨,我替你兜着。”   她的长靴比腿骨要宽上许多, 那双纤纤玉足夹不住这么硬一柄匕首, 嬴妲还嫌那刀鞘坚硬硌得慌, 磨得疼, 萧弋舟蹙眉, 将匕首又取了出来,“让楚楚去再为你做几双长履,缝兜带在此处,将匕首日后贴身藏着。”   “我并不能时时在你身边。”   他屈膝半跪于嬴妲身前,郑重其事地嘱咐她安危之事,嬴妲鼻酸起来,忍不住坐起往前扑了过去,撞到他怀里,萧弋舟不设防,被扑倒在地。   嬴妲赧然无措,怕他磕伤了头,忙起身要探他后脑勺,手却被萧弋舟攥住。   她惶惶地撞进他黑如子夜的眼眸之中,一时惊怔,讷讷动弹不得。   未几细想,他忽然笑了起来。   “那事你不怕么?便敢撩拨于我?”   不待嬴妲说话,他便叹了口气,大掌将她的小手包得更紧,“回回喊痛的是你,见色起意也是你,你这女人……”   哪有。   嬴妲圆了眼睛,还想问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男人,上回喝醉酒之事他不认了?   “才不是我……”   他目光顿住,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平静如水。   嬴妲自己先气弱,“公子,地上凉。”   她坐起来,萧弋舟撑着冰凉的地面坐起,嬴妲顿觉威胁迫近,登时睖睁了,不可置信瞪着他。萧弋舟托起她的细腰扔上床榻,压了下来,嗓音低沉喑哑,犹自带笑:“十几日见不着了,怎么能在今夜放过你,我的公主,你在想什么。”   这还是他首回称她“我的公主”,嬴妲头皮发麻,害臊不安,小手抵住了他的胸口。   这时她才想起应当与他说的那件重要之事,但跟着嘴唇便被他堵住,他的舌长驱直入,于她周身撩起烈火,帘钩因被猛然施力下扯而崩落,帘帐放下,少女嘤嘤娇呼尽数被吞没了……   嬴妲怕一大早起身时他又消失不见了,不敢深睡,身体恢复知觉时,才觉得身上重得犹如泰山压顶,她朦朦胧胧睁眼搂住了男人的后颈,腿蹭了下。   “萧弋舟,你怎么还在睡呀。”   “萧世子,你再偷懒,是要被罚的……”   “弋舟?”   她顿了顿,又极小心极小心地唤了一声:“夫君?”   他还没醒。   嬴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是真的还在睡着,昨晚一逞勇猛之后,睡到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可见是真累了。   嬴妲脑中乱成团,忽然想起,昨日与鄢楚楚聊的话,就在几个月前,萧弋舟的胸口被刺伤,几乎性命垂危。她的手仔细而谨慎地沿他们严丝合缝贴着的肌肤之间钻进去,摩挲他肩颈之间的肌理,到了胸口处又抚上来,熨帖挨着,摸索。   找了几处,终于在左上第二根肋骨处摸出了伤痕疮疤,破皮结痂,新生的肌肤,这里仍有一处凹陷,虽外表看起来无异,但摸上去却有一道不深的明显的凹痕。   她的心钝疼了起来。   这时便有一道戏谑带笑的磁沉嗓音自耳畔响起,“瞎摸什么?”   嬴妲一惊,忙要抽手,他却按住她的手,压到胸骨之处,“摸到了么?”声音低沉了些,更诱人了。   那伤口摸起来骇人,嬴妲都不敢说,只红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萧弋舟忽然笑起来,“心疼了?”   嬴妲乖乖地点头。   他显得有些动情,俯身在她额头上啄了下,又沿着她的眼皮、脸颊吻下来,摸摸她的头发,这才翻身下榻,边捡起地上扔的撕成碎布的裳服,边无奈笑道:“早知道让多嘴的下人学会对此事三缄其口,你也问不着了。”   他府上下人都是多嘴多舌,爱探听旁人阴私的,怎么可能瞒得住,嬴妲心里想。   想着心事间,萧弋舟已将衣裳穿上了,取了佩剑便往外走,嬴妲这时才想起重要的事,忙张口唤他,“公子我有事要……”   他已经出门去了,门被关上。   嬴妲怔怔地,想爬下床,才一动腿,便觉得火辣辣地疼,羞耻地又缩回腿来。   萧弋舟走后不久,鄢楚楚捧着热雾腾腾的米粥和汤药来了,嬴妲心虚地接过来,小口抿着喝了,鄢楚楚坐在床边,见地上扔的碎布衣裳,帘钩也滚落在地,帘帐低垂都挂不住,便只昨晚房事激烈,嬴妲的担忧也是对的。   “那话你说了不曾?”   嬴妲心虚地嗯嗯回应。   鄢楚楚心下稍安,“公子说了什么?”   既开了个头扯谎,便只能编下去,她实在也怕,若直言自己恍了个神儿,错过机会,鄢楚楚知悉定要问责于己。鄢楚楚语重心长,说话时常如长辈在她跟前耳提面命,但嬴妲自小无母,父亲荒诞无稽,对子女都不事教导,几位皇兄尚且有太傅教习,她却只有一两个嬷嬷,也只讲些宫规礼节罢了,对她素来毕恭毕敬。自小长了副金贵身子,又养了副公主脾气,她反倒不喜有人对自己谆谆教诲。   “没说什么。”   鄢楚楚虽面露狐疑之色,却也没多想,含混地点了两下头,待嬴妲喝完药,便收拾了药碗,去了,又换蔚云来收拾。   蔚云将嬴妲扶下来,昨夜里闹腾得厉害,床褥须得拆下来洗了,蔚云还不忙着笑话,说得嬴妲脸色愈发红潮暗涌,最后只想着岔开话题,胡乱顺着蔚云的话问了句。   “穆氏女怎么?”   “穆姑娘知晓世子深陷都城,要发兵驰援,但世子传书了,让穆家按兵不动。”   蔚云能知晓的,也就这些了,嬴妲明白,一旦西绥有了动静,陈湛必杀萧弋舟祭旗。   “那位穆姑娘,也会从军作战么?”   “对,那可是西绥赫赫威名的女将军……”蔚云说罢,又惭愧扯了被褥走下来,将嬴妲绷紧的手握了握,“她一根筋,单相思而已,此话说了便够了,软软你千万不能多想。”   嬴妲也不愿多想,但她自惭形秽。   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等了萧弋舟三年,情深义重,若他不是这么一根筋,执拗于一棵树上吊死的,早该知道圆融变通,接受穆姑娘一番痴心,如今在西绥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地手握重兵,做着他的世子,何必身陷囹圄,为她一个累赘冒险而来。   嬴妲心下难受,喃喃低语。   这一屋子人,都有可能因为萧弋舟冲出平昌失败,最终赔上性命,而他们来此的初衷,却是为了营救一个已没什么价值的亡国公主。   蔚云道:“软软,你既要这么想,我只能说,虽然那穆姑娘对世子痴心一片,但我们从没将她视作咱们主母,既跟了世子,便是与他一条心的,即便顶撞上萧侯,也是如此。别想多的,等世子这回从大营回来,咱们便要开始筹备离开平昌了,你若还有什么惦记的,不妨趁这时候多想想,我们能带走的都为你带走。”   嬴妲摇摇头,“没什么了。”   “只是小狼……既要走了,便养不了它了,我答应了楚楚姐不能出门,但我曾经有个故交好友,她是个好狗的,为人良善,蔚云姐姐能替我将小狼送她么?”   蔚云细想着,沉吟道:“那恐怕要看是谁。”   嬴妲忙道:“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就住城北春风巷陌第二十八户,家中开染坊的,她们老板与我是故交,我了解的,但你不必提我还在这世上,只说狗是她家院门口发现的,将狗送她,她定抱回去养着。”   听着似乎不妨碍事,蔚云点头了,“好,你等着,我这便将狗送去。”   “今日便算了,要不明日……”   蔚云微愣。   “我……舍不得。”   蔚云抚了抚她的手背,笑着叹息:“也好,我明日再去。软软你真是……太好心了。心肠这样软乎,偏生在这世道,怎能不吃亏。有句话我要提点你,如今这世道,人都不可尽信的,难保别人不从你身上图什么,若那人不肯养狗,我仍旧将它抱回来,再替你找下家。”   “嗯。”嬴妲听了便应了,蔚云一走,她便心烦意乱地用了些米粥,坐在寝房里,对着一地明媚昏黄的冬日旭阳,但觉冷水泼身,四肢冰凉。   萧弋舟果然不曾回来。   翌日大早,她饱睡了一顿,起身来到房檐下逗狗,跟它作别,小狼还不知主人家要将它送走,欢喜地在腿间拱来拱去,舔着嬴妲掌心的狗食,摇着尾巴扫她的手腕。   蔚云等了许久,见嬴妲起了身,才将狗抱起来,对嬴妲道了别,往门外走去。   小狼乖乖地窝在蔚云怀里,闷不吱声地随着她去了。   平昌的冬日来得格外早,没过几日,鹅毛大雪絮絮地落了下来,覆没整座古老城池。   这雪一落下来,便没完没了,新鞋换上了,嬴妲将金刀绑在脚踝边,长靴踩上雪,发出橐橐的声音。   萧弋舟卷了一身雪,从外头回来了。 第31章 问难   先在前院议事,东方先生、萧煜、周清并濮阳达俱在, 周清性子不若濮阳达急躁易怒, 对令狐烨还有几分怀疑, 但没明言,总觉得自己不如东方先生料事如神, 看人准。   “末将这两日,遍走都城, 将平昌城分布图从这儿画了条线, 这里以北, 是城郊大营羽林驻军,固若金汤, 以南为防备林平伯, 也留了陈湛三成兵力, 至于东西两门, 守备松懈,如今令狐烨后起之秀于军中威望更炽, 手握东城驻兵吊牌, 末将以为可以突破。”   濮阳达的手臂从东移到西边, “东门突围,走傑谷、淮阳, 过东荣道, 再往北, 不过要顺利突破夏侯孝所辖阴城, 这仍需设法金蝉脱壳。”   东方先生摇着羽扇, 对舆图看了又看,有一话不得不说:“穆家在西绥东南有两万驻军,若能得穆家相助,事半功倍。”   一时房内寂然无声,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神色沉凝的世子。   原本萧家是要与穆家结亲,成两姓之好,奈何世子定要折了人家穆姑娘颜面,如今弄得不得好,要穆老英雄出兵相助也难。   萧弋舟沉声道:“这些年,我何曾向人求援。”他抬起头,问得在场诸人鸦雀无声,“穆家不助则不助,只要穆如晦不落井下石,回西绥何难。”   “也是,世子在穆家北境亦有驻军,不必朝穆老将军借兵。”萧煜从小跟随萧弋舟,这种时候向来是他来打圆场、和稀泥,以此消弭分歧。其实东方先生只是顺嘴提了那么一句罢了,未必真心要世子拉下脸问穆姑娘借人。   窗外传来三声叩击之音,有人在雕花木门上敲了三下,一长两短,萧弋舟按着剑柄,嗓音低沉:“进来。”   鄢楚楚捧了茶罐和杯盏过来,见诸人议事,也不便打扰,告了一声便又退了。   萧弋舟被扰得莫名一胸口火气,喝不下茶,径自坐到了一旁,冷着脸让东方先生先用。   东方先生难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说了一两句而已,这世子素来沉稳老到,广开言路,但唯有肺管子心窝子是扎不得的,一旦碰了,他如掀指甲盖地疼,必要大发雷霆地讨回来。幸得他不过提了那么一嘴而已。   萧煜去给东方先生倒茶,东方先生喝了,便也坐下,与萧弋舟隔案而坐,舆图悬于木架金钩上,如此看倒也分外明晰,“方才濮阳将军说了金蝉脱壳,在下有一计。若是要金蝉脱壳,何须等到出平昌,过淮阳傑谷,又与夏侯孝争持?”   萧弋舟倏地侧目,余下几人也都纷纷若有所思,惊奇地对东方先生之言思索着。   纷纷暮雪仍旧下着,将院中一应苦楝树、芭蕉、摧折稀疏的杨柳都覆没,皆着一身琉璃白,小屋因袅袅炊烟露出马脚,怪鸦惊散,高大的树抖落下一层细雪来,将人身上发上都染了霜。   寝房已亮着灯,萧弋舟寝屋对面廊檐下定定地凝视了许久,这时节,那怕冷的常是四肢冰凉的女人,恐怕已将地龙烧起来,偌大寝屋成了暖阁……   萧弋舟微笑起来,慢慢地想着。   西绥地处西北,气候到入冬时也常是严寒无比,他母亲是中原人,耐不住恶劣天气,早几年生养他亏了身体,他父侯命人凿渠引山泉入府,母亲后院的一眼热汤泉,四季汩汩冒热气。那是主母的院子,将来,是要留给他的女人的。   论起来,她母亲与嬴妲有亲,是宣帝第九代嫡系子孙,虽为旁支,后来没落,却也是皇族出身,正经地嬴妲该唤他母亲一声姑母。   鄢楚楚这时才望见身上堆了一重雪的萧弋舟,急急地走上台阶来,“公子怎么单衣便出来了?”   萧弋舟道:“无妨,去耍了两套拳,出了身汗了。”   “那也不可站这儿吹冷风,您不妨先回屋。”   萧弋舟看了眼身上,又道:“寒气重了,莫熏着她。”   鄢楚楚忖度半晌,“公子不如到书房,我给您煮碗姜汤,喝了再回屋。”   萧弋舟侧目,微微颔首。   他走去书房了。   鄢楚楚捧着罐子,让庖厨里烟绿煮姜汤,烟绿笑说正煲了一只老母鸡,放了姜片,驱寒正好,已煨得到火候了,索性鄢楚楚换小砂锅舀了些过来,盖上,用毛巾捂了端到书房去。   萧弋舟已披上了大氅,正于烛火下捧读书卷,鄢楚楚将东西搁桌上,揭开盖儿,鸡汤浓郁的香飘出来,萧弋舟皱眉多看了眼,“烟绿又犯懒了?”   “不是,这本来是烟绿炖给软软姑娘补身体的,已经在炉子上熬了几个时辰了,不晓得公子会提前回来,但里头放了些温和进补的药材,于驱寒也大有裨益,公子喝了,也暖和些身子。”   萧弋舟不可置否。   鄢楚楚素手调羹,将鸡汤舀出几勺放入小碗,萧弋舟低头尝了,浓汤确实是熬了不少时辰了,费了心思的。   他复又拧了眉头,“她怎么了,要鸡汤养什么身子。”   “冻着了?”   “生了寒疾?”   天冷,军营的大帐透风,不少铁打的男儿骨,都病来如山倒,趴下了。   但萧弋舟本以为那女人日日待在寝屋,只要不出大门,再身娇肉贵也冻不着她的。   鄢楚楚愣了会,蹙眉道:“软软服药之后,恐她身子有不适,我们这才……”   “什么药?”   鄢楚楚更惊讶了。   萧弋舟抬起头,仰目问了鄢楚楚,见她面露惊惶之色,愕然少顷之后,忽然脸色冷了下来,戾气忽起,嗓音冷冷的:“避子的?”   鄢楚楚以为嬴妲说了,那日她语焉不详,含糊便过去了,但这么大的事,鄢楚楚没料到,嬴妲竟然未曾说过!   这么久日子,公子始终被蒙在鼓里!   鄢楚楚咬着嘴唇想着,倘若嬴妲不是如此自作主张,不蒙骗她,这会儿也不会于公子跟前露馅儿了,她定会帮着先瞒过去,今晚再说,终归说了再喝,公子心里有不快,也能体谅的。   见她惶恐不安,萧弋舟深知自己是猜中了,冷着面孔,暴躁起来,挥袖一扫,瓦罐瓷碗砰地飞落于地,摔成碎片,汤汁溅了些烫了鄢楚楚的手背,她惊慌地往后退,跪了下来。   “公子莫恼!”   “楚楚本想与公子说,但软软既然要服药,她当亲自与你说才更为稳妥,那日我已叮嘱过她,她答应了会同公子说的!只是不知……许是耽搁了……公子久在大营不归,如今才方归来,或许……”   “什么或许!”萧弋舟叱道。   书房内悄然无声,窗外俄而雪骤。   凛冽寒风拍打着窗棂,遣入几朵扑簌簌白花滚入,落在地面,轻盈化了。   萧弋舟冷峻如冰的脸匿没于阴翳之中,急雪绵密,冷气直裹着书房,落在地面热腾腾的鸡汤,没一会便已不再冒气,已经冷透了。   “她背着我要绝子汤药,你也背着我给了?”   鄢楚楚在他跟前侍奉多年,萧弋舟素来用人不疑,从不怀疑鄢楚楚的忠诚,而她也确实聪慧伶俐,忠心耿耿,未曾想她也有吃里扒外,对他口蜜腹剑、谋他子嗣的时候。   鄢楚楚蹙眉忍不住辩解道:“并非绝子,只是奴婢以为,如今公子与诸位将军都深陷平昌,如此时软软有孕在身,将来如何走得出平昌城,回得去西绥?以公子对软软姑娘爱怜之意,必会为她耽搁行程,如此拖累诸君,也甚是不便。何况同为女子,楚楚心里更明白,软软她不是一般女人,曾贵为公主,没名没分若腹中有了公子骨肉,如何甘心!奴婢也曾问她,她只是说当下不适宜有孕罢了,将来与公子育有子嗣,自然是千肯万肯的!”   “她骗了你一回,你还信她连篇鬼话!”   萧弋舟叱喝:“你当真是跟头跌得不大,被她几声软语迷晕了头!”   萧弋舟长身而起,绕过书桌往外走去,一脚踢翻一条圈椅,书房之中砰砰大乱,鄢楚楚跪着阖上了双眸,心中哀叹一声,忙又起身跟上。   一时四个美婢皆知公子大怒,跟着他去了,寝房门待萧弋舟迈入之后便狠狠一手摔上,四个姑娘隔着门听着。   嬴妲在花鸟锦纹屏风后沐浴,才从浴桶之中出来,因屋里烧得暖,只穿了亵衣,松垮地披着件夏日里穿的碧色绸衫在身上,听到动静,从碧纱橱后走出来,见是萧弋舟,脸颊微微一红,将衣裳拉紧了些。   “你不是要后日才能回来么?”   声音弱弱的,却有些欢喜。   无视了萧弋舟此时灭天火气,房内无声,只有悠长而深的呼吸声,落在嬴妲耳中,犹如雷鸣,她忽然抬起头来,萧弋舟脸色冰冷,双目阴鸷地盯着自己,挨着门久立无语,便始终那么瞧她。   嬴妲忽然愣了,旷了多时的话一时到了嘴边,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跪了下来。   随着她这一跪,萧弋舟终于瞥向了别处,发出冷冷一声笑。   嬴妲松开手,垂落膝前,“我有事瞒了公子。”   “说。”   “本不欲瞒,”嬴妲道,“只是那日,公子晚间便要与我行房,我没机会出口,早间睡醒,迷迷糊糊地,待想到这事,公子又一径出门去了,我也没寻得机会……”   “好一个没机会,”萧弋舟冷冷道,“我在营中半月,你若是想说,托人捎口信,寄信,都不成?”   嬴妲垂眸,无言良久。   久到萧弋舟又冷笑起来,一个字都不信,露出一种浓浓的憎恶之色时,嬴妲才又说道:“本是闺房之事,托人传口信,教人听了去了,我区区女奴,自然难免教人笑话,恐公子也遭同侪讥讽,至于书信,我自幼于闺中之时学得手大皇兄都曾赞口不绝的簪花小楷,不瞒公子,我的字在平昌识得之人也极多,恐有外露,又让公子徒增麻烦了。本来些许小事而已,我想公子回来,我自陈罪状于前,公子再怒,可想到多事之秋,也能体谅的。”   话说得滴水不漏,萧弋舟冷冷道:“好一个多事之秋,这番说辞你想了半个月了?编得真是圆滑漂亮。”   “我要瞒着你做甚么呢,”嬴妲咬唇抬起水眸,将他望着,“我难道不知,这事我瞒了你,将来你从旁人那里知晓会更怒?”   他微微一怔。   嬴妲惨然而笑,“我怕真有了,我舍不得拿掉他,你又为此受制于人呢。不如防患于未然。”   “我知道你对我的心,可我害怕。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你有更好的姑娘爱着,惦记着,而我除了一次又一次给你当累赘,却从没给你带去过什么……” 第32章 称谓   “你当真是跟头跌得不大,被她几声软语迷晕了头!”   言犹在耳, 萧弋舟竟后退了半步, 抵住了门墙, 木板门吱呀一声,隔着窗纱正谨慎观摩着里头动静的几个姑娘, 都生生一震。   萧弋舟拧起了眉头,“如此说来, 是我不是了?”   嬴妲摇头, “是我不是。这事我想起来太晚了, 我一早便该同公子讲明白的,若能离开平昌, 公子无虞, 将来无论你要我做甚么, 我都奉命不敢有违。”   窗外, 棠棣将鄢楚楚一条细胳膊拽住,往下扯动, 她惊讶地回眸去, 棠棣笑靥如画:“瞧着是没事了。”   鄢楚楚脸色僵着不答。   未几, 屋内传来砰砰砸落东西的声音。   几个姑娘吓得心肝肉跳,忙不迭要低头推门冲进去, 可门闩在里头已经插上了, 鄢楚楚又伸臂来拦她们, 烟绿杏眼滚圆, “楚楚姐, 不会出人命么?”   公子这回是真怒了。   鄢楚楚皱眉摇头,“软软毕竟不是你我。不会。说到底是他们之间的私事儿,我们说一千道一万,公子那脾气也听不进的。”   几个姑娘暗想也有道理。   萧弋舟将桌布扫落,小叶紫檀的杯具茶盏、连同果盘果脯纷纷飞出,砚台滚地,墨水四溅,萧弋舟双掌拍在桌上,双目赤火,胸膛狠狠起伏着。   抓不着女人错处,他只能同自己生闷气。   目光盯着桌上才新写的一幅簪花小楷,忽然滞住。   素白的纸上,密密麻麻填满了字,字迹娟秀工整,婉约灵秀而有风骨。   他耸着眉梢,注视着宣纸上的字。   腰上多了一双手臂,试探着将他搂着,见他没有挣扎,也不再抗拒,便又大胆了一些,将他的窄腰一把圈住了,温软的脸颊贴着他的背部。   “公子,软软发誓,以后若生了孩儿,一定是与你所出。除非你不要。我不会不要他。”   她的嗓音天生柔软,酥可入骨,尾音微微上翘,似乎有那么点吴侬软语之味,柔柔的擦人耳朵。   萧弋舟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即便她不说,她这么做了,也没错,她是为他着想。   他在部属面前一贯是冷静的,这点道理不会用了这么许久也想不明白,还将怒火挂在脸上,让她受了惊。只是无端端地,一想到她暗地里服用汤药,便想到她不愿与自己育有子嗣,又钻了牛角尖去了。   他在她跟前,又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他深深呼吸一口,碧纱橱内氤氲的水汽暖雾还没完全散去,呛得冰冷的胸腔里一时说不清冷热,只觉得肺腑几欲裂开,又神奇地因为她三言两语软化下来。   说着鄢楚楚,他比任何人都没出息。   “公子,其实我不知你看中我哪点了,我一直都没你想的那么高傲,甚至地,我在你面前,时常自我怀疑。”   “我待你不好,过往,除了身份,一张勉强能看得过去的脸蛋,可以说一无是处。你身旁恐怕也长年都不缺美姝名媛,我实在……也不知我哪里好。”   “但就是这样,你还愿意为我赴险,我心里很感激。倘若没有你来,今日我早成了乱葬岗一具无人收拾的枯骨。我是一个没有家、没有根的人,唯一想着的便是世上我所在意的人都还能好好的……”   他屹然不动。   许久之后,背后传来湿痕晕入体肤的凉意。   他忽然蹙眉,“哭甚么。”   嬴妲摇摇头,“不哭了。”   她松开双臂,默默地站了起来。   “公子,你身上凉,我去叫水,你将身体沐浴一遍便暖和了。”   她说着要往外走,萧弋舟皱眉叫住她,“站着。”   嬴妲咬了下唇,乖驯地走回来。   萧弋舟目光盯着簪花小楷,沉声道:“日后不可唤我‘公子’。”   嬴妲微微一愣,水眸一眨,虽然没有泪意,方才极力撑着不眨眼还停在眼眶之中的泪水又滚了下来。   这称呼是后院几个美婢惯用的,她随了她们,想必此前在萧家时,因为大家只在内院活动,故而称“公子”反显体贴,难道她要跟着前院男人们称呼他“世子”?   她想了想,怯懦地垂眸,“世子。”   萧弋舟咬牙,“再换。”   “主人。”   嬴妲糯糯地又试了一个。   “再换。”   ……   他铁定是还怒着,与她过不去了。   嬴妲擦擦泪眼,茫然地将心底藏了许多年的称呼道出:“水白?”   算了。萧弋舟想。   不过是想她不至于那么卑微,他发现自己贱骨头实在还是更喜欢她当年盛气凌人的牡丹之态。   见他不再反驳,反倒长长一声叹,嬴妲心里了然便记住了。   “字是你写的?”   嬴妲茫然看了眼,“啊?”见他将桌上的字取下来,摆正了又细瞧,不禁赧然,这人是当世煊赫的书法名家,她的闺阁体那点微末道行,简直班门弄斧了,小声道,“只是信手涂了几个字,无聊之作。”   萧弋舟又放下了。   她的字在女子之间是佼佼者,对书法稍有造诣,便可见之不忘,她昔年又有公主身份加持,想必这一手簪花小楷传扬得也极广,算她说的是真话。   “传水去。”   嬴妲乖乖地应了,低着头匆匆往外走,抽出门闩,拉开木门,几个婢女花容失色,险些一同摔进门来,嬴妲一怔,这时连身后的萧弋舟也回眸看了眼,骤然脸色微红,又扭过头去了,鄢楚楚最为镇定,带着妹妹们先退出去,与嬴妲说话。   嬴妲在鄢楚楚跟前更惭愧,鄢楚楚没骂她,只平静地说道:“有一便有二,事事后果都得掂量好了。”   这像是在敲打她,嬴妲回应了。   鄢楚楚又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欺瞒,既然公子不再追究,便作罢,妹妹们,咱们打水去了。”   “好。”烟绿笑颊粲然,拉着棠棣一同去打热水。   寝房里的水汽又薄薄氤氲起来,弥散整屋,萧弋舟坐在浴桶里,双臂扶着桶沿,闭目享受女人生涩地替他搓背擦身,乳膏挤在手心,抹匀了替他擦上身,团团揉开。   嬴妲的双手白嫩如脂,一眼便知素日里没干过活,养尊处优。   他若是官海潮,众女奴之间恐怕单看双手,便能认出谁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养大的公主了。   “我让你做这些事,算是羞辱你?”   嬴妲被他问得檀口一张,怔怔道:“不算。”   “不算?”   她不是从没伺候过别人么。萧弋舟皱眉。   嬴妲的脸颊红了,“我愿意的。”   她的毛巾又利索地扔入浴桶水中,拿起来拧干了,替萧弋舟擦背,他靠到前壁去,后背留给她擦拭,嬴妲越想越耳热,“你对我很好。”   他挑了一边眉,似有不信,侧目凝视过来,嬴妲双耳晕红,受不得他如此注目,差点将毛巾又一把塞进他嘴里,萧弋舟眼神变了,她忙缩手回来,殷勤替他擦肩膀。   萧弋舟道:“上面擦完了。”   嬴妲一怔,他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下面。”   他从水中站起来,挥掌示意她过去,嬴妲低着头,毛毛躁躁滚过来,又不敢动了。   他又挑眉,“不是说,不算羞辱么,做不来?我唤旁人来做,比你勤快,比你手脚伶……唔……”   话未说完嬴妲便脸红地替他擦了起来。   她手脚呆拙,顾前不顾后的,一会大力拧他一会又鸿毛拂过,搔得人痒,萧弋舟却颇有耐心等着她,一直到水快冷了,他才走出来,嬴妲忙取了浴巾,将他湿漉漉的长发裹住,她身材娇小,握不住他的头发,扯得萧弋舟头皮痛,横了她一眼,嬴妲微微一愣。   他无奈地用浴巾自己擦了墨发,将衫子套上,嬴妲去拾起暖炉,还温着,也塞到他手里,让他坐到镜子前。   萧弋舟平日不用铜镜,出门时随意些将头发绑成一束便行了,在军营里也没多讲究,一回来头发都冒着酸气,嬴妲替他搓洗了半日,打上发膏放在掌心揉搓许久,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泡水起了褶皱,渐渐地,也越做越熟练。   她站在萧弋舟身后,浴巾将头发拭干,用木梳将它一绺绺梳直。   萧弋舟长于西北,头发乌黑墨亮,浓密粗实,极有光泽,嬴妲旁的不会,梳头插花、吟风弄月之事却是会的,她的小手如穿花蛱蝶在他发丝之间穿绕,一缕一缕地松开。   “公子于营中一切安好?”   萧弋舟皱眉,“换了。”   铜镜里映出男人英俊而带着不悦的面孔,嬴妲只好依言,“水……”仔细想想,这两个字承载着一段不甚美好的回忆,见萧弋舟眉头锁得更紧,似乎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弋……舟。我可以这样……么?”   “可。”   他倒像是松了口气的那个,伸手将她的手腕揉捏了下。   “三日后行动,给你的金刀藏好了?”   “嗯。”   萧弋舟点点头,又不再说话了。   屋内暖和,头发干得快,天色已晚,嬴妲便没替他竖冠,“时辰不早了,公子早些上榻。”   “换了。”   他再度提醒,更不悦了。   嬴妲一愣,她在驿馆这么多时日,伴着他,对称呼已经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何况人又怕羞得很,更难以启齿,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喊了声他的字,再说下去又流利了,“我替你暖床去。”   嬴妲要走过去,但才从凳后绕过来走出一步,被他横着抱起,扔到了榻上,萧弋舟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得像冰块,暖什么床?”   嬴妲脸颊滚烫,默默地朝里挪了挪,萧弋舟脱去鞋上来,拉上厚重的棉褥,将嬴妲揽到怀里来,皱眉道:“日后,有事直言,我脾气拧又直,发作起来能打杀人,你若不怕,只管继续骗我。”   她的手脚血液都为之一僵,好半晌才缓过来。   萧弋舟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口。   “今晚不弄你。”   说罢又似个孩子,埋怨起来,“免得你又喝些捣身子的汤汤水水。”   嬴妲心里一下软成了水,忍不住抬起头在他的薄唇上啄了一下,他睁开眼,与她四目相对,嬴妲泪里含笑,用尽浑身力气将他抱紧,脸颊埋入他的胸口。   “离开平昌,还有不舍得的人事么?”   他突然如此问。   嬴妲咬唇,“没甚么了。”   “当真没甚么?”   她几次三番瞒他,萧弋舟狐疑地眯着眼,冷冷地将她拉出被窝。   旖旎骤然散去,嬴妲水雾迷蒙、犹如牡丹般盛艳的娇颜,被他粗糙的一掌托起来。   嬴妲沉默少顷,试探地问了一句:“确有一件。我表兄还身陷牢狱之中……” 第33章 喜欢   陈湛被夜琅箭伤,在宫中休养, 经由数名杏林高手看护, 性命无虞, 时至今日才得以下榻行动,但萧弋舟这段时日扑在城郊大营, 并未对夜琅留心,陈湛知晓之后, 又让黎纲着手对夜琅用刑, 并将大权交到了官海潮手中。   设计诓骗夜琅前来, 固然是为了伤及陈湛,让他有余手部署离去事宜, 但凭良心说, 他心中不忿嬴妲对他惦记, 恼火夜琅劫走嬴妲, 留着始终是祸患。   嬴妲观他脸色不愉,也不再说, 将萧弋舟的腰身搂紧了些。   “我不问了, 早些睡吧。”   他低下头, 将嬴妲的发旋儿亲吻了下,她没躲, 乖乖地窝在他胸口憨甜地闭上了眼。   他隐忧重重, 盯着嬴妲的后颈直看。   算起来, 嬴妲最亲近的兄长应当是当年的大皇子赢颉, 夜琅是赢颉伴读, 常陪同出入皇宫,恐怕与她交情也不浅,此时只问了一句,又不再问了,不像是她一向护短的性格。   他伸手揉了揉额头,怀里冰凉的女体渐渐被她捂出了热气来,暖烘烘的,薄唇微微扬起。嬴妲睡梦里也仿佛觉着自己抱着个大暖炉,便忍不住往他怀里一直蹭、一直蹭,蹭到男人脸色浮红,暗暗骂了声妖精,下榻去自己纾解,她手臂扑了个空,还失落地撅了嘴,继续沉沉地睡着。   他回来时,嬴妲的一条手臂从被褥下滑了下来,露在外边,虽说寝屋里暖和,体肤露于外还是能感到寒气的,夜里尤为难熬,他叹了一声,将嬴妲的玉笋般的小臂拾起藏入被底,和衣躺了下来。   果然,他一躺下,这女人又乖乖靠过来了。   双臂熊似的,也不管姿态难看,定要抱着他才能好眠,萧弋舟无奈,背过了身,让她从身后抱过来,将她的手握着揣在胸腹之处暖着。   在外头放久了,那只小手一经贴上来,便冻得他嘴里抽了口冷气。   “……狡猾的女人,妖精一个。”   *   这场雪缠绵已久,到冬月十三时终于停了,窗外升起彤霞,皎艳万里。   驿馆的人如往常一样,巡逻、清扫、煮饭、浣洗,戒备也有所松懈,陈湛的卫队在夜琅落网之后撤走了七七八八,如今剩下的多是暗卫出身,以此监督萧弋舟的一举一动。   但萧弋舟还是照常在书房内读书题字而已,官海潮差人回赠了一样物事,托门口萧煜带来的。   藏于锦盒之内,萧煜也不敢擅自打开锦盒,便只递给了世子,“官大人托人送来一物,说是得了世子丹青之后,如获至宝,寻思再三,还是决意以薄礼回赠。”   萧弋舟将笔搁下,取过锦盒抽出长方的木盖,里头另有洞天,锦绣缎下藏着三只银镯。   他忽然脸色一沉。   萧弋舟将那三只银镯取了下来,与那日刘莼与他看的制式大类相似,世子脸色沉郁寡欢,萧煜讷讷道:“宫城失火,官海潮从火海之中找到一具焦尸,焦尸尚有片缕衣角未曾烧毁,且腕上所戴银镯,颈间所坠玉佩,髻上所簪凤钗,都似公主之物,官海潮由此以为公主已葬身火海。可他真是撞了南墙头不回,硬让修复匠人恢复焦尸原貌,所得面相与公主相去甚远,是中下之姿,传闻之中国色天香的沅陵公主总不至于此,复又怀疑这是公主的侍女穿戴公主服饰妄图鱼目混珠,混淆视听,真正的公主或许尚在人世。”   萧弋舟翻着银丝镯子。   这三只银丝镯子造型齐整,只是尚有烟熏痕迹,錾银上有细琢纹理,海棠缠花,并蒂双莲,自尾端扣锁处,以极细的笔工精雕了一个“妲”字。   在萧弋舟三年前来平昌之时,这种银丝镯子还不曾盛行,但这不妨碍萧弋舟认出,这是嬴妲的东西。   那个女人,当日与他驱车出门,扔走的那三只银镯子分明光可鉴人,她哄骗他说那三只银镯子是从宫中带出的。   而她真正的银镯子其实是在官海潮手中。   萧弋舟的双手食指微一用力,尾端处应声抽出,露出里头极细的三根如藤绕树的银丝,和里头两端狭小、仍能藏物的间隙。   这镯子竟做得如此精巧,萧煜脸色露奇。   萧弋舟忽然头疼耳鸣,手用力揉搓了下眉心——这女人到底骗了他多少!她对他隐瞒之事,除了避子汤,还有没有别的!   “世子,官海潮赠此物来……”   萧煜想问一句可有不妥,怎么世子反应如此巨大,超乎预料。   萧弋舟冷然笑了一声。   他双手用力,竟生生将银丝镯子自中间拗断。   他扔在一旁,淡声道:“此前刘莼也予我看过此物,官海潮又送来,恐怕不是巧合。”   “刘莼与官海潮……”   萧煜更奇了,传闻宜阳县主不是仙风道骨清雅人物么,她从不招待男客的。   “挑拨离间太过拙劣了。”   萧弋舟沉声道。   他行军作战之际,也不缺有人对他与部下施反间计,均以被萧弋舟识破告终,他与手下袍泽皆是刎颈之交,能在战场上以一敌百将后背留给对方之人,岂会为了区区拙劣不堪的把戏,涉足圈套。   只是……   嬴妲她不同。   攻人攻心,恐怕官海潮早已肯定她的身份,或已有所怀疑,这才会三番两次拿着刀子戳中他的痛处,以此刺探他会否自乱阵脚。   萧弋舟是百战不殆的常胜将军,盔甲坚不可摧,唯独一处空门,远人大多看不破,到底是中原人聪慧。   “我来平昌城的目的,总不至于是为了投效陈湛,官海潮看得明白,这才怀疑我买走的女奴是公主。”   萧煜感慨道:“官海潮寻找公主如入魔怔,委实可怕,这等执念……”   萧弋舟道:“他未必对公主钟情,但利用沅陵可重创我,姓官的等这一日很久了。”   萧煜若有所思点点头。   “官海潮与陈湛俱都虎视眈眈,后日要冲出平昌,恐又有不小阻力,尤其公主……”   “我来想法,此事不必你过问。”   萧煜讪讪闭口。   萧弋舟又蹙眉将拗断扔在桌上的银丝镯子拾起,长姿而起,径自去了。   虽出了太阳,可这冬阳冷如悬冰,院中积雪皑皑,长照不化。   嬴妲又试着熬了一锅米粥,这回可请了烟绿手把手教,除了盐缺了些口味竟还不错,烟绿赞不绝口,说是试吃,最后俩人用完了,嬴妲对着空空如也的陶罐发愁,“啊呀没了。”   烟绿道:“残次品而已,等下回,做得十全十美给公子送去,那便更好了。”   想想也颇有道理。   嬴妲从庖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走出来,转过缦回廊腰,到寝屋门外,正好撞见萧弋舟正倚着圆柱,右肩抵着红木,似在凝视着一地印满草乱脚印的白雪,嬴妲走近来,在他身后拍了拍。   “冷不冷?”   他回过头,目光幽深,晦暗不明。   嬴妲将他的左袖扯动着,往下轻轻拽着,“用午膳了不曾?”   萧弋舟道:“手伸出来。”   嬴妲微微愣住,依言小心地将手掌心探出,“你……你要打我手板心么?”   话音未落,一样冰凉的物什落于她掌心,嬴妲凝睛细瞅,竟是两截被人生生拗断的银丝镯子,三只一套,切口一致,竟是一齐拗断的,除了萧弋舟,她实在想不到有人如此天生神力了,细瞧之后,又发觉那银丝镯子上有烟熏痕迹,外侧黧黑有刮痕,纹理熟悉,直至又不经意撞见那一个“妲”字。   刻有她名字的银丝镯子……   “这,怎么会在你手中?”   萧弋舟背过了身,语气口吻却酸溜溜的,“别的男人赠的。”   嬴妲忽然想起,被官海潮从火场之中扒出来的焦尸,“官海潮所赠。”   “不是什么好物,这东西不吉利,后来让人窃走了,我也没管过。”   萧弋舟道:“为何说不吉利。”   嬴妲道:“本是找龙泉寺住持开光加持了的,谁知后来龙泉寺败于匪寇战乱,树倒猢狲散,从那以后,这三只银丝镯子愈发不吉利了,我走哪霉运跟到哪。”见他挑眉,微露不信之色,嬴妲郑重点头,“是真的。”   “多谢你替我将它绞断了。”   “何时被窃走的?”   萧弋舟问。   嬴妲越听越觉着,这像是审讯,上下唇肉碰了碰,解释说道:“皇宫失火数日前,便失窃了,当时嬷嬷劝我不必找了,找着了也是祸害。”   她顿了顿,道:“我想着也是,不过是三只镯子而已,平昌城都快破了,我还为了些许小事劳师动众。”   她慢慢地垂下眼睑,低下了头,“弋舟。我是真的愿意跟着你走的,之前还犹豫过,不舍得,以后不会再有了。”   “既然不吉利,我拿走扔了。”萧弋舟将银丝镯子从她手里拿下来,随意扔到了一旁。   “怎么好端端的,官海潮要送你这个?是我露陷儿了么?”嬴妲望了眼雪地里躺着的三只镯子,悄然回眸,“我……又给你带来麻烦了?”   “别瞎想。”   萧弋舟的手捏了下她柔软的脸蛋,火焚的伤口已经好全,新生的肌肤又白又嫩,如婴孩体肤,掌中滑腻,软绵绵的,他薄唇上扬。   “对了,我学会煮粥了,晚间我熬一碗给你吃。”   “明日再说。”萧弋舟道,他半蹲下来,将嬴妲扛上了肩头,嬴妲娇呼一声,被扛回了寝屋,门怦然关上,屋檐落下一地簌簌碎琼,新覆了常绿的小灌木……   寝屋温暖如春,嬴妲柔情万状,在他掌下犹如一朵皎皎白牡丹盛放,再也不拘着自己,任由他摆弄,轻吟相和。   直至最后她弓起小蛮腰,又脱力地如从空中坠落,轻喘无言地望着萧弋舟,脸颊潮红,问他怎么不自己来,萧弋舟将手指拿给她看,羞得嬴妲钻进了被子里,男人在外面轻笑,嗓音低沉,犹如风入松竹,响起瑟瑟林叶声……   被子里闷得难受,嬴妲又钻出来,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萧弋舟瞧,眼神里有万种缠绵眷恋,他将手擦拭了,也躺下来,将她抱着为她擦拭,一面问道:“如此看我,是要我真的来满足你?”   嬴妲轻轻地摇了下头。   萧弋舟微攒眉峰,“那又是怎么?”   嬴妲忽然起身朝他抱了过去,“就是……很喜欢你。”   他笑了一声。   嬴妲嘟起了嘴唇,“你相信我。”   他替她擦拭干净,将帕子扔了出去,搂着嬴妲睡回来,将被褥拉上,“信你信你,躺好了。”   嬴妲在他右脸上亲了一口,脸颊贴着他的脸,慢慢地阖上了眼眸。 第34章 后招   冬日夜里, 窗外除却风声是没有动静的, 连人也不出来走动,那只碍事的猫自打萧煜带着人将它赶走以后也再没来过,屋脊上静谧得唯独风穿过瓦砾留下如吹着笛的声音。   萧弋舟仍是难以合眼入眠。   他在战场上无往不利, 料敌于先, 隐隐是靠了某种直觉, 这种直觉让他常洞悉先机,譬如他现在便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他起身下榻去,这一夜再没回来。   嬴妲醒来时, 身畔空空如也,伸手摸过去一片冰冷, 人已经走了许久了, 她怅然呼了口气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 眯着眼看窗外模糊亮起来的天色,暧昧自薄衫与窗纸之间交映。   冬天人易犯懒,尤其是嬴妲, 心神松懈下来时, 常常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起身,她在被窝里又捂了会, 听到门外响起婢女的脚步声,才依依不舍离开暖烘烘的被窝, 穿戴好厚重笨拙的衣裳, 将头发随意挽了起身。   她凭着昨日的记忆, 去庖厨准备食材, 烟绿依旧手把手教她,今日第一道的粥煮老了,水熬干了不能吃,烟绿也耐着性子教她第二遍。   一忙又过了午,萧弋舟从前院过拱门走到庖厨,见她和烟绿俩人蹲在炉子旁,嬴妲摇着小扇煽火,唤了她一声。   嬴妲支起小脸,一张俏丽白皙的脸蛋熏得烟灰道道,仅仅一双水眸,还像琉璃珠似的明澈剔透,呆呆望着他,萧弋舟莞尔。   见他抬脚要踏进来,嬴妲忙起身飞奔过来,将萧弋舟推了出去。   “不行不行!君子远庖厨!”   萧弋舟被推了出去,一点不怒,盯着她被烟灰沾满的脸,拇指将她眼皮下一截灰痕掸去,指腹摩挲过的地方唤醒了些微痒意,她赧然往后缩了缩脖颈。   “弋舟你等会,我就熬好了。”   萧弋舟不言语,抬手将她脸蛋捏了下,“嗯”一声便走了,威严得很。   等他消失在木门后,嬴妲长松口气,一扭头正好撞见烟绿猛然凑近的大脸,骇了一跳,险些跌出去,烟绿将她虚扶一把,嬴妲才勉力抓住门框,平复下来。   烟绿笑吟吟朝外伸长了脖子张望一眼,萧弋舟已转过檐廊折角,到了书房去了。   她伸指在嬴妲眼皮底下点一点,促狭道:“好啊,弋舟?嗯?”   嬴妲倏地脸红,抵着头绞着手指回去了,将炉子上煨着的粥的盖儿一揭开,一股浓厚的蕈菇与肉的香气混杂着米粒糊味冲鼻扑来,嬴妲的双眼被烟熏得睁不开,但鼻子嗅了一口,便一口断定:“又熬坏了。”   熬坏了的粥入了嬴妲自己的肚子,算是忙活俩时辰一事无成,填自己空空如也的肚腹的。   烟绿走回来笑着在炉子旁坐下来,“你来来回回不停地煽火,是不对的。”   嬴妲怔了怔,“你方才没这样说。”   烟绿耸肩,不疾不徐地微笑道:“我是为着烤火啊。”   嬴妲不知当说什么,沉默地垂下眼睑,闷头继续准备食材,烟绿怕她恼了,发誓不再闹了,帮着她剁肉切蘑菇,俩人又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炖好了第一碗能入嘴的粥。   砂锅端出来,浓汤香郁,撒上葱花,配上些许小料,鲜美可口,烟绿便在她肩膀上按了下,“煮粥的手艺我可传授与你啦,以后一人在家至少也饿不着。自然了,我们软软以后当了主母,也不用掌勺的。”   嬴妲愈发脸红,不安起来。   *   萧弋舟在书房读书,总神思不属,不时便朝窗外看上一眼,转眼天都快黑了,竟还不见人。   门被一前一后叩了两声,萧弋舟垂下眼,飞快地从上往下扫完了一列字,嬴妲推门进来,她脸上灰迹都擦干净了,露出素里泛红、细腻若脂的肌肤,她端着红木盘而来,将东西摆在他书桌的空处,舀了一碗米粥出来,又煨了小会,米煮熟透了,肉与菇搭配得妙,有股鲜香之气,萧弋舟信手端起小碗,正要喝。   嬴妲忽然一惊,手臂动了下。   他皱眉抬起眼,见她这动作似乎是个要阻止他的,“怎了?”   嬴妲小声道:“……烫的。”   他这一口牛嚼牡丹似的,岂不将嘴都烫出一层皮来。   萧弋舟低下头吹了一口,便又喝到了肚里,确实烫,“放会儿,剩下的等会再喝。”   见她还不走,萧弋舟复又抬眼,嬴妲小心翼翼地对他对视上,他笑了声,“不错,已经算是有进步了。”   嬴妲勉强挤出一分笑来。   “还不满意?”   萧弋舟沉凝着面孔,端起碗又喝了一口。肉粥入口即化般,又鲜又软,同她的人给他一般感觉,萧弋舟咬了一嘴,虽然烫嘴,但还是囫囵着咽下去了。   嬴妲凝睛看着他脖颈下凸出的喉结,滚动数下便吞咽了,她茫茫然地将自己雪颈玉肤也抚了抚,却是平滑如缎,她呆头呆脑的,萧弋舟俶尔一笑,“摸什么,你能有那东西?”   嬴妲摇了摇头。   “弋舟,你……”   “嗯?”   “你醒过来时,你莫怪我……”   她最后的声音湮没在一片兵戈相交的忙乱铿锵之音中,萧弋舟耸眉一诧,反应迅捷地起身,将嬴妲推到身后,低低说了一声,“将我予你的金刀带着,藏好了,不许出门。”   他将随身不离的佩剑一把抓起,便疾步往外走去,门被重重摔上。嬴妲怔愣着,下意识地蹲下摸了摸靴子间的金刀。   怎么回事?   入冬来天色暗的早,这时节,积雪未消,日头已落山,昏昏黯淡的院落亮起了数十火把。   萧煜与濮阳达等人与前院之外围攻来的敌人争持不下,见主心骨携剑而出,纷纷回头迎上来,“世子。”   “咱们在城郊留着的人手被拿下了!”   “驿馆也被陈湛的六百骑兵包围,他们带着弓弩前来的!”   周清护着东方先生在身后,也向萧弋舟禀报道:“这是官海潮的府兵。”   严阵以列的将萧弋舟布置在驿舍的围裹起来的,大略一数足有上百人,这还不算埋伏于外的弓弩手,驿馆院墙虽年久失修,但高墙上皆有碎石粗针,以此来防盗的,有弓箭在手的,也不敢轻易埋伏墙头。   萧弋舟的脸色沉凝如渊,岿然按剑,目光在院门及内庭后逡巡一遍,冷然道:“是陈湛下的旨,要取我之命?”   话音甫落,门外传来哈哈大笑声音,萧弋舟凝目盯着轩敞大门,官海潮着流金紫黼黻纹官服负手招摇阔步走入,右手捋了把短须。   “世子,官某准备的这个惊喜,您还满意否?”   随着官海潮徐步走入的,还是他身后冷漠如冰川、面孔周正的青年。   濮阳达的瞳孔猛然张大,“令狐烨?”   令狐烨纹丝不动,眼睑低垂。   随着他将手中剑举起,满院新朝将士,皆口呼陛下万岁,周清等人怒不可遏,欲拔剑斩了令狐烨这两面三刀的小人。   官海潮摸了摸拇指上雪玉扳指,道:“世子还不明白么,令狐将军胸有大志,也有城府,跟了你去,来日你归于西绥,他最多不过是西疆小将,统三千兵甲而已,他是羽林魁首,焉肯屈就?至于留在平昌,拿了西绥世子邀功请赏,是一等军功,依附皇上扶摇青云,日后可统羽林上万兵甲。世子连这,你都算不出来?”   身后的令狐烨不言不语,甚至地,目光都不曾抬起来一瞬。   萧弋舟胸腔一震,忽然“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世子!”   “世子!”   诸人惊愕,萧煜与濮阳达一左一右将萧弋舟手臂托起,东方先生见状,忙走过来要替萧弋舟搭脉。   萧弋舟呆了片刻,暂时冷静,侧目朝东方先生低声嘱咐了两字。   这时官海潮身后,又徐徐走来一人。   衣着鲜华、郎绝独艳,温润如嵯峨玉山之石,他眉目温和挺阔,但随着他一走出来,连东方先生沉静的脸色,也有了细微的崩裂,如筝弦被一刀绞断,猛弹一下之后倏然静止。   “万没想到,陈湛竟会留下大卞余孽,一名私通外敌的刺客。在下眼拙,竟从未看出皇帝的虚怀若谷来。”   夜琅唇若施朱,含着缕若隐若无的微笑,“当下皇上的心腹大患,非我,而是萧世子啊,难道先生这也看不透么?”   东方先生面容淡淡的,羽毛扇招摇了下。   萧弋舟吩咐完两个字以后,周身犹如脱力,他怔怔地抚住胸口,内里翻涌如绞,骨骼肌理之中似有股巨力狂躁地正撕扯他的内脏,有人为他下毒!   夜琅颔首,道:“萧世子想明白,毒是谁为你种下的了么?”   萧煜与濮阳达齐齐悚然,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身后诸人惊愕,参差而列,不约而同地明白过来。   “从我落网之后,表妹便对你大献殷勤,萧世子全不怀疑?她从马车之中扔出的银丝镯子,送到我旧宅府上的狗,都是同我互通往来的信物,我也早已说过,会在今日脱身,让她对你使毒。世子不必挣扎了,更不要运气,否则这毒窜入心脉极快,见血封喉。”   “我让人给她带的消息,就藏在灶台被毁之后,放在她砧板上的三条黄花鲈里。”   “毒是我给她的,萧世子以为我掳走她那夜,我们真的就什么都没发生么?”   萧弋舟想起来,那日她不愿跟他去风荷亭,他以为,她怕在刘莼面前露相,虽然他用面纱遮去了她的容颜,她还是谎称来了天癸腹痛不适,他让萧煜送她回来,而她却是为了……看夜琅为她传的消息。   从夜琅沦为阶下囚那日起,她故意不在他面前提及这仅有的一位表兄,可她明明是个护短之人,怎么会对亲人下狱不闻不问?而确实从此之后,她待他格外谄媚逢迎……   萧弋舟啊萧弋舟,你是又让她骗了!   她从来就对你不假辞色,是你昏了头,愚昧不化,你忘了她给你的屈辱和欺骗!   “哇——”   一大口热血喷溅而出,自还未融化的积雪上豁开,飞溅的血点如印在雪地的凄艳梅花怒放。   “世子——”   后院四名美婢冲了出来,“软软被带走了!”   她们惊怔不已,萧侍卫将世子托着,而世子已如一支微弱残烛,恹恹一息地拄着剑鞘。   地上一片血痕……   “动手!”官海潮负起了双手,沉声下令。   萧弋舟手掌挥开萧煜,勉力撑着自己立起来。   西疆北漠纵横驰骋的杀神,即便是死,也不会跪着死在敌人面前。   夜琅对着这样的萧弋舟,一时竟也怔怔,萧弋舟的唇角挂着一缕凄红的血迹,如子夜如墨的瞳孔里映出了熊熊迎风而起恣肆摧毁一切的火光……   他拄着剑,慢慢地、沉重地立起身,身影如火舌之下巍然不动的山石。   “起火了官大人,您先退!”   “萧弋舟在驿舍埋下了硝石,恐有炸裂之险!”   那火势见风就长,不出一盏茶功夫,整座驿馆已被吞没在整片火舌之中,时不时传来炸裂的轰隆之音,木屑纷飞,断楼残柱随着爆炸訇然飞出,将人的胳膊腿都有压伤划伤的。   而此时官海潮已随着四五名府兵退出了战圈,余人同令狐烨拔剑相向,兵戈相交声乱嘈嘈响成一片,趁乱时,夜琅疾步朝后院走去。   *   陈湛焦急坐于龙床上,皇后捧羹侍疾,外头但凡传来一丝风吹草动之音,陈湛都欲起身问一遍。   皇后抚着他的背,替他将急促的喘气抚平。   陈湛捏着皇后的素手,想着,本来他是打算利用萧弋舟牵制林平伯,但越来越多的事实让陈湛发觉,萧弋舟是一个远比林平伯和夏侯孝更令人不得不防的存在。令狐烨的传话,北境穆家的蠢蠢欲动,都让陈湛发觉萧家并不是只安于西绥,躺在祖荫上不思南下的庸碌之辈,萧旌有剑指中原之意,萧弋舟为不败军神,西绥又兵强马壮……   待想透这一点之后,陈湛便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萧弋舟回西绥,如不能生擒,便要让他折戟于此!   “陛下,来信了!”幸荣光着脚踩着一双长袜,拂尘靠于臂弯疾步走来。   陈湛激动之下,险些从龙床上摔了下去。   皇后将他扶着,替他顺背。   “陛下,您慢些。”   陈湛忙俯腰,对幸荣抬了下手让他起身,“快说。”   幸荣跪在阶下,仰起脖颈喜极而泣:“萧弋舟在驿馆埋伏硝石硫黄,想必是为金蝉脱壳,掩人耳目所设,但今日官大人带兵包围驿馆,埋伏的硝石点燃之后悉数爆炸!西绥众人已深陷坍裂废墟之中,恐怕已经炸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了!”   “好、好!”陈湛激动直笑,仰天大喊长啸,“苍天果真助朕!” 第35章 出逃   夜琅穿过矮房重重木门, 随着右手将木门吱呀推开, 一重薄雪滚落下来,阴沉沉的天下,男人的脸色喜怒不辨, 卷了一身积雪, 门外李氏谨慎地随人拥上来, 将一件外袍与他披上。   夜琅道:“狡兔死,走狗烹,我与陈湛只是一时联盟罢了, 萧弋舟一死,他下一个就要对我动手, 平昌城是回不得了。”   这偏院安置于山中, 也仅仅只能短暂地休憩一两日而已, 最多明日过午时便要离开。   说罢夜琅又问了嬴妲。   李氏的脸泛出愁色,“公主是醒了,可她……”   夜琅眉峰微耸, 将斗篷系绳一面飞快打着结一面往里飞奔去, 推开房门,走出里间。   嬴妲已经醒了, 正拥着锦被坐在床褥里,一言不发地, 夜琅走了过去, 呼吸都轻了不敢放重, “表妹, 委屈你了。”   她慢慢地垂下眼眸,大滴大滴的水从眼眶里滴落下来。   泪水滚入棉褥里,很快被吸纳进去,只留下浅浅的几圈晕痕。   她平静地说道:“你骗了我。”   “表妹……”   夜琅坐上了床。   他想抬手将嬴妲的发丝抚一抚,脸伤尽好之后,犹如一块美璧般皎白生辉,比以前更容光照人,嬴妲忽然抬起脸奋力将他推开,厉声道:“你骗我!你当时说了,一包红粉,是毒药,见血封喉,一包白末,是蒙汗药,只能使人晕迷三个时辰。那两包,都是剧毒!”   颜色越淡,越是剧毒!   根本没有什么蒙汗药,从头到尾夜琅都在利用她!   “你听我解释。”   “滚开!”嬴妲将他推到一旁,翻身下榻,也不穿鞋,光着脚要往外走。   夜琅皱着眉疾走几步,将她抱回来,“你不穿鞋能去哪!回来!”   嬴妲咬着嘴唇,拼命地挣扎,“我要去见他……你骗我……你骗我害他……”   她呜咽着失声,眼眶猩红,歇斯底里地要挣开夜琅,她力气还不小,夜琅忽然失态,瞪着双眸暴喝:“见什么!萧弋舟中了剧毒,早就死在火场里了!连陈湛都确认他已经死了!”   嬴妲的身体软了下来,双眼滚圆,愣愣地回头。   “不可能,你又在骗我。”   夜琅抚了抚她的脸,怜惜地说道:“事已至此,表兄骗你什么,毒难道不是你亲自下的,你看着他喝下的?昨晚萧弋舟吐血不止,身边又只剩下不到百人的残兵败将,面对陈湛重重围剿,他能有幸偷生么?”   嬴妲如蒙锥心之痛,无力瘫倒在地。   她茫然地举目四望,这里是当年太子游猎下榻的小屋,她已经出了平昌城。   头痛不止,嬴妲捂住了双耳,不想听夜琅一字一句刀子似的剜人心。   过了许久,夜琅将她的手攥着拿下来,嬴妲回头抬起红肿的双眼,声音已冷静了许多:“你利用我,我用银镯子给你传信,用小狼给你传信,你说只要我绊住萧弋舟,你就有法脱身。你骗我拖住他,可你却联合陈湛,伙同官海潮要杀他。表兄,我以为你一心复国,我以为你以铲除陈湛为己任,我以为,你是真的,即便螳臂当车,也要以死相搏。我敬重你是我表兄,也敬重你的气节,愿意帮你,即便欺骗萧弋舟。可是,这些都是谎言……”   夜琅垂眸失笑,“哪有如此好的事呢,表妹,你想救了我,我活着,继续刺杀陈湛,从此你与萧泊双宿双栖,远遁西绥?表妹,你太单纯了,哪有如此好的事呢。”   嬴妲惨然道:“你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我自然会救你。你不该骗我。当初在山洞里我还不如自己吞服了两包剧毒死在你眼前。”   夜琅将她从地上抱起,放回床榻上,替她拉上被褥,“事已至此,表妹无处可投,不妨日后跟着表兄。”   她双目晶晶,眼眶微微泛红,面颊如芍药富艳,夜琅怜惜之心大起,又想去抚她脸颊,嬴妲侧脸避过,他叹了一声,“我欺瞒你,这事你恐怕一时接受不能,但你今后总要有个打算,这世上谁肯一腔真心待你,对你毫无所取?难道你要让正满天下寻你的官海潮得逞?明日他不定便会寻至此处,你跟着表兄,表兄带你南下投亲可好?”   嬴妲不说话。   这时李氏在外传话,请夜琅过去。   夜琅又长长地叹息一声,将嬴妲的鬓发抚了抚,爱怜地要吻她,她又避过去了,夜琅又幽幽地叹了声起身去了。   夜琅的话,嬴妲只听见“南下投亲”四字。   夜家世代簪缨,起于北方,何时在南边有什么亲。   嬴妲垂眸,身上的裳服仍旧是昨晚所穿,想必是兵荒马乱,夜琅只来得及将她偷走带出,暂且安顿此处,身上一应物事都没有换下,她抬起脚摸了摸靴中的金刀,五指慢慢地收紧,左手飞快地将眼泪抹了。   夜琅步入中庭,走入堂屋,这间别院过于简陋,因此隐蔽山中,难以发觉。   两名部下与他走入碧纱橱后,便有谈话声传来。   当初夜琅束手就擒,落于陈湛手中,便一直图谋脱身。幸而萧弋舟锋芒太露,令狐烨将他欲逃出平昌的消息卖给了陈湛,陈湛对萧弋舟起了杀心。夜琅正是料到陈湛多了一块心腹大患,便故意对官海潮放出风声,言自己有法可为萧弋舟投毒,但需要自己亲自下达指令,陈湛命官海潮代为行事,暂且将他释出牢狱。   出狱之后,夜琅便利用着手中唯一的筹码盘桓于平昌,暗传密信,联合线人,合力做了这场杀局,既毒杀萧弋舟,又趁乱劫走了嬴妲。   “林将军想着公主已久,公子这回是立了头功了。”   夜琅自嘲一声,笑道:“公主已非完璧。”   那俩人均道:“林将军偏好人妻。”   夜琅抿了抿薄唇,淡淡道:“是么,林平伯寡廉鲜耻,我岂能将表妹送入虎口?公主在世的消息,谁也不许透露出去,便说她早在昨晚的火场里,得知被骗,已给萧弋舟殉情了。”   “说到萧弋舟,昨晚听闻后来硝石硫黄爆炸,萧弋舟被炸得粉身碎骨,已成肉沫,陈湛如此自我告慰,还一面派人到驿馆的火堆里去扒萧弋舟的尸首……啧啧……怕自欺欺人啊。”   “说到这也奇怪,前人典籍之中说硫黄硝石混合或可引起炸裂,但后人尝试之后,均说是无稽之谈,林将军手下之人,倒是有人弄出了火药,但除了放炮仗之外,也别无二用了,如昨夜里萧弋舟制作的如火炮一样的规模,是前所未有的。你说,若是萧弋舟仍在人世,拿这玩意南下举兵,岂不是如虎添翼?”   夜琅不关心硫黄硝石,沿下颌骨优雅的曲线缓缓抚过,仿佛正在沉思。   门外传来扣门声,李氏的声音响了一声。   跟着李氏便进门来了,将茶水放在外间的梨木桌上。   “公子,以属下拙见,还是早早回泽南。咱们的人在平昌大多已经成了熟面孔,久待下去恐有危险,何况萧弋舟已除,将军举事,胜算又大了几成。”   夜琅挥掌,“北有夏侯孝虎视眈眈,此事急不得,记着回泽南之后,你们不可将公主尚在人世透露给林平伯,如有违者以叛国罪论处。”   他又对外间的李氏扬声道:“听明白了?”   外头传来一个含糊的应答声。   夜琅的拇指扣在杯盏上缓慢地摩挲着:“什么时候萧弋舟的尸首找到了,着人通报一声,咱们今日便走。”   “那公主……”   “我去同她说。”   夜琅将掌心的杯盏托起,浅呷了一口茶水,便举步往寝屋走去。   推开门,他脸上温润沉和的一重面具在发现屋内空空如也时如被撕裂,笑容僵在脸上,他往床榻处走了过去,掀开被褥,无人。   这时两名部下也走了进门,夜琅忽然回头,沉声喝道:“公主人呢!”   “谁私放了公主!”   “公子!”部下忽然目眦欲裂,惊恐万分。   顺着他们手指的放下看去,桌下冒出了一只手,里头传来奄奄一息尚存的李氏微弱的声音,部下忙蹲下身将李氏从中拉出来,李氏身上只随意盖着一件公主的外袍,他们不敢再动。   夜琅盯着瘫倒在地的李氏出神惊怔了少顷,忽然想到方才外间那个阴阳怪气老不老少不少的女声。   他目眦欲裂,咬牙疾步去收拾马匹,到马厩去牵了马,一跃上了马背。   *   太子游猎暂时借住的屋舍,嬴妲来过,规模极小,但五脏俱全,嬴妲找到马厩再容易不过。   她将李氏打晕藏在桌下,换上李氏衣裳,端上茶盘佝偻着腰低垂着脸掩人耳目出门,过东屋时听到他们谈论萧弋舟,她假借送茶名义,进去等候。   夜琅再心细如发,也想不到她就在屋内。   原野上冷冻的疾风刮得她双颊犹如刀刺般剧痛,冬至之后,天地肃杀,飞鸟绝迹,面朝西北的绵延不绝的山脉,此时峰顶都已染白。   她忽然想起那年,他来平昌城,帮大皇兄在演武场带兵,她乔装出门,只为看他一眼,接近他,拉着他的手臂,撒娇让他教自己骑马。   他面对姑娘时很内敛,耳朵尖都冒着红,俩人同骑一匹马,明明怕她摔下去,担心得顾此失彼,却还不敢与她肌肤相碰,她想让他碰,故意将身体歪斜过去,他结巴地喊道“公主小心”,就一手稳稳地将她托住。   他不爱说话,嬴妲想让他说话。   他也不爱碰人,嬴妲想让他牵自己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插科打诨胡闹的日子,其实她的马术已经学得很好。   嬴妲策马西行。   但这匹老马实在过于温吞,无论嬴妲怎么抽打,它都跑不快,突然,原本远远领先一截的嬴妲被身后传来的夜琅的呼声惊怔,她奋力打马前行,但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还是被夜琅追到,他马术精湛,比起大皇兄也不遑多让,竟能伸手一拽,将嬴妲扯上自己马背。   夜琅这匹是千里名驹,马中悍匪,他策马而来,也远远将身后部下落了一大截,嬴妲被他双臂箍着手抬不上来,气馁之中怒火中烧,夜琅也恼,温和地笑着,“表妹跟萧弋舟学的脾气?”   “不准你提他名字!”   嬴妲手肘撞他胸窝,夜琅纹丝不动,但也吃痛,又沉声喝道:“胡闹够了没有!”   “没有!”嬴妲冷笑道,“枉我以为,表兄仁义,不忘故国,虽然手法不可取,但却是有大忠大义的君子!没想到你认贼作父,投到林平伯麾下!你——你无耻之尤!”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认你做我表兄!”   夜琅被戳中痛脚,温润如玉的面具被撕扯得零离破碎,忽然桀桀怪笑道:“呵,就算你知道也晚了,林平伯爱极人妇,我若将你献给他,哪怕是要一座城池,他亦送我!”   “你做梦。”她咬牙道。   嬴妲脾气拧得厉害,夜琅一时也奈何她不得,她在马背上挣扎推他,夜琅欲掉转马头回去也有心无力,僵持之下,嬴妲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一丝丝流逝。   “你从头到尾都利用我,你没想过,若是我以为那包白色药粉不过是蒙汗药,为了取信萧弋舟自己吞服呢?你就根本不怕我死。既然如此……”   “我备了解药!”疾风扑面,夜琅的声音骤然放大。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丹红色药瓶。   嬴妲劈手夺下,夜琅又冷冷道:“没用的!且不说萧弋舟早已被炸死驿馆,即便没死,这解药也要一日内服下,方能生效。”   嬴妲抬起右腿,手脚迅疾地取出金刀,她在夜琅身前,这一刀出手必须反肘,且不说能不能刺中,即便能,也刺不中要害,于习武之人而言,这不过是皮外挠痒,嬴妲在取刀之前已冥想无数遍,最终还是决意,一刀扎在马脖子上。   这匹马性烈,连夜琅都未曾将它完全驯化,被嬴妲捅了这么一刀,登时仰起前蹄长嘶,本能地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嬴妲劈手夺下缰绳,抽出金刀直捅夜琅胸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夜琅甚至还没从马儿受惊之中缓过神来,迎面撞上嬴妲那一刀,那一刀取不了人性命,但夜琅自幼习武,交手之中趋利避害是本能,身体快于意志地松了马缰身体后仰,便被烈马甩落了下去。   嬴妲攥着缰绳,紧抱马脖,发狂的马匹北去,飒沓不归。   如流星一般消失于原野之上。   夜琅仓促爬起身回头要找嬴妲原来那匹老马,可它被千里马甩出老远,已不复得见,倒是两名属下飞骑赶来,“公子,再往北追,恐怕要到淮阳了。”   “淮阳兵乱,已被乱军占据,形势对咱们不利。”   夜琅沉着脸色,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   一人一马过于显眼,何况这匹马也受了伤,嬴妲见身后早已没影,便下马来,拍了拍马臀让它自己走了,她从官道上撞见一人,他戴只斗笠,压着帽檐,牛拉板车,他驾着牛慢吞吞走着。   板车上铺着一层浓密的牛草,几袋沙包,嬴妲咬咬唇走过去,问老人家能不能载她一程,她愿意付钱。   斗笠微微上扬,露出一张脸,仙风道骨,眼尾微微上翘,蓝袍广袖,须发飘逸,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嬴妲一怔,只见那人将她从上而下打量几眼,忽笑道:“上来。”   嬴妲愈发惊疑,警惕地上了牛车。   金刀还握在手里,她小心地贴着手臂藏在袖中。   “姑娘,你要去哪?”中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悠闲自得,仿佛只是放牛于山间,晨起晚归。   “淮阳。”   那人啧啧道:“好端端姑娘,去什么淮阳,兵荒马乱,忙着呢。你小小姑娘,年轻美貌,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嬴妲咬唇,“先生有何高见?”   “这个,依我之见,不如去……西绥好了。”蓝袍人的声音醇厚中正,隐隐又有股玩味和戏谑,他忽然回头来,冲嬴妲笑着露出了八颗雪白牙齿。   嬴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说淮阳,到了淮阳她安全了,想着从牛车上下来换人再载她一程,没想到遇上第一人便被识破,她的警惕心又重了几分。   蓝袍人又笑嘻嘻凑近过来,脸几乎要贴着嬴妲的颈边肌肤了,嬴妲羞恼地后仰,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不正经的采花贼,未曾想他却又规规矩矩退回去了。   他微笑地摸了摸嘴角上一撇风流别致的小胡子,下了论断:“你身上有萧弋舟的味道。” 第36章 医书   嬴妲倏地怔住, 脸颊上残余的因为久跑浮出的红云, 顷刻间烟消云散,小脸雪白,直勾勾地朝蓝袍人盯去, 双手警惕地交叠抱起来。   蓝袍人见状哈哈大笑, 扭头去驾牛车了。   “你在淮阳有亲?”   嬴妲对这人已是防备之心大起, 自然不肯回答,蓝袍人又怅然道:“虽说淮阳现今的少将军是个义薄云天的将才,可到底手下鱼龙混杂, 若是掳了你去,如何是好?与我同行, 可使你无恙。”   嬴妲将信将疑, 半是侧目半是撇嘴地听着。   “先生与萧弋舟相识?”   “哇, 老熟人了。”蓝袍人眯了眯眼,斗笠上扬,仰头看了眼天色, 日暮西山天布彤云, 滚落的一团赤火落于山头,他信手往前一指, “西绥,在那。”   嬴妲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 远处青山如障, 峰峦参天, 山尖皆着一捧白雪, 远处有涛声汹涌,大河奔腾之音,浩浩荡荡东流去,蓝袍人不疾不徐地赶着车,“他小时候我给他换过尿布哩。”   “恕晚辈冒昧,先生贵姓。”   嬴妲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蓝袍人回眸冲她露出八颗牙,“鄙姓苏,祖籍平昌人士。与萧家是世交。”他又沉吟片刻,说道,“与你家说不定也祖上八辈有亲呢。”   “先生知我是谁?”   已经肯定了,这人是鄢楚楚她们口中的苏先生,仿佛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高人。   苏先生道:“你且回我一句,你此去是要去西绥?”   嬴妲缓缓点头。   “做甚么?”   “认罪。”   苏先生面露疑惑,“新鲜,认何罪?”   嬴妲垂下眼睑,心中一阵刺痛,如一根钢钉锲入扎出一片血来,疼得无法可想。   “毒害……西绥世子之罪。”   “原来那个给他用毒的‘杀千刀的贼人’,是你。”苏先生将嘴角上一撇风流别致的小胡须捋了捋,嬴妲认了罪,如待宰羔羊驯服地缩着双臂跪坐着,苏先生瞥过眼去,笑了一声,“自作自受,他怨不得你。”   这笑声也很是冷淡。   他沉声道:“从我的车上滚下去。”   嬴妲张皇地抬起头,“先生……”   她茫然地望着苏先生宽厚的显得尤为仁慈的背影,软喉颤抖,不知所措。   苏先生浑身激灵,被她的软语惊得一哆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托着下巴摇手里的软鞭,继续赶车,倒没有停下来之意。   “既要害他,何必再去西绥认罪?萧侯与夫人只有这么一根独苗,你要害他,萧侯焉能容你?”   嬴妲惭愧不已,“不容也好。”   “怎么,你还想一头撞死在萧家大堂上?”   苏先生口吻更冷了。   嬴妲跽坐而起,朝苏先生长揖叩首,“我害他性命,以命抵命,天理昭然。侯爷要取我之命,我亦,心甘情愿。”   苏先生手里摇的草鞭收了起来,牛儿走得愈发慢慢吞吞,平稳雍容,苏先生眉略微蹙了蹙,道,“还不到要命的地步。”   嬴妲猛然抬起头来,双瞳之间满是水光,又迸出惊异和狂喜的光采,“他……他……”   不知为何,来的路上她一直有种预感,萧弋舟不会轻易殒身,更不会死在小人算计手中,苏先生虽未明言,可嬴妲忽然确信了,他从怀中掏出一纸密信来,递与嬴妲,她将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纸展开,上有几行密密麻麻的西绥密文,嬴妲认识西绥文,才能看出来。   里头说萧弋舟为杀千刀的奸人贼子毒害,如今虽已脱离险境,但身体之中剧毒未除,又遭毒火燎伤双目,如今不能视物,正在回西绥途中,勉力以灵药抑制毒发,请苏先生火速前去相救。   “他的眼睛……”   “目前来说,瞎了。”苏先生不动声色地一刀插进嬴妲心窝,抽走了嬴妲手中的密信,撕成了碎片,走一截路,撒一片下来,留了几片藏在板车草料底下。   “那先生,”嬴妲急切起来,“我们快进城,我用金钗去换一匹马,咱们骑马去西绥!”   她两颊赤红,又急又乱,殊不知她一路骑马赶来,鬓发蓬乱,唯一的金钗早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嬴妲双掌在发间摸着,耷拉着松散的发髻,唯独一条不值钱的银绸发带而已,她红着眼睛,无力地瘫坐下来。   苏先生以肘抵膝,托腮沉吟道:“这事急不得,战乱之世,骑马过于招摇,这一路上不甚安全,还是别引人注目为好,我与淮阳小将有些交情,驱车到淮阳,让他置备粮草马匹护送。至于赶路,萧弋舟现在半死不活的,一天走不了几里路,咱们就算驾牛车慢些,也无妨,未必会比他晚到。”   苏先生说起萧弋舟“半死不活”仍是我自宠辱不惊的口吻,半分忧急之色都没浮上眉眼,悠然自得放牛南山之态,信手还在嬴妲肩头按了按。   “肾足少阴之脉,起于小趾之下,邪走足心,出于然谷之下……”   “肝开窍于目,毒伤五脏,他的眼睛未必尽是毒火燎伤的。”   嬴妲肃容听着,专注静谧。   苏先生说道:“我有一套针法要传你,如你有心救萧弋舟。”   嬴妲学厨炸了灶台,她不敢托大说自己定能学得会,何况即便能学会,她来施针总不如苏先生熟练稳妥。   但苏先生目光如炬,一眼便能洞悉她的想法了,又道:“这套针法是我族中不传之秘,我教你,一是我膝下无子,你乃故交后人,故而愿意倾囊相授,二是我不能久住西绥,那小子年年都有重灾大难要烦我,实在讨厌。”   “你们俩关起房门浓情蜜意,疗效比我一个糟老头子日日跟他揪着耳朵灌废物好多了。”   嬴妲慢慢地若有所思地颔首,听了苏先生数度说起故交、世交,忍不住疑惑道:“先生,您莫非是骠骑苏将军后人?”   苏先生捋须侧目,“女娃就是眼皮浅,多少年祖宗功劳簿里记着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记着做甚么。”   牛车在官道上缓慢行驶,近淮阳大道上,遇上官海潮的直系亲信来拿人,他们要捉拿的是狡兔三窟的夜琅,官海潮心细,让人一路搜到北境来了,幸而此处百姓众多,苏先生让嬴妲窝在牛草里,混在人中躲过一劫。   苏先生包袱里好东西好玩意多得是,掏出一块假肉皮来,嬴妲敷在脸上,犹如脸皮肌肤被烧坏了,无寸土完好,丑陋惊人,苏先生看了大笑。   苏先生年近不惑,不是他们目标,搜寻完了便走了,他坐于牛车上,托着腮,指腹扣着脸,左手捋上衣袖让嬴妲扎针,小姑娘看着目呆手笨,在杏林一道上竟罕见地极有天赋,才教了一个时辰而已,各个穴位记得一丝不差,几下针扎得人通体舒泰,他便绵长地叹了口气,“苍天怜见,我到这年纪总算遇着一个传人。”   嬴妲听到师父夸赞,稍稍安心,只是有苏先生引导才敢下针,若无师父从旁指引,也恐怕庸医误人。   撤针之后,苏先生从包袱里找出几本书,“一套是《灵枢》《素问》,一套是《伤寒杂病论》,后者失传已久,但不幸落我手里了,你若有本事,将来天下大定,将它专研透彻发扬光大,便是大功德一件了,另一本是我苏家真传,里头有我多年行医问诊所记批注,罕见的疑难杂症,里头或有记载,你要尽心研学。”   “最后一本,”嬴妲将苏先生郑重交托与她的珍贵典籍都收着了,苏先生又肃然掏出一本医经,按在她掌中,嬴妲凝目一看,竟写着三字“采阳经”,倏地脸色彤红,讷讷抬起了头,羞窘地要退回去,苏先生微笑捋须,“这本与《玉房指要》为一套,适女子修行。阴阳调和之事,不能专由男子欺负女子,此乃悖论。你只要学得三分功夫,便能收拾得了他了。”   “我……”   嬴妲说不出话来。   医者不忌口,苏先生说起这话来全然是讨教真理、辩论伦常的贤者姿态,顺带着在蓝皮封书上食指一点,“入城后,我找几个人过来给你试试。”   嬴妲猛然一惊,手里的书全抖落了,严词朗声:“不行!”   苏先生纳闷,但却像是嬴妲肚里蛔虫,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是要你试采阳补阴之术,我是说找几个有头风病、目障之症的过来与你试试。”   嬴妲闹了笑话,愕然听完,窘迫得恨不得撕条地缝钻入,再也不出来。   “我还……恐怕不行的。”   苏先生道:“有我在,出不了人命。若对他们都不敢轻易一试,罹患伤痛的是所爱之人,你怎么办?”   嬴妲低头脸颊臊红地将珍贵典籍一本一本拾起来摞好,安放在苏先生给她的布袋里,可斜挂于肩上,闻言微微地将脑袋下点了数下,“我……试试。”   淮阳位于平昌以西,西绥兀勒城以南,百年之前仍是不毛之地,卞宣帝励精图治,着郡县之吏亲身入乡开垦荒田,建屋筑府,又有几代名臣治下,遂有今日,繁华不逊都城,丝绸富盛。   苏先生在进城伊始,便有人得信向将军府禀告,不必找客栈下榻,到城东大街时,便有人相迎,来者是个年轻俊俏的少年郎,一身玄色甲胄于身,眉目清秀,鼻唇线条刚柔并济,两颧偏瘦,身材细长如玉树,他彬彬有礼诚邀苏先生过府,苏先生婉拒,但拗不过他再三相邀,便只得带着嬴妲一同前往。   道明来意,少年将军沉吟片刻,道:“子郢蒙受先生大恩,如今正该以德报德,只是,不久前咱们弟兄与西绥兵起了冲突,明面上恐无法调兵护送这位姑娘入兀勒城。”   苏先生并不愿强求,少年皱眉,似为着什么而焦躁不安,“但,我能差人秘密相送,先生不必与我打什么哑谜了,这姑娘是萧弋舟什么人?”   “这——”苏先生一时倒也说不上来,扭头望向嬴妲。   嬴妲的脸颊垂得低低的,“我,是他的奴隶。”   子郢抿唇,“苏先生肯为区区女奴,问我求援?”   他话里之意是不信。   苏先生道:“这是我徒儿,我传了她针灸之术,正要遣她去为萧侯治病。”   子郢又思量再三,这才点头,“好吧,虽然西绥与我不和,操干戈而待旦,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先生救命大恩,子郢此世没齿不忘,这就安排下去,明日便送这位姑娘去西绥。”   苏先生颔首,嬴妲也垂眸曼声道了谢意。   子郢府上正要几个头痛病人,当夜便被苏先生好说歹说拉来给嬴妲试着练手,苏先生一旁指点一二,开始还不甚熟练,下针有所偏差,到了后来竟对苏先生没教的也无师自通,她在这一道上的天赋造诣简直令苏先生要热泪盈眶了。   待送走病人,苏先生说明去意,表示不愿同嬴妲共去西绥,嬴妲惊怔之下挽留再三,苏先生却笑道:“你将我送你的经书多加研习,日后成就不弱于人。解毒良方,我夹在《素问》里,你能翻找出来。”   说到这,嬴妲忙将从夜琅手中抢夺来的红瓶取出,给苏先生看,苏先生嗅了一口,取了一颗嚼在嘴里吃了,眯了眯眼睛道:“那小子心肠好坏。糖丸而已。”   嬴妲不信,苏先生让她也尝了一口,果真是甜如蜜糖。至此她对夜琅终于彻底死了心了。   她曾经信任依赖的表兄,嘴里对她竟无一句实话。   翌日大早,子郢与苏先生送她到城郊,嬴妲劝说再三,苏先生也不肯与她同去,临去之时,子郢却单独约她借一步说话,俩人到了城门楼角下,子郢忽然搔了搔后脑勺的马尾:“萧弋舟身边,有四名美人?”   嬴妲愣着,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便点头。   “你替我向萧弋舟身边最亲近之人传一句话,我驻营于此,久候她来。”   嬴妲记住了,退后一步,对着子郢一揖到地,“多谢将军慷慨。”   子郢命人来将马牵给她,嬴妲随着一行十人乔装护送,继续北去。   *   萧侯的病断断续续养了两三月,一点风寒侵体而已,早该好了,偏不愿好,等着萧弋舟回来,他不回来,萧侯的病拖不得了,自己不药而愈了,愈发思念那不肖子,故让人传出病重的消息,岂料还不回来。   无奈之下,没法,萧侯命人准备讣告,萧嬴氏惊得花容失色,道侯爷不可诅咒自己,萧侯不听,一意孤行,讣告写得是天花乱坠,好容易才写完要发。   消息传来,说儿子死在平昌驿馆的火场里了。   老父亲听闻消息眼珠一瞪,登时又不好了。   虚弱地一觉睡醒,亲信来报,说世子未死,正在回兀勒途中,萧侯这一口气方才喘匀,亲信又道世子双目失明,中毒未除,父母的心刷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何人对我儿下毒?”   亲信道:“是……公主。”   萧侯仰头后倒,幸得夫人搀得及时,他困在夫人怀里跺脚,气急败坏:“我说过那小公主信不得信不得,傲得很,心肠还歹毒!待这兔崽子回来,我、我非活剐了他不可!”   嬴夫人以绢帕拭泪,哭诉道:“还说什么!我儿性命都不定在了!那毒、有得医么!”   亲信回话:“回夫人,苏先生已在路上,他乃旷世名医,定有仙药,侯爷夫人暂勿忧心。”   俩人才稍稍舒坦些,嬴夫人扶夫君至榻上休养,“我这就派人去接苏先生,夫君稍安。”   萧侯忙挥手让他去。   嬴夫人要走,萧侯又一把抓住她胳膊,冷着脸道:“那公主落在谁手里了,一并查清楚了,我儿若有闪失,我让她抵命!” 第37章 姑姑   萧弋舟重伤难行, 鄢楚楚她们反倒先回侯府, 同萧侯与夫人告了罪,便着手安置公子书房寝屋。   除却棠棣随行照料公子起居,其余三名美婢早早在侯府安顿下来, 前后忙进忙出的, 忽有下人小厮, 过抄手游廊至抱厦下来,“楚楚姑娘,外间有一个姑娘求见, 说是身负大过故来请罪,而且捎来此物。”   下人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塞给鄢楚楚, 她颦着柳眉展开, 纸上是用簪花小楷誊的药方, 这字迹再熟悉不能了,鄢楚楚目露震惊,阶下亲自取了背篓铲苔痕, 扫绿芜的烟绿抬起了眼, 收拾收拾衣袖走上来,“楚楚姐, 谁送来的?”   鄢楚楚将纸张飞快收拢,冷着脸沉声道:“将人打出去。”   小厮起先呆住, 随即道:“可她是来送药方子的, 这……”   鄢楚楚娥眉一弯, 露出不悦来, “我支使你一个门房,都使不动了?乱棍将她打出去!谁若是放她进来,我饶了,主人家也不饶!”   门房小厮被家中主人几字恐吓住,唯唯诺诺连声点头,便脚步匆忙去了,余下烟绿困惑地要取鄢楚楚掌中信纸,鄢楚楚胡乱揉了便往回走,烟绿问道:“姐姐,谁来了?”   鄢楚楚道:“一个巴结公子不成,又恬不知耻跟过来的疯女人罢了。”   爱慕萧弋舟的姑娘素来不缺,但敢闹上门来的真没几个,萧弋舟从不留把柄在女人手里。   鄢楚楚独自回房,将门阖上插上门闩,纱窗映出斑驳灿烂的阳光,她走到妆台前复又展开信纸,这一副药方的最后有几个字:怜卿手书。   怜卿是苏先生的号。   这四个字笔法不是簪花小楷,是苏先生的飞白书,飞笔断白,燥润得中,鄢楚楚见了便侧过了目光。她很聪明,知道单凭一副药方无法取信于人,将苏先生手稿里的落款剪下来贴在纸上。   鄢楚楚对药方虽不甚有研究,但细读下来,这上头草药倒确实编得有模有样,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将药方子取了锁入屉中,出门去唤小厮过来,“帮我看看,门外那女人走了不曾。”   小厮答应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去而复返,鄢楚楚在廊腰底下踱来踱去,听到响动忙回头来,小厮道:“人已不见了!”   “不见了?”   鄢楚楚忽然失声。   她还以为嬴妲抱着诚心回来,让人将她打出去,以为她会学着烈妇在门外长跪不起,如此也好让侯爷稍软心肠,不至于一见面便取了她性命。谁料道人家一见到棍棒阵势,立即逃之夭夭了。   鄢楚楚咬着红唇想到,明明是如此不上心的,公子如今遍体鳞伤,谁不盼着公子好,唯独她又来祸害人了!   她折身要走,小厮又道:“不过小的打听到,方才凤姨娘派人将她拉走了。”   “秋葵斋的人也来抢她了?”鄢楚楚攥紧了手中帕子,“凤姨娘也是不叫人安生的!”   *   凤姨娘身边婢女请嬴妲进去吃杯茶,门房对她喊打喊杀的,她手无缚鸡之力,自知硬闯无望,只得跟着凤姨娘进门。   秋葵斋遍植黄花,这时节也都不大开放,唯有墙角几枝梅初发,遒健凌厉,妍姿娇态,宛如一捧晚暮时分自西天抖落的红霞。   凤姨娘是个年轻女人,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但或许是不得宠,她没有嬴妲以为的小妾的妖娆孱弱、如细柳的折腰与如去夺花魁的夸张盛装,只随意穿了件款式简洁的淡蓝绣孔雀羽烂漫锦纹的浅蓝白色广袍,发髻也看得出是随意一挽,没花什么心思。   但她对嬴妲却万分热情,拉着她左一句右一句说着,末了才略微尴尬地问道:“未请教妹妹芳名?”   嬴妲更尴尬,“晚、晚辈萧……软软。”   “那与夫家不是本家么。”   凤姨娘着人看茶,引嬴妲坐下,丝毫不为她暗暗抬高自己辈分而恼,茶水都是清淡无比的,想来凤姨娘日子过得也不甚舒坦,她反而自得其乐似的,“你方才说,你是来为世子治疾的?敢问软软姑娘你,归哪派?”   嬴妲双眼微圆,一时怔怔,“只是师父传授了些心得罢了,不归哪派。”   沿途她一面走一面研习苏先生留下的医经,里头附有穴位图,嬴妲昼夜不休,将穴位图反复翻看,将施针要领记了又记,反复于心中背诵,回想那夜师父拉过来的几名病人,亲身施针时师父的教导,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心中领悟更进了几分。   “晚辈斗胆问一句,世子……几时能回来?”   凤姨娘手摇一把团扇,闻言笑眯眯掩住了檀口,温声道:“这我不知了,我也只不过是个姨娘罢了,那是夫人和世子院里的人才知晓的。”   凤姨娘见她熬得双眼底下乌青乌青的,说话时眼色直恍惚,便说道:“好几日不眠不休了吧,你们年轻小姑娘就是不知道体恤自个儿身子骨,等你到了我这年纪,有得你好受的。”   她这年纪?嬴妲水润的沾了几缕红丝的眼眸倏地扬起,纳闷地想到,看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啊,凤姨娘掩口笑道:“我啊,都快三十五了。”   “世子五岁时我便入府了。”   嬴妲呆滞着,双目发直,结舌不语。   凤姨娘觉得她呆呆憨憨的,煞是可爱,让人去为她置备软褥,先歇一会。   嬴妲自觉跟着去了,凤姨娘其实很有意思,说话声儿也软乎,像一块软糖似的含在嘴里要化开一口蜜来。嬴妲近来几日手不释卷,上了榻也仍旧捧卷而读,只是连着几日都只歇憩了一两个时辰而已,早熬不住了,迷迷昏昏地便睡了过去。   西绥比她想的好,虽然气候与平昌大相径庭,白天温暖如初春,夜里寒凉如冰。嬴妲模模糊糊睡了一觉,被角从肩头滑落到了腰部。   凤姨娘秋葵斋正堂啜饮甘茶,门外传来通报声,少顷,几名雾鬟绡裙、美艳风流的婢女簇拥着一美妇走上台阶来,凤姨娘忙起身下拜,“夫人。”   嬴夫人环视周遭,屋内陈设不出奇,一共没几样物件儿,一览无余,没有闲杂人在此,嬴夫人收回目光,道:“我听门房说,你领了个外头的女人到家里来?她是何人?”   嬴夫人一年四季不踏足秋葵斋几回,凤姨娘受宠若惊之后,端着柔软的嗓子曼声回道:“奴婢请她来治疾的,听说医术高明,甚至能拔世子之毒,这才请她进来叙话。”   嬴夫人道:“怎么眼下不在此处?”   凤姨娘回话:“那姑娘两眼乌青,看模样是许久不曾合眼了,奴婢才放她去歇憩片刻,等她醒了,夫人若有要问话的,奴婢亲自将她给你送过去。”   嬴夫人对身后挥了挥中指,“不必,我现在便要提人,将人拉出来。”   “诺。”婢女们鱼贯而入。   当家主母要抄检一个侍妾的院子,再天经地义不过,凤姨娘咬住了唇珠,不敢说话,不一会,睡眼惺忪的嬴妲被人摇醒,她茫茫然跟着婢女们到前堂,一眼便看到堂中立着的雍容气度的中年美妇,恍如明霞,光润玉颜的大美人,脸上看得出年岁风霜,依旧无损那种端艳大气的气度,便是姣柔肤白如凤姨娘者,也要黯然几分。   嬴妲懵了一下,瞬间如梦初醒,见中年美妇望来,一时慌乱。   这是萧弋舟的母亲了。   嬴夫人细细打量着嬴妲,末了,折身道:“将人带到我琅嬛轩来。”   嬴妲便被推出去了,她还呆呆地转过面来朝凤姨娘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凤姨娘露出一个泥菩萨过江的苦笑。这院里头,就连萧侯,他也要听夫人的话,何况她区区妾侍了。   嬴妲被推到琅嬛轩,这一方天地比起凤姨娘那窄门窄户的僻静小院落可显得宽阔大气多了,山趋水会,凤翥龙翔,外间套里间,别有洞天,嬴妲随着嬴夫人走入内阁,里头暖暖的,隐有水雾无孔无入,侵人毛发,难怪嬴夫人身旁的婢女皆着单衣了。   入偏厅之后,嬴夫人遣诸人散了,将嬴妲打量着说道:“我一见你就猜到你是那位沅陵公主了。”   嬴妲倏地怔住。   嬴夫人挥手让她稍安,推过一盏茶来,“我将你请来,并不是要为难你。但你几度折辱我儿子颜面,我夫君心下也很是不悦,他是急脾气,冲动暴躁,对你要打要杀的,你如今待在我院中方最为稳妥。我留下你来,不为旁的,只是我儿至今未归,身有余毒未除,他能不能存下性命,尚且两说,即便真要处置了你,我也是要依着他的心思的。他之前留了那样一封遗书回来,我心中甚是不安,他将你看得如此重,恕我直言,为人父母心中不能不有怨气。”   萧侯与夫人的心境,嬴妲能明白。   起初以为萧弋舟死在火场时,她想着向他们请罪,哪怕一命换一命也好,手上沾了鲜血,她谈不上无辜。   至于如今,“我定会尽心竭力为世子医治。苏先生也留了解毒良方下来,辅以针灸,必定能拔去他体内余毒。也算我……”还了孽债了,剩下的,怎么偿她都心甘情愿。   嬴夫人点头,“好孩子,我再多问一句,倘若这一回不是先前局面了,他再也不信你了,如何?”   嬴妲浅浅地颔首,干净漂亮的指甲挂着手背的旋儿,不留神扯得刺痛,茫然摇头,“我也无处可去了。”   一个亡国的奴隶罢了,是萧弋舟一把将她从绝望里扯出来,让她在最该死去也最不畏死的时候绝处逢生。   他再一把将她推开,除了深渊,仿佛也无处可去。   嬴夫人道:“不妨跟着我。”   “夫人。”嬴妲的手背仿佛被火烫着了,嬴夫人的手已落在她的手背上,缓慢地揉抚了几下。   她抬起不曾因为岁月多添几道尾纹的妩丽双眼,颇有惊艳之色,“我心里想着能让弋舟一见倾心的姑娘不是凡人,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有国色之姿,不负盛名。穆氏女虽好,可比你差远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穆氏女不如她,但嬴妲却恍惚了一瞬,不知道嬴夫人为何此时提起穆氏女。   嬴夫人笑说:“我自也姓嬴,不必见外,可以唤我姑姑。”   “姑姑。”   嬴夫人含笑应了。   这亲往上要推个八代九代了,但本自同根生,嬴夫人对传闻中高傲小公主百感莫名,与萧侯的心境自然大有不同。如今见了,嬴妲非但没一点傲态,反而轻声软语,犹如甘霖绵雨,这让嬴夫人颇感惊奇。   嬴妲在琅嬛轩暂且住下了,这几日每晚无人时,她都一个人躲在房中研习医书,拿自己当靶子练手,白日嬴夫人传她过去说话,嬴妲知无不言,将三年前父皇要留萧弋舟在平昌做质子之事都说了,嬴夫人惊讶听完。但仔细想来依照先帝那脾气,这也在情理之中。   嬴夫人对嬴妲愈看愈喜爱,只是还要伺候脾气不大好的夫君,便只得私瞒了萧侯嬴妲如今下榻琅嬛轩一事。   午后,外头阍人来回话,欢喜激动:“夫人,世子回来了!”   嬴妲正为嬴夫人奉茶,闻言双掌一抖,险些托不住杯盏。   嬴夫人看了她一眼,顺手将茶盏接过,“让他先去见过父亲再过来回话。”   “是,小的这便去。”   嬴夫人回眸,见嬴妲绞着双手似坐立不安,温柔地宽慰她:“不必怕他。有我在此。”   “何况,他不知道你在。”   嬴妲紧张的心快要跃出嗓子眼了,咬了咬唇,这时嬴夫人的神态也带了几分忧急,她勉力起身,让人去备几样茶点佳肴。   “他身上的毒,有苏先生先前给的灵药暂时压制住了,勉力抑制住毒发而已。不过我以为,苏先生既不肯来,只派了你来,想必也不是真要命的大事了,你只管自如些,待会儿在他跟前不要声张,如今他看不见的。”   不论嬴夫人说什么,她都乖觉地一一记着,连声称是。   嬴夫人传了一道佛手金卷、一道糖醋荷藕,明珠豆腐与首乌鸡丁各一碟,再配一碗蛋黄羹,她面带愁容地走了回来,将篮中针线拾了起,状有意似无意幽幽长叹。   “打从他及冠起,我年年纺织弄线,做了好几套小儿衣衫了,也不知哪年能真的盼到。”   嬴妲温柔地不接话,耳垂却透着榴火般的红。   过不多时,门外俶尔一道身影生硬闯入,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整道门框的近乎大半阳光,他的广袖云纹雪袍上撒了赤金靡丽的日色,一时绚美得难言难画。 第38章 针灸   萧侯卧病在榻, 本来好全的一点风寒, 被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吓,硬生生又憋了回去,直至萧弋舟跪在床边侍奉汤药时, 侍女将他的手托起来, 捧给萧侯。   萧侯痛心疾首地盯着跪在床边的萧弋舟, 他的双目生得像极了她母亲,炯炯灿然,此时如一团赤焰被冷水扑灭了, 只零余一丝灰烬,毫无光泽神采, 双眼已盲。   “你……你……这孽障!”萧侯喝不下去汤药, 虎虎的一拳头砸在萧弋舟脑门上, 他不防,几乎被砸倒下来,萧侯见了, 更痛恨难当, “身上还有几成力气?”   他抿着薄唇,并不说话。   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但凡是为了那小公主受的委屈,他从来不在老子跟前抱怨一句!   “我已派人千里迢迢去追杀那狼心狗肺的女人, 一旦杀了, 剜了她双眼来下酒!”   萧弋舟蹙了眉峰, 沉声说道:“父亲。”   “本来是我有眼无珠, 活该一辈子目盲,儿子认。”   “她下落不明,或许,早早也死在火场中了。”   “你还要替她包庇!”萧侯的胸膛狠狠地起伏,怒气上涌,“她有什么好,值得我儿一次又一次,把脸皮踩在脚底下,眼巴巴凑过去让人家打耳光!她若是对你有一分一毫的真心,眼下就应该在这里!不是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萧弋舟沉默了。   萧侯撒完气,似乎才想起来萧弋舟中毒一事,“身子骨怎样了?我听……下人说,府上来了位名医,是苏先生亲传弟子,带来良方能医你之毒,速速去问你母亲要人去。”   萧弋舟躬身下拜,“父侯保重。”   他起身朝屋外去了,西绥数十年前,还地广人稀,这侯府规模便空前之大,前后数进,堪比行宫,萧弋舟如今目不能视物,仅凭萧煜指点,才迈入母亲的琅嬛轩。   在门槛处,他生生顿了住,手扶住开了两扇的木门,微微一推,发出吱呀之音。   嬴夫人起身疾步去,一把将儿子抱住,心肝肉地嚎哭起来,双臂紧紧搂着萧弋舟的胳膊,将人箍得几乎喘不匀气来,萧弋舟微微愣住,漆黑的眼眸无一丝光泽,扫过屋内一切。   当他的目光落在嬴妲身上时,她忽然身体一弹,惊恐起来。   所幸他只是匆匆一眼掠过了,仿佛什么都没映在眼底,抬手将母亲的臂弯拍了拍,“儿子回来了。母亲勿再忧心。”   “你的眼睛……”   萧弋舟敛唇,神情有些僵硬。   嬴夫人将儿子手臂牵过,将他搀扶过来,“素文,让庖屋里人候着,过些时辰再布菜。”   婢女应声去了。   萧弋舟被母亲扶到偏厅坐下,母亲的屋子他自幼进出戏耍憨玩,再不能更熟悉了,轻车熟路地摸到黄花梨木髹漆案几上一盏半凉半温的茶拿起,嬴妲一怔,那是她用过的!   他修长的指扣住茶,蹙了下眉,呷了一口。   所有的动作都变得非常迟钝,带着一丝刺探和小心。嬴妲胸口钻心地疼痛起来。   茶盏落下,他抬起眼,道:“父亲说,母亲请了神医来为我拔毒。他人来了么?”   嬴夫人的脸色也僵硬了少许,回头将呆呆杵在远处的嬴妲望了眼,于萧弋舟手背轻点了下,“你瞧不见,她在这屋里呢。”   嬴妲闻言走了过来。   萧弋舟眉峰拧着,侧耳道:“是个女人?”   嬴妲惊吓地步子滞住了。   嬴夫人艰难笑道:“怎知是女人?”   萧弋舟道:“听脚步声。”   不过走了两三步而已,嬴妲已经在极力压抑自己了,这几日都以药草泡汤浴身,衣衫也用檀香熏过,唯恐在萧弋舟跟前露出马脚。嬴夫人说得对,以萧弋舟这种倔强而骄傲、强悍又自负的性格,恐怕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一个欺骗他的女人。   她只想先医治好他的病,不动声色地替他将毒拔出体外,别的事,过错与责任,等他好起来,她愿意一力承担。   嬴妲对嬴夫人比划了数下,嬴夫人颔首,对萧弋舟道:“药煎了一贴了,等会送来,这位大夫最会针灸之术,正好温泉可以助气血活散疏通,大夫看了,说利于除毒,等会你到后头去宽衣,让她为你施针。”   嬴妲僵着四肢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萧弋舟,他闻言,慢慢地回过头,下颌似朝她点了下。   他脸色漠然,“这位大夫,怎不出声?”   嬴夫人又回头望了眼嬴妲,嬴妲的双眼肿得如两粒核桃,通红的又湿润了,连连摇头,渴求似的望着嬴夫人,她又只好扯了个谎:“她不会发声的,再者虽说医者不避,她好歹是个女子,与你裸身相对的,若还要说话,岂不尴尬。你莫问多的,速去。回来母亲为你亲手做碗蛋羹。”   萧弋舟被母亲的婢女推入了泛紫的纱幔之内,嬴妲腼腆,热雾还未熏到脸颊上,双颊便彤云密布,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这时婢女们都弓腰退去,殷勤将浴室门拢上。   这一眼热汤泉取的是活水,也不知晓侯爷请的工匠用了怎样的巧思,构造出这样夺天之功的温泉。   嬴妲的右手摸了摸藏在书袋里的家伙,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一抬首,萧弋舟的腰带已经落在了地上,他不疾不徐地动手,将月白锦纹外袍也剥下来,最后只余一件隐约勾勒出背部肌理的薄纱绸衫,缓步走下了水。   温泉水深,踩下去,便没过了臀线,舔舐着他的腰身。   嬴妲一眨不眨地看着,脸上犹如火灼,萧弋舟在水底,又将仅余的最后一件绸衫剥了,随意扔了上来。   背部被水雾熏染,水光淋漓的,仿佛打了蜡。   他背部的肌肤骨肉,在薄薄一层氤氲着的水汽吞吐之中,线条起伏流畅,令人血脉贲张。   嬴妲还从没站在这个视角上仔细而小心地欣赏他的**,捂了捂鼻子,走了过去。   “大夫。”   他的嗓音冷冷的透着沙哑,“你紧张了。”   嬴妲被戳中心事,又不敢发声,只好故作镇定,将书袋子取下来放到岸边,自己脱了衣裳摸索着下来,将藏针带子解开,玉手颤颤巍巍地搭住他的左肩,她的肌肤冰凉有汗,紧张发抖,萧弋舟蹙起了眉宇,似乎不惯有人碰着自己。   嬴妲取了一根针,左手在他肩头微微下按,示意让他蹲下些,她够不着。   他顺从着微微屈腿,腰线以下部位都没入了水中。   她仔细端凝着萧弋舟的颅骨,将他颈边,找准穴位,慢慢地扎了一针。   犹如被黄蜂蛰了一记,萧弋舟蹙眉微微“嘶”了一声,声线低沉迷人,嬴妲抽回手,咬唇将针慢吞吞旋了下,这地方是没错的,但是再这样……再这样她或许会羞涩至死。   好想,亲亲他。   可这时管不住自己,就前功尽弃了。若是萧弋舟知道这个施针的女人是她,一定立马拂袖就走,将她撂在一旁,再如同鄢楚楚一样命人将她乱棍打出去。   萧弋舟眉峰紧攒,这女人下针的手法,比起苏先生差远了,生涩笨拙,倘若不是为了男女之防,那一定是初出茅庐。   “苏先生派你来的?”   嬴妲已下了第二针,闻言,咬着唇肉在他背部画了一个字:是。   她又取了第三支银针,萧弋舟的口吻显得很冷漠:“你学医多久?”   嬴妲又咬唇,在他背上写了个“八”字。   萧弋舟眉峰紧拧,“八个月?”   果然是初生牛犊。   嬴妲不好意思说,八日而已。   她的两颊被热雾腾腾蒸得潮红欲滴血,只想着快些将这针扎完,好结束这种酷刑,便在他背后一笔一划地写:接下来,我要扎的穴位,会疼。我快些,你忍着点。   她将针袋取了咬在嘴里,从萧弋舟身后绕到面前来,萧弋舟直起了身,黑眸沉沉地压下来,里头若有光晕,嬴妲猛然抬头,被他一看,险些一屁股摔入水底,拿针的手颤抖不停。   苏先生说的对,她面对普通病人都不敢下手,平素只敢拿自己胳膊练手而已,面对所爱之人,更畏葸不敢动,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她的手沿着他的腹部肝脏处摩挲过去,苏先生说肝开窍于目,他肝脏必定是受毒所损的,嬴妲小心地从嘴里叼着的针袋里取出一支细长银针,屏息凝神,额间冒出了几滴冷汗,将针慢慢地替他扎入皮肤。   萧弋舟身上千疮百孔,他本人并不怕疼,却不知为何,又轻轻“嘶”了一声。   嬴妲的心揪成一团,他的右肩部至胸腹之间,有一团疮疤,是被火燎伤的,烧伤面很大,但情况并不严重,只是还没退去旧皮长出新生肌肤,看着可怖,嬴妲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嬴妲额角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用针的手法渐渐稳住了,摸找穴位不难,她说服自己尽量将萧弋舟当成一只粗壮白皙的大萝卜,她只是在萝卜身上扎针而已。   这只是一只大萝卜。嬴妲咬咬唇,又手法娴熟地下了三针。   每动一下,他都哼一声。   嬴妲听了难受,他本可以体面地离开平昌,不必受这份罪的。   表兄虽与她一同长大,可他心性如何,嬴妲竟然分毫不知,误信了他,还害了一直对自己这么好的人。   她默默地从水里退开两步,将眼底的水珠抬手抹去了,慢慢地走到旁处,爬上了岸。   萧弋舟背过身一动不动,犹如凝峙水中的一块礁石。   “几时抽针?”   嬴妲要说话,一张口才发出一个柔软的喉音,便硬生生止住了,她走下来,在他背后缓缓写道:容后。我在这里。不走。 第39章 酸醋   热汤泉泡久了, 萧弋舟的额头也滚了一层晶莹的汗水出来, 因为线条刚毅显得英武而冷峻的脸庞如吃醉了酒,殷红如血。   嬴妲小心翼翼地画完,又退后了一步。   温泉的水四时皆温, 且是流动的, 将活水引入室内, 不必担忧如何换水。嬴夫人早年体寒,常泡温泉浴身,如今身体抱恙, 不宜浸泡热泉,这里许久不用了。   嬴妲望着水中凝滞的萧弋舟的背, 怔怔无言。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安静极了。   这时门外传来婢女扣问声:“大夫, 菜热好了,请大夫与世子稍后更衣出来。”   嬴妲又愣了,她忽然想到, 虽然她并不愿意别的女子对着萧弋舟的裸体, 但毕竟是世子,要拔毒这种大事, 怎么屋内竟无一个婢女随侍?   她呆呆地望着那扇雕镂着精致的葡萄花鸟纹的雀黄木门,不便回话, 只点了点头, 点完头才发觉, 外头的人不可能看得到, 一时间为自己的憨傻又直了眼睛。   水中传来萧弋舟的沉嗓:“知道了。”   婢女于是不再多言,薄木门外窈窕的倩影走到了旁处。   萧弋舟语调沉沉:“大夫,能抽针了?”   嬴妲懵了瞬,险些就答应了,她轻手轻脚地爬下水,将萧弋舟身后的银针一根一根仔细地摘下来,他岿然不动,犹如水石凝立,甚至连神情都不变,银针取下来,嬴妲又伸出双手替他揉按了几个穴位。   萧弋舟脸上浮出了一种病态的灰青色,忽然要弯下腰,嬴妲心慌意乱,幸而早有准备,在他在呕血时将掌心的手帕贴了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唇。   一股湿热自掌心浸润开来,几乎要烫伤皮肤。   嬴妲心疼不已,右手不断地替他顺背。   萧弋舟弯下腰,将嬴妲挣开了,他沉默地走了回去,爬上岸,用干净的浴巾胡乱擦拭了身体,套上衣衫,嬴妲怔怔地泅在水里,目光痴了似的望着他。   萧弋舟冷声道:“女子久沐温泉不宜。”   她低头看了眼,她身材娇小,那温泉水几乎没过双峰,温柔浸湿了她的薄纱绸衫,将其间珠润玉圆的姣好轮廓勾勒凸显,白嫩如脂,她臊红了脸,慢吞吞地随着萧弋舟爬上来。   她的衣衫湿透了,剩下几件都不能穿,萧弋舟随手捡起一套女衫扔给她,是婢女们备的,朴素的一身墨蓝大袖衫,嬴妲想着左右他此时看不见,便慢吞吞除去里头小衣,换了起来。   她想问一句,施针之后脏腑之间郁结可有好些,但不敢出声,一出声便露馅了,此时也不比在水里,她也不敢轻薄他,在他背后画字,正为难着,萧弋舟已轻车熟路地推开了雀黄木门,径自去了,行走无碍,仿佛目能视物。   嬴妲跟着萧弋舟出门,亦步亦趋。   嬴夫人已布了一大桌佳肴,素食多,荤腥少,嬴妲此时没甚么胃口,但推阻不过嬴夫人定要她上桌,只好点了点头,不出声应了,坐下来。   嬴夫人舀了一碗鸡蛋羹给萧弋舟,又替嬴妲也盛了一小碗,殷勤道:“还顺利么?”   医术上嬴妲资历浅,不敢妄言,目光便望向了萧弋舟,他似有所觉,淡淡道:“肝气暂通,心肺尚有不适,并无大碍。”   他说得好像比嬴妲一个大夫还懂,她圆了水眸,慢吞吞咬了一口软糯鲜美的蛋羹在嘴里。   嬴夫人听闻说有好转,脸色和缓不少,“大夫有真才实学的,母亲想不如将她便安置在你院里,日后行针配药,倒也方便。”   说完桌上两人都沉默了,嬴夫人身边的侍女凑近来,低声耳语了几句,嬴夫人微愕抬起眸,桌上两人一个羞涩别扭,一个漠然冷静,她蹙眉道:“你将穆氏女接回来了?为何?”   嬴妲倏然抬起了头,不安、羞涩、焦躁一通散去,茫然而震惊,呆呆地望着萧弋舟。   萧弋舟道:“穆女于我有恩。”   “何恩?”   “回兀勒沿途,遇上夏侯孝驻兵,儿子自知身染剧毒,恐无力与之僵持,穆女高义相助,借三千兵马与儿子助势,又在箭雨从中护我脱身,臂膀为毒箭所擦伤,几近殒命。儿子不孝,本已辜负她三年青春,又欠下救命之恩,欠人情分,只有偿还。”   萧弋舟从来不留把柄在女人手里,为的是防止女人携恩情欺压上门。   但既然已经欠了的,他也绝不会忘恩负义。   嬴妲默默地不说话,频繁眨眼,要将泪水憋回去,但徒劳无益,最后还是泪流满面,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仓促地起身,几乎想要逃跑。   萧弋舟偏过了头,似乎听着动静,嬴妲的唇肉被咬出了血,还是不能露陷,便只好接了婢女手中一叠果盘,装作无意地坐回来,手里拨着几粒晶莹的葡萄,无意识地送到嘴里,咬出一口酸汁,浸得满嘴都是酸味。   嬴夫人过意不去了,“穆女曾与你有婚约,你毁约不说,驳了人穆家颜面,如今又将她接回家中来,成何体统?”   “你父亲那里,如何说?莫非你想着,让穆家女儿还未过门,便先宿了你的院子?她清白名声何在?”   萧弋舟道:“穆女儿子想将其安置在琅嬛轩。”   嬴夫人诧异:“我这琅嬛轩人满为患,哪里能腾得出地再安置一个大家闺秀?”   “女医士眼下下榻之处,可以让给穆女。”   嬴妲一怔,掌心的葡萄成了苦味,弥漫无边。她被葡萄汁呛了一口,咳嗽着为自己倒了杯水吞下了,喉咙里还是苦涩的,喘不过气来。嬴妲无法说自己眼下有多狼狈可笑,杯里一摊浅水,映着一双发红的眼,大滴的泪珠滚落在手背上,烫人也伤人。   “那大夫……”   “宿我院中。”   萧弋舟淡淡地说道。   嬴夫人蹙起了眉,萧弋舟不肯让穆女歇在自己院中,怕也正是为了保全穆女名声,“你真要娶了穆家女儿?”   萧弋舟道:“她要的话,娶了便是。”   嬴妲的心忽然犹如一把钝刀子生生切了进去,豁开大滩血来,惊怔地盯着杯中残水,水中倒影已面目全非。   事已至此,恐怕等萧弋舟病好之后,这里就没她容身之地了。当年恐怕萧弋舟心中或有不甘,对她还心有眷恋,不愿娶穆红珠,如今,她哪还有什么脸求他原谅,一个一而再再而三欺骗他的女人,他烦她腻她,对她那点眷恋和不甘也终于成了一摊灰烬。   他不会再温情脉脉地看着她,也不会恼羞成怒,一把将她扔到床上,其实怎样都好,嬴妲都觉得他好,她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他的。   但日后,陪伴在他身边的是穆氏女。   来西绥路上,便听过无数传闻,那个英姿飒爽、率真耿直、性情如火的姑娘,听起来与西绥世子多么像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西绥人谈到公主,无一例外地都面露鄙夷唾弃之色,她真是,哪里都不如穆女。   *   萧弋舟走后,嬴妲独自回房收拾东西,将苏先生留下的医药典籍都装入了书袋,嬴夫人一路跟着,生怕她迷迷糊糊一不留神撞到柱上,嬴妲将行医用的家伙事都收拢袋中了,一回头,嬴夫人便跟在身后,神色担忧。   “姑姑。”   嬴妲乖乖地唤了一声,挤出几分笑意来,“恐怕我日后跟不了您了。”   “怎么,你要走了?”   嬴夫人正欲出声挽留,嬴妲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我要医治好他,再走。我等会就搬到沧海阁去了,所以先来收拾下。”   嬴夫人觉得可惜,又心疼,“他哪根筋搭不对了,以往他父侯说一句娶穆氏女,他能闹翻天了去,今日这架势我看着不对,你先别多心。”   嬴妲垂眸笑着,双手被嬴夫人托起端凝着,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娇养长大的,从没吃过什么苦头,可这一双手上如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针孔,嬴夫人心疼不安,“留下来。你不是说,也无处可去了么?如今这天下大乱,局势不明,你一介弱女能上哪安度余生去?若是被有心之徒找着……”   这些嬴妲不能不想,她也确实反反复复想过无数遍,倘若萧弋舟不要她了,她日后去哪谋个营生之类,但每回只要一想到,心底竟还不知耻地存了几分希冀,幻想着还能留在他身边。   只是幻想罢了。嬴妲的声音轻轻细细的,犹如猫儿呜咽:“苏先生传我医术,寄望我能将《伤寒杂病论》发扬光大,我日后江湖行医,不至于活不下去。倘中原又生大乱,避入山林,或可偷生。”   她苦笑起来,“姑姑,不瞒你说,我本来是个没什么用的废人,只会拖累旁人,偏偏在这种事上无法妥协。”他身边有人了,她是绝对不会豁出脸皮和自尊再挤过去的。   嬴夫人明白,早年她还只是个县主时,脾气比嬴妲还骄傲,远没有嬴妲如今这般恭顺。这三年来嬴妲何曾好过,家国灭亡,山河破碎,身如飘萍……唯独最后一丝骄傲,只好隐晦而妥帖地藏在公主尊号之下,万不容许玷辱。   她背着书袋走到沧海阁,烟绿和蔚云便先将她拦下来了,她们堵着嬴妲,不许她入门,明明知晓她就是那个苏先生派来为萧弋舟解毒的人,不一会,一个一个开始聚在宫门外刁难她,堵她,推推搡搡的,嬴妲快被推倒在地。   蔚云心软乎,让烟绿不然算了,烟绿火气上来,冷笑道:“我算了?她利用我,说要给公子做甚么肉粥,结果回头偷在里头下料,我凭甚么与她算了!若是你,你能不气,不恨?”   蔚云说不过烟绿,可又不忍心看着嬴妲闷头闷脑地受欺负,也不辩解一句,公子院里的女仆一个赛一个的脾气火辣,出手不知轻重的,嘴巴锋利得像刀子,蔚云直蹙眉,“我去找楚楚姐,怎么分说,咱们听楚楚姐的。”   烟绿冷眼盯着嬴妲不说话,蔚云便折身快步去了。   嬴妲默默地将地上弄脏的书袋拾起来,又有人过来推她,她跌倒在地,抱紧了书袋,声音柔弱而透着坚持:“这东西很重要,你们推我就够了,弄坏了它,就没法为公子治病了。”   她们面面相觑,眸色复杂地均不再动。   沧海阁复道如虹,萧弋舟凭栏吹着风,长发随意披散于背后,身影落拓而萧然,萧煜从身后走来,目光往下探去,一群丫头婆子不知道围着欺负谁,他咳了一声,“天冷了,世子进屋烤烤火?”   “啰嗦。”萧弋舟背过了身。   底下争执不休的声音不断地传来,灌入耳中。   萧煜嫌弃聒噪,低声道:“恕属下多嘴一句,穆女个性刚烈,你若不娶,还把她弄进门来,隔两天在夫人那大打出手,闹得一个鸡飞狗跳,萧穆两家好不容易修起来的和气又被打碎了,如何收场?”   萧弋舟面容冷淡地扶着围栏,“谁说我不娶?”   萧煜“嗯”一声,又道:“世子,其实……公主没随着夜琅回泽南,夜琅那行人灰头土脸便走了,四处躲避官海潮追截,只好先行南下,另图大事。”   “与我无关。”萧弋舟眉峰紧蹙,双掌扶着围栏从容地往回踅过去。   萧煜脸色一讶:“老侯爷说要千里追杀公主,不是世子吩咐下来,要我们沿途拦下侯爷的人马?”   虽没有明说,但不露于表,不意味着擅长揣度世子心意的心腹看不出来。   只是他与自己过不去而已。   “闭嘴。” 第40章 欺负   沧海阁的女仆杂役都以鄢楚楚为尊, 倒不是她进府最久, 资历最高,而是鄢楚楚一通手段使下来,常能教人心服口服。   三两下鄢楚楚便平息了这场纷争, 回头将嬴妲素手拽住往沧海阁二楼去, 嬴妲小心翼翼抱着书袋, 踩着鄢楚楚的脚印上楼,过复道时,鄢楚楚让她俯瞰去。   沧海阁后头地势依山傍水, 里头飞阁流丹,下如临无地, 假山怪柏、雕甍绣槛, 皆于参差高树间若隐若现, 一弯曲水溶溶荡荡,宛如初三冷月,拐入一幢塔楼后头。   这建筑之奇、设景之妙, 与中原人化自然的观念颇有不同。   鄢楚楚的玉手替嬴妲分划区域, “侯爷与夫人的院子皆在此以南,侯爷恐怕听说府上来了名医, 要见一见你的,如侯爷派人来传话, 你只管沿途寻个由头溜了去, 先到夫人院中报句话。”   听嬴夫人说萧侯对她印象极其恶劣, 恨不得拆了她骨头血肉, 她听得出鄢楚楚冷淡口吻底下真心的好恶,微笑了起来,“多谢楚楚姐。”   鄢楚楚冷冷道:“谢我做甚么?”   “楚楚姐考虑周到。”   “我不过是怕你死了,日后无人为公子治疾而已。”   嬴妲便当她这话说的真的,一点不点破,鄢楚楚神色微微不自然,领着嬴妲又到剑阁门口,门户紧闭,里头悄然无息,“这里是公子习武打坐处,他一日有两个时辰在里间,除萧煜外闲人不得入内。”   嬴妲怕萧弋舟此时坐在里边,不敢出声,点头应了。   她唯唯诺诺、不敢教公子拆穿面目的怯懦态,不知为何教鄢楚楚忽然厌恶地拧了眉毛,“话已至此,该配药去配药。我请了旁的杏林高手来,你若是胆敢使坏,用错了方子,他们嗅一口都知道的。”   沧海阁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自己,嬴妲明白的,仍心生黯然,默然垂眸去了。   她的背影慢悠悠地晃下楼梯,鄢楚楚烦闷地咬唇,粉拳砸在二楼走廊的横木上,跺了跺脚。   药房在沧海阁一层单独一间,入门里头有股浓郁的药味儿,萧煜老远便闻着了,缓步走入门中来,见嬴妲已生了火,亲自守在炉子旁扇风,神色平静地将她手中的扇子夺了过来,嬴妲慢吞吞地扬起眼睑,一双剔透明净的水眸被烟火熏得发红,几乎呛出了水。   萧煜皱眉道:“你是大夫,负责开方抓药便成了,生火之事用不着你。”   嬴妲手里的蒲扇被夺,人也被萧煜一把推到一旁,跟着烟绿走了进来,将嬴妲睨了一眼,揭开盖儿嗅了一口,用勺从里头掏出一丝碎渣来,用绢帕裹着了,揣到袖间。   嬴妲眼睁睁看着烟绿坐下来,将炉子熄了,烧焦发冷的灰炭被她一脚碾成了碎末,她的眼睛越来越红。   她忽然哽咽了一声,烟绿要回头,嬴妲扭头就冲出去了。   萧煜摸了摸腰间的剑鞘,蹙眉道:“这——是不是过分了?”   烟绿冷冷回嘴:“过分?不弄清楚点儿,说不准她是见着一副毒药不死公子,又回来故技重施呢。这公主我真不明白,她揣着什么心哪。回头药出了问题,又怪到我一个掌厨的人头上。等会儿我把药渣拿给耆老看,反正不信她。”   萧煜说不过烟绿,叹了一声出门去了,嬴妲一头冲到了流水畔,此处几枝枯死的溪柳已不再曼妙地招摇,风一吹溪水布满褶痕,嬴妲捏紧了拳,深深呼吸,将委屈和不甘心都随着飞快地眨眼敛去。   身后传来脚踩在枯枝上咔嚓断裂的声响,嬴妲见是萧煜,脸颊上的失望怎么也藏不住。   她道:“我有句话要带给你。”   青年墨眉扬起,微露困惑,“怎么有话带给我?”   嬴妲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甚至听得出一丝紧绷的力图隐瞒的抽噎:“我遇上了淮阳守将,他让我对你带句话,他一直在淮阳驻军,久候你去。”   萧煜一听便愣住了——这是要朝我宣战哪。是不是还说了,不去是王八羔子?   可是看嬴妲神情又不觉得是如此,“你说子郢?他有——这么猖狂么。”   嬴妲摇摇头,“他是正直的人。”   萧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话头扭过来,“烟绿说的做的,你不必放在心上,世子……咳咳。”他掩唇,偷偷背过了身。   剑阁之所以成为剑阁,是因为站在剑阁外,可将沧海阁任意角落扫入眼底,虽然世子眼下目盲,但眼波之中时而精光外泄,让人恍惚以为他还能看见,那双漆黑峻厉的眸子生得太过炯亮了。   萧煜抬脚一溜烟去了,嬴妲讷讷回眸,剑阁二楼出凝立着一道宛如墨迹的身影,他着玄青色不染杂色的衣袍,远远地,衣带当风,人如旷世黑玉,他的目光似乎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可嬴妲仔细辨认过去,又仿佛是在看她身后的假山,几株藤萝而已。   他看不见的。   嬴妲黯然地抬起手,就这么哭了起来。   抽抽搭搭的,哭着哭着成了嚎啕,她死命地堵着唇,将手背塞到嘴里,可压抑不止胸腔里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酸楚和涩意,不能委屈,不能抱怨,可为什么,就那么没出息。   哭到腹部抽噎,她蹲下来几乎要干呕,嬴妲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脸埋了进去,井然的侯府里,人人各司其职,平淡若水地往来,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如同被遗弃的猫猫狗狗,她的哭声,惊扰不了深宅大院的一粒尘埃。   哭泣真是人发泄胸臆的一种最直接最行之有效的手段了,嬴妲哭完了站起来,剑阁外那墨玉般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仿佛眼底的某样风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   她呆呆地看了几眼,狼狈地将哭花的双眼胡乱擦了干净,自嘲一笑。   苏先生留下的医药典籍博大精深,她虽然有天赋,但没有名师从旁指点,自己只学了几日功夫,便遇上瓶颈了,也不敢再去给萧弋舟施针,正当她敲着脑袋无法可想时,阳光清透的窗扉,雕花的古朴的窗棂上停了一只白鸟。   嬴妲面色一喜,走了过去,将白鸟的小红爪子上的信筒解开,取下内函小纸——徒儿,安否?   嬴妲仔细读了几遍,也不知道是问的她,还是问的萧弋舟,嬴妲取了笔墨,飞快地在纸上回了话,卷成小筒插入直筒中,抚了抚白鸟柔顺纤长的羽毛,温柔地翘了嘴角,“去吧。”   白鸟乖巧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翅膀一卷便飞走了,往高处的林梢飞去。   *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那张皱皱巴巴的纸递到了萧弋舟桌上。   他拿起来,交给东方先生。   东方先生看了眼,观世子神色,羽毛扇缓慢地摇下一根羽毛,神色微沉,郑重其事地念起:“一切安好,师父勿念。但请师父详查,我与……世子施针,他肝胰间有淤结不退……”   后头都是医理之言,东方先生只谨遵夫人之言,暗地里将所有的“弋舟”都换成了“世子”。   萧弋舟道:“将信纸卷好,原样送给苏先生。”   东方先生沉吟道:“世子方才动了墨水,在上头溅了几点。”   萧弋舟道:“苏先生知道我多心,中途劫走过信鸽。”   东方先生皱眉暗暗察其言观其色,实在也不能断定世子是否已认出来,这位新来的貌美娇娆的女大夫,就是那位屡次欺负他的小公主。但依着嬴夫人嘱托,沧海阁所有人都不得在世子跟前主动提起这事。   明日穆氏女要住到萧家来,到时候二女侍一夫,针尖对麦芒,拈酸吃醋,府上将不得安生,于是今早东方先生便来请辞,说要到兀勒城外的草庐住几日。   发迹之前,东方先生本躬耕垄亩,闲云野鹤人物,南征北讨几年,愈发骨头散了,想懈怠几日,萧弋舟没有不准的。   东方先生取了信纸去了,萧弋舟抬手揉揉眉心,胀痛难忍。   一想到那个女人,就头疼。   她骗他,利用他,伤害他又不仅仅是一次了,他几度给她机会,她始终欺瞒不说。她对他的虚情假意,他能信几分?   傍晚时分,他服用了一贴药,药性挥散起来,全身滚烫。   这药性属阳,但烟绿找府上名医询问,都说于身无损,开药的剂量也像是苏先生手笔,烟绿这才稍安,料想嬴妲不至于蠢到在人眼皮底下下毒,才敢煎了送到萧弋舟寝房。   这间寝房比平昌驿馆宽敞得多,但照旧是昏昏暗暗,左右眼前一片黑黪黪,灯火点与不点在他眼前没有两样。   药吞服之后让人烦躁,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已来来回回敲了无数遍,暴躁得几乎一掌将木案劈碎,嬴妲这时过来施针,萧弋舟听到宁静的小心的脚步声,布满戾气的英俊脸庞,忽然于黑夜之中变得极其扭曲。   这时一只冰凉的透着一丝暖意的软手探了过来,温柔地捂住了他的额头。   胸口犹如蹲着一只触手狰狞的巨兽,等那具柔软的身体贴近了,几乎只隔了两拳远时,他忽然暴起,将人推到在地,仰头一口咬了下去,正不偏不倚地咬在嬴妲的嘴唇上。   她惊恐地伸手要推,她知道这药副作用使人癫狂,苏先生药方里留下过字句,说服用此药定要心境平和,最好饭后服用,夜里不得用药,否则恐会失眠,嬴妲没有资格亲自过手煎药,也没有想起来将这些交代给烟绿,眼下萧弋舟明明是药性起来了,恐怕见谁都撕咬啃噬……   嬴妲闷闷地哼了一声。   她从被撞到在地上的针灸袋里慌乱地抽出了一支银针,手法飞快,一针扎在萧弋舟的后颅,他发出一声呼痛之声,从嬴妲身上滚了下去。   屋内太暗了,她找不着灯,慌慌张张地爬过去,将萧弋舟的肩膀抓住抱起来,让他靠在怀里。   她又飞快地取了几支银针,扎破他的指腹……   他面浮痛楚,紧闭双眸,这时灯火被点燃,两名婢女快步走过来,将萧弋舟扶上床榻,他纹丝不动地躺着,嬴妲取了两根银针,刺他的膻中穴。   “日后,晚间不能给世子服用此药。”   都是因为她们不信嬴妲,险些招致祸患,婢女们面露惭愧,凝神记着。   嬴妲松了口气,床上的人忽然手臂施力,将她一把拽了过去,嬴妲知道他神志清醒了,不敢痛呼,又唯恐撞在银针上,侧脸避过去,险险地针尾擦过了脸,萧弋舟将她的手臂一按,恼火地沉声道:“什么人!” 第41章 穆女   嬴妲飞快地将刺中他膻中的银针抽下来, 这时萧弋舟才察觉到疼, 他的两根食指都让嬴妲扎破了,虽能放血,消除燥火, 令人疼痛保持清醒, 但这样的清醒未免太难受了些, 他沉声道:“都滚出去。”   婢女面面相觑,福了福身去了。嬴妲以为那话也包括自己,要麻溜地滚出去, 手腕却被他拽住,人又被重重扯到他胸口, 萧弋舟哂然道:“敢偷袭, 便不要怕后果。”   嬴妲紧张不已, 忙又哆哆嗦嗦抽出一根银针,想刺他昏睡穴,但黑暗处她不能视物, 比听力远远不及萧弋舟, 反倒弄出些呆拙的动静,被他钳制住细腕, 嬴妲一动不能动,张口就咬他喉结。   这是男人最敏感的地方, 《采阳经》里说咬这里没错。   檀口微微一吐, 将他的喉结舔了一下。   萧弋舟忽然暴躁生怒, 犹如被长虫啃了一口将嬴妲推开, 嬴妲摔倒在地,双臀生疼,几乎摔肿了,她揉揉臀爬起来,要往外走。   暗处男人英俊的脸孔因为怒气上涌近乎狰狞:“你敢走?滚回来!”   嬴妲犹豫了一下,没有往回走。   她的脚步声落到了门槛边,真的不会再回来,萧弋舟听着动静,胸口发闷,呼吸忽然不畅,俯身,一口血呕了出来。   嬴妲睖睁了,飞奔回来将要一头栽下床榻的萧弋舟抢住,他这会子才施了针,将药性解了,气血亏弱,嬴妲后悔自责,怎么能这时离了他?她难受地替萧弋舟顺背,一手扯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嘴。   虚弱的男人忽然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嬴妲吃痛,男人冷冷屑笑道:“苏先生的高徒,怎么竟是庸医一名?医死了我,你上哪换赏钱?”   嬴妲心头一梗,劈手扎他手腕,萧弋舟被刺了一下,冷笑声更重,拒不松手。   她咬咬唇,在他手背上一笔一划写道:你是我第一个病人,医不好,我自裁谢罪。   “口气还不小。”   萧弋舟冷冷道:“你知道这毒是谁给的,谁给我种下的么?一个满心算计要我死的人,他给的毒发作起来能是虫子咬的一点痒么?”   嬴妲双臂一颤,嘴里犹如嚼了黄连,苦不堪言。   萧弋舟说罢,气息哽在胸口不畅,竟又弯腰咳了一声,嬴妲的心宛如重鼓敲过,慌张地又将那条沾了血的帕子又送过来,没想到不留神塞进了萧弋舟嘴里。   “……”   嬴妲怔住了。   她急忙将帕子抽出来,萧弋舟笑了一声,不辨喜怒,径自倒了下来,“被褥替我掖上。”   嬴妲将滑落一侧的被褥捡过来,替他妥善地掖好被角,黑暗中又传来萧弋舟低沉的嗓音:“药性退了,身子冷。”   嬴妲圆润晶莹的眸子睁圆了,掖着被褥的手生生顿住,虎口似被撕开,疼得钻心,果然便听他说道:“传个人过来,暖床。”   她久坐不动。   没有一点声息,嬴妲坐在床头的身影静得像块泥塑。   萧弋舟蹙眉,因为这女人笨拙呆滞得近乎无趣,又沉声说道:“传女人过来。”   嬴妲掐着掌心,沉默着,指甲在掌心肉里刺着,紧了又松,她最终还是拉过萧弋舟的手,在他手心写:身未痊愈,不得纵欲。   他冷笑着道:“不过是抱着女人睡一觉,我——”   嬴妲趴了下来,连人带被地一把抱住,萧弋舟的声音顿住了,蹙眉微微偏过头,这女人已经贴住了他的胸口,仿佛又加了几重被褥,暖烘烘的柔软而舒适,带着清润憨甜的湿润体息,随着她身上淡淡的一抹药香钻入鼻中,沁人肺腑。   这股气息柔软而干净,令人怡神,或许是药性散了,人已陷入了一团倦怠疲惫之中,被她软软地抱着,那抹气恼渐渐散了,很快地便陷入了深眠。   嬴妲等他睡着了,屋内悄无声息了,才收拾好飞落的银针,慢吞吞开了门去了。   沧海阁夜里静谧,能听见萦纡浅溪发出的清越的流水声,嬴妲从二楼走下来,到了自己房中。   南窗外是碧幽幽一片竹林,西绥兀勒城夜里虽冷,但不知为何竟从来不下雪,绿竹猗猗,枝干随风扫过木质窗棂,吱呀地响动。   窗外传来窃窃私语声,嬴妲翻看着医经的手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耳朵忍不住为那一点由远及近渐次传来的声音吸引着。   “府里人不教说,可这屋里头那位是真真大有来头的,你听说了么,这可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沅陵公主哩!”   她的官话里掺杂西绥俚语,嬴妲听不大明白,但还是能分辨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另一个婢女倒是说的一口纯正中原官话,“当真?这位公主不是脾气最是傲慢无礼么,那样伤了世子的心,如今又巴巴过来,说要给世子治病,这是安的什么心思?”   “世子哪儿都好,只这看人的眼光也太……”   “不说此话了,明日那位穆姑娘便要住到府上来了,咱们谁也不说起那位公主。”   “也是。穆氏女是有战功的,辅佐她父兄胜了夏侯孝的黑甲军,三千胜五千,名气可大哩。”   口音纯正的婢女示意她声儿轻些,低声又道:“但又有传闻说,穆女与属下打得火热,你想她常年抛头露面的,对男子全不避讳,虽说人厉害武功高,将来能辅佐世子功成名就,可这样的女人放在身边,哪个男人能安心的?”   说得倒也是。   两人不再争辩,猫腰一闪身朝回廊后去了。   嬴妲放下医经,将湿润泛红的眼眶擦了几下,自嘲地发出一声笑,拉上被褥睡下了。   *   苏先生的回信在第二日傍晚时分便到了,小巧玲珑的白鸟在窗棂之间跳跃,翅膀沐浴着绚烂渐沉的晚霞,暮云收拢残线,取了信纸它便乖巧地飞走了。   萧煜告诉她,这只信鸽是萧弋舟与苏先生通信的灵物,十分灵敏,甚至通人性,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恶人。   信纸上寥寥几言,便解了嬴妲的困惑,她犹如茅塞顿开,取了针,在自己手指关冲穴上扎了一针,萧弋舟服药用针之后,有晕厥不力症状,扎他手少阳三焦经,或许能使他头目清醒,嬴妲扎得自己手掌发麻,疼痛难忍,勉力抽了针。   这时沧海阁已不剩多少人了,大多是去迎接穆女了。   穆女搬入侯府,世子的用心不言而喻,沧海阁个个忠心,自然都想见识见识那位未来的新妇。   穆红珠十五岁时便跟随父兄征战沙场了,矜贵的世家嫡女,竟手操长戈,打得须眉节节败退,这在民风淳朴而彪悍的西绥,大大助长了女人的士气。在这些人眼中,穆红珠是无出其右的巾帼豪杰。   嬴妲的手腕又扎了几针,为了寻找穴位,她试了手臂、双腿,连腹部也扎了好几针,常常试错,又回来翻遍医术,自己琢磨。   回信中苏先生好像肯定了她在医术上的造诣,说她才不过十日功夫,能考虑到这一点已实属难得,便事无巨细地同她讲解了好几种行针手法,嬴妲一一在身上试了。   不知道为什么,萧弋舟好像怕扎针。   她找到一个最不疼的穴位,又反复试了两遍,手指指腹出了一粒血珠。   她凝神看了看,自己将血抿了,用止血带缠上伤口。   天色已暮,沧海阁又涌进了一大波人,不少人才从琅嬛轩回来,她们在那见识了穆女的英姿,一个个双颊鼓鼓,雀跃地交谈着,期盼这回世子回头,擦亮眼睛,娶回穆女。   在路过嬴妲敞开的两页窗前,烟绿故意睨了她一眼。   嬴妲用剪刀剪下了止血带,绑成一个结,她绑绷带的手法一如既往地拙劣,这个苏先生没教过,她只好绑成膨大的一坨,到了时辰了,她开始收拾药箱,按部就班,到寝屋外等候。   鄢楚楚道世子不在,见她背着书袋和一只紫木的药箱,走路不急不缓的,脸色也平静如水,鄢楚楚心头存疑,忍不住问道:“穆女来了,你竟不为所动,掐得一手好时辰,轻描淡写便过来了?”   嬴妲看了眼手里的方子,交给鄢楚楚,“这是苏先生今日用信鸽写了传过来的,原方子。”   苏先生的飞白书只有世子一人临摹得像,他人无从仿冒,嬴妲送来的原信里,还有不少是关照女徒弟之语,本不应当外泄,嬴妲是知道这院里的人没有人不对她警惕防备如防豺狼毒蛇,她为了取信于人,也不再自己誊写了,将原物送了来。   鄢楚楚将信纸一折,蹙眉道:“我没同你说这个,回我话。”   嬴妲垂下眼睑,微微上翘的睫毛浓密得如在水之湄茂盛的芦草。   她软声道:“我是来为世子治病的,等我还了这笔债,就走了。不会耽搁的。穆女也好,侯爷也好,见或不见都是一样。”   嬴妲话音落地,身后寝屋的门刷地被扯开了,萧弋舟漆黑如墨的一道身影,就立在两扇对称而开的门缝之间,孑然孤傲,脸色写满戾气,阴冷地对着俩人。   鄢楚楚心神一动,“世子,大夫来为您施针了。”   说着她的玉手轻轻见嬴妲的腰背往前一推,嬴妲懵懵懂懂地,险些一头撞到萧弋舟怀里,忙顿住,一下也不敢碰他。   萧弋舟背过身去,宽敞的玄色广幅长袍迤逦垂地,嬴妲顺着屋内昏昏的灯火打量着,他竟赤着一双足,仿佛才沐浴而出,只虚掩了身体罢了,观他举止神色,嬴妲猜她的话萧弋舟没听见,他还没认出她,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身后的门被鄢楚楚拉上了。   嬴妲走了过去,这时才发觉,屋内竟还有一人,那女子言笑宴宴,侧坐于圈椅上,单手支颐,横波妙目顾盼生姿。一身曜目灼眼的大红长袍,软银腰带上佩翠琅玕,挽着飞仙髻,斜簪金爵钗,眉如翠羽,俏丽若三春之桃,眨也不眨地盯着嬴妲,烛火揉入眼波,热情而妩媚。   “好一朵体贴可人的温婉解语花啊。”   穆红珠的食指扣着脸颊,朝萧弋舟点灯的背影道:“好福气,真是好福气。”   嬴妲呆呆地,手足无措,恨不得立刻便推开门跑了。   穆红珠也在打量嬴妲,在西绥,她的美貌属于上乘,不过见嬴妲肤白若腻,容貌盛艳,若是盛装打扮,自己远有不如,她又笑了,“你让我在这儿看你的美貌小医女扒了你衣裳,当着我面调戏你?”   灯火通亮,萧弋舟吹灭了火折子,回过身来,神色冷漠,“这女人借行医之名,对我动手动脚,甚不规矩,让你盯着她,以免她对我有所动作。” 第42章 识破   灯火熠熠驱散开团团黑暗, 烛泪沿着修长而光滑的红烛淌下, 落在银色盘里,聚集成一朵朵淡粉的烛花。   萧弋舟坐了下来,他骨骼看起来无比清瘦, 但双臂胸腹都裹着健实有力的肌肉, 双眸漆黑, 目光炯亮。   而远处绞着书袋子嬴妲,咬着唇肉定定地凝视屋内俩人,穆红珠浑身赤红, 宛如新嫁娘一样坐在萧弋舟身畔,顾盼生姿, 与萧弋舟熟络地说着话。   “你这小医女, 比我美貌。”   “是么, 我看不见。”   穆红珠对这个回答似乎很不满,“看不见你就认同了?说一句我好看这么难?”   萧弋舟道:“你说的她比你美貌。”   穆红珠被噎了一口,回头去催促嬴妲, “快些快些, 将他的嘴扎麻了,看他还说不说!”   她笑得花枝乱颤, 萧弋舟绷着的脸忽然松弛下来,叹息了一声, 好像纵容。   嬴妲哪还想得到将萧弋舟的嘴扎麻了, 她的心都被扎得没知觉了。   她依言过来, 将针灸带铺开, 取了两支常用的针,在烛焰上擦过,随即抓住了萧弋舟的手腕,先将针扎入他的关冲穴,这穴道一扎进去,萧弋舟的臂膀忽然抖了一下,嬴妲将他的手心手背掐着,才没让他乱动。   穆红珠从灯火下探过脑袋来,双目闪闪如星,瞬也不瞬地盯着嬴妲施针的手法瞧。   “听说苏先生医术高超,我眼下跟着他学,还来得及么?”   嬴妲咬了咬唇。   穆女能征善战,不弱男子,已经这么能干了,若是与她一样还有些医道上的天赋,嬴妲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她又下了几针,奇异地萧弋舟今晚好像一点不怕疼,除了才扎破关冲穴外,再没有一丝动静泄露出来。   萧弋舟皱眉想着,这女人或许是真的得了苏先生真传,下针越发老道,甚至比苏先生还更胜一筹,扎得非但不疼,反而浑身筋骨苏爽,犹如任督二脉通窍,血液自经脉中奔涌如江河汇入东海,源源不绝。   也不知道她一个人从哪琢磨出来的。   嬴妲表面镇定,实则被穆红珠看着,仿佛她已被监视了,譬如芒刺在背,不过须臾,额头上已冒出了一串晶莹的汗珠。   穆红珠则笑着拆她台,“小医女你紧张什么?我在这儿,对你们世子不能动手脚了,心里急着赶我走?”   嬴妲面露难堪之色,这话并不回答。   萧弋舟脸色复杂,俊脸隐没在一团暗光里,嬴妲将他的衣裳宽了用针刺入他右肩的皮肤,也感觉不到怎么疼,但下针的人不禁意的一滴香汗,温温热热地落在他的胸前皮肤上,犹如火星子溅落下来。   他才知道,看似手法娴熟老道的女人,其实内心里早已是紧张万分,唯恐出错。   穆红珠又笑着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还要这样和他肌肤相亲,扎几日针,他这毒才能好,他的眼睛才能恢复?”   闻言萧弋舟也半偏过头,面向嬴妲,她终于下完了针,抽手抬袖,将额头轻轻抹了几下,“再过三日,世子身体必定痊愈,届时我便走了,恭祝世子……世子妃,日后鸾凤和鸣,瓜瓞绵延。”   萧弋舟倏地抬起头,脸色铁青,手掌愤怒地摁在桌角。   穆红珠也是尴尬一笑,“这……你说太早了。嗯,小医女你嗓音真软啊……动人得很呢。”   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听到这样的嗓音都难以把持得住吧?   嬴妲怔了怔,她掩住了嘴唇。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施针时,穆红珠屡屡凑近来观摩,她不想穆红珠看,心里隐隐地起了一股怨气,好像被始乱终弃的女人,对新人不假辞色,产生了扭曲的嫉妒,一时口快,便在萧弋舟跟前自己露陷了!   他知道了!   嬴妲想自己可真是悲哀了,她居然对穆红珠露出这样一副宛如弃妇的丑恶面孔。   她甚至再也不敢看萧弋舟的神色,只想落荒而逃。   可是萧弋舟偏偏一个字都没有,好像他没听到嬴妲那句话似的,她便只好硬着头皮又道:“早晚一样的,我到时离开了,也就没法为二位当面道一声喜了。”   萧弋舟脸色冷淡,“受不起。”   “医士医我之毒,大恩大德,萧泊铭记于心,永世不忘。”这几个字,他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来的,嬴妲听得出他话外的讽刺之意,一激灵,几乎瘫倒困坐于地,萧弋舟冷然道,“医士想要什么,不妨说了,等萧某还尽恩情,再走不迟。”   泪水肆意地冲出眼眶,嬴妲瘫坐于地,忽然哽咽失声。   穆红珠蹙了蹙眉,略带一丝尴尬地起身,拂了拂衣袍,“世子,我还是先行一步,夜深了,我留在这儿教人瞧见了不好。”   她是个不在乎闺誉之人,但走时却是破窗而出的,身手敏捷,几步便跳上了院墙,翻过身去了。   于是寝屋内只剩下俩人,凛风将两页窗轻易攻破,于是长驱直入,将屋内好容易聚起来的一丝暖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萧弋舟道:“还不过来抽针。”   她呆了呆,见他露着一对肩膀在外,风又冷,忙起身去关了窗,又疾步走回来,将他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抽出,在烛火上又过了一遍,插回了针灸带子里,捆成一团塞入书袋。   她看了眼萧弋舟,张皇欲逃,萧弋舟一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怀里,嬴妲要挣扎,他火气更重,直接以男人的力气动手,将她死死箍住,动弹不得,如此说话倒方便不少,他冷冷道:“装哑巴这么久,眼下不装了么?”   不用穆红珠激她一下,这女人在装聋作哑地医好他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把他当什么!他就是贱,一次又一次地纵容着这个女人愚弄他,甚至地,还愚弄到他母亲头上了。   嬴妲瞠目结舌,呆滞了半晌,“你、你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她是害他中毒险些丧命的女人,为什么也不动声色,接受她的治疗,这么久了,他竟一直看着她在跟前表演,能忍住不拆穿她拙劣的把戏?   萧弋舟讥讽地发出一阵冷笑。   从她第一次走近,他听到脚步声便猜到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几乎不用怎么思考,便能听出来,只是还不敢肯定,到了水池子里,她在他背后写字,连指腹划过的温柔的触感,都是一模一样的,他肯定是这个女人。   对一个人熟悉到了某种极致,她身上的一切,包括跫音、气味、触感,都能出卖她。   “你蠢笨不堪,除了一张脸惑人,你拿什么行骗?我双目已瞎,还能轻易被你骗到?”   看不到她的脸,就能抑制住不去想,不去体恤,不去怜悯,听着她被人欺负,在剑阁上听着她在溪水边嚎啕大哭,不去为她解围,也不想与她说一句话。   可还是忍不住,夜晚时分一时冲动,说要找个女人暖床,他就是口无遮拦,要气她一回,看她还敢冷静地在他跟前装哑巴,背着他又说一些要离去之类的话,他本以为这个女人会脱了衣裳亲力亲为,结果只是在外头抱住了他。退而求其次,也算行吧,他心里想。   至此,他意识到自己强撑的骨气、尊严、恨意,又再一次被她似是而非的虚情假意所瓦解。   时至今晚,她又再度在鄢楚楚跟前说医好了他便离开。   他气得肺腑欲裂,穆红珠恰好从窗子里翻进来,说要找他谈事情,依着他的脾气本该哄走人的,却又将穆红珠留下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气她。   萧弋舟你真是贱得没边了,为了她的几分假意垂怜,把自己西绥世子的骄傲和自尊奉上去给人踩。   嬴妲还在挣扎,萧弋舟面孔浮上一层戾气,忽然伸手将嬴妲推了出去,她重重摔倒在地,脑袋磕在地板上,懵了一瞬。   “萧弋舟你……”她的水眸里飞快地聚了一层水汽,“你欺负我!”   他脸色阴沉地听着,哂然道:“三日是么,等我眼睛好了,两不相欠了,你便走得安心,回去找你表兄,投靠林平伯麾下,让他将你送给林平伯做小妾?”   他蹲下来,顺着嬴妲错愕之下抽抽噎噎的声音,精准地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冷冷道:“押着林平伯举事便能得天下?因为姓林的偏好人妇,你把身体给了我?你和你鼠目寸光的表兄真是一个样,你以为我伤好了,还能纵容你?”   “那晚你被你表兄掳到山洞,你们恐怕早就做了苟且之事,我不是你第一个男人,所以我和你那晚就没有落红!”   “你……”嬴妲怔住了,他怎么想的?   当晚没有落红,她解释过,不是所有女孩子都有的,虽然大多数都有。那晚上,他明明是信了的!何况后来再也不提这事,好像无论如何,他都不介意。   原来他早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他没有信。   “我、我没有。”   嬴妲慌慌张张地张口要解释,萧弋舟将她重新推倒在地,“趁我现在理智还在,不想杀人,给我滚出去。”   嬴妲愣了,这时候萧弋舟沉声喝道:“进来!”   身后的木门被推开,婢女鱼贯而入,萧弋舟了冷然道:“将她给我拖出去,从今起,不许进我的门!”   婢女们早看不顺眼嬴妲,如今得了主人家的吩咐,气焰更炽,嚣张地一人一手掐住嬴妲的胳膊,将她拖起来往外走,嬴妲挣不脱,泪流满面,“你欺负我,萧弋舟,我没有……我是被表兄骗了!我从没想过给你下毒……弋舟……”   门被阖上,将她凄厉的哭喊挡在门外。   萧弋舟慢慢地扶着椅子站起身来,沉默了片刻,忽然暴躁起来,一脚踢翻了圈椅。   不是要走么,解释什么?明知他不会信。   那天她和母亲说,要离开兀勒,找一个山林避祸,小厮将话传入了他耳中。   他知道嬴妲早已经和夜琅闹掰了,夜琅如今还在回泽南途中东躲西藏,唯恐教中原如今只手遮天的陈湛与官海潮寻着,林平伯若是贪生怕死不想举事,夜琅回去了,也只能被拉出去献祭于天。   嬴妲不可能跟着夜琅去泽南。   她倒是清醒,知道以后独善其身,终老林野。   可她就是要离开他。   难道要他跪下来求那个女人,求她不许离开?   笑话。   萧弋舟烦躁地想着,逞一时口快,随意诬陷了她一通,她哭得那样委屈伤心……算了,哭完了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 第43章 别扭   翌日棠棣来寝屋外扣了门, 萧弋舟在里头传了一声, 棠棣走进门去,将一条浸了药水的锦带为他系上。   “医女知悉您下令不许她靠近寝屋和剑阁,说不来了, 针灸事毕, 换了这草药浸泡的锦带敷用三日, 也是一样的效果。”   棠棣也有一双巧手,做事周到,捧羹侍疾尽心尽力, 从无缺漏,说着话便将锦带绑好了。   萧弋舟慢慢拧了眉宇, 方才那点怒意化成了短暂的惊怔, 仿佛才想起来有这一回事, 昨晚他让人将嬴妲拖出去了。   她不装哑巴,他自然不能装聋子,一聋一哑地继续装作无事地相处。   只是发了场火气而已, 谁不知道他脾气, 那女人就当真再也不来了!   萧弋舟哂然,“让她赶紧收拾东西滚了, 让她称心如意。”   棠棣默默吐了下舌,不接这话。   许久之后, 她将一只暖炉塞到世子手中, 曼语道:“今早侯爷知晓了医女之事, 趁着身子大好, 又发了通脾气,命人将医女押过去了。”   萧弋舟忽然长身而起。   “什么时候?”   “快有一炷香了。”   男人右脸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咬牙道:“带我过去。”   *   萧侯在嬴妲的印象之中,绝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和蔼前辈,连她父皇那么心气儿高的人,都曾不止一次地埋汰过萧侯别扭倨傲的脾性。   嬴妲在被萧侯身边的近侍请入正堂之前,沿途已在心中思量了许多。   萧侯面带怒容,但身体仍显得疲弱,嬴妲被请入正堂,尽管萧侯虎威犹存,威煞迫人,她却没有下跪。   萧侯也不折辱她的颜面,挥手让人退了,侧目道:“三年未见,公主风采更胜往昔。难怪我吾儿死不知悔改,剃头挑子当了几回。但你有胆魄,敢只身前来西绥,是真当我西绥无人,还是以为有他庇佑着你,你可以肆无忌惮欺压到萧家头上来了?”   他的嗓音醇厚,中气十足,听得出当年纵横西疆的盖世之气。   此时嬴妲才跪了下来。   萧侯以为她畏惧了,冷冷笑了一声。   嬴妲道:“沅陵请萧侯受这一跪,是为两度欺瞒世子,累他声名、重创于他的事。我来西绥,是因为不管我知情不知情,我知道我不无辜,害了别人的儿子,便要承担罪过,本来也是来求侯爷处置的。但我又机缘巧合下成了苏先生亲传弟子,他授我解毒针法,为世子解毒,也是我的职责。过了这几日,世子双目复明,侯爷再问沅陵要说法,我无不听从。”   “呵,中原人都好一张巧嘴,”萧侯冷然道,“你替他解了毒,那毒便不是你种下的了?他为此受的磨折痛楚,也便一笔勾销了?”   “不能勾销。”嬴妲垂下了眼睫,自失一笑。   萧侯鼻孔哼气,望向窗外飘忽过的一道身影,皱起了眉,心底怒火更炽。   只不过萧弋舟没立即冲进来,守在了窗外,将里间的动静听得分明。   嬴妲慢慢地抬起了头,“侯爷气色不佳,阴雨天气可是头痛如绞、时或有耳鸣之症?”   稳稳当当坐着,犹若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今日带着一股决心来拿嬴妲问罪的萧侯,被问得一愣,脸色险些僵住,幸而左右不在,萧侯极快地收敛起神色,“说什么胡话!”   嬴妲说道:“我听您的说话的声音,观您脸色,又想到方才药膳里煨着一罐浓浓的药汤,就猜到了,苏先生说,头风痼疾不可根除,但行针刺穴,能有所缓解。”   萧侯这病症前前后后发作了一年有余了,苏怜卿始终飘忽不见人,开了几道方子便作罢,身边的大夫也有杏林高手,但没人精通苏怜卿剑走偏锋那一套,医治不得法,始终不见好,今日又被一个黄毛丫头点破沉疴,面子上过不去,又忽然想教她试上一试。   这一切自然是基于沧海阁休养生息的孽障,如今毒将几乎已全清出体外,让萧侯对这个女医的医术不得不刮目相看。   嬴妲道:“侯爷让我试一试,若不能缓解,我再也不敢托大。”   窗外,萧煜紧张兮兮地等候世子发话,没想到他竟意味不明地沉了脸色,负着双手走回去了。   双目失明,还似闲庭信步,总要出事,果不其然便在折角处迎头撞上了圆柱,撞得一头包,萧煜瞠目结舌,却见世子背着手,仿若无事地绕开了梁柱,于那头繁花尽处消失了身影。   半个时辰之后,萧侯揉着后脑,果然觉得清明不少,连目力都仿佛好了一些,眼前犹如一片薄雾被一双素手拨开,露出干净的轮廓,瞳仁仿佛有一溪清泉涤荡而过,清凉柔润,他心中感到神气,将五指看了少顷,复拉下脸色来。   “你莫以为对我施些不痛不痒的恩惠,这事能善了。”   嬴妲将针灸带绑好,退了回来,“沅陵想请侯爷放我离去。”   “针法可再传授旁人,我必会毫无保留……”   她扬起眼波,却见萧侯皱起了眉。   萧侯声音沉厚:“你往东走,夏侯孝虎视眈眈,往南走,官海潮和林平伯守株待兔,往哪去?沅陵公主,你在这世上就是个麻烦。”   “无数男人为你倾倒,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他们带着不甘也好,野心也罢,都将你视同鱼肉趋之若鹜。你的几位皇兄,或大义战死,或于逃亡途中被诛杀,宫中女眷或有死于火场,或有不堪受辱自尽,也都节烈之妇,在这些人中,而你得以苟全。”   嬴妲咬唇,忽然打断了他,“您觉得我该死?”柔软的嗓音听起来单薄而可怜,令人心生恻隐。   萧侯皱起了如两道浓墨的剑眉:“于萧家而言,你是厄运,我自然不希望自己儿子再耽于美色,为了一个女人将身体发肤全然不作回事。我本心实在难以接受你,不单为了三年前,你当众折辱萧泊,折辱本侯之事,更是为了他太平的以后日子,萧家容不得你。倘若你医治好了他的病,又传了针法给人为我治疾,从今以后,功过两相抵消,萧家不再为难你,但你的去留,我却还是要管一管。我会命人严格把守西绥各大关隘要塞,让你插翅难飞。终此一世,你都不得与夏侯家与林家为伍。”   嬴妲呆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结果。   只要她在西绥一日,将来,她就会不断地听到身边的人说起萧世子与穆氏女的伉俪情深,他们如何般配云云。她一点都不想留在此处。   “不必心有不服,林平伯无耻小人,赘言无益,单说夏侯孝,我若没记错,当年十三名勋贵子弟跪在公主殿下求娶,其中一人便是他。公主拒绝之言说得毫无余地,狠狠驳了夏侯家的颜面,他若是掳了你去,手段之阴邪,可以参见不久前被他当众下令施以木驴之刑的长嫂。”   夏侯孝的长嫂朱氏是为了冲喜才嫁给他的病药罐子兄长,成婚十载,守寡九年,不甘寂寞,下药勾引夏侯孝,想与他成欢喜事,将来改头换面,侍候萧侯孝,不料萧侯孝曲意答应,回头当众来让人目睹朱氏在其跟前宽衣献丑,观者如堵墙,都目眦欲裂。   回头萧侯孝大仁大义,让朱氏当众骑木驴而死,死状可怖,血流满地,令好些目睹的妇人连做了几日噩梦。   而东郡晋州的男人还为此拍手叫好,说不贞不洁的妇人,活该当众受刑。   嬴妲一想到,忽然就畏畏缩缩地如一只鹌鹑,乖乖地收敛了羽翼,不言不语了。   萧侯早料到她怕死,他心里想道,一个亡国公主,在世上无依无靠,还四处遭人追杀、哄抢,至今苟全,那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你去前,我有一事问你。”   萧侯又道。   嬴妲慢吞吞抬起了头,她似乎还沉浸在对萧侯孝杀亲嫂的恐惧之中,猛不丁被萧侯这么一看,竟看出她一股憨气来。   她本来瞳仁便生得大,眼白较一般人少,显得明亮剔透,但也因此为她这股富丽皎艳之态添了几分呆笨之意,格外引人怜惜。   萧侯沉吟了片刻,话临到嘴边,变成了别的:“你喜爱萧泊么?”   嬴妲双颊绯红,呆呆地点了点头,怕还不明白,又轻轻“嗯”一声。   萧侯似乎很是快意,宛如大仇得报,“如此,将穆女嫁给他,老父我也安心了。你走吧。”   嬴妲愣住扬起了眼睑,原来萧侯是这个意思?   跟着她便被拽起来一把扯走了。   她一走,嬴夫人后脚便跟了来,将嬴妲素手拽住,嬴妲正失落着,不知道离开兀勒之后天下之大能去哪,嬴夫人这时站出来,说愿意接纳她入府,若是她嫁不成萧弋舟,以后便与萧弋舟以兄妹相称,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口一个“兄长”气死他。   这诚然是句玩笑话,嬴妲会心一笑。   嬴夫人拉她过去说了好半日话,末了愁眉不展地说道:“我始终觉得,还是你更配我儿弋舟。”   穆女眼下下榻于琅嬛轩,但嬴夫人说到这话,并没有忌口,反而接着又道:“我看人,不问出身,不问过往,只问他的心。我生的儿子,他什么我都明白,脾气执拗暴躁,心思时而细腻如发,时而粗壮大条,又爱钻牛角尖,过了这阵儿,你真离了他,他又浑浑噩噩不知终日,按捺不住要去寻你。”   “那三年在北漠抵抗外辱,算是自我放逐,尽管境况凶险,我从不说一句话歹话。因为我宁愿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意气风发地活,也不愿看到我的儿子为了男欢女爱钻进死巷,磋磨度日如一具走肉。”   “沅陵,倘或你对他还有心,听姑母一句,留下来。”   嬴妲呆呆地听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没法此时给嬴夫人保证。   嬴夫人不是携势压人的人,但这一回偏偏不肯让嬴妲如此走了,又提议道:“若你不信,咱们试试。”   要如何试?嬴妲呆滞着凝然不动,嬴夫人将一盒茶点揭开,“我听说了,沧海阁几个丫头待你不好,回头我寻她们不痛快去。不过你不必多心,她们脾气直了点,若是明白你的委屈,不会如此的。”   *   她还是在侯府,日复一日地配药,因为要走了,怕萧弋舟伤势病情再有反复,她将所有能复发的可能都想了,依照苏先生留的医经,配方给府中两名耆老看,他们都是几十年老大夫,钻研颇深,触类旁通。   其实,已不必嬴妲再留下来看顾他的身体。   穆红珠时而到沧海阁来,她武艺精湛,在花园里与萧煜切磋,打得枝折花落的,萧弋舟在一旁听音观战,三人气氛融融,嬴妲在一旁路过,也不愿再多看一眼。   萧弋舟的双目被草药浸过的锦带泡着,日日辅以内服药疗伤,不出几日,气色红润鲜明了许多,上下齐齐松了口气,医士看诊,都说药方有奇效,以后应当不会再有毒性反复的危机。   嬴妲也越来越感觉到,是时候收拾包袱离开侯府,离开兀勒城了。   她留了一封书信在自己住的那间厢房,临去之前,将所有动过的物件都恢复原状,背着书袋走出了门,一切与来时一样,如果不是凤姨娘,她可能连入这个门的机会都没有。   萧弋舟负手立在剑阁门外,嬴妲临去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双目还缠着锦带,玄衣如墨,神色漠然,她咬了咬唇,背着书袋走了上去。   萧弋舟讥笑道:“要走?”   他听得出嬴妲的脚步声,算得出他说完这话,她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很近很近,下一瞬便被她抱住了腰,他的身体僵直了少顷,嬴妲微微一笑,嗓音软得勾魂:“你说,要还我恩情的。”   “你要什么?”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明知这女人贪得无厌,得宠而骄,纵容不得,给点好话她能得寸进尺。但心中便是烦躁,焦虑不安,他答应了,满足了她,她扭头就能走了?   他怄火,胸膛狠狠起伏了几下。   嬴妲松开了手,指腹在他的胸口画了一道类似符文的东西,“我母妃说,在喜欢的人心上画一个圈,他能永远记住你。”   他微微皱眉,怔了怔。   嬴妲颊生红晕,秀靥艳比花娇,仿佛让眼前人看呆了。他明明双目还不能视物。   她小声道:“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走了。”她转过身低着螓首悄然离去,风送来一股柔润清甜的香味,于鼻尖缠绕后又揉散。   要再过许久,萧弋舟才能听得出来,她磕磕绊绊说不清楚的一句话,并不是毫无所求,而是——我要你。 第44章 噩梦   萧弋舟从降生起便是西绥世子, 身份尊贵, 允文允武,足以与其名声相匹的,就是他的美貌。   他周遭从来不缺美人环绕。   只是四岁那年, 表姐家来了一个嫂子, 一见他便眼色一亮, 将粉雕玉琢、还显得有几分稚嫩白胖的奶娃娃一把抱上了膝,小世子从没见过这么自来熟,还热络, 风情万种的女人。   那女人问他名字,问了许多话, 萧弋舟说得都支支吾吾, 甚至一不留神, 被那女子在脸颊上啃了好几口,涂了满脸口水。他惊呆了,推又推不动, 脸颊涨得红红的, 本来学语就晚的萧世子,一下子哑了, 后来女人走了,他却病了一场, 开始一宿一宿地盗虚汗, 人也烧糊涂了, 醒过来之后, 见到母亲担忧的双眼,问出了第一句话:“母……母母亲?”   嬴夫人都被问呆了,此后萧弋舟开始了当一只小结巴的十多年。   小小的西绥世子,从此不大喜欢与女人往来,甚至话都不说一句,除了母亲,连凤姨娘要碰一下他,他都横眉怒目,拒不肯让她靠近一步。   而后更变本加厉了。十六岁后,贵族子弟在这个年纪都蓄养通房,嬴夫人也想着给他物色一个,萧弋舟断然拒绝,险些拿头磕了她母亲琅嬛轩外的大理石阶。   十九岁时,随萧侯入平昌,被沅陵公主缠上了。   难以想象,他竟然不反感她的触碰,甚至地当她学骑马时,将双手拦在他的腰间,吐气如兰,明知学骑术只是借口,她不过就是想占自己便宜,他竟没有想着将人推开。   小公主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犹如碧天深海里最皎洁的一粒星,狡黠而高华,情窦初开的毛头少年,一跟头就扎进了深渊里,心甘情愿,再也不肯爬上来。   那天她扮作男装来演武场,他刚从蹴鞠场上下来,一身咸汗,本不欲让她靠近,她却看了看,脸颊红扑扑地,从怀里抽出条洁净的素帕,踮起脚尖替他擦汗。   俩人贴得那样近,呼吸相闻,她的体息温暖而澄净,无孔不入侵袭而来,萧弋舟一下慌了,更结巴了,“我……我自己来……就就就……好。”   俩人在演武场的篱笆门外,四下无人,小公主左右偷瞄一眼,趁着没人过来,踮脚在他的耳后亲了一下。   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愣愣的犹如一块木头,杵在原地不动了,小公主比他还害羞,脸颊绯艳如火,软绵绵地吐着柔软的芳泽,他于瞬间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   “我我我……向陛下……求……求亲!”   他急了,越急话越说不利索。   小公主抬起螓首,水眸宛如明珠滚圆清透,又似一粒圆润的露水落在清荷上,左摇右摆的,随即滑下来一道长长的水痕,萧弋舟立刻更慌了,“你、你你莫哭……你……”   小公主破涕为笑,笑得他一时怔然莫名,她飞快抬起手背把眼泪一抹,将帕子往他手里一塞,双目横波,转身便小跑着去了,只是跑着出了榆阴之后,又顿住了,回眸将直愣愣戳在原处的萧弋舟看了好几眼,羞涩万状,慢慢地将头点了下。   随后她就彻底跑了。   萧弋舟拿起那条素帕,绢面上还残存着少艾淡淡幽然的芳香,他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西绥世子,面红耳赤。   听说这回来向公主求婚的,除了他之外,还有许多勋贵子弟,他们带来了稀世奇珍,东海明珠,北冥琅玕,能让人挑花眼,萧弋舟随父侯入都城,是为了给陛下贺寿,西绥人老实,所有稀罕之物统统呈作寿礼了,他身边拿不出可与他们媲美的物件。   不知听了谁的馊主意,他要将素帕回赠,如她应允,这条素帕便作为他们之间的定情信物,比美玉珠链还要意义非凡。   为了让这条平凡的帕子送得体面,他向平昌最好的刺绣师傅求学,耐着性子磨,扎破了所有能扎破的指头,磕磕绊绊在上面绣了一幅牡丹图。   那个小公主,犹如一朵亭亭玉立的娇牡丹。   余事皆不足道,那天,他狼狈而仓皇,将帕子捡了回去,便匆匆跟随怒气三丈高的父亲离开了皇宫,连他自己都不懂,明明被拒绝得如此彻底,她说不过是看在他脸生得美的份儿上,与他开了个玩笑而已,他竟还是将被她踩在地上碾了又碾的刺绣绢子拾了回来。   她温柔的软嗓吐出来一个一个难听的字眼,在他耳中,犹如五雷轰顶,可父侯甚至等不及他想明白,掐着他的手就将他扯出了平昌,犹败军之将灰溜溜地逃离都城,回了兀勒。   他姑且把失败的初恋当作是一个教训,他身份尊贵,是西绥世子,又有战功傍身,女人是不可能缺的,他开始混迹烟花巷陌,三个月内,他买了四个姑娘到家里来。   她们出身都不好,萧侯听了之后气病了,连母亲开始用失望的眼神看他,虽没有指责,可比指责更重。萧弋舟沉默了几日,静思己过,发誓日后不再胡作非为了。   跟着他领兵去了北漠。   去之后三个月,传来北境大捷的消息。   去之后半年,传来世子重伤的消息。   东方先生飞鸽传信来,问是否召回世子,嬴夫人留了一行字:不必,且纵容他。   去之后八个月,中原内乱,民间义士不满暴政,揭竿而起,天下民众赢粮影从。   帐内大将分为两派,一派说西绥归附卞朝百年,西绥为卞朝护火之屏障,而卞朝亦为西绥立命之基石,主战,伐民,一派又说皇帝公主轻慢萧家,昏君无道横征暴敛,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不必为了一个昏庸无道的君主开罪于民,不落井下石便已经是仁至义尽,况北漠狼人虎视眈眈,撤兵而走,中原岂不更乱?   萧弋舟听从了后者。   不知道他走之后,又有多少人向公主求亲,在沅陵公主跟前碰了钉子?那些疯狂庞杂,多如过江之鲫的追求者,难道没有一个肯为她发兵?她看重的男人,会否冲冠一怒为红颜?   那一夜之后,帐下之人都已明白一件事——萧家,要自己得天下。   北漠战事吃紧,狼人倾巢而出,欲将怪爪探入中原,趁乱谋夺私利,后来萧弋舟再也没空考虑中原烽烟,率军积极抵御外辱。   不曾想这一战打了一年多,萧弋舟兵力不足,难以为继,却凭着一股孤绝果勇之势,硬生生将北漠兵劈出了一条口子,打得外族人落荒而逃,而不幸的是,他自己亦身受重伤,数度垂危。   伤重之时,连着几宿的昏睡,模糊地梦到小公主来向他告别,哭得梨花含雨,眼泡肿得像两粒桃核,跪在地上对他哭诉,那时,萧弋舟没有得雪前耻的快感,只有无边无尽的钝痛,坚持了三年的孤傲与冷血,终归随着镜花一梦化作泡影。   他从梦中惊醒。   伤势没好,他强势命人打点行囊,率飞骑南下。   沿途听闻叛军已攻破都城,宫墙内起了一把大火,公主极有可能已葬身火海。   萧弋舟沿途惊闻当下便吐了血,萧煜劝他,花费这么大代价,去救一个或许早已不在的女人,算起来不像是西绥世子会做的事。   他没说话,没下令带人撤返,不眠不休数日入城。   甫入平昌,薛恺之便巴结了上来,说是有渠道,能买到新鲜的从宫中拉出来的奴隶,萧弋舟随他去了奴市。   在奴市,第一批货拉上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中了蹲在笼中老老实实、可怜如丧家之犬的小公主。   她不知道他那时的心情。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爱恨交织。   他对她从来就是爱恨交织,即便最初演武场外的青涩的甜蜜,里头也夹杂着对小公主娇蛮的一点说不清楚的排斥,又喜欢又排斥,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   为什么对她那么坏?因为她个性软糯,在他面前总是乖乖的,顺从,体贴,可回头就能一箭扎穿他的心,他不敢走得太近,待她太好,不过是怕被伤得太深,不过是怕往事重演,当他匍匐在她脚下时,换来她不屑一顾远远走开,他又再度豁干了心血了。   *   他梦到小公主掉下悬崖了,在黑黝黝的万丈深渊里,身影犹如一粒芥子,拼命地向他呼救,悬崖深涧里盘旋着她凄厉的喊叫声,萧弋舟往前去,一脚踩空,也纵身跃下了悬崖。   “沅陵!”   他恍惚地从梦中惊醒,茫然地坐起身,额头上沁出了慢慢一层汗,他伸手去摸,摸到一手湿,身上也都是汗,冬日冷风夹着钢针似的扎入人身体,随着拥被坐起,不过须臾身上早已冷透。   “世子!”   萧煜从门外提剑而入。   萧弋舟皱眉将四周环视着,陈设一切如旧,久困黑暗之中,一朝能看清万物,却没有丝毫惊喜之感,心头只觉痛涩而茫然,连恢复视力的短暂欣喜,也盖不住这股浓浓的失落之感。   “公主在哪?”   萧煜愣了个神儿,道:“世子,不是您——将公主扔出去的么,前夜里几个婢女都搭了把手的。”   “前夜?”   萧弋舟蹙眉反问。   萧煜点头,肯定地告诉他,“正是前夜,昨天公主来同您告了别,连夜里便出了兀勒城。”   “你们就这么放她走了?”   萧弋舟气恼不已,胸膛狠狠起伏,抽进去几口冷气。   他翻被下榻,疾步朝外走去,萧煜提剑跟进,“世子,您……好歹穿双鞋!”   他又回来急匆匆将萧弋舟东倒西歪扔在床头的长履拾起,跟着萧弋舟往外跑,“世子!”   萧弋舟充耳不闻,一路从二楼转下来,到园中每一个角落都看了,没有。   她真的走了!   他折身推开嬴妲这几日下榻的寝屋,屋内一切置景,都依照原样没动,他知道嬴妲怕冷,在问母亲要人之后,回来命人特地搬了一只大火炉安置在屋内,眼下连那只火炉都不见了。   她走了……好像从没来过一样。   “世子……”萧煜迈入门槛,只见萧弋舟忽然几步走过去拿起了桌上的一封信,他紧皱的眉头忽然拧得更紧了。   “为你留一封信,不知你能否看见,如不能,请交他人代读。我因故向你辞去,扪心自问,并不心无挂碍,将来我或许行遍千山,或许终老林间,或许横死途中,但我会一世记着你,不记你的坏,只记得你的好。信纸太小写不下了,愿你和穆姑娘长相厮守,恩爱一生。”   萧煜面露难色,“世子不然还是……”   “鬼跟她长相厮守!”萧弋舟肺要气炸,“找,派我的暗卫去找,不许打草惊蛇,挖遍西绥也要把她给我挖出来!我不信她两条腿跑得我的马!”   萧煜愣了,极少见世子如此失态,双目猩红,状若癫狂,一时语塞,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软软姑娘……不是世子您要赶她走的么?”   萧弋舟横了一眼过来,萧煜只得讪讪闭口。   萧弋舟收拢五指,手里的信纸被蹂躏得皱皱巴巴,看到最后一句又气上心头将信纸撕了,“莫让我寻着她!我折了她一双腿,用囚的也要把她绑在我身边!”   说罢尤不解恨,狠狠地又出了几口气,最终冷静下来,嗓音低哑如哭:“我自己去。”   母亲说得是,他的个性,爱人不留余地,没什么姑娘愿意忍受他的脾气,连小公主这么绵软温柔个性的姑娘,都容不下他的别扭和执拧。 第45章 马厩   萧弋舟甚至来不及套上鞋, 沧海阁、琅嬛轩, 甚至凤姨娘住处都让他的人挨个问了个遍。   萧侯为之气结,“怎么,他自己赶了人走了, 回头又要巴巴去找!我没这么没出息的儿子!”   嬴夫人在侧侍奉汤药, 让萧侯服药, 他别扭起来,直接仰头往床上一倒,被褥一扯, 脸颊鼓胀拒不喝药,和儿子置气起来, 嬴夫人头疼又觉好笑。   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   嬴夫人将药碗搁置一畔, 便兴味索然地挨住了挂帘钩的木榻一角, 信手揉捏着腰间悬挂的一只丁香色海棠纹理的小香囊,垂眸微笑道:“你对沅陵那孩子有成见。”   “我有成见?什么什么什么?”萧侯从榻上爬起来,皱眉道, “你是因着她姓嬴, 看在你眼底,她再不好也是情有可原的。我这几年没少在你跟前说她坏话, 你反正左耳进了右耳出,从不搭腔。你心里维护她。我省得的。”   “姓嬴有何不好, ”嬴夫人幽幽望着他, “夫君, 我也姓嬴。你厌烦了我?”   “这……”   萧侯惧妻, 又说不上理来,支吾开了半晌,强词夺理道:“这岂能混为一谈。”   嬴夫人抚着丈夫因生气起伏不定的胸脯,曼语说道:“你没有与沅陵说过几回话。她是有苦衷的。”   夫人妙目横波,温柔和善地说着话,犹如一场绵绵甘霖降下,萧侯泼天的火气也溶在水底,最后一点火星子倔强蹭起,随即灭得一丝不剩,只扯了嘴角,微微歪过头去,倒要听她说个子丑寅卯来。   “原先夫君与弋舟前往平昌为先帝贺寿,先帝那人,世人有所不知,夫君你是明白的,他不思兴利除弊,反而凡事指着别人,为沅陵招婿本来就是幌子,他要的是一个留在平昌的质子,将来若有人生乱,手中抓着一个门阀世家,也好睡得安稳。”   三言两语之下,萧侯的目光已经微微一动。   “沅陵懵懂无知,对咱们儿子心生恋慕,盼着嫁来西绥,才于演武场外默许求婚之事,不料当日从大皇子口中得知先帝意图。为了不耽搁弋舟前程,只好言词拒绝他,也不教先帝看出端倪,强留他在平昌为质。”   萧侯凉凉道:“这话,小公主告诉你的?”   说罢他又冷冷发出一声笑,“她满嘴谎话,信她不得。”   嬴夫人也不恼:“沅陵打那以后,可有传出过,与旁的男子不清不楚的传闻?”问得萧侯滞住之后,她又道,“沅陵被表兄设计,为吾儿投毒,身为生母,难道我就不会对下毒手的贼人切齿拊心,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可沅陵自愿来西绥请罪,也学了医术,救了吾儿,她一双手教银针扎得几无完肤,她若不是出自真心,何苦冒着夫君喊打喊杀的危险前来呢。”   萧侯只从最后一句里听出来夫人对自己似有不满,皱起了眉头。   沉默少顷之后,他沉声道:“让他自己去找,我不帮。反正人也不是我赶走的。”   嬴夫人忍俊难禁,“也好。不过夫君,为妻丑话要说在前头了,若是儿子精诚所至,将沅陵寻回来,萧家要认这个儿媳妇,我可顾不得夫君你愿意不愿意了。”   闻言,萧侯双目一睁,他翻被而坐起,却见夫人已走到了门口,气得一张脸鼓得通红,嬴夫人回眸笑着望过来,又道:“至于穆女,我来善后,夫君不必忧心,嫁你这么久了,一些府上小事,为妻还是操持得过来的。”   于是嬴夫人又轻飘飘几句,四两拨千斤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最后一个字都没蹦出来,眼睁睁目送夫人离开了寝屋。   *   暗卫将兀勒城搜罗了个遍,均无消息传回,萧弋舟在寝屋待不住了,夺门而出,来不及去马厩,牵了萧煜的马便往外疾驰而去。   兀勒地处西绥东南,四通八达,东接东郡,南攘淮阳、平昌,往北走百里则是北漠,西疆则是西域人驻扎之处,从城门出去,有淮阳水路可走,也有东郡陆路可通,正因如此,当萧弋舟策马出东城之后,环顾四野,竟无可寻觅!   气恼、烦郁,最初的暴躁鸿雁剪掠,留下一地鸡毛,他如坐在一捧灰里,独自懊悔伤神。   他要抓她回来,即便抓不了她,也要知道她是否安好,她无依无靠能去哪!   属下人打听到,先前她入城时,有几个护送她来的假扮商队的军士,后来经查问,恐怕是从淮阳而来,从平昌走淮阳到兀勒城,这是最短的一条线路。他来不及想淮阳军为何会答应护送嬴妲,头痛之际恍然大悟,她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见自己!   她来得比他还要早几日,鄢楚楚都说,她在门外请求相见,吃了些苦头,原本鄢楚楚是怕她被侯爷认出来拉出去打杀了,想将人赶走,没想到她固执不走,又送上来药方,府上人只得将她留下来。   “世子……”周清骑马跟上来,“唉”一声叹道,“这事不怨你。”   城外青山如幕,充人满眼,巍峨高山阻住去路,马蹄停驻,不知要不要往前追去。   倘或不是这条路?   为什么城门口的人没有一个来报,说发现了她的身影,或形似她的年轻女人?   他皱起了眉。   周清是裨将里唯一一个成家立室的,萧弋舟病急乱投医,“你的妇人要闹了脾气,能去哪?”   周清咳嗽两声,呛得险些一跟头跌下去,“世子,这,这不能拿来一说,我的婆娘是个泼辣的,使起气来,能砸锅爆我头,莫说回娘家了,她就往那门槛上一坐,冲着南来北往的、左邻右舍的一通发落我不是。嘿嘿,公主是绵羊似的性子,不会如此。”   萧弋舟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低声道:“她不是绵羊一样的性子,她是根蒲草,柔韧坚强。”   “要做的事,她一定会去做,百折不回,如同,她一定要上兀勒城来寻我一样。”   世子的嗓音低沉而萦回,仿佛要哭出来一样苦涩,周清瞠目结舌,不晓得从何安慰起,唯恐口拙舌笨说错了话酿成恶果,便只好呆呆不动,作稻草人不语。   萧弋舟自嘲地苦笑了几声。   “替我向穆氏转达一声,她的恩情,萧弋舟铭记于心,他日如有用得到之处,肝脑涂地不足报答,她如同意,我愿歃血为盟,与穆氏合纵,同心戮力。”   “余事,萧弋舟其心不允,无奈不得成全。”   周清沉默记下。   身后传来消息,斥候来报,曾于昨夜里见着一貌丑无盐的妇人蒙面出城,头戴面巾,面容可怖。   萧弋舟策马回头,厉声问道:“从那一面出走的?”   斥候禀告道:“从东城走的。”   萧弋舟扔下众人,独率二十飞骑策马东进。   周清匪夷所思,“貌丑无盐?嗯,这不能是公主吧。”   斥候也不解,但又道:“苏先生是天下一等的易容大师。”   “也有理。”   周清弄明白世子心思,便回府去了。   穆女早被嬴夫人旁敲侧击问了一通,周清也禀明世子心思之后,穆红珠笑了起来,“本来,也不是想嫁他。”   嬴夫人与周清都怔了一怔,穆红珠拈着手腕上的一串红珠,微笑着说道:“不是每人的执念,都像萧弋舟一样,头撞南墙而不回的,我早对他死心了,不想嫁他了。不过我这几日宿在夫人院中,该讨的东西,还没问他讨呢。也罢,等他把公主找回来,我要了东西就走。”   *   出东城,过五十里,有一处天堑,悬崖万丈,依稀是梦中所见。   萧弋舟于马背上,颠簸之际忽然想起来噩梦中嬴妲摔入深渊,绝望的哭泣声仿佛还在耳畔缭绕,胸口忽如被一只触手揪紧了,掐得鲜血淋漓。   一路追了五十几里,以嬴妲的脚程,中途要休憩,绝无可能一日走完这么多路,沿途荒无人烟,几座残破村落,毁于战乱一眼见底,绝不可能藏匿人身,前方深渊,飞鸟不过,马蹄止步,萧弋舟翻下马背急冲而去。   “沅陵!”   “沅陵——”   空山深涧回荡着他近乎咆哮的吼声,无人应答。   二十名骑兵随之翻下马背,静默无言,不敢吱声。   “沅陵,别罚我了……”   “我错了。”   没有人,只有空谷里回荡着的响声,不绝如缕。   他又走回来,牵了缰绳,众骑兵所见世子,双目猩红,似哭无泪,满面风尘,写满忧色,一时又不忍心拂逆他的心意,纵是追得再远,也要陪他追。   一个人说道:“世子大病初愈,不如好生将养。”   萧弋舟沉默翻身上马,不置一词,那人又道:“属下以为,侯爷几次三番传出消息,说如何如何病重,令世子牵挂不已,世子,何不学学侯爷?便说是伤情反复,又吐血不止,消息散布得天下皆知,公主听见了,自然忧心忡忡地回来。她即便真要忘情断义,世子的毒还是她下的,这是她的责任。”   萧弋舟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教他悻悻然闭口。   “住口!我要她的愧疚与责任做甚么!”   从来都不是要这两样,他要的是完完整整的小公主,贪心地要她的全部。   他苦不堪言,扶着马背扭过头去,双目殷红如血,嘴唇细微地抽动了起来,无声地压抑着什么。   骑兵也不过是提议,先留下了人,日后徐徐图之,岂不便宜行事?非要满天下寻,寻着难道还得一哭二闹地求着人回来?这行事就不大好看了,不像是自矜如世子能做出来的事。   追了一夜,从兀勒四面派人寻人,都一无所获,萧弋舟病中初愈,果然身体禁不住折腾,一晚过后人便倒下了,骑士心细,备好车马,将短暂陷入昏迷的世子送上车马,送回兀勒,一面承诺,必会再追寻下去,直到找着公主,苦口婆心劝她回来。   萧弋舟醒来时,车已入了侯府后门,他怒火丛生,一脚踹开车门跳了下来,暴跳如雷,直欲拔剑杀人,马夫吓了一跳,仓皇奔出后院逃入马厩,销声匿迹。   萧弋舟恼火地跟了出去,心道萧煜的马体力不济,不如他的千里名驹,快步朝马厩走去,磨刀不误砍柴,换了马再追不迟。   推开院门,萧弋舟走近,他的枣红马高大威武而神骏,脾气恶劣,犹如顽童,此时却罕见听话地傍着一个藕荷色身影,乖驯地蹭着脑袋,马身遮住了半边倩影,只有一只素手绕过来,毛刷刷着马背,亲昵地抚它的鬃毛。   那只手小巧白皙,秀美无骨,宛如葱根,有股香气。   萧弋舟生生顿住,喉咙里血气翻涌,说不出是喜是悲,是惊是怒,扶着木门的手还未松开,已然滞住了。   马儿歪过头,看了主人一眼,得意地甩甩脑袋,甩了嬴妲一脸的污水。   嬴妲“啊”一声,软软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撒娇和埋怨,“你又欺负我了。”   她说的明明是马,萧弋舟却听出来一股指桑骂槐的味道。   困顿与疲乏,久病初愈身体又被挥耗亏空的萧弋舟,忽然膝盖一软,跪倒了下来。   扑通一声,嬴妲呆了,从马儿后头走出来,手里还愣愣着握着一把毛刷,萧弋舟红着双眸发出一声笑,飞快地站起朝嬴妲奔去,中途又腿软险些摔倒,直至一鼓作气冲上来将她紧紧纳入怀里。   “沅陵。”   一切还恍如一场梦,她温软的、馨香的身体就乖乖地缩在怀里,令人如此安逸,又如此不真实。   嬴妲手上都是污水,怕碰脏了他的衣裳,虽然他摔了几跤,白衣上都是泥灰。嬴妲两只手无处安放,只好立在原处任由他抱着不撒手。   萧弋舟的眼睛红得要滴血了,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又亲又咬,似笑似哭嗓音靡哑:“不许离开了,求你了。”   说罢又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嬴妲吃痛,闷闷地娇哼一声,萧弋舟紧抱着不撒手,他又站不住,嬴妲也撑不住一个男人的重量,俩人一齐跌在了墙上了,马儿发出吱呀吱呀嚼着马草的声音好像在嘲笑俩人。   嬴妲满脸通红,要推他。   越推越推不开,萧弋舟反而搂得愈发紧了,一副要赖死在她身上的模样。   “我求你好不好?别罚我了……别罚我了……认输够不够?”   梦里他伸长了脖子说了一句挖苦她的话,她就立在悬崖边纵身便跳了下去,那时候萧弋舟就悔了,如果能换回她,尊严骄傲算什么,他是男人,没有输不起的。再输一次,只要是为了她,他心甘情愿。   嬴妲被勒得气都喘不匀,哪说得上话,他还在她耳旁不断地喃喃重复。   “留在我身边。求你……” 第46章 软语   马棚即便收捡得再干净, 也是杂草糟乱, 混着马尿的气味,冲鼻得很,实在不宜风花雪月, 但这个男人就是把她按在墙上亲, 啃完嘴唇啃脖子。   他的呼吸很急促, 毫无规律,热气在嬴妲的颈边一吞一吐的,她被熏得脸热, 手里的毛刷蹭地落地,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不要”, 萧弋舟瞬间停下了, 他挨着她喘着粗气。   嬴妲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门栏外,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马厩来,蔚云和棠棣一脸错愕,还有一大伙平日里打杂的婢女小厮, 都惊讶地注视他们, 而萧弋舟毫无所觉,趴在她肩膀上闷哼一声。   “答应了?”   嬴妲不说话。   她抿了抿唇, 将他的肩膀推了一下,小声道:“你先起来。”   萧弋舟偏偏不动。   他长途跋涉, 体力不支, 到了这会一身力气损耗得干净, 立也立不起来了, 索性利用起来服个软,哀声相求,她肯回来,一定会为他再动恻隐之心。   嬴妲想说的,当着睽睽众目也说不出口,只好一再小声催促他,“人看着呢。”   萧弋舟身体僵了僵,嬴妲以为他要起身了,他跟着破罐子破摔了,左右是没力气了,不如一鼓作气省得夜长梦多,“扶我。”   嬴妲将他扶着,萧弋舟膝盖一软摔到了乱草里,枣红马发出吱呀吱呀的怪笑,萧弋舟拧了眉,目光将一哄而上抢着来搀他的众人遣退,嬴妲本来扶着他的手臂,也一下重重被扯入草丛里,娇呼一声。   没喊出疼,嘴唇被他堵住了,又长长了地亲了一口,当着人嬴妲羞愤懊恼,她还没说愿意留下呢,亲完了,萧弋舟已困得眼睛都不大睁得开,耷拉下眼睑,疲倦地将她的脸庞摸了摸,温温软软的,又笑了。   “别走,我有话同你说。”   他实在是疲乏,眼底青影重重,嬴妲心疼得要命。   “你们,你们过来搭把手啊。”   棠棣等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就过来了,将萧弋舟拉起来,乱哄哄地将人抬到寝屋去,嬴妲理了下衣袖,心事重重跟在后头走。   嬴夫人那日与她说试探萧弋舟,如果她走了,他一定会大张旗鼓地追出去,甚至都不必等,只要放出风声,便足以让他方寸大乱。   她却没有信。   来兀勒之后,萧弋舟对她太坏了,一点都不好,哪怕是在平昌驿馆里的那种好,她都愿意相信,他会原谅她的。但是萧弋舟却那样诬陷她,还命人将她拖出去,她想着不如就离开了兀勒,找寻山明水秀处结庐而居。   不曾想连夜里出了平昌城,第二日傍晚时分,就在官道上被萧煜堵住了。   萧煜是来劝她回去的,说萧弋舟派遣了所有能供他调度的暗卫,出来寻她了。   萧煜策马拦在她身前,“你知道世子胸口的烧伤是怎么来的么?”   嬴妲顿住了,她不知。   “出西绥那夜何其凶险,原本世子已留足后路,纵火死遁。只是那夜却身中剧毒,未免前功尽弃,只得提前启动,放火烧了驿馆,准备硫黄硝石炸了木楼,不曾想避入密道之时,世子说,他遗漏了一件东西。”   “当时濮阳达暴怒,言公主背信弃义,与夜琅设计谋害世子,事情败露早已被夜琅带走了,不会立危墙之下。世子沉默一会,说要找的是条帕子。”   嬴妲呆住了。   “是,是什么帕子?”   萧煜皱眉,青年耸着眉梢,盯着她,带着些微火气道:“是那条被公主踩踏的帕子,这三年了,他从没一日不带在身上!”   她犹如泥塑,呆怔地听完,终于又被说动了,她回来是要问个清楚,不明不白的冤屈不能受,她想知道,明明她那样伤他害他,他还是记着那条帕子,明明是惦记着她,为何对她如此冷淡,要赶她走。   萧弋舟身体超出忍受极限了,头晕晕沉沉地,靠在几上睡了一会,烟绿熬了点汤,让他清醒时喝了点,热汤灌进去,脑子清楚多了,慢慢悠悠地抬起头,屋内有四双担忧的美丽妙目,唯独没有那个,他脸色一沉,要站起来,又重重摔了回去。   “公主人呢?”   烟绿虽心有不服,还是侧身让开,将门外的嬴妲一把扯了进来。   嬴妲换了裳服,长襦大裙,广袖逶迤,眼波柔弱可怜,红红的宛如哭过一般,像只受惊的白兔,他忽然笑了,伸手给她,“过来。”   嬴妲走了过去,萧弋舟将她手一牵,扯进了自己怀里摁着,嬴妲挣扎不动,他抬起下巴慵懒地吩咐了一声,“我好了,你们退下,今晚不必再过来。”   几个美婢面面相觑,鄢楚楚福身道了“是”,领着诸人出门,将木门吱呀阖上。   困在他怀里的嬴妲蒙昧地睁开眸子,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心事重重地又耷拉下脑袋,他挑起了唇,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愿意回来就好,再跑,我……”他叹了一声气,无奈地说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你这个狡猾的女人,总是让人头疼。”   嬴妲辩解了一句,低低的,教人听不出。   末了,她才小心地要扒开萧弋舟的手臂,他的眉拧得更紧,一副死活不撒能奈我何的嘴脸,从他在马厩里说出第一个“求你”时,后头耍坏玩心计不要脸都顺畅多了,人总有第一次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已不可能再给嬴妲任何处于上风的机会。   她尝试了一下,果然挣扎不开,于是便只好蹙眉提醒:“你不怕穆姑娘撞见么?”   上回夜里来,穆红珠便在。   可见他们平日里夜里私会也是有的。   萧弋舟原本嫌她害羞,这么一想竟还是为了穆氏,他脑子转过弯来,“你因为穆女要走?”   嬴妲脸颊一红,不言不语地别过了头,萧弋舟自知猜中,神情古怪地笑了几声,笑得她愈发赧然无地自容,萧弋舟忽道:“原来如此。我以为——”   以为什么?   萧弋舟想起来,那封写得酸溜溜的告别信,悔得险些咬破了舌头。   他右手将嬴妲的脸蛋扳过来,迫她看自己,嬴妲双颊如红雪,清眸水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目光里万种困惑,萧弋舟指天誓日说道:“我从没想过娶穆氏。本是,我因不信你,穆女又让我还她恩情,将计就计将她接回府里,盼你吃醋。不过你却说要走,还祝福我,我一时没想明白,以为你……”   嬴妲的脸更红了,她垂下了眸,忽俯身在他的右脸上亲了一下。   他顿住了。   四目相对,嬴妲赧然地不敢看他脸色。   萧弋舟的嗓音忽然低哑得不像话,“沅陵。”   她抬起头,无措地撞进他漆黑如渊的眼眸,他握着她的素手,语调沉哑:“我萧弋舟混账自大,过去只是我自己与自己为难,不信你为我好,不信你爱我,便将一切不平、怨气、患得患失都发泄在你身上,我站在高处对你颐指气使,折腾你,欺负你,只因为我……实在离不得你。”   他俯身,在她伤痕累累的布满针孔痕迹的藕臂上印下轻轻一吻,心被扯得生疼,“我为了一己之私,让你受了不少苦楚,你为了我颠沛,将自己也弄得一身伤痕,我却被心中的妒火和怨恨一叶障目,看不见你的委屈,倘若这次寻不着你,将来我也没脸再求你原谅了。只是,若你还肯再信我,信我能给你幸福安乐,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身旁没有声音,他抬起眼睑,嬴妲早已泪流满面。   她纵身扑到他怀里,忍不住呜咽出声。   萧弋舟笑了起来,抚着她哭得颤抖的背,轻声道:“哭完了,就留下来,嗯?”   嬴妲嫌自己没骨气,将眼泪擦了又擦,咬唇回话:“我受之有愧……”她的声音蚊蚋似的细微,萧弋舟听见了,故意不说话,嬴妲忍不住又道,“我骗你两回,对不住你在先。”   说着忽然想起那夜他的坏来,一口咬在他的耳朵上,萧弋舟“嘶”一声,要侧过头,嬴妲咬得却狠,“可你说我与夜琅……”   “那是胡话!”萧弋舟也想起这茬,懊恼不已,“我口不择言,心里未必这么想的,有时嘴快,尽拣着不该说的说。”   嬴妲圆了眼睛,闷闷地说道:“原来你只是嘴上不说,心里却是这么想的。”   “不是!”   萧弋舟忙不迭辩解了一句之后又泄气了,无奈说道:“我从没这么想。沅陵,”他捧住她的脸蛋,她松开他的皮肉,红唇微微嘟起,眼眸里还噙着水珠,像两粒清露于莲叶上滚动,他倾身而上吻她的眼皮,泪珠就滚落了下来,他无奈一笑,抵着她的额头说道,“我的小公主,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要什么你自管拿去,我再不说二话。”   他父侯对心爱的女人永远只有一招,那便是认输。   喜欢的女人,打不得骂不得,不然吃亏心疼的都是自己,说不得一点重话,不然她记着了,处理起来又麻烦,只好少说少错。   萧弋舟将她扔在了床帏里,帘钩一扯,嬴妲咬着唇有些紧张,帘帐拂落下来,萧弋舟也躺进了罗帷之内,伸出左臂将她抱来。   蓬松而长的两把头发纠缠在一起,萧弋舟抚了抚她脸,将被角给她掖好,便枕着一只手臂躺了下来,“厢房既然收拾好了,就不动它了,日后你还是与我一榻。”   嬴妲正要反驳,他侧过脸来,状似认真地说道:“我为你暖床。”   忽然就羞涩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又不是夫妻,眼下不比在平昌,是在侯府,这多有于礼不合之处,何况穆女也还在家中,嬴妲顾虑重重,可见到这样的萧弋舟,她将那些抵触的话只好闷不做声地咽了回去。   “我已命人同穆女交代,不必你出面。”   “至于别的,要什么同我提一嘴就行,”他忽然凑过来啃了一口她圆润粉嫩的俏脸,“无有不应。”   嬴妲摇摇头,羞涩地眼睫扑闪,泄露了一丝紧张。   萧弋舟皱了眉。   他沉声道:“我明日亲自将穆女送出府去。”   “这恐怕不大好。”   嬴妲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穆红珠毕竟是恩人,如此一来,伤了萧家与穆家情面。   萧弋舟不悦地哼了声:“你当她真想嫁给我?这几年她行为放浪,穆家军麾下年轻有为的儿郎,哪个不曾和她……”他住了口,皱眉又将嬴妲搂紧了些,强调,“不可学她。”   “你只能是我的。” 第47章 温存   萧弋舟竟出人意料地没有动手动脚, 只揽着她的腰肢, 顺手掐了一下,激得嬴妲像条柔软滑腻的鱼儿,险些从被褥底下滑了出去, 他沉声笑了两下。   “萧弋舟你别使坏了。”   他不说话, 望着她目光甚至含了几分委屈。   嬴妲又只好乖乖心软, “你头还疼不疼?”   萧弋舟想了想,点头。   她果然便从被褥底下伸出一双小手来替他揉按穴位,气息温馥, “你别再胡闹了,明天我给你扎几针, 好好躺着, 不许起来, 更不许骑马。”   萧弋舟言听计从,狗腿地讨好了她一会儿,嬴妲果然揉按得愈发轻, 手法老道, 令人浑身舒泰。   若早知道说几句软乎话,她能对自己这么好, 一直端着做甚么?吃苦又受累。   “谁劝你回来的?”   他想嬴妲既已决心要走,是不会轻易回来的, 中间定有人背着自己找了她, 又不知是哪个吃里扒外立下头功的东西, 他想。   嬴妲不肯将萧煜供出来, 摇摇头不肯说,手指软软地揉他风池穴,继续说道:“我被表兄掳到山洞里那夜,”她起了个头,萧弋舟忽然蹙了眉示意不愿再听下去,嬴妲非要讲明白,固执起来了,“我那时甚至都不知他还活在世上,我们见了面,我很欣喜……”   萧弋舟忽然冷冷笑了一声。   她惊讶地掀了掀眼皮,他这人喜怒无常,时而就来这么一笑,冷笑一两声,挖苦一两句的,嬴妲还曾为此战战兢兢,唯恐触他逆鳞,如今听来,她完全明白了。他心里泛着酸呢。   她温温柔柔地松开手,改搂住他的脖颈。   “那时我绝无与他串通之意,但表兄说得为难,他于平昌城中处处受掣举步维艰,想取陈湛头颅祭奠英灵,有你在,恐事无法如愿。”   萧弋舟余怒不平,又冷哼了一声。   “我同表兄说,你一定不会真的维护陈湛。表兄不信,给了我两包药粉,一包白色,是蒙汗药,一包红色,是剧毒。他给我药时同我说,倘若事情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真要与你兵戎相见,请求我在其中救他一把,让他存得性命,定取下陈湛首级。”   萧弋舟道:“你信他鬼话。”   嬴妲垂了垂眸,嗓音低低的满含歉然,“我与表兄有些交情的,虽比不得我大皇兄,也是自幼相识一块长大,他待我一直也好……何况我真不知,他会与陈湛狗贼同流合污,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   从她谈及那两包药粉时,萧弋舟便懂了,她不是真想杀他。   她是轻信夜琅,着了他的道儿,被一个骨肉亲情的谎言骗得团团转。   嬴妲赧然地俯身凑到他的颈边,将他线条冷峻的下颌骨亲了一口,温柔地伏低,“你若还怨我,让我做甚么,我愿意为你做的。”   萧弋舟侧过脸,感受着脖颈处温热的水雾,绕颈缠绵,身体僵了片刻,他闷闷说道:“我头疼,睡醒了再说。”   幸好她没察觉他身体的异样,萧弋舟将人留下来,没禀明父母,也没解决穆氏之事,如此要了她,自己也觉得亏待了小公主,只好暂时压着火,谋定而后动。   *   夙起,嬴妲睁开双目,疑惑地打量了一会嵌着银珠的宝蓝缀锦帘帐,方才想起这是萧弋舟床帏,她正没名没分地置身于萧弋舟榻上,脸颊微微一红。   窗外传来叩门声,嬴妲害羞地往被褥里钻了进去,若是让人见到说出去,传到他父母耳中,她无颜以对了,碧纱橱后传来萧弋舟的沉嗓:“下去。”   嬴妲怔然,这才知道萧弋舟原来也在。   房门外没有声音了。   他换了一身玄裳而来,袍服宽大,腰间扎着一条紧身的金蟒带,圈出劲瘦有力的腰身,鬓发随意往后一束,气色红润,皮肤看起来也褪尽苍白,显得倜傥而尊贵。他蹲下来,握住了嬴妲要探出被褥找鞋的脚丫。   嬴妲的玉足落入了一双温热大掌,被圈住了,脸热地睨了他好几眼,咬唇道:“你做甚么?”   “头又不痛了?”   她真想再给萧弋舟扎几针。   他的手指还在上面画了几下,痒痒的,嬴妲脸色更红,萧弋舟戏谑起来,“男人大多是有恋足癖的。”   嬴妲愣愣地问道:“你也有?”   萧弋舟不曾答话,只是俯身在她脚背上吻了下来,烫人的唇,犹如烙印,烫得嬴妲轻轻缩了缩身体,要将脚丫抽回来,萧弋舟捡起了鞋袜,笑着替她套上。   “香香的,怎么跑了一路,一点都不……”   “萧弋舟!”   他抬起头,她气得脸颊鼓鼓的,恨不得拿脚丫子踹他脸了。   突然变得好轻浮,好放荡,好不要脸。嬴妲想着,明明在平昌驿舍时,他还好好的,最多别扭两下,从来不会如此下流!   萧弋舟笑了一下,将她另一只脚的鞋袜也穿上了。   那会儿不比眼下,他将她当成暖床的小女奴时,要吃便吃了,不必顾忌她心情,也不必看她脸色,宛如手握君权,到能看吃不下嘴的时候,只得在别的地方占点便宜了。他忽然发现,她真的是个尤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过于诱人。   套好双履,萧弋舟直起身,或许是起身太猛,后脑传来一阵眩晕,趁嬴妲还在打量双脚时,他勉强站定,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你今日就在院中,不要乱跑,我去处理一些事。”   他说的是穆氏之事,穆氏的事嬴妲确实不宜出面,便听话地点了点头,萧弋舟笑了一下,揉揉她蓬松的还未挽成发髻的青丝,转身去了。   萧弋舟房中有一面铜镜,不过年久不用,除了一把象牙篦子别无他物,嬴妲照着铜镜将头发挽好,鄢楚楚在外叩门,她起身去将门拉开,鄢楚楚捧着一叠香玉豆腐、一碗蟹黄羹来,摆在桌上,劝她用膳。   她神色如常,既不谄媚,也不冷漠。   嬴妲道了谢意,坐下来慢吞吞地斯文地咬了一口豆腐,入口滑腻鲜香,咸淡适宜。   她目光微闪,又咬了一口。这是出自烟绿之手,她尝一口就能吃得出来。   鄢楚楚道:“你要留下来?”   嬴妲沉默少顷,轻轻颔首,“是。”   是萧弋舟说的不能没有她。   算起来,她爱慕萧弋舟至深,也没有到没有他不成活的地步,若是真走了,她恐怕还能想办法安安稳稳地活下来,只是萧弋舟……她很不忍心。   她用完早膳,鄢楚楚收拾杯碟碗筷,嬴妲要搭把手,鄢楚楚道了不必,“软软,日后,好好对待公子,我们唯有这一个心愿而已,他是个好人,值得最好的女子陪在他身边。”   “是。”   嬴妲察言观色,鄢楚楚的话说得很重,她就只好郑重答了,虽然沧海阁的人都不信,但她心里明白,她比她们任何人都更不舍得让萧弋舟受委屈。   鄢楚楚收拾东西走了。   这一日待在沧海阁事事舒心,再没有扰人的私语传入耳中,她们对她都很恭顺,唯恐有伺候不周到处,嬴妲甚至有几分受之有愧的惶恐,过了午她在院中老榆树底下,晒着日光翻弄掌中医书。   苏先生为她留下的记载歧黄之术的书,虽然博大精深,但领她入门之后,却只传授了几套针法而已,信鸽往来多有不便之处,嬴妲放弃此途,想向侯府的两位耆老求学。   她医治好了世子之毒,又替侯爷行针,授了一套针法,如今来请教,两名医士诚惶诚恐,尽心竭力倾囊相授,也不敢刻意卖弄,谦逊温和,不敢得罪嬴妲。   她专注而静谧地学,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炊烟升上树梢之际,两名医士腹中已空,嬴妲还想学,但不好意思留人了,就告辞了,揣摩两人所教,踱至房内继续研习,连萧弋舟几时回来了都不知道。   小厮有通报的,说她学了一日望闻问切,很是专心,萧弋舟好奇,脸色如常,将人抱到腿上来,嬴妲才得知他回来了,吃了一惊,俨然如走夜路撞了小鬼,心神不宁的,萧弋舟道:“我病好了,还折腾什么?”   嬴妲不说话,没问他与穆女谈得如何。   他们在琅嬛轩,当夫人之面谈话的,这些嬴妲都知悉,只是,她到底还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末了,她咬咬唇道:“女子处世艰难,我亦要有一技之长傍身。”   萧弋舟笑了一声,喜怒不辨。   她又抬眸与他对视:“战乱之世,白骨露野,医者短缺,我学医问道,能挽救人性命。”   萧弋舟沉吟着说道:“这些不需要你做。”   “总是要有人做的,连苏先生都说,我有天赋,若蠢笨不堪也便罢了,既然有天赋,以医道治人,将医者仁心发扬光大,就是我的职责。”   萧弋舟闻言,又失笑一声,掐住了她莹白透粉的肉脸,“倒很有志气。”   “也是为你。”   她软软地说道。   他的手便松了,怔然凝眸,嬴妲脸颊浮红,“我不想求人,你再有受伤时,心伤我医,身伤我也医。”   萧弋舟的眸子暗如子夜,沉沉地压了下来,嬴妲猝不及防,被他含住了呶呶不休的嘴唇,吮吸着发出令人羞臊的声音,嬴妲脸颊红透了,闷得透不过气来了,萧弋舟啃得餍足,松开她犹如风欺雪压点点红梅的唇,抵着她的额头,沉声道:“我已与穆女说好,她暂时搬到兀勒南城别院,穆家出兵相助,转眼又有战事在即,无法与她……”   “我明白。”   萧弋舟的黑眸盈满笑意。   嬴妲又道:“怎么起了战事?”   她困惑地眨着双眼。   萧弋舟松开对她的钳制,虚将人揽入双臂之中,蹙眉道:“是淮阳久攻不下,陈湛动怒,发兵向子郢讨招,五倍之兵力,势要将淮阳拿下。”   “我还活在世上的消息,传到陈湛耳中了,若淮阳沦于我手,将来西绥大军直扼平昌,他必定昼夜不安。”   说到这儿,萧弋舟皱眉,顿了少顷,带着几分不能确定,问道:“沅陵,我要出兵收复中原。你——会不会怪我?”   她没有立刻回应,但是心跳很急,很快。   以前他就若隐若无地向她吐露过这种想法,嬴妲早已不该惊奇了,但他竟问自己会不会因此怪罪他,嬴妲抬起手托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中原战乱,卞朝覆灭之际,怪过你见死不救,如今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孩子气,虽然,我心里有些难受,但你若想取,有本事就取,东郡之辈,泽南之流,陈湛之徒,都远不如你萧弋舟。” 第48章 求援   嬴妲大清早请了耆老教自己问诊之术, 不过修习了半日而已, 两名医者对她的天赋啧啧称奇,但过午时,嬴妲正听着脉, 左手忽然被萧弋舟扯住, 她吃了一惊, 萧弋舟对两人道:“暂借软软一日,二老先回去。”   两名医者自然应声而去,嬴妲扶着小杌子站起身, “有事了?”   “父侯,”他深深看了眼嬴妲, 她果然为这两字微微激灵, 他挑了薄唇, 面带愉悦地说道,“与母亲,让我们去用午膳。”   依照侯府的规矩, 萧侯与夫人早该用了午膳了, 这时来传话,嬴妲便有些惴惴, “我不然——”一想到对方是萧弋舟父母,又不好拒绝, 娥眉微攒, “我怕, 萧侯不怎么喜欢我。”   “总要说清楚的。”   他牵着嬴妲的素手穿过落英如雨的梅花树, 往萧侯的清风堂去。   “我遣走穆女,父亲听了很不高兴,他心中始终对三年前之事有刺。”   嬴妲亦步亦趋跟着,听到此处忽然想问一句,萧侯心中有刺,你也还有么?有些疼痛,不因为刺拔除了就不疼了的,它还是在那,想起时钝钝地痛着,钻牛角时又挖出来戳自己心,偏偏萧家人大多是这样脾气的。   “不必惧他。”   “为了你,他与他顶撞过不知多少次,他心里知道,不敢当我之面拿你如何。”   掌心的小手挣动了微微几下,他疑惑地回眸,嬴妲正也抬起脑袋,白皙肤嫩的脸挂着两团晕,如在瓷白茶盏里晕开一缕绯色,她望着他,目光充满了感激和恋慕。   萧弋舟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转过身继续牵着嬴妲的小手往前走去,沧海阁忙碌的下人纷纷避过,只是不经意抬起眼睑时,撞见世子与美貌的沅陵公主出双入对,俨然如一双璧人,羡妒有之,自惭有之。   穿过老榆树,矮墙根后头立着烟绿与蔚云,烟绿皱着眉头瞅着,本来一言不发,蔚云露出了笑靥,忽然听到一阵呢喃声。   “世子还信她,总是要吃亏的。”   声音虽小,蔚云听着,心上却犹如重鼓一锤,忙伸手将烟绿的胳膊拽住,“不要胡说。”   烟绿背过了身,“世子拿她不当外人,我只好敬着,”又道,“可这位公主的心思,深如海呢,可不像她表面那般无害的。你们见她貌美性格软,着了她的道儿了不成?”   烟绿素来不与人为难,说出如此刻薄之语,还是头一遭,蔚云眼瞅着世子与嬴妲过了拱门,往悬着盛五色彩雉鸟笼的抄手游廊下去了,这才定下心来,将烟绿手腕送了开,皱眉提点:“在我面前说罢了,让楚楚姐听见,让世子听见——”   “最多不过是发卖了我去,忠言逆耳没人爱听,我心里清楚就是了,以后不说了。且走且瞧着吧。”   *   嬴妲越到前堂越是忐忑不安,萧弋舟将她的手握紧了,反扣住夹在胁下,连牵带拽地将人拖入了清风堂,满桌佳肴珍馐,嬴妲已经许久不见如此丰盛了,她呆了一瞬。   上首的萧侯发出一声古怪的冷笑来。   萧弋舟已习惯,不为所动,反倒嬴妲吃了一惊,这一回不比上次,她已存心离开,便不必惧怕萧侯。   她不敢再有顶撞和不恭敬之处。   嬴夫人张罗俩人入座,萧弋舟为嬴妲留了位置,夹在他和嬴夫人中间,避免与萧侯正面冲撞,嬴妲心里涌起了一阵暖意。   才落座罢,萧侯阴阳怪气地哼了声:“名不正言不顺,便已夜宿一房,又赶走穆氏,你是生怕穆老将军还觉得咱们萧家不亏待穆家啊。”   “兔崽子,若是穆老英雄倒戈,我一掌打死你罢了。”   萧侯虽然颇有刀子嘴豆腐心的嫌疑,但说起话来威慑力十足,让嬴妲全然不敢小觑和怀疑这种真实性,忙替萧弋舟辩解:“其错在我,是我……”   萧弋舟在桌下将她软乎的小手揉捏了一下,嬴妲怔然,他淡声道:“父亲,我是家中独子,尚且无后。”   萧侯犹如心头中箭,愣了个神儿,又朝嬴夫人告起状来,“你听听,说的什么话!都是你纵容的!好端端不该放他去北漠,安心留在兀勒,我自早已设法让他娶了穆氏,自然没有如今之祸!”   见嬴夫人也不为所动,萧侯于惊诧之中明白,这三人恐怕早已同气连枝,结为同盟,桌上唯独自己,是他们眼中“固执的老匹夫”,如此一想,心中郁郁不乐起来。   嬴夫人瞥眼丈夫,说道:“若如了侯爷之意,举案齐眉又如何,儿子心意难平,错过一生了。何况那穆氏也是性格热烈女子,不甘于闺帷的,萧家出将才,几代人丁凋敝,才俊夭折,难道如今连女人也要上战场了不成?长此以往,愈发子息不昌了。”   嬴夫人与丈夫成婚二十余载,深明其痛处,一刀子切中肯綮,血溅三滴不伤性命,萧侯果然脸色大变,惊怔之后又是一阵惭愧。   只是他嘴里仍然不甘心:“把小公主弄回家,我家就能子嗣广延,人丁繁荣了?”   越说越不知道哪儿去了,嬴妲低着头不敢看,柔软如鸦的青丝里露出一片白净的皮肤,闷得石榴一般红,萧弋舟忽然翘起了唇。   父母双亲在饭桌上唇枪舌剑,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不少话了,回头想起两个少年人来,一个羞得恨不得逃出去,一个望着那个羞涩的直戏谑发笑。   萧弋舟在军中威望甚高,有冷面煞神之称,这并不是什么好称呼,全是他素日里不苟言笑,说话皆冷冰冰所致,就连萧侯,也许久只见一块冷铁在自己跟前回话,倒许久不见儿子展颜了。   他惊怔少顷,被嬴夫人说动,终于弃械,“好,是本侯多虑了,择良日完婚吧,赶早成了婚事,省得老父为他心烦。”   这时萧弋舟耳朵一动,抬起头沉声说道:“婚事不急,要押后数月。”   连嬴妲都支起了脸颊,赧然而不安地望着他,嬴夫人与萧侯更是目露困惑,都已谈下来了,换得他父亲同意了,怎么还要押后?   萧侯冷哼道:“不省心。”   嬴夫人怕儿子另有打算,问道:“怎了?”   萧弋舟起身,对父母行礼,“淮阳起兵,战事在即,多事之际不宜成婚。”   淮阳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落在陈湛手里,总不如掐在自己掌中好,萧侯虽赞同他的想法,但,成婚也是要事,若不赶早留下一儿半女,他明日两腿一蹬都不舒坦。   谁怜他三十得子,到了儿子这一辈,还要晚婚?   “成婚了再去也不迟,儿啊,你都二十三了!”旁家的贵公子,这年纪孩子也会跑会跳,要上私塾了,嬴夫人更想着,再不成婚,留下嬴妲在侯府,没有名分,她心中也会委屈。   萧弋舟垂下目光,想看嬴妲心意,她却低下了脸庞,静静地不言不语。   “仓促大婚,委屈了沅陵。我亦不曾向她求娶,她亦不曾答应,婚事让我家一手操办了,像是买了个妾侍回来,哪是迎新妇入门。”   嬴妲沉默着,闭上了双眸。   嬴夫人轻轻将她推了一把,“沅陵,你也不答应么?”   嬴妲睁开双目,低声说道:“我也不急一时,他既如此说,我等着。”   “好孩子。”嬴夫人惭愧道,“又教你受了委屈了。”   嬴妲安静地摇摇头。   嬴夫人回头觑萧侯脸色——你儿子给人受的委屈还少了么?没名没分就让人家留在萧家,成何体统!   被瞪了一眼的萧侯脸色不愉,一个字不敢说。   午膳用过之后,萧弋舟带嬴妲于后院四处闲逛,两人一前一后始终不说话,便是想说话,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嬴妲满脑子都是婚事,又纠结,又不安,又……   “沅陵。”   他忽然疾走几步,从身后抱住她,雄厚的气息围裹而来,将她紧紧包在里面,“我是不忍委屈你。”   “我知道。”   他偏过头,嬴妲还是郁郁寡欢,他长长叹了口气,“你方才席间没说不答应,那便是——愿意嫁我?”   嬴妲强作笑颜,“没想到萧侯会如此让步,我已满足了。你如此说,我就等。”   萧弋舟收紧两臂,闷闷想着,傻瓜女人。他怎么会认为她狡猾善赖呢。   *   淮阳被陈湛五倍兵力所困,子郢力有不逮,发信求救于西绥。   信笺落入萧弋舟手中,此时东方先生也从草庐归来,将信纸看了无数遍,确认是子郢真迹,“南面开战,子郢此时迎我军从北城进门,说是开北城门相迎,可敌我形势不明,犹如盲婚哑嫁,如果是陈湛与子郢合谋,我们的将士一旦入城,便会被绞杀干净。”   “过往从来不闻子郢有亲西绥之意,我们的兵马数度与子郢的人产生嫌隙,干戈也动过几回。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世子如答应,也不能亲自去。”   濮阳达等人素唯东方先生奇策马首是瞻,深以为然,“不如便让末将带兵前往,杀他陈湛狗贼片甲不留!”   萧弋舟执信道:“陈湛手下猛将不多,不必忌惮。”   “世子心思是——”   “按兵不动,稍待几日,子郢会降价以求的。”   战机瞬息万变,稍纵即逝,多少人行差踏错一步,尸骨无存万劫不复,但也有福将应运而生一说,萧弋舟或许便是。他买定离手之后,还从没开错过盘。   几人均不再说话。   这几日嬴妲虽然一直在精研医术,这些话还是落入她耳中,晚间萧弋舟归来,热水放好,他走到碧纱橱后,脱了衣衫,浸入水底。   嬴妲径直走了过来。   他吃了一惊,因为小公主向来害羞,他裸着上身都能吓着她,今日竟主动走了过来。他浸在浴桶的热水里,精赤浑身肌肉,健硕修长的身姿,线条起伏,鬓发四散,整个人看起来犹如随时能暴起的一头野兽。   嬴妲咬了咬唇,气势先弱,红着脸道:“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   他明明知晓,口气不善地问道。   嬴妲不依不饶起来,“子郢向你求救了,你没答应。”   说罢,她又皱眉道:“若是没有子郢,我不会这么轻易来兀勒城,也不会这么轻易见着你,为你治病了,他是你的恩人,你却按兵不动。要是淮阳沦陷了,你上哪后悔去?人不要总是到失去了的时候,才追悔,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我……”   萧弋舟皱眉听完,嬴妲话音未落,他不悦地扶着浴桶直起身,大半截身带着迸溅水珠露出水面,嬴妲与他撞了个正着,仰目看着他,不待少顷气势更弱,忙惯性地垂下头,又无意看了他腿间一眼,惊呆了。 第49章 条件   沉甸甸的, 怒涨的。   嬴妲怔住了, 本来闯入里间时,已经泛红的双颊,近乎要滴血了, 她畏惧地往后退了半步。   萧弋舟皱着眉头欣赏她的神态, 慢条斯理地、从容地走出来, 好像这个见色起意的不是他,还能非常君子地拉上外袍,走了过来。   “子郢于我有恩?好, 姑且算是。你若不说,我对他还能非常客气。”   嬴妲不解, “我说了呢?”   萧弋舟微微耸肩, 棱角分明的面孔, 写满了阴沉。“他为何答应护送你至兀勒?对你无所求?”   嬴妲呆了,“是苏先生领我去的,子郢说欠了苏先生一个巨大的恩情, 尚未还清, 何况派一二十人护送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再者他也不是无求, 他让我给萧煜带一句话的。”   她唯恐萧弋舟不信似的,忙又点了点头, 确认是这样。   萧弋舟更犯疑, “给萧煜带话?他几时与萧煜有什么交情了?说什么了?”   嬴妲咬唇, “这我不能告诉你。”   这种信誉还是要守的。   萧弋舟心道从萧煜嘴巴里没有他撬不出来的秘密, 为难嬴妲,让她心里又不快活,他不问了。   嬴妲心如鹿撞,脑中一团乱麻,还在想着方才眼中所见,她知道不该答应萧弋舟无礼的条件,既然不娶,留在他房中让人非议,一时想逃走了。   风吹入内阁来,卷起重重泛着银光的珠帘,满室留香,桌上的一只犀牛角纸镇,压着几张薄素宣,被风卷得哗啦作响。   萧弋舟走过去,将纸压好。   转身时嬴妲已偷偷溜到了门口,黑眸泛起阴沉的笑意,“已亥时了,你还要去哪?”   嬴妲还没想好说辞,他人高腿长,三步迈到他跟前,沉沉地压迫而来。   她娇呼一声,人被他大袖一卷,托到了床帏里,他手一扯,帘帐纷纷弹落,嬴妲呆了,他带着几分冰凉寒意的薄唇在她的脸颊上吻了吻,咬着她的嘴唇,眸子里都是得逞的快意。   “你……你别欺负我……”   软语在怀,娇声莺语,萧弋舟自认本来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能放过她,一时撇了撇眉。   她更紧张不安。   “婚、婚……后,再……我……”   她结结巴巴说不清楚,萧弋舟大致能听明白意思,本来不想如此要她,但仔细一想,已经如此了,流言蜚语只会传得沸沸扬扬。只要她没在婚前怀上,欢好与否改变不了什么。   当然只不过是想法罢了。   小公主开始在意这些。   他也会尊重她。   “那给我揉几下,行不行?”   他的大掌笼罩下来。   压根没有嬴妲说不行的权力,她怔怔地发出一声喘气,咬唇道:“你总是欺负我。”   萧弋舟将她平放下来,拉上被褥。   “我从不‘欺负’女人。但你除外。”   他一口咬住了嬴妲的耳珠,她敏感地发颤,嘴里哼哼不停,又娇又哑,带了一丝哭腔。   *   大早起来,嬴妲还困在萧弋舟怀里,约了两名耆老来教她医术,结果竟睡到了日上三竿,她睁开眼时,苦恼地发出一声叹息。   一定是窝在萧弋舟怀里,他的胸膛遮住了窗外的日光,她才醒不过来。   萧弋舟将她欲作乱的爪子一把握住往怀里揣了起来,“我让两名大夫今日不来了。”   “啊?”   萧弋舟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我明早要点兵南下。你不陪我一日?”   嬴妲更惊愕了。   “怎么突然就……你要打子郢?”   她俏脸一板,好像在指责他忘恩负义。   萧弋舟嗤笑两声。   “我打他又如何,你要打我?”   嬴妲自然不会朝他动手,正要与他讲讲道理,不说子郢与他的私人恩怨了,淮阳兵家之地,拉拢过来,就打开了南下的关隘。   萧弋舟将她腰肢握了一把,嬴妲怕痒,哼哼了两声,他笑道:“不是。子郢发兵求援了,我怕他顶不住陈湛的五万大军,宜早不宜迟。”   这事确实是要趁早的。   只是萧弋舟一直在等着机会,都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子郢竟对他一句软话都没有,借兵二字说得字字铿锵,唯恐低人一筹,这个少年确实有几分傲性,却又不如濮阳达烈性如火,若是在他麾下,定很对胃口。   没曾想萧侯忽然犯了头风病,嬴妲忙收拾好了药箱针灸带过去,两名耆老也匆匆赶往,他们开方抓药,嬴妲为萧侯施针。   她跪在萧侯榻下,和顺而温柔,专注地为他施针,萧侯见了她,皱眉道:“那竖子怎不过来?”   嬴妲忙道:“他被东方先生叫去议事了,明日或要出兵。”   萧侯道:“算了,我也不是什么大病,头疼扎几针舒爽多了。”   “侯爷需要静养。”   萧侯道:“你已住在我家,还叫侯爷,听了心气不顺。”   他表情不自然,大有一种被逼的架势。   嬴妲怔然地去看嬴夫人,嬴夫人双目清亮,对她使眼色,她脸颊一红。   “……沅陵说不出。”   嬴夫人抚了抚她的手背,“咱们西绥不唤公婆,媳妇儿管夫家父母,亦称父母,你拿我俩当你双亲,日后不要见外了。”   嬴妲不知西绥礼俗,觉得这确实比公婆要容易启齿,乖乖地喊了两声。   嬴夫人笑容满面,连萧侯都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别扭地受了。   为让嬴妲习惯称呼,嬴夫人不但扯了个谎,还要留人下来多说一会话,多听几声软绵绵的“母亲”,她从生下萧弋舟之后,后头再无所出,多年盼得一女,但天不遂人愿,幸好还有儿媳要嫁到家中来,也算是个安慰。   这厢说完话,萧弋舟却提前了一日点齐并将,率军出了兀勒。   嬴妲从清风堂出来时,只得一个口信儿,说萧弋舟已走了,她虽失落,却没有分毫怪罪不理解,只是沧海阁主心骨一不在,又冷落了不少,鄢楚楚主动过来与她说话。   嬴妲尽力修复和鄢楚楚的交情,交谈数句,心结尽解。   “软软,公子如今日一般不辞而别,来日可能还有很多次,你心里要有准备才好……”   “我明白,”嬴妲温柔地替他斟茶,“他平安就好,余事皆不重要。”   “不过我知道,他还从来没有输过。陈湛虽有精兵强将,也远远不是萧弋舟敌手,只要他没有后顾之忧便好了。”   鄢楚楚一直便觉得嬴妲善解人意,除却骗她的那一回。“那淮阳小将的话,可信么?怕不是要为公子做一个布袋阵,诓他的?”   嬴妲倒从未担忧过这点。   “我虽然与淮阳小将缘悭一面,但依然觉得他品行正直端方,是个可靠之人,何况陈湛夺得天下,他既然敢揭竿而起,便是不服新政,何必又冒着得罪西绥的危险,要与萧家为难,如此也两头得罪腹背受敌了。弋舟也是想到这一点了吧,他才亲自前去的。”   鄢楚楚意味不明地凝视着她,“软软,你看人的眼光,一直是不好的。”   嬴妲一愣。   她除了看错夜琅,别的可没出过大的差错啊。   “唯独择婿上,我倒要钦佩你了。”   嬴妲脸皮薄,一扯到这件事上便易脸红,说不过鄢楚楚。   “当年天底下最出色的十几位青年才俊,皆向公主求婚,公主一概看不上,只对西绥世子情有独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眼光好了那么一回呢。”   嬴妲赧然地垂眸,手指绞着裙裾边一根豆绿丝绦,小声道:“这是说不准的,要看机缘。我只喜爱他,别的再好的男人都入不了眼。明明知道他很多缺点,那时话都说不利索,可我还是觉得他很好,一定也是因为太好了,所以老天觉得不公平,要让他做一个小结巴。”   性情圆融温柔如鄢楚楚,愣愣听完,忍不住放肆地笑话了起来。   *   萧弋舟打了个喷嚏,难受地揉了揉鼻尖。   穆红珠策马跟进几步,与他并辔而行,才出兀勒,南下天高地阔,西陲冰川凝矗,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她忽笑靥如花,胳膊肘推了一下萧弋舟,“我要讨的恩情,还没问你讨。”   萧弋舟正色起来,“狭道相助之恩,萧弋舟记着,请穆姑娘示下。”   他声音朗朗,正气凛然,穆红珠却皱眉,压低嗓音道:“你收敛点儿,跟上来我有话同你说。”   萧弋舟仿佛猜到穆红珠要说的,并未急着回应,远处横坡下忽疾驰而来一对斥候兵,急报传来。他如蒙大赦,长长松了口气,正色下马相迎,随着世子勒缰下马,身后骑兵也随之跃下马背。   斥候扑通跪倒,“世子,急报传来,子郢大军恐抵挡不住三日,子郢传信而来,愿意大开城门迎我萧家军,万人之众,尽可入城。”   子郢这意思是,愿意完全敞开大门,萧弋舟要派多少驻军入城都可,俨然是要将一城相送。   但这样大的让步,很难不令人怀疑,东方先生走上来,“他有何条件?”   斥候说道:“他说,只要世子将身边的美人送给他,他必以正妻之礼,迎新妇入城。”   越说,萧弋舟的脸孔越暗沉,他冷然喝道:“痴心妄想!”   他走回去,牵住缰绳,冷笑道:“让他一城皆沦为陈湛附庸,销声匿迹都可,要我的女人——”   “世子,”斥候皱了皱眉,胆大妄为地打断了世子的暴怒之语,“他要求娶的不是沅陵公主。”   萧弋舟一愣,脸色微微僵住。   不单他,连同东方先生在内,都一齐以为子郢是动了对公主的主意,然没人能想明白,沅陵公主犹如一只烫手山芋,子郢兵少将寡,何以敢接,没想到竟是一场误会。   “是谁?”   萧弋舟神色冷漠。   那人战战兢兢回话:“子郢将军说,斗胆,求娶的是世子身边的楚楚姑娘,若得楚楚姑娘为妻,便任许世子驱驰,绝无二心。”   穆红珠慢慢悠悠骑马而来,抚了抚眉鬓,目露疑惑笑道:“这倒奇了,他不知道楚楚姑娘跟着世子以前是做甚么的?当真要娶的是楚楚姑娘,不是我们世子身边千娇百媚、倾国倾城的前朝小公主?”   萧弋舟睨了她一眼。   斥候双股发颤:“是。子郢将军还怕下人传错话,亲自与小人再三陈词,小人也自己询问过,确是楚楚姑娘,若世子答应,今夜子时便可入城。”   以一个婢女,换一座城池,听起来于萧家很划算,东方先生都略有动容,但他又万分清楚世子个性护短,纵然是婢女,也不好轻易开口,避免惹祸上身。   萧弋舟冷冷道:“楚楚也不是物品!”   他翻上马背,虽然严词拒绝,但面色比先前稍霁。   萧弋舟领兵回城,让斥候去传话,条件不允答应,如子郢执拗,尽管由之。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府邸,这时鄢楚楚与嬴妲还坐一块儿说话,鄢楚楚手中弄着针线,绣出了花样儿,嬴妲手里不停地跟着学,宫中也有嬷嬷教她针线,但嬴妲兴致不浓,于是一直偷懒打盹,插科打诨,学了个半吊子水,鄢楚楚不厌其烦教她收针,笑说道:“你这手艺,恐怕还不如世子呢,真真是要让人笑话咱们这阴阳颠倒了。”   “啊?”嬴妲才不信。   鄢楚楚正要说话,忽见窗外人头攒动,声音鼎沸,鄢楚楚心下犯疑,让嬴妲将手里最后几针收完,自己下楼去寻人,正撞见棠棣面容忡忡迎来。   “楚楚姐,我方才听到了风声,觉得事有不对,就急忙来了,世子他们还在前厅说话,几位先生都在劝着世子。”   “劝什么?”   “劝着,说不如就答应了子郢要求,将……将楚楚姐你嫁给他。” 第50章 交易   “世子曾说等子郢降价以求, 如今正是天赐良机啊世子!”   营中裨将, 连同几名谋士,俱在苦口婆心劝说萧弋舟应许子郢之请。但轮番上阵劝说已久,萧弋舟没有丝毫动容。   “想子郢, 少年天才, 十七岁能平夕阳山草寇之患, 崛起戍卒之中,可谓英雄出少年。”   “末将斗胆说句难听之语。世子宅心仁厚,想来不会将楚楚姑娘带在身边一世, 若不是留着纳为妾室,那么及早放她出府, 才是明智之举。楚楚姑娘也廿三有余了, 出身又是……虽端庄贤淑, 但子郢要娶为正妻,绝对是配得的。”   “是啊世子,如世子要冒着得罪公主之危, 将来纳楚楚姑娘为妾, 可也得想着,为了一个并非独她不可的女子, 放弃一城,难道能保证不悔?”   萧弋舟扶着铜灯座的一只兽角, 侧着身, 冷峻阴寒的脸孔被烛火照着, 幽幽暗暗, 喜怒不形于色。   西绥,帐下这些人,都心明如镜他的不可或缺是嬴妲,却也都默认一事,正妻之位空悬,一旦他娶了妻,府上美人一个一个都将被拿来填充后院。   萧弋舟似笑非笑,声音却发冷:“楚楚廿三有余,那子郢如今多少年纪?”   “这……”   “十八……恐有十九了。”   东方先生要打圆场,本一直沉默摇着羽扇,对萧煜使了个眼色。   萧煜清咳一声,道:“林将军此言差矣,世子并非要纳妾侍,但如此创下滥觞,开其先河,将来谁都来求世子联姻,以姻亲通好,世子都需答应,献上美人?咱们兵多将广,拿下区区淮阳,不过月余功夫罢了,何苦弯腰折节。”   “再者楚楚姑娘毕竟不是十五六姑娘,子郢年纪轻轻,少年心性,怎能算得上是良人?楚楚姑娘这几年随世子出入相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家是看在眼底的,逢年节大家身上穿的新衣,可都是出自楚楚姑娘之手。难道就为了一个陌生人,随意求娶一句,世子便不考虑她终身,随意将人打发了?”   一席话说得满座汗颜。   萧弋舟扶着兽角,敛唇不语,紧绷的脸色稍缓。   一屋子过半数人唯利是图,到底还是有那么几个古道热肠的,有点人情味的。   “世子。”   门外传来清脆的一道声音。   众人回头,诧异地望向鄢楚楚,她面容带笑,温婉地走了进来,将被萧弋舟无意识拨灭的烛火,以蜡烛引燃,冲萧弋舟福了福身。   “这件难题,不如让楚楚来解。”   萧弋舟蹙起了眉。   鄢楚楚沉稳庄重,面向一屋面孔黧黑、身材魁梧的武将,气势丝毫不逊,明眸皓齿自暖阳般的烛光之间微闪:“楚楚愿嫁淮阳。”   “这……”不少已被萧煜说动的,此时已反水,听鄢楚楚如此说非但不觉得正中心意,反而觉得鄢楚楚深明大义,着实为此事受了不少委屈,一大帮男人竟要一介弱女牺牲换来城池,有悖投军初衷,无不深感惭愧。   萧弋舟不悦地掀起了眼睑,“楚楚。”   鄢楚楚笑道:“方才林将军也说了,子郢是少年英雄,雄踞一城,又不是路边乞儿,楚楚仰慕已久。再者,若是我能拉拢他过来,世子如虎添翼,这岂不两便?世子于楚楚有救命之恩,轮到楚楚来报答了。”   她说着跪了下来,朝萧弋舟长长叩首。   “恳请世子,从我之愿。”   这番话说得口吻甚重,令人无法反驳。   濮阳达与周清面面相觑,均变了颜色,一时竟被弱女节义所震慑,不敢多言。   世子若是不应许下来,鄢楚楚仿佛就不会起身。   他俯瞰着鄢楚楚单薄可怜的背影,嘴唇动了动。   “我似乎记得你曾说过,你有过夫君。”   “他已早夭,”鄢楚楚道,“他亡故之时,不过十四岁,口头姻亲而已,我已为她孀居五年,偿还恩情,如世子许嫁,我今日在他灵位下磕头立誓,请求他谅解。”   萧弋舟重重叹息了声。“好。既然你答应,我没阻止的理由。不过子郢所求,明日须得完婚,淮阳已撑不住太久。”   鄢楚楚颔首,“楚楚这就去准备。”   她朝众人行了礼,便沉默地退去了。   兀勒的冬天夜晚极冷,比平昌还要冷,嬴妲独自一人睡不着,沐浴净身之后,窝在厚厚一重褥子里,身后的被角被拉开一条缝,一股冷意钻进来,嬴妲冻了一哆嗦。   身后的缝很快被填上,一个携了寒气的身体钻进来。   他的手似乎在嘴里哈了几口气,便伸了过来,一把罩住她的柔软,嬴妲被冻得发颤,咬唇翻过了身,屋内昏暗,帘帐一遮,几乎瞧不见对方的脸。   她委屈地说道:“焐热了再摸不行么。”   他想了想,以为有理,将手掌在脖子上贴了会儿,也不说话,捂得微微发烫了,才拿下来继续摩挲他的领地,嬴妲软语娇哼,隐隐约约地觉得他有一丝反常,好像不怎么愉悦。   “方才楚楚姐出去了,不知道与你们说什么。不要瞒着我。”   萧弋舟才笑了一声,“你看中的品行正直的子郢小将,要以城池为筹码,求娶你的楚楚姐。这就是你嘴里的端方君子?”   嬴妲的水眸涌出一种错愕来,“你怨我?”   萧弋舟蹙起了眉。   “不是怨你。”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手下不再欺负她,将带了抗拒意味的小公主抱过来。   嬴妲也郁闷了,“我真看不出子郢存了这样念头。你——答应了么?”   “我没答应,楚楚答应了。”   嬴妲攒眉道:“楚楚姐是早到了嫁人的年纪了的,只是,她是不是真心的?”   萧弋舟道:“我以为,不是。”   她是为顾全大局,甘愿委身于一个比自己小了四五岁的毛头小子。   鉴于嬴妲问个没完,萧弋舟将收到的所有消息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嬴妲自告奋勇说要去送嫁,他微带诧异,随即沉了脸色,“你不许去。”   子郢献城,萧弋舟还没十全把握对方不是施展巧计,战场上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万无一失,小公主的安危更决不能拿来冒险。   她本来就是一只烫手山芋,麻烦精。   嬴妲哼了哼,不情不愿地闭了口,爪子趁他不妨在他腰间挠了一记,萧弋舟“嘶”一声,嗓音骤然沉哑下来,“软软,你变了。”   嬴妲困惑,这种话在戏本子里,恰是对薄情寡信的负心人说的,她感到十分冤枉,萧弋舟将她手握住,捏她的手背,嗓音更哑,“你以前不敢如此轻薄我。”   “我……”   萧弋舟吻了下来,一手撩开她的中衣,尽心地抚摸、揉捏起来。   嬴妲凄凄惨惨过了一晚,嘴唇被咬得红肿不堪,一大早对着菱花镜,正着身、侧着身照了又照,胸脯饱满欲坠,但,两只好像都不一样大了!   她凄风苦雨地咬牙盯着萧弋舟,对方啜着清茶,挑了一边漆眉,道:“今晚换一只玩。”   嬴妲愣着听了,羞愤欲逃。   *   子郢的花车轿子早派人候在兀勒城外,晌午之后吹吹打打一路入城,绵延数里。   单是数数聘礼单子,就知道子郢对鄢楚楚并没有轻贱怠慢之心,只是如今淮阳被兵临城下,他作为主心骨抽不开身,没有亲自相迎。   萧家这方作为娘家人,暂派遣了两千人马随行送嫁,其中不乏昔年随萧旌北讨的心腹旧部,都是可靠可信的忠勇之人。   嬴妲与几名美婢替鄢楚楚梳洗装扮,头面还是旧的,只有一套新打的珠钗,原是嬴夫人替儿媳妇备的,怕教鄢楚楚委屈,将一套六支凤翅攒红珊瑚珠金步摇也取了出,命人为鄢楚楚簪上。   鄢楚楚曾是艳惊四座的花魁,容色绝艳,这几年褪去铅华风尘气,端庄持重了不少,显得很是温婉,一经扮上之后,立马又显出一种明艳贵气来,新嫁娘的风姿让几名美婢都闭口惊艳。   外头锣鼓声震天,喧嚷不休。   鄢楚楚让几位妹妹都先出去,有话同嬴妲说。   屋里单独留了她们俩人,嬴妲将口脂挑开,替她抹上,“楚楚姐尽管笑话我针线不好,但梳妆打扮说不准你不如我。”   鄢楚楚将嘴唇任由她涂抹上色,不用对照铜镜,也知晓新嫁娘的嘴唇必定殷红如血。   趁着她挑手镯时,鄢楚楚得出空儿来,说道:“我从今以后是再也不能侍奉公子身侧了,几个丫头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他们照顾公子起居还算妥当,但说到旁的,开解心结,平他怒火,她们向来指望我。其实我也不大会做这些。我也不常见公子动怒,不过算下来十次有七次是为了你,虽说公子脾性如此,但既然要做夫妻,便好好扶持下去走完一生,始终不离不弃,你要陪他君临天下。”   “我说话常常僭越。”鄢楚楚笑了起来,温婉地抚了抚她的手背。   “世子妃。”   说得嬴妲脸色一红,眼眶也跟着红了。   “怕你以后听不着,我先僭越一下了,世子妃。”   鄢楚楚起身,将嬴妲手里还没挑好,随意拿着的一只镯子接过来,从容地套入白皙如藕的手腕。   嬴妲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拦住她去路,咬牙道:“你若不喜欢,同萧弋舟说,他决计不会牺牲你去换一座淮阳城。”   鄢楚楚失笑,“大喜日子,甚么牺牲不牺牲的,我的夫君虽然年纪小了些,同你一般大,可也是战场上英姿勃发,淮阳城内有口皆碑的好郎君,怎么我就不喜欢了?让开些,别误了我的吉时。”   嬴妲从她眼睛里看不出假,脸色复杂地退让一旁。   门推开,几名婢女苦中带笑搀扶鄢楚楚出门,相依为命几年,如今一个嫁了,她们都心里不舍,在门口拉扯着,说了好些话,淮阳来的媒婆一直催,催得她们没法,只好亲手将鄢楚楚扶上花车。她坐在车内,还对几个挥手作别,双眸清润,堕下两行泪来,随着媒婆催促,花车赶起来,泪水点点与一阵风声、远处的锣鼓声一道散了。   鄢楚楚坐回花车里,含笑垂眸,将一柄锋利的匕首贴着小臂藏入里衣的暗兜之中。   嬴妲在外院望着求亲送嫁的队伍远去,隔了好几道墙,听不见动静了,才转头要回。   墙角下有人窃窃私语。   “今晚上咱们的人就能入城了。”   “是,这两千人先行,后头还有世子备的六千人马。子郢手下将士多为老弱,真正可用的兵将不过四五千,咱们一旦入城之后,拿下淮阳就无所顾忌了。”   嬴妲听着直蹙眉。 第51章 夜话   萧弋舟派遣送嫁的队伍, 随着花车仪仗, 浩浩荡荡驶入淮阳。   鄢楚楚被人搀扶下来, 暂且在府上婚房安置,夜里只有几个守夜的婆子婢妇待命, 问人, 说子郢将军巡视城防去了, 今晚宿在大营里, 请新妇好生安置, 明日傍晚成婚拜堂之后,与新妇再行周公之礼。   虽然不见了人, 但也显得非常尊重, 鄢楚楚没说二话, 等到了时辰, 让仆人们散了, 正巧外头传来说话声,几名婢妇都对鄢楚楚告了退。   她们想必都听说过, 西绥世子跟前四名美婢, 都出身烟柳之地, 是名噪一时的花魁娘子,但鄢楚楚今日所见, 下人们对她没有丝毫不恭敬处, 照顾也非常周到, 有求必应, 这让她惊讶之下, 多了几分狐疑。   等人一走,鄢楚楚便扯了红盖,将被头面压得发酸的后颈揉了几下,走到镜台前,对着古云纹铜镜,将六支凤翅金步摇取下,镜中映着一张写满愁容根本不见新嫁娘任何欢喜之情的脸,漠然地对着铜镜看了许久。   婚房内陈设典雅古朴,看得出主人平日里是个不拘小节之人,木架字台上均无宝器添置,书案上只有惯常写的几张纸,一方砚台,一粗一细两支狼毫而已。   她只是环顾四周,看了一会儿之后,什么也没有动,便卸妆除履,放下帘帐,心事重重地睡了一晚。   她摸着左臂袖间的一柄匕首,将它压在底下,分毫不动。   次日大早,婆子们鱼贯而入,初醒的鄢楚楚不敢久睡,唯恐她们察觉异样,便先佯作已精神饱足,任由她们开始为她更衣梳洗,武将礼节不甚繁琐,鄢楚楚只小待了一会,便过了午,怕妆吃花,只用了一些果脯干肉而已。   她抬起头问了一声子郢何时能回。   一名婢妇恭恭敬敬地回话道:“将军已命人传话过来,一个时辰之后回府,与夫人拜堂。”   鄢楚楚又问:“他有高堂么?”   “没有,”婢妇说道,“孤身一人,既无舅姑,也无手足。”   鄢楚楚道:“既如此,拜什么高堂,晚间让他直接过来就是了。”   “这……”   夫人的口吻显得非常冷漠而持重。   “如今我的花车入了城,我便已是他的新妇,既无亲人要见,虚礼便不必行了,西绥也无此规矩。我仍旧盛装以待就是了。”   婢妇道:“夫人此言差了,纵是没有亲人,这拜天地还是要行的,如此敬告诸神,盼日后家中和睦,夫妻一体,其利断金。”   鄢楚楚垂下了眼睑,口吻更冷:“不必。世人已知,不必再敬告天地了。”   她的掌心捏着一颗石头,被捂得温温热热的。   那是她夫君花了老大功夫,从斗兽场赢回来的彩头,因为得罪了地方恶霸,被打断了一条腿,那天小少年一瘸一拐遍体鳞伤地拉开她的厢房门,将这块原玉献给她,说是上好美玉,给她打支玳瑁簪。   鄢楚楚自幼起漂泊流离,前半生陷在名利场中,被轻薄欺骗惯了,只有一个人待她真心。她对旁人给她的一丝一毫的好,都想报答。她已问鬼神将自己许了人家,不可再诉诸神,说自己已二嫁。   “婚姻已成,天地也不会因为蝼蚁两条性命便记着,和不和睦终要看自己。我就在此处候着将军。”   鄢楚楚走回婚床,在众目惊愕凝视之下,坦然自若地坐上了床,姿态神情没有一丝失礼处,让婢妇们一时很不大好办。   那回话的婢妇便让人去同将军说一声。   房间里沉默地对峙着,过了两刻的时辰,婢女回来,回话道:“将军说,全依夫人心思,奴婢们不得违逆。”   于是她们更沉默了,事事不敢再拂逆鄢楚楚心意。   但鄢楚楚心下却有些惊讶,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对一个新婚男人来说很无理,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了。   幸而鄢楚楚平日里深居简出惯了,于婚房内久坐也不觉得难捱,傍晚时又用了些果子干肉,喝了些粥,婆子们替她将红妆补上,描画精致。   外头传来通报声,婢妇们知晓是将军回来了,鄢楚楚的手心也是一紧,将原玉揣回了腰间绣兰草金红腰包内,婢妇手忙脚乱,捡起搁在一旁的红盖替她盖上,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她们又纷纷恢复原状,礼数周全地告了退。   门一拉开,露出一丝冷风来,新婚的丈夫走入房内来,脚步声轻而短促,落在鄢楚楚心上,却让她万分紧张,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夫人久等了,是子郢怠慢。”   少年的嗓音听起来低沉,隐藏不住愉悦。   鄢楚楚屏息凝神回话:“夫君是有宏图远志之人,大事为重,楚楚不敢受夫君此礼。”   他笑了两声,将手伸过来,鄢楚楚从红绸下见了,也伸手去任由他握住,将她从婚床上牵起来,走到桌边,递了一杯水酒与她,要与她饮合卺酒。   鄢楚楚顺从地接过来,与他对饮。   “夫君可否掩上门扉,楚楚畏冷。”   子郢回头看了一眼,确实门户大开,“好。”   他转身去阖上门窗。   鄢楚楚摸了摸袖间梆硬的匕首刀鞘,小臂微微舒张,匕首此时已经脱鞘,只待取出。   子郢关上门,又走了回来,视线里多了一双脚,大红烫金的袖袍婚服,头顶隐有阴翳,他人应该比她高一大截才是,鄢楚楚心里计算着,咬了咬牙。   他轻手将她的红盖头卷起了一角,慢慢地上扬。   鄢楚楚的呼吸忽然凝滞了,她拔出匕首来,以平生最快的手法、最大的力气往前刺去!   但匕首刀锋并未如她想象那般,直接入肉,而是被一只肉掌攥住了,掀起一角的红盖头又垂落下来,扫起一股扑面的冷风,鄢楚楚左掌施力,要将刀刃推出去,子郢眼疾手快将她左掌也攥住,鄢楚楚又上腿,也被他控制住。   子郢将她压在椅子上,掌心还攥着她的兵刃,声音受伤:“夫人为何要谋刺于我?”   鄢楚楚腾不出手来扯红盖头,一层布紧贴在脸上,呼吸都不顺畅了,她闷在里头,重重地喘着气,一声都不吭。   子郢道:“你不怕伤了我,城内军队反戈,对萧弋舟出手么?”   “不怕,”鄢楚楚别过了头,“世子八千人手待命,你的人不敢惹,绝不敢腹背受敌。”   子郢蹙起了眉。   他看起来很难受,很不理解,“我有如此——十恶不赦么?你要杀我?”   那刀子可没给他一丝活路,出手又快又狠,手法想必是萧弋舟传授,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得出它的去路。   她虽然被遮着脸面,却想必早已在心里估量好他的身长,他的心脏在哪个地方。   她是想要他命的。   绸面下的鄢楚楚,静默了,她别过头去,半晌没有说话,子郢松开一只手,干燥而温暖的掌心隔着红绸抚摸她的脸颊,眼眶微微红了,声调哑然,“你喜欢了别人是不是?”   说的喜欢,说的愿意嫁他为妻,果然是骗他的。   鄢楚楚跟着萧弋舟,不是一两年,他们之间的交情,或许早已远超自己想象。   他让人为她传话,她不肯来。他早就该想到的。   鄢楚楚惊怔,心底起了一丝异样。   “你——你是谁?”   子郢松开了钳制,他慢慢地撑着椅背案桌站了起来,鄢楚楚躺倒在椅子上重重地呼吸了数口,将盖头扯落。   少年侧过了身,左手圈着受伤的右手,掌心流下一串血珠,她愣愣地看着,子郢转身过去了。   “你的手……”   “你既然不愿意嫁我,”子郢苦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我便派人送你回西绥,说我中途悔婚了,是个负心人。”   鄢楚楚没无耻到要让他背上这个罪过,她以为他是好色之徒,将她视作玩物,做一个求援西绥的台阶给自己下,没想到他竟真是个正人君子,她万分后悔,“我……不知……”   她抢上前,将子郢受伤的右手握住,他挣扎了一下,又微微侧身,别过了脸。   鄢楚楚愣愣地看着他,少年形貌俊俏,偏清瘦,骨架修长,生得芝兰玉树好容貌,只是脖颈处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鄢楚楚脑中轰然一声,握着他手腕的手俶尔抓紧。   她失声道:“你——匪儿?你……”   子郢的脸色微微一僵,不自然地咬了下嘴唇,又觉得有几分快意。她还记得自己。   “你没死?”   鄢楚楚走到了他身前。昔日只到她肩膀高的小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她已经无法企及他的高度了,然而,她的小夫君,早就为了救她死在乱兵之中了,他怎么会好端端出现在这里?成了子郢,淮阳小将?   她美丽的眼眸里涌动着一层水花,犹如隔雾观一支海棠,清艳而朦胧,子郢的心头狂跳,忍不住就问道:“你还记得我吗?你记得你答应嫁给我?你记得你喊过我夫君?是骗我的?还是你早就喜欢上了……”   孩子气时候最意难平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她答应嫁给他,是不是全出自感激,不是真心的?她流落何方,是否早已另许良人?她是否还记得一个为了他而死的小乞丐?如果不是他身怀武艺方才是否就已然毙命于刀下了?   话没问出口,鄢楚楚几记拳头砸了下来,“你没死为何不带话给我!没死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你这个死崽子,你骗得好苦。”   子郢亲了下来,将她的嘴唇一口咬住,唇肉厮磨,舌尖攻城破地,侵入她的口腔,鄢楚楚的唇间都是眼泪的咸味,泪水簌簌地止都止不住。   子郢忘了带血的手,将她柔软纤细的腰搂着,亲吻她的唇,仔细地霸道地汲取她的芳泽。   慢慢地他意识到,他曾让嬴妲去带话,那个小医女,果然是个不甚靠得住的人!他皱起了眉。   舌尖遽然疼痛起来,鄢楚楚咬了他一口,子郢大惊失色,松开了她,鄢楚楚将他的手抓住,“药箱在哪?”   子郢的手被匕首划破了,还淌着血,他也有些赧然,朝书案后的一面木架指了指,鄢楚楚快步走过去,果然翻出来一只药箱,她取了拿过来,里头的药是大多富贵人家中常备的,如萧弋舟和子郢这等武将,治疗跌打损伤、兵器刺伤的药最多,鄢楚楚也认得不少,取了一瓶出来,用绢帕将子郢手心手背的血都擦净了,挤了一点药膏在掌心揉搓几下,替他敷上。   他坐在椅子上,俯视鄢楚楚蹲坐于地,为他紧张上药的认真模样,心里百味杂陈,无限喜欢,她拧着眉头,替他吹了吹,又用止血带将他的手缠了起来。   上药治伤,鄢楚楚做过无数回,手法娴熟,不一会儿就绑成了漂亮的结,她长松了口气。   子郢道:“夫人……”   她睨了他一眼,没有方才与他打太极的圆滑了。   他一时懊恼起来,没想到戳穿了身份,反倒换不来她甜甜蜜蜜一声“夫君”了。   子郢摇头晃脑想了又想,斟字酌句:“我前不久才得知你在萧弋舟身边,我虽然是用了些伎俩将你弄过来,但也是你五年前亲口答应嫁我的,我虽然有骗婚之嫌,但无骗婚之实,旁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鄢楚楚便一直睨着他,看得他气势渐渐弱了。   俩人同时起身,子郢又解释:“我让一个小医女为你带过口信儿,不知为何没传入你耳中。”   鄢楚楚若真要问他治罪,可想的理由,可寻的破绽太多了,但这时整个人都沉浸在一团劫后重逢的欣喜里,又为误伤他感到懊恼,可是小少年还是如往昔一样话多、呶呶不休地跟她说废话,她听了便很喜欢,想一直听着。   末了子郢搔了搔后脑,“那个,洞房花烛夜……”   他磕磕绊绊说下去,也不管她脸色多难看了,“既是夫妻,是要行周公之礼的。”   鄢楚楚还是没说话,他一脸视死如归地将她横着抱起来,几步走到婚床上,将人安放下来,他的手要拉上被褥,鄢楚楚忽然搂住了他。   “好。”   她说了一个字,子郢忽然全身毛孔战栗起来,血气奔涌。   “轻些,不要伤了手。”她提醒他注意。   被褥一卷,两人滚到床帏深处。他伸手解她的衣带,猴急得像饿了几百年,鄢楚楚被拽得发疼,想自己来,子郢忽然俯下身一手抄起她柔软雪肤,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姐姐”,这久违的称呼,一时刺激得鄢楚楚头皮发麻,他就欺身而入。鄢楚楚无力地摔倒在褥子里。   她断断没有在床上跟男人玩禁忌的癖好,偏偏这臭崽子不听话,一边动蛮力索取,一边嘴里喊个不停,鄢楚楚被喊得恨不得封了他的嘴,十八般本事无处用,一宿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   翌日,鄢楚楚睡晚了一些,身畔早已空无一人,只是被窝里还是热的。   淮阳城不太平,子郢又不知道上哪去了,婆子们进来为她梳洗收拾褥子,鄢楚楚也十分镇定,没有新妇新婚过后的羞怕见人,只是微微赧然不看而已,她问了一声子郢去向。   婢妇回话道:“今日一早,萧世子率军入城,将军去迎了。”   “不但如此,陈湛部署在淮阳城外的五万大军,今日后撤了三十里,听府里男人们说,这是不敢进犯的架势。”   鄢楚楚心下稍安。   她不知道子郢的神勇,但世子威名远震北漠,有军神之称,陈湛若不调大将前来,虾兵蟹将的难免不会心头发憷。   “夫人且宽心,将军与世子交接军务之后,便会回来的。”   鄢楚楚只是在想,为了她,子郢是不是放弃了许多他拼死换来的利益?   “我等着,他说淮阳战事了结,会与我回门。” 第52章 交锋   初月, 早柳初发,两三枝窈窕的枝条儿被斜插银瓶之内,瓶中宛若盛着幽幽如水的玉光。   殿内通透而敞亮, 日影穿过, 誊下窗棂斑驳的团窠对鹊纹。   陈湛的箭伤本已好了大半, 没曾想才暖了几日,又一场寒气覆天盖地而来, 陈湛日理万机暗自伤神,箭伤又复发起来, 缠绵病榻十余日了。   这些时日, 淮阳久攻不下, 是为心病, 五万兵力拿不下老弱占半的淮阳子弟兵, 确实让北伐之战中如鱼得水、大放异彩的陈湛头痛, 隔日又有消息传来, 子郢背敌开城,投效西绥,倾倒于女人石榴裙下,如今萧家大军涌入淮阳了。   陈湛当即一挥手, 羹汤洒了满地,汤匙滚落摔成两瓣,皇后大惊, 忙扶他背, 陈湛坐起, 同幸荣道:“速、速传官海潮入宫!”   “诺。”   幸荣得令,疾步朝外退了去。   在昔日北伐中,官海潮一马当先,数月之功连下四城,打得卞朝残部犹如豆腐渣,溃不成军,也是陈湛身边最得力、最信得过之人。   皇后劝道:“陛下何苦为了一座城动这么大火气,区区淮阳而已,陛下若不步步紧逼,那贼人说不定也不会投效萧家。”   动干戈是必然的,陈湛懒得与妇人争口舌之利,起初只是想恐吓子郢投降,但那少年心气太盛,坚守不出,无论朝廷人马与之发生怎样的摩擦,均不落下风。夏侯孝与林平伯之流平白看了场笑话,若是他拿不下淮阳,更要让那群隔岸观火之徒耻笑,以为他陈湛软弱可欺了。   他拥有中原大半壁江山,是人人眼中钉肉中刺,如不拿出实力来,只教人以为是无牙老虎,日后都要骑到脖子上来。   须臾时辰之后,官海潮一身官袍急匆匆从后殿而入,行了稽首礼节,恭祝陈湛万寿金安之后,陈湛省了虚礼,开门见山。   “淮阳久攻不下,又有萧弋舟加持。朕寻遍朝野,无可亲可信之人可用,唯独官卿,朕可以指望。”   陈湛用语之重,让官海潮也颇感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与萧弋舟正面交锋,是他多年来心愿,如今有五万兵力可用,对付淮阳两万人马,稍占上风,也不算枉。   “臣依皇命,请陛下为臣降旨。”   官海潮答应得爽快,陈湛立时眉眼舒展,卸下重担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官卿真乃朕之靠山,如此际前线大胜,一举夺下淮阳,朕亲笔御批,加官卿为一字并肩王。”   陈湛说话太急,喘了好几口,伤口又隐隐扯着筋脉剧痛。   官海潮皱眉道:“陛下这伤势……”   陈湛道:“无大碍,休养多日,已不若先前剧痛。”   官海潮心头犯疑,“臣只是愈发觉得,以萧弋舟之能,当日若真有心救驾,万不至于使陛下箭伤如此之重。”   这恰是陈湛心头一个结,不肯教人戳破,如今被官海潮一语道破,心中想法被证实,往事的不堪撕裂于眼前,他不得不动了怒火。“如果真如此,当日萧泊来平昌,只为寻沅陵公主而来。官卿,你廉价卖于她的女奴,太子说丑恶不堪入目,朕本来心无怀疑,如今想来,那必定就是公主!”   官海潮也早已猜到自己纵虎归山,不但放走了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公主,更放走了平生劲敌。   当初真不该姑息养奸,让他于平昌城中盘桓多日,如今成了陈湛与官海潮心头一根肉刺,一想便扎得心肺剧痛滴血。   官海潮取陈湛圣旨,调帐下心腹裨将,连夜亲赴淮阳。   双方与乌桕渡口先交战一夜,官海潮大军稍占上风,但官海潮生性多疑,不肯乘胜追击,于是放走了萧弋舟的三千人马。   是夜萧弋舟帐下灯火通明,武将肃容凝重,谋士沉凝不言,均在等世子示下,萧弋舟掐了掐手指,“官海潮狡猾,汉人善用计,此战不比打北漠容易。”   子郢掀开帐帘阔步走入,一身铠甲的少年,在初为人夫之后,已多了几分稳重气概,“官海潮带着大部分兵力,扎营在乌桕渡口南面,但这时节河风大,此时回暖,明日夜里必定寒风呼啸,陈湛的人马大多是跟着他在江南打拼上来的,才至平昌一年,不熟悉北地气候,想必辎重不多,军备不全,捱到明日,必然撑不住要拔营北上。”   知己知彼,萧弋舟按着剑鞘,沉声说道:“你与官海潮交过手?”   “是,”子郢道,“落草之前,官海潮也曾落难,与我在两个贼窝里,不过他如今华袍加身,想必早已不记得我了。”   子郢一身武艺,都是在贼窝里抗打抗揍,摸趴着学着防身练起来的,当年落在官海潮手里时,才十六岁,只是个毛头少年,抵不过官海潮拳头硬,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幸甚,当时陈湛招兵,官海潮急忙就南下跟着去了,扔下一寨子老弱妇孺,和一个蓄满仇恨的倔强少年。   他走之后,子郢吞并了山寨,占山为王,平夕阳山草寇之乱,凭着一股势不可挡的锐气,一路打到今日。   “其人如何?”东方先生问道。   “其人,不堪一说。”子郢说起来,颇有嫌怨之色,“寨中妇孺,皆被欺凌轻薄,或被凌。辱致死,贪酒好色,生性狡诈如狐,擅揣度人心。倒有人说,跟了陈湛以后,官海潮的心性收敛了不少。”   说是收敛,在叛军昔日攻入平昌都城时,官海潮带着人马搜罗皇宫遍寻公主,一副急于求色姿态甚是难看。   东方先生沉吟道:“不如,子郢小将从此地领一千人手先回淮阳。”   濮阳达愣住了,“军师,咱们本来就三千对三万,你……你这是何意!”   东方先生摇着羽扇,微微含笑:“世子和子郢皆知,官海潮生性狡猾,好猜疑,咱们先摆一出伪空城计,官海潮定然不敢贸然北渡,待明晚河风一起,江南来的军士捱不住冷,必定怨气大生,官海潮此时一定会图谋北上。但此时将士越往北,心中越是摸不着底,待将人引入关口时,子郢将军从淮阳调来一万人马,正好对官大人夹道欢迎,予他一个惊喜。”   濮阳达与周清对视一眼,醒悟之后,开始暗中发笑。   子郢道:“怕事有万一,世子凶险难测,不如让我留下,世子去调兵。”   东方先生充满人情味的目光对少年关照了又关照,“若世子不在军中,官海潮再多疑,恐不待明日立时拔军渡河攻上来了,这空城计便唱不出来了。还是子郢将军前去,新婚燕尔,丈夫岂能赴险,列坐各位逢年过节,可都是收过楚楚姑娘许多好处的。”   众人纷纷避过脸去。   子郢沉默良久,“也好。”   敲定战略之后,子郢连夜里调兵回了淮阳。   此次萧弋舟的三千人马渡河南下,其实也是为了引陈湛大军过乌桕渡,然而陈湛在两军对垒之际忽换主帅,调任一个心思叵测的官海潮来迎战,计划有变,战策便需要重新调整。   次日风和日丽,全然看不出寒潮翻涌之状,何况今年柳月初,已反涌过一回,南方来的兵将恐怕料想不到这一点。   东方先生夜观天象之后,一日稳坐帷幄,镇定自若。   果不其然,一到了夜间,风忽然大涨,天气阴冷下来,阴云滚滚,遮天蔽月。   乌桕渡口,长河两畔,随着川风卷起怒涛如连天之雪。   一支冷箭贯穿大河寒雾,破空而出,尾羽带着一团赤火。   大河南侧千帐灯火昼夜不休,官海潮坐于帅帐之中,犹觉肌寒,可想而知其余人,这一下十几名副将都连夜在外跑马,跑得汗出如浆,从马背下来,风一吹,血肉都仿佛冷透,他们一股脑涌入帅帐,与官海潮烤起火来。   “主帅,帅帐里冷成这样,这战拖不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依照份例,我们身上寒衣有两重,可是将士们衣着单薄,我方才去环顾两圈,大家伙已经二十几个人共一条帐子了。”   “天冷,如今才正月,再拖下去,我怕将士们支撑不住。”   十几人跪在官海潮帐下请命。   官海潮焉能不知,一时烦躁起来。   “主帅,属下今日命斥候暗中渡河,打听到萧弋舟已经分兵一千往淮阳去了,想来是兵马不济,欲与咱们死磕,等他借兵回来,声势大涨,情况反于我们不利。”   官海潮拧起了墨眉,“萧弋舟善用兵,善伐谋。说不定他跟前的东方愈与咱们唱了一出空城。看似独木难支,实则诱敌深入。”   “可咱们有三万兵马。他萧泊纵是再天纵将才,以两千老弱能奈我何?”   官海潮不说话。   他沉默了少顷,似已有所松动。   寒风呼啸,一股脑卷入,吹灭了官海潮案头的一盏明灯。   帅帐里一时漆黑不见五指。   立于军帐中心的帅帐尚且如此,将士们恐怕吃不得苦头。   官海潮直起了身,手中的一条竹简按于木椟上。   “拔营,连夜奇袭。”   上万人马要渡河北上,是不可能瞒天过海的,等他们的扁舟、竹筏、舢板下了水,萧弋舟那边便得到了消息。北多陆路,况河道宽不过两里,因此陈湛的大军无法托运大船,只得采取笨法子。   不少人都以为萧弋舟的两千人马埋伏在岸上,早已备好弓箭,不料剥开寒雾,天将黎明时,露出对岸蜿蜒的轮廓,偌大莽原上空无一人。   这让官海潮吃了一惊,随即明白过来,果真是空城计!   萧弋舟身边根本没有可用之人,奇袭不成,率千余人马突围,如今节节败退,只剩老弱伤病,无法疾行,遂滞留不去,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等着子郢回城搬救兵。   想通这一点之后的官海潮信心倍涨,气焰嚣张地率军行进,挺入山中。   *   嬴妲在佛堂求了两支签,一支问战事,一支问姻缘。   她拿起两支签,一手翻过一支,眼眸扫过去。   一支是上上签,另一支,仍是上上签。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嬴夫人等了少顷,才从佛堂近来,嬴妲对着解签文看了许久,终于露出笑靥,“母亲。”   嬴夫人接过来,神色有些惊异,随即笑道:“好,好孩子,手运真不错。”   谁也不肯相信,一支竹签能改命,求个念想,图个安慰罢了,嬴妲双眸微微闪烁,赧然地从蒲团上起身,嬴夫人将她玉手携住,“人各有命,怨不得谁,但认准了呢,就撒手去做,不做不知道能成功。”   “母亲也觉得,他能成么。”   嬴夫人道:“我心思没那么大,皇权也好,荣耀也好,百年之后化作尘烟也散了。我求的,是我儿子能得偿所愿,此世无憾。沅陵,有一话我当着你的面不该说,却想说给你听,你父亲,并不是一个好皇帝,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对无德之人,兵卒亦可取而代之,更迭朝代多因此故。”她的指腹在嬴妲的手背上轻轻揉捏着,语调和煦。   为人子女,不便评判父母,但嬴妲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当时也在想着,即便大皇兄日后励精图治,改革图强,可大厦将倾,早已是回天无力,不是他一个人能挽回什么的。不破不立,只有打碎了再重铸,这个朝廷才能让天下百姓看得到希望。   “我不会阻止他的。”嬴妲眉眼黯然。   她的皇兄,好像从生来便注定了一世的悲剧,不可能风光收场。可她没想到,最后竟是那般潦倒,尸骸无存。 第53章 把戏   军报传来,萧弋舟的两千人马趁着寒雾未散之际, 将官海潮的大军引入狭道之中, 两军交战,官海潮被援兵设伏, 损失惨重,峡谷一战损了五千将士, 丢盔弃甲仓皇败逃,萧弋舟下令不追穷寇, 原地整装待命。   这一战打得西绥人心振奋。   其后, 双方又在乌桕渡再度交锋,而十倍之兵力,输给了萧弋舟之后,军心不济,官海潮瞻前顾后, 迟迟不肯破釜沉舟拿出魄力来,军营里怨声载道。这一场交锋, 让官海潮又损失了三千人马, 军心更是不济。   朝野震动,陈湛闻之色变。萧弋舟真有如此能耐,后悔当初没杀了他!只是他西绥兵多将广, 当年他们举事之际,却没有来自西绥的哪怕半块绊脚石, 如今他坐了龙椅, 萧弋舟却又眼红了?哪里有这天大的美事!   事已至此, 陈湛此时也无法撤兵,灰溜溜言败认输。   如此僵持了半月有余,官海潮又再度举兵北上,天寒地冻,将士军心不稳,又结结实实吃了败仗,终于皮实了。   萧弋舟将人手分拨给子郢,并没回兀勒,而是又从西绥大营抽调了两万人手往东去,骚扰夏侯孝的边境。   萧世子如今两头得罪,让原本作壁上观的夏侯孝吃了一惊,萧弋舟攘边,麾下将士竟无一人敢请缨作战。   夏侯孝琢磨良久,以为长此以往,西绥打出了气势,必要大势侵袭东郡,且让他一座彭城,若是彭城失守,萧弋舟还敢贸然东进,必倾巢而出,问西绥讨回公道。   之所以割让彭城如此痛快,是因着这座城池土地丰饶,本是夏侯家先祖,从萧家嘴里撬出来的一块肥肉,为不义之财,是窃取来的,夏侯孝心气倨傲,不输萧弋舟,宁可自己率军交战,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夺回来,也不要那不义之城,留作人耻笑的把柄。   又是半月,彭城失守。   自兀勒到彭城快马不休只需两日而已,兀勒为西绥中枢,但东接东郡,南攘淮阳,接平昌,如两面发难,兀勒城不高,池不深,虽有利兵粮草,也没有十全把握能守住,如此拓宽疆域之后,给了西绥以休养生息、高枕的机会。   官海潮心头犯疑,还想再度进军,然而此时,陈湛却下令收兵退回河岸,不得渡河。   官海潮与萧弋舟交手四次,四战三败,打出了一股火,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架势,陈湛让他鸣金,他心不甘气不平,却只得依着圣旨照做。   传信天使临去之时,官海潮甚是挂念陈湛龙体,问了一声儿。   那厢回话道:“箭伤反复,不知为何,总是好不了。”   官海潮心生波澜,说了不少关怀之语,让天使去了。   *   嬴妲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萧弋舟了,不知道他打下彭城之后下一个计划是什么,虽说他有包举宇内之心,可这也不是一日之功,她真怕他贪功冒进,领着兵甲南下,要会会陈湛的主力军队。   嬴夫人一语道破她的心思,嬴妲脸红,“母亲,您能给他写封信么?”   她怕萧弋舟杀红了眼,忘了局势,倘若真是如此,要有人去点醒他才是,她身份不合适,便想请嬴夫人代笔,嬴夫人抚唇,微微笑着,说道:“好好,我写,从兀勒快马送到彭城,两日便到了,好教你放心。”   嬴妲脸上发烧起来。   信不出两日便送到了彭城。   那边也很快有了回音,萧煜亲自从彭城策马不休赶回来,熬红了一双眼,面见嬴夫人与嬴妲,只仓皇说道:“世子在与彭城郡丞对峙之际,不慎被流矢射中,重伤不得移动,已回不了兀勒,世子妃仁心妙手,有回春之能,恳请世子妃与属下同去!”   嬴妲惶惶道:“怎么了?伤得很重么?”   不该啊,与官海潮的数万大军交锋,都没能让军神伤着一分半毫的,彭城夺下得过于顺利,怎么反倒受伤难行?   但嬴妲听闻萧弋舟受伤,已来不及多想,当下便回沧海阁,取了一大堆药材医书,将针灸带妥帖藏在衣袖里,背着药箱,与萧煜一前一后飞奔出门。   侍女为嬴夫人添茶,嬴夫人神色自若,无丝毫忧心之色。   茶水入喉,有股青涩的幽甜,嬴夫人微笑道:“沅陵这孩子本来心眼儿没这么实在,可一听着弋舟受了伤,竟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夫人却一点都不担忧?”   “为人母亲的,那话就算有一成可能是真的,我都无法坦然坐在这里喝你的茶,可是,”嬴夫人看了眼模样玲珑周正的小婢女,柳眉微弯,眼眸里有一股少女般的明亮慧黠,“太假了。”   嬴妲心急如焚,一路上不停地问萧煜,萧弋舟是怎么受的伤,伤在哪,可有大碍,箭伤深不深,有陈湛受了箭伤的前车之鉴,嬴妲一提起这个脑中便眩晕不止,恨不得代了萧弋舟的皮肉之痛。   萧煜被一溜儿连珠炮问得不知该如何回话,只靠着含糊不清的言辞反复地说,一路蒙混过来。   马车行进不快,嬴妲弃车骑马,紧赶慢赶地,废了足足三日功夫,才到彭城。   萧弋舟休养在彭城郡丞家中,郡丞自知抵不过萧弋舟军马,弃城投降,逃之夭夭了,留下偌大一间空屋子,萧弋舟入城之后,命将士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只安心等着一只麻雀自投罗网。   他疲惫地倚着软床睡了过去,这一睡足足睡了六个时辰还未醒,交战多时,靠着意志力一路捱过来,一放松,整个人便疲软了,下颌上青黑的胡茬冒了一茬又一茬出头,如绿绒草地,参差不齐地,将人显出一种消沉和颓靡来,一束马尾也松散得乱蓬蓬的,倒头就如此睡了,也不像是睡,看着疲乏不堪,像是晕厥过去了一般。   于是嬴妲才到彭城,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萧弋舟。   她的心脏在见到他微微泛白的憔悴面容时,骤然揪作了一团。   她慢慢地、唯恐惊扰了床上的人,坐到床榻上,温软的手掌贴住了他的脸颊,她充满怜惜地看着,俯身而就,偷亲了他的薄唇,被他脸上冒出来的胡茬扎得脸蛋微微刺痒。   屋内没有别人,静谧得很,嬴妲心头狐疑了一会儿,朝房门外看去,却被榻上原本闭目酣睡的男人拽住了胳膊,他大掌一扯,便将嬴妲重重地扯到怀里。   她呼痛一声,萧弋舟将她的脑袋摁住,往胸口压住,胸腔里发出闷闷地笑声,低沉悦耳,只是,好像在取笑她。   “好听话的麻雀。来得好快。”   嬴妲自知被算计了,枉自己数日奔波,原来竟是一场骗局,不甘不愿地哼哼了两声。   可是他身上没有伤,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他面容憔悴,她舍不得跟他真置气,将人连着被褥搂紧了一些,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你骗我。将我骗来彭城做甚么?”   他若是为了见她,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自己快马加鞭赶回兀勒,还要快上一些,总比她那匹虽然识途但脚程不快的老马要跑得快些。   如此一想,嬴妲又真的担忧起来,“是不是真的受了伤?”   她支起头,忧急地望着她。   清润的眼眸含着水光,红红的,惹人怜爱,萧弋舟有些头晕乏力,倒在枕上,目光下移,看着她溢出了丝笑意,无限温柔。   “嗯。”   说罢,趁着嬴妲慌乱地爬起来,唯恐压着他的伤口时,萧弋舟将手拿起来给她看,嬴妲定睛一瞧,他的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红痕,像是擦伤,连血都没有出半点,她问道:“只有这?”   萧弋舟一怔,反倒委屈起来,“只有?这也是痛的。”   嬴妲说不过他,只好投降认输,轻轻地睨了他一眼,看得萧弋舟闭嘴,装相装不下去了。   嬴妲早有准备,取了一支药膏出来,替他敷上。   手背上了药,萧弋舟精神抖擞地坐起身,撑了个懒腰。   府上的婢女家丁早跑光了,只有萧弋舟身边跟着的个个一身臭汗的大男人,嬴妲自知指望不上,亲自去早炉子烧水,倒入盥洗盆中,打水给萧弋舟梳洗,她像一个做惯了这事的,俨然与萧弋舟已是老夫老妻了,见他有些好奇,顺嘴便一说,“我也如此伺候母亲的。”   嬴夫人并不贪图这个,府上婢女众多,轮不上儿媳,只是嬴妲来得早,想与她说会儿话,嬴夫人却贪睡不起,她梳洗时,嬴妲又不好在一旁干干地看着,便请缨亲自替婆母梳洗。   萧弋舟又古怪地笑了几声,“母亲?你何时——”   他顿住了,诧异地朝嬴妲打量了过来。   她脸颊着火,怕羞地将他的衣袖扯了一下。   萧弋舟道:“母亲都已唤上了,那我——”   嬴妲将毛巾一把塞到他嘴里,脸红地跑走了。   萧弋舟笑了笑,取了毛巾擦脸,对铜镜将脸上的胡茬刮了干净,清爽的一张脸有几分冷厉,这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天然的锋利感。   嬴妲在门外望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出神。   她有过两只小狼,可惜最后都没留住,她是个害怕分离的人,与其留不住,将来痛彻心扉,不如不曾拥有。她再也不养狗了。   萧弋舟从身后抱住了她,俯身下来头搁在她的颈窝处吹气,嬴妲被闹得面红耳赤,“弋舟,我困了!”   为了赶来见她,她不眠不休的,现在四肢乏力,困倦得打哈欠,萧弋舟看了眼四周,只有几个人巡逻而已,手熟地将人箍住往房内拖去,重重地摔上了门。   嬴妲真的困了,沾枕头便着,睡得香甜,醒来时,帐子外烛火幽幽,窗外一片漆黑,她茫然地问道:“怎么还没天亮?”   男人将她拥在怀中,闻言闷声笑道:“丑时,天亮?”他的呼吸里掺杂着一丝酒气,方才与帐下副将们去饮酒了,才回来,身上还是热的发着汗。   嬴妲呆呆地“啊”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是白天睡过去的。   她动了一下,萧弋舟僵住了,将她僵硬地抱紧了一些,低声说道:“不动。”   嬴妲被他举戈威胁着,已经感受到那种血脉贲张的炙热了,脸颊通红,也不说话手就往下伸了过去,探入他的绸料裤中,萧弋舟“嘶”一声,眉心紧紧拧起来。   “你快些,弄……弄出来就睡了。”她脸红催促着。   萧弋舟反倒比嬴妲紧张,死活不松懈,手里紧紧攥着嬴妲的一把长发,仿佛魂游天外。   这真的是他害羞的小公主?母亲也认了,刚刚动手快得让他都险些没反应过来。曾几何时,连梦里也见不着朝思暮想的容颜,如今,为了他一个拙劣谎言,便快马加鞭赶来与他团聚。人生再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值得浮一大白了,他醉了。 第54章 哑谜   嬴妲不知疲倦, 一路甩鞭持缰绳, 双手早酸, 又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胳膊里仿佛灌了铅水,又酸又涨, 偏偏男人起了意, 她虽然羞涩, 却不想将这种事假手于人,只得亲力亲为了。   谁知道她越催促, 萧弋舟越是与她对着干, 紧绷着就是不肯松懈。   嬴妲的双颊鼓得红红的, 也杠上了。   “啪”地一声,静谧的夜里, 烛花爆裂, 室内幽幽暗暗,她听到萧弋舟渐渐粗重的喘气声,心知自己终于占到了上风, 羞涩、甜蜜,和淡淡的酸楚盈满心尖, 终于,掌心一片湿热。   她飞快地收回双手,走下床去, 捡了毛巾擦拭干净。   萧弋舟吃了酒, 脸上酡红不褪, 伸手唤她:“我也擦擦。”   嬴妲使起气来,睥睨着他,萧弋舟笑得一片讨好之色,嬴妲着恼地笑起来,翻开被褥,别过了头,替他别扭地揩拭。   “沅陵,你待我好。”   嬴妲嘴上哼哼了一声,心里无限酸楚,忍不住埋怨。   “你心里清楚就好。”   “我怎会不清楚。”萧弋舟将她的胳膊轻轻一拽,往怀里拖过来,女孩儿脸颊上又红又白的,还有两串滑落的水珠儿,滚入温热的雪颈间。   他挽住嬴妲的小臂,低声说道:“累了,来我怀里再睡会儿,天还没亮。”   他一身酒气,然而这时条件简陋,嬴妲身心疲倦,烧不来热水供他沐浴,虽然心底里有些嫌弃,还是点点头,脱了鞋袜依偎上来了,萧弋舟伸臂收紧,将她的脸抚着贴在自己胸口。   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膛,烫得嬴妲睡不着。   她想与他说会儿话。   “我大皇兄,你还记得么?”   萧弋舟本来闭着的双眼,倏然睁开了,神色复杂,“记得。”   他又道:“他是天底下唯一与我齐名之人,我也曾敬佩过。”   嬴妲说道:“他战死在马鸣关之时,才二十来岁而已,皇嫂的孩子没有生下来,就已经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萧弋舟明白嬴妲话中之意,但说她是来做说客的,却并不像,怀里的女孩儿将他的腰收拢,紧紧依靠过来,“弋舟,我父,我兄,都因为战乱而死,即便我不怨,我都不想再有人因为天下得失之利大兴干戈。尤其是你。”   “只是我又万分明白,从我喜欢上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你是一个抱负远大的人。”   “我是不会阻你的。如果有那一天,你移鼎改朝,登上那个位子,一定要止戈生息。如果……如果没有那一天,我就陪着你一道,黄沙埋骨。”   “但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我无法想象皇嫂日日梳洗打扮,翘首等候,最后只等到皇兄死讯之时的心境,你答应我,会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吓我了。”   她不想做大皇嫂,一辈子在闺帷之中等着不归人,因等不到而意冷心灰,更不想怀着丈夫的孩子,等不到孩子父亲回来。   萧弋舟没有说话。   他的手掌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嬴妲的一侧鬓角,轻柔地摩挲着。   铜灯上落了什么东西,砸出轻细而分明的动静。   寝屋内沉默如水。   窗外银河归于岑寂,宛如一泓银光泛滥的海水泄入彭城。   *   她本以为昨晚说了那么许多话,萧弋舟即便不答应,内心也会有所触动。   现在看起来,确乎还是让他受了些触动的,不然不会一大早起来宅邸内萧家的心腹去了一大半,萧煜和周清他们全走了,舍内空空如也,仅有一些放哨的暗卫,并几个新买回来的婢女仆妇而已。   嬴妲惊讶地摸着床边空无一人,已经开始发冷的褥子,不可思议。   他走了!   明明是萧弋舟将她骗来彭城,结果她昨夜劳心劳力,服侍了他一晚,他清早醒来就扔下她,一个字都没有,就走了!   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时,嬴妲还没有相信,院前院后地走动着,直至几乎将整座宅邸翻过来,也没见到萧弋舟的身影之时,嬴妲不得不信了。   她强撑着心中的一口气,问新来府上的婢妇:“萧将军人呢?”   婢妇周氏道:“天不亮,带着人走了,说是事情紧急,请姑娘在这里稍作休憩,过不消四五日,他会带着人风光将您接回去。”   嬴妲咬了咬唇,“我不要什么风光。”   她只想要萧弋舟一个交代,无病无灾的,为什么骗她来。   反反复复地走动、询问,换来的都是同样的回答,嬴妲彻底死心了,萧弋舟就是个骗子!   她耐着性子想着,她就等四日,他要再敢食言而肥,她就一个人收拾行李马匹,独自离开彭城。   一宿雨落,嬴妲心里还气着,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起了个大早,简略梳洗之后,她推开了木窗。   半边柔软纤细的身体探出窗外,雨打杏花,开得正如烟如霭,饱饮露水的粉白杏花,随着倾斜的花枝,湿哒哒地垂落优雅修长的颈,含羞的打着花苞子的,粉色要稍稍艳些,花萼上也都黏着粒粒珍珠般的水露。   嬴妲看着惊奇,让婢女从回廊下折了一枝杏花,婢女吃吃笑道:“娇而不艳,正配夫人。”   嬴妲怔了一怔,脸颊微微一红。   婢女自告奋勇,要替她将杏花簪上,嬴妲宛然相就。   她临窗写了一幅字帖,傍晚时,淅淅沥沥的春雨终于停了。   淡淡的夕阳春红映落在重重瓦檐之间,周氏脚步轻快,指尖拈着一封信过来,嬴妲搁置了笔,诧异地接过信函,是萧弋舟的字。   他的字嬴妲是认得的,宛如利剑般,无处不透着锋锐,尤其是写着这种方正不苟的字时。   不过他下帖子素来爱狂草,写这么一手敦厚沉稳的楷体,让嬴妲只看了信封,心中便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忽然心一阵狂跳。   信封拆开来,里头只有寥寥一行短字。   “聊赠一城予卿,以为嫁妆。盼嬴城主回应,于朔日大开西门,迎我花车入城。”   反面则又有一行,因为墨水太饱隐隐映出来了,嬴妲的眼眸湿润了,她拿手背胡乱擦了一下泛红的眼眶,将信纸翻过来。   只有寥寥三字。   “不要哭。”   嬴妲见了破涕为笑。   周氏不知信上内容,但毕竟是萧弋舟留下的人,事先早已得知内情,这时见了嬴妲神色,便也猜到世子将话说明白了,忙道:“世子特地将姑娘骗到彭城来的,从彭城送嫁兀勒,一来,路途不甚长,不必耽搁,二来,以城池作为嫁妆,必可以让姑娘嫁得风风光光的,三来,彭城这有一个顶好的手艺人,他打的金饰头面,是天底下最好的,世子前不久亲自作了图纸,请了他来。凤冠如今已经打好了,明日就送来。”   嬴妲越听,越是惊异。   “他、短短时日,他怎么想得这么多!”   周氏笑道:“也不短了,世子一直将事情放在心底呢。本来想早些动手,不过要等到开春,说您怕冷,冬日里懒得动弹,也嫌弃麻烦,嫁衣穿厚了怕要嘟囔几句,开春了再成婚,再好不过了。”   嬴妲听得脸一阵发热,“他……想得周到。”   周氏连连点头。   “世子还说了,请夫人收到信之后,给他回一封,便算通了婚书。”   嬴妲这时翘起了唇来,“先别喊夫人,我能不答应么?他说过没有?”   周氏一时犯难。   但抬起头,只见嬴妲笑意温柔,娇憨明艳,双颊晕红,俨然已是待嫁新妇的赧然不自胜之态,心头疑虑大消,只管着回话道:“这个倒没说,您若不愿意,只管说个,不嫁。其余的让世子再想破头去!”   嬴妲欢喜无限,“这倒好,我让他算计我!让他算无遗策!这下好了,错算了我会不答应呢。我气死他,大骗子一个。”   她抱着信走回书桌,提笔开始写信。   周氏有些惊讶,觉得嬴妲虽然娇憨可爱,但要真写了俩字不嫁,世子恐怕要发起怒来。   又要走上前劝两句,只是转念一想,成婚与否,说到底是人家俩人的事,她一个下人不好介入,嬴妲抬起了眸,笔锋微微一顿,嫣然道:“我饿了。”   周氏点头答应,“奴去为您做些点心来。”   周氏下去了。   嬴妲看着宣纸,笔尖顿处,一个字也无。   想到用尽心机骗她来彭城的萧弋舟,想到费尽心思打下彭城,送她作嫁妆的萧弋舟,埋怨起来,却掩饰不住满心甜蜜。   嬴妲的回信宛如八百里加急,传到兀勒城侯府,萧弋舟准备了许久,花车都已经派往路上了,但这时不知为何,又如四年前的毛头小子一般,手心竟然冒出了汗。   他飞快地从驿使手中抢过了信,若无其事地背过了人,不疾不徐地拆了开来。   但周清和萧煜,为了这桩婚事奔波忙碌牺牲甚大,倒很想掺和一脚,十分想看看沅陵公主怎么说,萧弋舟从中抽出了一封信,才展开,两只毛绒绒黑不溜秋的大脑袋便齐齐凑了上来,六双眼睛盯着那张信纸瞧,也什么都没瞧见。   周清道:“世子,空的!无字天书啊。”   萧煜道:“何意?没门的意思?”   萧弋舟皱起了眉。   他的五指倏然收紧,结果掐到信封之中似乎别有一物,他微微疑惑,沉下去的心又渐渐复苏,修长的双指探进去,从中抽出了一枝杏花。   杏花娇滴滴的,似乎还有露水痕迹,沿途颠簸两日,只稍微有些蔫而已,粉红娇蕊,盈盈可人,宛如那小公主就在眼前。   周清更愣了,“这——不懂。”   萧弋舟脸上郁气尽散。   他笑起来。   “杏花。” 第55章 婚事   萧弋舟的花车果真是在朔日入城的, 时辰也吉利。   大早的嬴妲还在困觉, 便被催起来, 使女婆子们一拥而上, 胳膊腿乱飞地着急地替她更衣换裳, 大红的千枝百花蝶纹蜀锦红裳,配着萧弋舟亲自作图让人打的一副巍峨凤冠, 高髻辉煌, 广袂绚烂。妆容也一改嬴妲平日的素丽淡雅, 浓妆衬得她原本就精致偏媚的五官, 更添了几许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风情。   婆子们嘴里不断地催促着,说是外头花车迎着, 世子亲自来了。   嬴妲本来还不怎么紧张的,一听说“世子”二字,登时一个激灵,耳珰险险刮花了肉, 她刺痛地娇呼微微,忙伸手扶住觉得有些摇摇欲坠的凤冠。   其实那凤冠簪在头顶,犹如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图纸也恰是萧弋舟仿城池河山画的,显得稳重大气, 寓意丰富。   等忙完了这厢,外头来人催促, 婆子们便将嬴妲扶出去, 她不见路, 只好跟着婆子们走,走到外头,长长的裙摆迤逦垂地,嬴妲紧张地一趔趄,一只手臂横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   她落入了一个不能更熟悉的怀抱。   身后都是女人们的吃吃笑声,嬴妲闹了红脸,小手抓着萧弋舟的前襟不松。   萧弋舟笑了一声,将她抱入车内,车是四面封闭的,极为宽敞,才放下来,他便揭开了嬴妲的盖头,金冠下的容颜,绝色昳丽,妩媚似妖,因为害羞而微微低垂着脸颊,萧弋舟露出一种惊艳之色。   他朝外沉声命令:“起。”   于是婚车走起来,不急不缓地朝西去。   嬴妲置身车中,垂着眼睑打量四周,两旁车壁各开了一扇窗,皆紧闭,车门也锁住了,只有几线光亮透进来。   里头宽敞,足以容纳七八人,但没有座椅,铺了两大床褥子,褥子上更严严整整地摞了两床。   她明白了。   她有些惊讶于萧弋舟的无耻,也惊讶于自己低估了萧弋舟的无耻。   回过头,萧弋舟已经开始抽去了她的腰带,马车才行进不久,他就要……嬴妲脸色大红,恼羞成怒地瞪着他,萧弋舟神色平静,仿佛干着一件天经地义之事。自然,确实也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嬴妲羞赧无用,后悔无用,任由他宽去衣带。   萧弋舟拥过来,替她解背后的衣带,嗓音低沉,含着一种近乎诱惑的温柔:“婚服,入城之日拜见双亲也要穿,我先替你妥善收好,这几日不必穿了。”   说罢趁着嬴妲双目滚圆,惊愕于他给自己找的无耻的理由之时,又道:“怕你受不得颠簸,我已让人慢赶,三五日才能到兀勒。”   嬴妲这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萧弋舟动作极快,便将她推倒,薄唇压了下来,亲她的脸蛋。   他的面容一直是冰冷而刚毅的,只是神色有那么几分令人错觉的温柔罢了,嬴妲知道他等会到了狠处,俊容便变得面目狰狞。   “软软。”   嬴妲咬了咬唇,“你快些。”   萧弋舟道:“快不了。”   他的指尖抚过嬴妲的脸颊,她一激灵,萧弋舟怜爱地看着她,用那种好整以暇,却又让人恨得牙痒的口吻道:“我想你想得疼了,快不了的。”   他的大手一卷,抄起一张床褥来盖住了两人的头,便纵身驶入战场。   久不经人事的嬴妲被冲撞得剧痛不止,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了一丝舒适感,人犹如浮在大海上,惊涛骇浪拍打着舢板,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可因为这个男人,让她有了极度的安全感,她攀附着他,柔弱地喘息,温柔地给予。   花车闹出的动静太大,人人都红了脸不敢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平息。   又是长长地一阵沉默之后,一只柔软的藕臂探出来,拨开了木窗一角。   外头才到黄昏,十里送嫁的人走到宽阔的官道上,沿途有人唱着祈福的歌谣,后头十几名婢女手持花篮,随着走动往路上撒着什么。   嬴妲有些惊奇,正要再看,便被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了回去,萧弋舟有些懊恼:“衣衫不整,不要开窗。”   万一有别的男人见了,他要吐血。   嬴妲咬咬唇,回眸,一瞬不瞬地睨着他。   方才的记忆并不美好,尤其刚开始时,萧弋舟只七八下而已便坚持不住了,大约实在是太短了,他很懊恼,后来一直折腾嬴妲,渐渐找回昔日自信,简直不打算放过她了。   嬴妲移开目光,爬过去找自己的裳服,“我穿上再看。”   说完萧弋舟又扑了过来,两人身上都没有衣裳,嬴妲哪能不知道他的意图,夫妻俩在婚车内扭打起来,最后还是以嬴妲的失败告终,被结结实实又吃了个干净。   她哭了起来,控诉道:“萧弋舟,你是不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回兀勒途中,一直一直这么欺负她?   萧弋舟哄着她,亲吻她的唇和脸颊,说了很多情话,才让嬴妲哭声渐渐小了,他说道:“你要体谅我,我忍了太久了。我见你便想如此待你。”   嬴妲终于睖睁了,小声骂道:“无耻。”   萧弋舟又哄了许久。   嬴妲耳根子软,心肠更软,不忍苛责他了,转头又问了别事:“你让人沿途撒的什么?”   萧弋舟道:“不过是葡萄、石榴和花椒种子。”   “撒这些做甚么?”   嬴妲问完,又愣住了。   她倒是听说过一些民间习俗,何况长于皇宫,皇后的寝殿也要涂上红椒。花椒有多子多福之意,嬴妲一想,触类旁通,登时明白过来,就惊呆了。   萧弋舟吻了吻她的红唇,趁人愣着,又低低笑了起来。   “一路撒种。”他道,又将嬴妲推倒,一语双关,身体力行。   “你——你怎么这么急啊!”   “萧弋舟!你……呜呜呜,我恨死你了!”   “萧弋舟我疼——”   沿途这样令人脸红耳赤的声儿还不少,只是花车周围都是些女人,男人们是没有这个耳福的。世子妃喉音娇软,宛如黄鹂鸟儿登着枝头,正软绵绵地啼叫。   一声声又羞又急的“萧弋舟”后来变成了黏答答、娇滴滴的“夫君”,最后,成了气音,才飘出来一丝,便又散了。   夜深了,送嫁队伍原地修整,嬴妲才终于得以喘口气儿,嗓子直冒火,身上也都是香汗,萧弋舟下车去取了一盏温水,抱着她喝,嬴妲贪婪地喝了许久,眼眸含水,无力地依偎到了萧弋舟怀中。   他让人将水端下去,抚着嬴妲的额头,怕她发烧,被褥压得紧紧的,嬴妲身体没他想的娇弱,只是疲倦不堪而已。   她还在喃喃不休地朝他求饶着,萧弋舟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餍足之后,便亲了亲她的额头,“算了,放你到新婚夜再收拾。”   嬴妲如蒙大赦,面露欢喜,将他的后背捶了一下,嘟囔起来。   “你坏死了。”   “我恨你。”   她娇嗔着,让他的心却很满足。   “夫君。”   她忽然软软唤道。   萧弋舟低下头,“要什么?要月亮夫君也给你摘来。”   “不要月亮,”嬴妲摇摇头,“你陪着我就好了。”   话音落地,前方传来萧煜叩门的声音,咚咚几下,萧弋舟怕有军情,要起身去,嬴妲忽然紧紧抱住了他,哼哼了几声,直摇头,眼波噙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犹如一只要被遗弃的小兽,萧弋舟亲了亲她的鼻梁。   “我等会儿回来。”   嬴妲又摇了摇头,藤萝一样缠了上来,搂住他的脖颈,娇娇地将他的嘴唇也啄了好几口,才放他去。   萧弋舟从嬴妲并拢的双腿下抽出来自己的裳服,理了理,虽已弄得皱皱巴巴,还是能穿,便披上了身,让萧煜退后些,拉开马车门下去了,下车之后,又将车门阖上。   嬴妲软软地倒了下来,迷迷糊糊地犯着困。   “何事?”   萧煜暗中打量,觉得世子这一晚,映着篝火的英俊的面容,实在过于容光焕发了。   他咳嗽了两声,“也不是大事,斥候在前方探路,发现有人马蛰伏,好像要杀将上来。”   萧弋舟沉声道:“这还不是大事?”   嬴妲就在他身边,若是有闪失,他必要为今日的任性后悔终身,虽说他命人广而告之,满天下宣布自己要娶沅陵公主为妻,是有些不地道,她过往身边那些狂蜂浪蝶,即便如今一个个都死了心,但见到得不到的神女如今下嫁给他,必定心生不满。   “是哪队人马?”   萧煜沉思着保守回话:“若是夏侯孝,他应当从后追击才是,属下估摸着是别的人马。”   萧弋舟皱眉,“夜琅,其心不死。”   马车内昏暗,也没有烛火,嬴妲朦朦胧胧睡了一觉,被外头的短兵相接的声音闹醒,她支起身子,不一会儿,萧弋舟已探身进来,他走进来时带起了一波冷风,嬴妲冻得直哆嗦,他将披风解了,红衣上沾了些湿热,嬴妲摸到他手臂衣袖上的温柔,冲鼻的腥味,让她几欲呕吐。   她乱了起来,“你受伤了?”   她的药没有随身带着,让周氏拿着了,正要下车去找,可身上也没有穿衣裳,不好下车,手忙脚乱要去找裳服,萧弋舟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臂将她纳入怀里。   “血是别人的,你夫君好好的。”   嬴妲疑惑道:“谁,谁要动手伤你?”   “乌合之众罢了,这里不太平,来劫道儿的。”   嬴妲将信将疑,萧弋舟将她抱紧,重重地亲了一口,嘴唇上扬。   劫女人抢婚的。   他方才斩杀了十几人,那些人蒙着面,其中有男有女。通常,派遣出去正面应敌的护卫,极少女人,因为力量搏斗,女人天生弱势,而在影卫暗卫之中,女刺客却不少,这些人大抵是偷摸潜入西绥的。   这确实不像是夏侯孝的手笔,萧弋舟更倾向于认为,是南边哪个熬不住的老男人,惦记起了他的小公主。   嬴妲上上下下将他臂膀捏着,确认他没受伤,黑夜里,小公主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太过明显,也让萧弋舟满心柔软,方才笼罩身旁的刀光剑影,再也想不起了,只想着又欺负她一回。   嬴妲紧紧搂着他。   “没受伤就好了,我们快些回兀勒好不好?既然路上这么不太平,不要耽搁了。”   她说的,也正是萧弋舟所想,他点了点头,转身便命人快些赶路。   沿途有人清道,再没有遇见过刺客,花车平稳安逸地驶入了兀勒城。   良辰吉日,萧弋舟与嬴妲到堂上去拜了父母,敬祝天地,礼毕之后,嬴妲被棠棣她们送到了早已布置好的婚房。   她忐忑地坐在房内等候,问等会儿要做甚么,婆子们事无巨细地为她讲解,嬴妲一一谨记于心。   夜深之后,萧弋舟推开门,一身酒气熏了嬴妲,她蹙起了眉,于是下人们陆续走出,萧弋舟返身关上了门。   嬴妲走过去,又倒了两杯酒,素手执起一盏清酒递与萧弋舟,他眼神有些迷离,但神智还非常清醒,接了过来。   “夫君。”   她唤了他一声,提醒他喝。   萧弋舟揉了揉额角,与她对饮了合卺酒。   饮酒之后,萧弋舟将嬴妲抱了起来,扔上床榻,嬴妲心里想着,他还是醉了,连喝合卺酒都不记得,却还记得这种事!   这种事,萧世子真是到哪都不会忘了的。   嬴妲准备了许久,还要许多礼俗没弄完,就被脱去了襦裙,摘下了凤冠,她只好任由萧弋舟摆布。   萧弋舟醉眼迷离地抚摸她的脸颊,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小公主,你是我的了。”   他道。   真是醉了,不留神说了心里话。嬴妲听了脸热,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含混地点头表示应承。   “我等了这么多年,你拒我,伤我,今日,还不是要嫁我。”   嬴妲皱眉,抱着他的腰,将他的鼻尖亲了几下。   萧弋舟揉着眉心,打了个嗝,一股浓浓的酒味,很是冲鼻,嬴妲眉头皱得更紧了,可也不好嫌弃这个酒鬼,心里想着以后一定要循循善诱地劝谏,让他少饮酒才好。   他的眼神在揉了几下眉心之后,恢复了几分清明。   “沅陵,我醉了,头有些痛,怕伤着你。”   嬴妲搂住了他的脖子,羞赧内敛的嗓音柔柔的。   “我不怕的,”她羞涩得双颊如火,“今夜不管我怎么哭,夫君都不要放过我,好不好?”   他有些惊怔,漆黑的眸子盯着她一瞬不瞬地,忽然,他的唇又重重地压了下来,大掌扯下帘帐,用行动告诉她,他听了此话之后的欣喜若狂。 第56章 修好   大早上萧侯与嬴夫人坐清风堂等儿子新妇过来敬茶, 日上三竿了, 也没人来, 沧海阁着人来传话,说新妇还未起。   萧侯双眉皱起, 有些不高兴了。   嬴夫人微微倾身问:“世子起了么?”   “未曾。”   嬴夫人道:“稍待。”   通情达理的新晋婆母并未追究新妇迟迟不来, 反而自己先饮了茶水。   萧侯脸色不愉, 看了眼妻子,她雍容而坐,丝毫没不悦之色,又将话都咽了回去。   又是许久, 嬴夫人问来人:“世子起了么?”   周氏回话:“已起身,在院中练了一套枪法了。”   嬴夫人道:“替我催一催吧。”   周氏这才去了。   *   嬴妲从前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不知晓民间新妇有在翌日为舅姑敬茶的礼俗, 何况昨夜婆子为她叮嘱时,因怕她记不住,只说了新婚洞房花烛夜应当做些甚么,来不及交代到明早。   她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 睁开眸子, 萧弋舟正歪着身靠在床榻上,看起来冰冷而矜贵的俊脸,泄露了一些愉悦和放松,帘帐仍然是紧闭着的, 瞧不见外头光景。   嬴妲没有听到动静, 伸手将萧弋舟抱住, 要他脱了鞋履上榻。   昨夜里闹得狠了,她还疼着,萧弋舟不想从什么地方弄出来一串珠子,在她说完那羞人的话之后,便掏了出来予她瞧,犹如糖葫芦串大小,木棍上大小一致地串了七颗晶莹玉润的琥珀珠,触手圆滑,嬴妲摸了摸,很喜欢。   她问是做甚么用的。   萧弋舟盯着她,黑眸里泛滥着一片隐秘而诡谲的笑意,让她不寒而栗,紧跟着他就俯身在她耳边解释。“等会儿让软软的小嘴吃进去。”   嬴妲好奇,“居然是可以吃的?”她又眯着眼瞧了好几眼,琥珀颜色,珠圆玉润,她想着,这做工真是精细。   萧弋舟哈哈一笑,将她抱紧了一些,薄唇扬起,“我帮你吃。”   他解释了用手夹住木棍底部,不留空隙,抽出木棍时,便可让珠子滞留其内了,嬴妲听得脸红又好奇,萧弋舟俯身吻她的嘴唇,“小公主要将它们一颗一颗地排出来,不能用手。”   嬴妲怔了怔,渐渐地意识到事情不对,萧弋舟捉住了她的两只手,拿早已准备好的腰带绑住一下系在床头,嬴妲双手被缚住,脸红得要命,“夫君,你做甚么?”   他看了她一眼。   嬴妲从那个眼神里读出来,他们说的可能不是一种吃法,不由惊呆了,脸颊发烧。   “你说了让我不放过你的。”   他后来果真没放过她。   嬴妲像一艘行于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船儿,浪淘风摧的,最终拍在沙滩上奄奄一息几欲散架了。   大早的萧弋舟精神抖擞,衣冠楚楚地挨着榻,嬴妲又羞又气,他只好依着她的吩咐脱下鞋袜上榻,与她再温存些时候。   嬴妲将被腰带勒红的双手腕子给他看,白嫩的藕臂如被藤条抽打了一般,留下鲜红的印子,萧弋舟有些后悔,嬴妲就趁势控诉他的累累恶行。   “以后,不许这样对我。”   萧弋舟“嗯”一声斩钉截铁地颔首,轩眉扬起。   心里想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他路数多,军师无数,要收拾一个足不出户、孤陋寡闻的腼腆小公主太容易了。   嬴妲想了想,嘟起了嘴唇。   她撒娇时让人把控不住心头恶念,萧弋舟俯身而就,将她柔软的红唇咬了又咬,嬴妲的唇快教他咬出印子来了,忙将他推开,萧弋舟皱眉稍退后些。   也不知是闷的,还是羞的,大早上她脸颊就红了,扭扭捏捏的似有话将吐不敢吐,萧弋舟耐着性子抚她背,等着。   “夫君,我为你生个孩儿好不好?”   萧弋舟的手停住了。   随着他一道停住的,还有里里外外早已站好,被嬴夫人派过来催促新妇严妆的婢妇,此时都于帷帐之外,露出羞喜之色,嬴妲还道萧弋舟没听见,又说了一遍。   “我给你生个孩儿好不好?你喜欢么?”   萧弋舟咳嗽一声,微微皱眉。   嬴妲以为他不喜欢,疑惑又有些难堪地缩了脖子,小脸委屈。   他的胸膛震动了一下,薄唇噙笑,将她的床帏拉开,明亮的天光破门而入,嬴妲被刺得眼睛生疼,而刺得她更疼的,就是里里外外立着的乌泱泱的人!   她呆了,朝外看了几眼,忽然“啊”一声娇呼,仿佛那话不是自己说的,一头钻进了萧弋舟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萧弋舟将埋在胸口的毛茸茸小脑袋揉了揉,朝外说道:“夫人我来伺候,都下去。”   她们才面带欢喜,殷勤地鱼贯而出。   嬴妲还不肯抬起头来,萧弋舟将她软软地手掌和胳膊都捏了几下,解释:“新妇要在今早为公婆奉茶,你睡到日上三竿了还不起身,仔细母亲生气了,不喜爱你了。”   嬴妲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她确实不知这事,怎么没有人来催促她!这么晚了!   她一说出口,萧弋舟脸色不自然,忙着将衣衫都取出来,递了一身桃红色的给她,立在榻尾看着她更衣,说道:“昨晚要得凶,我知你疼,怕你难受起不得早,便让他们都在外头等候,谁也不许来吵你。”   嬴妲低着头飞快地系着结,将里衣外衣都穿上,下了榻,换上长履,又飞奔到铜镜前梳妆,她都来不及再声讨萧弋舟的坏了,一心想着收捡工整,盥洗、画了眉之后,将乱发抓成一束,挽成简约大方的妇人发髻。   这时萧弋舟走了过来,替她将珠钗簪上,将她一边一绺的碎发拨至耳后,“不必紧张,母亲素知我的套数,很能体谅。”   嬴妲怕的从来就不是嬴夫人。   萧弋舟又咳嗽了一声,道:“父侯必定也能体谅。”   她疑惑地转过头。   萧弋舟道:“他盼得孙儿很多年了。”   嬴妲脸红不语,娇嗔了一声而已。   洗漱梳妆之后,嬴妲被萧弋舟扶着出了房门,新妇走路轻飘飘的,犹如蹑足云上,娇小身影傍着世子,宛如仙女,下人们也从没见过世子对谁那么温柔小心,恨不得碰着台阶时都将人抱上去。   两人走到了清风堂,嬴妲先观二老神色,嬴夫人和蔼带笑,而萧侯已经露出了不满,她只低着头走进去,问公婆安,奉了茶水。   她脚步虚浮,明眼人知道怎么回事,萧侯顾忌儿媳脸皮薄,也顾忌儿子胳膊肘往内帷拐,一言不发。   嬴妲敬茶之后,嬴夫人从怀中摸出了两封红包,塞到她手中,“中原礼俗,侯爷不知,你莫见怪,他那份母亲一道准备了,你和弋舟两人拿着,图个吉利。”   嬴妲本来腼腆,望了一眼萧弋舟,不敢动,他自己走了过来,接过了一封,将嬴妲腰肢一搂,“她昨夜休息得不好,来得晚了,母亲勿怪。”   嬴夫人知晓怎么回事,哪能怪罪她,“本也就是虚礼而已,侯爷最是不喜虚礼了,敬过茶就是了,让沅陵先去吧,再多睡儿。”   嬴妲害羞地依着萧弋舟,手指抓着他的一角衣襟,脸红地被他卷了出去。   她的所有小动作,都没瞒住萧侯法眼,不知为何,今日见了之后忽然口干起来,朝夫人望了过去,她都有二十年,没对自己小鸟依人,如一朵软云扑在怀里,任他予取予求了。刚成婚时,嬴夫人虽有些小脾气,待人不算和气,对他却没有任何脾气,柔弱无骨,日日缠着他,即便去军营,都恨不得挂在他身上片刻不离开,手底下将士笑话他,他虽然面上凶,心里却乐在其中万分享受。   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   嬴夫人久住琅嬛轩,日子久了,夫妻俩之间相敬如宾,中间总是少了什么。   这一晚萧侯借病故,将嬴夫人骗来房中,才说了些话而已,将计就计将夫人拐上了床榻。   早年嬴夫人为了生萧弋舟亏了身子,后来再无所出,萧家几代单传,萧侯那时年轻,顶不住家中压力,虽心中颇为喜爱夫人,也还是依从安排纳了两房妾侍。何姨娘是他的通房,抬为妾侍的,后来的凤姨娘家境贫苦,萧家替她赎身还债之后,也就一并迎入了家门。   后来何姨娘红颜薄命早逝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凤姨娘柔弱不能自理,惹人怜爱,萧侯贪了几口,于后与夫人愈发生分,嬴夫人便自请搬到琅嬛轩去。   她一走,屋子空了,萧侯的心也被掏空了。他想哄回爱妻,可有些事,从两位姨娘入门那一刻起,就变了,嬴夫人待他不可谓不好,有个伤病,她都亲自侍疾在侧,然而萧侯还是察觉得出,夫人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心中喜爱他了。   不得与夫人同榻,他戒了欲,再也不近女人,一忍多年,今朝新妇入门,儿子红光满面的,老父心中安慰,不知为何起了火气。   嬴夫人也没推阻,任由他饕餮似的享用了自个儿身子,云雨之后,才推开了他,叱道:“你还想我为你生个儿子?”   这事上嬴夫人很委屈,萧侯心里清楚,不敢揭她伤疤,只搂着人不住地唤她乳名。   他的声音不再年轻,体力不再如从前旺盛不知疲倦,渐渐地也会力不从心,嬴夫人咬了咬唇,眼中含着泪水扭过了头,萧侯将她抱着不论她怎么挣扎都不放,“春庭,我对你不住,日后我……我怎么待你,都还不了你对我的好和你这么多年受的委屈,我也不要儿子,有弋舟够了,谁人不羡慕我有此儿子,一个胜过那些世家门阀里十个,你教得好,他有魄力,也有野心,更有我没有的东西。他如今成家立室了,往后你也为他少操心些,多操心操心你这么多年想着和你重修旧好的夫君可好?”   嬴夫人不说话。   萧侯又将人搂紧了一些轻轻摇晃起来,仿佛小孩儿同大人撒娇。“你不说话,我当你应了,我晓得你脸皮薄的。”   嬴夫人听了此话,忍不住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呸,你们萧家的人皮厚也是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   她嗔怪起来,又有了昔年女儿态了,不再端着,萧侯满心欢喜,又亲了夫人良久,胡须扎得嬴夫人脖颈刺痒着,嘴里骂着,心里却笑了起来。   *   成婚两日,萧弋舟都在侯府片刻不离陪着新妇,大部分时候是在榻上度过的,萧弋舟好像怎么吃都不够似的,嬴妲腰酸背痛地直求饶,他才放过。   嬴妲见他日夜殷勤不辞辛劳,心中隐隐约约地就察觉到不对,昨日里萧煜和东方先生他们便去了,萧弋舟如今又心不在焉,哪怕是在敦伦中途也会走神儿,嬴妲起初怀疑他渐渐要腻味了,后来一想,觉着怕是局势起了变化。   “夫君,你有心事么?” 第57章 娇蛮   二月初春, 天气初暖。   萧弋舟命人在沧海阁抱厦底下挨着蓊蓊郁郁的一片幽竹置了方竹榻, 上铺就着软毯棉褥, 他将柔软宛如无骨的小公主搁置在竹榻上,此时从竹林的林梢里飘起了一层烟气, 桃红橘丽的夕晖, 正犹如一团赤火, 将莽翠的竹叶点燃,吐纳出一口苍烟。   日暮了。   萧弋舟示意让嬴妲不必多想。   但女人生性敏感,嬴妲也会猜疑,“倘是无事, 不至于连萧煜也不在,他一定事先走了,去安置了是不是?你也要走了?”   萧弋舟叹了口气。   “夏侯孝于彭城外陈兵三万, 公然同我宣战了。”   此言一出,怀里娇软的身体便顿了顿。   萧弋舟蹙眉道:“还不确定夏侯孝来意,若是只想取彭城,萧煜足以应对, 若是公然同西绥开战, 我要抽身去迎战。后者,可能大些。子郢与楚楚说要回门,我让楚楚留在府中陪你?”   他顿了一顿。   “夏侯孝,不是善类。我手上可用将士, 必须分派在淮阳及兀勒以南, 沿乌桕渡摆开阵势, 与陈湛人马对立,剩余可调用的不过一两万而已,这一次,又是以少敌多。夏侯孝亦是常胜将军,名声煊赫,你不宜同我前去,但有万一,”他皱眉,“虽没有万一,你身娇肉贵,去了只是受苦罢了。”   嬴妲窝在他怀里,沉默了。   萧弋舟察觉得出,抱着自己腰的柔软手臂,在不断地收紧,又收紧。   她温柔而沙哑仿佛下一瞬就要哭了的嗓音传来:“又要打仗了。你好生的,我在家里等你。”   在平昌时,嬴妲最怕的,是成为累赘。如今依旧如此。   只要他说一句不要,她绝对不会不识趣强求萧弋舟允自己随军同行。只是心中难免不好受。   “穆姑娘与你一道么?”   萧弋舟又是一阵寂然。   “穆家陈兵淮阳以西,穆老英雄年高德劭,鼎力支援,穆女——”   “我明白了。”嬴妲说道,她垂眸露出委婉的苦笑,咬了咬唇,“我懂的。”   萧弋舟声音有些哑,将嬴妲的一只柔软小手捏住,犹如他最爱揉玩的玉兔,捏了好几下,“这一战至少数月才得归,你在家中与楚楚为伴,如有事,可寄信与我,有所求,可以问母亲。”   “什么时候拔营?”   萧弋舟道:“等萧煜消息,也要等,子郢过来。”   嬴妲不再说话了,半晌之后,她颔首“嗯”了一声。   *   子郢带着淮阳旧部,是两日后间道入城的,夫妇共乘一骑。   沿途子郢向鄢楚楚解释,将会留下她在侯府,自己率军与世子东进,抵御夏侯家。   如夏侯孝兵败,至多也不过抢夺一二城池以为战利,夏侯家树大根深,非天意则难以撼动,因而此战或有凶险。   鄢楚楚常年随军,于战场上诡谲莫测的变化,心中有数,没有反驳,但也没有拥持,只是下马之后,一言不发,撇下子郢便入了门,嬴妲亲自相迎,带着鄢楚楚入沧海阁叙话,男人们便聚在一处论战。   才不过一个多月不见而已,嬴妲愈发水润娇媚了,鄢楚楚便道:“我已听闻了,夏侯孝出兵,可是为了你。”   “啊?”   这个萧弋舟不曾与嬴妲说。   她睁着滚圆灵动的水眸,目光里充满了困惑与茫然。   鄢楚楚含笑,“是真的。”   不过这只是出兵的一个幌子罢了。   夏侯孝打着前朝名义,对天下广宣,萧弋舟受沅陵公主之辱,气量狭窄,怀雠于心,故软禁公主,施加暴虐,宣称迎娶,实则挟前朝皇嗣以窥诸侯,其心险恶。他代天受命,讨伐萧氏。   嬴妲还没见过有人如此无耻,“呀,他怎能这么说!”   鄢楚楚又笑了,“世子妃细想啊,他有哪一句说错了?世子不曾怀恨于心?不曾囚你于府,施加暴虐?不曾窥伺诸侯,觊觎王座?”   诚然这不过是玩笑,嬴妲心里想,天底下的人也未必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夏侯孝需要这些所谓凿凿之言蛊惑军心、激励士气罢了。   嬴妲见过夏侯孝。   这几日常有人在她耳畔提及夏侯孝,她便懵懵懂懂地想起来,四年前,十几个贵族青年涌入皇城提亲,被她拒绝了个干净。萧侯带着萧弋舟走那日,她坐在寝殿里哭,哭了几个时辰,侍女同她说,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平昌,再也看不见了,嬴妲蓬头散发,赤足便往外跑。   侍女捡起她的一双木屐,随着她奔出门,嬴妲仓促套上了鞋袜,打马出门,她登上平昌城墙,遥遥地远望过去,青山如幕,夕阳落尽余晖,一切回天无术。   他真的走了!   十五岁的小少女,因为痛失良姻,险些嚎啕失声,她强迫自己站定,默默地吹了许久的暮风,直至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她才折身,由人护送回去。   岂料中途嬴妲嫌烦闷,不想让父皇的人跟着,竟打马扬鞭,在街市上飞跑起来,公主任性发作起来,闹得一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金吾卫险些失魂。   起初只是嬴妲想闹,但到后来却收不住场了,那匹马是大皇兄的,性儿却不似大皇兄温润平和,暴躁得很,将她甩下了马背,嬴妲还以为要命丧当场,结果稳稳地落入了一个怀抱,那怀抱有些凉意,嬴妲下意识以为是心上人去而复返,欢喜地扬起了脖子,那人却几个纵身起落,拐着她窜入了里巷。   没有月光的的街衢,伸手不见五指,他修长的人影匿在一团冷暗之中,犹如恶煞。   这人身上的气息不是萧弋舟,在嬴妲还没有一时激动唤出心上人的名字之时,便冷静了下来,他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不会带着她跑到偏僻无人处。   “你,是何人?”   那人不说话,嬴妲又问了一遍,见他屹立不动,甚至错觉是雕像,她皱了皱眉,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正要提步离开,岂料他却走了过来,长臂一伸,将嬴妲堵在了墙壁上,凑近过来。   他面部轮廓非常可怖而嚣张,嬴妲敢保证自己见过他,然而她不过是个走失了的小姑娘罢了,面对男人如此欺压,还是觉得害怕,声儿也发颤了。   “你——”   那人声音阴测测的:“公主为何拒我?”   他果然知晓她是谁。   嬴妲咬了咬唇,“我不喜欢你,你放开我。”   男人冷冷一笑,“公主方才在城垛子旁哭,哭谁?今日,只有萧家一家离开了平昌。你哭的莫不是他?”   顿了一顿,他又道:“不对啊,我可记得,公主前日将萧弋舟的聘礼踩在脚下,骂他癞蛤蟆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才两夜功夫,这又转了性儿?难道——”他冰冷的手指,修长湿润犹如毒蛇盘于玉颈上,嬴妲打着颤,手指扣着墙面,嘴唇几欲出血,男人又呵呵笑了起来,“你与萧弋舟有了苟且?他不忿,寻了你是不是?征服你,又走了?”   嬴妲气怒起来,“不许你口出恶言侮辱他!”   她挣扎,挣扎不脱,夏侯孝抵着她,将人紧紧压在墙面上,又冷笑起来厉声道:“昨夜里萧弋舟不安心待在驿舍,连夜出门,夜翻宫墙之事,我的影卫早见了!”   嬴妲愣了愣。   然而她受制于人,来不及细思,萧弋舟明明要走了,又翻宫墙做甚么。   夏侯孝的手绕到她的身后,要轻薄欺辱于她,嬴妲恨声叱骂,张口呐喊,萧侯孝封了她哑穴,又要行事,谁知那匹通灵性的烈马突然一个急冲,拐入巷来。   夏侯孝猝不及防被冲撞于墙面上,欲劈手宰了这头牲畜,烈马丝毫不惧,以身庇护嬴妲,夏侯孝亮出匕首,这时弓箭手已埋伏过来,金吾卫随着马后至,封死出路,夏侯孝的影卫随之现身,以铁索飞爪勾住檐角,将其带走。   嬴妲侥幸逃脱一劫,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之感。   她猜测那男子必是求婚被拒的人之中的一个,她在父皇寿诞那日,果然又见了他,夜深天黑,虽没有看清那人五官,但面部轮廓,和由里及外散发的一股阴森如毒蛇的感觉欺不了人,嬴妲从众人之间,一眼便看到了那人。   那是夏侯家的公子,单名一个孝字,字虞欢。   夏侯家世代居于东郡,高门大户,家将如云,豢养食客三百。   嬴妲观父皇神色,似乎有意拉拢夏侯家,她害怕父皇君无戏言,当场趁着酒兴将自己许给夏侯孝,便微笑着起来祝酒,将一盏冷酒傲慢地撒在了夏侯孝身上,他果然勃然色变,可惜碍于皇权发声不得,当场拂袖而去。   那就是嬴妲最后一次见夏侯孝了,为此事,她被父皇禁足了三个月以示惩戒。她那时年纪小,能想到的,让人讨厌自己的方法,就是用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慢姿态,以公主之尊,狠狠羞辱人的自尊,惹人痛恶。她还不知她的行径得罪了多少人,给自己赚了个怎样倨傲无礼、不贤无德的名声。   *   夜深了,萧弋舟才回来。   嬴妲坐在抱厦下的的竹榻上候着他,萧弋舟过来,将她纳入怀里,横抱了起来。   嬴妲乖乖地将脸颊倚住他的胸膛,“我今日忽然想到一事。”   萧弋舟见她有话要问,轩眉微微扬起,便坐了下来,竹榻发出吱呀一声。   “夫君,我似曾想起来,夏侯孝同我说,你四年前临离平昌时,晚间偷翻宫墙,教他影卫抓住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暗窥萧弋舟露出诧异的神色,接着说下去,“你做甚么了?”   萧弋舟脸色微微不自然。   “没甚么。”   “也没有被抓。”   他顿了一顿,见嬴妲有些不信,眉间拧起的褶痕便深了,“我那晚并未见人。”   嬴妲露出“看来果然有此事”的神情。   他清咳一声。   “我不过是,趴在宫墙上,看了萃秀宫一晚,吹了一晚冷风而已。”   嬴妲心中有些触动,她红了眼眶,趁着夜色正浓,瞧不见,偷偷地将一丝湿润抹去了。   萧弋舟又道:“不知何故,那夜之后,口疾忽然好了,从此后说话再无障碍。”说着,他又是一顿,将茫然着睁着水眸的小娇妻一把揽住,锁入怀里亲吻了一口,嗓音沉沉透着愉悦,“你是我的小扁鹊,我身上所有的伤病,都只你治得好。”   嬴妲抿唇,久久不说话,眼眶却越来越红。   他以为是她闷着了,又为他即将出征而担忧,问了声儿,见她不答,便想哄着她。   嬴妲忽然紧紧地环了上来,搂住他的后颈,双腿分开缠住他,“夫君。”   “要我吧。”   萧弋舟微微发怔。   她又坚定地、带着喑哑的哭腔重复了一遍:“要我。就在这里。” 第58章 雕鞍   圆月羞入漆云,一庭风动, 杏浪霏霏, 竹波瑟瑟。   嬴妲紧紧抱着圆柱, 随着连续不断的撞击蓬乱如云的长发散下来, 宛如一把妖娆的海藻曼拧沉浮。嬴妲也像在水里沉浮, 被一记猛浪拍上了岸, 混着泥沙的水侵入皮肤, 带来无边疼痛和欢愉,最后她被又一阵吞天沃日的骇浪惊涛所吞没。   她滑了下来, 迷迷糊糊地瘫倒在男人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 连绵不断的温热的甘泉从皮肤滑落下来,她感到说不出的舒适, 出浴之后, 沾了褥子就如灵活小鱼钻了进去,朦胧地闭了眼。   萧弋舟将她的脑袋托起揽入臂弯,便温柔地说着情话。   嬴妲软绵绵的,四肢无力,他说十句也不回。   他认定她是累了,不再打扰她休息,嬴妲却又将小手伸了过来,勾住他的拇指, 低声道:“你不必瞒我了, 你要走了。”   子郢一来, 他就会立即动身。   今日楚楚姐也若隐若无说过一些话,她听了心里便已明白,如胶似漆的新婚生活戛然而止,她无法说出这时对于战争的厌恶,嘟起了嘴唇。   萧弋舟沉默了少顷,亲吻着她的额头发出含混的一声“嗯”。   嬴妲说道:“我知道的。明天我起不来送你了。”   “不必你送。”   萧弋舟满心愧疚,才给了她风光的婚礼,安逸而甜蜜的婚后生活,才几日而已,新婚的丈夫要持兵杖东征,她在家中还不知会如何难熬。   “不必送,怕你舍不得,又哭了,让人笑话。”萧弋舟低沉地笑起来,将小娇妻因为不服气嘟起的红唇儿用指腹拨了下,“睡了,我明早鸡鸣时分便要动身,你几时能在鸡叫时起来?”   最后那句是明目张胆的笑话了。嬴妲不服气,又反驳不出,瓮声瓮气地闭着眼咬他的耳朵,萧弋舟吃痛不说,她出完恶气,便罢休了,萧弋舟捏着她的小手,指腹不断地来回滑动,“想我时差遣驿使送信来,你折的一支杏花,是西绥最香的一支。”   这话听了还教人舒坦,嬴妲满足地翘了翘唇,开怀地沉入了黑甜梦乡。   次日大早嬴妲果然没有醒,鸡鸣时分过了一个时辰,才模模糊糊想着摸身畔被褥,早已一片冷意。   萧弋舟是不肯让将士多等的,如寅时正刻出发,他会于丑时三刻便已整装。惟其如此,上行下效,方是军心所向。   她没有睁眼,也不再摸身边的床褥,只是一行晶莹温热的水从紧闭的眼中逃出,越过鼻梁,滚入了软枕之中,湮没不见。   *   驿站之外,有人取了一副新的马镫替萧弋舟换上,他那匹神骏的红马,动时犹如风驰电掣,雷霆乍惊,此刻正乖乖地依傍着一身玄盔甲胄的萧弋舟,狻猊兜鍪上簪着一支鲜红羽缨。   簪羽缨是卞朝军士习俗,传闻百年之前,闻名天下的骠骑将军,在获封正一品紫绶上将之后,麾下的将士,人人兜鍪上都必须簪红缨。那一支原本由细柳营并入羽林军的队伍,跟随骠骑百战百胜,士气如雷。他们曾经是护佑中原大地最勇武的一支精兵,后人常怀想骠骑将军,尤其当山河破碎时,他们甚至想,如果是那一支神兵天将在世,必能挽回狂澜。   可文士们、百姓们都不会去想,猛将出于乱世,出于盛世,却罕少出于已经腐朽的朝堂,有将无兵,犹如无米之炊,巧妇难为。   萧弋舟牵缰上马。   此时天才露曙色,浅灰中噙着一口红,犹如怪枭张开了血盆大嘴。   一支羽箭穿破浓雾,血流溢出来。须臾之后,浅灰褪尽成白,而红则愈发浓酽。   萧弋舟拨转马头,裨将已纷纷上马,他拧着眉头,对子郢身后沉着脸色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子郢略有些心虚。   萧弋舟道:“让她上马吧。”   子郢怔了一怔,为萧弋舟的火眼惊愕少顷,才重重一点头。等萧弋舟回头去扯了旌旗时,子郢朝身后动了动手,步兵前排慢慢地走出以为个头娇小的女人来,她也穿着身盔甲,但扬起脸蛋的那一瞬间,众人都认了出来,这是常年跟随世子行军作战的鄢楚楚。   军中没有女人,以往只有世子身边几名婢女是例外,她们聪慧听话,也会骑马,从不会拖累行军。原本无人置喙,但见到鄢楚楚竟化身小兵藏匿军中,他们心领神会,以为世子事先说过,不要女人同行,这才让子郢夫妇出此下策。   鄢楚楚被抓着小臂提上马背,子郢稍稍松了口气,鄢楚楚在他小臂上拧了一把,见他吃痛才道:“我说要躲在后边,你非不听,让世子认出了。”   她嗓音压得低,只有他二人听见。   子郢难为情,任由她发牢骚,扶她坐稳当些。   如此也好,他将马策动,跟随世子行军。   “不是怕世子不答应,是怕世子妃,她乖乖待家里,我却跟出来,很是不成体统。”   子郢听了这话,也就一笑,“楚楚知道什么是不成体统?你再不成体统的时候我都见过。”   鄢楚楚对他“床上姐姐床下楚楚”的无赖行径起初深恶痛绝,到如今已经习惯了,轻轻地抿了唇,“翅膀硬了敢笑话我。”她非得罚他不可。   正在行军途中,俩人不敢高声喧哗,也不敢多说话,怕教人瞧见,不利树威。   行军道上到没有突发变故,子郢年纪虽然尚轻,办事却极为稳妥,又有东方先生助力,他交代军权转接之事办得无比顺利,部署防伪、行军布阵之道上也获益匪浅,如今大军离开兀勒已远,官海潮虽贼心不死,但没有一丝风声动静,秋毫无犯。   *   二月初春去,三月草长莺飞,葱郁的柳枝抽了条,嬴妲还闲在侯府,正凭栏而立,于湖泊中的八角亭畔与嬴夫人说话。   湖风虽然暖,却嫌大了一些,将嬴妲坠着四只软铃铛的湖绿绸裙吹起,铃声清脆阵阵,有股酾酒临江、腾空欲去之态。   嬴夫人见她神容恹恹,自知是为了萧弋舟战况,又说道:“你方才说,夏侯孝怎么?”   嬴妲呆呆地回过头,走了过来,对着耐心的婆母,自己的焦躁不安显得极小家子气,挂着惭颜说道:“夏侯孝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以前不觉得,父亲说了他对自己大嫂的事迹后,我以为,他冲动短见,偏激易怒,实非君子。夫君与他约战平原,是君子之战,我以为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条件下,夫君会吃亏的。”   嬴夫人微微揉额,“我是同你吃酒,赏花来的,你呶呶不休与我说了小半时辰了,三句不离你夫君。”   闻言嬴妲红了脸,“我实是忧心,坐立不安,母亲不担忧么。”   嬴夫人道:“夏侯孝不是君子,萧弋舟就是了?”   问得嬴妲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回答,嬴夫人道:“这就是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说着又挥了一挥衣袖,“如今还未交手,你却自己击鼓唱败了,哪有如此灭自己威风的?你夫君是我一把手教到大的,旁的不敢说,但取胜之道,我教的是最多的,他也从没教我失望过。他二人是豺狼与虎豹,一般的狼子野心,谁赢了都不稀奇。只是夏侯孝为人暴虐,占尽地利,输了人和,余下的看天意如何抉择了。”   说罢,她见嬴妲身上只裹着件单衣,怕她冷,让侍女搀扶了她回屋歇憩。   嬴妲脑中始终想着的是嬴夫人那番话,走下水榭回廊,嬴夫人从身后过来,嬴妲驻足,让婆母先行。   嬴夫人与她并行,沿途又说起了话,“后几年,弋舟恐要常年在外征战,你嫁过来,属实委屈。若还有想添置的,都同我说。”   嬴妲点头应是。   “并不委屈。”   嬴夫人的目光里充满了笑意。她方才说话重了,沅陵便又开始谨小慎微,唯恐她再有不快,其实她心中没有不悦,只是儿媳始终不展愁眉,萧弋舟恐得数月不得归,她长此以往担忧下去,拖坏身子事大,不如几句狠话堵死了,免教她胡思乱想多心多疑。   “你身边婢女照顾不周,我今日见了要罚她们,竟让你单衣便出来吹风了!要是再有二回,我将她们关到柴门去,锁上几日,人老实了,看谁还敢怠慢我萧家妇。”   嬴妲一怔,开口欲为她们求情,嬴夫人却快了几步,先上岸去了。   不知是不是真吹了风,嬴妲回来后夜里便觉得身子有些不适,似有些内热,被噩梦惊醒之后,便觉得浑身难受,只得起身寻针灸带,取了银针为自己穴位扎了几针,这才稍稍好转。   只是大早清醒之后,觉得后脑眩晕不止。   请了大夫过来,两名耆老轮流对嬴妲问了脉。   对视一眼,见他们神色犹豫,嬴妲心头一跳,怕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强作平静,“大夫,但说无妨的。”   “夫人房事停了多久了?”   嬴妲一愣,犹如两记铁掌掴在颊上,瞬时便双颊血红,婢女们也都暗中别过头去。   她咬了咬唇,“一个月了。”   耆老又对视了一眼,说道:“还不敢肯定,夫人这些时日当注意休养,切莫大动,更不可再去湖上吹风,每十日我等来为夫人诊脉。”   这一个月来嬴妲始终跟着他们参习医术,日进千里,闻言自己要搭脉,怕为自己诊错,嬴妲试探了下,见他二人脸色古怪,愈发是让她心中煎熬。   她什么也没摸出来。   “我染恙在身,已经药石无医了?”   她声音发抖。   花白胡子的老者忙将她话拦住,“绝无此事,夫人切莫多心。老朽二人这就去开了方子,夫人按方煎服,十日之后,我等再来为夫人诊脉,必能揪出病因。”   嬴妲脸色郁郁,终归有些不信,命人送走了两名大夫,本想自去翻医书,但始终犯晕,她不得已回榻上挨着,连烟绿的珍馐佳肴,都送不到嘴里,浑身软如烂泥。   “我恐怕真病入膏肓了。”   她心里想。   这时她无比思念起远在战场的夫君,不知他的盔甲上沾了多少鲜血,俊容上也血红斑斑,想着,仿佛有腥味飘到了嘴里,她忽然扶榻翻身过去,有股干呕的**。   蔚云将她扶起,不知不觉,嬴妲的两腮上已挂满了晶莹的水珠,我见犹怜,目光楚楚。   蔚云都心疼了,“夫人好生休养,无碍的,耆老已说不是大事,您这里安心养着,世子那头但有消息我给您传。”   嬴妲难受不已,肠胃宛如翻搅,上午才用了的米粥忽然哗啦一下,全吐了出来。   她病得难受,娇生惯养、金尊玉贵长大的公主从没如此难受过,连脸被大火灼伤时,她满心绝望,都不曾觉得这般备受煎熬。 第59章 怀喜   嬴妲病得糊里糊涂,耆老走了第二日, 又开始发起了烧, 于是他们只得背着药箱回来, 殷勤开药。   因为顾忌嬴妲身子, 二人不敢明说, 只开了药性温和的方子, 量不可多, 嬴妲喝了只稍有起色而已,身上还是难受, 四肢疲乏无力, 软软地窝在方寸营地, 在被褥里埋着,恨不得连气不出来吐一口。   头日里闻说新夫人吐了药膳, 烟绿甩了脸子, 将锅铲扔入灶里罢工了,蔚云说不动,楚楚姐也出嫁了如今随夫行军,沧海阁无人镇得住烟绿愈发古怪刁钻的脾性,便只好亲力亲为,日日为嬴妲煎药,辅以药膳。   中途嬴夫人来瞧过嬴妲几回病,嬴妲始终不见好, 她心里犯疑, 见沧海阁冷清, 又有下人状告,知晓这里人心不齐,嬴妲本就个性软乎,如今又病了,再教下人欺负到头上,萧弋舟回来不知要怎生心痛,便安排人将嬴妲挪了窝,搬到琅嬛轩住。   婆母要亲自侍奉羹汤,嬴妲受宠若惊,又连连拒绝,嬴夫人劝了她好几声,才哄着人将药喝了,出寝屋门,命人将屋子关了免嬴妲受风。   不过区区风寒而已,始终不见好,嬴夫人心里便犯疑,正巧赶上耆老又来为嬴妲诊病,嬴夫人以为二人受了谁人唆使,故意为难嬴妲,将人暂且拦下。   “沅陵身体抱恙多日,日日按方煎服,也没得痊愈,你们两个老庸医,为她开的什么方!”嬴夫人待人和顺,从不轻易发难,可见是真怒。   嬴妲自己俨然已是医士,见过药方,便知晓是不伤身的,纵是始终不大好,但有些渐渐转好的态势,也无妨。   两名耆老连连躬身认错,赔了诸多不是,今日为嬴妲诊脉之后,又未曾断病,仍然只道让嬴妲尽量歇憩,按方服药,待身子好了,脉数自然而然恢复平常。   如此又过两日,嬴妲身上终于见大好了,已可无碍于行,嬴夫人邀她在堂屋耳房小憩,春意盎然,嬴妲病了的这几日,窗外的桃梨已由盛转衰,嬴夫人让人为嬴妲添了一床新曙色绣云雀彩纹的锦被,不薄不厚,替她拥着盖到颈下。   小炉里煨着姜茶,汩汩腾着沸泡。   一支凝露的春海棠优雅地垂落,嫣然的粉苞子几欲探入轩窗内的细口长颈烟青瓷瓶。   “沅陵,你身子大好了,我也稍稍安心,本不想同你夫君说,免叫他分心,可缠绵多日不好,我也瞒不住了,他正经的心思没有,旁门左道的功夫倒随了我。你头一日病了,便有信鸽从这里飞了出去。”   “信鸽是特训的,不过四五日便飞到了。”   见嬴妲脸色愈来愈奇,微微赧然,嬴夫人又笑着抚了抚她的手背。   “他收到信想必也要急坏了,信鸽还没飞回来,不过也就这么一两日。”   嬴妲浮着红晕的脸低垂着,不敢答话。   她的病好容易才有了好转,怕又有反复,下人不得贴身随侍终归有照料不周之处,嬴夫人将她安顿在自己寝屋内间,自己则睡在外头,另置有一方竹榻。   从敬茶之日起,萧侯愈发贪恋起她的身子,一有空便以各种歪门邪道的理由,将嬴夫人诓到他的阁楼去,一去便常不回来了。   前夜又是,折腾许久,嬴夫人身子筋骨不及他强,闹得昏死过去一回,这让萧侯呆住了,发誓再不敢胡天胡地乱来,嬴夫人便发了狠话,再也不去他阁楼,萧侯便道,她不过来,他还不过去么!   老匹夫腆着肚皮老脸都不要了,嬴夫人说不过他,一大早便让琅嬛轩谢绝外客,萧侯来了一回,教执剑的婢女们乱棍扫出去了。   萧家世代武将,连苏骠骑当年都是萧铎营下先锋,这么多年,底子到底是没落下,嬴夫人不过会点拳脚而已,在男人眼中是不入流的三脚猫,要制住她和她精心教习的下人再容易不过,之所以被打出去,还是为了全夫人之颜面,自己的颜面便不重要了。   但这会儿了,萧侯只来一回,后头再无动静,嬴夫人侧身和衣而躺,虽说萧侯不来,倒免得尴尬,可心里不知为何极不舒坦。她也不是贪那两口滋味,毕竟儿子都已成家了,只是,说不上来胸口正源源不绝涌出的郁闷之感。   她歪着身子,坐起来,里头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徐徐地,极有节律,嬴夫人知晓儿媳睡意正酣,便披了衣裳,安静地推门而出。   跫音极低,不足以惊醒睡梦之中的病人,嬴夫人步入亭中,婢女正在房檐下打瞌睡,忽然惊醒,见亭中映着月色立着一人,睡眼惺忪之中认出是夫人,心神猛跳,忙疾步走过来待命。   “夫人。”   “侯爷没着人来通传一声么?”   这个时辰了,嬴夫人等不得,若是说了真不再来,她睡得安逸些。   婢女心头犹疑,但想到过往十多年来,这事也不是没有,便稍加迟疑道:“侯爷入了凤姨娘的秋葵斋,今夜应是不会来了。”   凤姨娘想必是身子不爽利,又哄得侯爷前去关怀了。   婢女来府上也有七八年了,这事见过不少回,已成侯府积习,夫人也从来不置喙半个不是,因而她这才敢大方说出,只是这次嬴夫人听罢,身子竟狠狠一晃,婢女惊愕了,“夫人?”   嬴夫人扶石栏杆娴静地立住,姿态温柔,婢女仿佛晃了神儿,又见到夫人面容温和,比方才还要温和了,惊疑不安之际,嬴夫人说道:“也好,我睡了。你让剑侍将院门阖上,谁也不许来了,都歇息去罢。”   婢女得令,自然恭恭敬敬地应了。   戌时,晦暗天色之中仅有疏星点缀而已,枝条扶疏的花门之外,萧侯的脑袋探出了一截,正要扣问夫人安歇了不曾,没想到偌大院中竟一人也无,萧侯略感惊诧。   细细盘算起来,以为夫人琅嬛轩不过几名会三脚猫剑术的婢女而已,还懒散怠慢至此,若有人起了觊觎之心,夫人岂有余力招架?于是奔走回去,传了几人,欲让其人为夫人保驾,昼伏夜出。   这一晚可谓相安无事,如此过去,翌日大清早,萧侯故技重施,谎称摔上了右腿,磕在了石井栏上,踝骨肿胀,其时嬴夫人又与嬴妲同挨一榻,正摆子对弈,传话的婢女是当着嬴妲之面说的,而嬴夫人却殊无异色,面色澹澹,唤她落子。   嬴妲微微蹙了细眉,声音柔软带着一丝试探,“母亲真的不去么?”   嬴夫人道:“你这一手要断了后路了。”   嬴妲低头瞧过去,手指险些便将棋子压了下来,趁还有挽回余地,忙又镇定地落了子,才继续恭敬婉柔地候着。   嬴夫人看了她一眼,轻轻含笑,“明知是骗局。去什么。”   这话教嬴妲听了耳热。   “他们父子俩一个德行。上梁不正下梁歪。”   嬴夫人顿了一顿。   “我甘心受他骗时,便去了,不甘心时,便不想去。”   嬴妲受教了。原来婆母并非是不知晓侯爷屡屡装病,是哄她的,也并非真的信了他并不高明的哄骗,只是愿意成全他的伎俩,心也想着他,这才会被心甘情愿地骗过去。   唤了许久,夫人不来,萧侯急得抓耳,面红耳赤地来回踱步,直至过了许久,凤姨娘那厢命人送来几只梨花饼,这才恍然大悟!   他撂下诸人往琅嬛轩大步前去,无奈又被剑侍挡在了门外。   “侯府之中,还有本侯踏足不得之处?”   剑侍们被萧侯中气十足沉声一喝,面面相觑,均落于下风,不敢动手,萧侯这才跟进去,前头两人蹒跚背着药箱,正是府上二位经年为他问诊的耆老,萧侯心中一动,以为是夫人身子不好,脚步更快了。   幽窗棋罢,嬴夫人收捡棋子,只险险赢了嬴妲几局而已,但萧家罕少有人棋艺不如自己的,嬴夫人赢得畅怀,什么不愉都抛之脑后了,岂料收捡棋子之时,嬴妲忽然别过身干呕不止!   嬴夫人怔愣了,“病不是大好了么?”   从搬入琅嬛轩以来,嬴妲再没干呕过,嬴夫人惶惑之际,忙让人去传耆老。   二人急匆匆而来,嬴夫人已扶着嬴妲到里间,与花鸟山水纹屏风后,倚上了床榻,嬴妲俏脸雪白,人已清减了一圈,胸闷不适,干呕却不出,两名耆老早有准备,这一回来只切了脉,这才对视了好几眼。   嬴夫人直不断催促,“若是再诊不出子丑寅卯来,明日,我让二位回山林罢了!”   耆老慢悠悠地坐起,“夫人切勿忧心,前几日我二人已有所觉,只因世子妃她偶感风寒,脉数受扰,况月份不足,我等不敢断言。如今,已可确认了,夫人风寒已大好,之所以还有干呕晕眩症状,是受孕所致。”   嬴妲原本软软耷拉着的眼皮,随之耆老不疾不徐的说话声落地,忽然惊愕地扬起了起来,水润清湛的眸子如迸珠光,明明璨璨充满了错愕和欢喜,“老先生您——”   嬴夫人也惊喜异常,要快她一步,“此言作真?”   二人都道:“是真,我们行医问诊多年,断不会连个喜脉都看不出。夫人这是有孕了。”   婆媳二人一个说不出话,软软挨着床褥,一个看似镇定,实则掐得虎口刺痛。   萧侯慢至一步,闻言也戳在了门外。   短暂的惊讶之后,也是欢喜无边。   耆老蹙起了眉。   “夫人大病,身子极弱,我等这才不敢胡乱抓方,只因是药皆有毒性,才让夫人养了许久才好。”   原来如此,嬴夫人再也不敢计较,汗颜无状。   “如今病魔虽去了,也不可掉以轻心,还是日日要照料仔细,忌讳之物,请夫人稍加留心。”   “自然,自然。”嬴夫人颔首称是。   嬴妲犹若未闻,恬静地抚着平坦的腹部,只是心却不知飞到几万里外了,万分想与孩儿父亲分享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喜悦,可眼下,他人不在她身旁。她黯然不已。   她又想到,曾经因为避子汤药之事,她和他之间闹了很大不快,嬴妲那时便在心中发誓,她若有所出,一定是与他所出。   而现在,就要实现了。   她的嘴唇因为幸福和甜蜜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耆老与婆母说话的声音仍旧絮絮不绝地响在耳畔:“胎象还是稳的,如今病魔已除,也不可日日囿于舍下,走动走动,身上晒些日光会好些。”   “至于衣食寝居之事,侯府有不少婆子颇有心得,老朽二人倒是外行了。”   “是,是。”嬴夫人如被天降喜讯砸得晕头转向,除了是,已不大能说出别字来。 第60章 情义   当初萧弋舟为了避子汤药大动肝火, 至今历历在目,嬴妲一丝也没忘, 后来奇异般地让她哄好了, 虽说少不得付出了些代价,后来他再也没刻意提起, 也绝不刁难她。   只是嬴妲心中明白, 他始终饮恨难平。   她自怜自艾过, 自伤自怨过, 婚后她问他,为他生个孩儿好不好, 他一笔带过不着痕迹,嬴妲面上强颜欢笑,也绝口不提此事。事到如今,她都有些摸不准, 萧弋舟的脾性古怪,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嬴夫人警醒了许多她当注意的细枝末节,但见她心不在焉,仿佛另有盘算,知晓是为了何人, 也不点破。   “好生养着,我亲自送二位名医出门。”   两名耆老的待遇又被生生拔高一截, 汗颜得紧, 哆嗦拂衣起身, 随着嬴夫人出门, 镶黄雀雕浮云样木门拉开,一道别扭魁梧的身影乍入眼帘,嬴夫人顿了顿,面上仍旧带着笑,复又请医士出门。   耆老走远了,嬴夫人温和地退了回来,要拉上门。   萧侯便一个闪身冲到门口,话哽于喉实难启唇,可夫人面色平静,分毫不见怒容,他知她脾性,愈是怒火积于胸口愈是不乱阵脚,不留把柄落人手中,夫妻二十余载,分房居住多,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萧侯吓得一个心惊胆战,忙不迭交代:“昨晚,我并未歇在秋葵斋,只是传话人说华淑身子不适,疼得面色发白,嘴唇乌紫,几乎昏死过去,我才——”   嬴夫人笑了,“侯爷言重,为妻并没要交代。今日风大,沅陵只宜在屋中歇憩,受不得寒气,我只得先照顾她了,侯爷自便。”   “春庭——”   门被拉上了。   萧侯紧蹙墨眉,忽然想到,儿子在外出生入死十战十捷,他在府中为二女周旋,尚且头疼,果真是大大不如。新妇有孕,萧家即将添丁这事,仅此一事,还勉强让他挂得住两分笑,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嬴妲成日困在榻上睡,睡饱了,这时候已无睡意,嬴夫人哄不好,只得让她坐起来玩翻花绳儿,嬴妲手笨学不会,嬴夫人不厌其烦地教学。   她聚精会神地学了少顷,窗外传来一阵轻细的咕咕声,嬴妲耳朵灵敏,倏地笑靥绽开,“母亲,是信鸽飞回来了么?”   嬴夫人比她稍慢一些听见,此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婢女手里揣着乳白的信鸽步入内房,将鸽子放在一旁窗棂上,小白鸽便低头如捣蒜地吃着钵子里的食粮,婢女将信纸取下,跪伏于嬴夫人身前呈上。   嬴夫人接过来,“是世子传来的?”   婢女点头应是。   嬴夫人展开信纸,这种纸张轻薄柔韧,类似绢布,不会轻易撕损,嬴夫人怕里头事有不祥冲撞孕妇,没让嬴妲第一眼瞧见,但观她神色,嬴妲轻轻咬着嘴唇,水眸里充满了焦虑和迫切。   信鸽腿脚上绑的信筒过小,里头信纸自然不过一指大小而已,写不出太多字,萧弋舟留了两行字,字体歪斜几不成体,许是在转战奔袭途中一挥而就的,上头甚至有一丝沾了血气的沙尘味。   “马背上闻卿抱恙,心魂恍惚,栽落马下。夫无才无能,有小捷无大胜,盘桓数月,望卿自珍重。”   寥寥几语写得极是仓促,若非他自幼练笔,已可将字写得细如蚊蝇,恐怕这窄小一张信纸还容纳不足如此多字,潦草涂鸦间可见渴盼团圆之殷切,充斥着丈夫对妻子的关怀和不安。嬴夫人将字条拿给嬴妲,她见了,因为病容未褪而浮出的苍白,慢慢地沁出了红润,她垂下了头,目光仿佛隔着几重壁障,正与腹中孩儿凝视传话。   “安心了?”   嬴妲恍惚了一瞬,将字条上的几个字指给婆母瞧。   嬴夫人对着“栽落马下”四字愣了愣,叹道:“你听他胡说!这有夸大之嫌,他不定怎么活蹦乱跳到处惹乱子给人下绊子呢,哪有他栽落马下的时候!”   嬴妲便信了,露出娇憨恬静的笑容,“母亲,我要回信么?”   她怀有身孕,这是天大的喜事,嬴夫人自然是想教儿子知晓的,不过他眼下四处奔袭,情势又不比以往,恐信鸽无法传到,反而落入夏侯家手里,再者,怕萧弋舟闻讯之后归心似箭,又要分心,贻误判断,嬴夫人便没有立即说话。   嬴妲仔细想了想,说道:“过几日再说吧。”   嬴夫人颔首。   *   兵贵神速。   夏侯孝如今正与萧弋舟较上了劲儿,先后与山南道上、太行山北交锋,萧弋舟麾下将士宛如阴兵,神出鬼没,常打得人措手不及,渐渐地,犹如猫撵老鼠,夏侯阀抱头鼠窜。   军心虽渐渐不济,但萧侯孝并未损失多少人马,源源不断的粮草供给,使得他如今仍占两倍兵力之上风。谋士谏言,只要同萧弋舟耗下去,拖死他们,再伺机予以致命一击,必能手刃宿敌。   夏侯孝以为良策,于是拔军驻守屠陵,以守代攻。   他们能想出拖延战策,东方先生自然也早已看出,连夜又定下奇谋。   是夜,萧弋舟帐中灯火不熄。   他的掌中摊着一张字条,是十日前飞鸽传信送入他手中的。   他的小公主病了,缠绵病榻不起,断断续续地发着烧,梦里也唤着夫君,人都清减了不少。他心疼又不安,几度在商议伐谋之时晃神,东方先生也是看出来了,这才及早布置了下去,劝他回营多加休整。   烛火明灭,于白帐之中幽幽浮动,将他英挺而凌厉的俊容映得多了分意味难明的温顺与柔和,这与西绥世子一贯气度严重不符,以至于穆红珠走入帐中之时,见到如此一个对着信纸怀想妻子的世子之时,胸中有什么轻轻一跳。   她有些犹豫,不知该进是该退,但萧弋舟是习武之人,听音辨人是一绝,早发觉她来了,自然逃不过他法眼,于是穆红珠飒然一笑,迎着几支长烛而来。   她一身红衣劲装,平添了磊落潇洒之气。   “萧世子,有一事未曾向你言明。”   萧弋舟早已将信纸收捡了起来,放入了一条长檀木锦盒之内。   他抬起了眼睑。   穆红珠道:“我于你有恩,你也说过会报恩。如今正是报恩的好时机,你夫人并不在此。”   萧弋舟直觉穆红珠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有些惊天动地匪夷所思,不觉蹙眉。   她的搭在他身前一方平整四方的髹漆红案上,素手修长白净,丝毫看不出是一日染血百人的辣手,她挨了过来,“我来问世子取了。”   萧弋舟并不喜欠人情,尤其是女人。   金银玉器、田宅铺面,但有穆红珠所求,他都可以慷慨倾囊。   只是,萧弋舟若有所觉,穆红珠要的不是这些。   他皱眉盯着她。   穆红珠道:“玙璠明珠,与我而言都是脚下尘,我所以救你,贪的不是功德,更不是你的财帛,我贪的——是你。只有一个你。”   萧弋舟猝然起身。   他的面色已经很不善,冷冷地居高临下,俯瞰穆红珠。   穆红珠低笑几声,“我不要你娶我,我更不会做你家妾。”她站起身,手指点了点他的木椟,“就要你一夜。救命恩情,换你与我一夜。”   萧弋舟侧过了身,虽对穆红珠提出如此无礼要求颇感意外,但因顾念旧谊与穆老出兵之情,他没有当场翻脸,已自以为涵养极佳了,只是语气不觉冷然如冰,郑重回绝:“穆姑娘要我背弃夫人,做这等有辱道义之事,恕萧泊不能!”   穆红珠手肘点桌,撑额而笑,“不过一夜风流而已,我断然不会介入你与夫人之间的。我若有心,早在你夫人背城离去之时,便在半道上劫走了她,让你永世也找不着,更不必指点萧煜明路让他替你将小公主追回来了。”   越说越是不知廉耻,萧弋舟脸色铁青。   他闭了闭眼。   “穆红珠,你帐下愿意与你鱼水交欢的男人多如牛毛,你……”   “我只想染指你一个啊。”   穆红珠笑了笑,颇有些自嘲,“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如此轻浮放荡、寡廉鲜耻么?”她抬起了一双妙目,眸中溢满了柔情似水,“从你拒我,说一世不可能娶我开始。我心里想着,我也是穆家嫡女啊,难道我这生非你不可了?”   “我不断地勾引我父兄麾下的男人与同僚,不断地与他们好,我与他们每一个人都情热过,如此我以为自己便能忘了你给我的屈辱。可你为了小公主几度生死攸关,无怨无悔,转眼又如同几记掌掴打在我脸上,你父却又一个劲拉拢穆氏,欲让两家成秦晋之好。你们父子二人给我的羞辱和狼狈,我如何能不放在心里记着!”   “你想的并没有错,我不爱你,歹念也好,非分之想也罢,我不过想拿回我的骄傲。”   萧弋舟与嬴妲相处,时常不能理解她的某些念头,就连她醋缸砸破了,满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酸味,他也后知后觉,直至人走了才咂摸出味道来。   因而此时,他听不懂穆红珠要如此行事的动机,和听起来似乎并不能自洽的因果条理。   穆红珠将一丝水迹擦去了,别过了头,帐外风声雷动,帘帐被卷起,不断地涌动着,犹如骇浪。   “你答应了,你我之间恩怨两销,我会瞒住你的夫人,谁人也不会知晓。”   “明日午时要行军,事不宜迟,我在伽罗山南的温泉池畔等你。”   地方是穆红珠亲自挑选的,那一眼温泉极小,藏于叠巘之间罅隙之中,极难寻觅,除了穆红珠外罕有人知晓,她已命人打点好一切。   穆红珠起身去了。   温泉水泡得人筋骨浮酥,行军几日的疲乏消解其内,穆红珠闭着眼,任由热雾氤氲熏红双颊,脑中却在不住回想方才萧弋舟的神色,他寒着一张脸有怒火将发不敢发的小模样,真是令人快意。   少顷之后,她睁开了一双丹凤眼,利落地爬上岸,用毛巾将身体擦拭干净,换上了准备好的宽袍红裳,衣袖一吐,柔软如柳的一双臂膀从红袖下探出,素手肤白如美玉,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双握惯了钩戟长铩,摧人魂魄的手。   她凝神坐于一块青石上,侧过头梳理被温泉水浸湿的长发。   等了片刻之后,汤泉外围着的大圈青石之后,传来了些许动静,穆红珠沥干长发,姿态姣柔地等着。   待三名魁岸大汉赤身出现在她眼前之时,穆红珠呆住了。   跟着她急促地起身,胸脯狠狠起伏,涨红着脸暴怒道:“萧弋舟,尔敢羞辱我!” 第61章 自尽   凤姨娘事件过去半月了, 萧侯以为无比难熬, 日夜翘首以盼夫人登上阁楼的倩影,白日到夜间,等来的是日复一日的失望,装瘸扮瞎都不顶用了,萧侯痛下决心,再豁出去一回老脸, 定挽回夫人的心。   一大早婆母不见了踪影, 嬴妲愣愣地起身问了声儿, 婆母身边的心腹婢女都去了,只余跟过来的蔚云回话:“说是去了秋葵斋, 凤姨娘做梨花饼的手艺是真正顶好的,眼下春梨谢尽, 若这时还吃不着新鲜梨花饼,便要等来年了, 凤姨娘邀了夫人几回,她不能作不知,便去了。”   嬴妲微讶,“婆母一贯不喜凤姨娘做派,她去得甘心么?”   “不甘心又如何,”蔚云道, “在这府上, 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下人议论纷纷, 道夫人气度狭窄,高贵不可攀的话又不少。”   嬴妲垂下了眼睑,沉思不语。   婆母曾是嬴氏宗亲,如今家门不可倚靠,可到底曾经风光过,如今也是侯爷正妻,为人是有几分矜傲之处,但也绝不是凶横雕悍、跋扈不讲理的人,况夫君也是婆母所出,受西绥万户拥戴,婆母若是不肯低头,谁也按不下她的头。   她到底是去了,可心中自然是不快的,至少会有不甘。   “我以为依着二人的性子,应当——不会打起来?”嬴妲气弱地幽幽抬起头来。   蔚云将她搀扶起,“夫人交代过,让您安心留琅嬛轩赏花晒太阳,不得随意走出琅嬛轩,您听话些吧。”   嬴妲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微垂着浓密纤长的眼睫,心思又飞到边关之地,飞到夫君身边了。这些时日,她闷于府中,精研医术,耆老都说已有小成,如今已可行医问诊,医些杂症了,等腹中孩儿降世,她日后也要如楚楚姐那般随军去,她会马术,也会用防身利器,为他做军医,总不算是累赘。   *   秋葵斋里外都是两院的婢女,从何姨娘死后,原本跟在她身边的婢妇,大多跟了凤姨娘。   嬴夫人心气儿高,旁人院里用过的,她用不惯,何况又是妾侍所用,再入琅嬛轩失了她的体面,萧侯也是此意,加之这些年嬴夫人尚俭,又打发了几个闲人,如今声势看起来,竟略逊于秋葵斋。   不过吃些梨花饼而已,凤姨娘照顾得鞍前马后,唯恐有不周到处,让嬴夫人愈加不喜做派。任谁率众前来,声势浩大地对她点头哈腰,她也不喜,感到有耀武扬威之嫌。   嬴夫人用不完她的梨花饼,她又殷勤催促用,只得与众婢分飨了,秋葵斋的人却嫌嬴夫人打脸,憋得老脸通红,敢怒不敢言。   “夫人喜欢,入了夏,奴婢院中能结些桃果,奴婢为夫人做些果脯?”   凤姨娘又舀了些马奶羹递与嬴夫人。   嬴夫人吃不得奶,连累得萧弋舟也不行,这一点知道的人虽不多,但嬴夫人以为同凤华淑共侍一夫多年,她不至于不知,眼风略了一眼,面容澹澹:“今日已吃积了食,多余的不用了,来日也不用。我听说凤姨娘前不久才腹痛如绞,月月都要来上如此一回,想必难捱,多照料自己身子为上,琅嬛轩的人虽不多,但绝不缺衣短食。”   以往嬴夫人从不将这些放在心底,如今亲自带人来了,因想到萧侯的两面三刀,妾侍屋里的人多过主母,虽说自己也出了一分力,但萧侯一直看在眼底,始终不提,她心上极不舒坦。若不是身旁如坐针毡的婢女,时刻发颤忧心她要拿凤姨娘是问,闹得阖家不睦,她面容上的和颜悦色早已不见。   嬴夫人起身欲走。   凤姨娘追出几步,张口错愕道:“夫人,奴婢照料不周,是奴婢之过,只是侯爷那晚与奴婢——”   “别与我提他!”嬴夫人今日一直和气,此时动怒,挥袖一喝,直唬得满园无人敢作声。   秋葵斋婢女两袖震颤,怒火填胸,不敢多言。   凤姨娘蹙了两弯柳叶眉,目睹嬴夫人已拂袖迈出了门槛,往天井处去,又追出了数步,随之迈出门槛,不慎被绊倒,她孱弱如一朵风莲地扑入上来抢着她的婢女怀中,只嘴上不停唤着:“夫人,事有误会!我今日,今日本是同夫人解释,夫人留步!”   嬴夫人立住,回眸皱眉睨着她。   “凤华淑,我已应邀前来,你以马奶欺我在先,又惺惺作态提及萧侯辱我在后,是何居心?本夫人无意听你谈及你与萧侯之间的风月往事,就此止步吧!”   嬴夫人出嫁之前便是贵女,如今又稳坐侯府正房,把持中馈多年,气魄绝非凤姨娘可拟,一时骇然无所应答,左右瞧了过去,没有一人愿意为她分辩一句,嬴夫人已飘然出门去了。   从秋葵斋出来七八步,转角处正撞上迎面而来的萧侯,身后婢女匆匆顿住,险些冲撞了夫人。   萧侯面露难色,“你何苦来与华淑发作?”   半月不见,萧侯张口质问于己,嬴夫人冤屈无处诉,终于不再假意和顺,冷着一张脸道:“侯爷错了,是凤华淑邀我吃梨花饼,饼已吃过,不觉可口,日后不会再来了。”   她绕道便要回琅嬛轩。   萧侯从身后步步紧跟,又因自己大意说错话,后悔不迭,“你明知我不是此意!春庭,这些年来我对华淑从无半分逾矩!我、我心中独你一人!”   嬴夫人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秋葵斋院门探出的七八颗梳着下人发髻的头颅在她回眸之时,如疾风般急急缩了回去,她便冷然含笑。   “是,我误会了,我做了这个恶人,我不该,我方才只合该喝了一整碗马奶羹,横尸在秋葵斋,让侯爷捡了我的尸骸交到边关我儿子手中是了!”   “这——”萧侯一愣。   “华淑为你送的马奶?”   嬴夫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一丛魏紫之后,妖娆的紫牡丹被拂弄枝叶,便恶意地将露水蹭在了嬴夫人手背。   她步入琅嬛轩,信手将手背的花露拭去,正巧撞见隔着一扇竹帘,嬴妲乖巧地挨着围栏坐着,披着小狐裘绒毛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正俯身探视芳草,欣赏一盆兰花。   嬴夫人走了上去,嬴妲听到了动静,支起脑袋,懵懂地唤了一声“母亲”,嬴夫人罕少脸色不愉,连掩饰功夫都不做了,便如此怒意冲冲地走回来,她诧异地唤了声之后,萧侯也闯了进来。   四名剑侍一齐亮出了刀剑,萧侯被笼在银光里,嬴夫人却背着身子,径自拉开了寝屋门,萧侯只于剑光之中穿梭少顷,便放倒了几名让嬴夫人引以为傲的剑侍,他阔步而来,嬴妲甚至都未来得及唤一声“父亲”,人便如一阵风闪入房门,随着铿然之声,门被重重拉上。   萧侯一把将嬴夫人的肩膀抓住,“夫人,此事你需静下心来听我解释,莫再动怒嫉恨凤氏。”   若无最后一句,嬴夫人也冷静下来了,她冷眼又走出几步,“不必解释,我善妒成性,这么多年与夫君跟前虚与委蛇,夫君想必早见得倦了。如今正好有风情万种的柔弱美人投怀于抱,我已嫉恨成疯了,夫君再多解释无益!”   “我、我不是此意,”萧侯暗恨自己口拙,懊恼地抓住了爱妻之手,“我并非此意,这十多年来,你是独守空房,我难道不是?我从没在秋葵斋留夜。你若是不喜,我发誓日后不去了。”   嬴夫人抿了抿唇。   “我小肚鸡肠,夫君顾念我做甚么?”   “谁说你小肚鸡肠!”萧侯忙摇头,“你是恋着我,才不满我寻旁人,若你不恼,我更该坐立不安了。”   萧侯素来嘴笨不善言辞,除了装病喊疼,哄骗她们母子之外,别无花招,如今竟然说得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知在私底下打了多少腹稿了。   也仅仅只哄得嬴夫人一笑。   这一笑如山花烂漫,有股骄傲的野性,萧侯腹中火起,在嬴夫人饱满的右颊上偷了口香,此时婢子们忽然闯入,俩人都是一怔,便僵住了。   婢女不合时宜地闯入之后,张口便焦急说道:“侯爷夫人,方才从夫人走后,凤姨娘便一直大恸痛哭,说什么活着反累了侯爷夫人的夫妻恩情,了无生趣不如不活,正闹着要投缳!”   这一下闹得,嬴夫人全身血液都为之一僵,“当真?”   婢女急急点头。   萧侯拧了眉,“我看看去。”   说罢走出半步,又回头看了眼嬴夫人,她不言不语,背过了身。   萧侯又讨好地扶住她的香肩,“夫人——”他才说不见凤华淑了,一扭头便自打嘴巴,自知讨了没趣,哄了嬴夫人几句,她不应,萧侯便叹息一声,“带路。”   若不是他还有些怜香惜玉的悲悯之心,也不至于被凤姨娘用同样一套哄了十几年,萧侯步出中庭之后,嬴夫人紧攥着的一双手,掐入了掌心。   嬴妲也听说了,走入寝屋内来,将婆母的搀扶着坐下,挨着她过来,“母亲。”   她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婆母。   凤姨娘她也见过,为人和善,不像是要与人为难的,当然嬴夫人更不是,这两个女人不睦,说到底还是为了萧侯。   嬴夫人苦笑着,连叹三声,“罢罢罢,我输。日后我再不贪什么情爱风月了。”她瞬也不瞬地抚着嬴妲的手背,低声说道,“若弋舟日后负你,他婉言与你商榷纳妾,你便严词回绝,他拿夫君身份压你,你只管休了他就是。这世道女人都是有难处说不出的,我一步让了,便作茧自缚了半辈子,日后你不得让。”   说到此处,嬴夫人又笑了笑,“不过真要说起来,沅陵啊,你比我幸运,弋舟在我膝下长大,听多了我的不得已和无奈,他不会忍心将你置于那般境地的。”   嬴妲垂了眸子,忧心不安。   嬴夫人说道:“这几日琅嬛轩恐要有大事发生,你病好了,明日我让蔚云送你回去,为你支几名婆子悉心照料你的起居,当不会出错的,至于烟绿,她脾性直,却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我办事但求稳妥,所以将她招来琅嬛轩,只说是我喜爱她的厨艺,你看可好?”   嬴妲躬身道:“谨遵母亲安排。”   说话间,外头忽然亮起了十几盏灯笼,似有大事发生,都往秋葵斋涌去了。   蔚云见两位夫人都目露惊讶,嬴夫人更险些起身,双掌交叉而握,嘴唇紧张发抖起来,蔚云察言观色,也忡忡然,往外头招一招手,唤了名熟人进来。   “夫人,怕事有不吉,本不敢冲撞世子妃,只是、只是——”   嬴夫人额头一跳,“怎了?”   “凤、凤姨娘殁了!” 第62章 龃龉   凤姨娘殁了,就在今晚。   嬴夫人原本抬起来的手臂重重地落了下去, 瘫倒回座椅。仿佛忽然之间, 这位清贵艳丽的美妇人苍老了许多,她喃喃起来, 怎会呢,怎会呢。   萧侯追出去时, 嬴夫人倏然灰心,可她只以为,凤华淑不过虚晃一枪, 深宅大院里女人惺惺作态、逢场作戏她见得多了,只是骗取男人关怀的手腕, 她便没有作真。   凤华淑于秋葵斋追出的那几步, 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忽如眼前蒙了层雾,看不清了。   “凤姨娘闹着要投缳,可当着几十双眼睛呢, 婢女婆子们便将她抢了下来, 投缳不成,下人来向侯爷报信, 后来,后来奴就不得而知了。”   嬴妲忧心忡忡地侧过脸, 起身去搀扶婆母, “母亲, 您心中若是难受, 我扶您——”   “不要。”   嬴夫人惨白着脸,将她的手慢慢地挥开,“我回房歇息片刻便好,侯爷来时,通传一声。”她发了愿不再见凤华淑,便真硬着骨气不再去了。   萧侯踏足秋葵斋,见到的便是乌泱泱的婢妇跪了满地,拉着拽着凤华淑的裙裾衣角,哭天抹泪儿地求着她莫做傻事。   身为男人和丈夫,萧侯当时便怔住了,伸手唤道“华淑你做甚么想不开”,但见凤姨娘芙蓉噙泪的面容,充满了艰酸和绝望,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凝住了。   “侯爷当年替奴婢赎身,还清欠债,予奴一个名分,奴感念至今,可惜卑贱蝼蚁之身,无才无德,徒劳二十余年无处还恩,反累得侯爷夫人因我生了嫌隙,奴婢——”   她哽咽难言,俯腰下去便拾起了一块碎瓷片,直抵咽喉,将三步并作两步奔入内堂的萧侯惊得呆若木鸡,只讷讷了一会,说不出半个字来,凤姨娘自然从来不是什么烈性女子,而且她在跟他之前就委身过别人,她个性柔弱,与人为善,从来只能由人欺到头上。   萧侯怔住了,连连伸手:“好好,我不过去了,你放下瓷片,那物是利器,你稍一动手,便割破喉管了!”   他隐隐约约地甚至可见凤姨娘平滑白嫩肌肤下正不断搏动着的血管,有力而脆弱。心登时提到了嗓子口,一众婢妇哭天抢地求她放下利器。   凤姨娘哽咽不能言,痴望着他,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清丽面容滑下,从下颌滚落。   萧侯咬牙,“你莫动手,我与夫人之间恩情,这么多年始终如一,她不过是一时动了怒火而已,我已将其抚平,你未做错何事,只是为她献了一碗马奶羹,她吃不得马奶,这才怪罪于你。但不知者不罪,我心知错不在你,你不必自责。听话,将瓷片扔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凤姨娘立着的婢妇跪立密集之处靠近,凤姨娘只望着他不住摇头,见他还要迫近,瓷片往咽喉处紧逼,“侯爷你别再过来了!”   萧侯被喝得僵住。   他呆住了,婉言道:“好,我不过去,你听话。”   凤姨娘苍白的面容上尽是泪水,她凄恻惨笑,“侯爷,华淑此生最悔的一事,是卖身给侯府,我不该参入你与夫人之间,这是奴婢的过错……”   她举起瓷片,仓皇疾手划过,一道血痕涌出,伴随着一声暴喝“华淑”,人已经花钿委地,倒入了萧侯怀中,含笑而逝。   手中的瓷片浸着殷红的血珠从半空坠落。   *   凤姨娘死得凄惨,数十人长哭不止。   丧礼本该由侯府夫人嬴氏主持,但琅嬛轩的人说病了,起不得身,最后还是由萧侯亲自操持,将人安葬。   侯府除了秋葵斋之外,别处一应不许悬挂白绫,秋葵斋的下人嫌简陋,以为必是嬴氏暗中唆使,让侯爷草草将姨娘落了葬。   兀勒城外的落龙山,有萧家祖上八代的忠骨冤魂墓碑矗立,家眷另埋矮墓之中,不得与家主合棺,然而萧侯为凤华淑择选之处,则是一处风水宝地。   凤家人丁凋敝,早已无人,起棺扶灵全由得凤华淑身旁一名下人代办了,萧侯在阁楼枯坐了又是二十日,他起身去了琅嬛轩。   琅嬛轩的剑侍见是他,没有阻拦,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两畔,萧侯走到了夫人寝屋门外,未进门,先听得里头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的心倏然揪紧,心早已冲了进去,将嬴夫人一把抱起。   只是,每次脑中动念头,思及夫人,便会想到凤姨娘临别那晚哀怨绝望的美丽目光,她凄切地说着不该介入他和夫人之间,萧侯便不得不打住,由此再度止步了。   嬴夫人以为是婢女送汤药,却迟迟不入,从碧纱橱后唤了声,萧侯抿着嘴唇,折身又回了。   管家请示,凤姨娘亡故之后,原来在秋葵斋的人该如何打发,萧侯皱着眉抬起眼睑,将额头掐住,烦闷不胜其扰地说道:“愿意留的,日后并入琅嬛轩,不愿意留的,放了契书银钱,由她们去吧。”   管家颔首,弓腰退了。   两个时辰之后,管家再度来请示。   “大半是跟着凤姨娘长远了的人,如今不愿再留了,依照侯爷之意,小人已将其打发,只有几个年轻奴婢,说是愿意留下。”   萧侯胡乱地点头,“你办完了便是。”   嬴妲与嬴夫人先后染病,凤姨娘香消玉殒,都道侯府里近来不太平,下人们开始烧艾草驱邪祟,嬴妲要伺候婆母梳洗更衣,日常琐事,但嬴夫人怕将病气传给她,不让她近身,如今胎儿刚满三月,当静养修身才是,嬴妲拗不过婆母,咬咬嘴唇有些不甘。   府中出了大乱,谁也不曾想禀告萧弋舟,因着怕世子为后宅之事心有羁绊,于战场失利,但嬴妲以为母亲重病不起,凤姨娘身死魂消之事,不应瞒着夫君,他前线战胜,随时都可能大捷凯旋,回来见物是人非,只会痛恨下人对他欺瞒不报。   她久坐无事,便写了一封信托人寄到边关去。   休养多日,嬴夫人的风寒好了些,但落了痼疾,咳嗽总不见好,婢女们走到门外都能听见里头压抑不住的不断的咳嗽声,心疼不已,秋葵斋的人还有心埋怨夫人,夫人这么多年苛待过凤氏?口口声声说着不愿介入侯爷夫人之间,介入了便是罪过,可如今她不管不顾地一死,侯爷与夫人两人反而形同陌路,原本话也不多说一句,如今更是连面也不见了!   嬴妲暗中为婆母发愁,只信口问道:“对了,侯爷几时做寿?”   蔚云回话道:“还有几个月,估摸着那会儿世子该回来了,您终归不是萧家亲生的女儿,此事您不要掺和了,您还是缓些用脑子,多安胎为上。”   见蔚云回绝于己,计划还未成形便已被掐死,嬴妲不可谓不落寞。   天日渐转热,嬴夫人日日在琅嬛轩晒着日光,身子已大好了,府中如蒙了灰的家事,都入积山囤水般堆了过来,嬴夫人命人将掌家的钥匙与令牌拿了去还诸萧侯。   管家怔怔然,为难地去了,萧侯见了令牌,皱着眉头盯了许久,仿佛终于找着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去见夫人的借口,他长姿而起,取了一摞令牌往琅嬛轩去。   当时是日色穿出花梢,泻落一地斑斓碎影,嬴夫人羸弱的身子依着竹榻,双腿微折,凝神望着一池湖水出神,萧侯隐忍不敢前,将手中令牌攥得紧了些,终于还是走了上前。   嬴夫人双眼深陷,疲态尽显,萧侯胸中一恸,“夫人。”   嬴夫人见是他,神色不动,只见了他手中令牌,道:“我已力不从心,况如今落个善妒无能的名声,府上下人多有不服,人心涣散,实在料理不得侯府偌大家族之事,这令牌是为妻辜负侯爷重托,如今还给侯爷谢罪的。”   萧侯耳中仿佛还响着夫人昔日的戏谑“嫁你这么久了,一些府上小事,为妻还是操持得过来的”,才不过短短数月,夫人憔悴至此,力竭不起,萧侯那句“是我对不住你”从喉咙里顿了顿,滚了出来。   他不是不爱她,也不是薄待她,俩人不知为何走到今日这一步。   嬴夫人认了,“侯爷不必自责。过往是我善妒使性,怠慢侯爷,从今以后我不再插手侯府家事,侯爷如恐无人托付中馈,可以停妻另娶,只要记着弋舟便行。”   萧侯哽塞无言,愣愣地说道:“我……”   “我也不贪你们萧家的几块坟地,凤姨娘为你我而死,我愧于见她,哪日我死了,便将遗骸烧成灰,秘密遣返祖地耒阳,找一处极高的山坡撒了。”   萧侯心痛如绞,扑上去将夫人抱住,“不会。说什么傻话,你不过就是风寒,会好的!会好的!我日日问着耆老算着你的药方,怎么会一直不见好!”   “谁说你善妒使性,娶你是我萧旌一世的福分!”   “春庭,莫气恼我了,我娶谁去,年轻时我就该明白了,只得弋舟一个儿子,是我之过,不是你的!我若早知道,不会有凤姨娘和何姨娘,也断断不会有今日!我是心里痛恨着自己!我对不住你们任何一人,你若还要弃了我,我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琅嬛轩静谧得没有人声。   嬴夫人轻轻说道:“我以为,侯爷要一世不见我了。”   “谁说的!”萧侯闷闷地将脸埋在嬴夫人颈窝处,死也不肯起来的架势让人瞠目结舌。   嬴夫人淡淡一笑,将他推了开。   “侯爷,和离书我写了两份。”   她顿了顿,萧侯已呆住了。   “休书也写了一封,侯爷诸事压身,想必操劳过甚,些许小事,我恐烦劳侯爷动笔,便自己写了,侯爷若是答应了便盖印。”   萧侯愕然道:“春庭,你要休我?”   “非我休你,是我恳请侯爷,放我离去。”   “至于弋舟,若是侯爷忧心,我可暂时瞒着他,待他成就大业,再说不迟,这中间便只道我身子不好要搬到别院去养病。原本,为了弋舟我也该继续隐忍下去,但事已至此,我自知福薄,久留惹人非议,反倒累及侯爷和弋舟名声。”   她话中之意萧侯听出来了,“有人在你跟前嚼舌?”   他暴怒起来,“是谁?”   难道是先前秋葵斋几个跟着凤姨娘的旧仆?   只是凤姨娘已魂断香消,她们惦记旧主是人之常情,却怎么敢搬弄是非,将这些话说给夫人听见?   “绿瑚,将我的放妻书与和离书取来。”   她支起羸弱的身子朝屋里唤道。   萧侯血液都为之凉了。 第63章 还恩   嬴夫人身边随侍婢女绿瑚取了一叠纸出来, 嬴夫人接过之后摊呈于萧侯眼前,“侯爷想定了, 便签了吧。”   萧侯仿佛还戳在原地, 眼眶血红。   他双目发直地抬首, 撞见嬴夫人不容转圜的果决神色,心咚地猛跳,“夫……夫人?”   他的喉咙干涩, 几乎说不出话来。   然而嬴夫人仍旧将和离书与放妻书都交到了他手中, 萧侯低头扫了一眼,忽然咬牙起来,将纸条取出撕成了碎片。   本以为嬴夫人会发怒,但她没有。   萧侯长身而起, “我不和离!更不休妻!”   嬴夫人淡淡道:“想是我的字写得不好, 碍了侯爷双目,侯爷稍待, 我托人去写。”   话毕,萧侯扭头就往琅嬛轩院门外冲出去了, 绿瑚呆了呆, 道:“夫人, 侯爷……侯爷逃了。”   嬴夫人满脸病容, 倚回了竹榻, “我倦了, 晚间再写, 多写一些, 琅嬛轩人手一份,谁见了侯爷便送他一份。”   “是。”   绿瑚心下惊疑,但终究不敢作声。   不出三日,萧侯收到了十七份和离书与十九份放妻书,不堪其扰的同时,阖府上下传遍了侯爷欲与妻和离,夫妻不睦的消息,萧侯抱头崩溃,连夜着人打点行囊,率飞骑前往边关为儿助战去了。   *   萧弋舟从嬴妲托人送来的信中得知府中情境,只是行军途中,连夜奇袭,席不暇暖,他为妻回信的功夫都挤不出来,静不下心,全然无法思量府中状况,只知母亲受了委屈,托人去问候了。   跟着,他又得知萧侯领兵东至的军报,一时更是头痛。   夏侯孝驻守屠陵,久攻不下,守城借地利之势,固若金汤。   他们在头疼不得攻入之时,夏侯孝也渐渐心急如焚,本以为萧弋舟会如没头苍蝇乱窜,但至始至终西绥军军心稳固,坚如磐石,毫无可乘之机。除此之外,几度规模小的交锋之中,夏侯家都没有讨到便宜,致使萧弋舟十战九捷,气焰嚣张。   谋士谏言,不若围魏救赵,先借刀杀人,暗取淮阳?   夏侯孝以为有理,连夜托人向官海潮传信,信使才走,忽然又传来消息,发现一支鬼鬼祟祟的穆家军往琅琊山后来,欲偷袭我营,夏侯孝大笑,“来了!等着西绥军自投罗网!”   星夜无风,将白日的燥热的暑气赶走一空,萧弋舟走出雪白的营帐,萧煜匆匆走来,“世子,情势不妙。穆红珠未得军令,擅自领兵偷袭夏侯孝去了!”   萧弋舟猛然侧身,面露怒容,“你们没拦着?”   他抓起披风往拴马的旗杆走去,萧煜亦步亦趋跟着,边走边解释:“拦了!可那穆女心气之高世子也是明白的!她说穆家出兵相助,是给萧侯的恩惠,穆氏可从未宣布过对萧家俯首称臣,世子、世子调不动她!”   “呵。”萧弋舟冷笑两声,脚步忽然顿住。   萧煜有些拿不准世子心意,彷徨又问:“世子,还……还搭救么?”   穆红珠走了许久了,若是能力不足,此时早已落入夏侯家的口袋之中,焉有能活命之理?   萧弋舟步子顿住良久,他沉默地劈手斩断拴马绳,沉声道:“救。”   虽说此一去必中夏侯孝埋伏,但萧弋舟对待友军从没有见死不救,何况穆氏不是穆红珠一人说了算,穆老英雄和穆公子再宠溺穆女,也断然不会因为她的骄纵,便失去了一个得力盟友和靠山。   萧煜点头,同萧弋舟点齐兵将,星夜驰骋飒沓而去。   连夜大雨之后,山路泥泞,穆红珠一路疾行,闯入琅琊山,眼见得驻地空虚,犹入无人之境,下人劝说,让她不如鸣金罢手,越是安静,越是显出一种不妙来。   穆红珠知道下人所言在理,但一股傲气撑着她来到琅琊山下,此时几句揣测之语,不足以让她灰溜溜无功而返,“我如拿下琅琊,窃取屠陵,明日之后萧弋舟也要乖乖来求我献城。我并非贪一人之功,我已让大兄在屠陵西面矫作攻城,夏侯孝阵脚一乱,我们便可趁机取道杀入。”   时辰将至,穆红珠的人马等了少顷,一支穿云箭射上黑漆漆的穹苍,烟火崩裂,宛如花雨洒落。   巨大的响声一落地之后,穆红珠便举剑跃马,“动手。”   轻叱一声人潮涌动,而在这八百人手被策动之后,他们忽然惊闻峰顶之上有人摇旗呐喊,一声放箭之后,穆红珠的人马皆惊怔住,随之千万箭雨疾飞而来。   下人惊呆了,拦腰抱住穆红珠滚落一旁,此时身边传来无数箭矢入肉、战士连片倒下的声音,下人将穆红珠裹着推到一旁,贴着山壁避险,同时暴喝一声,让人都贴着山壁暂避锋锐。   穆红珠的胸脯急促剧烈地起伏,脑中眩晕不止,“怎么会——”   难道兄长欺骗了我?按理说不会,难道兄长嫌我手中兵多将广,阻碍了他的路?她不断在脑中质问,一阵恍惚,宛如被制住穴道般不得动弹。   可那支穿云箭射上天之后,的确等到的不是屠陵被攻城的消息,而是夏侯孝埋伏已久的弓弩手!   下人将她抱住,焦急地不住摇晃,“将军,您醒醒!”   穆红珠如梦初醒,拔剑欲杀出去与狡诈的夏侯孝同归于尽,被下人拼死截住。箭镞少了之后,连着山壁一阵隆隆滚动之音,巨石贴着山体气势雄浑地砸下来。   “不!”   嘶哑的声音甚至来不及呼出口,已有无数跟随穆家,信任穆家的将士被巨石碾成肉沫血水。   飞爪钢索探下,此时穆红珠的人马已经不剩一半,夏侯家的军队开始跃下山坡,如鬼魅般于暗夜陡峭的山体之间穿梭,人一下,穆红珠就知道自己完了,她张口欲喊,让人退出战圈,收捡兵器迅速撤离。   正此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力道之大,那箭矢带起的疾风直刮得穆红珠脸颊一阵钝痛。   跟着身边如盘着一条蟒蛇的身影,被箭矢射中,乖张惨叫一声,倒落下去。   她惊愕地望去,映着暮风迷雾,萧弋舟的玄色身影,犹如天降神将般,以势不可挡之姿凌空出现。马蹄惊尘,扬起飞沙走石,满地狂舞。   身后更是浩荡数百骑兵杀将而来,顷刻之间,战局扭转。   他们所到之处,夏侯家军士人仰马翻,下人欲将穆红珠搀扶起,穆红珠去一把将其推开,咬唇怒道:“谁要你救!我死也不稀罕你救!”   萧弋舟想用救命之恩,还她人情!不能这么便宜,不能。   萧弋舟领兵杀来,手执利刃仿佛连风都能劈开,人挡杀人,不消片刻,马蹄下已倒满尸首,他疾驰冲到穆红珠跟前,将手递给她。   “领了这一恩情,从此都是兄弟。”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犹如俯瞰蝼蚁,还在施加恩惠时说什么让她领恩。   穆红珠咬了咬唇,不甘心地瞪着他。   “小心!”萧煜夹紧马腹驱策上前,将一支奔到萧弋舟跟前的箭头挥落。   形势紧急,穆红珠顾不得了,一跃上了马背。   翻上马背的同时,她咬紧了齿关。明知这一夜至此已算是脱离险境,不再九死一生,可心里却是一片寒凉。   随着一阵颠簸,马蹄冲出包围圈,将数十支羽箭抛在身后。   *   萧弋舟从十余岁时第一次上战场,至今已背负上千条人命,即便是军神,**凡胎穿梭于刀兵之中,也不可能不受伤。   这一次又是以少胜多,除去穆氏伤亡之外,萧家军损失不过百,而折辱夏侯孝军士七百,又一次小捷。   夏侯孝气得嘴歪眼斜,七窍生烟之际,闻说萧弋舟已身负重伤,终于忍不住挤出笑容。“到底不是一无所获,萧弋舟负伤?先试探他伤重到了何种地步。说不定,真是我们反击的机会来了。”彭城虽是他拱手相让的城池,可夏侯孝让出彭城,是为了以光明的、流血的手段将其重新夺回,将萧弋舟屹然不倒的不败神话终结于己手。   萧弋舟的左侧肩膀至右侧胸腹,被一柄长刀砍中,血流不止,军士轮番上前为其医治,这并不是致命伤,但也足以让萧弋舟至少要休养月余,不得再上战场。   上一次能让世子打得如此艰难的,还是北漠最剽悍的王庭之师,夏侯家实力不容小觑,诸将商议之后,劝诫世子暂回彭城休养。   连夜东方先生命人抬了担架将萧弋舟暗送彭城,萧煜随行。   直彭城郡丞家中时,萧弋舟支起眼帘看了眼周遭,空寂的院落阒然不见人踪,积灰甚重,他皱眉道:“怎无人打扫?”   萧煜笑话了一声。   “世子,这是城主的家,要打扫也是人家主人的事,您要是在此落脚,只能是入赘。”   萧弋舟脸色僵了僵,哼了声倒下来了。   “穆红珠伤势如何?”   萧煜道:“破了层油皮而已,伤不碍事,不过人很是靡靡,已经数日不说话了。”说罢,又沉思了片刻,“她大兄当日并未接到她的传书,夏侯家谍网遍布天下,信纸落到夏侯孝手中了,穆剑成压根不知穆女冲动被伏一事。”   “也好,”萧弋舟冷然,“虽然负伤,但恩情还完了,这麻烦省了,穆氏去留由她。”   他顿了顿。   “我养伤期间,不许穆氏入彭城。”   萧煜颔首,“穆女心高气傲,想来也不会不识抬举,这一点世子不必忧心。不过您蒙受重伤,小的照例是要请世子妃过来探望探望的。”   说罢在萧弋舟微微愣住,面色僵住之际,他又压住萧弋舟的火气,忍笑问道:“世子您说一句违心的不想见试试?我就懒得把这件麻烦事招揽在身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还能见世子吃瘪,怎一个快慰了得!   萧煜煞有介事点点头,冲脸色微红,似羞似怒的虚弱世子拂了拂手,“小人去了,世子休养五六日,一睁眼,必能……软玉在怀哈哈哈。”   “滚!”   萧煜笑着转身去了。   门被拉上了瞬间,萧弋舟拧紧了眉宇,他朝四周望了去。   上次不过蹭破了点皮,将小公主骗到彭城来,是为与她成婚,也不知骗了一回之后,她这回还信不信?只是——“嘶”,这回他是真有些疼。   屋内陈设一切如旧,小公主出嫁时曾对镜梳妆,镜台上贴的红纸仍在,她娇慵地犯困地任由人梳妆挽发的模样,闭上眼,仿佛浮现于前。   真是坏了。   一想到小公主,便有一股燥意直抵下腹,他口中焦渴起来。 第64章 得知   嬴妲是在五日之后抵达彭城的。   萧煜快马赶回兀勒, 只废了不到两日功夫,但,萧煜也不知如今世子妃身怀六甲,险些拽了人就要走,是蔚云啐了他一口,说明详情,萧煜登时傻了。   他做事算周到,便让准备了宽敞的马车,垫了七八床褥子,吩咐人走阔道, 不得疾驰, 沿途避开一切突石,本来甚至想说算了,是嬴妲非要去见萧弋舟, 数月不见,她日思夜念的夫君受了重伤卧床不起, 她怎能不心急如焚?   她去问婆母请辞时,嬴夫人也准了, 回头便匆忙地上了马车,萧煜启程之前, 特地敲了门窗问道:“夫人不怕是假的?”   毕竟前车之鉴尤在, 聪明的人为了避免在同一地方栽两次跟头贻笑大方, 通常都会变得万分谨慎, 至少也要不断地怀疑、问询, 但嬴妲只是问了伤重、伤了几日了,需休养多少日,这就让萧煜有几分怀疑,夫人是否以为是假的。   嬴妲将车窗拉开一线,声音低低的,“我清楚,以他的性子,若是假的,不至于战事未结便到彭城休养了。他再想我,也不会的。”   萧煜抿唇,不说话了。   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从没反对过世子对小公主一往情深不可或缺,但心中却有些不服,这天下美貌女子千千万万,蕙质兰心者不缺,找一个像小公主一般会撒娇弄痴、性格绵软的姑娘也决计不是找不着。小公主娇气、缠人,不识大体,或许世子只是吃这一套罢了。   如今一席话教萧煜恍然明白,原来真的远不止于此。   四年前的沅陵公主,娇蛮无礼,戏弄人臣时,世子已然念念不忘。可事实上她考虑的,体谅的,比他们能想到的都要多。   嬴妲将马车门拉上了。   未免生不测,沿途配了蔚云与周氏随行照料,并有精于妇科的大夫一路紧跟,稍有不慎,一行人风声鹤唳,唯恐夫人腹有不适。   如此平稳地行进,虽然慢了一些,但好在也不过多久便赶到了。   嬴妲是夜里到的,郡丞府邸自萧弋舟住下之后,又添置了几名仆妇,简单将前后院扫了一通,萧弋舟正睡在帐中,鼻息沉沉,想必倦极,屋内大婚之日贴的红纸,黏的彩绸仍然未曾撤去。   她随着蔚云的搀扶,慢慢地走了过来。   撩开帘帐,将大红的帘挂在金钩上,嬴妲将风尘仆仆的脸蛋拍了拍,对身后吩咐道:“你们都累了,休息去吧,世子我来照料。”   “是,夫人有事传我。”蔚云带着周氏离去了。   嬴妲挨着床榻坐了下来。   天热,北地虽然不若南方日头毒辣,但夜间捂上被褥,仍能感到回巢的暑意,萧弋舟又是个怕热的人,嬴妲来时,他早已将薄被踢开,大半身子都裸于外间,里头只合着轻薄的云纹雪绸衣,胸膛隐约可见,以止血带及白绸布缠了一层又一层,俨然将那块皮肤裹成了糯米粽,配合他并不算苍白病态的脸色,嬴妲在放心的同时,也挤出了难看的像哭一般的笑容。   约莫是实在没忍住,将哽咽声放出了一丁点,这让习武之人万分警觉,他登时皱起了眉,一睁眼,犹如鹰隼般锐利深沉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嬴妲,吓得她一跳,险些从榻上滚了下去。   萧弋舟伸手将她的臂膀一拽,人便扯到了怀里。   但却似乎惊动了伤处,他发出一声低吼,脸色终于白了。   嬴妲忙坐起来,探寻他的伤势,要替他把脉,“疼么?”   萧弋舟惯于嘴硬,可不知为何,一对上她水淋淋的仿佛下一瞬便要落泪的眸子,胸口一烫,忍不住便道:“疼,反反复复,疼了数日了,你一来,更疼了。”   嬴妲果然慌乱起来,只是预料之中的大滴泪水却没有砸下来,萧弋舟略略惊奇,也不知小公主何时又坚强起来了,仔细一想,府里一大摞糟心事堵着,小公主日日见着,想必是学得隐忍了。   她替他宽衣,将里头的纱带仔仔细细看了眼,确认无误,才低声婉转说道:“伤口没有崩开,你别总是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我……又不会跑,你要怎样,我让你怎样的。”   萧弋舟垂下目光,小公主趴在他的颈边吻了他的耳垂。   轻盈的吻,甚至没有分毫濡湿之感。   他抿唇道:“上来陪我。”   嬴妲点了点头,便除去了鞋袜,与萧弋舟一道躺下来了。   她来了,萧弋舟睡觉再不能将就,规矩地将被褥捞上来替她盖着,从被下搂住她柔软的身子,嗓音低沉隐含喑哑:“本来不是太大的伤,萧煜自作主张,借题发挥想让你过来,是见我想你入骨,独自养伤难捱。幸得不过几日路程而已,来回也不算远。软软,我想你想得渴了。”   他越说越没正经,嬴妲的脸颊蹭地血红,怀孕之后,因为铅粉有毒,嬴妲放弃了搽抹胭脂花粉,面容非常清素甚至寡淡,连五官的明艳感都褪去了,天知道萧弋舟对一个清丽如菡萏的姑娘,是如何弄得自己眼下尴尬直杵着的。   嬴妲几乎要喘不过气,脸红地咬唇,“夫君……”   萧弋舟掀开她的衣裳,咬她的雪玉透白的肌肤,嬴妲慌乱地推他脑袋,“夫、夫君。我累了!”   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目光甚至不要脸地有几分委屈。   “你从不会拒绝我的求欢。”他道。   嬴妲的唇快磨出血了,“夫君,我、我也渴你,但我……”萧弋舟的目光渐渐露出困惑,她想他还不知,要胡闹下去,依他的蛮力,自己的身子绝对承受不住几下,只是赧然不敢说完,微微潮汗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引着他移到自己腹上。   萧弋舟好像僵住了,全然没有反应,宛如木胎泥塑。   “夫君,你觉着有何不同?”   他的手掌蜷曲起来,慢慢地贴上她的小腹,呆滞之后,猛然抬起来,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犹如猛禽盯着猎物,嬴妲轻轻发颤,“快、四个月了。”   “夫君,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他还是不说话,唇紧紧抿着。   “之前知道的时候,我还病着,大夫说要静养,你又在战场上,我怕你分心。”   “你是不是不欢喜啊?”   萧弋舟的五指十分僵硬,又缓缓地移动了下,感受她腹部微微的隆起,和紧贴的肌肤带给他的柔软和温暖,心房瞬间充盈至几欲爆满,跟着他唯恐伤及嬴妲,翻身下去,发出一阵大笑声。   笑得嬴妲都发憷了,他走下床榻去,在房中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不停地发出笑声,边走动嘴里边喃喃自语。   嬴妲听不分明,只是能感受他的欣喜若狂,心中落下了一块巨石,也跟着甜蜜,垂睫微笑起来。   许久后,萧弋舟疾步走过来,跪伏在她床头,将嬴妲的手指勾住了,脸色已恢复镇定,“你腹中骨肉,是我的。”   嬴妲一怔,又气恼又疑惑,“你——”   难道他敢怀疑不成?   萧弋舟自觉说错话,将自己掌嘴,好端端一个贵公子,忽然犹如酒徒诗狂,状如疯癫,显然是高兴坏了,嬴妲摸了摸他的脸,半是笑半是担忧:“夫君清瘦了,身上还有伤呢,不要跪着,上来歇息吧。”   萧弋舟摇头,“不,我想如此同你说话。”   他偏愿意跪着这么同她说,手掌再度贴着她的小腹,他的掌心温热有汗,小心翼翼地如抚着至宝,“软软,我盼着这个孩子很久了,”他如推心置腹般,这一夜话又变得尤其多,“于平昌时,你我身陷囹圄,我明知不该,也盼着这个孩儿。我想你是我的,从头到尾只这一个念头,你有我的骨肉,你我之间一世也斩不断牵连,你就再也不能一脚踢开我,说无关便真的无关了。你服用避子药,我明知你是对的,可我还是恼怒,因为那药不是别人给的,是你拿的。你主动要,和别人给,在我心中全然不同,我不说你明白。大婚之后,你又问我,要为我生一个孩儿我会否欢喜,我自然欢喜,我没说,因为一切还有变数,我总觉得还没有尘埃落定,你仍旧不全然是我的。”你仍旧,于想抛下我舍下我时,取了一纸和离书,就远遁而去,于我则又是大梦黄粱空欢喜一场。   嬴妲抬起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睛,面如芙蓉,含着清露,绽出笑靥。   “夫君,我都明白了。”   “你不用多说。”   萧弋舟抬起了头。   “地上凉呢,”她轻轻扯他手臂,“睡上来好不好?”   萧弋舟点头,他沉默地爬上了床榻。   嬴妲扑过来,将他压在身下,萧弋舟怔然,嬴妲害羞地将他的嘴唇亲了亲,“不是还胀痛着么?”   他窘迫起来,“我下去淋一盆冷水。”   嬴妲摇了摇头,“夫君身上有伤,不能碰水。”   她又亲咬着他的耳朵,“你这个坏人。我都说了,你想我怎样,我便怎样,你不说,我也会为你做的。你坏死了。”   被褥底下的身体忽然僵住,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地叹息,宛如满足,尤似不满,嬴妲不断地亲吻他的俊脸,怕身体压着他的伤处,至始至终小心翼翼的。   “夫君怎会受伤的?我问了萧煜一路,他含糊应付我,我险些怀疑你又是装作伤重哄骗我的。”   “这个——”   萧弋舟发出一声咳嗽。   他不说,嬴妲就嘟着红唇痛下狠手,他“嘶”一声,又痛又快活,头皮直发麻,“是友军被敌人设伏,我前去营救,因为兵少将寡,敌人埋伏已久,虽然占了上风,救了人突出重围了,但也挨了一刀。所幸只挨了一刀。”   “所幸?”嬴妲温温柔柔的嗓音听起来并没什么不同,她道,“夫君身边的友军,只有穆家一家。”   他心头一拧,本来问心无愧,却忽然无比别扭起来。   嬴妲没有再下狠手,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她翻过了身,将弄脏的绢帕扔了出来,萧弋舟从身后抱住她,“侯府诸事,我这几日都听说了。凤姨娘引咎自戕一事,我以为存有疑点,不是她面上说辞那样简单。至于母亲,她做的决定我无权置喙,这么多年她的委屈我是看在眼中的。你陪着母亲数月,想必也懂了。我在这跟你立誓,一世不会纳妾,让你难堪。”   他低声道。   他的手掌轻轻地抬了起来,贴住了嬴妲饱满的雪额,带着餍足的一丝笑意,怀里的女人没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擦去了眼角的水光。 第65章 父子   萧弋舟许久没听见嬴妲的动静,料定小娇妻是困了, 正昏昏欲睡, 将脸凑了过来,拨开她如绿云般堆在雪颈间的乌发, 对着柔滑白皙的肌肤,轻轻咬了一口。   嬴妲被刺激得一激灵,哼了一声, 推开他的大手。   萧弋舟失笑,“装睡!”他凶恶地扑了过来,攥住了嬴妲的柔荑。   嬴妲只觉得手背被亲了一口, 接着,五根指头被他一一吮吸亲吻了个遍,她脸上发烧,闷闷说道:“夫君,睡了好不好?”   “你睡,不必管我。”   他一闭上眼,心头便宛然被妻子怀孕的喜讯充盈, 血液沸腾, 如江河决堤,毫无睡意。可嬴妲想的却是, 他一直如此作弄人, 她怎么能睡得着, 便咬了咬唇。   她闹不过萧弋舟, 后来不知怎么睡着的。   大早上醒来时, 人还窝在方寸之地,身后已经无人,嬴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时周氏在外敲门。   她们走了进来,替嬴妲梳洗洁面,她弄好之后,周氏才说道:“萧将军人生龙活虎的,哪见是受伤了?一大早便不知去哪了。”   她说着,将盥洗盆端起来,与蔚云对视一眼,须臾之后,门突然被撞开了,萧弋舟便出现在门口,原本心中还怔忪着的嬴妲,忽然垂眸,耳后已经红了,萧弋舟走过来,“天色好,出去置备了一番,邀城主赏花去。”   蔚云惊愕,“公子,这……”   夫人怀有身孕,一路赶来彭城,等闲人犹如伺候大佛,分毫不敢有所怠慢,世子要拉着人出门,万一撞着夫人,如何是好?   萧弋舟将嬴妲的手腕抓住,牵了起来,“吩咐妥当了,嬴城主不瞧瞧自己的辖地么?”   嬴妲抬起眼睑,撞进他的黑眸里,有些错愕。   她低估了萧弋舟为人的谨慎多疑,一路上护着她,连水都免洒在她身上,艳阳到了晌午时便嫌热了,他以披风将嬴妲裹着,纸伞为嬴妲遮头。   彭城亦是古都,不过地域不广,胜在文物衣冠融几地之长,风土人情别具一格,彭城最大的花圃,是早年有一对高寿夫妻,人过百岁之后,后继无人,便散尽家财,于南城建了座浦园。四时繁花如锦幛,游人如织。   嬴妲以为萧弋舟唤她“嬴城主”是句玩笑话,不料走出去,好像她还颇受人爱戴一样,民众们纷纷对她施礼让道,让跟着世子夫人的周氏与蔚云都露出惊愕之色。   浦园以南,则又是城池高楼,嬴妲走累了,望着巍然石阶,说什么也摇头不上。   萧弋舟看了眼身后,咳嗽了一声。   他道:“我背你。”   嬴妲露出笑靥,“好啊。”   她就欢快地爬上了夫君的背,像驾着一匹快马,娇羞快乐地摇旗让他快些。   城楼角下立满了人,争相瞻仰城主风姿,她伏在萧弋舟背上显得娇小玲珑,秀逸水媚,芙蓉般的水月绸衫下探出藕臂如笋,青丝下俏脸如牡丹,双手搂着夫君脖子,害羞地不敢往下看,只撇过脸去。   他们都害怕她就如同一汪水一样,沿着她男人的背就滑下来了。   萧弋舟将她托得极稳,到了城墙上,嬴妲下来便问他伤口疼不疼,萧弋舟拍了下胸口给她看,双目明亮。   嬴妲笑着扑到他怀里,“你啊——咱们现在像不像纣王和妲己?”   萧弋舟揉捏着她的一绺秀发,“还差一些。”在嬴妲微微怔愣之后,他道,“我还不是王。”   “若要这么算,你还差得远!”嬴妲哼了声。   萧弋舟也哼笑一声,“你到现在都还心存侥幸,觉着你的表兄能谋成大事?”   嬴妲也跟着一怔,她起身去,背过了萧弋舟。   他走过来,见夫人嘟着唇,又懊恼又埋怨的模样,修长的指在她脸颊上掐了把,嬴妲闷不吭声,他道:“你那表兄,非我恶语故意鄙薄他,气量狭窄,手段阴狠,也没骨气,被奸人所利用,你或许要说,他能屈能伸,不过他若是真能如此,我倒敬他是个人物了。”   嬴妲侧眸睨了他一眼,目露不信。   萧弋舟清咳,“我若是他,一早不该刺杀陈湛,而是假意投诚。斡旋于诸方势力之间,要义就是,首要敌人和次要敌人明确,我若是夜琅,头号敌人是萧弋舟,情杀也好,毒杀也罢,委屈装孙子也好,先杀了此人为上,其余的——”   她还没听完,便露出了笑。   别怪她听出来,自负如他,又变着法儿地抬举自己了。   萧弋舟垂下眼睑,声音沉了下来,“你不认同?我说的不对?”   他抓住嬴妲的香肩,将人别扭地箍住,嬴妲闹得身上痒,脑袋歪在了他的怀里,红着脸说道:“夫君说笑了,你才不会朝人伏低做小。”   萧弋舟抿唇,“那你说,我如何做?”   嬴妲道:“若夫君是夜琅,首要仍是杀了陈湛,而且一定能得手,杀萧……”她摇了摇头,蹙眉不说了,这话题好像有些敏感,弄不好萧弋舟会恼火的。   他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心中有些不服,抿着薄唇轻哼了一声。   其时红日落山,西天宛如着火般,滚落了一颗巨大的红色绣球,岩浆沿着云迹流下来,将山头尖峰之处宛如引燃。   大河滔滔东流去,没入地线尽头,蜿蜒如蟒。   嬴妲依偎着萧弋舟,虽没有瞧他的神色,却意外地,在这一刻心灵相通,她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对这河山复杂的感情,犹如对她,有一股强烈的非它不可的可怕占有欲,而又担心自己镌刻在骨子里的残暴将其撕裂。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到平昌城破,那个火光熊熊的深夜了。   那一夜父皇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弃城而逃,让一个跟随着他多年忠心耿耿的老宦官留下假扮皇帝作为人质,而随着他一道被抛下的,还有父皇曾说过要摘天上星来送她的女儿。她得知父皇早已潜逃之时,虽然痛心,可却没有丝毫惊讶。   失道寡助,天不佑大卞。   国破家亡的公主,苟且偷生,险些沦为群雄争抢的工具,幸而是到了萧弋舟手里。如今再看这片河山,她的心境比萧弋舟还要复杂,因为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来了。   城楼下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萧弋舟将搂着嬴妲的双臂松开,皱眉俯瞰,原来是萧侯带着人抵达城门。   他低声道:“我背你下去。”   父亲来了,嬴妲害羞不肯,萧弋舟便将她打横抱下了城楼,一齐到城门口迎接萧侯。   萧侯风尘仆仆而来,之所以耽搁日久,是因着先去了边关,对夏侯孝踞守城池久攻不下的局势,萧侯看在眼中,心中颇有火气,送萧弋舟参战以来,他还从没有让自己这么失望过,当下打马扬鞭,一路闯入郡丞府邸。   萧弋舟与嬴妲后至,萧侯入门先发了一通火气,家门诸事不顺,儿子在战场也不顺,憋了几个月的火气,到了没有夫人只有小辈的郡丞宅邸里,终于敢一股脑发个痛快了。   “父亲。”萧弋舟已让周氏带嬴妲先下去歇憩,自己独身入内堂,郡丞逃窜时带走了金银玉器不知凡几,如今留下的,又经过了一番打砸抢烧,剩余寥寥,陈设简约,萧弋舟一眼便看到坐于堂上,双手撑膝正垂头颇有懊恼之色的父亲。   闻言萧侯抬了头,又烦躁地从鼻中发出一声冷笑。   “过来。”   萧弋舟走了过去。   萧侯道:“上阵父子兵,打你十七岁后,战场上我再没带过你,打北漠之师时,你一鼓作气,拿下了几座城池,没想到遇上一个狡猾的夏侯孝,如今竟束手束脚!无奈老父只得亲自驱车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堂上悄然无言。   末了,萧侯抬起头,“你说话。”   萧弋舟道:“父侯好颜面,说话冠冕堂皇,您是于家中待不下去,才腆着老脸过来求儿子助你哄回母亲。”   他叉手而立,显得非常恭敬。   萧侯老脸一红,“胡、胡扯!”   心虚之人说话都发虚。萧弋舟心知肚明,他父侯最好颜面,如今是先借着助战名义,给儿子卖人情,回头必押着他回家对母亲劝和。   萧弋舟道:“不必父亲相助,我也能拿下屠陵,攻破夏侯。父亲是为了躲着家中催和离的母亲而来,就暂歇在城主府吧,战场刀剑无眼——”   “你混账!”萧侯暴怒,怎么家中一个个都爱拆台?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兔崽子翅膀硬了,学着不给老子脸了!   堂上父子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嬴妲回了屋,思及父亲脸色,踟蹰不安,少顷,周氏过来回话,“侯爷与世子像是吵起来了,世子不让侯爷上战场,执意派人送萧侯回去!侯爷又说,兵权始终是在萧侯手中的,而不是世子!他双腿双手都还健全,振臂一呼,万千将士随从,小儿在军中混了几年,借着萧氏名闯了些名堂,敢不将老父放在眼底,不孝忘义,忤逆犯上。”   嬴妲“呀”一声,“父亲怎像只刺猬,见了谁扎谁呢!”   周氏道:“是,世子也大怒,说甚么侯爷若是当年同两位姨娘生下一儿半女,如今也正好褫夺了他封号,将兵权交给庶子了!”   嬴妲咬咬唇,“夫君也冲动。”   她还以为,婆母与公公闹着要和离,萧弋舟不为所动呢。昨晚上他也只说了凤姨娘之死还有些许疑点,怎么转眼见了父亲便发起火来了?她是真不知,夫君常冷着张脸,胸中藏着百万雄师,还装得下家长里短。   周氏去了会儿,听人来传话,又道:“夫人看看去,萧侯与世子打起来了!”   嬴妲怔住,怎么好端端父子俩竟然要兵戎相见?   蔚云唤了声“夫人”,嘱咐她慢些,嬴妲急匆匆地走到正堂上去,俩人操了干戈动武,银枪铁剑,打得一地枝折花落,萧侯输在气短,不如年轻时力壮,萧弋舟愈是留手,他越是气。   气这个不知轻重的小混蛋,旁人不知罢了,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说着这话扎他心,胡乱在他身上安罪名,这是人子应当做的?萧侯肺腑欲裂,打红了眼,拄着枪喘气,见嬴妲来了,怕刀剑无眼伤及孙儿,这才同萧弋舟罢休,冷然道:“别道你老子是孬种,明日便带了人过去宰了夏侯王八!在我跟前逞威风,反了!”   萧侯将银枪随手掼于地上,转身不顾。   嬴妲走过来,有些担忧,见萧弋舟满脸汗珠,沉默地犹如礁石矗立不动,她取了手绢,替他擦拭额头,一面擦着,一面低声说道:“怎么说话不行,打起来了?”   萧弋舟抓了她的手,“也不是没打过。”他牵着爱妻的手往回走,神色颇不以为意,“我愁无人可用,利用了父亲一把。最迟后日,我也要披甲上阵了,这一举争取拿下屠陵。”   他顿步,双臂搂住了嬴妲,护住她小腹,“不会太久,这是长子,我要陪你一齐见证他的到来。”   嬴妲心事烦乱,听他伤还没好又要出征,担忧得眼角直抽,他话锋一转,嬴妲便咬唇说道:“你怎知道是长子?若是女儿呢?”   萧弋舟抚了抚她的眉,“不会是女儿。”   他牵着她的手回屋。   嬴妲终于又开始了另一番惴惴不安,“你不喜女儿?”   也是,他这种浑身上下充斥着雄性骄傲的男人,喜爱儿子再正常不过了。   萧弋舟将她安放在榻上,替她脱了鞋袜,手法自如地替她揉捏走了太久发胀的脚,她“呼”一声,受不得痒,仰着雪颈娇哼起来。 第66章 瞒天   她天生绵软的嗓音, 因为在他面前渐渐地放开,直酥媚入骨, 荡人魂魄。   萧弋舟的指腹停顿了少顷, 待她露出疑惑的神色俯身看他时, 又再度施展手法替她揉捏, 孕妇时常头晕、脚胀,他的力道收得稳,不轻不重,揉按得嬴妲仿佛一块剔了骨的鱼肉, 任由他宰割, 温顺柔滑。   “萧家祖传, 头胎必定是儿子。”   他仿若喃喃自语的话, 让嬴妲怔然之后, 无声地笑了起来。   萧弋舟抬起眼睑, 沉声道:“你别不信。”   嬴妲煞有介事地颔首,“我信,夫君说什么我都信的。”   他感到有些懊恼,替嬴妲脱了一双木屐揉了一盏茶的功夫, 将她的双腿抬上了榻, 自己去沐浴了一遍。嬴妲体肤微凉, 晶莹润滑,走了一程路竟然也没出汗, 不过她还是跟着下了榻, 走到了绿花鸟纹丝质屏风后。   夫妻俩一道沐浴之后, 萧弋舟用亵衣裹了娇妻,将她抱出来安置在榻,躺了下来。   深夜里,碧纱窗外传来幽幽蛩鸣,碧色的萤火星点地自映着半昏月色的窗扉间曜动,烛影透过帘帷,似将深红的帐子灼穿了烫洞。   呼吸声在静寂的夜里变得格外清楚。   萧弋舟侧身抱住了他。   嬴妲的呼吸便渐渐急促了,“夫君,这样的日子像是偷来的。你又要走了。”   萧弋舟沉默少顷,抚了抚她的长发,“乖。”   嬴妲心里埋怨着他连敷衍都不肯了,嘟了嘴唇不说话。   萧弋舟叹息了一声。   夜里怕她受凉,萧弋舟整晚将人抱着,拉着被褥替她盖上,尽管自己热得后背出汗,怀里的娇妻却犹如冰肌雪体,搂着甚是舒服。但清早嬴妲苏醒之时,身畔又无人了。   她来时给楚楚姐递了封信,是早有预谋的,今晨鄢楚楚总算赶到,嬴妲还诧异她怎么来得比公公还晚,鄢楚楚怔然之后,脸色一红,嬴妲从她的脸红里读出来某些事,心照不宣不问了,鄢楚楚便将帷面幕篱给她。   “你怀有身孕,不得随军至阵前,便跟着军医走吧。”   鄢楚楚又道,“我让子郢给你打点好了,由他的人随行护送,不会教世子发现的。”   嬴妲将幕篱戴上,换了鄢楚楚置备的医士白裳,便随着鄢楚楚出了门。   她将早已准备好的信件留了下来。   萧弋舟回来时,人去屋空,险些丢了魂魄,直至发觉镜台上的一封未启之信,她工整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说是已回兀勒了,让他不必挂心,全力备战。   心境大起大落,萧弋舟惊魂甫定之后,忽然想到,依着小公主的性格,不会不打招呼留下书信人便走了,事有蹊跷,问了院中之人,被收买的下人却口径一致。   夫人收了侯夫人的书信,故而大早上便回了兀勒去了,让世子休养一日,整装明日自己去营中。   萧弋舟险些一口血哽住。   直觉告诉他,小公主生了他的气,而且是在他无暇讨她欢心的时候,发作了。他恨不得插翅追着她的马车回兀勒去!   留下的剩余一日,空寂的府邸让萧弋舟无所适从。萧煜来打点行装,萧弋舟面色不愉,一言不发,大早地披坚执锐出了郡丞府邸。   而嬴妲则在周氏、蔚云的陪同下混入了医士队伍之中,因为知晓这是世子夫人,没有人敢慢待,为了迁就她身怀六甲,行军慢如蝼蚁了。鄢楚楚也亲自留下照料嬴妲,不顾子郢那厢催了好几遍,硬是废了七八日功夫,才赶到军营后方。   此时,萧弋舟率领的骑兵早抵达营地几日了,甚至地,在东面的坡谷一带还有小捷。   嬴妲自作主张跟来之后,发觉自己仍然只是包袱而已,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只唯独瞒了他一个人,轮番在她跟前献殷勤,表关怀,嬴妲白日里的五六个时辰,没有一个时辰是独坐空帐子的。   如此过了五日,萧弋舟与萧侯的骑兵在含阳谷两路夹击夏侯孝的一支鬼鬼祟祟的影子队伍,歼灭敌军五千,当日因为大捷,营地连夜燃起了篝火,将军将士围坐吃酒,而医士队伍也忙碌起来了。   这一战西绥军自损八百,无数伤患被抬回了营地,嬴妲小腹已经隆起,行动不便,何况军医们也暂时还不信任她的医术,便让嬴妲坐在角落里,只有些胳膊手臂轻伤的,因忙不过来,才让世子夫人看上几眼。   嬴妲跟着两名耆老学,包扎伤口如今已不逊于鄢楚楚。鄢楚楚也在一旁替人包扎,子郢来喊她也没去,只说让他喝酒是了,不必管她。   嬴妲面前的这个小少年似乎才十六七的年岁,很是怕痛,她上点药,他胳膊宛如抽筋似的,眼角也疼得直哆嗦,嬴妲忍不住问道:“你这般小的年纪,又怕疼,学旁人逞什么英雄?”   小少年心有不服。   “夫人此话差矣,我虽然年岁小,可志向不小!”   他也不知营中之人都唤眼前的女人作“夫人”,她究竟是哪位夫人,年岁似乎也同自己差不离,但见烛火盈盈,她素容雅致,俨然如抹了蜜,平添艳色,又见着她一丝不苟地为自己包扎手臂,从没有女人关怀的少年,忽然脱口而出,“夫人,你真是美。”   嬴妲一愣,倏地将脸撇过一旁,“不许说此话。”   少年也跟着愣愣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这话太过唐突,忙摇着没受伤的那条胳膊说道:“我我我——不是此意。”   说话间,嬴妲将他的伤口止了血,也包扎完毕,朝他身后看了看,大多是伤重的,已经躺在席上了,军医正为他们看伤、正骨,传来此起彼伏的一片哇哇喊嚷声。   她收回了手。   少年又小心翼翼问道:“他们都说你是夫人,你是——哪位将军的夫人么?”   嬴妲微微怔然,求助似的望向了鄢楚楚。   鄢楚楚清咳着让少年坐到旁侧去,“休问多的,好生养伤,夫人有孕在身,若是你感激夫人为你治伤,你以后保重好自个儿,便不必劳烦她了。”   嬴妲也没想到鄢楚楚会如此说,少年脸色尴尬,赧然地瞥了眼嬴妲。   鄢楚楚却坐到了杌子上,遮去了嬴妲的目光,嬴妲个性柔软,再让少年问下去,不必套话,她也全盘招了。军中最是不缺嘴碎舌长的兵油子,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必然要捅到世子跟前去。   为了将人偷出来,鄢楚楚费尽心机筹谋多日,全是为了这个软糯又坚决的世子妃,不然不必讨这份苦吃。为了换得筹码,被小崽子按着欺负了许久。   伤兵帐外,忽然传来通报声“世子”,嬴妲蹭地吃了一惊,看了鄢楚楚一眼,鄢楚楚也恍了个神儿,到处找幕篱,只是又想起来在帐篷里戴着幕篱似乎更打眼,正犹豫间,嬴妲竟利落地倒头往木桌趴下来了。   帐篷外传来铠甲走动的铿然摩擦音,未几,萧弋舟掀帘而入,这一场战确实打得并不轻松,世子的右脸被划破了,留了道一指长的血痕,血已凝固,伤口正愈合结痂,他走进来,目光将帐篷扫视几圈,几名军医都纷纷见礼,开始禀报伤兵情况。   嬴妲委实不知萧弋舟会这时前来。   但她想到,萧弋舟虽不说爱兵如子,但连番大胜,自有他的道理,若是每胜一场便只顾自己大肆庆功,不管伤兵死活,岂不让人寒心?   她趴在桌上,佯作疲倦睡着,身披大氅,遮住了脑袋,一直不敢看萧弋舟,幸而鄢楚楚替她挡住了萧弋舟的目光,直至他蹲下来,问询了几名伤兵的伤势时,嬴妲才偷偷支起双眸,透过一条窄缝打量他。   他侧着脸,右脸的伤痕几乎没入耳根,长长一笔,触目惊心,嬴妲呆住了,心上钝钝地发痛,险些冲动地扑出去,鄢楚楚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她恍然如初醒,望向了鄢楚楚。鄢楚楚无奈微笑,回以她不必忧心的眼神。   不过世子这几年虽有受伤,好像还是头一回伤在脸上。   若是这一道疤痕日后消不了,可算是毁了容了。   往后不知多少狂蜂浪蝶将为此望而止步。   须臾,萧弋舟起身,嬴妲的胸口犹如拉断了弦,仓皇地脸贴住桌面,不敢再看。   萧弋舟问过之后,对伤兵每人示意嘉奖。   军医道:“世子,药材似乎不够用了。”   萧弋舟蹙眉,“你列出药单,我命人就近到彭城去运。”   军医连连称是。   萧弋舟沉声说道:“列位为我萧氏蒙受此创,拳拳之心,泊必不敢忘,但有所求,能应的我无不应许。”   “多、多谢世子。”还有虚弱无力的,也露出感激之色,连声道谢。   萧弋舟看了眼僵坐的鄢楚楚,面色纹丝不动,转身掀帘而出。   走出几步,心上觉得颇有怪异,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奇怪之感,他皱眉回头,看了那雪白大帐一眼,身后传来萧煜的唤声。   他走了过去,迎上东方先生和萧煜。   萧煜惊讶,“世子,您毁容了!”   萧弋舟登时神色一暗,抿唇呈隐怒之状。   萧煜犹若不觉,“世子,您这模样万不宜让世子妃撞见。”又道,“世子妃她最喜俊俏美男,不然——”   东方先生的鸡毛扇轻轻拂到他胸口,示意他适可而止,萧煜暗中耸肩,凝神肃然了起来。   “侯爷宝刀未老,折辱得夏侯孝跳脚,几欲弃城逃跑,不过在下看来,他前不久曾暗中与官海潮颇有往来,似乎,要谋夺淮阳。”东方先生沉吟道。   萧弋舟冷着眉眼没有立即答话。   不知不觉地,他的手覆住了颧骨下的伤痕。 第67章 反骗   暑热蒸人, 送往嬴妲帐下的伤患也愈发多。军医起初以为夫人不过是临时起意, 同下人们玩闹一阵罢了, 但相处下来,对夫人的医术渐渐都有了信心。只是,嬴妲毕竟身子重,孕妇以休养为上, 便一日只能分派二十人到她这儿来看伤。   嬴妲倒不嫌累, 能为夫君出力,能医治伤者,她的心已很满足。   晌午时分,她困得靠着虎皮椅打盹儿,周氏取了信笺来, 嬴妲支起了眼睑,只见周氏半是喜色半是忧色道:“世子是真认为您回了兀勒了, 还托人送信给侯夫人。夫人聪慧,知道是您使了坏的, 这封信让人送到子郢将军那了,又转送来的。”   嬴妲坐了起来,闷得小脸通红, 细声道:“忘了还有母亲那没交代。”   周氏轻笑一声,“世子爷是聪明人, 也就是他现在忙着, 分身无暇, 不然早揪着您了。”   嬴妲垂眸不语。   对周氏的话, 她心里是认可的,寄身军营终非长久之计,瞒不住她的夫君。何况她每日医治那么多伤兵,她在军中的名头也渐渐起来了,迟早能传到世子耳中。   “我想想法子。”   *   萧弋舟困得揉了揉鼻尖,有些发痒。未几,帐外传来人声。   是个送酒的少年,以往不是他来,萧弋舟见他手臂上还绑着绷带,更是皱眉沉声道:“臂膀有伤,谁准你送酒的?”   少年解释道:“伤已经快愈合了,夫人开的方子,像是有奇效的。小的谢、谢世子记挂。”   少年犹如初出茅庐,话都说不大利索,提及他口中的“夫人”,脸上两团麦色的皮肤微微浮起了层淡粉,犹如胭脂抹在饱满的穗子上似的。   他放了简牍,“夫人?”   军中女眷恐怕除了鄢楚楚再无其他,她的确也是有些医术的。   少年道:“是。”说罢他又感到惊讶,世子仿佛不知她的存在一般,可女眷随行,一定是要禀报过世子得到准允方可的,譬如子郢将军的夫人。疑惑不解之际,萧弋舟拂了拂衣袖,让他退了。   萧弋舟拧着眉翻起军报。   夏侯孝动静多,诸如此类的短军报一日要传上十几封,因为大多无用,萧弋舟偶尔倦怠一两日。今日便压了一堆,他只好亲自翻看,另让东方先生也来参谋。   只是今日却有些心神不宁,被那少年一语砸得仿佛胸口某处生了漪澜,平白无端地一阵心梗,极不舒坦。   东方先生要替他探脉,萧弋舟脸色难看地说不必了,又翻了会简牍,他忽然烦躁地按桌起身,“先生稍待,我去去便回。”   东方先生怔愣地目送世子出门,抚了抚下颌上一把飘逸的青须,若有所思,露出了一抹笑容。   萧弋舟的步子愈来愈急,愈来愈快,他甚至荒唐地不知自己在急些什么,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还没成形,但已被他一路上来回掐死了上百遍。   不可能的。   他停在了帐篷外。   望着正在折角不远处温柔地替伤患敷药的嬴妲,他在心里如此对自己说道。   嬴妲今日已经倦了,送走了人之后,周氏与蔚云上来托住了她的双臂,温柔地将那群人散了,便要扶着嬴妲去歇憩。嬴妲回眸过来时,萧弋舟只觉得心上一阵狂跳,生平第一次有了退缩的念头。   他忙乱地背过身,拉了个小兵过来说话。   奇也怪哉,面对十倍兵力的萧世子,也万万不会将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处境。   嬴妲也倏然撞见,雪白的千座帐篷林立间,一抹漆黑而修长的身影,正背着她同人说话,她吓了一跳,忙催促周氏快带她回帐篷躲避,周氏与蔚云也瞧见了世子,但为世子妃如老鼠撞见猫的神态感到有几分好笑,还是搀扶她掀帘而入。   小兵往世子身后偷瞄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世子,人不见了。”   萧弋舟松了半口气,回头望去,果然已经进了帐篷,于是剩下那半口气也一并松完了。那小兵却露出探寻的意味不明的目光来,萧弋舟登时沉了脸色,肃然将他臂膀一拍,“下去。”   对方直愣愣行了军礼,便退了。   萧弋舟在原地,脑中感到有一丝眩晕。   现在的情况貌似是,他的小公主骗了他,让他以为她回了兀勒,事实上是怕他不答应而偷偷溜入了军营,并且串通了鄢楚楚和他的母亲一齐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这个狡猾的女人,一贯于他跟前装乖卖巧,如今出息了。   他梳理完这桩事,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住抵住左掌,指节发出清脆响动。   他冷着俊脸,不顾脸上伤口抻着疼痛,疾步往回走去。   *   嬴妲回了帐中,犹觉脸颊发烧,腹部也有些微不适,周氏见她脸色刷白,像是真吓着了,忙为她斟茶倒水,看着嬴妲喝下,才说道:“您何苦怕世子爷呢,即便是让他知道了,他还能罚您不成?”   蔚云替她顺着背。   周围的人将自己照顾得太周到了,嬴妲目光躲闪,捧着犀角耳杯小声说道:“我怕他罚我。”   “他对我太好了,有一点不好的地方,我都会难过。”   她心虚地啜饮了一口温水。   蔚云支起头,与周氏无奈对视一眼,目光交汇之后,蔚云说道:“世子妃,您这叫,恃宠而骄。”   嬴妲不搭话,默认了。   帐中一时分外沉静,周氏便笑起来将这股沉寂打破:“夫人金贵之人,不说她了,如你我,如平头百姓,得一个人的好习惯了,也大多是要生出几分骄纵来的,渐渐地,将那人的好当作是一种理所应然,不也是恃宠而骄么?”   嬴妲凝神听着,她觉得今日说的话只是心底里一个自私的念头,然而她此时还不知道,许久以后,她会在这句话上栽一个大跟头。   帐外忽然传来些许声音,周氏疑惑之下,让蔚云扶着夫人上榻安歇,自己去帐外与人交谈,嬴妲与蔚云对视着,脱了木屐,将肿胀发酸的双腿抬了上来,凝神听着等着。   周氏回来了,手里抱着薄毯,道:“萧煜侍卫知道了,给夫人送的软毡,虽是夏天用不着,但您身子重,垫在身下能睡舒坦些。”   嬴妲点了点头,从周氏手中接了过来,又问道:“萧煜怎会知道的?”   说罢心头又是一跳,“难道世子也知道了?”   周氏连连摆手,“并不知,萧煜侍卫让人传话说,他已吩咐全营,将消息在世子跟前封得死死的,何况明日世子又要率军出征,这些时日夫人都可安然无恙在这儿住着。”   听说他又要走了,嬴妲的嗓音发闷起来,“他脸上的伤还没好。”   周氏瞧了蔚云一眼,为难说道:“还有一话,萧煜侍卫让人带话来,叫我问上一句,世子如今毁了容貌,夫人您会嫌弃他么?”   嬴妲愣住。   难道她肤浅到他毁容她就不喜爱他了?这话若是萧弋舟问的,她非要打他不可。   但因为是萧煜着人问的,嬴妲镇定下来,温声说道:“不会。”   周氏点头,“好,我这去回话。”   周氏走出了帐篷,对传话的小兵手里塞了几块糖,压低嗓音,切切问道:“我活了四十多年,也不是听不出真假好赖话儿的,你说一说,到底是萧煜侍卫传你来的,还是——”   “我、我什么都不知!”那少年小兵将周氏手里剩余的糖一股脑全扒拉下来掐在掌心,扭头便往外跑去,周氏在后头惊愕之后便脸生怒意,啐了好几口,直暗骂小东西不知体统。   夜深时分,营地外围里侧都燃着篝火灯火,隔着一重雪白的帘帐,也能瞧见外头的亮光,嬴妲安谧地躺在软毡上,感受着微微凉风,驱散白日的暑热,肌肤宛如脂膏一般软化了,熨帖地与软毡连在了一处。   身下睡的这床软毡,有股令人熟悉的气息,嬴妲没多想,只是觉得这股气息令人分外安心,消解疲倦,忘掉冗繁。她轻轻抚着渐渐隆起变大的小腹,感受着婴孩在腹中的动静,心很是安定。   蔚云与周氏正在打瞌睡,帘帐忽然被掀开,萧弋舟走了进来。   俩人都是一惊,呆呆望向榻上已然酣睡入眠的夫人,正欲起身唤醒她,萧弋舟比了个手势,让俩人噤声。   跟着萧煜走了过来,将她们带了出去。   嬴妲一手捧着肚子,一手弯折置于头侧,只盖着薄毯,肌肤温凉滑软,有股幽幽清香自藕臂雪颈边溢出,乌发如堆云,杏眸阖着,嘴唇含笑,宛如醉态。   带着苛怪和怒火而来的,忽然一点怒意也没有了,他叹气蹲了下来,将嬴妲露在外头的手臂拾起,替她盖上被,她嘟囔着翻了个身。   “夫君……”   萧弋舟瞬间犹如自掘坟墓般,觉得下腹火热。   半年没与她行房过了,捱得难受,见她一眼都难捱,何况是她玉体横陈于眼前,萧弋舟的双眼仿佛抹了两管脂膏般,触目白皙滑软。渐渐地,他的喉结滚动了起来。   她白日累,睡得沉,入了梦乡便难醒过来,但梦里场景实在令人羞涩,她的夫君好像分开了她的双腿,头低了下去不知做着什么,她迷迷糊糊地支起脑袋却看不到,只能感受到身体里似有一股快意乱窜,让她仿佛被浸在温水里,无一处不是轻盈柔软的,那股快意在身体里飞撞了许久,她仰着脖子发出长长一声娇呼,唤了声“夫君”。   跟着便陷入了黑甜。   嬴妲知道大早起来时,萧弋舟应该已经带着人走了,她扶着沉重的肚子起身,掀开薄被,身上的绸裤已经换了一件,她惊呆了。   昨晚是谁为她换的亵衣?   虽然她身子不便,蔚云会为她放水,周氏为她梳洗擦背,但亵衣从来都是她自己亲力亲为穿上的,再不方便的时候,周氏也不会不问便僭越。   她蹭地脸颊红如玛瑙,此时周氏送早膳过来,她见了周氏,目光便一直盯在周氏身上。   周氏吃了一惊,昨晚世子对夫人做了好事,自己处理了,她听了世子的话没有管,却没有想到世子妃问起来时,这个哑巴亏终究是要自己吃的,便闭眼任命了。   昨夜里萧侍卫将她们二人带出去,严肃地嘱托道:“不要告诉世子妃,世子曾经来过,也不要告诉世子妃,世子已经知道她在军营宿在这座帐篷里了。”   可怜的夫人还不知道,全军营里被骗的不是只世子一个人,而是,只有她一个人而已。而这个可怜人,还在可怜着她的夫君,并为此而感到深深愧疚。 第68章 伐谋   周氏斟酌半晌, 最终回话道:“昨夜, 夫人睡得不好, 被褥也踢了, 奴婢要为夫人换床褥,蔚云提醒说那当下不能入内, 我心中模糊地怀疑了下, 便听到夫人——”她垂下了脸,似乎并不打算接下去。   嬴妲天真地眨着水眸,不解地凝视周氏,“我——我怎了?”   周氏跺了下脚,“夫人弄出好些羞人的动静,蔚云都无法, 只得让守夜的将士们都退远些了!我也不敢进来,怕扰了夫人兴致!”   这话犹如劈头一道惊雷,嬴妲的面色僵住了, 又红又白,她愣愣地说道:“我……我怎么啦……”她动了动腿, 仿佛还酸软着, 有些不可说的麻痒, 芙蓉俏脸倏地鼓起了血痕, 涨如红果。   周遭悄然,周氏偷觑她脸色, 见她似乎信了, 便悠悠地舒了口气, 又道:“夫人怀有身孕,是久旷之身,夜有所梦,本来正常。不过后来没动静了,奴婢进来时分,夫人睡得仍旧不舒坦,口中直唤着世子,衣裳也黏糊贴着身上,出了身汗了,奴婢不得已只好替夫人换了裳。”   至此终于将这个谎给圆过来了。周氏在嬴妲看不见处,又漫长而隐微地松着气。   嬴妲只是红着脸害羞,竟然也没分毫怀疑。   不怀疑不过是因着,她确实觉得昨晚有些内热,又好像极为舒适,同夫君在时一样的舒坦,即便周氏不如此说,她也会往这里想。只是,自己竟然让周氏撞见了,又看了身子下边,又嚷得蔚云她也知晓了,还支走了外头的人,可知昨晚是……她涨红了脸,将薄被拾起来,小脸便深深埋了进去,瓮声瓮气地发出了后悔而羞赧的哼哼声。   周氏知道夫人脸皮薄,内帷这些事,但凡提及一句都要脸红许久,何况如今说她夜里……世子爷昨晚仓促离去,也没交代让她扯谎,若非她还有几分急智,早就兜不住了。   而嬴妲想的却是,原来自己对男欢女爱,对萧弋舟,早已饥渴到了如此地步。   怪羞人的。   她前十几年住在深宫之中,生母早逝,年岁尚幼时,天真烂漫,十几岁了仍与诸位皇兄打成一片,没有人教她这些事。但她认识宫中的宠妃,那位宠妃生得是弱柳扶风的孱弱之姿,仿佛走路都要为北风折腰,令宫人们都害怕她教风吹走了,她与大皇兄胡闹,不慎闯入了液浴池,她躲在兽脑漆金的鼓墩后,望见水雾之中,沐浴的美人似往身下塞着东西,口中不住低吟唤着“皇上”,由缓到急,最后无力地趴在池壁上娇喘微微,声音柔酥入骨。那一幕嬴妲记了许久,时至如今也没忘,大约是年岁小时,遇上一事觉得震撼,便萦绕心头难以磨灭。   她后来偷问宫里的嬷嬷,本是试探,嬷嬷却封了她嘴,不让她说出去。只说再过几年,她有了夫君便会懂得。   但她同她的夫君成婚半年了,她偶尔会觉得寂寞,想他,也想他充满爱意的抚慰,却没有到这种地步。她想,或许也不是人人都贪这种滋味的,习礼习儒之人会更加克制些。   因此她没有想到,被周氏拆穿了她的故作正经,原来她私下里也是急色禁不住私欲的,这有些打破她的认知了,令人一整日不住恍惚,偏偏头疼,怎么也想不起昨日的场景了。周氏偶尔将目光转到她身上,她都尤为心虚,不敢打量,飞快地捂着发烫的颊躲避。   周氏好笑又感到有几分无奈。   可喜的是,世子此次抓住了夏侯孝的蛇头七寸,于琅琊山脉以北奇袭了夏侯军队主力,首战大捷,灭敌八千。   不论北漠,还是与西绥僵持数月的夏侯军,都万分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与萧弋舟的军队狭路相逢,正面应敌,即便是倾数倍之兵力,也万无可能拼得过越战越勇的西绥军。而且,若是在地利不察,失之军心之时,恐无法不被重挫锐气。   夏侯孝暴怒,听从部署建议逃窜往南,不慎又遇上一支萧家军,是萧侯亲自率人堵截而来的。   萧侯年轻时没甚大的建树,待儿子十几岁上战场时,父子俩却同时打出了名声,威名震于中原。当其时,戎马倥偬,呼啸纵横,扫敌千万,麾下猛将其数如云,其厉如虎,可以说,夏侯孝甚至可以不顾萧弋舟的军威,但面对老辣的萧侯,仍是忍不住未战先怵。   他曾经捎信给官海潮,共二十三封信,其中有二十二封被妥帖交于官海潮手里,只有一封,被萧弋舟的探子截去了,截去的那封因是贺寿词,不过一片空华无实物的锦绣文章而已,夏侯孝没派飞骑随扈,因此落入敌手并未深究。   熟料萧弋舟手下的东方愈利用此信做了文章,连夜又让子郢调兵回撤淮阳,让官海潮误以为萧弋舟从那封截去的信件之后窥得军机,西绥早已严密防范,窃取之举无力回天。官海潮生性多疑,既起了疑心,后来不论夏侯孝再如何解释,他也坚决据守不出。   好端端一场即将达成的联盟,被东方愈取的轻飘飘一纸贺寿词化解,淮阳兵戈消弭于无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东方先生早在数度交锋之中掐准了官海潮的猜忌之心更远甚于陈湛,也摸清了夏侯孝欲借官海潮之手分解西绥兵力,且意图各个击破的野心,如此巧用太极,于其间只需圆滑周转一番,本来为利而合的联盟,也为利而离,不攻自破。   萧家取得大胜,夏侯孝损兵折将,败逃晋州。   东郡晋州是夏侯家百年大族繁衍之地,夏侯孝先祖栖息于此,后几代先祖屡立战功,世袭郡公,到了卞朝末年之时,更利用天下大乱的局势,豢养府兵,私蓄田产,暗铸锋镝,发扬壮大以至今日。   但说到底,夏侯家并非武将出身,尽管后代子孙都强令习武,也终归不是萧家敌手,夏侯孝只有纸上谈兵之能,高瞻远瞩,豪言阔语,实战上确实远逊于萧弋舟。   谋士心知肚明,因而这数月以来,一直想方设法压制夏侯孝的火爆脾气,劝诫他,不可与萧弋舟正面对敌,否则绝无胜理。但压了数月之后,隐忍不下的夏侯孝终归还是爆发了,如今又两头遇伏,心中更是不平。   回晋州三日,他暗借兵符调动四万大军,扬言扫除乱臣萧逆,着手下一青衫文士,又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的讨伐萧氏檄文,连同战书一道,送到了萧弋舟军中。   此次虽然获得大胜,但军中却并未如往常一般举行盛大的庆功礼,萧弋舟仅只亲自带队入山,捕了些猎物回来,与将士分飨,也没赏下美酒来,俨然仍是紧绷着的备战之态。   周清与濮阳达早已于帅帐之中久候世子,濮阳达脾性火爆,战场上横冲直撞,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负了伤吊着一只胳膊,绷带挂于颅后。   “此回萧侯孝来,不如先前简单了。”周清道。   濮阳达对着舆图看了许久,鼻孔发出一阵嗤声。   东方先生指着平原沃野,画了一圈,“史载,王战于陵原,九战而九胜。”   帐中静默,铜灯里的火星子跃动起来,舔着周围人的脸。   东方先生道:“世子知道在下的意思,卞朝先武帝,于陵原与西绥人九战,战则必胜,后来又有萧氏领兵,灭了西绥土著,建立都护,方有如今。人都说,陵原是西绥兵之墓地。”   这时的人信奉鬼神的愈来愈少,但即便不信的,对此也不得不敬畏几分,东方先生说道:“在下观山势、观水势、观星象,于我西绥都有不吉,世子如要应战,胜算五五,然恐怕有宵小之徒趁虚作乱,取道间隙,侵我兀勒。”   萧弋舟道:“先生之意是说,如果我执意应战,兀勒也未必会比彭城安逸是么?”   “是。”东方先生道,“西绥是中原同西域之枢,在下担忧的是,有中原人沿西域商道,混入西绥,侵袭兀勒。世子,萧家与夏侯家对峙这么久了,泽南似无动静,这难道不令人感到奇怪么。”   萧煜也道:“世子,东方先生所言在理,不得不防,不如让末将领兵回撤,将夫人安置妥当,世子此时不可轻易应战。”   萧弋舟皱眉,“此事容我见过侯爷再议,替我传书父侯,即刻来见。”   “遵命。”   议事毕,诸将已疲,各自回帐中歇憩。   萧弋舟原本并没有想一举夺下东郡,大肆侵入晋州,至此将北方千里之地完全纳于萧家舆图之中。然而他低估了夏侯孝不死不休的脾性,此战,赢则获利极大,输则一败涂地,实在不是轻易能下决断的。何况没有安顿好母亲妻儿之时,他不得不顾及背后。   送酒的少年又托着酒盏入帐篷来了。   萧弋舟目光一凝,忽然紧紧盯着这个少年起来。   他若是没有记错,上次这个少年似乎隐约说起过他的夫人,并且当时就红了脸。少年提起女人脸红害羞是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   送酒少年也没想到,他不过是从军师之命,送些薄酒过来给世子,怎么竟会得到世子如此冷待的眼神,盯得人心中发慌。   他还是将酒盏颤巍巍放下,又将漆红木盘上的一瓶药膏送上来,道:“这是军医里某位夫人给的,说是有奇效,能除疤,不留痕。”说着,少年小心翼翼地抬了头,偷打量着世子右脸,那条伤口上可怖的暗红血痕褪了,只还有些蛛丝般的旧迹而已。   说起来,世子之俊,在军中绝对是寻不出第二位的容色绝世,那夏侯孝也是传闻之中首屈一指的东郡第一美男,可少年于阵前遥遥一瞥,夏侯孝身量不高,乏世子之奇伟,那声音也尖酸如妇人,乏世子之气概。如此想来,还是世子更招人稀罕,至少脸不能轻易毁了,那位夫人想得真周到。   萧弋舟拾起了那瓶药,皱眉,“新配的?”   说什么不嫌弃,果然还是嫌弃了。他想。忽然恼火起来。   少年道:“也不是新配的,军中许多人都用过夫人的药,这瓶是剩下的,最后一瓶。”   萧弋舟的脸色更冷了。   用剩的才给他,那就是很嫌弃了!   他捏着玉瓷瓶揣入胸口,极快地起了身朝帐篷外走去。   少年摸不着头脑,以为开罪于世子,茫茫然回想着自己说错的大实话。   夜色如幕,篝火不熄,长夜里一阵风卷着木杆上的旌旗,发出猎猎之音,灌于耳中,有些扰人。 第69章 情热   萧弋舟停在了嬴妲的帐篷外。   她的帐篷里燃着灯油, 烧得正亮, 里头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映出一道令人日思夜念的身影, 萧弋舟在口干舌燥的同时, 又伸手碰了下颧骨下那道还未完全消散的伤痕。   说来惭愧,他避着她, 固然是为了反手一击, 让她明白日后不要想着法儿骗他这招行不通,然而事实上还是为着萧煜看似无心的一句话。毁容的男人,还能让嬴妲喜欢?   他不确定。   因为他非常肯定一点,倘若他不是生了这副姿容,当年初入平昌之时,小公主不会那般喜爱他。至少她对他的一见倾心, 这张脸功不可没。   小兵诧异地支起头颅,要对世子问句安好,萧弋舟皱了眉头, 他们也就识相地闭口不言,将那句请安问好的客套语吞了。   嬴妲背过了身, 她的背影看起来玲珑孱秀, 两臂纤长若无骨, 柔软地折起来, 将簪发的钗取下来,随之如水般流下的便是一头漆黑长发。   萧弋舟的眉拧得更紧了。   他发现一件事, 每晚对着灯火下美人倩影, 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把持得住, 而他居然放心地让同样一群人对着嬴妲的帐篷守了这么久!   嬴妲在帐篷里坐着,将长发散下之后,她似乎侧过了身,从桌上拾起了什么,侧颜静好,被晕着丝丝浅红的火勾勒出温婉意味。   她看了会儿,抚着肚子,发出一声含着幽幽春情的叹息。   “你父亲啊,又很久很久不能见你了。”   他一怔。   那边又响起了声音。   “我想他。只是,这样的颠簸流离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几年,说不定……还有十几年……我也说不清楚,在他心里,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萧弋舟顿在外边,慢慢地曲指,在掌心抵住了。   他的脸色有些沉。   “天下,权势,兵戈?”   嬴妲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些话不适宜当着孩儿说,便抿唇不说了,又笑起来,“我给你做了一顶小帽。还不知你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呢,只做了一顶雪蓝色的。”   周氏与蔚云都歇下了,静寂的帐篷里只她一人,怎么也睡不着。   她听说萧弋舟打了胜仗了,然而她还是不敢就这么闯到他面前去,怕他生气,这么想着,身后的帘子倏地一动,嬴妲回了头,萧弋舟已经走了进来。   她还以为是幻觉,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萧弋舟神色晦暗,只一双漆黑眸子,深如潭水,冷静地凝视着她,有几分令人错觉的温情,嬴妲确认是他无误了,忽然惊呼一声,倒回了榻上,“夫君?你怎么会来?”   萧弋舟疾步走上来,轩眉微挑,“意外?”   嬴妲愣愣地点头,跟着就被萧弋舟一把抱起了,她娇呼一声,害怕他惩罚的手段,紧紧搂住了他的后颈,萧弋舟坐上榻,将她搁在腿上,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贴住了她隆起的圆滚滚的肚子,什么也不说,便在她的嘴唇上亲了口。   她呆呆地望着他,右脸上的伤痕,被烛火一照,还是清晰可见痕迹的,便心疼起来。   “夫君,还疼不疼?”   她类似讨好的柔软话儿,听得人身上酥痒。   跟着,她柔软小手贴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指腹沿着他脸上伤痕滑了下来。   萧弋舟道:“你嫌弃我丑?”   嬴妲愣了,她后知后觉地意会过来,萧弋舟一早也知道了她在这儿,才故意让人传话,说是萧煜让人问的。她反应过来之后,对于萧弋舟忍了这么久,竟然也不说破,让她一个人惴惴不安又愧疚难忍地捱了这么久感到愤怒。   一想她就忍不住要打他的胸口,“我嫌你什么!你瞎了聋了,丑了瘸了我都不嫌!我就嫌你总是欺负我!”   她挣动着,萧弋舟忍不住翘了唇,觉得怀里的妇人甚是娇憨可爱,俯身啄了她的唇肉,嬴妲软绵绵地被征服了,忽然肚皮一跳,她有些惊讶,“夫君,他踢我了!”   “是么。”   他将手掌贴住嬴妲的腹部,感受着她腹中孩儿有力地踢动着她的肚子,心中无限感慨,将嬴妲搂紧了一些,万分怜爱地抚她的长发,亲吻她的额头,“这里也是是非之地,你怀着我的种,久待不行,即日起,你就搬到我的帐子里去。”   嬴妲还以为他来兴师问罪,没想到竟如此通情达理,嬴妲圆了杏眸,错愕问道:“夫君,你不恼我骗你么?”   “我也骗你了啊。”他笑着捏她的鼻尖。   嬴妲听到此话,心底无比满足,一报还一报,扯平了,确实谁也怪不着谁。   “可你以前好像不想我跟着你。”   他忽然态度大改,一定是有缘故的。   萧弋舟道:“我即将应战夏侯孝,这一战是倾尽兵力的一战,兀勒城恐怕也不会太安全,一旦拿下夏侯,从此之后,我们将整片北疆版图划归己手,便要很长一段时日留在中原了。送你回兀勒,反而令我悬心不下。”   他顿了顿,还是将心里的想法倒出来了。   “更何况,你有一个逃出平昌去向不明的表兄。泽南的动向我暂且没有把握,只是觉得,他不会轻易地坐山观虎斗,说不准腹中已有计较。林平伯对你向来不死心,若是想暗中偷走你,我恐怕也无暇防范。沅陵,虽然你心中会有芥蒂,但平心而论,你更不想让他们得逞是么?”   嬴妲沉默了,她抱住了萧弋舟。   “我自然是想你好的。”   萧弋舟抿着唇笑了下,将她抱了起来,往帐篷外走去。   “让人传话,明日一早,将周氏请到帅帐来。”   他抱着嬴妲回了自己的帐篷,给世子的帅帐,宽敞明亮,床榻也大,上有貂绒虎皮,铺着软棉,铜灯里灯油饱满,时时有人来添置,他将嬴妲放了下来。   夜色已深,熄了灯火,一片静谧和温柔,谁也不曾将其打破。   萧煜命人将嬴夫人安顿好之后,萧弋舟便签了战书,双方正式将于陵原倾全力而战。   嬴妲怀着身子等候萧弋舟回来,他身上穿着厚重一层盔甲,鬓发散乱,她将一叠醢白菜、一碗蟹黄豆腐摆到他的案几上,上摞着兵书。   萧弋舟用了饭,与嬴妲在帐篷里午睡,嬴妲窝在他的怀里,小手在他的身上作乱。   从被周氏戳穿她那夜的……那之后,嬴妲对萧弋舟更放开了一些。萧弋舟侧过头,将她要继续挑逗他的小手握住了,他侧过头,声音愈发低哑:“沅陵,或许你还有亲人在世上。”   嬴妲愣住了,末了,她笑意不明地说道:“表兄,我知道啊。”   “不是夜琅,”萧弋舟皱眉,“是你皇兄,你亲皇兄。听人说,泽南林平伯已经寻找了他,他流落民间,本无雄心壮志,是林平伯劝说他起兵,并愿意倾力相助。那边似乎还没有答应,消息真假尚未可知。”   嬴妲真正地呆住了。   她的嘴唇有些发抖,“我、我皇兄?还在人世?”   要她如何相信,她竟然还有皇兄尚在人世!   她整个娇躯似乎都在发颤,萧弋舟皱眉,有些懊悔将这件并不确定的事眼下就告诉了她。他伸出长臂,将她抱入了怀中,手掌轻轻抚她的鼓鼓的肚子,轻咬她的耳垂。“软软,说话。”   嬴妲木然地动了动,“是哪位皇兄?”   萧弋舟道:“消息不准,说是先太子。”   嬴妲没有动静。   良久良久之后,她竟从自己复杂的心绪之中品出了一丝如释重负之感。这种如释重负之感又令她感到万分罪恶。幸好不是大皇兄,幸好,那个如今在林平伯手中,极有可能被利用来与萧弋舟、与天下为敌的不是大皇兄。她竟然在为此感到庆幸!   太子之死,举国哀恸,当时父皇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十岁,嬴妲都还记得。太子皇兄不是亲善之人,然而他对父皇,对卞朝也是仁至义尽,嬴妲从小与他不睦,但,他毕竟是她的皇兄啊!即便不是一母所出,也是血浓于水的兄妹,尤其是在国破家亡的时候,仅剩的这点儿亲缘显得尤为珍贵。她对夜琅都曾经能推心置腹地信任,何况是亲皇兄,她恨不得立即就见他一面了,劝服他不能听信林平伯奸佞之言,林平伯本意绝对不是讨伐中原恢复旧朝,他不过是利用嬴氏皇族的名号全其野心。   可是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嬴妲在冲动地理想化地想了这么许久之后,她明白过来,以她现在的身份、立场,以及与皇兄相隔万里之遥,她根本无法见他一面!   “夫、夫君。”   她嘴唇发颤。   萧弋舟扶着她的背,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此事真假尚未可知,若是真的,我会对他让步的。”   至少不必闹得过于难堪。   嬴妲重重地点了下头。   她的眼眶又抑制不住,持续不断地涌出了泪水来,这时才渐渐有了些激动和欢喜——太子皇兄也是她的亲哥哥啊。   萧弋舟扶着她的背,愈发后悔。   她很激动,这一夜难以入眠,甚至主动要求替他纾解**。萧弋舟恨自己当初成婚时对她讨伐太过,这个孩儿来得太早,如今军务缠身,夜晚对着她格外难以禁欲,偏偏吃不动。嬴妲听了他的好消息,主动翻身跪坐了上来,小手撑住了他的腹部。   她撩开了一把柔顺长发,“我知道夫君那晚做了什么了。”   萧弋舟微微愣住,忽然脸色一红,别过了头,未几,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之声。   “沅陵。”   一向强悍自大的男人,难得声音发颤,几乎叫不全她的名字。她这晚极近温柔缠绵之能事,伺候得他几乎血脉暴涨,如此甜蜜的惩罚过后,她娇软无力地伏在他的肩头,吐气如兰,帐内如弥漫着一股麝味,萦绕不去。   她搂着自己男人的腰,脸色潮红、羞赧地闭上了眼,“夫君,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知道你也是一样。”   萧弋舟抚了抚她汗津津的长发,嗓音靡哑不成言:“嗯。”   “我今夜好像很欢喜,”她翘起了唇,心满意足地说道,“本来有了你,我就觉得很满足了,现在又有了孩儿有了皇兄,有了父亲母亲了……虽然不知道你喜爱我什么,但我现在一点都不怀疑,你会负我。”也不知为何,就是丝毫都不会怀疑,穆氏的事也是轻描淡写过去了,她都不曾问过第二句。   扪心自问,萧弋舟远远没有她那样的安心之感。他睁开了微微发红的双目,一股情潮余韵尚未散尽,他不动声色地将娇妻搂紧了更多。   “沅陵,我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她柔软地吐气,却摇头不说话。   *   于陵原的这场旷世之战,比陈湛拿下大半中原打得都还要费力,规模宏大,当年中原腹地犹如一盘散沙,如非夏侯孝与林平伯此消彼长互相牵制,全不至于让陈湛之徒钻了空子。   如今夏侯孝举兵伐萧,于陵原陈兵五万,声势浩大,气魄骇人。   不止这几方势力,天下人都翘首举目,押注这一战谁能胜出。乱世出枭雄,谁若是胜了,都能轻而易举拿下北方,如此雄踞北境,虎视眈眈,将又会有多少人坐不住倾巢而出。   这天下还不等新朝皇帝坐稳了皇位,终于是又要生动乱了。   九月,木叶萧萧而下。   大河天堑,波涛东流去。   随着第一声鸣金之音敲响,陵原一战揭开帷幕,乌云滚墨,暮雨霏霏里,到处都是带火的箭矢,犹如铺天盖地的密网笼罩旷原大地,千里沃野血流成河。 第70章 倒戈   这一战旷日持久, 从陵原会师开始算起, 一路持续到年末。   萧侯与萧弋舟始终兵分两路, 几乎未曾谋面, 西绥军大破夏侯氏数万大军, 一路杀人犹如刈麦, 捡辎重犹如拾遗穗。夏侯大军节节败逃,至西绥军于晋州兵临城下,将士振臂山呼,气概如云,勇猛破城。   晋州被攻破之日,曾为几朝古都的平昌亦为之悸动,陈湛缠绵已久的旧伤复发, 拖延不得, 当晚魂归西天。   皇后哀恸不已, 哭至几欲失明。   数日后, 陈祺在皇后和几名大臣扶持下即位。皇后奉陈湛遗诏, 调官海潮回平昌。   鹅毛大雪盈盈拂于竹帘,太后等陈祺过来, 见他龙袍上拥了一绒雪,有些心疼, 将儿子传入宫殿暖阁内,命人阖上大门, 这才对因刚应付完十几名老臣神色颇有不耐的陈祺说道:“儿啊, 如今官海潮是拥兵不返了, 除了你父皇下的遗诏,我也连下几道诏书,可迟迟没有动静啊!”   陈祺微微怔住。   他只顾应付几个老匹夫,却没有想到母后想的这一点。   太后的面庞已不再年轻,沾了一层风霜,苍老垂垂。   她将冰寒而干燥的手搭在陈祺手背,用对他予以重托的口吻说道:“你父亲在当日官海潮不肯受夏侯孝之邀时便已有所怀疑,官海潮存有异心。先帝是想应夏侯孝之邀的,合力一举击败萧弋舟,日后再对峙,胜算对半平分,绝不至于落到极其被动的地步。可官海潮不听。如今你也见了,夏侯孝独木难支,被西绥叛军压得毫无还手之地,积祖宗之基业方攒下的城池土地拱手送人,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母后还听闻,萧弋舟命人将夏侯孝曝尸三日悬于城门口,以儆效尤。”   陈祺还没独立面对过战患,只是闻言,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哆嗦。   这一无意识的害怕的举动,让太后的心沉了下去。   “吾儿,先帝从那时起便已怀疑,官海潮拥兵不返,是想谋夺你的皇位啊!”   太后哭诉起来,攥紧了儿子的双手,在陈祺发怔发愣的目光直视下,声泪俱下控诉道:“萧逆犯上,官海潮又谋你江山,你我孤儿寡母,身边剩得一堆老弱,何以自保!”   “你速速联合湖阳、沅陵两郡兵力,调兵前来救驾!”   “时机不可错失!一旦让官海潮先发制人,你我……危矣!”   陈祺仿佛木人,听不懂太后话中之意,末了竟问了一句:“那官卿曾立誓一世效忠父皇,他怎会反叛?”   他还想着,约莫是淮阳有异动,一旦官海潮撤兵,他们便会大肆南下。可这只是一种最理想化的想法,萧弋舟始终与夏侯孝对峙,淮阳自保有余,若说南下,是万万不可能的!   太后呆住,她颓然地跌坐回榻,“你——你!竖子!”   她懊丧而悔痛,怎生出如此一个无胆无谋的孽障来!   “那官海潮话里玄机是什么!是效忠你父皇!他可曾说过一句,待你父皇百年之后,仍甘心屈居陈家之下,扶持你登基称帝!”   陈祺被吼得一呆,好像,官海潮确实没有如此说过。他皱起了眉,“母后,那您要儿子如何,儿子都听您的!”   太后深恨陈祺年幼时被宠得无法无天,后来闯下大祸,致使陈家不得不铤而走险,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如今他更是毫无筋骨,只图安逸享乐,还在丧期,昨夜里却又临幸了六名宫女,致使今日十几名大臣上书,要求暂时不许皇帝亲政。可太后深知自己是没读过多少书的妇道人家,军机大事,她一个女人也拿不准,她唯一想得到的办法,就是至少,要将官海潮曾经搬走的数万兵力再夺回来。   她的手指抵住陈祺血脉搏动的心口,强撑着力气说道:“我要你取出圣旨,调用两郡兵力,对官海潮施以威压,让他迷途知返,回到平昌。在他回平昌之后,我再设法暗杀于他。”   陈祺皱眉:“可是母后,官海潮走时带走了大批忠臣良将,我们身边眼下没什么人可用了,要派谁去,才能镇得住官海潮让他生畏?”   太后思及此事也是万分痛心,“可叹你父皇英明,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洞悉官海潮狼子野心,竟放心地让他带走了大半心腹猛将!”说罢又牢牢按住陈祺之手,道,“我只知晓去年秋祭之中,有一名叫令狐烨的青年小将,今年主持了秋祭围猎,魁首也输给他了,我看他倒像是英武之人!你若觉得也可,不妨用他。”   “令狐烨?”   陈祺也想起这人,说道:“围剿驿舍,险些杀了萧弋舟,他似乎居功至伟,是出了大力气的人,看着也像是忠心的,既然母后举荐他,朕就用他。”   听从太后建议之后,陈祺连夜起草诏书,命令狐烨先行一步至河岸上,领兵对官海潮实行威吓,随后命人去湖阳与沅陵二郡调兵救燃眉之急。   湖阳、沅陵皆于南面与平昌毗连,都是大郡,当年他父皇费尽心血,也才这两郡拿下,只可惜这两地人杰地灵,有士族扎根此处逾百年,素有雅望,郡中文士也多以之马首是瞻,虽然土地是占有了,可人心不齐,调兵非常缓慢。   然而,就在令狐烨前往威吓官海潮的第五日,便被策反了!   令狐烨于阵前倒戈,逃入了敌营!   太后与陈祺惊惶失措,跟着官海潮大军压境,逼迫陈祺退下皇位,这一连串的变故,费时不过半月。   龙座上,官海潮亲自一脚将软糯无能、只知眠花宿柳的陈祺踹了下去,太后冲出抱住儿子,官海潮拔剑捅入太后心脏,令太后当场血溅三尺毙命。   朝臣两股战战,跪地求饶,山呼万岁。   陈祺被一股热血喷溅满脸,呆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母亲!”他怕得发抖,连指着官海潮痛骂都不敢,颤抖着托住太后身子,热泪横流。   官海潮染血的剑指向了他,居高临下,“牝鸡司晨,干涉朝政,理应处死。我应许你父皇扶持你,可贤侄,扪心自问,这个皇位我比你更适合坐。”   陈祺敢怒不敢言,瑟瑟蜷着干瘦的躯体。   官海潮笑了几声,瞪了下去,百官退缩不敢说话。他对陈祺说道:“看在我与你父乃是故交的份上,贤侄,你的后半生,叔父会待你不薄,每日送几名美人予你,让你在长乐宫居住,你看如何?”   长乐宫是先朝太上皇所住寝宫,听着像是给足了礼遇。   官海潮盯着手足麻木、僵硬地跪着谢恩的陈祺,心头掠过的却是一些旧事。   他先父陈湛之死并不蹊跷,那日萧弋舟伸手替陈湛挥箭,致使箭头扎入陈湛皮肉,那并非致命伤,之所以后来休养一年都不见好,始终反复,便是昔日深得陈湛信任的官海潮的手笔了。他在陈湛稀缺的一味药里动了手脚,这药平昌难寻,只有几家药庄里才有,他从药庄购置良药,暗掺私药,兑入其间瞒天过海,每隔上个把月,便以献药为由,朝宫中送药。陈湛每次病情稍有好转,他的药便会送入宫中。   做这一切,还需要买通陈湛身边传旨的使者——幸荣。   临北上之时,他将送药的一切事宜都交托到了幸荣手中。   在最需要动手拔除平昌那一根刺时,他动手了。陈湛后来对他有些防备,可身体长期被毒所侵害,捱了一年终于是支撑不住倒下了。他需要兵力压制陈湛旧部,这也是他始终没有应邀对萧弋舟硬碰的原因之一。   陈祺的昏庸不中用,让官海潮将这一切进行得理所应当,隔日,他便加冕称帝,废陈湛旧国号虢,改国号为韩。   *   收缴东郡兵力,安抚人心,一切都需循序渐进。   大胜之战的前晚,彭城飞书传来,说世子妃于风雪夜诞下男婴,母子平安。   萧弋舟看着,被兵戈磨得坚硬如铁的心蓦地无边柔软起来,他将信纸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亲吻了那信纸上的墨香,后精神抖擞地一举拿下了东郡。   从此之后,东郡被划归为入萧家版图。   除此之外,西绥通东郡沿途五座城池,并河套东南地界,也都划入了萧家版图。   夏侯孝被俘虏之后,嘴脸丑恶,心有不服,当众口吐污秽之言,辱及嬴妲,萧弋舟脸色发青,愤怒之下,不顾副将劝阻,当场了结了他的性命,其后命人将其尸首倒悬于城门口暴晒三日。   萧侯赶来与之会师,父子俩对着烛火聊了一个时辰,萧弋舟从军帐中走出,点齐人马,暂回彭城。   路上他脑中始终在想,他的小公主嫁了他,且如今已替他诞下孩儿。心被撑得膨胀几欲发痛之时,夏侯孝的恶言却骤然闯入脑中。   “萧弋舟,你当自己是嬴家,史书由你写了么!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一晚,你离开平昌之后的那一晚,公主被人劫走侮辱!是我!她身上每一处我都尝过!她左乳上有一颗鲜红小痣是么!我咬过!她说爱那滋味,要我入她,不停入她……”   不止萧弋舟,当时所有人都勃然色变,面露不可置信。   萧弋舟愤懑不已,拔剑杀人,只是一个瞬间而已。   东方先生事后劝说,世子恼怒之下杀人,反而让此事不得不于渲染之下传得沸沸扬扬,萧弋舟便只沉默不语。东方先生不知,所有听到那大不敬的污言秽语的人都不知,只有他知道,她左胸上确有一颗朱砂痣,小巧精致,点得洽如人为。   萧弋舟深恨自己冲动,该留下夏侯孝那厮慢慢凌迟,一剑了结便宜他了。 第71章 不平   疾驰数日, 萧弋舟披着身风雪赶回彭城,入郡丞府邸, 蔚云迎了上来, 接过世子手中染了大片鹅毛絮雪的玄色狐绒斗篷,跟着往里走。   蔚云身量娇小,跟不上世子脚步,尽量跑起来,“夫人生产顺利, 只是耗了多时,诞下小公子后便力尽晕厥,休养了半个月, 如今好多了,只是不能下榻。公子回来得晚, 夫人这时辰也睡了。”   说话间,萧弋舟已推开了寝房门。   收捡得干干净净的寝屋, 除却外屋最后剩的一点烛火外,四处黑黢黢不见五指。他折身朝里走去,蔚云便留在外屋添灯油,将屋里微微烧亮些。   嬴妲的床帐被掀开了,他将红罗帐顺手便挂于金钩上,挨着嬴妲坐了下来。   她的睡容恬静而娇弱,蔚云走过来点燃屋里灯时, 能看到她嘴唇的干涩, 萧弋舟心里一疼。许诺留下来陪她待产, 最终因为战事而耽搁,让他的女人独自在风雪夜竭力生产……女人生子之痛他亦有耳闻,她这么柔弱,不知喊了多少声夫君,心里有多期盼他回来。   他凝目望向嬴妲身侧,被安放在她身旁的襁褓里探出来一只软软红红的小脑袋,皮肤光滑,粉嫩幼小,不及他一拳大,还看不出似谁。心忽然无比柔软起来,软肉里忽然揉了几粒沙子,有些疼痛感和不真实。   蔚云见状,心中也无比欣喜而安宁。她悄声说道:“小公子来得早了半月,不然公子您是能赶上的。不过生下来稳婆都说足重了,小公子活泼健康,哭声也不小呢。”   萧弋舟盯着睡着的母子俩看了许久,仿佛才听见蔚云说话,回头说道:“将蜡烛吹了,你也去吧,不必守了。”   “是。”   蔚云微微含笑去了。   嬴妲怀胎到了最后一个月,不知为何,忧思不能止,即便捷报频传,始终担忧着萧弋舟,睡眠也少了。这个不省心的儿子生下来后,终于踏踏实实地睡了半个月,如今身子也才恢复了些,渐渐地有了力气,白日里能下榻走动几步。   今夜这一觉更是睡得尤其踏实满足,嬴妲半夜里拱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想也没想便一把抱住了,令人安心的体息充盈心尖,直睡到日上三竿,她一睁眼,发觉自己搂着一人,呆了片刻,才抬起头来,撞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角,熟悉的面孔让嬴妲险些红了眼眶。   萧弋舟疾驰几日,身体疲乏,睡得比她又晚,醒得便也晚,直至她都带着儿子洗漱了,他才被刺目的金色日光唤醒,睁眼便见她抱着孩儿坐在床头,下身仍盖着厚重的棉褥,他反倒睡在了里侧。   看了一会之后,萧弋舟失笑了一声,用他因为疲惫而显得异常靡哑低沉的嗓音道:“软软,辛苦你了。”   他坐起来,抚了抚嬴妲还有几分病态倦容的脸蛋,安抚着说道:“我带你们在这儿住一段时日,我都不走了。”   嬴妲确实有些委屈,不过也分得清轻重,他做的安排向来都是最好的,她点头答应了,继续哄怀里的小宝贝。   萧弋舟便伸手过去,“也让我抱抱。”   嬴妲将婴孩放在他臂弯里,奶宝宝睡得沉,嘴里还吐着小泡儿,萧弋舟点了点他的鼻梁,目光温柔。嬴妲看着看着,忽然投身入怀,将他也抱住了,哽咽地撒娇起来,“你骗我!”   “是我不对。”   “你……”嬴妲发觉自己没什么可说的,好像也指责不了谁,忍气吞声不言了。   “宝宝还没有名字呢。”她眨着湿漉漉的杏眼,有些不甘愿和怨念。   萧弋舟在她的唇上偷了个香,笑了起来。   “我想好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儿,我为他取名为开平,为万世开太平。”   嬴妲不甘地想了想,糯糯地说道:“小孔雀么,还开屏呢。”   萧弋舟微微怔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又亲了她许久。   彭城郡丞府里迎接新年之际,喜意盎然,四处挂红悬彩,周氏张罗这些事得心应手,另有蔚云相助,两人都是巧手,不过一日便将郡丞府置办得彩彻辉煌。   嬴妲也听说了,前不久官海潮拥兵返回平昌,以武力逼迫陈祺退位,当场拔剑杀了太后,自立为帝。这当口她也不知萧弋舟怎么还有闲心陪她留在彭城过年,或许又是她拖累了他。   夜里夫妻说话,他便同她解释:“父侯让我为平儿做满月酒,请同僚来此庆贺,也正好凑得时机让他与母亲见面,过了这么久了,天大的误会不和也该解开了。”   嬴妲便趁势问了一句,“真能解么?”   萧弋舟揉捏着她垂落耳后的一绺如鸦长发,低声道:“我以为,还不能。”   不过男女之事难说,嬴夫人脾气执拗归执拗,心却是极柔软温和的,萧弋舟不能保证未来母亲不会原谅父侯。   她总是神思不在脑袋放空的呆滞状,脸颊又娇艳迷人,让人想蹂躏,萧弋舟见她一张口,似乎又要吐出“母亲”二字来,他实在为了一双别扭父母感到烦了,俯身用嘴堵住了她的未出之言,嬴妲愣了愣,跟着萧弋舟的大掌便撕开了她的里衣。   被揉玩的耻辱感再度充盈心头,嬴妲感到有一丝怒气,杏眸瞪着他,控诉他的“不规矩”,萧弋舟又亲她的唇,嬴妲撇过头说道:“儿子在呢!”   他直起身,看了眼在一旁睁着大眼天真望着父母的开平小宝宝,一股无法言喻的羞耻涌上来,俊脸微红,立马爬起来利落地将小婴儿抱起来,走到摇篮边上,连人带襁褓往里揣进去。   嬴妲看呆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急到如此地步么。   见他走回来,她便忍不住提醒道:“我、这段时日不宜行……”   他压住她的身子开始吻她,撩拨她,嬴妲很快软得说不出话来了,萧弋舟干涩的喉音显得非常动情而隐忍:“软软,你要体谅我,我有一年没碰你了。”   “但我知道你不能行房。你配合一些,乖。”   嬴妲呆呆的没有反应。   “夫君,你……儿子会听见的!”   萧弋舟只觉得那一双单纯的婴孩眼睛不直直地盯着他做恶事便够了,负罪感消弭无存,他沿着她的雪颈吻了下来,一面吻一面扯她衣带。   “夫君啊……”   “他听不见,即便听见了,日后也不会记得。”   嬴妲伸手捂住了双眸,忍不住咬唇说道:“夫君,言传身教呢。你也不怕他跟着你学坏了。”   这话倒让萧弋舟罢手少顷,他抬起了下颌,朝嬴妲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说道:“软软,你嫌我了?有了儿子,你还让我碰么?”   她今晚便一直在拒绝。   嬴妲脸色闷得发红,柔软的嗓音直在颤抖,“没有。等我好了,夫君怎么弄我都好,我也想夫君弄我的。”   话音落地后,他原本便肌肉坚实的身体慢慢地变得无比僵硬,嬴妲感到他背部肌肉线条轮廓仿佛都要绷裂了,踊动起伏,如锋利的刀刃般。她摸上去感到非常刺手。   “夫、夫君,你怎了?”嬴妲有些不确定,发抖起来,“我说错话了?”   萧弋舟凝视着一层薄纱内,她雪白肌肤上一点鲜红的朱砂痣,被烛光柔柔一照,宛然燃烧的烈焰,恁地刺眼!霎时,胸口被烫燃了般,有股欲毁灭的焦躁。   他天生暴戾,后来又斩杀千人,骨子里有股凶蛮狠辣的意味,遇上小公主,他一路克制、压制,唯恐她不喜,又厌恶地掉头离去。他藏得极好,永远将最温柔的一面露给她看,他也从心底里爱对她温柔,看她因为他的温柔而眷恋流连,不舍离去,心永远是满足的。可是这一刻,有些压不住焦躁感了。   他懊恼而气闷地一口咬了下来,在她雪白皮肤上不停啮咬,嬴妲吃痛,不知为何萧弋舟忽然下了重口。   在平昌时有过男女之事,他偶尔也会暴躁,成婚之后这些都没了,她还以为永远不会再有了的。但只要他不过分,她是愿意配合的,有时还以为别有滋味。   可是这一次她却忍不住仰着脖子发出痛呼来,这一声娇弱无力的哭腔,让萧弋舟停止了恶行,他闷闷地爬起来,对着嬴妲被掐出红痕咬出牙印的娇躯万分后悔,他恨不得打自己耳光。悔恨、羞耻、恶念一齐涌入心头,他头也没回地下榻套了鞋出门去了。   嬴妲倒在褥子里,疼出的泪珠儿滚入了枕芯,疼痛难受之外,更多的是纳闷和委屈,她低头看了眼胸口,那里似乎有一颗红痣。   她疑惑不解地看了许久。   “夫君,你在想什么呢?”   令她感到真正难受的,是这种他有事藏在心底却不与她分担的不信任。   她捂着发痛的皮肤,揉了揉,慢吞吞地坐起来将衣衫拢上,去寻自己的鞋履,她穿好鞋,将摇篮里还睁着眼睛的儿子抱起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   萧弋舟烦躁地一拳打在积了厚厚一层素雪的树干上,枝干摇动,落下一层银霜来,将他笼罩了一身。   树枝上悬着的一串大红圆灯笼被打落,滚了下来,哀哀地倒在积雪之间,红白对映,犹如豁了一地血。未灭的蜡烛烧起来,自雪地上将整船灯笼的红纸焚烧成满地灰烬。   周氏见了,提着灯笼纳闷地走了过来,“世子,您这是——”   这夜里世子竟未入眠,在院中同人使气!周氏若还是猜不出是谁惹他不快,也枉伺候了人几十年了,便说道:“夜里冷,世子纵然是心头不快,也赶紧到屋里去,莫要着凉。夫人毕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许多事她不知,怕是无心之失惹了世子着恼了,不妨奴婢去同她说?”   萧弋舟皱起了眉。   周氏心下纳罕,又道:“夫人毕竟是产后初愈,身子也弱,您看在小公子面上,也万万不要同她计较。夫妻之间哪有不生气的,哪有能一辈子和睦到老的……”   萧弋舟倦听这些,冷然道:“我没生她气。”   他侧身过来,黑眸盯着周氏,“替我照顾好她。”   周氏纳闷着,萧弋舟冷着俊脸,披了一身雪走到了偏房,拉开门去了。   周氏望着还燃着蜡烛的寝屋,一时心中惴惴。世子说不是生了夫人气,那他同谁气,大半夜溜出房门来独自一人徘徊树下,用凡胎肉掌生生劈断了郡丞府院里这根老桑树枝?   不过她还是谨记着萧弋舟的吩咐,这晚不敢懈怠,取了灯笼便入了寝房主屋。 第72章 不愉   嬴妲本以为是萧弋舟去而复返, 却见是周氏提灯而来,面容微露失望, 周氏将灯笼吹灭了, 和善地朝她走过来,替她安置小公子,“世子叫奴婢过来的,他已到偏房歇下了。”   嬴妲沉默着,她点了下头, 便慢吞吞爬回了床榻。   整宿都难入眠。   大早,嬴妲起来,破天荒地将自己收拾得极严谨工整, 挽上了妇人发髻,蔚云诧异地询问她是否出门, 嬴妲颔首,蔚云劝道:“夫人身子还未完全复原, 天寒地冻的,若是着凉了怎么是好。”   嬴妲将一支孔雀尾玺花镶金钗簪入发间,低声说道:“我是大夫,我会注意的。”   嬴妲不顾蔚云劝阻,哄好了嗷嗷待哺的平儿,将他安置在暖被窝里,托周氏照料之后, 她出门去了偏房。   推门而入时, 正对上伏案书写的萧弋舟, 他从一堆宣纸之中抬起头来,嬴妲目光定定地凝视着他,先心虚的那人不自然地别过了头,她也不动,立在门缝间的风口里,发丝随着雪地寒风拂动。   萧弋舟起身走了过来,“我去瞧瞧平儿。”   他蹙了眉,越过她出了房门。   嬴妲袖中的双手不自然地攥紧,还带着倦容的苍白小脸,宛如垂着红丝的芙蕖,眼眶不过一瞬便红了。   书桌上的宣纸被风卷起刮到脚下来,嬴妲拾起了几张,笔酣墨饱,力透纸背,一纸行书充满了狂放不羁和烦闷,像是信手涂鸦,全然不拘章法。即便他不说,嬴妲也从这几幅字里看出,他在恼怒,不知为了什么。   她抓着几幅字走回寝屋时,却没见着萧弋舟,问了周氏,周氏只纳闷儿:“世子爷没过来。”   嬴妲也没说话,只是脸色愈发失望,周氏见她面容苍白,让她回屋躺着歇息,嬴妲偏不肯,将周氏的臂膀托住,“周妈妈,我这里也没多少人可用,亲近的能干的更是不多,只能指着您了。”   周氏一听立时感到任重,“您说。”   嬴妲道:“我不知世子为何昨夜忽然冷待于我,我本以为今早他气该消了,可还是没有。我心中不安,怕不是小事,您替我朝陵原那边打听打听,是出了什么事。”   周氏郑重道:“哎,我这便去了。”   郡丞府有几名小厮,他们过来回话,说世子约了彭城守军郭将军出城跑马去了。嬴妲多问了些,小厮便道:“世子马快,郭将军跟不上,从马上摔了下来,正由人拖回府上治疗。本以为世子要回了,几名副将都说伺候不好这尊大佛了,可世子好像压根听不明白他们的话外之意,硬是又拉着人下水划船,船翻了,一行人除了世子全落水了!”   嬴妲愣住,她木然地抽了口浊气,“这时节,河上竟然没有结冰,还能让他们如此造次?”   她忧心忡忡地回了寝屋去,从衣橱里翻出来一身玄色貂绒大氅,这大氅是她怀孕时一针一线织的,在彭城安胎数月,闲暇无聊,思及他在冰天雪地作战艰辛,将思念都融进了针线之中。她手艺不精,一件并不算精细的大氅织了近四个月,直至前两日才织好。   原本想送他,只是礼物尚未拿出手,他忽然生了她气,又拿别人撒气,与自己身体过不去,嬴妲有些着恼了。她捧着大氅,纤手抚过上头的一层绒毛,软绵绵的极为贴手。小厮接过去了,保证道:“小的一定送到世子手上。”   嬴妲点了点头让他去了。   她走回寝屋,将门窗封死,就着火钵抱起了平儿。   屋内烧着地火龙,只可惜年久失修,功效远不如以前,不过配合小火炉,也不算冷。婴孩躺在母亲臂弯里,眼睛睁开,犹如两颗黑葡萄般晶亮饱满,她抱着平儿唱着平昌民谣,小孩儿一会儿便眯起了眼睛。   用过午膳,周氏从外头回来了,一进门先对蔚云使了眼色,蔚云会意要出门,嬴妲抱着平儿自珠帘内说道:“我信得过蔚云姐姐,有什么话周妈妈直说无妨的。”   周氏踟蹰少顷,面露难色,半晌后她掀开珠帘走了过去,此时嬴妲抱着小公子坐于榻上,蔚云在一旁往火钵里扔了几张宣纸,周氏为难道:“奴婢不出彭城,也听到闲言碎语了,世子生气恐怕多少是为这桩。”待嬴妲微露错愕,正襟危坐起来时,周氏又道:“那夏侯孝兵败之后,被世子一鼓作气俘虏到手里了,后来被世子当场剑杀,尸首悬吊城门三日,夫人您知道么?”   嬴妲错愕着,全然没想到这事会同夏侯孝有关。   周氏走近一步,几乎挨着嬴妲了,“夏侯孝临死前说,他当初趁着世子不在时拐走您,侮辱了您,还说您被他要得很欢喜,直教他不停……不停……”   话音未落,嬴妲的脸便红了,她愠怒地抱着平儿起身,“话说八道。”   “是,这自然是胡说八道,”周氏都不信,相处下来,夫人的为人做下人的都心明如镜,绝不是轻浮放荡之女,只是周氏万分担忧世子将这些话记在心里不痛快了,如实又道,“世子气不过,当场拔剑杀了夏侯孝,后来又命人倒悬他尸首曝晒。夫人您想想昨晚……”   怒火难平的嬴妲想起昨晚,萧弋舟抚摸着她的身子,问她是不是嫌了他,他以前就爱问这话,没想到,她已为他生儿育女了,他还问。她怎会嫌弃他,昨晚说的那话,字字真心。可是他当时就变了脸色。她此时听了周氏之语,直觉如芒刺在背。   那话像极了夏侯孝口中她所说的那些污言秽语!   她的心一阵恶寒起来。   蔚云与周氏交换目光,将蒲扇扔在一旁,“夫人的为人我们都是信的,难道世子会怀疑么?兴许不是为此。”她的嗓音浮着,毫无着力。   嬴妲闷闷地咬唇想着昨夜里被咬的皮肤,发痛的左乳,她忍不住抬了头,又问周氏:“您不用顾忌我的颜面,夏侯孝说了什么,您听了什么,全告诉我。”   流言蜚语传到彭城早变了味道,周氏入耳的都极为不堪,闭了眼跺了下脚说道:“哎,他说,他知道您胸口上有颗红痣,还亲过,您也爱他亲。”   嬴妲登时滞住了。   惊雷劈过全身经络般,让人瞬时麻木。她僵直了背脊,蔚云忙将小公子抱了起来安置回摇篮,嬴妲瞪着水漉漉的杏眸,慢慢地,目光移到了胡床上,手不住地攥紧、攥紧。   脊骨冰凉,她于瞬间的大惊大悲之后,几乎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的夫君怀疑了她,原来萧弋舟冷待她,还是因为心里不舒坦,怀疑了她!   蔚云上前握住了嬴妲一双冷寒如冰僵硬的素手,将过了火沾带了些暖意的手贴着她的手背,咬唇说道:“夫人,事情既然有误会,早点说开为上……”   嬴妲眼眶猩红,她摇了下头,泪珠便甩了出来。   “你们不知道,我和他初次那晚便没有落红。”   “啊……”蔚云与周氏对视了一眼。   周氏见多识广,忙道:“这不稀奇,以前奴婢村里有个过了二九才成婚的姑娘,新婚夜也没落红,她夫家也怀疑过,可是那姑娘品行正直,村里也没闲言碎语的,反倒说她夫家气量不大。”   嬴妲苦笑,“周妈妈,他以前一生气,便质问我,诬赖我与我表兄有染……不是第一次了。”   周氏愣住,剩余的话也都吞入了腹中。   “那晚,我没有落红,我急着同他解释,他说信我。我听了那些话心头很暖,我以为,这便是我的良人了,他不会疑我、伤我,可是我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表面不说而已,他心里其实……”   “他诬陷我,说我与表兄有过旧情,我当时那样绝望,我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给他看,可是他赶我走。我现在想起来,萧弋舟,真的是个无情的人……”   周氏与蔚云都不敢接话。   “夏侯孝是曾掳走我,也轻薄过我,可是我和他之间从没有过肌肤之亲,那晚之后我就泼了他酒,让他一怒之下回了东郡了,若真是有什么苟且不耻之事,他那等奸狡之徒会不利用这个问我父皇讨要利益?我不会再解释了,他不信也好,我为他费尽艰辛生了平儿,他若是还介意这桩旧事,休了我,也好。”   周氏只道夫人是说气话。   可仔细想想,夫人独自在彭城养胎、生产,这中间吃的苦头,世子不知,彭城郡丞府邸的谁人不知?   夫人言之有理,纵是过往如何不堪,眼下她勤俭恭顺,一心向着萧氏,辛苦诞下萧家长子,世子爷心中却还对这存有芥蒂要冷落夫人,确实太不应该。   嬴妲去看过了平儿,便上了榻,拉上温暖厚实的被褥,侧身躺下睡了。大被蒙过头,渐渐地,里头传来了些许抽气声。   周氏无奈地替嬴妲吹灭了蜡烛,将平儿抱起来安置在她身侧,这才与蔚云退到外间去睡。   嬴妲拍了拍平儿的襁褓,红了眼眶艰难地忍着哽咽声。小婴儿不知母亲在哭甚么,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夜风吹来,整座松竹院都是酒香。   萧弋舟吃多了酒,正头疼地撑着额角,筵席未散,郡丞府邸的小厮捧着件大氅急匆匆过来,将衣裳为世子爷披上。   见状几名副将长长地松了口气,都说世子爷惧内,一旦府里有人来找,那必定是要回去的了。   天知道他们跟着世子又是落马、又是挨打、又是数九寒冬下水捉王八什么日子!   萧弋舟取了大氅,针脚显得稍有几分笨拙,除了是嬴妲做的他想不出别人了,酒意蒸腾过头,原本白净的皮肤浮出异样的红色,他俯身在衣裳上嗅了一口,似乎还有熟悉的幽幽体香。   他揉了揉眉心,“夫人叫我么?”   小厮为难了半晌,环顾周遭,他们却都看着萧弋舟,眼光灼灼如虎如狼,小厮不敢言,被萧弋舟带着酒气催促了一遍,这才弯腰,尽量小声说道:“夫人说,世子想什么时候回去都行,只要注意自个儿身子,不要着凉了就好。”   “噗通”几声,小厮与萧弋舟一起抬了头,这群人都不胜酒力地“醉”倒在桌上了。   萧弋舟也知道这一日实在惹人嫌,挥了一把衣袖,“将他们都抬走吧!”   他晃悠悠地起了身,随着小厮搀扶走出了大门,出门之后,又甩开了小厮之人,独自解了栓马绳。   小厮劝不住,眼睁睁看着世子骑马走了。 第73章 求和   萧弋舟回府时, 夜色已深, 郡丞府里外都挂着红灯笼,在飘扬着细密干雪的冷风里鲜艳惹眼, 他抿了抿唇, 被料峭寒风吹醒了酒, 下马走入了屋内。   嬴妲此时已经睡下了,屋内一片漆黑, 周氏守在外屋,见萧弋舟进来, 有些诧异。   他挥了挥衣袖,让周氏通知蔚云置备热汤沐浴。   全身浸在热汤里时, 萧弋舟仰起了头,心上的不适和憋闷感随着一整日的消磨,终于化成疲倦,于热汤之中离体而去。   屋内只剩昏暗的烛火,透过碧纱橱传来微弱的女人的呼吸声。   头痛感也随之消失。他慢慢地出了口气。   并不是不信嬴妲, 初夜那晚没有落红,然而他知道,在这之前她没有过男人。事关公主尊严和曾经的大国体面, 也事关她对他的忠贞,她不会骗他,何况她那时比他还要生涩……那一夜的美好和慌乱重临心上, 那一向容不得什么沙子的自尊矜傲让他感到有些无奈。   一种源于自卑的自傲已无所遁形。   他从浴桶之中走出来, 用干毛巾胡乱擦拭干身体, 穿上柔软的内衣便朝床榻走去,大红的帐子只收了一半,像是在等人将它完全放下般。萧弋舟意会到这一点,他脱去趿拉着的木屐,翻身上榻,从身后抱住了嬴妲。   须臾之后,他低声道:“醒了?”   他的手臂搭在她的因朝里侧卧而露在外边的右肩上,察觉到肌肤相碰时她的微弱战栗,萧弋舟便猜到她没睡着,不过在他问出这话之后,嬴妲忽然抖了下肩膀,将他的手挣开了。   他有瞬间地怔忡,“软软……”   “让我抱抱好不好?”   全军营里都知道萧世子惧内,但他们还不曾见过他朝她低声下气求饶。若是见了,恐怕下巴也全要离体而去了。   嬴妲再度抖了下肩膀,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忘掉羞耻心拿上来的手掌又抖掉了,萧弋舟万分无奈,头再度痛了。只要饮酒便会头痛的毛病始终没变,嬴妲一直劝他戒酒,或者少饮,他也记着,今日实在是心中烦躁,上了酒桌便没忍住,中原人说借酒浇愁,饮了三两盏,确实觉得愁绪淡了,烦躁退了,又忍不住贪杯起来。   他酒量也不好,饮了不多,头晕脑胀的,只是面子上实在有些撑不住,便没离桌,正巧下人来寻,又将一身她亲手做的大氅披他身上,嘱咐他着紧身体,胸口一烫,他鬼使神差地便回来了。   再也不想顾什么颜面羞耻。   “软软。”   他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她。   这名字是他起的,嬴妲每次听一遍便感到羞耻得令人脸红,曾习惯了之后默认了,眼下却浑身不适,背后仿佛扎了上万根银针,直刺入骨血的那种不适。   她睁开了还沾着泪珠的眼睛,手掌轻轻拍着孩子的襁褓,不言不语。   他还在一遍一遍唤她“软软”,嬴妲终于忍受不了了,咬着嘴唇冷然说道:“萧弋舟,你这个混蛋,你不是认定我对你不忠么,我骗你么?你还回来做甚么?”   天生柔软的嗓音,即便是怒着,也仍然撩人,萧弋舟的心便被撩动了下,“我不是……”   嬴妲没有说话,将被褥往上拉了些盖住肩膀,伸手抱住了宝宝,不想理会身后的男人。   萧弋舟垂下了眼睑。   “软软,我是在嫉妒夏侯孝。”   她微微一怔,睁开了眸子,只是分毫没有动。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即便,真受了他的强迫,平昌的那一晚你也不会骗我。只是我嫉妒夏侯孝,恨我自己。我不该那么轻易地便离开你,让你被他抓走,还……他轻薄过你……”   他也不是傻子,想起嬴妲曾经半开玩笑般问自己,离开平昌前的那一晚做了什么,说他偷摸翻入宫墙,被夏侯孝的人撞见了。她何时见过夏侯孝?那时起萧弋舟心头便有这样一个疑虑。   从夏侯孝口中听到那些污言秽语之时,他下意识地恼羞成怒,拔剑杀人,而过后,在东方先生的劝说下,他冷静了下来,冷静之后,此事的前因后果,他已完全明白。   “软软,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你的夫君太小气,你知道他。他同自己过不去。”   “他恨自己无能,当年保护不了你。”   “他也恨自己,明知道夏侯孝所言是假,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妒忌,伤了你。”   周遭静谧得只剩下烛火被一缕风扑灭的声音。   屋内陷入了一团黑暗。   “软软,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你第一次在平昌认识的萧弋舟不是我,第二次才是,对你坏的、拥有变态占有欲的,恨不得将你每一寸都完全占有的,才是。你将我想得太好了,我也只是一个平凡自私的男人而已,同那些跪倒在你石榴裙下祈求你怜悯的男人并没什么不同,男人的劣根性就是这样的,自私而卑劣。所以我,我……对看了你身子的夏侯孝做不到大度。”   “从第一次上战场以来,我胜了无数战役,大小不计,俘获了许多敌将,可从来没有像对夏侯孝那样,不顾激起民怨、不顾军威官声、不顾后果代价地将人就地杀死,又将他倒悬曝尸……我心胸狭隘,我无比介意这件事。以后,我尽量不会了……”   “若易地而处,你会介意么?即便相信,也会介意么?”   嬴妲没有说话。   她仿佛已经睡着了,恬静而安谧,四周悄然无声。   他阖上了双眸。   “软软,让我抱着好不好?”   他试图再度将手搭上去,这一次嬴妲没有为难他,她真的已经陷入了梦中,萧弋舟试探了一下,内心无奈之中又有些荒谬地感到辛酸,他搭过手来,将嬴妲柔软的身子笼入了怀中,脸贴在她的温软如雪玉般的后颈肌肤上,感受着那一股幽幽甜香窜入鼻中,唤醒他全身正陷入沉睡的安逸和舒适感。   萧弋舟戒备心重,能在床头绑上匕首,也容易惊醒,嬴妲起得早些,几乎是她一动,他便清醒了,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信手扯开了红罗帐,日光穿透轩窗,映入罗帷,将清早苏醒的小妇人的奶白肌肤烙上灿亮的黄印,她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只顾去照顾儿子。   萧弋舟忙翻身跪坐起来,替她搭把手。   事实上初为人父的萧世子在给儿子换尿布这事上几乎只会帮倒忙,儿子并不像战场上训练有素、吃苦耐劳的将士们那样听话,指东不敢打西,他反而天生反骨,非要与萧弋舟对着来,他脾气上来在他屁股上抽了一记,嬴妲看了心疼不已,将碍事儿的男人推下了床,自己来。   遭到母子俩的一同嫌弃,他只好尴尬地在一旁看着,接受娇妻时不时让他递衣裳的命令。   说起来女人大多有一种做母亲的天性,嬴妲以前包扎伤口能包得其丑无比,生了平儿之后,换尿布,为儿子穿衣这事上却做得很熟练,仿佛已生过几个孩子一样。   他平静地看着嬴妲的侧脸,欲言又止。   想问一声,你还生我气么。却没有问出来。   周氏从外头走了进来,一面走来一面大喜过望地说道:“世子。禀世子,侯爷与夫人都到了。”   连正为孩儿穿衣的嬴妲都是一顿,萧弋舟蹙眉道:“一道来的么?”   “不是,”周氏道,“正撞上了,夫人从西城来,侯爷从东城来,正在门口呢。”   萧弋舟看了眼嬴妲,“我去迎。”   嬴妲没有说话,脸色不冷不热的,等萧弋舟抿唇走出了屋门,周氏才走了过来,“怎么了,夫人竟然还没原谅世子爷么?”   嬴妲垂了脸,在宝宝额头上亲了亲。   “我没有不原谅他,只是他同自己过不去而已。”嬴妲爱看他纠结,纠结死自己、憋屈死自己的模样,在这点上她一点都不心疼。   *   萧侯是一路掐着日子算着时辰,紧赶慢赶,好容易与夫人碰头到了郡丞府邸门口,萧侯没见过小长孙,夫人也没见过,但夫人似乎比萧侯更急迫,尤其是在东边遥遥撞见萧侯大模大样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春风得意而来时。   嬴夫人懒得给此人一个眼神,正要入门去,萧侯见状不对,策马奔腾而来,拦在嬴夫人马车前阻住她的去路,下马将人拦住,“夫人,这是岂有此理了,咱们见小辈,还要自己上赶着入门,哪有这道理,我让人传一声,让弋舟亲自来接。”   都是来为萧家贺弄璋之喜的,萧家的嫡长孙,西绥未来的少主人,说不准还是能做太子的,萧侯一点不吝啬,排场铺得极大,他身后跟着的马队几乎排出城门去了。   嬴夫人这些年一直极不喜他的做派,萧侯又要过来拦住她的臂膀,嬴夫人便蹙眉让了开,“绿瑚。”   正当萧侯纳闷儿之际,嬴夫人对身后钻出马车的婢女说道:“将我的放妻书与和离书各取一封交给侯爷。”   萧侯登时傻眼了。   他逃出兀勒,与萧弋舟战场相逢,固然传出一道上阵父子兵的佳话,可兀勒的人谁不知道萧家侯夫人要和离,侯爷他这是不胜其扰这才逃出去的。   打了大半年的仗,恐怕连萧侯自己都忘了,在他离开兀勒之前,他不管走到侯府哪个角落,只要碰上琅嬛轩的下人,都能收到一封和离书或是一封放妻书,或是,两封一齐塞他手里。   绿瑚依言,将东西取了过来要面呈萧侯,萧侯如欲就斧钺汤镬,急慌地朝身后一跳,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夫人。   “夫人,都如此久了,你还要同为夫使气么?”   嬴夫人淡淡说道:“非是使气,侯爷若还不明白,我只好赔上耐心让您明白。”   “这……”   萧侯甚至不敢看身后,说不准一帮老兵油子面上噤若寒蝉,心中却都在笑话他!   绿瑚将嬴夫人解下的斗篷拿在了手里。   屋外僵持不下之时,萧弋舟走了出来。   一行人除了萧侯与夫人齐刷刷下马下车行礼,萧侯一见险些又傻眼,什么时候这兔崽子的威望名声竟越过了他这个老子了?   萧弋舟神色波澜不惊,对父母寒暄一二,便让绿瑚搀扶母亲让门,优先探望小开平。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在后头,到庭院下时,萧侯瞻前顾后,屏退左右,皱眉压低了嗓音将萧弋舟的胳膊往下一扯,“若无为父相助,你即便能胜,又岂能胜得如此之快?”   这一点萧弋舟承认,他垂下了眼睑。   “父亲,我自顾尚且不暇,您——”他眉头微攒,“儿子只能说,这么多年,您对侯府后院的两个女人一无所知。” 第74章 情由   “父侯安置在的凤姨娘, 为了一句累及父侯与母亲之间的情分, 便寻了短见。父侯是如此以为的么?”   萧侯一愣。   “是啊。”   萧弋舟皱眉盯了萧侯一眼, 萧侯疑惑之际,他对父亲大人行了揖礼,转身走了。   嬴夫人打入门后便一心扑在小孙儿上, 与嬴妲坐一块儿聊天,少顷,萧弋舟掀开珠帘走入里屋, 嬴夫人抬起了头,“过来。”   萧弋舟依言走了过去。   未几, 萧侯也走了进来,算是凑全了人头,嬴夫人自觉让开一侧,命人搬椅子来予萧侯,萧侯深深凝视着夫人,嬴夫人说完话之后便不再看他了,食指微微发痒, 低头, 却见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圈住了自己的食指, 嬴夫人惊喜万分,“他认我呢,来, 给祖母抱抱。”   嬴妲便顺从谨慎地将襁褓给嬴夫人, 嬴夫人也是二十年没抱过婴孩, 新奇地盯着瞅了瞅,抬头不经意地说道:“模样像极了弋舟!”   随着她话音落地,萧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嬴夫人却发觉嬴妲好似兴致缺缺。她心思细腻敏锐,捕捉到似乎从萧弋舟走入房门开始,这小夫妻二人竟没有说过话,而且在她打量之下,这俩人连目光交汇都没有。   她抱着平儿朝身后看了眼,萧弋舟耷拉着眼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这倒奇了。   她的儿子,她心里清楚,从小是顽劣暴躁脾气,倨傲矜贵,从不低头,他七岁上输了人投石,回头拉着那位同萧侯打了半辈子仗的下属,玩投石便从鸡鸣五更到日暮黄昏,中途那下属顶不住世子的胡搅蛮缠,故意输了几局,输得过于显目都让萧弋舟看出来了,他心中不服气,坚决不放人,直至最后凭借着一股倔强和毅力胜了,才罢休。   可以说,连嬴夫人自己,都不曾让这个固执、自负的儿子低过头。   她又颇感诧异地望向嬴妲,她也垂着目光,姿态娴静,并无异状。   萧侯还没察觉到这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也手馋想抱孙儿,嬴夫人将平儿抱着送到他掌心,萧侯看了几眼,对嬴夫人方才所言深以为然地颔首:“不错,一看,就是咱萧家的种。”   屋内人皆不作声,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了。   萧侯自己毫无所觉,只是坐到用膳时分,周氏通报布菜了,一家子人才上了桌。   萧侯非要挨着嬴夫人坐,嬴夫人始终不给一个正眼,别扭地用完午膳,嬴夫人说道:“人也来齐了,依我之见,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替平儿做了满月酒。”   她话里有催促之意,嬴妲诧异问道:“母亲有急事么?”   嬴夫人道:“这倒也没有,不过是家中有个姊妹孀居多年,如今又要成婚了,我回乡为她贺喜。”   萧侯一听耷拉下脸来了,夫人当年相中他,家中不同意,嬴夫人几乎是闹得与家中决裂,才嫁了他的。这么多年,嬴夫人脾气傲,始终与那家走动不多,仿佛已不再亲近了,如今要回乡去用意不言自明。萧侯闻言凉凉说道:“夫人,你要回了家,还会回侯府么?”   嬴夫人道:“不论休书,还是和离书,我都已写了上百封了,侯爷任捡一封押了手印就是了,我不会回了。”   非她做得绝,当初嬴夫人并不想将这事如此快地捅到萧弋舟跟前,是萧侯不签,甚至连夜带兵出了兀勒,于战场之上半年不归,嬴夫人深感此事不能再拖延下去,即便名义上不能抽身,她也不愿再留在让她忍了半生委屈的侯府。   萧侯喉中犹如哽了口腥甜的热血,忍不住去拽嬴夫人衣袖,“夫人,我错了,都是我的过失,我没体谅你,可是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在,你不能……”   嬴夫人抽走了衣袖,“不能。”   一路沉默用饭,饭毕之后只顾偷偷打量嬴妲的萧弋舟,心渐渐地沉了下去,他皱起了眉,终究还是忍不住向着父侯开口了:“凤姨娘之死,别有用心。母亲如今若要离了父侯,岂不正中她的下怀。”   嬴夫人在后宅二十年,所见所闻莫非还不如萧弋舟?她淡淡地问了声:“何意?”   萧侯就指着儿子能为他分辩几句呢,见萧弋舟抬了头望向自己,忙露出喜色和催促来,萧弋舟低声道:“凤氏看明白了父侯心中只有母亲一人,十余年来几乎从不争宠,只是每月贪一两日对父侯用些伎俩,倘若她没有这些伎俩,恐怕——”他顿了顿,在一桌人凝视过来仿佛陷入沉思的目光里缓慢地说道,“已没有人记着在侯府大院之中,还有一个凤氏了。”   萧侯与嬴夫人心中暗暗吃惊。   这近二十年来,嬴夫人从不主动与秋葵斋的人打交道,那边倒还算是知情识趣,也从不来讨琅嬛轩的麻烦,相安无事。   而侯府这样的人家,但有大事,围猎、祭祖、侍桑,皆由嬴夫人出面,萧侯为顾全体面,这种场合决不让家中小妾掺和,再加上他原本便喜爱嬴夫人,因纳了妾侍对她心中更有一股怜惜和补偿之意,有意无意地,总冷落凤氏。   凤华淑在侯府俨然是一个不用做下等粗活的奴婢,日复一日地于秋葵斋,晨起时对着铜镜数眼角又添的一道皱纹,将老死于此而已。   人被遗忘了太久了,总想博得他人注意,凤氏便想这偌大的侯府是有她一席之地的,是有她的存在的,她也不贪心妻位,也不贪心萧侯钟爱,只图有人能想着她罢了。直至那日嬴夫人来秋葵斋吃梨花饼,摆出高姿阔态来,凤华淑自惭形秽,又被嬴夫人几句尖刻的言辞所激,心中陡然生了恶念,等她一死,侯爷必定铭记她一生!   美人生命在色衰之前戛然而止,留下一个为他凄凉寂寞一生的印象,必能唤起一个男人的愧疚。   萧侯为人,凤氏是清楚的,她设计言辞,设计死因,在她死后,萧侯心中的凤氏便永远是那个战战兢兢、不争不抢、安守本分的好女人,是被他和嬴氏逼死的。他便会悔恨、愧疚一生了。   嬴夫人蹙眉僵坐了许久,她忽然有些发抖地站了起来,“我久困羁旅,身体疲乏了。”   嬴妲也起身,忙亲自去为婆母安置住处。   被一语点醒的萧侯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登时冷汗涔涔,“弋舟,你所言是真?”   萧弋舟沉声说道:“父侯糊涂了这么久,却从不去问,应该是根本没想过。我不过抓了一个昔日凤氏跟前的女婢拷问,不须用刑便问了出来。”   凤氏死因是萧弋舟猜测的,但近二十年凤氏利用癸水腹痛骗取父侯关怀的用心,那女婢说的应当是一丝不差的。   萧侯杵在原处,几乎不得动弹。   “你之前怎不同我说!”   萧弋舟皱眉,“父侯,即便我说了,于你也无益,母亲并不会相信是你因着体谅她才彻查了凤氏死因。父侯,你依旧没明白母亲为何要与你和离。”   *   嬴夫人于偏院厢房安顿下来,绿瑚铺床榻之时,嬴夫人取了西绥风味特产——一些葡萄果给分飨,此时她苍白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信口问道:“你同弋舟是闹了什么不快么?”   嬴妲赧然,“母亲,您来时听说过陵原那边传来的流言么?”   三人成虎的典故,放之四海,犹不过时。嬴夫人单臂撑额,叹了声,“听过。”她实是有些头疼,然而不说清儿子媳妇的矛盾,她放不下心去睡,“弋舟是我生的,也是我教的,他的个性我最清楚,也同你说过,他爱钻牛角尖,一点小事便能憋在胸口,硬是将自个儿身子气坏了,也绝不与人多说半个字。”   嬴妲诧异,昨晚萧弋舟的话说得是很诚恳的。   她不知道他为她破了怎样的例,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说出对他而言原本如此难以启齿之言。   “母亲,您不怀疑我么?”   她咬了咬唇,试探地低下脑袋去寻嬴夫人双眸。   嬴夫人眼底都是灰败的倦意,“归根结底,我怀疑与否并不重要。沅陵,说实在话,过去你怎样,都不重要,我看重的是你的心性,这才是最重要的。”   “谢母亲体谅。”   嬴夫人道:“你和弋舟早些和好了,我走得也安心一些。”   嬴妲垂眸,握住了嬴夫人双手,“我与弋舟一直很好,母亲勿再忧心。”   绿瑚铺好了床褥,俩人扶了嬴夫人歇下,嬴妲对绿瑚说了许多,包括郡丞府的构造,庖厨热水房的坐落等等,绿瑚一一记着,交代完之后,嬴妲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出去了。   回寝屋后发觉蔚云与周氏都屏息立在碧纱橱外,不约而同地朝她使眼色,她颇感诧异,便听到纱橱后传来一阵清澈的水声,屋内极为温暖舒适。   嬴妲下意识去寻平儿,周氏忙将她手臂扯住,一手比划让她噤声,另一手的一根食指往碧纱橱后头指了指。   嬴妲诧异之际,里头又传来了一阵水声。   她讶然地转过屏风,支出脑袋朝里头偷瞄过去,里头摆着偌大一个浴桶,萧弋舟背对着她,衣衫工整地趴在浴桶边,正舀水给坐在大盆里浮在浴桶上的小婴儿浇水。他一手护着盆,以免倾覆婴孩落水,穷尽耐心地给儿子搓澡,看得嬴妲一呆。   平儿自从见了萧弋舟之后,没给他一天好脸色,换衣裳踢他胳膊,抱起来抓他脸,大有为母亲出气的架势,不过今日倒被哄得很乖巧,咯咯直笑。须臾之后,他将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平儿抱起来迅速擦干,替他穿上小衣裳,让他露出一双屁股蛋在外,才高兴了一会的平儿,因为屁股蛋太诱人,又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记,立马就瘪起了小嘴。   萧弋舟被逗得哈哈大笑。   男人的快乐有时直让人莫名其妙。   穿好裳服,钻入襁褓的小乖乖平儿舒舒坦坦地在毛绒绒的兜帽里蹭了下,便打起了哈欠。   萧弋舟看了几眼,略感诧异地说道:“真像我?”   嬴妲走了进去,“夫君。”   他转过头一时手足俱僵,脸色竟有几分讪讪,嬴妲便将孩儿抢了过来,抱着走出了屏风,“并不像夫君,是我同夏侯孝生的。”她的嗓音柔软,带着股赌气的味道。   周氏与蔚云一齐暗中发笑,暗中退出了寝房。   萧弋舟见人走了,攒眉跟了上来,“软软,昨晚不是不生气了么?”   嬴妲坐在榻上,闻言朝他温柔笑道:“夫君说哪的话,我怎会生你的气。”   她温柔善睐地凝视着他,杏眸犹如一泓春水绵绵荡荡,微微侧过身嘟起了唇,他的眼眸晦暗不明,下腹开始燥热。此时她解开了衣衫要喂奶,露出左胸上猩红小痣,刻意朝着他。 第75章 争执   萧弋舟并没有像嬴妲以为的那样扑上来, 生了平儿以后,她常常感到涨奶,虽然略有不适,也没想让萧弋舟替她纾解。   他在边上看着, 也不动, 嬴妲最后自己脸红了, 羞赧地避过了些,喂饱了平儿之后,她将衣衫拉下来,“夫君,明日要为平儿做满月酒了,我已答应了母亲。外头来了不少宾客, 你去招待招待吧。”   萧弋舟应了声, 他的嗓音低哑阴沉, 眼眸里的火被强制压灭, 荡然无存。   他出去之后, 嬴妲盯着富丽的雕填戗金屏风凝视了许久,平儿已经吃饱了便陷入了熟睡,发出一声餍足的哼声,她心底涌出无边柔软,低头在平儿额头上亲吻了下。   “我如今才知,你父亲在我面前一直是个傻子。”   她笑了起来。   跟随萧侯来彭城为小公子贺满月的贵族与将军不在少数, 连穆老英雄也专程派了心腹过来, 其间却没有穆红珠。自琅琊山一战之后, 穆红珠再也没有出现于萧弋舟眼前。   平儿的满月酒筵席甚宏,各路英豪推杯换盏无数,戏班子搭台唱了一天一宿的祝词。   深夜,萧侯收到一封来自南边的信函,彻夜未眠。   天快亮时通知了萧弋舟过来,萧侯负着手等候已久,露出让萧弋舟少见的凝重,“弋舟,南下必须终止。”   “为何?”   旁人或许不知,但萧侯与他一路杀过来,趟着尸山血海走到如今,将北边疆域尽数纳于己手,萧侯深知他的图南之志,也深切体谅,并付诸言行支持了。   萧侯将一张信纸拿给他。   萧弋舟接了过来。   目光一瞬间扫过十行,他皱紧了眉。   此事他从接到密报始便一直有意隐瞒拖延,尽量晚地让萧侯知晓。可西绥终归还不是他的。   萧侯负起了手,见他面无诧色,便已猜到,声音携雷霆之怒逼迫而来:“兹事体大,你竟瞒着不许让为父知道?林平伯寻着太子,改国号为卞,南面对嬴姓称臣了。”   嬴妲见萧侯在席间似乎只顾饮酒,并没有用膳,婆母如今又分毫不关心她,只得让下人熬了醒酒汤自个儿亲自端来,以表诚意,未曾想走到屋外,隔着紧闭的屋门,忽然听到萧侯此语,惊讶之下,险些摔破了瓷碗,便屏住呼吸在门外等候着。   萧弋舟沉默着。   萧侯痛心疾首,“我是对昏君不满,他横征暴敛,骄奢淫逸,葬送卞朝。可当初太子于朝野上下皆有美誉,他欲富国强兵,不过是时机不待,陈氏生乱而已!我萧家仰赖嬴氏皇族,于西绥有立锥之地,后有数代荣光不堕,才至今日。难道,你还要向太子殿下动武?”   “儿啊,若这天下无顺应之人,无德高望重之人,那么能者枭雄居之并无不妥,倘要为父做你的马前卒,又有何不可?可太子殿下尚存人世,将来未尝不可中兴大卞,雄踞中原,成一代英主。何况萧家曾立誓,永世效忠于大卞,这话你要记着!”   沉默之后,嬴妲在心急切跳动之中,几乎头晕目眩,她听到了夫君低沉冰冷的声音:“父侯要儿子怎么做?”   此时交出兵权么?或是北面对林平伯称臣,拥护他这个伪丞相?   萧侯也是一阵沉凝和迟疑,他于屋中踱步一遭,返身,虎目凛凛地直视萧弋舟:“为父要你,即刻修书递到泽南,约定与泽南为盟友,共侵中原,将来拥兵据有北疆,绝不南下,且世代以嬴氏为尊!”   萧弋舟道:“你这是愚忠。”   萧侯道:“这是守诺!”   萧侯几乎要暴跳如雷。   “你先祖萧公开疆拓土,灭了西绥土著世成封疆大吏,如此荣光,是卞朝先皇赐予!没有嬴家,何有萧家?”   “为父绝不是要让你交出兵权,你要留足兵力自保,为父也信你有自保之能,才对你提出这要求。萧家绝不做任人宰割之羔羊,为父不过是要你收起你的——”   萧弋舟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道理是父侯教授的。我今日为有自保之能撤兵回了西绥,难道太子殿下夺回中原之后,能容忍一个曾在北疆作乱,而手上又拥有十万兵马且狼子野心的外臣,继续风光地做世子么?”   这话问得萧侯顿时哑口,萧弋舟冷然反击:“我能自保,可我萧世子孙呢?我留给平儿的,即便不是河清海晏之世,也必然是百废待兴之世,而不是自幼时起畏缩一隅学自保、制衡之术。”   萧弋舟自己是如此过来的。   西绥在卞朝日落西山,皇帝荒淫之时,受了多少委屈!年年入朝纳贡,贪心的帝王又嫌不足,还削藩简兵,图西绥的矿产、绫罗。萧弋舟自幼时起便学不惯忍气吞声。   萧侯暴躁起来,“难道,你敢对太子举戈?”   “未有不敢!”   嬴妲自门外听着,心倏地一跳。   皇兄尚在人世于她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当时从萧弋舟口中听到之时兴奋激动无比,可她从没有站在萧弋舟的立场想过,萧弋舟要南下举兵,又要顾全她不伤及皇兄,他夹在其中实是两头为难。   其实父亲所言有差,旁人或许不知,她自幼长在大皇兄身边却万分明白,真正有作为的是大皇兄,皇朝晚年太子所举那些兴利除弊之策,都是大皇兄提出太子代行的,不过大皇兄为人谦和善韬匮藏珠,从不露名人前。至于她的太子皇兄,为人冷漠难近,她觉得远远不如大皇兄。不然,也不会让大皇兄即便如此韬光养晦,这天下仍旧是他与萧弋舟齐名,没人提到太子。   嬴妲端着木盘举着双臂发痛发酸了,也不知公公与夫君吵起来,此时是该识相地避而远走,或是轻轻叩门提醒他们中止,以免伤和气。   萧侯怒意填胸,实难忍耐,“你再要犯上,大逆不道,我只当没你这逆子孽障!”   房中又是一阵静默之后,萧弋舟收紧了双拳。   “父侯如要愚忠,儿子无法,只好从今起,将平儿划入嬴氏族谱,他跟随母姓,亦是嬴氏嫡系。”他的嗓音冷冷淡淡,面色冰寒地盯着萧侯。   “你!”   萧侯肺腑欲裂,萧家数代单传,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个长孙,萧侯如何肯让自家香火断绝?   “妄想。”   萧弋舟退后两步,对父亲施礼,“我已有计较,父侯好自为之。”   他起身去拉开了门。   嬴妲看着里头的被烛火映出的修长人影离自己这边愈来愈近,心头一跳,此时也避让不急,只好任由拉开房门的萧弋舟将自己撞了个正着,她面露尴尬之色,咬咬唇,萧弋舟则感到惊异。   “软软?”   里屋的萧侯一怔,朝外看来。   嬴妲更是手脚不知如何摆了,便将漆木盘推到萧弋舟掌中,“我是为父亲送醒酒汤的。”说罢她匆匆转身走下了台阶。   她走回寝屋,才感到有一丝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周氏迎了上来,问她是否需要歇憩,嬴妲只说要沐浴,周氏便去传水了。   全身泡在温柔而舒适的水中,嬴妲才从方才的兵荒马乱之中找回自己的思绪,将萧侯与萧弋舟的话字字梳理。如此一想起来,前后便疏通了——林平伯寻回了太子皇兄之后,果然露出了狼子野心,以扶持皇兄继位、光复卞朝为借口,自立为丞相,妄图挟天子令诸侯,占据伐陈的道德正义一方。其实倘若没有夜琅受林平伯唆使,利用她向萧弋舟投毒一事,嬴妲对林平伯野心的认识或许会受到几分蒙蔽。   如今,她只想着,太子皇兄应当是受了林平伯的胁迫,遗了把柄在林平伯手中,这才任由他利用。   嬴妲仰起发胀发酸的脖颈,静静地浸泡于水中,肌肤上无数热雾氤氲凝结而成的水珠滚落。须臾后,隔着碧纱橱听到里屋婴儿发出来一声类似哭嚷的声音,想必是饿了。   嬴妲撑着浴桶要起身之时,寝屋门却推开了,萧弋舟快步走了过去,将摇篮里的平儿抱了起来,她脸颊一红,躲在屏风后慢吞吞地不发声地擦干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物,才走了出来。   萧弋舟早知道她在,背着身说了声:“平儿屙了。”   嬴妲“啊”一声,也疾步走了过来,却见萧弋舟已为儿子换了尿片,又周密地裹好了襁褓。   嬴妲看着他自如熟练地为儿子包襁褓,脑中忽然想到他方才与萧侯之语,要让平儿改姓,归入母族同嬴姓。   她低声说道:“夫君认为我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么?”   他微微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嬴妲说道:“你们方才说的我听到了,父亲是顾念旧谊与先祖承诺,故而有此意,不是与你为难。说起来,我以往只觉得,在当年大卞落魄之际,你们萧家竟没有趁虚而入,实在算是仁至义尽了,可我如今才知道萧家背后背负的恩义,是如此之重。”他一瞬不瞬,末了垂下眼睑抱起了婴孩,嬴妲随着他走回床榻,“夫君,我亦不觉得你有错,时势如此,命运如常,往后之事也皆不可料,你释权的代价是赌上整个西绥的安危,也包括你我,赌的却是我太子皇兄能否给天下一个未来,我以为这个注不值得你押。”   萧弋舟没有说话,嬴妲握住了他的手,还带着湿意的温热的掌心瞬间攫住了他整颗心,“你已在能力范围以内考虑着皇兄的安危、平儿的未来了,于我这就够了。你想得对,平儿姓萧,将来走的路会更容易些。” 第76章 和好   天色露出熹微淡白, 萧侯枯坐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起身去,他敲开了嬴夫人的房门。   嬴夫人此时才起身梳洗,对镜挽着发髻, 萧侯便快步走了过去, “夫人。”   嬴夫人回头, 见萧侯有为难之色,绿瑚一大早来说了,昨夜里父子俩又大吵了一架,嬴夫人虽然自己不愿再和萧侯做夫妻共度余生,但终归他们有父子之情,她是不忍破裂的。   萧侯犹豫半晌才对夫人开口:“儿子胡闹, 要对南面举戈兴兵动武, 然而太子殿下已在泽南定国号为卞了。”在嬴夫人愈发诧异地颦了眉梢之时, 萧侯犹若不察, 接着说道, “如果我一意孤行不许……你也知,如今西绥军军权大半在他手里,他定要犯上不孝,还要将平儿归入嬴氏族谱……”   嬴夫人听明白了,萧侯苦于没有救兵,才来此请她出山做说客。   当下, 她神色从容地将未挽好的长发披散下来, 放下象牙篦子徐徐起身, “侯爷想岔了,让平儿姓嬴,我没什么过不去的。”   萧侯双目发直。   嬴夫人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我儿所做没甚么不对,乱世胜者为王,他若有本事,侵吞中原御极为皇,若没有本事,马革裹尸黄沙埋骨,是他的造化。”   “夫人——”   嬴夫人终于正眼凝视着他说道:“我永远不会为你,去为难强逆我的儿子。”   “还有一点侯爷要明白,您如今仍旧是西绥之主,可兵权归谁不言自明。谁要是敢做我儿子南下的绊脚石,我豁出性命也要拖他下地狱!”   萧侯被镇住,木然地后退了半步。“你……你……”   他咬牙痛斥:“你们好一双不忠不义的母子!”   嬴夫人目光直视,毫无畏缩,萧侯咬牙回头摔上了房门。   *   平昌,官海潮的帝位没坐稳多久,南边林氏请出了一位前朝太子殿下,这位太子殿下“以身殉国”之前,颁布了革故鼎新的系列政令,因当时老皇帝尚在,这些为民谋福祉的政令只得在南边不毛之地试行,没想到收效甚著。   也正是因此,这位前朝的太子殿下在南边的威望,甚至远远地越过了在泽南已扎根数百年的士族林家。   官海潮咬牙切齿,一南一北腹背受敌,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让手下军士调回平昌外围几座城池,固守都城,并伺机命人开挖矿山,冶金铸兵器。   但没想到挖出的第一座矿山忽然爆炸,可谓是天有不测风云,大臣勘探地势、土壤之后,回来禀报,说这山轻易开凿不得,官海潮疑心病甚重,夜里睡不着,若无兵甲护身,情势更坏,驳回了大臣请命,命人继续开挖。   没想到,一个月之后,地底火龙翻身,岩浆迸裂,挖山之人死伤过百,岩浆肆虐流入北境,流入萧氏境内,死伤也有不少。   于是两城之间为这伤亡起了冲突,起初只是西绥人不服,要讨回公道,中原人天生自觉命高一等,鼻孔看人,双方商议不定,后来大打出手,各有损失。   跟着一封密函送到了彭城,说官海潮在陵原以南开凿矿山,意图动用如今属于萧家的矿产。   萧弋舟当即派周清去交涉。   被岩浆摧毁的山脉黑黢黢地冒着烟,数日闻得见焦糊味,两地百姓都怨声载道,这时周清勘测地势,以为当其时山口已闭,可继续开挖矿产,且此地矿产极为丰富,西绥兵才剿灭夏侯氏,收编整军六万,如今兵器正缺,打下庸城夺取矿山这不失为最快的法子。   萧弋舟很快批复,允战。   可是这一战却打了一个月也没拿下,周清再度传信来。   “侯爷已到,他拖延战机,守城不出,将士不敢违命。”   萧弋舟抿紧了薄唇,薄薄的一张素宣被他震怒之下拍在案几之上。   三日之内,周清连传几封信回来。   “侯爷不许我军南下,或许是想等太子率军侵吞北上,待时机将矿山拱手奉上。”   这并不是萧侯原话,萧侯的动机想必也不会明摆着告诉西绥军,让他们按兵不动,以后将抢来的辎重器械一并尽数交到太子手中。然而他即便不说,军中众人也早已看出萧侯之心,何况萧弋舟这个曾经让萧侯暴跳如雷地制止的世子。   父侯一意孤行,势必将来让西绥陷入大患,军中之人不敢违逆萧侯,他想,只有他亲自披挂,才能让人信服。   这两个月以来,因为与官海潮发生摩擦,因为矿山之事,萧弋舟时常下榻书房,与嬴妲白日里相见,她似乎也无话同他说,只顾哄着怀中娇儿。如今萧侯又贻误战事,萧弋舟每日回复的信件都有数十,愈发难得抽身,直至他决意亲自南下陵原之后,才抽出了两日空闲来。   嬴妲时常见萧弋舟书房的灯火燃着,走过去想为他加件衣裳,走到房门处,只因想到他的可恶之处,又生生地顿住了。   跟着她若无其事地走回来,若无其事地沐浴,带着儿子上榻安歇,深夜之后,萧弋舟偶尔会回寝房来,他动静极小,似乎怕闹醒了她们母子,只翻身躺下来侧睡着。   嬴妲其事睡得很晚,直至身后传来轻微的鼾声,得知他已深眠,她才扭过头,就着破窗而入的微微月色,打量着他劳顿疲乏的夫君,将被子替他盖上,亲他一口才睡。   传到郡丞府来的信函她也收到了不少,关于与官海潮为矿山争执大打出手,她也有所耳闻,如今她也知道,萧侯带着人堵死了西绥军南下的关隘,不许他们再深入中原之事。   她心知肚明,夹在中间的萧弋舟,如今正是最难受的。   “官海潮那厮,嘴都笑歪了吧。”她想。   “软软。”他忽然睁开了双目。   嬴妲骇了一跳,“你、醒着?”   他只不过是后背受了些风,便惊醒了,往温暖的棉被之中钻了一些进来,伸出双臂搂住了嬴妲,人仍旧是困倦的,显得非常不清醒,只朦胧地叹了一声。   “过两日,我又要走了。”   嬴妲咬了下唇。其实她能体谅,起初萧弋舟只说留下来陪她一个月,最后其实他陪了她两个月,他每日公务非常多,这多事之秋,他几乎抽不开身。   这两个月嬴妲大半时间都似乎是在与他冷着、僵持着,谈话从不多说几句便各自走开,嬴妲固然有些使性子在里头,可一转头,心下想的都是他的事,如此冷着,他便会有更多的功夫去料理他手头的公务,只要他人还在郡丞府,对她而言已是足够。   *   萧侯始终于陵原据守不出,庸城又开始大肆开凿矿山,火龙偃旗息鼓,也不再卷土重来,使得开矿无比顺利。这些西北边地原来的铮铮男儿汉,如今正涨红了脸忍受来自官海潮手底下小兵的讥笑。   傍晚时分,夕阳涂山,萧弋舟料理完最后一桩来自晋州的急报,他揉了揉眉心,这时辰想来嬴妲母子早已用了晚膳了,他命周氏传膳,在书房里用了饭之后,才起身回房。   夕阳落了山,初春吹起绵绵轻柔的煦风,杏花疏影清幽,枝头擎着无数粉朵,嫣然如霞,他一眼望见之后忍不住在廊下顿了少顷。   掐指算了一算,认识小公主已是第五年了。前三年大梦成空,如今是心愿得偿。只要想到这一点,他便会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魄力,也因此更想疼爱她、怜惜她。   他返身去,推开了房门,寝屋里很亮,嬴妲背着他将铜灯里早已熄灭灯芯引燃,擎着的十二铜盘里皆支起了明暖的火花,将她已日渐恢复窈窕清瘦的身影柔软地包裹住,犹如要融化在落霞里的一捧细雪。   他翘了唇,双手不禁意地,已将身后的房门阖上。   嬴妲听到了动静,也羞涩地微笑着,将最后的铜灯都点燃,屋内甚至支起了红灯笼。   随后,她走了过来,映着橘红的灯光,粉面香腮盈盈,一掌可掬。他一直凝视着她,慢慢地,喉结开始滚动。   今夜的她与往日不同,格外诱人,几乎只穿了一件薄纱衫子,里头肌肤也若隐若现可见,除了这么一件雪白绸纱衫之外,里头别无余物,只需他食指一勾,扯开衣带,便能完全露于眼前。   为她今夜这一番煞费苦心的布置,他不情动便是很不给面子,只好声音也配合着哑了:“知道我要走了是么?”   兀勒城侯府后院的那晚,是彼此之间最疯狂最难忘的那一晚,因为那晚之后,他便走了。   如今又是。故技重施。   他偏偏心甘情愿踩入她的温柔圈套里。   嬴妲望着他,双颊绯红,用双臂将他的腰箍住慢慢收紧,“嗯,知道。”   萧弋舟从来不是被动的人,被人拍在门上之后,他揽着嬴妲将人推过去,便立即反客为主,将娇妻压在了墙上,跟着他开始吻她的鼻尖、嘴唇、耳垂,极尽温柔之能事。   这时的萧弋舟,又变成了新婚之后那个虽然偶尔作恶,但一直对她穷尽温柔、非常照顾的良人,嬴妲有些迷醉,感到深陷其中,脸热得几乎要烧起来了,还不忘了说要说的话。   “他没亲过我那儿……”   他微微一怔,动作顿了少顷,嬴妲柔柔地搂着他的后颈,娇小的身子攀附着他,才够得着在他耳边吹风:“最多只是不慎教他看了一眼罢了,都不算什么轻薄,夫君若不提,我都快忘了。本来不想同你解释,你为这事生气着恼的时候,我也气你不体谅我怀疑我,如今却还是想同你说清楚,以后你也可以为了旁的事跟我怄气,但若是为了莫须有的罪名,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平白误会下去,我与夫君还能情比金坚么?”   他没想到嬴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又沉默了少顷,将人更紧地压在墙上。   嬴妲攀附着他,有些力不从心,呼吸急促起来,咬着他的耳朵羞涩地闭上了眼:“我只想我的夫君入我,不停地入我……”   他的呼吸也滚烫起来,发出一声低哑的哼声。   “我让周妈妈暂时抱走了平儿了,我身子也已复原,夫君不必顾忌,愿意在哪儿欺负软软都行。”   萧弋舟的黑眸紧紧盯着她,几乎要黏在她的身上,他咬了一口在她的雪白后颈,发出轻轻一哼:“是么,试试。”   他准备了两个月,打算同她告饶的话——我若有不好,你只管打骂我,不许冷着我,我找不着机会向你求好。在这一晚,娇妻并没有给机会让他开口。 第77章 缠人   帷幔几重, 烛花朦胧透出纱橱。   镜台因为持续不断地撞击发出剧烈的砰砰之音,钗环、脂粉盒被一应扫落在地,满地深红浅粉,如霞般铺了一地, 嬴妲唯一笼着青丝的金钗也因为不断的晃动落在了冰凉的案上, 被一只无情的大手嫌弃碍事地挥落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嬴妲瘫软无力地沿着镜台滑落下去,被一双手掌托了起来,她就势抱住男人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娇喘微微,如被风摧雨折的残花, 恹恹地吐露出最后一丝生息。   她紧紧攀着男子, 小脸上挂着汗珠, 显得娇妩而苍白。   “夫君。”   她闭上了双眼, 双臂仍然紧紧搂着他, “我欢喜同你做这种事。”   萧弋舟将她托着放到镜台上坐着,欺身而近,一贯沉静而冰冷的黑眸此刻有些迷醉,还是深得迫人,“竟如此不舍么?”   她慢慢地平复着呼吸,松开手臂垂落下来, 萧弋舟将她额前因为汗珠而紧紧黏在肌肤上的发丝拨开, 露出她秀妩的完整脸部轮廓来, 嬴妲低垂了眸,羞赧得全身发红。   “不是不舍,”她嘟起了唇,“是我想让夫君带着我上战场。”   萧弋舟还待进一步品尝醉人红唇的动作倏地停顿住了。   在嬴妲这话吐出口之前,他还以为,娇妻今晚做如此盛大的安排,又任他予取予求,是因为不舍他离开,留下这一晚以作战时分别的慰藉,未曾想并不是如此,她是出卖色相有求而来的。   当下他轻轻地哼了声,食指勾起了嬴妲柔软的下巴,“带着你去了,谁照顾儿子?”   嬴妲被迫抬着头与他对视,这样的对视不止一回了,萧弋舟喜爱她的仰视,在脖子不酸痛时嬴妲是顺从的,她也不躲避,“平儿由我来照顾,这一点上夫君可以不必分心,若是还担忧,我带着平儿住在军医帐中,战时绝不见你一面。”   萧弋舟皱起了眉。   他不觉得如果嬴妲跟着去了,她能忍住不见他,即便她能忍住,他也不能,何况中间还有一个出生不久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你认为我还会放任你住在满身臭汗、举止逾矩的男人身边?”她遭人环伺不是一两日了,萧弋舟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叫——防患于未然。   嬴妲闻言便脸红地握住了他的手,发出害羞的轻微笑声:“那夫君是让我跟着你啦。”   萧弋舟耸了眉,他似乎没有这么说。   嬴妲道:“为何楚楚姐可以跟着子郢小将到处行军,而我就不行呢?萧将军你不能不一视同仁啊。”   一声软绵绵的“萧将军”唤得人肉麻骨酥,萧弋舟声音哑然:“你是我的妻,我如何做到一视同仁?”   他也意识到这话过于露骨,嬴妲也抬起了头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他懊恼地撇过头:“你楚楚姐前不久诊出已有身孕,不能随军了,子郢已将她安置下来。此事从我安排,你留在彭城照看平儿。”   嬴妲没有想到鄢楚楚如今也怀孕了,唯一的借口也行不通了,她忍不住有些懊丧,萧弋舟皱眉又道:“别想着再偷溜入军营,这一次我会派人盯着郡丞府邸,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去。”   嬴妲一愣,留着的退路也轻易被否决了,剩下的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她本也不想的,便分开腿再度缠了上来,绵绵地朝他耳朵吹气:“夫君今晚一定还没有尽兴。”   她掐着时辰,这个时长远远不到萧弋舟原来欺负她的一半,许是他近来累了,许是他想留足体力,直率骑兵南下奇袭而去。确实,萧弋舟食髓知味,原本打算留些精力明日收拾行装南下的,被她如此惑人的声儿勾引着,心神一荡,一股燥火于天灵盖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抱起来,一步步走向床帏去,嬴妲娇小的身子攀着他,不住地求着他,让他点头,那股甜软狭窒的感觉紧紧包裹着他,萧弋舟脑中一热:“说声‘亲亲夫君’来听听。”   “亲亲夫君。”   她也不知是痛的还是甜蜜着,唤得柔若无力。   萧弋舟简直从里到外都几欲爆开,从未觉着自己如此冲动过,又发狠起来,咬牙道:“有求于我,便主动点儿。”   嬴妲乖乖听话,他要如何便配合,缠人得一宿都几乎没有入眠。   最后两人都精疲力竭,嬴妲还记着这事,掐着他的肩膀让他点头,萧弋舟无奈地翻了下眼皮,吐了口气,“算了,服你了。”   嬴妲这代价付出得也太大了,好不容易换得萧弋舟点头,自是不敢耽搁他的行程,翌日忍着痛起身收拾行囊,忙前忙后地准备衣物、医药典籍。   待产之时苏先生曾捎过几封信来,又是一些经典奇特的病例记载,嬴妲将信纸用牛皮卷了放入药箱之中,又替平儿收拾了好些小衣裳,随着萧弋舟出门。   萧弋舟原本是快马行进,虽然嬴妲雇佣了最好的马车一路紧紧追随,但她也知道这于他的行程有所耽搁。傍晚时分军士靠在大河支流之畔歇脚,江河汤汤,波涛如沸。   早春的夜里有些湿气,也有些寒意,嬴妲靠在马车之中歇息,将平儿的襁褓裹得极厚,平儿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宝贝,这一路颠簸下来,几乎没有丝毫不适,只是眼下累了,乖乖地窝在娘亲怀中熟睡。   她望着孩儿幼小的脸庞,心中浮起无边歉疚,忍不住便亲吻了儿子的小脸,低声说道:“原谅母亲,母亲也是没法,兀勒彭城都过于冷清,没有人气,唯有你父亲在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   她知道萧弋舟之所以能最终让步,并不是因着那晚她有多取悦他,更多的还是因着,这一去是将她安置在陵原自己疆域之内,而不是真正地要带她赴战场之险,萧弋舟也舍不得她至始至终留在彭城离自己太远。   周氏端了碗米糊过来,嬴妲喝了些,味道清淡,没有油水,只是随着萧弋舟行军在外,此时也没什么好嫌弃,不动声色地用完了米糊,嬴妲困乏起来,决意靠着马车先睡了,周氏也要上车来照料他,忽听得身后萧弋舟的声音:“先下去。”   周氏便点了头,收拾了碗筷去了,萧弋舟腿长,周氏一走便迈入了车中,将熟睡的儿子看了几眼,对嬴妲说道:“软软,困么?”   嬴妲怕嚷醒平儿,说话便小心着,只是也不敢喊累,本就是她使了手段才换来随军的机会,苦着累着自己也要受着,半真半假地埋怨了一句:“只是还有些疼,是夫君不是。”   他俊脸一红,压低了声咳嗽着,将嬴妲的肩膀揽过来,搂入怀中,“我父侯挡不住我南下大军,这一战是一定要打的,只是不知道你皇兄是坐山观火,抑或趁乱分一杯羹。”他捏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垂眸低声道:“你先在随城等候,这一战,我打下平昌之后,将你的家还给你。”   嬴妲也不知怎的,就觉着这话听着心口发烫,血液如逆流,“好。”   她许久没有回平昌了。   那曾是卞朝国都,在那片土壤上曾经生活着许多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它在战火之中早已面目全非,嬴妲连在梦中都无颜见它,可却又想见。   “夫君,我在萃秀宫中留了许多关于你的东西,只是怕乱军纵火,又经陈湛洗劫之后,早已四散不见了,真是可惜。”   萧弋舟挑了眉。   嬴妲改换笑颜,低声说道:“你别留这儿陪我,让人瞧见了会有微词的,先去吧,估摸着还有两日就到了。”   萧弋舟将懂事的娇妻亲了一口,钻出马车下去了。   *   萧侯一夫当关,不许西绥军南下,手下将士心中不忿,险些犯上兵谏,最后还是周清放出消息,说已知会世子,世子正在前来路上,这才罢休。   数日之后,萧弋舟率骑兵赶至随城,与城门下会见萧侯。   萧侯领兵前来相见,见萧弋舟如此火速来随城,便知其用心,气恼之下目眦欲裂,拔剑出鞘来。   此时跟随萧弋舟而来的士兵们都吃了一惊,马车之中的嬴妲,骤然见到公公亮剑,几乎是要与夫君兵戎相见时,也霎时间发出一声惊呼。   萧弋舟皱起了眉:“父侯,我没有想到,您会为了外人同我动武。”   萧侯膝下只有一子,此子出息,这是憾事,也是幸事,萧侯对萧弋舟宠爱有加,但从不盲目,既然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便万万不能是个软骨头,他便将萧弋舟扔在军营中从小磨砺,直至磨出一股坚忍的百折不摧的毅勇。   可以说,在这件事之前,萧侯从来没有对萧弋舟失望过。   然而这件事又是万万不能让步的。   “你要做乱臣贼子,为父断断不能容忍!”   萧侯义愤之下,仍想苦口婆心劝说萧弋舟改弦更张,另谋别事,“弋舟,你自幼起,为父对你寄予厚望。那昏君是昏庸无德,当年求婚失败之后,那昏君还欲杀你我而后快,可后来陈湛兴兵讨伐卞朝,为父也没有为难你相救……”   “父亲,”萧弋舟打断了他的话,从马上抬起头来直视萧侯,“萧家忠义守诺这没有错,只是你想错了两点,第一,卞朝的覆灭只因绝不止昏君一人,数代挥霍,士族奢靡,大权旁落,这才是主因,不是一个政绩清明的太子殿下就能挽回的,我今要率铁骑粉碎河山,抄撤世家,这才是收揽军权、俘获人心之法,第二,你是养虎为患,我过去不露出利爪,不代表我从没有问鼎之心,从我五岁习武之时便已懂得,剑只一人敌,我学的是万人敌,所向披靡之策。”   萧弋舟盯着萧侯愈发失望颓然的神色,冷静地说道:“这一点,即便当初昏君将公主嫁我,也不会改变。”   马车之中的嬴妲倏然一惊。   她知道萧弋舟志向远大,绝不是池中之物,然而她没有想到,原来那时起萧弋舟便已经有了移鼎之心。如果当初父皇允了婚事呢?他会将她娶回西绥,虽是婚姻,形同囚禁,彼时,他平北漠之患后,率军南下入侵中原,灭了她的家国,杀死她的亲人……他们之间不会有一个陈湛作为共同的敌人,他们彼此便会是一世的敌人!   嬴妲不寒而栗,发出一阵哆嗦,不觉将怀中娇儿的襁褓勒紧了一些,苏醒的平儿感觉到压迫感,非常不适,他张开了小口发出响亮的直划破那对峙父子之间的岑寂的啼哭来。 第78章 敌视   萧侯也是听见孙儿的洪亮啼哭声, 才若有所觉,在萧弋舟身后军马林立间有一辆马车,而婴孩啼哭声就是从马车里发出来的。   到了萧侯这个年纪,许多事看得不如年轻时重要了, 还有许多事在心头却日益重要起来, 孙儿哭喊的声音在他母亲的诱哄之下渐渐平复, 可萧侯的心却难以平复。   “弋舟,听为父一句,你这是大逆不道,是与恩人为仇敌!”   当初昏君给了他们父子尊严上的羞辱,固然难堪,可除此之外, 萧侯觉得没什么忍不下去的, 他痛心疾首, “你父征战沙场, 报国为民, 这么多年,从没忤逆过嬴氏皇权,你这么做,是要陷为父、陷西绥于不义啊!”   “弋舟,一旦今日,为父放你过去, 明日, 太子殿下的讨伐檄文便会接踵而至, 天下皆知你我萧氏父子是乱臣贼子,你叫为父在九泉之下,也汗颜见你祖宗!”   “若是你执意如此,就先从我萧旌的尸首上踏过去,我只要双目一闭,从今以后,绝不问你在世上做此大恶大奸之事!”   这话说得太狠了,几乎堵死了世子去路,但见萧侯脸涨得铁青,发尽上指冠,目眦鲜红欲裂,显然已是神情激愤,愤怒到了极点了,跟着世子同来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心生退意,免叫世子为难。   萧弋舟沉默着,眉峰紧紧拧成一团。   “父侯这是在逼我。”   他脸色阴沉,充满了戾气。   萧侯昂然挺起胸膛,视死如归。   嬴妲的心亦紧紧地拧成了结,她抱着孩儿从马车之中走下来,试图利用骨肉亲情劝说萧侯罢手,可在她一步步走向两军对垒的中央时,萧侯仍然昂首不顾,嬴妲这时也看出了公公的决心已定。   她将襁褓上边的一点尖布扯下来,盖住婴孩小脸,免叫他受风沙刮面之痛,颦眉望向高头大马上的萧侯,“父亲,沅陵也有一事相告。”   萧侯这时蹙起了眉,他低下头颅俯瞰嬴妲,沉声说道:“你虽已是我萧家妇人,但你要想清楚,你身上之血,是出自皇家,萧泊要南下,就是要与嬴家为敌,要杀你皇兄。”   嬴妲摇了摇头,“弋舟会顾忌着我的情分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加害我皇兄,何况我如今仍然坚信,我皇兄并非真心实意要匡扶大卞,他只是不慎落入了林平伯手中成了一名傀儡,一颗棋子而已。”   “父亲深信我皇兄会大有作为,嬴妲感激父亲赏识,然而有一事却要报与父亲知晓,我大卞末年之际,朝臣焦头烂额,自知扶大厦将倾无望,太子殿下便做了许多革除旧弊之举,尽管这些举动让太子赢得了许多赞誉,可是,这些政令因为太过柔软,根本无法推行于世,撼动顽固的世家,即便是帝王下令施行,也不会收到成效,唯有以武力将这些囤积兵粮、鱼肉百姓的世家打破,改立新的制度,天下才能真正安稳。”   萧侯一时惊诧。   自然,他并不信这是嬴妲嘴里说出来的话,他惊疑之际眯起了双目:“此话,谁人告诉你的?”   嬴妲据实已告:“这是我大皇兄说的,父亲欣赏的那些政令,也是我大皇兄暗中提出,并且相助太子殿下施行的。”说到此处,她不禁脸色黯然,“父亲也知,我大兄曾与弋舟齐名,只可惜他英年早夭,壮志未酬……父亲有一颗向着大卞的心,在这群雄纷争的时代是何其难得,沅陵心中亦甚是感动,只是沅陵身为亡国公主和萧氏之妇,有必要让您明白,为了林平伯手中的傀儡,放弃中原,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的事。”   萧侯大为惊诧,他心中思量百转。   末了,他摸了下胡须,沉下了脸色:“你这妇人,定是你野心勃勃,不屑公主之尊,妄图坐那母仪之位,这才编出此等谎话骗我!”   见嬴妲也劝说不动这顽固的父亲,萧弋舟蹙眉下马,走了过去,将她们母子接了过来,他背过身之际,忽然长长地发出一声叹。   “来人,将侯爷拿下!”   萧侯闻言一时又惊讶又暴怒,“逆子尔敢!”   萧弋舟的士兵忠心耿耿,并且只忠于他一人,闻言立即持刀枪迎头而上,马蹄惊起风尘,嬴妲错愕地将平儿抱紧了,手也紧紧攀住了丈夫的小臂。   萧弋舟紧抿薄唇,神色复杂,嬴妲从他紧闭的双目里看出了他的隐忍和痛苦。   嫁给一个野心勃勃的丈夫,这或许是必经的过程,她甚至来不及为他感到痛心。身后兵器摩挲,铿锵而去,须臾片刻,萧侯的几名残兵悉数就范,就连萧侯也不得不体面地下马,接受萧弋舟士卒的凌辱,无数矛戈抵在身上,将他团团围困住。   萧侯仍然惊怔着,几乎要破口大骂。   “逆子不孝,你真敢对你老父动武?”   萧弋舟转过了身,天色将暮未暮,风沙扬起吹拂着人的脸,干涩得令人感到钝痛。   他沉默的身影宛如石刻般,风雨不朽地立在半昏的天光下。   “是父侯以性命相逼,今日儿子也告诉你一件事,我心意已决,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我南下。”   他的嗓音低沉,渐渐大了起来。“来人,将萧侯拿下,押入随城!其余将士,随我入城!”   他说完这话,便回头不顾,将嬴妲扶上了马车。   萧侯似乎万万没有想到,纵横戎马一生,临到老时,竟会折在亲生儿子手中,被他手下的士卒大逆不道地软禁起来。   萧侯被软禁在随城郡城府邸厢房,周围布满了精兵暗哨,但有丝毫响动都能传到萧弋舟耳中。   也就是这日,萧侯晚间一道惊雷劈醒。   春雨如幕,夜里淅沥地点滴起来,闪电掣过,屋内惊鸿一闪,跟着滚动的雷降下来,将庭院之中一株油绿的芭蕉劈断了。   萧侯将那点儿担忧压了下来,心中万分解气地想道:儿子欺负老子,是活该遭雷劈的!   萧侯所料不错的一点便是,在萧弋舟率先与官海潮开战之后,隔日,南边便出了一道诏书,这道诏书比夏侯孝手下谋士所写的檄文还要辛辣入骨,洋洋万言,全是批判之语,骂尽萧弋舟的不忠不孝。   固然,萧侯是不喜萧弋舟对太子殿下用武力,做乱臣贼子,也痛恨萧弋舟将自己软禁,但归根结底,萧弋舟还是自己亲生儿子,在得知那檄文对自己儿子骂得过分之后,萧侯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开始想着,自己这究竟是不是扯了儿子后腿,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尤其冷静过后,嬴妲那些话句句浮上心头,让他心中尤为不安。如果嬴妲所言是真,那么他真正该拥护的人是皇长子,而不是落在林平伯手中的傀儡。   只是萧侯又想,嬴妲如今一直身在北疆,哪里能与太子殿下传递书信,她又怎知太子如今的境况?思来想去,萧侯都无法拿定主意,更担忧萧弋舟再执拗下去,迟早要吃大亏。   这一夜雷鸣不止,睡在嬴妲怀中的娇儿不住啼哭,夫妇俩都颇感头痛,尤其是心事重重的萧弋舟,他揉了揉额头,嬴妲见他脸色发白,握住了他的手:“夫君,你难受么?”   萧弋舟点了下头。   嬴妲咬咬唇,“平儿不住啼哭,让夫君睡不好了。不如我带着平儿到隔壁屋去,等他睡熟了我再将他抱回来。”   萧弋舟颔首。   嬴妲抱着婴孩出了门,风雨如晦,闷雷不住,走过厢房时,见里头还亮着灯,外头森然林列着两对萧家军,便知那是公公所在之处,她并没有作声,只是默默记了路。   这雷作了两个时辰在彻底止歇下来,天亮得格外早,嬴妲起身梳洗,将平儿交给周氏,自己便去为萧弋舟整装。   他穿了一声玄色劲装,正在往身上套着盔甲,嬴妲从木架上取下披风和兜鍪等着,替他搭把手,系上披风时,萧弋舟低头见了她略略发青的眼底皮肤,低声道:“平儿闹了你一夜?”   嬴妲微笑起来,“路上都不闹的,反而一来之后,将攒下来的眼泪一晚上流尽了,我怕他是知道父亲大人对祖父动了手,心里闹别扭呢。”   萧弋舟抿住了薄唇。   嬴妲自知说错话,纤手微微顿住,她仰目与他对视起来,“夫君早去早回,我等着你,接我们母子回平昌。”   说罢她攀着他的双肩,踮起脚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吻,萧弋舟尤嫌不够,将人重重往怀里搂住,齿牙磨吮她的芳唇,像粗鲁的野兽,双臂上套着的坚硬的铠甲咯得嬴妲柔滑的肌肤几乎要勒出红印,她也不吭声,亲完之后,萧弋舟抚摸着她的脸颊,点头。   “软软,我去了。”   他松开了对她的钳制,说完这话之后,便转身走出了寝屋大门。   随着萧弋舟一走,院中便空了不少,防备也不若以往牢不透风,让嬴妲有了一丝可乘之机。   随同萧侯落入萧弋舟手中的将士,并没有得到如萧侯一般的软禁的待遇,而是都下了牢。萧弋舟手腕雷霆,令人不可小觑,这一招便意在让大伙儿都看清,以后于军中做主的是世子,而非顽固不化的老侯爷。   这一下几乎便要将萧侯身边的权力架空了,嬴妲出身皇室,深知皇家之中父子仇视、兄弟阋墙多因权力二字,怕真坏了他们父子情谊,私下里利用自己世子妃的身份,释放了牢狱之中的萧侯部署,并让他们等待,自己会设法让侯爷出来。   萧弋舟是了解她的心软的,也了解她如今一心为了他,所以故意留她下来,他知道她会偷偷放走萧侯,这是默许了的。 第79章 城破   但萧侯对此的态度则非常顽固, 他不愿窝囊地被嬴妲“释放”。   嬴妲心平气静,“将父亲暂时软禁起来,这并不是弋舟的本意。”   萧侯睨了她一眼,道:“这也不是我的本意。”噎住嬴妲之后, 他哼了声冷冷道:“然而老子现在变了主意了, 偏偏就要留下来。与其让我看着他祸乱朝纲、颠覆江山, 不如让这个忤逆不孝的逆子将他老子关一辈子。”   嬴妲沉默了少顷,她犹豫不决地低声说道:“父亲,其实您是怕陷入两难吧,您也并不想为难弋舟。”   萧侯自问表现得不够明显,还是被儿媳一眼看穿,不觉老脸一红。   当下他倚着冰凉灰白的墙面, 头冷然撇过去道:“胡说八道。”   说着他便想起来面前此人并不是普通人, 脸色阴了下来, “当初你诓我儿弋舟服毒, 我欲杀你, 但想若你是为了立场不得已而为之,其实也不能算错。本侯也想不明白,难道如今泽南的太子殿下,不是你的皇兄么?”   “其实我也没想明白,”嬴妲天生嗓音柔软,黯然伤神之际更是柔婉如水, “太子皇兄之死, 朝臣闻之剧恸, 父皇……他下令让人运回皇兄尸首,只是当时战乱频发,尸首没有运回平昌,兵士大多已中途亡逸,所谓‘尸首’最终也没能送回臣民眼前,泽南那人确有可能是太子皇兄。但沅陵还是以为此事有蹊跷,即便我不曾亲眼瞧见,但太子死因,谁敢胡乱宣告天下?泽南那人又在林平伯羽翼之下,万一不是呢?找一个傀儡,代行北伐之事,林平伯对这种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事,干得一向是得心应手的。”   萧侯道:“此前为何不说?”   他心中不是没有怀疑。   嬴妲垂眸道:“若没有表兄突然现身,十有八九我是会怀疑那个太子身份的。表兄当初也是传了死讯,后来却出现在平昌,且是林平伯的属下。”   这一点也正是让萧侯几乎确认的一点,林平伯也不知从哪来的本事,挖走了旧朝诸多勋贵,即便真找着了太子恐怕也不稀奇。太子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兵乱之时,与他老子一样使金蝉脱壳计逃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父亲,沅陵从今起为您敞开大门,是去是留,都由着您。”   萧侯抬起头睨着她,讥讽一笑,“你就不怕我此时领了人手给萧弋舟找不痛快?”   嬴妲声音低而微细:“不怕,夫君已至庸城,父亲骑马追赶也需要数日之功,恐怕还不及夫君拿下一城快。”这话让萧侯噎了噎,嬴妲又道,“何况,父亲那些下属如今在城中安置,沅陵自作主张,为他们喂了些东西,不睡上三五日,恐不会醒。”   萧侯睖睁了,他望着嬴妲气到说不出话。   “你们夫妻——好一对黑心的夫妻!”   萧侯字字都切齿拊心,嬴妲听见了只缩了下白嫩的雪颈,便起身退了下去,“父亲歇息吧,儿媳去照看平儿。”   嬴妲走后,萧侯在身后气急败坏挠椅背,头搁在椅背上想着,长此以往下去,萧弋舟将忠臣名声败光,只为萧家留下个背弃信义的恶名,还要自己背负,这岂不是太冤了?他困囿于府中,平白担了恶名怎么能行!   当下他收拾包袱起身出门,果如嬴妲所说,没人阻拦,去留由他。   嬴妲正为儿子喂奶,便听说萧侯出门去了,她轻盈浅笑朝周氏说道:“侯爷是闲不住的人,但我不觉得他还会与夫君为难。”   萧侯若真是丝毫没有野心和宏图远志的人,当初就不会下水相助夫君大胜夏侯。   不日便有喜报传来,世子一鼓作气打下了庸城!   喜报传回之后,举城欢庆,嬴妲这个世子妃也被太守请去赴宴,嬴妲酒量不好,只饮了一些果酒,席间太守祝酒时说道:“下官亦是前朝太守,两代人守了随城八十年了,世子来时秋毫无犯,容我等在此继续休养生息,这是大恩,下官没齿不忘。在此恭祝世子图南得偿,功业千秋。”   他举着耳杯不问自饮,说话神态已带了醉意。   嬴妲不说话,只是心中还真是有些诧异。   得道多助,原来还真的有不少人期盼着萧弋舟成就大业,真心拥戴。   这样的锦上添花,让人不可谓不喜,嬴妲忘怀繁冗多饮了几杯,最后是醉着让周氏扶上马车的。   回房之后,周氏添了灯油,将嬴妲安置在榻上,未免酒气熏了小公子,便将平儿安置在摇篮里,平儿乖巧不闹,睡得香甜,周氏料理完这一切后,才长长了松了口气。   蔚云疑惑不解:“世子既已夺下庸城,为何没有回随城来接夫人?”   周氏道:“许是世子觉着随城更安逸,没有战祸吧,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头是有埋怨的,不然不能饮这么酒。当初让世子带着她来,夫人是费了心思的,没想到世子还是……”周氏说到此处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拉着蔚云的素手出门去了。   *   眼下面对情势最为忧急的当属官海潮,不但萧弋舟的大军势如破竹,林平伯也在趁着他分身无暇之际,从南面窃取了五座城池。   “西绥原有兵力九万,当年要抵御北漠,萧弋舟征兵壮大规模之后,足有十三万之众,攻破夏侯,又整军数万,如今已有二十万兵力。一旦他沿着庸城打入平昌,沿途又将收缴数万之众,不消半年,平昌便不保了!”   这是谋士之言。   平昌乃是旧都,当初陈湛没有甚么作为,将前朝遗留的一些老臣都留下了,这些老臣大多是软骨头的文官,没有气节,贪生怕死不说,张嘴便让人恨不得杀之后快。   官海潮这些时日已处死了一批,没有想到又有卷土重来冒死进言的!看在此人还有几分风骨,并不畏惧他的屠刀份儿上,官海潮才忍了他长逾两个时辰的聒噪。   实在忍不得时,他暴怒而起,“我亲自率军拿下萧逆!”   官海潮率军出城。   官海潮的人手清点起来,不过四五万,大部分还留守平昌,面对萧弋舟的浩荡之势,不禁发憷。   当初以多敌少,尚且到处吃败仗,如今萧家声势壮大,今非昔比,又打出了一股无坚不摧的锐气,不说官海潮,曾与他一道在乌桕渡口,被萧弋舟以少胜多赢得没有脾气的诸人,已不战自溃。   当他们在峰顶,眺望远处平原上,那如虎踞龙盘的军队阵势,密如蝼蚁的黑黢黢的玄甲将士之时,心里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沿途官海潮的士兵有人逃走,一人逃走,百人响应,虽然官海潮反应及时,当机立断斩杀逃兵,可防不住军心溃散的种子已在军中播了下去。   两路被堵截,南边连发战报告急,官海潮大势已去。   率领大军与萧弋舟僵持不过两月,便被乱涛激流拍倒在地。   西绥军跟随世子一路势如破竹,更遇上城池守将自愿大开城门,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城池,由此更是气势大振,挺进平昌城下。   当初滞留在平昌的令狐烨,因为曾背信于萧弋舟,如今不敢效法他人开门迎敌,只恨,他恨竟不是林平伯快人一步兵临城下,面对其心如狼的萧弋舟,真是毫无胜算。   尽管泽南在发兵向萧弋舟示威,并且夺下沅陵,仍然没有阻住西绥大军一路过关斩将打下平昌。   发兵前夜,萧煜想到曾在平昌使用过的硝石硫黄,“世子,平昌古都,城墙高耸,易守难攻,不如利用炮火炸开城墙,率先用威势喝住守将?”   萧弋舟断然否决了。   这个时代,硝石还只配用来制作爆竹,上回只是小规模试用,境况也有些一发不可收,险些坏事,这种人力无法控制的武器,眼下还不适宜拿来用。何况——这是他的小公主的家。   萧弋舟望着远处山脚下千万灯火闪烁的平昌城,眸色复杂,胸中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这高墙大楼不可近望,如今似乎已在覆手之间。   “拿下平昌,再将沅陵一并送你。从此之后,我以沅陵为都,加筑城墙,护你一世无虞。”   令狐烨终究没等抵挡住萧弋舟大军破城,人心惶惶,火光照彻长夜,深夜的长街上到处都是惊呼声,军靴整齐的橐橐坼地之声,战士吼叫声,火焰烧毁房屋的哔剥声。   “萧贼入城了!”   逃窜的平民无辜被杀,乱箭射入,积尸如山。   曾有人说过,岭南无十户,平昌无贱民。瘴气包裹的岭南一带,千里之地几乎荒无人烟,帝王从来不会过问,而天子脚下,没有一个鹑衣鷇食的贫民,这些民众长期仰赖皇城富足油水供养,早已人心麻痹,他们甚至不会过问谁来做这个君王,只要平昌仍然是都城,他们永远不会饿死。   陈湛、陈祺乃至官海潮,都不会与他们为难,但萧弋舟不同。   这是北疆的杀神,一路踩着尸山血水杀到都城来的,他从无败仗,而且因为当年昏君的羞辱,后来陈湛的刺杀,他对这座古都不可谓不痛恨,这种恨被官海潮和令狐烨利用得很好,致使得平昌城上下军民一心,民众也拿着戈矛上街抵御外辱,被流矢射死之后,人人奔走相告,说萧弋舟入城之后,必然屠城。   这些话自然传入了萧弋舟耳中。   他将阻拦生事的令狐烨踩在了脚下。   火光熊熊,映彻长夜,男人居高临下的面容犹如炼狱修罗,他的剑滴着血,正抵在令狐烨喉间。   “令狐将军胸有大志,城府极深,若是跟我走归于西绥,来日最多不过是西疆小将,统三千兵甲而已,令狐将军乃是几届秋祭魁首,不肯屈就。至于背叛我,拿下乱贼萧弋舟,是一等军功,依附于陈湛,必定可以青云直上,统御羽林上万兵甲。这是当年你出卖我的计划时,官大人一五一十相告的。”   令狐烨双掌紧紧扣地,磨出了血痕,面目狰狞地怒瞪萧弋舟。   萧弋舟冷冷一笑,剑从他的脖颈间划出了血痕。   “再告诉你,如今我的副将,一人足有两万兵马,敢同萧某共死之人,会得到萧某毕生的信任和尊重,我此生最恨背叛,不死不休。偏偏令狐将军,你押错了。”   令狐烨吐出一口血来,依旧嘴硬:“阶下之囚,无话好说,世子一剑杀了我就是。”   萧弋舟冷然提剑,“来世但愿你清醒一些,不再看错了人。”   剑影一过,顷刻间溅起一股腥恶的鲜血,这个曾经令萧弋舟爱重过也极度痛恶过的人已寂然无声。 第80章 回归   令狐烨城破, 南面受敌,北疆连淮阳通西绥,关隘尽数打通,宣告陈湛当初揭竿而起建立的政权至此已被完全摧毁。   博闻强识、精通史书的长者, 早在当初陈氏父子夺据平昌之时起, 便已断言, 这样霍乱无序的场面不会维持多久,草民出身的陈湛并不谙熟治国之策,身边也没有能人异士,更是丝毫不惧当时林立军阀,安于都城享乐,迟早是要被覆灭的。   萧弋舟的人从宫中拉出来一个人, 陈祺。   两年前风华正茂、傲慢无礼的太子殿下, 长期作为阶下之囚, 战战兢兢乞讨施舍, 唯恐人头落地, 如今满头黑发也掺了白,面孔晦暗地匍匐在脚下,瑟缩求饶。   萧煜请示:“世子,此人,如何处置?”   萧弋舟看着眼前不断向自己爬过来的陈祺,淡声道:“杀了。”   “是。”   陈祺无力地软倒了下来。   他知道官海潮说得动听还赏赐美人的话不可作真, 事实上也确实是欺骗世人双目的障眼法, 他在宫中受尽苛待, 暗无天日,但尽管如此,他吃糠咽菜,终究是活了下来。没有想到落在萧弋舟手中,只有身赴黄泉一个结局。   那些暴民也被武力镇压下来,情节恶劣者当场击杀,受人蒙蔽者下狱,依附西绥军者,厚待。   两百年前,西绥还是番邦土著所居之国,侵占中原,鱼肉百姓,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仇恨,并不因为如今占据西绥的多是汉人而消弭,何况平昌百姓心气高傲,民怨难平。   东方先生提议,让世子尽早迎公主回平昌,以公主之尊,必能使人心归服。   萧弋舟听了,择日调齐兵马返回随城迎接妻儿。   至此南北对立格局已成,天下二分,沿平昌过居安山脉一带以南姓林,以北姓萧,这一对峙,又是两年。   萧弋舟抵达随城那日,天色正阴,早有下属来报,说侯爷早已出了随城,身边没有带兵卒,萧弋舟问询之后,已让濮阳达去接应萧侯。自己纵马入城,到了府邸,暮雨微霏,芭蕉更添新绿,他忽然顿住了,至回廊下将湿透的蓑衣解下,玄袍下摆不住地滴着水。   他抿唇整理了番,叩开了门扉。   周氏开了门,见到是萧弋舟,目光一亮,还没来得及张口对身后正摇着小床与孩儿说话的夫人道喜,萧弋舟已快人一步走进了屋,满身雨水,身体冷透了,嬴妲在见他的时候,还是眼睛一红,急忙地拥了上了来,替他打理湿衫。   “夫君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裳服下摆不仅有雨水,还有泥路上溅起的黑泥点子,密密麻麻的铺得到处皆是。   萧弋舟凝视着她,“想见你。”   他的目光有火。   见状周氏与蔚云便知趣儿退下去了,拉上了门。   嬴妲来不及替萧弋舟将湿衣裳解下,人便被摔到了床上,他火热的唇压了下来,黑眸犹如深不可测的月夜下翻涌的海水,随意激起一个漩涡便足以将她吞没,嬴妲乖驯地缠上来,任由他疯狂地夺占,娇喘不止,傍着他不住地攀上那顶峰。   事毕,萧弋舟取了干净的绢帕替她擦拭,嬴妲羞赧地打开双腿,整个人仍旧偎在男人怀里。   “我知道夫君厉害,将平昌拿下来了。”   “嗯,”当初那股血气翻涌的锐劲儿已经过了许久,但只要嬴妲用这种崇拜的口吻朝他说话,还是能激起男人的血性和傲气,他坦然道,“这回便是来接你回去,以后平昌便是你的。”   他又拥上来,咬她的耳垂,“喜欢么?”   嬴妲笑着推他,“才不喜欢,这还不够,我还要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呢。”   说着她又亲吻上来,吻着他的鼻梁,低声道:“夫君,莫擦了。”他的眸子闪烁了下,意味不明,嬴妲拥了上来,“夫君,平儿都快学着爬了,我已有更多的时辰做别事,你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我又研习了许多医书,避孕和尽快受孕的法子我如今已了如指掌。日后,就让我跟着夫君你吧。”   她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你将我安置在后方,而是跟着你,你在哪行军,我便在哪歇脚,除了不必陪你上战场之外,我可以帮着你医治伤兵……我更知道夫君你,舍不得我。”   她爬上来,压着他的胸膛,樱唇紧紧贴着他的右耳发出羞赧的忍不住的一声喟叹,“夫君,答应我吧。”   萧弋舟的眸子愈发黑沉。   成婚到现在,嬴妲愈发知道他的蛇头七寸在哪,知道用什么法子能让他既痛又快活,近乎暴躁到失去理智,知道他作出什么承诺便难以更改,懂得利用自己最有利的筹码同自己谈判了。然而夫妻之间还是少些这样精明的算计为好。   他抚了抚嬴妲汗津津的鬓发,诱哄的嗓音低哑,如冷兵器正面摩挲时时断时续的声音:“我确实舍不下软软,自此以后,无论我在哪,都带着你。只要你想跟着我,再艰险我亦护着你。”   嬴妲谈判成功了,欢喜无限地拥住他,“夫君!”她软糯地嘟起唇,在心里发誓要对他更好、更好。   周氏做事周到,知晓世子爷是来接走夫人和小公子的,连夜便收拾了行装,随着军队一道回了平昌。   沿途便有下人同嬴妲说了,平昌百姓大多不服世子一事,有意无意地朝嬴妲透露出,希望她出一把力的讯息,嬴妲自然答应了。其实萧弋舟原本想完全以武力镇压,将那些暴民要么杀了,要么轰出平昌,或许是打了太久的仗,身上惹得血债太多,萧弋舟身上愈来愈多地聚起了一股嗜杀的戾气,有时就连东方先生也感到惊怔和劝说不得的无奈。   常言说骄兵必败,以史为鉴,无独有偶,他们深怕世子长此以往下去,真会做出屠城之举。   唯独心里想着夫人时,他的面容会稍显软和。   嬴妲其实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同,只不过萧弋舟在她面前时掩盖得很好,仍旧是那个有求必应的温柔夫君。   入城前夜,萧弋舟又再度在马车里要了她无数遍,嬴妲娇软无力地倒在车中,挨着他的胸口,将心中滚了许久的话吐出口:“如果当初父皇真将我许配给你,你会如何?”   他自己说过问鼎之心不变。   嬴妲见他不说话,始终沉默抿唇,面露一丝不耐,便又问:“如果没有陈湛,你我之间会如何?”   萧弋舟慢慢地按住了额头。   他头疼了,嬴妲知道他不知何时起有了这毛病,不敢再问,忙伸出小手替他揉摁穴位,她如今精通医理,力道收得也好,萧弋舟渐渐放松了下来,整个人疲乏不堪地倒在嬴妲身上。   嬴妲心疼地环住了他的身体,“夫君,我不再问了。”   萧弋舟慢慢地调匀了呼吸,“近来,军中对我颇有微词,说我不该杀了陈祺,更不该射杀平昌平民……只是,我能想到的最快的办法,只有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这一条路,为了更快地回到你身边,为了更快地给你和平儿最安稳最富贵的生活。”   嬴妲亲着他的额头,与他呼吸相闻,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他探出眼睑的深厚纤长的睫毛,细密如梳齿,无法数清,嬴妲沿着他的眉棱吻了过来,“我与平儿都可以等着你,不要心急。”   “我不怕等你太久,只怕你自己不痛快了。”   “往后我们都慢点儿来好不好?”   东方先生为她传书说世子要大开杀戒之时,嬴妲心中只有痛惜。   不是可惜令狐烨和陈祺,是可惜那些无辜受到蒙蔽的百姓。   她不断地安慰着,萧弋舟已经睡过去了,这些时日他的眼底都布满了红丝,整个人既狼狈又憔悴,整个人都愈发沉郁了,全身强撑的气力最后不得已在她怀里尽数瓦解……   她知道要一路电击雷霆打入平昌,中途需要经过多少磨折苦难,他的身上又添了无数新伤,此时因为光着身子尽数坦陈眼前,嬴妲不忍瞧见,也怕他受冷,将衣衫替他拾起披在身上。照顾儿子时她学会了哄人睡觉,便抱着萧弋舟的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清醒时萧弋舟还睡在嬴妲怀中,身体一动,搭在肩头的衣衫便滑落下去了,他怔怔地蹙起了眉,抬起头,嬴妲也回眸过来,正对时上,窗外已经大亮了,“眼圈乌青,一夜没睡么?”   嬴妲低声道:“守着夫君,不敢先睡,昨夜说了些话……”   她凝视着他,“夫君还记得么?”   萧弋舟回忆了起来,昨夜嬴妲问过他两个问题,他长吐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我和以前不同,这时我已没有回头路,父侯面前说的话,因我只能如此说,倘若不曾发兵,或许我不会如此想。软软,世上没有如果,莫再想些不存在的无理之事了。”   嬴妲听了点头。   他起身去穿上了衣裤,将衣衫收拾工整,马车之中还有股气味,旖旎暧昧,始终不散,嬴妲脸色一红,萧弋舟见了却是一笑,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昨夜见你又哭又闹,已是放过你了。”   她娇嗔着推了他一把。   夫妇两人在马车中说了许多话,车队启程,随着军士入城。   沅陵公主重归故里,这一消息早在半月之前便已放出了风声去,入城之后,嬴妲从马车之中走出,与萧弋舟共乘一骑入城。   公主国色之姿,当年仰慕者无数,当初以为公主香消玉殒之时,无数人为红颜薄命扼腕叹息不止,未曾想如今竟然传出她仍然在世上的消息,此举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人人瞻仰。   其时傍晚的夕晖犹如圣洁的光晕皮肤在公主柔嫩如柳的娇躯上,她的头发、雪颈间都是如蜜般的光辉,映照得面庞愈发绮艳,转眄流精,光润玉颜,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他们久久无言,看着那媚于语言的圣洁女子随着马队逐渐走来,又随着日辉渐渐杳然远归,无数人心悦诚服地开始跪了下来,他们泪雨滂沱,相顾哽咽,难以自禁……   似乎没有人想到,这平昌城,终有一日还能迎回旧日皇族,那曾经带给他们无限骄傲与荣华的皇族!   嬴妲其实累了,但她只能端着脖颈,慢悠悠地随着萧弋舟策动骏马,尽量维持着雍容姿态入城,步入皇宫,走进千疮百孔的故园,沿着丹陛拾级而上。   金殿的陈设一如既往,只是鎏金的烛台添了锈迹,一切都蒙上了风霜,嬴妲始终依偎在萧弋舟怀中,根本不舍得一眼将这里看完,甚至,根本不舍得看一眼。   “萃秀宫让人翻新了,如今已大致修复,只是和以前有些出入,你若想去,我带你去。”他携着她的手,慢慢步出大殿,嬴妲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那金碧辉煌象征着无限荣光的龙椅,又侧身看了正牵着她手的神色凝重的夫君。 第81章 帅印   萃秀宫从陈湛入王都之后, 便一直由平昌最负盛名的能工巧匠监修,大多男人都有对红颜薄命的扼腕不平情节,唯独这一间宫殿是独找人修缮的,其余的宫室另有人负责。   萧弋舟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萃秀宫主殿, 嬴妲面色一喜, 挣脱他的手冲了进去, 萧弋舟止步于殿外,望着她几乎要翩翩起舞的身影,徜徉在儿时旧梦之中,不忍打破。   嬴妲让他进去,萧弋舟才微微一笑,低头迈入了门槛, 嬴妲牵着他的手指了指四周, “没甚么大变化, 只是陈设改了不少, 我带你去后院。”   萃秀宫后院曲径通幽, 接入花廊抱厦,往里走则是御果园,在香径之畔,纷纷洒洒的荼蘼树下,摆着一张石桌,石料平滑, 上用尖刀雕出棋盘来, 嬴妲牵着他的手走了过去, “这儿是我原来总爱同皇兄下棋之处,便是在这里,”她转过了身,双眸闪闪,“我开始喜欢你的。”   闻言萧弋舟的神色总算有了变动,他从容地抚过石块,压低了嗓音:“噢?”   嬴妲一想起旧时温文尔雅的大皇兄,举子之态恍如玉树,笑意都散了,只剩下满心复杂:“夫君曾与大皇兄一文一武齐名,我因自幼长在皇兄身边,对他为人才干自是非常了解的,不禁便会想那个比我皇兄还年幼几岁的西绥世子是何等人物呢。我下棋注意不专,皇兄便拿棋笥总敲我额头,骂我小小年纪学得宫女春心荡漾,奈何我不依不饶,一直问,大皇兄只好依了我,始终同我说着你。”   萧弋舟有些沉默。   这些话能让嬴妲喜欢上他,想必是好话罢。   他不知,以当初皇长子的心气之盛,背后竟会如此夸赞他。   “软软,”他低声道,“如果,这一次林平伯抓的人不是太子,而是你大皇兄,你还会……”   会什么?会一如既往地乖乖待在我身边,永远撑着我么?   话至一半突然无法再问下去。   嬴妲也僵住了,在萧弋舟第一次同她说太子皇兄可能落入了泽南虎狼窝里时嬴妲便想过这个问题,当时不可控制地心底有过庆幸。其实他们之间在立场问题上一直侥幸,否则如今不会是这么一副局面。   她垂眸,赧然地牵住了他的手,“不论如何,你是我的夫君,我不会背弃你的。”   萧弋舟思及平昌诸事,满怀复杂地一叹,将嬴妲纳入了怀中不由分说地搂住,薄唇自她额头上印下微润一吻。   拥踞平昌的西绥军,军心大振,士气高涨,城中平民原本经过这数月已畏惧萧家武力,更兼之公主回国,总算寻了一台阶下来,不再张牙舞爪挑衅军队了。   安定了一段时日之后,某天晌午,嬴妲在院中陪着小平儿学走步,他才不过一岁,已经蹒跚跟着母亲走动了,院落昏昏,周氏抱着斗篷等候,蔚云去熬了羹汤来。   兀勒来了两人——萧弋舟命人将烟绿和棠棣接来了,怕对嬴妲和平儿有照料不周之处,她们比蔚云更玲珑心思。棠棣一如既往地温柔能干,与嬴妲之间也没有隔阂,嬴妲常与她们说话,唯独烟绿始终浸在庖厨中懒于见人,见了她亦寡言少语,目光之中甚至隐有敌意。嬴妲以为时至如今烟绿仍在为着昔日她欺骗她们之事介怀,抱有歉意,亦不好多言。   如今她这后院可谓是热闹活泼,一屋子人围着平儿转悠,萧弋舟下朝之后,若公事不压身,也会抽空过来陪伴平儿。平儿已开始咿咿呀呀地嘴里说着话,只是没人听得明白。   前不久,萧弋舟也已平昌摄政,暂摄摄政王之职,登上丹陛,代掌玉玺,迫于武力与威压不得已百官臣服,此后东方先生着手选贤举能之事,百废待兴。这也昭示着,摄政王并不意图立马南下,还是决意徐徐图之,这让一路疲劳打入平昌的将士们都大松了口气。   倘若泽南那肯相安无事,世子应是不会再兴兵戈了。   只是嬴妲偶尔去书房时,都能发觉他正愁眉不展,头痛之症偶有发作,若是她走近,他便装成没事人继续研读兵书国策,这日嬴妲放下膳食,双臂环住萧弋舟,让他躺在自己腿上,便为他揉摁穴位。   “夫君,我已修书去请了苏先生,若他肯来,必能为夫君医治头疾。”   萧弋舟淡淡道:“父侯亦有头痛病,苏先生说首为天,最为紧要,也最为难治。”   嬴妲不许他悲观,萧弋舟便笑了揉着她的软手说道:“也不是要事,并不痛得厉害,我尚可以忍耐。”   怎么不是要事?嬴妲问过萧侯,萧侯三十好几往后才得了头疼病,她夫君如今还不足二十五岁就……她不觉重手,让萧弋舟低低地发出一声“嘶”,忍痛闭了双目,嬴妲吃惊地抽开手。   她咬唇说道:“还是请师父过来探看,我不敢为你施针。”   越是在意的人越是不敢下手,嬴妲怕自己庸医误人。   “也好。”   萧弋舟翘了下唇,“一切依你。”   又是一月之后苏先生来了,傍着嬴夫人一道来的,俩人冒着一城风雪直黄昏时才赶到。嬴夫人路上巧遇苏先生,寒暄之后意外得知苏先生竟是为儿子医病这才返回平昌,心中大为震动,怕萧弋舟果真身体不适,便随着他一道来了。   苏先生让萧弋舟坐在浴桶之中沐浴热汤,身边仅有嬴妲为她擦身,嬴夫人候在屋外,望着风雪来回踱步。   苏先生施针之际,也带来了南边的所见所闻:“我乔装出入泽南,确实见到了太子殿下,这不是假的。”   嬴妲早有所料,倒不觉意外。   此时萧弋舟的眉心忽然拧了起来,苏先生取出一根细长银针,替他刺入百会穴,屋内无风,须发却无风自动,“事我已尽数打听清楚,当初太子殿下是见大卞日薄西山,大势已去,便使了金蝉脱壳计脱身,意图与太子妃隐姓埋名归于山野,但林家暗探极多,太子妃操持不了箪食瓢饮的陋巷生计,在街市上露出马脚,让人盯上了。林家刺客掳走了太子妃之后,又顺藤摸瓜寻到了太子住所。”   嬴妲正捧着一罐蜡油,闻言为之一怔,“太子皇兄是因为把柄落在林平伯手中,这才受制于人?”   “或许如此,”苏先生沉吟道,“林平伯至今未放出太子妃。”   嬴妲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几乎要捧不住掌心瓦罐,平复着呼吸,用了许久,才找回冷静说道:“林平伯欺辱我皇兄,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定要将皇兄救出。”   浴桶中升腾起一阵一阵的热雾,将萧弋舟紧收的面部轮廓氤氲模糊,水下的双臂暗肌已不自觉暗暗绷起。   施针毕,苏先生走出几步说道,“萧弋舟这身体状况,至少要休养两年,每月都需施针,才能恢复,若是再兴兵动武,这头疼病迟早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你要心有准备。”   嬴妲的心沉了下去。   送走苏先生之后,嬴夫人又入门与嬴妲说了好些话,问了萧弋舟病情后,忧心忡忡去追苏先生了。深夜里,夫妇俩沐浴之后,便相对躺在软褥之中,嬴妲满心复杂,原本想借兵救出太子皇兄的话,在面对萧弋舟的病时,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萧弋舟却忽然自暗中睁开了双目,“软软,要我发兵驰援救出太子么?”   心思被他一语道破,嬴妲慌乱之中攫住了他的薄唇,用情地吻他,直至气息不匀,她退回枕畔,双掌紧贴着他胸膛紧致而温热的肌肤,低声说道:“我不许你涉险,你要保重自己,皇兄的事我们另想办法,夫君若是有可以举荐之人,倒是可以说一说。”   萧弋舟当真认真思量了半晌,低声说道:“除我之外,最有胜算的,应当属父侯。不过,父侯也是最大的变数。”   “何况,夫君也调不动父亲。”嬴妲苦中作乐苦笑,柔软的手臂紧搂了萧弋舟,“夫君你先睡吧,才抽了针想必困倦,这事不要你想。”   她温柔地拥着他,吻他的侧脸,将萧弋舟的后颈圈住让他躺入自己怀中。   他确实疲倦了,不过须臾片刻便睡了过去。   嬴妲没有想到的是,苏先生带来的消息不出三日便传了出去。   跟着一直神踪不明的萧侯陡然现身,回到王宫来,向萧弋舟请战。原本萧侯是骨头刚硬的,奈何当初从随城出逃,身边没有兵卒,如今想请命迎回太子殿下还要问过这逆子。幸而如今萧弋舟还没完全犯上,登上帝座,否则他今日提着剑杀将入门,定要将这乱臣贼寇就地正法。   萧弋舟睨着萧侯,并没有立时作声。   原本这是嬴妲的祈愿,他不喜那太子做派,然而因是他舅兄,他便怀有责任。   “父侯要多少人马?”   不待萧侯答话,萧弋舟又道:“父侯要想清楚,迎回太子,必要灭了泽南主力,父侯……廉颇老矣,您也不再是当初的西绥之主。”   这些年萧侯大病连着小病,身子骨早已大不如从前,否则区区林平伯,他还不放在眼中。   但这事由自己亲生儿子捅出来,萧侯便勃然大怒,脸红脖粗地厉声道:“你这逆子,你抗命不遵就罢了,怎来为难挖苦你老父?我生了你,我真是……”   萧弋舟蹙眉道:“孩儿的意思是——愿意为父侯监军。”   萧侯一愣,话顿住了。   半晌他狐疑地盯着萧弋舟道:“你突然反口——必有猫腻!说,你要跟着我在后头捞什么油水?”   萧弋舟负着双手,薄唇微微抖动,死死凝着萧侯。   他自幼这德行,如果受了冤枉,一定会死盯着那人,目如火炬,萧侯便知晓是错怪他用心,心道或许是嬴妲暗中说服他的,便将这桩事放下,又道:“也可,但为父有一条件。”   萧弋舟微微抬起了下颌。   自从上回在随城外被卸了盔甲之后,萧侯深知如今西绥军大部分听命于萧弋舟,自己俨然已是个没有实权的老侯爷,这回自己出兵,万万不能再受到萧弋舟掣肘,人心不齐,何以取胜?   “帅印交给我。”   萧弋舟道:“可。”   萧弋舟答应得过于轻率,萧侯心中感到万分惊疑不定,他取了帅印之后,踟蹰走出金殿,至金殿外后将掌中沉甸甸的帅印掂量许久,观摩许久,喟然长叹。这虎印是当初他亲手交托于萧弋舟掌中的,如今他物归原主了,这不能有假。   若这逆子真一直忤逆下去也就罢了,萧侯盯着虎印忍不住笑——臭小子,老父怎会要你兵权,等迎回太子,这二十几万大军还不是要交给你。西绥被昏君褫夺军权不是一两日了,搜刮得只剩不到十万兵力,你一路流血拼杀,将我西绥壮大至今,这是你的功勋。为父是真老了,自己又岂能不知! 第82章 陨落   整装待发, 萧侯着一身戎装,走到了嬴夫人所住的凤章宫偏殿外。   心思几转,手拿起了又放下,最后他长长地吐气三声, 还是迈过了门槛。   昏烛深深, 隔着宝装云母屏风, 依稀可见夫人倩影。嬴夫人正抱了乖孙逗弄,才吃了些酒,正有些犯困,便让小平儿在摇篮里玩着玩意儿,自己与绿瑚在一旁看着,慈爱地温笑。   萧侯本不忍心打断这种天伦之乐, 只是一想到要挂帅出征, 心头再为难的话这时也能说出来了。   “夫人。”他朝里头唤了声。   嬴夫人摇着拨浪鼓的手势顿住了, 殿中骤然安静下来。   他仿佛看见嬴夫人佝偻着的脊背有些微僵硬, 她和绿瑚对视了一眼, 但谁也没有理他。   萧侯又慢慢地叹了一声。   “夫人,我又要走了,相信此事你已知晓,我将要发兵南下迎回太子。其实,我亦万分不愿与弋舟为难,只是为了对先皇的承诺, 我才不得不如此。如果太子殿下决心撒手社稷, 无心恢复旧制, 我就一心支持弋舟。如有朝一日他得了天下,我便退隐山中。”   他说到此处有些动情,喉咙便哑了。   嬴夫人微微撇过了头,从容地剪灭了一丝烛火。   “夫人,这二十几年来,你我相互扶持,夫妻同心,可是走着走着,就到了如今这地步。这些年我不敢说拿了十分心待你,但我敢拍着胸脯说,我已做了九分。人活到这个岁数,情爱纠葛这些事我羞赧于说,但你心里应该明白的,这么多年,我心里……没有旁人。”   “不但心上没有,身上也是。怕你笑话,我从不多言。”   “华淑之死,内有隐情,怪我当初没有看破,只是念着她多年常伴着你我之情分,我为她择了萧家祖地的墓穴,我知这事让你心凉了,错在为夫。至于你我……我也不要衣冠落葬,日后我必先你一步而去,便让弋舟将我尸骸化作一坛白灰暂时存放。我不肯签下和离书,是为了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将骨灰撒在你身边,陪你入土。”   “春庭,你若肯见我一面,便走出来。我就在此等候,绝不强迫。”   萧侯在屏风后张望,双拳因为紧捏绷起了青筋。   屏风后窸窣起了动静,原来是婴孩摇起了拨浪鼓。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分毫能惊得起萧侯心中漪澜的声响。   他等候了许久,里头朦胧的人影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迹象,他知道,自己恐怕一生也无法等到了。   身上已经冷透,料峭寒风吹得骨骼战栗,萧侯紧握的双拳骤然松开,掌间一片鲜红。   “春庭……夫人……我去了。”   他转身走出了凤章宫。   绿瑚小心翼翼地观摩着夫人神色,不敢规劝,寂然地又垂下了眼眸。   嬴夫人慢慢地坐了下来。   *   萧侯领兵南下了。   不出一个月,南北两路大军正面相撞,各有死伤。   嬴妲与婆母日日在深宫之中等待捷报,然而除了开头的小胜之外,后头无一例外都是险象环生,她不得不提心吊胆,捏着一把汗等着。   “夫君旧伤未愈,又有头痛之疾……”嬴妲最怕萧弋舟见情势不妙,便自己李代桃僵率军厮杀。   战场凶险,九死一生,他虽是战神,凭着一股锐气打到现在都未曾留下败绩,可上苍不会永远眷顾一个人的,也不会次次将化险为夷的机遇带给同一个人。   身在后方的嬴妲所能做的,只是请苏先生传授施针之法。   苏先生对嬴妲日有进益的医术大为震惊,收得如此弟子,自是恨不得倾囊相授。   当初萧弋舟许诺她可以陪同随军,然而真到了出征之时,因为挂帅的是父亲大人,她不好开口,便没有说,萧弋舟似乎也忘了这茬,绝口不提。嬴妲心里想的是,如他真只是乖乖监军,不以身犯险的话,她确实可以稍微安心些,她想等局面能有所把控,自己也学会了苏先生亲传施针之法之后,再随军为萧弋舟医治头疾。   但事与愿违,这场战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难以控制。   又两月之后,军中传来消息,说泽南那边,太子殿下亲自披挂上阵了。   消息传来那日嬴妲险些昏厥。   如今双方都是亲人,两边却真刀实枪地打起来了!   虽然萧侯是为了接回太子必定会手下留情,然而嬴妲也绝不想见到西绥这方吃亏。   暮雨一下,整座宫殿都于昏暗之中岑寂下来。   平儿在嬴妲臂弯之中走路,歪着小脑袋摇摇晃晃的,时不时换几声“娘亲”,只有这时嬴妲的心才是满的,她一把将平儿抱起走出了偏殿。   斜风吹拂着雨丝卷入海棠花丛,莹珠迸落,花色冥蒙如霭。   侍儿慌乱的脚步声自台阶下响起,惊起一地寒雨,“娘娘,泽南那边太子殿下说要与侯爷约战古丘,已立下了军令状,不胜不还了!”   嬴妲愣住,“是太子殿下亲自宣战的么?”   侍儿回话道:“这倒不是,说是林平伯手下人代笔写的。”   嬴妲咬唇说道:“这一定是林平伯,他欲陷太子殿下于不义。”   如此一来,萧侯只有全力一战。   从这些时日传来的战报之中,嬴妲也看出了公公一直避战怯战的心态在逐渐消失,直至前次损失三千兵卒之后,最终荡然无存。他与萧弋舟是一个路子,快攻猛打,绝不给敌方丝毫喘息的机会。且兵贵神速,西绥人行军神鬼莫测,飘忽不可捉摸,这么多年手下败将多在此处不及萧家。一旦全力猛攻猛打,便意味着不再有回头路了。   皇兄,已经将一贯拥护他的公公逼到这个地步了么。嬴妲脑中千头万绪,无限复杂,只怕此战并不如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细雨微霏,廊檐滴水如幕。从身后徐徐走来一人,青衫博带,嬴妲定睛望去,见是苏先生,她便放下了平儿,让侍儿带着儿子入殿,以免受了寒气,自己恭敬地朝苏先生敛衽行礼。   苏先生微笑道:“我是来辞行的。”   “先生要走了?”   苏先生叹了口气,在寒雨中热雾倏忽便散了开来,“本来是念着故交的情分,不想那坏小子死了,过来看他一眼,如今么,你将我的本事都学去了,我还留下来做甚么!只要有你在,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嬴妲,“不会有大事。”   嬴妲的面庞微微浮红,“苏先生总是如此。”   说话的口吻神态都让人感到那么不正经。   “其实,”苏先生转过了头,落寞感慨地发出又一声叹,“苏家世代肱骨,亦是大卞忠臣良将,何至如今我转入了杏林……唉,原来我祖父见大卞日落西山,回天无力,就劝着我们家急流勇退了罢了。苏氏到底是不如萧家,数代封疆大吏里,手积雄兵十万,不然……哈哈,这也是假话,并非所有人都有萧弋舟的枭雄之心。”   “东方愈会算卦,占卜,想必一早就能看出,萧弋舟身上不同凡俗的……龙气?”   嬴妲心头惴惴,“苏先生?”她怔忡地望着苏先生,盼她说句准话,喉间发紧。   苏先生笑着挥了挥手,“没有那个命的人,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气候,譬如我了。萧弋舟能折腾这个份儿上,不论结果如何,史书上都必定会留他一笔了。你不必担忧他回不来,不是庸人何须自扰?”   “沅陵公主啊,我瞧你第一眼时,便看出了你是公主,东方愈那种奸猾的老狐狸,不至于看不出,他从来不在萧弋舟跟前说你坏话,因为他懂得‘乘便’二字。有你在,萧弋舟无坚不摧,无你在……就难说了。”   嬴妲渐渐地一头雾水,“先生要说什么?”   苏先生见她还不懂,板起了脸一根直杆捅出来:“我的意思是,你们俩是天生富贵命!他离不开你,你离不开他,只要有你在萧弋舟就不会出事,以后不需要苏某人了,所以你可以放我离去。”   嬴妲道:“我不放先生走了么?”   苏先生“唉”一声,“令牌给我一只,现在平昌戒严了,我出不去。”   不然依照他的个性早撂挑子跑路了。   嬴妲听话地从腰间取了金令,双手捧给苏先生,“这是弋舟送我的,我转赠先生,出入平昌应是无碍的。”   苏先生总算展颜,取了金令往回走了,随着冷雨寒雾消散的,还有绵长的语声。   “三十年后再回来同你们喝酒,记得为我埋坛上好花雕,就埋东宫后的老栗子树下!”   嬴妲的掌心已空,感到有些冷意。   而苏先生随意吐出的“三十年”,听着虚无缥缈,让嬴妲禁不住困惑之中生出了无限向往。那时,或许已还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之世,不再有战争纷杀之世,他们已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苏先生离去之后的第二日,古丘之战的鼓声奏彻大地,登高而望,南地几乎处处烽烟四举。   渐渐地平昌回暖的春潮涌入,整座城池都陷入了湿润的雨幕之中。   这几日,嬴妲开始持续地做着噩梦,噩梦中萧弋舟亲自握槊退敌,在刀光剑影、血沫残肢之中穿梭,满身血污,梦里,萧弋舟在战场旧疾复发,被敌人挑落马下,无数长刀举起,往他身上捅去!   “夫君!”嬴妲惊醒,拥被坐起。   周氏举着烛灯领着三名美婢走了进来。   四人无一例外地脸色苍白,嬴妲心如重鼓敲得肺腑都欲震出血来,瞬时花容失色,脸颊惨白,她的手颤抖起来,此时说不出完整一句话:“说……”   周氏与众婢都神色黯然,末了,她跪了下来,“夫人……”   嬴妲似乎还未准备好接受答案,承受这后果,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褥子,指节泛白。她比谁更明白,周氏一贯稳重,也从不开玩笑骗人,能让她如此凝重的,能让她身后数名美婢都脸色苍白潸然泪下的,一定是一个极坏极坏的消息。   周氏用干涩的嘴唇颤抖地发出几个音来:“侯爷……殁了!”   嬴妲的手指骤然松开,她脸色惨白地盯着周氏,“周妈妈,您再说一遍,父亲怎了?”   周氏与身后的婢女几乎要哭出来,她只好大声回禀道:“侯爷殁了!”   “太子约侯爷古丘交战,效法夏侯家与萧家的陵原之战,可是暗中,他们却对侯爷设伏!他们熟悉地形,故意诓骗侯爷入谷,不至古丘西绥军便中伏了!侯爷轻信了太子,他们使用狡诈的诡计谋害了侯爷!上万将士几乎……几乎全军覆没!”   “夫人……我所言,句句属实……”周氏几近哽咽,拜服于地。   嬴妲的心跳骤停半拍,险些晕死过去。 第83章 出发   “夫人, 侯爷……没了……”   几乎同时噩耗传入了嬴夫人耳中。   她正拈针穿线,尖锐的针忽然刺入指腹,扎出一滴猩红的血珠来。嬴夫人蹙了蹙眉,并没有太多悲怆的脸上, 只有两行没有收住的热泪滚落, 胸口一片濡湿……   嬴妲来时只见母亲已歇下了, 正歪在榻上,睡得昏沉,绿瑚同嬴妲说,从嬴夫人知悉侯爷不幸后深思恍惚,朦朦胧胧睡下之后,这个时辰还没醒。   嬴妲不敢惊扰婆母, 纵然有话要说, 也只能等着。   铜壶滴漏之声清晰不绝, 水殿内萦绕着浓郁佛檀香。   她望着榻上安睡的婆母, 那颗被激起无边悲凉和懊恨的心, 渐渐绝望了下去。   她甚至不知该拿什么面目来见婆母。   公公遭奸人陷害,她难辞其咎。   如果不是她听了苏先生的话便想着发兵救回太子皇兄,绝不至于让公公以身犯险,带来这种恶果。归根结底都是她。她的夫君,萧弋舟,原本那么骄傲的容不得失败的男子, 不知道这样的全军覆没对他而言是怎样的打击, 她一刻都不敢在此处多待, 恨不得立时插上双翼飞到他身边去。他怪她也好,恨她也好,她只想抚平他的伤痛难过……   嬴夫人凤目紧闭,她做了一个梦。   少年时纵马驰骋草原,于马背上与弯弓射雕的少年一见倾心,他跃下马背,将手中的一双猎物送给她。从此芳心暗许,神魂颠倒,不知终日。   那时她还是家中骄女,不服从父母之命,执意与西绥世子成婚,不惜与严厉的父亲反目,生平第一次,决绝地叛出家门,从此踏上了二十余年不归之路。   当初成婚时,夫君待她极好,甚为宠爱,贪恋她的一切,几乎恨不得将她日日拴在身边,夫妻甜蜜相爱的结果,便是入门不久她便诞下一个男孩,取名为泊,泊舟彼岸之意,宁静惬意,寄予了父母期盼一生平安到老的奢望。是老萧侯觉得怕这个字误了孩儿本该一飞冲天的前程,又在孩儿满月之际,替他取字弋舟。   其后不久,萧旌继承侯位,出战北漠。他们之间开始聚少离多,跟着数年不再有子嗣,公公嫌怨她有了孩儿弋舟之后不再将心思放在开枝散叶、广延香火上,便要替她夫君纳妾。彼时嬴夫人心气还高傲,嘴上并没有顶撞老侯爷,心中却在想着,他的夫君如此爱她,恋着她,必不肯让她受委屈,她只管等着他回来。   哪知萧旌回来后入府先见了父亲,才来见她与儿子,他神色凝重,好像有许多不得已,求她准允纳妾。那时嬴夫人心凉了半截,望着他只顾落泪,没有只言片语。   萧旌在她跟前发誓:“我一世心中只有夫人一个,绝不移爱她人,如有违背,教我万箭穿心而死!”   他说他是不得已的,家中威迫,萧家数代单传,他拗不过严父,只有暂时委屈了她。   嬴夫人最后没有说话,抱着儿子回了寝屋。   那日之后,她搬出了萧侯的庭院,自立琅嬛轩,家中对她育有一子之事还感激着,何况长在她膝下的萧弋舟自幼活泼聪慧,五岁识千字,实在神童,便为她拨了不少婢妇,将母子二人仍旧当做主人供养着。   萧旌一月还是会花大半时日来琅嬛轩,他在床笫间依旧那样要不够,嬴夫人却不再如以往那样快活,一想到他在凤氏身上也是如此恣肆驰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只感到恶心。她不再配合,渐渐地萧旌也察觉到没趣,也面色讪讪不敢再来了,只抱着她歇息,偶尔动些手脚罢了。   后来连手脚也不动了,萧旌彻底戒欲了,过程尤为痛苦,他在自己阁楼足足待了一年,不近女色。从此之后他晚间便鲜少去女人院中,父亲只当家中出了变故,定是嬴夫人行为不端,叱责了她一顿,嬴夫人便只好自己殷勤去萧侯阁楼伺候他,维持着表面上相敬如宾的夫妻之情。   她还爱着他,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只是独处多年,凤氏之死,她的理智最终胜过了情爱,不愿再给自己往后余生寻不痛快,不如一刀两断。   只是没想到最终也没断,他竟走了……   嬴夫人从痛苦的呜咽之声抽回神来,泪水沾湿了软枕,双目红肿着,视线模糊着清醒过来。   嬴妲已经手足僵直地在原地等候了近一个时辰。   她望向同样红着双目的婆母,大喊了一声“母亲”,她走过去,跪在她榻前,俯身趴在嬴夫人床边泪流不止,“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父亲。”   “若不是执意救回太子,父亲不会……”   嬴夫人一语不发,静静看着哭到发抖的嬴妲,最终轻声道:“怪不得你,起来。”   嬴妲便立起身来,“母亲,”她声音哽咽,“我怕弋舟难过,我想去见他,您愿意与我同去么?”   侯爷尸骸听说还未找到,山谷里起了一场大火,上万人的尸骨堆在里边,也许只剩下一捧黑灰了。   嬴夫人苦笑着抚摸她的手背,“我走不动了,便不去了。”她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从得知萧旌死讯时起,便双腿发软,直至现下周身都没有力气,血液仿佛都是僵的。   “沅陵。”   嬴妲抬起了头。   嬴夫人充满悲凉和慈和的目光望着她。   “你若去了,记着劝弋舟,不要扶棺回来,等到尸首都臭了,让他就地火化,带着骨灰坛回来,交给我。”   嬴妲怔忡无言,泪水模糊了双目。   嬴夫人道:“这是侯爷自己的意思。”   嬴妲不懂,但仍旧郑重地点了头。   “去罢。”   嬴夫人抽开了手,让她早些动身。   嬴妲留恋不舍,怕母亲身体有变故,担忧地回望了好几次,这才垂下眼睑咬牙去了。   周氏替她收拾打点行装时,几个姑娘眼眶仍然是红肿的,她们与萧家没有亲,只是受过萧家恩惠,便已难过至此,嬴妲不敢想象萧弋舟此时是什么状态,他越发沉郁、暴戾、弑杀,以他现在的状态,能作出什么举动来?   她不敢想,只想快些驾马车飞奔到他身旁。   周氏陪同嬴妲上了马车,一路疾驰。   平儿被留下来交给祖母,渐渐地会说话的小孩儿,整日里嘴里念着“娘亲”,嬴夫人心中无限酸楚,将平儿紧紧搂着,泪水沾湿了他初生的软绵绵的毛发。   嬴妲动身之后不久,传闻说萧侯的尸骸已经找到了,他的遗物也被收拾出来,收拾了整只大箱子送回平昌。   嬴夫人翻开箱箧,从中寻着当初恩爱时不少旧物,见萧旌一直带在身边,原本不住翻着遗物的手忽然滞住,她冷静了下来。当中有一张纸,已经发黄了,落款是二十多年前他在边地征战时所写,不知何故竟没有送出。   “吾妻,征战在外,数月不得见,我心中深感相思,怕你不知我故意寄情纸上,虽不敢送你,也可暂时留作证据,等你拆见,必能明我心意,不说我欺哄你,没在战场上想你了。甚想。昨日背后中刀,怕自己一命呜呼,倒地前脑中全是你。怎能不想呢?你太好了。”   像是仓促之中写就,断续的墨迹毫无规则,当时他几乎已经拿不住笔了。   这信上,字里行间都充斥着那一年少年萧旌的小聪明和憨傻。   那时候他们还浓情蜜意着,他怕他回家之后,她误会他没有想着她,便先提笔写下一封信留作证据,还自作聪明地署了时日。可是啊,他就没想到她可以诬陷他是现写的只是填了个数月前的日子么,这又作不得证据……他后来大约也是想到了,信没有送出。   这封信嬴夫人以前没有看到过,但几乎能想到他后来发现这法子不管用时的懊恼羞愧。   嬴夫人将信纸折好,脸上仍旧没什么风浪,只是两行热泪却源源不绝地落在那发黄的几乎已如豆腐渣随意一扯便碎成齑粉的信纸上……   *   嬴妲辗转了数地,始终没有见到萧弋舟。   仿佛萧弋舟凭空在南边这块大地上消失了,又或许是他眼下根本不愿见她。嬴妲就怕是这样,若说萧弋舟因为她皇兄欺骗并害死父亲而迁怒于她,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更何况他原本并不想再兴战事,是她听说太子和太子妃都落入了林平伯手中,才将原本应该休养生息的战士们又派上了战场。   是她一念之差,酿成大患,她当初就觉得战况恐有不对,是她没有及时警觉……   从沅陵转战焚阳,又过峡谷穿隧道,嬴妲只找到几个萧弋舟行军驻扎地,可每次赶到时,只留下残锅断灶,早已没有人烟。虽然不至于死心,心中仍是不免难过,她没有停下,还是坚持去找萧弋舟。   然而这里大多是林平伯的地盘,嬴妲不想激起林氏注意,随行的军马不多,几乎只够抵御一小伙山贼罢了,于焚阳南城外林间不幸遇上劫道的,当时双方起了冲突,马车内周氏等仆婢都骇得面如土色,暗道性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从林中杀出一队精兵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羽箭射出,将原本已举刀挥刺嬴妲的歹人贯穿,人便狠狠仰倒在地,没有生气了。   一袭飒然红衣的穆红珠策马越众而出,横刀于前,解救一行人于水火。   穆红珠铲除了为祸此地的数十匪寇,犹如牛刀杀鸡,砍瓜切菜般容易,事后,她将嬴妲从车中扶出,低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这种世道,山贼匪寇极多,马车过于醒目,容易引人惦记,你们身后的女眷全都下车来改换骑马。”   几名婢女是常年随军的,不至于不会骑马,唯独周氏而已,穆红珠以为断没有迁就老仆之理,一把将她提上马背,自己带着周氏,令包括嬴妲在内的几个姑娘各自牵了几匹马,让马的士兵则与他人两人共骑。   嬴妲以往对穆红珠有许多不恭敬之处,愧对于她,说了不少带歉意的话,又问:“穆姑娘知道我夫君扎营在哪么?”   “知道,”穆红珠攥住了缰绳,“我这就送你们过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往扎营地。   沿途嬴妲喉间涌上无数想说的话,想询问穆红珠,只是均不敢开口。   穆红珠察她颜色,玉手甩着马鞭,扬起了赤红如火的唇。   “你夫君状况似乎很不好,前不久亲自活捉了林平伯身边亲近的一个骑奴,回营之后听说已经数日没有动静了。” 第84章 伤人   萧弋舟辗转各地, 嬴妲费了一番功夫才随着穆红珠的人马赶至军营。   今时不同往日,嬴妲能感觉到他麾下的士兵们对她突然而来的敌意,从军营帐篷间走过,他们的目光都如同火把一般死死盯着她, 让嬴妲感到近乎窒息。   尤其是这些从西绥, 跟着萧家, 跟着萧侯几经生死的人,他们用一种毫不原谅的目光,匕首一般扎在嬴妲的身上。   她的脚步凌乱了,撇下周氏众人,飞快地朝萧弋舟的白帐走去。   这种压迫感让她无所适从。   嬴妲在萧弋舟的帐篷外立了许久,见暮色四合, 天色将晚, 怕萧弋舟要歇下了, 她深深吸气几口掀帘而入。   “夫君?”   帐篷内光影黯淡, 几乎没有任何陈设, 只有一方矮榻,那儿石刻一般矗立着个人影。   嬴妲屏息朝里走去,“夫君……”她又唤了一声,如上一声一样,没有丝毫回应。   里头没有蜡烛,只有帐外火钵里烧着木炭, 映出朦胧的光, 将他的身影映出轮廓, 刺穿一面黑暗。   嬴妲走了过去,他闭着双目,似乎很痛苦,手也搁在膝上一动不动,捏得骨骼绷起,嬴妲心痛如绞地捧起他的双掌,小声道:“夫君,我来了。”不要难过,不要悲伤,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她将脸蛋歪过来贴着他的手背,滚烫的泪珠儿从眼眶之中滑落。   黑暗之中,萧弋舟睁开了眸子,黑漆漆一片,没有丝毫光亮。   他冷冷地看着嬴妲。   嬴妲哭了一会,将眼眶擦干,抬起了头,“父亲的尸骸寻到了么?”   她看不见他的偏薄的唇正死死地抿着,面露怒容,狰狞而可怕,并且因着这句话几乎要爆发,嬴妲又道:“父亲中伏,我也很是痛心……我……父亲说希望将他的尸骨火化,装入坛中还给母亲。”   她自顾自说着,仍旧没得到任何回应,嬴妲的心不可自已地慌了。   “夫君?”   萧弋舟动了。他给的回应便是一口咬了下来,咬在她的颈边,大掌用力地掐她的雪臀,嬴妲吃痛地娇呼着,被他一把掀倒在榻。   他压了下来,手粗鲁地撕扯着她的衣衫,到处都是裂帛之音,嬴妲惊惧地望着他,整个人陷入了一团软绵里,手脚被他束缚住,她惊恐地喊叫,然而敌不过他,反而被他掐着那曾经让他爱不释手的领地发出阵阵剧痛。   “夫君你弄痛我了,我不是来……”   萧弋舟的动作越来越粗鲁。   帐外一阵疾风过,草丛里传来些微的响动,士兵们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盯着,忽然,自雪白的帐中忽然传来女人一生凄恻而凄厉的喊叫,那声叫唤里充满了痛楚和惊愕。   都是温柔乡里歇过脚的男人,没有人不懂那是什么,于是他们一个个识趣儿的走开。   *   嬴妲跪在榻上,双手支撑全身重量,身体被他从身后紧桎梏住。这种姿势和力道一点没有温情和欢愉,她只感到痛,剧痛,忍不住哭、叫、求饶,可是没有一点用。   将他温柔的面具撕下之后,只有这样一个萧弋舟。   粗鲁的、狂躁的、状如疯癫的,恨不得将她拆碎了吞入腹中的所谓良人。   一切目睹的、亲身经历的血腥和背叛重临心头,他恨。   “呜呜呜……”   嬴妲哭着,渐渐没了力气,整个人滑下来,被他一遍又一遍的欺凌,用最欺辱的姿态让他亵渎。   她的眼眶红了,嗓音哑了,脸色苍白,小脸上布满了汗珠,眼睑青灰,疲惫难当地哽咽着,匍匐着,喘息着,犹如一条濒死的鱼儿,在岸滩上几乎丧命。   最后只剩下犹如一丝绵风的哭声。   她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正坐在榻上,双目冰冷地看着她。   嬴妲小心翼翼地扯他的衣袖,发出哽咽的时断时续的嗓音:“夫君,都是我错了,你别……别难过好不好?”   萧弋舟俯视下来,目光若隼,仍然没有半分温情。帐中不知何时点燃了火,嬴妲清晰地看到他阴鸷如子夜般的眸子,令人不寒而栗,未几他又重新覆下来,将嬴妲翻过去,用这种她根本承受不了也很不喜欢的体势要她。   她无力地干咳着,到最后胃中一阵反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嬴妲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当她起身时,身上只有一片凌乱,床早已冷透,而她还屈辱地趴在榻上,全身如被拆了骨头般疼得让人几乎失去知觉,环视周遭,阒无一人。   萧弋舟挂在木架上的盔甲不见了,整座军帐几乎再也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唯独一支被打翻的蜡烛,嵌了一窝蜡油在泥土的坑中,平滑可鉴。   她呜呜地哭了出来,心肺几乎要难受地一道吐出来。   她忽然不知自己来寻他有何意义。   周氏闻声进来,见状也是“啊”一声,怕惊动他人,忙解了自己的大氅过去,心疼地将哭着缩成一团的夫人笼住,用大氅将她布满了欢好留下的青紫痕迹的白软娇躯裹住。   “夫人,莫哭……”周氏心疼不已,“将军只是一时难受而已。”   嬴妲哭得没声了,周氏走出军帐后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喝了才缓过来,泪珠大滴大滴落入杯中,“他走了么?”   周氏不忍,仍是如实回答:“走了许久了。听人说昨夜里走的。”   嬴妲自嘲地笑了,“他怨我。”   她模样凄惨,明明是这样的美人,却犹如蒙遭遗弃的幼兽,孤独可怜地舔舐着爪子,惹人疼爱,周氏叹了口气,“或许将军只是……”   “该怨,”泪水沿着她的下颌滑落,“他该怨我,一切都怪我。”   说完之后,她又低头抽噎了一声,忽然又大哭了起来,“可是我真的疼,我怕他那样……我求他,我哭,他却一直折磨我……好像要我死……从前,从前我一哭他便哄我……可是我哭成那样,他都没有一点心软……我怕他恨我……”   周氏明白,来时路上,匪寇的刀架在马车上,她们一行女眷都心存绝望了,泪流满面,夫人只有稍微慌乱,除此之外,分毫看不出她的畏惧。   她柔韧而坚毅,为了夫君可以不惧刀山火海一往无前,唯独害怕这样的自己到了夫君面前,却遭受到来自他恨意的凌迟。   嬴妲还只是个恃宠而骄的姑娘。她曾说过,她的夫君待她太好了,若是有一点不好,她都会受不了,会很难过。周氏心底悲叹,这一次夫人的心是真的疼了。   “夫人。”   再是心疼周氏也必须要告诉她,“将军带着大军都走了,只留了一些足以保护夫人安全的散兵,还有——”   周氏说完这话,又再度朝外头走了过去。   一盏茶的时辰之后,她抱着骨灰坛走了回来。   “这是侯爷的骨灰,已经收捡好了,咱们带着它回平昌罢。”   嬴妲的泪水停在了眼眶之中,她慢慢地伸手过去,将那小坛子拢住,托在手心。   “明明是母亲告诉我说要将父亲尸骨火化的……”   她喃喃说着。   周氏诧异她为何此时说这话,她们都知晓,嬴妲是奉了嬴夫人之命来传话的。   “我还能回平昌么?”   面对嬴妲真挚的发问,周氏叹了口气,“其实将军对您的好,大家伙儿都是看在眼底了的,您切勿多想,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将忘了他的好啊,何况,您不想他,也要想想平公子,他还在平昌城呢,您是平公子生母,怎么能不回去?”   “是……是啊,我有、我有平儿。”嬴妲咬唇道,“我回去。我再也不当他的绊脚石。”   周氏去命人备马,然而嬴妲现在浑身酸软,双腿间刺痛无比,几乎下地都困难,不能骑马,周氏又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人寻马车。这一来,直至天黑也没能上路。   周氏又告诉嬴妲需要请一个将军随行护送,否则恐路上又遇到悍匪打劫,嬴妲知晓周氏考虑周全,然而细想来这里早已无人可用,天色半明时,穆红珠提鞭子闯入了营帐,开门见山道:“我送你们回平昌。”   周氏一时感恩戴德,连声谢过。   嬴妲望着穆红珠,红衣女子犹如一道烈焰灼人双目,她的心中无比刺痒起来。   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缠绕心头。穆红珠为何屡番伸出援手相帮呢?她如今似乎并不跟随萧弋舟行军。   上路之后,几名婢女骑马,只有周氏侍奉嬴妲坐马车,马车行进缓慢,到了傍晚便要歇憩,靠在河边听风,南边的水没有北边波浪如海,气势雄浑,幽静的水声,却足以扰乱人心。   周氏取水去了,穆红珠走来,将烤熟的炙肉分一半给嬴妲,嬴妲道了谢却不吃,只将熟肉放在一旁。   望着周氏在河边取水的背影,穆红珠粲然露出笑,手肘压在膝上,“我说过你夫君如今很不好,你非要来,来了不过一日,接了一坛骨灰又要回去,何必呢。”   “啧啧,”她望着嬴妲身上到处青紫的掐痕和吻痕,甚为可惜,将嬴妲软糯白滑的手臂抬起来,捋开了她的衣袖,嬴妲被穆红珠钳制着又动不得,只好面露愠色地让她打量,穆红珠摇了摇头,“这么猛的男人,实在罕见。有一话我早该告诉你,你这么柔软的姑娘,是该配个文人的,才子佳人,才是佳话,将门出身的人,不适合你。”   嬴妲也自知自己身上一堆痕迹让人笑话,被萧弋舟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一晚,说对他没有埋怨和恨是不可能的,可是穆红珠这么一说,她便忍不住要还嘴:“那难道就适合你么?”   闻言,穆红珠偏过头来,饱满的如火的红唇绽开,半是笑半是严肃道:“你怎么就知道不合适?”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嬴妲无比警觉,“你什么意思?”   她抽回了手,将衣袖拉下来,一脸敌意。   穆红珠放声笑了三声,靠着粗壮的树干仰躺下来,“他还没告诉你么。是,这样的事同你说不光彩,我本也答应了他不告诉你,不搅和你们夫妻的情谊。只是,谁让他又非要得罪呢,他既要得罪我,我也不得已要为难为难他了。”   就在嬴妲的心越来越紧时,穆红珠翻身过来,一下朝嬴妲凑近过来,这急急的一个俯冲,让嬴妲几乎倒下去,穆红珠嫣然勾唇。   “你知道他那时欠我人情,我携了恩情,要他还我一夜,他答应了。就在伽罗山南的温泉之中,我与他一夜厮缠了……”   “他亦是那般粗鲁待我,我却很欢喜。小公主,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你面前他永远要拘着自己的性子,明明是匹狼,非要装成狗,在我面前则不必,我极爱他的个性,死在他身上,我也欢喜。”   她朝嬴妲幽幽地吐着香雾,双眼如丝。 第85章 谎言   嬴妲极力想从穆红珠的眼中看出她的虚伪和卑劣, 然而穆红珠却非常坦荡。   说谎的人会有如此坦荡么?   嬴妲沉默了,她退避了。   穆红珠弯着红唇:“过了这么久了,你该明白萧弋舟为人的,在他心底, 权势和地位永远比女人重要。如果他真改朝换代登上那个位子, 后宫之中难道真只一人么?男人现在给你的承诺永远是最动人的, 可翻遍史书,那些陪着丈夫患难与共的开国皇后,最后是否都独享了她们的夫君呢?从未有过此等先例。”   嬴妲的心沉了下去,她没说话,只是一脚将穆红珠送来的炙肉踢开。   如此孩子心性真是难堪大用,穆红珠笑了摇了摇头。   周氏取了水回来了, 穆红珠拄着长剑起身, 慢悠悠地走到河边上, 风一阵吹拂, 她的红衣青丝都被吹起, 如水边洛神凌空欲去。   嬴妲没有接水,凝视着手臂上的红痕青紫,黯然地对周氏说道:“周妈妈,有药么?”   周氏道:“祛除疤痕的药?”   见嬴妲神色恍惚地颔首,周氏疑惑地回望了眼穆红珠,便心知此时定有穆红珠从中作梗, 不定对夫人说了些甚么, 道:“这些伤痕只需静养便可以除去, 即便不用药膏也能褪的。”   嬴妲鼓起了鲜红的颊。   “然而我就是要快些让它褪了,我不想看到它们。”   这些伤痕时时让嬴妲想起萧弋舟的坏,她不想看到。   周氏点了点头,嬴妲这才接过了瓷碗饮了水,这时节的河水沁凉,入喉之后嬴妲激灵了下,周氏替她扶着碗,待她饮了碗中水,将剩下的洒在了草丛之中,伸手去为嬴妲擦拭嘴唇。   “可是方才那穆氏在夫人跟前说了歹话?”   嬴妲垂下眼睫,看模样周氏便知定是如此,她扫了眼周遭,穆红珠仍在河畔吹风,她的几个守军也在四处巡逻,无人走到近前来,虽说穆红珠相救有恩,但若是她在夫人跟前说了搬弄是非之语,周氏也要劝着嬴妲警醒勿轻信于人。   “穆氏说了什么?”   向来周氏比嬴妲有主意。   嬴妲心中忧烦,不愿找人诉说,但捱不住周氏始终探寻的目光,只好垂了眸,声音轻轻地道:“穆红珠说,夫君为了还她恩情,曾经答应了和她欢好,就在伽罗山南的温泉池水之中。”   周氏大为震惊,“夫人信了此话么?”   嬴妲摇了摇头,“我不知该不该信,她那神色,好像不是骗人。若是假的,她何苦在我跟前作践自己的名声?”   “这是为教你与将军离心!”周氏神色严厉了起来,“夫人你切莫大意,幸而你是说了出口,若是不说,怀疑种了下去,闷在胸口生根发芽,一旦谁燃了这火,说不准便会闹得不可开交。”   嬴妲惊愕地“啊”一声。   周氏又道:“夫人,倘若是真的,您愿意原谅将军么?”   嬴妲又摇了下头。   周氏有些难言。夫人是个心思纯澈之人,要从一而终的执着,要之死矢靡它的爱恋,这对男人而言未尝不是一种重担。周氏自以为是了解男人的,何况萧弋舟这般心怀鸿鹄之志的男人,怎么肯一辈子守着一人?因而她也拿不准穆氏之语的真假,只是口头劝说嬴妲不要将这放在心上,穆氏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   夜风寒凉,嬴妲沉静地搓了搓手掌,将毛毯拉上来拥上了。   她没反驳周氏的话,也没认同,让周氏也心中犯难,不知该如何劝解。归根结底这样的事,是要将军来亲自说的。   可是眼下将军的粗暴狠狠地得罪了夫人,她眼下对他没有一点好心思,恐怕他亲自来了,也不好说。   何况回平昌沿途,没有传来半分萧将军去而复返来寻夫人求和的消息,她知晓夫人的心一日日地早已冷透了。   嬴妲身上大好了,便嫌弃坐马车既闷又慢,改换了骑马,与穆红珠并辔。   穆红珠一见嬴妲这软糯的假正经便忍不住要逗她:“怎么了,前晚我说了那话之后,便一路郁郁不乐,多大的事呢。”   嬴妲无法忍耐,颦蹙柳眉轻叱一声,将马儿策动起来抛开她丈许远,然而穆红珠骑术精湛,不消须臾又追了上去。   “我还是那话,不会介入你和萧弋舟之间,不过是露水情缘一场,你大可以不必为此介怀。这些年同我睡觉的男人也有百八十个,你夫君不过是那百中之一,你凭什么觉得我非他不可呢。”   嬴妲仍是置之不理。   穆红珠扬鞭,含笑说道:“公主是大美人,怎么总板着一张脸,笑起来倾国倾城不好么。听说公主回平昌城时,万人仰目,涕泗横流……没有夸大之嫌吧?”   嬴妲真讨厌穆红珠了,她睨了她一眼,瞪着杏眸说道:“穆女,我还敬着你,你莫在说些不着四六的鬼话骗我!”   “又生气啦?”   穆红珠缓缓笑道,“你这小公主真有意思,这么容易便生气,如此看着我,是想划花我的脸么?可你打也打不过我,就算半道溜走,我抓着你像拎小鸡儿一样容易。不过是看在你夫君的面儿上,我护送你平安回了平昌便足可以了。等你到了,我便立马回去支援萧弋舟。”   话至此处,她的笑容更艳冶了,“小公主,我和他并肩作战时,你永远只能在后方等着呢。”   嬴妲鼓起了脸,“我亦可以随军行……”   她忽然愣住了,将后头的话死死地咽了回去。做甚么?她跟着萧弋舟唯一的用处是医治伤患,然而他却不放心将她扔在男人堆中,其实她也没甚么用处。那么刻苦地学医,是为了帮他,亦是受了穆氏所激。她潜意识里面对穆红珠有种无法言说的自卑,对谁都不怵,唯独在穆氏面前她会自惭形秽,她方才无意识地一句话暴露了这点。   穆红珠果然好整以暇地等候着她的下文,嬴妲不肯再说,咬唇将马落在了穆红珠后头,再也不肯理会这人。   然而行军队伍总有松懈下来、需扎营休憩之时,穆红珠偏偏要闲不住来招惹她,就在帐篷之中,她亮了所有灯火,里头身影不断地起伏、翻滚,低吼着的男子,那缠绵沉沦的叫声发自女子,是穆红珠!男人平躺着不可见,烛火勾勒着女人劲瘦有致的身影,无一丝赘肉,但亦能看出健实有力,她弯着双臂托住脑后,极快地狂摆柳腰。   嬴妲愣住了,她在帐篷外手足俱僵,目睹这令人血脉贲张的一幕之后她急忙折身躲回了自己帐篷之中。   然而只是不见了起伏的身影,那声音还是持续不断地再传来。   “贱婢,我让你动了么!”穆红珠恶语相向,跟着清脆的一道耳光之声响起,男人想必是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惹来穆红珠的不满。   男人委屈起来,望着穆红珠。   穆红珠冷冷笑道:“我说过,只有打得过我的男人,才有资格骑在我身上,否则都乖乖给我躺平任骑!”   男人厉声道:“你骗人!”   他委屈地大吼大叫,又结结实实挨了穆红珠一记耳光,清脆响亮的一声,几乎人人都听见了,连周氏这种徐娘半老的妇人都禁不住一哆嗦,暗道这穆氏果真是……不可言喻。   帐篷映出的女子身影似乎站了起来。   男人也跟着坐起,双臂撑在身后,仰望着穆红珠。   穆红珠俯瞰着他,忽然轻轻笑出了声,俯身而下右手掐住了男人下巴,轻轻说道:“不骗你。”   “那、那萧弋舟呢?他可以在你身上……”   嬴妲在帐篷中躲着,心猛然跳动起来,几乎要窜出喉腔。   “自然。”   穆红珠轻描淡写的一语让嬴妲的心再度沉入了深渊,手背忽然被周氏捂住,周氏的手干燥温暖,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她知道周氏要说什么话,并没有作声,用力挤出笑容给她看。   那边仍然在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骗人,明明是你心中只有萧弋舟,无论他要你做甚么你都一口答应,他说你不是,你便恼火半天拿我们撒气。根本不必动武,你自己已向他臣服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你!”   男人很是不服气。   穆红珠果真惊讶了一下,自觉该正眼盯着他了。   “好,给你机会。”   男人咬牙站起身来,衣裳也不批了,帐篷里胳膊腿乱飞一阵,无数衣裳被扔出了帘外,不过片刻的功夫男人被压在地上嗷嗷喊叫,又被穆红珠要了一遍。   “你、你给我等着,嗷呜……我我迟早、迟早……嘶……胜过你……”   “是么,”穆红珠一掌击在男人臀上,笑意深深,“我等你。真有意思,小美男,我发誓这一个月内只临幸你一个人,开不开心?”   男人屈辱地闭上了眼,脑袋歪过一边吃了一嘴土:“开心……呜呜……”   翌日,嬴妲及身边几名奴婢都不拿正眼看穆红珠了,像是感到极其的一言难尽。穆红珠并无所谓,自得其乐地甩着马鞭坚持与嬴妲并辔而行。   嬴妲总想甩开她,然而总是被她缠上来,她忍无可忍。“穆将军,再过不久便要到平昌了,自会有人来接应我们,不耽搁穆将军行军了。”   穆红珠侧目,“你试过在男人上边么?不是被抓桩似的杵在那儿,是完全处于上风的?”   嬴妲说不出话来。   穆红珠又抚着下巴说道:“不过你男人是个要强的狠人,折腾起人一套一套的,约莫不会放自己出于绝对的被动之中。一如他对我。”   嬴妲捂住了双耳。   “你不要再说了!”她的唇被咬得极疼,恨不得一鞭甩在穆红珠身上,“不过就是和你睡了一晚!他如果愿意跟你睡,我立马休了他!”   穆红珠微微怔愣着,小公主已经甩着马鞭去了老远了。   这些时日嬴妲虽是骑马傍着他们走,脚程依旧没有快上多少,到了军途之中她仍旧是一副金枝玉叶的习气,娇气得很,费了足足一个月才终于到了平昌脚下。   嬴妲已听了一百遍穆红珠与萧弋舟缠绵恩爱的夜晚,包括穆红珠有意无意地向她说的诸多细节,耳中生了茧子了,不知何时起,这些话渐渐地入耳成了真的,让她时时夜不能寐,食欲不振。   护送嬴妲和周氏等人入城之后,穆红珠道不在平昌歇脚了,便折身要回。   嬴妲此时已经穆红珠抛在了脑后,望着巍峨宫墙,深深宫廷,将父亲的骨灰坛端肃地捧了起来,随着周氏她们走入城门。   这里的西绥军用如烈火般的目光瞪着她,仿佛目视着一个前来忏悔的罪人走入了深宫内苑。   嬴夫人所在的凤章宫殿门紧闭,直至嬴妲归来,下人通传,才拉开。   殿门被拉开之后,里头飘出来浓郁的檀香味,嬴妲凝着心思缓缓走入。   “母亲。”   她朝里头唤了一声。   正躬身礼佛的嬴夫人闻言回头,只见嬴妲已碰了骨灰坛走来,她露出和善的笑容,将她手中重逾千钧的骨灰接过手上,抱于怀中。   她揭开了盖,腾出的素手深入骨灰之中抓了一把,慢慢地红着眼眶笑了。   “这是我和你父亲的孽缘,在我一心想要求去之时,他用了这样的法子,让我们一世永远不得分离。这一局棋,我是永远地输给了他。”   嬴妲凄恻地跪了下来。   嬴夫人笑着说道:“起来吧,不是你的过错。”   她抱着骨灰坛将其安置在供桌上,“那日他走时,我起身了,只是没能张开嘴留他一句,他的诉求,我答应了。等我百年之后,也不入萧家坟地,便让弋舟自行安排,只要,将我的尸骨也烧作一堆灰同侯爷的倒在一处。” 第86章 用药   嬴妲在凤章宫陪着嬴夫人住了小段时日。   这段时日嬴夫人决口不提萧侯, 似乎已经忘记生命中曾出现这么一个男人。嬴妲也不在婆母跟前主动提起。   暮春底,嬴妲有了害喜的症状,嬴夫人大为惊愕,着人请御医来看诊。   嬴妲自己便是大夫, 何况又早已生过头胎, 早在嗜睡症状开始时便有所觉察了, 御医诊断说确有身孕了,这算是这段时日以来唯一一桩喜事了,嬴夫人大喜过望。   “平儿年纪小小,却调皮捣蛋,你夜里不可与他一榻睡,放他去小床睡, 莫惊扰了这个小宝宝。”嬴夫人扶着嬴妲坐下, 有些感慨, “萧家数代单传, 我以为……这是幸事, 无怪大家都开怀。”   嬴妲点了下头。   嬴夫人这时才看出,从确诊有孕以来,嬴妲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与怀有平儿时同样的开怀来,心中不免多想。推算时日,这个孩儿是在嬴妲动身前去焚阳后怀上的,她仅仅是取了侯爷骨灰便折回了平昌。他们夫妇恩爱无比, 嬴妲怎么会不留宿一段时日?   “沅陵, 你同我说, 在焚阳你们吵架了么?”   嬴妲的面容显得疲倦泛白,她垂眸,绞紧了手指。   嬴夫人见状也明了,“因为太子设计杀害侯爷之事,他竟迁怒到你头上?”   嬴妲低声道:“是我当初一心渴盼迎回皇兄,这才让他发兵,如今……是我的过错。”   这俩人出了事一个拼命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一个又不顾后果地拼命发泄,难怪生了龃龉。嬴夫人无奈一叹,“沅陵,这孩子你要生下来么?”   这时她的惊喜褪去了大半,若是情节严重到嬴妲不愿生下这个迁怒之下怀上的孩儿,嬴夫人也绝不会为难强迫于她。   嬴妲双颊低垂,软声轻颦说道:“孩儿是我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弃。”   她早已不是当初的纯真少女,为母则刚,有了平儿之后,她对孩子更是多了难以舍下的血浓于水的牵挂和寄托。   嬴夫人道了“好”便不再赘言。   这段时日嬴夫人比嬴妲还要憔悴,终日神色倦倦,嬴妲不敢叨扰婆母太久,见她终能心平气和谈及侯爷,便安下了心,回萃秀宫住着了。   养胎的过程并不艰辛,生了头胎之后,嬴妲对这个突然而来的孩子不再悬着心,吃睡如常。只是比起怀平儿时,这个孩儿的个头似乎有些大,还弄得她常常感到昏倦欲睡。   平儿是个乖巧的小宝贝,虽然活泼了些,但一听周氏说母亲要为他生小弟弟了,便很高兴,他才这么小已能知道弟弟是什么了,嬴妲忍俊不禁。平儿总是趁着嬴妲侧卧时爬到她身畔来,摸摸她的肚子,奶声奶气地喊几声“弟弟”。   “若是妹妹,你喜不喜欢?”嬴妲将儿子一把搂了过来,让他乖乖坐下。   平儿点头:“喜欢!平儿都喜欢!”   嬴妲心满意足地亲他滑嫩的脸蛋。   平儿时而也会忧愁:“爹爹……去哪了……”   每当他问及父亲,嬴妲便沉默了。   平儿如今已快两岁了,这短暂的两年之中,萧弋舟参与的对他的陪伴实在少之又少。即便是安稳地待在平昌城中时,因为摄政王公事缠身,也鲜少逗弄小孩儿,更别说他那种心气高傲的男人,会如同民间平民父亲般蹲下来,为了哄儿子给他当马骑。一次都没有。   她甚至曾以为长此以往下去,父子间恐怕有隔阂,不亲密。然而平儿的身边似乎从不间断地有人提及他的父亲,说他的父亲盖世英雄,气概豪阔,说他的父亲尊贵无比,甚至还有些窃窃私语,说他投了这个胎真是好,天生就是显贵之命,一世不愁衣食。   嬴妲不知该如何对儿子开口,他的父亲已经许久没有来见她,连信也没有递来过一封了。   端午那日,宫中张灯结彩,编彩绦成结的宫人们忙前忙后,屋檐下挂满了菱角状的香囊,里头塞满了蒲草与艾叶。   嬴妲这日裙底忽然见了红,她怀平儿时似乎都没有如此,身边最信任的人只有蔚云和周氏,然而蔚云年岁轻,不及周氏有经验,何况她脸皮也薄,便只私下里告知了周氏。   周氏大为惊愕,夫人这几日气色确实不好,脸色开始发蜡,起初周氏以为夫人只是怀孕艰难,需要进补,太医也说她气血有亏,开了安胎药方。周氏以为仅止于此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直至夫人突然告知身体见红,周氏这才紧张起来。   “传御医过来!”   连嬴夫人也从罕见地从凤章宫中赶来。   见血嬴妲以前怀平儿之时没有,但因为出血不多,还以为这只是寻常事,见周氏心神紧绷,告知了满屋之人,就连婆母在得知之后也匆匆赶至,羞赧之际,惊愕地发觉,这或许真是件大事,她开始担忧起来,腹中的小宝宝还能否保得住。   平儿还小,便让蔚云带着到御花园戏耍去了,傍晚才能回来。   萃秀宫里外围着人,嬴夫人守在嬴妲床头,周氏捧盂而立,焦灼等候。   御医又尽心尽力地为嬴妲望闻问切许久,“脉象上并无异常,夫人可是忧思过度?”   嬴夫人也担忧这一点,怕她与萧弋舟之间的结解不了。   嬴妲却愣了愣,她确实有些忧思,但因为有乖宝宝平儿在,她从没觉着难熬过。   她便摇了下头。   御医说道:“不若让一个精通妇人事的婆子过来。”   嬴夫人便忙吩咐绿瑚:“去平昌城中,请一个妇人过来,最好是生过多个孩儿、见多识广的。”   绿瑚便去了。   战乱时节,顷刻间家破人亡,平昌城之中的百姓还大多吃得起水米,在这种世道之下,他们只有鼓励家中妇人多诞孩儿,以延绵子嗣。绿瑚带着人挨家挨户打听,还真问着一人,她自己便生了四个孩儿,又曾经无数次替别家照顾孕妇接生的,绿瑚塞了一把银锭子在那婆子王氏手里,王氏见钱眼开,二话不说便随着绿瑚回来了。   沿途绿瑚便同王氏交代了摄政王夫人的病症,道夫人头昏欲睡,下边出血,御医诊断说脉象并无异常。王氏听罢之后心中便起了猜疑,“绿瑚姑娘你且等等,待我见过夫人再说。”   王氏那丰腴肥满的身材,市井人的做派令满殿人都感到有些不适,然而嬴妲却温和地招待了她,命人为她搬木椅候坐。   王氏见她面容绝美,人又和善,出手大方,心中感激不尽,生了亲近之意。   她对嬴妲问了些话,嬴妲一一如实告知。   然而随着问话的不断深入,王氏的脸色却可见地沉了下去。   最后嬴夫人不得已打断:“这有何不妥,您知道么?”   王氏被嬴夫人温声一问受宠若惊,忙抬起了头殷勤说道:“以前我也到王侯之家做过事,倒是见过这一例,我方才所问夫人症状,有九成相似的。”   说罢,在满殿之人惊奇她真有把刷子之时,王氏挺起肥厚的腰臀和胸脯,目光冷淡地朝殿中一扫,不少宫人被这如炬目光所震慑,竟垂下了眼睑不敢直视。   王氏尖锐的嗓音充斥着市井人的泼辣无畏:“谁人看不惯夫人要为摄政王诞下孩儿,竟敢用这种虎狼之药,要悄无声息害她性命,非得闹到一尸两命?谁这么歹毒心肠!害人尚未出世的孩儿是要下地狱被阎王爷剁了手的!”   随着王氏的话音落地,周氏捧盂的手倏地一震,盆盂落地发出“咚”地沉重一声,嬴妲也瞬间震惊地瞪圆了眸子,嬴夫人抢话道:“您所言是真?”   “真真切切的!”王氏说道,“我在那侯门深院之中便见过这种歹毒伎俩了,这是一种慢性毒,症状隐微,中毒的孕妇起初只是感到嗜睡腹胀,随后便有下体出血症状,面色蜡黄,舌苔发红,一般这种毒潜藏身体里,到了孕妇怀胎七八月时,肚腹渐大便流产,而且是……一尸两命。”   嬴夫人惊得险些仰倒,绿瑚险些便搀扶不住。   嬴妲眼眶红了,后知后觉地惧怕起来,“夫人您说……”   王氏直肠子通到底了,事无不可对人言,“揣着这种阴私的,向来是那些小肚鸡肠、心怀妒忌的蛇蝎女人,对咱们女人最狠的,向来就是女人!夫人这是头回见血,所幸察觉得早,平日里的药汤膳食都要停,不但要停,还要查!若是后续没有异状,这胎儿或可保住,若还是不断见血……夫人,这胎必须要下了。”   “啊……”嬴妲万没有想到今日会有王氏来告诉她胎儿或可能不保,她红着眼眶,嚎啕地扑到嬴夫人怀中。   嬴夫人扶着嬴妲的背摩挲下来,不断地拍打,回眸望向殿内诸人之时,眼眸也不觉变利:“查!萃秀宫一应人等,御膳房一应人等都要软禁起来!从今日起,除周氏之外,调换萃秀宫所有婢女。谁敢谋我孙儿,必要她血溅五步!”   “是。”   当其时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跪地叩首。   方才还煦风和日般的柔和夫人,忽如长剑出鞘,雷霆乍惊,王氏骇了一跳,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嬴夫人道:“王氏便留在宫中,看顾王妃,至于酬劳,若此次能揪出凶手,必有重礼酬谢。”   王氏想方才来时那婢女绿瑚已塞了不少金银给她,那金银足够让她们一家十年之内吃穿不愁的了,如今又得了嬴夫人许诺,这“重礼酬谢”必定不同凡响,哪有不答应的,连忙点头将这活揽在身上。   嬴夫人又叹了一声,俯身将嬴妲的背抚了抚,安慰道:“未必到了最坏的地步,沅陵,宫中御医众多,高手如云,孩儿定能保住。”   嬴妲轻轻咬着嘴唇颔首,掌心一片潮意。“母亲,只要有一线生机,母亲都不要拦我,让我将他生下来好么?”   性命攸关,嬴夫人无法立即肯定,还是要传书萧弋舟,他恐怕到现在都尚不知晓,他的妻子已又为他怀了麟儿。   这时嬴夫人念及平儿,撇下此话不答蹙眉说道:“不知对方是什么恶人,竟要害你与腹中骨肉,怕她同样有心对平儿不利,这段时日便让平儿养在我凤章宫,由我亲自照料,也免教他知道。”   嬴妲正想对平儿隐瞒过去,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便点头应了。   嬴夫人吩咐下去之后,当日萃秀宫的所有婢女都调换了,原本的人都被软禁起来,包括跟随着萧弋舟曾经戎马辗转的几名美婢。 第87章 查出   王氏精明练达, 于宫中稍住几日, 不但摸熟了这其中的宫室门路, 对东西两宫的人混了脸熟, 平素照顾嬴妲使唤的人,也是再三用那双火眼金睛盯着,不许人在她眼前变戏法。兼得周氏辅佐, 更是得心应手。   嬴妲只管安养在寝宫,再也没有出过血, 王氏每日为她检查,按着御医开的方抓药喂给她喝。   “其实咱老家是有不少偏方土方的, 本想着拿给夫人用, 但因想到夫人是金枝玉叶之体,我们那些藏污纳垢的东西实在上不得台面,反倒误了夫人身子,便不敢拿给您用,想来宫里头给皇帝娘娘用的药方定更好些,夫人这几日确实气色好了不少。”   王氏有一张巧嘴,说话解闷儿逗人笑都是行家里手,嬴妲常常笑倒,她娇气, 嫌弃药苦, 但有王氏在旁说话, 再苦的药不过片刻一个笑话说完, 陶碗便见了底。   周氏为嬴妲背后垫了枕头, 说道:“这几日平公子一直念着母亲,夫人要好生歇养,养好了身子尽早见见平公子。”   嬴妲也挂念她的平儿,忧愁地颦了柳眉。   闻言,王氏起身让了圆凳,伸出一根肥白指头在空中晃了晃,“我倒见过这个平公子,小小年纪,人材却是不得了呢,龙子凤孙必堪大用!”   嬴妲微笑着摇了下头,“我不指望他有什么大作为,无功无过一生平安已是最好了。”   王氏转了转眼珠,又笑说道:“那怎么说也是摄政王之子,摄政王又大获全胜,打败敌寇是指日可待,您……”   说到这儿嬴妲忽想起来这许久以来都未曾再传来战况,况王氏如此一说,身边的周氏竟频频向她使眼色,嬴妲怔愣之下,渐渐地明白过来,声儿也沉了下来:“你们有事瞒我。”不待周氏为难之际开口,又道:“周妈妈,这几日我常见你同她们说话,却不在我跟前说,除了是夫君的消息,我想不到是别的了……”   她急得面颊红润,香汗隐微,焦心披露,周氏与王氏对视一眼,瞅得王氏倏地哑口,无奈说道:“等您身子好了,奴婢定立即告知,切勿此时为战局忧心,将军百战百胜,无碍的。”   嬴妲沉思之间,殿外忽然匆促走来一名婢妇。   “夫人,查出来了,用毒之人查出来了!”   殿中三人都是一惊,周氏更是急忙起身,见那婢妇张口欲出,便使眼色阻拦,“王氏,你陪着夫人说说话。”   “周妈妈。”   嬴妲在身后皱眉唤她。   周氏抚了抚她白嫩滑腻的藕臂,将她的两条胳膊压入被下,温声说道:“这当口,您腹中小公子最为要紧。”   知道周氏是为了她好,嬴妲顺从地听了,只是心中实在疑惑,到底谁要暗害她与孩儿。   待周氏随着婢妇走入寝殿之后,王氏再度坐下来,刻意与她说笑,嬴妲这会儿却无心听了,心事重重的。   周氏边走着边问询:“是谁心肠歹毒,竟要谋害夫人?”   婢妇无奈甩手,“正是那跟着摄政王原先时常幸从的一个奴婢,唤作烟绿的!嬴夫人是厉害角色,昨夜里便用了刑,听说打破了那奴婢身上一层油皮,体无完肤了!如此凌迟之刑,这才叫那奴婢说出实话来!”   万没有想到竟是烟绿,记得当初萧弋舟还专为此二美婢派亲兵到兀勒城中接人。周氏先是怔怔不解,听罢此话之后已义愤填膺。   “没心没肝的女人,若不是萧将军仁义,她们性命都早已不在了!”   “谁说不是。”那婢妇提着灯笼穿过雕栏玉阶,步入后宫绵长曲折的漆红花廊之下,周氏步步紧跟,婢妇又道,“她如今还振振有词道自己没错,是为萧氏除害,道原本夫人就没安好心肠,当初在平昌驿舍之时,已先骗得摄政王信任,哄得他晕头转向,险些马前失足,为此还双目失明许久。后来她本以为夫人能安分守己之时,夫人却处处使小性子延误战机,现在更是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侯爷,她下毒正是为萧家还恩!”   “岂有此理!”   周氏怒喝道。   婢妇道:“这话没有人信,咱们嬴夫人又不是十七八半大孩子,这话哄不着她,何况无论如何孩儿无辜,对孕妇下这般黑手,委实歹毒。现下那女人正被押在刑司之中下狱,连带着蔚云姑娘和棠棣姑娘也没好过。昨儿个北边的楚楚姑娘还捎了信来问候几个姊妹,信落入嬴夫人手中了,但嬴夫人也没让人回。”   周氏怒意不平,“咱们这便去牢狱之中瞧瞧那忘恩负义的蛇蝎女人。”   黑魆魆的地牢,沿着石阶下去,愈往下则愈黑,两侧石壁之上宣纸铜灯盏,燃着幽幽之火。周氏随着婢妇走入,空荡荡的里头,视角愈发开阔,铁链甩动于身之音不绝于耳,一鞭下,便是女人已奄奄之声,犹在奋力呼号。   至里头,无数灯火燃起,亮起光芒,嬴夫人端坐大椅之上,神色冷漠不见平素吃斋的半分慈和。   烟绿趴在地上已皮开肉绽,周身似已浸泡在一层血水之中。   身旁跪着的棠棣与蔚云,倒还好消受,完好无损。   周氏走了过去,“夫人,奴婢来为王妃听话。”   嬴夫人点了头。   “还不说么?”她朝烟绿问道。   周氏心中有些吃惊,听那婢妇所说,这烟绿几乎已然全供认不讳了,嬴夫人此时又要问些什么?   嬴夫人叠着双手于膝前,肤白的面容映着火光,透着平素绝难见着的严苛冷峻。   “说,你对弋舟动了非分之念,谎话连篇,全是因为一己私心,起了妒意?”   周氏恍然大悟。   这确实不是没有可能,嬴夫人要知晓的果然周全。再看那烟绿,恹恹无力,犹在强撑讥笑,身旁的棠棣和蔚云,都是与她相好的姊妹,此时为难地蹙眉,担忧地望着烟绿,仿佛要劝她说话,又仿佛自己心中有话,还未说出。   嬴夫人也不强逼俩人说话,只是不断对烟绿用刑。   烟绿满身是血,指甲也翻了两只,痛得无力说话,始终紧咬齿关不言。   数年相伴姊妹之情,若是楚楚姐在恐怕也忍不住了,棠棣跪直身体以膝撑地朝嬴夫人走了几步,被嬴夫人左右执刑的仆役拦住,她哀求道:“夫人,不要再用刑了,我招了!”   烟绿无力地以额触地,震惊、绝望之下昏死过去。   嬴夫人道:“说。”   棠棣忙不迭叩首行礼:“从世子、侯爷、夫人都相继离开兀勒之后,兀勒俨然如同空城,那林平伯派的影卫不知从哪窜进了城中。烟绿掌厨,喜到菜市场去亲自买果蔬的,不慎有一日却被掳走……”她哽咽不能语,“他们正是将烟绿当作、当作了公主,辱了……辱了她,三十几个人……我们找到她时,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地倒在草丛里,遍地是男人的亵裤和扯碎的女人衣衫……从那之后烟绿性情大变,寡言少语,性子愈发阴沉了,从前奴婢四姊妹在时有说有笑,平昌城中公主初来之时,亦是尽心服侍,可烟绿后来却遭逢这种变故……”   周氏愣愣地,心窜入了嗓子口。   嬴夫人蹙起了眉。东方先生的确说过,兀勒后防不力,如有人走西域商道,或可混入西绥,潜入兀勒。同为女人,对烟绿的遭遇她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然而她面色如常,并未丝毫松动。   棠棣之言连蔚云都不知,不忍卒听地垂下了头,泪水大滴地落在石板地面。   棠棣也几乎说不下去,伏地又哽咽道:“当初若是被抓走的是我也好了,奴婢四人都是出自烟花之地,本来对这事能看淡些,但只有烟绿,他跟着世子之前还是清白身子啊。”   “烟绿是心思不纯,然而,我们出身卑微,俨然蝼蚁,蒙世子相救,才有今日。世子是奴婢们命里贵人,奴婢等三人自知残花败柳之身,无法侍奉世子,亦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唯独烟绿,她因着元红尚在,嘴上不说,心底不想,可总存有一线期盼,将来世子大婚之后,或许能被收入房中……”   此时嬴夫人为烟绿的痴心妄想发出了一声冷笑——这世上自甘下贱的痴女人都爱争先恐后地缠着伟丈夫的。   棠棣将胃中忽然涌出的一股酸水咽下去了。她自己都明白,人即便出身卑微低贱,然而自富贵安逸乡中待久了,怎能不生痴念?即便心中不生痴念,身体的反应却是诚实的。不过是吃了几顿牢饭而已,她养尊处优的肠胃便消受不动了。   她明白烟绿不能为人知的一些心思,甚至有些连烟绿自己都尚未查知。   蔚云也同样清楚,从平昌驿舍事之后,烟绿对嬴妲一直怀有敌意。烟绿道是因着嬴妲欺骗了世子,认为这女人靠不住,是为了世子担忧故而不喜她。然而女人之间总有些心照不宣之事,能于蛛丝马迹中恍然大悟。   “夫人,烟绿确实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也确实……讨了虎狼之药,谋害公主和她腹中孩儿,罪无可恕,夫人若是实在生气,便,便……”   棠棣伏地连连磕头,“便给她痛快些吧,求、求夫人了……”   凌迟之刑过于痛苦,没有人忍心瞧见,连施刑者都心中不安。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折磨实在非人能领受。   嬴夫人依旧冷淡直视着地上满身血痕的烟绿,“折了她一双腿,扔出平昌,永世不得回。如能活下来,便是上天造化了。”   棠棣与蔚云大惊,忙磕头,“多谢、多谢夫人!”   嬴夫人衣袖一挥,“不急着谢我,我是为了孙儿才不愿开杀戒。既然事情已审清楚了,便作罢了,她自有苦头教训要吃。”   说罢嬴夫人由绿瑚、周氏等人伴着走出了阴森暗无天日的地牢。   到了外间,嬴夫人侧目吩咐道:“其余一应人等,接着审,中途包庇烟绿的,替她谋划过的,都审出来,深宫之中难以行事,她必有同伙。”见周氏欲言又止,嬴夫人猜到她的意思,“棠棣和蔚云两个丫头放了吧。”   左右皆称“是”。   嬴夫人虽是女流之辈,然而张口说话,气势迫人,犹如泰山重逾万钧。   嬴夫人中途要折回凤章宫,对周氏道:“平儿这几日愈发闹得厉害想娘亲了,你带着他回萃秀宫看沅陵一眼,看完了再送回来。沅陵还需静养。”   周氏佝偻着腰,直连忙称是。   嬴夫人又叹了一声。   此时天色漆黑,巍巍然的朱红宫墙犹如上了黑漆,静默地于浓郁的夜色之中藏匿起来。   嬴夫人望着天边一缕微弱的星光,久久伫立,“烟绿恨极沅陵,未尝不是一种迁怒,倘若那些歹人不是为着公主,她未必遭那大祸。恨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沅陵和她孩儿亦实属无辜……就如此罢。” 第88章 归来   嬴妲在酣睡之中感到有人正推着自己胳膊, 慢悠悠苏醒, 正见一张白嫩的圆圆小脸, 满携担忧地凝望着自己, 可怜巴巴地唤着“娘亲”。   原来天已经亮了,帘帐还未打起,嬴妲悠悠一笑, 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想娘亲了?”   小孩儿不住地点头。   嬴妲抱着他的小脑袋亲了一口, “娘亲无事,只是身子有些不爽利, 怕将病气传给你, 你这段时日便跟着祖母睡不好么?”   祖母身上也是软软香香的,平儿也喜欢,可平儿更喜欢娘亲,他为难地耷拉下来小脑袋。   嬴妲忍俊不禁。   周氏打起了金帘帐,刺入窗外如密集花针般的绚烂金阳,一团一团犹如穿缀帘上。这时嬴妲凝目一看,蔚云与棠棣都在外头候着,两人扑通一声朝她跪了下来,阵势吓了嬴妲一跳, “怎了?”   她目光望向周氏。   周氏抱起了平儿, “小公子, 天色不早了, 奴婢要抱您回凤章宫了, 明日再来好不好?”   平儿不喜又要同娘亲分开,嘟起了小嘴,任由周氏抱出了萃秀宫寝殿。   殿内已寂然无人,直至周氏走回的脚步声,木屐轻扣着木板,于丁香色软毡之上消匿无声之时,棠棣两团热泪滚落,叩首在嬴妲跟前,“是烟绿要对夫人不利,如今她已被处置了。我与蔚云虽然不知烟绿心思,可这些时日心底其实亦有所觉,只是并没警觉,才让夫人您……棠棣罪孽深重,不敢再侍奉病榻下,想对夫人求去。”   嬴妲愕然许久。   满殿空寂。   她转目对蔚云道:“你是一般心思么?”   蔚云垂着螓首也伏地身子叩首,“是。”   “也好,”嬴妲沉默之后说道,“我原本便觉得你们如今年岁都大了,或有自己的打算,早该放你们出府另寻出路了。只是……终归是夫君买你们回来,我并不好经手。如今你们有了求去之意,我也不会阻拦,这便让周妈妈去打点。这么多年你们劳苦功高,我一定不亏待你们的。”   棠棣与蔚云感恩不尽,隔日便被赐了重金放出了宫闱,并被妥善安置了去处。   此事传入嬴夫人耳中,也是要叹一声的。“沅陵打出生起便是公主,怎么养的如此柔软的个性。教人欺得死死的。”   转眼又是一年入秋,淫雨霏霏,芭蕉浓绿如泼墨,数行水迹沿着硕大的叶片滚落。嬴妲正卧在殿前檐下竹床上,静听秋声。   王氏一直在萃秀宫歇脚,未曾离去。御医为嬴妲看诊几回,都无妨确切说一声嬴妲这一胎必能安稳。   原本数月间从未来信的萧弋舟,在南边忽然传来了战报。   嬴妲也早已知道八百里加急送入了宫中,只是周围的人却从没有在她跟前说起,她知道这不是好事,催了周氏几回,“您再不说,我只好去拷打下人了,我手生,怕打坏了人……”   她若是想知道,自然有手段可以知道,中间绕那么许多弯子不划算,周氏思忖之后,朝嬴妲跪下了身子,惊了嬴妲。   “周妈妈您这是——”   “夫人,”周氏咬牙说道,“将军大获全胜。”   这话让嬴妲茫然之间,将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收鞘少许。   周氏艰难挤出一些话来:“将军,杀了太子。”   嬴妲手中捻着的一串檀木珠穿绳倏然断了,木柱迸落,沿着石阶苔痕骨碌碌地滚了下去,一头扎进了水涡之中。   那话周氏并未说完。   ——将军在俘获太子之后,以剑削其首级,又将其尸骸断其四肢,斩成了七八截。   但,只能如此了,嬴妲听闻噩耗之后,想必也不会再追问太子死因。只要再命人瞒得紧些,将军分尸的恶名便不会落入夫人耳中。   周氏慢吞吞地抬起了头,整张脸忽然煞白。   “夫人!”   *   数日过去了,萧弋舟只要一闭上双目,便浮现太子的尸骨浮在血水上的惨死之状。   藏于军报下的俊脸因为疼痛近乎扭曲,萧弋舟放下了手中了简牍,头一阵剧痛,眼前发黑。   苏先生交代过以他的伤病状况不宜亲自出征上战场,为了这话,老父阵前驱驰,却为奸人所害。他满怀怒气和仇恨,不得已拔剑迎向敌人,斩下敌人首级。当时全凭胸中一口怨气,杀人分尸不过眨眼,静下来时,那颗滚落的头颅,头颅上怒瞪的双目,却总于独身人静之时闯入脑中。   那人是软软同父异母的亲生兄长,亦是他的舅兄,是他的杀父仇人,一命换一命本该抵了,只是……   “王爷。”萧煜提剑而入,见状疾步朝他走了过来,托住了萧弋舟手臂,皱眉说道,“您身子撑不住了,唯有夫人妙手金针能缓解疼痛,不如您早些回平昌尽快医治休养。东方先生也道,泽南只余穷寇,即便无主帅坐镇,以我等之力,杀贼破敌也如砍瓜切菜一样容易。您只管将此间事都交予属下。”   这么多年情谊,深厚犹如山海,萧弋舟对萧煜、周清、濮阳达等人都是信任的。他犹豫再三,头疼之感却犹如洪水泄闸奔涌而来,手腕抵住了额头,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长长地深吸口气,“你去安排吧。”   萧煜颔首,他下去之后,东方先生摇着羽扇走了进来。   他走到萧弋舟案前,跪坐下来,双膝拄地,臀压于腿腹之上。   “将军的头疾不能再拖下去了。”   东方先生略通歧黄之术,几乎萧弋舟每一次浴血搏杀之后,都会头疼如绞,东方先生开的药方还是先前从苏先生遗留方子寻着,略改了下的,只能镇痛而已,不能治本。   听闻苏怜卿又早已云游去了,只有一名亲传弟子尚可以寻到,那便是夫人。   萧弋舟沉沉地垂着头,痛楚是间歇发作的,这时被压下去少许,他舒了口气,嗓音沉暗:“她回去之后,便没有再来看我了,也没捎信过来。她还生我气……如今,我杀她兄长,更不知拿什么颜面面对她……不治也罢。”   东方先生沉吟说道:“头痛之疾可大可小,将军如今才不过二十余岁,正是身强力壮之时,若贻误良机,到了不惑之年后,恐无力压制,愈演愈烈,痛不欲生。将军想清了?”见萧弋舟无力地掀了掀眼皮,东方先生微笑说道,“在下若是将军,必快马赶回平昌,下跪,磕头认错,求夫人施针相救。”   “……”   萧弋舟皱眉道:“先生愈发爱胡扯了。”   “被褥细软已为您备好,”东方先生起身,在萧弋舟诧异地望来目光询问“我要那东西做甚么”时,他抚须而笑道,“今时不同以往,只是您自己还拿自己身子当铁,实则已外强中干,在下方才那话确实胡扯,将军眼下——连快马疾驰的力气都没了吧?”   就连将太子绑到跟前,萧弋舟提剑杀人,都全由胸臆之中一股仇恨撑着,剑都几乎已握不住了。便是已痛到这种地步,还要逞强,面子上死不输人,骨头倒是极硬的。   军中大多已知萧弋舟身体状况,他在前线所向披靡,英勇无敌,但身子骨几乎已耗干,必须回平昌静养,他们也都体谅。这几战灭了林氏主力,余下的虾兵蟹将处理起来,已并不棘手了,没有主帅也能大胜。   萧弋舟被安排入了马车,驾车往平昌去。   车夫是萧家御奴,萧弋舟罕少坐车,瞧着却觉得眼熟,那车夫年事已高,双目浑浊,一笑露出一口烟熏黧黑的褐黄牙,“世子坐稳了,前头那段路石子可多。”   还称他“世子”之人——萧弋舟皱了眉,“我见过你。”   “是,”车夫笑道,“小人以前就是为侯爷驾车的,当日世子爷从彭城迎娶新嫁娘时,也是小的驾的花车,世子命人在沿途官道上铺满了石子,故意使得马车颠簸……”   萧弋舟顿时俊脸微红,退回了车中叱道:“少说话,看路!”   “是。”   车夫紧赶慢赶,费时许久才回到平昌。   沿途木叶萧萧,已是南地八月中秋了,河水滔滔东流去。   萧弋舟下了车,步行走入宫中。   接待他的是宫中几名婢妇,领着他前往凤章宫。   一路上萧弋舟始终心头纠结,既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眼见得凤章宫主殿巍然在望,他终于停下了步子,“王妃何在?”   几名婢妇对望一眼,相顾无言。   萧弋舟又沉声问道:“王妃何在?”心头忽然涌起一种不妙之感。   他欲掉头离去,一婢妇站了出来,“王爷您才回来,自然要先见过高堂……这是中原的孝道。王爷如今问鼎中原,一些规矩还是要依了中原的好,王妃、王妃也必定能体谅的。”   萧弋舟抿住了薄唇,盯了那婢妇几眼,黑眸阴鸷,只迫得人倒退数步不敢直视。   萧弋舟冷哼了一声,振袖而去。   凤章宫外,平儿正在台阶下滚着皮球,遥遥撞见一人,身形高大,面容熟悉,疾步如风。小孩儿登时支起了小脑袋,甜甜朝他唤道:“爹爹!”   萧弋舟也见到了平儿,他短胳膊短腿的,却朝他奔来,他双目一亮,笑着将儿子叉着腋下一把抱起了起来,抱入了怀里,“还记得爹爹?”   平儿用力点头。   萧弋舟哈哈一笑,在他肥圆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大口,“乖平儿。”   他抱着平儿走入了凤章宫。   嬴夫人早已听说萧弋舟归来了,随意命人备了几叠菜,绣球乾贝、豉汁烧笋、油焖草菇、蜜饯红果,备好菜之后,便唤萧弋舟入座。   本来其乐融融的归家宴上却少了一人,萧弋舟抱着平儿坐下来之后,四下望去,始终不见萦绕心头的一抹倩影,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来。他垂目捏了平儿软嫩小脸,笑问:“你母亲怎不来?去唤她过来。”   平儿摇摇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娘亲不舒服。”   “怎么了?”萧弋舟忽然抬起头,望向在一旁已入座、今日见他归来却没有丝毫喜色的母亲。   从步入皇宫开始,所见所闻都让他感到同往昔大不相同,甚至十分压抑,婢妇对他欲言又止、拐弯抹角也罢了,母亲却没好脸色,愁容不展,分明摆了席,却丝毫不见喜色。   萧弋舟的心忽然重重地沉了下去,“母亲,平儿说沅陵身子不舒服?”   嬴夫人望了眼他,神色冷淡,并不说话。   萧弋舟将平儿搁在另一只凳子上,长身而起,“我去萃秀宫见她。”   “站住。”嬴夫人蹙起了眉徐徐起身。   萧弋舟握紧了双拳,手背已青筋毕露。   嬴夫人此时颇为沉怒,“我着人送入军营的信,你竟没有收到?”   萧弋舟呆住了。 第89章 极端   萧弋舟冷静良久, “母亲送信给我?”   嬴夫人睨着他, 冷然说道:“沅陵已不在宫中了。”   萧弋舟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嘶声叱道:“母亲骗我。”   她一向乖乖的, 即便偶尔不服从他的安排,也会找到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待着,一向不给他惹麻烦, 一向,是最让他安心的娇妻。   前线搏杀之际, 因想到后方有柔软贤良的娇妻,他的心便从没有不踏实过。   或许是她待他太好, 让他渐渐地恃宠生骄, 从没想过有一日他回到家中她竟会不在。这种安心之感太过误人。   平儿在此,嬴夫人没有直言,深深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朝身后绿瑚递了眼色。   绿瑚将藏于袖中备好的信封取出,递给萧弋舟,萧弋舟血液冰冷,面孔僵硬地接了过来。   嬴夫人趁他拆信之时道:“她为你我各留了一封信,但想必都是一个意思,她走了, 让我们不必寻觅。”   拆信的手僵住了, 他缓慢地抬起了头, 双目如火, “不可能, 母亲骗我。”   她怎会离开他呢?他的小公主是如此的纯良柔软,连开他玩笑都舍不得。   嬴夫人眼波淡淡地凝着他,“我问她,在焚阳之时你对她做了甚么,那数月她脸色都不好,终日不得展颜,她也不说。不说我也能猜出,你又惹了她。”   在萧弋舟面容上的最后一丝镇定被悉数瓦解之时,身旁,裳服一角被一个小人儿往下扯了扯,萧弋舟低下头,小孩儿正仰着脸望着他:“爹爹,弟弟……”   犹如肺腑之中骤然抽入一贯冷气,萧弋舟憋得钝痛不安,“母亲……”他惶惑地望向嬴夫人。   嬴夫人道:“沅陵走前,已怀孕数月。”   “是在焚阳怀上的,孩儿状况不好,那烟绿因为对你心有留恋,因为别事迁怒沅陵,对她用毒,害她母子险些丧命。”   这还不够,嬴夫人一句一句都如同扎在萧弋舟心上,他渐渐地绷起了手臂青筋,熟悉的头痛感溯洄而来。   “你去吧。”嬴夫人看着他,“萃秀宫之中兴许还有蛛丝马迹。我已派人四处去寻,本以为或能在你回来之前寻回沅陵,只是不知她怀有身孕,一个弱女,竟能跑得过快马,饶是我已命人四海之内遍地去寻,也没有寻着。这其间我又朝军中寄了数封信,可你却没收到。”   军中家书常有走失,萧弋舟拔营奇袭,如电掣雷击,一两日便要动身辗转到下一地,嬴夫人送的信,阴差阳错之下,他确实没有收到。否则他怎么可能不回?   萧弋舟还杵在远处,步履维艰,挪动不得。   嬴夫人道:“沅陵捧了侯爷骨灰回来之时,我便已察觉她心中难过。这些时日我又命人查到,当日竟是穆红珠送她回平昌的。那穆女是受你指派?”   萧弋舟愣了,“没有!”   从琅琊山一战救出穆氏之后,偿还恩情,萧弋舟此后再没见过穆氏,穆红珠对他是怨是恨,还是想两清,她的心思萧弋舟无从得知。然而她却自告奋勇护送软软,她打什么主意……路上她可曾欺负软软!   一口气卡在喉中上下不得甚是难熬,萧弋舟不再逗留,转身朝萃秀宫拔足飞奔。   平儿呆呆地支起了小脑袋,似乎听不懂。   她们都告诉他,娘亲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养病,等生了弟弟就会回来的。   越靠近熟悉的萃秀宫,头越疼得欲裂。   空荡荡的寝殿,除却清扫婢女,里外无人,萧弋舟随便抓了一名婢女,“周氏可在?”   “不在的,”婢女畏惧摄政王虎目,瑟瑟缩着雪颈,“周氏是同王妃一道走了的。”   “那,蔚云可在?”   这是当初伺候着嬴妲的俩人,一向是焦不离孟的。   婢女抱着笤帚扑通长跪不起,忙磕头道:“蔚云姐姐也不在的!当初烟绿害了王妃,害她险些不好了,蔚云和棠棣便引咎离去了,她们还说若是摄政王您回来了,就说是已被王妃安顿好,去嫁人了。奴婢、奴婢也不知……”   她哆哆嗦嗦说不清楚,萧弋舟耐心耗尽,撇下婢女独自走入屏风后。   藕荷的帘帐,里头工整叠着棉褥,金钩挂着珠玉,四角垂着香囊,然已无余香。   绘西绥风物的山水挂画悬在北面,南窗支起,瑟风侵入,满是冰冷,犹如被封在冷湖之下,令人难以喘息。   剧烈的头痛被唤起,熟悉地窜入五脏六腑,连着全身筋络一道疼痛不安。   帘帐被一只大手扯住,连带着金钩亦没挂住,迸落坍塌下来,岿然不动的人影如玉山之崩,坐倒下来。金钩滚在地面,发出清脆的骨碌碌的声音,跟着是清晰地翻倒之声,终于不动了。   萧弋舟的手掌撑住了额头,面容因为疼痛而几近扭曲。   那时,他在兵营之中商议着如何从后方截断太子粮草,却传来父亲死讯。死因竟是原本约战萧侯的太子突然背信反口,犹如莽原上一条突然窜出的毒蛇,咬了西绥一口。那一口下丧失了西绥无数的将士,包括曾一度让萧弋舟只能仰视的父亲。   兵不厌诈。然而,西绥人不屑中原那套伪善背信之法,他们胜战从来都是靠的绝对的武力优势,因而诚实忠烈的西绥人尤为不耻太子行径,人人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萧弋舟顾不得头疾,亲身上战场,驱逐泽南势力之后,在深谷之中,连着挖了两日,从无数黑灰之中挖出了父亲遗骸。   对着那被烽烟销毁的尸骨,萧弋舟双目紧闭,他颤抖地搂着亡父尸骨,心底只剩下泼天的恨意。   东方先生劝他,不如今早将侯爷下葬,入土为安,便不如此,也要盛入棺椁之中,一路押送回兀勒,葬入祖坟,只是此法可能不待回西绥沿途侯爷尸身已经损坏。萧弋舟都没听,他一人自军帐之中枯坐数日,除了水,几乎不进米食。   就在此时,嬴妲来了,她来的那日,他方从太子于眼前杀死父侯的噩梦之中惊醒,无法冷静,隐忍着爆发的怒火独坐行军床上,可她却突然提及要火化父亲尸骨。   潜意识里知道那是太子的妹妹并将她和太子串在了一处,脑中轰然一声,他将她压下,她喊疼她呼救她求饶的声音,让男人尝到了报复的快感,便如一种甜头,食髓知味。他对她没有丝毫的怜惜,只想占有、惩罚,让她求饶、服输,不停地向他表示臣服。   骨子里一直想将深爱的女人拆分入腹,只是他对着她终究是怜爱居多,一直不舍如此欺负她。仿佛突然多了一个这样的名目,他便没放过她。   她晕厥过去,萧弋舟下榻点了灯。   走回来,沿着她的胸腹亲吻她紧闭的双腿,将她全身亲了一遍,虔诚地、温柔地亲吻她。他知道自己骨子里充斥着一种叛逆而恶劣的情结,他只是于那一晚没有按捺得住。她沉睡时,那种怜悯和温柔会再度占据心房,让他无比沉沦。   只是当她醒来之时,萧弋舟又不可自免地被恨意冲昏头脑,再度欺负了她。   那天小公主躺在她的怀里,无力地睡死过去,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衫。   他于神智清醒之时,头疼得几欲自爆。   他唤了她无数声,她都不曾醒来,他又亲吻了她无数遍,将她的肌肤,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吻过,留下了吻痕。   最后他在清醒与崩溃之间,在悔恨和无边的自我痛恨之中,踉跄而去。   不是不愿等她醒来,而是突然不知该用什么脸面来面对她。那一晚他何其面目可憎!连他自己都如此地唾弃着自己,竟为了男人之间的事,在女人身上发泄。从嫁给他开始,她从未背叛过他,心里全是他,对他如此地信任、恋慕、依赖。他却如此辜负她。   其后,萧弋舟更是不敢传信给嬴妲,每每想到,便觉羞愧难当。不是心中不想,只是实在汗颜。他想,她若是愿意原谅他,定会自己主动捎信来,甚至不必原谅,她哪怕只说一句软乎儿的话都行,报仇之后他一定会到她跟前去谢罪。   战场重遇太子,两军对垒之际,萧弋舟问他,可是受了林平伯胁迫。   太子高高地扬起了头颅,因为设计杀害萧侯,他如同他麾下那些恬不知耻、阴邪毒辣的士兵一样,狂傲得令人不耻。   已不必问。   嬴妲没有对不起他什么,但太子该死。   倘若嬴妲为了太子之死而记恨他,和离也好,他答应,只要他还有能力护她一世周全。只是,杀父之仇,岂能放过。   再给他一百遍选择的机会,他仍旧照杀太子不误。   不会后悔。   只是……会怕。   他以为,至少嬴妲还在平昌城中等候着他,虽然没有笑脸,冷着脸蛋也好。直至入城之后,他恍然明白,其实他内心之中一直对嬴妲太过放心,总放心她不会狠心离他而去,至于提出和离这种事,也绝不像是嬴妲能做出的。   这种放心在萧弋舟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寝屋之时,犹如利爪掐着他的咽喉,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悔恨。   “沅陵,你又不要我了……”   他回来得太晚,已不像上一次,她还没有走出西绥,便被他的人劝回来。   即便还能被他的人马找到,恐怕也劝不回来她了。   嬴妲在他面前有一百次的妥协和一次的决绝,然而这一次是最让人心疼的。   寝殿的大门被忽然拉开,一道强光穿刺而入,刺眼得很,萧弋舟微茫地抬起头,只见宽敞高阔的大门之间,被强烈的阳光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第90章 问讯   小人儿眼泡红红地, 蹒跚走来。   到了近前, 萧弋舟忽然伸出两臂将小孩压入怀中。   小孩儿哭着道:“我要娘亲。”   祖母她们的下人说漏嘴了, 他听到他们说娘亲或许永远不回来了。尽管这小小的孩童几乎还不明白“永远”二字, 却已潸然泪下。   萧弋舟亦是双目微红,“我会将你娘亲找回来,不哭。”   平儿柔软的藕臂伸出来, 圈住了父亲的后颈。   萧弋舟将他抱起,平儿的小屁股就坐在萧弋舟左手小臂上。   身后绿瑚随着平儿一道入内, 怕平儿出事,见萧弋舟抱着孩子, 心中稍安。   萧弋舟皱起了眉, “母亲说沅陵遭人谋害,你一一说来。”   绿瑚不敢欺瞒,便对萧弋舟一五一十说了。   萧弋舟愈听愈脸色低沉。   萃秀宫殿内平静得犹如深水。   末了,他咬牙道:“那贱妇人在何处?”   绿瑚恭顺垂眸,退出几步,“夫人将其打发了,已断了双腿,送入了一户农户家中。夫人有命,她此世不得再回平昌。”   虽已发落, 萧弋舟怎能解恨, “竟是我有眼无珠, 引狼入室!”   绿瑚将一叠纸取出交给萧弋舟, “这是王妃中毒其间及之后用的方子。”萧弋舟劈手夺了过来, 右手将其展开,胡乱扫了几眼,绿瑚说道,“王妃被那恶妇用毒之后,下身出血,险些丧命,经由王氏和几名御医全力施救,这才状况稍好些,只是歇了不多久,后又传来太子身死的消息,当日王妃便陷入晕厥,又出了血,这之后没多久,王妃留了信,借助别的势力,消失了。”   萧弋舟愣住了。   太子身死……是他。   信纸被攥得皱皱巴巴,萧弋舟红着眼沉声道:“她能借助什么势力!难道这平昌城中有人敢对我阳奉阴违,竟敢暗中纵我妇人出城?”   平儿被爹爹吓坏了,直趴在萧弋舟肩头小声哽咽起来。   绿瑚娥眉微蹙,朝萧弋舟福了福身子,“这些时日,夫人也派出不少精锐出城寻觅,始终没有得到回信,怕时日耽搁越久,越是无法寻着。当初王妃寄信离去之时,身子已大不如从前,怀着身子,却羸弱不堪,这事其实已……耽搁不得。”   笑靥楚楚,犹在眼前,耳畔几乎都是她念着信时柔软而决然的嗓音,萧弋舟只觉得心脏被人揪紧了,挤出满腔血水来。   喉咙口冒出来一口腥甜。   头疼欲裂。   沅陵,你拿这样的事罚我?   他经由绿瑚警醒,似乎才猛然想到自己手中攥着的嬴妲为他留的书信,将平儿放下来,手飞快地拆开信纸。   “夫君,良姻三年,于我而言已经足够,其中深情曲折如人饮水,你不负我,但请君亦勿再寻觅。平儿交托夫君,莫告诉他母亲弃他离去,等他稍大一些再寻了由头,骗他也好。祝你早日御极登位,革旧制之弊,承敝易变,人心归服。妻嬴妲,留书。”   萧弋舟的头疼之感更恶,“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个城门出走的?”   绿瑚见状也不忍,“夫人断言,这城中必有旧部,听命公主,携从王妃出宫,并暗中渡她出城。”   萧弋舟道:“那王氏又是何人?”   此时他几乎已在强撑。   绿瑚疑惑地扬起了眼睑:“王氏不过是市井民妇,当初夫人传命,我在街市坊间打听得这人,不提也罢。”   萧弋舟冷然地握紧了拳,“将王氏的府宅监视起来。”   “是。”   “你去吧。”   萧弋舟吩咐了一句,挥袖走回髹漆四方案前,绿瑚便只好先去办事。   萧弋舟在平常待的时日不多,中途擢拔官员都是假借东方先生之手,旧朝官员皆有名册封在宫中,他当即命人取来。   宦官踮脚而来,正见萧弋舟伏案书写,怀中抱着安静稚子,寝殿之中极为岑寂,他的心脏轻轻一弹,慢慢地走到萧弋舟身侧,将裹黄的名册竹简递上。   萧弋舟信手抽来,睨了那内监一眼,“昔日宫中红人幸荣可在?”   “不在了,”内监说道,“幸荣早已伏诛,这些时日,因有嬴夫人操持,这宫中早换了一批宫人了。”   那两面三刀的奸人死了也不足吝惜,萧弋舟没再问,将竹简翻开。   平儿也支起了小脑袋直往竹简上瞅,然而他连习字的年岁都还不到,一个字也不明白,只能看新鲜罢了,小手指在竹简上不住地抠划。   萧弋舟从头扫了一眼至尾,“统御禁军的左子缪,是何人?”   “此人奴婢只听说过,听说当初因反了官海潮,已被官海潮当场剑杀。”   “不是他。”萧弋舟蹙了眉。   他的妇人是个极聪慧的,若真要避着他,亦不会选太过醒目之人助她出宫。何况她亦深知他的脾性,一旦被他查到,极有可能连累她的恩人被他重创,此事要行得不露风声。   他不管嬴妲因着什么缘故要避着他,他都不允。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要寻回她。   萧弋舟不厌其烦地又扫了眼名册,“此光禄卿夜砚为何人,尚在人世么?”   内监稍加犹豫,又道:“此人是前朝夜氏族人,”萧弋舟心中轻轻一跳,他抬起了眼睑,黑眸直盯着内监,迫他说完,内监只得回话,“奴婢七岁入宫,对这位夜将军很有几分印象。王妃之母便出自夜氏,后来红颜短命,卞朝先帝爷在世时,怜惜公主孤苦和夜氏功劳,便将公主的母舅召入宫中做了光禄卿,银印青绶。那后来,这位夜将军却利用职位之便,在宫中安插了不少亲信。”   “那虎贲中郎将、车郎将,据说都是夜氏之人。夜家后来凋敝,几乎已无人再提了,两人为求存活改名换姓了,现今还在任上,至于那夜砚大人,也因遭了陈湛忌惮,当初破城之日便人头落地了。”   内监说起此处不寒而栗,偷觑萧弋舟脸色,见这位冷峻严明的摄政王似乎并未动容,这才稍安。   萧弋舟又问了好几人,内监都道已不在人世。   萧弋舟盯着那名册厌烦地拧起了眉。   他此时头疼如绞,难以凝持,那内监每每否决一人,他便在那些名字上以朱笔划去,少顷之后竹简上已满是朱砂笔的划痕,所剩无几。剩余之人,都绝不像能与嬴妲勾通的。   他不禁又抬起头来,细思起方才夜氏在宫中势力盘根错节一事,“那两人改名换姓之后,你可还认得?”   内监道:“认得,一个还在宫中,另一人前儿个告老还乡了。”   萧弋舟紧绷着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将那还在宫中的召来!”   内监应了话,急忙下阶而去。   怀里的平儿缩了缩脚丫,安静地窝在父亲怀中。   萧弋舟也不知是该舒口气,或是陷入了更深的紧张和不安之中,他垂眸,粗粝的食指滑过小孩儿滑嫩的脸蛋,才不满两岁,这小孩儿已出落得极为像他,轮廓鼻梁都像,唯独眉眼似他母亲,亦是绝色。他不禁苦笑一叹,“你母亲啊,是个狠心的女人,将来你莫学我。”   要么便不动情,不要只对一个女人死心塌地,没了她不能活……   纵然他得了天下,江山万里,无人共享,御座之上,无人比肩,富贵荣华要来何用?   “爹爹,不哭。”   小孩儿伸出肉手捧住萧弋舟的脸,要替他擦眼泪。   萧弋舟双目猩红,只不过眼眶之中晕出了一丝湿意,眨了下眸子便眨去了,恢复了清明,小孩儿“啊”一声,似乎没擦到眼泪,自己却哭了。萧弋舟伸掌在他臀上一击,“哭甚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忍回去。”   他温柔可人又疼爱他的娘亲从来不会让他忍泪的,平儿嘟起了嘴巴,泪水淌得更欢了,后来“哇”一声便大哭了起来,嚎啕不止。   萧弋舟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将儿子往怀里紧紧抱了住,任由他哭,温热的水大片大片地从他的小眼睛里涌出来,沾湿了萧弋舟玄色锦纹华服的衣襟。   平儿的小手用力地抓着萧弋舟的衣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罢了,变成了嘤嘤的哼声,萧弋舟拍了拍他的背。   殿外传来了动静,内监去唤的人姗姗来迟,满头白须,扑通一声跪倒在萧弋舟跟前,“下臣见过摄政王。”   看架势便知是能屈能伸的,难怪能改名换姓活到现在,萧弋舟冷笑一声,竹简响亮地砸地,被掷到白发人夜江身前,萧弋舟压低了嗓音,声音冷得犹如寒水之中浸泡数年的坚石,“说,可是你相助王妃,助她逃出宫闱,若有半句欺瞒,我即刻取尔项上首级。”   夜江怕得发抖,忙道:“绝无此事!”   萧弋舟冷然犯疑,“那就是你堂兄夜霑?”   夜江抖如筛糠,“或、或许是。”   “他人在何处?”   萧弋舟声音渐厉。   怀里的小人儿怕得一缩,这个爹爹实在……好可怕,吓得他只敢小心翼翼收起了小爪子,再也不敢在他身上胡闹了。   夜江只得如实回话:“王妃走丢之后不久,他便不知去向了!下臣、下臣只记得某一日他来找下臣喝酒,醉酒之后,谈及摄政王,直言摄政王虽是英雄豪杰,可却不配做一个女人的良人,下臣心有疑惑,不敢多问。”   萧弋舟听到夜霑妄议之语勃然大怒,“好一个夜霑!”   “他家中可还有妻眷亲人?”   夜江叩首回话,“几十年前确实娶过一房妻室,他爱妻难产而亡,此后数十年,终老不娶,亦无子嗣。”   萧弋舟咽了口气,脸色古怪,“好得很……”果然是个计划周密之人,连一丝可以让他追查的尾巴都没留下。   “夜琅与你们是同宗?”   面对摄政王的咄咄逼问,夜江为保全性命,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系数同宗,然而下臣这一脉,分出夜家已经远了些,比不得夜琅侄孙的正统嫡系,”见萧弋舟脸色愈加沉郁不快,便识时务地立即转口,“说到底富贵如云烟散,嫡系与否如今说出来也教人笑话。不过夜霑倒是夜琅的嫡亲三爷爷。”   萧弋舟又咬牙,当初夜琅之所以在平昌藏匿得如此完好,如非他自己冒险行刺绝不至于被抓,眼线尽数浮出水面,恐怕这其中也有这夜氏二兄弟的功劳。毕竟是盘踞都城数十年的地头蛇了。   只是,嬴妲这个妇人,竟敢轻信夜霑,难道她就不怕夜霑同那奸邪之徒夜琅蛇鼠一窝?   他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   ……恐怕嬴妲从没怕过,怕的一直是他。   萧弋舟抱着怀中幼子长身而起,“夜江,本王给你两条路,王妃出逃,你夜氏兄弟二人功不可没,要么你即刻在本王面前自刎,留足全尸,”说得夜江浑身毛孔战栗发抖,他冷然又挑了唇角,“要么,助本王寻回夜霑及王妃。”   夜江本就是贪生怕死之徒,岂敢不应?忙磕头道选第二条。   萧弋舟当即吩咐人下去置备马匹行李,预备上路。   萧弋舟要亲自出城,消息不胫而走,到了黄昏时分已传得阖宫皆知。   夜深后嬴夫人来探视过一回,平儿已在她母亲的那方榻上的熟睡,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嬴夫人先看了眼孙儿,才缓悠悠地走回来,提气轻声道:“御医看过你的病了?”她攀住了他的手臂。   萧弋舟抿唇并不言语。   “胡闹!”嬴夫人双目湿润了,“寻回沅陵固然重要,你如此挥耗自己的身子,已是去了半条命!你如何还能纵马疾驰出城!”   母亲的质问让萧弋舟无地自容,他紧握了的双拳又松开,眸子猩红如血,“母亲,我早就该明白,我从见她第一眼,便只有半条命还在自己身上了。没有沅陵,我实在……生不知何欢……”话至最后,已成哽咽。 第91章 茫茫   嬴夫人自知劝服萧弋舟无望,心中大恸, 亦不再阻拦。   “你若要寻回沅陵, 母亲只能放你去, 但你要记着, 我们萧家,费尽艰辛历经磨折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刀山火海中牺牲了无数兵将,甚至是你的父亲。你要警惕,保重自己, 这一切不能付诸东流。”   萧弋舟为母亲承诺,“儿子明白, 定会无恙归来。”   尸山血海,白骨成堆,这残局已容不下他的任性肆意了。   打点行囊之后,萧弋舟连夜与夜江出城。   夜氏一族发迹于河套,这种贵族, 在战乱之世对家乡故里的惦念眷恋之情尤为浓郁炽热, 既然夜霑留言说是回乡,萧弋舟只好先去河套。   天微明时, 从山坡下静候的一队人马,因为看见了他,疾驰赶来, 凝睛看去当先一身飒然红衣如凌空欲去的飞燕的, 正是穆红珠。   萧弋舟脸色不愉, 因想到母亲曾说穆红珠自告奋勇沿途护送嬴妲,本该对她心有感激,但穆红珠此人,似乎就是个最大的变数,说不准她同软软说了何话,让他的软软更不愉快了。   胯下神骏英武的枣红马疾风一般踩过水涡,奔至近前,穆红珠撮口发令,勒住缰绳,让马匹停下,身后二十飞骑也跟着停下,她身后青灰的兜鍪底下露出一张白皙可人的少年脸,目光不善地死盯着萧弋舟,既自卑又不服地咬牙切齿。   穆红珠收了马鞭,笑容浓烈如火,“只是过来与你说说话,借一步可否?”   萧弋舟皱眉,“并无话同你说。”   他策动着马似乎要绕过穆红珠,穆红珠也不恼,笑得眉眼弯弯:“你不想知晓,回平昌路上我同你的小公主说了什么?”   萧弋舟滞住了。   穆红珠自信地抚了抚唇,催动着马走到一边,萧弋舟脸色阴冷地对夜江留了话,让他们暂驻于此,随着穆红珠走到河边上。   莽原绵延无际,这个季节已成了黄灰颜色,河水澹澹,木叶萧萧。   萧瑟的冷风吹得萧弋舟头一阵剧痛。原本只是强撑着气力纵马出城,没想到才走了不过数里路,熬了一个夜而已,熟悉的头痛已让他几乎无法勉力支撑下去。此时萧弋舟才终于想起东方先生的叮嘱,恐怕不必熬到四十岁,他的身体便会被耗空了。   穆红珠若无所觉,素手挽着缰绳,轻睨着他。   最后萧弋舟完全丧失尽耐心,“可以说了。”   穆红珠仿佛不舍得从他英俊的面孔上移开,目光灼灼,始终盯着他,忽又笑道:“我说,当初你还我恩情时,是于伽罗山南的温泉池水之中还的。”   萧弋舟耸起了眉,已是动怒,恼火地睥睨过去,“无耻。”   穆红珠放肆地大笑起来,隔了将近一里,顺着河风秋风还是能飘入夜江等人耳中,那耷拉着眼皮的少年男人猛然抬起头来,望向那俩人,马头纠缠,忽然觉得双目无比刺痛。他的手紧攥成了拳。   “她不会信的。”   过了半晌,萧弋舟才似乎找着一个能让自己稍稍舒坦点的说辞。   然而穆红珠却没打算放任他这种想法蒙混过关:“不,她信了。”萧弋舟倏然抬眸,俊脸上尽是凶戾,穆红珠浑然不惧,微耸香肩,眼波如雾,“我连你是怎么为我宽衣解带,怎么将自己压在我身上,怎么入我,怎么入得我神魂颠倒,都说了……”   “无耻!”   萧弋舟暗恼怎会有女人如此不要脸!这些全部都不过是穆红珠自己的臆想罢了,她竟然自己都作了真,编得如此有板有眼,哄骗他的妇人!   穆红珠为激怒他感到煞是开怀,“我知道那日小公主去你帐中你对她做了什么,啧啧,没有得到过你是我一生的遗憾,只是谁让你当初不肯遂了我呢,若是你肯,我定会信守承诺,一生不对她提起。还有,你的小公主在我面前温顺得像只猫咪,我若是想继续哄骗她,她自然什么都肯信的。包括我说,她那么娇软的身子,是该嫁个文人的,只有我这般女人,才承受得住你萧弋舟的狂风骤雨啊,她全信了,并为此黯然神伤许久……”   萧弋舟原本便因为伤了嬴妲自我痛恨,未曾想逼她离开平昌,其中竟还有穆红珠的一份力。饶是他从不肯与女人动武,因怒意填胸实难忍耐,已拔剑相向。   兵刃出鞘,冷寒的剑光如雷电晃过人的双目。   与此同时,那跟着穆红珠而来的清瘦的少年男人亦策马越众而出,朝这边飞骑赶来。   兵刃相击,穆红珠的软鞭被萧弋舟的长剑挑落,剑锋几欲入肉之际,她仍没有丝毫惊惧,笑意盈盈望着萧弋舟。   少年趁骏马拔足疾驰将身体俯低,右手极快地射出几枚梅花镖,萧弋舟眼疾手快,风声一到,便立即撤手挥剑将其打落,那少年男人已忠肝义胆地奔至穆红珠跟前护主,慨然怒瞪萧弋舟。   萧弋舟冷然地策马退后了几步,“你只是来同我说这些?”   穆红珠终于垂下了眸,轻叹一声。   “其实不是,是觉得背后如此编排你,很是对你不起。我手底下也有不少暗探,已替你发出去了,一旦有公主消息立即为你传书。”   拐弯抹角说了这么一长段,迫得萧弋舟险些下杀手,只为了这么一句“对他不起”,萧弋舟的嘴角抽了抽,没说二话,只是看了一眼发梅花镖救人的少年男人,撇过头策马离去。   萧弋舟与夜江一行人转眼消失在了平原尽头。   少年抿了抿唇,将穆红珠发颤的小臂托住,她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脊梁般无力地靠在了少年肩上,目光望向风烟之处消失的马队,泪水从美得嚣张的明眸之中不断地涌出……   “将军,不想了,他不值得,不想了,我会永远陪着你……”   *   夜色再度降临之时,萧弋舟一行人已策马入城,在城中客栈安顿下来。   累了一天一夜,马儿倦怠,人也消沉,沐浴之后萧弋舟便躺在了榻上,阖上了双目。   窗户并没紧闭,被风刮开,轻轻拍打着窗棂,萧弋舟从梦中惊醒,额头已出了一阵巨汗,头疼欲裂。   他强忍着,紧抿着唇,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条素帕,上绣了几朵蹩脚的牡丹。是当年,他首回同父亲入都城,为求娶沅陵公主所绣,一晃眼已过去这么多年了,丝线穿缀,娇艳红牡丹静卧绿影之间,亭亭玉立,姿态高洁富丽。闭上眼总是会想到小公主,漠北三年,无时或忘。   “沅陵,你到底在何处……杀了我好不好?别离了我……”   头疼得让他无法安睡,萧弋舟侧过身望着窗外明月,银光皎皎,如水华般流泻而下,房檐斗拱漆黑的影子朦朦胧胧的,香风寒雾之间,似有窈窕的身影立在瓦砾上,衣袂飘飘……   夜江大早上随着人去唤摄政王起身之际,发觉人叫不醒,推门入里,发觉客房对着床榻的窗子大开着,萧弋舟挨着床柱,跌倒在地人事不省,夜江心中突突,与下手疾步跑去将摄政王扶起,见他双颊血红,双目紧闭,夜江心跳如雷地探手摸过去,竟触手滚烫,已是发烧。   “去,传大夫过来!”   随行之人训练有素,忙分出一人去传医者,另几人打水取热毛巾来。   夜江毕竟活在深宫之中多年不敢冒头,谨小慎微,对风寒深知自救之法,当即命人去熬姜糖茶来。   这小郡中医者不多,仅有的也大多庸医,开的方子让夜江看了,都是自己也开得出但抓了吃了并无甚大作用的温和辅助之药,便让人回平昌去请御医。   萧弋舟重烧不退,时梦时醒,断断续续地。   三日灌了无数药汁进去,似乎仍不见好。都说纵然是铁打的身子,这几年戎马战场,常打起仗来数日不眠不休,冷风灌脑,箭矢中胸,人哪有不生病的?萧弋舟不过是积了这么多年的旧患如今一道发了而已,单是头疾便几乎要了他性命去了。   夜江被萧弋舟捉着,陪同出城,如今才不过过了一郡而已,摄政王重病不起,甚至可能一病归天,自己难辞其咎,早已打了退堂鼓,暗中欲偷溜,但萧弋舟的下属个顶个的精明严肃,夜江找不到可钻的空子,又挨了两日,正绝望之际,幸甚,萧弋舟终于清醒了。   众人见夜江须发皆白还趴在王爷床头装孝子贤孙,内心都无比唾弃,冷笑不止。   萧弋舟坐起身来,问了时日,才知自己因为重病又耽搁许久,夜江忙道:“王爷谨慎自己为重,若是还太过急切,再受了风寒,耽搁下来反不划算。”   萧弋舟懒得听他说话,翻身下榻,找了衣裳披上,步子仍虚浮着,萧弋舟推开木门走出去,唤上夜江,语声清冷:“我若死在途中,你也不得保命。”   夜江内心大呼哀哉,幸而没找着机会逃跑,接下来一段路,只好对着萧弋舟毕恭毕敬,再不敢心生逃念,尽责地将人带到河套陇西右郡。   因为战乱频发,旱灾严重,整座陇西郡几乎已赤地千里,再往上则是西绥,西绥尚有几处雪山,有大河之流流通,还无碍,而陇西右郡行了数里地依旧是村落无人烟,路有饿殍。   入城后夜江叩开老门,旧仆将人迎入,萧弋舟提剑直闯,要提审夜霑,老仆双目浑浊,但见来人气派非凡,非富即贵,夜江又对其鞍前马后,亦看出得罪不起,忙让人去问讯。   萧弋舟等得并不耐烦,但果然在陇西老家便问出了夜霑下落。   “将人带过来。”   萧弋舟往正堂一坐,巍然不可侵犯。   随即夜霑被两人叉着两腋而来,直往地上掼去。   夜霑虽气性不大,但比起毫无底线甘做走狗的夜江还是有些,何况嬴妲又是他协助逃跑,若不是因着对萧弋舟心有怨气,也不敢冒着性命之危做这么一件大事。   萧弋舟眉间的褶痕更深了,他俯下了身,“说,我夫人人在何处?”   夜霑冷笑道:“你夫人?你既认她为你夫人,却将自己三爷爷绑了扔在地上,这是你西绥蛮人对长辈的礼节?”   萧弋舟的面孔森寒,尽是戾气,“即便是她嫡亲的兄长,绊我之路,也只得杀之,既已落入我手,我劝你识相一些。”   太子便是死在此人手上,没得商量的,夜霑皱起了眉,说不畏惧是假话,只是萧弋舟愈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愈发是不肯在他跟前低头,叱骂道:“狼心狗肺之徒,你倒有脸谈及太子,既谈及太子,我也告诉你一句,你既枉顾夫妻之恩杀了公主的兄长,又何须假仁假义寻觅公主?没错,是我纵得公主出城,当初分道扬镳之时,公主便说了,这辈子她永远不想再见你萧弋舟,即便她死了,在路上和她腹中孩儿一尸两命,尸骨教鹰啄了,狗吃了,你也永远没有份!哈哈哈哈——”   萧弋舟的面孔愈发戾气外显,青筋曝露。   他的右掌握着腰间剑鞘,几乎已要拔剑出鞘。   一旁夜江直对堂兄使眼色,奈何夜霑恍若不闻,不为所动。   “你当我不敢杀你?”   萧弋舟愤怒拔剑,剑锋直抵夜霑咽喉。   夜霑侧目而视,稍避锋芒。   “敢,你萧弋舟乱臣贼逆有何不敢?”夜霑冷然道,“只是,杀了我之后,我敢保证你这一生都再也寻不到公主。她离开之时,腹中骨肉已经显怀,那可是你的孩儿,你若动我一根指头,我便敢保证公主和孩子你一个都得不到。”   萧弋舟的剑已在夜霑颈边磨出了血痕,颤抖不止。 第92章 噩耗   萧弋舟瞠目怒视, 与夜霑对视半晌之后, 他呵地发出一声笑,微微前倾的身体退了回去。   “将夜霑拉下去, 锁入柴房。”   夜霑果然沾沾自喜,萧弋舟拿自己无法。   萧弋舟冷然地翘起了薄唇, “剃了他一头须发,一根都不许剩下。”   “是!”左右愤而出列, 将夜霑的腋下一叉便往外拖走。   夜江谄谀道:“王爷妙计,夜霑此人须发甚美,平生最好抚须……”   萧弋舟睨着他, “可有下榻之处?”   夜江点头如捣蒜, 吩咐家中老仆去收拾宅邸中的空院让给萧弋舟住。   夜色如水,亭中枇杷树浮着一层油绿可鉴的光, 轻盈地滴着露水, 萧弋舟披衣去阖上了门户,走回来,将近几日压在手边的公文批复了几封。   这几年狂攻猛打, 在东郡和泽南留了不少遗祸,若不处理妥善, 随时有卷土重来之危。处理完手头公事, 时辰已经很晚了。他近来总要将夜晚分出一半留给公文,疲惫了倒头便会睡着, 不会再想着嬴妲夜不能寐。   这天照例是倒头就睡, 或许是这几日昼夜有些颠倒, 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肢体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他略感疑惑自己是否已经入睡。   纱帘外模糊地近来一个人影,誊于帘上,显得黑灰修长。   还是睡着了罢。他想,梦中小公主来与他相会了,不然不可能如此。   那人影愈来愈近,他的眼皮忽然不安地滚动了起来。   一只手缓慢地拉开了纱帘,黑影轻轻探了进来,萧弋舟意识模糊地动了眼珠,心中期待着那双手似乎能抚到自己面颊上,正如每晚梦中所见,小公主娇笑如画,嘤咛一声就扑到他怀里来。   然而萧弋舟却忽然感到一片冷光闪过,常年与冷兵器打交道的将军万分警觉,身体快于意识地抽出了床头绑着的匕首,双刃相交,铿然一声,他的意识彻底清醒了,那人被他内力一震倒退了两步,跌出了纱帘,见他人已苏醒,掉头就跑。   萧弋舟来不及套上长履,赤足追出几步,匕首凭空扔出。   那人轻功卓绝,一个箭步急冲便已窜出了门,匕首被钉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悠长颤抖的龙吟之音,木屑四溅。   但那刺客到底是惊动了院中下属,一人长喝“何人”,须臾之间院中亮起了无数火把,那黑影蹿上屋脊,被埋伏盯梢的线人捕捉到,双方交手数招,兵器碰撞了几声之后,不待帮手一应蹿上房梁,刺客便已纵身窜走得以逃脱。   萧弋舟赤足走出寝屋房门,手下兵卒拥护而上,持刀护佑。   蹿走的黑影放声长笑,“萧弋舟,欲见表妹乎——”   那声音已经很远,随着风声一到化了。   萧弋舟眉头紧紧攒起,手臂青筋毕露,一拳击在木窗上。   院中动静太大,惊扰了夜家人,夜江唯恐萧弋舟皱下眉头,忙蹑手蹑脚跟上来,诧异地望着周遭遍地举着火把刀剑的士兵,“这——王爷,大晚上的您这是何意?”   萧弋舟胸口起伏,出尽胸中恶气,冷不丁睨着他哂笑道:“刺客是夜琅。”   “你何时同他递了信,让他知我在此?”   他们一行人行路并不惹眼,何况萧弋舟路途之中非常警觉,没有察觉到有人跟着,夜琅应是徘徊于此,见他歇脚,便想来给他致命一击。   南下旌旗十万灭尽泽南主力,手刃太子,这其间萧弋舟都没见过夜琅。此人行踪类鼠,狡兔三窟,难以获觅,加之那时候萧弋舟一心只为报仇,无心理会夜琅去向,没想到夜琅挣脱林平伯的势力束缚之后,竟龟缩于此。   夜江忙跪了下来磕头,“绝无此事啊!这一路下臣对王爷可是忠心耿耿,王爷您若不信,自管打死了下臣,下臣也是这话!”   萧弋舟皱眉,烦躁地挥了衣袖,“姑且信你,带你的人去查,夜琅在何处下榻。”   夜江忙点头哈腰地去了。   萧弋舟让院中聚集的人散了,日后机灵些,蚊子也不许放入他寝屋。   再度躺下之后,萧弋舟却已毫无睡意。   被夜琅这么一闹,脑中紧绷的线瞬间崩断了,夜琅说嬴妲在她手中这话萧弋舟是不信的,倘若真是如此,夜琅明知嬴妲对他的重要,让他拿命去换都舍得,不必只身前来刺杀。只是心中终究无法安定,若真是呢?若真有万一呢?   子时仍旧为入眠,萧弋舟趿拉着一双木屐,也未束发,披了玄衣外袍到柴房去。   不透光的柴房黑黢黢的,只有他手中一盏灯笼可以照亮,夜霑被五花大绑在一根顶梁柱上,浑身被勒得极不舒服,难以入眠,到了子时因为过于疲倦,好容易有了困意,结果听闻动静一睁眼,对着灯笼火光便见到萧弋舟的脸,登时板起了脸孔。   萧弋舟取了烛火,点燃了火钵里的干草,引燃了木炭。   屋内光亮幽微,只可见人,连人五官都分不清。   萧弋舟的语调姿态已不若白日时的强硬:“你与沅陵在哪分道的?”   夜霑自然不肯说,姿态洋洋地别过了头颅。   此时他一颗脑袋不剩丝毫毛发,被剃成了秃瓢,心中对萧弋舟旧怨加信仇更是怨恨大生。   萧弋舟此时也有些懊悔,不该一时冲动命人剃光了夜霑须发。   “今夜夜琅前来行刺于我,说沅陵在她手中……”   “放屁!”夜霑闻言勃然大怒,厉声叱道,“我的人将公主早已……”说到此处,生生一顿,夜霑色变,因为自己险些义愤之下脱口而出而悔得咬舌。   连萧弋舟都没想到夜霑果不其然是个受不得激的人,此法奏效了,果然便已套出嬴妲不在夜琅手中,如此心放下了一大半。听夜霑口气,她应是安全的。   夜霑脸色悻悻然,对萧弋舟道:“你绑了我,拷问我也是无用,当初出城之后,我便与公主分道扬镳,不知她往哪个方向去了,我便回了宫中拟了封辞呈,准备着告老还乡了。如今就连我也不知公主人在何处,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是这话。”   萧弋舟垂目,“为何答应放走沅陵?”   夜霑恍惚一瞧,觉得萧弋舟神色黯然,委实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若亡妻还在,他自当一世宠爱着她,他平生最恨负心之人,公主嫁了萧弋舟,愁眉不展,必然是他有负公主,何况杀兄之仇在前,夜霑头疼脑热地答应了公主的诉求。但见着萧弋舟这副模样,心下却感到无比怪异。   他满心复杂,“公主那时跪倒在我跟前不住地哭,哭得很是绝望,求我带她离开平昌。她的确是自愿离去,非人所逼。”   这个萧弋舟清楚,嬴妲的留书,是让他不要满天下去寻她。   可是他如何能做得到!   萧弋舟恻然一笑。“公主做事当机立断,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回头了,她素来是这样的性子,怨不得别人,怪我没有体谅她的心意,也没有警觉,才让她逃开。”   他转身去了。   他们还在一处时,嬴妲对他温驯而依赖,事事小心温柔,可事实是她没了他可以,而他没了她,不行。他身上无数结痂的创口,她都一个一个记着,用她的如水柔情包裹着他皴裂的害怕再度受伤的心脏,没了她,那些伤口再度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随意一阵风、一粒沙便刺得干裂剧痛。   *   夜江挨家挨户地查访,也没揪出那罪魁祸首。想必是夜琅自知打草惊蛇,以他的机智,早就逃出了平昌。   数日之后,夜家旧宅门口来了一个叫花子孩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说要送给里头的贵人。   夜江拎了包袱入门拿给萧弋舟。   萧弋舟撕开包袱,将里头的东西取出。   众目睽睽之下,摄政王当初红了双眸。   他手中有一片裂帛,是从嬴妲的藕荷桃花锦衣上撕下。那身衣裳她穿着最娇俏明媚,若夭夭之华,他一直记着,这裂帛上桃花纹,精细工整,确实出自宫廷绣女之手。   那裂帛之上,染了滴滴如梅花般的鲜血……   除此之外包袱中还有一只雪白绣鞋,鞋面微翘如凤翅,花纹精致,是千藤海棠缀锦纹,也是宫中制品。   萧弋舟攥紧了布帛鞋履,哑声喝道:“将那孩子抓进来!”   须臾后,叫花子小童被领进门来,萧弋舟让左右往他幼嫩的小手,和他身上脏兮兮的破口袋里塞满了银钱,小童双目明亮,不必问话便全说了:“我在城外讨饭时遇着的人,他叫我将这个交给大爷,说这东西的主人已经死了,大爷切勿再记挂。”   萧弋舟猛然长抽了一口气,他闭上眼,又骤然睁开,厉声呵斥:“谁教你撒这个谎!”她不会死,怎么可能!   小童摇了摇头,被萧弋舟掐得两臂剧痛,胳膊几乎快被卸掉了,然而谁让这位大爷出手豪阔呢,他也就勉为其难地说道:“那人还说,当初他将绣花鞋主人追到了淮海大河边上,要拿她向大爷讨些东西,不料,回去路上那女人个性刚烈,不可屈服,就跳了马车,连带着腹中孩儿一道死了,他只好取了衣裳一角,寄给大爷,说给您一个交代,免叫您天南海北地找一辈子,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还在欺骗。”萧弋舟一把拎起那小童扔出了院门,将那裂帛和绣花鞋一并扔到他身上,“鬼话连篇,滚!”   小童抿了抿发干裂开的嘴唇,摇头晃脑地拾起了东西,兔子一般地窜出了巷子。   萧弋舟背过了身,沉默了少顷,仿佛如梦初醒,回身要抢回嬴妲的东西之时,脑中忽然涌起一阵眩晕,栽倒在地。 第93章 找到   萧弋舟久久未醒, 时而梦到嬴妲走到了悬崖边摔下去,时而梦到她纵身跃入了大河,时而梦到她拿着针线绣着小袄,待他推门走入之后,温煦如春阳的笑靥七窍流血, 眨着血光一瞬不瞬望着他,唇边飞笑……   苏醒时,得知自己又睡了两日一夜。   满身巨汗, 他命人抬水来沐浴, 心事重重地沐浴净身之后, 坐在向南的窗子旁沉默着。   算起来嬴妲这一胎已经满了六个月了。这么许久了,他还在大海捞针。   夜江忽然叩门, “王爷, 夜霑想通了,他有事禀告。”   萧弋舟猛然回头, 他疾步走了过去拉开门, 夜江佝偻着腰朝他不住点头,“王爷您看——”   “放了他。”   “哎!”   夜江一溜烟奔出了回廊,走了出去。   不过少顷, 夜霑戴着一顶胡式圆顶毡帽赶来, 萧弋舟在廊下等候着。   “你说有事禀告?”   萧弋舟蹙起了眉。   夜霑急忙点头, “正是, 此前, 是我误会摄政王了。当日我与公主出城之后, 公主执意分道,我只得应许,然而心中放不下,便遣了暗卫一路跟踪,如今这世道歹人横行,我此举也是担忧公主不慎遇袭。公主离了平昌之后,便一路北上。王爷寻到陇西来本是没错的。”   萧弋舟胸口狠狠一个起伏,他绷紧了心神,暴怒道:“你前几日还说不知她去向!”   夜霑忙垂首认错,“是我的错,我一心以为王爷不过是虚晃一枪,说到底有负公主,便不敢说,如今才知王爷是情之所至……只是,我确不知公主在何处落脚,当日我的人到了淮海大河之后给了我一封传书,说恐遇上了棘手之事,那是他们给我的最后一封传书了。”   淮海大河……思及那叫花小童之言,萧弋舟全副心神倏然绷紧,眉眼之间浮上了痛楚之色。   “此后更杳无音信。我辞官归乡之后,又另外着人打探,均无回信。”   “想必是他们也暴露了行踪,夜琅便顺藤摸瓜,找来陇西。”   夜霑喋喋不休。   夜琅手中握有嬴妲衣裳上的碎帛,染满鲜血……萧弋舟已不敢再想下去,头一阵剧痛,几欲炸裂。   他扶着额头退到了一旁,唇肉紧紧抿着,强忍痛楚。   夜霑见了也是一声轻叹,“夜琅是我嫡亲侄孙,卞朝没落之后他误入歧途,本来可惜,但想到我年事已高却更加畏死,毫无骨气,也自知无法怪他。夜家如今只剩他一根独苗了,王爷稍稍体谅我些,他的行踪我没法同你说。”   萧弋舟挥了挥衣袖,踉跄地跌入房内,掩上了门扉。   头痛如绞,仿佛有一柄锋利的匕首正将他脑中软肉来回切割,几乎无法想事。   她往北走,要去何处?   人海茫茫,毫无踪迹,线索到了夜霑这儿也断了,无奈之下,萧弋舟只得又下决定,暂时先折去淮海。   淮海于陵原以南,是中原要地,大河途径,曲折回肠。   当萧弋舟赶到之时,支流下游河道几乎已被完全冰封,他当即散开诸人,沿着上游去寻线索。   夜江带着人沿上游一路寻过去。   萧弋舟立在河道边,负手望着滚滚长河,骇浪翻腾。长风浩荡,冰寒入骨。   他的双目一直死死凝着那汹涌澎湃的波涛,脑中仿佛想见她纵身跃入河中的梦境,犹如现实,真实得让人害怕。   他不禁倒退了一步。   河滩上蓬断草枯,到了这个时节,莽原上只剩几丛枯死的飞蓬恹恹寂寞。他一脚踩着蓬草,觉得脚下有些咯人,皱眉又退了一步,他蹲下身,从荒死的断草之中寻到了一只耳环,那耳环上缀着一颗小拇指大的明珠,细而弯的银钩方才险些刺入了鞋底。   “软软……”   他的呼吸一阵急促。   她确实来过此处,且遗落了不少物件,除却被夜琅寻到的绣花鞋与染血的裂帛之外,另有耳饰遗落在草丛之中,想必当时夜琅拾物,河滩边草还丰茂着,或许是因着这个障眼之法,或许是夜琅得寻得不仔细,或许是夜琅以为有了碎衣裳与鞋履已然足够,余下的不必寻觅,总之最后遗落了一串耳环在此,萧弋舟将其拾起。   珍珠下坠着的粉红流苏已褪了颜色,几乎成了全素色。   他将其拾起揣在胸口,若有撕心裂肺之痛,痛到失语。   “王爷,我们又拾到了一物。”夜江带着两个人疾步赶至,到了近前,他粗糙的大掌一摊开,萧弋舟望去,竟又是一只珍珠耳环。   错愕、惊怔之际,萧弋舟骤然头疼起来。若遗落了一只耳环,极有可能是嬴妲逃跑途中不慎遗失,那么两只呢……   “在草丛之中拾起,王爷,这可是……”夜江正要问可是王妃之物,却正瞧见萧弋舟掌中所握之物,流苏从指缝见流出,一阵愕然。   萧弋舟亦摊开了手掌,掌心被耳钩刺穿了一个血洞,已冒出了一滴殷红的血。   一阵风刮来,萧弋舟几乎站立不住,被吹走两步,望着那两只珍珠耳环,苍白的俊脸上露出了笑容。“沅陵怕我不死心寻她,一路寻到这里来,又得不到回音最后断了线索,留下两只耳环是为了告诉我,她……她没死,她不在夜琅手中。”   虽然嬴妲留了书信,让萧弋舟莫再寻她,可她私心之中又万分明白他的脾性和他的情意,知道他不能为了一封信善罢甘休,一定会追查到夜霑头上。而夜霑又是个绝不堪拷打之辈,最后一定会泄露她的行踪。沿途她已察觉,夜霑之人一路跟着她到了淮海,后来被夜琅的人暗中处置了,所以他能追到的最后的方向,便是淮海,在这滔滔不绝的大河的边上。   她故意遗落了两只耳环在此。   夜江颇为惊疑,觉得不可信,“不过是两只耳环而已,或许是无意之中遗落,或许是王妃嫌弃碍事随手摘了沿途一边扔了一只,王爷怎知就是——”   萧弋舟掌中用力,将珍珠搓成了细粉,夜江被这手劲惊呆默然不敢再语,偷觑左右,见其习以为常之色,不由暗暗咋舌。   “她常玩这种把戏。”   萧弋舟笑了起来,口吻已变得沉稳而自信,甚至携了分欢快。   “有时藏在银镯暗槽之中,有时刻在战鸽信筒之上。”   吃了一次亏他便永远记住了。   珍珠变成了齑粉,随着萧弋舟手掌一翻便扬尘而去,最后在他掌中只余了一只小巧精细的银环。看到银环的瞬间,萧弋舟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铜铁制物在风沙雨水之中锈损极快,银质之物留存之日稍久,他将银环徒手拉开,里头果然藏有一张小字条。   没想到小小珍珠之内竟内有乾坤,当今之世军阀割据,密信流通何其艰难,各家绞尽脑汁想法,八仙过海。夜江总算明白,萧弋舟何以据有天下了,其心细如毫发,比起夏侯孝等骄兵技高不止一筹。   字条展开,是嬴妲的簪花小楷,字细如微雕。   想必只有她的字才可以小到如蚊蚋一般时还笔笔工整,纹丝不乱,犹如方块,这一点萧弋舟这个书法名家也是叹服的。   两颗珍珠之中各有诗二句,连起来是藏头诗一首:“南园满地堆轻絮,华屋金盘人未醒。山长水阔知何处,北风驱雁又离行。”   汉人喜爱玩的“集杜诗”与之类似,大致是收集前人诗句,拆句断章,合成新诗一首,另成意境。这种游戏他虽没见过,但也有所耳闻。   “南华山北,”一种似得天垂怜的万幸之感涌入胸膛,久久地紧绷的心骤然松弛下来,萧弋舟已说不出是该笑或者哭,“我寻你这么久,竟躲在……兀勒!”   “王爷?”   大抵是因为摄政王眼下看起来状况非常不好,状如疯癫,悲喜交集,夜江忍不住要问下一步去向。   萧弋舟利落地将两张皱巴巴的干纸揉了揣入胸口,疾步去牵马,“去兀勒!”   一行人复又上马,浩浩荡荡地随萧弋舟快马疾驰赶到兀勒南华山。   山坳往上,树树墨影之间,山门隐约可见。   南华山上有一座南华寺,是西绥唯一的一座寺庙,但香客不多。西绥人并不信佛。只是为了给一些仍旧信奉佛陀的汉人提供方便,每年由萧侯放钱为佛堂修缮,添些香油罢了,这佛寺倒也长久地屹立不倒。   萧弋舟走入山门那一瞬,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那宝相庄严的佛像之前。   “世子,”住持徐徐走出,“世子如今已贵为摄政王,将成天下之主了。阿弥陀佛。老衲先恭祝世子偿愿。”   住持还记着萧弋舟,九岁小儿,于佛祖面前口出妄言,要领万乘之国,夺率土之滨,做人上人。对如此小儿,不得不印象深刻。   萧弋舟却手足僵痹,几乎难以开口,“方……方丈,我妇人可在寺中?”   住持手持禅杖退开,“在,今日令夫人生产。”   “生产?”   萧弋舟几乎失声。他怎会没有算过,嬴妲怀孕至今不过才七月有余,这是早产!   几乎站立不住,他踉跄地奔出佛堂,竟有人引路,至山寺之后竹林间的一座小屋去。   屋外摆了不少蒲团,无数僧人围坐于此,打坐念经,为难产的妇人和早产的婴儿祈福。   木屋简陋,门户紧闭,萧弋舟窜过矮坡,奔入竹林,落木萧萧,满地软泥,让人泥足深陷。木屋里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仿佛已是最后的挣扎,逐渐归于无声。   萧弋舟呆住了,如被毒蛇咬了一口,全身已经麻痹。   僧人岿然不动,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收拾好乱糟糟地自他脑中嗡鸣不休的声音,奔至木屋前撞开了门,隔着一道帘,周氏探出了头,对上萧弋舟的目光呆住了,失声道:“将军!”   萧弋舟咬牙越过了忠心耿耿的周氏,往床头奔去。产房没有透风,光影黯淡,萧弋舟在看到榻上的嬴妲苍白瘦削的脸颊之时,生生一顿,继而扑倒在榻下,双手拿起了嬴妲垂落身旁的小手,紧紧捂住,吻她的手背。   不过数月而已,不过数月而已……怎么变得这么瘦了!粗心的下人怎么伺候不好他的软软!   产婆在榻尾替收拾,一面为嬴妲鼓劲儿,然而嬴妲早已力竭,孩儿早产,可是个头却大,怀孕期间便几乎掏空了她身子,她眼下弱不禁风,随时有断气的危险,三个产婆都不敢太使着王妃用力。   嬴妲闭着眼,满身是汗,肌肤雪白没有一丝血色,全身麻痹无力。她感到身边有人温柔地唤着自己,慢慢地睁开了眸子。   她黑茶色的眸子凝着他,犹如脆弱的一缕波光,即将被揉散了,这一眼看得萧弋舟揪心不止,根骨都仿佛被抽去。   “软软,是我……”   她有些惊异,气若游丝地说道:“夫君……你……你怎会来此?”   话未竟,熟悉的阵痛再度侵袭而来…… 第94章 生产   萧弋舟双目绯红, 眼前的热雾几要汇聚一处, 凝成水珠了。   榻上的人清减了许多, 肤白如雪, 惨淡得令人心痛。嬴妲想伸手碰他的脸,只是身上太痛了,生产耗费了她全身大半的力气, 本能地蜷起腿发出嘶哑的呼痛声,几名产婆摁着她的腿不许她乱动。   她痛得花容失色, 满脸泪痕,嘶声喊叫不止, 萧弋舟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 低喝道:“你们到底会不会接生!”   几名产婆此时都头大如斗,被摄政王虎目一瞪,胆小的险些厥过去了。   “软软,软软,我在这里……”   萧弋舟跪在她的床前,腿软得已无法起身,将她的手掌松开,额头抵入她的手心。   “软软,你还怪我, 逃到兀勒城来不见我是么?我也自知没什么脸见你, 可我担心你, 不得不来。”   嬴妲疼痛不已, 痛得脑中搅作一团浆糊了, 仍咬牙回道:“我不怪你。”   他愣了一瞬,飞快地抬起了头,痴痴望着她。   “你、难道不因那……那件事怪我?也……不因你皇兄怪我?”   他呆呆地自己都不知自己的手掐疼了嬴妲。   这时周氏又提了一壶热水走入,将热水倒入盆盂之中,面色凄然道:“夫人中毒之后,不肯下胎,想赌这一把。本以为只要不再出血便会安然无恙,不曾想后来还是、还是见了红,问过御医,那时候月份已大了,胎儿已经成型,夫人又身子羸弱,就算下胎也逃不过一尸两命,不如赌一把。夫人不想教将军知道,怕您难过,一个人从平昌城逃了出来。将军,这孩儿即便生下来,恐怕也——”保不住母亲。当时几名御医都是如此说的。   嬴妲的身子已经太弱了,这孩儿必定早产,她根本支撑不住。   萧弋舟凝望着小脸煞白的嬴妲,声音靡哑:“软软,那你打算怎么办?”   又一波剧痛袭来,嬴妲难受地仰起了脖子,萧弋舟忙用衣袖替她拭汗,只是想自己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身上都是泥灰,滞住了一瞬,他回头从木椅上取了一块干净帕子替她擦汗。   这一路的艰难心酸周氏都是看在眼中的,周氏心疼嬴妲,“将军,夫人力有不足,您别让她说话了。”   萧弋舟忙点头,冲嬴妲目光示意,让她不必回答。   嬴妲的俏脸浸在汗珠之中,柔软地摇了摇头,“不,周妈妈,我现在身上疼,你让我跟夫君说些话,说些就好。”等会儿,恐怕再也说不上了。   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浸湿了身畔枕褥、漆黑的长发。   她微微偏过头,萧弋舟替她将泪珠擦拭去,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夫君都瘦了。”   萧弋舟垂下头苦笑。   “找我找得辛苦么?”   萧弋舟道:“是我自作自受。”   嬴妲又摇了摇头,“我本想,等我死了,让周妈妈带着孩儿回家,回平昌,到你身边。”萧弋舟不许她说丧气之语,惊慌地用食指封缄她的嘴唇,嬴妲偏偏要说,“可是我又怕你找出来,又找不到我,找一辈子。”   “我会的。”萧弋舟艰难一笑,“你不留行踪,我真会找一辈子。”   “我就怕这样。”   她勉力想抬起手,可是总拿不起来,萧弋舟明白,将她的手拾起放在自己脸上,任由她碰。连日连夜地赶路,萧弋舟已疲乏不堪,头也隐隐作痛,然而在这时,全都不及心上之痛,他苦涩地牵起了唇角。   嬴妲道:“你还是找出来了。”   萧弋舟涩笑着垂目,“你为我留了线索,不然我找不到这儿。”   嬴妲柔声道:“夫君是我见过最聪慧之人。”   他哪有脸,将她的掌心,她的拇指都亲了亲,苦涩无言。   “我们在淮海官道上碰见了表兄,他穷追不舍,我怕逃不脱,让周妈妈撕了我一件衣裳下摆,裹了一只绣花鞋,从马车之中扔出去,故意扔到一个隐蔽处,其实是故意让表兄找到。我在那件衣裳上留了一个假线索,故意写着向夫君求救,将他引到陇西去,这样便与我们一东一西分开了。”   萧弋舟苦笑道:“软软你真是……聪明。害苦了我。”   想来夜琅拿了碎帛绣鞋之后一路“追”去陇西,后来自知上当,便趁着他来时,故意将裂帛上染了血拿给他,不让他好过。   嬴妲喊了一声儿“疼”,声音软软的如在撒娇,萧弋舟立时警觉起来,问她哪疼,嬴妲眨着泪眼低语:“夫君,你亲我好不好?”   萧弋舟疑惑地看了眼她,俯身而就,亲吻她的嘴唇,只碰了一下,她却像吃到糖的小孩子露出餍足的笑容,不让他看穿她的一点痛。此时她全身痛得筋骨都欲散架了,生平儿之时都绝无此痛的,实在难以忍受。她的脸色又顷刻之间恢复了雪白,可却仍旧笑着,笑得最温柔给他看。   萧弋舟心痛如绞。   “软软,疼便喊出来。”   “不要,夫君跟我说说话就不疼了。”嬴妲的声音渐渐小了,力气甚至不如方才,萧弋舟不许她再说话,嬴妲却不肯听话,“可我又怕,那时,我算到表兄或许会拿我的东西做文章,也顾不得了,就在淮海大河边另为你留了真的线索。”   萧弋舟道:“幸得是我先找到那副耳环。”夜琅是也精通密信传递之人,未必看不出那两粒珍珠的端倪,他咧开了嘴,心有余悸,“为何不让你表兄骗我?”   她不是就想着骗他,让他以为她死了,如此才不会满天下去寻她么?   嬴妲痴望着他,低低地道:“你若是以为我是死在表兄手里,你没有保护好我,一定会痛恨自己,内疚一生。”   萧弋舟内心大为震动,望着她半晌无言。   他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哑声道:“软软,你什么都为我想!”   她每走一步,看似算计,却都因为太了解他太在意他,算得全无遗漏。   在她的计划里,最后她仍是死了,只是为他留下两个孩儿,让他不必惦念。如何能够!   强忍的不让聚集起来的热雾最终模糊了双目,凝集成大片水泽,从眼眶之中不绝地滚落,滚烫如热油,全滴在嬴妲的手背,她惊讶地“啊”了一声。萧弋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流泪,强硬地将头埋了下来,泪水都抹在她的被褥上。   强烈地剧痛再度袭来,已经不知是第几波了,嬴妲早已记不清了,一次比一次力气更弱,这一次再也没有力气说话,萧弋舟听不见声了,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床尾几个产婆都在为嬴妲鼓劲,让她再使点力气。   萧弋舟惊怔地望向嬴妲,她几乎已睁不开眸,眼皮都耷拉着,看不清目光,萧弋舟震惊而害怕,“软软?软软?你不要,不要吓我……”   嬴妲脸色苍白,痛苦地嘶声喊着,手紧紧攀着萧弋舟的手,他捏着她的柔荑,一声一声地唤她。   产婆忽然露出喜色,“夫人比方才用力多了,将军你再一直唤着夫人!”   萧弋舟连忙道是,双手撑起床榻,俯身贴在嬴妲的耳边,不住地唤她,用不同的称呼唤她,她听见了,很多都羞耻得令人脸红,她也会轻轻激灵一下,回应他的“无耻”。   周氏替嬴妲喂了些水,也走到了床尾帮着产婆扶住嬴妲的双腿。   嬴妲下身出了许多血,她身体弱不禁风,这时候能不能活下来都要看上天造化了,产婆们只好稳定心神,有条不紊地为嬴妲鼓气。   “孩儿头出来了!”   萧弋舟听了猛然回头,产婆让他不许停,一直喊着夫人,他便悻悻地听话,俯身在嬴妲耳边说话。   嬴妲紧扣着他的手指,一向柔弱的她这时却因为生产的剧痛将他的手指攥得极疼,萧弋舟忍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折磨,不怕她太用力,就怕再也不用力了。   婴儿头出来之后,后面的一切便轻松了不少,嬴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攥着萧弋舟的力气也越来越小,已经撑到极限了,最后仍旧脱力的昏厥了过去。萧弋舟心跳骤停,这时,产房里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他倏然回头,产婆对他道:“是个小公子呢!虽然早产,但个头却不小,只是日后要谨慎照料些。”   萧弋舟眼下不关心小儿子,哑声道:“软软,没声息了。”   周氏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替嬴妲抓了脉,平复了一口呼吸,“将军,夫人还有脉象,只是无比虚弱,让她休养着。”   萧弋舟脑中一阵晕,周氏之意是,软软不会死了……他张皇地扶着木榻起身,走到床尾,床褥全是鲜血,一大滩,极为刺目,萧弋舟感到眩晕不止,两名产婆将他扶住,道:“力尽晕厥是常有之事,夫人只是身子太弱了……将军既然不放心,这便让最好的大夫过来伺候着。”   萧弋舟皱眉点头。“正是。”   产婆要将小公子给他抱,萧弋舟看也没看一眼,走了回来做到嬴妲床边,“周氏,将兀勒城里最好的大夫叫过来待命,说是我请来的,医好我的夫人,万金酬谢。”   周氏忙点头去了。   木屋外乌云拨开,露出湛湛青天,僧人祷告也停了,他们睁开了眼,望着洒落下竹林的斑斓绚丽的日光,脸上全都是慈悲的笑容。   产婆们将小公子用襁褓包好,麻利地替嬴妲收拾脏污的褥子,料理好这一切之后,便出了产房,“我等就在屋外候着,等将军传唤。”   萧弋舟道了声“好”,声音哑得几乎只剩下气声,连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他安静地守在嬴妲榻边,等候她醒来。   襁褓被安置在她的身侧,露出来一只软软红红正在熟睡的小脑袋。萧弋舟这时才打量起他的次子,不知为何有种预感,这个儿子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面貌柔美、祸国殃民的祸水!   仿佛听到了他内心之中对她拼死诞下的儿子面貌的不满,嬴妲幽幽地睁开了眼,萧弋舟愣了愣,惊喜交迸。   嬴妲只是怕他担忧,强撑着睁开了眼,也维持不住多久,望着他胡子拉碴的狼狈面容,忍不住柔软地笑了。   “夫君,我方才做了一梦。”   “梦到什么了?”这时的萧弋舟特别温柔。   “梦到夫君哭了。”   她笑得腼腆而柔软。萧弋舟呆滞了,从那笑里竟看出十分的不怀好意。   她偏还不依不饶的。   “哭得好凶,我的被褥全让爱哭鬼的眼泪打湿啦。”   “……” 第95章 山中   嬴妲短暂的苏醒仿佛回光返照,跟着便陷入了昏昏沉睡, 萧弋舟的心惴惴难安, 此时也不敢告知嬴夫人全况, 只寄信回平昌,道嬴妲又诞下一子,体虚乏力, 还不能行路, 望母亲宽恕体谅, 暂摄国中要事。   然而嬴夫人也是极聪慧之人, 看过信,推算时日, 自然也知道这孩儿早产了,她心中便会有猜疑。何况当初嬴妲离去之时,她身上似乎还有余毒, 身体羸弱不堪。上下串联, 自能明白,便也只回信一封, 说了许多宽慰之语, 提及平儿安好, 并照料幺子的诸多细微处, 别的一概不提。   嬴妲再度苏醒, 也不知过了几日了, 萧弋舟还守在她的身边, 他就睡在她的身后, 伸臂搂着她的细腰。   轻微的鼾声在她动了一下胳膊之后瞬间停止,便跟着一声惊恐的喊叫“沅陵”,他醒了过来并且坐起来了。   她侧过身,微笑眯着眼睛看他。   萧弋舟又惊又喜,“你醒了?”   说着他低下头,拿自己的额头触碰她的额头,将琉璃般易碎的美娇妻伸出双臂死死搂住,低叹一声,“好像好了些,还有哪里痛?”   他如履薄冰般的问候让嬴妲感动之余又有些不适应,她低声道:“夫君你压着我了。”   萧弋舟尴尬地“啊”一声,忙退了回去,替她将被角掖好,“你饿么?我让周妈妈给你炖了鸡汤。”   “饿了。”   嬴妲望着他。   萧弋舟点了头,忙掀开被子走下床。他身上衣衫齐整,像是实在困倦不过,才在嬴妲的床上歪了一会,只不过一不留神便睡过去了。   嬴妲的目光始终不离开他,这几日还是狼狈颓靡的,脸上的胡茬随意刮了下,刮得又不匀,都冒出了青刺,整个人看着又消沉又靡废,好看得令人心动。   他讪讪离开了寝屋,嬴妲才侧过身,小宝贝在藏蓝软缎、绣着佛莲百朵的襁褓里躺着,闭着小眼睛安睡。   襁褓的布料应该也是住持大师给的,他常说善因结善果,萧家这么多年一直帮助他们,如今佛祖庇佑,会让他们长乐圆满。   汤盛来之后,萧弋舟与周氏一道回来的,周氏将她搀起来,为她在身后多垫了个枕头,萧弋舟便坐下喂她。他又不怎么伺候人,第一勺烫了嬴妲的嘴,他忙放下调羹,让嬴妲吐在手里,拿干净帕子擦了,再喂的时候便知道吹凉些了。   周氏在一旁看着,觉得不忍打扰,便暂时退了出去。   嬴妲腹中空久了,喝了些汤饱腹,不过须臾,她有些难堪,要下去解手。她不说,萧弋舟看不懂她脸色,嬴妲直催促他出去,让周氏进来帮忙,萧弋舟无奈之下道:“好吧,我就先出去,等会儿进来。”   她好不容易走了,换了周氏来,嬴妲才脸红地说了心思。周氏听了一愣,望向了窗外背着木屋的萧弋舟的身影,轻笑几声,将嬴妲搀扶下榻,“幸而我备了壶,就在此处,我为夫人拉上帘儿。”   嬴妲身上还疼着也走不动,只得如此。   然而饶是在周氏面前,她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儿,慢慢吞吞地,又怕萧弋舟突然进来。   周氏跟了嬴妲这么久,怎会猜不出她的心思,温和地笑着,“夫人到如今还和萧将军见外什么,儿子都有俩了,何况人之天理常情,难道将军会笑话你不成?”   嬴妲脸红听着,也不受教,不言不语。   她就是害羞。   萧弋舟正与住持方丈说着话。   住持道:“夫人是十月来到寺里的,中途听说遇上歹人追杀,兀勒城中并不太平,又让世子寻得,便只得来求助老衲,出家人不打妄语,令夫人来时确说过,不要知会世子。”   “我明白,”萧弋舟点头,“只是——多谢大师照顾。”   他双掌合十,朝住持行了佛礼,满目平和虔诚。   住持方丈如此一瞧,眼前的青年谦恭温和,昔日狂傲恣睢的西绥小霸王,似乎已成了梦幻泡影。风霜雕琢,人心易变。   方丈手中揉着佛珠,道一声“善哉善哉”,便拄着禅杖慈悲为怀地笑着去了。   *   山中岁月长。   萧弋舟让夜江等人通知下去,若无急报,不必送来西绥,倘或有军中急报,派飞鸽传书,或八百里加急传入西绥,他必亲自过目。   东方先生主持南面之战,如今已经收网,鱼虾之辈不得久跳,迟早被一网打尽,萧弋舟已并不担心,灭了泽南主力之后,余下一盘散沙而已,只是林平伯至今下落不明,还值得上点心。   不出意外,不需半年,中原平定,他便可以风光地以凤驾鸾车,接他的小公主回宫。   他白日里照顾嬴妲和婴儿,夜里偶尔处理公文,挑灯夜读,嬴妲支起脑袋,便看到灯火下,他还在读着军报,见他目光有所动,似有察觉,便躺回去。萧弋舟挑起了唇角,看她来来回回也不嫌累。   “不装睡了,有什么同我说。”   嬴妲拉着被子,“怕夫君累。”   他放下了简牍,快步走了过来,翻身便上了床榻和她争夺地盘。   嬴妲惊呆了。   他哈哈一笑,用手指点她的额头,“人怎么还这么憨!”   嬴妲只是担忧,“我走时忘了留针法下来,夫君,你这些时日头还痛不痛?”   萧弋舟微愣。   他的头痛时而会发作,但许是因为山中岁月太过平静,许是因为在嬴妲身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头痛发作远不如当初满天下没头苍蝇似的寻她那时了,便是偶尔发作,也只是隐隐发疼,并不厉害,在她面前插科打诨便能过去,也不会教她发觉。   只是嬴妲心中不安罢了,“等我好些了,为夫君看看。”   说着又叮嘱道,“这些时候,你不可劳累。”   萧弋舟一一点头,无奈地应了。   夜里也睡不着,嬴妲困在萧弋舟怀里,低声说:“夫君,你为我讲故事吧。”   “故事?”   萧弋舟脸色一僵。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给他讲过故事,自然,出身高贵的西绥世子也不需要哄谁,自然,他也没什么故事好讲,然而望着怀里犹如驯鹿般可怜巴巴的一双眼睛,他只好心一沉,“好吧。”   嬴妲想得没错,他的故事果然冗长无聊,才听了个开头,嬴妲便昏昏欲睡,再讲几句,她就彻底睡着了。   怀里没动静了,萧弋舟垂目一看,好家伙睡得这么香,男人心中郁闷挫败感更甚。   第二日他又在案头看书,嬴妲偷偷看着他,有意无意地劝他不要劳心劳神,早些上床歇息。萧弋舟含混地应了。   过一会儿,书页窸窸窣窣地翻动,似乎翻到底了,他才回来。   嬴妲这时有了困意,问他看得什么书,他读兵书时甚为专注,鲜少如此一目十行过,不禁怀疑是什么穿肠过的闲杂书。萧弋舟只道是兵法韬略,等着她缠上来。   果然嬴妲又让他讲故事,萧弋舟屏住气,将方才看的再回忆一遍,可惜他向来不喜废话,复述一事往往言简意赅,不过须臾一个故事讲完了,嬴妲虽没有困得睡着,然听完之后意犹未尽,有些缠人。萧弋舟支吾不出来,再度挫败。   第三日夜晚,萧弋舟又不知看了什么书,这回故意卖个关子,心机地留下一个“请听下回分解”,嬴妲又不尽兴,缠着他,萧弋舟摸摸他的头发,低笑道:“乖乖睡觉,不然明晚没有了。”   嬴妲只好不甘心地咬咬嘴唇,去睡觉。   周氏上兀勒城寻来的最好的大夫,祖上是行医问诊甚至医治好过瘟疫的,医术高明,嬴妲排尽恶露之后,脸色一日好过一日,渐渐地不再四肢乏力,甚至能下榻走动两步了,只是还不能行路太远。   而平昌那边,萧弋舟知道母亲替他顶着压力,没有传来丝毫催促的消息。   他命人到西绥各城池之中搜寻奇异志怪的故事,手底下人莫名其妙但依旧照办,不出几日萧弋舟这里已堆满了闲杂书籍。他每日挑出那么一两本,趁着嬴妲不注意时翻阅,将故事线索脉络记着,每日只讲一段,让嬴妲抓心挠肝地去睡觉,偏偏不给她满足。   内心之中总有那么一种感觉,一旦让她满足了,她或许便永远地走了……   求一个心安罢。   嬴妲白日里说要在院中晒晒阳光,便怀抱着幺子躺在藤椅上,周氏与她说着说话儿,嬴妲问及萧弋舟做甚么去了。   周氏先是神秘地一笑,又道:“住持派了三十个和尚到山腰去开垦荒田,将军也把自己的亲信派下去了,都是拿刀杀人的,哪会杀泥巴?怨声载道的。将军只好说,‘哼,无能之辈,等我亲自给你们开个荒看看’。便去了。一大早将军扛着锄头下山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嬴妲的嘴巴能塞得下一个鸡蛋了,她实在没法将田地里挥汗如雨的农夫与自己威武健硕、战功彪炳的丈夫联系在一块儿,她脑中想着那是什么画面,萧弋舟一身布衣短褐,窄袖卷到小臂上,裤腿卷到小腿上,满脸泥浆的挥舞锄头……   忽然很想看到那模样。她有些兴奋,“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回来!”   周氏再度猜到了夫人心意,笑而不语。   令嬴妲失望了,萧弋舟回来的时候,衣着非常体面,广袖长袍,墨发竖冠,是干净而利落的士人装束。她幽幽哀叹一口气,萧弋舟笑着走过来,将她手里的婴孩抱起,这个孩儿因为早产的缘故,一日里总是睡着,这时难得睁开小眼睛,黑溜溜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看着他,萧弋舟便想到同样眼珠乌圆,还在平昌城中等待着父母的平儿。   幼子唤作“连城”,乳名“小虎”。是萧弋舟嫌弃这孩儿生得过于女相,取个虎虎生威的名儿,方不至于养偏,嬴妲总是说不过他。   这会儿俩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一块去了,嬴妲面露忧愁,“夫君,我想我的平儿了……”   “平儿没爹没娘在身边,他多可怜!”   萧弋舟睨了她一眼。   倘若不是你这狠心的母亲要撇下我们父子,还不至于此,哪怕你挑个近些的地儿藏着,我找着你,如今回平昌也方便许多,说不准已经在路上了,可西绥至平昌千里迢迢,不把你养好,回去不得。   因为顾念到自己确实有些心疼,说不出这话来,萧弋舟默默地抱起了儿子,并不说话便走进了屋。   她逃离平昌,远远逃到这里来,萧弋舟从来没说她半个不是,只是,当初在焦头烂额找她之时,心中不可能没有一丝抱怨的。   嬴妲让周氏将自己扶入了屋。 第96章 珍惜   萧弋舟将儿子放在了小床上, 早产的小儿子比老大还要慵懒, 到了温暖的棉褥里便打起了哈欠, 小嘴儿吐出一口淡淡热雾来。   他在床边看着, 仿佛没听见身后嬴妲被周氏搀扶入门的脚步。   周氏将嬴妲扶到床边坐下,“我去煮碗粥来。”   嬴妲点头,周氏便回头推了门出去了。   嬴妲望着萧弋舟沉默的身影, 伸手勾住他的拇指,哄道:“好了, 我不再说平儿了,我会乖乖吃饭, 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 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萧弋舟侧目瞅了她几眼,不甘心,又觉得胸口钝痛,他郁闷地暗暗出了口气,将嬴妲的腿弯抄起,安置在床头,低声道:“我有时间陪你。”   “过往这几年,我征战在外,常常顾虑不到你, 现在, 以后, 我都陪你。”   “软软, 我们还有一生……我等你践约。”   搂着她的双臂, 不自然地颤抖。   他想起她难产时命悬一线,他几乎快要失去她的时刻。只要想到那个时刻,他便觉得,往后余生没甚么他不能为她妥协的。只要她在便好,还在他身边便好。   昨夜,他做了个梦。   梦到他赶来西绥,只是迟了一步,她还是走了。周氏将襁褓中脸蛋不及他一拳大的婴孩抱给她,说夫人不怨他,让他日后另娶贤妻,善待这一双儿子。   他登基为帝之后,后位空悬,后宫诸多宫室,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后来,就连母亲也走了,他于宫阙万间之中彻底成了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寂寞如斯。   他常到殿外去走动,倚着汉白玉雕栏吹埙,曲调凄凉,目之所及,永远是萃秀宫那一角,然而多年不敢走进。满头华发,垂垂苍老……平儿问他是不是想念母亲,他都不敢说想。   平儿踟蹰着,进退不是,走了几步,又回来,将父亲的双手握住,“父皇保重好自己,不要难过。”   他知道平儿贴心,摸着儿子的脑勺笑说:“父皇再等你几年,等你长大,把这些交给你,便再也不会难过了。”   梦里太过悲凉,他拼命挣扎着醒来,枕上已濡湿了一片。   醒来时,温香软玉在怀,怀里的小妇人甜美的呼吸吐着幽兰般的甜香,清馥柔软,他伸臂将她搂过来,重重地搂紧了,嘴唇贴在她的后颈,喉咙几被撕裂,哑得说不出话。   嬴妲见他有些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问他在想些什么,萧弋舟回过神,垂目咳了一声,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为了一个梦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别扭地扭动了一下,道:“没甚么,在想你以前白白胖胖时候的模样。”   那是真人间富贵花,娇憨明研,富丽浓艳,仪态万方。   不然怎教阅尽美色又不近女色的西绥世子一见倾心?   嬴妲以为他嫌她那时候胖,小手伸过去拧他胳膊上的肌肉,硬邦邦的掐都掐不动,便恨恨然“哼”一声,娇气地躺下来了。   她气鼓鼓的红了脸,又平添了几分丽色,萧弋舟失笑,不怪他喜欢逗她了,反掐住她的脸蛋,“环肥燕瘦,我偏爱环肥。”   嬴妲愣了愣,低声道:“真的?”   “嗯。”   他点头点得煞有介事。   周氏的粥很快熬好了,唤她下来吃,嬴妲看了眼周氏手里的小碗,捏着粉拳道:“周妈妈,我今天要吃三碗,全在床上吃!”   周氏纳闷儿,却见萧弋舟俯低了腰沉沉低笑,便重重一点头,豪气干云地放下了青花瓷小碗,又去连盛了几碗过来。   最后也没吃多少,嬴妲怀孕时便没胃口,一日用不下多少水米,生产不顺,此后气血两亏,又有些厌食,偏好吃辣,可惜她这身子不宜吃辣,清汤寡水她喝不下,便一直矛盾着,最后只吃了一碗半,这是超常发挥了,萧弋舟看了眼小碗,示意够了,让周氏端了碗碟下去。   吃饱喝足,昏倦欲睡,萧弋舟扶她平躺下来,掖好了被角。   “夫君,再为我讲个故事吧。”   萧弋舟凝视着她充满渴盼的小脸,“好。”   轻描淡写,寥寥百字,故事说完,又是要等下回分解,嬴妲不依不饶地道:“为什么总让我等啊,抓心挠肝好难受,夫君你又欺负我!”   她不知他的心思,如果可以这么吊着这个结尾,让她缠到老便好了。可惜不知道他还能编多久。   他咳了一声,正色道:“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西绥流传的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国主残暴嗜杀,却爱听故事,若是有谁能为他讲一个好故事,便重金酬谢,若是谁讲得不好,便要杀头治罪。国中人心惶惶,无人敢接皇榜,后来国主便派人在国中抓阄,为此杀了很多无辜百姓。”   嬴妲睁着水润清透的双眸,眨也不眨地听着,很是困惑。   “后来便有一名远近闻名的智者,被大家推举出来,给国主讲故事。他的故事其实也未必见得怎么好,但就是每日只讲一个,时常断在精彩之处,留足悬念,让国王不得已留下他,不杀他头。智者留在了宫里,就一辈子陪着这个国主讲故事了。”   嬴妲蹙了柳眉,“你在隐喻我?哼,我有那么坏?我又不杀你头。”   萧弋舟笑起来,俯身去,在嬴妲的娇滴滴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伸臂搂住她,“你人憨成这样,永远都抓不住肯綮!”   他确实在隐喻她,只是隐喻她要一世留他在身边讲故事,相伴到老。嬴妲细思起来,忽然轻轻打了一哆嗦,萧弋舟瞬间变了脸色,怕自己压着她了,“怎了?何处不适?”   嬴妲脸色纠结,愁眉不展,“夫君,你方才说的国主和智者,是俩男人吧?他们……怎么能与我们一样。”   萧弋舟怔住之后,怪异地吐出一口气,继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西绥好男风之人太多,他少年时因为不近女色也让人如此误会过,甚至有约他赴宴的豪绅,席间便送上美少年为他斟酒,媚眼横飞,顾盼生姿的。想起来便令人打哆嗦。正因如此,他愈发坚定了不能让小虎儿男生女相之外,连举止也妖里妖气的。   嬴妲见他不说话,只顾着笑,不知是讥笑她见识少,或是觉得她傻,嬴妲又不乐意地,将被褥拉过头,哼哼地闭上了眼。   说了会话更困了,她很快便陷入了睡眠。   黄昏时分,窗外探进来一直脑袋,朝里张望几眼,便拿手叩窗棂,萧弋舟坐在床沿凝着榻上的爱妻睡容,听闻动静,皱起了眉,朝外比了噤声的动作。   跟着,他走出了寝屋,在堂屋里取了下田用的布衣短褐,并一只黄色草帽,便出了门。   来唤他的部下是他从西绥军中挑出来的心腹,邀他去垦荒的。   不过萧弋舟比起那一群大老粗来,过于讲究。他衣衫工整去,衣衫工整回来,其间还要找地儿换上粗布衣裳,将原来那身士人装束脱下来严谨叠好,放到干净处,收工了,大家伙儿锄头一扔便各自登山去寺里寻斋饭吃,他再寻僻静处换回衣裳。   但寺里只有素菜,荤油都不沾半点的,平时吃些也无妨,但干了一整日体力活儿,还是只有青菜粥,那便说不过去了。他们又不是从小吃素到大的瘦和尚,行军时便是只有素,也要在锅中扔一块猪油熬出肉香来,没这么憋屈自己的。   部下在路上便与萧弋舟这么一提,萧弋舟沉默少许,“不许在山前杀生,要吃到城中去。”   “哎!就等王爷这话了!”   一呼百应,那部下撮口吹了几声哨儿,通了暗信,顿时田间的人一个个举起了锄头山呼万岁,比打了胜仗还欢喜。余下的一田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萧弋舟也就无奈一笑。   垦田后,那些部下纷纷卸了锄头,大摇大摆入了城,大鱼大肉上了桌。   为了给嬴妲养身体,萧弋舟也曾暗命人在城中买些滋补的鱼肉,但从不过山门,只让他们从后山绕道上来,以免冲撞佛祖。当初嬴妲难产之时,住持让数十名僧人在屋前祝祷,这份拳拳之心,他铭记于心。只是长此以往下去,也难免让住持僧人们不方便,等开荒之后,嬴妲身子好些,他便接她回兀勒城中去暂住,再稍歇些时候,便可以上路了。   夜里回来之时,嬴妲睡醒了,他说了这样的安排,嬴妲也道可以,便如此商议定了。   萧弋舟走到案边,轻轻缩了下鼻翼,却不露声色。   他读书有个习惯,凡看过之书一律置于右手边,他昨夜里翻看的那本《桃花潭志怪》因觉得冗长无趣,翻了两页而已便信手扔在了右手边,如今再一看,竟在左边一摞兵书上放着。不用细想也知道,某个狡猾的人偷偷爬下了床,偷看了他的东西。   他抬起头,果然那榻上支起了一只脑袋,拉着被子,露出一双盈润如琥珀般眸子,瞬也不瞬望着他,有些笑意。   他无奈地扶额走了过去,将嬴妲的被子拉下来少许。   本以为她还在睡着,结果没有。嬴妲知道他又下地干活了,没想到回来时又是一身干干净净的,不免有些失落,对萧弋舟数罪并罚起来:“原来夫君这几日故事讲得越来越好,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萧弋舟“嗯”一声,皱眉,“我……”   嬴妲闷哼了声道:“若早知道,我还巴巴求你,真是蠢笨死了,我难道不知道自己翻书去么,还要你给我讲做甚么!”   萧弋舟叹了一声,“我错了。”   嬴妲咬唇,“你就是故意找茬欺负我。反正、反正你总爱欺负我!让我当女奴的时候是,成婚的时候也是,焚阳的时候也是……”   她忽然噤口,欲略过此事不提,但观萧弋舟神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他沉默地退去了。   “夫、夫君?”   萧弋舟背过了身,又起身道:“我——出去吹会儿风。”   他声音有些淡,手捏紧了又松开,慢慢地踅出去了。   周氏纳闷儿地走进来时,嬴妲还坐着,被子滑到了手边,半边身全露在外头,周氏吃了一惊,生怕她着凉,便急急冲进来,将嬴妲扶好躺下,替她拉上被褥。   嬴妲问道:“他在外边么?”   周氏道:“嗯,我方才进来时,将军睡在屋外的藤椅上。看着是睡了,应当是在想事。”   嬴妲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不生他气了,穆红珠说的那些事我也不怀疑了……”   周氏问:“那,我将他叫进来?”   嬴妲没有说话。   周氏叹了一声,从柜中翻出一床厚重的棉被,拿了出去。 第97章 温情   这一夜萧弋舟都没有进嬴妲的小木屋。   夜里冷, 他将藤椅搬入屋内, 盖着周氏送来的厚棉被, 守着残羹冷炙将就了一晚。   次日风停了, 阳光穿过窗棂,撒到木质地面上来,嬴妲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苏醒, 睁开眼,便看到萧弋舟坐在她的床边, 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他双眼下青灰一片, 薄唇浅淡地扬起, 显得靡废而温和。   嬴妲勾住他的拇指,小心翼翼说道:“好啦,我是有口无心,无心之‘失’,夫君原谅我这一回,我以后再不说了。”   萧弋舟笑了笑,“没事,你知道我爱闹别扭,你要怎么讨伐我都行。”   “真没事了?”   萧弋舟“嗯”一声, 困倦地趴了下来, 将脸埋入嬴妲温暖的颈窝, 吐着热气亲吻她的雪肤, 含混说道:“我自私又自大, 实在不配做你的良人。”   嬴妲听得蹙眉,从被褥下伸出手来紧紧搂住了萧弋舟,柔声道:“夫君就是我的良人。普天之下,我最爱你。”   萧弋舟没有说话,手臂搂得更紧了些。   他赖在嬴妲榻上小憩了一会,过了时辰,便又有人来唤他去垦荒。   萧弋舟两眼青灰,嬴妲心疼让他不用去了,萧弋舟将她纤细的指头握住,道:“我是军中表率,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打仗是,区区垦荒自然也是。”   嬴妲自知说不过他,慢吞吞地点了下头,“那好。不过你记着量力而行,我看你脸色很苍白,若是头痛,记着同我说。”   萧弋舟的眼眸微微一动,他脸色不自然地别过了头,“嗯。”   他走了。   一人睡在床榻上,嬴妲总也不放心,将苏先生先前教的针法又都复习了一遍,照着人颅骨上附庸着的穴位来回推演一遍,直至全部忆起,才稍稍安心。   *   泽南主力被灭,四境太平不生战事,唯独东南荒蛮之处,野人所居,尚未开化,昔日卞朝的版图如今已尽数改名换姓,并偌大西绥,一齐划入了萧家。   东方先生前不久便已向萧弋舟发出密函,萧弋舟批复也极快,让东方先生沿途在各郡县设立郡丞,擢拔人才,屯兵自用,并留足人马撤回平昌。这一路规划下来,又是两月。   东方先生行事涓滴不遗,对受尽战火的萧条民生多有抚慰,人心所向,军中更是有流言,一旦摄政王顺理成章荣登大宝,必提拔东方先生为相。   流言如快马,一日行千里。   四境之内,似乎同时起了这样的流言蜚语。   按说功绩,东方愈配得上,也足够让萧弋舟信任,可一起共患难之人,常未必能一起共富贵,到了显赫时人心自见。总而言之这流言传出来不怀好意,那些萧弋舟的生死之交,不说人人自危,至少有东方先生在前,也不敢不惴惮。何况时至如今,一直没有传来摄政王回朝的消息,也不知是何缘故。   嬴夫人以一己之力为萧弋舟将归期拖延了这么久,战事一了结之后,便再也拖不住了,发信让萧弋舟回平昌。   萧弋舟收信之后,当即与山中住持告辞,将嬴妲暂时送回城中,命周氏打点上下,在侯府之中小住。   他在兀勒回了信,道不日便回,请诸人稍安勿躁。   将嬴妲从山上接到兀勒城中,其间并未有太多不适,只是她身子弱,行不了路,见不得风,连上下马车都畏风怯雨地由萧弋舟抱着。   到了兀勒城,不少当地的豪绅富贾咸来庆贺,相赠美玉明珠,珊瑚玛瑙,又亲自去请萧弋舟赴宴。   此去回了平昌,怕难再回兀勒,到底是故里,萧弋舟不可能不心有留恋,既然有人下帖相邀,不如再盘桓两三日。   不料席间酒过三巡,闲话说尽之后,那出手豪阔的豪绅忽然笑道:“昔日,世子身旁无佳人相伴,我等日夜惶恐,生怕世子悦好男色,于是满天下寻觅美丽少年,欲献给世子……”   他两颊腾红云,已显醉态,左右皆递眼色,小厮拽他胳膊,此人纹丝不动,也看不见萧弋舟渐渐沉下来的脸色,酒气十足地说道:“这真是大大的误会!哈哈哈!如今么,世子将行,我又观之,身边除夫人同行,也无甚乐趣,不能解闷,况女子为母之后,肌肤日松,脾性日倔,实在不能解乏娱情……故而我又自作主张,给世子物色了几个处子,十六七八的,夭桃艳李,芙蓉水仙,是参差在列……世子您看……”   萧弋舟薄唇紧抿,不悦地皱了眉:“郑冲,你醉了。”   郑冲此人富甲一方,盘踞兀勒,商道如卧龙,谁人来都问神敬告一番。萧弋舟与之交情不深,但往昔萧家为接济从东南涌入的灾民之时,曾求助郑冲祖父,因而两家结下交情,至萧旌之时依旧莫逆。   不过到了这一代,萧弋舟不喜郑冲骄奢淫逸的做派,因而往来不多,只是顾忌祖上曾施以援手不图报的恩德,对郑冲这样的邀请顺便也就来了。   上回郑冲也是自作主张,不知从哪里听来他好男色,与小厮终日闭门不出缠绵的鬼话,在席间公然打趣他,甚至请美貌娈童为他斟酒。萧弋舟因郑冲被误解数年,直至遇上沅陵公主,在她石榴裙下狠狠地碰了一钉子,从此失魂落魄伊始,这样的谣言才终于不攻自破。   本以为这是践行宴,事已过去这么多年,一笑而过便作罢,没有想到,姓郑的又故技重施。   他的脸色此时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也不知那姓郑的是打的什么主意,莫非他想着,咱们萧将军以后要做皇帝了,送几个娘娘到宫里去,便能只手遮天做外戚了?”嬴妲不知郑冲与萧弋舟这段过节,倒是周氏,常与下人打交道,听侯府老人说过这茬儿,今日郑冲请了萧弋舟饮酒,便多了个心眼,派人跟着传报席上情况。果然。   倒不是不信任萧弋舟,不过是怕姓郑的弄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而已。   那些阴私歹毒的手段,如萧将军这么光明磊落的人怕是察觉不得的。   嬴妲听着周氏的碎碎念,也阖上了医书,垂目下来,周氏见状忙道:“夫人不担忧么?”   嬴妲轻轻一笑,“我等他回来。”   周氏听不明白嬴妲的心意,狐疑地犯难。   晚间却下了一场雨,幸而嬴妲聪慧让人提前备了蓑衣,他冒雨归来,身上全滴着水,面色微白,怒气隐隐,在回府走入寝屋,见嬴妲正在灯火下读书地娴静模样时,这些怒火登时如云散烟消了,更不敢再冒出丁点火星。   周氏已尽知了,方才郑冲做得过分,逼得萧将军几乎暴跳如雷,便在席间拔剑断了一美人的一绺长发,他那柄神兵利器吹毛断发削金断玉,内力一吐,那美人吓得跌倒在地,当场屙了。   郑冲亦面露怒色,只是不敢发作,萧弋舟踢开那碍事的美人,一剑将身前案几削成两半,素来敬仰世子神威的几个富贾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席上,萧弋舟冷然说道:“我萧家欠你郑家的,是你祖父不图还,否则以我萧氏如今之兵力财权,难道还不上区区人情?令祖令尊都是高义志士,我父心生向往欲与之相交而已。至你我这辈,不必了!改日还上郑大公子的明珠美玉和昔日慷慨相赠的钱帛,至此不见。萧弋舟割袍为记。”   当下他提剑割断裳服下摆玄袍,掷于地上。   萧弋舟折身欲走。   郑冲慢慢站起身,半是诧异半是恼火地问道:“不过赠你几个美人,值得恼什么?萧弋舟你这个人没朋友是真的,哪个男人不偷几嘴腥,何况将来你当天下之主,日后就没有充盈后宫贪图快活的时候?”   “女人永远是新鲜的好,这话你现在不明白,以后迟早能明白,令夫人容华尚在,美貌无匹,固然让人怜惜,可难保以后色衰爱驰。”   萧弋舟紧紧握住了拳。   郑冲这时的醉态已去了七八分,似乎无比清醒,“今日我不过是要赠你几个美人,还不是为了你好。”   萧弋舟低喝:“你再敢胡言乱语,辱我夫人,休怪我不念旧义了。”   他的佩剑收回鞘中,走出了厅堂。   外间下着瓢泼大雨,嬴妲命小厮连夜送雨具来,他看了一眼,便乖乖穿上了骑马赶回侯府。   嬴妲起身困难,忙让周氏将方才慢火炖的姜汤取来,萧弋舟喝了,身上退了寒气,对周氏道:“去罢。”   周氏点头下去了。   萧弋舟的蓑衣随意扔在地上,积了一摊雨水了,他不知是笑是怒地对嬴妲道:“好夫人又出息了,知道派人当小尾巴跟着夫君了。”   嬴妲脸色一红,将身上罪名推得一干二净的:“不是我,是周妈妈放出去的。”   “还狡辩。”   嬴妲垂下了头,“我才没狡辩,本来就是周妈妈放出去的。”   萧弋舟身上也湿了些,嬴妲往帘内指了下,榻上为他放着干净衣裳,萧弋舟凝睛看了眼便走了过去,取了衣衫,从容地换上了衣裳。   嬴妲放下了书,艰难地撑起身来往里走。   纱帘帐内,连城睡得极香。这两月来,这孩儿已经变成了正常小婴儿模样,吃睡如常,和平儿两月时差不多重了,这让照顾他的医者下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嬴妲弯腰拍了下连城的襁褓,便坐上了床榻,赧然地看他换裳。   萧弋舟换上了干净的亵衣,罩了身蓝色绸衣外袍,便盯着嬴妲的双眸,低声道:“夫君今日的表现,你还欢喜么?”   嬴妲微微一愣,继而脸色大红。   他什么都知道,在他面前装傻很不明智啊。   “欢、欢喜啊。”   “是么,”萧弋舟有些犯疑,他皱眉起来,“你老实说,你有没有一时一刻,是想过与别的女人共享你的夫君的?我要听实话。”   嬴妲忸怩惶恐,“从以前到现在么?”   没想到似乎真有,萧弋舟愈发惊奇,“嗯。”   她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他的口吻渐厉。   嬴妲如同被审问了一样,乖乖招认:“平昌的时候,那时我……想过,后来没有了。”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卑微的时候,那时候,她不得已将自己低到尘埃里,有苦也不敢开口。   萧弋舟眉间更紧。这样么。他伸手,还带着冷意的五指捏住了嬴妲的脸颊,她抬头望向他,萧弋舟的嗓音低沉透着一种哑:“不要这样想了。连我自己都没这样想过。”   “此生,我只要软软。”   嬴妲的眼眶冒起了湿意,她重重地点头。   他脸色有些白,嬴妲催促他快点上榻歇憩,以免着凉了,萧弋舟低声笑道:“等会儿,天冷,要泡了脚才能睡。”   他又套上了外衫,转身出去了。   嬴妲有些疑惑地等着,等了有一会儿,他端着木盆回来,走入寝屋之中,将一盆热水放在嬴妲脚边,替她除去鞋袜,温柔地将她的双脚托起,放入水盆里。   水不烫也不冷,正合适,嬴妲惬意之余,更多的是满满的心酸和感动。   不仅于此,也包括郑冲要劝他收下美人之时,他的怒火因郑冲亵渎了她而起。他是真的从没想过再要别的女人么?   嬴妲垂下目光,只见他低着头,正替她揉按双脚,他大劲儿大,却在一直克制小心地收着力道,她仅仅看着心便一阵满足。   末了,萧弋舟用毛巾替她擦拭干,将她重新抱上床,挨着她坐下。   嬴妲小声道:“郑冲只是第一个,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夫君也会一直拒绝么?能拒绝到多少岁?”   萧弋舟因为嬴妲这话问得不信任而皱眉。   终究抵不过她柔软的眼波一直这么望着他,他心软如绵,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口头承诺过于轻浮,事实上我也骗过你几次,纵然这一次说得你心花怒放,往后也难免不会起疑。我不再为你做承诺了。软软,我拿一生来表现给你看,看我能为你拒绝到多少岁。”   嬴妲的手掌捂着红唇,不住地点头,明明是在笑着,只是眼睛里却冒出了一层湿光,水润剔透地蒙在那一双明眸上,婉然如一支沾了雾水的海棠。   萧弋舟将她的柔荑握住,俯身亲吻她的唇。   “软软,他们在催我了,我们要赶紧回平昌去。”   嬴妲身上软绵绵的,无力地大口呼吸着。   “听夫君的。”   他的双手放下来,紧紧搂住了她的纤腰,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心脏,放到他最脆弱的地方去,软禁起来。   “我迎你回去,做我的皇后。” 第98章 还礼   萧弋舟对酒如今非常克制, 席间不过只饮了两盏果酒而已, 并没醉意, 只是又淋了雨, 回来之后才与怀里娇妻耳鬓厮磨说些话便头疼起来,疼得他白了脸色,自知是旧病复发, 嬴妲要捧起他的脸看看他,萧弋舟忽然反掌去扑灭了灯。   黑黢黢的, 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温柔地傍着她,“睡吧。”   嬴妲仍旧不能放心, 柔软的小手伸了过来, 替他揉按穴位,萧弋舟将她的手拿掉揣回胸口,“别多想了,我不疼。”   嬴妲纳闷,不信,嘟起了嘴唇,萧弋舟目能视物,亲了她的撅起的樱红小唇几口,轻轻一笑, “早些睡, 后日再安排上路, 你夫君像是身体不适么, 嗯?”他用手揉捏了下嬴妲肉乎的脸蛋。   养了好几个月, 总算将脸上的肉养回来了,只是身子还是瘦骨嶙峋、轻飘飘的。   嬴妲信以为真,松了口气,不再多言。   她乖驯地阖上了眼眸,侧身朝他怀里钻了进去。   黑暗之中,萧弋舟咬紧了牙,额头青筋毕露……   *   大早地,郑家又来了人,说是为萧弋舟和夫人来致歉的,昨夜饮酒误事,说错了话。   萧弋舟昨夜里便吩咐了人,清早将郑冲送来的明珠美玉全大箱装了抬回去,郑冲忧心孔疚,暗暗愧悔,于是忙亲自登门谢罪。   这个日头了,岂知床榻上两人还交颈而卧,嬴妲先醒,醒来之后,发觉萧弋舟的一手一脚都压在自己身上,又羞又恼地,大早上便闹了个大红脸,又被匆匆进门侍奉梳洗的周氏见了,愈发是无地自容,暗恼道:“起来了啊。”   萧弋舟充耳不闻。   周氏轻笑:“萧将军不起来也无妨的,只是门外那位,总要给个说法。”   话音落地,嬴妲感到自己的颈边有些麻意,传来了男人低沉地带着困倦和不悦的嗓音:“让他滚,没空见。”   幸而是盖着被子,周氏瞧不见被褥底的情况,他那只作乱的大手正在揉着她的雪兔,嬴妲又不敢声张,连哼唧都不敢,脸色酡红,忙催促着道:“周妈妈,不然您先出去候着,我自己便起来梳洗,等会儿我去见郑大公子。”   “也好。”周氏点了点头,岂能不知小夫妻在被里做甚么好事,了然含笑,低着头便走了出去。   见周氏退去,嬴妲又来推她男人,“夫君,起来了啊,别犯懒。”   萧弋舟昨晚头痛得如被生生劈断了后脑,过了子时才睡着,难免清早起来要贪睡些,只是人还迷迷糊糊的,手却开始轻薄起小妻子了,嬴妲哪里受得住,他手劲儿还拿捏得恰到好处,嬴妲忍不住又哼唧了起来。   他含糊地问了声“舒服么”,嬴妲哪里肯答,脸颊羞红如果。   萧弋舟不满意,又问了几遍。   嬴妲软绵绵地,无力地推了他一把,“舒服了,夫君不要闹了啊!”   俩人在床上旁若无人地亲热着,连城小宝贝终于发出了抗议声,哇哇地几声啼哭起来。   萧弋舟跳得比嬴妲还快,方才还半梦不醒地,这会儿掀了被子便下去了,嬴妲还慢上一步,体虚困乏,只好坐在床上看着,萧弋舟将摇篮里的小婴儿抱起来,皱眉替他检查尿布。   “小混蛋一个。”萧弋舟低声道。   嬴妲哼了声,“还不都是夫君……起晚了,小虎才屙了。”   萧弋舟说不过她,手忙脚乱地替儿子换了尿片。   嬴妲也搭了把手。   料理好这些之后,嬴妲与萧弋舟一道出门去,于正堂与郑冲会面。   那郑冲走入屋内,远远惊鸿一瞥,见被萧弋舟抱出来小心翼翼安置在圈椅上的夫人,不施粉黛,脸白如脂,皓腕凝霜,肤色几乎成雪,心跳如雷,见惯了美人风流的郑大公子,一时面红耳赤。待走近几步,只见美人素容端庄凝然,素裳绡纱笼着柔弱无骨的身子,倦倦地凭着梨木几案啜饮茶水,乌发笼起闲散发髻,髻间斜倚轻红金丝牡丹绒花,香娇玉嫩,端丽冠绝,不似人间人。   只此一瞥,郑冲忽然明白自己昨夜欲为萧弋舟敬献美人的举动,简直愚不可及。   萧弋舟将一叠性凉的果子从嬴妲面前毫不客气地拿走了,嬴妲眼馋得恨不得流口水了,巴巴望着,娇软无比,令男人心痒痒的,恨不得将她抱进怀里歇斯底里地宠爱。   郑冲在门槛处立了许久,才不好意思地发出一声矫揉造作的咳嗽,惊醒了嬴妲,她忙恢复了端庄夫人姿态,规规矩矩地做好,再也不敢表示眼馋了,只是偷偷瞄了萧弋舟随意放在手边的果盘一眼,目光又偷偷溜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萧弋舟坐于正首,对郑冲几乎黏在他夫人身上的目光也注意了许久了,眉心微凹,信手捏了一对乾坤珠,发出铿铿碰碰的响动。   郑冲忙拱手作揖,摆出道歉姿态,麻溜儿地开始说场面话。   听得嬴妲昏昏欲睡。   萧弋舟本是自己要来料理了这姓郑的,无奈嬴妲非要跟出来,并说自己有话问郑冲,萧弋舟只得由着她。   嬴妲打断了郑冲的话:“郑大公子,你昨夜原本打算送我夫君几个美人?”   郑冲又开始咳嗽起来,这一回几乎要将脾肺都咳出来了。   美人儿问话比那廷尉刑司里的十八般见血封喉的刑器还好用,郑冲唯恐嬴妲不肯与自己多说几句话,乖乖招了供:“八、八个。”   “夫君,”那郑冲听闻这软绵绵又娇俏的一声,忙不迭抬起头,却见嬴妲回眸去朝萧弋舟笑盈盈地道,“这位郑公子待你不薄呢。”听着竟仿佛有几分愉悦和得意。   萧弋舟又不知她葫芦里买什么药了,有些不悦,面色淡然如常地“嗯”了一声。   能如何,自然什么都顺着她。   嬴妲又坐正了,她朝郑冲笑道:“我常听夫君说,郑公子腰缠万贯,金山矿山无数,想必识尽诸美,眼光不俗,郑公子看上的一定都是大美人吧。”   他何时在她面前提及郑冲,萧弋舟更不悦了。   那郑冲却在心底暗暗说道,远不及你美,怎么称得上大美人。   又想到,萧弋舟这厮眼高于顶,也难怪独宠一人,当年为沅陵公主倾倒的世家公子不知凡几,他若早几年去平昌有幸一睹公主姿容,必然也拜倒石榴裙下,一生神魂颠倒……   “不、不敢与夫人媲美。”   嬴妲眨了下明眸,“郑大公子切勿自谦。阁下拳拳心意,我与夫君都收到了,深为感念,不敢再受郑大公子厚礼,”见郑冲又要说话,嬴妲接着道,“郑大公子仍坚持要送价值连城的宝器来,我与夫君不敢不笑纳,不如也为郑大公子回礼一份,礼尚往来嘛。”   要回礼?   萧弋舟胸中更郁闷了,嬴妲似乎鲜少送他礼物,如今竟要对一个外男献殷勤?他暗恼地捏紧了手中白玉盏,沉眉冷冷盯着说话二人。   与一个不相干的外男说话,要那么撒娇么?   郑冲却早被嬴妲软语勾得魂魄离体,恨不得嬴妲要天上月亮也为她摘来,何况她又说要回礼,自然无有不应,谄媚地连连点头:“要得要得,我与弋舟二人本来就是世交。”   不要脸了还。萧弋舟暗想。谁与这个骄奢好色的郑大公子是世交。   嬴妲朝郑冲眉眼弯弯,露出娇甜的笑容,郑冲便盯着嬴妲不肯眨眼了。   “我让人去办了,郑大公子现在回去,应当已经在屋外候着了。”   原来要回去才能见,郑冲万分失落,依依不舍,嬴妲娇笑着靠住了梨木案,“去罢,郑公子待我夫君这么好,我不会亏待你的。”   郑冲为这话暂时一长精神,忙道:“好好,我这便回去看看!”   郑冲一溜烟跑出了侯府,大有见了礼还要回来谢恩之势,仿佛只要能多与美人说一句话,死皮赖脸都行。   他消失在了门口,嬴妲张望了眼,确认他已走远了,才狡黠一笑,正要与夫君说话,萧弋舟脸色不愉,神情郁闷地在那暗暗发火,手中捏着白玉盏快裂出细纹了。嬴妲怔忡之下,恍然大悟,捂着嘴唇偷偷笑了几声。   笑得萧弋舟更火大。   嬴妲笑得趴在了桌上,萧弋舟恼怒地长身而起,要大步往外去,走到门槛时,又心有不甘恨很地走回,将嬴妲抱了起来,“闹够了?我送你回屋歇着。”   他已在尽力耐着性子了,嬴妲还是忍不住挖苦:“对不住夫君了,我以前不知你爱吃飞醋啊……那我跟好多男人都这样说过话呢……”   萧弋舟胸口中了好几刀,睨了她一眼。   嬴妲却很开怀,脑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抱住了他的脖子,纤细而长的黛眉微微攒起,“真是糟糕呢,我又忘了夫君为夏侯孝吃醋的时候有多可怕了,真是坏了,平儿还是我跟夏侯孝生的呢。”   “你……”萧弋舟又中几刀,暗忍。   嬴妲被他放在藤椅上,她不肯撒手,整个娇小的身子都吊在萧弋舟身上,他气恼之余感到无奈,揉了揉她的脸颊,诱哄道:“我不吃醋了,撒开,好好坐着。”   嬴妲不肯放,饱满水润如春湖涨腻的眸子忽闪忽闪的,凝视着他,脸颊凑近,在他的脸上偷了个香,低笑道:“夫君怎么不问我给郑公子还了什么?”   “不想知道。”   嘴硬的人还在醋着。   嬴妲抵住了他的额头,“好吧,那我不说。咱们回屋收拾行李吧,明日就要上路了。”她倾身而上,脸颊亲密地贴着萧弋舟的面庞,亲密地啄他的薄唇,极近撒娇能事,旷了快一年的萧弋舟几乎被撩拨得要爆炸。   *   郑冲兴冲冲回府,下马车来,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忽见门口风景,两眼一瞪,当场吓傻了。 第99章 结局   郑冲从未在一个地方见过如此多的奇丑老妪, 个个肥满腻脂,牙花油黄, 银丝雪白, 面如蜡纸, 排成一排, 团成一团, 对下车的郑公子直抛媚眼,故作二八少女神态, 郑冲跌回几步扶住车轩, 一股恶心的酸水直冲喉管,只觉得那故作清甜软喉的老妇声油腻得令人头皮发麻。   “郑公子——”她们一呼而上要围追堵截上来。   郑冲吓得大跳,一手推出去一名仆人:“拦、拦住她们!”   仆人们也吓得如鸟兽散,郑冲见避无可避,扭头就跑。   老妇们追着郑大公子跑了大半城……   黄昏时,此事充当笑料传入了萧弋舟耳中, 他掷笔长长一叹,望向榻上逗弄小儿的嬴妲,她若有所觉, 朝他露出娇憨而软媚的笑容来,萧弋舟深感无奈,“你从哪寻来的人才?”   嬴妲眨眨眼,“是从戏台班子里挑出来的, 这已经是全兀勒城里最好的易容师了。”   萧弋舟失笑。   “万一郑冲看上她们了, 你如何收场?卖身契签了?”   这个嬴妲却没想到, 难道郑大公子的口味有这么重?   嬴妲脸色古怪,见萧弋舟同样也是脸色古怪,想必是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一齐发出笑声来。   他伏案书写,寄了一封信出去,天色已暮,夫妇俩靠在床榻上说话,萧弋舟说了个故事,又恰恰好地断在精彩之处,嬴妲不满地捶了他的腹部,娇哼了声,便抱着娇儿睡去。   大早地,周氏在门外催促,夫妇俩谁也不敢再赖床,连忙起身梳洗,换了干净裳服出门。   萧弋舟将母子俩一并抱上了车,周氏暂替嬴妲接着孩子。   萧弋舟转身去与下属交代事宜,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车队开始走动,跟着车门被拉开,萧弋舟钻了进来。   嬴妲有些惊讶,“夫君,你不骑马么?”   萧弋舟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自己双腿上,双臂抱紧了她,低声说道:“怕你不适,我不能及时知道。若不舒服,先告诉我,回城之事不急,无事比你重要。”   嬴妲点点头,脸颊埋入了萧弋舟怀里,在他胸口软软地蹭了几下。   这几日嬴妲时常不知萧弋舟在忙什么,其实大部分他伏在案牍之中的时辰,又被他拿来规划路径了,从西绥至平昌的路并不远,若是快马加鞭,十日可到,但嬴妲受不得颠簸,不得已要绕远路。他尽量择宽敞广阔的官道,不惜为此绕远路。   但饶是道路平顺,马车仍旧不断地起伏颠簸,嬴妲受不住,总要干呕,萧弋舟替她顺背,见她脸颊发白,皱眉在马车壁上敲了几声,于是不出须臾,前后发令,长短相和,一齐停驻。   萧弋舟抚着嬴妲的背,右手递到她唇边,“要吐便吐我手上。”   嬴妲不肯,摇摇头,拼命将不适之感压回去,无力地倚回萧弋舟怀中。   周氏道:“将军,我准备了盆盂。”   她将板凳底下的盆盂取出,递到萧弋舟脚下来。   嬴妲却不肯吐了,只是脸色晕白,“我休息片刻便好。”   她瘦了太多,萧弋舟抱了这么许久都没觉着累,宛如拘着一只小鸟儿在胸口,又轻又软。他的俊脸蹭着嬴妲柔软的发梢,面色如笼罩着一层严霜,只是不肯说话,心却沉沉的。   前头过了栈桥,又开始有些颠簸,嬴妲脸色雪白,一路上直欲干呕,萧弋舟咬牙吩咐人休息两日再上路。   如此行进过于缓慢,手底下人不说,萧弋舟也明白,但他不得不顾及嬴妲的身体。偏偏她从不在他面前道丝毫不适,一路强装欢笑,萧弋舟愈发是为难,只要发觉她脸色有一点不对,即刻命人停车。   然路已行到此处,再折回也是山迢路远,不如一鼓作气返回平昌。   嬴妲只是有些娇气,但从没说一个苦字。她向来比谁都能吃苦的。怀着老二独居山中,几度性命垂危,她从没对萧弋舟提过一句,还是他从周氏嘴里逼问出来的。她能活下来,还蜷在他的怀中安睡,已是他从老天手中抢回来的,不敢不奉如珍宝。   初日升上林梢,马车徐缓地穿行于林间,枝头阴翳拂落而下,自蓬盖顶一叶一叶地摩挲而去,时而明亮,时而晦暗,人脸上都被筛着树荫,嬴妲偷偷从萧弋舟怀中探出脑袋,仰着目光偷觑他。   他一直戒备着如临大敌。   她知道他所戒备的,不是路上的山贼草寇,那些他丝毫不惧,他戒备的是她随时可能到来的病魔和令他惶恐不安的一直沉睡。   他垂目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又不大好,便吩咐人停车。   片刻之后,车队停了下来,一人前来叩门,“将军,有人送来一物,不知该不该拿上来。”   萧弋舟皱眉,不知这时是何人来送礼,为防有诈,谨慎地问了一句,“是何模样?”   “书生模样,相貌清秀,似乎比将军还要年长几岁,约莫三十上下,还抱着一孩童。”   萧弋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路豪杰。   谨慎起见,他将嬴妲抱着放了下来,自己下车去见那所呈之物。   赠物之人却已经走远了,萧弋舟定睛一瞧,却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幅画,画轴一吐,入目一幅山水美人图,青山为幕,落雁成阵,美人立于河边,仙袂拂动,如洛水之仙。只是再定眼一看,这画中之人,活脱脱是嬴妲的面相。   他登时沉了脸色。   没想到这山中竟还有她昔年的追慕者?   那时仰慕嬴妲的,都是各方俊彦,若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技艺,如何敢大言不惭对沅陵公主表露痴心?   他走回了马车之中,嬴妲见他脸色已不若方才下车时好看了,又见他手中捏着一幅画,纳闷起来:“夫君,何人所赠?”   “没看清,走远了。”   嬴妲从他手里拿过那画。   萧弋舟脸色难看,面孔朝外,哼了一声。   画上有两行题字——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夫君。”她的手推了萧弋舟一把,他不理会,她无奈而腼腆地轻笑,“我心里只有夫君,我真不知——”   说至此处她忽然顿住,有些催促地对萧弋舟道:“夫君,抱我下去!”   萧弋舟一惊,虽然惊诧于嬴妲突然而来的激动和惊喜,还是依言将她抱起,放下了马车。   嬴妲问方才传画之人,“他走了?”   下属抱拳回话:“确走了,那位先生临去之时,道让夫人不必追寻,他只是来报个平安而已,愿夫人日后长乐无灾,顺遂一生。”   萧弋舟将跌回来的嬴妲单手搂住,心中醋意更甚,蹙眉压低了嗓音:“他是谁?”   嬴妲还为那话愣愣的,闻言抬起了头,仰目望着萧弋舟,两行泪珠滚落。   嬴妲竟为了自己以外的男人哭,萧弋舟自知那人分量不低,妒火更甚,却忽然不敢再问。   泪水从下颌滚落,嬴妲却眉眼一弯,露出餍足的笑容,像吃到糖了一般,柔软的两臂抱住了夫君的腰,“是山中之人,北诸先生,不知夫君可认得。”   “不认得。”萧弋舟下意识道。   细思起来,又是微微惊讶,“嬴北渚?”   “嗯。”   萧弋舟望向林深处,那人身影已杳然无踪,他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他竟仍在世上……他竟目睹了我……夺了天下……竟从无现身,只在今日……”   那人身份敏感,本该不再出世。   萧弋舟叹道:“恐怕在他心目中,这天下还不如你。”   嬴妲软软地笑了起来,“他一生最看重的是家人,不是身外名利。夫君与他不同,但,也是最好最好的丈夫啦。”   萧弋舟听出她话中之意,似乎向往着一个如她大皇兄一样的夫君,虽有不忿,但又不得不心悦诚服,冷冷地哼了一声,抱着又她坐回了马车。   萧弋舟这醋吃到快回平昌了,嬴妲一路上只盯着那画瞧,瞧他们父子的时候都不如看那画的时候多,一幅破画而已,萧弋舟道:“我亦擅画!”   她愣了愣,垂下了目光若有所思,认可地说道:“是的,皇兄曾说,西绥萧泊,不弱于他。”   又是皇兄,萧弋舟恨得牙痒,扭头望向了窗外。   他安排了人马前来接应,临近平昌之时,萧煜与周清领着一队人马过来,护送他们平安入城。   嬴妲在车中闭目养神时,忽然听到车外怯懦的一声“娘亲”,她心神一震,立马睁开了眸子,“平儿?”   萧弋舟也听见了,嬴妲如今行动不便,他便下车去,将平儿抱了上来。   平儿冲进了马车,望着娘亲,一瞬间的恍惚之后,小小稚子扑到了母亲怀中。   平儿已经很懂事,可却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兄长的哭声惊醒了连城,于是两人声儿赛高地都哭了出来,嬴妲和周氏手忙脚乱地,不知该哄谁是好,见萧弋舟好整以暇地歪在马车旁,嬴妲便不住地朝他递眼色,他视若无睹,反而笑话她。   嬴妲双臂箍住平儿的背,眼眶也湿热了,母子许久未见,她激动之下亲了平儿满脸口水。   小乖乖一点不嫌弃,看完了母亲,就歪着脑袋去看襁褓里的弟弟,连城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奶手不住地要抓哥哥的衣衫。   一家子其乐融融。   马车里多了一个平儿,萧弋舟再上去便显得逼仄了,萧煜将马鞭呈给萧弋舟,“请摄政王回宫。”   他双膝跪地,跟着身后周清等人皆跪了下来,“请摄政王回宫!”   气魄直入云霄,平儿探出了一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父亲的背影,如山岳挺拔峻峭,如刀锋凛然不可逼视。小小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无以言说的震撼和触动,一股热潮冲入了心底。   萧弋舟回头看了他一眼,平儿吓得拉上了马车门,缩回了母亲怀中。   嬴妲笑吟吟地抱着平儿,食指刮着他的小鼻子小脸蛋,笑话他怎么怕起父亲来了。   车门被再度拉开,密林里金色的日光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将人的身体包裹着,暖融融的。萧弋舟如镌如刻的俊容,此时正充满了与旧时一样的矜傲和温柔,他端凝着她,低声道:“软软,要入城了。”   嬴妲重重地点头。   萧弋舟将手递给她,“准备好了么?”   嬴妲将柔嫩的小手滑入他的掌心。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他们相视一笑。   往后,更有无数风雨磨折,崎岖险阻,高墙困围,正如他们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一样,他问她,是否已准备好了一世不会松手。   自然。   古城墙已咫尺之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正文完) 第100章 番外之立后   凤袍赶制好了, 周氏取给嬴妲换上,大朵大朵的凤凰牡丹, 如烟霞浓霭般披拂于身, 笼着因为病弱而显得极幼的身体, 周氏露出惊艳之色,看得嬴妲腼腆地垂下了眸子。   “周妈妈, 我这么穿, 好看么?”   周氏笑道:“好看, 娘娘是倾国之姿,凤冠红袍,又威严庄重,还艳丽无双呢!不信教皇上也夸夸去?”   嬴妲也想见夫君了, 脸颊微微一红,朝周氏点了点头,“好。”   萧弋舟正在寝宫之中伏案,手下的狼毫来回勾勒图案, 直至那道窈窕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门框之内,萧弋舟看了一眼,不着痕迹地取了豹纹铜镇,将画纸揭下来,卷成一团随意放在一旁, 手中所捧之物另改换了奏折。   嬴妲未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如周氏的惊艳, 有些气馁, 她叹了口气, 默默地朝萧弋舟走了过来,粉艳艳的红唇嘟着。   他笑了笑,将手伸给她,“过来。”   他身边又无座椅,嬴妲只好顺着他,被他牵过去。   萧弋舟将嬴妲抱在了腿上,将人单臂搂着,右手飞快地蘸着朱砂批复奏折。   他漫不经心道:“袍子做得不错。”嬴妲窝在他怀里,嘴角微微上扬,又听他问:“平儿和连城呢?”   嬴妲正色道:“平儿跟他几位叔伯出去抓虾了,连城刚吃了药睡下了。”   小连城身体弱些,还泡在药罐子里,着个凉都让人胆战心惊,但幸得都没有大碍,这次也只是吹了风而已,御医还道皇后小题大做。   萧弋舟蹙了蹙眉,“如今朝中选贤举能,我须慎重用人,才会忙些,只怕要怠慢了你,因着这批人挑出来之后,我是要为平儿挑一名太傅的,依你之见,是不是该谨慎些?”   他在向她解释这几日为何总不见人的原因。   嬴妲又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不过偶尔对些事顺嘴一提,不怎么过心的,他却好像事事记在心里,唯恐她不舒服。   她下手拧了把他紧实的腹肌,萧弋舟“嘶”一声,诧异地垂眸,目光含了分委屈——好好地你做甚么朝我动手?   他登基之后,弥望着破碎的山河,改朝换姓凋敝零散的贵族,愈发觉得愧对嬴妲,便给了她一个“特权”,准许皇后对他动家法,不高兴了就踢他几脚,掐他两下。像个玩笑似的,嬴妲最初还嫌他幼稚。不过,现在却觉着还挺顺手。   嬴妲轻笑道:“我体谅你不容易,不过你要说说,刚刚我进来时你在做甚么?”   被她撞见了,自知瞒不下去,萧弋舟叹了声将画卷拾起,展开在嬴妲面前。   他擅丹青书法,这些嬴妲都知晓,昔日大婚时她的头冠也是萧弋舟亲自提笔作图命彭城最好的工匠打的,没想到他气魄宏伟,这次又作图绘制了一座皇宫!   里头宫室错落有致,占据地利之便,依山傍水,引龙气入泉,正殿巍峨竦峙,两侧各有偏殿,后为后宫,与帝王寝宫相隔甚近,然后宫中留给后妃的宫室极少。   嬴妲诧异地看着,萧弋舟还要咳嗽着解释上一两句:“我是只要软软一个的,但儿孙不能勉强,留了几间屋子给他们置些嫔妃,所留不多,妻妾多了亦损心志,嗯……”   嬴妲哪是关心这个,“好端端地怎么又要建宫殿?平昌旧宫不好么?”   萧弋舟的手抵着唇,又轻咳了声,“不是,软软你记着数年前,我约你游湖时说过的话么?”   她沉默着,脑中慢慢地浮现出当日萧弋舟的豪阔之言。那是他们宛如阶下之囚,他却放言无羁,那也是第一次嬴妲从他口中听出他问鼎中原的野心。   ——平昌久居中原,拥踞地利之势,以为崤函之固,如金汤坚不可摧。帝王高枕,朝臣无忧,若干年,一直是一副不思进取之态。达官显贵贪占土地,耗尽物资,如今所见,表面风流罢了。整个卞朝,即便英明如武帝宣帝,都不曾阻止士族专权自固,腐烂挥霍,迟早,这些是有耗干耗空之日的。当贵族得不到满足,便会取尽锱铢于民,侵蚀根本。皇室无为,这是不思变通,取死之道。   ——定都平昌,是陈湛最错的一步棋。   陈湛已铸成错误,依照萧弋舟的机变,他不会重蹈覆辙的。嬴妲明白了。   “你想迁都?”   萧弋舟低头笑了声,“嗯。”   他怕嬴妲不答应,舍不得故里,要握她手,嬴妲抽出手不给他,又问:“定都何处?”   “沅陵。”   “沅陵?”嬴妲真正愣了,“你……”   简直儿戏,嬴妲怕萧弋舟为了讨好她越来越幼稚了,萧弋舟从她黑如点漆的明眸里看出了她的心思,吐气幽幽道:“其实,这是早已定下了的,本是要给皇后惊喜,谁知皇后非但不喜,反而要生气。”   这男人当了皇帝之后愈发幼稚,嬴妲只好顺着他,替他摸摸背,哄道:“夫君,我错了,我很欢喜,你继续说。”   “嗯,沅陵亦是几朝大郡,山水之势都是极尽其妙,这点想必当年岳父身边之人对你说得够多了,不必赘言,平昌为都城多年,底子被昔日的权贵掏了一空,又有旧势力错结难以铲除,实在不宜为都。沅陵相去不远,迁都也容易,今年动工已晚,等我图纸做好以后明年春施工,后年便能迁入了。迁都之后,都城更名永安。你看如此可好?”   平心而论,嬴妲舍不得平昌故里,但萧弋舟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风水玄学之事她更是不懂,宁可信其有罢,她点了点头。   “夫君还有多少公文要处理?平儿想你想得厉害。”   萧弋舟抱着她的手将她的小臂轻轻拍了下,柔声道:“不多了。晚上我去见平儿。”   嬴妲得了回应,心满意足,双臂搂住了他的背。   萧弋舟执笔,又看了许久奏折。   怀里许久没有动静,他低头,娇慵的女人已经睡了过去,抱着他的手亦垂了下来。   她的半边面颊贴着她的胸口,睡得香甜。   这些时日萧弋舟网罗了不少仙药灵丹,嬴妲还是羸弱体虚,清瘦如纸,缩在他怀里时小小的一只,宛然一头幼兽,令他只想为她遮风挡雨,不舍得她沾一丝风浪。萧弋舟叹了一声,未免她从腿上滑下去,伸臂将她抱上来些,垂眸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轻轻一吻。   奏折也不想看了,他抱起嬴妲,往她的寝宫去。   平儿还小,如今跟着母亲住,一整日在外疯跑,终于舍得回来了,见爹爹抱着母亲回来,喜上眉梢,萧弋舟对他竖指封唇,示意他噤声,小孩儿有些失落,还是跟着父亲走进去。萧弋舟将嬴妲放在柔软的褥子里,耐心替她盖了被子,才示意让小孩儿走过去。   平儿走了过来,被萧弋舟叉着两腋抱起朝外走去。   “娘亲……”平儿小声唤着。   萧弋舟道:“你娘亲睡着了,莫扰她,为父有话同你说。”   平儿眨巴着眼睛,望着父亲大人。   “你如今也到了求学之年,你父三岁开始习经文,对你已是宽容了这么许久了,下月起,你便要跟着太傅读书去,不可日日胡闹,在宫中上蹿下跳,你是太子,成何体统。”   平儿想念父亲,却不想念他板着脸说教,登时垮下了小脸,他还以为,父亲会带着他学骑马,学武功呢,萧弋舟看出小孩儿心思,严肃之中带了分宽容,道:“自然,骑射之术也是要学的,我西绥萧氏以武传家,不可断绝,这个,将来为父亲自教你。”   对武艺他还算很有自信,平儿一听又喜上眉梢,重重点头。   “平儿知道了!”   答应得爽利的萧开平,在一个月后深受古板老太傅荼毒时,只想掐死那时被父亲温暖的怀抱迷得晕头转向的自己!   *   萧弋舟登上帝位立国号为梁,母亲嬴氏封为太后,妻子嬴氏为皇后,长子萧开平为太子,本因立即告于太庙,然,陛下称皇后染恙,敬告之事要延后。   开国帝后,那太庙所奉之人不敬也罢,萧弋舟命人另修高台,请文武百官,全城百姓见证他们的良姻缔结。当日嬴妲着皇后凤袍,只是高台耸立,难以登上,当时众人亲眼所见,陛下二话没说抱起了皇后,脚步稳健地便登台而上,众皆瞠目结舌,莫有一语。   嬴妲怕羞,暗地里掐他胳膊。   萧弋舟不动颜色,忍疼等上台才将他的皇后放下来,凝目看着她,委委屈屈。   嬴妲率先服软,瞬间忘了场合,当众抱着陛下亲了一口。   “……”   静寂之后,满城轰动。   嬴妲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了,萧弋舟哈哈一笑,挽着小皇后的手给众人看,皇后姝色无双,瑰姿艳逸,一笑倾国,娇憨地傍着高台上伟岸健硕的男子,犹如上天眷顾的一双人。   后来萧弋舟当朝之时,民间纷纷效仿帝后,不少人开始宣扬一夫一妻制,甚至有妇人在丈夫求亲之时指着他们的鼻子要其发毒誓,其剽悍程度,前朝罕有。至于男子如人饮水的怨声载道,亦是奇俗佳话了。 第101章 番外之倾诉   子郢与鄢楚楚冒着风雪赶回平昌为太后贺寿, 鄢楚楚入宫那日, 天上飘着细密的琼雪, 鄢楚楚裹着大氅走入, 只见嬴妲拥着一床大棉被坐在火炉边煨着红薯。   这还是以前嬴妲最爱吃的。   但如今已为国母的嬴妲却如此一副坐姿,散漫地将两条腿搭在小杌子上。鄢楚楚感到几分惊异, 嬴妲见了她来了,忙让周氏替鄢楚楚取凳子来。   鄢楚楚坐下, 轻笑道:“陛下又风声鹤唳了?”   嬴妲看了眼身上裹得大棉被,愁眉不展,“裹着身上热, 我也不大愿意。”但拗不过萧弋舟。   鄢楚楚又笑了, “我能见见小皇子么?”   “好呀。”嬴妲忙起身,拉着鄢楚楚走到内帷, 将帘帐掀开, 小连城还在睡着, 憨甜可人,初露锋芒的眉眼鼻唇, 结合了萧弋舟身上的胡气和嬴妲的柔软,格外好看。见鄢楚楚看得不眨眼, 嬴妲问道,“楚楚姐,你将女儿带来了么?”   “没有, 我在平昌待不了多久。”鄢楚楚道, “过不了多久又要回了, 她娇气得很,大雪天气不愿出门。”   嬴妲幽幽吐出一口气,放下了烟锦软罗帐,将幼子笼于其内。   “子郢将军还是这么黏楚楚姐?”   她可听说了,子郢上哪都不忘了与鄢楚楚同行。   鄢楚楚神色微微诧异地看了眼嬴妲,“他是这个秉性,便改了江山也改不了的。”   周氏命人去做点心了,这时出了大殿,寝宫之中只有她们俩人,嬴妲也就无所顾忌了,什么话都与鄢楚楚说,昔年鄢楚楚照顾她许多,那时她最信任的最亲近的也是鄢楚楚,说起话来直口没遮拦。   “这间寝宫原是母后的,我母妃红颜薄命,她在世时可没享用过这么好的屋子,我自己住进来总觉得不自在,跟陛下说不如还是搬回我的萃秀宫,他又不让!可真是气死我了。”   鄢楚楚手里捧着方才周氏塞给她的汤婆子,低笑:“陛下是想你住得近些,他好分神照顾着你。”   她为萧弋舟说话,嬴妲有点不满了,托住了粉腮,撇唇又道:“前不久从西域来的果子,又酸又甜的,我最爱吃了,他也不给。”   “嗯,或许你身子弱,吃不得那个?”   鄢楚楚总能一针见血。   嬴妲又气又笑,“哼,前不久又有老臣劝他选妃了,直接递了名册上来,他也不看一眼,就扔我的宫里来,话不跟我说一句。这甚么意思!”   鄢楚楚这回停顿了半晌,“皇后善妒之名,比他那专情之名好用。”   “……”   嬴妲哑口无言。   末了,她恼着红了脸嗔道:“楚楚姐你就向着他!我明明才是受委屈的!在这儿束手束脚的,一日见不着他几回就罢了,被管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他就能偷偷在寝宫里喝酒,被我抓到了还不认!”   “这个……”鄢楚楚不再向着萧弋舟了,“皇后确实可以管管。”   “就是。”可算得到了认同,嬴妲长出口气,哼哼道。   寝殿门开了,周氏带着侍女过来献了几叠茶点,便又退去。   嬴妲将绿茶糕分给鄢楚楚,“这是宫里顶好的点心,平儿最爱吃,不过他这几日肠胃不好,不宜吃这个,楚楚姐你全吃了,免得他见了眼馋,我又哄不好。”除了婆母和萧弋舟,没人管得住太子殿下。   鄢楚楚盈盈含笑,将茶糕斯文地掰开一小块咬在嘴里,清甜宜人。   不过也只吃了一小口,又放下了,见嬴妲面露惊疑,她忽然面颊浮红,宛如花树生晕,“我又有了,大夫说孕期不宜吃茶,我勉强吃几口茶糕便罢了。”   嬴妲怔忡着,忽然一惊,将茶糕都收拾了起来,“那确实不能吃了,留着我自己吃。”   鄢楚楚看她手忙脚乱的,似笑非笑道:“皇后可有打算再添个小公主?”   小公主?   她自然是想的,嬴妲的脸色暗淡了下去,胸口忽然一阵难受。   忽有人传话来,说子郢将军来接人了,要带鄢楚楚回府,鄢楚楚婉然朝外笑着起身,道了声“知道了”,嬴妲有几分羡慕地道:“子郢将军真的好黏你,这才几刻呢,这样等不及了,怕我吃了楚楚姐不成么。”   鄢楚楚红着脸轻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你莫笑话我,陛下也来了。”   两个男人站在汉白玉阶上,子郢见她二人一前一后出来了,便疾步朝上窜了上来,将鄢楚楚腰肢往怀里一揽,沉声说道:“要为太后贺寿的,先随我去。”   男人强势霸道,鄢楚楚奈何他不得,轻睨了他一眼,被人拐走了。   嬴妲在门槛外手足无措的,又微微失望,萧弋舟看了她许久才拾级而上,将她的双手握住,眉峰皱起,“手怎么冰凉?又不听话了?”   今日见了子郢和鄢楚楚,愈发心意难平,嘟唇哼了一声。   萧弋舟御极以后,子郢自请留在淮阳驻军,萧弋舟便赐了他金印,封其为刺史。   许是当初夺天下时,萧弋舟为了寻嬴妲消失许久,当时流言四起无法压制,都传狡兔死走狗烹,居首功的东方先生更是在劫难逃。萧弋舟本以为东方先生或许会体谅信任自己,然而他却在留下奏疏《七略》之后,自请离去,飘然山间,要效仿前代先贤。萧弋舟只得封其为侯,赐重金放还。   他身边所留的旧部已不算多,萧弋舟也不曾苛待他们,谣言散去之后,跟着又有这样那样的传闻。天下初定,人心不稳,本是常情,只是萧弋舟不可豁免地感到头疼。   是夜,萧弋舟留宿在皇后寝宫。   如今萧弋舟每日政务缠身,虽说俩人每日都能见着,但同寝却少,即便躺在一处,萧弋舟也只是仰面阖目,很快地便睡了过去。   烛火随着微弱的风,一闪便灭了,冰冷的夜里,他于半梦半醒的蒙昧之中,隐约听到身畔有女人低微的饮泣之声。   他倏地睁开双目,意识到那时谁的哭音,恐惧地朝嬴妲拥了过去。   “怎了?不舒服?”   他抚着她的背,轻轻拍着,唯恐她又害了病忍着不说。   嬴妲摇了摇头。   萧弋舟将她的发丝拨到脑后,抚摸她的面颊,脸色已浸湿了泪珠了,他心疼如绞,猜测是自己近来冷了她,自责道:“那是——是我不好,又没照顾你的感受。你再等等,等这阵过了,我带你踏雪赏梅,你——”   他的话被嬴妲抽搭的隐隐含羞的嗓音打断了:“夫君,你已经快两年没有碰过我了……”   萧弋舟愣住。   她缠了上来,柔软的胸脯紧紧地贴住了他的胸膛,低声泣道:“你可是厌我?”   “我……” 第102章 番外之妖后手札   萧弋舟四肢僵硬,目光露出错愕和羞愧来, 被他极快地用一贯拿来粉饰太平的咳嗽掩饰过去, 垂下目光来,长长的漆黑睫羽覆住了眼眸,看不清里头神色。   嬴妲的身体已经哭到颤抖了。   他揉着她柔软的细腰, 哄道:“你身子不好, 莫想多的, 好好歇息。”   这话嬴妲就不愿意听了, 她将人推开,眨着泪眼怒道:“我身子好得很!”   又蛮不讲理控诉起来:“你就是厌我了!厌了我的身子,再就会厌我这个人!厌了我,就会找别的女人,正好你那间新建成的大皇宫有地儿储秀!”   “我……”   萧弋舟支吾望着她。   他咬牙道:“我冤枉!”   嬴妲睥睨着他。   萧弋舟咬牙,大掌放在她腰间,撕开了她的衣裳。   他欺身挤了进来,嬴妲闷闷哼哼地望着他的脸, 伸臂将他搂住, 眼底不住地有泪珠滚落。在萧弋舟埋首于她颈边不再动弹时,她攥住了他的长发, 哀求道:“动一动好不好?”   萧弋舟无法。   她一遍一遍地求着。   他只好顺着嬴妲的心思,慢慢地试探她的底线,一直问她可还舒适。她本是一个羞涩的姑娘,却整晚都在回应他不厌其烦地问话,让他安心。   云消雨散时, 萧弋舟畅快地长长出了口气,过程因为要照顾娇妻不得放肆而有些憋闷,但幸而结果还算愉快。   他将汗透薄衫犹如搁浅的鱼儿般的娇妻抱到身上来,让她伏在自己胸口歇憩。   嬴妲羞得闭上了眼,“我不这样,你打算一世都不碰我不要我了?”   萧弋舟要说话,她抬起了头,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开口,定定地盯着他的双眸,半羞半恼地说道:“那件事就忘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你也不许,更不许为了它耿耿于怀。”   他凝视着还浸在泪水与汗水里清丽的俏脸,缓缓地,将头点了下。   嬴妲心满意足地伏下来,“我今日见了楚楚姐,她又怀上了,问我可有打算再要一个女儿。我心里便想着,我自己与谁生女儿?夫君一点都不好,都不碰我……”   萧弋舟嗓音靡哑:“你想要女儿?”   嬴妲“嗯”一声,“想要的,怀小虎的时候就想是个女儿,谁知道生下来又是儿子!好坏啦!为什么每次都是儿子!”   萧弋舟抱紧了她,想到她生老二时难产便心有余悸,“过几年,再过几年才给你生,现在不给。”   她瘦得几乎只有一把骨头,他怎么肯放心?   “我也没有现在就要,等平儿大些了,有了妹妹他会更疼爱妹妹的,现在生下来,三兄妹一齐闹人,我每日都要头疼三遍。”   她眨了几下眼睛,望着萧弋舟颇有几分不信任地问道:“但,夫君啊,你能忍住么?”   萧弋舟长长吸了口气,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今日之前,完全可以。   但熟料皇后忽然舍身饲了他,食髓知味,勾起火气来,往后怕是很难忍住了。   “幸而有避子药。”   他猛睁开了眼。   嬴妲脸颊晕红地柔软笑着,“夫君还记得那东西么,你跟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我跪在你面前求饶,你才放过我。”   “有这事么?”   他以前的过分他都记着,故意装作忘了,只是不免有些羞愧。   嬴妲却道他真忘了,立马正色起来,“有啊,我说那时明明是多事之秋不宜受孕,是公子非要与我行房……”   萧弋舟听不下去了,翻了个身将人压下来,堵住她的唇啃了下来,嬴妲唔唔的声儿残缺不全地连成大意“就是你急色啊”,萧弋舟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一点。   再度停歇之后,嬴妲脸色潮红,娇软无力,几乎连抱他的力气都没有,萧弋舟有些担忧,虽然她一直说着“舒服”,却也有可能是纵容迁就他的假话,对这个小妻子他已经太过了解了,便诚惶诚恐。   “软软,疼么?我去传御医——”   他急慌地要收拾衣物下床,嬴妲脸色大红,唤住他:“丢死人了!不许去!”   萧弋舟茫然地退回来,将她脸颊上因为汗珠贴着的青丝拨开,嬴妲细声道:“传水去吧,我想浴身,身上黏黏的。”   萧弋舟便朝外喊了声,命人拎热水来。   嬴妲困在他怀里慢慢地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有人抱着她走入了温泉水中,替她擦拭身体,为她净身,将她放回温暖干净的床褥中,她本能地循着那人的体温拥了过去,一种强烈地将那人占为己有的愿望支配着她,半梦半醒时分这种本能暴露得一丝无遗。   萧弋舟坐在她的床边,望着爱妻充满餍足的睡颜,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尤其被她勾着手指依赖地贴着脸颊时,雄性骄傲简直冲上天灵盖,令他脑热地在她榻边坐了剩下那半宿。   嬴妲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体足可以承欢,醒得很早,见萧弋舟还趴在她的床头睡着,她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他也随之醒来,将她握着自己手的柔荑摇了摇,“这时辰我要上朝了,你自己多睡会儿。”   嬴妲才想起来他有早朝,思及昨晚自己的所作所为,脸热起来。   “夫君,我是不是成了魅惑君王的妖妃了?”   她说到“妖妃”二字,脸上红云更显,犹如彤霞。   萧弋舟的食指点了下她的额头,宠溺地一笑。   “有自知之明便好。”   嬴妲点了点头。   见他又要走,忙唤住他。   萧弋舟诧异地回头。   嬴妲赧然地攥住了锦被,“夫君,昨晚多谢你的看护,我……”   “说什么傻话!”他皱起眉,“你是我的夫人。”   嬴妲想想,觉着自己确实犯傻,腼腆地垂了眸,“夫君今晚还来么?”   他略感好奇,“你盼我来?”   “嗯。”   “我今晚将奏折拿到你寝宫里来批。”   他微笑着亲了她的唇一口,起身走了。   皇后攻势温柔,又擅红袖添香,素手皓腕,冰肌玉骨,如此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立在身旁,幽芳如雾,食人魂魄,哪个男人忍得住?萧弋舟面色如常内心痛苦地想,将奏折拿到嬴妲寝宫里批阅是他烧坏脑子下做的决定,日后万不可如此,公事私事两相耽误,事倍功半。   最后他扔了奏折,压着小皇后在席上胡来了几回,嬴妲又耐不过他的毅力,哼哼哧哧地有了些不适,萧弋舟注意到了,忙收敛起自己的孟浪。   嬴妲抱着他,鼻尖蹭他的颈边皮肤,“我舒服的,夫君,我爱同你敦伦,只是我自己身子不好,不是你的错。”   他知道她个性温柔腼腆,为了他不知说了多少羞人的话,萧弋舟皱眉起来,“软软,我教你一个办法,若是疼了不适之时,你掐我穴道。”他为她指路穴道位置,嬴妲是大夫,自然一下便能准确找到了。   她却不明白,“掐这里,会发生什么?”   “我可以先试试么?”   “……别,”萧弋舟捉住她的手,无奈道,“不是玩笑的,轻易不要试。”   嬴妲“噢”一声,想着苏先生从前给她的那本博大精深的书,她还没有看完呢,想必萧弋舟懂得的也是从书上所学,她看一眼就知道了。   翌日趁着萧弋舟不在,嬴妲翻箱倒柜,偷偷从一堆医典之中翻出了那本厚重的《采阳经》,这一节嬴妲翻阅许久,于注脚处翻到了,没想到萧弋舟看书竟心细如发,嬴妲都不禁瞠目结舌。   书上所记,若于敦伦之中掐中腰上穴位,可使男子提前……嬴妲脸色一红,将书扔了。   她夫君是个极好脸面之人,尤其尤其是在床笫间。   他要是……这样了,会很失望很自责恼羞成怒的。   谁让她这么爱他。   算了,不试也罢。   另有一些注脚,记录的法子比较温和,让男女都各得妙处,倒是可以一试,嬴妲准备了一个手札,记录书上所学和每晚实战心得。萧弋舟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让他留意这些,她平日里没有要事,后宫除了婆母只有她,实在闲暇,又身为医女,这种事自然只有自己来做。   萧弋舟被试得苦不堪言,恨不得从皇后的寝宫躲出去,可终究抵挡不住诱惑……   大臣们终于在某一日发现眼底青灰一脸纵欲过度的帝王,似乎亏了根本,于是一封一封奏疏箭雨似的朝萧弋舟砸了过去。   ——陛下,老臣又要忠言逆耳了,专宠要不得啊!   大略如此。   起初还有理有据地驳回去,后来萧弋舟看烦了,一人回一个大字:滚!   嬴妲也有也从周氏口中听说了,没想到这么点事闹得满朝文武全知道了,她还不是为了萧弋舟啊,谁知道闯出这等大祸来,脸皮薄的她再也不敢试了。   萧弋舟这晚没等到小皇后主动缠上来,心焦难耐,恨不得抓耳,皱眉道:“那些话你全不用放在心上,我想如何就如何。”   他以前不知《采阳经》的妙处,但这些时日依照典籍之法试下来,自己虽然因为过于孟浪偶尔吃不消,但嬴妲确实面色红润了起来,愈发丰盈饱满,走路身轻如燕,比灌多少灵丹妙药都似乎更有用。嬴妲提议要停了试用之时,他却不肯了,夫妻俩争得不可开交。   谁也不知帝后每晚在床帏里做了什么好事,为了这桩事还惊动了太后。   被太后旁敲侧击数落的萧弋舟面红耳赤,夫妻俩双双低头沉默不语,倒让太后奇了,常听闻夫妻之间相处久了,愈发情意消减,可见她儿子儿媳,似乎比以前情浓更甚。更荒唐的是,夜里为了成全俩人的赋闲云雨,竟然将一双孙儿送到她的寝宫里来!   除了是又急着生个孙儿,太后也想不到别的了,便道:“罢罢,等怀上了就不必再这么折腾了,哀家纵容你俩,豁出老脸事小,皇后被人诟病事大!”   夫妻俩愈发红脸赤耳,不敢接话。   “平儿和虎儿留我宫中照看半个月,若还不能怀上,以后不可再试。”   太后只道是如今嬴妲身子虚弱,难以受孕,故而两人走了旁门左道的法子,只是萧弋舟身体没有大碍,他们愿意试,她也暂时由着,若真出了大事,那必要及时止损的,因而只给了这么点期限。   其实依书上所记之法行事是不会受孕的,只是萧弋舟愿意耗损精元给嬴妲养身而已,身体总如此入不敷出,难免会出岔子。   嬴妲被婆母一说,是再也不敢试了,便到此为止。   这桩事让嬴妲在野史里颇受指摘,不过猎奇者、猎艳者,都颇为好奇当年的皇后是用了什么法子,都想拨开历史的迷雾一探究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软软你这学的明明是采草大盗的法子啊2333 第103章 番外之训儿(上)   这年天降祥瑞,彩云聚顶凤章宫, 琉璃华光迸射。此时太后寿诞才过去不久, 国人大喜,道太后必然寿与天齐。   太后听闻后付之一笑,便在宫中随意办了个家宴, 邀了几个故友亲朋来吃酒说话。不过是闲居深宫之中, 盼着热闹些罢了, 借了这个祥云由头而已。   小太子活泼可喜, 不少人朝他劝酒,平儿望着父母脸色,似乎是不让他饮酒,但他天性就随了父亲,嘴馋,闻着酒香腹中馋虫便按捺不住,使手段命人偷将葡萄水兑成了果酒。   筵席过后,宾客散去。   萧弋舟与嬴妲来接儿子时, 他却朝父母傻呵呵发笑, 嬴妲与丈夫对视一眼,心中发急, 推了平儿一把:“平儿?”   孩子倒头栽在了萧弋舟臂弯里,萧弋舟俯身在平儿脸上嗅了口,皱起了眉。   “喝醉了。”   上首的太后随着绿瑚搀扶起身,道:“你们夫妇俩在宴席上眉来眼去,哀家不知你们在盘算什么, 但有一人留心平儿,也不至于让他醉成这样。”   太后眼神不若以前了,否则早该发觉平儿使了伎俩偷换了果酒。   萧弋舟面露惭愧,嬴妲一阵脸热。   他将孩子横抱起,对母亲告了退,与嬴妲一道走了。   路上嬴妲不住地忏悔,“我是平儿母亲,竟没尽到照看之责……”   萧弋舟道:“说来母后也有错,她好几个姊妹都没见过平儿,人又都热情不拘小节,对孩子也频频祝酒。平儿顽劣机警,你便是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想做甚么也未必不能。”   怀里的小孩儿忽然苏醒,朝父亲露出大大一朵傻笑,笑完了又晕睡过去,短粗如藕的两条臂膀耷拉了下去。   萧弋舟默然盯了这臭小孩几眼,既恨且爱地磨着牙。   这个孩子捣蛋的事不止一两桩了。   他从一干老臣里精挑细择的太傅,驰名中原的老学究,被他气得三日便举起了藤条,只是又不敢打,只得以“教不严师之惰”之罪,六十高龄的老者在自己身上抽了十七八鞭,打得皮肉鲜红,最后涕泗横流扑倒于金殿寝宫除下,哀声告饶。   “陛下,老臣还能活几年!乞陛下准允,老臣……这就告老还乡了!”   萧弋舟听得是太傅声音,一惊,放下了奏折走出去。   不打听还好,仔细打听下来,才知那逆子竟敢如此行事妄为。   先是揪了太傅精心看护的杜鹃花,又是扯了太傅池塘里的莲藕,接着,又假借腹痛之名,哄得杜太傅全家老小晕头转向,唯恐开罪帝王,上下寻找灵药,贴了几百两进去,最后他生龙活虎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正待喂药侍疾的老太傅险些被吓得厥过去。   虽然……颇有萧弋舟当年风范,但他以前也绝不至于如此胡闹!   此事萧弋舟细一忖度,便提议道:“他胡为任性,想必是仗着身份尊贵,欺负杜卿不敢拿他问罪,不然,日后请杜卿来宫中为太子授课,杜卿年迈,朕必派宫车布辇相迎。”   太傅听罢以为陛下对自己实在是厚待,感恩戴德,脑热地答应了。   萧弋舟本以为这事过去了,在宫中,太子畏惧严父和母亲问责,总不至于再闹出格。没想到不过三日,杜太傅再度扑倒在除下,又是一番痛哭流涕。   “陛下,老臣不能活啊!求陛下应允,老臣要回乡安置晚年!”   萧弋舟被嚷得头疼,揉了揉眉心,他再度起身出去。   这一盘问之下,更不得了,杜太傅那一把长须竟被剪得七零八落的!   萧弋舟登时怒从心中起,道:“杜卿放心,朕亲自打死了那逆子完事!”   黄口小儿,何敢如此无礼!   萧弋舟杀入皇后寝宫,正巧的事嬴妲到太后身边问安去了,他一手如拎鸡崽儿似的将萧开平掳出去,到了未央宫木兰殿,一手扔在胡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来,眸色漆黑如子夜,冷沉迫人。   熟料那小儿丝毫不惧,竟也叉腰仰目而视,“父皇要讲理!”   萧弋舟气极反笑,“朕不讲理?”   “哼!”平儿盯着萧弋舟,不躲不避,“杜老儿……”   “唤太傅!”   吼不过父亲大人,平儿皱了皱眉,乖乖改口,“杜太傅,刻薄古板,一日尽是教些千字文什么的,背不出,他便用戒尺打我手心,我问他为什么要背,背了能像我父一样英明神武打天下吗?老儿……太傅说不能,不能我就不背了,他掏出藤条来说要树威,我就逃,他追不上,反将自己打了十七八下。”   小孩儿说话还知道恭维父亲,萧弋舟冷哼一声。   平儿又恨很道:“虽然,我人小,可我也明白事理呀,杜老儿……呸,太傅,分明是苦肉计,我料想他必到父皇跟前告御状,父皇迟早要打我屁股,这样我吃了大亏了,不如先折腾他几下。”   萧弋舟简直又气又笑,“我几时打你屁股?”   对这儿子他嘴上不饶,心中自知溺爱过甚,不然不能教平儿明明一直养在平和宽厚的祖母和温柔娇气的母亲身边,却长成这么株歪脖子幼苗。   平儿歪头想了想,又道:“父皇,各退一步吧,把太傅换了。”   这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   萧弋舟气笑道:“怎么听都像是我退了一步,你退的一步在哪?”   平儿吧唧嘴:“我还是要个太傅的。”   萧弋舟道:“那好,给你换了杜太傅。”   换的新太傅是个满腹经纶的习武之人,平儿顽劣不堪,被狠狠惩治了遍,晚间嬴妲心疼地抱起了平儿,将他的伤口被打破的油皮给萧弋舟看,平儿缩在母亲怀里哭,好一副慈母娇儿的画面。   嬴妲泣诉:“夫君,平儿还这么小,怎禁得住打?这太傅怎下手这么狠!我的平儿……”   连城爬起来,小奶手抱住哥哥的胳膊,要替他呼呼,平儿摸摸弟弟小手,大有“日后你莫像哥哥命苦”之意。   一家子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让萧弋舟觉着自己仿佛是个置身事外的恶人。   未出之言哽在了喉咙口一瞬。   “如杜太傅一般文弱衰老的,教萧开平欺负了个遍,家中秧苗坏死,赔尽家财,朕已是很过意不去!如今换的这个太傅,与朕是过命的交情,他对平儿子侄视之,自然不会真是恶人,故意寻他不痛快。你倒不如问问这孽障又做了什么事!”   平儿一听,登时哭天抹泪儿地抱住了母亲:“娘亲,他、他说我是孽障……呜呜呜……”   嬴妲抚着娇儿的背,蹙眉道:“夫君,你查清了?一直数落平儿,说是平儿不是,我看是那太傅太过严苛所致!”   萧弋舟语塞,见母子三人一致对外,他长哼了一声,道:“好,今日朕再换了李太傅,明日朕在朝堂上公然张贴皇榜,如有敢胜任太傅一职的,朕以三公之礼待之!”   他拂袖而去。   皇榜张贴出去,果无人敢来,那些呼声高的,请旨丁忧的丁忧,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跌断腿的,染重病的,搅得朝堂乌烟瘴气。   嬴妲听闻之后瞠目结舌,望着萧弋舟道:“平儿这是做了什么?”   萧弋舟蹙眉,“本来,将平儿交托东方卿,便可以高枕无忧了,谁知道我才一坐朝,他立马便要求去,是真不信任我,可叹我却一直信任他。”   嬴妲道:“不然,不然将东方先生寻回来?”   “不可,我已答应他,君无戏言,除非他自己愿回,否则,我不能违背信诺。”   “不过是寻个太傅,为何竟无人敢来呢?”嬴妲幽幽叹道。   太傅这事才搁下不久,活蹦乱跳的平儿又因偷喝果酒醉过去,嬴妲被婆母一语点破,她对平儿的关爱和照料太过狭隘了。   望着醉醺醺脸颊彤红的平儿,嬴妲狠了狠心。   “日后我必对他严加管教,夫君放心,我再也不置喙你的决定了。” 第104章 番外之训儿(下)   平儿尚年幼,需要找一个鸿儒引他入门, 萧弋舟挑了许久, 却都没有中意的。   李太傅严苛,虽然卓有成效, 但他动辄打平儿手板心, 他见了那红通通的一双肉掌, 也不是不心疼的。   如此他才深感头疼。   最烦闷的是两头不讨好,连母亲也对他颇有微词。   怪那逆子知道甜言蜜语哄他祖母和母亲,这两个女人都是萧弋舟得罪不起的。逆子才这么小,便已经能拿住他蛇头七寸,如此下去可还了得?   萧弋舟决定亲自教, 将平儿传到寝宫来, 批阅奏折闲暇时,闭目养神之际,听儿子捧着小书在一旁念。   他若是敢停一下, 萧弋舟便睁开双目盯过去。   平儿吓得小手一抖,将书册一下扔了。   珍藏多年古籍, 扉页都快脱落了, 被他摔得却轻巧, 萧弋舟脸色阴沉, “捡起来。”   平儿耷拉着脑袋看了眼地上安静躺着的书册,不知为何竟有勇气顶撞父亲了, “我不。”他背起了手, 小脸扬起来, 倔强地望着父亲,“我不念,爹爹,我不喜。”   萧弋舟自幼习武,但从记事起也已手不释卷,不知萧开平是随了谁。偌大江山要托付给一个白丁?这自是不成的。连城生就体弱,不能受风,面貌柔和宛若好女,萧弋舟虽不会为此薄待了他,但私心之中对这种相貌总有些不喜,将来若登帝位,恐也教人笑话。何况平儿是长子,萧弋舟从没将这希望放在连城身上。   他眼眸沉沉,挤压多日被平儿气走太傅冒出来的火气已快喷薄而出,他沉声又重复了遍:“捡起,父皇原谅你。”   平儿那三板斧就是撒娇,见父亲脸色不愉,阴得吓人,也不敢上前摇他胳膊了。   他嘟起了嘴,“我不喜。”   “爹爹为何总要强迫平儿?平儿是真的不喜。也不想当皇帝。”   萧弋舟气得暴怒,一手将这小崽子提了起来,手掌将其压在胡床上,平儿恐慌起来哇哇大叫要求饶,萧弋舟扒了他的裤子,重重击了几掌。屁股被打得彤红,平儿疼得吵嚷起来。   不过须臾,凤宫两位女主人都知道了,嬴妲慌张地传周氏过去说话,连城突然高热不退,她抽不开身,另让周氏去请太后说情。   太后赶到时,萧弋舟已经打完了,立在床边看着平儿,眉心皱得紧紧的。   平儿哀嚎的力气都没了,恹恹地趴在床上,屁股鲜红鲜红的,都是掌印。   太后迈入门槛,“住手!”   萧弋舟回头,见是母亲来了,皱眉退到了一旁。   太后心疼不已,将乖孙一把抱起,朝萧弋舟蹙眉道:“他是杀人放火了,值得你动这么大火气?”   她伸手碰了碰平儿伤处,平儿痛得大喊,太后心疼得眼眶都湿润了,“可怜的平儿,碰都碰不得了,怎下手如此之重!”   “这可是你亲儿!沅陵所出,你怎忍心!”   越说萧弋舟越动容。   他怎忍心?   太后来时也听未央宫寝殿下人说了,痛恨起来,“不过为了一本书而已,你就要对亲儿下此毒手!”   “不只是一本书……”萧弋舟皱眉待要解释,太后不肯再听,命人抱着平儿匆匆回了皇后寝宫。   连城高热不退,嬴妲两头忙,见平儿屁股受伤地回来,眼窝处的泪水都干涸了,又是诧异又是心疼,“夫君怎对平儿下这么重的手?”   平儿哽咽着扑到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他这时已不能直起身说话,更不能坐着,嬴妲只好将他放回自己小床上,让他趴着,“母亲为你上药,还要去看弟弟,弟弟又发烧了,你忍着点儿。”   平儿懂事,呜呜地道:“母亲照看弟弟去罢,我要祖母陪我。”   嬴妲与婆母对视一眼,得到婆母颔首准允,便道:“好,平儿陪祖母说说话。”   太后年轻时是个温和仁厚明理之人,但对孙儿确实是有着隔辈亲,如此对萧弋舟不免也严苛了些。她也并不是老糊涂了,居于深宫之中,也听过平儿捉弄杜太傅抵触李太傅的“累累恶行”,如今朝野上下人人谈太子色变,萧弋舟正是对平儿寄予厚望,才大失所望,勃然动怒。   太后说了许多话,怕父子生仇,哄好平儿之后,又说了许多让他体谅父亲的话,说了他父亲肩上的担子,平儿一言不发,沉默地听着。   过了午之后,平儿上了药已感觉到好些,便趴在褥子里睡了,醒来时床边似朦朦胧胧立着个人影,他支起了小脑袋,只见父亲正凝目看着他,吓得登时蜷缩起来,不留神扯到了伤处,痛得哎哟一声喊叫。   萧弋舟将他抱住,皱眉道:“趴着吧,我知道自己下手多重。”   平儿于是乖乖地趴了下来。   萧弋舟叹了口气,还是睨着他。   平儿鼓起勇气勾住了父亲的手指,“父皇还会疼我么?”   萧弋舟无奈地笑道:“不疼你‘疼’谁?”   “父皇,平儿是真的不喜欢。”   “我知道你不喜欢。”萧弋舟转过了身,“我不是想逼你。”   碧纱橱后,陈设简朴,依稀透出一张小床来,那边也有人忙前忙后,在照顾二皇子。   他方才看过连城,还睡着,高热才退了些。   他叹了声道:“你母亲当年一意孤行要生你弟弟,亏了身子,我不欲让她再受孕。所以很有可能,这一辈子我只有你们两个儿子,这个江山不托付给你,那只能是你弟弟。平儿,你和弟弟日夜在一处,你知晓他身子不好,常常生病,身居高位是件苦差,难道你希望父皇百年之后,指望你身体病弱的弟弟么?”   平儿怔住了。他只知道父亲请了很多讨厌的太傅给他传授功课,却不知,这件事除了他,父亲也已经没有人可以指望了,祖母的话也在耳中回荡着,平儿是个聪慧的孩子,被父亲这么一说,胸口忽然一热,眼眶儿都红了。   萧弋舟没有回头。   “我对你和连城一般爱重,连城先天体弱,父皇也不忍心他太受累。平儿,你忍心……”   他回头之时,只见平儿已跪在榻上,眼眶红肿,直落眼泪,他怔了怔。   平儿咬牙道:“父皇放心,平儿日后再不胡闹了!平儿要为父皇分忧,要照顾弟弟,不让弟弟生病。”   “好孩子。”萧弋舟欣慰地笑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见平儿一碰到屁股痛得嘴歪眼斜的,又是笑又是心疼,“上药了?”   “上了,祖母给上的药,”平儿又眼光闪烁地说道,“其实我不想让祖母帮我上药,毕竟是男人的屁股,不能随便给女人瞧,我这么大了,不能总脱裤子给女人看是不是。”   萧弋舟哈哈一笑,“好,我给你看看。”   平儿有些犹豫,萧弋舟道:“你听话,我再不打你了。”   平儿这才乖乖趴下来,趴在萧弋舟腿上,萧弋舟一臂稳稳当当地托着他的身体,右手替他除了底裤,露出鲜红的屁股蛋,思及平儿尚在襁褓之时便挨过他几回打,萧弋舟莫名感到有几分内疚,低声道:“打在平儿身上,我心里一样疼。”   臂弯里靠着的平儿闻言闷闷地哼了一声,“父皇打算再给平儿找哪个太傅?”   这个倒真将萧弋舟问着了,他顿了顿,皱眉道:“应该没人愿意当太傅了,朕以三公之礼拜未来帝师,竟无人敢应……一干老臣,确实无骨得很,不配为平儿师。”   这个平儿万分赞同,忙不迭点头,“杜老儿……我是说杜太傅,他对我还不错,就是人古板了些,爱告状了些,脆弱了些。”   听他忤逆之言,萧弋舟又冷哼一声,“我再请个太傅回来,你若再敢如此犯上,我打得你下不来床!”   平儿也倔强,这回吃了大亏,嘴里是不敢反驳了,心里却在想着,那正好,下不来床就可以休息了!   *   皇榜张贴出去之后,依旧无人敢应。   太子之劣迹恶名传得沸沸扬扬,谁敢不怕死为太子之师?   萧弋舟一边气馁,一边拿发奋用功却还时有不专的儿子嘲讽,平儿早就认错了,每每见状,就暗暗吐舌头,幸而父亲的字写得确实不错,平儿照着临摹,每日里倒也学了不少。   过了两个月,终于来了一个敢揭皇榜的人了。   萧弋舟命人将这位高人请过来,一见之下,怔然道:“东方先生?”   东方先生颔首微笑,抚须看了眼正趴在桌上执笔睁圆了大眼望过来的小太子,“听说陛下遇上了一桩大难,便趁云游多日闲下来时,为陛下排忧解难而来。”   萧弋舟有些动容,道:“朕需要一个多年教导平儿的太傅。”   “十年,陛下看可否?”   没想到东方先生竟肯再留下十年,已是意外之喜,他双目一亮:“可。”   不知为何,萧弋舟心中竟冒出一个“平儿终于有救了”的荒谬念头,望向平儿的目光,在小太子看来十足不怀好意。   萧弋舟明白,说到底太傅是闲职,东方愈不肯受拘束,来无影去无踪,惦记旧情才肯出山,若是让他当丞相,他自是万分不干的,若只是教导太子读书习文的闲事,便不需要殚精竭虑。   东方先生远不如前两名太傅用心,将太傅一职干得诚惶诚恐,他反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不时面都不露,但平儿神奇地只听他话,对他留的课业也每日认真完成,从不打马虎,有时三日不见先生面,平儿甚至跑去问父皇讨人。   萧弋舟略感惊奇,连嬴妲也满足欣喜于平儿的变化,终于都松了口气。   太傅之事终于尘埃落定。   细想来,东方先生走遍三山五岳,博闻强识,见多识广,说话时而风趣时而神秘,时而半真半假,时而全是诈兵之计,也只有他唬得住小太子了。 第105章 番外之学剑   宫殿建成之后,萧弋舟命人着手准备迁都事宜。当初下旨时, 百官惊诧, 疑惑不解,上书联名, 萧弋舟后发了一篇诏文,细列诸多缘故,这封诏文下达之后, 质疑声便少了许多。   是年夏,帝携诸贵迁入沅陵, 改都城名永安,改年号天谕。   诸事百废待兴, 萧弋舟忙得席不暇暖,太子也从皇后宫中搬出, 独立东宫了, 他倒是不嫌麻烦,每日晃悠地过去与母亲和弟弟说话。   连城兴奋地跟着哥哥走, 要抢他手里的纸鸢,被平儿哄得满院子乱转, 嬴妲让他慢些, 连城跑出了汗若不照料好又要生病, 平儿便停了下来,摸摸连城毛绒绒的脑袋, “母亲, 我已在与父皇学着骑射, 您让连城也跟去吧。习武能强身健体,让弟弟跟着学些拳脚,以后就不生病了。”   儿子想得好,嬴妲却颇为担忧,“我不是没想过,只是你弟弟年纪太小了,身子弱,不是习武那块材料,若是又摔了磕了碰了……”   平儿脸色耷拉了下来,“母亲对连城偏心!”   嬴妲冤枉,“哪有?”   “母亲只关心连城伤了碰了,却没关心平儿,平儿也从马上摔下来过!”   连城还不懂哥哥与母亲在吵嚷什么,初绽芳华的凤眸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母亲,又望着哥哥,小声道:“哥哥生气了。”   嬴妲惊愕道:“你摔了?摔哪了?给我看看。”她走下台阶来,试图抱着长子,平儿却退了一步,嬴妲扑了个空,咬牙道:“我以为你父皇会将你看顾得好的,怎么你摔了,他竟没同我说!我回头必定说他。平儿,你哪疼?”   平儿小拳头捏得紧紧的,“母亲不让连城受累,只将儿子交给父亲任打任骂,先生也不疼平儿,平儿身上到处是伤,母亲偏心!”   嬴妲是真没想到这个,她诧异道:“你不是说东方先生待你极好,你很是喜欢他么?”   “他半个月没来见平儿了!只给平儿留了一堆根本完不成的课业,平儿做不了,父皇不帮忙,反倒要打平儿。昨儿出去骑马了,平儿只惦记着父皇一顿打,又摔了……母亲不闻不问,只知在寝宫之中陪连城。”   面对儿子有理有据的讨伐,嬴妲无力地垂下了头,“平儿,你想让母亲怎么办,母亲都为你办。”   平儿仰起了头,“我不管,母亲要一视同仁,明日起将连城交给我,我要和他一道习文学武。”   平儿日日跟在萧弋舟身边,对父亲的心结了解一二。连城出生不顺,父亲心中始终有结,再加上母亲对连城过于溺爱,唯恐连城受了一丝风,每日里捂得紧紧的风声鹤唳,愈发教连城活泼天真不起来。尤其连城生得细眉凤眼,皮肤白腻如脂,将来定是妖艳之姿,不输母亲,若再娇养长大,恐没有男儿气概,父亲对此也是头痛的,私心里自然也愿连城有个强健的体魄,日后不至于如一株弱柳,风吹不得,雨浇不得。   被平儿如此控诉,嬴妲脸白又青,无法反驳,最后只点头道:“也好,平儿,你以后多照顾连城。”   “平儿知道了!”   小孩儿非常高兴,竟弟弟圆鼓鼓的小脸蛋捏了又捏,连城肉嘟嘟的脸蛋让他挤得都变形了,但还乖乖的一点都不躲,反而要讨哥哥手里的纸鸢。   平儿将纸鸢塞到连城手中,便欢喜去了。   平儿作为太子,也要述职,夜里到父皇跟前交代今日所学与心得之时,见父皇提笔在折子上批注,似并无心思听他说话,眼珠子转了转,他爬上了龙案,“孩儿有事要告诉爹爹。”   萧弋舟抬起了头,目光不善。   “孩儿今日在母亲面前说了爹爹不是,还——造谣了。”   萧弋舟额角一跳,他放下了笔来,知道这孩子不省心,却没料到他如此不省心。   “造谣什么了?”   平儿人小鬼大地学他咳嗽,“我知道您想让连城也出来习武,一来是为了强健体魄,二来是为了让他具备阳刚气。母亲护着,护着太紧了,您一直没找到开口的机会,我今日办成了这件事。不过却让父皇的名声付出了些代价。”   “我说母亲偏心,你每天打我,还让我落了马受了伤,连城却每天吃好喝好睡好,母亲偏心偏得厉害,连城凭什么不习武?母亲一听,就答应了。”   萧弋舟嘴角抽了抽,“我每日打你?”   “额……”   “还教你落马受了伤?”   “嗯……”   “太子殿下的尊臀可伤着了?是谁在马背上甩鞭子要暗算于人?是谁护着谁摔了腿?未免你母亲知道责罚你,朕已经数日忍着没见你母亲了,再敢多言,朕——”   他长长地出口气,又气又无奈,将平儿的脑袋敲了一记。“老实些!”   平儿吃痛“哎哟”一声,“好啦好啦,你还说不是每天打我。”   “……”   三日之后连城被嬴妲亲自领了来,郑重交托给他们父子俩,连城年幼又体弱,不能让他太受累,习武也要循序渐进。   然而不出一个月,萧弋舟愕然发觉自己小看了这么面貌柔美弱不禁风的小儿子,练武奇才千里挑一,多少苗子因为明珠蒙尘而遗憾错失机会,没想到小儿子这粒明珠竟让他发觉了!   萧弋舟由此在教导幼子上愈发用心,连城小小年纪,马步扎得稳稳当当,被嬴妲娇养了这么久,一点娇滴滴习气都无,从不喊累,令几个教习先生都刮目相看。   反倒平儿因为要读书习文,这门功课不能学而时习,知道连城未来的造诣必定远超自己,心中有些不乐意。他不乐意知道向萧弋舟直言不讳,萧弋舟看了东方先生留的课业,平儿做得极好,已初露帝王锋芒,心中甚慰,摸着他的后脑勺道:“你学的是帝王权谋,纵横捭阖之术,岂能与一般剑术相提并论?你要学得好,天下持剑之人供你驱策,居高则一呼百应,万人无敌,何愁将来剑术不及你弟弟?”   平儿心有所动,却没被立即说服:“连城习武久了,身子自然能好,父皇多了可倚重之人,又见连城处处强过孩儿,不会心有所动么?父皇你能保证么?”   萧弋舟一惊。他没想到平儿小小年纪,已能想得如此深远,富贵之家的兄弟总是不如平头百姓一般交心,如此更需要父母一碗水端平,不偏袒不苛待谁。幸而平儿心中对这桩事并不藏着,他能很快明白平儿的想法。   “不会,连城的聪颖在剑术上,要他学平儿所学,他一辈子也及不上你,人尽其才,尺有所短,明白了么?”   “明白了。”平儿点点头。   “那——以后连城仗着武功好欺负我怎么办?我可打不过他。”   他眨着眼睛,又给父亲留了这么个难题,“没有不打架的兄弟,但我是太子,被弟弟打了,不会很丢脸么?”   萧弋舟顿了顿,“不会,他不敢对你动手。”   傍晚,萧弋舟传连城过来,“你学剑是为了什么?”   “嗯……”   连城不如平儿会甜言蜜语,口吐莲花,答不上来,茫然地望着父亲。   萧弋舟蹙眉,“学剑,是为了保护父母兄长,保护心爱之人,你记住了么?”   连城乖驯地重重点头。   次子个性软糯,和他母亲一样,从无违拗父母之处,甜甜一笑,让人心都软化了,萧弋舟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却有些无奈。   连城习武之后,生病的次数渐渐减少了,嬴妲也欣喜,虽说偶尔他身上有些皮外伤,但一点小痛,擦了药膏便好了,连城也喜欢拿剑砍木桩,在萧弋舟不懈灌输保卫家人的思想下,连城愈发勤勉不辍,与日俱进。   入冬之后,永安覆了一层厚重积雪。   帝王的寝宫取名“沅陵”,是沿用了旧日郡名,但众人皆知,陛下真正沿用的,是前朝沅陵公主的封号。银瓦宫墙积雪落了尺深,满天浩漫无垠。   萧弋舟在暖阁里教平儿读书,周氏过来传讯,“娘娘请陛下过去一见。”   平儿坐久了疲累,催促父皇赶紧去,发誓自己会好好念书,萧弋舟知道他又想偷懒,冷哼了声,起身走了,平儿往外张望,果见无人,便四仰八叉地往暖床上一倒,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了。   永宁宫烧着炭火,暖如春融,萧弋舟举步入内,拨开一道倒悬的香帘,只见嬴妲侧卧在没人靠上,身上拥着虎皮锦被,萧弋舟忙走了过去,蹲在嬴妲身前。   “还没睡?”   嬴妲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萧弋舟蹙眉:“等连城?他今日到我宫中来睡了。”   “不是。”   嬴妲将萧弋舟的手掌握住,贴着自己的小腹,在他目光一诧之时,她脸红地垂下了水眸,“我怕,是咱们女儿要来了。”   萧弋舟呆如木鸡。   他惊讶,因为这些时日他忙着迁都后续事宜,两人同床次数极少,且因为他并不想使嬴妲受孕,一直极为克制。嬴妲猜出了他的心思,脸色更红了,“两个月前,夫君在宫中偷偷喝醉了酒,我过去之时,夫君……想必你都忘了。”   萧弋舟一愣:“有此事?”   嬴妲倏地抬起头,目光暗含指责,他竟然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不知他是要否认偷喝酒,还是否认那晚他对她的过分。   萧弋舟揉了揉额角,道:“醉酒误事,幸而是你来了,明日我便将沅陵宫里的宫女全撤了,不许宫女入内。”   他的手掌还贴在她的小腹上,掌心潮热,嬴妲微微发怔,正想着男人想事也太远了些,萧弋舟突然笑了一声。   “依照萧家传统,还是儿子。死心罢。”   其实,他又怎能不知,那晚这个小妻子一定对他用了什么勾引的手段。   她不好意思明说,而事实上等他喝醉的机会,她一定窥伺了许久了。 第106章 番外之有女娇娇   萧家的小公主降生于天谕二年秋, 生下来时彩云压凤宫,母女平安。   帝大喜, 赐名为壬嘉。   小公主从诞生起,便可见是美人胚子, 但凡见过之人无不惊叹,听闻皇后为她取乳名娇娇,人比花娇。   陛下而立之年得女,视为掌上明珠,极尽宠爱。   小公主到了两三岁时,五官渐渐长开,绝色芳姿初露端倪,水润明眸似极了了母亲,瑶鼻如雪, 粉唇如樱,肤光若腻,实在是罕见的美人。   平儿一两岁时与祖母相处得久,对父母反而能一碗水端平, 连城生来体弱, 养在嬴妲身边,对嬴妲亲近, 没想到娇娇这么小, 还没出哺乳期时, 就已在黏着她爹了, 恨不得上朝时都躲到父亲怀里去。   这让嬴妲很受打击。   不单萧弋舟对娇娇宠爱有加, 两个哥哥也对她有求必应。   今日娇娇将她父亲亲手扎的纸鸢放到树梢上去了,两个哥哥鞍前马后给她想办法,连城修习武艺日久,轻功已经大进,然而树杈实在太高了,他还是难以纵身上去,何况即便取了,下来时恐怕也要骨骼受伤。   娇娇将期望的眼神投向大兄,萧开平摸摸妹妹脑袋,“没事,哥哥帮你取下来。”   平儿自幼顽劣捣蛋,爬树不在话下,于是三两下如灵猴般窜上了树,娇娇雀跃起来,“哥哥厉害!”   平儿捞到了纸鸢,冲妹妹露牙一笑,望向连城的目光反有几分得意和挑衅。   连城将小手背到了身后,一言不发。   正这时萧弋舟下了朝与嬴妲到花苑散步而来,一见这三个不省心的崽子,一个还趴在树杈上,树枝摇摇欲坠的,嬴妲失声道:“平儿!”   平儿本来已要下了,被母亲突兀一唤心神一动,吓得从树杈上翻了下来,萧弋舟足尖一点刹那奔出几步,将平儿的腰托住,右臂护着他的身体,平儿也是习武之人,一下找着了重心,顺着父亲的力道去势转了个圈儿,就稳稳当当的了。   只是,平儿见了手里破烂的纸鸢,歉然不安:“坏了。”   娇娇给哥哥险些摔下来吓坏了,见哥哥安然无恙,就管不上纸鸢了,忙摇摇头。   萧弋舟将平儿一手拎着,拽出了树荫底下,对嬴妲道:“我带平儿走了。”   嬴妲知晓他又要教训太子了,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好说。   见识过平儿的难管教,她也不敢在置喙萧弋舟对平儿的严厉。   平儿被带到了沅陵宫。   素雪薄薄的覆在瓦檐上,被日光照出晶莹。   永安的雪景美不胜收,宫城地势高,推开父皇的寝宫殿门,朝外几乎可见半城楼阙,宫室万千,鳞次栉比地散布于龙穴上。东方先生会堪舆之术,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萧开平青出于蓝,正暗想着如何利用地利之便,将东宫也筑基而上,增点灵气,被萧弋舟低喝之声唤醒,他打了一个哆嗦,茫然地朝父亲眨了下眼睛。   萧弋舟道:“今日,可错了?”   跟了东方愈之后,萧开平愈发巧言善辩,连萧弋舟都已不是其敌手,常为了谁的过错争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得谁。   事实上,在平儿看来萧弋舟不过是仗着家长威风在硬撑罢了,真论理还说不过他。   没想到萧开平今日认错极快:“错了。儿臣今日——不该以身犯险,儿臣贵为太子,不能亲自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让父皇不安,让臣民不安。”   萧弋舟正要点头,萧开平忽然抬起头来,“可是,儿臣不过是照虎画猫有样学样罢了,父皇对娇娇做的蠢事笨事,比起儿臣全然是有过之无不及!”   萧弋舟被批驳得面色可疑泛红,只得搬出君王和一家之主的威严,冷然道:“胡说八道。”   萧开平不依不饶:“这些事不必儿臣说,您心里有数。”   “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便见了不少,”平儿挺胸傲然而立,“母亲也说了不少。父皇有了娇娇之后,对母亲色衰而爱驰,不复当年。”   “连宗正都有所察觉,消停了几年的择秀卷土重来。母亲自知独占中宫多年,受尽独宠,也抹不开脸驳回,此事若无父皇点头,即便这一回退了,也总有退不了的时候。”   萧弋舟沉默地听完,皱眉道:“你在训斥我?”   萧开平挺胸负手:“儿臣不敢!”   “天下还有太子殿下不敢为之事?”萧弋舟冷笑了一声,“你母亲在背后如此想我?”   萧开平道:“母亲个性柔软温顺,当然不会说父皇不是,这是儿臣自己揣摩得出。父皇若真想开三宫六院广纳诸美,儿臣本无权过问,但父皇当初对我母亲有承诺,既有承诺,一言九鼎,君无戏言,不得有悔。”   萧弋舟垂目,闭眼,右手将眉心揉了揉,“朕不过是——”疼爱娇娇了些,怎会惹出这么些糟心事来。   “你回去罢,朕亲自去同你母亲说。”   萧开平松了口气,暗暗吐舌头转身。   本以为就此可以逃脱一劫,谁知他父皇意会过来,忽然唤住他:“自去将《礼则》抄录三遍,抄完才可回宫。”   萧开平感慨起命苦,唉声叹息,泄气地去了。   *   萧弋舟走入嬴妲寝宫,娇娇迎面如一只蝴蝶似的扑了过来,他心情复杂地将女儿弯腰抱起,娇娇的小手扒着父皇的襟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爹爹”,就在萧弋舟右脸上亲了一口。   萧弋舟弯了唇角,将娇娇抱着往帘幕内走去。   嬴妲在榻上坐着,也不知在沉默地想着何事,手里捧着一沓纸,脚下火钵里的纸被火舌一舔,便烧成了灰烬,她抬起头,见萧弋舟抱着女儿来了,将剩下的一些纸也扔进了火钵里,顷刻间化为飞灰。   他皱眉看了眼,抱着女儿过去挨着嬴妲坐下,垂目皱眉道:“烧了什么?”   嬴妲赌气道:“不重要的物件。”   萧弋舟左手护着女儿小腰,右手要伸到火钵里去淘,嬴妲怕他烧伤了,急着将他的手臂抱住,“你做甚么呀!”   萧弋舟道:“你有心事,我总要知道自己夫人在想些什么。”   嬴妲赌气地背过了身去,萧弋舟垂目看了眼娇娇,目光示意,娇娇懂了,小奶手去抓母亲柔软黑顺的长发,“娘亲不生气。”   见母亲似乎哄不好了,她求助似的回望过来,萧弋舟一手抓着娇娇一只手,让她拍打起来,小手掌一张一合地,她乐不可支。   父女俩玩得起劲,也没人理会自己,嬴妲更恼了,左脚往前一题,将火钵踢翻了,里头火早灭了,只扑出一堆冷灰残烬来。   “我一点不生气。”   “宗正又向你施压了?”   方才宗正命人递来这些纸,都是各位家中有年满十五的妙龄好女的大臣写的檄文,直言皇后善妒邀宠,言辞难听,隐隐激烈。嬴妲天生个性柔软,但在这件事上确有一股蛮狠劲儿,那些一心只想借着后宫打通前朝的攀龙附凤之辈,她是一个都不放在眼底,更遑论要与他们的女儿共侍一夫。   只是,嬴妲也清楚自己转眼快到三十,将来也会徐娘半老,也会容颜不再,江山代有美人出,她的美貌不会胜过那些正值年华的美丽少女。她就是知道这点,才会被他们言语中伤,颇有难堪。   她更不想对萧弋舟说,以免他们又道皇后善吹枕头风,背后告状。   “没有。”   在这件事上萧弋舟是无辜被牵累的,他自己也还没同意。嬴妲垂目,平息了胸口的憋闷不适之感,“正好你来了,替我看好娇娇,我想同母亲去说说话。”   萧弋舟纳闷,嬴妲已起身走了出去。   *   太后愈发体弱不济,她常常于等下拈针穿线,眼神不如原来看得清明。   太后道要回家乡一趟,顺道再去一趟兀勒。   嬴妲算下来,公公走了也已快十年了,这些年来太后无时或忘。   “我去为母亲安排。”   太后笑着摸她手,“你办事妥当细致,我是放心的。细想你当初嫁来时,个性柔软,事事都顺着人,总受欺负,我只好代你强硬些。可是,到底你如今才是中宫之主,这么多年来下来性子早该养得跋扈些了。弋舟纵着你,你有什么放不开的?”   嬴妲羞愧,“母亲折煞我了,我怎么敢跋扈?”   太后叹了口气,“沅陵,你拿出十几年前将萧侯和世子的脸面狠踩在地上的那股劲儿,又有弋舟纵容,何愁驳不回几个君心叵测的老臣?”   嬴妲惊讶之下,更是羞愧。   “原来母亲早已知晓。”   太后慈和地道:“我也在后宫里住着,你的事我怎能不知?”   “皇上将他的寝宫取名沅陵,还不足够么?若是他果真有了她人,将来寻欢之时,想到沅陵宫,有何面目?说不好听的,你已有二子一女,劳苦功高,这是底气。”   “我明白了。”嬴妲垂目。   *   她许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却回到了十多年前,萧弋舟还结结巴巴的时候,将手绢捧给她,跪在她的身下仰目而视的时候,在他怀着一腔柔情而来却不知等待他的是怎样的羞辱和失望的时候。   萧弋舟便睡在她身侧,将她软绵绵的腰肢搂着以免她翻身掉下床榻去,诸如此类的事已发生过几起,然而都没能让皇后记着不要随意翻身,也没让她想睡里侧。   烛火还存有一丝,飘飘摇摇的,映得她的面颊嫣然。   萧弋舟忍不住凑过去,在她的软颊上亲了口。   对娇娇的溺爱,是因对她母亲实在爱之深不能释手。   他将嬴妲一侧的鸦发卷在食指上,听她缓缓地梦呓了一声:“弋舟。”   他蹙起了眉。   嬴妲许久没如此唤过他了,成婚之后都是娇憨而软的“夫君”,没有如此唤过,也不知她梦到了什么。   “我在。”   “别走。”嬴妲的手忽然挥舞着,那样急切,忽然抓住他的衣衫,揪紧起来死活不肯松手,萧弋舟只好被她制住,继而她整个人都搂了上来。   “带我回西绥……”   他的修眉动了下。   梦里萧弋舟要走,马匹拴在城郊傍着滴金长河的老银杏树下,嬴妲从身后抱住他,又羞又急:“喂,我是怕你留下来做质子才拒了你,我可没有耍你,你要走了,我、我出家,我、我削发为尼给你看!”   梦到了这里,她成了旁观者,看着那个和她性子一点不同的少女强留少年,忍俊不禁,又是笑又是感慨。倘若当年她真有这股勇气呢?   少年整个人非常僵硬而冷漠,一脚将脚底的马草踢开,“公主,他们在等我了。”   西绥的马队就停在河对岸,严谨地结着队,等候世子过去。   少女眼眶红红的,“你不爱我了么?”   少年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在她的撒娇下冷静:“公主,是你不爱我,你说我癞蛤。蟆吃天鹅肉。”   “可是,”少女耍赖起来,脸颊也红透了,小声道,“可是你是天鹅,我是蛤。蟆……”   少年怔了怔,少女忽然说不下去,脸红得更透彻了,“你带我回西绥好不好?”   他转过身,冷漠的目光投下来,凝视着她。   “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抛弃你父兄,跟我到边陲之地?你跟着我?”   “你若爱我,我就跟着你。”   小公主理直气壮地挺起了还没发育万全但已初具规模的胸脯。   少年皱起了眉,“公主,你会为你今日还不成熟的决定后悔。你还小。归根结底,是你父皇看不起西绥,看不起我,你跟了我,只会让你与家中决裂,莫做让自己遗恨终身之事。”   她挥袖挣断少女的手,将马绳解下,便要离去。   少女哭嚷起来,“你不爱我了。”   他莫名不想受这种指摘,憋得面颊亦红起来:“我没有!”   小公主得逞了,狡黠地抱住了少年腰,他激灵了一下,被强占先机,那个小公主的纤纤玉足踩在了他的脚背上,这时他才发觉小公主为了追回她,大早地竟不穿鞋便跑出来了,心疼地皱了眉。   小公主想着借这个高度亲吻他的嘴唇,可是他太高了,她亲不着,少年别扭地低下头将嘴唇凑到她的樱唇上,让她亲亲碰了几下。   她露出茫然而欣喜的神色,“你,你答应啦?”   “……嗯。”   少女笑靥如花,一把跳上来夹住他,他只好认命地托住她的臀,单臂抱着这个海鱼般的公主,另一手牵了马匹往桥上去。   对岸的士兵齐齐看傻了眼——世子竟这样便将公主拐回来了?   萧侯面色难看地盯着俩人。   她不敢看萧侯脸色,偷偷对少年道:“你阿爹要不喜欢我,可怎么办啊?”   “我喜欢你就行了。”少年淡然道,还有几分强撑的未曾完全瓦解的冷漠。   “你真好!”少女娇笑灿烂,在他的脸上印了彤红的唇印儿。   “萧弋舟,你以后会不会找别的女人啊……”   “……”   “我很好很好的,会给你生很多小娃娃,乖乖地听你的话。”   “……”   “萧弋舟为什么你脸这么红啊,好烫。”   “……”   “你理我一下。”   “闭嘴。”   “我不闭,你好闷哦。”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哼。”少女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狠狠地道,“不悔,有本事你把我扔河里去。”   “……”   *   她从梦中醒来,枕边人却已入眠,手还紧紧护着她的腰,不让她落下床去。   梦中一切太过青涩美好,倘若当初她真如此办了,今日的局面会如何?世上的事没有如果,好在圆满。   她将自己的身体贴了过去,贴住他的胸膛,梦里的少年身姿修长,濯濯如春月柳,陌上繁花不及一人白衣清雅,他已不再是当初的清瘦少年,肌肉又紧又硬,让人却感到万分安心。她爬起身在他的唇上咬了口。   翌日大早,皇后亲自颁下懿旨——陛下发下誓愿,后宫之中只能有一位皇后,但凡家中有爱女,欲到宫中伺候陛下的,尽可以送来,本宫必亲自过目,如有德言容功胜过本宫,本宫退位让贤,否则一应闭口,再有谈及,便是藐视帝后。   众人瑟瑟,不敢多言。   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