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动天下》 作者:子醉今迷 文案 玲珑幼时得救,被呵护着长大 年少开始扬名天下 求娶者几乎踏破门槛,而且各个不好惹 这可愁坏了家中长辈们 商议过后做下决定,从求娶者里,挑出最位高权重也最疼玲珑的那一个 可等结果出来后,大家却又惊又怕傻了眼 ……怎么这位也来了?! 【1v1,he,架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种田文 甜文 爽文 主角:玲珑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玲珑幼时得救,年少扬名天下。求娶者踏破门槛而且各个不好惹。这可愁怀了家中长辈们。商议过后做下决定,从求娶者里挑出最位高权重也最疼玲珑的那一个。可等结果出来后,大家却又惊又怕傻了眼……怎么这位也来了?!本文感情描写细腻,情节高潮迭起,值得品读。 第1章   秋末之际,雨季还未完全过去。蜀地空气湿润,即便是隔三岔五来上一场小小浇灌,也足以让路面保持住恼人的泥泞。   这样的天,赶路是不行了。只能挨着一日算过一日,趁着路况好的时候再走,不然车子陷住动弹不得,更麻烦。   幸好今日无雨。这才有了半天的行进。   停下马车,王成找了一块稍干的地,跺跺脚,甩去鞋上挂着的泥,轻声抱怨:“天气这样差,耽搁了不少时候。天气冷下来了,再往西走的话,也不知道小姐受不受得住。”   此处是蜀中的一个小镇。   出了这里再往西去,地势越来越高。往上走的话,很多成年人都受不住。何况是个八岁多的孩子。   刘桂拿了布巾给他擦脸,“不能走也得走。也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寻过来。过了川西也就安全了。”又怕当家的声音太大吵到了车内的小姑娘,她压低声音道:“刚睡下没多久。你轻点儿声。”   王成手顿了顿,把布巾攥在掌心,抬手掀开一点点车帘。   车内,穿着布衣的小姑娘已然阖目酣眠。   她小脸上蹭了好些脏兮兮的泥土,灰扑扑看不清本色。即便在睡梦中,眉心依然紧拧。长长的睫上挂着水珠,显然之前刚刚哭过。不过眼睛周围的泥色遮掩还在,虽颜色淡了点,却没被泪水冲去多少,可见她即便是哭,也十分的小心谨慎。   看着她乖巧的样子,再看那花布衣,王成心里一阵揪痛,低骂了句:“那些杀千刀的!”狠狠地把布巾摔到地上。   布巾落地便脏。刘桂没有如往常那样唠叨他,而是默默地把它拾了起来,放到马车边角处。又扭过身子,低头不住地擦眼睛。   王成拍了拍她的肩,叹口气,继续赶着马车前行。刘桂没有进车厢,和他并排坐在了前面。   车子驶动以后,睡着的女孩儿慢慢地睁开了眼。一双眸子仿若被连日的细雨润湿,水汪汪的透亮清澈。   行了没多久,马车忽地停下。她挪到前面掀开帘子,轻声问:“到了么?”声音糯糯的很是娇软。   王成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回头笑答:“玲珑醒了啊。还没到,你且等等。”   玲珑轻轻点头,缩回车子里,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坐好。   她现在的名字是玲珑。   可她本不叫玲珑。   成叔桂婶为了救她,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府里顶了她。玲珑留下了,她跟着成叔桂婶一路往西南而来。   也不知那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还有爹爹娘亲哥哥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玲珑眼睛里起了雾气,拼命眨眼把雾气压下,一声不吭地看着马车里铺着的旧棉被。   到了街角,车子突然停住。没有了车轮的吱嘎声,不远处马蹄踏地的声音变得明显清晰起来。   王成做了个“嘘”的噤声手势,独自下车,蹑手蹑脚地转过弯去,探头望着镇中唯一一间酒楼。   一行人次第进入其中。   殿后的是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清秀身材瘦削。行至酒楼门口时,他脚步停下,眸光锐利地打量四周,片刻后方才迈步而入。   刚才搭眼瞧见他后王成就心中一紧,在他看过来之前急忙缩回身子,堪堪躲过了对方的视线。   倚靠在墙边,粗粗喘气,不一会儿平息了些,王成折转回来。脸色苍白,手指尖都在发抖。   “飞翎卫。”王成声音在颤,“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刘桂闻言神色骤变,稍微定了下心神,“在就在,怕甚?府里的事情不见得和他们有关系。当家的,要不拼一把,直接过去,就当没事儿人似的,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离开。”   临近黄昏,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得快些找到落脚的地方才行。不然这么冷的天,在车里过夜,玲珑会被冻坏的。   王成缓缓摇头。“不行。”继而很坚定地再次说,“不行。”   刚才他看到的那个少年,若是没有认错的话,是北镇抚使身边的亲信总旗。王成惧怕的不是少年总旗,而是那镇抚使。   飞翎卫是皇帝亲设卫队,直接受皇帝差遣,地位特殊。   镇抚使虽是从四品,在飞翎卫中并非官职最高者。可此人年纪甚轻文武全才,前途不可限量。今年初刚夺得武举第一便直接被钦封统领北镇抚司,专理诏狱。明年春闱,少不得还能考中个功名。想当初,他可是案首、解元、会元一路过来的。更何况身为太后嫡亲侄儿,身份至为尊贵。   整个飞翎卫中,此人最让人胆寒。明明瞧着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行事却极其狠辣。   若非王成做着茶生意,走南闯北去过京城好几趟,看到过那少年总旗,怕是也不能即刻认出他。   如果是别人来,王成或许还敢试一试在老虎眼皮子底下寻个生路。倘若是北镇抚使到了这儿,便不能这样侥幸行事了。那位非虎非豹,简直是夺命的阎王。   “镇子上怕是不能再待。”王成说着,喊了刘桂上马车,驱车往郊外去,“在外头暂且歇息吧。”   “可是一会儿玲珑怎么办。”刘桂担忧地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她们夫妻俩就罢了,风餐露宿都能成。可小姐呢?冻病的话,她怎么对得起老爷和夫人!   王成半晌没说话。车子行了有小半个时辰,他才对着不远处扬了扬下巴。   “去那里找个地方借住一宿吧。”他说。   目光所及处有四五个支起的结实帐篷,足够抵挡风雨和严寒。   刘桂见后不但高兴不起来,相反的,语气十分犹豫,“恐怕有些难。”   那些帐篷周围还有放牧的牲畜,一看就是运茶的藏帮所有。   运茶路上,藏民自成一派,他们把茶带回藏区,用马匹之类的东西来抵换就可以。   藏汉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靠着谁。因着语言不甚相通,生活习惯和行事方式又相差甚远,除了做些茶生意外,其他时候甚少有接触。   “就那里了。”王成很小声地说:“官爷一般不会去查他们那里。而且,他们运茶的时候都带着家伙什,寻常流寇也不敢去招惹他们。”   这便是运茶时藏帮与汉人之间的不同了。前者准备齐全,所带之物甚多且有兵刃傍身,行进速度较慢。后者轻装简行,速度快,与之相对的是安全性较低。   王成这般考虑,说到底还是为了小姐的安全。刘桂遂不再争辩。   藏民们三两成群地聚在帐篷前,喝着酒大口吃肉。不时发出爽朗大笑。   王成和刘桂带着玲珑上前,礼貌地提出借宿请求。无奈他问的那些人并不理会,只略扫了三人一眼,就自顾自地继续喝酒吃肉,时不时还放声高歌两句。   不过,距离约莫一丈远的一个中年戴帽藏族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看了看玲珑,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目光慈爱地指着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王成略懂点藏语,和他笑说:“这是我们娃儿。镇上没地方住了,想借宿一晚。”   男人抬手摸了摸玲珑的小脑袋。   对藏民来说,这举动没什么,是表达对孩子们的喜爱。可在刘桂眼中,便觉自家小姐被冒犯了。刘桂下意识就想过去阻止,被王成暗地里拉了一把,只能作罢。   男人的手很宽大,带着粗粗的老茧,温暖而又厚实。   玲珑想到了自家爹爹,鼻子发酸。等他动作停下后,工整地对他福了福身,“伯伯,求您帮帮忙,麻烦您了。”   像是听懂了般,男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拍拍玲珑的肩膀,牵起她的小手,对王成和刘桂又是一通说。   王成喊了刘桂一起走,小声道:“他是好人。”   刘桂点点头。   路还有些泥泞,踏在上面,脚底黏糊糊的迈不开腿。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那戴帽大汉就会拉玲珑一把,免得她陷进去。   刘桂一直谨慎地盯着玲珑的腰间,生怕那挂着的两袋茶叶掉落。   小姐生来身有异香。夫人怕这特殊体质引了旁人留意,从小姐很小的时候就给她挂着茶叶包,遮掩体香。   此事原本只有夫人和老爷知道。当夫人把小姐交给她的时候,也把这事儿告诉了她。   旁人就罢了,刘桂不用担心小姐的事情被发现。可这些运茶的藏人深知茶的特性,莫要从中发现了什么不对劲才好。   刘桂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进了帐篷里。   男人拿了个矮小的凳子给玲珑坐,又去取水,给他们每人端了一碗。水是凉的,从囊里倾倒而出。想来是早晨出发前烧好,奔波了将近一天所以凉透。   即便如此,玲珑依然喝得津津有味。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汉拿了肉干,王成从自己车上取出干粮,大家凑在一起吃着。   大汉说起了自己的儿女,说起了远在家乡的妻子,又说运茶不易的种种艰辛。王成说着茶生意的难做,说着自家的小茶铺。   双方都听得半懂不懂,气氛却和睦温馨。   大汉显然很喜欢小孩子,不时地拿出自己行囊中的宝贝东西来给玲珑吃。甚至还捏了一小撮茶叶,亲自给她煮了酥油茶。   玲珑早先听爹爹说起过,知道茶在他们那里的珍贵。待到酥油茶煮好,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过。   碗还烫着。热度一直蔓延,直达心底。   玲珑把碗凑到唇边,正要品品这没有吃过的美味,谁知这时,异变陡生。   一支羽箭从帐篷口呼啸而入射在碗上。粗瓷碗应声而碎。酥油茶流到手上,烫得她缓不过神来。   王成拿起羽箭看了眼,目眦欲裂,猛推刘桂,嘶喊:“带她走!”   刘桂一把抱起玲珑往外奔。王成抽出腰间藏着的短剑护在她身旁。戴帽男人愣了愣,取出藏刀跟上他们,护卫在旁。   帐篷外,皎月下,十几人蒙面骑马飞奔而来,手持长剑目露凶光。最中央一人搭箭还欲再射。   不远处三两成堆的藏帮人放声询问。戴帽男人朝他们高喊了几句。   那些原本不愿收留异族的藏民,此刻却出奇一致地团结,掏出带着的家伙什,和男人与王成共同围成长长人墙,一起把玲珑和刘桂护在了身后。   刘桂拼命往前奔。男人们暂时拦住了骏马和来袭的匪徒,却没能挡住马上射出的所有箭矢。刘桂腿上和背上都中了箭,痛极跌倒在地。   戴帽男人看见,跑到她身边。刘桂把孩子护得太严实,从他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玲珑。   “救孩子!”男人用不熟的汉话急切地说。   刘桂知道自己不行了,咬咬牙,松手。   男人抱起玲珑,用身体挡着箭飞奔着把她放在了一个黑乎乎的动物身上。   “坐。”他快速地说,抬手拍了拍玲珑的肩膀。咧嘴一笑,猛地大喊出声。   动物拔足狂奔。   它通体乌黑,和这夜色融为一体,有着像牛的角,毛很长近乎垂地。玲珑是头回见。它跑得飞快,用力吼着。   剧烈的颠簸中,玲珑死死抓住它背后的长毛,恐惧弥漫全身,半点也不敢放松。   她听到了成叔的惨叫声。听到了桂婶的惨叫声。还有藏民们的惨叫声。   玲珑的泪直流,浑身颤抖,手却努力握得更紧。   马蹄声阵阵逼近。   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在她听来,除了后面紧追不舍的马蹄声外,好像,前面也有?   寒意涌上心头,有什么从后朝她袭来。   玲珑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把身体趴到最低。   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后背刺入了动物的身躯。疼痛难忍,它瞬间发了狂,晃动着庞大的身体要把背上异物甩出去。   箭依然插着,玲珑却飞到了半空。她闭上了眼,紧张地快速想着,怎么掉在地上能伤得轻一些。谁知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腰间却猛地一紧,被人揽住。   天旋地转后,下一瞬,她已经稳稳坐在了马背上,跌入带着冰寒凉意的怀抱。   这怀抱太过陌生,带着淡淡的茶香和墨香。忆及那些目露凶光的恶人,想到那手持弓箭的凶徒,玲珑挣扎着想要逃离。   “莫怕。”低沉有力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被这般的平静淡然所感染,玲珑略微定神,恍然意识到他是刚刚救了她的。不是坏人。   知道自己已经暂时安全,她下意识就想要四顾寻找。看看成叔,看看桂婶。看看帮助她的那些好心人们,究竟怎么样了。   谁知刚要扭过头去,视线却忽地暗了下来,双眼已经被人轻柔按住。   玲珑看不到其他。   余光中,只能隐约瞧见锦衣之畔悬着的白色翎羽。   ……   浓重的夜色中,逃离,惨叫,颠簸。种种情形轮番闪过。玲珑惊叫一声坐了起来,大汗淋漓。心疾速跳个不停。   眼前的明亮驱散了她记忆中的黑暗。   这儿没有厮杀没有屠戮,有的只是整洁的被褥和帐幔。   此时阳光正好,透窗而入照到屋内,带来融融暖意。   玲珑捂着胸口粗粗喘.息,脑中闪过的是昨夜一幕幕。   当时在马上,她双眼被捂住,一直到周围静寂下来,一直到进入这个院子,那双有力的大手都不曾离开过她的双眼。   后来……   后来倒是松开了。只是她眼睛被捂太久,初初睁开,视线模糊。遥遥望过去,只在月光下看到了高大挺拔的背影。   玲珑翻身下床,披上床边干净的新衣裳,趿着鞋子跑出屋。 第2章   院内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悠悠然地坐在躺椅上,随意地拿着柳枝拍打地上尘土,口中还咬着一根草。   看到玲珑,他吐出草茎,抬手笑着和她打招呼:“哟,醒了啊!”   玲珑脚步顿了顿,朝他福身,“谢谢穆少爷和各位先生。”   昨晚来到这个院子后,穆少宁和一位姓齐的大叔带她来了屋子,把她安顿好。从两人的对话里,她知道,是他们赶夜路时听到有厮杀声,过去一趟顺手救人。   玲珑年岁虽小,行礼时却礼仪端正毫不出错。   她这样认真,穆少宁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哎呀,你快起来。别这么客气。”说着就上前扶她。   玲珑慢慢站直身子,低头看着地面,轻声问:“不知他们现在哪里?我能看看他们吗。”   “能。能。都带回来了。就在前院。”穆少宁说:“你多穿些衣服我带你过去。外头冷。”   两人行出院子七八步远,穆少宁想了想,那位爷是个寡言少语的,一定没和小姑娘解释什么。   他少不得又多说了几句:“昨天七爷倒也不是故意拦着你。你年纪小,那种血腥场面少看为好。所以把你一路带过来。这不早晨的时候,七爷特意和我说,收拾妥当后带你过去见见。嗯,反正,你别多想。”   玲珑勉强挤出一个笑,“不会多想的。”   她说的是实话,真不会多想。   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目的。   穆少宁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看看她那漂亮小脸上满是哀戚之色,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前院,十几个木板做成的临时担架上,各有一具盖了白布的尸身。   玲珑给所有人依次磕头。工工整整,毫不犹豫。眼泪一滴滴顺着她稚嫩的脸颊滑下,落到地面,润湿出点点深色。   穆少宁沉默地看着她,双手抱胸,斜斜地倚靠着院中大树。   齐天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他叹了口气,寻了穆少宁说:“活捉的那个没撑过去,死了。查了下,好像都是前面山头流窜的流寇。可能是为了劫茶干了这一票。”   扫一眼那盖了白布的十几具尸身,继续望着闷声哭泣的小姑娘,穆少宁冷哼,年轻的面容上不复之前的吊儿郎当,透出几分阴鸷的邪气,“也是他命好,死得快。不然的话,有的是手段让他生不如死。”   齐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已经年过三旬,家有儿女,看着那孩子用力磕头的样子,心疼得紧,偷偷和穆少宁说:“这孩子是个懂事的。”   穆少宁望了玲珑好一会儿,问:“七爷怎么说?”   “孩子骑的是牦牛。那些藏人为了咱们汉人的孩子失了性命,着实可敬。七爷给了我银票,让我即刻带人启程去藏中寻他们的亲人,把遗体送回去,认真和亲人们道谢。无论对方怎么怨咱们,都不能反驳。一定好好地道谢。”   说着就从怀中掏出银票来。厚厚一叠,晃得人眼花。   “那她呢?”穆少宁朝玲珑扬了扬下巴。   “七爷连夜让人查了。这孩子爹娘是做茶生意的,今年八岁过半。跟着爹娘过来,应当是打算回川西老家。谁知——”   谁知路上遇到凶徒。   “川西?”穆少宁抿了抿唇,“离这儿并不远。那要不,咱们把她送回去。”   齐天摇头,“她爹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去晋中做生意。只偶尔回川西老家看看。”   穆少宁心中一动,低声说:“或许可以把她带回京城……”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成。”齐天道:“七爷说了,孩子无依无靠,送去抚育堂。”   这抚育堂是专门收留孤儿的地方。先帝于大荒年间在各地设立,在那儿孩子们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健康成长。   巧的是,这里十年前受过灾,也设了个抚育堂。   穆少宁遥遥地看着那个小姑娘,有点舍不得把她送去那鱼龙混杂之处。如果别人这么说,他肯定要反驳一下,争取一下。   可发话的是七爷,那就大不相同了。   这位是他们飞翎卫的北镇抚使。不仅如此,还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儿、定国公府老国公爷的幺子。   年岁倒是不大,可辈分高得很。因在家中行七,所以京中上下俱皆恭敬地唤一声“七爷”。   七爷的意思,穆少宁半个字儿都不敢反驳。只能颔首应下来。半晌后,抬手朝着旁边高树猛砸一拳,低吼了句:“那些狗杂种。”   玲珑磕头磕得头发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穆少宁把她硬拉起来,给她打了水擦脸擦手。又命令她不准再哭。她这才一抽一抽地没有继续落泪。   穆少宁带她去屋里,给她上药。   药膏是宫里贵人们专用的,只太后和皇上皇后那儿有。再就是七爷那里有个,便是眼前的这一瓶。七爷今早走之前特意把它留了下来,没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晚些用得着”。   当时穆少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才晓得,爷这简直是神机妙算啊!   动作轻缓地给小丫头上了药,穆少宁不忘告诉她:“这东西很厉害的。再大的伤口,抹了它,都能不留疤。”   玲珑点点头,认真说:“谢谢。”打算起身行礼。   穆少宁一把按住她,“可别这么多礼。我不喜欢。”   玲珑沉默了会,最终很轻地点了下头。   穆少宁这便笑了。笑后吸吸鼻子,“咦?什么这么香?”凑到玲珑身边,“感觉是你这儿。”   玲珑悄悄使劲捏着裙摆下挂着的刚问他要来的两个茶包。   那阵香气突然变得有些缥缈。穆少宁不疑有他,只当自己弄错了,遂没多管,也没再提。   齐天带来的酒楼的食物泛着油花。玲珑吃不下饭,穆少宁去给她煮了碗清汤面。   其实他基本上不下厨做饭。怀宁侯府的少爷,哪需要进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只有几次被父亲罚得很了,他饿着肚子没办法,偷偷摸摸弄吃的,才学会的这个。   家里人都没吃过他煮的东西。也就为了玲珑,他愿意再跑一趟厨里。   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姑娘。   说她娇吧,偏偏硬气得很。才那么点儿大,行事却很有分寸,不卑不亢,还不愿麻烦别人。   说她不娇吧,小身板又弱得很,好像风一吹就能没了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护着她。   ……而且还很漂亮。可爱又美丽的那种漂亮。粉嘟嘟的脸颊,白白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满京城里都找不出比她更可爱的小姑娘。   穆少宁守了她一整天。   七爷说把人送去抚育堂,那就只能送过去。穆少宁磨磨蹭蹭,傍晚时分,估摸着七爷回来的时间,直到不能再拖下去了,方才寻了辆马车,亲自驾车,慢吞吞把人送走。   深秋的风萧瑟寒凉,一阵阵掠过,卷起枯叶,托着它们在空中翩翩起舞。   抚育堂在镇子北边,离住宿的院子不过三条街远。却因车子驶得慢,半个时辰过去还没到。   玲珑在车里小声问:“他们,会怎么样?”   知道她问的是谁,穆少宁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慢慢地说:“齐天负责把藏民们的遗体送回去,已经启程,你放心。至于你爹娘。后天我们就走了。七爷已经让人买了棺材,应当是今晚或者明天,寻到适当的地方,把人掩埋。”   他语气歉然。觉得时间仓促,不够妥当。   玲珑却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多谢你们。”   萍水相逢而已,他们又是有差事在身的人,能够做到有棺有墓地,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他们,她孤身一人怕是还无法料理后事。   离得近,她以后会经常去拜祭。   下车后穆少宁想到了什么,拿出药瓶给玲珑。   玲珑后退一步不肯收。   “拿着。”穆少宁拧眉看着她额上的伤,“你少不得还要再涂个十几天。带着它,每天擦一擦。”   “不用。”玲珑摇头推拒。   长那么大,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药膏能够完全去除疤痕的。这东西肯定很名贵,她不能留下。   “让你拿你就拿着!”穆少宁语气严厉地说着,硬是把东西塞到她的手里,“东西是七爷留给你的,不是我给你的。你要还,就还给他去!丢给我算什么。”   玲珑沉默了。好半晌,把东西认真收起来。不顾穆少宁的反对,她再次道了谢,而后盯着他腰间看。   那里悬着的是蓝色翎羽。   “你这个挺不错的。”她说,“不过我觉得蓝色不够漂亮。白色或是玄色的才好。”   “白色?”穆少宁哈哈大笑,“我是不能用的。我们那儿只七爷一个人是白翎。他可是我们北……”   瞥一眼前头大门上的匾额抚育堂三个字,穆少宁轻咳一声,“北堂的老大。南堂老大是红色。嗯,我们那儿最大的官才是玄色。不过,就算是玄翎,也仅仅是官职高而已,不及我们爷厉害。”   看着小姑娘认真求索的样子,穆少宁心痒难耐,忍不住小声炫耀了下,“跟你说,这里离京甚远,所以没有人认出我们。如果是在京城,啧,就凭我戴的这个。”   他晃了晃身侧蓝翎,“旁人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的。”   玲珑点点头。   原来他在京城是很厉害的人,在一个地位很高的官衙里面,做以“北”字为首的衙门的首领。而且,家中应该是行七。   她记住了。   穆少宁把玲珑送进了抚育堂,还是提着一颗心,放不下。第二天一早葬完王成和刘桂,又把吩咐下来的差事办完,眼看着到了下午,再迟就不能探访了,他赶忙随便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去寻小丫头。   这镇上抚育堂管事儿的是杨妈妈。她没料到穆少宁会去而复返。明明记得清楚,这位衣着华丽的少爷说,那个姓王的小丫头是无意间救的。他马上要走了,把孩子留在这儿。   怎么还会回来?   杨妈妈暗自泛起了嘀咕,倒也不紧张,请了穆少宁入内,让人把玲珑叫来。   玲珑低着头,说:“公子好。”只膝盖微屈了下,手一直放在身侧偏后的位置,没有做福身时该有的动作。   穆少宁觉得稀奇。   昨儿小丫头虽然伤心至极,却还能仰着小脸和他对视。而且,她最是多礼。动不动就来个工整的行礼问安。   难道一晚上不见,就这么生分了?哦,连带着怎么行礼也记不清了。   穆少宁狐疑地往前迈了一步。   谁知玲珑跟着后退了一步。   穆少宁蹙眉再迈。   玲珑紧跟着又后退。   穆少宁双目陡然凌厉,出手如电抓住了玲珑的手腕。   玲珑躲闪不及,被他抓了个正着。   垂眸细看过去,原本白皙莹润的手背上,此时已经红彤彤地肿了起来。   “怎么回事。”穆少宁绷着脸问。   玲珑没有吭声。   “她刚学着洗衣服,不习惯。”杨妈妈说:“天冷。水冷。洗衣裳的关系。”   北镇抚司专司诏狱,用刑手段花样百出,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这红肿一看就是打的。不是冻的。   穆少宁冷冷地盯着旁边那妇人。片刻后,拂袖而出。   回到院子时,七爷还未归。穆少宁心焦气躁,绕着圈子来来回回地走。天色渐暗,好不容易听说七爷回来了,他赶忙奔去寻人。   因为太着急一时间忘了礼数,他直接推门而入。刚迈进去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方镇纸呼啸而至,朝着他脑门砸来。   穆少宁吓了个半死,赶紧退出去,关门。   砰地一声,门被砸了个大窟窿。镇纸飞出几丈远,狠狠撞到对面院墙,晃落了墙上半边儿的粉面才算完。   穆少宁咽了咽吐沫,胆战心惊地拍拍胸口,说:“爷,属下有事求见。”   无人搭理。屋内十分安静。   穆少宁不敢大意,垂眉敛目地恭敬立着,大气都不敢出。   很久很久之后,终于,传来了淡淡一声。   “进来吧。” 第3章   穆少宁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钻进屋里,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而后转回身,声音发飘地唤了声“七爷”。   屋里开着窗。   秋风透窗而过,吹得桌上纸张沙沙作响。晃动的烛影中,一人正坐在桌案前凝神翻阅信笺,头也不抬,随意地“嗯”了声。   他身材高大挺拔,气度矜贵。五官生得十分好看,隽秀而又清雅。暖色的烛光柔和了他的眉眼。没了平日的冷厉,这时的他方才显现出与年纪相符的模样,让人恍然意识到,这位让朝中上下敬畏的重臣,明年方才弱冠而已。   穆少宁一不留神多看了几眼。   郜世修抬眸望过来,目光清冷凛冽如深秋的寒潭。   穆少宁浑身一个机灵赶紧低下头,快速地把玲珑的事情告诉了他。   “玲珑?”郜世修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谁的名字,不甚在意地说:“无需担忧。或许是她太顽皮了些,所以堂中人对她略作惩戒。”   穆少宁忙道:“可是她很乖,不会……”   郜世修抬指轻叩桌案,“你待如何?”   “我想,”在他的凝视下,穆少宁慢慢低下了头,“我想带她回京。”   郜世修没有理会这个提议,继续看信。   那女孩儿不过是刚好路过顺手救下,没必要花费太多心思在她身上。更何况抚育堂是先帝命人设立,专门收留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在那里,那个小女孩应该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郜世修的沉默无声地表明了态度。   穆少宁不敢多言,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咽回去,恹恹地出了屋。   等到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再无旁人之后,郜世修放下手中密信,眉目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循着各种线索去找,依然没能寻到方家后人。方博林的手下把人藏得太好,以至于一路追踪而来,竟是没有找着。   线索中断。   只希望方家下人行事得力,护好孩子让其安然成长。莫要让大皇子的人发现有人移花接木了才好。   ·   第二天一早,按理来说收拾完行装就该启程离开。可是飞翎卫们发现,穆总旗不见了。   看看天色,郜世修道:“时间已到,不必再等他。即刻启程。”   飞翎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反驳。   不料一行人正打算离开,穆少宁却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小小的新打的络子。寻常样子,寓意平安顺和,随处可见。   络子的纹理不算平整,略有凌乱。放在看惯了贡品的北镇抚使眼中,着实不算什么。   不过郜世修这次反倒没有等闲对待,修长的指勾住络子,问:“从何而来。”   “玲珑送您的。”临近分别,穆少宁心里发堵,即便对着七爷语气依然不太好,瓮声瓮气地说,“说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轻抚着上面不规整的边缘,郜世修眉心轻蹙,“怎么做的。”   他虽不懂女子这些手工活计,却因见得多而能知晓一二。看这打络子的手法颇为熟练,应当不是新近学会的。按理说,这样简单的纹样,熟了之后不该处理不好边缘才是。   “抚育堂的妈妈管得严,除了干活儿,什么都不准他们做。她用我送她玩的线团半夜摸黑偷偷弄的,所以不够工整。她还想和您道歉,说是太难看了。只不过咱们马上要离开,她也来不及慢慢地做好点。”   说到这儿,穆少宁再也忍不住了,声音略微拔高道:“七爷,那些人真不是东西。玲珑那么小,又那么乖,能做错什么?至于把她手打成那样儿?跟您实话实说吧。这东西做得那么难看,不仅仅是因为摸黑做的。还因为小丫头的手肿得快不行了!”   郜世修不欲多说。   他虽对那孩子有点印象,却也仅限于此。最近在忙着方家后人的事情,根本顾不上其他。更何况,不过是顺手救下的孩童罢了,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正打算把东西丢给手下拿着,郜世修最后一次捏了下那络子,发觉有些怪异。指尖微动,把繁复的结扣从外面一点点扯开,才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层。   这一层更是歪扭。很薄,单线编织。隐隐约约的可以辨别出是个“白”字。   编织之人显然心灵手巧。用绳线做出了字样后,又小心仔细地用花纹繁复厚重的络子包裹住它。一看便知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将祝福送出。甚至于,不在意对方不知道她用了那么多的心思。   沉吟片刻,郜世修问穆少宁:“她可曾与你提过我?或者,你可曾和她提过我?”   “她?没有啊。一句都没有说过您。”穆少宁怔了下,斟酌着说,忽地一拍脑壳,“啊!有这么回事,不知是不是七爷问的那样。”   穆少宁就把在抚育堂门口,两人有关白翎和蓝翎的对话讲了。   郜世修闻言,难得地露出愉悦微笑,唇角微勾,“真是个别扭孩子。”   果然如他所料,那“白”字是在暗指他。只不过小姑娘不知他姓名,不知他官职,就用这个来代替。   其实,如果她想知道他的情况,大可以正大光明地问。甚至于,可以趁他在的时候直截了当问他。谁不知她是他救的?偏要这样转弯抹角的来。   转念一想,才发觉不对。她没醒来时,他就已经离开。依着命令,手下要在他回来之前将人尽快送走,她是没机会再次见到他的。   任谁看到这样的状况都能知道他是打算撂下她不管了。也难怪她不敢问,只能小心谨慎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祝福的心意。   北镇抚使经手了许多案子,诛杀过许多逆臣宵小。   救人,倒是头一遭。   偏这被救之人也不安生,在极度悲痛之下,还能想起来把美好的祝愿送给他。   ……   将络子紧紧握在掌心,郜世修凤眸微眯,遥遥地看着天边浮动的云。   穆少宁还欲再言,被身边的同僚给制止。   同僚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惹怒七爷。   穆少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握成拳,骨节都泛了白。   正当他考虑着要不要写信给家中,让怀宁侯府派人来接小姑娘时,却听一阵马蹄声响,北镇抚使已然策马而去。   穆少宁愣了愣。   所有人都愣了愣。   有反应快的,当先喊道:“七爷!您干什么去啊?”   一人一马疾驰而走,远远抛来的只有简短两字。   “抢人。”   ·   马蹄声终止于抚育堂门口。   郜世修骑在马上,扬鞭而出。黑色长鞭宛若游龙,气势万钧袭向大门。咚的重重一声挟着雷霆之势扩散到四周,震得门内人心慌。   门房里走出个人来,打着哈欠嚷嚷:“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打开一条门缝,先看见的是追上来刚刚勒马的穆少宁,忍不住大喊:“走了就别回来。把人送到这儿就行,三番两次过来算什……”   话没说完,骏马嘶鸣声起。马蹄扬起瞬间用力,直接把微敞的大门踹开。   郜世修策马驰骋而入。气势如虹。   跨过那道槛后,长鞭甩出直击那至为无礼之人。   门房连退两步没能避开,裤带被长鞭带出的罡风撩到,应声而断。他吓得跌坐在地,抖了半天,拽着裤子屁滚尿流地爬回屋中。   骏马长驱直入,进到院内。   为了给孩子们好的生活环境,这里粉墙黑瓦修葺得干净整洁。   此刻,里面并没有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传出。取而代之的,是妇人恶狠狠的叫嚣声。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偷东西!”杨妈妈挥着手里两尺长的铁戒尺,耀武扬威地大声呵斥:“我抚育堂里没有人敢偷东西。偏偏你,刚到就把这坏风气带进来。成何体统!”   小姑娘软糯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服软的硬气:“我没有!我没偷!那玉坠是穆少爷临分别前给我的,不是偷的!”   院子里,仅有八岁多的玲珑和气急败坏的杨妈妈。其他孩子都在屋内,趴在窗户边,静静地往外看。   “还嘴硬。不是偷的?你一个克爹克娘的短命鬼,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分明就是我的玉坠。是你从我屋子里偷去的!”   “我没偷!”玲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我就是没偷!穆少爷可以作证!”   左右那姓穆的少爷即刻就走,不可能再回来了,杨妈妈的底气又足了些,嘿笑着说:“你有本事就让他回来啊。”说罢就是一阵笑。   笑声未止,马蹄声近。   杨妈妈侧头看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见面前有黑色游龙飞驰而来。   长鞭在空中打了个响,横扫杨妈妈面庞。   撕裂声起,血花飞溅。   杨妈妈捂着烂了的半边脸,惊恐地尖着嗓子大叫。   穆少宁驱马而至。   “把她拿下。”郜世修道:“送去官府。细查她这些年在抚育堂的一切行动。若是查不出,押入京中,交由大理寺查处。责令官府另择良善之人接管这里。”   寻常案件大理寺哪肯接?一旦送过去,便成了重案要案。不死也要刮层皮下来。   杨妈妈尖着嗓子嘶喊:“你敢!我可是县太爷的亲侄女!”   “是么。”郜世修慢条斯理地整着手中长鞭,“那,就把杨县令一起捉了吧。如有反抗——”   他勾唇淡笑,“格杀勿论。”   杨妈妈这才忘记了疼痛面露惊恐。   能够这般出口张狂随意处置朝廷命官的,天底下能有几个?!   她突然记起来,叔父说过,知府大人前些天告诫他,钦差曾经在蜀地出现过,让他小心着点。这些年做父母官,叔父贪了不少银子,若是钦差大人认真查起来,莫说能不能保住头顶乌纱了,就连这命,怕是都要交待进去。   杨妈妈浑身抖若筛糠。   穆少宁下马,两三下把她扣住,顺手从地上捞了一块破木头塞进她口中。   “还县太爷的侄女。”穆少宁呲着牙冷哼,“咱们在京城里办事儿的时候,都没人敢反抗质疑。小小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飞翎卫由皇上任命,直接向皇上负责,地位非同一般。北镇抚司专理诏狱,以钦差之名巡审各处,各地官员无不恭敬相迎。哪里还把一个心黑的恶妇放在眼中?   杨妈妈瘫倒在地。   穆少宁押了杨妈妈而去。   郜世修视线掠过二人,转向那个墙角处的孤单小身影,驱使着马儿缓缓过去。   她的手红肿得不成样子,已经破了皮,若是得不到妥善治疗,怕是以后都不能用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诊治。且不能随意碰触。   垂眸看一眼她那孱弱的小身板,郜世修俯下.身去,修长的手指勾住她衣裳的后领,稍微用力,直接把人拎了上来,放到马背上。 第4章   玲珑的手伤得厉害。郜世修一路都不准她双手用力,任由她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揽着她策马回了小院儿。   骏马快跑时十分颠簸。玲珑倚靠在他怀里,却是感到无比的安心。   努力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面对杨妈妈的污蔑时还能忍住,现在被救出了反而不行了?   怕被发现,玲珑下意识地在衣裳上蹭了几下擦干眼泪。迷迷糊糊蹭完发觉不对,居然蹭在了他的身上……   玲珑一抽一抽地小声道歉:“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郜世修原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低头看了眼,有些明白过来,忍俊不禁,“没事。”   说话间望向她的双手,他刚刚舒展开的眉间再次拧紧。   穆少宁还没回来。   可时间不能拖延下去了。不然玲珑的手怕是无法痊愈。只表皮上的伤,还能用药膏来治疗。关系到筋骨,还是要寻到名医妥善处理。   郜世修留了八名飞翎卫协助穆少宁办妥这边的事情,他带了其余人往回京的路上赶。   一来为了尽快回京与太子汇合,把此次为了方家出京的事情说与他听,另商议后续安排。再者,也是为了给玲珑治疗。   成都府有位名医擅长此道。孟大将军镇守西南受重伤危及性命时就是他给治疗妥当的,郜世修打算寻到他为玲珑看伤。此人住处恰好在回京路上,快马加鞭的话大半日功夫能到。   原本打算让小姑娘坐马车过去,后来考虑到时间紧急,她的手不能再拖下去,郜世修决定抱着她骑马一路往成都府驰骋而去。   虽然也是策马而行,但是为了小姑娘着想,速度到底比不得只有飞翎卫行进时的速度快。而且孩子禁不得累禁不得饿,时常要停下来歇一歇。因此,这天上午出发,到达老大夫那儿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下午了。   王老大夫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平日里总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可看到玲珑的手后,他却收起了笑,一脸严肃。   郜世修平生没有什么惧怕的事情,难得的有了紧张情绪,轻声问:“可还有救?”   王老大夫初时没有理睬他。   他便静静地立在旁边,看老人家为小姑娘瞧伤。   小半个时辰后,老先生低叹一声:“还成。好好养的话,能痊愈。就是皮肤上怕是会留疤。”   郜世修暗松了口气。拿出一瓶药来给王老大夫,“您看这个如何?”   王老大夫初时并不知这位姓郜的公子到底是哪一位。见到这药后,脸色顿变,上下打量了郜世修半晌,点点头,“原来是定国公府的公子。”   郜世修略一颔首,不欲多言。他看玲珑小脸上满是汗,抬手给她轻轻拭去,说:“莫怕。不会有事。你放心。”   玲珑原本一直紧绷着的神色,在听到他这句话后,略有松缓。   她是真的非常不好过。   伤处从表皮一直深入到肌肉和筋骨里,磨得她痛不欲生。   在马上的时候,或许是在他身边特别安心的关系,能够好过许多。现在独自躺下来,那种难受的感觉便彻底浮了上来。   玲珑本以为这就已经到极限了。谁知敷过药到了晚上,伤处又痒又疼才是真正难捱,难受得根本睡不着。偏偏不能抓挠,会影响到伤势的恢复。   玲珑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最后只能坐起来。呆呆地静坐半晌,慢慢穿上衣裳,出了屋。   因为接连的赶路,许多消息都没来得及去看。郜世修今晚处理密报的时间久了些,下半夜方才吹灯就寝。   需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他和衣而卧,阖目打算小憩片刻。谁知刚刚闭上眼不久,就听屋门边轻微响了下,而后,屋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进屋。   郜世修面朝墙侧卧着,初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静等对方动作,想看看究竟想要做什么。后来,他发现了不对。那脚步虽然刻意放轻了,却明显能够听出不是大人而是孩童。   难道……   玲珑?   这一迟疑的功夫,她已经来到了他床边。   而后,他衣裳下某处有被人轻微拉扯的感觉。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腰下系着的玉佩。在那白翎的旁边。   郜世修生母去世的早,自小就与人不太亲近,一直独来独往,不习惯有人靠近他的床边。   如果是旁人,他直接把人踢出门去便罢。对待小孩子不能这样。他打算出声把人赶走。   就在这时,还没来得及开口,静寂中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   那哭声隐忍而压抑,努力将音量控制到最小,显然是不想打扰到他。只是悲痛太甚,伤痛太甚,所以无法遏制地泪如泉涌。   她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就这么伏在床边,仅仅握着他佩戴的一块玉。再没其他。   郜世修双目澄明地看着眼前的墙壁,终是没有开口赶人。   她在他床边哭到天微明。   他沉默地看着墙壁,到天微明。   ·   原本打算的是第二天一早即刻启程。   玲珑哭累了睡着后,郜世修起身,把她放到床上躺好,又改了主意。   待到大家一起用早膳的时候,他说:“再多待几日。让王老先生多给看看伤势。”   王老大夫本就觉得娃儿这伤口得好生照顾着才行,闻言点头:“郜公子说的是。虽然孩子恢复得快,可不观察个两三天的,难保有没有变数。依老朽看,多留些时候的好。”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用过早膳后,手下收拾东西的时候,郜世修朝玲珑的饭碗看了眼。   她只吃了小半碗粥,几根咸菜。再没其他。   郜世修自小习武,自然知道受伤后愈合是极其痛苦的过程。更何况小姑娘伤在手,十指连心,那种疼痒更是抓心挠肝的难受。食不下咽是正常的。   但是不吃东西不行。多吃一些,才有利于伤口恢复。   郜世修去看玲珑。   谁料小姑娘在偷偷看他。   俩人视线一接触,小姑娘就惊得跳了一下,慌张地别开视线,没敢如以往那样和他对视。   郜世修觉得好笑。   很好。   看来她偷偷摸摸做错事后,还算有点懊悔之心。   勾勾手让她过来,郜世修俯身,用只能他们俩才能听见的音量问:“心虚了?”不等她回答,又低声道,“罚你这几天每顿都多吃一碗饭。”   玲珑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弱弱地说:“能不能只多吃半碗?”   “不行。”   看他说的决然,玲珑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皱着小眉头去揪衣角。   见她这般垂头丧气的小模样,郜世修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说实话,北镇抚使五官清隽相貌极佳,笑起来尤其好看。仿若寒冬已过,春暖花开。   飞翎卫们头次见到他这般模样,一个个瞧得目瞪口呆,又急急忙忙扭过头去,没胆子再多看。   ·   耽搁的这几天功夫,足够穆少宁带人办妥抚育堂和杨县令那边的事,带了人把他们一路押去成都府府衙,看押起来。   这些事情已了,穆少宁他们就来了王老大夫这儿汇合。   郜世修早已修书一封送去都察院,讲明杨县令德行上的缺失,让他们严惩此人,由吏部另行择官任命。   如今与穆少宁汇合,他又给户部去了信,提及此事,告知抚育堂的管理存在严重疏漏。如今镇上的抚育堂已经遣了人暂时代管,户部还需派了专人来处理此事,另,要仔细查看各处抚育堂,务必杜绝这种虐待孩子的事情再发生。   郜世修忙着政事的时候,穆少宁倒是闲了下来,没事儿就去逗玲珑。   他也知道伤势愈合的时候极其不舒服,想着法子让玲珑开心点。或是给她讲自己听到的趣事,或是说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偶尔没词儿了,就把自己做过的糗事抖出来。   玲珑笑得不行。   “你还真把仙人掌拿起来了?”她眉眼弯弯地问:“那,扎手了没?疼不疼?”   “怎么不疼!”穆少宁想到当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心有戚戚焉,“我的手被扎得毛绒绒的,整个儿的跟仙人掌似的了。我爹气得打我一顿。还是祖父好,帮我一根根拔下来的。”   穆少宁说着,看看到了玲珑换药的时间,就打算拿了药给她换上。谁知东西刚刚准备好,正要动手帮忙,门吱嘎一声打开。   回头一瞧,哦,原来是北镇抚使大人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了。   郜世修一直惦记着这事,掐着点儿到的这里。   他拿过药,说了句“我来”。净过手后,坐到玲珑身边,小心地把她的手放到旁边矮几上,动作轻柔地给她拆绷带,上药,换新绷带。   想他自小习武,动作和力度都能把控很好,不会弄疼她。   别人来做,他不放心。   穆少宁摸摸鼻子,想说自己也是习武的,能够做好。但看七爷态度坚决,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抬头看了会儿天花板,穆少宁猛地拊掌大笑,“玲珑,我给你煮面吃吧?”   玲珑最近在郜世修的“威逼利诱”之下,每顿都吃得很饱,不饿,闻言就想拒绝。   可郜世修替她直接做了回答:“可以。”   穆少宁开开心心地出屋去了。   等穆少宁离开后,玲珑眼巴巴地看着郜世修,很小声地说:“我吃不下怎么办。”   郜世修抬眼看了看她。没吭声。   不过,等到面端上来后,玲珑就知道了答案。   把穆少宁赶出屋子,郜世修帮忙把那一小碗面给吃了。而且,没和穆少宁说是谁吃的。   玲珑心想,八成是七爷他自己饿了吧,所以坑穆少爷一碗面。   郜世修却是看着面碗若有所思。   后来的日子里,不论是在王老先生那儿,还是在从成都府到京城路上住客栈的时候,郜世修每天都会让穆少宁给玲珑煮一碗面。   穆少宁从来不抱怨,每次都乐呵呵地去煮面。没多久,热气腾腾地端过来。   眼看着那面从清汤寡水到后来带了点葱花,再后面还能加鸡蛋了,郜世修终是轻轻颔首。   临进京的前一天晚上,等玲珑睡着了,郜世修把穆少宁叫到屋子里,问:“你当真想让玲珑跟你去怀宁侯府?”   穆少宁在把玲珑带出抚育堂后,就命人快马加鞭送信给怀宁侯府,说起这个小姑娘的事儿,希望家里人能同意他把人带回去。   这件事,自打汇合后,他就告诉了郜世修。   七爷当时并没表态,不答应,也不反对。   前几天收到了家中回信,已经同意。自那时候起,穆少宁就一直明里暗里地磨郜世修,想让他松口。   毕竟人是七爷救的。没七爷的首肯,他哪能随意把人带走?   可是郜世修一直不予理睬。   穆少宁也没辙。   如今郜世修主动提起来这事儿,穆少宁心里一阵欢喜,又一阵忐忑,“七爷,您的意思是……”   “看你待她还算是有几分真心实意。”郜世修道:“那便把她交给你。”顿了顿,想小丫头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遂轻叹着道:“希望你和侯府的人能够善待她。”   定国公府的情况有些复杂。相较起来,倒是怀宁侯府更适合孩子的成长。先让小姑娘过去,到时候他再抽空去趟穆家,把玲珑的事情和侯爷谈一谈,亲自把她托付给他,应该不成问题。   惊喜来得太快,穆少宁嗷地一声哈哈大笑。   笑完后,看七爷正神色冷淡地望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灰溜溜地跑了出来。   路过小姑娘的屋子,穆少宁想进去看看,斟酌了下,还是别在这个紧要关头惹怒七爷,就直接回了自己房里。   ·   翌日启程之前,玲珑一直跟在郜世修身边。郜世修没把这事儿告诉她,穆少宁就也憋得抓耳挠腮的暂时没提。   入了城门后,临分别前,一行人到了街边安静处。   郜世修对穆少宁作了一番叮嘱,又说:“许久不曾见敬泽兄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穆少宁顺口道:“祖父也很记挂七爷。到时候七爷提前说声,祖父一定会让人备好酒菜等着您的。”   飞翎卫们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没什么异常。   玲珑却是从这话里头估摸出点味儿来,惊奇地睁大了眼问穆少宁:“难道说,你要喊七爷一声‘叔祖父’?”   穆少宁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深觉被个小姑娘给看扁了,气呼呼地去揪她小辫子。   玲珑的辫子还是郜世修今天给绑的。现在忽然被拽乱,恼得不行。   有心想要气一气穆少宁,她扬起小脸,对着郜世修粲然一笑,甜甜叫道:“七叔叔。”   飞翎卫们憋笑憋得脸通红。   穆少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小姑娘这是借了七爷的辈分来压他呢。登时七窍生烟,上去就要跟她说,你别想了,乖乖当我妹妹吧。   哪知道这时候郜世修突然冒出来一声:“嗯。”   分明就是应了那一句“七叔叔”。   穆少宁呆住了,苦笑,“七爷,您这是——”复又嘀咕,“我可是想认个妹妹回去的。如今这样,可怎么算呢。”   玲珑这才知道自己将要去怀宁侯府的事情,顿时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羞愧不已,低着头道:“刚才我是开玩笑呢。”   “你是开玩笑。我却不是。”   郜世修说着,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你放心。往后即便身在侯府,你也是我的人。谁也不能欺负了去。” 第5章   北镇抚使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且泾渭分明,从不和无关之人有牵扯。这样主动让人来借他的势,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穆少宁和飞翎卫们都神色复杂地看着玲珑。   即将分别,郜世修却让众人稍等一会儿。   不多时,有人骑马匆匆而来,到了郜世修跟前,下马行礼。   “七爷。您要的东西,小的已经准备好了。”   听了这话玲珑方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是在国公府伺候的人。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身穿靛青色团花束腰裰衣,唇边略有蓄须,乍一看像是寻常人家的老爷,说是乡绅也不为过。却只是在国公府里做事的仆从。   郜世修从他手中接过一个一尺见方的黄花梨雕花木盒,与玲珑道:“你随我来。”当先去了最近的街角处。   等到玲珑跟过去,郜世修又喊了她转过弯,同去了另一边无人的僻静处。   木盒打开,芬芳四溢。   玲珑好奇地睁大了眼看着里面的两个荷包。做工精细,分别绣了荷与兰的纹样。   “你把它们戴上。”郜世修说着,俯身,亲手把荷包挂在了小姑娘的衣裳边上,“往后不要离身。”   玲珑愣了愣后反应过来,“您这是——”   “我知道你在戴茶叶包遮掩。”郜世修道:“那东西气味略轻,且香味不够持久。这个效果会更好。待我下次去寻你,会再给你拿新的。你放心就是。”   听了这话,玲珑的关注点从七爷怎么知道了香气的事情,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惊喜地问:“您会去看我?”   她的喜悦外露地显而易见,郜世修被她的情绪感染,唇边也扬起了清浅笑意,“嗯。”   玲珑笑得合不拢嘴。   郜世修还有事要进宫一趟,不能亲送玲珑到门口,便让她先走,他在原处看着。   玲珑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很快挪到车窗边上。   明知道大家闺秀不应该东张西望的,她也只作不知道,掀开车窗帘子,探头往外看。   瞧见了那挺拔身影后,她才有点后悔。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端庄稳重了?也不知道七爷会不会恼了她。   正这样想着,不远处传来了沉稳男声,隐隐带笑,“当心凉着。”   玲珑乐呵呵地看着郜世修。   原来他并不生气。   她开心地大声说:“我没事!”   随即想到不知会有多久的分别,心里难过,那笑容就渐渐淡了下去。   郜世修策马过来,温声说:“快进去,我得了空闲便去看你。”思量了下,又道:“我若是知道你不听话吹风着了凉,便不再去侯府找你了。”   呲溜一下,那小身影瞬间消失在车窗边。留下车窗帘子在不住晃动。   郜世修不禁摇头失笑。   正打算驱使着马儿去一旁,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抬指轻叩车壁,轻唤:“丫头。”   玲珑的小脸立刻出现在窗边,“什么事儿?”   话刚说完,她的手里就被塞进了个冷冰冰的东西。尚还带着初冬寒风的凉气,冻得她小手一抖。   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被郜世修又拿回去了。   他用掌心温度把它暖热后又重新放到小姑娘手中。   玲珑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七爷腰间佩着的那块玉,忍不住“咦”了声,惊喜地拿着,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后小心翼翼确认:“给我的?”   “嗯。”郜世修还记得那一晚。小姑娘握着它才慢慢睡着。   “谢谢七爷!”   郜世修忍俊不禁,“不叫叔叔了?”   玲珑想到之前的恶作剧,脸微红,低着头没吱声。   郜世修揉了下她头顶的发,悄声说:“无妨。往后你就那么叫着。旁人自然不敢小瞧了你去。”   这是在护着她呢。玲珑心里明白。想那样喊他一声,可是离别在即,心里难受,嗓子哽着有些说不出话来。   郜世修了然,轻拍了下她的肩,“回去吧。”   玲珑不舍地往车里钻。小脑袋刚刚消失了一瞬就又再次出现。   “七叔叔!”她眼圈红红地挥着手。   郜世修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般依赖他,心里泛着说不出的滋味,轻颔首道:“往后你若想找我,拿着玉佩去定国公府,自有人带你见我。”   玲珑瞬间高兴起来。   看她一时悲一时喜的,郜世修不由莞尔。   车子驶动。   穆少宁在外头哼哼唧唧地不乐意,“平时我们一点点不守规矩都要被七爷训斥半天。你倒好。没点儿姑娘家的样子还要被他护着。啧。”   见车里半天没反应,他绷着脸又说:“你知道那玉佩哪儿来的么?七爷接管北镇抚司后,头次办案旗开得胜,陛下赏的!”   “这样啊。”车里的小姑娘总算有了点反应,软软糯糯的声音传出来,“原来七叔叔那么疼我呢。”   一听那称呼穆少宁就头大,气得频频回头,故作恶狠狠的样子瞪着车子。   玲珑在车子里吃吃地笑。   穆少宁听着她的笑声,神色不由得和缓了下来,做不出那凶恶样子了,轻嗤了句“小鬼一个”,驱使着坐骑到马车旁,安心地守在她的车边。   ·   怀宁侯府和定国公府是世交。   两家老太爷当年是随先太.祖皇帝一起征战沙场的同僚,后因战功而同授国公。   不同的是,定国公府的老太爷救过太.祖性命,因此定国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怀宁公府便没这份殊荣。后因郜家老太爷的亲妹进宫做了皇后,郜家愈发兴盛。   几十年过去。如今老定国公尚在,而老怀宁公已经过世,现下穆家当家的是其子怀宁侯。   北镇抚使郜世修便是老定国公的幺子。   而穆少宁,则是怀宁侯嫡孙。   得知少爷回来了,怀宁侯府阖府上下尽皆欢喜。仆从们忙个不停,为了今日的宴席做准备。   一名身穿素面杭绸褙子的妇人匆匆进了雪兰院,唤了个小丫鬟问:“大太太在不在?”   小丫鬟捧着铜盆回头笑答:“孙妈妈,大太太在屋里呢。刚饮完一杯普洱,现下在吃果子。”   “怎么刚吃完茶就吃果子。”孙妈妈急急地往正房里去,“平日里不是爱绿茶么,怎的换了普洱。莫不是肠胃不适。”   念念叨叨进了屋,孙妈妈看房里没人伺候,只蒋氏一个人在,却没提茶水这一茬,而是说道:“大太太,听说宁少爷带了个人来?您怎么看这事儿。要不要婢子过去迎一迎。”   蒋氏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眉目清秀。   听了孙妈妈的话,她放下果子,笑道:“好妈妈。咱们可是弄错了。”   “什么?”   “我今儿早晨细细问过世子爷,方才知道那姑娘才八岁多。可不是少宁在外头乱收的什么人。”   “才八岁?”孙妈妈一改之前的忧愁模样,松了口气,“哎呀,那么小一个。”   “可不是,就那么小。”蒋氏笑着说。   先前穆少宁直接给祖父怀宁侯写了信,说是沿途与到个姑娘,要带回家里来。   那封信只怀宁侯一人看了,直接答应下来,回信说可以。恰逢傅家老太爷过寿,怀宁侯写完信后就启程去了傅家老宅,根本没来得及细说前因后果。   因此那事儿具体是个怎么样的情况,莫说是旁人了,就连穆少宁的爹娘,世子和世子夫人,俩人也都不晓得。   蒋氏还揣测着是不是穆少宁外头收了个通房,还和孙妈妈商量半天该怎么办。结果倒好,今儿才知道,那不过是个八岁多的小姑娘。   “当个屋里伺候的也不错。”孙妈妈坐下给蒋氏削果皮,不甚在意地说:“从小培养着,做个可心的贴身伺候的。”   “看看再说吧。”蒋氏拨弄了那旁边丢弃的果皮,“脾性好了当个外院伺候的倒不错。脾性不好的话,就打发去花园做事。总不会少了她一口饭吃。”   孙妈妈听后,削皮的动作迟缓了些,“大太太,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蒋氏拿着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你看少宁什么时候对人这么上心过?虽然年纪小,却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能让他这么在乎。”   孙妈妈低头继续手里的活儿,没再说话。   她分明记得,侯爷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善待那个可怜的孩子。万不可怠慢了。   虽然侯夫人不太管事,可这侯府上下都还是得听侯爷的不是?   ·   怀宁侯府与定国公府之间只隔了个荷花巷。   车子行到荷花巷的时候,穆少宁遥遥地指了定国公府的位置给玲珑看:“瞧见了没?那边就是郜家了。那里比侯府大了两倍有余,景致很好,府里还有一条天然河流经过。过些时候,等到七爷有空了,我带你过去玩。”   玲珑趴在车窗上,遥遥望着那高门朱户墙外探出头的高树枝丫,心里想的却非那稀奇的府内活水,而是暗暗期盼七爷快些有空。那样,她可以早些央了穆少宁带她过去玩。   很快到了怀宁侯府。角门打开,车子一直驶进府里方才停住。穆少宁快速下了马,到马车旁,打算亲自把玲珑扶了下来。   谁知他刚刚伸手出去,小姑娘就自己扶了车边跳到地上。   穆少宁咧嘴笑了,“还说不是我妹子。这做事儿的方式简直和我一模一样的。”   玲珑正要反驳,就隐隐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飘来。那歌声虽只冒出来两三句,却婉转空灵,带着无尽的哀思,让人闻之心生悲凉。   她循着声音往那边看。可惜的是歌声落下后就没再响起。   “那是谁?”她问。   “你说什么?”穆少宁随意答了句,忽地想到了什么,道:“哦,没什么。你不用管。”   他见玲珑还在频频回头,朝她额头上轻弹了下。   玲珑捂着额头看过来。穆少宁眉端一挑,扬着下巴说:“走。我带你去找我娘她们。看看给你收拾的院子怎么样了。” 第6章   路上仆从们喜气洋洋的。穆少宁连问了几个,都没问出新院子在哪儿。最后还是一位管事妈妈给他回了话。   “还没备好院子?怎么做事儿的!”穆少宁一脚踹飞了路上搁着的木桶,“快!给我好生安排去!”   那妈妈紧张得额上直冒冷汗,“这个婢子做不得准。得大太太点了头才行。”后想起一件事,“大太太让人设了接风宴,少爷您……”   “罢了罢了。我去找我娘问去。”穆少宁顾不得理这些琐碎事情,带着玲珑先去寻娘亲。   刚刚进了雪兰院的门口,穆少宁看到丫鬟春芽,叫了她问:“今儿厨里可有什么好吃的吗?”   “今日摆宴,少不了您的!”春芽笑说。   “有新鲜果子吗?”   “有。舅老爷昨儿遣人送来了一筐葡萄。”   “那敢情好。”   穆少宁笑着带玲珑继续往院子里的上房去,说:“我记得你喜欢吃果子?”   在王老大夫那里,七爷天天让人给她备了果子吃,他可记得清楚,隧道:“我给你选些葡萄去。你先去见我娘。你放心,我娘可好说话了。不用紧张。”   送了玲珑到屋门口,穆少宁和她说了几句就让她先进去了。他则扭头一转去了厨房。   屋内端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身穿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 ,茜色绫纱斜襟旋袄 ,头戴赤金点翠如意簪,腕上一对赤金水波纹镯子 。旁边有两人跟着伺候。一位已到中年,戴银簪着素面杭绸小袄 ,是位体面的妈妈。另一位穿交领褙子的当是近身伺候的丫鬟。   玲珑快速看了一眼,垂下视线进了屋。   丫鬟春叶上前来扶她。等玲珑到了蒋氏身旁,春叶退回蒋氏身边立着。   孙妈妈主动笑道:“这位是我们大太太。”   玲珑听这称呼,便知道眼前这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是穆少宁的母亲,福身行礼,“见过世子夫人。世子夫人万福金安。”   她行礼规矩声音软糯。   蒋氏见后有些明白过来。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难怪少宁那么上心。只是少宁是长房长孙,以后要继承穆府。可不能对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太过在意。   蒋氏含笑道:“起来吧。你们奔波了一路,也不容易,赶紧下去歇歇是正经。”   孙妈妈上前来扶玲珑。   玲珑谢过蒋氏后,侧首朝身边的孙妈妈也道了声谢。她这稍一偏过脸,蒋氏看到了她的侧颜,顿时一惊,站了起来。   “你这是——”蒋氏脱口而出。   孙妈妈问道:“太太,怎么了?”   “没事。没事。”蒋氏已经回神,扶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了回去。   这时穆少宁推门而入,满脸都是喜气,“玲珑,我让人给你洗了很多,等会儿去吃啊。”转眼看到蒋氏,“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蒋氏定定神,如常微笑,“你们下去吧。春叶,带她下去。”   春叶上前,语气为难地道:“不知大太太让婢子带这位小姐去哪儿?”   她是蒋氏身边的大丫鬟,做事很有分寸。玲珑进来的时候,蒋氏正跟春叶提起给这孩子安排的住处。却是在丫鬟仆妇居所里的一个小房间。   如今见到宁少爷这么看重这位小姐,且这位小姐的仪态举止半点都不出错,春叶知道,小姐是断断不能歇息在那种地方的。她就特意再问了次。   蒋氏随口说:“明月阁吧。你让人收拾一下。”   穆少宁正在博古架前装作无意地翻弄着上面的瓷器,听见蒋氏给玲珑安排的住处后,他不乐意了,猛地把手里童子嬉戏图青花瓷瓶拍到架子上,扭头看过来,“娘,你这打发叫花子呢?”   明月阁,名字好听,却是这怀宁侯府里最偏僻的一处院子。平时鲜少有人去。周围荒凉得很,见不到人气儿。而且离外院也远。穆少宁如果来内院给长辈们请安,最不可能路过的就是那个地方。   蒋氏心烦意乱,摆摆手,“就那里。”   “别听她的。”穆少宁拉过玲珑,说:“我给你选个好院子去。”   如果是平常,蒋氏听了这话,少不得要训他几句,然后另做安排。可她此刻心思繁杂,顾不得这个,摆摆手随他去了。   等到春叶跟着穆少宁他们离开,孙妈妈关好屋门,凑到蒋氏身边:“大太太,您哪里不舒服?”   屋内熏香袅袅,因为生了火盆,暖意融融。   “没有哪里不舒服。”蒋氏缓了口气,指指胸口,“这里堵得慌。对了,你刚才仔细瞧过那孩子没?”   “自然是看过的,这位小姐很漂亮。”   “不。不只是这个。”蒋氏喃喃道:“你没发现么,她的侧脸,和琳姐儿小时候有七八分像。”   听到这话,孙妈妈惊得脱口说道:“三姑太太?”   看蒋氏神色悲伤,她赶忙上前握住了蒋氏的手。   现下的侯夫人傅氏是继室,在二十年前嫁来的侯府。虽府中尊称一声老夫人,年岁却不大,比蒋氏还略小一些。   傅氏进门没两年怀了身孕,后生下一儿一女龙凤胎。   身为世子夫人的蒋氏,无事的时候就帮着婆母照顾弟妹。特别是妹妹穆承琳,比蒋氏的大女儿还小一些,蒋氏几乎是把她当女儿给看大的。   结果两年前,穆承琳出嫁后三朝回门,在侯府出了意外,没多久就亡故了。虽只嫁了两天,但家中依然得喊一声姑太太。   孙妈妈怕蒋氏伤心太过,握了她冰凉的手说:“大太太,人死不能复生。而且,琳姐儿相貌秀丽,那小女孩儿五官浓艳,并不一样。您怕是太想念三姑太太了。”   蒋氏不欲多说。   长嫂为母。她算是琳姐儿的半个娘了。失去孩子的苦痛,即便是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也根本体会不到。   蒋氏遣了孙妈妈去斟茶。在孙妈妈出门前,蒋氏叫住了她。   “盯着少宁,尽量把那孩子的住处安排得离老夫人远一些。别让老夫人见到她。”蒋氏吩咐道,“也别让那孩子去了秋棠院近处。”   旁人或许看着不像,可她们是一点一点把琳姐儿带大的,琳姐儿的音容笑貌已经深深刻在了脑海。即便侧颜仅有七八分像琳姐儿幼时的模样,却也足够让人心里难过了。她已经如此,老夫人还指不定会怎么样。   孙妈妈扶着门的手微顿,认真应喏:“婢子知道。大太太放心就是。”   ·   离开雪兰院后,穆少宁想给玲珑找个妥帖的院子来住。可是挑了半天也没想好在哪儿合适。不是太小就是太窄,要不就太荒凉。总而言之,府里没一个地方瞧着顺眼的。   花园中,石桌旁。   玲珑坐在那儿吃葡萄。   芳杏看她一碟光了,撤去果皮,另端了一碟过来。看到穆少宁愁眉不展的模样,笑道,“宁少爷,您再这样挑下去,到了晚上都还没有个准头的话,玲珑小姐岂不是没有住处了?总不能在外头街道上打地铺吧?”   芳杏是在穆少宁院子里伺候的大丫鬟,跟在穆少宁身边好几年了,说话行事不似旁人那么拘谨。   穆少宁提笔在纸上划拉着,上面列了一大串的院落名字都被他勾去了,“这不是没有合适的么。”   玲珑咽下刚吃的一颗葡萄,说,“随便找个落脚地方就行。一间屋子也可以。”   穆少宁斜着眼睨她,无尽嘲讽噌噌噌地往外冒,“看你那点出息!这么多院子,空着也白空着。不挑一个最好的怎么行!”   跟他争执是没有用的。   玲珑作罢,正打算继续吃葡萄,不经意间抬眼朝院门口看了眼,才发现有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儿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   给发现后,那女孩儿非但没有躲闪出去,反而大大方方地跑了过来。   “你就是玲珑吧?”她五官和穆少宁有些像,浓眉大眼,少了些娇柔,多了些英气。她拉着玲珑的手,开心地笑眯了眼,“我是少宜,你比大一岁多,刚满了十岁。你可以叫我宜姐姐。”   穆少宜笑的时候,脸颊边现出两个浅浅酒窝。   玲珑还没答话,穆少宁已经在不耐烦地开始赶人:“去去去。我正忙着呢,你别来掺和。”   穆少宜朝他做了个鬼脸,小声和玲珑说:“我哥在家的时候都很闲的。他还能有什么正事儿?不是吃喝,就是玩乐。走。我带你编筐子去。告诉你,我央了梅枝很久,她才答应教我的。你快去跟我看看。我让人采了很多柳条呢。”   在平民百姓家里,日夜不停编东西是为了谋生存。到了高门大户,编织却是小姐们兴致来时偶尔为之的玩乐。   玲珑考虑了下决定跟穆少宜离开。   穆少宁气得不行,“哦,我帮你选院子,你就这么不管我了?”   “如果寻不到,就明月阁吧。”穆少宜大体知道了前因后果,笑说:“玲珑妹妹在这儿更是扰了宁少爷的思路,倒不如消失片刻,免得你举棋不定。”   她本打算顶穆少宁一句,所以故意把哥哥叫成宁少爷。谁知穆少宁想了下,居然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   穆少宜哈哈大笑,拉着玲珑一路欢快地跑着,到了花园后面的一个小树丛。   这儿偶有灌木,多是松树,地上密密地落了很多松针,踏上去有些绵软,身子微微摇晃。被初冬的风一吹,微微寒冷,更多的是放松的惬意。   穆少宜把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小林子里只她和玲珑在,继续编织那已经完成了小半的柳筐。   风吹松林,沙沙作响。   这时外头响起了丫鬟们焦急的声音。   “梅枝,三小姐呢?快,快,去跟小姐说一声。侯爷已经回府,傅公子也跟来了,要给侯夫人请安。侯爷让都过去。”又叮嘱:“侯爷特意吩咐过,一定要叫上那位新来的小姐。毕竟是七爷的人,可万万不能怠慢了她。” 第7章   穆少宜性子活泼,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一听说祖父回来了,她顾不上柳筐了,拉着玲珑就往外跑。   “慢点儿。小姐慢点儿。”丫鬟婆子在后面急得呼喊,“别再摔倒磕着了。”   穆少宜拉着玲珑的手,气鼓鼓地小声嘀咕:“我就三岁时候跑得太快摔破膝盖,留了血。她们倒好,记到现在都不算完。你说她们怎么就那么烦呢。”   说着话的功夫,就见另一行人从不远处也朝着木樨院的地方去。   为首的是两个九岁的女孩子,比玲珑稍大,比穆少宜又略小。最奇特的是,她们俩的相貌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玲珑奇道:“双生子?”她原先只听说过,还是头回见到。   “别理她们。”穆少宜的手紧了紧,“这俩人是我二叔家的,可烦人得很。”顿了顿,“比丫鬟婆子们还烦。”   玲珑喜欢穆少宜,决定听穆少宜的警告,不去搭理。   谁知她们不理睬对方,对方反而要凑到她们的跟前来。   两人悄悄地打量着玲珑。小姑娘漂亮白净,却只扎了两个麻花辫子,朴素得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点的装饰。一点都不像高门大户的小姐们那样,绾着漂亮的丫髻,戴着精美的首饰,有的还会轻点胭脂略施薄粉。   看来,美则美矣,可惜是个身份低下的。   两人毫无忌惮地议论起来。   “哎呀,四姐姐,这就是那个没人要的小姑娘吗?啧啧,真是可怜。”   “可不是。看那模样儿,家里应当也是吃不上饭的灾民。算她运气好,能踏进侯府的大门。别的遭灾人家的孩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怕是要卖去做奴做婢呢。”   “呀。你说,咱们给她一口饭吃,把她要来伺候咱们,你看怎么样?”   俩人一唱一和地说着,脸上的笑容却看着十分的甜美可人。   穆少宜是真不喜欢这俩双胞胎。   明面上看,俩人漂亮体面的很。可私底下没人的时候,说起难听的话来一套套的,那叫一个尖酸刻薄,根本不像是大家女儿的做派。   只是孩子们间的拌嘴,大人们是不太理睬的。觉得都是小孩子,哪有什么真生气真矛盾的。而且,穆少宜毕竟是世子嫡女,这俩姐妹也不太敢明目张胆欺负她。   不过,穆少宜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她们如今欺负了玲珑,穆少宜也是忍不得的。   俩人越说越起劲,穆少宜气得小脸通红,正要发怒爆喝了,旁边跟着的梅枝走上前来,挡在穆少宜和玲珑跟前,拦住了前行的穆少如和穆少娟。   梅枝原本是蒋氏身边的人。后来蒋氏看穆少宜大了,行事又没个章法,就让梅枝跟在了女儿身边。   就算穆少如和穆少娟是府中小姐,对待世子夫人身边的人,也不能不收敛些。俩人只能停住脚步,不再近前。   “四姑娘,五姑娘。”梅枝福了福身道:“侯爷刚才特意遣了人和婢子们说,玲珑小姐是七爷托付给侯府照顾的。您二位若是对玲珑小姐不敬,七爷怕是要怪罪下来。”   穆少如眼神闪烁,“哪个七爷。”   梅枝笑问:“您说是哪个。”   “姐姐,不用理会她。”穆少娟推了推穆少如手臂,“这恐怕是糊弄咱们呢。七爷眼高于顶的,连父亲等闲都见不到他一面。怎么可能为了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臭丫头说项。”   玲珑性子温顺,却不是没脾气。这话激怒了她,气道:“不准你这么说我爹爹娘亲!”他们不是不管她,只是顾不得而已。   玲珑声音软软糯糯的,发起火来,也带了几分娇滴滴的意味。   穆少娟嬉笑道:“怎么了?我就非要说你爹娘不要你。他们人真好的话,怎么不继续养着你,反倒是丢到我们府里来了。”   玲珑气得眼圈发红,冲上前就要和她们争执。被穆少宜从旁拦住,这才止住脚步。   “你和她们置气做什么。非要拿了旁人的痛苦来说项,算什么本事。”穆少宜挽了袖口说:“你别动,我来!”   丫鬟拦不住穆少宜。她正要往前跑,忽地旁边传出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这呵斥声中气十足,带了隐怒在其中,让人不敢小觑。   穆少宜停住脚步。   双生子也低下了头。   一名身穿苍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的青年朝着这边醒来,五官英挺,身材魁梧。虽是仅仅十八岁的年纪,却沉稳如松。   穆家的三位小姐一起上前,行礼,“见过三叔父。”   玲珑有些茫然。穆少宁并未和她提过家中的琐事,所以她还搞不清这是个什么状况。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是世子爷的三弟。于是福身,“见过穆三爷。”   穆承辂朝三位小姐略点了下头,望向玲珑:“你就是郜家七爷带来的人?”   他话语中带上“郜家”二字,显然是听见了刚才小姐们的争执,特意点明给她们听。   双生姐妹俩悄悄对视一眼,又齐齐垂下了眼眸。   玲珑道:“是。”   穆承辂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后,方道:“父亲听说你到家了,特意遣了我来寻你。若是有什么紧缺的,可以和我说。”上打量着玲珑瘦弱的小身板,他叮嘱穆少宜,“照顾好她。”   穆少宜没了之前的大大咧咧,十分规矩地应下:“是。”   等穆少宜走远,穆少宜得意洋洋地用眼角余光去瞥双生姐妹,“怎么着?还想欺负我们玲珑?告诉你们,没那个门儿!”   知道玲珑真是七爷的人,那俩姐妹不敢造次,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看着她们气呼呼的背影,穆少宜开心极了,趴在玲珑耳朵边说:“我三叔厉害着呢,揍人一顶一的狠。我们都怕他。而且,祖父也最疼他。”   家中三位爷里,世子爷和二老爷身材相貌都偏像已故的生母。只有三爷穆承辂,肖似父亲怀宁侯。   侯爷也最宠爱这个小儿子。   穆少宜一看玲珑这茫然懵懂的样子,就知道自家哥哥没和玲珑说清楚府里状况,遂道:“继祖母一共两个孩子。原本我还有个三姑母,她和三叔父是龙凤胎。后来三姑母去世,只剩下了三叔父。继祖母和三叔父都很想念这位姑母。平时他很好说话的,就是注意点,别在他跟前提三姑母就行了。”   听到这话,玲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凄婉的歌声。不过这念头只冒出来一瞬,还没能多问几句,她就被穆少宜拖着跑远,来不及细想。   木樨院的厅堂中已经坐了许多人。   还没进屋,玲珑就被旁边的芳杏给叫住了。“玲珑小姐。”芳杏站在廊檐下朝她招手,“请您过来一趟。”   穆少宜和她一同过去,“有什么事儿吗?”   芳杏道:“侯爷回来了,正在书房,让婢子请了玲珑小姐过去一叙。”   木樨院是会客之处,同时,侯爷在内院的小书房也设在这儿。绕过会客的第一进院子,去到里面第二进,行到最深处便是了。   其实侯爷的小书房原本在侯夫人的秋棠院。只是侯夫人自打女儿过世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因此把书房搬到了这里。   听了芳杏的话后,玲珑颔首应下。   穆少宜放心不下她,拉着她的手不松开,“我陪你一起过去。”   “怕是不行。”芳杏轻轻拦了一下,“侯爷只说让玲珑小姐过去。”   话到这个份上,穆少宜也不敢违抗,用力捏捏玲珑的手,悄声说:“你别怕。有什么事儿让人过来找我,我跑去帮你。再不行,我就叫了哥哥或者请了三叔叔去帮忙。除了三叔叔外,祖父最疼的就是我和哥哥。”   玲珑心里涌起暖意,回握了穆少宜的手,恳切道谢。   穆少宜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进了木樨院的书房。   ·   蒋氏没料到侯爷那么快就从傅家回来了。她倒不惧别的,忧心的是那傅家公子一起跟着来了侯府。   傅公子到了这儿,定然要给姑母侯夫人请安。偏偏今天那么凑巧,又是玲珑进府的日子。这孩子不可能藏起来不见人。   侯夫人病了那么久不见好,万一看到了玲珑,还指不定会怎么样。   蒋氏心烦意乱地往木樨院赶着。   走到半途,春芽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神色焦急脚步凌乱。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蒋氏心里本就窝着火,见状叱道:“有话好好说。今天有客来,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规矩,损了侯府颜面。”   “大、大太太。”春芽磕磕巴巴地说:“刚刚定国公府来了人,是七爷身边的侍卫。他说、说……”   一听和七爷有关系,蒋氏瞬间忘记了之前担忧的事情,立刻问道:“他说了什么你倒是快讲啊。”   春芽跑得气喘吁吁,略停了片刻才接上话。   “他说,那位新来的玲珑小姐,是七爷的人。”想到对玲珑的诸多怠慢,春芽紧张得手都发颤,“现下他奉了七爷的命令,特意送了玲珑小姐的花用过来。足足五千两银子,还只是现在暂用的。往后会再陆续添置。” 第8章   初冬的风有点凉。顺着袖口领口往里钻,寒意阵阵。   管事妈妈让备了手炉,蒋氏先前没拿,只让跟着的丫鬟带着了。如今觉得发寒,就让人把手炉捧了来。   “七爷从不多管旁人的事情。今日居然这样护着她?”蒋氏摩挲着手炉,觉得指尖有些温度了,喃喃说了几句,问春芽:“那银票呢?”   侯夫人身子不好,后院上下的事情都由蒋氏来处理。   “已经交给侯爷身边的长随了,说是让侯爷来帮忙安排。看那侍卫的意思。”   蒋氏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银票交给侯爷,分明是把孩子直接托付给了侯爷。旁人没有半分处置这孩子的权利。   七爷这是信不过其他人,还是说,太看重这孩子,所以将她托付给侯爷?很有可能是后者。   “怎么办啊太太。”春芽紧张地心都揪起来了,瞅瞅近处没有旁人,丫鬟婆子都在退在后头站着,她凑上前去问:“如果玲珑小姐在七爷跟前说上侯府的半点不是,那可就麻烦了。”   蒋氏叹了口气,心里是赞同这几句话的,口中却道:“那小姐一看就是个知礼懂事的,怎可能会在外说侯府的是非?你也太小瞧她了。”春芽是二等丫鬟,并非近身心腹,有些话,还是不要明说的好。   春芽讷讷地应了几声,退在了后面跟着。   蒋氏往前行了一段路后忽地想起了什么,让人叫了孙妈妈来,吩咐道:“你和少宁说声,也不用费心力找那劳什子的院落了。就把白荷院腾出来给玲珑吧。”   孙妈妈之前一直紧盯着穆少宁,刚被唤回这儿来,一时间还没搞清楚状况,奇道:“那白荷院您不是打算过了年后给三小姐单独住的吗?都已经修葺差不多了,新家具都打好了,晚些添进去就能住进去。怎么现在……”   “让你去你就去。赶紧的。原先定好了要搬进去的家具,也都尽数搬过去。”蒋氏心烦意乱,口气愈发焦躁,“少宜的晚些再说。总能给她找到合适地方的。红荷院我看就不错。”   其实刚开始蒋氏相中的是红荷院。那个院子地方大,敞阔。不过后来世子爷给改成了白荷院。   白荷院虽然地方小了些,比红荷院少三间屋子,里头却有个小小的荷花池。到了夏天,莲花盛开院中飘香,十分雅致。   孙妈妈瞧出了些苗头来,知道这个时候不好触了蒋氏霉头,半点不辩驳,顺势笑道:“红荷院好。当初三小姐不是还说,她最喜欢红荷院那敞阔劲儿吗?跑跑跳跳的半点都不碍事。旁边还有亭子和假山,比起白荷院的莲池来,那里更合三小姐的意。”   蒋氏这样一思量,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当初挑选的时候,少宜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要不是世子爷非说白荷院更好,依着少宜的脾气,一定会选红荷院。如今这样,倒是两全其美。   心里瞬间舒坦起来,蒋氏面上便带了笑,与孙妈妈道:“就你记性好,什么都搁着记着。赶紧去吧。”   见蒋氏语气好转,孙妈妈笑着应了一声,叫上后头的春芽,一起去安排这些事儿去了。   ·   木樨院前头热热闹闹的,转过月门往后头去,瞬间清净下来。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没多久,便是一排房屋。左厢房的门口有个小丫鬟守着。   见玲珑来了,小丫鬟上前来迎,笑容恬静,“玲珑姑娘是么?侯爷正等着您呢。”引了玲珑往左厢房去,顺手打起了帘子。   屋内内生了火盆,暖融融的,刚进去就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书桌前坐了一位老者。玲珑垂眸行到书桌前,行礼问安,“见过侯爷。”   怀宁侯穆霖五十多岁的年纪,鬓发花白,身材高大。不若年轻时那般壮实,身体却也硬朗得很。   “玲珑是吧?”他声音威严而又不失慈爱,拉过旁边一张椅子,示意玲珑坐,“七爷昨晚特意派人去傅家找我,把你的事情说了下。”   玲珑刚刚落座,闻言诧异地抬头看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七爷会专程让人去傅家寻侯爷。只为了她的事情。   而且,算算时间,当时她都还不知道自己要来穆家的事情。七爷却已经提前在做安排了。   穆家和郜家是世交,关系很近,两家来往十分频繁。穆霖和郜世修是同辈。虽然这位北镇抚使从小就性子清冷,平日里很少参加宴席或者茶会,与穆霖却关系不错。平素见了,郜世修也是称呼他的字唤一声“敬泽兄”。   对于这位弟弟的相托,穆霖自然不敢大意。   他拿出一叠银票,与玲珑道:“这是七爷刚让人拿到府上的。我想和你说说看,这些银子怎么用。”   虽然是个小姑娘,但银子既是她的,他便不打算把这事儿遮掩住。直接坦然地与玲珑道:“我知你不擅长安排这些,就把我的打算讲与你听。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一来,这七爷与你的银两,自然归你所有,你应该知道它们的去处。二来,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平时需要什么,不用束手束脚的。七爷想让你过的随意些,你就莫要拘着自己。”   说完后,穆霖静看玲珑神色。   小姑娘初时面露愕然,而后眼中泛起了泪花。最后,她揉了揉眼睛,硬生生把泪意压了回去,抿了抿唇,说:“您请说。我都听着,也都记着。”   穆霖暗暗颔首。不卑不亢,知道感恩,不会在嘴上说好话听,却认真仔细。   是个好孩子。   穆霖道:“一共五千两。依我的意思,一部分用在厨里当做你的饭食费用。你年纪小,算上平日添菜加菜过年过节的,整年下来三百两也足够。另外,放五百两给针线上,裁剪衣裳和添置首饰用。再账房搁五百两,算到你平日和小姐们一起出行的花费去,平日里小姐们有的,你也有份,直接从账房走账。其余的我都给你存着。先给你一百两换成碎银子放屋里,每个月再给你十两月例。若七爷往后再有送来的,我都给你单独存起来。哪一部分需要添银子了,我就给你加上。你看如何?有问题没有?”   玲珑低头看着脚尖,好半晌挤出来一句:“问题倒是没有。就是,就是好像……有点太多了。”   “不多不多。”穆霖目光慈爱,哈哈大笑,“对咱们侯府来说,是多了点。”平时府里的小姐们月例才一两银子,夫人们是五两,“不过对于七爷来说。这还真不算多。他既是有心要娇养着你,你就使着。再说了,他过段时间还要给你再送一些。用不完,你放心就是。”   玲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起来福了福身。   她正打算离开,门帘晃动,两名少年次第而入。   头先那人眉目飞扬,正是穆少宁。后面一人温文尔雅,身高与穆少宁差不多,年岁比穆少宁略小一些。   见到玲珑,穆少宁喜出望外,“咦?你也在这儿?听说七爷让人来看你了。见着了么?”   玲珑想了想,说:“银子送来了。七爷那边比较忙,人没见着。”   两人去给怀宁侯行了礼。   穆少宁嘿笑着拿了一把椅子搁到她旁边坐着,仰头看那温文少年,指了远处另外一把椅子让他坐。   少年十三四岁左右的年纪,笑容和煦气度温润如玉,青竹般挺拔清秀。   穆少宁与玲珑道:“这是傅家的小舅舅。”   傅家老太爷乃是当朝大学士,致仕后回了冀州祖宅,每日里养花逗鸟,十分惬意。其长子傅茂山如今任国子监祭酒。侯夫人傅氏是傅茂山嫡亲的妹妹,傅大学士的幺女。   而傅清言,则是傅茂山嫡子,才学甚好,虽年少,却已有“公子如玉”的美称。   他比穆少宁年岁小一些,算起辈分来比穆少宁还长一辈。   穆少宁是按照自己的叫法和玲珑说了声。穆霖闻言,轻叱道:“胡闹!没事儿别胡言乱语。”   玲珑是七爷的人。他和七爷没有见面详谈过她的问题,辈分怎么的还不知晓。不能随意乱说。   穆少宁嘀咕了句,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玲珑上前福身,“见过傅公子。”   傅清言微笑着扶她起来,“无需这样客气。都是自家人。”见侯爷好似有事要与穆少宁讲,他顺势说道:“玲珑刚来府里,怕是还不认路。不若我带她去外面走走吧。”   玲珑笑着应声。   穆少宁不放心,起身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胡闹。”穆霖还要问他有关玲珑的事情,免得到时候见了七爷后什么都不知晓,就道:“清言来家里多次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让清言带玲珑到处走走,认认地方。你给我坐下,安稳着些。”   到底是飞翎卫总旗。穆少宁先前一心想着玲珑的事情,没有察觉。现下从祖父的话里咂摸出了点味道,就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坐了下去。只是在玲珑出门的时候,他不忘回头叮嘱:“你小心着些。别乱跑。”   他这话一出口,玲珑看到傅清言的神色明显僵硬了一瞬。   关上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傅清言轻声说:“玲珑,等会儿我把你送到前面会客处。你去找穆家小姐玩,我另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玲珑自然是答应下来。   可是真到了前面,她又改了主意。   那对双胞胎姐妹花正站在厅堂的门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如果要进厅里的话,少不得要从她们身边经过。而且,看她们说笑的那么开心,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不会离开那个地方。   玲珑深吸了口气,仰头问傅清言:“傅公子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过去可以么?”   她不想麻烦傅清言。可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她连个丫鬟婆子都不认识。穆少宜又在屋里,没法直接见到。只能看看能不能暂时跟着傅清言离开一会儿了。   “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傅清言想到之前穆少宁的叮嘱,低叹了口气,“只是那个地方……”现在许多人避如蛇蝎,“……不太适合小孩子过去。”   自打侯夫人生病后,秋棠院就成了府里避讳的一处地方。甚至于傅家有些人也不肯到秋棠院来见侯夫人了。他和父亲母亲一直记得姑母的好,每每有空得闲,父亲就会遣了他过来探望姑母。   即便姑母现在已经不认识他了。   玲珑有些犹豫地看了眼那对双胞胎,细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开她们。   顺着玲珑的目光望过去,傅清言这才发现了她的顾虑。   虽然不知玲珑和双胞胎有什么过节,不过,那两姐妹,他是没什么好印象的。笑容太虚,做事太功利。这么个刚来府里的小姑娘怕是应付不来。若是特意避开她们,一个不小心被她们发现了,怕是更要咄咄相逼。   可是玲珑如果不跟着他的话,就得去厅里和穆家女眷在一起。必然要经过那边。   傅清言斟酌了下,说道:“不若这样吧。你随我一起去秋棠院。我进去给姑母请安,你在外面等我,如何?”   玲珑拼命点头,答应得很干脆,“好!”这位傅公子可比那两姐妹好相处多了。她不怕在院门口等着。   她答应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些,傅清言忍不住笑了,觉得这小姑娘不只十分漂亮,还很可爱,就朝她点了点头,“那你跟我来。” 第9章   往秋棠院去,总会引来关注的目光或是劝阻的话语。为免麻烦,傅清言带着玲珑避开来来往往的众人,抄了一条小道走。   这里环境清幽,石子铺就的小路两侧种有灌木。虽然到了冬季,依然葱郁,为这清冷的寒天增添了几许生机。   玲珑朝两侧多看了几眼,“金叶女贞?”   “你识得它们?”傅清言微笑望着她。   “是。”玲珑前后多瞄了几眼,“就是种的稀疏了些。倘若多栽种几棵,中间缝隙少点,能够更加好看。”   傅清言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才慢慢说道:“其实这些灌木中间原本还载有栀子花。还是姑母命人栽种的。姑母心善,喜好花草,喜好琴棋,待人十分和善。只是自打琳表姐过世后,姑母这两年有些认不出人了,栀子花被尽数拔去,这里也不怎么有人过来了。”   玲珑轻声说:“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个。”   “道歉做什么?”傅清言眉目柔和地看着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想到了,所以提几句。”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粉墙青瓦,“马上要到了。你在外头稍微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玲珑笑着说好。   傅清言见她喜欢这石子小径,就道:“这里离秋棠院不远了。不如你在这儿等我。若有事的话,在这里叫我一声就是。”   这提议正合了玲珑的意。两人就在石子路口道别。一人朝旁边的秋棠院去,一人折回去往小路走。   不同于木樨院的热闹和欢乐,这儿太过幽静,以至于进到院门后,还感受不到一丝的人气儿。   走到院中央了,方才有人看到傅清言,惊喜地唤道:“傅少爷!您来了!”   说话的是名身穿绿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   傅清言问她:“郑妈妈,姑母可在屋里?”   郑妈妈把手里捧着的梅瓶放到一旁院中的石桌上,“没在屋里。刚刚夫人想要到附近走走,红霜陪着去了。少爷进屋等等吧,很快就会回来。”   傅清言回头朝着石子小路的方向望了眼,有些犹豫。郑妈妈一再说很快就回,他这才迟疑地进了屋。   ·   石子小路的尽头有个小石凳,不大,仅容一人坐下。到底是赶了许久的路有些疲乏,玲珑在灌木丛旁走了半晌后,回到这石凳上坐下。   这时有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并非是来自她们之前走的那条小路,而是旁边的一条青石板路。那青石板路从石子路的半途开始,横着通往远处的一个小院子。之前玲珑走石子路的时候发现了这青石板路,还顺着远远看了眼,见那小院子里长了些杂草毫无生气,就没再多看。   没曾想,竟是有人从那小院子出来,顺着青石板路往这边走。而且她们转了个弯儿后,居然正巧往这边走。   当先的女子身穿紫檀色折枝辛夷花刺绣交领长袄,插赤金填碧玉寿字簪,戴牡丹纹翡翠耳坠,容颜清丽,气度雍容华贵,有种看不出年龄的美。身边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着靓蓝色湖杭素面综裙,小心地扶着前面女子,脚步沉稳。   离得那么近,玲珑不好避开。等人靠近了后,想着华衣之人是盘了发的,便起身福礼,“见过太太。”   那位太太没开口,倒是丫鬟说:“不用多礼。起身吧。”   玲珑站直之后,打算等两人走远就重新坐回去。谁知那位太太却停住了脚步,站在她的左侧边,回头看过来。   被人这样盯着看,玲珑有些不自在。正打算离开,却听对方讷讷地了句:“琳姐儿……”   玲珑莫名地开始紧张,加快步子想要走,不料手腕一紧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那位身着华衣的太太。   对方紧紧地从左侧方盯着她,目光有些茫然,有些凄然。   “您还有事吗?”玲珑边问,边抽着手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桎梏。   哪知道她一动,对方倒是把手放开了。   “不对。不是琳姐儿。”那位太太怔愣了好半晌后,眼角泛起了泪花。这样哀戚之下,之前一直淡漠没有表情的面上倒是显现了些生动的表情。   她的声音很好听。   玲珑突然就想到了之前的歌声。和这个声音很像。   正这样思量着,玲珑就见这位太太朝她望了过来,“我夫家姓穆,”她温和的笑着,“你叫我穆夫人好了。”   玲珑抿了抿唇,“穆夫人好。”   穆夫人挽上了她的手臂,柔声问:“你叫什么?来府里做什么?可是来玩的?我以前没见过你。”   玲珑一一答了后,穆夫人面露欣喜,“往后你就住在这儿?这可真是好事。”说着就把玲珑按到了那石凳上,让她坐好,“这里的栀子花不错。我给你采几朵来。”   玲珑如坐针毡。   且不说那栀子花早就没了。即便是有,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开花。   而且,只凭着称呼她无法断定这位太太是谁。万一是那双胞胎姐妹俩的母亲怎么办?   玲珑有心想要暂时避开,就站了起来,打算道别离去。   可这念头刚一冒出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穆夫人身边的丫鬟从路旁梅枝上掐了一朵未开的腊梅走过来,塞到了玲珑手里。   “小姐。”丫鬟压低声音,语气恳切,“婢子求您多待会儿。夫人许久不曾和人这样开心地说话聊天了。您能不能多陪陪她?婢子求您了。”   那些推辞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儿说不出来。玲珑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丫鬟欣喜不已。   穆夫人左看右看没有寻到栀子花,失望地走了回来。   丫鬟已经从不远处另搬了个小杌子放到了石凳旁边。   穆夫人在玲珑身边坐下,与她说道:“现在寻不到花没有关系。过段时间我让人多栽一些。”   不等玲珑回答,她忽地偏靠向玲珑身边,嗅了嗅。忽然就有些失控,眼中蓄了泪。   “琳姐儿。琳姐儿。”穆夫人掩面抽泣着说。   丫鬟赶忙去扶她,给她擦去面上的泪痕。   穆夫人一把推开丫鬟,问玲珑:“你喜欢栀子花吗?”   “喜欢。”玲珑被她这突然的动作惊到,声音紧绷着道:“不过我更喜欢茉莉。”   穆夫人愣了下,喃喃,“还是和琳姐儿不一样啊。”   丫鬟耐心地和她轻声说:“自然不一样。因为不是琳小姐。这位小姐刚刚不是和您说了吗?她叫玲珑。”   “玲珑。”穆夫人重复了遍,问小姑娘:“你叫玲珑?好名字。你身上是什么香气?和琳姐儿喜欢戴的栀子花有点像,却又不太像。”   她这样一说,玲珑才恍然惊觉,腰边系着的两个荷包不见了。想来是刚才看灌木的时候弄丢的。   玲珑心急万分。   真的是太过大意了!   以前有娘亲帮她留意,后来有桂婶,再后来是七爷……   现在她得靠着自己步步小心才行。   “夫人。”玲珑歉然道,“我有东西丢了,需要赶紧去看看。”   她急得额头上冒了汗。   穆夫人拉着她的手,温声细语:“你不要着急。只要是在府里不见的,定然能够找到。你别急。慢慢来。”   ·   傅清言左等右等没见到人,不放心玲珑一个人在这儿,就过来看看。远远看到了玲珑正和她身边几个人说话,傅清言脚步一顿,继而加快,匆匆到了她们身边。   穆夫人却是转过身来,温和地笑望着他。   “清言?”穆夫人笑问:“你怎么来了。是来找侯爷吗?”   傅清言不敢置信地看着穆夫人,“姑母?您认得我了。”   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般,穆夫人笑出了声,她拉着玲珑的手,抬头看傅清言,“你是我侄儿,我怎会不认得你。”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的。骤然重新听闻,傅清言心里万般滋味难以言述。他抿了抿唇,把激动和酸楚尽数压下,上前揖礼,轻声说道:“姑母说的是。”   两年了。已经两年,没有听到姑母这样唤他。   想他小时候,姑母时常带着他到处去玩。还指着路边的花,细数每一种花的名字,开花季节,有哪些花色……   傅清言定了定神,转眼看到玲珑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玲珑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焦急且惊异。一是因为弄丢了荷包。二来,她没想到这位穆夫人竟然就是侯夫人。   穆夫人替她说道:“小姑娘丢了东西,正着急呢。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傅清言斟酌着道:“少宁刚刚回府,世子夫人给他设了接风宴。我过来看看。”   “这样啊……”穆夫人说着,拍了拍玲珑的手,与傅清言道:“你陪玲珑找东西。我去去就回。”说罢,换了丫鬟起身离开。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傅清言想着要不要遣了人告诉侯爷一声这个好消息。又怕姑母仅仅是突然好转一瞬,思量许久后,终是把这个念头按压下去。   如果姑母真的好了,自然会主动走出秋棠院,走出心结。那么,侯爷自然很快就能发现。如果姑母没有好,那他误传了消息,岂不让侯爷白高兴一场?   穆夫人离开后,玲珑着急地往石子路上钻,低头在灌木丛里不住找寻。   她和傅清言擦身而过的时候,傅清言隐约嗅到了一股香气。   这种香气非常特别。有些像栀子花,却不似栀子花那般浓烈,而是带了点点的香甜,暖暖的十分柔和。   傅清言忍不住循着香气的来源凑过去,奇道:“这是哪里来的。琳表姐喜欢簪栀子花。却也和这种香味并不完全相同。”   玲珑没防备他会突然靠过来,躲闪不及,羞得面目通红。待到反应过来,赶紧往旁边闪。   她一离得远了那香味立刻变淡。   傅清言恍然意识到了什么,面颊腾地下红透。   “我在找我的荷包。”玲珑急得额头上冒着汗,“刚才被灌木勾到,不知掉哪里去了。”   “不用急,我帮你找找。”   傅清言为自己刚才的鲁莽行径深感抱歉,即便这是个小姑娘,却也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他让玲珑在小径上稍等,独自扒开灌木丛钻进去看,“你别勾坏了你的裙子。”   玲珑当时并没有进入灌木丛太深,只在旁边看看。没多久,荷包便被傅清言寻到。   玲珑赶紧把它们系到衣带上。   看着这一幕,想到刚才种种,傅清言若有所思,片刻后冒出来一句:“你既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会告诉别人。”   知道他话语中指的是什么事儿,玲珑轻声道谢。   傅清言扬了扬唇角,笑容和煦。   两人正打算离开,身后传来了不住的高唤声。   “傅少爷!玲珑小姐!”   二人一同转回身去看,就见刚才的丫鬟红霜扶着穆夫人一同走了出来。   和刚才相比,穆夫人显然做了一番收拾。衣裳换成了鲜亮的枣红色牡丹刺绣缎面交领长袄,头发也重新梳整过,一丝不乱。   “玲珑是吧?”穆夫人朝玲珑招了招手,等她过去后,拉了她的小手相携着往前行。   “走吧。”穆夫人说:“侯府人多,你刚刚过来,参宴的话怕是会紧张。我同你一起过去看看,顺便带你认认家里人。” 第10章   傅大学士幺女傅茂英年少时嫁与怀宁侯为继室。   傅氏才名远播,以她的出身,原本可以嫁得更好。无奈当时有人以权势地位相迫想要强娶。傅大学士便做主把她许配给了怀宁侯。这样一来,有郜家和穆家护着她,那人也无可奈何。   傅氏的年龄与穆霖的长子差不多。婚事定下得仓促,夫妻俩年龄相差将近二十,算不得是情投意合,却也相敬如宾。   穆霖脾性宽厚,但凡傅氏有点什么事情,他都极力护着她。   只是这两年,傅氏已经认不出他了。即便穆霖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也都无可奈何。   宴席将要开始。   穆霖怀念地看着桌上那套由傅氏亲手挑选的粉彩桃纹茶具,唤过婆子来问:“人都到齐了吗?”   婆子道:“基本上到齐了。只表少爷和玲珑小姐不知道去了哪。”   “他们啊。”穆霖说:“没事。清言带着玲珑在府里认路去了,很快就能回来。遣个人去找找。”   婆子应声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遣了人去寻他们,就有丫鬟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蒋氏坐在厅堂中看到这一幕,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今儿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规矩,呵斥道:“做什么呢?几天不让你们练礼数,就真的一点规矩都不记得了?”   丫鬟赶忙福身行礼。因为激动且紧张,腿发软,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侯、侯爷,夫人、夫人来了。”她太紧张,连说话都有些磕巴。   “夫人来了?”穆霖猛地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声如洪钟地高声询问。   “是!”丫鬟喜极而泣,“夫人好好的,和玲珑小姐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过来。傅少爷就在旁边跟着呢。”   她话没说完,身边一阵风刮过,穆霖已经脚步如风地冲出了屋子。   庭院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相携着往这边来。矮一些的小姑娘玉雪可爱,笑容甜美。高一些的女子,端庄华贵,有着辨不出年龄的美丽。   穆霖看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快步过去,小心地问:“茂英?”   穆夫人傅氏微微笑着,应声道:“是我。侯爷怎么了这是?瞧着跟不认识我了似的。”   不想打破现在美好的情形,穆霖什么都没多讲,只道:“你瞧,宴席都快开始你才来。可是有点晚了。”   说着,他握了傅氏空着的手,“不如我陪你一同过去吧。”   傅氏愉悦地点了点头。   看到侯爷和夫人关系那么好,玲珑就悄悄地松开了手,落后两步跟在他们后面。   丫鬟婆子们欢喜地奔走相告着。   “快,快,侯夫人来了。多准备碗筷。”   “让厨里赶紧的,添置些夫人喜欢的菜式!”   ……   这时候玲珑恍然反应过来,原来穆夫人里的“夫人”称呼指的是钦封的一品诰命。虽然傅氏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可依着辈分,府中上下合该唤她一声“老太太”才是。若她早些想通,当时听到那称呼的第一时间就该想到跟前的人是谁。   她正暗自思量着,突然身边传来一声笑打散了她的思绪,“在想什么呢?”   玲珑抬头,看到的是傅清言温和的笑容,就道:“我琢磨着,以后遇到事情需要多想想,多考虑。不能再一根筋想得太简单了。”   “谁说的?小孩子家,不用想那么多。”傅清言的笑容微敛,认真道:“在这个年纪,只管好好玩就行。其他的事情,自会有人替你操心。”   玲珑不想他为她担忧,扬起笑脸“嗯”着答应了一声。   ·   宴席一共摆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人孩子一桌。都是自家人,不用分得太清楚,两桌就都摆在了同个屋子里,中间也没设屏风。   因为傅氏的到来,不管真心假意,所有人的面上都带着欣喜的笑意。饭后说话也小心谨慎了许多,挑着平和的话题来讲。   傅氏显然很喜欢玲珑。每当有人夸玲珑的时候,她就开心地把玲珑搂在怀里。后来也不让玲珑自己坐了,把自己那张太师椅腾出来半边儿,揽着玲珑一起坐着。   说笑半晌后,傅氏有些累了,牵了玲珑的小手离开。   等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屋内先前一直伺候在穆霖身边的一名妇人才开了口,小声问:“侯爷,就这样让玲珑小姐跟着夫人去秋棠院玩,会不会不太妥当。玲珑小姐毕竟是七爷送来的,若夫人并未痊愈情况再有反复……万一伤到了玲珑小姐,小姐有个差池的话,您该如何向七爷交待。”   她鬓发花白,年纪和怀宁侯相差无几。身穿栗色鸡心领直身褙子,戴祥云纹碧玉簪。虽然如婢子一直侍立在侧,穿着打扮却和主子没甚差异。   此人正是侯爷屋里的袁老姨娘。   袁老姨娘是自侯爷少时起就贴身伺候的丫鬟。后来被侯爷收了房。待到先侯夫人生下世子穆承轩和大姑太太后,府里就给她断了避子汤药。袁老姨娘自己争气,生下二老爷穆承轲。   这般从小到大的情分,是侯爷身边另一个姜老姨娘比不了的。   姜老姨娘是先侯夫人带来的陪嫁丫鬟。被收房后,生下一女,是已出嫁的二姑太太。   其实认真说来,袁老姨娘陪伴几十年的情分,莫说姜老姨娘比不上,就连故去的先侯夫人,也没法儿比。   听闻袁老姨娘的话后,穆霖暗自思索着。   一旁的姜老姨娘快速地觑了袁老姨娘一眼,没吭声。   倒是不远处正打算离开的蒋氏,脚步一转走了回来。   “侯爷。”蒋氏笑着说道:“依儿媳看,袁老姨娘的话是没道理的。”   袁老姨娘垂着头,低眉顺目地说:“婢子也就是小声和侯爷商量下,没想着惊扰了大太太。”   “什么惊扰不惊扰的,说得我好像在偷听似的,您这话我可不依。”蒋氏半真半假地笑说着,与穆霖道:“老姨娘这话声音不小,我离得不远,听见了倒是罢了。若是被那些伺候的人听见,少不得要在背后说夫人一声不好。再怎样,夫人也是我母亲,而且,夫人即便是在病中,也没伤过人吧。我是看不得旁人讲母亲坏话的。要我说啊——”   蒋氏轻飘飘斜睨了袁老姨娘一眼,语气喜悦地和穆霖道:“要我说,玲珑就是夫人的福星。玲珑一来,夫人就好了。有玲珑陪着,夫人非但不会再病情反复,反而要一下子就痊愈起来。侯爷,您看是不是?”   穆霖哈哈大笑,“说得好。玲珑这孩子是个好的。让她和茂英多处处,是好事。好事!”   蒋氏又说了一通好话,方才福了福身走出屋子。   到了院子外头,周围没有旁人的时候,蒋氏把后头跟着的孙妈妈唤到跟前。   “那个袁老东西。”蒋氏咬着牙和孙妈妈低声抱怨:“仗着自己在府里的时间长,就倚老卖老。侯爷时常想去探望夫人,都被她用这样那样的理由给拖住了。如果不是她,侯爷常常去探望夫人常常陪着,说不定夫人就不会病得那么厉害了。”   说到这儿,蒋氏嗤了一声,不屑道:“原先夫人病了,她还能做张做势。如今夫人好了,我倒是要看看,她那张老脸能撑得了几时!”   孙妈妈一味地听着,没接话。   自打夫人病了后,袁老姨娘就以“大太太年轻忙不过来”为由,在侯爷跟前乱说一通,把厨里食物采买和针线购置的权力给要了去。现下府里后宅虽然是大太太当家,可袁老姨娘握着的却是最能捞油水的活儿了。   虽然袁老姨娘说自己身份低微,不能做主,所以一切经她手购置的东西都从账房走账。可侯府那么多银子,来来往往那么多帐。账面上做得好看的话,什么假的虚的不能圆过去。   再说了,如果袁老姨娘真的没点本事的话,以大太太的能干劲儿,怎么还治不了她?还不是因为和侯爷确实情分深,所以大太太也奈何不了她么。   不过大太太说的也是。   这些都是夫人病了后的事情。夫人没病之前,这些都是夫人管着的。   侯爷再怎么脾气好,再怎么样信任袁老姨娘,也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混事来。   “您就好好等着,有夫人在呢。”孙妈妈最终说道:“就算她想用夫人现在病没好全为借口,您搭把手帮帮夫人,这些事儿不就解决了吗。”   “可不是。”大冬天里,蒋氏气得出了一层的汗,拿着帕子在脸颊边上扇着风,冷笑,“不止是夫人那里,就连玲珑,我也要帮着、哄着。再怎么样也是七爷的人、夫人的人。把她伺候好了,让她站在咱们这边儿,那老东西就更翻不出花样儿来了!”   孙妈妈迟疑道:“二夫人那边呢?”   二老爷是袁老姨娘生的,因此二房那边和袁老姨娘一条心。   蒋氏哈地笑了一声,把帕子塞好,抿了抿鬓发。   “只要夫人能压的住那老东西。”蒋氏道:“二房那边我自有法子对付。”   ·   原本傅氏病情好转的事情不该告诉外人知晓。可是事关玲珑,而且玲珑做了件大好事。思来想去,穆霖还是遣了人去国公府,寻七爷把这事儿说一声。   郜世修进宫一趟,下午方才回府见到侯府派去的人。   此人是穆霖身边的一个小厮,年纪不大,很机灵。把当时傅氏带着玲珑去参宴的情形说了。还把自己听到的细节尽数禀与郜七爷。   “……是玲珑小姐去了后,夫人好起来的。夫人现在可疼玲珑小姐了,把她当正经主子宠着,去哪儿都带着。”   郜世修沉吟片刻,问他:“你是说,侯夫人病了那么久一直不见好,反而看到玲珑后就好起来了?甚至于,像是要痊愈了?”   “对。”小厮喜气洋洋地说:“大太太还逢人便说玲珑小姐是福星呢。”   郜世修让人赏了他些碎银子。   待到小厮欢天喜地拿着银子离开后,郜世修与身边几名亲卫说道:“我去侯府一趟。你们稍等片刻。”   亲卫没料到会这样,急声问他:“爷。您不是说这个差事耽搁不得,需得赶紧出城吗?再去侯府的话,会不会来不及……”   “无妨。”不等他们说完,郜世修翻身上马,拉起缰绳,“若是晚了,和守城的人说一声,让他们打开城门就是。”   语毕,再不理会其他,当即策马驰骋而去。   ·   天色正好。晌午刺眼的光亮过去,到了下午后半段时候,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而又舒适。   玲珑正在秋棠院里吃果子,红霜急忙来禀:“小姐,侯爷那边遣了人来说,七爷来了,说是要见您。”   “真的?”玲珑惊喜地问。   得了肯定答案后,她开心地把果子随手抛到碟子里,拎着裙摆往外跑。   傅氏笑着嗔道:“这孩子,喜怒都摆在脸上。郜七爷就那么好么?冷冰冰都不带笑的,她也真乐意去见。”又大声地说:“你慢着点儿。别摔着了。万一跌倒了,可没人背你过去。”   这话果然奏效。   玲珑听到后,跑得没那么急了,明显小心许多,脚步放缓一些,也知道低头看路避开石子了。   傅氏这才放心下来。目送她远走后,进屋让人准备点心去。   去到花厅门口,玲珑深深呼吸了几下,等到气息平顺一些后方才让丫鬟撩开帘子,迈步进去。   屋里没有点火盆,有些冷,有些凉。可是看到里面那个挺拔的身影后,一切寒意都算不得什么了。   玲珑明明告诉自己要冷静些,却还是忍不住开心地飞奔了过去。   “七叔叔!”她高兴地唤着。   看到她的笑颜,郜世修也忍不住露出微笑,颔首“嗯”了一声。   玲珑眼巴巴地抬头看他。   “急什么。看不到你的话我又不会走,不用那么慌地赶过来。”郜世修递过来一方帕子,“擦擦汗。我待不了太久,没让人生火盆。若是有汗的话你容易着凉。”   这是一方素帕,绸缎质地。有着他的体温,还带了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看它那么干净整洁,玲珑都有点舍不得拿它来擦汗了。可七叔叔说了,她就得照做。于是小心地沾了下额头。再沾一下。   几回下来,郜世修看不过去了,从她手里抽出帕子,在她小脸上轻柔地抹了一通,又把它塞回怀里。   盯着玲珑在旁边椅子上安稳坐好,郜世修方才落座,说道:“听闻侯夫人是见了你后好起来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你说与我听听。”又补充说:“巨细靡遗,尽数讲出。”   玲珑没料到他来是为了这件事。   虽然他的声音很温和,一点也不严厉。可玲珑还是瞬间提起了心,开始紧张起来。   她知道,七叔叔十分敏锐。在他面前,好似什么遮掩都无所遁形。   这样的情况下,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较好。   可是、可是七叔叔要的是“巨细靡遗全部说出来”,而她又不想欺骗他……   沉默许久后,玲珑还是把当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慢慢讲了。   说完后,她紧张地揪着衣角,低头看着脚前的地面。   郜世修兀自沉吟着,抬指轻叩桌案。   指尖与桌面相击的咚咚声,仿佛敲在了玲珑的心上,一下一下,叩得她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后,敲击声突然止歇。   玲珑刚要松一口气,就听郜世修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   “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父母究竟为何刻意遮掩住你身上的异香,不让旁人知晓?” 第11章   玲珑静静地盯着脚前地面,小身子微微晃动,欲言又止了好半晌都没说话。   郜世修低叹一声。   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怕是得了亲生父母的殷切叮嘱,所以她也不敢妄下决定。   “我并非想逼迫你说出私隐。如果我想强迫你说,大可以在刚遇到你的时候就逼问。”郜世修难得地主动开口解释,“只是有些事情,你不与我坦诚相告,我怕无法护你周全。”   又过了很久,玲珑方才轻声开了口。   “那香气,那香气是不吉利的。”她用很低的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闻到的人,许是能病症好起来,许是正常的人会精神错乱。有别的味道把它打散,不那么浓郁的时候,就没事了。”   她语气慌乱,说话前后有些颠倒,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害怕,“我娘说了,不能让人单独闻到这种香气。万一不小心害了人,那可真是麻烦。”   郜世修抬眸望了她一眼,问:“怎样治愈人?怎样伤到人?”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都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根本不记事,我娘和我爹告诉我一些。后来我一直戴着茶包,每天更换,就没发生过这种事。”   玲珑说着,努力回忆,把自己知道的零零散散拼接起来讲给七叔叔听。   小时候没断奶的时候就罢了,有奶香遮掩着还不明显。后来她一多两岁的时候,有人抱了她,身体的不适会减轻甚至于消失。   比如哥哥本来生了病,她却非要哥哥一起玩,结果哥哥还没吃药就好了。还有,伺候她的一个丫鬟原本耳朵有些不太好,谁知后来听力慢慢恢复。再譬如有位夫人原本病重卧床不起。她在对方家里做客的时候,趁着家跑到对方病床上玩。后来对方居然奇异地慢慢好转,甚至于能下床走动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有许多。   这些她都能知道是哪一家的哪一个人。父母亲都明明白白告诉了她,所以十分可信。   一件两件就罢了。慢慢多起来后,她的父母开始察觉出端倪,紧张起来,开始准备茶包遮掩气味。   幸好气味遮掩住后这样的事情没再发生。想来是那香气纯正了才有用。   “也有正常人抱着我精神开始出问题的。”玲珑说:“只不过爹爹娘亲说,我这个是害了人的,就不告诉我具体是谁了。”   郜世修默默听着,慢慢地眉心紧拧。   他更倾向于相信,小姑娘的体香有治愈功效,并不会害人。   只是这特点容易招来祸端,很容易让人盯上她,让她成为可以利用的工具,所以她的父母亲不敢让她的这个特点外露,小心呵护着她,还用一些莫须有的假话来吓她,让她正常成长,免于被人发现。   郜世修暂时不打算告诉她实情。只道:“往后你需要小心。换衣穿衣自己来,莫要让人发现这件事。”   玲珑点点头。忽地想到一件事,复又紧张起来。   “可是我往后要住到秋棠院去了。”她说:“夫人让我住到她那里。她若是发现了,怎么办?还有傅公子……”她绞着手指,“他也发现了些端倪。”   “傅清言?”郜世修仔细问过当时情形,“傅清言那边不用在意。他只是约莫知道点,不知晓其中利害关系,倒也无妨。况且傅清言此人素来重诺,既是答应了你,应当可以相信。”   较为难办的是贴身伺候的人。   一旦有人近身伺候玲珑,很容易发现她的特点。   “这些你无需担心,交与我来处理。”郜世修看看天色,实在耽搁不得了,边往外走着边说:“两日之内,我为你解决此事。这两天你小心着点。”   ·   玲珑回到秋棠院的时候,刚进院门,郑妈妈就迎了上来。   “小姐。”郑妈妈满脸含笑地说:“夫人让人收拾了西跨院出来,你瞧瞧喜欢吗。”   秋棠院的东西厢房是原本穆承辂和穆承琳的住处。   傅氏考虑过后,没有让她住在这两处地方,而是把紧挨着的西跨院收拾出来给玲珑住。一来免得去见玲珑的时候睹物思人,二来,这姑娘乖巧得很,她也想给她个更宽敞的地方住。   虽然大太太给玲珑选好了住处,可她更希望玲珑跟她在一起。   玲珑没料到自己离开这会儿就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开心地跑过去,左看右看。   她正听郑妈妈说哪个屋子是卧房、哪个屋子是书房,丫鬟红霜走了过来,禀道:“小姐,二小姐来了,说是来给您赔礼道歉。今天中午的事情是她不对。她已经去给三小姐道过歉了,现下来寻您,希望您能谅解。”   玲珑不喜欢这位穆家二小姐。   至于对方提起来的那件事,更是让玲珑恼火的不行。   刚才吃饭的时候,二太太陆氏身子不适没过去。大太太蒋氏一并照顾着二房的孩子们,还说,喜欢什么只管讲,又特意问了二房的小姐们喜欢吃什么。   双生姐妹俩叽叽喳喳把自己喜欢吃的讲了。   这位二小姐穆少媛支支吾吾了好半天,说什么都可以,低眉顺目地不多话。可是等到了宴席开始后,她的眼睛却时常瞄着松鼠鱼。   穆少宜喜欢吃松鼠鱼,府里的人都知道。所以这菜一上来就搁在了穆少宜跟前不远的地方。丫鬟布菜时时常给她添一些。   那位姓袁的老姨娘原本跟在侯爷身边伺候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女眷的桌子旁边,站了会儿,问:“二小姐不是喜欢松鼠鱼吗?怎的没让人给你夹一些。”   穆少媛有些慌张地站起来,摇头连声说没有。   袁老姨娘道:“我明明记得你喜欢这个。上次你生辰的时候,我问你加什么菜,你只要了一个,就是这种。”   穆少媛咬着嘴唇不言语。   恰好丫鬟给穆少宜夹了一块鱼肚子,袁老姨娘轻声呵斥了几句:“一个个的做事不得力,竟然不顾主子喜欢什么,问都不问二小姐一声。三小姐也是。虽然你喜欢这个,也不能独自占了去。”   穆少宜气不过,“什么我占了?她不说谁知道啊!她自己不说爱吃,到头来反倒成了我的错?”   袁老姨娘低眉顺眼地道:“三小姐误会了。婢子没指责您什么。就是说丫鬟们做事不好。”   穆少宜恼得把筷子撂到了桌子上,“你刚才明明就说我了!大家都听见了!”   彼时男人们兴致上来在行酒令,蒋氏有话要和傅氏说,婆媳两个出屋去了不在这儿。   至于丫鬟们……   现下布菜的都是木樨院里跟在侯爷身边伺候的。而袁老姨娘是伺候了侯爷几十年的老人,木樨院上上下下的仆从里,没有丫鬟婆子敢顶撞她。   一时间,没人来帮穆少宜。   玲珑喜欢少宜,很为少宜抱不平。   明明是穆少媛自己不说喜欢吃松鼠鱼,这个姓袁的老姨娘却话里话外说是少宜霸占着那道菜,不给穆少媛似的。   那穆少媛也可恶。自己惹了事儿不来解释,反而眼睛湿乎乎的,好像要哭了似的,只一味小声说:“都是我不好。”   玲珑朗声和袁老姨娘说:“您弄错了。这道菜本就离少宜很近。开始的时候大太太问过二小姐,二小姐没说喜欢吃哪个,丫鬟布菜的时候就没给二小姐夹。和少宜没关系。”   袁老姨娘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问桌边所有人:“是这么回事吗?”   丫鬟们依然不吭声。   穆少宜去推那对双胞胎姐妹俩。   “二姐姐是个闷葫芦。可你们好歹说几句实话吧。”穆少宜道,“我娘看顾着你们,你们倒好,临了就这么对我的?小心我下次只给你们苦瓜吃。苦死你们!”   穆少如眼睛转了转,说:“我哪里知道。又没注意。”   穆少娟嚼着东西含糊地道:“玲珑说的是实话,是这样没错啊。二姐自己不肯说,怪别人咯?”   她们俩是二太太亲生的嫡女,行事自然不用顾及庶出的穆少媛。   看双生姐妹俩这样讲,袁老姨娘脸色很难看,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了布菜的丫鬟几句,让人给穆少媛多夹点这个菜。   饭后的时候,少宜还提起来这件事,和玲珑抱怨。   “那个二姐姐最烦人了。弱里弱气的,不论我和她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觉得好像我在欺负她一样。你看,她比我大,还是个庶出,而且是二房的。我犯得着欺负她么!她也是的。你看那脾气,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儿。帮我几句会死啊?”   玲珑很反感这个穆少媛,说道:“我觉得那袁老姨娘待她很不错。你以后少理她。”想到穆少媛从始至终都没有帮穆少宜辩解,便道:“你那二姐当时怎么不吭声?明明她一句话就能把事情解决。”   “她啊,一直都是这样,性子太软,动不动就哭,说话没个重点,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了。”穆少宜不甚在意地说。   虽然穆少宜说穆少媛没什么不好,也不是故意的。可玲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总感觉穆少媛看人时候的眼神不舒服。   秋棠院里,并非什么人都能随意进。毕竟是侯夫人的住处,来了人总得通禀一声方能进。   现在听到穆少媛来了,玲珑并不想见她,和郑妈妈商量:“我若是不想见她,可以吗?”   郑妈妈显然松了口气,脸上还带了些笑意,“那是自然可以了。您现在西跨院忙着,脱不开身。婢子和她说几句就行。再跟她提一句,玲珑小姐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自然不会和她计较太多。道歉就不必了。您看如何?”   玲珑微笑,“那就麻烦您了。”   郑妈妈福身下去。   寻了机会,郑妈妈悄声和傅氏道:“夫人可是没看错。玲珑小姐是个机灵爽利的。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心里敞亮着呢。”   傅氏正亲自给玲珑挑选着插瓶的腊梅枝,说道:“你做得很好,就该让她随心所欲地行事。有我在,就看谁敢欺负她去。”   且不说她是侯府夫人。   就连傅家,也是书香世家,满门清贵。京城谁也不敢小瞧了去。   穆少媛不过是侯府庶子的庶女而已,傅氏还真不放在眼里。   西跨院整理妥当后,傅氏唤了两个丫鬟过来服侍玲珑。一个名唤红玉,一个名唤红霞。都是原先就在秋棠院里伺候的。   “只是管事妈妈需得再挑一挑。”等到屋里没了旁人后,傅氏和郑妈妈商量,“玲珑年纪还小,总得找个合适的妥帖人才行。”   郑妈妈说:“是这个理儿。不过也不急。小姐做事懂礼有分寸,没什么需要另外教的,我顺带着一起管了西跨院也没问题。慢慢来,仔细一些,挑到真正合适的人选了再说。”   此事商议过后,郑妈妈另说起一件事:“玲珑小姐不喜欢有人贴身伺候。脱衣穿衣都是自己来。您看怎么办?”   提起这个,傅氏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息着面露哀色。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家里人都没了,不习惯和陌生人太亲近吧。”傅氏道:“现在她刚来,还不习惯。等到熟悉了再说。”   郑妈妈颔首应声。   谁知仅仅一日过后,这事儿却是突然就得到了解决。   翌日下午,有三人来到了怀宁侯府。她们都是从宫里直接过来的,一位是太后身边伺候过的嬷嬷,另两位是在太子东宫做过事的姑姑。   原本三人就是今年要放出宫去的。   昨天傍晚,郜七爷临出城前修书一封让人送到了太后跟前,太后便直接让她们来了怀宁侯府。   专程来伺候玲珑小姐。 第12章   顾嬷嬷四十多岁,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头上简单绾了个髻,戴富贵如意云纹赤金簪。   锦绣和冬菱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刚够放出宫。锦绣比冬菱略大两岁。锦绣身材高挑容颜秀丽,话不多。冬菱圆脸,见人就露出三分笑,乐呵呵的看着很喜庆。   三人一同来给傅氏行了礼。   都是宫里出来的,就算是伺候人,那也是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身边的,身份不同寻常。   傅氏让人给她们搬了绣墩。顾嬷嬷为首,锦绣冬菱依次往后落座,都正襟危坐稍挨着边。   “你们这是……”傅氏斟酌着字句,“是依着七爷的吩咐过来的?”   顾嬷嬷眉目低垂,姿态恭敬声音沉稳地说道:“是。七爷叮嘱婢子们要照顾好小姐,半点都不能出差错。以往在宫里做事,是遵循宫里的规矩。到了这儿自然要守着侯府的规矩。往后婢子们就只认准了玲珑小姐一个人。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是如此吩咐的。”   话语简短,不多说什么,却明明白白说把话讲明白了——七爷很护着玲珑,甚至于说动了太后和太子来帮腔,即便她们以前在宫里贵人们身边做事,往后也只能认玲珑一个主人。   傅氏知道玲珑是七爷救下的,也知道七爷为玲珑安排了花用银子,却没料到七爷会替小姑娘想到了方方面面。   甚至于,为了她而去劳烦太后娘娘与太子殿下。   太后是七爷的亲姑姑。太子生母先慧淑皇后乃太后嫡亲的侄女,是七爷是同父异母的长姐。   说起来,七爷有事儿找他们情有可原。   可郜七爷素来是独来独往的脾气,自己有事都基本上是独自解决从不靠着别人,如今却为了个毫不相关的小姑娘去劳烦这两位贵人……   只能说,他是真疼这个孩子。   傅氏思量着要不要让红玉和红霞回来。虽说这两个丫鬟在秋棠院做事一向不错,可万一入不得七爷的眼,该怎么办?   这时锦绣开了口:“七爷吩咐过,婢子们只负责姑娘近身伺候的事情,负责把姑娘照顾妥当。旁的事情一概不用管。”   傅氏大为讶异,“旁的不用管?”   “是。”冬菱抬眼看过来,笑呵呵地说:“姑娘银子啊首饰啊,婢子们都不用去管。唯独衣裳和针线的活儿,需得负责起来。只近身伺候,旁的事情,需要婢子们做的,夫人只管吩咐。不需要的话,婢子们就偷闲只理会那些轻省活儿了。”   傅氏心里像是吃了定心丸,不由暗赞七爷做事细心。   这般安排,既全了他照顾玲珑的心思,也全了傅氏身为侯夫人在侯府后宅的威势。   “既然如此,就依着七爷的意思。”傅氏道:“银子首饰还有厨里的事儿就先让红玉红霞去管。”   傅氏知晓,郜家七爷不愁银子。五千两对旁人来说可能是需要仔细小心看管着的,对他来说却也不算什么,无需那样拼命守着半点也不敢大意。   傅氏自然不会去贪七爷给玲珑的那些财物。   左右七爷给玲珑的花用都走账目,红玉红霞就算管,锦绣她们也能心里有数。更何况还有顾嬷嬷来做玲珑的管事妈妈,更是屋里的事情倍儿清。   傅氏考虑的是另外一层。她自己有银子有首饰,必然也要随时给玲珑添置着。如果是红玉红霞管着这些的话,她给玲珑的东西就不用这么费事了,不需要走账,只管交给红玉红霞她们安排下去就行。所以玲珑院子里的这些银钱事儿,还是交给她的人来办更放心。   安排妥当,皆大欢喜。   顾嬷嬷如今成了顾妈妈,带了锦绣冬菱两个去见玲珑。   玲珑正在院子外头跟穆少宜玩呢,看到她们后,俩人手牵着手跑过来。   三人依次福礼做了自我介绍,遂跟着玲珑回了西跨院。   随着玲珑的到来,这个跨院也跟着改了名字,唤作“晩香院”。名字是傅氏取的,希望玲珑在经历过巨大悲痛后,以后的日子能够越过越开心,越过越顺遂。   一切安排妥当后,傅氏带着玲珑去了木樨院寻侯爷。   穆霖正在看书,听闻傅氏来了,欣喜地把书卷放在桌上,大步出了屋。   袁老姨娘亲自沏了一杯茶端到书房门口,远远看到穆霖大步而去的背影,赶忙高声问:“侯爷这是去哪儿?”   穆霖没有听到。   身后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和袁老姨娘说:“夫人过来了,侯爷去前头见夫人去了。”   袁老姨娘原本都打算转身把茶水放回茶水间了,听闻这话后改了主意,捧着茶直接去了前厅。   她到门口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守在了屋门前的红霜。   袁老姨娘打算直接进屋。   红霜高声喊道:“侯爷,夫人,袁老姨娘来了。”   傅氏紧接着说了句:“进来吧。”   袁老姨娘原本打算不通禀直接推门。以往侯爷看书的时候,她也时常这么做。   可有了红霜和傅氏这一唱一和的两声,倒像是她是得了夫人的允许才进去的。   袁老姨娘的脚步顿了顿,看红霜没有来掀帘子,就一手端着茶盏,一手亲自去挑起锦帘。   迈步而入的刹那,袁老姨娘端茶盏的右手晃了晃,洒出一些茶水。她拿出帕子赶忙擦了擦,语气歉然地说:“对不住,侯爷。因为要挑帘子,结果把水洒出来了。”又回头看了眼,意有所指地望着帘子方向。   她本想让侯爷知道,夫人身边的丫鬟怠慢了她。   谁知穆霖一心放在了傅氏身上,压根没太在意她的话,“是么?那擦一擦吧。你年纪不小了,端茶递水的活儿让丫鬟们做去就是。”   袁老姨娘这次手是真的晃了晃,笑得勉强,“没事。没事。给侯爷捧茶婢子都做了几十年了,比那些小毛丫头更知道侯爷口味。”   把茶水搁到了桌子上,袁老姨娘垂眉敛目地立在了穆霖身后。   自她进屋开始,傅氏就停了讲话,静静看她。   穆霖等了好半晌没听见傅氏继续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登时反应过来现在屋里有第三个人在,就与袁老姨娘说:“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你下去吧。”   袁老姨娘不甘不愿地说了声“是”,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屋。   等了半晌,直到外头红霜说了句:“夫人,袁老姨娘走远了。”傅氏方才继续道:“听承轩媳妇儿说,现在厨房的采买和针线上用的东西都是袁老姨娘在管?”   “是啊。”穆霖喟叹着道:“之前你病了,她怕老大家的一个人忙不过来,年纪又轻,所以帮了一把手。昨天她还和我提起这事儿,看你好多了,要不要把这些再交给你来管着。我想你身子还没好全,不如多养些时候,就说让她再代管几天。”   虽然穆霖这么说,傅氏却是心里明白,一定是袁老姨娘说什么她身子刚好,需要多养些时候。所以穆霖才把那些事儿继续让袁老姨娘多管几天。   不过,袁老姨娘想这样,又说通了侯爷帮忙,傅氏也不打算立刻揭穿,顺着穆霖的意思笑了笑没说话。   她倒要看看,那姓袁的想要凭着情分来撑多久。   须知再深的情分也经不起消磨。说不定耗着耗着,就一点都不剩了。   ·   傅氏进屋说话去了,玲珑就和穆少宜在木樨院外头的大树边玩。   冬天到了,一夜过去,地上结了白霜。   虽然现在是下午,可背阴地方看不到阳光,白霜依然在路面上,冰晶一样晶莹剔透。   穆少宜和玲珑两个你追我赶的,踏着白霜一脚脚踩下去玩。穆少宜带来的丫鬟连同冬菱、红玉一起,站在不远处静静守着她们。   穆少宁刚从卫所回来,本打算去给祖父请安,结果还没到木樨院就听到她们开心的笑声。他跟着往这边来,见到的就是这样欢快的一幕。看着看着,他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玲珑和穆少宜跑到了霜最厚的一块地方。两人正你抢我夺地看谁能够抢先踩上去,就听不远处传来了清扬的鸟鸣声。   这声音穆少宜不熟悉,玲珑却是听过。   “穆少宁?”玲珑停下脚步,“他来了?”   穆少宜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哥哥。”   “在王大夫家的时候,他没事装鸟叫糊弄我,把我唬住了好几次呢。”玲珑说着,拉着穆少宜左看右看。最后还是穆少宜当先发现了树下的少年郎。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去。   冬菱和穆少宜身边的一个丫鬟赶过来给两人顺势擦了擦汗,而后又退到了路边候着。   看着俩人笑闹过后同样红扑扑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穆少宁不由得柔和了眉眼,静等着她们的靠近。   “哥哥!”穆少宜问:“你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   “你看你们两个,疯成什么样子了。”穆少宁没有回答,只双手抱胸斜倚在树边,挑着眉斜睨着玲珑,“啧,真是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穆少宜顶他一句:“难道你这歪扭七八的样子就有大家公子的风范了?”   穆少宁轻哼着,下巴抬起,露出个得意微笑,“本少爷是飞翎卫的。哪还需要‘大家公子’这样累赘的名头。”   少年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玲珑笑着仰头看他,“你怎么在这儿?听说七爷出京了。你怎的没去?”   从川中往京城这一路同行,玲珑早已知晓,穆少宁是七爷身边的亲信。一般七爷有重要事情去办,都会带上穆少宁同行。   听到玲珑的话后,穆少宁得意的表情垮了一瞬。紧接着,他就故意换上了副恶狠狠的凶模样。   “你当我不想跟着去?在外头办差多有意思。谁愿意拘在这儿。还不都怪你。”   一想到自己受到的“不平等对待”,穆少宁就心里头的小火苗噌噌噌地往上窜。   他磨着牙,气呼呼地哼着说,“七爷不放心你,怕你刚到这儿不习惯,非要我留下守着你。还跟我说了,等他回来,但凡看到你有一丝半点儿的不好,也不问责了,直接把我丢给孟大将军,依军法处置,半点都没得商量!” 第13章   看着穆少宁咬牙切齿的模样,玲珑歪头想了一下,轻呼:“七叔叔可真好!”   一听这称呼,穆少宁气得直哼哼,挽着袖子作势要发凶。   穆少宜拉着玲珑跑:“快走快走。别让他逮着。上次我不过弄坏他一个不起眼的砚台,他就罚我喝了十几杯茶水,可撑死我了!这人啊,怀着呢!”   “你们给我站住。”穆少宁指着穆少宜,“那砚台不起眼?本少爷花了俸禄亲自买的!你跟我说不起眼?”   几人正在院子里绕着大树转圈,郑妈妈从外头脚步匆匆而来。   红霜大老远问她:“妈妈有事儿?看把您急得。”   “有事。大事。”郑妈妈语气严肃郑重,脸上却带着笑,“老太爷、大舅老爷、大舅太太和表少爷来了!”   红霜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傅老太爷来着长子来了侯府。   红霜赶忙到屋门口大声朝里通禀。   不一会儿,傅氏推开房门,“父亲来了?在哪里?”随后穆霖跟着也出了屋。   郑妈妈福身笑,“刚才转过荷花巷转角的时候遣了小厮来说声,现下应该快到大门口了。”   “快快请了傅阁老去书房,不能让傅阁老久等。”穆霖说着就要亲自去迎。   不远处,有人在屋角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依稀是袁老姨娘。   原本穆霖都走出去两步了,傅氏又探手轻轻拉住了他,给他整理玉冠和衣襟。   “看你急的。”傅氏柔声道:“父亲他们没那么快。你慢点儿走就是,不用慌。”   穆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任由她给他整理着。等到妥当后她收了手,方才说:“岳父大人来了,我怎能不紧着些去?若他老人家动了怒,我可担当不起。”   这就是玩笑话了。   傅氏笑着拍了他的手臂一下,轻推他一把。   穆霖对她笑语了几句方才离开。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后,傅氏朝着刚才那个屋角望过去,已经没了袁老姨娘的身影。   傅氏唤了穆少宜和玲珑来,看穆少宁在,连同他一起叫上了。   一行人在垂花门内等着。   原以为只会见到傅大太太和傅清言,谁知傅老太爷和傅茂山也一并进了内宅。   傅老太爷未致仕前官拜大学士,桃李满天下,朝中无不尊称一声“傅阁老”。如今老人家年过花甲依然精神矍铄。   看到那熟悉的清瘦身影后,傅氏什么也顾不上了,小跑着到了他的身边。   “父亲!”傅氏望着傅老太爷泣不成声,“您的白头发可是多了不少!”深深躬身福礼。   自打唯一的女儿病了后,傅老太爷就操碎了心。大夫找了,名医找了。就是不见好。日夜担忧之下,怎能不老得快?   只是这些话,傅老太爷断然不会说出口,只含泪把女儿扶了起来。   “年纪大了,怎么会没白发?茂英啊,你可是好了?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此时此刻,一代鸿儒傅阁老的口中,却是找不出比“好”字更恰当更能形容此刻心情的词句。   傅氏握着父亲干瘦的手,父女俩相对着哽咽无声。   她知道,父亲是特意为了她而专程跑了一趟。   昨天她才好,才刚让人给傅家送了信儿。今天父亲就到了这儿。可见是片刻都没耽搁直接赶过来的。   傅氏哭得无法自已。   傅大太太邓氏赶忙上前去扶傅氏,“你看你,身子骨才好没多久,可能不在外头吹冷风。就算你能吹冷风,我们跑了那么远的路,你就舍得我们这么站着?”说着话的功夫,拿帕子掩口轻咳几声。   邓氏虽然没明指,但是在场人都已经知道,傅茂山不过是下了衙后带着妻儿从京城傅宅而来。可是傅老太爷,却是从冀州赶过来的。恰逢傅茂山下衙,就一同到了侯府。   邓氏这话里担忧的其实是傅老太爷。   傅氏赶忙止了泪。   穆霖让人备了温水帕子给傅老太爷净脸。   一切妥当后,双方准备分开。女眷往内宅去,男人们去侯爷的书房。   傅老太爷却是叫了那个眼生的漂亮小姑娘到跟前,问:“你就是玲珑?”   “是。”玲珑应声行礼,“见过老太爷。老太爷福寿安康。”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甜和柔,尤其动听。   “好孩子。”傅老太爷含笑点头,“我这次来得急,什么都没准备。刚好车子上有个小玩意儿,送你当做玩具吧。”说着就拿出了一方砚台来给她。   那砚台石质细腻润滑,通身翠绿无瑕,晶莹油润。   竟是方上好的绿端。极其名贵,可遇不可求。   玲珑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接。   傅老太爷发现这孩子居然知晓端砚,看来是个自小识字的,望着她时的目光愈发慈爱。   傅清言走上前来,笑着温声和玲珑说:“怎么不接?莫不是嫌累?”   玲珑恍然惊觉,走上前接过端砚捧在手中,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谢老太爷。”又把砚台交给顾妈妈收着。   顾妈妈是太后娘娘身边伺候过的,自然知道这东西的名贵。且,这是傅阁老给小姐的,她就亲自拿着,半点也不假手旁人。   穆少宜撞了撞穆少宁的胳膊,悄悄和他说:“瞧见没?这才叫好砚台。你那个?嘁。”   穆少宁朝她瞪眼。   目送傅老太爷一行离开去了外院,傅氏和邓氏并行着往里走。   傅氏出嫁前,姑嫂两个就感情很好。待到傅氏嫁了人,同在京中,也时常往来。   傅氏下意识就想和以往一样挽了嫂嫂的手臂走,被邓氏笑着制止。   “这可不行。”邓氏说:“我最近身子有点不适。咳着还没好呢。”   “吃药了吗?”傅氏关切问。   “吃了。可大夫说了,这咳症是因天气骤然变冷引起的,有点伤了根本,需得慢慢养着,急不来。”   姑嫂两个在前面慢慢走着。   随后是穆少宁和穆少宜。兄妹俩就刚才砚台好不好的问题引申开来,已经吵到了是鱼肉好吃还是排骨好吃上面了。   在后面是玲珑和傅清言。   玲珑距离傅氏她们已经有一丈远了,听不到傅氏二人在说什么。不过,她能看到两人说话的时候,邓氏时不时拿出帕子轻咳。   “……玲珑?玲珑?”   阵阵轻唤在耳边响起。玲珑骤然回神,问:“怎么?”   “刚刚你一直盯着前面看,和你说话你也听不见。我只能要多叫几声好昭示下自己的存在了。”傅清言含笑道。   玲珑歉然。   “不用道歉。是我想找你说话的,你原本不知道,何错之有?”傅清言微笑着话题一转,不再提这个,而是说起了青石板路边的一丛青竹。   和傅清言闲聊是件很舒服的事。他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如溪流轻缓淌过,又博学多闻,随便什么都能拿来说出些有关的典故。   两人并排走着,不知不觉就也来到了秋棠院。   傅家人是傅氏娘家亲戚,来了后可以请到秋棠院来,无需避讳。   姑嫂两人在屋里落了座,孩子们给长辈见过礼后,傅氏就让孩子们去院子里玩。   “他们都是坐不住的。”傅氏指着穆少宁兄妹俩,“在屋里待不片刻就要往外跑。玲珑倒是坐得住,不过还是不拘着她了。难得今天天气好,让孩子们出去走走。”   邓氏自然是同意的。   出了门后,兄妹俩吵吵嚷嚷地去了雪兰院寻蒋氏。   玲珑和傅清言在院中闲聊。   看丫鬟红月往茶水间走,玲珑叫住了她,问:“你这是去做什么?”   红月道:“婢子去备茶。大舅太太来了,夫人遣了婢子奉茶。”   “这样。”玲珑和傅清言说了一声,起身朝红月那边去,“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说着就随红月同去了茶水间。   傅清言下意识就站起来跟在了她身后,到了茶水间门口又有些犹豫,不知这样合不合礼数。   他正踟蹰着打算问玲珑一声,就见门帘晃动了下,玲珑探出头来四顾寻觅。   “咦?正找你呢,可是巧了,刚好在这里。”望见近在咫尺的傅清言后,玲珑粲然而笑,问他:“不知傅公子有兴趣进来坐一会儿么?”   ·   屋内,邓氏一阵咳声刚刚止住之后,却是忘记了把帕子收回去。   捏着帕子的手悬在半空,她愣了很久,问道:“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姑嫂俩感情甚好,即便是出嫁后,傅氏有事情也常常和邓氏商量。   可是,对邓氏来说,以前所有商量过的事情加起来,也不及眼下这个来得让人意外。   “是真的。玲珑唤七爷一声七叔叔。算算辈分,这样正合适。”   傅氏回答得毫不犹豫。她语气坚定,神色郑重地说:“嫂嫂,我想把玲珑养在我名下。” 第14章   “养在你名下?”邓氏问:“你和侯爷商量过吗。”   “没有。”傅氏起身走到花架旁,拨弄着绿萝垂下来的叶子,“我也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先把这主意告诉侯爷。”回头一笑,对邓氏道:“所以还想着要不要去找嫂嫂商量呢。可巧你就来了,正好先和你说说看。”   很显然,傅氏有自己的顾忌。不然的话,直接把话和侯爷挑明便罢。邓氏知道傅氏顾忌什么,犹豫着说:“侯府那么多……”   话没说完,外头响起了红霜的声音:“夫人,茶沏好了。”   姑嫂两个默契地静了下来没再提及这个话题。   帘子掀开,进来的并非去泡茶的红月,而是傅清言。红月随后而入,捧着红漆梅花纹托盘进到屋里,将茶盏依次放在了邓氏和傅氏跟前。   傅氏问傅清言:“玲珑呢?”   “她啊。”傅清言的眸中现出暖意,“被三小姐叫去了。好像是三小姐和三少爷有什么冲突,到了大太太跟前争执不下,喊了玲珑去作证。”   傅氏忍俊不禁,侧对着邓氏说:“家里那两个活宝,一刻也不得闲。平时少宁不在家就罢了。一在家待久,俩人准得闹起来。”   “现在不怕了。”邓氏笑道:“有玲珑呢。”   “这倒是。”傅氏说:“兄妹俩都喜欢玲珑,她一说和,两人就不闹了。”   说着话的功夫,邓氏和傅氏端起茶盏来饮。   掀开茶盖,茶香四溢。   傅氏“咦”了声,试着抿一口。   邓氏面带疑惑着慢慢饮着。   半晌后傅氏先开了口问:“这茶是怎么回事?”   红月还没开口,傅清言已经反问:“姑母看是怎么回事?”   傅氏笑道:“若是可以看得出我就不必问了。”   邓氏尝着手里这个茶有点苦有点甜,好喝,是绿茶的味道却又不完全是绿茶的味道,就唤了红月,也问:“这是什么茶?”   红月嗫喏着答不上来。   傅清言含笑道:“母亲问她,她是说不出来的。因为玲珑泡这茶的时候,让丫鬟去准备东西了,只我在旁边一直看着。”   “玲珑泡的?”傅氏和邓氏都大为惊讶。   “是。”提到刚才的情形,傅清言的语气不禁柔和了下来,道:“母亲的那一杯,她加了甜杏仁和蜂蜜到绿茶中。说是看到母亲刚才咳声不止,这样泡茶止咳润肺,对身体好。还特意告诉我做法,让我回去后给您也这样泡着喝。至于姑母的,她是用白术和甘草煮了水,再用这水泡绿茶。姑母最近脸色不太好,这茶能够益气生血。”   邓氏赞道:“这孩子真懂事。”   “是懂事。”傅氏把声音放轻,“她家人是做茶生意的,想来知道这些比较多。”   推己及人。想到自己失去女儿的痛苦,再提到玲珑的遭遇,傅氏的心里也不好过。   半晌后,傅氏叹道:“这孩子也是有心了。”   邓氏有心想要打趣她让她心情好些,刚才看她是头回喝这茶,就道,“你可是沾了我的光了。我不来,玲珑也没这么折腾着给你弄。”   “话可不是这么说。”傅氏袒护玲珑,“平日里我不让她去厨房和茶水间。如今你来了我少看了几眼,她才跟着钻了过去。”   她这话是实话。   高门大户的女儿们,有哪一个会往那些地方去?   不过,邓氏也有此看出傅氏是真喜欢那小姑娘,就笑着没多说什么。   傅清言知道母亲和姑母有话要说。他本也是想把玲珑花费的心思告诉给长辈们听,既然说完了,他也不再停留,出屋去习武场寻穆承辂去。   傅氏之子穆承辂走武路,打算考武举上战场,功夫很不错,每日都在习武场苦练。这个时候去那里,一准能寻得到人。   等到傅清言的身影消失后,邓氏方才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其实,我是不太赞同你把她养在你名下的。侯爷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再多一个姑娘,怕是不太好。”   她这话说得含蓄,不过傅氏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侯府不光她自己的孩子。还有先侯夫人的几个孩子。   其实这也是傅氏自己担忧的。   “可我是真想养着这个孩子。”傅氏平素性子温和,倔劲儿上来后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他们若是容不得她,大不了我买个宅子,带着她另过。总之不会让她受委屈。”   邓氏被小姑子这赌气的话逗笑了。   即便是已经出嫁为人母了,可在邓氏的眼里,眼前这个还是那脾气倔强,说不肯嫁就不肯嫁的少女一般。   “我就是说在记在你名下不合适而已。”邓氏握了傅氏的手道:“又没说没办法养着她。”   傅氏一听急了,“不养在我名下,难不成就让她做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我既是要养着她,总得保她往后的日子顺顺和和的。断然不能让人随意欺负了她!”   “看你这急的。”邓氏拿起傅氏跟前的茶盏,塞到她手里,“你可多喝喝茶吧。改天让玲珑给你泡个凝神静气的。”   傅氏听后,忍俊不禁,笑着抿了口茶。   自从嫂嫂入了门后,多年来一直和她关系非常好。   如今母亲过世多年。也就在这个嫂嫂跟前,她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把茶盏搁下后,傅氏道:“你若是不同意,总得帮我想个章程出来。如果说一点辙都没有,我可不依。”   “办法有是有。不过,总得看看父亲和茂山的意思,再问问侯爷,最后还等请示七爷。”   傅氏没料到邓氏居然有法子解决,忍不住问:“什么办法?”又道:“只要这法子好,我自然去劝父亲和兄长。也……尽力说服七爷。”   邓氏说道:“这法子倒也不难。”   她略顿了顿,才慢慢开口:“我想着,不如把玲珑的名字记在傅家。”   “傅家!”傅氏讶然。   “对。记在我和茂山名下,由你养着。这孩子乖巧懂事,我喜欢得紧。”邓氏说道:“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最简单不过。往后就说玲珑是傅家远亲的孩子,来投靠我们,把玲珑记在我名下。你既是她的姑母,再由你来养着她,旁人半点都不能多说什么。”   生怕傅氏多想,邓氏又道:“这事儿和父亲说一声,一准能成。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最疼你。老爷子大老远赶过来,一直和我们说,玲珑是傅家的大恩人,千万要善待这个小姑娘。还说往后玲珑一切的花用都由他来出,以后她出嫁,老爷子也要给她准备一份体面嫁妆。这些可都是刚才来的路上,一遍遍唠叨给我们听的。”   傅氏听后,泪盈于睫。   这些日子她在病中神志不清,害得老父亲为她担忧,短短两年就苍老了许多。   傅氏握着邓氏的手,说不出话。   邓氏笑道:“就这么说好了。走,咱们去找他们去。跟你说,我刚才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也吓了一跳。现在想想,却是怎么都比养在你名下合适。”   侯府里,侯爷子女好几人,且不都是傅氏所生,还有先侯夫人留下的子嗣。   如果傅氏做主收下玲珑,侯府嫡出的孩子多了一个。万一先侯夫人留下的孩子们闹起来,岂不是伤了和气。   毕竟玲珑对于傅家人来说是大恩人,对他们那些人来说却不是。   而傅家就不同了。   傅家满门清贵,家风甚好,除非四十无子,不然绝不纳妾。   傅茂山无通房无妾室,和邓氏只有嫡出的二子一女,家庭简单。只要决定下来,基本上没什么阻力。   其实邓氏愿意把玲珑记在自己名下,也有自己的考量。   天底下想和郜七爷攀上关系的人多了去了。可有哪一个能成功的?即便定国公府和怀宁侯府关系好,对于穆家的人,七爷也不是各个都搭理。   可是有玲珑在,傅家就和七爷有了关系。   傅家书香传家,桃李满天下,曾有二十余人入翰林,出过三位阁老。在士林中极有名望。   只是这等名望在七爷面前怕是不够看的。七爷肯不肯给傅家这个机会还难说。   ·   她们遣了人去寻穆家老太爷和大老爷的时候,傅老太爷和穆霖也正谈论玲珑的事情。   傅老太爷原本想着,女儿那般病症原本是治不好了,一天天的失望堆积下来,让人渐渐地没了希望。   谁知玲珑一来却有了转机。   这样的情形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为此,老人家考虑着,往后玲珑的一切开支都由傅家提供。直到她出嫁,再给她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   谁知侯爷却说,七爷已经把这事儿给揽下来了。   这可愁坏了傅老太爷。原本随身带来的银票都没了用处。   可巧这个时候有小厮来禀,说是夫人和傅大太太有事寻傅家老太爷和大老爷商量。   傅老太爷和傅茂山就去了秋棠院寻傅氏和邓氏。   邓氏的提议刚刚说出来,傅老太爷一改郁色当即拍板。   “就记在老大家的名下!”老人家高兴得哈哈大笑,“往后我可就多了个小孙女!以后她出嫁,你们不用管,嫁妆全都我来处!”   傅茂山从邓氏的话语里多少猜出了点她的私心,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却也觉得这个法子好,“这样处理最为妥当。”又怕妻子的私心被北镇抚使大人看出来,犹豫着道:“这事儿得七爷准了才可以。不若我遣了人去寻七爷,问问他的意见。”   傅老太爷颔首道:“是得和他说声。”   不过,老人家怕那个冷面阎王一样的男人不肯答应,遂道:“茂山和茂英都别让人去问。我亲自去问。”   只希望对方看在他的面子上,能松一松口答应下来。   ·   北镇抚使带一队飞翎卫出了京。除了皇上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办事。根本寻不到人。   傅老太爷只能先回了冀州静等。   等到十月末,眼看着就要进冬月了,傅老太爷方才收到消息,郜七爷刚刚入了京。   傅老太爷赶忙动身去了京城,拜见定国公和郜七爷。   郜世修刚从卫所回到府里就听说傅阁老已经等了他四个时辰,顿感意外至极。   “傅大学士?”他把手中马鞭随意一抛,等侍卫接过去了,又问:“他来做什么。”   “小的不知。”   “不见。有父亲在招待他就够了。”   “……好像是和玲珑小姐有关系。”   郜世修脚步微顿,回头看过来,清冷的视线落在了侍卫身上。   侍卫脊背冒出一层冷汗,急忙解释:“小的并非不想告诉您。而是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和她有关系,所以刚开始没有说。”   郜世修负手而立,静静望着墙角边的一树绿梅。许久后,略一颔首,“我去看看。”   国公府待客的茶厅,傅老太爷并不是第一次来。可他是头回在这儿和郜七爷相见。   在傅老太爷的印象里,定国公的孩子中,唯有这个孩子最出众。天资聪颖,文武双全。但凡先生们问话,就没他答不出的问题。   可这个孩子也有个缺点,不近人情,待人凉薄。与谁都有些合不来。非常孤傲。   偏偏他又有孤傲的资本。无论家世才貌都是一顶一的好。让人想讥讽他几句都做不到。   如今看着已然高大挺拔的男子,傅老太爷不由叹了句:“唉,真是老了。看看你,都长那么大了。”小时候虽然冷冰冰的,可是又漂亮又聪明,瞧着也很玉雪可爱。谁曾想日后竟是行事如此狠辣的一个。   年初刚接任北镇抚使,头次办案,便是两广贪墨。大理寺有了确切证据,却有三名官员叛逃在外没能即刻捉住。   皇上把此事交给七爷去办。七爷亲带飞翎卫去两广寻人,把犯了案的两广总督连一名知府一名同知直接捉拿。谁知对方居然设了陷阱,公然抵抗。七爷直接手起刀落,亲斩三人。后割下三人头颅回京复命。   皇上大加赞赏,赐予玉佩一枚以示嘉奖。   自此以后,天下人无不知晓七爷是皇上的亲信重臣。在他跟前,谁也不敢放肆。   傅老太爷知道七爷不喜欢绕圈子,就直接了当地道:“有件事老夫想要和七爷商议。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对待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郜世修心存敬意,简短说道:“请讲。”   “您救过一个孩子,叫玲珑的,应当还记得吧?我打算把她记在犬子名下。”   听到这个消息,郜世修倒是真的有些意外,“傅家?”   他刚回京,还没来得及让人查探玲珑身边的事情。只听说傅家人曾去探望她,细节还不知晓。   傅老太爷斟酌着说道:“我家女儿想抚养她。只是侯府里关系较为复杂,孩子记在她的名下不太合适,所以打算记在犬子名下,由他妹妹来抚养。往后,这孩子既是傅家的,也是穆家的,两边都看顾着她。您看如何?”   郜世修沉吟不语。   那么,小丫头往后就是唤作傅玲珑了吧。   这名字倒也算得上勉强顺耳。   至于和傅家有牵连,郜世修不喜欢别人借他的势,所以从不和文武官员深交。但是,如果能让小丫头往后过得更顺遂,偶尔为之他也并不在意。   再一考虑,如果小丫头成了傅阁老的孙女,依着辈分依然是叫他一声“七叔叔”……   北镇抚使大人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对这提议略作点评。   “尚可。” 第15章   既是打算把玲珑认作自家孩子,傅家人就把这事儿正儿八经地提上了日程。仔细挑了个好日子,把玲珑带到冀州祖宅,请了亲朋好友来作见证。   小姑娘可爱伶俐,很讨长辈们喜欢。   她到傅家才半天的功夫,傅家的老人们就开始亲亲热热地叫了她去家中玩,拿出果子点心让她和家里孩子们玩耍。   一位族叔祖家的老太太还说,这姑娘合眼缘,那么乖巧,跟傅家子孙们真是一个样儿。   翌日便是正日子。一大早傅氏就遣人去叫玲珑。冬菱和顾妈妈给玲珑换好衣裳,她打着哈欠出了屋。   如今已经是冬月下旬,天气寒冷刺骨。   怕玲珑冻着,傅氏让人给她做了厚厚的棉衣。又在外头罩了个灰鼠皮白绒毛领斗篷。整个人笼在毛绒绒的衣裳里,跟个糯米团子一样可爱。   傅氏和邓氏看到后,都喜欢得不行,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去傅家祠堂。祭祖过后,把她的名字正儿八经地记在了傅茂山和邓氏的名下。   ·   玲珑初来乍到,京中高门的女孩儿们都还不认得她。   为此傅老太爷特意吩咐了傅茂山夫妻俩,在年后设品茶宴,请京中相熟人家的太太姑娘们来做客,顺便领了玲珑认认人。   傅氏听闻后,特意去冀州寻了老太爷,说想在侯府设宴。   后傅老太爷驳了她的意思:“你们设宴是你们的事儿,往后再说。这孙女儿头一次露面,总得在我傅家吧?”   傅氏争不过父亲,只能由着他的意思,先在傅家设宴,而后侯府再另行准备。   要请的客人们都是来自于京中高门,地点自然不能是在冀州,就定在了傅茂山家。   傅茂山兄弟二人。弟弟傅茂泉外派做官,京中府里只他们一家在。   过了年后,邓氏开始做着各种准备,忙碌着张罗起宴席来。   这天是正月二十五。   虽然已经入了春,可天还是冷得紧。   侯府里,雪兰院的西厢房,火盆烧得旺,屋子里暖融融的,窗台上养着的一丛水仙开得正好。   玲珑刚进屋子就感觉到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看丫鬟梅叶正轻手轻脚地收拾桌子,就问她:“少宜醒了吗?”   梅叶还没回答,里头卧房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醒了醒了。正等着你呢。赶紧过来吧。”   屋里头的温度更高。火盆就是在卧房里燃着的。   一进里间的门,玲珑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穆少宜。平素活蹦乱跳的她,此刻脸颊泛着微微的酡红,裹紧被子缩成一团。   “你可好些了?”玲珑担忧地问她:“要不要喝水?我让人给你倒一些来。”   前些天姑娘们在花园里。起了大风,大家都披上了斗篷和披风。唯有穆少宜,觉得披风碍事,不肯穿。   回屋里不久她就开始流鼻涕咳嗽,当天晚上就有些热。到了昨儿晚上,直接高烧起来。   幸好大夫开的药方效果不错,高热褪去,现在只有些微地发烧了。   玲珑往穆少宜的床边去,梅枝和梅叶张罗着要从中间立一个屏风,挡在她和床边。   玲珑道:“不用了。我和少宜说说话就行,哪就这么麻烦。”   “还是扯上屏风吧。”穆少宜嗓子疼,瓮声瓮气地说:“别传染了你风寒。”不由分说让丫鬟们把屏风摆了过去。   玲珑和她说了会儿话,看穆少宜乏了,告辞离去。刚走到外间,恰逢穆少宁过来探望妹妹。俩人就在屋门口碰了个正着。   穆少宁奇道:“咦?真巧了。玲珑怎么在这儿?”   门外小厮小心翼翼提醒,“少爷,您得叫表姑。”   玲珑现下是穆承辂的表妹,而穆承辂是穆少宁的三叔。小厮这般提醒倒也没错。   偏穆少宁不听,眉端一扬,哼道:“小丫头还是我救回来的。凭甚就非得这么着了?我就叫玲珑。玲珑。”   这时穆少宜从屋里嚷道:“小姑姑就是小姑姑!还你救回来的……明明是七爷救的人!”   穆少宁轻嗤,“我想怎么着你管得着么。有本事你跑出来训我啊。”   刚才喊了两句已经用尽了力气,穆少宜气呼呼地说不出话。   玲珑回到屋里劝穆少宜:“你别和他置气了。他不懂事,咱们不和他计较啊。”   穆少宜被她逗得乐个不停。   穆少宁在外头嚷:“小黄毛丫头,你说谁不懂事呢!”   玲珑叮嘱穆少宜好好休息,回到外间。穆少宁拦住她不让她走。   她朝着门外望了眼,愕然问:“三表哥,你怎么来了?”   这“三表哥”,指的自然是傅氏之子穆承辂。   穆少宁下意识回头去看。   玲珑瞅准机会,拎着裙摆跑出屋去。   穆少宁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小丫头摆了一道。气得跳脚,却看她逃得那么卖力,就没有再去拦她。   玲珑回到秋棠院找傅氏,没寻到人,问了丫鬟才知道夫人去了木樨院找侯爷。   木樨院的厅堂中,傅氏和穆霖相对而坐。旁边立着一人,正是低眉顺目的袁老姨娘。   两人正在议论明日傅家设宴的事情。   等到商议好带过去的表礼,穆霖道:“原本是说让少宜跟着玲珑一起去。如今少宜病了,玲珑自己过去也没甚意思。倒不如让少媛和少如少娟跟着过去,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来得有些突然。之前一次也没有提起过。   傅氏瞥了眼立在旁边的袁老姨娘,微笑道:“好啊。”   穆霖回头朝袁老姨娘点了点头。他正要宽慰袁老姨娘几句,就听傅氏再次开了口。   “说实话,如果侯爷不和我说,我是一定不会带她们去的。”   穆霖沉默着看了过来。   傅氏眉心轻蹙,为难地说:“您也知道,二太太这些天一直都不见好,过年的时候都没能出来帮忙张罗酒席和招待客人。我还想着留了孩子们在她身边尽孝道的。二太太病了的事情,京城里好多人家都知道了。到时候见到二小姐、四小姐和五小姐,少不得要问一声她们母亲的身体状况,万一听说二太太还病着,倒显得她们宁愿出去玩也不肯守在母亲身边……女儿家最重名声,这又对名声极为不利,也不知是谁给侯爷出了这么个坏主意?”   侯府的二太太陆氏,自打侯夫人病好了后就卧床不起。请了大夫来看,都说没什么事儿。偏陆氏觉得头疼心口痛,卧在床上起不来。   过年的时候,宾客往来众多,陆氏依然称病不肯出屋。   京城里有几户和陆家相熟的人家,都在说是不是侯夫人苛待二房子女,所以自打傅氏痊愈后,陆氏就身子一直不见好。   傅氏听见后,只当是个笑话听听,并不在意。   现下二房的人把主意打到了她这边,袁老姨娘还说动了侯爷来帮腔,傅氏自然不会继续坐视不理。   穆霖思量着道:“你这话说得对。她们母亲病着,这样出行确实不太好。”   袁老姨娘赶忙在旁边说:“二太太那边有婢子照应着,不会有事的。几位小姐好久没有出去走走了,趁着春光好,和别家女眷多往来些也好。特别是二小姐,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年了。”   她特意提起穆少媛,就是想提醒穆霖,之前两个人商议过的事儿。   穆少媛已经十三岁了,到了说亲的年纪。可是一直没定好是哪一家。袁老姨娘就是用这个为借口,说动了穆霖让二房的孩子们跟着出去走走。   女孩儿家,若是在别家太太们跟前露了脸,得了太太们的喜欢,那么说亲的人家自然就上门来了。选择越多,嫁的就可能越好。   当时袁老姨娘还说,只让穆少媛一个人跟去傅家宴席的话未免有些显眼,让双胞胎也去的话,就不至于显得那么意图明显。   穆霖当时答应下来,现在听闻傅氏的话后,开始犹豫。母亲都还病着,孩子们却出去玩,还是有些不合适。   这时候傅氏说道:“既然袁老姨娘坚持让孩子们去,我就带她们走这一趟。只是我有些话要事先和侯爷说一声。”   穆霖点头,“什么事?”   “要我说,她们不去为好。只是袁老姨娘坚持,我就松口答应下来。可是,既然二太太病着,二房的孩子们去了,也不能乱跑,最好在屋子里待着,免得被别家太太看到了,要说咱们府上的孩子没规矩。您放心,我会让嫂嫂特意备一间整齐干净的屋子来招待她们,放上瓜果笔墨,怎么着都能有玩的,不会让她们觉得无趣。”   傅氏顿了顿,又道:“现下少宜也病了,大太太为了女儿都能够放弃宴席,二小姐她们却不肯为了母亲留在家里。说出去,怕是不太好听。”   听了最后这几句,穆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袁老姨娘急了,怕穆霖一口答应下来,顾不得傅氏在场,劝道:“侯爷,这样的话,那之前说的事儿不就办不成了?”   她说的是穆少媛在太太们跟前露脸的事儿。   其实,袁老姨娘最主要是想顺带着让双胞胎露个脸。她们再过一两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提前搏个好名声的话,以后的事情就顺利得多。   以傅家在士林中的名望之高,肯定能连带着让孩子们也跟了沾些光。   原本穆霖见袁老姨娘一心为了孩子们着想,所以特意为她在傅氏面前开了口。   如今傅氏已经把利害关系明明白白摊开来说,袁老姨娘还咄咄相逼,穆霖便有些厌烦袁老姨娘的做派。   恰逢袁老姨娘笑着说道:“侯爷,您可是答应了婢子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这种话,自穆霖年少时就听着了。以往的时候,他觉得男人应该重诺,基本上都是笑着说是。现在听到这话,却觉出了逼迫的味道。   “我知道了。”他略有不耐地说:“既然如此,就让她们去吧。不过,都得听夫人的话。谁要是违背了夫人的意思,即刻送回来关禁闭。”   ·   明日要出门去傅家。用过晚膳后,傅氏早早地就让玲珑回了屋子歇息。   洗漱完毕,玲珑解了发辫准备睡下,就见顾妈妈脚步匆匆地进了屋。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姑娘。”顾妈妈走得太急,说话带着喘,“刚刚七爷让二少爷送来的。吩咐婢子一定要亲自交给您。”   二少爷便是穆少宁。   玲珑听说是七爷送来的信件,立刻没了困意,拿过信件抽出信笺。展开之后,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   当时不在京中,未能同去冀州。现送上薄礼,聊表歉意。   ——说的是玲珑去冀州记在傅家名下那时候。   玲珑正想着七叔叔送来的薄礼是什么呢,就见冬菱和锦绣两人挪着步子走了进来。   手里还费力地抬着个三尺宽两尺高的紫檀木大箱子。 第16章   箱子打开,里头共放了三样东西。当中一个很大的包袱,占了箱子大半的空间。左边塞了个半尺见方的小匣子,右侧是个一尺宽半尺高的沉香木盒。   锦绣把包袱拎出来搁到桌子上,解开系带,里头满满的全是衣裳。顾妈妈打开沉香木盒,里头搁着各样首饰。冬菱取了小匣子,里面是各种小东西,有香膏有香囊还有其他的一些。   顾妈妈拿了香脂来,净过手后搓匀了给玲珑抹脸,“一看就是宫里要来的。这种香脂啊,用料很好,公主们年纪小的时候就用这个。比胭脂水粉还要贵。”   冬菱小心地翻了翻,奇道:“咦?有香膏香包香脂头油。怎么没有胭脂水粉的?”   “姑娘这么漂亮,而且年纪小,不用使那些。”锦绣说着,拿了几样首饰仔细看看,轻声道:“内造物品,考究得很。七爷是真疼小姐。”   顾妈妈和她说:“别光发愣。先试试衣裳。万一不合适的话,赶紧去国公府和七爷说声。”   几人伺候着玲珑进卧房。   包袱里共有四整套衣裳,外加四双鞋子,两件斗篷。择了一身从上到下穿了后,居然刚好合身。   玲珑开心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回头问她们,“好看么?”   她五官本就十分出众,因为年龄小,艳色隐现。身穿素色掐银丝折枝花百褶裙,裙摆层层叠叠铺展开,翩然若蝶。鲜亮的颜色映衬下,小姑娘如春日里的鲜花般明媚娇艳。   “太漂亮了!”冬菱发自内心地赞叹。   锦绣抿着嘴笑,“七爷眼光就是好,挑的东西很适合小姐。”   “一瞧就是让霓裳坊做的。”顾妈妈上前顺手给玲珑绾了丫髻,“太后娘娘都赞霓裳坊的东西最好,时常选了样子让她们送进宫几件。”   冬菱笑嘻嘻地说:“那小姐往后有福了。霓裳坊是七爷的铺子,还不是想给姑娘多少都行啊。”   锦绣睇了她一眼,“七爷那边还没发话呢,你倒是提前打算上了。”   顾妈妈给玲珑理着衣裳,讶然道:“倒是真合适。鞋子也正好。七爷没来问过小姐尺寸啊。难不成是夫人把小姐尺寸给他的。”   “没吧。”冬菱说:“如果七爷那边问起什么,应该先让咱们几个知道,不是么。”   玲珑听后,随口说道:“从川中往京城来的路上,七叔叔常带了我一起骑马,偶尔他不在房里的时候还会让我在他屋里歇息。许是因为这个,所以知道我的尺寸吧。”   因为说的是事实,所以她并没在意,脱口而出。   可是屋里其他三人听了后却大为震惊。   郜七爷喜静,从不和人太过亲近。小姐这般算是极其难得的第一人了。不过这话放在心里就罢了,没人敢说出来。   ·   第二天一大早,傅氏就亲自来了晩香院来叫玲珑。   昨天晚上收到七叔叔的礼物后玲珑太兴奋了些,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很久才睡着。今天起来后耷拉着脑袋没精神,稀里糊涂洗漱完吃过早餐,爬到马车上倒头就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呢,玲珑被人晃醒。耳边是锦绣焦急的声音。   “小姐。小姐。”锦绣不住地说:“七爷来了,在街边等您呢。快醒醒。”   刚开始玲珑还茫茫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后,她猛然坐直了身子,麻溜儿地就往马车边去。   顾妈妈赶紧说:“头发乱了,理一理!”话没说完,玲珑已经自己跳下了车。   顾妈妈忙让冬菱跟下去给她整理下。   街角处,一人端坐马上,目光沉静地望着这边。   玲珑开心地朝他挥手,“七叔叔!”顾不上让冬菱整理好了,拎着裙摆就往那边跑。   郜世修的眸中染上暖意,说道:“慢着点。”翻身下马,紧走几步迎了过来。   冬菱瞥了眼街角旁高头大马的八名侍卫,没敢跟过去,犹豫着回了车子上等着。   玲珑跑到郜世修身边,高兴地仰头问他:“您怎么在这儿?”   她欢快的笑颜粲若朝阳。   郜世修看着玲珑,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说道:“正要进宫,顺路经过这儿,看看衣裳合不合身。”   从川中到京城,一路玲珑都是跟着他,小姑娘的身形如何他十分了解,就和霓裳坊的管事说了声,让绣娘们比照着当下最流行的款式给做了几身。   如今看来,倒是不错。   “非常合身,穿着正好。”玲珑说着,又略有迟疑,“可是,也太过合适了些。”   郜世修牵了她的手往街角去,停在了无人的清净处,“此话怎讲?合身不好吗。”   虽然旁边没有别人,可玲珑还是凑到他跟前,很小声地说:“我现在还在长个子。这样可体的衣裳,要不了几天就得紧了穿不下。七叔叔下次如果送衣裳给我,不妨宽松一点。还能多穿些日子。”   这话是昨儿晚上红玉红霜小声议论时候她听到的。后来想想,真有道理,今天就特意和郜世修说声。   看着玲珑认真仔细的模样,郜世修忍俊不禁,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   “这是在给我省银子呢?”他含笑道:“无需如此。平素我花销也不太多,正愁银子没地方用,给你使着正合适。若是小了,我让人重新做了给你。”   玲珑低着头嘀嘀咕咕:“可是,那多浪费啊!”   “没什么。”郜世修不甚在意说着,抬指在她紧皱的眉心处抚过,“只要你能合用,再多也不浪费。”   ·   到了傅府门前,玲珑车子停下的时候,傅氏已经在她车前等着了。   走之前傅氏看玲珑困倦,就让她在车上多睡会儿,没有和她同乘一辆车,又让顾妈妈她们随身伺候着。   至于穆少媛她们,傅氏离开之前遣了人去叫她们。不料去青兰院喊了几次,对方都说是在用早膳,马上就好。   眼看着太阳高照了,想想玲珑困得那么厉害都一大早起来,而二房那几个年纪大的拖拖拉拉没个准时间,傅氏也火了。让人去木樨院说了声,不管二房的人是真懒到没有准备好,还是拿乔故意这样,她直接带了玲珑先行往傅家去。   出门的时候,穆霖遣了门房的人和她说,稍晚一些袁老姨娘会带着侯府的几个管事妈妈送了二房的姑娘们过来,让她只管先走,不必担忧。   待到玲珑下了马车,傅氏问道:“刚才七爷来看你了?”   “是。”玲珑说:“七爷今日要进宫,刚好顺路,就等着见上一见。”   傅氏神色复杂。   顾妈妈几人面面相觑。   但凡在京中久一点,就都知道从定国公府进宫的话,走那个街角是绕道的。   只是这话没人在玲珑跟前挑明。   傅氏和玲珑说话的空档,另有三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那车子十分特别,并非用的寻常黑漆,而是略带红色。马车上雕有繁复纹饰,华贵大方。   玲珑只瞥了一眼就打算收回视线。谁知这个时候马车帘子晃动,从上面走下来一位姑娘。十一二岁的年纪,容貌清丽,自带三分傲气。   “沈家二小姐?”傅氏毕竟两年没有和京中其他人家来往了,从对方的五官里依稀看出以前的影子,约莫猜出了对方的身份,疑惑着轻声说:“沈家人怎么也来了。没听嫂嫂说请过沈家人啊。她们来做什么。”   听说这位是沈家的小姐,玲珑立刻心里警铃大作。   刚才七叔叔离开之前,快速地在她耳边说过一句,防着沈家人,不要多接触。   七叔叔没有说太多。玲珑不太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但听傅氏这样说,又看顾妈妈面露警惕好似不太喜欢沈家人,便小声问顾妈妈:“沈家是做什么的?”   她觉得,七叔叔为她寻了顾妈妈她们来,肯定是有他的用意。七叔叔衷心可靠的手下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寻了这三位从宫里来的?   所以,现在她有了不明白的事情,索性来问顾妈妈。   顾妈妈寻了个借口把玲珑带到旁边无人的僻静处,做出给玲珑整理衣裳下摆的样子,压低声量道:“兵部尚书姓沈。”   这事儿没人和玲珑提过。她家在晋中,原先无忧无虑长大,父母亲并不会和她说太多京中官员的事情。到了京中后也没听人提过,因此不知道。   现下听了这话后,玲珑稍一细想就明白过来。   她知道现在皇后的兄长是兵部尚书。原来,沈家是现在皇后的娘家,也是大皇子的外家。   先慧淑皇后嫁给皇上后多年无子,太后无奈,为了皇家血脉,允了其他妃嫔先行生育。嫔妃陆续诞下两位皇子后,皇后娘娘方才有了身孕,生下一子,立为太子。   因此,太子虽是嫡出,实则行三。   先慧淑皇后故去后,大皇子的生母被立为皇后。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   顾妈妈不时地抬眼望着玲珑,见她目光澄明,知道小姐这是清楚了沈家的地位和宫里的关系,笑道:“虽说沈家要防着点,姑娘却也不用怕了他们。”   玲珑点点头。   这倒是。   皇上明显更喜欢太子和七叔叔。   玲珑道:“我不搭理他们就是了。”七叔叔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顾妈妈笑着颔首,陪了玲珑往前行去。   玲珑打算绕过沈家女眷,和傅氏一起直接往旁边道上去。   谁曾想,还是没能完全避开。   走了没几步,有人在旁边柔声唤道:“请问前面是傅家的四小姐吗?”   傅茂山有一女,其弟傅茂泉有两女,都比玲珑大。因此,玲珑在傅家小姐中行四。   这声音十分耳生。   玲珑回头去看,就见那位沈家二小姐正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第17章   玲珑不愿搭理那位二小姐,只笑着说了句“你好”,再没了旁的。   傅氏拿捏不准沈家人过来是做什么的,见状也只依着礼数和对方说了几句话,就带着玲珑信步往里走。   沈芝雪脸上温和的微笑有些挂不住。等到她们离开,她看着二人的背影,目光渐渐转冷。   厅堂里已经聚了不少太太小姐们。一圈儿行礼下来,玲珑收到了好多长辈们的见面礼,交由锦绣和冬菱拿着。   太太们一直赞玲珑乖巧懂事又漂亮。   这话越听越多,玲珑羞赧,小脸通红。   邓氏指了她和太太们说:“我这女儿啊,害羞得很。若是有不合礼数的地方,大家多多包涵。”   太太们笑道:“玲珑这么听话,哪里有半点儿不合礼数了?你啊,就算是自家孩子,也得说话公正着些。”   “就是。”傅氏在旁道:“玲珑多乖。我怎么看她都好着呢。”   都是相熟人家的太太们,闻言笑着打趣。   这时帘子撩开,有两名少年郎走了进来。两人相貌有三四分相似,只不过年长那个身材略矮些,十六七岁的年纪,笑容非常和善,正是傅家大少爷傅清行。年少那个相貌更为出众,温润如玉,便是傅家二少爷傅清言。   两人行到跟前,给长辈们揖礼请安。   傅清行和长辈们说着话的功夫。傅清言看到玲珑也在,过来问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声。”   玲珑笑着说:“才刚到。姐姐呢?”说的是傅茂山和邓氏的女儿傅清盈。   “她啊,”傅清言道,“应当在帮母亲准备招待客人的东西。你且等会儿,得闲了让她过来陪你。”   傅清言知道玲珑不认识这儿的人,怕她紧张,就在旁和她温声说着话。   没多久,丫鬟们来禀:“太太,姑太太,瑞王妃来了。”   屋内的太太们闻言都起了身。   瑞王乃是今上的亲叔父。瑞王爷和瑞王妃年纪大了,等闲不会出门。如今肯来傅家宴席,当真难得。   “老王妃来了?”邓氏惊喜且意外,“快快有请。”说着拉了傅氏一起亲自去迎接。   其他太太们也有很多跟着出了门去迎。   出门前,邓氏和傅氏叮嘱傅清言兄弟俩:“你们陪着玲珑一会儿。”   傅清行、傅清言就和玲珑一起跟了过去。   人不算少。虽然彼此间都隔了不少距离,傅清言依然怕人多会碰到玲珑,从头到尾都护在她的旁边。   瑞王妃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了院子里。主人和宾客凑在一起,虽算不上人山人海,搭眼看过去也有些拥挤。   许多小姐们也看屋里人多,索性在里玩,有的凑一起看锦鲤,有的欣赏府里花草。   看这情形,屋里一时半会儿的怕是不会消停下来。傅清言就和玲珑、傅清行商量:“不如在园子里玩会儿吧。”等到太太们在瑞王妃跟前依次露过脸后就好了。   玲珑和傅清行都没意见。   傅清言找了个离待客的厅堂不算太远的僻静院子,摆了棋盘。   三人轮番对弈,输了的下场换人。   因为玲珑年纪小,兄弟俩都让着她,以至于她一直坐在棋盘前,对手由兄弟俩轮番上任。   三盘下来,傅清言和玲珑对战的时候,傅清行遣了丫鬟去看看厅堂那边有没有。谁知厅堂那边还没好,丫鬟却给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   怀宁侯府二房的几位小姐来了。   “太太和姑太太在瑞王妃跟前,婢子们不好去通禀,只好来跟少爷和小姐说声。”丫鬟道。   玲珑问:“你说穆家小姐们到了,那送小姐们来的袁老姨娘呢?”   丫鬟茫然,“什么袁老姨娘?侯府的人把小姐们送来后就都走了。只三位小姐在。”   傅清言往前探了探身,与玲珑道:“那个老姨娘八成想着她走了后,把小姐们单独丢下,我们就不能不管她们。”   玲珑十分赞同他的猜测,“就是这样。”   “越是逼着,我越不爱搭理。”傅清言说:“咱们不理她们。”   玲珑就笑,“听四哥的。”   傅家两房加起来一同序齿,傅清言行四。玲珑便喊他一声四哥。   看俩人也不继续下棋了,反而凑一起嘀嘀咕咕,傅清行在旁问:“不如我们去迎一下她们吧。”   “她们来了便来了。”傅清言已经重新端正坐好,听了这话后头也不抬,凝视着棋盘,“姑母一早不就交代了?等她们到后直接带去院子‘休息’。照着做就好。”   傅清行踌躇着说:“毕竟过来是客。总不好冷待她们。”   “对她们还用这么客气?”傅清言啪地把手中棋子拍在了棋盘上。   他虽然性子温和,却不是对谁都和善,遇到不喜的事情,便锋芒毕露,“母亲不是说了吗,二房的人镇日里和姑母过不去。她们不让姑母好过,我们自然也不用对她们好声好气。”   傅清行叹了口气,“你们不去便罢。我跟去瞧瞧。”   玲珑捏着棋子抬头看他,“大哥,你真不用管。”   傅清行素来是个老好人,看不得旁人被冷待,并不听弟弟妹妹说的,自顾自出了院子去找人。   ·   穆少媛和双胞胎姐妹俩正由丫鬟领着往花园去。因为厅堂里都满着,没法把人往里带,就打算依着姑太太傅氏之前的吩咐,把她们领去那个打扫好的院子。   傅氏和邓氏都不是刻薄的性子。虽说要把人拘在那儿,倒也不会亏待她们。院落干净整洁,一切吃的用的都置备妥当,别说在那里待几个时辰了,就是待个几天不出来都没问题。   一路往那边走着,眼看着道路有点偏了,穆少媛当先止了步子。   双胞胎姐妹俩一直在叽叽喳喳谈论着今天穿的新衣裳,压根没留心在去什么地方。前面穆少媛停住了,她们才意识到这路有点荒凉,问丫鬟:“这是去哪儿?”   丫鬟低头说:“太太和姑太太给小姐们准备了果子点心。婢子带您们过去用一些。”   袁老姨娘在路上和三人提起过傅氏的打算。   穆少娟顿时闹起来,“凭什么别人好吃好喝的玩着,我们就要去那种地方?不干!”说着就要往别处跑。   穆少如随后跟上。   穆少媛低着头快步走在了她们旁边,而且越走越快,眼看着就要越过她们去。   邓氏和傅氏都是掌管过一府家务事的,自然有些手段。俩人早就有了准备,三人一闹起来,立刻有六名粗壮婆子拦住了她们的去处。   眼看着三人就要被婆子们擒住强硬带走了,傅清行小跑着过来,满头大汗地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往来都是客。断然不能这样亏待了客人。”   看到是府中大少爷,婆子们无奈停下手解释:“是太太和姑太太吩咐了的。”   穆少如和穆少娟轮番高声喊傅清行:“大舅爷你可得帮帮我们!”   穆少媛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滚动。   傅清行看三位小姐的手腕上都被握出了红痕,摆手制止了丫鬟婆子,“我来带她们走走。”   为首的大丫鬟急道:“可是姑太太……”   “姑母那边我来解释。”傅清行好声好气地说:“往来都是客。更何况是侯府的小姐。我带她们走一走,出了什么事儿,我一力承担。”   话说到这个份上,丫鬟也不好坚持,只能听他的,低头退了下去。   穆少如喊了句“大舅爷你可真好”,拉着穆少娟嘻嘻哈哈地跑着离开。   穆少媛朝傅清行福了福身,跟着她们离去。   傅清行想要叫住她们,眼看着小姐们都走远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转身离开,去看傅清盈那儿在忙什么。   ·   傅清言和玲珑对弈完那一局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同回待客的院子。因为不想一路过来不停和人打招呼,两人特意抄小道过来。   谁知刚从院子后门绕到院中,就远远地看到穆少如她们三人从院门口跑了进来。   恰好身边是一大丛青竹林。傅清言不愿玲珑和那几个人对上,抬手虚虚地拦了她一下。两人止步,把身形隐在竹林中,打算等那姐妹几个走远了再出来。   谁知另一侧也有人声传来。有两人说着话带了几个丫鬟往前去,方向恰好冲着穆家三位小姐跑来的方向。 第18章   穆少如和穆少娟听说老王妃来了,有心想要过去请安,跑得很快。   穆少媛在后面疾步追着。她是庶女,以她的身份,轻易不能独自在身份尊贵的人跟前请安。所以紧跟这两位嫡妹,打算随着她们一同过去。   双胞胎姐妹俩笑闹着嘻嘻哈哈往前跑。没留神旁边有人走过去,一下子撞到了对方身上。   姐妹俩吓了一跳,赶紧停住。   被撞到的那位小姐当即恼怒地指了她们气道:“你们哪里来的野丫头,这么不懂规矩!”   她年纪比姐妹俩略大一点,容颜清丽,身穿樱草色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戴赤金镶红宝石璎珞,下巴微扬,傲气顿显,一看便是出自高门大户。   双胞胎不认识她。但看她身份尊贵,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俩人对视一眼,赶忙齐齐道歉:“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沈芝雪气狠狠地说:“随口就说的一句话而已,值几钱几两啊!你看我衣袖都给你们弄皱了。我不管,你们赔我!”   “雪儿,你怎能跟市井妇人似的这样凶悍。”旁边出来幽幽的一声叹息,声音如空谷而出,甚是美妙,“要我说,合该把她们擒住,质问她们的家中长辈。也不知是什么样粗俗的人家,才能教出这样不成体统的孩子。”   说话的女子身材高挑,约莫十八.九岁,穿青莲色绣银纹对襟衫。相貌十分好看,因不苟言笑神色冷淡,整个人像是脱离于凡世一般不带有烟火气。   沈芝雪猛地反应过来,喊人来捉住姐妹俩。   刚才在外头的时候,六个婆子上来,双胞胎差点就被抓了去。现在经历过一次有了经验,一看情形不对,俩人忽然一起点头,默契地拔腿就跑。   沈芝雪没料到有人在冲撞她后敢逃走,愣了愣后,指了身后的丫鬟说:“把她们给我追回来!”   “不必了。”那神色冷淡的女子说道:“等会儿午宴时自然能够看到。到时候再计较也不迟。现在瑞王妃在里头,你这样大呼小叫地拿人,反而落了下乘。”   沈芝雪恨恨地跺了跺脚。   这时她看到旁人一人缩手缩脚地站着,看着这边欲言又止,就点了对方,问:“你是谁。在这儿做什么。”   穆少媛迈着小碎步过来,福身说道:“我姓穆,那两个是我家妹妹。若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小姐不要怪罪。”   介绍自己的时候,穆少媛特意把姓氏加重了下。试问和傅家相熟的姓穆的人家能有几个?唯独怀宁侯府了。   果不其然。   听闻她是出自怀宁侯府后,沈芝雪的脸色和缓了点。   “你是侯府的女儿。行几?”沈芝雪问。   穆少媛脸上有点发烫,“二。”   沈芝雪没多想,又问:“那你和傅家的……”   她正想问和傅家四小姐熟悉不熟悉,旁边那神色冷淡的女子却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雪儿,你理她作甚。”那女子说道:“怀宁侯府行二的小姐是老国公爷庶子的庶女。如此低微的一个人,还好意思借了侯府的势来我们面前显摆,当真是可笑至极。就这种卑微的人,和她说一个字都是多费唇舌。无需理会。”   这话字字如刀刃,戳得穆少媛心口疼。她见她们两人明显出自高门,确实是打算借了侯府的势来结交。谁知对方两三句就把她贬低到了尘埃。   穆少媛指尖掐着掌心告诉自己不要哭,硬憋着没说话。   沈芝雪气恼地横了穆少媛一眼,好声好气地挽了女子的手臂,“好吧,我听六姑的。”   等到这姑侄两个走远,穆少媛揉了揉眼,咬着嘴唇落着泪,一脚高一脚低颇为狼狈地离开。   周围静寂下来后,傅清言方才带了玲珑从竹林中走出。   玲珑望着沈家小姐离开的方向,问:“那个高一些的是谁啊?”   她原以为沈芝雪就已经够目中无人了。没想到那个“六姑”更甚。   傅清言道:“沈家六姑娘。”   “六姑娘?”   既是叫做姑娘,那就是还没有出嫁。可她显然年纪不小了,玲珑疑惑这一点,问:“这是怎么回事?”   以沈家的门第,不该如此才对。   傅清言与她走在无人的僻静处,轻声道:“沈家六姑娘是沈二小姐的六姑姑,皇后娘娘的幺妹。如今已经十九岁了,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可能因为很有才气的缘故,平常人她不太看得上眼。”   说到这儿,傅清言神色复杂地看着玲珑,觉得这些话不该和一个小孩子讲。   可玲珑求知若渴的眼神让他不好意思不说,好半晌,傅清言才支支吾吾地道:“她年少时就心里有了人,多年来一直坚定着非那人不嫁,谁劝都不行,连她长姐皇后娘娘劝了也不肯听。偏对方根本不搭理她。结果磋磨到了现在亲事都还没定下。气质倒是磨得和那人有些相似,愈发清冷起来,不太合群。”   玲珑想到刚才沈家六姑娘对待穆少媛时候鄙夷又刻薄的话语,小大人似的感叹了句:“想不到她居然还是个痴情的。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容易。”   一抬眼,却见傅清言神色古怪,忙问:“怎么了?”   傅清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知她相中的那人是谁?”   “呃,谁。”   “北镇抚使,郜七爷。”   “……”   好吧,玲珑现在忽然觉得,那沈家六姑娘苦等爱情的故事没那么动人了。   这么个刻薄又嘴毒的人,居然妄想嫁给七叔叔?   凭什么哦。   ·   傅清言把玲珑送回屋里时,厅中已经没有那么挤了。太太们有的在别的屋子摸牌,有的在园中散步,有的则和姑娘们说着话。只还有七八位和瑞王府相熟人家的当家太太在和瑞王妃说话。   玲珑进去后,朝瑞王妃端正行礼。   老王妃笑着亲自虚扶了她一把,上下打量,赞道:“是个好孩子。”   玲珑不愿和那沈家姑侄两个碰到,做什么都跟在傅氏或者邓氏身后,绝不离开半步。   远远地看着那个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儿,沈静玉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沈芝雪明白,六姑特意过来傅家,就是打算问问那小姑娘为什么可以得了七爷的青睐。偏偏对方不懂事,跟屁虫一样总是在长辈们身后,让人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   侯府二房的几位姑娘虽然没捅出大篓子,可惹出的事儿也不少。到底是被“请”去了那个专门准备的院子。   午宴过后,女眷们重新聚在厅里,准备歇息会儿游园。   瑞王妃拉着玲珑的手,指了她和众人说:“我刚才瞧了这孩子很久。非常懂事乖巧,半点都不让人操心。”又与玲珑道:“前些天郜家老七去王府的时候,和王爷提起过你。老七说你最听话不过,是他见过最好的孩子。果然,他看人很准,就是有眼光。”   瑞王妃一席话,比寻常人百般的赞扬都来得有用。   更何况她话里还提起了郜七爷的意思。   太太们纷纷赞扬玲珑。   玲珑有些受不住这样热情洋溢的场面。可是,她隐约猜出是七叔叔特意为她请来了瑞王妃,所以即便笑得脸颊发酸,也开心得硬撑着。 第19章   这时候有丫鬟捧了茶具进屋,随后进来的是名十二岁的少女,气度端庄,笑容柔美。   “前些日子得了些不错的茶,我献丑给王妃和伯母们斟一杯。”傅清盈说着,朝玲珑使了个眼色,“只是茶艺不精,还望长辈们见谅。”   玲珑知道,姐姐这是怕她被“围攻”所以帮忙拉她出重围呢。玲珑感激地笑了笑,凑到傅清盈的身边跟着。   有位侍郎太太闻言笑道:“谁不知道傅家大小姐茶艺甚好?你若还算‘不精’的话,那我家那几个丫头就是差到地底下去了。”   傅清盈抿着嘴笑,让丫鬟把紫砂茶具一一摆好。又唤了丫鬟捧上各种普洱,让太太们挑选。待到每人都择好茶后,傅清盈正要烫茶具,却有一人忽然走上前来,说:“今日天气不错,我也颇有兴致。不若我和傅小姐各给长辈们倒一杯茶,看看谁的更好,如何?”   大家都望向说话的沈芝雪。   傅清盈的笑容淡了些,垂眸烫着茶具,说:“您是客。这茶原本也该我斟了来。何至于让客人动手。”   “说的也是。”沈芝雪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过几日我们在家中设宴,招待大家,两位傅小姐都来。在我家的话,我是不介意这茶是不是主人来沏。到时候你我再比试一番,如何?”   傅清盈今日忙着帮忙准备物品,并不知道沈家和侯府二房小姐们起了些冲突。也没把沈家到来的目的和玲珑扯上关系。   傅清盈出身名门,自小学习茶艺,也是很自信的,听到对方一再挑衅,她一来不愿继续僵持下去,二不愿显得怯懦,索性顺势答应下来。   邓氏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比试就算了,怎么都没留意到对方说的是“两位傅小姐”?这样一来,把玲珑也牵扯进去要赴宴。   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么多人看着,邓氏也不可能让她把话收回来了。   玲珑见双方几句话就把事情定了下来,连带着她也得跟着去,忙问:“不知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沈芝雪正琢磨着,一旁沈静玉当先说道:“二月二十二。”   玲珑听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时间足够晚。   现在已经是正月底了。再过几日,二月初九开始是春闱。七叔叔要下场的。在那期间,她可一心扑在那上面,别的什么都顾不得。   ·   一行人回到侯府后,怀宁侯穆霖把二房的几位小姐全部关了禁闭。为期一个月,谁都不准提前出来。   陆氏这次是真的急得病倒了。   袁老姨娘哀哀地求着穆霖,“侯爷,她们又不是故意的。婢子问过了,沈家的那些人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小姐们没做错什么,沈家还要故意为难。侯爷,您就绕过小姐们一次吧。”   说起这个,穆霖就满肚子火气。   这些孩子无法无天,不只违抗侯夫人的意思不肯去院子里待着,还和沈家人起了冲突。沈家甚至派了人来质问他,为什么侯府的孩子要去冲撞六姑娘和二小姐。   幸好后来傅氏当机立断把她们送到那个院子里守好。   午宴过后,沈家六姑娘和二小姐为了这几个不懂事的去寻过傅氏,傅氏说孩子太过冒失,送去院子是特意罚她们。沈家的六姑娘当时没有寻到人,也不好在别人家院子里硬闯,这才作罢。不然的话,以沈家人的脾气,这事儿还指不定怎么样。   袁老姨娘还想再求,穆霖直接指着她的鼻子怒吼。   “还不是你!夫人忙着没空,所以让你陪着她们看好她们。你倒好,自己提前离开了,还到街市转了一圈想要蒙混过去。不然的话,哪里能捅出那么大的篓子!”   穆霖气极拂袖而去。   袁老姨娘呆呆地站着,没敢再吭声。   虽然二房的事情闹得厉害,不过,玲珑半点都没有去关注。   她现在全副心思都在春闱上面。确切的说,是在将要参加春闱的七叔叔身上。   进入二月后,玲珑的心就开始提起来。时不时的寻了穆少宁,细问七叔叔最近在忙什么。   穆少宁刚开始还没察觉,后来次数多了,他便发现了她的目的所在,哼笑道:“你怕七爷考不中?告诉你,七爷厉害着呢。你瞎操心什么。”   玲珑知道七叔叔厉害。   她也不想担忧来着。可是一想到他既得办案,又要读书,还兼顾着习武,就止不住地一阵阵担心。   穆少宁被玲珑问来问去了许多回。见到郜世修的时候,就会时常提起来几句。看七爷没制止他说下去,后来玲珑每次找他,他都会在卫所和郜世修唠叨起来。   “……今天居然还问了问七爷做完事的时辰。我和她说了正常下衙的时辰,又和她讲,飞翎卫的事儿那么多,怎么可能准时归家?也不知道这丫头听进去了没。”   这话不过是随口几句,说完穆少宁就抛在脑后扯起了其他。   郜世修翻着卷宗的手指微顿,望着窗外次第开起的迎春花,若有所思。   玲珑没敢去国公府寻七叔叔。生怕扰了他读书。于是瞅准了下衙的时间,由顾妈妈陪着,到荷花巷的街角去等着。   她想着,看看七叔叔什么时候能够归来。若是早一些就好了。早一点的话,知道他可以睡得好休息得好,精神也能养足。她也能放心一些。   车子停在街角转弯过去的地方,玲珑坐在车上,每每听到有马蹄声,就下车朝国公府门口看过去。   说来也是真巧。第一次下车,刚探头探脑了没多久,她就听到马蹄声、看见那熟悉的挺拔身影。   玲珑觉得自己藏得可好了,只朝那边露出半个脑袋,悄悄看着七叔叔进府。   可是飞翎卫各个都是功夫好手,目力过人,怎会发现不了她的存在?只不过碍于七爷没有下达任何指令,所以没人敢妄自行动罢了。   “七爷。”进到国公府后,几人绷不住了问道:“您刚才怎么不去见玲珑小姐?”   大家伙儿一看就知道小姐是来找七爷的。七爷那么疼小姐,怎么现在反倒是视而不见了?   “不必过去。”郜世修道。   小丫头明显是打算偷偷瞧他一眼就作罢。如果真想寻他,大大方方来国公府见就可以。或许是不想耽搁他读书吧。她既是有这个心,他便不想去戳穿她的好意。   七爷发了话,飞翎卫们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叹着气把这事儿搁下。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不止是这一天,后面一天、再后面一天,甚至于是在春闱之前的每一天,他们都在街角看到了玲珑小小的身影。   而且,飞翎卫们惊异地发现,原本北镇抚使大人每日归家的时辰不定,有时候太晚了,甚至都可能歇在宫里。可是自从第一次在街角见到玲珑小姐起,七爷开始每天都压着下衙的时辰,准时归家。   说实话,北镇抚司的事情多得满天飞,按时下衙可真的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如今七爷白天忙得脚不沾地,经常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只为了准时归家……   他们都替他累得慌。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轮番每天都这样,飞翎卫都在为北镇抚使大人着急。   “七爷。”这天再一次是这种状况,他们等不及进到府里,策马在荷花巷行着的时候就憋不住小声苦劝,“您看,要不您和玲珑小姐说声,咱们已经知道她在那儿等了,往后别来了?这风大着呢。别吹病了。”   “不必。”郜世修道,“每日早点回,让她看一眼就好。等不了多少时候。”而且还不能回来得太早,早了怕是她没过去。   飞翎卫急道:“可是——”   郜世修右手微抬。   飞翎卫们顿时噤了声没人敢再劝。   郜世修强迫自己不回头去看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知道这姑娘很重情义,也心思细腻。想到从川中往京城过来时,她一路的隐忍,郜世修明白,倘若他不让她每天看上一眼,只口头告诉她,自己每日都会早些归来、一定养好精神去赶赴考场,她怕是不会放心。   周围的人都不担忧他的会试。每个人都觉得,他天纵奇才,一定考得好考得中。   唯有这丫头,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为他紧张忧心着。   郜世修紧了紧握着的缰绳,在将要进入府门的刹那,终是忍不住视线挪移轻轻瞥了一眼。   看到街角那小小身影后,他忽地心安下来,唇角也不由得微微勾起。   回到院子,独自进屋换了身衣裳,郜世修沉吟片刻,去到茶厅,让人把郜家族学的女先生叫了来。   “过了年后,家中小姐们可是已经开始重新读书了?过几天春闱过后,我打算带个小姑娘来,跟着家中小姐一起读书。年纪不大,快九岁了。你们提前准备一下。”   郜世修语气平淡地说着,眸中笑意闪现。   如果小丫头知道往后每日都能见到他,不知道会开心成什么样儿。   ·   玲珑掰着指头熬啊熬。   好不容易等到了会试结束的日子。   她心急得不行,和傅氏说了一声,掐准了散场的时辰,估摸着七叔叔差不多到家了,忙带着顾妈妈和冬菱准备起来,打算到对面国公府去看看。   玲珑正要吩咐人准备马车,却听人来禀,说是有人求见。   去到茶厅后,看到来人,玲珑意外至极。   “长河?”她认出此人是七爷身边的近卫,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长河朝她深深揖了一礼,恭敬说道:“七爷说小姐一定会在这个时辰出府去找他,特意遣了小的来接您过去。” 第20章   玲珑头一次来国公府。   马车一路前行, 进到府里方才停下。有轿子早已候在旁边。   身穿靛蓝色褙子的婆子上前扶了她下车,丫鬟搀着她上到轿子上。一路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停下。   玲珑掀开帘子一瞧。嗯,很好。走了那么久,这还没到垂花门呢。想想也是。七叔叔肯定是住在外院。她也没必要往垂花门里去。   ……不过, 国公府可真够大的。   有位体面的妈妈走上前来,给玲珑引路, 一直走到了院门前方才停下。   玲珑仰头去看, 院门旁悬了个匾额,上书“菖蒲”二字。   到了这个院子后, 所有丫鬟婆子管事妈妈全都驻了足。很显然, 这儿是不准她们进来的。   冬菱也被拦阻在了外面。只有顾妈妈,因为要照顾玲珑, 被允许随身伺候。   之前长河一直跟在玲珑后头, 到了这个时候, 他走上前来给玲珑继续引路。   菖蒲苑十分敞阔。玲珑大概地目测了下, 至少有三个秋棠院那么大, 说不定还要更宽敞一些。路边栽有高树, 树旁满是花草。花香四溢, 阵阵微风吹过,那香气迎面而来, 让人不由得就心情愉悦。   一路往里去, 隔上段路便能见到几名目露精光的侍卫, 一看便是功夫好手。   菖蒲苑是七爷一个人住, 待客处和书房直接设在了第一进院子里。   长河引了玲珑到书房外。这回,连顾妈妈也被拦在了外面,只能等在廊檐下不能入内,仅玲珑可以到里头去。   玲珑抬手叩门。   清冷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玲珑开心地推门而入。   屋内,郜世修正立在窗边,手执书卷。夕阳渐渐西下。窗外暖光洒在他的身上,淡化了他周身的清冷,看上去温和而又沉静。   玲珑进屋后,他依然手不释卷不曾抬眼看过来。玲珑走到他的身边,左瞧右瞧,七叔叔还没反应。索性凑到他身侧,扶着他的手臂,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才晃一次,咚,额头上被很轻地敲了下。   玲珑捂着额头抬眼去看,视线范围内,是还没有完全收回的书脊一角。   “七叔叔打人。”玲珑委屈巴巴地望着郜世修。   “现在想起来叫我了。”郜世修语气故意放冷,眉目却很温和地垂眸望着她,“怎的进来后不吭声不理我?”   玲珑不怕他,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坐着。   “七叔叔这话说得不对。明明是你在看书顾不上我,我没办法了才过去打扰你的,并没有不搭理你。”   小姑娘个头不高。在椅子上往后坐得实,两条腿就悬空。晃啊晃的,一看就很悠闲自在。   “你若是叫我一声,我自然应你。你不声不响的,我如何应你。”   郜世修微笑着回到桌案前落了座,目测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起身走到玲珑身边,说:“起来吧。”   玲珑跳下椅子。   郜世修将这空椅放到了他的座椅旁边,示意玲珑过来。   玲珑就在桌前和他并排坐着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刚才七叔叔翻阅的居然是最基础的声律启蒙。旁边桌上一溜过去有四书五经,还有三字经千字文。知识深一些浅一点的都有,大都是启蒙就开始学的。   “你以前识过字吧。”郜世修这句是陈述而非询问,因此不用她回答,他就继续说道:“来,我看看你学到什么程度了。”   有时是他指了字让玲珑认,有时是他就一些段落做出提问,她回答。半个多时辰下来,郜世修基本上知晓玲珑学习的程度。   他又让玲珑写了几个大字,画了两幅小图。   “你的底子不错。”郜世修道:“过段时间开始跟着郜家小姐们来族学上课吧。”   这个安排可真是让玲珑意想不到。   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说:“七叔叔,你说让我来郜家读书?”   “嗯。”   “太好了。”玲珑美滋滋地想着,这样以后就能时常看到七叔叔了。   “我会把你大致的程度和几位女先生说一下。”郜世修合摊着的书册,指了其中几本,“你将要学习的课程一共有这些。族学每个月逢一的日子休息,一共有三天。另外逢二的下午你也可以不用去,可以自行安排。”   玲珑知道,但凡族学,一旦安排好了课程,基本上不太可能会在中间空出来半天,大都会紧凑安排完课程后,在最后一天留下半天空闲。   这里怎么不一样?   玲珑把这个疑问说给七叔叔听。   “嗯,这个。”郜世修语气平静地道:“其实那半日是有课程的。有个老妇专门讲女戒女训和女德。我觉得那些没什么用,做主帮你推了。你只管学其他有用的就好。”   这个想法可真的是出人意料。玲珑的笑容更大了些。不过想到另外一件事,又有些沮丧,刚刚扬起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唉。”她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如果不用去沈家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就能早一点来族学,早点来七叔叔这边玩。   郜世修领会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不想和沈家那些人再见面。   “沈家那边,你虽然要小心着些,却也不用太过担忧。”郜世修道:“届时我自会想办法遣了人去帮你,定然能够护你周全。”   听到这话,玲珑心里的好奇多过了忧愁,“七叔叔打算让谁过去?”   郜世修沉吟片刻,“还说不准。我得看看那天她们谁有空闲。”   会试时人的精力和体力经过了大量的消耗。在连日的书册和测考后,一定会疲惫至极。   玲珑想要见到七叔叔,其实最主要的就是看他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吃得消。如今见他没什么事,知晓他身体底子好没损耗太大,她也就放了心。   不过,这种时候,休息是很必要的。   玲珑生怕累着七叔叔,看看这边没什么事儿了就准备告辞离去。   临近分别,玲珑到了马车旁边刚要上去,却听郜世修忽地在后面唤了她一声。   玲珑回身抬头,“七叔叔?”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温暖的大手已经轻轻按在了她的发上。   “不错,长高了一点。”郜世修淡淡笑着,顺势揉了揉玲珑头顶的发,“我这儿有小厨房,以后你上学的时候如果饿了,想吃什么尽管和他们说,让他们做给你吃。”   玲珑一听,高兴极了,连忙答应下来。又暗戳戳地想着,以后上学的时候要不要每天都饿上一顿,专程来七叔叔这儿蹭吃蹭喝。还能顺便和他聊聊天。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空。   ·   车子驶出国公府。   郜世修立在菖蒲苑外,目送车子远去。   玲珑忍不住从车窗口探头往回看。直到车子转了个弯,连七叔叔模糊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她才坐回了车里。   马车刚出国公府的大门,旁边突然有人策马疾驰而来。到了国公府门前依然没有减缓速度的趋势。   驾车的车夫经验丰富,看情形不对,当即勒了缰绳急忙把车子停下。即便反应及时,马儿却没法瞬间收住力道,连马带车又往前跑了几尺。   由于这几尺的关系,一匹拉车骏马的前蹄就擦过了对方骑着的马蹄。   疾驰的马嘶鸣着扬起马蹄。上面的人身子剧烈晃动着,差点摔下来。   “长没长眼睛!”马上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矮胖皮肤微黑,脸颊泛着醉醺醺的红晕,拍着马背扯着嗓子喊,“敢挡我的路,想不想活了!”   马车夫刚要反驳,看清对方是谁后,只能压下满心怒意,陪着小心说:“世子爷,小的也不是故意的。”   听了他这话,顾妈妈朝外看了眼。望清楚马上人的五官后,她压低声音讶然道:“居然是郜世子。”   刚才那一下猛然拉缰让玲珑身子撞到了车壁,胳膊泛着疼,根本没能去留意外头的情况。   顾妈妈说了后,玲珑恍然意识到和车夫起冲突的人是国公府世子郜世良。   这位世子爷她略有耳闻。   傅氏怕她不清楚两府之间的事情,这些天陆陆续续把国公府里重要的一些人和她略微提了下。   玲珑印象最深的是,郜世良品行不端,时常混迹于三教九流聚集的场所。   这是他父亲老定国公最不能忍受的。   郜世良出生时,定国公正在外征战,没能第一眼看到儿子。后来郜世良成长过程中,定国公也是在外时候多,在家时候极少。等到儿子长大,定国公才发现他早已染上恶习,吃喝嫖赌四样均有涉猎。   定国公一边懊悔自己没能担起责任好好教导他,一边恼他不争气,多有苛责。   父子俩关系越来越差。   郜世良行事愈发没有章程,定国公每每看到了,责罚也更狠。   相较之下定国公对幺子郜世修的疼宠就尤其明显起来。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世子爷和七爷的关系就开始僵持对立。   傅氏之所以把这些讲的那么详细,就是因为国公府那边早已知道玲珑是郜七爷的人。   所以傅氏特意提醒玲珑:“国公府其他人或许和你不会有什么冲突。但是遇到了大房的人却一定要小心,特别是世子爷,最好不要招惹他。”   如今听闻外头的人正是郜世良后,玲珑瞬间记起了傅氏的嘱咐,和顾妈妈说:“告诉车夫,尽快走。不要和他多争执。”   可是已经晚了。顾妈妈还没来得及想法子提醒车夫,郜世良已经下了马,摇摇晃晃地朝着车厢这边来。   车夫要去拦他,被他一巴掌扇了过去,还踹了几脚。   顾妈妈赶忙下车去拦人。可是郜世良已经伸手扒住了车窗,掀开车帘。   “这是谁家的女眷啊。”郜世良说着,眼睛咕噜噜转着往里看,“让我瞧瞧。”   浓重的酒臭气袭进车内。   冬菱把玲珑挡在身后,怒斥道:“休得无礼!”   看到她后,郜世良倒是略微清醒了点。   “冬菱姑姑?”他问:“您不在太子东宫里伺候着,来这里做什么。”   再一回头,看到顾妈妈,郜世良的酒醒了一半,“哟,顾嬷嬷。今儿出来的是太后娘娘吗?”   顾妈妈忍着怒气说:“婢子现下在玲珑小姐身边做事。”   听到那个小姐的名字,郜世良先是茫然的想了会儿,继而反应过来,目露凶狠。   “我道是谁呢。”他冷笑连连,“原来是七弟宝贝的哪个小姑娘。”说完继续扒车窗探头往里看,“让我瞧瞧有多漂亮。值当他那么小就开始养着。”   这话语里的龌龊意味让顾妈妈恨极,怒喝道:“请郜世子说话注意分寸!”   “分寸?”郜世良双目赤红,甩着袖子高声道:“一个个的只知道让我注意分寸。他老七什么时候注意过他当弟弟的分寸了?毛头小子,也敢在我跟前作威作福!”   “是么。作威作福?”   突如其来的清冷声音骤然响起。打散了这昏臭的气氛,带来一丝清明。   郜世良怔怔地转头看过去。   开始昏暗的天光下,一道挺拔的身影正从不远处往这边来。   郜世良讷讷地说:“七弟,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压根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到马车边,温声问:“丫头?没事吧?”   “没事。”玲珑小声地说。   郜世修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看到七爷来了后压根不搭理自己,只管着那车里头的陌生人,郜世良“哈”地笑了一声,借了酒力壮胆,阴阳怪气地说:“不愧是老七。什么都想抢我的。我就和小姑娘说几句话而已,你也抢着来,把我赶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郜世修低声叮嘱了玲珑几句,慢慢侧身,望向郜世良。   “大哥这话说得好笑。”郜世修口中说着笑字,眸中却半点暖意都无,反而蕴藏着无尽怒气,“你自己把这世子之位看得那么重,就以为旁人都想要抢夺。须知这些我自己也能挣了来,根本不在乎。不过,你若是想要动她一丝一毫的话——”   郜世修目光陡然冷厉如利刃,压低声音,凑到郜世良跟前,一字字说道:“我不稀罕要你这世子的位置,却可以拿了你半条命去。”   郜世良缩缩脖子,身子颤抖着往后退了几步。   他再嚣张,也不敢和这个幺弟正面对上。   但凡郜七爷说要取的人命,就没有能逃过去的。   谁也说不清楚,那双修长有力瞧着十分白皙好看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血。   郜世良拔腿就往府里跑。   郜世修却不放心让玲珑独自回去了。   “我送你一程。”郜世修说着,打开马车帘子,长腿一迈上了车。   玲珑没料到他说做就做那么干脆,赶紧朝里挪着,给七叔叔腾出来位置。   郜世修身高腿长,坐在玲珑的小车子里,很有些伸展不开。只能长腿屈起,把手臂搭在膝盖上面。   车夫把骏马调整了下驾好车子。冬菱和顾妈妈凑到前头在车夫旁边坐了。只留郜世修和玲珑在车内。   “这里也太局促了些。”郜世修非常不满意地上下打量着车厢,看它寻常样式,有的地方稍微有黑漆剥落,半旧不新的,想来是侯府里姑娘们轮换着用,就道:“改日让人专门给你做一个。喜欢什么样式的?”   他刚开始是想随便找个话题,免得小姑娘还想着刚才的事情,吓得晚上睡不好。   可是仔细看过后,他是真的决定给玲珑换个车。   他就没用过这么旧的东西,更不喜欢和别人共用物品。玲珑自然要和他一样,有个独自使着的车子才好。   也怪他之前没考虑到。   玲珑看七叔叔当了真,赶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又不常出门去,车子大了也没用。再说了,我个子小,用着挺合适的。”   见玲珑十分坚持,郜世修就沉默着没再提起这一茬。   侯府距离国公府不远。很快车子就到了侯府前头。   车子停下后,郜世修也玲珑道别,又朝冬菱示意了下。冬菱寻了个借口暂时没跟着车进府,而是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会儿,出来见郜七爷。   冬菱怕自己什么地方做的不好,紧张得头也不敢抬。静寂了一会儿后,方听七爷缓缓问道:“现下京城的小姐们惯用什么样的车子?哪种最好?”   冬菱不解,垂眉敛目恭敬说道:“婢子也不知道。这京城内,车子大同小异,没见有谁的特别。”   郜世修意识到冬菱刚从宫里出来,或许还不清楚京中情况,就准备离去问问别人。   后忽地想起一事,他又停了步子问:“那沈家的有没有特别之处?”   说到这个,冬菱倒是有印象:“前些天去傅府做客的时候,好多太太都说沈家二小姐和六姑娘的车子漂亮。特别是六姑娘的,车子外头雕的花纹都比旁人的好。”   “是么。”郜世修若有所思,“她车子什么样式的。雕花又是怎样。”   冬菱仔细地描述了番。   郜世修略一颔首,没再提起旁的,让冬菱回了府。   ·   没几日,到了玲珑将要去沈府做客的前一天。   田庄上的庄头来了府里,请示侯夫人今年庄子上的一些安排。傅氏脱不开身,玲珑独自在晩香院里看书。   书是七叔叔让人送来的。崭新崭新,还透着清新墨香。   玲珑爱不释手,连翻页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锦绣端了碟水果进屋,搁到桌子上,说:“小姐,七爷让人送了东西来,您过去看看吧。”   玲珑正看书看得迷,随口道:“七叔叔送我的?你拿来我瞧瞧。”   锦绣笑道:“东西有点大,搬不过来,得请您过去看看。”   玲珑恋恋不舍地放下书。   走出屋子后,她从刚才看的那一段文字里回神过来,想起是七叔叔给她送了礼物,顿时欢欣雀跃,脚步轻盈地跟着锦绣去了前头。   千算万算,没料到是一辆崭新的马车。   车子刷粉色漆,边角雕精致繁复的四君子图。车厢外头挂了十六个做工精细的小铜铃铛。铜铃铛下缀着络子。车子驶动的时候,络子随风而动,铃铛叮当作响,半掩着马蹄踏地声,又好看又好听。   车内铺了两层锦垫,边上放有四个嫩粉色桃枝纹靠枕,角落是一个两尺多高的小叶紫檀青竹纹矮柜。共有三层,打开来看,最底下是干净新衣裳,中间是首饰,最上面是些随手可用的点心。   玲珑把这车子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越瞧越喜欢,抬眸笑问送车来的长河:“七叔叔这是哪儿买的?”   长河与玲珑颇为熟悉。上次去国公府,就是他给玲珑带的路。所以郜世修这次遣了他来东西。   听到玲珑这样问,长河笑答:“外头哪里买得到这样好的?是七爷前两天设计好了图样,命人找了十几个名匠给赶制出来的。”   玲珑突然想起来七叔叔说要送她车子的事情。可她记得自己已经婉拒了啊。而且,就算要送,也没必要赶得那么急吧。   听到玲珑的疑问,长河无奈地摊了摊手。   “小的哪里敢猜爷的心思。不过,工匠们倒是顺口和小的说过几句话。”他道,“爷特意吩咐过他们,务必要在今日之前把车子做好,得让姑娘能坐了这车子去沈家赴宴才好。” 第21章   于是, 玲珑在去沈家赴宴的那天,就乘着七叔叔特意让人给她做的这个马车去了。   这马车设计得巧妙,从外头看显得小巧可爱,其实里头十分宽敞,也不似旁的车子那么颠簸。   到了沈府门前, 想到沈家那俩姑侄,玲珑宁愿待在车里, 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舒适的马车。   前头傅氏已经下了自己的车子, 遣了人来唤玲珑,她才不情不愿地由顾妈妈扶着走了下来。   这次过来参宴的太太和姑娘们不少, 比起傅家那一次来好似人还更多些。   玲珑的车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些姑娘喜欢这车的样式, 就来询问从哪里买的。   她们不好意思去麻烦侯夫人,就寻了玲珑来问。   “七爷让人给做的。”因为沈家的地位特殊, 这次跟来的是锦绣和顾妈妈, 现下便是锦绣笑盈盈地为姑娘们解惑, “这车子是七爷亲自设计让人做的, 外头买不到。”   七爷并不避讳疼爱玲珑小姐这一点。所以在外头, 无论是顾妈妈也好, 锦绣或者冬菱也好, 都不怕说起七爷待小姐的好来。   听闻是郜七爷的手笔,询问的太太和姑娘们面面相觑, 没再多说什么。   这话没多久就传到了府里头。   沈静玉原本在和相熟人家的太太说话, 听闻对方绘声绘色地说起马车旁的那一幕, 她硬生生把手里的帕子撕开了个口子。   沈静玉撂下那几位太太, 出屋透气。   恰好沈芝雪来寻她。   “六姑。”沈芝雪凑到了沈静玉的跟前,小声说:“刚才我琢磨出了个法子,能让傅家小姐出丑。只是需要借你一样东西。怎么样,你帮不帮我?”   这话一听就是需要贵重罕见的东西。   如果是以往,沈静玉不一定答应。可经历了刚才那一遭后,她直截了当地问:“你需要什么。”   “六姑,就是前两天娘娘刚赏给你的那套茶具。”沈芝雪讪讪地说。   让沈芝雪没想到的是,沈静玉居然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好。”沈静玉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待你成功后,我想让你想法子帮忙把那玲珑叫到我身边来。我要单独会一会她。”   ·   傅氏带了玲珑过来后,正巧有相熟的太太来赴宴,傅氏就去了太太们相聚的地方,让玲珑和其他姑娘们一起玩。   这几位姑娘都是好脾气好性子的。玲珑和她们是第一次见,因年龄相仿,相差不到两岁,倒也都能凑上话。   傅清盈还没来,玲珑就与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没多久,沈府的妈妈再次引了客人进院子。   周围的姑娘们纷纷起身,轻声嘀咕:“她怎么来了!”语气有些慌乱。   玲珑正无聊地低头看着水池里的锦鲤,还没反应过来她们指的是什么,突然肩膀上一沉,被人大力拍了下。   玲珑吓了一跳,身子晃了晃,手中握着的鱼食哗啦啦尽数掉进了水池。   “你就是七爷说的那个小丫头吧?”爽朗的女声从后传来,带着善意的笑声,“他让长海和我说,满院子里头最漂亮的那个就是。我一眼瞅过来啊,是你准没错!”   玲珑起身回头看过去。   对方是名少女,看相貌,像是十七八岁。可是真的很高,比十二岁的傅清盈高了大半个头。不穿寻常裙装,做短衫打扮。浓眉大眼,头发用发绳高高扎起,有女子的俊美,也有男子般的爽利。   “你是——”   “哦,七爷还没和你说过我?”女子拍了拍胸,“我叫孟华琼。他让我今天来守着你。”   玲珑愣了愣。   姓孟的?   怪道这样洒脱。原来是孟家女儿!   玲珑早已听傅氏说起过,若说京城有哪家的女儿最不同寻常,那一定非孟家莫属。   孟家世代行伍,武艺传家,就连女子都可习武。   郜七爷的生母便是孟老将军的女儿、孟大将军的胞妹。   眼前这位则是——   孟华琼见玲珑面露疑惑,主动自我介绍:“我祖父是七爷的大舅。我唤七爷一声表叔。你与我平辈,叫我琼姐姐吧。”   玲珑开心地唤了一声。   孟华琼乐呵呵地应着,看看周围没有合适的椅子,直接在池塘边坐下了。   自她来后,周围的小姐们都不再靠近。   并非是嫌弃,而是忌惮。   孟家世代军功,在朝中的地位非同寻常。因战绩卓绝,女子亦曾助太.祖开疆扩土,所以孟家女儿做事无需和旁人家的女儿那样受到管制。   这样不受约束的女子,闺阁女儿们其实是羡慕的。可是羡慕是一码事,和对方相交却是另一码事了。   孟家女儿根本瞧不上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宁愿和军中将士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被瞧不起的次数多了,女孩儿们见了孟家女子也是抱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想法。   玲珑并不知道这些。因为没人告诉她。   所以,她看到孟华琼后,没有半点儿的害怕和紧张,反而有着说不出的喜欢。   其他小姐们另凑成一堆去了旁边假山下玩。   玲珑邀了孟华琼在院中石桌旁饮茶。   问丫鬟要来了茶和水,玲珑亲自烹茶给孟华琼喝。   “咦?你还挺似模似样的。练了不少年了吧?”孟华琼看着玲珑熟练的动作,倍感新奇地问。   “还好。”玲珑答得简短。把倒好的茶捧给孟华琼。   孟华琼转着茶杯,瞧着里面清透的汤汁,笑道:“你居然不怕我。”   她的手不似闺阁女儿那样纤细白嫩,而是有很多的茧子。硬硬的,充斥着年复一年的汗水和苦练。   “怕你做什么。说实话,我很佩服你。”玲珑以茶代酒和她碰了碰杯,“晋中商人里,也有女子支撑起门户的。很厉害。我也很佩服她们。”   这又是另一种奇女子。   孟华琼心存敬意,点点头,因为不了解,所以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在这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没多久,锦绣从院子外头匆匆而来。   “小姐。”锦绣又急又快地说:“傅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已经到了隔壁院子,正要和沈二小姐斗茶呢。”   “什么!”玲珑猛地起身,“怎么我没听说?”   “她们定下的斗茶地点是在太太们说话的那间屋子,让太太们做评判,并没打算请小姐们。”所以,在这个少女们聚集的院落,居然没有一个人知晓,“若不是夫人遣了红霜来找婢子,怕是现在都还不知道。”   玲珑急急地走了两步,想起来忘了和孟华琼说声,赶忙回头去看。却发现孟华琼就跟在她的身后,相距不过三尺的距离。   “玲珑妹妹不用担忧。”孟华琼道:“七爷让我来陪着你,我就一直跟着你。谁也欺负不了你。”   玲珑感激地朝她笑了下,因为担忧傅清盈,没有多说什么,脚步加快跟着锦绣往那比试的屋子行去。   傅清盈和沈芝雪两人比试的是九道茶。   九道茶也唤作迎客茶。当初傅清盈在傅府的时候,斟的便是这种。因了这“迎客”二字,当时傅清盈说,这茶合该她来,沈芝雪若是一起反而不合适,倒也没错。   两个院子相距有些距离。从傅氏遣了人去叫,到锦绣禀与玲珑,再到玲珑赶到屋子,中间耽搁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玲珑进屋的时候,双方已经捧了茶给各位太太品评了。   傅清盈在京中也是很有才名的。而且九道茶她很熟悉,看到玲珑后,她笑容自信地朝玲珑点了点头。   没多久,太太们的结论出来了。   论泡茶的手法,沈芝雪和傅清盈不分上下。   但傅清盈脾性宽和斟茶时候姿态柔美,更符合九道茶“温文尔雅”的特性。且她放普洱时用量拿捏得当,茶香四溢,不浓不淡正合口味。   相较之下,沈芝雪的傲气和这茶有些格格不入。更何况,她放茶的时候拿得多了点,茶略浓,品起来味道就略逊一筹。   来做客的无不是京中高门之家的太太和姑娘,且傅家和沈家就门第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大家品评茶的时候,自然依着自己看到的和品到的直言不讳。   听着众人的议论,玲珑暗松了口气,沈芝雪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当所有人的话语声都落下之后,沈芝雪重重地叹息了声,带着几分无奈,带着几分无措地说:“这次是我不好,太急功近利,没有把握好尺度。还望大家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再给我次机会,再和傅小姐比试一次。”   沈芝雪比傅清盈小几个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看她这小鹿般慌乱惨兮兮的可怜样子,有太太心软了,与傅清盈说:“不若再来一次吧。”   沈芝雪期盼地看着傅清盈。   傅清盈颔首应道:“好。”   沈芝雪小心翼翼地说:“不知道能不能换一种茶?”   不等傅清盈回答,她拉着傅清盈的手,撒娇一样地说:“好姐姐,你就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答应我吧。你看,傅家书香传家,素来重视茶艺。你精通茶道,哪一种斗茶能难得倒你呢?反倒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很多东西都不会。你就让让我吧。”   傅清盈性子宽和,素来喜欢忍让。更何况,她自小学习茶道,斗茶一事对她来说简直信手拈来。   见沈芝雪这般,傅清盈也不好拒绝,点点头道:“好。就依你。”   沈芝雪便笑了。   她扬起手,啪啪拍了几下,喊道:“来人。把刚才六姑借我的那套茶具拿来。”   看到那副小巧精致的茶具,望着那薄若透明的杯体,傅清盈面色平静,眼神却开始有些慌乱了。   紧张之下,她发现玲珑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跟前,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身边玲珑的手。   失误了。   是她太大意。   原来,眼前这个才是对方的真正目的。   傅清盈用力很大,玲珑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紧张。   此刻近处没有旁人,玲珑悄声问:“姐姐不熟悉功夫茶?”   傅清盈深吸口气,很小声地说:“头一次见。”   这功夫茶是从南方传出,她只听祖父说过两句,并未见过。更遑论亲手泡制了。   可刚才沈芝雪话里话外把傅家捧得太高,把她捧得太高。她若是直接认输,岂不是直接丢了傅家的名声和脸面?   傅清盈的手心里渗出汗来。湿湿的,凉凉的。   “姐姐别怕。”玲珑轻声说道:“你等我会儿。”说着抽出手来。   看玲珑往前行去,傅清盈担心她,轻声唤着她。   玲珑回头朝她安抚地一笑,转回身去问沈芝雪:“刚才你输了便是输了。愿赌服输是正理。为何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罢休?”   沈芝雪唇角闪过冷笑,道:“我也想输得心服口服。只是傅家小姐年长于我,九道茶比我熟练也是理所当然。倒不如试一试这南地传来的茶道,都不熟悉的情形下,比试起来才算是公平。”   听了这话,周围的太太姑娘们议论纷纷。   南地功夫茶兴起没多久,京城里还没有传播开。这样说起来,倒是有点公平。只是沈家姑娘当先提出来,应当是有所准备。倘若傅家小姐不会怎么办?   有太太问起这件事。   沈芝雪笑着瞥了傅清盈一眼,回那位太太道:“傅家书香传家,茶道更是出了名的厉害。如今这功夫茶我都略懂一二了,她们怎么可能不知晓。”   那位太太颔首笑道:“说得有理。”   大家都期盼地看着傅清盈。   傅清盈左右为难,不知该放手一搏试试看,还是把事实讲出来更好。她正快速考虑着,却听旁边有人比她先一步开了口。   “刚才沈二小姐说了,因为姐姐年纪略长,所以赢了你是理所应当。那么,如果这次姐姐再赢了,你再来这么一句、另寻了旁的比试法子,岂不是要永无休止地比试下去,没有尽头了?”   这声音软软糯糯的,听上去十分悦耳。   大家都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原来正是刚才质问沈芝雪的那位小姐,好像是傅大学士家的,名唤傅玲珑。   在众人的注视下,玲珑不卑不亢,笑问沈芝雪,“沈二小姐,我说的对不对?”   沈芝雪微笑着说:“我不至于那么小气。如果这次我再输了,自然愿赌服输。”   “可即便如此,你心里恐怕也是不服气的吧。有了沈二小姐刚才那番年纪大小的话语,往后说起今天的比试来,谁都会觉得姐姐胜了也是理所应当,输了才是万万不该,对不对?”   沈芝雪忍不住轻哼了声,又朝傅清盈瞥一眼,“你到底比不比了。”   “比是要比的。”玲珑笑着说道:“只不过参加功夫茶比试的,并非家姐,而是我。”   她踱步上前,行至沈芝雪跟前四尺处,浅笑着望向对方,“我年纪比你小,跟着傅家长辈学茶道的时间也短。倘若我赢了,你总可以彻底地愿赌服输了吧?” 第22章   因着家世的关系, 沈芝雪自小被人捧着,素来自信。直至长大,遇到自己会的事时,她理所当然地自信满满。   “好。”沈芝雪道:“如果你能赢,我定然服输。”说着, 抬手指着茶具,“那你开始吧。”   玲珑目光扫过那些茶具, 唇角微翘, 眉眼弯弯地说:“我觉得由我来开头并不合适。不若沈二小姐先来。”   今日风小,日头很足。   炽烈的阳光透窗而入洒在女孩儿的身上, 让她周身披上了浓艳金色, 美丽得有些不太真实。   沈芝雪觉得这样夺目的漂亮太过刺眼,扭头望向旁边搁置着绿植的花架, 轻嗤道:“我可不先来。我若先来, 你瞧见了我斟茶的方式, 偷学了去, 岂不是我吃亏?”   “正是因为这个, 所以让你先来。”   玲珑听出她话语中的怨怼, 笑道:“你我都懂功夫茶。如果我先来, 你的斟茶法和我一样,岂不是旁人要说你在模仿我?沈二小姐年长, 这样倒是显得你欺负我了。而你先来的话, 我就算和你过程差不多, 旁人也是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学了你去。怎么看, 你先来的话,都是你比较沾光。”   一旁的沈静玉秀眉蹙紧不太赞同。   沈芝雪年少气傲,稍微思索后,当场应承:“说的也是。就我先来吧。”   这话一出来,沈静玉就变了脸色,把沈芝雪拽到一旁,“你也太大意了!怎能随便跟着她的思路走?万一她给你个陷阱,你也往里跳不成!”   沈芝雪觉得六姑太谨慎小心了。   “我看啊,她就是心虚,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玩,所以特意让我先来,好模仿我。”沈芝雪信心满满地道:“想想看,她先是用年龄小给自己做退路,后来又非让我先来,想必是不愿意输得太难看。客人们已经开始怀疑她了。不信你瞧。”   听了这话,沈静玉朝四周略微看了看。果然,太太们看着玲珑的时候,目光中透着某种了然。正是长辈们望着晚辈时,那种带着点宠爱带着点纵容,透着某种谅解的眼神。   还没开始比试就是这般神色,想来也是觉得这个小姑娘应该不太懂。   沈静玉被说动,有些迟疑。   “所以啊,六姑放心好了。”沈芝雪悄声和她说:“我就大度一点,先给她演示一番,就算被她学去,往后旁人说起来,也是我们有气量。这好名声传出去,七爷听了还指不定怎么赞扬您呢。”   听到提起郜七爷,沈静玉的脸颊微红,素来淡漠的神色也有了些微的松动。   “那就这样吧。”沈静玉说:“那你先去就是。”   行至众人跟前,沈芝雪才发现大家正谈论着应该选个评判人出来。   沈静玉正想说自己就可做评判,谁知这时候,宾客中却有人主动担起了这个责任。   “不如我来吧。借看过六姑娘的茶具后,老身合该帮忙出点力才好。”一位鬓发皆白的老太太说道:“虽然我许久没有摸过功夫茶了,不过其中过程,我还是能够记得的。”   老人家说着话慢慢站起身来。   沈静玉赶忙过去搀扶,“马老夫人,您请坐。”   听了这称呼,玲珑恍然意识到,这位老人家正是马阁老之妻。   马阁老位列三公,乃当朝太师,曾受先帝之命教导当时还年少的当今圣上。如今皇上见了他老人家,依然要恭敬唤一声先生。   上次傅家设宴请到了老瑞王妃,沈静玉为了今日不输阵势,特意央了家人去请马老夫人。   原本是请不动的。   后来马老夫人听说,皇后娘娘把新近得的南地贡品一套功夫茶具赐给了沈静玉,为了一观这茶具才答应下来。   之前沈芝雪问沈静玉借茶具的时候,马老夫人刚刚观完。   马老夫人借了观看茶具时,并未提及自己原先是南地人。沈静玉没料到有这一茬,踟蹰着有些忧虑。   不过,想到那小姑娘八成什么都不懂,沈静玉提起的心又慢慢放了回去。   看六姑没了异议,沈芝雪下巴微扬,柔声说道:“这功夫茶可不像九道茶,不能用普洱,必须用乌龙。”语毕,她命人捧了乌龙茶上来。   烫过茶具后,用茶则放少许乌龙入壶,茶水烧八分,快速浇烫,叶片上下起伏。   合盖,静等片刻。等汤汁浓郁后,把六个茶杯紧凑排列,来回浇注,力求里面的茶汤浓淡一致。   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不可谓不好看。   沈芝雪五指并拢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太太们细品茶水。   马老夫人手中也有一杯茶。   不过,她并没有品评,而是放到鼻前略嗅了嗅。   沈芝雪不以为意。等太太们把茶杯放下后,就让人把茶具清理出来。   现下轮到玲珑。   她当先问了一句:“可有凤凰单枞?”   丫鬟摇头说不知。   沈家姑侄也很茫然。   唯有马老夫人眼睛一亮,开始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小姑娘来。   见没有凤凰单枞,玲珑就也选择了乌龙茶。   看到她“依葫芦画瓢”,沈芝雪丢给沈静玉一个眼神,暗示自己猜对了,傅家那小姑娘就是想学她。   沈静玉没理会沈芝雪。她一双美目完全地钉在了傅家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确定好茶后,开始准备茶具,而后沏茶。   从这时候开始,玲珑的做法和沈芝雪已经开始不太一样了,几乎算得上是完全不同。   一排六个杯子,玲珑居然只取了其中三个,品字形搁置。烫壶温杯后,她把茶壶扣着拍打,让其水分干透。   而后,她在壶中塞了满满当当许多乌龙茶叶。   越往后看,两人的差异越大。   盖上盖子,玲珑用热水繁复淋着茶壶烘茶。又双手抱紧壶身,摇动数次。虽然用水的火候相同,可是,注水的方式不同。玲珑把水提高,使水充分激荡茶叶。等到壶口泛起白色泡沫,用壶盖撇去。重新盖上盖子,淋顶。再用茶巾包裹住。因为是第一泡,所以摇四抖二。最终把茶水细心倒出。浓汤出时,她细心点茶,一点一滴均匀倒在杯中,力求三杯浓淡一致。   不过因为之前先入为主的“依葫芦画瓢”印象,沈芝雪对玲珑的观感很不好。总觉得这个小姑娘心机太深。于是玲珑斟茶的时候,沈芝雪忍不住对她做了些“点评”。   “三杯!够么?一共那么多杯子,你全使上就行。”   “你小心点别晃坏了。这可是娘娘赐下的的贡品!”   “……茶壶嘴都伸进杯子里去了,当心戳坏了杯子。哎我警告你,你可别乱来,你到底会不会啊!”   刚开始沈芝雪还抱着“点评”的态度,越往后越看得心惊肉跳,生怕玲珑弄坏了她好不容易从六姑那儿借来的宝贝,忍不住一再提醒。见玲珑一意孤行,她脾气上来了,开始怀疑玲珑根本就是装腔作势,特意拿了这宝贝在玩。   可是,即使沈芝雪啰嗦再多,也没什么人理会。   玲珑的动作轻盈端庄,周围的太太们都很专注地凝视着她,无暇关注别的人别的事。   这种茶道,京中的太太们头一回见,深深被吸引住。直到三杯茶成,众人也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回过神来。   玲珑五指并拢,对马老夫人恭敬说道:“请用茶。”   马老夫人目光温暖地看着她,拿起一杯茶,品了品。回头与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说了声,唤了她们一同来品。   “请您给个评判结果。”沈静玉对马老夫人福了福身。   初时老人家没有理会。   半晌后,马老夫人搁下茶杯,笑道:“不如这样。我给大家看一看这茶该怎么来斟。”   马老夫人说着,让人清洗过茶具后,由丫鬟搀扶到了桌边。   “功夫茶有好几个派系。”马老夫人笑容慈爱,缓声说道:“旁的我不清楚。不过,我小时学的,几十年了也未曾忘记。”   拿起茶具的那一霎那,老人家眼中慈爱的光芒稍微敛去,现出认真而又期盼的神色。   “做功夫茶,我们是一壶一炉一杯一罐都有讲究的,各有名字。”马老夫人仔仔细细地列上茶具,煮水烫壶,“不过,名字说不出不要紧。但是东西数量一定不能错。”   说着,老夫人手腕一翻,把三个薄得通透的白瓷杯呈品字形放好。   大家想起刚才玲珑用三只茶杯时,沈芝雪嘲讽的那些话,不由得往沈芝雪那边看了过去。   沈芝雪脸上发烫,嘴硬道:“算她蒙对了这一回。”   马老夫人抬眸看了沈芝雪一眼,没多说什么,继续干壶置茶和烘茶点水。   乌龙茶叶在壶中塞紧,摇晃,把水注入其中。   又是和玲珑一样。   这时候太太们已经从刚开始的惊疑不定,改为了赞叹欣赏。目光纷纷落在玲珑身上,暗自连连颔首。   接下来,马老夫人一系列程序居然和玲珑的近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悬壶高冲。   同样的刮沫淋顶和摇壶低斟。   甚至于最后的韩信点兵都如出一辙。   议论声在屋内响起。   马老夫人指了第一杯茶,含笑与玲珑道:“小茶友请。”   玲珑赶忙站起来推辞,“愧不敢受。”   “拿着吧。”马老夫人和蔼地笑着:“今日既然有了个不太合规矩的比试,就由我这个不是主人的来不合规矩地分了这三杯茶。”   “多谢您。”玲珑小心地上前,右手拇指和食指端着茶沿,中指托着杯底,把第一杯茶拿了起来。   马老夫人赞赏不已,“三龙护宝。”   第二杯茶,马老夫人给了沈静玉,“多谢沈六姑娘。有你这套茶具,今日再次品上了功夫茶。”   沈静玉努力回忆着玲珑的做法,学着那样拿了起来,道:“谢谢老夫人。”   第三杯,马老夫人给了沈芝雪。   “其实这茶,原本该给傅家小姐。她和四小姐姐妹情深,让老身想起来当年在闺中时候与姐妹的情形,十分感慨。只是再想想,老身决定把它送与二姑娘。”   沈芝雪赶忙道谢。   “你别谢我太早。再晚一点,你怕是要怨我的。其实,我赠你这一杯,是希望二姑娘能够透过今日之事好好反省。”马老夫人说道。   她这样的说法,和前两次的温和慈爱完全不同。   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面露愕然。   沈芝雪一脸震惊地抬头望向老人家。   “明明傅四小姐做得非常好了,可我还是亲自又演示了一次。你可知道为什么?”   马老夫人道:“并非是刻意想卖弄技艺,或者是想浪费贵府的好茶。而是话语太过无力空洞,只有让大家亲眼看一看,亲自来评判一番究竟谁做的好谁做的不好,最后的结果才能让所有人信服。二小姐,心高气傲是好事,却也要有个分寸。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自以为是对的,未必就真对。你瞧不起的,未必真的就是不起眼的尘埃,更有可能是宝珠,而你的双眼被尘埃蒙蔽,已然看不清了。赠你这杯茶,希望你能好好善待身边每一个人。”   沈芝雪听了后,脸一阵红一阵白,非常难看。   马老夫人身份尊贵,德高望重。她的话,就连皇上都要认真对待。   若是这样难听的字句传出去,自己还要不要活了!   “我不是故意的。”沈芝雪胸口剧烈起伏,语气急促地道:“我根本不是故意的。是她!她装作不会,故意引我入网!”   沈芝雪一遍遍说着,马老夫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赞同,问道:“你觉得我是在故意指责你、落了你的脸面?”   一句“就是如此”差点脱口而出,临了对上马老夫人那严厉的眼神,沈芝雪吓得稍微回了神,讷讷着再不敢乱说。   眼神慌乱地飘向四周,她总觉得每个人看着她时,脸上都带着嘲讽的笑意。她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   余光落在玲珑身上,再望向她手上的茶杯,沈芝雪突然有些回过神来,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玲珑发觉了沈芝雪神色不对,下意识地开始猜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想通,异变已经发生。   旁边有个丫鬟突然撞向了她。   她身子晃了晃,正想稳住身形,拿着茶杯的手臂肘关节处被人使巧劲顶了一下,刚好在那发麻的位置。   玲珑捏不住小巧的杯身,茶杯从她指缝间掉了下去。   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贡品杯子!   万一摔了,可是要进宫请罪的!   玲珑大惊失色,急急地想要去捞,可是已经晚了。指尖堪堪擦过杯沿,没能拦阻它跌落的速度。   玲珑大急。   她快速再次伸手,正准备再试一次,结果手还没往下到最低点,眼前影像一晃,那茶杯竟然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心跳得很快,几乎要冲出胸膛。玲珑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侧头看过去。   右后侧方,孟华琼正手中捏着小小的茶杯,凑到面庞前,眯着眼左看看右看看。   “这东西那么小,还能吃茶?”孟华琼道:“那吃茶的人饭量得多小啊。”   玲珑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孟华琼放下手,把茶杯放到了桌上。   “你别拿了。”孟华琼说着,意有所指地朝旁边望了一眼,“不然有人想要继续暗害你怎么办。”   沈芝雪一计两计都没能成,气得眼睛冒火,“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孟华琼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神色鄙夷地看着沈芝雪,“我瞧不上你的做派!”   沈芝雪还想反驳,被沈静玉拉住。   “你不请自来,我们以礼相待,你却这样对我们?”沈静玉看也不看孟华琼,语气非常淡漠,“我不欢迎你。你走吧。”   “玲珑在这儿,我不能走。”孟华琼朗声说道:“玲珑可是七爷放在心尖上疼着的,七爷又是我小舅舅,小舅舅让我护着她,我自然要守在这里不准你们欺负她。沈六姑娘别这么看我啊。你再凶也没用。不信?不信你问七爷去。”   有关七爷的一切话题都是沈静玉心底的疮疤。   她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有这多年心愿未能成功,而且渺茫地看不到希望。   孟华琼触到了她最痛恨的一处,她顿时失态,目光透着愤怒,高声喝道:“粗鄙之人就是粗鄙之人。任凭你怎么华衣盛装,也改变不了你无知的本性!”   这讥讽且刻薄的话语让孟华琼顿时色变。   孟家女儿向来不肯吃亏。孟华琼撸着袖子就要上去开干。结果往前冲了不过一两尺的距离,旁边突然响起了重重几声咳嗽。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这便瞧见了引路丫鬟身后跟着的高大侍卫。   长河扯了个笑容出来,一脸尴尬地和大家打招呼。   “我不是特意打断你们的。”他解释道:“只是看时间差不多了,来接玲珑小姐回去。”   “她不准走。”沈静玉没料到能够看到七爷身边近卫,纤长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即便再努力,声音里也透出了一些激动情绪,“如果他想带走她,就亲自来。他不来,我不放人。”   长河顿时垮了脸,“沈六姑娘,您看,我就是个来传话执行任务的。您这不是为难人吗?再说了,刚才孟小姐也没说错啊。她都给您讲清楚了,您怎么还非要这样呢。我也很为难呀。”   沈静玉冷冷地看着他,“那姓孟的说了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我怎知你说的是哪一句。在我改变主意以前,快给我离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没事没事,你不记得孟小姐的话,我还记得呢。”长河挠了挠头,“就是那个……那个……”   他猛地一拊掌,哈哈大笑,“我记起来了。孟小姐刚才说,玲珑小姐是七爷放在心尖上宠着的,谁都不能为难她。这话没错啊!您看,七爷今儿都没让我跟着去执行任务,专程让我干等了三个时辰,只为了接小姐回家。看在七爷那么宠着小姐的份上,您就别那么计较了,赶紧让小姐跟我回去吧。” 第23章   沈静玉的脸色顿时黑沉如墨, 难看极了。   “如果我不肯呢。”她脊背挺得笔直,强压着怒意,从齿缝儿里挤出一个个的字,“如果我说不放人,必须他来才能行呢?”   长河静静地看着沈静玉, 片刻后,咧嘴笑了一声, “郡主, 这样恐怕不好吧。”   “嗯?”   “郡主这般做,倒像是无理取闹, 硬要欺负小姑娘。这和市井无赖之徒有什么区别。”   “放肆!”沈静玉柳眉倒竖, 高声喝道:“我长姐乃是当今皇后娘娘。你一个小小侍卫,怎敢这般和本郡主说话!来人, 把他拿下!”   沈静玉扬声唤人。   她是郡主, 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妹妹, 敢在飞翎卫跟前大呼小叫。可别人没这个胆子。   沈家仆从明知自己可能会被六姑娘处置, 依然瑟缩着不敢上前。   沈静玉气极。   参宴的太太们轻声议论着。   长河眸中精光四射, 刀刃般扫过在场所有人。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视线转回沈静玉身上。   “就凭你也想制止住本官?”长河嘴角带笑, 目光却骤然转寒,语气也沉了下来, 冷硬如冰霜, “我敬你是礼数。不敬你, 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你若执迷不悟的话, 就休怪我不客气!”   “口气倒是不小。”沈静玉淡淡地嘲道:“任凭你是什么侍卫也好,不过是个跟班罢了。在主子们跟前,算什么东西。让我和皇后娘娘说一声——”   她话没说完,铮地一声响过,寒光闪现。兵刃从腰侧而起,反着日头的光亮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弧度,朝她发顶直直劈下。   玉簪应声而断,跌到地面。长发散落下来,披在肩上。沈静玉花容失色,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兵刃回到腰间时,腰侧灰翎羽犹在轻轻晃动。长河手握短刀挺然而立,冷漠肃杀,一改之前笑呵呵的模样。   “我唤你一声郡主,给你些颜面,是想着以礼相待把事情尽快解决。谁知你婆婆妈妈磨磨蹭蹭没完没了。”   长河嗤笑了声,目光现煞,语气陡变森然,“我倒是想看看,我若非要把人带走,你能奈我何。这世上除了皇上和七爷,还没谁能阻止得了我!”   飞翎卫在朝中地位超然,直接受皇上差遣。北镇抚使号令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其中,灰翎卫是地位极其特殊的一群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真正来历,就连飞翎卫指挥使和南镇抚使也不知晓。   据说是一群江湖闲散人,因武艺甚好而被郜七爷推荐给皇上,皇上便直接任命他们跟随郜七爷,作为亲卫誓死效劳,甚至于他们的名字都是由七爷亲自取的。   可这些都是传言而已。   长河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身怀超凡武艺,没人说得清。   屋内太太们慌作一团,朝着屏风后躲去。   沈静玉长在闺中,自小被捧着,从没见过这种架势。怔怔愣愣地看着满身杀气的长河,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六姑!”沈芝雪大喊一声跑了过来。   她被母亲惯得胆量大一些,刚开始的惊慌失措后,她鼓起勇气跑来,喊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话没说完,耳边寒光闪过。   不过眨眼间一瞬的时间,梳起双环髻的丝带已经碎裂成段,掉在地上。长长青丝散开,披在肩上。   沈芝雪吓得浑身开始颤抖。到底是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看着旁人受到这种待遇感觉不到什么,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惶恐。   鬼手断刀。   郜七爷身边亲卫,各个武艺了得。   名唤长河者,人称鬼手断刀。   沈芝雪甚至还记得刚才短刀从她身侧划过的时候,从空中传来的冰冷触感。她无法无天惯了,这一刻却感受到了从脚底到头顶贯穿全身的至深害怕。   沈芝雪全身发僵动弹不得。   沈静玉紧张得双唇发颤。   这时屋内传来了软软糯糯的声音。   “长河,七叔叔让你来接我,是吗?”玲珑走到长河身边,“母亲和姑母不在这儿。等她们回来了,咱们就走。好么?”   长河低头看着她,五指微动划过腰侧,短刀骤然消失。   “好啊。”他咧嘴笑了笑,又成了那笑眯眯的模样,“不如让人找找去吧。那么久了不见踪影,别是被人给骗去了其他地方。”   说罢,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家姑侄。   沈芝雪想反驳,心虚,没敢。   沈静玉银牙紧咬,目光直愣地看着前面桌案,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先走吧。”傅清盈走上前来,“母亲和姑母来了后,我和她们说声与她们一起回去。”   “可别。”孟华琼上下打量着傅清盈,“就你这小身板,没我们在,还不被她们给折腾死。”   这时候,唯一没有跟着太太们去到屏风后的马老夫人出声说道:“你们都走吧。若是她们回来了,我和她们说声就是。”   长河仿佛这才看到马老夫人似的,露出个恍然大悟的模样,认真朝她行礼,“见过老夫人。”   马阁老与七爷颇有渊源。在马老夫人跟前,长河自然以礼相待。   马老夫人叹息了声,朝他摆了摆手,“你们赶紧走吧。”   “是。”长河应声后,躬身请玲珑先行。   玲珑左边牵着孟华琼的手,右边牵着傅清盈的手。刚要迈过门槛,恰好听到门口的丫鬟们抖着声音说道:“见过老夫人,见过大太太。”   玲珑刚刚迈出的步子就收了回来。   不远处,沈老夫人、沈大太太往这边行着,旁边是傅氏与邓氏。   看到母亲,傅清盈彻底松了口气。   沈芝雪跑出屋子,扑到沈大太太的怀里,哽咽着喊道:“娘!”   沈大太太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   沈老夫人往屋里望着,瞧见了呆愣站着的沈静玉,心疼地喊了声“我的儿”,推开丫鬟们的搀扶,急匆匆地往里走着。   “这是怎么了?”沈老夫人扬声质问:“这究竟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对着沈老夫人,长海没了之前对着马老夫人时候的恭敬,脊背挺直地说道:“下官奉了七爷之命想要带走小姐,沈家姑侄二人不肯。”   沈老夫人唤过一个丫鬟,“是这样的吗?”   丫鬟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是这样的。”马老夫人自己扶着旁边柜子站了起来,摇头叹息,“你们家的孩子,太喜欢难为人了。”   因着马阁老的关系,马老夫人身份超然。   即便沈老夫人贵为皇后之母,也不敢在马老夫人跟前造次。   沈老夫人如今已经年过花甲。沈静玉是她四十岁出头拼了半条性命生下来的,疼爱异常。   如今看小女儿在旁边委委屈屈地站着,她如何不心疼?   只是惧于七爷亲卫在,碍于马老夫人在,她不好多说什么,遣了丫鬟送玲珑她们离开。   ·   等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后,沈老夫人让沈大太太负责把宾客们送走。   老夫人把沈静玉和沈芝雪姑侄两个叫到了内室里问话。   沈静玉把事情经过大致说出,“……马老夫人倒是不错。”讲到太太们躲到屏风后的事情,她迟疑着道:“当时老夫人怕那侍卫吓到人,特意帮忙,命令他赶紧离开……”   “错。”沈老夫人打断了沈静玉,说道:“你看人的眼力还是差了些。你以为马老夫人是为了你们让他离开的?她是为了七爷!”   “七爷?”沈静玉喃喃道。   “对。”沈老夫人说,“因为时间短,所以没人留意,也没多少人记住。其实七爷三岁启蒙时,跟着马阁老学了半年。”   这话一出来,满室默然。   沈静玉和沈芝雪惊疑不定地看着老夫人。   沈老夫人双目闭合,轻轻捻着手里长长的一串佛珠。   许久后,她道:“郜七爷那边,你必须拿下。”   这话是对沈静玉说的。   沈静玉低头抠着桌子的一角,不说话。   见她不吭声,沈芝雪沉不住气了,问道:“祖母,七爷为了个孩子都要和六姑对着干了。这么个坏人,何必非他不可?”   “坏人?”沈老太太猛然睁眼,指着身边的位置,示意二人坐下。等到沈芝雪不似刚才那样气呼呼地鼓着嘴了,方才道:“世界上坏的人千千万万,就算他再不好,却也是身份最尊贵的坏人。”   太.祖以武征战四方,建立功业。跟随其侧的武将,最出众的要数郜、孟、穆、沈四家。   如今朝中有三人官拜大将军,分别是郜家五爷,孟家大老爷和沈家四老爷。   原本怀宁侯府二十多年没有能再上战场的男人,眼看着要后继无人了,现下却有了傅氏之子穆三爷穆承辂,又有侯爷嫡孙穆少宁。估计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重振家业。   纵观朝中,四大武将世家郜七爷就占了其三。   而文官之首的几位大学士,均与郜七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遑论他还是太后亲侄儿、先皇后的亲弟弟。如今皇上最重用的近臣。   沈老夫人对沈静玉道:“你既然等了那么多年、跟他耗了那么多年,不如再等等,再试试。如果能嫁给他,那真是满朝上下没谁敢对你说半个‘不’字。”   沈静玉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知女莫若母。看她这般,沈老夫人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他太疼那个孩子了。”沈静玉的指甲抠得有了裂纹,抬手到眼前细看,“我想让母亲帮忙想办法除了那个祸害。”   沈老夫人便笑了。   “除去她做什么?”沈老夫人道:“他有个疼爱的孩子,是好事。你可以顺着他的心意来,他想怎么样,你就跟着怎样。这不就让他对你另眼相看了?”   沈静玉不解。   沈芝雪思维活泛,眼珠子转了转,拊掌道:“我懂了。祖母意思是说,六姑可以顺着七爷的心意,疼着那臭丫头一些。说不定还能用这个来博得七爷另眼相看。”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静玉不乐意,“我瞧见她就心里不舒坦。”   “暂时的不舒坦就忍着。”沈老夫人道:“等你嫁过去了,还愁男人不偏心到你身上?”   沈静玉不答话,不过,冷漠的表情有了裂痕。   沈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七爷一直洁身自好,从不让女子近身,也从不将女子放在心上。”   她抬手把沈静玉鬓边的一丝发别在了耳后,十分肯定地说道:“这种人看似冷酷无情,实则最重情义。所以,若是哪个女子能先得到了他,他必然全心全意地疼宠着她、爱护着她。你懂吗?”   “是这样了!我听懂祖母的意思了!”沈芝雪笑着说道:“等到七爷把六姑看的比那个臭丫头更重要的时候,再除去那丫头就简单多了。祖母,我猜的对不对?”   沈静玉仔细考虑了很久,最终脸红着,应承下来。   沈老夫人松了口气,满意地笑了。   沈家真的是委屈太久。   从太.祖择了郜家女入宫为后,而沈家女只能屈居为妃开始,沈家就一直在郜家的阴影中活着,只能暗中努力。终于,下一代的沈家女在做了多年妃子后终于成了皇后,而大皇子羽翼渐丰。   是时候夺回属于沈家的一切了。   若是能取得郜七爷的信任,那么这个过程能够大大缩短,且事半功倍。   沈老夫人叮嘱沈芝雪:“明日你去怀宁侯府一趟。”   沈芝雪不解,“去那里做什么。”   “给那个叫玲珑的道歉。”   一听这话,沈芝雪暴躁了,“我不干!”   “再不想去也得去!”一向疼她的沈老夫人此刻异常固执,“你今日在太太们跟前失了礼数,总得做点什么弥补一下。你年纪还小,若是主动认错,太太们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夸赞你几声懂事。另外,你过去一趟也给静玉探个路。”   说起前面那几句的时候,沈芝雪还气鼓鼓的不乐意。听到最后那句,她眨眨眼睛,笑了。   “有道理。”她点头应了下来,“我先和那个臭丫头打好关系,这样六姑和她的关系也容易好起来。”   沈老夫人满意颔首,“正是如此。”   ·   沈家人把算盘打得啪啪啪的响。   可是第二日沈芝雪斗志昂扬地去侯府的时候,玲珑却早已离开了家,去了定国公府。   玲珑早就期盼着去郜家族学读书。前一天从沈家和长河分别前已经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过去。   来到京城以后,玲珑一直睡眠很浅。天没亮,晩香院里已经忙活开。待到天色微明的时候,她已经在吃早膳。一切准备妥当后,玲珑坐上了七叔叔专门给她准备的小马车,兴冲冲赶往定国公府。   郜世修早起练武又写了几张大字,洗过澡用了早膳后打算出门离开。   亲卫去牵马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吩咐道:“今早的小笼包还不错。让厨里多做一些,给玲珑。”考虑到这东西趁热吃比较好,又道:“中午时候再准备吧。看她什么时候中午休息,算准时候提前做。”   当日从川中往京城来的路上,曾经见过小丫头连吃三个小笼包。她好像很喜欢这种东西。虽然那时候在酒楼吃的和今日府里做的这种味道不一样,食材也不相同,但他觉得今日的味道更好,小丫头应该会喜欢。   骏马已经牵来。   郜世修吩咐完后正要离开,长海随口嘟囔着:“现在做也行啊。小姐闲着也是无聊,有点东西吃正好。要不现在就给做上?”   长海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抬起步子打算去厨房,刚侧过身还没来得及迈步,乌黑长鞭一甩,划过了他的眼前。   长海闪身退了半步,扭头看过去。七爷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脚步,正驻足望着他。   郜世修手持马鞭敲长海肩膀,“说。”   “其实也没大事儿。”长海咽了咽口水,扬起个歉然的笑容,“就是,玲珑小姐可能是怕第一天上学就迟到,特意早来了会儿。如今已经在学堂里了。”   “为何不早告诉我。”很明显的质问语气。   长海被问得莫名其妙,抬手指指学堂方向,张了张口,憋出来一句:“第一天上学堂,这情况很正常啊。”   毕竟是头一回,因为好奇加新鲜,又为了不手忙脚乱,一般都会提前做准备。郜家有一大半的孩子头次上学都会出现早到的情形。   长河等了半天没见到七爷,小跑着过来,“爷?怎么了?现在还——”   话没说完,手臂被长海轻推了一把。长河细观七爷神色,决定闭嘴装木头人。   郜世修沉默地回忆着。   他想起从川中到京城,一路上小姑娘难以入睡的情形。好像只有在他那儿,她睡得才会很快很稳。别的时候都是天没亮她就起来了。   旁人可能是兴奋得睡不好所以早起早来。   她却不一定。   “诸事推后。”郜世修疾步行着,去往学堂方向,速度越来越快,“我去看看玲珑。” 第24章   春日的风轻轻吹过, 柔和轻缓,带着微微的凉意,并不伤身。   玲珑头一次来到郜家的族学,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她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怀着初到的期盼和向往, 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郜家的族学和她想象得很不一样。   看过七叔叔的院子后,她下意识觉得定国公府与菖蒲苑一样, 是气派却清冷的, 而且还守卫森严。   谁知这儿和菖蒲苑一点都不一样。并没有那么多的守卫,来回伺候的人中, 有好多婆子和丫鬟。与寻常官宦人家差不多。   相比较起来她才明白, 不是国公府有什么不同,而是只有七叔叔那里比较特别罢了。   这也难怪。   既不准丫鬟婆子进去, 也不许旁人不经同意随意闯入。条条框框多了后, 菖蒲苑的冷清也是在所难免。   刚才玲珑到了学堂这边, 门房的人知道她是谁后, 笑眯眯地请了她进入。身穿青色比甲的丫鬟领了她到这儿, 没多久, 沏好茶还端了一些小点心。   教课的屋子倒是没有锁门。不过, 玲珑觉得还是在院子里更惬意。让人把东西摆在石桌上,她没有吃点心, 先啜了口茶。   “我的天。明前龙井?”玲珑轻叹着多抿了两口, 惬意地半眯起眼, 双脚悬空地坐在石凳上, 脚尖一下下轻点地面,“不愧是国公府。随便当个学生,都能饮到这样的新鲜好茶。”   她正回味着茶的余香,就听身后传来了带笑的清冽男声:“你当是谁都有你这般的好运气,能喝上从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新茶?”   这声音来得突然。   玲珑被吓一跳,身子晃了下差点歪倒。幸好足尖及时踏在了地面上,这才稳住身形。   “……七叔叔!”她双手往后撑在石凳上,朝后仰头惊喜地回望着,“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抬指在她眉心轻点了下,绕到她跟前。看她要跳下石凳,顺手扶了她一把。   “听说你在这儿,我过来看看。”郜世修说着,牵了玲珑的手走,“这茶是我一早让人备了给你的。你若是喜欢,问他们要,带回侯府喝。”   玲珑隐约明白过来,七叔叔这是知道了她喜欢茶,所以提前准备好的。她开心地合不拢嘴,说:“不用了。”又试探着问:“要不,放在菖蒲苑。我想喝的时候去那里?”   “这倒不必。我那里有很多这些东西。缺了再要就行。不然还是备在这儿,你随时都能喝。”   玲珑“哦”了一声,蔫蔫地耷拉着脑袋,踢着脚前的一颗石子。   郜世修目光往下斜斜地望到了,忍俊不禁:“是不是原打算着寻借口去菖蒲苑玩,如今没能成功,所以失望了?”   被猜中心事的玲珑猛地抬眼看向他,一脸震惊。对上七叔叔了然的目光后,她笑得讪讪,“怎么什么都逃不过七叔叔的眼睛。”   小姑娘羞得脸颊红彤彤的。仿佛新鲜摘下来的红苹果,透着朝气,清甜可人。   郜世修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轻声说:“你什么时候都能过去。若是再早来,可以去我那里用早膳。”   他略顿了顿,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情绪地说:“左右我白日里不常在家,你若是累了,去菖蒲苑休息会儿就是。什么时候都可以。”   玲珑脆生生地答应下来。   走了好半天后,玲珑四顾看了看,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远处的路瞧着有点眼熟。仔细一看,咦,不就是通往菖蒲苑的那条路么。   没多久到了菖蒲苑中。郜世修带了玲珑去他书房隔壁的屋子。   桌上摆了一些小包子和清爽可口的小菜,另外还有两碗粥。一份是咸汤,一份是甜羹。   玲珑只略瞥了桌子一眼就绕了过去。   郜世修问:“今早可是已经吃饱了?”   “是啊。”玲珑顺口答道,眼睛在这屋里的几个大书架上来回巡视着,忍不住暗自估量着,这里到底一共有多少本。   郜世修随手拿了本书坐在窗边看,视线却越过书籍落在玲珑身上。   看她时不时地掩口打着哈欠,郜世修低叹一声搁下了书册,指着内室说道:“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这间藏书室里还有耳房,是间内室,他平时看书累了就会歇在那里。   玲珑透过窗户望了望大亮的天,不敢置信地扭头看郜世修,“现在睡吗?”可是很快就要到上课时辰了啊。   “嗯。”回答她的是不容辩驳的语气。   玲珑磨磨蹭蹭走到内室,磨磨蹭蹭脱鞋上了榻。   挨着枕头躺下后,她想着七叔叔还在外间,就眯着眼睛悄悄去寻那边的高大身影。   谁知刚望过去,视线就对上了。   郜世修正板着脸面无表情看着她。   玲珑心虚地赶紧闭眼。   她本来只打算略闭闭眼糊弄过去。可是,不多会儿,她就忘了这个初衷,渐渐睡了过去,呼吸转为轻柔舒缓。   郜世修回到桌案边继续看书。过了会儿,有点不太放心,又拿着书来了里间,守在床边翻看书册。   小半个时辰过去,眼看时间所剩不多,郜世修温声唤醒了玲珑。让人拿了温水来,他给她擦了脸又抹上香脂。看她头发有些乱,再顺手编了辫子。   这些是入京前一路同行时做惯了的,俩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走到外头,长河长海他们也是不觉得有甚不对。   可守在院子外头的冬菱和红玉却是大惊失色,“姑娘,你怎么换了发式?做什么去了?”   玲珑想了想,说:“在七叔叔那儿看了会儿书。头发有些勒,重新整理了下。”   冬菱想给玲珑换个漂亮发式。   “那样太耽搁时间了。”玲珑远远地跑开,“快走。不然会迟到的。”   俩人看这辫子虽然编的简单,却是工整匀称,就没多说什么,疾步跟了过去。   小姐们学习本也不像学子那样课程紧,第一堂课开始的时候天已大亮。   郜世修时间算得好。   玲珑到了学堂时,距离课程开始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先生还没到。玲珑就带了冬菱往屋里去。红玉留在廊檐下候着。   屋里一共有二十张桌子,横着四个,共有五排。每张桌子可以容纳两人。   小姐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到了,各自寻了位置落座。   玲珑大致看了下屋内情形,发现就算是没有小姐落座的位置,很多桌子上也搁置了不少物品。   想来姑娘们上课是有固定位置的。不需要带回家的东西,就暂且搁在桌子上,往后上课的时候方便取拿。   玲珑想要认真学习,打算择一个尽量和先生们靠得近的位置。见右前方最角落处的座位有一人在坐,她周围的三个位置都空无一物,玲珑便打算往那边去。   谁知刚往那边过去,旁边就响起了哄笑声。   “你可别去。”左边的一位华衣少女说道:“那里是‘专属座位’,别人不能碰的。”   华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相貌平常,打扮却是不俗,身穿草绿色缠枝宝瓶妆花褙子,戴点翠镏金耳坠,腕上还有一对赤金掐丝手镯。看上去金光闪闪,十分夺目。   玲珑头次来,和谁都不认识,朝她轻点头道了声谢,这便去了靠后的一张空余位置。   刚一落座,就听华衣少女那边传来了嬉闹声。   “小结巴。小结巴。”那边好几人凑在一起,不怀好意地笑嘻嘻朝右前方的角落喊,“有爹生没爹疼的小结巴。”   周围还有人在跟着起哄。   华衣少女道:“你看你,什么都不行,功课也不好,先生们也不喜欢你,还来做什么。赶紧和祖父说一声,走人腾出位置来好了。也免得因为你而空着位置。”   玲珑原本以为角落那位小姐旁边位置有人所以不能坐。现在才知道,她旁边的位置是有人授意空出来的。   为了孤立她。   角落处的女孩儿低着头,玲珑看不清她相貌。不过从背影来看,也就比自己稍微大一点而已。   再环顾四周。   其他小姐们好像很忌惮那名华衣少女。   虽然有不少人望着那纤细背影时面露同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走到她的身边去。甚至于,没有一个人敢为了她而出声反驳。   冬菱见玲珑在悄悄留意那华衣少女,快速地把玲珑的东西放到桌上后,就压低声音说:“婢子不认识旁人。不过这一位小姐倒是见过。是世子之女。”   玲珑慢慢收回目光,恍然大悟。   原来那张扬跋扈的是郜世良的女儿啊。   真是越看越像。   那仗势欺人的神态举止,和她爹简直一样一样的。   ·   郜心兰把头垂得低低的,下巴几乎挨着胸前。鼻子发酸,眼睛起了雾气。如以往一般,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用在意、不要理会那些人。   突然,眼前桌上的光亮骤然暗了下来,投下了一片阴影。   郜心兰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她旁边的位置居然有人肯坐了。   生怕是郜心悦过来了,她小心翼翼地侧头看过去,意外地发现身边是那个刚刚来到族学的女孩儿。   好像是叫——   “我叫玲珑。”身边的女孩儿甜美可爱,笑起来跟福娃娃似的,透着让人欢喜的安宁,声音悦耳好听:“你旁边没人吧?”   郜心兰点点头,很轻很轻地说:“嗯。”   “以后我就和你坐着了。”玲珑把自己的东西从怀里放到桌上,一样样摆好,顺口问道:“你是哪一房的?”   郜心兰咬了咬唇,不敢讲话。   玲珑从郜世良女儿说的那些话里隐约猜到了些原因,侧头微笑,“你不用怕讲话。慢一点说,慢一点的话能好很多,别急。”   郜心兰摇摇头,不吭声。   玲珑记起那些人说什么“有爹生没爹疼”,抿了抿唇,小声说:“我爹娘……也不在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很疼我。”嗓子有点发堵,她勉强露出个笑容,“所以,你不用怕。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笑你的。”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听着就让人安心。   郜心兰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细声细气地说:“我有、有爹。他在很、很远的地、地方。平时不回来。”   “那你娘呢?”   郜心兰摇摇头,揪着桌上书册的一角,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她不、不知道。”   不知道她在学堂里受到的委屈。   娘身体不好,卧病在床。   郜心悦是世子之女,且被封为乡君,身份尊贵。她不想娘因为担心她而病情加重。   周围的哄笑声和嘲讽声还在继续。   不过,没人敢提玲珑半个字儿。   有郜七爷护着她,就算是世子之女,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玲珑静静看着身边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柔弱小姑娘,忽地一笑,凑到她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你放心,七叔叔厉害着呢,咱不怕她们。以后我就坐外面,你在里面靠墙坐着。”   又把崭新的书册摊开,在前头划拉了几下,“唉,这些我都不会。如果我跟不上先生教的课,你得帮我补习才行。”   轻轻巧巧地就把刚才的话题揭了过去。   “好、好啊。”郜心兰暗松口气,开心地说着。她深深呼吸了两下,想起了什么,伸手,张开右手五指。   玲珑不解地看着她。   郜心兰慢吞吞地道:“我、我五房的。我爹在家中,行、行五。”   玲珑想了一想明白过来,诧异道:“你爹是郜五爷?七叔叔的五哥?”   郜心兰点点头,“你认识、认识我爹?”   玲珑心说当然不认识了。   她才来京几天啊。   不过,郜大将军郜五爷的名号,她可是听说过无数次的。 第25章   郜家世代行伍, 家中子孙都要学习武艺。   郜五爷自小就极有天分,十五六岁便能单挑军中名将。十七岁入军营,短短几年立下无数战功。而立之年获封副将,时隔三年,官拜大将军。是朝中上下几位大将军中, 最年轻的一位。   在七爷崭露头角以前,任凭谁说起武艺最佳者, 都会提及郜家五爷。   直至去年初, 郜七爷以未及弱冠的年龄夺得武举状元,才打破了其兄长立下多年的神话。   虽然玲珑觉得七叔叔是最厉害的, 可这并不妨碍她佩服郜五爷。   保家卫国守护河山, 为了百姓安宁,连续数年未曾归家。不得不说, 郜五爷为国为民牺牲太多。单凭这一点, 就足够玲珑敬佩这位长辈。   可如今看到身边的小姑娘……玲珑又开始心疼起郜心兰来。   如果五爷时常在家, 心兰会不会就没那么辛苦了?   今天上午的课是习字, 下午的课是学画。   小姐们程度不一, 上午习字的时候, 先生先让大家练习一张, 再分人各自点评。玲珑都有点基础,先生略微指点了她, 并未有什么特殊对待, 不热情也不淡漠。   玲珑正喜欢这样, 书写的时候尤其认真。   郜心兰也是个能静得下心的性子, 俩人卯上了劲,看谁写得又快又好。   午膳时候,国公府的小姐们自然是在府里用膳,各自回各自的家。有几位是姻亲家过来的小姐,路途有点远,带了饭食过来,就让丫鬟把饭食拿到小厨房去热。   郜心兰原本是要回五房去,可她和玲珑刚刚相处得好,还没玩够。两人就约好了,让丫鬟把各自的饭食拿来,在小厨房热热一起吃。   郜心兰带来的丫鬟芬铃说道:“小姐,这学堂里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怎能让傅四小姐在这儿用膳呢?倒不如请了傅四小姐去苍柏苑,午膳后还能去客房稍微歇会儿。想必太太也会很高兴见到傅四小姐。”   “这个主、主意好。”郜心兰说:“一起去吧。”   刚才红玉已经被遣去菖蒲苑拿吃食了,闻言后冬菱赶紧去追她。幸好没走出去多远,刚到院门口就叫住了人。   出乎意料的是,长海就在院门外守着。   听到玲珑要去苍柏苑,长海二话没说赶紧派人照做。不过,七爷那边是个什么意思还不知道。亲自送玲珑的午膳去了苍柏苑,长海快马加鞭赶往卫所,通知七爷。   去了后才知七爷不在卫所,因大理寺那边有桩刑案不够妥当,七爷去了大理寺监牢。长海又辗转到了那儿。   郜世修正在监牢旁的一个处所内翻看卷宗。屋内静悄悄的,手指翻书时摩擦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可闻。   长海把事情禀与七爷后,退到旁边静等。   “八小姐。”许久后,郜世修略沉吟了下,他与家中其他人并不是特别熟悉,“有言语障碍的那一个?”   “正是。”长海躬身说道。   “为甚要去她那里?”   长海便把今日探听到的消息禀与七爷。   郜世修神色淡淡,提笔继续书写,“无妨。五爷为人正直,五太太温婉大方。其女品质不会太差。她这个年纪有适龄的玩伴是好事。”   最起码,在他没法陪着她的时候,她不会孤身一人。   长海应声退下。   等到房门闭合、屋中重新只剩下自己后,郜世修笔尖微顿,抬眸望向左侧粉墙。   想到小丫头那笑眯眯的小模样,他不由得唇角微勾,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倒是个仗义的。”   说实话,她这脾气和他倒是真不一样。   也难为她总是喜欢黏在他身边,却不嫌他无趣。   ·   苍柏苑在内院。过了垂花门,穿过一道道回廊方才到达。路途有些远,坐了轿子过去。   下轿后,玲珑和郜心兰两个人手牵着手往里走。   郜心兰问守门的婆子:“我娘可曾用过午饭?”   “用过啦。”婆子小声禀道:“刚才觉得乏了,已经睡下。洛妈妈已经让人备好午膳,小姐们快去吃吧。”   她们只收到消息,说是有位别家小姐要来用膳。至于这位小姐是谁,并不特别清楚。   不过,自家小姐有相熟的小伙伴,这可是整个苍柏苑都十分高兴的事儿。   玲珑一进院子,就收到了非常热情的招待。婆子丫鬟轮番上阵,伺候得妥帖至极。有给她捧水净手的,有给她拿来漱口水的,不等吩咐,就已经把各种细节都照顾妥当。   玲珑笑着和郜心兰说:“洛妈妈可真是周到。”   俩人虽然只相处了半日,却和认识了半年一样投缘,什么话都说得。郜心兰闻言也笑,“娘亲卧、卧病在、在床,院子里的事、事情没精力管,都是洛妈、妈妈在处理。”   日子久了,自然事事都得心应手。   玲珑会意,握了郜心兰的手说:“你放心,伯母会好起来的。”   “嗯。”郜心兰用力点头。   苍柏苑准备好的饭食和菖蒲苑准备好的饭食凑在一起,满满当当铺满了大桌子,俩人一同用膳。   郜心兰的午膳是一荤两素,米饭馒头,外加一道莼菜汤,简单而又可口。   菖蒲苑送来的可就多了。半碟酱鸭肉,半碟粉蒸排骨,另有辣子鸡、冷吃兔肉各一盘,素菜四碟,米饭半碗,小笼包四个,清汤刀削面半碗,另配笋干老鸭汤,西湖牛肉羹。还有解腻的小菜两样,分明是酱莴苣和腌冬菜。   小姐妹俩都是很好相处的脾气,熟悉起来后,很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管是谁的午饭,摆到一块,就跟自己的没什么分别。   俩人每样东西都尝一些,觉得什么好吃了,商议好明天再做。如果是苍柏苑的,就由郜心兰来安排。如果是菖蒲苑的,就玲珑负责。   不知是不是有个伴儿吃饭的关系,俩人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满桌菜那么多样儿,竟然吃掉了七七八八。   洛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   “客房收拾好了。”洛妈妈说:“傅小姐现在去休息么?”   郜心兰挽着玲珑的手臂,“我们一起、一起睡。”   玲珑点头,“一起睡。”   恰好菖蒲苑那边送来了新被子,洛妈妈就让人把玲珑的小被褥加到了郜心兰的床上。   郜心兰睡得快。   玲珑睁着眼数数,听到外间有人在喊起床了,才慌忙闭上眼。等郜心兰醒来后,俩人一起起床去学堂。   下午下学,玲珑和郜心兰手牵着手走出院子。   依依不舍地道了别,郜心兰刚刚离开,冬菱从不远处赶过来,快速低声说道;“小姐,刚才夫人遣了人来说,今儿沈家二小姐去了侯府找您。到现在还没走。”   听到这个突然而至的坏消息,玲珑一直扬着的笑容垮了下来:“她去侯府做什么?”   冬菱苦笑着说:“好像是给您赔礼道歉的。”   玲珑无语地仰头看着蓝蓝的天,默了默,问:“怎么没人把她轰出去啊!”   “不好轰走。”旁边红玉吞吞吐吐说:“侯府和沈家关系一直不太好。如果这样明明白白把人轰走,恐怕不行。”   这个情况,玲珑倒也可以理解。   侯府不比国公府。   作为太后娘娘和先皇后的娘家,定国公府地位超然,若是不喜沈家,直截了当把人撵出去,没人敢说什么。   可怀宁侯府不行。   沈家是现皇后娘娘的娘家。想堂而皇之赶走皇后的亲侄女儿,怀宁侯府还不太够这个资格。   可是,侯府也不是随便任人压到头上来的。   “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冬菱笑着说道:“刚才夫人派来的人说,夫人有话要她带了给小姐。夫人的意思是,沈二小姐不愿离开,那就不走好了。吃的喝的供着,少不了她一双筷子一碗饭。听说定国公府的饭菜不错,客房的床榻也还舒适。夫人就问小姐一个准话。倘若小姐觉得来来回回地太耽误时间,不如在定国公府暂住一晚上。如果小姐觉得这主意不错,夫人便遣了顾妈妈求到国公爷跟前,让他老人家帮帮忙。”   顾妈妈是在太后娘娘跟前伺候过的,身份非寻常人可比。   定国公府和怀宁侯府原本就是世交。由顾妈妈出面,借了傅氏的势来和老定国公商议,对方一定不会拒绝玲珑的“借住”请求。   玲珑开心得眉眼弯弯。   姑母太厉害了。不愧是侯夫人,治人的法子一套套的。   往后她得好生学学才行。   “这也是没办法了。今日下学太晚,明儿一早就要赶来,时间来不及。”玲珑愁眉苦脸地说着,把双手背到身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语气沉沉地道:“既然时间太过仓促,只能麻烦姑母和顾妈妈帮忙安排。今晚我就暂时歇在国公府吧。”   想到今天中午怎么也睡不着的情形,玲珑不忘提醒道:“冬菱,有红玉跟着我就行。你一会儿到菖蒲苑找长海聊聊天,把今天的情形告诉他。顺便问一问,七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第26章   冬菱被遣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 玲珑左右无事,索性去了苍柏苑找郜心兰玩。   这时候去得巧。   五太太卢氏这会儿感觉身体好了些,就起身和女儿坐着话。   玲珑到的时候,洛妈妈正让人端了茶水和点心来给太太和八小姐,进屋就笑:“玲珑小姐来了。来寻小姐一起玩呢。”   卢氏听后, 喜出望外,一激动竟是站了起来, “赶紧去请!”   刚才和郜心兰一起说话, 卢氏听到女儿提到最多的就是这位傅四小姐。   说实在的,卢氏平日里非常担忧女儿。   这孩子有些内向, 和大多数人都合不来。旁的孩子在她这个年纪早就有相熟的玩伴了, 她却总是独来独往,好似和谁都不亲近。   偏偏卢氏自己卧病在床, 没法长时间陪伴她, 也不能经常与她一同出外散步闲逛。   因此, 当她知道女儿有了个亲近的小伙伴后, 那种又惊又喜的心情简直难以描述。   玲珑进屋后, 卢氏悄悄打量着她, 越看越喜欢这个姑娘。   郜心兰招手让玲珑去她身边一起吃点心, 又指指自己旁边的空位,示意玲珑来坐。   “看你心急的。”卢氏笑着嗔了女儿一句, 与玲珑道:“她刚才还念叨你呢, 可巧你就来了。”   卢氏身穿檀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 五官柔和, 有着温婉的秀雅,望之心生安宁。   “见过郜五伯母。”   “不必客气。”卢氏自己行动慢,示意洛妈妈扶起玲珑,又道:“在我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们好好玩就行。”   玲珑笑着应声,和郜心兰挨着坐了。俩人拈着点心,你一块我一块地边聊边吃。   两块芙蓉酥下了肚,屋中飘起涩苦味道。玲珑朝门口看过去,发现丫鬟正捧了汤药进屋。   “太太,喝药了。”丫鬟福身说了,把汤药交给了洛妈妈。   卢氏皱着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拿帕子拭着唇角,叹息着道:“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次习惯了,竟然觉得最近的药好似苦得轻了一些。”   久病之后,对药多多少少都有排斥。洛妈妈听出五太太口中的自嘲味道,轻声劝着:“太太,为了身体,再多的药也得喝着。好似最近身子轻快点了?”   卢氏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她身子不好无法久坐,喝完汤药略吃了点蜜饯就回了卧房。   “你们自己玩吧。”临出这间屋前,卢氏露出个苍白无力的微笑,“我怕是不能陪着你们了。”   玲珑起身相送。   郜心兰扑到卢氏怀里,双臂环抱住母亲的腰。   卢氏爱怜地抚着女儿的后背,轻柔地说:“傅四小姐,我这孩子吃不得苦,娇气得很,还望你多担待,多看顾着她些。我身子不好,陪她的时候不多。幸好你来了,我还能放心些。”   这些话里好似透着某些讯息。玲珑隐约觉得,卢氏许是知道郜心兰受到的委屈,只不过自己卧病在床无能为力,所以特意这样拜托她。   玲珑认真地应了下来,“伯母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心兰的。”   郜心兰扬起小脸,急得脸通红,“我比她、比她大。我照顾她。”   “好好好。你照顾我。”玲珑笑着说完,面露苦涩,愁容满面的说:“那现在我都快饿晕了,你要不要陪我吃一些?”   郜心兰生性单纯,听了这话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晚膳上,急忙吩咐人摆膳。   玲珑朝卢氏福了福身。   卢氏含笑点头,由洛妈妈搀扶着出了屋。   这边准备着膳食的时候,玲珑没等来冬菱,反而等来了长海。   “七爷今儿晚上怕是回的迟,让姑娘回菖蒲苑歇着。”长海躬身说道:“至于国公爷那边,冬菱已经陪着侯夫人与顾妈妈一同去了,七爷也已经遣了长湖过去见国公爷。姑娘只管直接回菖蒲苑等消息就行。”回禀完,他又问:“不知晚膳摆在哪里?已经遣了厨里在做。这时候怕是已经快好了。”   “苍柏苑吧,这里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妥当了。”玲珑道:“我留宿府里是国公爷准了的,打算去拜见国公爷亲自感谢他。不知合不合礼数?”   其实按着礼数是该去拜见的。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拿不准国公爷肯不肯见她,委婉地询问长海。   长海面露迟疑,“属下也说不准。不过侯夫人亲自去见了老太爷,想必姑娘不必走这一趟的。”   玲珑心里有了数,没再坚持问下去,转而说起了晚膳的事情。   待到在苍柏苑里用过饭,时间也不早了,郜心兰已经打起了瞌睡,玲珑便告辞离去。   国公府很大,太阳落山后,大多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好在道路两侧点了灯。缓步而行,还不至于太害怕。   玲珑知道菖蒲苑的位置,带了红玉一路步行回去。   原本洛妈妈是要遣了丫鬟来送的,玲珑看苍柏苑伺候的人不多每个人都忙碌着,就婉拒了。至于冬菱,则是回侯府给玲珑拿换洗的衣裳去。早先让人给玲珑带了话,晚些才能回来。   行至半途,左侧有个池塘,边上有垂柳。大致看过去,好似景色还不错。   如果是以往,玲珑肯定要走过去看看,欣赏月色下的美景。可是现在天色越发暗下来,只她和红玉在,玲珑还是有点紧张的,就不打算再绕路。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昏暗的灯影中,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娇声呵斥,吓得玲珑浑身缩了缩,差点脚滑摔倒。   “你们站住!我有话和你说!”   初时短暂的惊吓和紧张后,玲珑定下神来,发现这声音有点耳熟。朝着与池塘的方向相反的右边看过去,才发现那边有人立着。模模糊糊的大概有三四个人影。   想必是早就在那儿的。如果是刚刚过来,这么安静,应该能听到脚步声才对。   红玉本是走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现在玲珑停下了,她就回头望过来,询问:“小姐,怎么办?”   玲珑这时候反应过来刚才说话的是郜心悦了。毕竟共同上了一天的课,多多少少也能分辨出对方的声音。   斟酌了下,以郜心悦那脾气,躲开第一次肯定还会有第二次。倒不如直接面对,一次说清楚。   “走。”玲珑当先迈步往右侧去,“过去瞧瞧。”   郜心悦身边原本站了三名丫鬟。看到玲珑过来,她就把丫鬟遣到了旁边等着。   玲珑不愿和这人有过多接触,走到离对方十几尺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问:“郜三小姐刚才可是在和我说话?”   “废话。”郜心悦道:“这里又没别人。我不是叫你还能是叫谁?”   玲珑颔首,随意地“嗯”了声。然后就没了话。   她这淡漠的态度激怒了郜心悦。   自打听闻玲珑出了苍柏苑,郜心悦就来了这里堵人。本以为这小姑娘能够有点眼力价,如今一看,却是个傻的,根本就不知道她身为世子之女的身份有多么高贵,居然和白天一样,毫不尊重她。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郜心悦柳眉倒竖呵斥道:“看在七爷的份上,我不和你多计较。但是你也要有点自觉性,别一边赖在我家上学,还一边要给我摆脸色看。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   “乡君说得好笑。”玲珑不卑不亢地平静回道:“其一,不是我赖过来的,是七叔叔帮我安排进来的。我感激七叔叔为我做的一切,所以我断然不会让你这样污蔑我的正当来路。其二,我没给你摆脸色看。”   玲珑说着,仰起头,看着比她大了六七岁高了一个头多的郜心悦,疑惑地上下打量了番,“你瞧,身份你比我高,年龄你比我打。怎么看,我都没胆子给你摆脸色啊。更何况我也没那么做。”   郜心悦气得牙痒痒的。   这丫头就是睁眼说瞎话,明明故意和她作对,故意和郜心兰玩,还要装作不解的样子。   不就是仗着七爷疼她?!   可七爷也是郜家人!   郜心悦正想和这臭丫头论个清楚明白,有个婆子从另一旁的路上匆匆跑来,面露惊慌。   “什么事儿。”郜心悦身边的丫鬟问。   那婆子没有理会丫鬟,而是凑到了郜心悦耳边说了几句话。   郜心悦听后暗道了声糟糕,赶紧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想起来还有个小丫头没有教训完,她脚步不停地回头看了两眼,凶声喝道:“你给我等着瞧!如果非要和那个结巴一起玩,我迟早和你算账!”   话没说完,她恍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那臭丫头居然趁着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根本就不在原处!   郜心悦气得火冒三丈。长那么大,没几个人敢这样违抗她。   可是路的另一头过来的人她现在不想见到,因为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儿。未免麻烦,索性快速地脱身而去,省得被对方逮到。   ·   远离那个麻烦的郜心悦后,玲珑心情舒畅了不少。   红玉跟在她后头两步远的地方,看看四周没有旁人了,小声问:“小姐,刚才郜三小姐身边婆子说的那个人是谁啊?看她挺怕的。应该不是简单人物。”   之前两边狭路相逢的时候,玲珑虽和郜心悦对峙着,却是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离得其实不算近。   红玉在旁边随侍,站在两人侧边,距离郜心悦反而近一点。因此婆子和郜心悦说话的时候,玲珑一点都没听到,红玉反而模糊听闻一些。   玲珑对郜心悦的事情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想多听,遂道:“不管是谁都好,与我没甚关系。我们就不要多想了。”   她说的没错。这儿是国公府,不是侯府。无论郜心悦忌惮的是谁,都与她无关。   红玉也不是多事的性子,不过刚才听了一耳朵所以和小姐说声。现下听闻小姐的意思后,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回到菖蒲苑的时候,七爷还没回来。不过给玲珑准备的客房已经安置妥当了。   “夫人特意把婢子叫了回去,将小姐平日里用惯了的东西带来。”冬菱说着,一一指给玲珑,“您看,是不是都齐全了?”   装东西的妆奁匣子,铜镜,首饰,衣裳,甚至于平日里惯用点心盒子都带来了。   玲珑翻了翻,发现有个东西没有在其中。   那是她每日白天拿出来放好,晚上再悄悄放在枕头下面的,就算是贴身伺候的人,恐怕也不知道她每日都要挨着它。   玲珑有些沮丧。   不过,一想到今天歇在了七叔叔的院子里,她又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可怕。或许今晚没了它也能睡着。   玲珑洗漱过后就歇下了。   她的屋子熄灯后过了一个多时辰,郜世修方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今日在大理寺监牢处理卷宗到夜晚。原本这么晚了,路又远,依着他的习惯许是就不回家,寻了就近的珠玉阁歇着就行。左右那是他的店铺之一,为了方便平日休息,也设有他专用的屋子。   可是想到小丫头今晚在菖蒲苑,他到底不太放心,还是赶了回来。   走到三进院,远远地望了眼玲珑歇着的屋子,郜世修转回前面,边换着外衫便问长海:“刚才丫鬟给玲珑收拾东西的时候,你在旁边?”   “是啊。”长海道:“一直在旁边看着。”   “那她可曾带了我给玲珑的玉佩?”   那玉佩,是郜世修接任北镇抚使以后,头次办案得利,陛下赏赐的。后来在送玲珑去侯府之前,赠与了她。   长海他们之前一路跟随七爷去了川西寻人,又一同回了京中。这些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因此听到这句问话后,长海立刻答道:“没有。她没拿来。”   郜世修剑眉蹙起,薄唇紧抿,好半晌没有言语。   小丫头曾经和他提过一句,她都是把那玉佩放在枕头底下的。想必是为了夜晚能够入睡所以做了这样的安排。   如今她没了那玉佩在身边相伴……   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换完衣裳,洗漱过后,郜世修有些烦躁地在屋中踱了几步。最终还是把守院的人唤了来,吩咐道:“今晚我门前先不用设护卫。如果玲珑出门走走,你们暗中看着些,务必让她安然无恙,别有损伤。另,没什么事儿的话不用打扰她。”   能够守在他门前的,都是灰翎亲卫。   虽然七爷的吩咐略显诡异,甚至于有些奇特,可几人依然仔细记住,一一应下。   ·   玲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榻边红玉睡得很沉,还有点轻微打呼。外间,冬菱没有动静,可是仔细听的话,有绵长的呼吸声。   想必都睡沉了。   看着外面透过来的月光,玲珑小心翼翼地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子披好衣服,然后轻轻推开门,出了屋。   外面很安静。   皎洁的月光落在院子里,洒下平和温柔的光芒,把青石板路照亮。   在七叔叔的院子里,就算没有烛光,玲珑也不会害怕。   她就是有些紧张。   一路往前去,最终,脚步停在了卧房前。   玲珑知道七叔叔回来了。刚才她睡不着,看到外面响起了亮光,还隐隐见到了仆从们为七叔叔准备洗漱用具时,不时闪过的身影。   如今站在门口,玲珑犯了难。   这儿不是七叔叔带她回来的路上。而是京城里,国公府。   此处也不是旁的屋子,是七叔叔的书房。   以往也就罢了,人在外面,有些事情可以不用顾忌。可现下这种情形,她贸贸然地进屋去,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玲珑觉得还是不进去的好。可是,或许因为太困了而睡不着,身子跟不听使唤似的,还是忍不住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这个情形让她有些恍然。好似是真实的,又好似回到了川中赶往京城的路上。   她真的是太困了。困得刚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就合上了双目,沉沉睡去。   黑暗中,女孩儿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归于舒缓安和。   发现玲珑熟睡后,朝着墙内侧躺的郜世修却是忍不住暗暗叹气。   这丫头真是……   偷睡也不知道靠里一些。这样贴着床边儿,睡熟之后一个不小心很容易掉下去。   如此情况下,他都拿不准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若是任由这样下去,她少不得要在无意识翻身后跌到地上去,会摔成什么程度还未可知。   可是这丫头睡眠浅。如果搭手帮她一下的话,就怕吵醒了她。   万一她醒过来看到这个情形,两两相对下,他再想装睡是不可能了。届时究竟是依着礼数把她赶出屋子,还是不顾礼数任由个小姑娘歇在这儿,也是为难。   清冷视线定定地落在里侧墙壁上。   北镇抚使大人头一次为了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而犯了难。 第27章   左右衡量了许久后, 终是不忍心让小姑娘掉下去的心思占了上风,郜世修起身,力求不惊动玲珑,小心地抱起她,动作轻柔地把她往床内侧挪去。   即便再小心, 他也不熟悉做这样抱个小姑娘的事情。果不其然,不过是身子稍微晃动了下, 玲珑就眼睛微眯, 有些醒了。   “七叔叔?”玲珑什么都还没看清,只凭着这熟悉的怀抱和淡淡墨香茶香就认出了抱着她的是谁, 思维有些迟钝, 下意识地迷瞪着看他。   望着小姑娘困倦到极点的模样,郜世修顿了顿, 欲言又止了半晌后……   没理她。   直接把她小心地放到了床内侧。   幸好她困得厉害。刚一沾到床就再次睡着, 也免得郜世修再另寻借口了。   不过, 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 才发现小丫头的某个习惯还是没改。刚要起身, 衣衫下摆一紧, 已然被她牢牢抓住。   郜世修坐在床侧, 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等玲珑重新熟睡,他放轻动作试图把衣角抽出来。最终因为不舍得掰开她的小手而失败。   他无奈地低叹了口气, 抬手在她眉心很轻地点了一下, 挪到床的最外边, 阖目睡下了。   ·   第二天一早, 红玉醒来不见了玲珑,急得大哭。问侍卫们小姐去了哪里,他们明明知道,却不肯告诉她。   冬菱隐约猜出了什么,劝了红玉几句。又随口掰扯了些话,好歹把她哄住了。   没多久,玲珑穿着昨晚的那身常服回到屋里。冬菱亲自给她换了干净出门的衣裳,也没多问什么,只叮嘱道:“这是菖蒲苑,七爷的院子,小姐无论怎么乱跑都可以,七爷能够保您无恙。只是去到旁的地方后,就不能这样任性了,需得和婢子说一声,好不好?”   玲珑猛点头,“好。”   冬菱暗松了口气。   玲珑又说:“你放心,我在别的地方都不会乱走,只在七叔叔这儿随便逛逛。”   冬菱一听,小姐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偏把她的话倒过来听,重点和次要的颠倒了用。她佯作生气的模样,叉着腰气呼呼地瞪玲珑。   这种程度的眼神威胁,对玲珑丝毫都起不到作用。   玲珑坐在椅子上晃着脚,笑眯眯地说:“冬菱我饿了,怎么办?”   冬菱没辙,咬着牙给她梳了双丫髻,又在发上缠了素色银丝缠枝纹缎带,整个地打扮漂亮齐整了,才去外头唤了红玉摆饭。   玲珑净过手后,老老实实坐下就餐。连句多余的话都没。   冬菱瞧得稀奇,笑着打趣:“小姐怎的没问七爷?莫不是被七爷训到了?”   她也是担忧小姐才这样故意问几句。七爷什么脾气,宫里上下都知道。莫说是他们这些伺候的宫人们了,就算是太子殿下他们,也轻易不敢惊扰到七爷。小姐昨晚打扰到七爷休息,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要知道,原先在菖蒲苑的时候,小姐可是几乎句句不离她的七叔叔。   玲珑把口中的糯米团子慢慢嚼完咽了下去,方才说道:“七叔叔有事儿,早晨练完武就去见客人了,不在院子里。”   她早晨醒来不见了七叔叔,逮住长湖问了一通,才知道昨晚有客来了国公府,还等了七叔叔一夜,后来太晚了索性留宿国公府。因此,七叔叔这么一大早就去见对方。   用膳后,玲珑去苍柏苑寻郜心兰,打算和她一起上学去。红玉跟随在侧。至于冬菱,则被她遣了去寻七爷。   昨儿七叔叔给她换了两个新的香囊,她刚才换衣裳时才发现的。   说起来也不是大事。可七叔叔对她这样细心,她总也要好好道谢才行。更何况昨天偷偷跑去睡了一觉,还霸占了七叔叔的床,说到底她还是有些心虚的。于是写了封信给他道谢,并未留在书房里,而是让冬菱帮忙送过去亲自交给他,以示认真和郑重。   冬菱问过国公府的仆从,七爷在哪个院子。原以为是在外院的会客之处,谁知丫鬟们却告诉她,七爷去了小花园的花厅里。   冬菱有些疑惑。可她现在不是东宫的人,算起来与国公府的关系淡薄了些,于情于理不该多嘴。就没多说什么,进了垂花门径直去小花园。   刚走没多久,远远地看到了熟悉背影。   是郜心悦。   这位乡君和她爹的脾气一样不好,冬菱有心避开她,脚步一转打算走小径。因为看到郜心悦敛去了平日的跋扈劲儿,面上满是小心谨慎的笑容,冬菱就往她那边多看了几眼。   冬菱意外地发现,郜心悦对面的那个人,她也认识。   刚刚转去别的方向的脚步收了回来,冬菱疾步往那边去,边走边开心地唤道:“小殿下!”   郜心悦对面的小小少年闻声看过来。   他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穿宝蓝色金丝暗纹团花长袍,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漂亮的男孩子。   只是他年纪尚小却现沉稳气度,即便是单单立在院中不言不语,仅朝这边瞧过来一眼,那波澜不惊的气势也让人不敢小觑,不由自主就放轻了脚步,恭敬地行到他的跟前。   冬菱垂眉敛目行至跟前,好生行了个福礼。   宋繁时略一颔首,“冬菱姑姑,许久不见。不知姑姑脚步匆匆是往哪儿去?”声音朗若清泉击石,十分悦耳。   “正要去寻七爷。”冬菱笑着说:“听说七爷在花厅与人相谈。”   “小舅公在和父亲说话。”宋繁时道:“你且去吧。”又转向郜心悦,怒目斥责,“你素来行事张狂,平日我见不到就罢了,今日既是看到,少不得要替曾外祖教训你一番,让你知晓什么是高门女儿该有的仪态!”   虽他辈分小,可他身份至为尊贵。   更何况他这铿然气势也相当迫人。   郜心悦半个字儿都不敢反驳,讷讷地应着。   冬菱听闻和七爷相谈的人后愣了愣,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个时候究竟是过去的好还是不过去的好。   ·   玲珑今日起得有些早,距离小姐们上学还有段时间。结果她去苍柏苑的时候,郜心兰就还没有洗漱好,甚至都没吃早饭。   披头散发见人不礼貌,更何况女孩儿都喜欢漂亮。郜心兰不愿自己隔了一夜没梳洗的样子被玲珑看到,就遣洛妈妈请玲珑到厅里稍坐。   玲珑百无聊赖地吃着茶,过了会儿实在无趣,索性到院子里走走。   巧的是五太太卢氏的汤药刚好煮完,又是最后一次用这一副药了,丫鬟把药汁避出来倒好,拿了药罐倒药渣。   “还请小姐去那边歇会儿。”丫鬟捧着药罐歉然说道:“这药渣需得在这儿倒出来,恐怕会太苦,搅了小姐赏景的兴致。”   虽说药渣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丢弃了最好,可是也有人习惯不同。譬如把药渣倒在街上,再譬如把药渣放在屋角,各种各样的处理方式都有。   看看不远处养着的月季,玲珑这才知道自己站的地方和丢弃药渣的地方相近,笑着说了句没事,转而去不远处看迎春花。   花香阵阵,夹杂着药的苦味顺风而来。   红玉觉得这苦味太浓,悄声询问:“小姐,不如去旁边赏花?”   玲珑似是没听见一样驻足又站了会儿,方才到:“不急,我过去看看。”   竟是走到了那堆药渣旁边。   红玉不解,跟着走了过去。   苍柏苑里伺候的人本来就不多,现下正好是八小姐起身的时辰,上学的物品、早膳都得准备着,还要伺候喝药的五太太,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个倒药渣的僻静处就没人过来了。   玲珑蹲下身子仔细查看了番,很小声地问红玉:“刚才包点心的油纸包,可是还在你那儿?”   之前从菖蒲苑出来的时候,长湖怕玲珑饿着,硬是塞了一包点心给她。点心搁在油纸包里,刚才在屋里饮茶的时候,玲珑无事就顺便吃光了。因屋里没有看到丢弃垃圾的筐篓,红玉就暂且把油纸包收了起来,打算等会儿找到丢弃的地方扔掉。   一来二去的,把这事儿给忘了。那东西还在她怀里揣着没拿出来。   “在。在。”红玉说着,把油纸包取出,交给玲珑:“姑娘要做什么?”   “我想包点药渣看看。”   玲珑拿着手里的东西刚要去取地上渣子,一个不留神手中变空,油纸包已经被红玉夺去。   “这事儿怎么能让小姐做呢?”红玉说,“婢子来!”   红玉拿着油纸包准备去捏药渣,玲珑阻了她的动作,指了几处地方,“只拿这些就好。”   红玉随身带着个大荷包,有时搁些有用的东西有时候空着。如今正好里头没东西,就把裹好药渣的油纸包整个搁了进去。   玲珑心里装着事,没有在这里久待,和洛妈妈还有郜心兰说了声要回菖蒲苑一趟,这便带了红玉脚步匆匆地离去。   菖蒲苑有些远。玲珑等不及回去,想要先查看下自己刚才的疑问是不是正确,与红玉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僻静地方,打开油纸包细看。   玲珑特意取出了几根药须,拿在手里认真瞧。   “人参须?”红玉惊讶地打量着此物,“五太太可是将军夫人!怎么只用参须?”   玲珑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上面。   她仔细凝视着这几根须,认真而又细心地打量着,好半晌后喃喃道:“是荠苨。怎么会是荠苨。”   荠苨和人参看似一样,功效却大不相同。   前者性寒,适合肺热的人食用,可以清热化痰。但人参主要补气,给体弱者用。   玲珑原本是不太留意药材的,可是母亲喜欢把药材和茶相结合做些调理身体的茶汤,再者,这荠苨曾在一本茶道书里提到,因此她特别地留意过,能够辨别出来。   生怕自己认错,玲珑一看再看。越瞧越是心惊。   以五太太的病症,肯定是人参才对症。可是,为什么这药渣里面是和人参非常像的荠苨?该不会是被人动了手脚吧。   红玉见玲珑脸色不太好,下意识问道:“小姐,荠苨是什么?”   玲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抬眼,竟意外看到红玉身后站着个五官漂亮神色沉静的小少年。   玲珑骇了一跳,受惊差点叫出声,脱口而出问:“你是谁!”   这句话吓得红玉赶紧回头,看到身后人影后,红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走路都不带声音。”   红玉原本是傅氏身边的丫鬟,跟在侯夫人身边来往于两家之间,对国公府颇为熟悉。   听她这样说,玲珑明白眼前的小少年一定不是国公府的人了,愈发警惕起来。   宋繁时瞥了那个很好看的小妹妹一眼,目光落在药渣上,问:“这里面有荠苨?为什么你们偷偷摸摸地看。难道原本不该是它吗?”   对着个陌生人,玲珑自然不会讲实话,答非所问地说:“无意间看见,留意了下。”手脚麻利地把药渣包了起来。   宋繁时头次见到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兀自沉吟了下,问:“你该不会就是那个玲珑吧。这里的人我几乎都见过,你却没见过。”   玲珑绷着脸不搭腔。   红玉护主,扬声喝道:“莫要这样无礼。我们小姐的姓名,怎可能随便告诉个陌生人。”   宋繁时根本不搭理红玉,只微微侧身朝向那好看的小妹妹,语气温和地说:“你刚才说荠苨,究竟是怎么回事?”   玲珑把油纸包拿好,语气疏离地说:“跟你无关。”   宋繁时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好玩,便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几分来。”   玲珑别开脸不理他。   宋繁时站直身子,眼角余光望着小姑娘,略想了想,说:“满府里,现在生病的唯有五太太和三老爷。可三老爷是发热症状,这药方并不合适。想必是五太太房里的药渣了。只是五太太气虚需用人参,眼前这个却是荠苨。看来,是你发现有人在药上动了手脚,所以悄悄拿来查看?”   少年一番话说得玲珑心惊肉跳。   她没想到自己就是拿了个药渣看看而已,竟然被对方瞧出这么多问题。   这位小公子年岁不大,心思却很机敏。   玲珑裹紧了手里包药渣的油纸包,警惕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宋繁时负手而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玲珑看不惯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样和语气,拿好手里的东西塞到红玉怀中,主仆二人打算从旁边离开。   结果没两步就给拦住了。   宋繁时伸出右手,“拿来。这东西给我,我有用处。”   玲珑不可能把这样的东西交给陌生人。更何况,她打算把这事儿告诉七叔叔,由七叔叔来断定这事儿怎么个处理法子。于是扭着头看旁边的低矮灌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东西给我。”宋繁时往前迈了一步,指指红玉怀里的油纸包,“你们可以走。”   “凭什么。”玲珑侧走两步挡在他和红玉的中间,“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   “就凭你拿的东西和国公府有关系。”宋繁时把右手再往前伸了一些,“给我。”   玲珑哼了声。   她可信不过这样不知打哪儿来的不讲道理的小少爷。莫名其妙地多管闲事不说,还不肯讲出自己身份。越看越不像好人。   玲珑借着扭头的空档朝身后红玉快速使了个眼色。   红玉会意,微不可见地轻点了下头。   宋繁时没有发现两人的眼神交流,略显不耐地道:“你把东西给我,我可以帮助五太太讨回公道。可若你执迷不悟非要拿着它,或许没有帮到人反而害得自己——”   他话还没说完,玲珑突然指着他身后,惊恐万分地说:“你后面是什么!”   宋繁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玲珑拉着红玉转身就跑。   宋繁时立刻意识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赶紧去追。   这里树木繁茂,穿插着茂密的灌木丛,人影瞬间消失不见。宋繁时跑了好久没追到人,停住步子四顾去看,却发现那小姑娘拉着丫鬟正朝另一个方向跑。细看她们跑开的起始点,差不多就在刚才说话之处的附近。   ……原来她们刚才并没有逃开。只不过晃了他一招,让他以为她们离开了。等他跑走去追的时候,她才带了丫鬟真正开始逃离。   距离那么远,追是追不上的。   宋繁时千算万算没料到自己被个小姑娘给算计了,右拳紧握砸在梧桐树上,抖落满地树叶,脸色阴沉沉地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思量片刻后,他忽地又笑了。   “她拿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想必是会去寻小舅公的。”宋繁时说着,脚步加快,往花厅的方向走去,“我先行一步到父亲和小舅公那里,拦她一拦,看她能奈我何。” 第28章   玲珑并不知道七叔叔在哪儿和客人见面, 路上问过了丫鬟们知道是花厅,急忙往那边赶。   说来也巧,有个小丫鬟刚才也给冬菱指过路,禀道:“冬菱刚才去了花园一趟,没几步就又出来了, 说是晚些再来见七爷。”   玲珑没有多想,只考虑着冬菱可能是不想打扰到七叔叔和别人的谈话。于是她也打算去了小花园后, 等七叔叔和人商议完事情再见他。   谁知刚走进小花园去, 还没来得及靠近花厅,就见一人正在花厅门旁不远处的石桌前坐着, 饮着茶, 悠悠然望向她这儿。   仔细一看,分明就是刚才那个不讲理的人。瞧这架势, 是专门来这儿截她的。   玲珑便打算回菖蒲苑去。   虽说五太太这事儿很急, 可是得优先保证东西能顺利交给七叔叔才行。既然有人拦阻, 不妨稍微等等, 把东西搁在安全的菖蒲苑, 待到七叔叔回去了再说。   玲珑转身离开。   宋繁时没料到她宁愿先行撤离也不和他正面对上, 忙起身“哎”了一声唤她。   哪知道话还没来得及讲, 屋内突然传来“砰”地声瓷器被狠狠摔碎的重响,把院子里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宋繁时想要冲进去看, 却被守着门的长河长海拦了下来。   “对不住, 小殿下。”他们道:“七爷有命, 谁也不许进。”   花厅内。   房门紧闭, 窗帘被这笔两人正僵持着对峙。   一人身材挺拔目光淡然,正是北镇抚使郜七爷。另外一人相貌和他有两三分相似,不若他那般冷然清隽,而是潇洒温文的模样。只不过如今此人也敛去了平日里的温和笑容,现出迫人气势。   “我知道小舅舅你万事只和父皇禀报。”太子宋奉谨双拳紧握,眉目中满是愤然,额上青筋隐现,“可是我只求你一个答案。一个答案也不行么!”   郜世修淡淡说道:“这些不是你该知道的。”   “凭什么不准我知道!”宋奉谨压低声音怒吼,“方博林是我的人。他来京,是我求到父皇跟前,父皇准了的。父皇有意扶持他做我的左膀右臂,如今一家人这么不明不白被残杀,我凭什么不能知道!”   现下一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太子依然心里痛惜入骨。   方家人才辈出,前朝时曾有数人出任帝师。在江南,方家远比京城傅家声望更高,为学子所敬仰,隐为江南仕子之首。   方家男子从不纳妾,人丁并不兴旺,到了方博林时已然三代单传,而他也只有一子一女。其子方明晖刚满十八,风流倜傥。女儿方明昭养在深闺甚少出门,据说是七八岁的年纪,俏丽可人。妻子是北方人,来自琅琊王氏,爽朗大方才学甚好,一手簪花小楷十分出众,名满天下。   方博林外派为官二十几载,已在晋地五六年了。其人博学多才温文儒雅,太子宋奉谨曾在几年前他回京时和他畅谈三日,十分钦佩他的为人和才学。   去年秋,宋奉谨特意与皇上商议,待到这年冬日方博林回京述职,就留他在京中。   皇上也很欣赏方博林,同意了太子的请求,拟授方博林少师衔,官拜大学士入内阁。   哪知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腊月时候方家来京了,却在十月里惊闻噩耗,方家被流寇灭了满门。其妻及子女被杀后投入井中,方博林则被剖肠斩首割去四肢,手段极其残忍。   方家案子事关重大,被官府压了下来,任何消息都未曾往外传出,直接递交大理寺和刑部来审理。   皇上听闻此事,极其震怒。   恰逢北镇抚司在陕川两地处理事务,离晋中并不算远,巧遇方家之事。皇上便直接把此事由大理寺和刑部移交给了北镇抚司。   因此,这桩案子其中的许多细节,没人能比北镇抚使更清楚了。   这也是宋奉谨特意出宫一趟,甚至于不惜和皇上告了假留宿国公府,只为和北镇抚使大人亲自相谈的原因所在。   太子和北镇抚使的关系一向不错。   宋奉谨大郜世修几岁,算是看着这个小舅舅长大的。   皇上和先皇后都很喜欢郜世修,时常把他接到宫中去住,宋奉谨无论是跟着先生习字还是跟着武师父学武,都习惯带上郜世修在旁。   谁知这位小舅舅学什么都非常快。   慢慢地,郜世修的课业比宋奉谨学得多学得好了,武艺也超出他一大截。   宋奉谨曾十分沮丧。   皇上却是笑着安慰他:“你无需这般。小七人品才华皆出众是好事,往后你们两个一人在宫内一人在宫外,不怕这天下不太平。”   太子什么事情都不瞒着皇上,有甚事情都和父皇坦诚商议。   皇上很喜欢这个儿子,他年纪大了,有意在培养能够辅佐太子的人才。   首先是郜世修。其次,便是方博林。   谁知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宋奉谨看着满地青花瓷瓶的碎片,指尖掐在掌心里,“我有权知道这一切。方博林,是我寻来的。”   轻叩桌案声响起,郜世修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无可奉告。”他道:“我去方家时已经迟了一步。那些人做事太干净利落,而且初时案子在官府,现场不是飞翎卫管理。皇上授命后我才从大理寺处拿到证据,太晚了些,没有捉到人。”   言下之意,官府和大理寺做事不够妥当,证据收集不好,做事太过拖沓,把时间和讯息都给耽搁了。   一向温厚宽和的太子殿下暴怒了。他双目赤红,指着郜世修道:“你说谎!凭你的本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郜世修抬起一指轻轻拨开那怒指过来的手,眼帘低垂,没有只言片语,仅勾唇淡淡一笑。   这低笑声清清冷冷的,仿佛至寒天里的玄冰,不带有丝毫温度。   宋奉谨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深吸几口气冷静了一点,跌坐到椅子上,双手撑住额头,目眦欲裂。   “你总可以告诉我,这事儿到底和沈家有没有关系吧。”宋奉谨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以大皇兄的能力,即便可以寻方家的晦气,却是人在京中鞭长莫及,不可能把事情做得那么干净利落。”   宋奉谨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我不求小舅舅说什么旁的,只求您一件事。”宋奉谨咬着牙恨声说道:“您只需要告诉我,那杀千刀的沈家,究竟和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不怪宋奉谨把事情怀疑到这个上面。   皇上一直宠爱沈贵妃,甚至于在先皇后故去后,把她扶为一国之母。   可就在去年冬里,皇上突然对她冷漠起来,甚至于年末的宫内除夕宴,沈皇后都没有出席。   只可惜的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终究还是深入骨髓的。今年开了春,沈皇后便如没事人一般,重新在宫内抹上了娇艳的桃花妆。   宋奉谨呼吸急促且沉重,压低声音再次呼求,“小舅舅,您不为别的,只为方博林曾为您亲自斟的那一杯茶,也该和我说个答案吧?”   轻叩桌案声骤然停了下来。   郜世修薄唇紧抿,依然未曾言语。   不过,修长的指伸出,在空中虚虚地快速划了一个字。   有。   ·   自打听到屋内那一声挟带着狂怒的巨响后,玲珑就没有离去,担忧地看着花厅方向,生怕七叔叔出了什么事儿。   宋繁时也收起了之前悠闲的态度,眉头紧紧拧着,忧心地望着房门。   屋内人的说话声量不大。以他们的水平,在外面压根一点声响都听不到。若非刚才那声响动,怕是都不能知道里面还有人在。   玲珑紧张地一步步朝着花厅走去。   宋繁时让人搬了两张绣墩过来,他和玲珑一人坐一个。   忐忑担忧下,像是过了几个春秋那么长久,终于,屋门微动从里面被打开。   两人次第从里走出。   前面是郜世修,后面是宋奉谨。   宋繁时走到宋奉谨跟前,问:“父亲,你可还好?”   玲珑则跑到了郜世修的身边,仰着头看他,小心翼翼地拉过他的手。   宋奉谨拍了拍宋繁时的肩膀,不发一言地大步往前走着,不多时出了小花园的院门。   郜世修反手把玲珑的小手握在掌心,牵着她缓步往前行去。   虽然七叔叔的表情神态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玲珑就是有些担忧。刚才砸东西的那一下可真是用了不小的力气,听着就吓人。也不知道动手的是七叔叔,还是那位看着脸色不太好的叔叔?不论是哪一个,当时的气氛估计都是剑拔弩张的。   玲珑时不时地悄悄仰头去看郜世修,试图瞧出他的心情到底如何。   出了小花园后,郜世修垂眸笑问:“怎么?可是有事要和我说?”   玲珑本打算偷偷观察偷偷看他呢,冷不防被当场捉住,下意识就摇头,“没,没有。”   她今日穿了艾绿色滚边缎面花卉暗纹对襟小袄,头上缠了石青色的缎带。清淡的颜色映衬下,整个人看着清爽而又乖巧。   虽然家里人和他都为她置办了很多衣裳和首饰,她却努力挑拣了那些素色的来穿。首饰也是轻易不用,无需出门见客的时候,只拿丝带绑了头发。   平日里有宴请,除非是家里人点明要带她去,平日里她是轻易不肯出门的。   虽说她现在是傅家四小姐,可她更是父母的乖女儿。   她看着年龄很小,其实什么都明白,什么也都在意,只不过压在心里不说出来罢了。   郜世修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地驻足,躬下身子来和她平视,缓声问道:“你今日特意寻到花厅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他素来高大挺拔,除非是坐着,但凡站立,必然脊背直挺气度卓然。这样躬身而立的样子,玲珑着实是第一次见。   但也正因这样的平视,她刚才一直忐忑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玲珑想了想,问红玉要来那个油纸包,小声地说:“七叔叔,我怀疑五太太的药被人动了手脚。明明该用人参的,却是使了荠苨。”   油纸包皱巴巴的,显然被揉搓了不少次,想必曾经反复地打开包上好几回。   郜世修接过,轻轻展开,拿出根须看了几眼,颔首道:“确实如此。”抬眸朝她看来,“你做得很好。此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不必担心。”   郜五爷在外征战沙场,数载不曾归家。   他的妻女绝不该任由旁人这样欺负下去。   得了七叔叔的保证后,玲珑大大地松了口气,顿觉天也蓝了,草也绿了。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郜世修把油纸包给了长河,命他即刻去查,账簿和采买记录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看看是否府里有人贪银子而刻意如此。又命长海去细查府内人际关系,会不会是有人蓄意谋害而为之。   待到安排好一切后,郜世修看看天色,暗自沉吟,左右今日有些迟了,不妨再多耽搁会儿?   拿定主意后,他脚步一转,带着玲珑又回了小花园。   此时是春季,园中各色鲜花次第盛开。花香充盈在四周,甜美而又馥郁芬芳。   郜世修和玲珑一路走,一路看。   小姑娘显然很喜欢漂亮的事物,在花园中穿来穿去,笑得开怀。   郜世修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遇到好看的花株就顺手给她采摘几朵。   他选择了颜色素淡的花朵,有白牡丹,白月季。拿了根长一些的草茎做绳子,把花朵绑在一起扎成花束,送到玲珑手中。   小姑娘开心极了,不住把花束凑到鼻端轻嗅。   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可爱又漂亮,郜世修被这小模样所感染,忍俊不禁,“有这么高兴?”   “是啊。”玲珑靠在他身侧站着,炫耀似的晃了晃手里花束,“这可是七叔叔给我的!”   说完后,她突然发现时间不早了,“哎呀”一声喊道:“会不会太耽搁太久了?误了上衙时辰没?”   “无妨。”大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郜世修低低地笑着,“只要你高兴便好。我多陪你一会儿就是。”   只要她能开开心心的,即便她想摘下那天上星辰,他也要想了法子给她办到。 第29章   荠苨和人参的事情没多久就被查了出来。   具体结果, 郜七爷并未对外公布。不过,那天中午, 定国公府世子夫人、大太太魏氏被国公爷叫到书房一顿猛训, 一个多时辰后红着眼睛抹着眼泪出来的。   当天下午, 魏氏身边的丫鬟婆子就被整个换掉, 有几人甚至被赶出府。就连跟在她身边多年的管事妈妈都被发落了出去。   魏氏病了一场。   据说是心疼身边那些伺候多年的人而抑郁成疾。   就在魏氏的病情加重的这些天里, 五太太卢氏的病情却有所好转。   郜家五爷在外征战,老定国公也是心疼这个儿子。   后宅的事情老太爷知道的不多,也基本上不会去管这些琐事, 都是长媳在打理。   以前他只知道老五媳妇儿身子不好, 现下才晓得, 府里原来有这么多不容小觑的事情。   见卢氏身子好些了,老太爷非常高兴,亲自带玲珑进宫一趟, 面见太后娘娘。   太后很喜欢这个机灵懂事的小姑娘。   有了她老人家的喜爱, 再加上郜七爷的“煽风点火”,没多久, 圣旨下来, 封傅家四小姐为县主。   这直接把郜心悦的乡君给压了下去。   郜心悦气得摔了满屋子的瓷器来泄愤,也无济于事。   玲珑的生辰在三月初。   她素来脾气温和,自打来京后, 也是尽量照顾着周围人的情绪, 尽量参与到家里人给她安排的每一件事里。   只是这次傅家和穆家想要给她小小地庆祝生辰礼, 却被她坚决地婉言谢绝。   没几日, 到了这年的清明节。   玲珑缩在晩香院里,半步都不出来。愣愣地坐在窗台前,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锦绣说七爷来了,她才恍然回神,一路快行去见他。   郜世修这次是坐马车而来。他让玲珑上了他的车子,带着她出了侯府,一直到了京郊外的一处大宅院。   这是他的别院之一。平日甚少有人来。   一路往里行去,兜兜转转,到了不起眼的一个小院子。院子显然是刚刚修葺过的,粉墙白皙如新。院中有一个小屋子,门上落了锁,轻易不得进。   郜世修亲自拿了钥匙开锁。   步入其中,才发现这居然是个小小的祠堂。   祠堂不大,仅设了两个牌位。牌位上,并未标注姓名。而是写着“显考之灵位”“显妣之灵位”。   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写法。甚至都没有故去父母的名讳。   可是,玲珑看后却是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这悲恸压抑了太久。她跪伏在蒲团上,哭得身子发颤。   郜世修不忍去看。   他快步出屋,闭了眼立在廊柱旁,薄唇紧抿沉默不言。   许久后,哭声依然毫不停歇。   郜世修生怕她哭得太厉害伤了身子,疾步回屋,把她搂在怀里轻抚她的脊背。   “莫怕。”他道:“还有我在。”生怕她哭得厉害听不清,又道:“无论如何,总还有我。”   她的身边只有他了。   不管怎样,他都要好生陪着她。   他自知能力浅薄,无法起死回生。   只盼着在她午夜惊惧、被血腥屠戮缠绕无法睡眠时,能给与她个栖身之处,让她有片刻的安宁与平和。   ·   三月中旬,会试放榜。   没多久就到了下旬的殿试之日。   殿试第二天,沈家传来了一件令人伤心的消息。   家乡有位老人病故了。   病故的是沈老太爷的父亲、沈静玉的祖父。老人家已是耄耋之年,过世算是白喜事。   按理说,沈老夫人回故里守孝三年,沈静玉和其他晚辈却是守孝一年便可。   谁知消息刚刚传来没一刻钟,沈皇后让心腹给沈家送了信,却是让除了沈大将军以外的所有人,男子辞去官职,连同女眷和孩子们跟了一起,跟着沈老夫人回故乡去。而且叮嘱,一定要守满三年再回京。   又道,男子辞职需要过文书,可以稍晚几天。不过,女眷和孩子一定要尽快走。   沈老太太赶忙带着沈静玉进宫见皇后娘娘。   看到长姐后,沈静玉难得地失了态,哭得梨花带雨,在长姐沈皇后跟前抹眼泪,“他心里本就没有我。若是再离开三年,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那可怎么是好?”   沈老夫人却是问起另外一桩事。   她不顾伤心的幺女,拉了沈皇后到屏风后,轻声质问:“曾老太爷去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人家虽然年事已高,身体却还硬朗。春初的时候沈老夫人遣了儿子回故里一趟,还说曾老太爷熬过这个冬日,身体没有任何不妥。   怎么好端端的人说没了就没了。   沈皇后眼神略微闪烁了下,转眸望向窗外灼灼桃花,低声道:“年纪大了,自然没了。往年沈家人不在故乡,没能照顾好曾老太爷。不若趁着这个机会尽尽孝道,三年后再回来,想必境况非但不会恶化,反而能好转许多。”   沈老夫人张了张口,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憋出一句:“非得三年吗?”   “不然呢?”沈皇后转回头来朝母亲粲然一笑,“要不四年?或者说,你想让大将军一起跟着回乡?”   想到没有皇后参与的宫中除夕晚宴,沈老夫人若有所思。   转出屏风后,看沈静玉还在抽泣,沈老夫人呵斥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还不赶紧地收起你那副见不得人的样子,赶紧回去!”又回头朝沈皇后道:“我们明日一早就走。”   她素来疼爱这个幺女,从来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沈静玉被训得愣愣怔怔,一瞬间转不过神来,竟是忘了哭。   沈皇后叹了口气,坐到她的身边小声道:“我知你中意他。这样吧。我虽是无权给他指定婚事,却也能想了法子迫使他的亲事不成。三年。我许你三年内让他不能成婚,你看如何?”   沈静玉这才破涕为笑。   这天,沈府忙碌到了极致。直到半夜,依然灯火通明地在收拾行装。   第二日一早,沈老夫人就带着家人急急地赶出了城。   说来也巧,这日刚好是殿试放榜之日。   郜七爷不负众望一举夺魁,在武举第一之后,有成了今年的文试状元。   文武皆是第一。   这可是几朝几代里都没有过的头一遭。   整个京城为之沸腾。   状元游街,京城万人空巷。   据说,状元郎年轻俊朗,气度容颜远胜探花,京中女儿无不倾慕。   据说,状元郎才华出众,有人质疑他的才学当场拦马一较高下。最终,状元郎轻描淡写轻易胜出。拦马之人本是有名的才子,败得灰头土脸不说,还被大理寺衙役拖去了监牢,原因是公然做出不当行为,害得游街队伍骤然停住,歪了三匹马,十余人。   据说……   所有的情形,沈静玉都是听旁人说来的。   这一日,她离开了京城。心心念念想着那个马上之人,暗中下定决心,属于她的,她一定要认真看好,以后慢慢夺回来。   ·   三年时日倏忽而过。   沈家悄悄回京。   为了不惊动旁人,甚至于没有提前修整房屋。   头一晚匆匆睡下。翌日,沈老夫人喜上眉梢地命人开始整理家宅。   三年不在,虽然有仆从打扫,可是没有人住的房子少了人气儿,衰败得很快。不仔细修整的话怕是没法住人。   沈静玉左等右等,盼不到丝毫那个人的消息,索性寻了借口买布料做衣裳,带着家丁和婆子丫鬟出了门。   她去的布庄是在京城不算偏僻的一处地方。这里人来人往,一般消息较为灵通。因为不在闹市,她去一趟打听点消息的话也不容易被发现。   未免下人们在长辈跟前乱嚼舌根,沈静玉让伺候的人在门口等,她独自去了店铺里面看布料。   铺子门是敞开着的,虽然听不到她在屋里说的话,可是一举一动门口的仆从都能看到,这样安排倒是没甚关系。   沈静玉随手翻了翻几匹布,刚想问点什么,突然外面躁动起来。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往这边来。   没多久,一行人策马而过。看不清人影,只隐约能够瞧见腰间随风飞舞的灰翎。   沈静玉知道那是他的亲卫,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喃喃问绸缎铺掌柜:“他们这是做什么。也不怕惊扰了百姓。”   “怎么可能。”掌柜收拾着布料,随口说:“指挥使大人好着呢,他从来不准身边的人害到百姓。这些人骑术很好,从来都避着人的,你不用担心会被伤到。”   指挥使大人?   沈静玉先是诧然,继而欣慰。   原来他竟然是飞翎卫指挥使了?   三年来,在长姐皇后的刻意安排和干预下,在故乡的沈家人断了与京中的一切联系。是以并不知晓那人的具体状况。   想到临走前长姐的保证,沈静玉的面上飞起两朵红霞,有心想要知道他更多的情况,忍不住轻声问道:“那指挥使大人这般兴师动众的,可是有甚要事去办?”   不然怎地灰翎卫齐齐上阵,策马疾行?   这些人可是他的亲卫!   皇上亲自赐下灰羽,只听命于他的灰翎卫!   听了沈静玉的话,掌柜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着她,奇道:“你是外地人吧?”   “我是京城人。”沈静玉下巴微扬,“只不过家中出事,回了家乡一段时间。”   “哦,我说呢,你居然连这事儿都不知道。”   “什么?”   “傅四小姐的生辰宴就在明日啊!”掌柜兴冲冲地说着:“傅大学士家的四小姐,你恐怕是不知道的吧?原是傅家远亲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三年都不肯摆生辰宴。如今是三年过后的第一个生辰,她终于肯答应庆祝生辰,傅家、远宁侯府、定国公府还有东宫一起给她准备着。指挥使大人高兴极了,遣了灰翎卫去京郊给她逮野味,说是宴席时候给她加菜。”   红霞瞬间褪去。   沈静玉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十分难看。   堂堂灰翎卫,这么的兴师动众,居然只是给那臭丫头捉野味去了?!   她心里恨得要死。   偏偏掌柜不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看她刚才问得勤,他就一下子止不住话茬,继续唠唠叨叨个不停。   “你不知道,指挥使大人可疼这个外姓小侄女儿了,去哪儿办差都会给她带些好玩的回来。原本咱们是没法知道的。可去年的时候,因为过年期间不在家,没能给傅四小姐送成花灯,他愣是用千两银子把冀州知府家新做的那个一丈高的大花灯给买了来,命人把马车的盖顶卸了,把灯一路从冀州运到了京城,一直送到侯府。那灯可漂亮着呢,别说别的了,就上面那些金丝线银丝线绣的……”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冷哼打断。   “不过是个孤女罢了。”沈静玉脸色阴沉地说:“没人教没人养的臭丫头,粗鄙不懂礼数,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绸缎铺掌柜顿时不乐意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啊?咱们长乐郡主好着呢。又漂亮又随和,可不是你这种小鸡肚肠的人比得上的。”   沈静玉目光如刀地冷眼看他,“随便在人前抛头露面,可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铺子掌柜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气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人家堂堂郡主怎么可能随便抛头露面?上次我家媳妇儿送了几匹布去侯府给丫鬟们做衣裳,有幸远远地看到了一眼。”   说到这儿,铺子掌柜愈发觉得这个客人人品不怎么地了,抱着胸斜着眼睛看她,哼道:“长乐郡主啊,那可是漂亮得跟天仙一样高、门、贵、女。就你这样的丑女还想说她坏话?告诉你,没门儿!”   沈静玉怒了,当即就想要唤了人来,把这个不知轻重的粗鄙之人打一顿送去官府。   哪知她还没来得及下命令,旁边却是响起了一阵大笑。   这笑声有一点点耳熟。   沈静玉回头看过去,望清之后,脸色顿变。   “说得好!”   店铺门口,穆少宁端坐马上,衣袂飞扬,腰畔蓝翎随风舞动。   他指了店铺掌柜,高声说道:“来人,赏他白银百两!这样有才华的人,一定要好好保护着。但凡看到有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即刻拿下送去京兆府。”   语毕,穆少宁又稍稍倾身,对沈静玉微微一笑,“顺便让人知道知道,对长乐好的,飞翎卫必然也以礼相待。对长乐不好的,就是和整个飞翎卫为敌。有勇气是不错,可是没长脑子,恐怕就活不久了。” 第30章   怀宁侯府内。   春色满园, 桃花开得正好。林荫道旁现出朵朵娇粉,为这虽暖犹寒的天气增添了几许温情。   秋棠院里, 丫鬟婆子们也脱去了冬日厚重的衣裳,换上了春日里稍薄的装束。人人都来去匆匆,为了明日的宴席而忙碌地做着准备。   红玉快步冲出晩香院, 转了个弯去,差点和红霜撞了个正着。   红玉赶紧止住步子气喘吁吁地捂住快速跳动的心。   红霜把怀里的包袱扶正,嗔道:“看你这急慌慌的,做什么呢?明儿肯定事情更多,要你这么毛手毛脚的,小姐那里你也别伺候着了, 等着吃数落吧。”   “好姐姐,我也不想这么着。只是姑娘的那对点翠镶红宝石金菱宫花不知道去了哪里。昨儿是我收着来,这次却找不到了, 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没看着。我记得昨天抱着匣子的时候去过郑妈妈那儿, 现下寻她问问。”   红玉说着,慌得都快哭出来了。   那对宫花是郜七爷瞧着好看,从太后娘娘那儿拿来送给自家小姐的,十分贵重。原本七爷就是想着给明儿小姐生辰宴戴着的,如今不见了, 那可真是麻烦。   眼看着红玉眼圈儿都湿了急吼吼地还要跑, 红霜赶忙拉住她。   “你也别急。”红霜说:“倘若在郑妈妈那儿, 保准昨儿就给你送去了。说不定还在屋里, 我和你一起看看。”   俩人说着话的功夫, 锦绣从外头过来。看见红玉眼圈泛红的样子,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   红玉不敢说。红霜把事情告诉了锦绣。   锦绣忍俊不禁。   “你说那对宫花啊。”她笑着朝晩香院的方向看过去,“因为是七爷送的,小姐可稀罕着,今儿一早就戴上给夫人看去了。现在应当还在正房没回来。”   红玉一改愁容,面露喜色。   “看你这毛躁脾气。”红霜去戳她额头,“可得赶紧改一改!”   海棠苑正房内,熏香袅袅。   郑妈妈在旁把博古架上的花瓶挪动了下,摆得更工整些。   傅氏翻着账簿,恰好看完了一本,把它放到旁边,寒声与郑妈妈道:“这些人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连玲珑的生辰宴都想克扣些银钱出来,谁给她的这个胆子!”   “也是夫人好脾气。”郑妈妈把东西摆好后,走到桌案旁给傅氏整理桌子,“要婢子说,那些不长眼的早几年就该除去了。哪还要等到这个时候。”   两人说的便是袁老姨娘。   前些年侯夫人傅氏生病,袁老姨娘趁着这个机会把食物采买和针线购置的活计给揽了去。   这可是最有油水的活儿了。府里二老爷穆承轲是袁老姨娘所生庶子。自打袁老姨娘接手了这两项,二房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   傅氏知道郑妈妈性子稳重,不过是为了宽慰她所以说那些置气的话来泄愤,于是收起了刚才的那些气恼,好生与郑妈妈道:“谁不想立刻除了她去?只不过她和侯爷几十年的情分,不是说没就没了的。即便有证据在手,不在最有利的时间内把事情捅出来,怕是也无法达到应有的效果。”   袁老姨娘是伺候怀宁侯穆霖长大的贴身丫鬟。后来穆霖收她做了通房,又在她生下庶次子后抬她做了姨娘。   这般几十年一起长大的情分,莫说是傅氏了,就连故去的先侯夫人恐怕都比不上。   倘若傅氏刚刚病愈后就和穆霖说起袁老姨娘的种种过错,那时候两人的情分很深,就算是牵扯到大量的银钱,穆霖或许也只略微罚一罚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作罢。   更何况当时傅氏虽然精神大好,身体却还需要调养,懒得和某些人斤斤计较,免得错过了身体恢复的最佳时期。反正秋棠院的吃穿用度都在自己手中掌控着,其他的可以暂时搁置,盯住不出大错就好。   如今已经不同。   傅氏再拿起一本账册,微笑着轻轻翻开。   三年过来,自己的身体已然大好。   而且,这些年袁老姨娘陆陆续续地做了不少让穆霖反感的事情。往常的情分磨去了不少,已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是时候开始动手了。   郑妈妈刚刚走出屋子正要离开,便见一名少女正缓步而来。   她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段初显少女体态,着石榴红戗银米珠缠枝纹缭绫百褶裙,发绾双环髻,戴点翠镶红宝石金菱宫花,腕间镶珠碧玉镯。   望见郑妈妈后,她轻声笑问:“姑母可在屋里?”声音甜糯,笑容之下相貌更显明艳无双。   “在。在。”郑妈妈停住步子,指指里头,“正在看册子。”上前亲自打了帘子请少女入内。   玲珑谢过了郑妈妈,步入屋中,抬眼便见正在细看账册的傅氏。   她拎起裙摆快步而行,走到了桌案边,问:“姑母,您瞧我这宫花好不好看?”说罢粲然一笑,艳色顿显。   刚刚听到外头对话声,傅氏就知道是她来了,只不过这页还有最后几行没有看完,赶紧快速浏览了下。   合上账册,傅氏笑着打量玲珑,不住赞叹:“好看着。咱们玲珑长得漂亮,怎么样都最好看!”   玲珑羞得脸通红,笑道:“您又打趣我。”   傅氏爱怜地看着玲珑,唤她到身边,为她扶了扶发间宫花。   其实她说的是实话。这丫头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如那开始绽放的牡丹,娇艳得明媚夺目。无论怎样寻常的打扮,都遮掩不住那眉目间的秾丽艳色。   如今稍作装扮,相貌愈发出众。   “咱们玲珑可是大姑娘了,不知不觉已经长那么大。”傅氏拉着玲珑在身边坐下,喟叹道:“想你刚来的时候一样,瘦瘦小小的。我还总怕你吃饭不好,睡觉不好……明天的事情可都准备妥当了?你那些小伙伴,都已经下了帖子么?”   玲珑来侯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八岁半。过了那天冬天,清明节左右本是她九岁生辰,可是她却不肯过。无论家人怎么劝她,甚至于说只煮一碗长寿面,她都没有答应。   如今三年过去,到了她十二岁生辰,总算是能在家里正儿八经庆祝一回。   “下了帖子的。”玲珑笑道:“她们都说一准过来。还警告我,饭食一定要好吃,游戏一定要有趣。倘若伺候不好她们,就要唯我是问。”说着挽上了傅氏的手臂,“到时候她们如果欺负我,姑母可得帮我做主。”   傅氏笑道:“你的小姐妹,可得你自己看着办。我是帮不了你。”   两人正说笑着,外头红月匆匆而来。   “小姐!小姐!”红月站在门口隔着帘子高声喊:“七爷遣了人来给您送野味来啦,已经送到了府门口,您要不要去看看?”   玲珑腾地下站了起来。   都要往外迈步了,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举动太冲动了些,不好意思地回头笑看傅氏。   见她眉目里全是开心的笑意,傅氏笑着轻推了她一把,“快去吧。可别让大人们久等了。”   “哎,我去去就回。”   玲珑欢快地跑了出去。刚要出秋棠院,忽地想起了什么,转回晩香院取了个一尺见方的黄花梨木匣子又跑了出来。   去到侯府角门处,远远地看到十几人站在高树下闲聊。旁边一群骏马打着响鼻在树旁溜达。   玲珑快步行了过去。   长海看到她后扬了扬手,“这儿,我们在这儿!”   “规矩呐规矩呐?”穆少宁用胳膊肘一捣他,“凡事总得讲究个有礼有节吧。”   长海嘿嘿一笑,远远地抱拳揖了一礼。   其他人也跟着行礼。   玲珑跟灰翎卫非常熟悉,见状也不客气,仰头笑问:“七叔叔给我的东西在哪儿?”   长湖一拍马旁挂着的袋子,“这里就是。”随手把自己马上的袋子取下来扎了口给穆少宁,“原本让穆总旗带回来就好,可七爷还有一封信要交给小姐,怎么都得麻烦您过来一趟。索性让小姐先看过了这些再让穆总旗带回去。”   十几匹马。取下十几个袋子,满满当当一大堆摞在穆少宁脚边。   三年过去,穆少宁依然是总旗。原本他是有升迁的,只不过在办差途中做错了一件事,被罚,又降回总旗了。   这事儿到底是什么,穆少宁没有和家里人提,玲珑也不知道。   视线来不及在野味袋子上溜一遍,玲珑直截了当期盼地问:“信在哪里?”   旁边幽然闪来一个人影。   长汀手捧信笺停在玲珑跟前。   玲珑把信笺好生收在怀里,把之前一直抱着的匣子递到长汀跟前,“这个是我亲手做的小点心。还请帮忙带给七叔叔。”   按理来说,男女之间不可随意赠送物品。   可是傅家四小姐曾被郜七爷救过,虽然个中细节旁人并不知晓,但她是郜七爷亲口承认的外姓侄女儿。   有了亲情和恩情在中间,郜七爷关照她、她答谢郜七爷,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对。   更何况郜七爷宠爱傅四小姐的行为素来十分光明正大,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让人想诟病也难。   ……最重要的是,以郜七爷的权势和身份,也没谁敢说个“不”字出来。   长汀看了眼黄花梨木匣,躬身行礼应道:“属下遵命。”   可是他盯着匣子,半晌都没动作。   玲珑不解。   旁边灰翎卫们却是恍然大悟,你推我我推你的,最后由长溪走到前面来,拿出了个装野味剩下的大麻袋,“要不就这——”   “算了算了。这么脏这么破的,你也敢用?信不信爷直接劈了你。”   长河看不过去了,一脚踹开长溪,从马上的褡裢里东摸摸西摸摸,掏出了个大白棉布袋出来,笑嘻嘻地来到玲珑跟前,打开布袋口,说道:“这是兄弟们出去时候装馒头的袋子,馒头吃完了,袋子倒是空出来了,干净着呢。小姐用这个吧。”   玲珑一愣:“这是做什么?”   穆少宁指着袋口简短说,“把匣子丢进去。”   “为什么丢进去?”玲珑奇道:“拿着不就行了?”   她看看怀里的木匣。   并不大,飞翎卫里随便一个人单手就能把它捏起来。   至于长河手里的布袋……也太阔了些,简直都能装进人去了。这么个放十几人口粮的布袋,如今只搁个小小的匣子在里面,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些?   玲珑在这儿兀自奇怪着,旁边的飞翎卫们却齐齐地露出惨痛的表情,心有戚戚焉。   “小姐,不是属下们做事儿太小心,”长溪压低声音,凑到她跟前,“实在是七爷太难伺候了。”   有他做了开头,灰翎卫们纷纷跑到玲珑面前,跟着大吐苦水。   “七爷要求比较多。”   “小姐的东西不能乱放不能乱碰。”   “因为拿了小姐送过去的东西,七爷罚了属下好几回了!”   “是是是,一个不小心就被罚。”   灰翎随风拂动。   人高马大的侍卫们低头对着玲珑苦哈哈地说个没完。   穆少宁见他们左一句右一句抓不住重点,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吼了句:“我来吧。”止住了那些七嘴八舌的话语。   等到玲珑终于看向他了,穆少宁方才叹了口气,嘴巴张开一条缝,很小声地在她跟前说道:“那什么,其实事情很简单,就是吧——”   玲珑:“什么?”   “就是,七爷嫌弃他们手脏,觉得他们弄脏了你送他的东西,乱发脾气。上次特意发了话,以后但凡你送的东西,谁都不准乱碰。怎么着拿出来的,必须不经人手,怎么着再送过去。你说,又不能又不能拿的,还得平平安安送到……这简直就是难为人么!” 第31章   野味由穆少宁命人搬进了侯府。   回到屋里, 玲珑迫不及待打开信封,抽出里面信纸,意外发现上面并未有只字片语,仅有一副画。   画并不大, 一尺半宽,三尺长。   上面是名少女正在窗前看书的侧影。柔和的春光从窗口钻入, 洒在她的四周,为她周身镀上浅金暖色。   她看得专注而又认真, 甚至没发现旁边有人在悄悄画着她的身影。   玲珑把这画看一遍, 再看一遍, 怎么瞧怎么喜欢。听闻红霜在门外说夫人请小姐过去一起吃饭, 这才小心仔细地把画收了起来,放在匣子里,扣上锁扣。   下午时, 穆霖得闲。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来秋棠院问下生辰宴准备得如何。   守院门的婆子远远看到, 禀与郑妈妈道:“侯爷来了!”   郑妈妈和平常一边随意地应了一声。等婆子回到院门时,郑妈妈却加快了脚步赶往正房。   “夫人, 侯爷来了。”郑妈妈进屋说。   傅氏朝正在整理收拾盒子的红霜瞥了一眼。   红霜也听到了郑妈妈的话,闻言却是朝傅氏看了过去。瞬间会意,轻轻点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穆霖大步迈入秋棠院中。   刚进院门, 他就见郑妈妈正在傅氏屋门前守着, 面露愁容。他都走到跟前了, 郑妈妈都只顾着想事情,没有看到他。   穆霖轻咳一声。   郑妈妈身子微晃抬头看过来,惊讶地喊了声:“侯爷!”   素来沉稳的她此刻却面露惊慌,眼神闪烁。   穆霖觉得有些不对劲,沉声问:“有事?”   郑妈妈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屋里已经传出一声怒叱:“怎么会这样!一个个的怎么办事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才告诉我东西不行?!”   赫然是侯夫人傅氏的声音。   穆霖脸色微变。   郑妈妈作势去拦他,手臂虚虚挡了下,穆霖已经推开房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怎么了这是?”   穆霖声音发沉地问着,见傅氏正站在桌案边怒指跪着的丫鬟,忙上前过去扶了她,语气十分关切地说:“可是底下人做事不力?不管怎样,身子要紧,不要和她们置气,处置了就是。”   低头一看,穆霖才发现跪着的居然是红霜。这可是傅氏身边近身伺候了多年的。做事素来可靠,从没出过差错。   他正琢磨着红霜怎的会这样做事不力,就听傅氏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需侯爷多费心思。”   刚才明明听到她那么生气,转眼却说没事儿。   穆霖知晓傅氏脾气温和轻易不会动怒,因此格外留意刚才的情形。   他握了傅氏的手,扶着傅氏坐到了椅子上,好生说道:“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和我说。憋在心里没的气坏了身子。”   傅氏欲言又止,勉强笑了笑。   红霜磕头,大声说道:“侯爷,不怪夫人,是婢子没做好事情!”   穆霖被吵得心烦。   想到刚才郑妈妈那眼神闪烁的模样,他索性把人从门口喊了进来,指着郑妈妈说:“有什么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又厉喝:“不准隐瞒!”   傅氏唤了声郑妈妈。   郑妈妈叹了口气,道:“婢子知道夫人宅心仁厚,不愿意在背后说叨。可是有些人做事太过分,又素来会装腔作势。不和侯爷讲的话,怕是侯爷一直被人蒙蔽着都不知道。”   穆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郑妈妈仿佛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说着:“夫人责罚红霜,是因为红霜让人从厨里端来的饭菜有问题,院子里的小丫鬟吃了腹泻不止。夫人也是为了大家的身子着想,才问责红霜。须知这次是丫鬟,下一次谁知会不会是府里其他人?可是婢子知道,这些事儿不止一次发生了。怪不得负责打点饭菜的红霜,若是追责的话,其实另有其人。”   “是谁!”穆霖喝问。   郑妈妈低着头,“侯爷,有人吃里扒外,受着侯爷的照拂,却还要借了手中的权利之便中饱私囊,随意把公中的银钱揣到自己的衣袋里。不仅如此,更过分的是她还以次充好,用差的食物来做饭,害得人吃了腹泻不止。”   这一字一句的都指向了某个人,穆霖似有所感,眉间拧得死紧:“你说的是谁?”   这次开口的是傅氏,轻声道:“……袁老姨娘。”   “居然是她?”虽然心里有了数,可穆霖还是忍不住愣了愣。   袁老姨娘负责府内的食物采买已经很多年。如果说有谁能够做到郑妈妈说的那些事情,非她莫属。   “正是她。”傅氏握了穆霖的手,叹道:“我也没料到她会这种事情。而且还那么多年都不悔改。自从我病愈后就发现了她暗中做的手脚,一直给她机会,无奈毫无成效。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算计到了玲珑的生辰宴上。”   穆霖下意识地就想说这不可能,她是个细心敦厚的人。   可是这些年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情让他开始犹豫。   许多细小的事情堆积起来,穆霖隐约觉得袁老姨娘也是很有自己主意的。于是顿了顿,没有帮忙辩解什么,反而问傅氏:“你可有证据?”   他知道,傅家诗书传家,傅氏断然不是会空口污蔑的人。一定有了确凿的证据方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傅氏拿出了厚厚一摞账簿,足有十几本,堆在了穆霖的跟前。   “侯爷请看。”傅氏道:“这些是府里这些年的开支。三年前我想着自己既然是好了,总该把事情重新拿起来管着才行。总不能让侯爷烦心后宅之事。”   穆霖听闻,感慨万千,拍了拍她手背,温声道:“辛苦你了。”   傅氏温婉地笑了笑,指着账簿上的几处说道:“可我瞧着这些账目不太对,就找人问了问当时的物品时价。后看好似有些不妥当,就吩咐人留意着府里的食材和布料针线购置。”   她倒不怕和穆霖说起自己暗中做的这些盯着的事情。   以穆霖的脾气,再怎么向着袁老姨娘,也顶多是为她脱罪,断然不可能让袁老姨娘压过她这个主母去。   果然,穆霖根本没有去计较她派人暗中盯着的事情,而是凝神细看账册,“账目不对?”   “是。”傅氏依次指着标注过的地方,“我看到这些的时候,气愤难平,曾质问过袁老姨娘,可她不肯承认。我就也只能这样算了。”   穆霖拍着账簿看过来,“她不承认,你大可以找我给你做主。”   傅氏不置可否地道:“后宅之事,轻易不想麻烦侯爷。”   这话刚才傅氏也已经提过这种话,穆霖闻言点头。   他正要宽慰傅氏几句,却听傅氏话锋一转,说道:“倘若她不算计到玲珑的生辰宴上,看在她伺候侯爷多年的份上,我怕是也能放她一马。只是她这次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挪动了不该碰的银子,我这才气得头疼头昏,拿着丫鬟斥责一番。”   其实前面说起丫鬟腹泻的事情,不过是刚巧有个丫鬟不适,所以傅氏借了这个事情来说道。   实际上,她原本打算的就是用玲珑生辰宴这事儿来和穆霖提起。   明日的宴请重要,往来的宾客非富即贵,所以花用也特别多。   郜七爷特意拿出了大笔银钱交到了穆霖的手中,托他把事情办妥当。   办宴之事傅家和傅氏都拿了银子出来,穆霖把所有的凑在一起放在账房,并未向账房特意点明那笔最多的银钱出自郜七爷那儿。   因此,这件事情只有穆霖和傅氏两个知道。   傅氏侧头看着穆霖的表情。   穆霖脸色寒若冰霜,“生辰宴出岔子了?”   “是。”傅氏说:“旁的先不提,食材是肯定有纰漏的,不然明儿就要办宴了今日却有人腹泻。最让人担心的是我让人订的那十套青花瓷刻莲花纹茶具。原本定下了是要景德镇的,袁老姨娘说她认识人,能够买到正宗景德镇青花瓷器,我就把事情交给她去做。结果——”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交给她!”穆霖不悦。   订瓷器的事情穆霖原也知道。   傅氏打算用玲珑做的花茶来待客一事,还是和他商量过的。   如今玲珑年纪不小了,十二岁,已经到了可以开始说亲的年纪。   不过傅氏这样安排却不是为了这个。玲珑的亲事,傅氏另有打算。   她考虑的是,以后玲珑慢慢地要开始学起来管理家中事务,也要开始学会人情往来。以后成了亲,少不得要和京中高门的太太姑娘们联系,不若早早地开始打算,一点点地谋出好名声来。   往后玲珑成了亲,这时候结下的好关系、搏下的好名声,都是助力。   这十套青花瓷茶具就是为了配合花茶的斟泡而特意定做的。   傅氏似是没看到穆霖的不高兴一般,继续说道:“结果那些瓷器是仿青花,着色不够好,色彩不够明亮,瓷也粗糙。糊弄外行人还行,若是被明日的客人们看到,少不得要出纰漏,被人笑话。”   转头望向穆霖,傅氏像是才发现他不高兴一般,讶然地笑了笑,说:“侯爷怎么了?可是在怪我?可上次是侯爷说的,袁老姨娘给您贺寿的那套白玉酒器好,往后家里的器具采买可以让她来帮忙。”   倒是真有这么一回事。穆霖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他面色微霁,转眼看到账册,脸色重新阴沉下来。他翻看着一本本账册,上面的银子差额让他额头上青筋直跳。   账簿仔仔细细记录了每一次购置物品的好坏程度,还有购买物品时,家中花费的银两与当时的市价。   其余东西倒是罢了,没有多少粗劣的,而且花费的印子与当时的市价相差无几。   唯有厨房的食材采买还有针线上的物品购买,不仅时常出岔子有问题,而且价格时常比市价多不少。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能是正常价格的两三倍。   明显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克扣音量。且数额巨大。   穆霖不悦,“怎么不早些和我说?”   “不是不想和侯爷说。”傅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而是事关袁老姨娘,不知道该怎么和您开这个口。更何况袁老姨娘是府里的老人,在我跟前也素来是很有底气的。我不好斥责她什么,只能拿底下人出气了。”   穆霖气道:“这个倚老卖老的东西!”   傅氏悄声道:“我最担心的还是生辰宴的事情。侯爷明明说了,宴席上的事情都要小心着来,她却还胆大包天地在食材和器具上动手。倘若出了事,满府都是贵人,那可怎么办!虽说傅家和侯爷都拿了银子出来,可大头是七爷的。基本上这生辰宴就是七爷给玲珑办的庆祝宴。袁老姨娘那些小心思用在府上就罢了,如今居然还算计到七爷,我怎能不生气!”   穆霖直接拽来账本翻到生辰宴的花用细则。   果然,食材这一块出了大问题,府里购买食材的价格是时下的正常价格的足足三倍!再看旁边查看后的标注,肉类是注过水的,蔬菜是个头大小不一,好坏夹杂的。甚至于米,都是有掺和了两年以上的陈米。   穆霖气愤难当。   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居然连七爷的银子也敢贪!   而且还在那么多权贵亲至的宴席上动手脚!   穆霖啪地下把账册拍到了桌子上。   他正欲和傅氏说些什么,外头丫鬟高声禀道:“侯爷,夫人,小姐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呢。”   玲珑?傅氏听闻诧异。因为早先准备好要告诉侯爷这些事情,知道了侯爷要过来时,她特意遣了人去晩香院,告诉玲珑暂时别过来。   那孩子聪明得很,早就留意到最近她在查账本,八成知道她是准备拿下袁老姨娘。   即便如此,她也还要选择过来这一趟么……   傅氏思量着,不等穆霖开口,当先同意道:“那就让她进来吧。”   穆霖原打算让玲珑先回院子的,但看傅氏同意了,他就没反对。   ·   玲珑进屋的时候,傅氏和穆霖分坐在桌子两旁的太师椅上,拿着茶盏慢慢细品茶。   上前朝两人福了福身,她和傅氏交换了个眼神,又转向穆霖,笑道:“其实我来是想寻姑母说件事的。没想到侯爷也在。原想着后宅的事情不该麻烦侯爷,又想着,侯爷在或者不在没大碍,不会跟我计较,这便过来叨扰了。”   少女浅笑嫣然,模样儿又漂亮又可爱。   穆霖把她当自家女儿似的看着她长大,作为父亲,自然不会和孩子计较这些,遂哈哈大笑,“也就你镇日里这样无法无天的,敢打扰我们商议大事。说吧,什么事让你赶得这么急?”   他心里明白,玲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不是非常重要,断然不会轻易扰到旁人。   提到将要讲的事儿,玲珑垂了眼眸,有些犹豫般的说:“其实这和袁老姨娘有关系。”   “她?”穆霖大感意外,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她怎么了?”   “今日三少爷和灰翎卫一起去打野味,回来的时候遇到一家绸缎铺子,略停了会儿。那铺子掌柜认出三少爷是咱们府上的,就寻了他说,府里有人在针线布料采买上动手脚。”   她口中的三少爷便是穆少宁。   其实这事儿玲珑也才刚知道没多久。穆少宁是在午膳后,寻了没旁人在的时候与她讲起这个。   当时玲珑想要和傅氏详说,结果听红玉说,侯爷要去寻夫人了,夫人有事儿和侯爷商议,小姐暂时不过去的好。   玲珑心里约莫有了些数,暗自琢磨了下,掐准时间,不仅不避开,反而趁着穆霖在的时候来了正房。   穆霖捏紧了手里的茶盏,问:“怎么个动手脚法?”   “掌柜的说,他家原本是有固定的绣娘来府里负责给丫鬟量身形的,也是同一个绣娘负责拿布料给府里,再把银钱带回铺子。前些天那绣娘手脚不干净被他赶了出去,这次他让内人亲自来量身、拿布料,取银子。结果府里负责采买的人不知道她是掌柜之妻,和她秘密商议,以次充好,把其中的差额银子退返回给采买的人,事成之后依着比例给她些好处费。依着掌柜的描述,负责采买的那人好像就是袁老姨娘……”   “这个混账!”一声怒吼打断了玲珑的话。   玲珑吓了一跳,身子僵了僵。   穆霖赶忙缓声道:“你别怕,你没错。我是说那些个不听话不懂事的。”   宽慰完后,看到玲珑好些了,穆霖转念想到食材和针线采买的纰漏,愈发怒火中烧。   旁的就不提了,穆少宁说的这个事情可是实打实的有证据在。   那个刁奴!现在竟然这样大胆,敢光明正大和人谈起价钱来了!   穆霖拍案而起,大步往外走,“我去问问她!”   没两步被傅氏唤住,“侯爷请留步。”   穆霖回头看她。   傅氏说道:“眼看着明儿就要到宴席了,现在不宜把事情闹大,免得扰了客人们的兴致。不若这样,把人先关柴房去,明日宴席后再细究,侯爷看如何?”   “也好。”穆霖沉思着说:“不过,今天你恐怕就要多累一累了。”   针线上的事情倒是能够稍微耽搁会儿,食材上的事情却要即刻处理好。而且得赶在明日之前。   傅氏柔和地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过,有些人怕是要换了。不然的话,明儿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穆霖朝她颔首,说道:“器具若是不够的话,就拿了帖子拜访国公府,到他们那里借些好的来。”   语毕,他大跨着步子怒气冲冲出了屋。   等到房门重新闭合,郑妈妈赶忙把红霜拉起来,拿着帕子和温水给红霜擦脸。   傅氏笑嗔了玲珑一眼。   她知道这孩子是专门来帮忙的,却没料到会是这么神来一笔。时间掐的刚刚好,事情又正巧应了她在和侯爷谈的事儿上。   事不宜迟。   虽然早有准备,傅氏还是立刻忙碌起来。在所有人都在急急忙忙准备着宴席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施展手段,把采买和针线上的蛀虫全部换了个干净。   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   那些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绑的被绑,被赶的被赶,短短几个时辰内被清理了个干净。   ·   傅氏处理后宅事务时,玲珑是不必插手的。   她径自回了晩香院,刚进屋子就看到桌子上有张请帖,随手拿来一翻,却见是郜心兰送来的。   郜心兰在请柬上说,今晚给她设了小小的晚宴,让她务必过去一趟。   郜心兰是玲珑多年好友,两人之间时常你来我家吃一餐,我去你家蹭一顿的,基本上不分你我。   只不过素来都是让丫鬟说一声就行,这样特意下了帖子倒是少见。   玲珑没有多想,遣了丫鬟去和傅氏说一声。得了同意后,她让人做了简单的梳妆打扮,趁着金乌西沉天色渐暗的时候,坐车去了国公府。   进了府后,玲珑带了锦绣往里行。还没进垂花门,却被拦住。   拦人的是长溪。   他乐呵呵地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玲珑往旁边去,又道:“其实是七爷有贺礼要送给小姐,属下万不得已,求了八小姐,特意借了八小姐的名头请了您来。”   菖蒲苑是玲珑极其熟悉的。   为了让她好生午歇,七叔叔还特意在菖蒲苑里辟了个小院儿出来,收拾出来给她住。   玲珑跟在长溪身后往前行,到了菖蒲苑门口,锦绣自动停步守在满门口,玲珑则继续往里走。   “什么礼物?”玲珑奇道:“不是已经送了信么?”她以为那画像已经是贺礼了。   长溪挠挠头,苦着脸说:“属下也不知道。反正爷给您准备的东西很多就是了,具体有几个,咱们哪能知道呢。”说罢嘿嘿地笑。   闲聊着的功夫,两人来到了郜世修的书房前。   长溪做出推门的动作。   玲珑走到门前。   长溪打开门。   屋子里面只点了一支蜡烛,有些昏暗。   玲珑疑惑地迈步而入,门砰地声从后闭合上了。她正要回头去看,旁边掌风扫过,烛光瞬间消失。   屋内骤然黑暗下来。   紧接着,在某几个角落的地方,渐渐升起一点点的莹绿小光点。忽闪闪地在屋内飘动,不多时几乎遍布整个屋子。   玲珑诧异地轻喃:“萤火虫……”   声音刚刚落下,头上一重,温热大手落了下来,在她发顶揉了几把。   紧接着,是她想念了好几日的低沉男声:“没想到你居然识得它们。”   熟悉的低笑声传来,近在咫尺。   玲珑惊喜抬头。   她这几年长高了少许,却还是比他矮了很多。   男人身高腿长,姿态挺拔。   她站在他的跟前,显得又瘦又小,需要仰着脖子才能和他对视。   “七叔叔!”玲珑开心地看着他,满是意外的欣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事情还没处理好,可能回不来的么?”   她的笑容太有感染力。   郜世修清冷的目光转柔,微微垂眸,温和地望向面前少女。   “听闻明日有你亲手做的花茶。”他的眉梢眼角满是清浅笑意,轻声低语:“特意赶回来,讨一杯茶吃。” 第32章   走出菖蒲苑的时候, 玲珑脚步轻快,行路的时候都带着风。   锦绣瞧着稀奇,问她:“七爷给小姐带了什么好玩的?”   “并不是好玩的,而是好看的。”玲珑说,“萤火虫,很漂亮。”   “这个婢子倒是听说过。”锦绣笑道:“太子妃讲家乡的时候提过几句。”   太子妃俞氏来自江南,这种小东西在她们家乡很常见。   玲珑和皇孙宋繁时无意间相识,又因这几年频繁入宫陪伴太后, 和太子妃也是颇为熟悉。   因为是打着去郜家五房吃完饭的旗号出来的, 什么都不用说不过去。   郜世修回来得匆忙, 菖蒲苑的厨房并不知道他会在这个说话归家, 晚膳还在准备中。   早先寻五房那边写请帖时,郜五太太卢氏主动说要给玲珑加菜, 让玲珑去苍柏苑吃饭。   郜世修知道菖蒲苑一时半会的好不了,不愿玲珑饿着,就同意了卢氏的意见。   苍柏苑里, 繁花似锦, 草木葱郁。   这儿比起三年前来,多了生机, 少了哀愁。   玲珑刚进院门,守在院中不住探头探脑的小丫鬟就发现了她,扬声朝着屋里喊:“小姐!傅四小姐到了!”   不过一霎霎的功夫, 屋里跑出人来, 比玲珑年龄略大一些, 姿容清丽。不等玲珑靠近,她径直跑到了玲珑跟前,握了她的手,气喘吁吁。   好半晌缓过劲儿来,郜心兰笑着说道:“玲珑,你来啦。”又吩咐刚刚传话的小丫鬟,“去泡茶。晚膳摆上吧。”   她现在说话顺畅许多。   这还是多亏了玲珑。   玲珑和她说,讲话时候不用贪快,慢慢地缓着来。长句子说起来有些麻烦,不如尽量用短句子。   时日长了,她这样慢慢来说,把长句断开,渐渐地就顺畅了许多。如果说话不急的话,一般人根本听不出她曾经在说话方面有过什么问题。   郜心兰和玲珑手牵着手往屋里去。   卢氏不愿打扰到小姑娘们玩,独自在正房用了饭,把郜心兰和玲珑的晚膳摆在了郜心兰的屋子里。   东西都摆齐了,玲珑却是眉眼弯弯,捏着筷子也不吃饭,自顾自地开心着。   郜心兰狐疑地上下打量她。   玲珑笑说:“心兰,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七叔叔那么好的人呢。”   ……七爷人很好吗?郜心兰努力去想七爷有什么优点,仔细算来,除了位高权重文武双全银子多之外,可能就只剩下相貌出众了。   好友的话实在没法附和,郜心兰半天憋出来一句:“吃饭吧。”   玲珑乐呵呵地点头,俩人凑在一起,商议着明儿生日宴的时候怎么过。   ·   第二天一大早傅氏就把玲珑叫了起来。梳妆完后准备迎接客人。穆霖今日也没有出门,守在家里招待宾客。   大太太蒋氏和傅氏的关系不错,用过早膳就来给傅氏请安,顺道问起今日的餐食安排。   “……原先袁老姨娘拿来的食材都不能用了,另外准备的这些倒是足够用的。还有七爷让人送来的野味,收拾起来端上桌更是味道好。只是先前夫人说的那些茶具该怎么办?”   “茶具我另有安排,不必紧张。”傅氏说着,和蒋氏又过了一遍餐食单子。   这边刚刚把单子对好,郑妈妈匆匆而来。   “夫人。”郑妈妈道:“七爷遣了人送东西。婢子原想着请小姐去拿,他们却说是要交到夫人手里。”   郜七爷的人来侯府,一般就两件事,要么寻侯爷穆霖,要么是找傅四小姐玲珑。   这找侯夫人傅氏,还是几年里的头一遭。   傅氏让蒋氏先照看着所有事务,她带了郑妈妈往茶厅去。不用进门,就看到屋前摞着的几堆东西。   一些是叠着的数个红漆长木匣,一些则是扎了口的大袋子。   长河长湖两人立在东西旁,请傅氏查看物品。   傅氏不明所以,打开木匣去看,才知竟是二十套茶具。一半是青花瓷四君子纹,一半是青花瓷折枝花卉纹。质地上乘,细细分辨,居然是官窑所产。   “七爷说了,时间匆忙,知道的太晚,只凑到了这些。”立在匣子边的是长湖,此时的他言语谦和,不卑不亢而又没失了分寸,“若是夫人瞧着还可以,不妨先用着。”   其实傅氏早先打算拿十套青花瓷茶具给玲珑的花茶造势时,就没想过袁老姨娘会真心实意帮忙准备。傅氏已经暗自准备好了,搁在了兄长傅茂山家,只等一会儿傅茂山之妻邓氏来时顺手捎上就成。   谁曾想这事儿居然被七爷知道了,而且还快速送了来。   官窑的自然最佳。只是寻常人根本无法这样轻易拿到这么多套。   那些麻袋里面装着的,居然是新鲜蔬菜和果蔬,另有一些禽畜肉,林林总总各式各样,足足装了三十多个麻袋。   “听闻府里出了些事儿,准备的东西有问题。七爷让人送了点来先用着,若是不够,晚些再运一批。”   “足够了,万万不需要再添。”傅氏道:“原先我兄长家里也置备了些,拿来就可以用。真是麻烦七爷了。”   她又好生谢过了长湖和长河,命人看茶。   “侯夫人不必客气。”长河二人说着,拱手告辞,竟是办好了事情就走,半点也不多停留。   傅氏赶紧遣了人去兄长家里,告诉兄长嫂嫂,原先备着的东西先不拿来了。光是七爷送来的就足够用,且质量都是最好的。   没多久,邓氏带着傅清言也早早到了侯府,帮着傅氏打点。   傅清言给傅氏请了安,又和玲珑说了会儿话,便去了外院寻穆少宁。   看着傅清言的背影,傅氏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承辂什么时候回来。”   傅氏所生嫡子三爷穆承辂考过武举后,参军上了战场。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不过,边关时常传出捷报,他立功数回,已经连升几次,如今官至五品守御。   想到儿子,想到玲珑,傅氏这觉得将来的一切都妥妥当当的,再没什么可担心。   ·   晩香院里,锦绣再一次凑到玲珑跟前,仔仔细细地给她打理着发饰和衣裳。   红玉在旁嚷嚷:“锦绣姐姐,小姐才去见了舅太太一趟而已,头发衣裳都好着呢,不用再整理。”   锦绣拿着篦子给玲珑梳着发,道:“我多仔细一点,小姐等会儿就更出彩一些。一点也不麻烦。”   “小姐真漂亮。肯定能把其他人都比下去!”红玉赞叹道。   锦绣笑说:“可不是。原先在宫里见过那么多贵人,也没见哪个相貌比小姐出众的。”   这时候蒋氏身边的一个丫鬟来问:“好了没?客人们到了好多,大太太让说一声,小姐可以过去了。”   “马上就好。”锦绣应了一声,红玉问道:“怎么不见金槐?去哪儿了?原先都是她来晩香院的不是?”   丫鬟抿着嘴笑,“金槐啊,许了人了,很快就要出嫁。这段时间绣嫁衣呢,没法来回跑。”说着挥手道了别。   红玉愣愣地看着,“啊!金槐都嫁人了!”   “年纪到了自然这般。”锦绣随口说着。   锦绣素来沉稳温和,遇到什么事情都平平和和,从不乱了阵脚。玲珑头不动,眼睛往旁边看着她来来回回忙碌的手,笑呵呵说道:“改天也给你找户好人家。还有冬菱也是。红玉她们倒还不急。”   原先玲珑年纪小,不懂得这些事儿。现下看着认识的小姐们丫鬟们一个个订了亲成了亲,她也渐渐明白了点。   想锦绣她们出宫时就二十多了,现下都快三十都还一直守着她,年纪大了却还没有个倚靠,玲珑很是心疼她们。   只是锦绣和冬菱的事情她需要和七叔叔商量一下才好做决定……也不知道今天七叔叔什么时候能过来?   听了玲珑的话,锦绣红了脸,“小姐这是什么话。婢子可是打算一辈子守着您呢。”   “嫁了人也能守着。做管事妈妈呗。”红玉说道。   锦绣脸红红地去拍红玉。   顾妈妈在院门口说:“郜家五小姐来了。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一行人笑笑闹闹地出了院子。   还没到花园,玲珑已经听到了说笑声。她下意识地就去分辨里面有没有郜心兰的声音,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谁知走到一丛灌木旁的时候却被人给拦下了。   几位小姐瞧着倒是不脸生,都见过。只是关系真算不上好。为首那人是乔家女儿,名唤乔乐珍,祖父是翰林院的乔学士。   傅大学士致仕后,内阁空出一个位置。原本是为方博林准备的,后来方家出了事,那位置也都一直空着。   乔学士多年来拼了命地想入阁。没成。   因为沈家的大太太是乔学士之女,所以乔家和侯府的关系一直不算好。   可现在有些不同了。玲珑的姐姐傅清盈嫁给了巩尚书家的长房长孙,而巩尚书的二儿媳就是来自乔家。   京城中,权贵之家的关系盘根错节。   弯弯绕绕算起来,傅家和乔家有亲戚关系。玲珑过生辰,乔家也收到了帖子。   乔乐珍个子高挑,看到身材娇小的玲珑时,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抱胸居高临下地不屑看着:“听说你今日又要显摆茶艺?怎么着,前些年用些不入流的小伎俩赢了沈芝雪还不够,现下又要趁着人多来显摆了?”   三年前的斗茶,她根本没有亲到现场。不过是听沈芝雪的一面之词所以得了些的结论。   玲珑懒得搭理她,便道:“一会儿的茶,你想喝便喝,不想喝我也不勉强你。若你觉得待在这儿不舒服,大可以立刻走。恕不远送。”   说罢玲珑就要从旁边转过去。   谁知旁边几名少女呼呼啦啦的突然围了过来。   锦绣护在玲珑身前,警惕地看着她们。   这里是侯府,旁人想要欺负到玲珑头上,却也没那么容易。随便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丫鬟的就能把她给“救”出来。   红玉悄摸摸地往后退着,打算去搬救兵。可是刚刚往后挪了一点点就被人给擒住了。红玉想要大喊。擒住她的婆子力气倒是大,捂住了她的嘴没能发出声音。   红玉又踢又晃,转眼看到旁边踱步而出的人影后,反而镇定了下来,老老实实地不再乱动。   那婆子就也放开了她。   灌木前,乔乐珍抱胸冷笑:“你也犯不着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既然来了,就是打算好生吃一顿饭回去的。今日那么多的女眷在,我用不着在你这儿丢了好名声。不过是想劝一劝你,有多大的能耐,就做多大的事情。别总想着自己长得有几分颜色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凡事收敛着点!”   听了这话,玲珑尚还有些莫名其妙。   一旁的锦绣却是听闻了沈家已经回京的消息,轻哼着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知道沈家人回来了,提前来给她们挡刀来了。告诉他们姓沈的,有什么话尽管光明正大来说。躲在别人身后放暗箭算个什么本事!”   乔乐珍指了锦绣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旁边有个年纪稍大的小姐认出了锦绣,拉着乔乐珍的手说:“别,你别和她动气。”   乔乐珍一把甩开那小姐的手。   锦绣淡淡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沈家人不找旁人来出头专程从乔家择了你,倒也聪明得很,认定了你是最容易操控的那一个。”   乔乐珍指着锦绣道:“来人,给我掌嘴!”   先前拉住她的小姐是户部侍郎家的。这位小姐朝别人摇了摇头,就没人敢动。   对峙的静寂中,灌木丛中忽然响起一声叹息——   “看着人模人样,却是个没脑子的。”   少年的声音让所有人脸色微变。   玲珑喝道:“谁!”   里面人明显滞了下,紧接着声音陡然一转,带了些怨气,“你居然没听出是我来?”   说着话的功夫,一名少年从里踱步而出。   他身穿月白色宝相花缂丝锦袍,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着实漂亮得很。只因身材高大清瘦又自带七分威势,倒是让人忽略了相貌,不敢逾矩多看。   乔乐珍脸上飞起红霞,娇声行礼问安:“见过五皇孙。”   宋繁时瞥了她一眼,根本不搭理,转而望向玲珑:“前些天你送我的茶着实好喝,更难为的是你泡茶的技艺甚好,不知哪日还有幸能够请你为我斟一杯茶?”   他是太子嫡长子,只因大皇子二皇子前头还有几位堂兄在,所以这一辈里行五。   此时的少年温文儒雅,语气和善。   玲珑却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跟头一回见他似的。   听了宋繁时的话,乔乐珍的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煞是好看。   见玲珑有五皇孙护着,其他小姐们纷纷小声劝乔乐珍走,都被她奋力甩开了衣袖。   宋繁时和玲珑说了两句话后,眼眸一转,望向乔乐珍,语气温和地说,“若非今日是长乐的生辰宴不能见血,就凭你那样出言诋毁,我是断断饶不了你的。还不快滚?”   乔乐珍捂着脸跑开。   其余几人行了礼后慢慢退着,离开两三丈远了方才快步去追乔乐珍。   宋繁时冷着眼看她们离去,朝玲珑一扬下巴,“走吧,我送你过去。别又碰到猫啊狗啊的,没的坏了心情。”   两人并行而去,玲珑想到刚才他的话,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问:“你不是说我的茶不好吗?怎的现在又改了口?”   可能是第一次见面的“美好”记忆打下了坚实基础。两人见面从来都是吵吵闹闹的,很有点针锋相对的意味。   刚才宋繁时这样出言维护她,真是太难得,也太出人意料了。   宋繁时一改人前的沉稳皇孙风范,斜着眼从眼角处睨她,“我是什么身份,她们什么身份。茶好不好另说,就凭她们,又哪里够格评论半分?还说瞧不上你……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哎,上次那茶剩的不多了,你记得让人再给我送一些去。”   玲珑这回算是明白过来了。臭小子是想从她这里再讹诈新茶呢。难怪刚才拼命帮她说好话。   不过,看在他难得出手帮忙的份上,忍了。   “好说。”玲珑道:“改天七叔叔进宫的时候,让他给你捎着。”   宋繁时的神色顿时冷了些,“非得让人捎着?你就不能自己送去?看把你懒的。”   玲珑不爱听这话,转身就走。   宋繁时紧走了几步追上。   见玲珑脸色不善,顿了顿,宋繁时又道:“现在入了春,东宫小花园的景色还不错。桃花开了,梨花也结了苞。”   玲珑停住步子。   宋繁时赶紧也驻了足。   玲珑仰头问他:“桃花开得好?可否送我些?过几天我做的新茶一定多送你些做交换。”   看她一脸期盼的样子,宋繁时忍不住扬了唇角,“自然可以。你要多少都行。拿来做什么?听说现下贵女们流行书册里夹干花。倘若你是想做成干花,我倒是会一些。不若我弄好了再一并拿来。”   “不用不用,那多麻烦你啊。”玲珑笑说:“我就是想多做些花茶,自己晾晒就可以。”又喃喃道:“桃花茶能够顺气消食,多备一些总是好的。到时候还能给七叔叔送一些。”   正暗自思量着,玲珑一抬眼,宋繁时已经走出好几步远。   俩人认识好几年了,因为玲珑经常进宫,基本上算是一起长大的。一看他挺得笔直硬邦邦的背影,玲珑就知道这小子生气了,奇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了?新茶还要不要了?”   “改天你自己送来东宫我就要。”宋繁时冷冰冰地甩下一句话,加大步子往前走,“不然的话,那些桃花你想都别想。”   他自小习武,走快的话玲珑是追不上的。眼看少年身影越来越远,玲珑实在无语得很。   这孩子真是……   脾气怎么就那么差呢。   按辈分来说,他可是得叫她一声表姑姑。   谁家臭孩子对姑姑是这个态度的?!   ·   花厅中,太太们聚在一起说笑着。   傅氏让人把那二十套茶具摆了上来,为等会儿玲珑的花茶做准备。   谁知那些茶具刚一亮相,老瑞王妃和马老夫人就凑了上去。两人一左一右地立在桌案边,不住打量着一个个呈上来的茶具。   其他太太们发现后,也跟着凑过来,奇道:“这东西有什么特别吗?”再仔细一看,纷纷赞叹:“可是好东西。这样细腻的瓷,这样漂亮的青花,八成是产自官窑吧。”   “何止啊。”老瑞王妃凝视着茶盏上的四君子纹,喟叹道:“这些可是那五年里官窑产的最好的二十套茶具。全被皇上收在库里,平素轻易不挪用。后来有人立下赫赫战功,皇上大加赞赏,这才把它们取了出来,赏赐下去。”   傅氏也没料到这些器具有那么大的来历,忍不住问:“那当时立下战功的是……”   “当时她还被唤作‘孟小将军’,因为她是孟大将军嫡亲的幺妹。”马老夫人答了这话后,温和地说:“而这位孟小将军,正是郜七爷的母亲。”   瑞王妃颔首,含笑转向刚刚走进屋的少女,“恐怕这套茶具,是老七给小丫头用的吧。” 第33章   孟小将军虽为女子,却心志坚定武功卓绝, 驰骋沙场多年, 立下赫赫战功。   因为全副心思都在保家卫国上,她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年过三十都未曾嫁人。   后来皇上做主, 把她许配给了丧偶的定国公。   定国公是开国元勋, 武艺过人忠肝义胆,和孟小将军倒是良配。   也曾有传闻, 说皇上其实有意让孟小将军入宫。只不过孟小将军志不在那深深宫门中,反而羡慕那闲适自在的生活, 又道仰慕定国公的忠肝义胆, 自愿求了这门亲事, 方才有了皇上的赐婚。   定国公着实疼爱这个志趣相投情意相合的妻子。为她散去了所有妾室不说,在孟小将军难产故去后, 尤其疼爱她艰难生下的儿子,郜七爷。而且,自那以后, 定国公再未娶妻, 也再未纳妾。   在京城高门太太们的眼中,孟小将军是个传奇。   身为女子, 上战场手刃仇敌,巾帼不让须眉;身为妻子, 得了夫君全部宠爱, 即便去世, 夫君依然心念着她。   即便一生只有短短三十几载,可是能到这个份上,也是极其圆满了。   所有人望着这些茶具,唏嘘喟叹。   ·   玲珑进屋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在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等到和大家见礼后,她悄声问锦绣,是不是自己衣着打扮哪里不妥当。不然怎么大家都是那般看她?   “小姐一切都好着呢。”锦绣顺手给她理了理衣裳下摆。   没多久,郜心兰和孟华琼都来了。还有几个和玲珑相熟的小姐也都到了屋里。傅清盈来得稍迟了些,毕竟已经嫁作人.妻,得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才能来。   孟华琼在屋里待了一小会儿就坐不住了,和玲珑说了声,跑到外院寻武将们闲聊吃酒去。   其他小姐太太们陆续到得差不多了,玲珑摆好器具,开始煮水斟茶。   玲珑做的花茶,都是自己用采摘的花晒干后加上茶叶而制成。茉莉、玫瑰或者梅花可配青茶,桂花与乌龙,菊花和普洱……炮制好后,分别盛放在不同的罐中储存。   至于今日所用之水,乃是前两日从山上泉中所取。甘甜清冽,很适合用来泡茶。   不过玲珑最喜欢的还是这些茶具。   七叔叔送来的茶具瓷质细腻,茶叶随水在其中浮沉,衬着杯外的青花四君子或是青花折枝花卉,甚是漂亮。   乔乐珍择的位置距离玲珑斟茶的桌案不远,在旁喋喋不休地说:“哎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把水淋上去么。给我同样的茶,同样的花,我也能泡的出。”   旁边有小姐细声说:“茶和花都是傅四小姐自己做的,水也要看火候……”   “雕虫小技而已。”   乔乐珍不屑地轻哼着,继续絮絮叨叨个没完。   远的太太小姐们听不见她的声音,偶有离得近的,不悦地瞧了她几次,也提点过几次。乔乐珍不听,她们说了几次就作罢。   傅清盈陪着傅氏、邓氏还有蒋氏忙里忙外的不在屋子里。   郜心兰离得近,朝着乔乐珍轻声怒道:“你也太不讲理了!玲珑就是厉害!你羡慕不来!”   她一急就说话利落许多,句子长一点也连贯着。   乔乐珍反驳她。   小姐们开始轻声低语着争执。   玲珑斟着茶,却总觉得有些怪异。   她和乔乐珍虽然算不上熟悉,倒也见过几次。印象里,这位乔小姐虽脾气不算好,却非咄咄逼人的性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故意要找茬似的说个没完。而且,还在距离斟茶地方那么近的位置。   听着这么喋喋不休的话语,饶是再厉害的人,也不免被打扰到,思绪有点涣散。   ……思绪涣散?   无法完全地集中精神?   玲珑心中一凛,手中微顿,停住了所有动作。凝神静气下,忽地嗅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味道。   仔细去看茶盏中上下浮动的茶叶。   好像有几根不太寻常?   这些茶叶都是她自己所做,熟悉异常。但凡有些不同的出现,如果仔细看的话,都能够分辨出来。   玲珑盯着看了片刻,心瞬间提了起来,猛地抬眼看过去,便见头几杯茶已经被碰到了老瑞王妃、马老夫人那几位身份最尊贵的长者跟前。   “先别喝!”玲珑急忙呼道:“茶有问题!”   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玲珑的心跳得很快,快速说道:“茶有问题。我刚刚发现,千万别喝。里头有专门做成茶叶样子的番泻叶。”   番泻叶,短短几个时辰内便能使人腹泻。且略有点毒性,不可多饮。   几位老夫人拿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以老瑞王妃为首,把杯子放回了跟前丫鬟捧着的托盘中。   “怎么回事?”马老夫人问道。   玲珑急得额头上出了汗。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好生说道:“茶有问题,真是对不住。我先查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再给大家重新斟茶赔不是。”   语毕,玲珑另外斟了普洱茶给大家喝,遣了八个高大婆子堵住垂花门不许人随意出去,即刻派了二十多名丫鬟婆子,依次登记后院的所有人员。包括哪个丫鬟是哪一家的,哪个婆子又是哪位太太带来的。但凡看到说不出来支支吾吾的,又或者是和太太们的说辞不同的,就立刻带到柴房去查问。   她现下泡的普洱茶,是刚从她屋子里拿过来的,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可以放心地给大家饮用。   至于那些花茶……   之前太太们来了后,想要赏看她做的花茶是什么样子的,因此有段时间那些茶就放在厅里给客人们看。   当时虽有仆从在旁服侍,却也不可能像防贼一样地盯着高门大户的太太姑娘们,是以东西竟是出了差错。   玲珑吩咐的事情虽然做得隐秘仔细,却还是惊动了傅氏她们。   傅氏和邓氏她们匆匆而来,问:“怎么了?怎的需要查人了?”   马老夫人把事情说与几人听,又道:“玲珑做得不错。咱们等等看,事情应当就能水落石出了。”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有个穿着蓝白色比甲的丫鬟被压了来。押送她的婆子显然花了不少功夫,此刻她鬓发蓬乱,明显经过了一番挣扎试图逃走。   “说!是不是你做的!”傅氏指了她道:“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混进府里为非作歹!你是怎么进来的?跟着哪一家混到了这儿!”   那丫鬟冷笑着扯了扯嘴角不说话。   乔学士的太太在马老夫人的身边,殷切地给老人家削果子皮。   乔乐珍眼神闪烁着望向窗外。   看那丫鬟拒不供述,老瑞王妃说:“等会儿不是郜家老七要来吗?把人交给他就行了。”   听闻郜七爷要来,丫鬟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咬着嘴唇头垂得更低。   屋里的太太们都在帮忙仔细看着她。   “这个丫鬟我刚才见过。”有位太太说道:“刚才我们一同去赏茶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我还以为是客人们带来伺候的,就没多问。”   她这样一说,当时在她旁边的几位太太也认出了那丫鬟,“好似真是她。当时她走得磨磨蹭蹭,一会儿停一会儿行的,我还想是哪家的这么没规矩。”   乔学士的太太见周围人都在留意着这桩事情,方才顺着大家的视线看过去。   她盯着丫鬟瞧了半天,犹豫地说道:“你该不会是灵英吧。”   那丫鬟骤然抬头,满脸惊恐,忽地察觉不好,又赶紧低了下去。   “果然是灵英。”乔太太道:“你跟着你家小姐去了老家守孝,好些年不见,我差点认不出来。”   她坐得离马老夫人很近。   马老夫人问:“这是沈家的下人?”   “是。”   乔太太今日好不容易能见到马老夫人,特意坐得离老人家近一些,并未和女儿乔乐珍同坐。刚才一直没能和马老夫人搭上话,现下老夫人主动与她攀谈,她甚是开心,说道:“原本是在沈六姑娘身边伺候的,后来去了沈二小姐的院子。我记人的本事还不错,对她很有印象。”   旁边的几位太太交换了个眼神,意思不言自明——这乔太太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眼力价。如今把沈家供出来,往后两家别是结了仇。   马老夫人赞了乔太太几句:“你这记得很好。”   乔太太一心想让自家夫君入阁,如今到了马阁老夫人的称赞,顿时喜不自胜。   知道这是沈家伺候的,玲珑静静地望向乔乐珍。   乔乐珍脸色煞白,瑟缩着往后退。   “押下去吧。”玲珑目光一转,指了那丫鬟道:“把她送去京兆府。”   到时候倘若查出此人混进府和乔乐珍有关系的话,再和乔乐珍算账也不晚。现在丫鬟不开口,无凭无据。   怪道刚才乔乐珍一直反常地说个没完。八成是受了什么人的“指点”,故意扰乱她的思绪,好让她无法发现东西的异常。   邓氏悄声问她;“不等着交给七爷了?”   “不了。”玲珑轻声说。   马老夫人望着玲珑的时候面露赞赏,“是该交由官府处置。”   既然此人是沈家下人,若这件事情交给了郜七爷,那么就是直接把沈家和七爷公然地推到了对立面上。无论审问后的结果怎么样,沈家怕是都要拿捏着这件事来说项。如果沈家再闹得大一些,郜七爷怕是会引来非议。   可是如果交给了京兆府就什么问题了。   等到审判结果下来,那就是京兆府定下的决定。即便七爷背后做了什么,那也是私底下的事情,明面儿上别人揪不出他的错来。   丫鬟挣扎着,怒喊着。   婆子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布,拖着她就往外面走。   傅清言和宋繁时问询赶来。   知晓了大致经过后,宋繁时脚下一转跟了过去,“我也到京兆府瞧瞧。看他们敢不敢徇私枉法。”又回头朝玲珑扬下巴,“把那些茶包了,我带上。”   傅清言安慰了玲珑几句,随着宋繁时一同往外走,“我也去看看。”   邓氏急了,喊道:“你瞎掺和什么!”   看邓氏要追过去,傅氏拉了她一把,“男孩子就该多经经事儿,总拘在后宅不像样子。”   屋里的私语声渐渐大了起来。   远远地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户部侍郎家的那位小姐坐立不安起来,挪动了下.身子,半掩着口,和身边的母亲低语了几句。   侍郎太太微愠,小声训斥她:“你怎么这样糊涂!她们两家的事情,也是你能掺和的?”   这位小姐快哭出来了,“乐珍和我一同长大,我一直觉得她率直纯真,她说让我陪她去灌木丛走走,我自然就去了。哪知道今天这样无礼冒失,还拖了我们下水。”   侍郎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睇了她一眼。   女儿怕是不愿惹恼了皇后娘娘,所以没有反对乔乐珍的拉拢。毕竟沈乔两家是姻亲。   可这孩子还是年纪轻了点,不知一旦站了队势必会惹到另外一方。相较之下,虽然沈家势强,可比起郜家来却差得远了。   侍郎太太沉吟片刻,趁着周围人声小一点的时候,笑着说道:“我前些天听闻傅小姐在寻合适的茶铺?”   这话来得突然。   在这有些嘈杂的声音中,玲珑听到了她的话,稍微反应了一瞬方才说道:“正是。”   “我那儿倒是有个铺子,还算不错,正打算盘出去。”侍郎太太说:“只是不知傅小姐觉得我那茶铺怎么样、合适不合适。”   她那个铺子,玲珑是知道的。   百年老字号,远近闻名。只是近些年来经营不善,生意越来也差,时常有人悄悄评论说“亏掉了那绵延百年的名声”。   前些天玲珑知道侍郎太太想要把铺子盘出去的消息后,也曾遣了人去和对方相谈。无奈侍郎太太想要给铺子找个妥当的接手人,看她年纪小,没答应。   正是因为之前有过和这茶铺相关的间接接触,所以刚刚侍郎太太骤然提起来,玲珑才更加地大感意外,没有立刻答话。   如今机缘巧合下对方主动肯退一步,玲珑自然是高兴的,遂笑道:“多谢伯母肯割爱。”   侍郎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聪明,也机灵。借一句“伯母”的话拉近了关系,那么往后那些知道她曾不肯把铺子卖给这孩子的人也没法说什么了。   毕竟以往不相识。现在亲近了些,答应下来也是理所应当。   越看这孩子越顺眼,越觉漂亮,侍郎太太笑道:“不用谢我。反而是我,要谢你宽宏大量不计较。”   瞥一眼旁边满脸通红的女儿,侍郎太太又道:“说起来,我也是真佩服四小姐的本事。单凭这斟茶时候气味的些微不同,竟是能察觉出有人动了手脚。幸好你及时发现,不然我们着了道,也不知道身子会出什么问题、要在病床上躺多少天。”   看她有心要为傅四小姐造势,旁边几位与她相熟的太太跟着附和。   “可不是。我家那几个不争气的女儿就没这本事。”   “要我说啊,咱们京城里统共也没几个人能行。花茶可是不同于青茶红茶。它又有茶香,又有花香,混在一起谁能辨得出那一点点的细微差别?”   “正是这个理儿。还是傅四小姐本事好。”   玲珑被她们赞得满脸通红,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还是老瑞王妃帮她解了围。   她慈爱地笑看着玲珑,和太太们打趣道:“这孩子一向钟于此道。你们既然都知道了,往后有什么好的茶好的器具,都给小玲珑留意着些。”   太太们都说:“我们的东西哪里有瑞王府的好?您也得多想着傅四小姐才好。”   气氛渐渐重新活络了起来。   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霎时间飘过的一场虚影,没有留下痕迹,未能扰了这生辰聚会的热闹景象。   言笑晏晏中,有丫鬟高声禀道:“指挥使大人到——”   屋内女眷齐齐愣了下。   指挥使大人?   飞翎卫的郜七爷?   姑娘们纷纷到屏风后避让。   太太们端坐不动,等到七爷入屋后,除去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齐齐起身向他行礼问安。   郜世修挟着一身寒气入屋。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门口略停了下,觉得身上没那么凉了,方才朝玲珑行去。   走到她身边后,他对着几位老人拱手见礼,“许久不见,老人家身体可安好?”   男人声音低沉醇厚,仿若寒潭,深幽惹人眷恋。   屏风后的小姐们纷纷往屏风边去。   她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头一次见到郜七爷。   全然没料到,旁人口中的杀神竟然这般清雅隽逸,风度卓然,分明是位翩翩佳公子。   许多人脸红红地悄悄偷看。   “好,好。”老瑞王妃和蔼地说。   马老夫人道:“你可算是来了,小玲珑刚才差点被人欺负了去。幸好她机灵,这才没事。”   这屋里头,即便有几位老夫人辈分高,年纪大,却也只这两位敢用这般的口气和郜七爷说话。   老瑞王爷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叔父,郜七爷跟着皇帝姐夫喊,也要唤他老人家一声表叔。老瑞王妃是他表婶。   而马阁老曾经为郜七爷启蒙,虽然时间很短,虽然很多人都不记得这件事了,郜七爷在马阁老夫妻俩跟前却一直恭敬有礼,执晚辈礼。   “刚刚听说,已经遣了人去跟着此事。”郜世修答完长辈们的话,侧身垂眸,望着玲珑,“你怎的不等我会儿?昨儿已经和你说了今日我会来。”   虽然他语气淡淡,表情淡淡,可玲珑还是从这话里头听出了一点点没来由的怨气。   玲珑很小声地说:“你悄悄帮忙不是更好?”   郜世修素来反应机敏。   玲珑不过简短说了一句话,他就明白了她的顾虑。   知道小丫头是一心为他着想,郜七爷面色微霁,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些。   郜七爷轻易不笑,平时都是挂着浅淡笑容,一看就客气疏离得很,与现下这样真正的笑容大有不同。   莫说是旁人了,就连老瑞王妃和马老夫人瞧着都觉稀奇得很。   屏风晃啊晃,不时传来很轻的莺莺笑声。   郜世修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眸色凛然,目光如刃地朝那么扫视一眼。   这目光中满是冷厉煞气。   所有屏风后的小姐们登时吓得噤若寒蝉,缩到后面站好,再不敢偷窥半分。   看周围终于重新清净下来了,郜世修背朝屏风立着,颔首示意门口候着的长海进屋,指了长海手中一尺半长、三寸宽的锦盒说道:“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木匣打开,满屋惊叹。   里面放着的是一支翠绿通透翡翠簪子,呈朱雀形,簪尾缀有数十颗红蓝宝石,间隔镶嵌在雀鸟羽尾,似是翎羽的花纹般熠熠生辉。   用料极其讲究且做工十分精致。   当真是世间难寻。   玲珑合上盖子,把东西交给了顾妈妈拿着,笑道:“谢七叔叔。”   现下她还不到及笄的年纪,这样的簪子拿着也还不能戴。   傅氏说:“真是让七爷破费了。等玲珑及笄的时候,刚好可以用上。”   及笄礼非比寻常,代表女孩儿们长大成人了。因此所用簪子也是要精挑细选,慎重择出。   周围的太太们纷纷附和。   就连见惯了名贵饰物的老瑞王妃也道:“老七这东西送得不错。”   “不过是个簪子而已,当不得什么,看着好就顺手买了下来。”   郜世修唇角带着浅淡笑意,视线似是不经意地落在玲珑身上,然后就停住不动了,“等及笄的时候,我自然要寻个最好的。至于这支,没事的时候拿着玩吧。” 第34章   听了这话, 屋内众人面色各异。   谁都知道孟小将军的嫁妆全都留给了郜七爷, 包括孟家给她的那些还有多年来皇上的赏赐。利用这些, 郜七爷从年少时起就置办了不少产业,田庄铺子应有尽有。再者他手下能人辈出,这些年钱滚钱不知道赚了多少银子。   更何况皇上和太后娘娘对他甚好, 不论大小节日,赏赐都源源不断地从宫里抬到国公府菖蒲苑。   细细算来,天底下银钱最多的人,恐怕就是眼前这位指挥使大人了。   太太们面面相觑。   原先便听说郜七爷宠爱这个异姓侄女儿, 如今看来, 确实如此。   本来大家就都畏惧郜七爷,如今更是不敢多说什么,只附和地笑了笑。   玲珑却不怕郜世修, 仰着头笑说:“七叔叔既是答应了,往后可不许耍赖。及笄礼的时候记得送过来。”   宾客们都为这位傅四小姐捏了一把汗。   虽然很多人没见过郜七爷, 却是知道他行事的狠辣, 不知有多少位高权重的人犯了事儿, 折在他的手里。   那双修长好看的双手,早已沾满淋漓鲜血。   太太们看着玲珑, 忧心地想要劝她一劝。郜七爷宠爱她, 那是他乐意。这孩子若是主动去要……谁敢要求飞翎卫什么?更何况是指挥使郜七爷。   可是担心归担心,没有谁敢开这个口。   出人意料的是, 听了少女这番话后, 冷血冷面的郜七爷非但没有反驳, 反而唇角微勾,淡淡笑了。   “好。”郜世修缓声应着,“我既是答应了你,你放心就是。”   ·   许是看到了郜七爷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有人便察觉出了某些希望与和缓的余地。   在郜七爷洒然离去后,屋中一位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太太被人拉了拉衣袖。她往旁边看过去,才发现是身边的乔太太。   她是鸿胪寺少卿的太太,和乔太太相识多年,压低声音问:“您有事吗。”   “你听说过沈家的六姑娘吧?”乔太太高兴地说着,“就是皇后娘娘的六妹。”   少卿太太不由地朝四周看了几眼。   沈家和定国公府、怀宁侯府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在穆家给傅四小姐的生辰宴上提姓沈的,这不是给主人家找不快么?   乔太太一向如此。做事不太懂得分寸,说话偶尔的也不合情理。   在闺中时候,旁人还赞一句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到了嫁作人.妻再为人母,依然如此,大家不免地就不太喜欢和她交往了。   也有人说乔学士没法更进一步,与乔太太的“直来直去”不无关系。   京城之中,关系盘根错节,处处暗流涌动。乔太太这般,也不知暗中得罪了多少人。   可是百样米养百样人。有厌恶这性子的,也有喜欢这脾气的。毕竟这般的人无论想做什么都摆在脸上,相当一目了然。   少卿太太见没人注意,劝她:“有事往后再说。现在不急。”   乔太太知道眼前这位待她好,有什么事儿她也爱找对方商量,现下便拉着眼前之人说:“我听说沈六姑娘一直等着郜七爷呢。你说,我给他们撮合一下,做个媒怎么样?”   少卿太太的冷汗吓了出来,这回可是懒得给好脸色了,说:“你也别冲过去找晦气了。郜七爷哪里是寻常人能够肖想的?”   乔太太不服气,“沈六姑娘才貌双全,又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妹妹,天下女子的身份里,算是最为尊贵的了。哪里配不得郜七爷?”   乔太太有自己的考虑。   倘若这门亲事成了,自己就成了沈家和郜家的媒人。两边都帮靠着的话,乔家以后会越来越兴旺。   少卿太太看着她坚定的样子,无奈地直叹气。   沈六姑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倒是把太后娘娘、公主们、嫔妃们还有几位王妃的位置搁在哪儿了。   再者真论身份高低,郜七爷岂不是比那沈六姑娘要强上许多倍,哪里非得委屈自己娶个老姑娘?   要知道,郜七爷未至弱冠便接连拔得武举文试双头筹。   当年的状元游街是在三月里,半年后的秋日他方年满二十。细细算来,如今他也才二十二岁过半。   而那沈六姑娘,若是没记错的话,是在正月里就满了二十三岁的。   更何况,郜七爷已经升任飞翎卫指挥使。且,中状元后他先是进了翰林院任编修,后升侍讲,没多久进侍讲学士。今年初刚升任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短短三年内连升数次……   这样文武职双兼重权在握的男人,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肖想的。   眼看着乔太太越说越离谱,少卿太太这次是真的不愿再讲了。任凭乔太太说什么,她也只谈着今天的天气如何,别的半个字儿也不提。   几次三番下来,乔太太讨了个没趣。旁边马老夫人正和老瑞王妃闲聊,乔乐珍又在和几位小姐嘀嘀咕咕。她实在没了事情,索性走到院子里散步。   ·   穆家的晚辈都在后面坐着。所以之前乔乐珍在前面嘀嘀咕咕那些话,前头坐着的郜心兰可以听得见,后头的穆少宜却听不着。   后来她看事情出了变故,有丫鬟被拿下,就想着去前头陪玲珑。谁知郜七爷却来了。直到郜七爷离开,穆少宜才脚步匆匆地去寻玲珑。   穆少宜刚前脚刚刚离开穆家孙辈的位置,穆少媛随后也走了出去。只不过穆少宜去的是玲珑她们在的方向,而二小姐穆少媛去的是门外。   旁边的双胞胎姐妹俩穆少如和穆少娟看到二姐姐离开,窃窃私语:“她这又是去做什么了?别是想抛下我们自己去玩吧。”   两人之前一直在屋子里,只不过她们是二房的孩子,与玲珑并不亲近,所以只顾着自己在角落里玩,旁的事情不去掺和。   现下看到比她们还闲得无聊的穆少媛出了屋,俩人索性跟了过去。   穆少媛一直警惕地留意着双胞胎姐妹俩,察觉到她们跟着,她专抄小道走,七绕八绕甩开了二人,重新回到了院子里。   隐约记得刚才乔太太去的方向,穆少媛赶紧朝着那个方向走。一时半会儿的没看到人,她急得满头大汗,脚步加快四处去寻。好不容易在架了紫藤的花架下寻到了百无聊赖的乔太太。   穆少媛上前行礼,自报身份。   乔太太根本不认识什么怀宁侯府的二小姐。只隐约记得不是大房的,没怎么听人提过,或许不是嫡出。   她没甚兴趣和这些身份不匹配的人说话,略微应了一声,撇眼看向旁边的高大梧桐树。   穆少媛仿若没有发现对方的冷淡一般,主动攀谈:“不知您可认识沈六姑娘?我曾经和她有几面之缘,对她的品貌才学敬佩不已。”   乔太太没料到侯府里居然有人对沈家人有好感,顿觉刚才少卿太太那些话做不得准。只是对着个身份不高的小姐,她也着实没什么可说的,淡淡道:“静玉自然是很好。你敬佩她也是应该。”   穆少媛问:“不知太太可否帮忙引荐认识?”   “不成。”乔太太看也不看她,“沈六姑娘平日里的事情多得很。我可没法请她抽出时间来到处走。”   “是么。”穆少媛语气惋惜地说着,拿了一方帕子擦着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水珠子,“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我还想着或许能在傅四小姐跟前多说说她的好处,让傅四小姐对她印象更好些。”   乔太太哼了一声并不信,毕竟侯府二房和正房的关系一般,这是都知道的。   但是她看清穆少媛手中的帕子后,目光顿时胶着在了上面上,奇道:“霓裳坊的?”   “是。”穆少媛说:“您也知道,我根本用不上这种帕子。说起来,这还是傅四小姐送给我的。她那儿霓裳坊的东西多。”   京城里都知道傅四小姐备受疼爱,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霓裳坊的一方帕子用的银钱,都能买旁人家好几件绸缎衣裳。可是傅四小姐却是随随便便个擦手的帕子都出自霓裳坊。   乔太太打量了下穆少媛的衣裳穿着,这方帕子怕是赶得上她全身上下所有行头的花用了,这才信了几分,问:“你真和傅四小姐相熟?”   穆少媛捏着这方手帕,紧张地说:“自然是熟悉的。不然她怎么会把帕子送给我?”   说来也巧。这个帕子一角绣的是铃兰。   乔太太琢磨着或许因为傅四小姐名唤玲珑,就在上面绣了铃兰,这下子便相信了七八分。   穆少媛细观她神色,故意装作无意地说道:“今日七爷给傅四小姐的那个簪子真是好看。过后我要问她借来瞧瞧。”   别人府里的私密事情,旁人是无从知晓的。   乔太太只当两人的关系真的不错,又想着傅四小姐是七爷最为疼爱的,倘若傅四小姐肯在七爷跟前帮忙撮合,那么沈六姑娘十有八.九能够顺利嫁过去。   于是乔太太笑说道:“沈六姑娘是真忙,我何至于骗你?只不过再忙,喝两杯茶的功夫总是有的。不如这样,改天再聚,你等我消息吧。”   穆少媛欣喜万分。又不忘叮嘱:“您也知道穆家和沈家的关系……”   “我明白你的苦衷。”乔太太叹息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两家关系不好,我自然不会在旁人跟前提起这些来。你放心,我断然不会和人提起,免得坏了你和家人的关系。若不是看你真心实意敬佩沈六姑娘,我也不会花这样多的心思给你们引荐。”   这话让穆少媛彻底放下了心,目送乔太太离开。   想到这顺顺利利的一切,她不由得面露微笑。   之前在屋里的时候,她坐的地方离乔太太不算很近。不过她察言观色,发现了乔太太在郜七爷来后异常兴奋的神色。   穆少媛就把帕子丢到前头,借了捡帕子的机会偷听了几句乔太太和鸿胪寺少卿太太的谈话。   她如今已经十六岁了,亲事还没定下。倒也不是她不急,而是之前和她定亲的一户人家出了点事情,去年两家把婚约给解除了。   至于起因,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那位少爷骑马的时候跌下马去,摔伤了脚,大夫说有一半的可能会落下病根,跛足。   穆二太太陆氏劝穆少媛不要介意,毕竟只是一半可能,万一以后好了呢。   穆少媛原本就看不上那户商贾人家,虽然富甲一方却地位低下。虽然她爹是侯府的庶子,而她是庶女,可是怎么都是府里正儿八经的小姐,怎么能屈尊嫁过去?正好以此为由坚决不从。   陆氏寻侯夫人傅氏做主,傅氏不理会二房这些琐事,只说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最后在袁老姨娘的帮腔下,侯爷穆霖问过穆少媛自己的意思后做主答应下来,与对方商议后把婚约解除。   原本穆少媛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袁老姨娘上,现下袁老姨娘眼看着很可能失势,她急着为自己找个出路,这才寻上了乔太太。   也不枉费她之前未雨绸缪,特意找机会从二太太房里偷偷地借了这方手帕。   她本意是怕被人看轻了去,若是有人敢小瞧她,她就拿这个东西来糊弄一下。谁知竟然机缘巧合下帮了她。   这霓裳坊的手帕,二太太陆氏手里也只得一个。珍惜得很,平时都是放在妆奁盒子的最里头,轻易不拿出来。正因如此,穆少媛打算着等会儿快些还回去的话,一定不会被发现。   ·   这天虽然刚开始诸多坎坷波折,不过有郜七爷坐镇,后面生辰宴还是十分顺利的。   热闹开心的下午过后,日头渐渐偏西。客人们陆续告辞。   玲珑依依不舍地送了友人们离开,正打算回厅里和穆少宜继续玩,就听旁边有人唤她。   偏头看过去,原来是宋繁时。   风拂垂柳,漂亮的少年立在树下,惹眼得很。过往之人无不往那边侧首想要多瞧瞧,只是碍于他的身份和那迫人的气势,没人敢这样放肆。   宋繁时见玲珑终于看到他了,小跑着过来,和她并肩而行。   “你这是打算哪儿去?”宋繁时比玲珑高许多,微微侧首垂眸问。   玲珑也不瞒他,“回去找少宜。那边怎么样了?”   她说的是京兆府那边。之前闹事的丫鬟被押走后,宋繁时和傅清言跟着过去看情况。   “没什么,你放心就是,有我在,这事儿没完。不过,你回去找她有什么意思?”宋繁时脚步停住,朝着旁边指过去,“走,我带你进宫看桃花。”   “进宫?现在?”玲珑望着那红得跟咸蛋黄似的太阳,摇头道:“不了。眼看着离天黑没多久了,我不去。不然赶不回来。”   宋繁时不甚在意地说:“回不来就回不来。大不了在宫里住一晚。”   他倒也不是信口胡说。   郜太后很喜欢玲珑,时常让她进宫陪伴。有时候太后舍不得她走,就留她在宫里住着。   玲珑嗤了一声,转身就走。   宋繁时赶紧拦她,“又生什么气?”   “我问你,谁家过生辰不在自己家里待着,还去别人家叨扰的?”   “又不是别人家。不都是自家人么。呐,你不总还说我得叫你那什么、什么来着。”   玲珑懒得和他解释太多,继续往回走。   宋繁时没辙了,好声好气地说:“要不,你看在我帮了你一回的份上,你也送送我?”   这话里带了三分的小心翼翼。   玲珑侧头看他,想之前乔乐珍为难的时候,这臭小子确实帮过忙,而且刚才他忙了大半天一直在京兆府耗着,也是为了她的事儿。   玲珑心里感激,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吧。我送你一送。”不忘补充,“就到门口啊,你别太过分。”   宋繁时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既然答允了,自然不能反悔。   到了门外,宋繁时骑在马上,拉着缰绳,依依不舍地不住回头,频频看着门旁少女,欲言又止。结果磨蹭半天了,还没走出去几尺。   玲珑不耐烦了,催促道:“你这是骑马呢还是遛猫呢?那么慢。”   “遛猫。”宋繁时忽地展颜笑道。   这家伙确实漂亮,玲珑看得晃了眼,再一想他说的话,不由愣了下,“啊?哪里有猫。”   宋繁时朝她一扬下巴,“呐,就你。总是爱答不理的那样儿,可不就是猫儿么。”   玲珑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   不等她动怒,宋繁时哈哈大笑着,一抽马鞭扬长而去。   玲珑憋了满肚子的火没处发,跺着脚往回走。刚行了没两步,冬菱抬手虚虚拦了她一下,轻声说:“小姐,七爷等您好半天了。”   玲珑朝旁望过去,果然见到一人正立在门旁的梨树边,姿态挺拔风华无双。   她开心地拎着裙摆跑了过去,“七叔叔?您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来寻你,看你和繁时一起,就没叫你。”   “您该早些和我说的。那小子磨磨蹭蹭的,可真够拖拉。”玲珑道。   看她气鼓鼓的样子,郜世修不由莞尔。他右手微抬,下意识想在少女发顶轻揉一把,却在看到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影后收了手。   修长的指顺势在半空划了个半圈,落在腰畔白翎上。   自打小丫头喜欢上这白翎,他就无论怎么升迁都佩着白色翎羽,即便任了指挥使后依然如故,未曾换色。   “我来寻你是想和你说那簪子的事情。”郜世修最终忍不住,侧身挡着眼前少女,抬手把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拂到耳后,“往后你及笄的时候,我一定给你寻个好的。你放心就是。”   玲珑笑道:“我自然是放心的。七叔叔答应我的事情,还从未失言过。”   看着她的笑颜,郜世修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不过,想到刚才看到的情形,郜世修觉得自己身为长辈,有些话总该提点小丫头一下,免得她被那些道貌岸然的毛头小子给坑了去。   繁时人不错。   可是宫里关系纷杂,身为嫡长皇孙,往后他不见得只娶一妻,怕是会有不少姬妾。   虽然繁时现下一直不肯收通房也不肯收妾室,说什么只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如傅家人那般夫妻和睦伉俪情深。但他年纪太轻,还未定性。往后的事情又怎能做的了准?   想到这小子之前的种种表现,郜世修眉心微蹙。   “另外还有一事希望你能答应我。”沉吟过后,他缓缓说道:“你既是允了我为你寻簪,就只管等着我给你寻来就好,不许拿了旁人送你的。如何?” 第35章   玲珑本也不习惯于随意收下旁人的东西, 七叔叔的这个要求对她来说根本没什么,于是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啊。”还不忘叮嘱:“那及笄礼的簪子, 七叔叔可得给我选个漂亮的。贵重不贵重倒是次要,好看顶顶要紧。”   及笄礼是大事。家里很多人都会参加, 很多亲朋好友也回来。到时候华衣盛装,怎么着也得留下个美好的记忆才行。   看着玲珑一脸认真的模样,郜世修忍俊不禁。   小丫头就是爱漂亮。   不过,即便她不专程提起, 他也会给她寻个最漂亮最珍贵的。   “没问题。”郜世修低声笑着, 从怀里拿出两个新荷包, 躬身亲自给她把腰畔的荷包换了下来,“这是让霓裳坊的人新做的。味道不错,香气正浓。你看看喜欢不。”   “当然喜欢。”玲珑不假思索地说。   修长的指快速打着绳结,郜世修微抬眸望了她一眼, “都还没系好就知道了?”   “那当然。”玲珑十分肯定地说:“但凡七叔叔送的,我就都喜欢!”   郜世修抬手,在她发顶快速揉了揉, 唇畔笑意更深,“嗯。”   ·   今天太后娘娘和皇上都赐下了生辰礼。皇后娘娘也勉为其难地送了她一对玉摆件。这是极大的恩荣,明日一早要进宫谢恩的。   玲珑生怕自己累过头早晨爬不起来, 千叮咛万嘱咐了今日拽也要硬拽起来, 这才睡下。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时候, 冬菱把她被子都给掀了, 玲珑还闭着眼睛抱了枕头往床里头滚。   锦绣哭笑不得。   顾妈妈心疼地拿过一件斗篷包住玲珑, 埋怨冬菱:“再怎么也不能这样啊。凉着了怎么办。”   冬菱叉腰指着床上一拱一拱的人影说:“还不知道昨儿晚上哪个说要我们无论使了什么法子都要拉她起来的!现下倒好拉了拽了都不起!难道要搁地上冰着了才行?”   她一口气说完,又是憋的又是气的,停下来粗粗喘息着。   冬菱这些话说得中气十足,吼得玲珑醒了点。她迷迷糊糊地听了这些话,好歹想起来了今天的任务,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起来,挪到床边,迷迷瞪瞪地伸开手。   顾妈妈和两个丫鬟赶忙给她穿衣洗漱,待到清醒些,又端来早膳吃了。   收拾齐整,玲珑神清气爽上了路。   冬菱在车上忍不住道:“明明是小姐说的,万一叫不起来,扯衣服拉被子都成。毕竟进宫谢恩的大事,万万不能迟了。怎的我照着嘱咐做,还得了妈妈的埋怨?我不依。”   顾妈妈道:“扯也要有个限度。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屋里生着火盆呢,怕什么。七爷送来的银霜炭还多得很,每天晚上使着,早晨都还没熄,凉不着。”   “那也不成。”顾妈妈说。   冬菱拉了锦绣,“你给帮忙评评理。”   锦绣不理这一茬,问玲珑:“小姐可要把昨儿的事情禀明太后?”顿了顿,“依着婢子看,不说为好。太后年纪大了,倘若小姐说了这事儿惹了她老人家烦忧,反倒是显得小姐有些不好。”   她口中的事情,便是昨天生辰宴上,那沈家丫鬟在茶叶上动手脚一事。虽然没有闹出问题,但那丫鬟用心险恶,又是沈家出来的,不得不多防着。   “话也不是这么说。”顾妈妈听闻锦绣的话后,抬手拍了拍冬菱手臂。冬菱立刻住口不吵了,顾妈妈继续道:“太后这些事儿都心里门儿清。小姐说了的话,显得小姐和太后亲近。小姐不说,反倒有些见外了。更何况昨天的事情都闹到京兆府去了,太后定然是知道的。”   顾妈妈在郜太后身边伺候多年,她把她老人家的习惯摸得清清楚楚。   如今有了顾妈妈的话,这事儿的处理方式基本上定下来没了争论。   冬菱看大家都不说话了,凑过来道:“妈妈您说话一套一套的,可做事儿不成。您看,今儿我在您这儿吃了亏,您得补偿我才行。”   顾妈妈问:“怎么个补偿法?”   冬菱道:“晚上给我多半碗饭。”   最近她略丰腴了些,嚷嚷着叫要少吃饭,叮嘱了院子里所有人都不许给她多吃东西。还让顾妈妈看着她,做主“克扣”她的饮食。   现下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可见是熬不住了。   顾妈妈道:“原来你一大早磨我就为了这事儿?早说啊。早说的话,我一准吩咐小丫鬟们,打饭的时候不许给你盛饭,光来些菜就行。”   冬菱苦着脸都快哭出来的样子。   大家忍不住齐齐笑了。   玲珑心情甚好,进宫的时候,脚步轻盈,面上犹带着欢快笑意。   郜太后身边的庄嬷嬷前来迎她,一看这姑娘就高兴,问:“小姐可是大了一岁了。瞧着也是大姑娘模样,越来越漂亮。”   玲珑朝她笑笑,“多谢默默夸赞。”   她这样不扭扭捏捏的,庄嬷嬷也愈发喜欢她起来,悄声与她说道:“太后娘娘知道了昨儿的事情,今早还问过郜七爷来着。想必是在意的。”   这便是在提点玲珑,一会儿可以说起这个事儿。   之前顾妈妈也说过在太后跟前可以直言。两位在太后跟前伺候了多年的老人,对这个的意见倒是一样。   玲珑低声谢过庄嬷嬷。   庄嬷嬷摇头笑道:“不必谢我。太后喜欢小姐来,您就陪她老人家多说说话。这就够了。”   没多久,走到了轿子旁。玲珑上轿一路晃悠到了静安宫外。   如今是三月初,春意正浓。   一枝桃花从院墙内伸展到了外头,娇嫩的粉色在枝丫上迎风而动,偶尔飘下点点花瓣。   玲珑下了轿子,由庄嬷嬷引路,从桃枝下穿过院门进入静安宫。   郜太后早已等在殿里,见到她后笑道:“你可算是来了。我盼星星盼月亮,不知道等了多久,你才来看我。可见是个小没良心的,亏得我前些天给你新做了一套衣裳,这么些天也不见人影。”   郜太后今天穿了紫檀色万字不断头暗纹长身褙子,戴祥云点金滚玉步摇,手捻珠串,华贵端庄中又有几分随意。   玲珑扑到她的怀里,挨着她唤了声“表祖母”,这才笑着说道:“才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您就说好些天,真是冤枉了我。再说,来宫里一趟,坐车都要颠得我晕头转向,怕到了静安宫还要您担心我,这才在家里多歇几天,缓缓精神。”   “表祖母”这称呼还是郜太后让她叫的。   她唤郜世修一声七叔叔,郜太后又着实喜欢她,就让她这般喊着了。   为此,郜太后还特意把她的县主给提了,让皇上赐了她一个“长乐郡主”,名分上更为妥帖。   郜太后知道这小丫头是故意打趣,亲昵地说声“你啊”,戳了戳她额头,拉着她挨着自己在贵妃榻上坐了。   叫了宫女奉茶,等玲珑喝了小半盏缓过劲儿来,郜太后方问:“昨日过的怎么样?可还开心?”   “开心!”玲珑道:“大家伙儿都来了。热闹着呢。”   细细数过昨天好玩的事情后,玲珑顺势把沈家丫鬟的事儿说了:“……唯独一桩事情不太好。”   讲细节一五一十地说完,她深深叹气,“那可是我花费好多精力亲手做的花茶,可是被她毁了。真气人。”   “咱不和她置气。没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郜太后说道:“你放心,我自然会让人给你查个清楚明白。老七那里我也和他说说,让他派人盯紧点,别让那丫鬟活得太自在了。”   郜太后说着,眸中闪过厉色,“既是敢在你身上动手,就别指望能过得舒坦!”   玲珑忙道:“您可别动气。动气伤身。”   听出她话语里的关切,郜太后面色和缓,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多说什么。   在郜太后看来,这些人看似是在对玲珑下手,实际上是在挑衅郜家。   谁都知道玲珑是郜家护着的。她们却公然拿捏她。   看样子,乔家和沈家该稍微动动了。   从三年前起,郜世修就一直在压制沈家,使得沈家不得不离京暂避风头,这些年一直缩在外头不敢回来。   那时候郜太后还觉得他出手太早太快,不够沉稳。   现下才发觉,幸好当时他当机立断斩去了大皇子宋奉慎和沈家的臂膀,不然现在那些人怕是还要更畅快。   不过——   郜太后叮嘱玲珑:“这些事情,本也不是你该管的。你只要继续过你的小日子就成。”   生怕小丫头不懂得这些弯弯绕,她特意叮嘱:“不只是沈家那边你先不要计较。就连乔家那里,你也先不要计较。都还不知道这些人用的是什么心思就贸贸然和对方交恶,恐怕不利于揪出那后头的人。有时候,多沉下心,多等一等,反而会有不小的收获。”   郜太后表面上是这样说,其实还是怕玲珑和那些人针锋相对上,反而让这小丫头继续被算计。   倒不如让这孩子避开和那些人的交锋,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听了郜太后的话,玲珑也不多问,颔首道:“好。我听您的。”   “哎,真乖。”郜太后笑着搂了她在怀里。   看着这孩子乖巧懂事的样子,郜太后真是喜欢得不行。   她一生只得一子,便是皇上。   皇上和侄女儿先郜皇后也只得一子,正是太子。   几十年接连照顾两个臭小子,她也有些疲累。   后来太子除了五皇孙宋繁时外倒是另有两个女儿。不过女孩儿们出生的时候,她年纪大了,没精力亲自照看着,与她们关系虽然很好,却又不是特别亲昵。   直到遇见玲珑。   玲珑这孩子和她没有任何的血脉关系,可就是合她眼缘。   她越看这孩子越喜欢。   更何况这孩子是真的很懂事,知道她身子不好,时常亲自做了养身的茶来给她饮。   说来这些茶也是真有效。郜太后觉得自己的身体真的是以可见的速度慢慢好了起来。   她始终觉得,茶能养身是一方面,晚辈这种亲自做茶亲自花费了心思在里面的亲情,才是她最缺少最难能可贵的。   要知道,这宫里头,最缺的就是亲情。   正因为知道玲珑亲手做茶花费了许多的心思,所以郜太后也更为不能忍受那些人随意践踏玲珑的心意。   顾妈妈进屋给郜太后请安。毕竟是当年在静安宫伺候的老人,见到旧主礼数是不可费的。   原本请安后就退下,郜太后却把她叫住了,又让锦绣和冬菱进屋,一再吩咐:“你们几个是宫里出去的。宫里什么情形,你们比谁都清楚。在里面警醒惯了的人,不能到了外头就松懈。若是往后长乐有个什么不妥当的,我拿你们是问!可明白了?”   “明白。”三人齐齐答道。   郜太后这才让她们退下。   刚刚走到门口,冬菱“咦”了声,透过院门望着远处说:“我好像瞧见七爷了。”   她这话刚刚落下,守院门的公公已然高声唱和:“指挥使大人到——”   玲珑登时坐不住了,不停地往外张望。   郜太后拉着她说:“小姑娘家,坐好点。你那七叔叔规矩多得很,让他看到你这样坐不住,少不得要说你。”   “并不会。”玲珑笑呵呵说:“七叔叔很疼我的。”   郜太后知道郜世修对这个外姓侄女儿很好。但是好到什么程度,她也并不是很有数,只知道老七把什么好东西都往玲珑那里般,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毕竟久住宫中,无法知道外间细节。再者,郜世修在静安宫的时候素来恭敬有礼,说话也不多。   不过,郜太后晓得老七那人最是麻烦不过。为免玲珑被老七说道,还是小心点的好。   郜太后拉了玲珑坐着。   玲珑没有反对,只不过视线牢牢定在了屋门口。   不多久,郜世修大步而来,带着满身寒意,径直入屋。停下步子的时候,腰畔的白翎犹在微微晃动。   和郜太后行过礼后,他望向玲珑,略一颔首,回身去到旁边坐着。   郜太后问起今日飞翎卫的安排。   郜世修一一答了。旁的半个字儿也没多说。   在郜太后看来,老七也还是个孩子,不放心他,少不得多叮嘱了他几句。   听太后说了会儿话,等老人家停歇下来,郜世修话锋一转,却是望向了玲珑说道:“皇上还在和马阁老商议政事,今日不必过去请安了。至于萃华宫,不去也罢。我刚才路上遇到了皇后,看她去了御花园赏花,想必是没空见你的。”   郜世修说着,唇角闪过冷淡讥嘲。   沈皇后想要拿捏玲珑,特意离开萃华宫去了御花园。到时候玲珑真去见她,怕是要被磋磨上一两个时辰都走不得。   不过,即便她的打算是不错,即便她想拿捏玲珑,也得看看他乐意不乐意、太后乐意不乐意。   郜太后闻言,面露威严神色冷肃。   沈皇后去了御花园,而且正好是玲珑进宫的这个时辰,可真值得细细思量。   “老七说得对。”郜太后与玲珑道:“那边你别过去了。”又和庄嬷嬷道:“你去见她一见,就说我身子乏了,让小玲珑陪我吃茶,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过不去。她若为难你,你先受着,回来了晌午我给你添两道菜。”   庄嬷嬷应声而去。   长辈们既然安排好了,玲珑自然不去多管。等郜世修离开后,她陪了太后吃茶下棋,两人还一起作了幅画。晚上看着天色不早了,索性歇在了静安宫。   ·   太后娘娘都说了,乔家和沈家的事情暂且不要放在心上,玲珑就真的没把那些人那些事当回事儿。   回到侯府后,她开始认认真真地处理茶铺的问题。   鸿胪寺少卿梁大人的太太最近时常和她联系。两人走了一些流程和文书,把茶铺过到了玲珑的名下。   其实玲珑名下已经有两间铺子和一个田庄了。   郜世修每年送她的银子都多得用不完,银子越存越多。怀宁侯穆霖寻了郜世修商议,开始给她添置产业。   刚开始先买了田庄,后来遇到了合适的铺子,由郜世修给她挑选,择了两个来买。   如今银钱又存了些,郜世修本想给她买一个生意很不错的点心铺子。玲珑却另有主意,想盘下来个茶铺。   郜世修自然支持她。   郜世修寻了许久后,最合适的便是户部侍郎梁太太的茶庄。偏偏梁太太很重视那个铺子,想要个经营过茶铺的人才肯把店转出去。   不愿和指挥使大人起冲突,她也明说了,铺子她原本舍不得的,只不过百年老字号生意做不下去,眼看着要毁在自己手里,不得已才如此为之。   郜世修铺子很多,唯独没有过茶铺。   他把事情告诉了玲珑,玲珑遣了人和梁太太商议过,结果没成。   这事儿只能暂且作罢,郜世修继续为玲珑寻合适的地方。   哪知道生辰宴上居然有了转机。梁太太竟是松了口,答应把铺子转给玲珑。   其实转接的程序,让郜世修来做,几句话吩咐下去,一个时辰不到就能办妥。   可是玲珑有自己的打算。   她特意寻了郜世修,和他商量:“这个铺子我想自己来管着,七叔叔给我个机会吧。”   这话让郜世修有些意外,“你自己来?”   “是啊。”玲珑欢欢喜喜地说着,兴致勃勃,“我想自己来。做自己想做的茶,卖自己想卖的东西。”   说罢,她轻轻拉着郜世修的衣袖,晃啊晃,“所以七叔叔让我自己来吧,好不好?”   小丫头眼巴巴的模样真是可爱又让人挪不开眼。   但凡她开口,郜世修就无法拒绝,只能轻轻颔首。   于是玲珑忙活开来。规规矩矩地照着铺子交接的程序,和梁太太一点点把这事儿处理完毕。   穆少宁曾经看不过去,找了郜世修说要给玲珑一次把事情办妥。   却被郜世修给拒绝了。   “她既是喜欢亲力亲为,”郜七爷双目紧盯着手中案卷,头也不抬,“那就让她去做。过程如何无所谓,只要保证事情能顺利完成就好。”   言下之意,他会照看着这事儿,保证结果成功不出差错。至于过程……   小丫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看她喜欢。   指挥使大人都发了话,穆少宁也没辙。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欢天喜地的忙里忙外,还不能插手。   一个多月过去,事情总算步入正轨。   玲珑却另外发现了一些问题。怪道这个铺子经营不善,原来其中的管理模式就有很大问题。   偏偏她在这方面并没有经验,所以现在最好是请了专人来帮忙处理这些。   如果是七叔叔帮忙,自然能够很快寻到有这方面才华的。   可她想用自己找来的人。   考虑了两天后,玲珑随便捡了个日子,掐准了良辰吉时,去到菖蒲苑寻郜世修。   如今是四月里,天气已经热起来了。现下正值晌午,菖蒲苑中因着绿荫繁茂,依然清凉怡人。   玲珑进院子,没人阻拦。   侍卫们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也不等她开口问了,直接指了书房说:“爷在书房查阅书册呢。小姐去那儿准能寻到他。”   谢过了热心的侍卫们,玲珑脚步匆匆推门而入,开口唤道:“七叔叔。”   侍卫们,即便是佩灰翎的,来郜世修的书房都要先叩门,得了允许后方才能够进入。   唯独玲珑不用。   她直接推门进去就好。倘若客气多礼了,反而要被七叔叔冷眼瞥上几次。   “嗯。”刚才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郜世修就知道是小丫头来了。他伏案翻阅着书册,偶尔提笔写上两笔,“我很快就好。何事来寻我?”   玲珑坐到椅子上,缓了缓气息方才说:“我想请七叔叔帮个忙。”   郜世修莞尔,停下笔说:“你终是肯主动寻我帮助了?”   以往,都是他发现她的难处而后出手照顾。   这次倒是难得,她居然主动来找他,主动告诉他,自己需要帮忙。   玲珑笑着拖了椅子到郜世修身边,挨着他坐,仰头笑看他,“这次的事情比较难,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来麻烦七叔叔了。毕竟七叔叔神通广大,这世上的事儿再没有能难得倒您的。”   “说罢。”郜世修被她这副拼命溜须拍马的样子给逗笑,看她说了那么多也着实不易,起身倒了杯茶放到她的手中,“究竟何事,你尽管开口就是。”   玲珑捏着杯子,一反常态的没有立刻去喝,而是把它拿在手里,慢慢地转着,轻轻地说:“我想拜托七叔叔帮我寻一个人。一个能帮我打理茶铺的人。”   看出她的紧张,又见她说得这样小心,郜世修的笑意微敛,低声问:“谁?”   玲珑并未说出那人的名字。而是把手中茶水略倒出一点,以茶代墨,在桌上快速地写了个名字。   程九。 第36章   程九, 漕帮曾经的一把手。行事狠辣,黑白通吃。   数年前金盆洗手, 自此销声匿迹。   郜世修没料到会看到这个名字,凤眸微微眯起,望向眼前少女。   半晌后, 他方开口询问:“你怎么会想找他?”   玲珑说道:“家人曾经救他一命, 和我说过, 如果到了需要找人帮忙的时候,可以寻他相助。”   她并不知道程九具体是个怎么样的人。   但她听爹爹说起过, 此人在水路上很有名声,运过丝帛,运过煤铁,运过茶。嗜茶如命, 还曾自己开过茶铺,而且生意还很不错。   当年爹爹救过程九一命。   他并不知道爹爹的具体身份, 但是, 他留了信物。   郜世修抬指轻叩桌案。   玲珑不知程九的真实姓名, 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只听爹爹说,程九名声很响, 许多人都知道。所以她才会直接写了这个名字出来。   看到郜世修不说话, 玲珑小心翼翼地问:“七叔叔没听说过他?”   或许爹爹把程九的名声想得太厉害了些。   又或者, 她记错了名字?   玲珑正兀自怀疑着, 眼前茶盏挪动, 郜世修又给她倒了一杯新的。   “之前的凉了,喝这杯吧。”郜世修说着,重新挨在她身边落了座,“程九其人,倒也听过。”   他回想着程九在道上最后一次出现的大概时间和地点,说:“这事儿我会尽快去办。你且放心就是。”   ·   找程九显然是要花费一些功夫的,玲珑早已考虑到。而且她知道七叔叔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尽力去做,所以她一直静等,并没有问过进展,也没有在郜世修跟前再提这事儿。   转眼到了七月里。程九还没消息,府里却是隐隐的传出了喜讯。   正是穆二小姐穆少媛的亲事。   其实并没有个准确的信儿,就是二太太陆氏放出话来,说是有几家已经有结亲的意向了。只不过还没有准确定下来是哪一家。   这些话原本都是太太们中间谈论着的,万万不会让小姐们知晓。偏二房的青兰院里有嘴碎的婆子,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这事情,把话传了出去。是以整个侯府里基本上都知道二小姐喜事将近。   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没定亲,如今总算定下来了,很多人都觉得穆少媛这次总该放下了心,不用再觉得自己不如旁人顺遂了。   大太太蒋氏却不以为然。   身边的孙妈妈给她绾发的时候说起来穆少媛,蒋氏轻哼着说道:“你们都看她要高兴?我觉得不一定。看她上次硬是退亲的狠劲儿,就不是个能够拿捏得住的。”   偏偏二太太还是个斤斤计较的脾气,非要一意孤行行事,完全不去考虑这庶女的意见。   孙妈妈奇道:“上次的亲事不是二小姐看那少爷瘸了腿吗?”   “问题是真瘸了吗?人家大夫只是说‘有一半可能跛足’而已。几年不见,没准儿好全了呢。不管了,就让她可着劲儿地作去。别弄来弄去把自己给绕进去就成。”蒋氏抚着发,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绾发的手艺可是比以往更好了些。”   孙妈妈忧心道:“万一这几个亲事二小姐都不满意,难不成她还准备大闹一场,把这些全都推了不成?”   “谁知道呢。”蒋氏不甚在意地说:“只要她没闹得翻了天,我就不会管,夫人也不会管。看他们二房会不会自己把自己折腾完。”   其实折腾完了才好呢。   自打玲珑的生辰宴后,那袁老姨娘就摆着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做什么事儿都蔫了吧唧的,好似侯府对不起她似的,连带着好像都自己亲生的儿子、侯府的二老爷穆承轲都不闻不问。   结果穆承轲在侯爷跟前哭了几遭,也不知侯爷怎么想的,对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二儿子开始关爱了起来。   听了蒋氏的话,孙妈妈若有所思,迟疑着说:“也不知道青兰院哪个那么嘴碎,竟然胆敢在外头传二小姐的私事。”   蒋氏噗嗤笑出了声,扭头与孙妈妈道:“你可算开了窍了,发现问题关键。”   对镜抿着鬓发,她悠悠然一笑,“所以说这个二小姐不是省心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于不惜想办法把这事儿给抖出来。你看着吧。她上次找侯爷帮忙退了亲,这回八成没脸去见侯爷,少不得要去找夫人哭哭啼啼。可她当夫人跟她那嫡母一样没眼力价?谁会睬她啊。”   蒋氏猜倒也没有信口胡乱猜测。   穆少媛最近去秋棠院的频率比以往高了不少。而且,就在二房那边传出她亲事的事情后。   只是她去得多,傅氏见她的次数反而很少。十次里头得有七八次忙着没空理她,偶尔同意她进次秋棠院,傅氏还一再脱不开身,把人晾上一两个时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由婆子把人请出去。   刚开始穆少媛扯了双胞胎姐妹俩来一起给夫人请安。几回下来,双胞胎受不住了,不肯过来白跑。唯有穆少媛,坚持不懈,风雨无阻地前来。   这天她依然来寻侯夫人。   结果,夫人一早就带了傅四小姐去买东西,别说不在秋棠院了,根本就不在侯府。   穆少媛赔着笑脸和秋棠院守门的婆子闲聊几句,转过身去,神色瞬间黑沉如墨,揪着帕子往回走。   刚才她说话多了点,嘴角起的泡都在隐隐作疼。   穆少媛抬手去抚唇角,旁边妈妈小声地说:“晚些回去弄点香油抹抹就好了。夫人也真是的,有空陪傅四小姐逛街买东西,怎么就没空见见小姐呢。”   穆少媛心烦,又嘴疼,疼了这话愈发气闷。   陆氏面甜心苦,看着为她在张罗婚事,其实总爱往那些商贾之家上凑。这个嫡母的心思她又怎么不明白?不过是想借了她的亲事来大赚一笔,多要些聘礼罢了。   看样子,若真聘礼不错的话,陆氏也根本不打算凑在她的嫁妆里回过去,而是直接留下来自己用。   穆少媛也不想硬往傅氏这儿凑。   偏偏乔太太那边毫无进展。那沈家六姑娘至今还没答应与她见面,也没有借了她的手来攀上郜七爷的意思。   故而她只能找侯夫人这里寻突破口。   哪知道这侯夫人看着比大太太还心狠,别说插手帮忙了,连个让她开口来求的机会都不给。   为今之计,穆少媛思量着,还是得想法子尽快与沈六姑娘熟悉起来才可以。   只要借了沈家的势想法子谋得一门好亲事,只要她尽快地顺顺利利嫁了人。即便往后那沈六姑娘真识破了她和玲珑不相熟、与郜七爷搭不上话,也是无可奈何了。   但,问题的关键是,对方得先动心,有意向合作才行。   她思量着得再见见齐太太才行,可她本就轻易不能出门去,现在二太太管她愈发严了,机会更是接近于无,急得心里火气越憋越多亦是没辙。   穆少媛脚步虚浮地往青兰院去。路上遇到了那对双胞胎姐妹。   双胞胎姐妹俩看到穆少媛面色不佳的样子,十分好奇,追在她身边问:“二姐姐你别是生病了吧?要紧不要紧,不行就让我娘找了大夫来给你看看。”   穆少媛懒得搭理她们。   倘若不是这两个臭丫头的母亲偏心偏到了极点,她也到不了这个份上。   随口应付了几句,两拨人错身而过。   穆少如和穆少娟压根就没把穆少媛刚刚爱答不理的样子放在心上。   在她们看来,这个二姐姐就是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儿来,还动不动爱哭。她们俩平时都懒得把她放在心上。刚才如果不是穆少媛的脸色难看到了也一定程度,而且嘴角的燎泡太明显,她们也不会多管那么几句。   两人往前走着,随意地继续商量着刚才的话题。   “晚些去外头走走吧,挑几样好点的首饰。”   “也可以。我们打扮好看点,外祖父脸上也有光。”   “听说请了侍郎大人家还有其他一些大人和家眷?还有翰林院学士家的几位?”   “可不是。一定热闹着呢。到时候嘴甜一点,少不了多得几样长辈的见面礼。”   “最好是多些贵重的。你没瞧见傅四之前戴着的那些,都是珠玉阁的,漂亮极了,称得她整个人都好看不少,嫉妒死我了。”   穆少媛猛然回头,“你们说的可是过几天陆家设宴的事情?”   冷不防听到她主动搭腔,穆少娟的思维还停留在那些亮闪闪的名贵首饰上,下意识说:“是啊。母亲说你得在家里休养,去不得。你放心,我们会多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请的几位学士里,有没有齐大人?”   “有啊。”穆少娟随口道,“齐家的太太和小姐也去。”   穆少如紧拉了拉身她,警惕地看着穆少媛,“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穆少媛说:“上一次在间铺子里遇到齐太太,我答应她给她做个香囊,一直没机会给她。若是妹妹们能够见到,就想烦请你们帮忙,顺手递一下。顺便带几句话给齐太太,就说我最近出不得门,帮不了她太多。但是有志者事竟成,若是不知能不能行的话,不如亲自去试试看,可以先瞧瞧有没有希望。没希望了才能另做打算。”   只要穆少媛不违背陆氏意愿出门去,怎么着都行。而且这几句话听着挺鼓励人的,也好记,说起来也没什么。   穆少如不耐烦地说:“晚些你把香囊给我们就是。至于那些话,我们临走前你再和我说一遍。麻烦死了,记不住那么久。”   听了这话,穆少媛的心跳得快了起来,神色却愈发淡然了些,低垂着头说:“麻烦妹妹们了。晚些我多绣几个花样儿给你们送去。”   她绣的东西还不错。   穆少如和穆少娟点点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穆少媛的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她瞧得分明,郜七爷根本就是不愿意搭理沈六姑娘。   看郜七爷疼爱玲珑的那个尽头就知道了,但凡他有一点点的心思,就不可能晾了沈六姑娘那么久还没有任何反应。   沈六姑娘如今已经二十多岁。只要乔太太能明白她的意思,想法子让沈六姑娘亲自过去在郜七爷跟前再次碰了壁,不怕对方不急。   就比如她现在。真撞到了南墙上,这心也就提起来了。   当对方开始心里忐忑没有个定数的时候,才有她钻空子的机会。   ·   七月下旬,菖蒲苑内,阳光正好。   长河与长海刚刚回京,觉得这周围的一切怎么看怎么顺眼。   想到把程九带回来的诸多艰辛,长海憋了好半天没忍住,停住步子在廊檐下拉住长河闲扯:“你说爷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答应下来小姐这个要求的?”   长河犹豫着道:“为父者的心态。”   “当爹的心态?”长海一个没忍住,哈地笑出了声,“谁家老父亲这么惯着女儿的?真是星星月亮都恨不得摘下来。程九那厮这么凶悍的一个,藏得跟个钻地鼠似的,小姐随便一句话爷也能答应。这哪儿是疼孩子啊,简直是宠着自家……”   嗖地一声破空声响起。   一支狼毫穿窗而出,从两人笔尖之间飞射疾过,溅出一串飞墨。   长海吓得腿都发软了。   他没想到爷正好在旁边这间屋子里。   长河赶紧开溜。   有小厮匆匆而来,不知眼下情形,看到长海在廊檐下,兜头就问:“爷在不在里面?”下一句却吓人:“沈家六姑娘来了,正在外头求见。”   屋里传来低沉男声:“长海。”   这就是吩咐长海来处理沈家六姑娘这桩事了。   有差事就是好事。   长海只听到爷点他名字了,没听清之前小厮的话,长舒口气,抬眼看看天,觉得活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小厮拉住他问:“爷是什么意思?沈家六姑娘”,朝院门口努努嘴,“可是打定主意赖着不走了。”   长海这才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掏了掏耳朵,“谁?”   “沈家六姑娘。”   长海大气地挥手,“不见!让她走吧!”   “怕是不容易走。”侍卫苦着脸,“国公府门房的人把她放进来了。她直接来了菖蒲苑门口守着。”   毕竟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妹妹。国公府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一做的,就把人请进了府。   哪知道对方的目的太明确,怎么都不肯离开菖蒲苑门口。   长海愁得不行。他之前知道自己的差事不容易,却没料到难到这个份上。   对方在七爷身边转了八.九年了,肯定难缠。   而他自问是,嗯,非常含蓄的,对付这种难缠的人恐怕有点困难。   看到旁边有个侍卫走过,长海唤住了他:“长汀呢?”   侍卫手里抱着东西,肩膀朝旁边一侧晃了晃,下巴微抬,“那儿!”   长海搭眼一瞧,瞅见了缩在道边挖土的瘦高男人。   他走过去抬脚就踹。这脚还没落到实处,眼前人影闪过,长汀已经拿着小花锄站在了他右方。   长海朝他勾勾手指,“爷有件事情吩咐你去办。过来过来,咱俩好好说说。”   ……   长汀擅长隐匿踪迹与暗杀,平时除了在菖蒲苑露露脸,大部分时候都是隐在不见阳光的地方。   沈静玉在外头等得太久,已经不耐烦。   虽然有国公府的婆子给她搬了一把椅子来,可是就这么坐在菖蒲苑的门口,实在不像话。心急火燎下,她抬眼乍一看到那个脸色惨白的男人时,着实吓了一跳。   但是,细细瞧过去,这人的五官十分清秀顺眼,她方才能够大着胆子和他对视。   “七爷呢?”沈静玉期盼地朝他身后看,又失望地收回目光。   “原来是你。”长汀耷拉着的眼皮掀开了一点点,阴恻恻地说。   沈静玉被他目光中透着的森人骇到,往后挪了挪靠到椅背上,不敢再去看他,瞥一眼他腰畔的灰翎羽,问:“你见过我?”   “那时候在铺子里说我们小姐坏话的就是你。”长汀大喇喇地靠在旁边的大树上,十指抡着敲击树干。   沈静玉回想了下,当时灰翎卫骑马疾驰而过,应当不会有人在刹那间听到她和掌柜说的那些话才对。当时停下来的分明只有穆少宁一个。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沈静玉说明自己的来意。   刚开了个头,就被长汀打断,“别想了。爷不会见你。你回去吧。”   沈静玉双拳紧握,低着头不甘心地说:“我有话和他说。请你帮忙通禀一声。”   长汀还惦记着院子里的花,原本想着过来是客,稍微招待几句也就罢了。谁知道这女人婆婆妈妈的没个完,啰嗦得让他想动刀子。   长汀不耐烦地站起来就走。   沈静玉急忙过去拦人。   长汀烦了,猛地回头,桀桀笑了声。   “还是省省力气吧。爷想见的人,还没见不到的。爷不想见的人,便是费劲了力气,也得不到爷的半点注意。凡事总要量力而行。不行就是不行,半点法子也没有。”   沈静玉气得发抖。   她脸色铁青地回到沈家,家中人看着她这模样,谁也不敢招惹,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这位不快。   一杯茶喝了一个多时辰。   茶水饮完,沈静玉脸色稍微恢复了些,喊了人来,吩咐:“请乔太太入府一叙。”想到之前她把话说得太绝,或许已经得罪了对方,又道:“与乔太太说一声,之前她建议的事情,我可以稍作考虑。让她尽管放心过来便可。”   ·   程九上午到了京城,下午未时末,郜世修便来了怀宁侯府寻玲珑。   玲珑并不知晓这次郜世修来是因为什么事儿,去花厅见郜世修的时候,还特意带了自己刚画的画。   “七叔叔看我最近的画技好些了没?前些天先生布置了功课,我都还没来得及作完,才画了一半。倘若还好,我就继续画。倘若不成,我再想想怎么修改。”   虽然现下是夏季,图中却是冬日。腊梅含苞,在风中傲然独立。   郜世修仔仔细细看过,方才颔首:“不错。”   得了他一句赞赏比什么都强。   玲珑开心地把画收起来,想了想,又有些沮丧,“好似无论我给七叔叔看什么,您都没说过不好。”   字啊,画啊,皆是如此。连同随手几根绳子编的小东西,他都说漂亮。   郜世修微微一笑,“本就很好。我自然实话实说。”   “是么?”玲珑笑眯了眼,“七叔叔的话真是太让人开心了。”   郜世修忍俊不禁,修长的指抬起,在她眉心处很轻的点了一下。   他很高。   玲珑够不到他的眉心,没法报复一下,索性去拽他腰畔的白翎羽。   郜世修莞尔,等玲珑收手后,揽了她的肩膀往旁边椅子处带了一下,又快速收手,“坐下说话。”   等到玲珑落了座,他方才道:“程九来京了。”   这好消息来得十分突然,玲珑欣喜地问:“已经到了?居然真的寻着程九先生了吗?”   “嗯。”   郜世修应声后,想到她方才的话语,沉吟道:“先生?”   玲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拨弄着腰畔的荷包,“听说他早已归隐,不问世事。我既是请他出山,总该以礼相待。”   倘若不是为了家里的事情,倘若不是她想寻个完全可以信得过的人,也不会出此下策。   有些事情既是要办,就要一往无前。而做这些的根基,便是有能够信赖的可用之人。   郜世修抿了抿唇,道:“晚些带他来见你。”   而后两人稍微聊了几句,郜世修便起身离去。   回菖蒲苑的路上,长河疑惑地问:“爷,您不是已经吩咐过这次和小姐说完后即刻把人送过去吗?怎么没收到让程九进侯府的命令,长溪他们已经准备好,押了人待命等着呢。莫不是小姐不愿见他了?”   郜世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长河顿时一凛,再不敢多嘴。   到了菖蒲苑,郜世修脚步微顿,淡淡吩咐:“给他松绑,沐浴更衣,穿得体面一些。傍晚时分送去侯府。”   灰翎卫大为讶异,齐声问道:“若他不从怎么办?”   不怪他们紧张。   那程九实在是个不要命的主儿,并非武艺多么高强,而是拼着一股子狠劲儿,为了不被带走,可以直接用命来搏。   如果不是小姐要活的,他们真有可能“一不小心”“错手”灭了他。   最后好不容易不伤毫发地五花大绑上了枷锁带到京城来,他们还在考虑着怎么能让这厮老实点,生怕他言语不逊冲撞了小姐,又在嘴里塞了一块布。   如此凶悍的主儿,难不成还得恭送过去?   这也得办得成才行啊。   郜世修负手而立,许久未曾言语。   最后,他无奈地轻叹了声,说:“无妨。我亲自押他过去。”   顺便监视一番。   只希望姓程的讲点道义,别没事儿就跟小丫头说这一路是怎么坎坷着过来的。   如果小丫头怨他对这位程先生下手太狠的话……   事情恐怕就有些不美好了。 第37章   郜世修离去前说傍晚时分把程九送来。   想到能够见到与爹爹相识之人,玲珑又是激动, 又是伤感。不时地透过衣裳握着脖颈上挂着的小东西, 她连晚膳都没吃好。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说饱了。   傅氏不肯轻易放过她, 往她碗里多添了些菜,非要看着她好生吃完半碗饭才作罢。   “七爷等会儿才来, 你急什么。”看着玲珑急慌慌地吃干净,傅氏在旁劝,“左右把饭吃好。就是见个管事而已,你也值当这样慌张。”   她并不知道程九是什么人。只听说玲珑让郜七爷帮忙寻了个看管茶铺很厉害的人当掌柜或者管事。   “这不是怕七叔叔等久了么。”玲珑含糊着说道,看窗外夕阳渐下,赶紧塞进去最后一粒米, 快速擦了擦嘴,“我好了!”咽下后就往屋外去。   “这孩子。”傅氏无奈地笑了笑,生怕玲珑饿着, 命人给她准备宵夜。   说好了在花厅等, 玲珑就没回晩香院, 出了秋棠院直奔花园。   等待的时间是焦急而又漫长的。玲珑让人搬了椅子到窗边,趁着练大字的功夫不时往窗外瞧。   顾妈妈端了茶进屋,看到这一幕说道:“小姐可别这么‘用功’了。让三少爷看到您,少不得要说您一句‘一心二用写不好’。”   三少爷便是穆少宁。   虽然玲珑现下是他表姑姑, 他却不喜欢喊小姑姑。平时除非七爷在场, 不然的话, 他都是“玲珑玲珑”的浑叫着。   听了顾妈妈的话, 玲珑道:“才不怕他。反正七叔叔说我写得好, 我就当做自己写得好。少宁怎么说我也不管。”   顾妈妈就笑。   外头响起了红玉的声音:“小姐小姐,七爷进府了,还带了个人来!”   玲珑丢下笔就往外跑。   顾妈妈唤了锦绣来收拾笔墨。   冬菱则跟在玲珑后头快步出了屋。   跑到院门口,左顾右盼,好似等了三日三夜那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瞅见了盼着的身影。   落日的余晖下,两人并行而来。一人挺拔清冷,另一人高大壮实。浓烈的橙色光芒映在他们身上,模糊了他们的周身,让人霎时间看不分明。   不过,即便只看到身影依然可以辨出,郜世修的手放在了身边人的手臂上。这使得玲珑不由得就往那处多看了几眼。   她知道七叔叔有些洁癖,轻易不愿与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即便是扣押罪犯,能动刀动剑的他就绝不用手。   这般情况倒是少见得很。   待到近了,玲珑方才望清楚郜世修身边的男人。   他只比郜世修略矮三四寸,在男人中算是很高的了。皮肤小麦色,五官深邃,身材壮实。袖子卷起,露出精壮有力的小臂。衣领微微敞开,半露的胸膛前,一颗狼牙正在粗麻绳上晃动着。   玲珑没料到程九那么年轻。   在她印象里,既然是爹爹救的人,肯定和爹爹差不多大。现在的话怎么也是早过了不惑之年。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顶多才刚刚而立。   她正愣愣地看着,对方却是朝她咧嘴一笑,“就是你要找我?”   声音沉如经年的醇酒,甚是好听。   玲珑猛然回神,跑到他的跟前,抬头看他。想了想,又微微垂眸福身揖礼,“见过程先生。”   男人哈哈大笑。声如洪钟,却不刺耳,而是有着洪亮的爽朗舒畅感。   “哟,想不到我活了二十多年,竟然还能混个这么文雅的称号。”   程九语毕,突然往前一倾身,探究的目光落在玲珑的身上,隐含着如利刃般的锋芒,“说吧,你费尽心思让人捉我过来,为了什么。”   玲珑怔了下。   不等她开口,程九突觉手肘后骤然一麻。   他虎目圆睁,猛侧头,怒目而视,“你不要欺人太甚!”   郜世修淡淡道:“注意分寸。”   “分寸?你和我谈分寸?你们这些个做官的为非作歹自己怎么不注意——”   话没说完,只见修长的指尖快速在后一闪,自己肩膀上又是一下抽疼。程九奋力挣了挣手臂,十指间却被一根细如毛发看不清的细丝连着,无法使力。   “好。很好。”程九冷笑道:“你们给我等着瞧!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不愧是专司‘刑狱’之辈。”   他抬头侧头间,颈间和枷锁摩擦过的地方显露出来,破皮露肉,有的结痂有的尚还是刚凝固不到一天的新伤,十分骇人。再细细观察,他手臂和手背上也有不少细小伤痕。都是新近刚有的,时间顶多几日十几日,时间都不算长。   玲珑发现了,关切又焦急,“先生这是怎么了?”   程九本想说不关你事,发现小姑娘神色当真急切,显然很关心他,顿了顿后朝郜世修一扬头,“问他去。”   玲珑静静看着郜世修。   郜世修薄唇紧抿,不知该怎么说,索性沉默。   玲珑叹了口气,请了两人进屋去。   郜世修跟在她身后,难得地没有挨得太近。玲珑半天没等到他跟上来,回头说道:“晚些还得烦请七叔叔送些伤药来给先生。”   郜世修心中泛起涟漪,低低“嗯”了声,手指微动,收了一物入怀,疾步走到了玲珑的身侧。   霎时间十指的束缚解除,程九下意识就想离开。想到刚才小姑娘毫不作为的关切神色,踟蹰一瞬后,终是跟着进了屋。   等到三人都进到屋里后,玲珑把顾妈妈她们都遣了出去。待到房门闭合,程九自顾自地落了座。   玲珑走到他跟前,从自己衣领下掏出一个绳链,取下来,露出链上挂着的坠子。   程九蓦地双目圆睁,看看那坠子,又看看玲珑。   “这是爹爹给我的。”玲珑望向程九,认真地说:“爹爹生前告诉我,若是我有难处,可以寻您。他说您有大智慧,重情义,一定会帮我。原先我还小,什么事儿都做不得。现下我长大了,想着自己做点生意,做点事情。所以请了您来。”   她微微低头,想到父亲的音容笑貌,瞬间哽咽,定了定神道:“还请先生帮我。”   看到绳链上玉扳指的刹那,程九这个高大汉子的眼睛瞬间湿润。   玉扳指显然佩戴过多年,早已磨得边角铮亮。它内侧有九道划痕。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间刻上去的。   旁人不晓得,程九却知道,那是自己曾经九次大难不死后所刻。   第十次的时候,他几乎算是死了的,却又在旁人相救和精心照料下得以存活。   这一回他没有再刻痕迹,而是直接把随身多年的扳指给了救命恩人。   “你说生前。”程九咬着牙红着眼睛说:“难道王大哥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玲珑轻轻地说:“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了。”   程九低低地咒骂了声,粗粗喘息了许久,最终望着天花板,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   “王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初金盆洗手,就是为了一身清净地等王大哥来找我。谁知——”   程九喃喃说着,慢慢回神,坐直身子望向玲珑,上下打量着她,“你长得有些像他,又有些不像。你是他的女儿,往后你要我做什么,差遣一声就是。我这条命,”他拍拍胸膛,“就是你的!”   “多谢先生,先生言重了。”玲珑感激地朝他福了福身。   说来也巧。   因着母亲来自于琅琊王氏,当初爹爹在外游历时便自称姓王,又说自己是做茶生意的。   程九机缘巧合下被爹爹所救,能知道的只有这些。   后来王成以她父亲之名带她出来,可巧正好是姓王,正好是做茶生意的。   玲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出不了纰漏,方才敢让七叔叔帮忙寻程九。   “小姐不必这么客气。”程九赶忙扶她,一改之前的抵触情绪,认真而又恭敬地说:“小姐肯来寻我,我感激不尽。倘若你不来找我,我一辈子无法报答王大哥,一辈子都不得安心。怕是直到入土都难以安眠。”   语毕,他朝郜世修拱了拱手,“不知大人是因这事儿来寻我,当初多有得罪,实在抱歉。”   郜世修略一颔首,并不多言。   侧头去看玲珑。才发现小丫头正眼巴巴地看过来。   郜世修抿了抿唇,终是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无妨。你不知我们寻你所为何事,不乐意也是在所难免。当初我们也多有冒犯,并非你一人之错。”   再去看小姑娘。嗯,有笑容了。   郜世修暗松口气。心情莫名地愉悦了许多。   玲珑思量着人既是来了,就打算把那玉扳指还给程九。   她的手刚刚伸出去,还没来得及等到程九答话,眼前人影一闪,她手中的玉扳指已经不见了踪影。   再去细瞧,竟然是到了七叔叔的手中。   “女儿家戴过的东西,不可再轻易送给男子。”郜世修说着,拿着尚带了少女体温的玉扳指,把那绳链摊开,重新给她挂到脖颈上,“他既然是给了你,你还是留着吧。”又回头问程九,“你以为如何?”   程九双手抱胸倚靠在桌案上,尚还在王大哥故去的消息里缓不过神来,神色凝重地轻轻点头。   ·   有了程九的到来,玲珑对以后的很多事情都有了更为明确的打算。   八月十一这天族学里放假。一大早,玲珑就带了冬菱和顾妈妈出门去,打算到品茗斋去看看。   品茗斋便是她新得的那个茶铺。   原本前几日程九刚来的时候,玲珑打算直接带了他去茶铺,让他帮忙看看铺子存在哪些问题和隐患。程九没答应。   “我还是先自己装作茶客多过去瞧瞧,过段时间等小姐得了空闲再带我一同去。”程九道:“若是一早他们就知道我是小姐这边的人,恐怕会多有提防,很多问题都不好看出来了。”   他这一暗中查探,便是半个多月。如今程九说差不多了,两人就商议好今日过去。   玲珑离开侯府没多久,青兰院那边也有人行了出来。   正是二小姐穆少媛。   穆少媛轻车简行一路到了京城一座颇有名气的酒楼,告诉店小二所定雅间的位置,这便径直上了二楼。   这间酒楼名气算不得很大,胜在位置清幽,宾客往来并不是很多。不过这里的东西还算不错,环境又干净清爽。偶尔来坐一会儿倒是还好的选择。   因为人少,二楼雅间更为幽静。每个屋子的门都紧紧闭合着,从外听不到里面的谈话声。   穆少媛到了说好的雅间前,有人早已等在那儿。   丫鬟推开门后,沈静玉淡淡地看着进入的穆少媛,语气有些不善,“你怎的那么晚才来。”   穆少媛朝她行了个礼,方才恭敬道:“先前光帮忙准备玲珑出府的事情了,还没顾上我这边。等她走了我才出来的。”   这也是穆少媛特意择了这天与沈静玉见面的原因之一。   玲珑在郜家族学读书,每十日才能休息一天。   她前两日和程九商量好去茶铺的事情后,就已经定下来十一这天出门。侯府上下都知道。   穆少媛知晓后,对着二太太陆氏那边,她说今日玲珑不在府里,侯府内事情肯定会少很多,她趁着不忙刚好出门准备点首饰。陆氏以为她是在为出嫁做准备,想着她终于恭顺地老老实实准备嫁个人家了,于是没多理,同意下来。   对着沈静玉这边,她却是说她和玲珑关系好,玲珑今日出府,她在府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搭话的人,所以今日出门。   听闻穆少媛的话后,沈静玉不耐烦地押了口茶,点点头,“我知道你和她关系不错。你究竟想如何?”   “也没想怎样。其实我真的是敬仰六姑娘的品学才貌所以想结交。顺便,也想帮助您达成心愿。”   穆少媛低着头恭顺说完,接着又道:“灵英那丫鬟也是个不可靠的。竟然那么快让人发现了端倪。”   灵英便是在玲珑生辰宴上在茶中做手脚的沈家丫鬟。后被押入京兆府,打了三十大板,判入监牢三年。   乔太太的女儿乔乐珍被查出带了这丫鬟进侯府,因了这个缘故,郜七爷特意下令,只要他在一日,定国公府便永不欢迎乔乐珍入内。   怀宁侯府不能如此。   乔家和巩家是姻亲,侯夫人傅氏嫡亲的侄女儿傅清盈嫁到了巩家。凭着这重关系,怀宁侯府就不能完全拒绝和乔家的往来。   没多久,郜七爷外家孟将军府发了话,也不欢迎乔乐珍去家中做客。   京中四大武将之家有两家表态,乔乐珍颜面无存,在家中哭了好几天,关在家中整整一个月没出门。   不过,经了这事儿后,京城更是无人不知郜七爷疼爱傅四小姐,一时间想要结交她的人甚多。   可前有怀宁侯府守着,后有傅大学士家护着,还有郜七爷做靠山,想要接近这位傅四小姐真不是容易事。   许多人只能是想想而已,基本上连见到她一面的机会都没。   听了穆少媛的话后,沈静玉唇角微微撇了下,轻嗤道:“哦?你居然觉得灵英是我的人?恐怕弄错了吧。”   “对或错不要紧。我只是觉得那丫鬟做事不力,居然被人看到她动了手脚,这种办事不利的下人,用得多了反而要害得沈府遭秧。六姑娘还是慎重为好。”   沈静玉从这话里琢磨出了点味道,“你说被人看到动了手脚?不是说那玲珑察觉出茶水有问题的吗?”   穆少媛慢慢抬头,朝着沈静玉一笑。   “怎么可能。”穆少媛道:“其实玲珑这小姑娘什么都挺好,就是脾气不怎么样,又喜欢出风头。家里人惯着她,自然都把好事让给她。其实是有婆子看到了灵英动手脚,悄悄告诉了玲珑,那天她才能那么威风。不过这事儿知道的没几个,玲珑也只告诉了我而已。”   穆少媛特意把玲珑说得很好糊弄。这样的话,沈静玉才会相信,凭着她一个庶女真的能够左右玲珑的意见和想法。   只有沈静玉以为她能操控玲珑、进而影响郜七爷的决定了,沈静玉才会帮她达成心愿。   穆少媛打算得很好。   出乎她意料的是,沈静玉听了她这话后非但没有放心下来,反而露出一抹嘲讽笑意。   “你是在说傅四小姐不够机灵不够聪明么?”沈静玉露出淡淡笑容。   穆少媛看不出她是什么意思,斟酌着说:“倒也不是。只是——”   “只是她的单纯到了你的眼中,却成了毫无筹谋的犯傻么?”   沈静玉说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穆少媛,“我以为你和她关系要好,会是她的友人,最起码会赞扬她褒奖她,却不料是个背地里说是非的。所谓友情,不过如此。”   说罢,沈静玉拂袖而去。   她其实并不喜欢那个臭丫头。刚才替那臭丫头说的好话,让她自己都犯恶心。但是,她要忍着,不能在穆家、郜家和傅家人的跟前表露出自己真实的心思,务必要让他们以为自己喜欢那臭丫头才行。   因为她在面对过飞翎卫的冷脸后,终于记住了母亲叮嘱她过无数次的话。   ——既然郜七爷把那丫头当女儿疼着,她就也该疼着那个女孩儿。不管怎么样,先顺着郜七爷的意思,得了他的另眼相看再说。其他的,等到她安稳做了郜家七太太后另行再论。   ·   程九此人来得突然,侯府里并未多做安排。玲珑倒是早有打算,托了郜世修在京城里租了一处宅院给他住。   这事儿对郜世修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因为玲珑说往后有许多事情要请教程九,所以让人去租宅院的时候,郜世修把地方选得和荷花巷距离很近。   不过真把人接来了,他倒是有几分后悔起来。   小丫头竟然三天两头地往那边跑。   倒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因为玲珑去寻程九的时候,都是带着顾妈妈,另外加上冬菱或者锦绣,肯定是至少有两个人在身边。   三人都是宫里伺候过的,很注意分寸,因此,有她们在旁看着,最起码玲珑与程九的见面都是十分妥当的。   可是玲珑平时还要和小姐妹们聚会,还要上族学。再加上程九的话,这样一来,她能够利用的空闲就少了许多,只能从平时节省下来。   而这去和程九见面的空闲,好巧不巧的,正是从去菖蒲苑的时间里省下来的。   郜世修回到满是侍卫却依然空荡荡的菖蒲苑后,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第38章   虽然过了夏日, 可是秋老虎的天,白日里依然是燥热难当。   马车里放了冰,冬菱在旁打着扇子,把车帘掩好后倒也凉爽宜人。   一下车,凉意褪去,热气扑面而来,灼得人心烦气躁。   玲珑进到品茗斋后坐了没一会儿,店中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身材微胖, 穿佛头青镶金边团花锦缎长袍, 头戴镶八南珠赤金冠, 左手转着菩提珠手串。   他一进门就开口说要很多最好的茶叶, 伸出右手对着陈列的茶叶指指点点。   阳光透窗而入,照在他右手的三枚赤金戒子上, 反出灿灿光亮,晃得人眼花。   他一进门,掌柜和伙计都开始忙活着招待。反观旁的客人, 瞬间被冷落了个彻底, 无人理会。   屋子的一角,身材高壮的男人正踱着步子细看茶叶。   离他不远处有位太太正静静看茶。   她相貌温和, 神态安然,身穿蓝灰色如意纹妆花褙子,褙子好似年代颇久, 洗得微微泛了白。头戴玉簪, 全身再无其他装饰。   她来得很早。   刚才掌柜和伙计们来见玲珑的时候, 她就一直在静静地看着。没人招呼的时候,也不急不躁。   玲珑冷冷地睇了一眼掌柜的,转身朝那位太太行去,笑问道:“不知您需要些什么?”   那太太转回身来,疑惑地看着玲珑:“你是——”   “我是这儿的东家。”玲珑道:“刚接手这个铺子不久。不知您想要点什么?”   那位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东家小姐。”   她上下打量着玲珑,微笑道:“我来京探望亲眷。不知带些什么样的茶更为合适,想挑选一番,又无从下手。听闻这里是百年老字号,还请小姐帮忙介绍一二。”   玲珑也不让店里伙计帮忙了,直接让冬菱择了几种茶叶来,捧到太太跟前,“这是店里的几种茶。有青茶红茶乌龙普洱。只不知道您喜欢哪一种?”说罢,细细介绍每种茶适合怎么饮。   那位太太细细看着几种茶。捧来的都是上乘茶叶,干燥无水,芽叶细嫩,并无混杂的粗杆。   “还有更好的吗?”太太问道。   “自然是有的。因为您要给自家亲眷饮,我觉得这样上乘的应当足够,所以让人拿了这些来。”   玲珑请了太太入后院,“那些最优品都在后面放着,等闲不拿到前面来。还得劳烦您跟我一同去看看。”   最终这位太太择了六种茶带走。付了两千多两银子。   反观之前在店里颐指气使的金光闪闪的客人,也不过花费百两银子。   这时候屋角处的高壮男人走了过来。   程九一直像客人般在店里闲逛着,待到两位客人离开后,方才凑到玲珑跟前,朝她竖了竖拇指。   玲珑赧然,“运气好罢了。”   “不是运气。”程九斜睨着掌柜和伙计,道:“个人气度问题。”   玲珑哭笑不得。她只不过是看不得店里有客人被不公平对待而已,怎么就扯到了这上面。   转眼一瞧,冬菱正频频朝着屋外往,满脸疑惑。   玲珑凑过去,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奇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倒也没什么不妥的。”冬菱踌躇着慢吞吞地道:“就是觉得刚才那位太太好似在哪儿见过。可是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起来。”   这时候顾妈妈走进了店里,问:“什么想不起来?要不和我说说,我帮你想。”她之前给玲珑去隔壁酒楼买点心去了,不在这儿。   “没什么,就是有些人看着有点眼熟。”冬菱再一细想,又摇了摇头,笑说:“许是我记错了也说不定。”   三人转回屋子的时候,程九与掌柜和伙计们正两相对峙着。   掌柜姓王,在这间铺子做了三十多年。   他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程九,“行啊。能耐啊。在店里来来回回转了这么十几天,转头就认识了我们东家。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告诉你,我们,”他食指朝下直指地面,“在这儿混了几十年!几十年懂吗?我在这里做上掌柜的时候,你可能还在穿开裆裤呢!”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直到玲珑到了他们跟前,那笑声依然不止。   程九把衣袖卷了上去。   玲珑走到他跟前,朝他轻摇了摇头,而后转回身对着店里的人,跟着浅浅地勾了勾唇角,“王掌柜的可真会开玩笑。”   “东家谬赞。”王掌柜朝玲珑拱了拱手,“不过是仗着资历老,所以倚老卖老罢了。”   他五十岁的年纪,身量不高,很瘦,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有点和蔼可亲,细细一瞧,又觉是那眼中的精光被眼皮遮盖了去。   玲珑立在程九跟前,望着王掌柜,笑容深浓地说:“往掌柜这话说得好,说得对。可不就是‘倚老卖老’么。”   程九哈哈大笑,连卷到一半的袖子都不继续了。   王掌柜陡然色变。   店中伙计们也脸色沉了下来。   “不知小东家是什么意思。”王掌柜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和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玩笑不玩笑我不知道。我只知王掌柜那自谦的话,可真说到了点子上。”玲珑道:“年纪大者,可分为二类。持身极正的长者,睿智博学,令人敬仰。另外一种,则是仗着自己年岁大了,总爱以大欺小,用年龄来压人。这种,最是让人唾弃。我最瞧不上的也是这种人。”   她微微抬眸,视线一一掠过众人,“你们觉得呢。”   虽然身量不高,虽然她是从下往上盯着这些比她高的人,可被她眼风扫过的那些人,无不觉得她神色凛然,很有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伙计们讷讷不敢言。   王掌柜上前欺近半步,抬手指着她,“你简直不识好歹!我看你年纪小刚刚接触这些才——”   “拿开你的臭手。”   啪地一声响,王掌柜指过来的手被人猛力拍开。   程九脚下一转去了玲珑跟前挡着,冷笑着呵斥道:“就凭你这种不识好歹的老……家伙,也配这样和她说话?!”   王掌柜捂着红肿的手呲着牙大叫。   “我知道你看我年纪小好欺负。”玲珑走到陈列的茶叶旁,轻抚着柜上物品,“也知道你们在店中多年,自有一套行事法则,我说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对,我少不更事,我不懂得行规。”   她讲着这些话的时候,掌柜的半弯着身子捂着手,看似姿态恭敬,神色却相当的不以为意,甚至还带了些倨傲的笑意。   “其实我也很看不上你们。没个规章制度,账目亏空甚多。管理零散,无人热心做事。”玲珑语气轻快地道:“既然你们这样看不上我,不肯诚心听我的话。我又瞧不上你们。”   略一停顿,她微微笑道:“那我就不用你们了。你们走吧。此生此世,我再也不会聘请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王掌柜扬起红肿的手,哼笑道:“不瞒你说。若是没了我们,这个店恐怕就开不下去了。您也不看看这店里的东西,哪一个不是凭着我的人脉进来的?哪一个茶农,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把最新最好的茶送来的?没了我,您指望什么?哦,一个空店名?”说罢哈哈笑出了声。   伙计们偶尔有两个跟着笑的。   可是看了看程九那脸色黑沉如墨随时准备干架的样子,他们的笑声渐渐弱了下去,消弭无踪。   唯有王掌柜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干巴巴的,十分空洞。   “是么。”玲珑浅浅笑着,“我还以为咱们店几代人凭借着‘诚信为本童叟无欺’赚来的这百年声誉。却不料,是王掌柜的一个人撑起了这一家店,是王掌柜一个人凭着‘看人下菜看衣卖货’做生意打下的这百年旗号。今儿倒是长见识了。原来,在您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能如此独当一面了。果然不愧是店里的‘老’人。”   这回伙计们有七八个忍不住了,噗噗地笑声直冒。   王掌柜回头怒瞪他们,指了那几个笑的,说道:“还不赶紧去给小东家端一杯茶!”   伙计们忽地脸色铁青,面面相觑,不敢笑也不敢动了。   玲珑见状,了然,抬手啪啪啪拍了三声。   二十几名护卫鱼贯而入,走进店铺,分列在店中两侧。各个虎背熊腰目露凶光。   玲珑今日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来了。既然决定在今日整治好这家铺子,自然要有所准备。   看到这些护卫,伙计们吓得腿直打颤。   王掌柜却一脸不屑,嗤了声道:“雕虫小技。”他低头掸掸衣衫下摆,哼道:“不瞒您说,大理寺的寺丞可是与我相熟得很。平日里没事儿了经常一起饮茶。您这样兴师动众,怕是不好吧。”   “寺丞?”玲珑轻笑了声,侧头问程九,“快让人查一查,大理寺是哪个寺丞这么没有眼力价,左的那位还是右的那位,竟然和这种人一起饮茶,也不怕玷辱了茶香。”   这话来得轻轻巧巧,十分随意。   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理所当然。   这世上,哪怕是权贵甚多的京城里,也不是谁都能用这样毫不在乎的语气说起六品官员的。更何况这官员来自于旁人谈之色变的大理寺。   王掌柜的终于有所了悟,猛然抬头,望了过来。   他紧紧盯着玲珑,一字一顿地说:“我只知东家姓傅。不知是哪一个傅家?”   屋里的护卫都是来自于怀宁侯府。   为首的护卫头领听到这话后,哈地一笑,“自然是傅大学士家的四小姐。”   傅四小姐。   但凡京中有点门路的人,都听说过她的名号。   其实这还是往轻了说的。   外头提到她时,最常说的是一句“长乐郡主”。   店里的人只道是来了个新东家。这新东家具体是什么来头,大家并不清楚。   原先看玲珑全身上下的东西既贵且精,他们还在琢磨着新东家的身份。   后来看店铺转让的手续和文书居然陆陆续续办了一个多月,他们便想着,这东家一定是在京城里没有硬实后台的。不然的话,但凡京城里有点认识的人,十多天的功夫也就能把事情处理妥当了,哪里需要那么久。   于是思量着,侍郎家这生意做不下去,盘给了个开店铺玩的富家小姐。富足是够了,但是,不够贵气。   谁知这小东家的身份这么高。   王掌柜额上冷汗立马流了下来,腿一软,噗通跪到了地上。   程九略一扬眉,笑道:“哟,看这热心的。东家都来了快四个月了,才想起来跪啊?告诉你,晚了!”   “东家。小姐。郡主。”王掌柜朝着玲珑磕磕巴巴地喊着,苦着脸快哭出来了,“既然说清楚了,往后小的们好好干就是。您如果早些说,小的们一定好生听您的。您这何必呢。”   “当然有必要。”玲珑从箱子里拿了厚厚一摞账簿放到柜上,“既然你们欺我年纪小,那我总得找些帮手来才行。免得被你们看轻了去。”   却是把话题绕开了去。   全然不接王掌柜那句“何必遮掩身份”,而是直接把今日兴师动众的目的抛了出来。   她指了那些账簿道:“你们知道里面亏空有多少。旁的我不多说了,最后一次相见,没必要闹得太僵。银钱给了你们,你们给我赶紧走人。按理说咱们工钱是一年一结。不过四月份的时候,铺子转给了我。当时梁太太把你们之前的工钱已经尽数结了。如今从四月底至八月中不到四个月的功夫,我们也把这也银钱做个了结。虽然不足四个月,我却依然按照四个月来算。也当是好聚好散吧。”   ……   事情处理完毕,等到店里王掌柜和伙计们都收拾好东西彻底走人,已经到了下午。   顾妈妈和冬菱在店内收拾着,把茶叶和器具收拾妥当。   护卫们拿着抹布扫帚帮忙清理。   玲珑则和程九一起把账目大致过了一遍。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程九抽出账册,合上,“改天再看吧。时间长着呢,不差这一会儿。再看的话怕是要累坏了。”   说罢,他忽地一笑,又道:“你倒是行事干脆利落得很。”   原本依着程九的想法,小姑娘把这事儿处理好,怎么着也得给三四天的功夫。再加上那些人零零散散地出店寻到住处,少不得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才能空出铺子来。   哪知道她大半天功夫就做好了。   而且,玲珑甚至于自己出钱给伙计们和王掌柜的在旅店里定了房间,交了一个月的住金。   为的就是让他们尽快离开,不再住在茶铺里。   这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至于一个月后他们能不能找到新的活计和住处,也不再和她相关。   玲珑没料到程九会这样赞扬她。   低头笑了笑,她一起把账簿重新和好摞起来,说道:“既然是从芯子里就开始烂了,那我必然要尽快挖去腐烂芯子,让好的善的正常的重新进来。犹犹豫豫都做不成事,反而要拖累了进程。”   程九把账簿收起来,厚厚几摞放在一起,一次性搬到了箱子里。   玲珑想起一事,说道:“我有件事想要拜托程先生。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既然要帮小姐来做事,”程九拍了拍手,倚靠在柜旁,摸过一本讲斟茶技艺的书,语调懒懒地说:“那往后小姐就别这么文绉绉地称呼鄙人了。没的把个做生意的喊成了教书夫子。唤我一声‘程掌柜’就好。”   “那敢情好。不知程掌柜的有没有好的账房先生推荐?”玲珑侧倚着柜台,手搭在上面,甚是无奈地叹道:“我一下子把人都辞了,伙计可以现成找来慢慢观察,可是账房先生短时间内寻不到合适的。还得烦请程掌柜帮忙了。”   程九正翻看书,闻言抬了一下眼,“你就这么信得过我?”   掌柜和账房如果联起手来想要坑东家,那东家可是一时半会儿的察觉不到。   所以一般来说,东家认命的账房都是自己人。   玲珑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是请了你来,便会信任你、不疑你。”   其实,她最信任的是爹爹。   爹爹说程九好,甚至于肯让她在危难之时找程九,那程九就一定很好。   她毫不怀疑爹爹的话。   这家店铺,是她开始做事的第一个起始点。总得有些可靠的人在身边才行。   听出她话语中的笃定和决然,程九手一顿,慢慢地把书合上,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方才颔首应下。   “好。”他道:“你既是信我,我必然会给你办妥。”   ·   办妥当了一件大事,玲珑的心情很好。甚至于回去的路上都没觉得燥热了。   只是车子刚刚进了荷花巷,还没来得及回国公府,就有人冲在车前把她拦住。   “小姐!小姐!”   听出是长河的声音,玲珑忙掀了帘子问:“怎么了?”   “爷有事找您。”长河拿个荷花叶子遮住太阳,苦哈哈地道:“让您赶快过去。”   玲珑听闻后心里暗自一惊。   这么晚了,眼看着没多久就会天黑,七叔叔还特意让她过去一趟。而且为了拦住她,还遣了灰翎卫来拦车……   越想越是心慌,玲珑生怕有什么大事,赶忙上了车,催促车夫快行。   去到国公府,脚步不停径直走进菖蒲苑。   如今已经是落日时分。晚霞灿烂,映得菖蒲苑内的花草皆红光绯然,甚是好看。   玲珑无暇多瞧,搭眼看到了正在给花锄草的长汀,扬声问:“七叔叔呢?”   长汀晃了晃花锄算作打招呼,遥指着书房那边,“老地方。”   玲珑赶紧往那边去。   无需通禀,她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人影瞬间映入眼帘。   暖色的余晖中,一人正在窗边执卷读书,高大挺拔神色清冷,淡然如寒竹。好似即便是在这秋老虎天的热潮,也无法让他现出丝毫的焦躁。   玲珑发慌的心瞬间冷静了稍许,边合上屋门边问:“七叔叔今日找我何事?”   郜世修头也不抬,淡淡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玲珑猛回头,“于是真没什么事儿?”那让长河急吼吼地拦车子做什么。   看出她的不解,郜世修轻叹了口气,把书卷丢到旁边桌案上,朝她招了招手。   玲珑刚才心急,跑得太快。现在一下子放松下来,方觉累了,实在走不动,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郜世修见状迎了过来,拿出帕子给她擦着额上的汗,低声问:“听说今日你寻了侯府护卫去茶铺?”   玲珑赶得太急,很渴。看桌上有茶,摸了摸是凉的,拿过来就喝,模糊不清地说:“是啊。”   郜世修瞥了那茶水一眼,眸中含笑,“你怎么没来找我。我可以遣了人去帮你。不一定非要动用侯府的人,而且更方便些。”   初时玲珑在喝水,听到七叔叔和她说话,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没有细想。   放下杯子后,没那么渴了,也没那么热了。额头上的汗已经被擦净,她这才缓过神来细细去想。   不对啊……   七叔叔派的人,不就是飞翎卫么。   她只是想吓吓那些光说不做的店铺掌柜和伙计罢了。哪里需要兴师动众地来请飞翎卫!   而且,谁说请飞翎卫去就比让护卫走一趟更方便了?! 第39章   “这不太好吧。”玲珑道:“总不能耽搁了飞翎卫做正事儿。”   “怎会耽搁?”郜世修拿过茶壶, 复又在空杯中倒满水,递给她,“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随便派些人过去便能快速解决。”   玲珑想想,灰翎卫的话,确实是效率高。不用人多,独一人往那儿一站,也能事半功倍。   可这样的话七叔叔岂不就是以公谋私了?   玲珑暗戳戳地思量着, 顺手一摸新倒的茶水也不热, 温凉, 于是边想着边全部喝光。   郜世修留她在菖蒲苑用晚膳。   玲珑也很想留下, 可是不行,“今日怕是不成了。姑母上午时叮嘱我早些回去。来了这儿一趟已经耽搁了功夫, 再用过晚膳岂不是失信于她。”   看七叔叔眸中难掩失望,玲珑想了想,说:“明儿下午我没课, 正好闲着, 心兰又要上课。不如我来菖蒲苑玩?”   明日是十二。逢二的日子,下午族学里是教女德女戒之类的功课。   从三年前玲珑开始上族学开始, 郜世修就做主给她把这类课剔除掉。故而她每逢这个时候便有半日的假期。   “也好。”郜世修道:“若我不在,你只管歇会儿就是。晚上让人给你多做几道喜欢的菜式。”   这就是今晚不能共进晚膳所以改到明天了。   玲珑高高兴兴答应下来,略歇了会儿就赶忙离去。   郜世修送她到院门口, 一直看着她走远方才折转回来。   推门入屋, 他静静地看着玲珑刚才喝过的水杯, 淡淡勾了勾唇角,把它拿起,倒满水后重新放回了自己桌案上。   ·   一场秋雨后,天气骤冷。转眼到了八月十五,大家已经都换上了稍厚点的秋衫。   这天中秋节,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团圆饭。   秋棠院一早就被烤月饼的香气溢满,睁眼便是满院的甜香气息。   玲珑原本还想赖会儿床,嗅到月饼香气后,她忽地反应过来今儿是什么日子,赶紧起床。洗漱完毕后,匆匆用过早餐,直接赶往国公府,径直去了菖蒲苑。   谁知长溪告诉她,七爷昨儿晚上不在家里,一夜未归。   中秋团圆节大一早却没能见到七叔叔。玲珑的心情不算好,恹恹地回了侯府,跟着傅氏开始拜访家人。   先是去了傅家,见过了傅家长辈。说了会儿话后去往定国公府,拜见老国公爷,顺便又去五房坐了会儿。   傅氏和郜五太太卢氏闲聊的时候,玲珑就和郜心兰一同玩。俩人说说笑笑时间长了后,玲珑的心情才算是好转了起来。   回到侯府已经是午膳时分。   玲珑正准备用膳呢,宫里却来了人。   来者是庄嬷嬷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平日里在太后的静安宫伺候的。   到侯府后,他一见玲珑就笑着拱手作揖,“太后娘娘怕长乐郡主忘了今日的中秋晚宴。特意让小的来给您提个醒儿。”   每逢中秋节,宫里都会举办晚宴庆祝。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三年前的中秋宴,玲珑是被郜世修带着进宫参加的。自此以后每逢节日,还不等郜世修说起,郜太后就会记得遣了人来叫玲珑。   不过到了晚宴的时候,郜世修并不会和国公府其他人一同过去。而是会转个弯来接玲珑,而后他带了玲珑一同进宫去。   玲珑笑着谢过了小公公,又让锦绣给了他一个塞了碎银子的荷包。   小太监捏捏荷包,说着吉祥话,躬身乐呵呵地离去。   侯府午膳也设了宴席。一家人凑在一起,不管和睦不和睦,都做出高高兴兴的模样聚在一起。   宴席设在花园中。都是自家人,没甚需要避讳的,男丁两桌女眷两桌,中间连屏风都没隔开。   玲珑挨着傅氏落座。穆少宜凑到她旁边来跟着坐。这桌另外还坐了世子夫人大太太蒋氏。至于二房的人,则去了另外一桌。   没多久饭菜陆续摆上来。   穆少宜碰了碰玲珑手臂,朝旁边努了努嘴,“瞧。她又来了。”   初时玲珑不知道穆少宜说的是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是说袁老姨娘。   前段时间侯爷恼了袁老姨娘,已经不让她近身伺候了。谁知这次家中宴席,她居然能够凑上来给侯爷布菜。   穆少宜凑在玲珑耳朵边嘀嘀咕咕:“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烦人。前几天二姐姐病了,祖父从国公府回来的时候碰到了给二姐姐看诊的大夫,问了几句后去青兰院看她病得如何了。结果这个人。”   她朝袁老姨娘那边扬扬下巴,“这个人凑在二姐姐跟前照顾着,还说什么‘二小姐是二老爷的心头肉,也是我的心头肉’‘我在侯府几十年了从未有过外心’‘多攒些银子也是为了应付个疾病灾祸’之类的话。也不知道那些没上没下的话怎么打动了祖父,居然又准了她在跟前伺候。”   穆少宜说的是袁老姨娘使了心计往侯爷跟前凑。   玲珑却莫名地觉得二小姐穆少媛这一场病来得太是时候了。   侯爷回家,刚好就遇到了给穆少媛看诊的大夫。侯爷去看穆少媛,刚好就碰到了悉心照顾穆少媛的袁老姨娘。袁老姨娘正巧就借了这个机会向侯爷表明态度。   玲珑总觉得二房那些人连同袁老姨娘不是省心的。   前段时间袁老姨娘失势之后,她明明看着穆少媛已经很少凑到袁老姨娘跟前了,甚至还有点刻意疏远的意思。   怎么突然间两个人就又好起来了?   莫不是穆少媛原本另有旁的打算,结果没能成事,就回到了袁老姨娘这边来吧。   这念头一出来,玲珑自己都吓了一跳,觉得这个想法着实匪夷所思了些。   但她生怕穆少宜这么关注着二房的动静,别一个不小心被那些人给算计了去,就问穆少宜;“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咳。”穆少宜眼神闪烁地说:“偶尔听见了几句。”   玲珑知道穆少宜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提醒她道:“你尽量远着点二小姐。”   “我知道。我才不会和她亲近。她没事儿就哭哭啼啼的,晦气死了。”穆少宜不甚在意地说。   在穆少宜的心里,穆少媛就是个太过软弱的人。其他的没什么。   玲珑知道轻易劝不住穆少宜,而且穆少媛一时半会儿的好似也没做出什么能抓得住把柄的事情,她就把这事儿暂且搁下,没去多管。   用膳过后回到秋棠院后,傅氏拉了玲珑到她房里,问:“之前宴席上少宜和你说什么了?”   玲珑就把穆少媛和袁老姨娘那些事儿讲了。   傅氏道:“这些倒也没什么。侯爷尽数与我说了。他断然不信为了防着疾病就会私攒银子的话,不过是看在二小姐在病中依然费尽心力帮袁老姨娘说好话的份上,给袁老姨娘个机会。却也不会让她再管着府里的事务了。”   原本玲珑的年纪不算大,傅氏和她说这些好像不合时宜。   但傅氏教着玲珑管家的时候就发现这孩子十分聪慧。且,傅氏之前在侯爷穆霖跟前揭发袁老姨娘时,玲珑适时说出绸缎铺子老板的那些话,添了神来一笔。   这让傅氏更觉得这孩子是个有分寸懂事理的。   再加上处理茶铺的事情,诸如此类种种,让傅氏愈发下定决心早些教导玲珑这些深宅大院的弯弯绕绕,好让玲珑尽早看清府里情况。   那样,等到承辂回到府里后,两个孩子一起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玲珑听了傅氏的话后,晓得袁老姨娘不足为惧,就放下了心。可是想到穆少媛,她始终觉得心里梗着一根刺似的,就和傅氏道:“我觉得姑母可以留意下二小姐。”   既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总得有个缘由才好。玲珑思量了下,说道:“她既是能够说动侯爷帮忙退了之前的亲事,想必也是个有本事的。”   “我知道。”傅氏随口道,颇不以为意。   玲珑暗叹了口气。   她明白,自己那句话终究太单薄了些。更何况姑母是侯夫人,而穆少媛不过是庶子的庶女罢了,不足以让姑母在意。   这事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晚宴不知要持续多久,基本上都要入夜才会散。玲珑怕到时候精神不济,午膳后回晩香院歇了会儿。   起来后才知道七叔叔已经到了,早已等在花厅。玲珑赶紧穿戴齐整,兴冲冲地去寻他。   “七叔叔!”不等走进,大老远地她就在喊:“怎么来得那么早?”   和上一次进宫赴晚宴时他来接她相比,早了足有一个时辰。   “慢些跑,莫要摔着了。”郜世修温声道:“我听说你上午去寻过我,便想着早些里看看你。”   玲珑见到他就很开心,在他身边脚步轻快地走着,“当时你去做什么了不在府里?”   “昨日出京了。”   听闻这话,玲珑便知肯定是皇上有事情让七叔叔去办了,早晨没能赶回来。于是乖乖地转移了话题,不再多问。   时近傍晚。   虽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宫里却早早地就点上了灯,把路照亮,方便赴宴的客人们行走。   玲珑下了轿子后,和刚刚下马的郜世修一同往前行。   其实这段路两人坐车坐轿过去也可以。他们两人在宫里行事十分随意,是太后和皇上准了的。   只不过玲珑和郜世修都觉得到宴席上和那些无趣的人说话没甚意思,索性两人一同步行过去,顺便一同赏赏美景,这样彼此相伴着才算有趣。   谁知正高兴着,半途中却遇到了点意外。   不远处的秋菊旁站了两道身影。   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因为这条路是景色最美的一处,玲珑才从这儿走的。但是看到了那俩人,玲珑便不打算理会,打算和七叔叔绕道从旁边过去。   谁知对方却朝着这边行了过来。还主动喊了句:“傅四小姐。”   郜世修神色冷淡地侧过身去,望着旁边结了果的松树。   对方既是打了招呼,这里又是宫中,旁边还有俩宫女瞧见,玲珑只能停下步子,挤出个笑容,“沈六姑娘,沈二小姐。”   沈芝雪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下。   沈静玉却是自打刚才喊了玲珑一声后,就再没有理会过玲珑,而是转眸望向松树旁的高大身影,目不转睛。   玲珑不喜欢沈静玉看七叔叔时候的眼神。   如果沈静玉姑侄两个只是为难她,非要和她说几句话,她还能勉为其难地应付应付,做出样子和对方说笑几句。   可是这些人居然敢这样盯着七叔叔看,她就十分恼火了。   原以为守孝几年,沈静玉能多点自知之明。可这么多日子过去了,这人竟然还敢觊觎她的七叔叔?   凭什么啊!   这回玲珑可是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没说两句就脚步匆匆地直接离开。   她一走,郜世修自然也转身离去。   沈静玉前前后后半个字儿都没捞着和郜七爷说,恨得牙痒痒的,双手紧握,指甲掐得手心生疼。   沈芝雪忙劝她道:“六姑你别急。晚宴长着呢。有的是机会。”   “你懂什么。”沈静玉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晚宴再长,机会也不见得有第二次机会。”   她盼了这么多年,和他搭话的机会也没几回。区区一个中秋宴,又哪里能多上一次了!   沈静玉恨得转身离开。   沈芝雪看看她懊恼而去的背影,再看看玲珑身边的郜世修,眼珠子转转,兀自沉思。   ·   玲珑没想到自己刚一进宫就碰到了沈家人,连连暗道晦气。眼见旁边就是个小花园,她索性往那些花丛中钻去,恨不得赶紧看看这些美好的花儿草儿来洗洗眼睛。顺便转转运。   郜世修瞧着她这气鼓鼓的样子有趣至极,也不打扰她,气定神闲地在她身边走着。   “哎呀。”玲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脚步骤然停住。   郜世修问:“怎么了?可是有事?不妨和我说说,我自会想了法子帮你解决。”   “这个七叔叔可帮不了我。”玲珑叹道,“是我自己疏忽大意忘记了。”   “何事?”   玲珑看周围没有旁人,凑到他跟前,小声道:“我忘记安顿程九了。他现在怕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过中秋呢。”   郜世修薄唇紧抿,沉默地看着她。   玲珑斟酌着说:“我这样会不会太薄情寡义了些?毕竟是我把人请来的。现在却……”   话没说完,手腕一紧,已经被人轻扣住拉着往前走。   玲珑没防备被拽得踉跄了下。   郜世修发觉,忙放缓了步子方便她跟上。   玲珑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赶紧疾走几步上前来。   等到两人并行着走了,郜世修便松指放开了扣住她的手腕。   玲珑不解其意图,疑惑着问:“七叔叔刚才怎么了?可是发现了有甚不对劲的地方?”说着就四顾去看。她知道深宫之中,多有心思繁杂之辈,总是小心些的好。   郜世修正要开口,侧首一看,小丫头又东张西望地不知道瞧什么去了。于是轻点了下玲珑的肩,待她朝他这边看过来,方才淡淡说道:“没甚事情,无需紧张。”   想这丫头是一根筋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是想提醒你一下,你既是与我同来赴宴,便只跟着我就好。旁的那些闲杂人等,根本不必理会。”   玲珑低着头小声嘀咕了句。   郜世修莞尔,修长的指抬起,轻叩了下她的眉心,低喃道:“居然说我小气?”   玲珑没想到那么小的声音却被他发现了,猛然抬头,一脸的震惊。   郜世修忍俊不禁,轻勾了下她的指尖示意继续往前走,又俯身在她耳边道:“听话一些。晚些宴席结束后,我带你去玩。”   也免得这丫头在宴席后又跑去找那劳什子姓程的败的。   玲珑嗤了声,抬眼看天,“黑灯瞎火的,你能带我玩什么。”   “只要你肯来,想怎么玩都可以。”   郜世修顿了顿,忽地想起一事,笑看玲珑,“你不是总想学骑马么。不如,等会儿我带你一起去骑马?” 第40章   玲珑还未来得及答话, 不远处传来轻唤声:“七爷和郡主在里面吗?”   像是太后身边的庄嬷嬷。   这应当是看到了在外头等着的几名灰翎卫和锦绣、顾妈妈。   毕竟是郜太后身边近身伺候的老人,玲珑赶忙应了一声。   庄嬷嬷就循着小径找过来。   眼看着将要离开, 玲珑赶紧轻扯了扯郜世修的衣袖, 朝他略一点头。   郜世修明白, 小丫头这是答应一会儿去骑马了, 眸中露出浅淡笑意。抬眼看到庄嬷嬷的身影已经出现, 他就低声地和她说道:“快去吧。晚些再找你。”   两人这便道了别。   ·   庄嬷嬷带着玲珑去往女眷所在之处。一路上并不走大道,反而挑了小路慢慢行着。   没多久,锦绣和顾妈妈, 还有庄嬷嬷带来的几名小宫女就都落在了后面。   庄嬷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玲珑闲聊着, 说道:“其实这宫宴啊, 举办一次也不容易。下的帖子不少,来的人也不少。只是, 原本受邀的不一定会来, 原本没被邀请的反而可能到了。”   玲珑当下就提起了心,仔细去听。   她刚才还疑惑着, 为什么明知她有七叔叔在旁边不用担心,庄嬷嬷海专程来寻她。   看来是有话要说。   玲珑思量着刚才庄嬷嬷的话,觉得那受邀不来的显然更为重要些,就问:“不知是哪一位没能前来呢?”   没料到她会那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庄嬷嬷微笑道:“原本徐太太也收到了宫宴帖子。只她近日身子不太舒服, 没有到成。”   庄嬷嬷口中的这位徐太太, 玲珑倒是听人说起过。正是新上任的九门提督徐大人之妻。   上半年京中发生了些变化。   飞翎卫之前几个月一直在查一桩私盐案, 后九门提督被查出与这桩案件有关系而被罢免。   京畿重地不可大意, 九门提督一职不可空缺。   马太师亲自举荐原福建水师提督徐大人。   不久前徐大人授命调任九门提督,带着亲眷来了京城。   其妻徐太太行事一向低调,以往来京次数少,识得她的人不多。因着九门提督大人的关系,不少高门太太们试图拜访徐太太,都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挡了回来。   这次更甚,连宫宴都婉拒了。   庄嬷嬷小声与玲珑道:“徐太太是个心里有数的。可以结交。”   九门提督手握重兵,掌管京畿重地,甚有权势。   偏偏徐大人当年是寒门出身,武举高中而做了武将,一直在外为官,京城里哪家和他们都关系不深。   唯独马阁老,曾经在徐家回京述职的时候,借了别院与徐家人住。算得上是熟悉。   一时间,京中许多官家世家都想和徐家人尽快打好关系。   而徐太太能够在这样的情形下不随便与人结交,显然极有分寸。   虽然这话是由庄嬷嬷说出来,可是玲珑明白,显然这话是郜太后想要告诉她的。   言下之意,她可以想办法与这位徐太太多交往。   玲珑知道自己背后是傅家、穆家、郜家,甚至是太后和太子。自己的举动牵连到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而已。   她斟酌着说道:“旁人都做不到的,我也不一定能行。姑且试试看吧。只是现下那么多人急着涌过去,我也不好现在就主动。暂等一段时间再说。”   庄嬷嬷看她这么快就领会了意思,松了口气,暗道长乐郡主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   怪道太后没有择了郜家其他女眷来提点这些话,而是专挑了长乐郡主一个。   庄嬷嬷就笑:“长乐郡主人见人爱,徐太太肯定也喜欢。”   玲珑没料到自己突然就被捧得那么高,只能微笑着谢过了庄嬷嬷的赞赏。   ·   宫宴如以往一般热闹地进行着。   玲珑和郜家人一桌。   因为同桌的有郜五太太卢氏和郜心兰,她这次的宴席过得还算顺当。说说笑笑着就也过去了。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酒气很浓。卢氏和郜心兰也喝了些。没多久,郜心兰就有些醉了。卢氏让人扶了她去旁边殿里歇息,又让人去准备醒酒汤。   玲珑并未饮酒,跟着扶了郜心兰去屋里。   “我没醉。”郜心兰含含糊糊地说着:“娘你让我再多饮一杯。”   “这个贪吃酒的,都这样了还说没醉。”卢氏又是心疼,又是心焦。生怕女儿这副模样被太后娘娘看到了,惹她老人家不喜。   玲珑宽慰道:“伯母不必忧心。心兰这样好着呢。您没看有人早早就离席了?怕是喝得更醉。”   听了这话,卢氏忍不住笑了。   玲珑说的是沈家六姑娘。   沈静玉从宴席还没开始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菜还没上齐就被人扶了下去。   “你啊,小心着她些。”卢氏轻声道:“谁不知她是什么心思?偏偏七爷只疼你一个。当心点。别被她花言巧语骗了去。”   “我明白。您放心就是。”玲珑笑说:“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坑谁呢。”   卢氏笑着拍了拍她手背。   今日有宴席,宫人们都忙忙碌碌的脱不开身。玲珑生怕他们不能及时给准备醒酒汤,就道:“我去御厨房看看,让人备些醒酒汤。”   卢氏是真的担心女儿,知道玲珑时常在宫里住对这儿熟悉得很,就没有拦她,谢过她后坐到床边,继续用温热帕子给女儿擦脸。   玲珑去到御厨房,发现那儿乱哄哄的,连半个闲着的人都没有。   长乐郡主时常来这里做东西给太后娘娘和皇上吃。御厨们和她极其熟悉,笑着打过招呼后各自去忙碌。   “您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小的们说。”一位慈眉善目的公公歉然地躬了躬身,“只是咱家还得捧御膳上去,没法儿伺候着,得请郡主自便了。”   “您去忙就是。我自己来。”玲珑道。   她转眼看到有个灶台空着,就自己弄了碗醒酒汤,让锦绣给郜心兰端过去。   走出御膳房,玲珑正待往外走,却被一人给拽了一把,拉到了旁边的小树林去。   搭眼一瞧,是宋繁时身边的小太监。   “大皇子正到处找您呢。”小太监半掩着口和玲珑说:“刚才宴席上,他有些醉了,突然说长乐郡主帮忙照顾皇祖母,他要给郡主敬一杯酒。可巧您就不在。”   小太监说着,不时回头四顾去看,“小殿下就遣了小的过来找您,和您说声,千万别回去了。被大皇子逮着可不好玩。”   玲珑没料到自己离开后发生了这么一桩事,忙谢过了他。   “不用不用。”小太监连连摆手,“郡主要谢也该谢小殿下。小殿下说了,最近桂花开得不错。若您惦记着,就来东宫寻他玩。顺便给他做点桂花茶桂花酒。”   玲珑听后当真是哭笑不得。   这个宋繁时。   就算帮她,也不会忘了顺带着再捞一把。   “好。”玲珑道:“我改日来找他。你让他放心。”   小太监松了口气。生怕被人发现他在悄悄通风报信,缩着脖子贴着墙边小心溜走了。   玲珑知道他们在宫里做事不容易,等小太监平安离开后,方才脚步一转,从小树林里穿出,另择御膳房院子的偏门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没行几步,顾妈妈在身后轻声唤她。   玲珑顺着顾妈妈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便见皎洁月光下,一人正踏着月色而来,高大挺拔气度矜贵。   “七叔叔?”玲珑开心地;拎着裙摆跑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在提防着沈家,特意寻了姑母,请她老人家遣了人跟着。一看到情况不对,就即刻告诉我。”   郜世修看她跑得太急,弯身给她把捏皱了的裙摆抚平,“听闻大皇子找你敬酒,我便特意过来找你。”   玲珑这才知道之前为什么七叔叔是和太后一同入席的。原来是去和太后说这些了。   郜世修看裙摆平整了不少,略一颔首,“走吧。”   “……去哪儿?”   郜世修眉心轻蹙,“不是说好了要去骑马。”   玲珑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很小声地说:“提前离席的话,陛下会不会不高兴。”   郜世修低笑了声,没说什么,径直往外行去。   分明是不惧的。   玲珑明白,七叔叔一定是早已和陛下提起,得了陛下允许。于是片刻也不耽搁,快步跟了上去。   下过秋雨后,天气冷了许多。夜晚更是寒凉。   郜世修特意去了趟飞翎卫的卫所,拿了他的一件披风带着。这才牵了马来,拍拍马背,示意玲珑上去。   玲珑身材娇小轻盈,踏着马凳倒也十分爽利地坐了上去。   可是,自打几年前回了京,她已经三年多没有骑马了。原先有七叔叔护着她,两人同乘一骑倒还好。现在独自坐在马背上,很有点犯怵。   马儿踏着马蹄,不耐烦地原地晃动着脑袋。   玲珑双手紧紧攥着缰绳,大气也不敢出。   “七、七叔叔。”玲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怎么觉得它好像不认识我了。”   长河正好今晚在卫所当值,闻言笑哈哈地说:“你都不来看它,它当然不认识你了。”   玲珑哀怨地瞥了长河一眼。   她正想着怎么把七叔叔骗上来陪她坐着呢,就感觉到马背轻微晃动了一下,身侧忽地多了双有力的臂膀,身后已然靠着温暖的怀抱。   “我来带着你。”   郜世修说着,轻轻握了下她的手。等她双手放开缰绳后,他持缰一抖,马儿飞一般冲了出去。   马背上十分颠簸。   可是有七叔叔在,一切都不用害怕。   择了偏僻无人的路驰骋而过。   玲珑开心地四处张望,看着远处点点灯火,看着远处紧张忙碌的人们。   早已过了城门关闭的时辰。   郜世修坐在马上,把玲珑捂在胸前用披风半遮掩着不让人看到她,持出飞翎卫指挥使令牌,命人打开了一处门,策马而出。   行出城两三里路后,玲珑开心地直笑。   她戳着七叔叔硬硬的满是劲瘦肌肉的胸膛,乐呵呵地说:“指挥使大人以公谋私。要不得。要不得。”   郜世修抬手往她屁屁上拍了一下,“别乱动手动脚的。”   玲珑变了脸色,扭扭捏捏地说:“七叔叔,我都长大了,你可不能这么着了。”   郜世修垂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明明还小着。硬说自己大。”   玲珑哼了声,扭过头不搭理他。   没多久,她觉得有些冷。禁不住往身后温暖的怀抱中凑,钻来钻去找个合适的舒服的位置。   郜世修索性和她小时候一样,一手揽着她,一手持缰而行。   畅快驰骋了许久。   最终到了山下湖边方才停下。   下马后,郜世修怕玲珑冷,就把披风解下来给她披上。   这披风很大,放下来能够盖到她脚下,拖在地上一大截。   玲珑生怕弄脏了七叔叔的衣裳,拎着披风的下摆,小心翼翼。   郜世修发现了,随口道:“不用管它。脏了就换一个。没必要这样累着。”   玲珑知道七叔叔心疼她,宁愿废掉一件衣裳也不舍得她一直拎着它。   可是想到不得不这样做的根本原因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玲珑望了望高大的七叔叔,再看看细胳膊细腿的自己,很是沮丧地说:“我若是能高一点就好了。”   她身材娇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身量不高的。和郜世修在一起,更是对比相当明显。   郜世修看了她一眼,语气随意地说:“你这样就很好。”   “可是再高些——”   “没有。”郜世修垂眸和她对视,认真地说:“你这样就很好。无需做任何改变。”   听出他语气里的坚定,玲珑心里美滋滋的,笑眯眯地捏着披风上的系带,晃啊晃的,“七叔叔这是惯着我呢。我觉得啊,无论我是什么样儿的,你肯定都觉得我最好。”   郜世修莞尔,看她不小心把系带给扯开了,低头给她重新系上整理好,拉着她往湖边走。   都行出去有两三丈远了,他却忽然轻笑着,低低地“嗯”了一声。   玲珑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七叔叔这是在应了她之前那句话。   ——无论她怎样,他都觉得她最好。   都惯着她。 第41章   湖边景色优美。   圆月倒映在水波中, 温柔而又沉静。   玲珑拉着七叔叔在湖边玩了很久方才归家。   侯府门旁,临分别前,她恋恋不舍地一再回头, 最终跑回到七叔叔跟前, 仰着头问:“改天能不能再这样玩?”   郜世修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两把, “喜欢吗?”   玲珑重重点头。   一同骑马。   一同去湖边。   赏月, 观湖,听虫鸣。   不论是哪一样,只要是和七叔叔在一起做, 就显得特别有意思。   即便他喜欢沉默,不太爱说话,单单靠近了站着也很开心。   “好。”郜世修温声道:“改天我再带你玩。”看天色已晚,他低声催促:“快些回去吧。”   眼看着不得不回府了,玲珑却是又改了主意。   她拉着郜世修的衣袖, 小心翼翼地说:“你看,天那么晚了, 姑母她们肯定都睡了。我回去的话少不得要吵到她们。菖蒲苑就不同了, 大家都还忙碌着,过去一趟也吵不到谁,要不,要不……”   “要不今晚留宿菖蒲苑?”郜世修帮她把话接上。   玲珑连连颔首, “好啊好啊。”   郜世修忍俊不禁, 抬指在她眉间轻叩了下。   玲珑顺势拉过他的手, 仰头, 眼巴巴地看着他。   她知道七叔叔一定舍不得拒绝她,所以锲而不舍地期盼地盯着他看。   果然,最终还是郜世修先撇开眼望向一旁高大的松树,无奈地叹了口气,“下不为例。”   玲珑欢快地跑到马边,静等着七叔叔带她回去。   夜已深。路上完全没有旁人,巡逻的城中卫兵这个时辰也到不了这儿来。   侯府和国公府不过一街之隔。   郜世修索性松开缰绳让马儿自己先行回府。他则在月色中,和身边少女并肩缓步而行。   ·   中秋一过,玲珑就更加忙碌起来。   茶铺原本的老人被散尽,又有了新掌柜,账房先生要不了多久就会到来。玲珑趁着这个机会招收人手。   铺子伙计说好请,却也不甚容易。旁的不说,单就这“品行”二字便很费一番功夫。   不过有人“很大方”地主动把这个活儿给揽了过去,省了她不少事。   “查看人品啊。”程九抱着账簿随手翻看着,“这个我在行啊。”   玲珑喜出望外,“真的?”   “是啊。”程九盯着账簿上的数字随口说:“没两把刷子可是做不到头把交椅。谁能行谁不能行,我一眼就基本上能看个大概。”   他突然一抬头,眼中精光四射,“那些人想耍小心思糊弄我可没那么容易。”   玲珑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嘻嘻哈哈的店铺掌柜。更是曾经的漕帮老大。水路上很吃得开。   账房先生和伙计的事情大致定下来后,接下来就是货源问题。   玲珑不打算在京中选择旁人运来的茶叶。而是准备直接从茶产地、货源的初始来处下手。   她遣了扈刚来做这事儿。   扈刚原是飞翎卫,三十多岁的年纪,手快剑狠,十分了得。   后来有次在外办差,他被人暗算右手受了重伤。虽然人救回来了,可是手却再也不能拿剑,黯然退出了飞翎卫。   玲珑从小就跟着飞翎卫跑进跑出的,和扈刚自然也熟悉。   她知道扈刚是福建人,恰好福建那边产好茶,她便央了七叔叔,让扈刚来负责帮她跑福建进货。   刚开始郜世修并不同意。   “扈刚本是武将,怎能做这样的事情?”郜世修很维护自己的手下,虽说和朝中官员并不熟络,与手下的飞翎卫却很熟稔,说道:“我联系了一所武馆,让他去做武先生。”   听了他的话,玲珑不以为意,乐呵呵地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扈刚主动站了出来,低着头说道:“小的愿意帮小姐去福建进茶。”   郜世修大感意外。   扈刚解释道:“小的生在福建,原也非常喜欢茶。这些年打打杀杀的日子过多了,倒是想过点悠闲宁静的日子。来往于京城和福建之间,既能看到父老乡亲,听到乡音,又能时常见到卫所的同僚。对我来说,这样的选择再好不过。”   看着旁边玲珑眉眼弯弯的模样,郜世修知道自己又被这小丫头摆了一道。   她分明就是早就和扈刚商议好了才来他这儿提起。而且还没和他提前知会一声。分明就是故意的。   郜世修略点了头,算是答应下来。   等扈刚走后,他仔细地左思右想,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小丫头。   其实郜世修倒是冤枉玲珑了。   是扈刚听说玲珑要找进茶的伙计,主动找了玲珑,毛遂自荐。玲珑觉得这法子可行,两人一拍即合,然后来寻了郜世修。   不过玲珑也“因祸得福”。   郜世修实在想不出小丫头为什么生气,就遣了人去给她拿了一套碧玺首饰玩。   玲珑觉得好看,没事儿就戴着碧玺珠串和耳坠到处晃。   可是所谓“到处乱晃”,现在对她来说也只能是国公府、侯府、店铺三地来回地跑了。   她一边和程九理着店铺里的账目,一边进行着招人手的事儿,顺便要等扈刚回来,还得认真学习不落下族学里的课程。   一时间所有事情凑在一起,玲珑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到了九月中。   玲珑今日无课去店里看看进程如何。刚跨进店门,程九给了她一封信。信封上“小东家亲启”几个字工整秀丽。   信写在薛涛笺上,大意便是谢谢玲珑为她挑选的好茶,送人后对方很喜欢。以后若是需要,还会继续光顾。   玲珑奇道:“这是谁送来的?”   “就是之前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买茶叶的那位。”程九道:“具体姓甚名谁,她不说,我也不清楚。她前些天也来过几次,你都不在。这次她直接带了信来让我转交给你。”   玲珑恍然大悟。   这位应当是辞退王掌柜和伙计那天,过来买茶叶送亲眷的太太。   只不过她最近都在忙着上课,大部分时间无暇过来,因此没有碰到对方。   玲珑小心地把这封信放在了自己在店铺里放置物品的小柜子里,开心地说:“这还是我头次得到顾客的赞扬。一定好生收着。”   程九倚靠在柜前。大冷天的,他依然袖子挽起,衣裳也没好好穿,衣襟处半开,“这才开几天?往后感谢的信一定会越来越多。怕是你那丁点儿大的柜子会放不下。”   这话玲珑爱听。   她笑着朝程九道:“借你吉言啊。”   程九咧了咧嘴,露出整齐白牙。   不过玲珑很快就发现了,这世上不是什么都很顺心的。有些事儿顺利的同时,另外一些就没那么好运了。   从中秋节过后开始,她在一个月内三次往徐府递拜帖,两次下请柬邀请对方去侯府做客,对方都是婉言谢绝。而且,只遣了一位妈妈来说项,连个推辞的亲笔信都懒得写。   玲珑顿觉这事儿难度很大。深感歉然,想着恐怕要让太后她老人家失望了。   但,碰壁是一回事,继续努力是另外一回事。   玲珑继续下帖子,隔三差五的也送个拜帖过去。还不时地遣了人去打听徐太太的喜好,思量着争取在年前能够和对方面对面地喝一次茶。   不管最终能不能成功,好歹也是努力过的。   顾妈妈还劝过玲珑:“郡主什么身份?何至于这样低声下气地去主动示好?倒不如晾着她些。说不定晚些自己就来寻您了。”   玲珑笑眯眯地听着,没吭声。   庄嬷嬷当时寻了她说起太后的意思时,顾妈妈并不在旁边。自然不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努力,全是因为太后娘娘发了话。   其实玲珑早有准备,事情怕是没那么容易成功。   如果这位徐太太不是块硬骨头的话,何至于太后还要庄嬷嬷悄悄来提点?想必太后那边也没有什么把握,所以特意和她说起。   几次三番下来,眼看着店里伙计都招得七七八八了,徐太太那边还没有丝毫回应。   玲珑无奈之下只能另做打算。   她听人说起过,徐太太什么礼物都不收。虽然觉得没甚用处,玲珑还是让锦绣送了包自己做的花茶去徐府。   极其难得的是,茶被收下了。   令人意外的是,对方回了五百两银子过来。   玲珑被徐太太冷落了很久,忽然这么一遭,顿觉有点受宠若惊,指了银子问锦绣:“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徐太太觉得茶好,特意来谢我的?”   锦绣艰难地开了口:“说是买茶的钱。因为是郡主做的,尤其珍贵,所以按照市价的几百倍来购置。”   答谢和购买,虽然瞧着有点差不多,但是意义就相差甚远了。   玲珑觉得那位徐太太是个有分寸的人,没道理会做这样的事情,追问道:“这话是徐太太的意思,还是说她底下人的意思?”   锦绣斟酌着说:“给银子的是徐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看着梳妆打扮十分体面,应当是屋里的大丫鬟。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冲,至于是她误传或者本来就是徐太太的意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锦绣说的不肯定,但是玲珑心里明白,一般来说贴身的大丫鬟都是依着主人的意思来认真行事。   见自己用心做的东西被人当做货品一样对待,而且对方表现得好似十分不屑,玲珑十分无奈,也有些难过。只能暂且歇了结交的心思,打算过段时间缓过神来再继续。   ·   一连数日,怀宁侯府那边都消停着没有消息过来,没有拜帖没有请柬,倒是让徐太太身边的张妈妈大感意外。   张妈妈亲自沏了茶,端着托盘到院子。   院中小丫鬟看到了张妈妈,笑着和她打趣:“怎的劳烦您来亲自捧茶了?不若我们来吧。您老歇歇。”   张妈妈略微侧身避开了她们伸过来的手,佯怒着呵斥道:“知道这是什么茶么?前些天侯府送来,长乐郡主亲自做的茶。若是有点闪失,你们担得起责?”   听了这话,小丫鬟们面面相觑,赶紧退了下去。   长乐郡主自然是听过的。可是这京城里顶贵气顶受宠爱的贵女。   太太这几天没事儿了都会要一杯郡主送来的茶来喝。只不过平时这茶都是太太屋里的大丫鬟来做,没想到今儿是张妈妈亲自来。不然的话,她们也不至于这样子贸贸然上去而被训斥。   张妈妈捧了茶盏走到门前,朝里唤了一声,待到徐太太说了声“进来吧”,方才小心地推门而入。   徐太太黄氏现下穿了秋香色交领褙子,未施脂粉未戴首饰,正在窗前练字。   听到张妈妈进屋,她随口说道:“我很快就好。你且等会儿。”   放下笔拿着帕子净手,黄氏走到茶几前略看了眼,才发现张妈妈端来的是什么茶,有些意外,“怎么今儿是你来泡的?”   黄氏眉眼柔和,气质温婉。年岁稍大到了中年后,更是愈发沉静。   茶香四溢。   黄氏慢慢品着,不时颔首微笑。   张妈妈问:“婢子泡的可还合胃口?”   见黄氏点了头,张妈妈又道:“其实泡的好不好倒是其次。这茶本身十分出众才是最重要的。依着婢子看来,长乐郡主这做茶的手艺可以称得上是这个。”   说着就竖起了大拇指。   见张妈妈难得一见的玩笑样子,黄氏不由笑了,再抿了口茶,方喟叹道:“真的是很好。”   好到她即便知道应该拒绝,却还是收了下来。想想不妥,又给了五百两银子做谢礼。   只怕那黄白之物没的辱没了对方的好意,黄氏特意叮嘱丫鬟,说话一定要客气点。   福建本是产茶之地,黄氏随夫君在福建多年,喜茶爱茶,于此研究很深。   从这位小郡主做茶的仔细认真来看,对方并非是那种为了讨她欢心一时兴起而做出来的花茶,而是真心喜欢,从挑选到晾晒无一不精细。   正是因为对方的这种态度,且做出的茶真心不错,她才把东西留了下来。   品尝过后,唇齿留香。   张妈妈看黄氏甚喜此茶,半玩笑半真地道:“太太在京中少有玩伴。若这郡主是个懂事的,或许可以一起品茶踏青。”   不怪张妈妈这样提议。   太太来了这么多天,对谁都不太放在心上,唯有那个茶铺的小东家能让太太花费些心思。   至于高门太太和贵女们,除了这位长乐郡主得了太太的另眼相看,对于其他人,太太更没有结交的意图在。   谨慎是好事,可谨慎到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就有些孤单了。   黄氏知道张妈妈的好意,笑道:“听闻她才十多岁,即便喜好在此,也不见得能够谈得拢。再说。”   她柳眉轻拧,思量了许久。一杯茶饮尽后低声道:“长乐郡主可是太子那边的人。”   长乐郡主与皇家关系甚深。若与她交往,少不得要连累得相公站了太子那一方。   这可得不偿失。   张妈妈是跟了黄氏几十年的老人,很多话旁人说不得,她可以。   边收着茶具,张妈妈边笑说道:“老爷之前不是说么,跟着皇上总是没错。而且老爷也说过,皇上很器重太子,那跟那一派多交往也没什么。”   黄氏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拿了本书去院子里小坐。   徐大人刚任职不久,且京城事务繁忙,在家时间很少。   张妈妈看黄氏一身清冷的孤寂,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   ·   转眼到了二十这天。   族学里一片喜气洋洋。   小姐们都盼着明日的休息日,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   先生在前面用戒尺砸桌案敲得咣咣响,“你们就不能消停点?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才下学!”   小姐们赶紧收敛了雀跃的心思,努力坐端正些。   玲珑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   郜心兰小声说:“我觉得你说,明儿不去铺子里?那你来我家玩吗?我让我娘,煮好吃的。”   “这次怕是不行了。”玲珑歉然地和她说:“我答应了人,已经连续误了三次,这回再不过去,恐怕要遭数落。”   这事儿郜心兰也听说过。   前几天的时候,五皇孙带了几个人专门来族学门口堵玲珑,还问她到底能不能去东宫玩。   玲珑觉得很冤枉,忍不住和郜心兰小声抱怨。   “我也不是没给他。明明给了他的,只不过他不乐意,怎么送过去的怎么给我送回来了。”   即便最近再忙,玲珑也抽时间进宫探望太后了几次。   在郜太后的静安宫,玲珑做了桂花茶和桂花酒,又告诉庄嬷嬷她们应该大概什么时候收起来,什么时候晾晒。   她记得和宋繁时的约定,在静安宫的时候特意多做了一些,让人送到东宫去。   结果宋繁时让人把东西都给她送回来了。还说什么“一定要在东宫做,别处做的不算”。   玲珑也很无奈。   可那臭小子就算辈分低,也是皇上嫡亲的孙儿。更何况宋繁时帮她好几次,她总该好好答谢对方。   于是只能答应下来去东宫再做。   结果……   结果就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抽出空来。   郜心兰十分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祝你好运。”   五皇孙平日里温文尔雅,轻易不发火,脾气好得很。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和玲珑不太对方。俩人吵吵闹闹了好几年,也没见吵出个结果来。   下了学后,玲珑和郜心兰一同往外走。不多时,郜心兰往五房的苍柏苑去,玲珑则往回侯府的方向行。   玲珑边走边想着,这个时候盛开的是哪些种桂花,大致是什么状态,怎么晒干或者酿造更合适一些。   因为想得太过出神,她竟是没有留意到路边有人在等她。知道身后的冬菱唤了一声“七爷”,玲珑方才恍然惊觉,欣喜地抬眼看过去。   “七叔叔!”她小跑着到了郜世修的身边,“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抬手为她把鬓边乱飘的发别到了耳后,微笑道:“正好在家中,顺路过来看看你。”   而后他似是不在意地说:“明日你可有安排?”   其实,今日他并非顺便过来,而是特意来寻玲珑。   郜世修知道小丫头最近忙得很,有意趁了她休息的时候带她出去玩一玩散散心。   之前他并没有和她提起过,想要给她个惊喜。   可是玲珑病不知道七叔叔要带她出去玩的事情,听了这问话后,忍不住哀叹一声,“有安排了。”   郜世修手指一顿,“什么安排?”   玲珑低着头绞着手指尖,唉声叹气,“我答应了宋繁时要给他做桂花茶和桂花酒。前三次学堂放假我忙着店里的事儿没能去成,这回可不能再失约了。不然的话再晚下去桂花要落光,这一年的就过去了。”   郜世修沉吟道:“那后日下午呢?”   后日二十二,她下午不必去学堂。   说到这个,玲珑来了兴致,笑眯眯地说:“傅家庄子上的葡萄熟了,后日中午下了学我就回傅家,哥哥要带我去田庄上摘葡萄。”   她说的哥哥,自然是二哥傅清言。这么多年来俩人关系一直非常好。   看着她巧笑嫣然很开心的模样,郜世修不由得薄唇紧抿。   半晌后,他冒出来一句:“既然要摘葡萄,不怕多一个人吧。”   玲珑好奇:“谁要来?”   郜世修盯着旁边的梧桐树树干,语气淡淡,“我。” 第42章   “好啊。”玲珑爽快地答应下来。   傅家长辈早就和她说过,如果有玩得来的小伙伴, 到时候可以一起带去同玩。并且直接同去就可以, 不用提前知会一声。   郜心兰下午有课, 穆少宜懒得在这么冷的天跑到郊外去, 玲珑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七叔叔。可七叔叔说那天下午有了安排, 她就只能作罢。   原打算就自己过去,没料到七叔叔居然又有空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   第二天玲珑还没起床呢,东宫来接她的人就到了。   玲珑睡眠素来不好。   在菖蒲苑的时候倒是没有问题, 能从刚躺下一直睡到天大亮都不带醒的。   可是在别的地方, 她能醒着大半夜无法入眠, 后来沉沉睡去也不过是累极罢了。   所以, 但凡不在菖蒲苑的时候, 她就有很重的起床气。因为睡得不好而容易赖床。   看着脸色黑沉沉的长乐郡主, 那位小公公心中悚然, 满脸歉意, 不住躬身行礼。   “郡主。”他苦笑着说:“您大人有大量, 千万别和小的计较。”   谁都知道长乐郡主是被太后娘娘和郜七爷捧在手心里疼着的。   万一她跟谁计较起来……   那人准活不长了。   玲珑一摆手,边让人伺候着洗漱,边阴沉沉地说:“不怪你。我知道是宋繁时让你过来催我的。”   原因很简单。   怕一个晚来,她就溜走去别的地方了呗。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睡会儿却被人打了岔, 玲珑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臭小子当场给灭喽。   东宫里, 菊花正艳, 桂花飘香。一路行去, 道路两侧均是绿植和繁花,香气四溢。   原本东宫虽然植被繁茂,却也没有那么多的花。   这几年在五皇孙的努力下,东宫内栽种了各种各样的花树和花株,而且多是能够做花茶的品种。   如此一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玲珑一年四季得往东宫跑好多趟,为的就是给那臭小子做花茶。   想到此,玲珑早晨压下去的起床气又冒了出来——那小子天生就是和她不对付,就是看不得她清闲好过。   行至东宫深处的水榭旁,有假山荷塘。荷塘中的花朵早已枯萎,池水清澈,能够看到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   玲珑朝锦鲤看了几眼的功夫,肩膀上就猛地被人拍了下。   她头也不回地说:“东西准备好了?”   “没呢。”宋繁时立在她身侧,负手而立,身姿翩然,“你都没来,准备什么?”   玲珑甚是无语,“你可以先让人把花摘下来。”   宋繁时听闻,斜斜着睇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郎已经长大长高,那唇红齿白的漂亮模样,任谁看了都心情舒畅。   唯独玲珑见了他,很有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愤慨感。   这小子小时候脾气不算好。可是越长越大,就变得温和了许多。现在他对谁都不错,唯独对她,不客气得很。   “你去找人摘花吧。”玲珑说着,就打算去找太子表哥要点心吃。   哪知道还没迈开步子,手里头就给塞了个小篮筐。   “自己动手。”宋繁时道。   不等玲珑开口反驳,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来了一个小篮筐拿在手里,“我陪你一起摘。”   这位可是皇上嫡亲的乖孙子。   他都肯亲自动手了,玲珑也不好再拒绝,只能恹恹地拎着篮筐自力更生。   摘花倒也不难,只是费工夫。   不过,看到宋繁时神色认真地仔细采摘每一朵娇嫩的小花,玲珑就也渐渐收起了初时的赌气,开始和他一起完成采摘晒制的每一个步骤。   等到上午的花茶差不多都晾晒上了,宋繁时唤了玲珑去御花园散步歇息。   “桂花酒下午再酿,中午你好好歇着,别累坏了。”宋繁时说着,随手从旁边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花。   玲珑一个不防备,那花就已经插在了她的发间。   她想要把花拿下来,结果被宋繁时按住了手。   “别动,让我瞧瞧。”   宋繁时退后半步,上下打量了会儿,不等玲珑动手,他亲自把花拿了下来。   玲珑不解。   这家伙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   宋繁时笑道:“旁的女子都是靠着戴花来增添姿色,你倒是不用。这样俗的花,戴在你发间,反而成了画蛇添足。你原本这样就很好了。”   玲珑奇道:“你这是在夸我漂亮?”   “嗯。”宋繁时爽快地承认下来。   玲珑觉得稀奇,这家伙难道转了性子?就问:“你今儿吃什么了,怎的说话这么甜。”转念一想,哈哈大笑,“莫不是有求于我吧?你说。我若是能帮你就一定会试试看。”   听了这话,宋繁时的眼神飘忽了下。   他走在玲珑身边,声量不高地说:“我娘在给我张罗亲事。给我挑了几家小姐,你帮我择一择?”   玲珑没料到是这种事。   说实话,她也是这一年才朦胧地意识到婚姻代表着什么,却对此没甚研究。   玲珑道:“我可以和你说我对她们的了解。至于哪个好哪个不好,我是不晓得的。”   宋繁时是嫡长皇孙。   往后,他可能是太子。可能是天子。   就算两个人再熟稔,该如何挑选他的妻子,她不敢随意置喙。   玲珑的话一出口,宋繁时语气瞬变,不悦地道:“我又没让你挑选。我就和你说说有哪些人想嫁过来。”   借着列举了几名大家闺秀。   都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或者美人。   家世也很好。   玲珑斟酌着说:“都挺不错的。我觉得太子妃肯定废了很多功夫来挑选,所以哪一位小姐都很好。”   半晌没听到回应。   她一抬眼,没看到身边有人,再回头,才发现宋繁时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步子,正在后头神色冷肃地看着她。   玲珑笑道:“怎么了你这是?莫不是我说的话不中听?”   “是不中听。”宋繁时声音发沉着说:“哪一句都不中听。”   他很少用这样淡漠的语气来和她说话。玲珑怔了怔,“那你说你想挑哪一个。我就说哪一个。如何?”   宋繁时用眼角余光斜斜地看她,不吭声。   玲珑有些火了,自己什么都没做,累了一早晨,他还这样阴阳怪气地来对待。   她可是他表姑姑!   玲珑正想要和这臭小子理论几句,瞥见花园另一处闲逛的身影后,顿时神色骤变。   轻轻唤了声,玲珑与宋繁时道:“他怎么来了。”   宋繁时先前一心搁在她的身上没有留意周围。   听到这话后,他朝着旁边看过去,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远处的中年男子正往这边走来。   他约莫四十岁的年纪,身穿墨绿色撒花缎面圆领袍,戴赤金冠,身材微胖,笑容和蔼。   猛一瞧是个和蔼的长者模样。   可是玲珑知道,这人远比他看上去要黑心得多。   她敛去所有的情绪,平静地上前福了福身,“见过大皇子。”   大皇子宋奉慎刚才就看到了玲珑,一直远远地望着。如今离得近了,他暗叹着姑娘真是越大越好看,眼睛胶着在她身上,好半晌没有挪开,许久后方才“嗯”了声。   冷不防地,视线里的美丽少女换成了漂亮少年郎。   宋奉慎抬眸,望着眼前已经被他高了半个头的侄儿,微笑道:“繁时在和傅四小姐一起赏花?”   宋繁时把玲珑紧紧地护在身后,含笑道:“我就是随便来逛逛。皇伯父呢?”   宋奉慎的视线往宋繁时身后看过去。   可惜宋繁时把人护得太紧,人又生得高,他从这儿丝毫都望不见那漂亮小姑娘。   宋奉慎惋惜地叹息了声,道:“我就随便看看。你不用在意。”说罢转身慢慢地离去。   玲珑听着脚步声走远方才稍微放心了些。   她不喜欢大皇子。非常不喜欢。   那个人看着她的时候,不仅仅是敌意,还隐隐地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尊重。那种好似看着猎物的眼神,让她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虽然宋奉慎已经走远了,她依然不由自主地往宋繁时身后缩了缩。   “不用怕他。总还有我。”   宋繁时眼神冰冷地回望了下宋奉慎的背影,见对方出了院子,方才转身朝玲珑一笑,扬着下巴说道:“你放心就是。无论他存了什么心思,有我在宫里一天,就能护好你一日。”   玲珑嗤了声,横他一眼,“不用不用。我一不常在宫里,二和他没甚交集,三又有太后娘娘和七叔叔在,倒是不惧他。”   俩人笑笑闹闹惯了,互相损几句互相奚落几句是常有的事儿。玲珑这话简直是脱口就来。   往常时候就罢了,这次宋繁时却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着她,见她神色坦然丝毫都不作假,顿时不乐意了,哼哼着说:“敢情我刚才和你说了半天,你压根就没听进去?”   玲珑仔细想了很久,奇道:“你除了和我抱怨将要说亲的事情,还说什么了?你如果现在问我太子妃给你寻了哪些人家,我都能一二三四地细数出来,这还不叫听得认真?”   宋繁时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气得鼻子都快歪了,一甩袖子,丢下句“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大跨着步子怒气腾腾地离开。   这家伙一向脾气阴晴不定。   最起码在玲珑眼中的他素来是这个样子的。   看宋繁时离开,玲珑只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句这家伙真是太娇气了,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没再去想。   谁料宋繁时也离去后,玲珑没走几步,却见有人在旁边的槐树后悄悄朝她招手。   女子细眉细眼,算不上漂亮,却有种楚楚可怜的美丽韵味。   居然是大皇子妃汪氏。   玲珑与汪氏并不熟悉,多年来也只打过寥寥几次交道而已。不过据她看来,汪氏脾性温和,是个看到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性子。   这和穆少媛的那种“柔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   原本两人毫无交集,有次汪氏给郜太后请安的时候,玲珑见她脸颊上有伤。听底下宫女议论,说是撞到桌子角伤到了,就遣了人去太医院给汪氏拿了副治疗跌打损伤的外用药膏。   玲珑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但汪氏却把这事儿暗自记了下来。自那以后,但凡大皇子不在,汪氏都对她颇为热络。   看到是汪氏在喊自己,玲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轻声道:“你怎么在这儿?”朝宋奉慎离去的方向望了眼,“怎么没和大皇子一起?”   汪氏拉着玲珑去到槐树丛的深处,待到周围只剩下她们两个,方才悄声和她说:“大皇子明天下午要去西山狩猎,沈芝雪同去。”   玲珑愣了愣,颔首道:“我知道了。”   见她答得顺口,知道她许是还没明白这意思,汪氏情急之下,拉了她的手,认真地说:“去西山。西山。”   掌心微微发痒。玲珑凝神细辨,发现大皇子妃在她手心里划了一个“傅”字。   玲珑忽地明白过来这其中的牵连。   明日下午她们将要去傅家的庄子上摘葡萄。   好巧不巧的是,那庄子恰好就在京城西郊,离西山不远。   大皇子妃这样提醒她,难道说……   见玲珑面露了然,汪氏暗松了口气。四顾看看周围,快速和玲珑摆了摆手,汪氏轻手轻脚地小心离开。   回去的路上,玲珑心中五味杂陈。   到了东宫后,她有些坐不住,见宋繁时赌气还没回来,索性去了郜太后的宫里。   她走这趟,并非是惧怕大皇子去西山一事。   从汪氏的意思来看,大皇子很有可能是知道了她要去傅家庄子摘葡萄,所以特意安排了这次狩猎。   玲珑不知道大皇子和沈芝雪专程把狩猎之处安排在西山所为何事。虽然很有可能与她有关系,但她一点都不紧张。   因为七叔叔会一起过去。   想到这儿,玲珑甚至隐隐地有些幸灾乐祸。   ——大皇子做下这个安排的时候,恐怕不知道七叔叔也会同去。毕竟这事儿是昨天下午她和七叔叔才刚商量好的,旁人还不知晓。   到时候大皇子做点什么坏事,再被指挥使大人捉住……那情形可真是美妙得不得了。让人心生期盼。   其实玲珑这次过去静安宫,是为了大皇子妃。   郜太后恰好就在屋中。   见玲珑过来,太后很是欣喜,半是嗔怪半是玩笑地说:“你啊,去了你三表哥那儿就一去不回。我还想着你忘了我这儿了。”   玲珑扑在郜太后身边腻歪了好一会儿。   郜太后怜爱地握着她的手,唤了人来奉茶,又让伺候的人退了出去,方才问:“怎么了这是?今儿遇到什么事了?”   玲珑把今日遇到大皇子妃的事儿告诉了郜太后。   “她这样帮我,我总想着还她个人情才好。”玲珑道:“只和她不熟悉,不知道怎样才好,所以找您问问主意,看她需要什么。”   她不喜欢欠人情。最重要的是,俩人不熟悉,大皇子妃却这般显然冒了风险来提醒她。她觉得受之有愧。   “这孩子是个好的。”郜太后叹道:“就是时运不济。”居然嫁给了宋奉慎。   宋奉慎性子阴冷,暗地里对妻子很差,非打即骂。   只是这些话郜太后不好对晚辈们说。   想到刚才玲珑的话,郜太后道:“我知道你是有心想帮她,所以到了我这儿来说声。我原也知道这孩子好。只不过遇到那样的相公和婆婆,”大皇子和沈皇后,“她的日子怎么都好不起来。”   说着,老人家叹了口气,“也罢。看在她心善帮你的份上,我来帮你还这个人情,若是可以的话,她遇到大的困难,我会略微帮她一二。”   玲珑笑道:“就知道您最好了。多谢您!”   郜太后故意板着脸说:“我最好?我可不好。我惦记着你给我做的茶。罚你下次给我带双倍来。”   玲珑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两人说了没多久的话,宋繁时亲自来了静安宫,硬生生把玲珑给叫走了,在东宫用膳后,下午继续酿桂花酒。   ·   翌日一大早,玲珑收拾齐整出门去族学。   下学后,依着之前约定好的,她直接往菖蒲苑去,和七叔叔一同用了午膳,在那里略睡了会儿养足精神,再一同去到傅家庄子。   在路上的时候,玲珑说起了大皇子去西山狩猎一事。   郜世修对此并不在乎。   “他去便去。”郜世修右手搭在旁边的小柜子上,长腿微微屈起,左手拉开抽屉,把旁边攒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小抽屉里放,“若是有甚不对劲,长海他们自会处理。如若不行,还有我。”   这攒盒里的点心是他之前让人做好了的。   看小丫头车上柜子里的点心吃得差不多了,他就往里头再多塞点。免得她坐车路上饿。   玲珑就等着七叔叔这几句话呢,闻言笑眯眯地不住点头,“是了是了,有七叔叔在,万事不愁。”   郜世修淡笑着“嗯”了声。   傅清言早已等候在庄子里了。他一早就来了这儿做准备。原打算中午去接玲珑,因为玲珑说了要直接往庄子去,所以他就没有多跑一趟。   毕竟是从郜家族学上完课才出来的,想必七爷会派了人护送她。因此他并不担心。   还没下车子,玲珑掀开车帘就看到了那熟悉的清雅身影,不住挥手:“四哥!四哥!”   她忙不迭地就要跳下车子。   郜世修一把拉住她,沉声道:“小心些。莫要崴了脚。”   说罢,他长腿一迈下了车,伸手小心扶了玲珑下来。   傅清言没料到郜世修也来了,惊喜之余,也十分紧张。   毕竟这位是三年前的状元郎。   傅家书香门第,傅清言自然也走科举一途。他对郜七爷除了指挥使身份的敬畏外,更多的是对状元郎的钦佩与敬仰。   “见过郜七爷。”傅清言赶紧上前来,拱手揖礼。   郜世修知道这位哥哥对小丫头不错,见到傅清言后,倒是神色和缓许多,略颔首,“嗯”了声,算是打过招呼。   玲珑唤了傅清言一同往前走,边行边拿出了个两寸见方的小荷包。   傅清言稀奇地接过,打开小荷包发现里面有东西,往外掏着,问:“这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玲珑浅笑着说:“听说前几日你在书院里读书得了第一,我特意做了送你的。”   这时候傅清言也已经把和包内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个竹叶纹的扇套。   不算特别精致,可见做这绣活儿的人对女红并不是特别的在行。但是针脚细密,显然十分用心做的。   傅清言很是喜欢,十分小心认真地把扇套叠好,工工整整放回了荷包里,仔细收好。   郜世修没料到玲珑居然还给傅清言准备了礼物。   他静静地看着傅清言收着荷包之处,沉默了好半晌,没有说话。   入了庄子,傅清言大步往前,吩咐人把之前准备的东西尽数取出来。   玲珑正打算紧跟上去,腕间一紧,却是被人轻扣住了。   她回头望过来。   果然,是七叔叔。   郜世修朝她示意了下,两人朝着旁边无人的篱笆旁走去。   这儿风景独好,清风吹过,心旷神怡。   玲珑正欢喜地四顾赏景,再朝七叔叔看过去,却发现指挥使大人神色沉肃,眉心蹙起。好似有甚要事要说。   玲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生怕是大皇子一事,忙问:“怎么了?七叔叔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   郜世修抬指轻叩身侧篱笆,淡淡道:“过几日我在菖蒲苑中准备略备小宴。你可能来?”   玲珑问:“哪一天?”   郜世修望向旁边宽阔的草地,“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七叔叔不说,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有没有空?”   她等着七叔叔回答。   谁知郜世修却道:“终归是最近的时候。”   玲珑略一愣,继而沉吟,“不知道行不行。最近课业也多,店铺里的事情也不少。”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郜世修抿了抿唇,又道:“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只你和我稍微聚一聚就好。”   玲珑神色茫然,为难地说:“那我考虑考虑吧。您最好是提前和我说一声才好。”   郜世修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转身缓步而去。   他一走,原先一脸茫然的玲珑神色陡变,眨眨眼,忽地促狭一笑。   七叔叔也真是……   当她不知道过几日就是他生辰,所以特意过来提醒下?   这是顶顶重要的大事,她可没忘。也早已准备好了贺礼。   只是,谁让他转弯抹角地就是不照直了说?   居然把和朝中同僚们周旋的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她就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憋死他。 第43章   十几里地外, 西山狩猎处, 人影攒动。   男人们着短衫, 手握弓箭相聚低声细谈。不远处, 几十匹骏马被拴在树上,悠闲地吃草。   马旁有两名少女。俩人凑在一起, 并不交谈,只偶尔交换个眼神。   再往树林深处, 便是相对而立的两名中年男子。   为首者身材微胖锦衣华服,笑容和善,上位者的气势显露无疑。   恭敬而立之人年岁略长,戴方巾着青衫, 蓄了胡须, 瞧着很是儒雅。此时他正望向地面,兀自沉思。   “属下派人去看过了。”胡立思量着说道:“乔家那个义子学识当真不错,参加春闱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应当能行。只是此子行事有些放浪, 性子不羁, 届时会是个什么情形还未可知。”   他是大皇子身边西席,前段时间受命去了外地一趟, 刚刚回京。听闻宋奉慎带了人来西山狩猎, 这便急急赶来,把这段时间的收获禀与他听。   “这些没甚关系。”宋奉慎道:“人有才华便可, 其他不重要。”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早先听说乔学士收了个义子。据说是从故里归京的路上偶遇。乔学士见对方才学相当了得, 又是同姓, 便认了亲。   宋奉慎本没当回事。后听说那孩子居然接连中了解元和会元,这才上了心,让人多多留意。   毕竟他现在最倚重的是武将沈家,文臣之首的几位都是郜家和太子那边的人,朝中文臣大都向着太子。这让他在筹谋之时颇有些力不从心。   有些事情总得往长远了看。   宋奉慎问:“你看他再过几年可以春闱?”   “随时可以。”胡立笑道:“即便现在参加,怕也是能有个不错的成绩。”   宋奉慎大感意外之余又有些欣喜。   “今年初春闱刚过,如今九月底,下一次怕是要两年半后。我这两年看看,能不能说动父皇加一场恩科。”宋奉慎又道:“乔家既是有了这么个孩子,往后少不得要多走动一番。你命人和沈家说声,莫要怠慢了乔家。往后总能用得着。另,若是可以的话,莫要对外说出这孩子和乔家的关系。”往后待他入了京才方便行事。   胡立躬身应是。   他看周围气氛有种莫名的凝滞紧张,不由问道:“殿下这是意欲何为?”   宋奉慎的目光掠过远处草地,定定望向庄子上,露出个温和微笑。   “也没什么。”他道:“就是瞅准了猎物,来狩猎罢了。”   沈家人愚钝,竟然想要攀上郜家。也不看看郜老七是怎样的眼高于顶,居然妄想把沈静玉那个老女人倒贴过去。   可即便是倒贴,郜老七也必定不会理睬。   那个小姑娘就不同了。   她身后有郜老七和郜家,另还有侯府、傅家,甚至于这两年来往频繁的马家。   如果得了她,即便往后助力不一定增多,却也足够挫一挫郜老七和太子的锐气。给他们添点堵,免得太过于目中无人。   再说了,那小姑娘着实漂亮得很。现下还没完全长开就这样了不得,往后还不知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宋奉慎暗自思量着。   胡立刚才听闻了傅四小姐就在旁边傅家庄子上玩。   他知道大皇子旁的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私德不妥,尤其在女子之事上没有收敛。   这也是为什么朝中许多文臣不愿投靠大皇子的原因之一。   私德有亏在那些酸腐人的眼中是极其严重的事情。   相较之下,言行文雅的太子更得大臣们的属意。   胡立想要劝一劝,话到嘴边,抬眼看到宋奉慎那志在必得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能暗暗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   傅家庄子上,葡萄架挂满了沉甸甸的葡萄串。微风拂过,葡萄叶沙沙作响,轻打在葡萄上。   果香吸引了周围的鸟雀。家丁们不时的上前驱赶着。   傅清言早就备好了大竹筐和小剪刀,他和玲珑两人一人一把剪葡萄枝的小剪刀,去到架子间摘取。   因为两个人要负责剪摘,顾不上挪动放果子的竹筐,傅清言早就吩咐了四名家丁帮忙抬筐。   哪知道到了玲珑这个筐子的时候,旁人还没开始行动,郜世修主动说道:“我来帮她吧。”说着就伸出食指随意地勾起了大筐,跟着玲珑而动,放到了她的身边。   指挥使大人之前不愿动手摘,这个时候却亲自出马来抬筐,谁敢说个不字?   周围的傅家仆从们面面相觑后都赔笑着纷纷赞叹。   郜世修本也没做过这种事情,只看着葡萄架里两个人说笑着越摘越往深处去,很快就没了人影,他最终选择跟着来做苦力。   原本郜世修是跟着旁边给傅清言抬筐的仆从一样,把竹筐放在路中。   后来他见小丫头为此不得不每摘一串就要回身过来把葡萄放进去,生怕这样累着了她,就自作主张把竹筐往前挪,直接放到了玲珑的右手边,离她的脚不过两三寸的地方。   玲珑便好心提醒他:“七叔叔,你这样是不行的。筐子是漏斗形的,如果把筐子这样放,下面埃地的地方没关系,筐子上侧却会蹭烂旁边的葡萄。”   她声音压得很低,因为怕旁人听到后落了七叔叔的面子。   傅清言离得近,是除了郜世修外唯一一个可以听到她这话的。他顿时心中一紧,生怕玲珑遭到怪罪,下意识就想要为她辩解几句。   哪知道旁边的郜七爷听闻后半点也不恼,只略“嗯”了声,就拎着筐子往远离葡萄架子的方向挪了一尺多。这样一来,筐子的上沿便蹭不到葡萄藤了。而且较之刚开始的时候,小丫头放葡萄的时候也容易了不少。   傅清言看看神色淡然的指挥使大人,再看看毫不在意继续剪葡萄串的玲珑,见双方都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偏他一个人留意,只能无奈地笑叹了下,继续去摘。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生出异变。   有家丁急匆匆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少爷,大事不好了。大皇子带了人要硬闯庄子,说是他们射下的飞禽落在了庄子里,要搜出来带走。”   傅清言顿时恼了,脸色沉下来道:“拦住他们。若是有猎物落在庄内,我自会让人寻了给他送去。”   “可是、可是他们人多啊。”家丁急得满头大汗,“约莫四五十个人,手里都有弓箭。”   这就是有备而来,且抱着某种目的了。   傅清言回身与玲珑道:“妹妹先别出来。我去看看。”   玲珑唤住他,“我跟你一道过去。”   “这怎么行!”听了这话,即便是一向待她温和的傅清言也不由得声音严厉起来,“这些人既是想硬闯,就定然不会手软。你去的话岂不是添乱!”   玲珑知道哥哥是为了她好,解释道:“哥哥,你可知他们为什么要硬闯?若是因了我,难不成真让他们气势汹汹地攻进来,非要把我揪出去才作罢?倒不如我和你一同去看看。先瞧瞧他们是什么目的。再说了。”   她忽地侧眸望向身边的高大男人,嫣然一笑,“我们还有七叔叔呢。有七叔叔在,怕什么。”   这话郜世修爱听。   他忍不住弯了唇角,露出浅淡笑意。   傅清言这才知道大皇子此行而来恐怕就是为了玲珑。   虽然心忧着,可是郜七爷带着灰翎卫在此,确实没甚可惧怕的。   傅清言略点了头,终于答应和玲珑一同去会会那些人。   一路往庄子大门处行去的时候,玲珑还不忘叮嘱郜世修。   “七叔叔,你们先在屋子里好了。我先去瞅瞅他们是什么目的,有麻烦了自然会叫你们。”   她知道有七叔叔出面的话,事情应该能够很快解决。   可是七叔叔是太子这一方的人,和大皇子一向不对付,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两边的人见到了,还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   倒不如看看大皇子究竟想怎么样再说。   如果对方实在过分,自然要请了七叔叔出面。   郜世修没反对,凡事都顺着她的意思来。   小丫头想玩就玩。左右有他护着,断然不会出事。   她开心就好。   玲珑跟着傅清言去到了大门处。   远远的就可以看到篱笆外聚集了一大堆的人,大致看上去,约莫四五十人。前面那些男人正手持弓箭虎视眈眈地盯着庄子。   最前面一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端坐在竹椅上,拿着一盏茶,带着温和笑意堵在门口。   毕竟对方是大皇子,身份尊贵。即便庄子上的人再不乐意,也得好声好气地伺候着。因此给他送了把椅子,捧了杯茶,从篱笆上递过去。   看到玲珑后,宋奉慎眼睛一亮,顺手把茶给了旁边的人,起身掸掸衣袖,微笑道:“傅四小姐,许久不见了。”   玲珑隔着篱笆朝他福了福身,“若是没记错的话,昨日刚在御花园见到殿下。”   “哦。那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宋奉慎道。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了。   傅清言大怒,上前几步道:“你什么意思!”顿了顿,稍微收敛火气,硬着声音道:“还请大殿下自重。”   宋奉慎笑,“我做什么了?我带了人守在外面,没有硬闯,没有动武。你这样针对我是几个意思。”   傅清言气得手指都在发颤。   偏偏抓不住实质性的证据来证明对方做错过什么。   宋奉慎朝着玲珑略一拱手,微笑,“我不过是想去找找我掉落的猎物罢了,还请长乐郡主行个方便。”   “怕是不行。”玲珑道。   “为何?”   “因为庄子里的葡萄熟了。”玲珑道:“人太多的话,怕是会撞坏了葡萄。你一个猎物换我整个庄子的葡萄,不划算。不如这样,葡萄送你们一筐,请殿下带了人离开,如何?”   宋奉慎脸色铁青,惯常带着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   “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身边的一个武夫高声喊着,抬脚踹开了篱笆,“兄弟们上!”   乌拉拉十几个人涌进了庄子里。   家丁们手持锄头棍棒和他们僵持对峙。   傅清言冷笑道:“你们莫要欺人太甚。这里是傅家,不能由你们乱来!”   那武夫哈地笑了声,“我们一直都没有乱来。不过是来寻个猎物罢了,你们如何证明我们做过什么?”   抬起一脚踹飞了旁边一个装着橘子的篓子。   玲珑高声喝道:“休得无礼!”   “哎呀这声音好听——”武夫话没说完,啪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宋奉慎收起刚才挥出的右手,朝着玲珑拱了拱手,“下边的人无礼。长乐你莫要介意。”   这话说得太过亲昵。   玲珑恼得脸通红。   宋奉慎却觉她这是害羞了,推开被踹坏的篱笆往里走,“要不这样。我和你一起在这儿等着,你给我泡一杯茶,让手底下的人去找找猎物在哪儿,很快就好。怎么样?”   傅清言伸手拦住了他,“请自重。”   宋奉慎抬眼看他,“我哪里不自重了?不过一杯茶而已。你们也这样小气?”   “我是比较小气的。”玲珑在旁点头道:“合得来的人,给十杯茶我也不嫌多。合不来的,多说一个字儿我也觉得烦。”   不待宋奉慎开口,她紧接着粲然一笑,“至于大殿下,恐怕是后一种了。”   宋奉慎的脸色顿时黑沉如墨。   他朝后一招手。   哗啦啦几十个人纷纷往里硬闯。   这些人手里有弓箭,腰间还带着家伙什,只拿着农具的家丁根本不是对手。   傅清言护着玲珑急急后退。   眼看着事情果然朝着不可估计的方向发展,玲珑生怕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情急之下高声喊道:“七叔叔救我!”   正在往里硬闯的所有人俱是一愣。   谁都知道长乐郡主的七叔叔是何方人物。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旁边房门倏地从内打开。长湖飞身而出,挽剑袭来,腰畔灰翎翻飞。紧接着是长溪长河。   随后是十名绿翎飞翎卫。   硬闯之人见后无不色变。   飞翎卫们闪身到他们身侧,每人只出一招。一招一个,十几人瞬间毙命。   其余人鼠窜逃开,再不敢上前。   宋奉慎脸色阴沉地冷笑着,“真不错。郜老七来了?”   “我不知道。”玲珑笑眯眯地说,“你问他们。”说着一指飞翎卫们。   飞翎卫们手持兵刃把玲珑护在身后。   对着这些只听命于皇上和郜七爷的硬铮铮男儿,宋奉慎根本无计可施。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神色阴冷地挥了挥手,咬着牙说:“撤!”   眼看着硬闯的人就要鱼贯而出,长河站了出来,笑嘻嘻地拦了下。   “您别急啊。”他朝着地上的十多具尸身扬了扬下巴,“好歹把东西带走。”   宋奉慎看都不多看一眼,随手指了身边的胡立,让他来负责清理。   自打鲜血四处流出,玲珑就开始愣愣地看着那些血迹,半晌没有反应。   傅清言初时没有发现,后看她神色不对,忙问:“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又忍不住晃了晃玲珑的手臂。   玲珑怔怔的,眼神空茫。   傅清言大急,正要去握她的手,却是被人横空伸手拦住。   “无事。”郜世修走到玲珑身侧,握着小姑娘的手,轻柔拭去她脸颊上的一道血迹,“她只是看不得血多之处。你无需担心。”   因了当年的事情,她日日梦魇,夜夜想起那血腥场景。   猝不及防下再次看到类似的情形,怕是一时间无法回转。   “人我带走了。”郜世修半搂着玲珑,让小丫头靠在他的胸前,轻抚着她的脊背,力求让她放松些,又与傅清言道:“往后再让她寻你玩。”   傅清言担忧至极。却也知道自己这个说话帮不了她,只能沉默地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   回到菖蒲苑,郜世修扶了玲珑在他屋里歇息。又在床边陪了她半晌,方才转出屋子,关上屋门去了书房。   长海被他叫到了屋中。   “刚才是谁动的手?”郜世修语气清淡地问道。   混乱之下,动手动嘴的好多个。   不过长海明白,能够让指挥使特意问起的,只可能是和小姐相关之事。而且,一定与小姐脸颊边的血迹有关。   当年他也去了蜀中。小姐怎样哭得肝肠寸断,多年过去他还记忆犹新。   长海躬身回禀:“此人是大皇子身边的一名武者。身手不凡,很得大皇子器重。当时就是他,拿了一人的断头往前丢弃,擦过了小姐的脸颊。”   留下一道血迹。   “身手不凡?”郜世修唇角浮起清浅笑意,“既然如此,便不可能是‘无意之下’做出此事。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   指挥使大人轻抚短剑,指尖划过那冰冷剑身,轻叹道:“既然他这样不懂得分寸,那右手,我看不要也罢。”   短剑铮然回鞘。   郜世修道:“斩下此人右手,趁着血未干尚还热着的时候,送到他主子宋奉慎跟前。”   略一停顿,再开口,已隐含煞气,“好让宋奉慎掂量明白,什么人是他不能妄想,也动不得的。”   ·   玲珑在菖蒲苑里足足住了五日,这些天她没有出院子,也没有去族学。直到九月二十七那天的晚上,她方才走了出来,搬回侯府去。   对此,郜世修不置可否,只沉默地看着她离开。   玲珑照常上课去。   郜心兰担忧她,问道:“前些日你怎的不来。莫不是,病了吧?”又看她今日带了个小包袱鼓鼓的,不由奇道:“这是什么。难道,点心?”   两人关系甚好,时常从家里拿了吃食来互相分。   玲珑笑着从旁拿出一个油纸包塞进郜心兰的怀里,“这才是点心。前几天我身体不适,修养了几天。害你担心了。至于这个。”   她指了指怀里的小包袱,“可是宝贝。我今儿晚上去菖蒲苑要用的,旁人看不得。”   一听和菖蒲苑有关系,郜心兰顿时收起了所有的好奇心。恰好这时候先生到了,两人就止住了话题,开始认真听课。   中午玲珑打算去菖蒲苑找七叔叔,却被告知郜七爷今日被皇上召进宫里,还没有回来。   到了下午下学,郜世修依然未归。   玲珑索性到了五房的苍柏苑,用过晚膳后,和郜心兰一起做先生留下的课业。   夜深后,终于,有消息传来,郜七爷回来了。   郜心兰都已经就寝了,打着哈欠送玲珑出院子,揉着眼睛问:“你真的要过去吗?”   “是啊。”玲珑抱紧小包袱,叹息着说:“再不去就迟了。”又催促郜心兰,“你赶紧去睡。可别醒过了头睡不着。”   两人这便道了别。   玲珑到的时候,郜世修正坐在院中独酌。   今晚无月。   酒香飘零,散落满院寂寥。   玲珑在不远处看了会儿,心里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了点不是滋味的感觉,忙压了下去,跳上前,笑呵呵道:“七叔叔,生辰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熟悉的软糯声音入耳,郜世修犹不敢相信。   他手执酒盅,怔怔地愣了很久。似是不确定这是真实还是幻影,静静地看着她,仔细而又认真。   “你怎么来了?”不知是夜色太凉还是酒意已浓,他的声音里透着微微的黯哑,“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谁让你不直说的?”玲珑非常理所当然地提点着他,“若七叔叔直接和我说,生辰的事儿别忘了,生辰礼物别忘了,我一准也和你直说。可你总转弯抹角的,我能怎么办。”   她走到石桌边,把酒坛和酒盅推到旁边,把小包袱往男人怀里一塞,哼哼着说:“打开看看吧。”   郜世修抬眸望着她,许久后,淡淡笑了。   修长的指伸出,轻捏她的鼻尖。   “真是个淘气的坏丫头。”他说。   字句好似在责怪,语气却满满都是纵容和宠爱。   玲珑开心地笑着,双眸亮若星辰。 第44章   十月下旬的时候, 扈刚终于回来了。   从他离开京城去福建, 到他回到京城,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去时天还热着, 现下已经入了冬, 人人都裹上了厚厚棉衣。   扈刚便在寒风中骑马回到了京城。   茶叶由镖局押送,晚些才到。他先来店铺里见玲珑, 和她详说这些天的经历。   “属下一直记得走前小姐叮嘱的话, 不怕慢, 不怕迟,东西好了才是最重要。因此到了那边细细查看, 细细地学。这才费了那么多天的功夫。”   扈刚叹道:“和他们打交道, 自有一番门道。光懂得茶不行, 还得知道看茶叶, 闻茶叶。用手拈一拈试触感。另外谈价钱也不是容易的事儿,一点点都得学。”   屋里生了火盆, 外面的寒气丝毫都影响不到屋里的暖意。   玲珑认真听着扈刚的话,不时地在个小本子上记几笔。   “您这是做什么?”几次三番下来,扈刚忍不住疑惑着问出了口,好奇地戳了戳那小本子。   玲珑正好记到了刚才一处关键的地方,边写边道:“听到自己不知道或者不理解的就记下来。万一哪天我也要做这种事情的话, 总还用得着。”   万一哪天她需要做这种购置茶叶的事情……   此种话, 旁的高门小姐说出来, 让底下人听到怕是会觉得稀奇或者惊世骇俗。   可是程九与扈刚听闻后, 却没太大意外。甚至于会觉得, 自家小姐合该和旁人家的不一样。   扈刚把经历说完后,玲珑仔细查看过茶叶,指了其中一种,和程九说:“这种留上一些。那位太太来的话,推荐给她。”   之前那位写感谢信的太太,也还时不时地过来,买些茶叶自己喝。   玲珑一直没能碰到她。   不过,玲珑总是会叮嘱程九,哪些茶叶好,给那位太太留一些,到时候她来了好推荐给她。   对方也曾再写过信表达感谢之意。   虽然两人没再有甚交谈,却奇异地像是友人一般这样互相关注着。   两日之后,茶叶运到了京城品茗阁中。   镖局的人把茶卸下镖车。扈刚在一旁高兴得不住咧着嘴笑。   旁边不远处,程九却是看着镖车上的标记而脸色微变。   “这是金玉镖局押的镖?”他扭头去问扈刚。   扈刚连连点头,“是啊。金玉镖局是现下最大的镖局,信誉甚好,请他们放心。”   程九问他:“他们要价多少?”   扈刚说了个数字。   程九冷笑,“可你知道‘金玉镖局’的名字如何来的?虽然他们信誉极好,却也是用银子堆起来的。一向只接最贵最赚钱的生意,只要最贵的押镖钱。你觉得他们问你要这个数字正常?”   扈刚拧眉。   程九问:“当时接你镖的是谁?”   说到这个,扈刚来了精神,扬眉道:“也是巧了,他们少主刚好就在镖局的福建分号,他亲自接的镖。听我说是京城品茗阁的,他家少主非常热情,不住赞咱们是百年老字号。”   扈刚说得神采飞扬。   程九却是气得咬牙切齿。   “好你个魏风。”程九道:“这边都买完茶了,你小子还没出发?”说着气呼呼地大步回了屋里,砰地一下猛关上门。   屋门颤了几颤,震落一地墙粉。   十一月初,魏风姗姗来迟。   此人相貌不算出众,身材略矮,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看到旁边有玩杂耍的,他凑在人群中观看了好半晌,愣是没人觉得他是什么出名镖局的少东家,只看这人不住拍手叫好,是个性子活泛的。   越是离品茗阁近一些,魏风的小腿肚子就越是发颤。兜兜转转好半晌,没辙了,再晚下去怕是连命都要交待了,他只能恹恹地跑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刚进品茗阁的大门就被程九劈头盖脸训了一顿:“那么多天你做什么去了!枉我一再催你,说这儿缺人,赶紧滚过来管账。你倒好,在福建玩野了?”   魏风嘿嘿笑着,不住搓手。   “知道你急。”他讪讪着赔笑,“这不是在福建的时候结交了个有意思的人么,就多逗留些了时候。”   程九冷笑着,上去就是一脚。   魏风知道自己有错在先,硬生生受了。   程九指着账本道:“你的。”   魏风却没去拿,而是兴冲冲地跟在程九身后,不住地说:“你知道我遇到的那人多有趣吗?他去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遇到很多人。他还遇到过京城的一位大人,因为他姓乔,那位大人也姓乔,对方就认了他当义子。我说这事儿他沾光,往后入仕能够容易许多。他偏说他吃亏。你说这人好玩不?”   程九掏了掏耳朵,“去过很多地方?再多,能比得上你金玉镖局的少主去过的地方多?嗯?”   魏风:“……这倒没有。”   “少给我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程九上去朝他肩膀捶了下,“赶紧干活。不然我扣你工钱。”   掌柜发了话,作为账房先生,魏风只能灰溜溜地赶紧去摸账本。   ·   转眼到了腊月。   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为了不久将要到的除夕和新年。   腊月初八,女眷们要出门去寺里上香。郜家族学特意放了假,让小姐们可以跟着家人同去。   郜心兰和玲珑约好同往。   上午的时候,傅氏和玲珑坐了玲珑的车子去国公府门口等着。不多久,卢氏和郜心兰坐着的车子也驶了出来。   虽然穆家和郜家是世交,原本卢氏和傅氏关系却也算不得太好,不过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因着孩子们相熟,两人的关系在这几年里也慢慢好了起来。没事儿的时候时常走动。   傅氏和郜心兰下了车,交换了位置。傅氏去卢氏的车子上坐着说话。郜心兰则来了玲珑的车上玩。   虽然不是第一次坐玲珑的马车了,可是郜心兰还是忍不住羡慕地叹息着说:“你这车子可真好。漂亮又舒适,坐起来颠得也不厉害。七爷待你真不错。”   说罢,她忽地想起来一事,疑惑道:“这次怎的没见七爷?”   以前腊八上香的时候,若是郜七爷在,会带了飞翎卫在旁边和玲珑一同去一趟。   这次没见,莫不是人不在?或者是还在菖蒲苑,需要等一等?   其实最近有桩大案要查,郜世修并不在京中。郜心兰不清楚郜七爷的动向,玲珑却知道,便说:“出门办差去了。无需等七叔叔。”   飞翎卫的事儿,郜心兰压根就一知半解。   不止是她,就连府里其他人,飞翎卫的事情也是不敢多问,更何况问了也没用,根本得不到答案。   对于佩着翎羽的这些人,大家都是畏惧和远离的心理更多些。   到了寺里后,卢氏和傅氏先带着孩子们各自去与家人汇合。等到把各种事情叮嘱过后,二人又带着玲珑她们重新聚在一起。   卢氏和傅氏一同上香礼佛,又与大师谈经。   玲珑和郜心兰自然没有跟着去谈经,俩人就商议好跑到旁边去玩。   寺里已经来过多次,很是熟悉。更何况有丫鬟婆子跟着,寺中很多地方都有小沙弥在,有甚事情也可以求助他们。所以傅氏和卢氏并不担忧玲珑她们,笑着答应下来。   小树林旁边有几个小庙宇,平日里去的人不多。   郜心兰有悄悄话想和玲珑说,两人就把丫鬟婆子都遣了出去,让她们自去小庙宇玩着,不用跟过来。   两人就手牵着手往旁边僻静的地方去。越走越远,不多时,居然来到了一片从没到过的树林。   树林里,金黄的落叶散落在地面上,映着投下来的灿烂阳光,很是好看。   郜心兰和玲珑一时兴起,低着头在落叶间跳着玩,力求不踩到树叶。   两人正开心着,忽听不远处有隐隐的人声传来。听那肆无忌惮的笑声,有些像是沈芝雪。   玲珑机敏,瞬间想到现在如果挪动的话,很容易踩到旁边落下的枯叶,反而会惹了对方的注意,果断住了脚不再动。   郜心兰素来隐忍,看到有人后,下意识地不想和对方遇到,生怕再去冲突,于是也停住脚步不再挪动。   两人手握着手,一起放轻了呼吸,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静等着。   谁曾想,这个决定倒是让她们有了意外的发现。   小树林中有两道身影穿过。竟然都是熟人。   一个是沈芝雪。   另一个则是穆二小姐穆少媛。   沈芝雪素来性子骄纵,说话音量也大。这回却是除了那几声笑之外,其余时候都在轻声细语,不知在和穆少媛说着什么。   这两个人离得颇远,也并没有往玲珑她们这边看。   可是,沈芝雪和穆少媛许是有事情要商量,走得很慢。   玲珑和郜心兰对视一眼,默契地继续僵站着没动。   大寒天里,没一会儿工夫,俩人交握的双手就湿了,汗津津的。风吹过,带起一股子冷意。   不知过了多久,沈芝雪和穆少媛的身影已经消失。   玲珑和郜心兰都没动。   心里默默数着,估计着差不多再过去了有一盏茶时间了,两人方才松了口气,急急地往回走去。   顾妈妈她们已经等急了。   看到玲珑,顾妈妈上前道:“小姐去哪里了?怎的用了那么长时间?”   现下这儿除了顾妈妈外,还有侯府的几个伺候着拿东西的婆子。另外郜家那边,除了郜心兰贴身丫鬟外,也有其他的跟着伺候的人。   玲珑就道;“和心兰玩得久了点,去旁边空地上看小鸟去了。”   “是啊。”郜心兰点点头,“寒天里,小鸟也不怕冷,在空地上跑来跑去的。”   丫鬟婆子们就笑。   顾妈妈神色放松后也跟着笑了。   ·   刚才的事情其实是运气好。   无论玲珑还是郜心兰其实心里都明白,倘若沈芝雪或者穆少媛往她们这儿多瞧几眼,或是再往她们这边多走几步,都少不了要发现她们。如果两边真的当场碰上,以沈芝雪和穆少媛的脾气,私密事情被撞破,这事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会闹成什么样子,根本就未可知。   沈家人和穆家人私下见面本就十分奇特。   现下是以往根本瞧不起庶子之庶女穆少媛的沈芝雪,居然和穆少媛走到了一起。这事儿就愈发诡异起来。   若说两人之间没甚“谋算”,任谁也没法相信。   这次的遭遇让玲珑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那件事是在去傅家庄子摘葡萄时候发生的。如果不是再遇到了两人在一起,她那时候还以为自己是看错。   现下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穆少媛与沈芝雪过往甚密。倘若对方只说是偶遇,她和郜心兰根本无法证明什么。   玲珑没把握自己能在这种事情里全身而退。且她并不知道穆少媛抱了什么样的目的,已经做了什么样的安排。   为了稳妥起见,她和郜心兰商议好,今日可不能再乱跑了。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可没法处理。   郜心兰也是心里紧张得很,自然而然地答应下来。   之后玲珑和郜心兰没再远离长辈,而是跟在傅氏与卢氏身后,规规矩矩地穿梭在庙宇间。   寺里人多,总是有事儿要做,回到侯府,玲珑方才有空把今日见到的情形细细梳理。   看到穆少媛和沈芝雪在一起,玲珑有些吃惊,却并不觉得很出乎意料之外。   其实她早就隐隐地发现了些端倪。   上次在庄子里摘葡萄和大皇子的人对上时,玲珑就隐约看到人群后有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无疑是沈芝雪。   另外一名女子,年龄和沈芝雪差不多。只不过画了浓重的妆容,所以辨不清原本素颜会是怎样。   可玲珑当时就觉得莫名熟悉,一下子没想起来是谁。后因血迹的事儿病倒,暂时没能记起这一桩。   直到菖蒲苑内休养了几日后,她回忆起远远看到的那些情形,才恍然记起应该就是穆少媛。   毕竟一起成长了几年,能够从对方的动作和身形来辨出一二。不然的话,只那浓妆艳抹的样子,是绝不会往穆二小姐身上想的。   二十七那天回到府里,玲珑曾遣了冬菱去问二小姐在二十二那天的去向。   冬菱回来说,二小姐身子弱,一天都在青兰院歇息。袁老姨娘一直都在那边照顾她。中午的时候,袁老姨娘还去过厨房一趟,说二小姐想吃燕窝,让厨里炖一盅。   听闻这桩事后,玲珑只道自己是想错了,或许不过是有点像而已,毕竟当时人多嘈杂,看不甚清。   现下再看到穆少媛异状,再看到她和沈芝雪走在一起,玲珑便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玲珑暗自警惕,寻了傅氏说起此事。   如果穆少媛只是在自己家里耍点小手段,傅氏不会去管。可是沈家是什么人?大皇子是什么人?穆少媛如果和他们掺和到一起去,就不能不问了。   “这事儿我先记着。”傅氏道:“我会遣了人留心看着她。你且放心就是。”   ·   腊月下旬小年这天,玲珑一大早就起来了。   宫里早几日就遣了人来说,小年这日中午设宴,请了亲朋小摆几桌。定国公府和怀宁侯府都不例外。玲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虽然说是小摆,可是宋家人都要到场,另外郜、孟、沈、穆四家也要来人。加上王妃们贵人们的外家,少说也得有个十来桌。   另人意外的人,徐太太竟然也答应了出席小年这天的午宴。   这件事还是郜太后遣了人来跟玲珑说的。   之前玲珑进宫见太后的时候,曾经趁着旁边没有旁人的时候,与太后提起过一次徐太太这事儿,告诉郜太后自己努力过了,可是对方就是不给机会。   “再这样下去,怕是没有机会认识的。”玲珑对此也很无奈,苦笑道:“有机会见的话,还有可能让关系慢慢好一些。连见的机会都没,也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   而后她把自己赠茶的事情与郜太后讲了。   郜太后也觉得徐太太这做法不太妥当。   虽然九门极其重要,徐大人和徐太太伉俪情深,若是能够和九门提督的夫人关系好起来,往后郜家的路能够容易不少。可对方这样看不起玲珑,很有可能就是不愿和郜家结交。   这样的情形下,强硬逼着反倒是会适得其反。   郜太后便道:“我想法子让你们见一见吧。能成就成,不能成便罢。”   这次宴请想必就是太后娘娘想了办法来促成的。   难得徐太太肯答应。   或许,这次算得上是宋家家宴,参加的都是皇亲国戚与宋家沾亲带故的人家,或者是开国将领之家,想要攀附九门提督的人少一些。再或者,徐太太婉拒宫中宴请多次,这回再不肯好似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无论如何,能够见到人总是好的。   得了这个消息后,玲珑赶紧准备起来,想着借了这个机会结交一下。成或者不成,对方喜欢或者厌恶她,无论结果如何,好歹也是努力过的。   玲珑早起梳洗打扮后,去见侯爷和傅氏。   闲聊之时,傅氏似是不经意地和穆霖说道:“今日侯爷突然说要带上二小姐,也不知她有没有准备好的衣裳首饰。要不我遣了人去问问?”   玲珑听后心猛地提起。   姑母断然不会随便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是打算提醒她,穆少媛今日也会过去,又因侯爷也在寻不到合适的机会,故而这样侧面提点一句。   穆霖不甚在意地说:“无需为她多费功夫。不过是去长长见识而已,没什么。有她母亲在,你不用操心。”   傅氏笑道:“也是。二太太和袁老姨娘总会为她准备妥帖的。”   穆霖点点头没有说话。   玲珑便明白,应当就是袁老姨娘帮了忙。所以侯爷没有反驳姑母那句话。   又是袁老姨娘。   上次穆少媛离开青兰院悄悄去了西山,也是有袁老姨娘“陪在她的病床边”。   怪道穆少媛要想了法子让袁老姨娘重新在侯爷跟前得脸。原来是想让袁老姨娘助她一臂之力。   只是不知道穆少媛的用意是什么。   又闲聊了一小会儿工夫,穆家人陆续到齐。大家出发时,玲珑却是和傅氏她们道了别,并没有同穆家人一同走,而是往国公府菖蒲苑去。   即便没有和七叔叔提起过,可是,她就是觉得这样的家宴,跟着七叔叔一起过去更好。   没有原因。   看到玲珑出现,飞翎卫们都高兴得很,一路过去都打着招呼,“小姐来了?今儿天气有些冷。可得多穿一些。”   玲珑笑着和他们说着话。   长溪恰好往外走着,瞧见玲珑后,笑道:“爷在后头习武场呢。等会儿过来。小姐先去书房稍等片刻。”语毕,赶忙把玲珑请进了书房中。   帘子掀开,热气扑面而来。   玲珑解开斗篷。后面长溪顺手接了去,好生给她叠了,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书房内生了火盆,暖融融的,一点都不冷。   虽然入了冬,天气寒冷。可郜七爷自小习武,不惧寒。因此他的屋子里整个冬天都不生火盆。   现下这个情形倒是起了。   玲珑不由地朝火盆多看了两眼。   长溪发觉,笑道:“原本屋里是不生火盆的。七爷说,小姐今儿不会随着侯府的人去,一定会来菖蒲苑寻他,所以一大早就让人生了火盆暖着屋子,生怕凉着了您。” 第45章   玲珑开心地绕着那火盆转来转去。连屋里何时又来了人也没发觉。   “原来你喜欢这盆。”含笑的低沉声从身后缓缓传来, “既是如此, 不如我遣了人把它送去侯府。”   玲珑欣喜回头,几步跑过去,拉着男人的衣袖开心地仰头,“七叔叔,你何时过来的。”   “在你全心全意盯着那火盆的时候。”郜世修道:“为了看它, 连我进屋都没发觉。”   玲珑乐呵呵地看着他,也不反驳。   看着她的笑颜, 郜世修忍俊不禁, 拿过斗篷给她披上, 牵了她的手往马车旁去。   ·   皇上早已遣了人让指挥使大人过去见他。入了宫后, 郜世修前去静宁宫, 玲珑就带了冬菱和顾妈妈另择旁路去静安宫见郜太后。   这条路原本不是玲珑常走的。不过因为今日有宴请,她不耐烦总是强作笑容和旁人客套地打招呼, 索性择了小路去。一看到有人就往旁处绕, 不怕会迷路。   眼看着静安宫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好歹没有再另选旁路。结果在这道上就遇到了个老熟人。庄嬷嬷。   看到玲珑来了,庄嬷嬷笑着行礼, “婢子有事儿要求郡主,还望郡主答应。”说着指了顾妈妈, 又道:“今日有点忙不开,有事儿我需得找了顾妈妈商议。还请您行行好, 可把她让给我一两个时辰吧。”   比起庄嬷嬷, 顾妈妈在太后身边时间更久。想必是有甚事情不好解决, 所以寻了顾妈妈相帮。   玲珑笑着应了。   她时常在宫里住着,对这边的路熟悉非常。即便顾妈妈不在旁边陪着,她也不惧抄小径而走。更何况又有在东宫伺候过的冬菱跟着,现在距离静安宫也不算太远,路不算偏,无论如何她都能顺利到达。   庄嬷嬷忙唤了顾妈妈,两人脚步匆匆地往旁边偏殿去。   玲珑继续行着,没多久,却听不远处平时无人的地方有争执之声。   这旁边再过去一段路就到太后宫殿了。玲珑怕这争吵会影响到静安宫那边,于是打算过去看看。   黄氏今日参宴,到了宫里后首先见过了郜太后。   往年的时候,虽然皇上一直很器重老爷,可是太后娘娘与她不甚亲近,先郜皇后待她也并不和善。   有次她被人冤枉,郜太后和先郜皇后明明在场,明知事情真相,却是一句公道话也没有帮过她,让她颇为失望。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话少不太会打理人际关系的缘故。   好在老爷一直在外任职,等闲不会回京。即便回京,也有马老夫人善待着她照拂着她,所以她和马家的关系甚好,把对方当做正儿八经的亲戚看待。回京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马老夫人送茶去。   现下见到郜太后,双方都有点尴尬。   毕竟当年那件事情郜太后和她都不可能忘记。   于是礼貌性地谈了几句话,黄氏匆匆告辞。未免碰到人,择了小路走。一来二去有些迷路,绕来绕去还没寻到妥善的去处。   结果,在行至一个非常窄小的路上时,和对面过来的二人撞了个正着。   沈静玉和沈芝雪原是在宫里走走,到了这附近才惊觉距离郜太后的静安宫不远了。   她们不想和郜太后的人遇到,索性从旁边找了偏僻的小路而行。结果不太熟悉路,就和另外一位太太在半途相遇。   这条道路十分狭窄。即便沈静玉和沈芝雪同行,也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如果两人并行,势必要有人的裙摆被旁边的灌木给勾到。   今日前来参加宫宴,谁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前来,谁也不想衣衫破损狼狈地出现在宴席上。   如今有了另一方人出现在路上,少不得要有人退后让出路来。   沈静玉冷冷地看着对面那位太太。   今日因为是家宴,无需按品着装,黄氏身穿栗色菊花刺绣镶边对襟褙子,头戴赤金莲花簪,佩珍珠耳坠。除此之外,并未涂脂抹粉,也再无其他配饰。   黄氏幼时家道中落,贫苦长大,养成了朴素的习惯。夫君徐大人乃是寒门中武举出身,也不是奢侈的脾性。夫妻俩一道都是简朴而为,除了在喜好之物上很舍得砸钱之外,平素这些衣着穿戴大都是怎么舒适怎么来。   若非今日需要参加宫宴,黄氏也不会特意打扮一番。   可就是她这样特意打扮过的,在沈家姑侄俩看来,却还寒酸得可以。   “请让一下。”沈静玉语气不善地说。   这语气让黄氏柳眉轻蹙。   如果对方客气一点,她或许还会稍做退让。可她看了看对面那神色倨傲的姑侄——   “为何如此?原是我先来,”黄氏道,“要让也该是二位来让。”   她本就走的步子慢。这条路,她差不多走了三分之二了,而那对姑侄才刚走上来不过四五尺距离。   无论是从晚辈的礼貌来说,还是先后关系来说,都该是那两个人避让才对。   “凭什么。”沈芝雪从对方这位太太的衣着判断,对方应该就是个跟着权贵亲戚来打秋风的,不屑道:“我偏要说是我们先来的。你能如何。”   “你这也太不讲理了!”黄氏身后冲出来一个丫鬟,气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我们先来的,自然是你们先让!”   她这语气让黄氏眉心紧拧。   沈芝雪的脾气一点就爆,登时驳斥,“我就不让你能怎样!”   黄氏笑道:“那就站在这儿,等人来评理。”   沈芝雪还欲再说,旁边那丫鬟又窜上前来,哼笑道:“你们就是仗着自己在京城认识的人多罢了。我们天天认识的人少,到时候你们如果转挑了偏心你们的人来评判,那可不划算。”   这“评理”二字是黄氏说出。   沈家姑侄本没还没接这个话茬,这丫鬟就把这句话倒扣在了对方那边。   沈芝雪气坏了,她也没料到一个丫鬟也会过来和她叫嚣,讥笑道:“哟,你可真是有胆色。这样乱扣盆子的事儿你也敢惹过来。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六姑是谁吗?就凭你个伺候人的也敢和我叫嚣,哪儿来的胆子!”   丫鬟哼道:“我管你是谁!你知道我们夫人是谁……”   “心梅!”黄氏呵斥道:“退下!”   名唤心梅的丫鬟非常不甘心,指了沈芝雪道:“太太您看她。”   “退下。”黄氏冷冷地说:“若是不退,你且等着回去挨罚吧。”   张妈妈从后头上前来劝黄氏。   黄氏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这下子有理也成没理了。”   对方一看就是身份尊贵的大家小姐。   原本黄氏和她理论还说得过去。心梅这样一掺和,倒是显得是黄氏纵容家仆恶意生事,故意刁难对方。   黄氏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小路。   沈家姑侄得意地昂首离去。   走出几步的时候,沈芝雪还在和沈静玉嘀咕:“……看那寒酸样子,说不定跟着哪个亲戚来打秋风的。居然一点规矩都不懂。纵得下人也没个样子。”   这话说得不高不低,随风飘来。   黄氏怒火中烧,没心情再从刚才的路行一回,就选了另一条路而走。   心梅刚才的气愤还没消去,对着黄氏的时候语气依然有些不善,“太太也忒好心了些。您什么身份?也值当给她们让路?旁人若是知道了,好的会说一句您宽宏大量心善。若是往不好听里讲,恐怕就是怯懦没主见了。”   黄氏淡淡地看着心梅,微笑,“原来你是这般想我的。”   语毕,她看也不看旁边的大丫鬟,继续前行,“原本我想着你照顾过母亲,替我进过孝,所以高看你几分。现下瞧来,许是我错了。以往太过纵容。”   黄氏一向脾气很好,从来不说难听的话,对下人也十分和善。这样的言语对她来说已经是十分严重的了。   心梅暗惊,忙上前赔罪。   黄氏却只和旁边的张妈妈讲话,根本不搭理她。   心梅气得咬着嘴唇,把唇边都咬得泛了白。   玲珑顺着之前的争吵声往前行时,恰好就看到了不远处而来的黄氏。   黄氏原本神色不佳,看到玲珑后却是瞬间面露笑意,快速上前来问道:“小东家怎的在这儿?”   她倒是没有太意外见到玲珑。   京城里权贵甚多,初次见到玲珑,她便觉得这位小东家无论品貌还是行事,都一定出自高门。只是她一向不去多问旁人私事,因此没有多说什么。   现下在宫里看到玲珑,黄氏便思量着这是哪一家的小姐。   玲珑笑道:“我来找表祖母。”   太子她要喊一声表兄。郜太后她一般都唤作表祖母。   黄氏听了这话,却在思量,这小姐怕是跟了自家表祖母同来参宴的。   想到张妈妈总说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再想到在宫里都能遇到也算是缘分,黄氏难得地想要主动开口询问这位小东家是哪一家的小姐。   结果不等她开口,旁边有个小太监脚步匆匆而来,看到玲珑就面露欣喜,急急地开了口。   “哎哟小姐,您可是到了。小的们寻了您半晌了都没找到人,还怕您走岔了呢。”   这小太监是太后的静安宫里伺候的。玲珑时常在静安宫小住,和宫人们十分熟悉。   刚才庄嬷嬷和顾妈妈往旁边去的时候,顺便叫了人去太后跟前回话,说长乐郡主到了。   郜太后欣喜非常,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忙让人来寻玲珑。   小太监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赶紧催促玲珑去见太后。   玲珑只能和黄氏道别而去。   这里偏僻,平时甚少有宫人前来。刚才也没有宫人经过,黄氏想要喊了人问问刚才小姐是哪一家的都不成。   她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张妈妈瞧出了黄氏主动结交的意思,笑道:“等会儿宴席上可不就见到了。”   黄氏神色转为欣喜,颔首道:“是这个理儿。”   许是觉得今日的宴席有了期盼的关系,黄氏也不再择小路而走了,又见了个人宫人的时候,便专程喊了过来问清路怎么走。再往设宴处而行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玲珑和黄氏道别往静安宫去的时候,冬菱跟在她身后笑道:“原来是那位太太。可是不知是哪一家的。”又有些疑惑,“婢子总觉得她在哪儿见过似的。就是想不起来。”   冬菱唤了前头带路的小太监,“刚才那位太太是哪一家的?”   之前去往徐家送茶的是锦绣。见到了丫鬟心梅的也是锦绣。偏偏今日锦绣没来。   冬菱只在黄氏初次去品茗阁那天见过一回。   这小太监不过是个负责花草的,之前黄氏去见郜太后的时候,这小太监正在花房里除草,哪里晓得?他后来从花房出来,刚好遇到太后让人寻郡主,这才跑过来寻觅。   小太监抓抓头,苦着脸,“冬菱姑姑,您可别为难小的了。”   冬菱原本在东宫伺候,资历深,年岁小的这些无不恭敬唤她一声姑姑。   瞧着小太监苦哈哈的样子,冬菱笑道:“看你那傻样儿。好了不为难你了。一会儿见到就也知道了。”   原先郜太后那边倒是也没甚大事。就是几年前放到库里的三套茶具不知怎的寻不见了,偏偏还是郜太后很喜欢的。庄嬷嬷特意寻顾妈妈帮忙想想,帮忙找找。   好在东西终究寻到了,庄嬷嬷才放心下来。   顾妈妈就回到了玲珑身边伺候着。   黄氏初次到设宴处的时候,离开宴还很久。她知道位置都是固定下来的,提前去到场中也没甚用处。再看看已经到了的人里没有那个小东家,索性脚步一转去了旁处散步。   因为她多年不在京中,识得她的人很少,一路过去没甚人搭理,倒是乐得个轻松自在。   等她转一圈回来,宴席将要开始。   黄氏自报家门,宫人们引领她前去,还恭敬地和她解释。   “太太的位置是太后娘娘特意叮嘱过的。因您和马老夫人相熟,所以设在了马老夫人与长乐郡主之间。”说到这儿,引路的小宫女不由得露出微笑,“长乐郡主脾气很好的,人很和善。您和她多处处就知道了。”   旁边那位年长的公公笑着附和。   虽然宫女这样说,黄氏却并不完全相信。   那位郡主她不知道,郜七爷她却是见过。   指挥使大人行事果决狠辣,在福建办案,雷厉风行接连捉拿十余官员。使得官员们听闻他的名号后无不色变。   不过百姓们倒是很喜欢那个冷面煞神。贪官污吏迫害百姓已久,指挥使大人此举深得人心。   老爷曾经称赞郜七爷有乃父之风。当年定国公征战沙场,敌人闻风丧胆,甚是英武。   黄氏听说,老爷被提任九门提督还是郜七爷在皇上跟前提议的。   只不过这些事儿,老爷不甚确定,她也不敢轻信。   想到听闻郜七爷十分疼爱那位异姓侄女,黄氏就有些不太确定。也不知那个手段狠厉的男人能把小姑娘娇成什么样子。   缓缓前行,黄氏当先看到了前面的马老夫人。   她朝马老夫人颔首示意,落座后,这才侧首望向旁边的少女。先是看到了她的衣裳,有些眼熟。再往上细瞧……   “小东家!”黄氏愕然说道。   玲珑亦是震惊,“您就是徐太太?”   马老夫人年岁大了,看到素来冷静的两个晚辈这样一惊一乍的样子,慈爱地笑着,让人过来斟茶,“来来,喝口水。都歇歇。有话好好说。”   玲珑和黄氏相视而笑,拿着茶盏以茶代酒,互敬一杯。   沈静玉和沈芝雪远远地看到了那一幕。   沈芝雪不由冷哼,“原来是傅家打秋风的亲戚。怪道那么寒酸。”   旁边梁太太离得不远,听到这话后,笑道:“我可是没看到什么傅家亲戚。只瞧见了徐太太和长乐郡主关系甚好。”   自打几年前那次沈芝雪和玲珑的茶道比试后,梁太太就厌恶了沈芝雪的那副做派,欣赏长乐郡主的为人。后来两人茶铺交接,她更觉长乐郡主坦荡真诚。相较之下,沈家姑侄那副做派就更没法看了。   因此听见沈芝雪在那边说玲珑的不好,梁太太主动开口相助。   听闻那个“打秋风”的竟然就是九门提督之妻后,沈芝雪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沈静玉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冷冷地瞪了沈芝雪一眼。   “这是怪我了?”沈芝雪气道:“之前不是六姑先开口让她让路的?我才帮的六姑。如果六姑不先说叫她让路,我或许还会主动把路让出来。”   沈静玉抿了口茶,道:“我没让你把人惹怒。再说了,”她侧头瞥一眼沈芝雪,“以你的脾气,哪里会主动相让。”   沈芝雪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沈静玉了。   ·   因为有了玲珑之前的提醒,怀宁侯府的亲眷到了宫里后,傅氏一直牢牢地紧盯着穆少媛,谨防她做出什么事儿来。   穆少媛几次三番地想要离开她的旁边,甚至于“不小心”摘花时候弄破了手,傅氏也没让她离开视线。   “出了那么多的血。可是需要包扎?”傅氏身边的郑妈妈关切地问着穆少媛,“既然如此,不如婢子带了您去太后娘娘那儿找太医看看。被扎到手可不是小事,万一感染那就麻烦了。”   无论穆少媛用什么样的借口都没能离开傅氏的掌控范围。   郑妈妈和红霜她们轮番地盯着她,连她内急去解决个人问题,都有傅氏的丫鬟一起进去。   穆少媛急得冒火。宴席开始后一不小心吃得太快,烫了唇舌,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红霜看到了,面露焦急,递了杯茶,“是不是呛到了?二小姐喝口茶冲冲。”   穆少媛接过去喝了一口。   茶很烫。   烫得之前的伤处更疼更厉害了。   她气得想摔杯子,看看周围都是高门女眷,再不就是伺候的宫人。于是只能把气咽下去。   穆少媛眼泪汪汪地望着隔壁桌的傅氏,细声细气地说:“这茶水太烫了,我、我烫得难受。”   她声音有点大。除了她这桌外,旁边两桌上的太太们也能听到。   同桌的穆少宜看到后,忍不住道:“二姐姐,你太娇气了。平时娇气点没什么,现下在外头参宴,可得大方点。”   旁边两桌的太太们听了穆少宜的话后,这便知道了眼前落泪的是穆家庶出的二小姐。   这次参宴的都是正房太太和嫡女们。像穆少媛这样混进来的庶女,还真没几个。   正房太太们见这庶女非但不给自家嫡祖母长脸面,反而要说嫡祖母的不是,纷纷在旁议论。   “既然这样娇气,倒不如在家里待着,出来作甚?”   “可不是。侯夫人大人大量,带了她出门长见识,却还这般小家子气。”   “还不如家中其他嫡女们大方。”   穆少媛一听,泪是真心哗啦啦落了下来。   原想着借了机会让人知道她的委屈,哪里想到居然会遭到数落?   看她哭得伤心,太太们更是瞧不上她,悄声吩咐自家女儿们,可不能和这样的人结交。   ·   酒过三巡,宴席上气氛高涨。   因为有马老夫人和黄氏在,特别是新结交了黄氏,玲珑这次没有提前离席。即便周遭酒气肆意,她依然和黄氏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茶道,丝毫都不觉得难捱。   谁知这一多留,就出了点意外。   一直到大皇子宋奉慎执了酒杯到桌前,玲珑方才恍然惊觉,上次这人没能成事,又来折腾了。   “上次中秋宴,我便想着敬长乐郡主一杯,想要谢谢你照顾祖母多年。”宋奉慎拿了两个酒杯,自己捏着一个,另一个放到了玲珑跟前,“只是上回郡主走得早。没能成。这次这杯酒,郡主总能喝了吧?”   宋奉慎低头望向坐着的玲珑,挂着一贯的微笑,目光沉沉。   玲珑知道,这杯酒这次躲过去了,下次还不一定能躲过。但是她酒量不好,素来不爱饮酒,倘若这次应下了,下次又该如何?   斟酌过后,玲珑起身微笑,“这酒我本该接下。只不过我酒量不好,怕是要说声对不住了。”   想到宋奉慎用的是“照顾祖母”的名义,牵扯到了郜太后,玲珑略一停顿,又说:“不若我以茶代酒……”   “以茶代酒怕是说不过去吧。”宋奉慎显然不打算放过她,大声说着,紧逼道:“我以诚意来敬你,你竟是用茶来糊弄我么?”   他话语中透着醉醺醺的味道。即便是做得过了火,后面也可以说自己喝醉了来开脱。   傅氏和郜家的几位见情况不对,准备过来帮玲珑。   谁知她们还没起身,玲珑身边已经有人站了起来,帮她拿起了宋奉慎放过来的那杯酒。   “傅四小姐酒量不好,喝不得酒。我虽和她只共同参宴这一回,却发现她滴酒不沾。旁人劝酒敬酒,也都是越过傅四小姐去,显然人人都知道她酒量不好一事。但是,大皇子非要端了酒来,非要她喝了这杯,恐怕也不能让这杯子总满着。”   黄氏端着酒杯,平静地说:“不若这样。傅四小姐以茶代酒来回敬,我代傅四小姐喝了这杯酒。虽然于礼数不合,却是我答谢傅四小姐多次相帮的一片心意。”   说罢,黄氏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宋奉慎顿时神色阴沉了下来。片刻后,硬是露出个惯常的微笑,把酒给喝了。   宋奉慎双眸含怒嘴边挂笑地转身而去。   不等他走远,就听后面传来了软软糯糯的少女声。   “多谢徐太太相助。我平素不喝酒,一饮即醉,大家对我多有关照,从不相迫。”   玲珑缓缓说着,自顾自拿新杯倒了一杯酒,扬手举起,“此次破例,我饮一杯。来谢谢大家的关照,谢谢徐太太的帮忙。”   语毕,她执杯一饮而尽。   宴席正好到气氛浓烈之时。   看到长乐郡主这样干脆利落的样子,众人纷纷叫好。   宋奉慎猛然回头。   长乐这样做实在是给他难堪。不肯喝了他的酒,却在他离开后主动给别人敬酒。   细观不远处的郜太后,竟是也赞赏微笑地看着这一幕。显然是喜欢长乐郡主这般的处理方式。   太子妃甚至遣了人上前去,捧了醒酒汤给长乐。   宋奉慎没料到,原本他想让这臭丫头出糗,最后却成他自己彻底丢了脸面。   旁边长随看情况不对劝他离去。让宋奉慎冷冰冰瞪了一眼后,被那寒意骇到,不敢再开口。   ·   玲珑的酒量真的算不得好。甚至是,非常差。   逞强饮过那一杯后,她不敢离开马老夫人和徐太太身边。   她知道七叔叔今日有事和皇上商议,就连宴席上也是坐在了皇上身边,不时低语。不然的话,那宋奉慎根本就没机会走到她桌旁。   玲珑不知七叔叔那边事情好了没。生怕自己撑不过去,赶紧遣了冬菱,暗自吩咐:“快去找七叔叔。快!”   只希望在她彻底醉了之前,七叔叔能够赶到这儿接走她。 第46章   皇上和郜七爷谈论事情的时候, 冬菱不敢过去打扰。   宋繁时的坐席离皇上不远,瞧见了在旁边团团转的冬菱, 顾不上遣了人来问了,亲自到了她旁边问道:“怎么了这是?”   想到刚刚听闻的玲珑在女眷席上的“壮举”,宋繁时忙追问:“是不是你家小姐有什么事儿?”说着就要往那边去。   冬菱赶紧喊住了他, 笑道:“没事儿。就是小姐有事要寻七爷, 让我过来说一声。”   思及小姐说的是只叫七爷过来, 冬菱又道:“小姐现下虽然会醉, 可是有马老夫人和徐太太在,不会有甚大碍。”   原本宋繁时还十分坚持着过去, 听闻了马老夫人也在后,脚步踟蹰起来。   一是有这位老人家在, 肯定会看好玲珑,不会让她出什么事儿。   二来, 可能是辈分的关系, 这位老人家一直把他当做小小孩看待。总觉得他还年少,需要多加历练。即便他去了, 马老夫人也不一定准许他帮玲珑的忙。   思来想去,宋繁时叹了口气, 脚步一转去了郜世修那边的方向。   “我去看看怎样了。”宋繁时道, “倘若她不太好的话, 我让小舅公过去看看。”   郜世修身份高贵能力卓绝。   有他插手的话, 马老夫人便不会阻着了。   宋繁时在皇上跟前焦灼地等着, 没多会儿, 见皇上和郜七爷商议已毕,就赶紧上前,趁着郜世修起身离座的时候小声把事情告诉了他。   郜世修没料到玲珑竟是饮了酒。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了,疾步就往女眷那边去。   还没离近,抬眼看过去,便见玲珑已然醉得厉害。   现下她白皙的脸颊上满是绯红,水汪汪双眸中满是迷离光华,巧笑嫣然的模样异常明艳。   ……让人挪不开眼。   郜世修愣了一愣后赶紧大步上前。走了一段路后,听闻身边女眷们的笑语声,恍然惊觉不甚妥当,就让冬菱和顾妈妈把人扶出来。   马老夫人和徐太太远远地看到了郜七爷,这才点头放心地让冬菱她们把人带走。   刚刚出了宴席,郜世修之前遣了人去叫的轿子已经来到。   因为不想让旁人看到玲珑醉酒的模样,郜世修特意让轿子停在了避开人群的位置。   这是一处近处的一个无人居住的偏殿。没甚光亮,打着四个灯笼方才能够照到周围的丈许位置。   抬轿的是飞翎卫,都是自己人。   郜世修亲自扶了玲珑,让她在轿中坐好。   玲珑却是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是七叔叔。自打发现这一点后,她就拽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郜世修试了几次都没能让她松手。他又舍不得去用力掰她手指。左右四周没有旁人在,这轿子又甚是宽大,他索性一起坐了进去。   轿子抬起,晃晃悠悠。   玲珑坐不稳。靠在七叔叔身侧,抱着他的手臂不撒手。   郜世修就也由着她。   从轿子上转到马车的时候,玲珑已经睡熟。   郜世修抱了她进车子。两人一同乘车,他怕她睡得不舒服,就半搂着她让她躺在他怀里。   一路回了菖蒲苑。   郜世修想要抱了玲珑下车子,谁知她睡了一路后,已经半迷糊着醒来。却是怎么也不肯让他抱着,非让他背着。   郜世修好声好语地劝着,“背着的话怕你会乱晃,不舒服。不若抱了你过去稳妥些。”   可是醉了酒的人哪里是劝得住的?   玲珑不肯,醉眼迷离地踹了他几下,语气很是轻蔑地道:“你背不动就直说。”   一来二去的没能行。   指挥使大人叹了口气,只能依了她,俯身将她背起。   “愿望”得逞后,玲珑就乖巧听话了许多。   搂着他的脖颈,趴在他的肩头,她侧着脸和他乐呵呵地说:“七叔叔是坏人。许久都不背我了。太坏了。”   郜世修无奈,侧过头,在她耳边说:“你已长大,这样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玲珑扁了扁嘴,在他肩膀上磨磨下巴,不再吭声。   郜世修不愿看到她这样不开心的样子,顿了顿,缓声道:“即便不成体统,你若喜欢,我也依了你就是。”   玲珑瞬间开心起来。搂紧他的脖子,探首往前,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下。   郜世修怔住,瞬间停下步子。   薄唇微张,他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耳边响起了轻缓绵长的呼吸。   原来她心愿得逞后居然很快又睡了过去。   郜世修摇头低笑,喃喃说了句“这丫头”,双手用力,脊背更弯一些,把背后少女扶好,这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慢慢前行进屋去。   ·   看到穆少媛在宫里所做的一切“努力”后,傅氏心里有了数,把她看管得很牢。就连过年时候也是如此。到了正月十五看花灯,旁的姑娘们都出门去了,唯独她,被傅氏叫到了屋子里帮忙收拾绣品。   穆少媛趁了机会找侯爷穆霖,细声细气地说:“原本我是该听着夫人的话留下来,我也心甘情愿如此。只是独我一个这般,恐怕府里下人会以为夫人苛待我,继而传出不好的话来。”   虽然她是这般说,而且柔柔弱弱的样子瞧着非常诚恳,可穆霖还是从里头听出了些怨怼来。   穆霖很尊重妻子傅氏。傅家儿女的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好,傅氏在他跟前也没说过穆少媛什么坏话。相较之下,这个孙女儿做事就显得小气太过计较。   “你祖母也是为你好。”穆霖道:“宛姐儿出嫁后,你在家中姐妹里便是头一个。帮忙祖母料理家中事务,上手后往后到了婆家也能顺手许多。”   宛姐儿便是大房的大小姐穆少宛。因为嫁的远,轻易回不了京城一趟。除了她外,同辈的小姐里,穆少媛是年龄最长的。   穆少媛被穆霖的几句话堵得脸通红。绞紧了手帕却无可奈何。   过了年后,陆氏相继给穆少媛相了几门亲事。   穆霖也觉陆氏行事不够大方,居然寻的都是商贾之家。不过这些人家品行都不错,在当地都甚有名望。所以穆霖也就让傅氏帮忙多观望看看,若是有哪家不错的话就定下来。   约莫到了夏日的时候,穆少媛方才从袁老姨娘这儿听到这个消息。   她不甘心,去寻祖父穆霖。   穆霖原本还觉得这个孩子乖巧懂事,可是自打她一次次越过了嫡母陆氏和祖母傅氏来寻他开始,穆霖对穆少媛的看法就越来越有改变。   这次穆少媛寻他,依然还是想要把婚事往后拖。   为了劝动穆霖,她甚至于还把沈家六姑娘一直未嫁的事情说了出来。   穆霖恼了,指了她道:“你竟是与她比较!”   穆霖是看不上沈家人所以说出这种话来。   但是,沈静玉毕竟是沈皇后嫡亲的妹妹,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明白的好。   故而穆霖话锋一转又道:“沈家六姑娘是作为在家居士为嫡姐祈福而不嫁。她甚至还抛出来话,若是不能寻到合意亲事的话,就一辈子在家为嫡姐祈福。你若是肯一辈子不嫁,我便为你推了这所有亲事。如何?”   沈静玉那番话其实很能被人诟病。   若真心为姐姐祈福,何至于说“若不能寻到合意亲事”这样的话来?任谁听了,都知道那是在给郜七爷压力。   可是沈家老太太纵着她,又有沈大将军在后给她撑腰。她再用上给嫡姐祈福的名头来,即便话中多有问题,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穆少媛没料到穆霖会这样斥责她。她也没料到,沈静玉的事情竟然是这么个细节。   平时陆氏看管她很紧,她轻易无法出门,很多消息无法知晓。   至于沈家人,她能见到对方、能和对方谈交易的时候,她们还能对她客气几分。她见不到她们的时候,那几人对她便不管不问,从不主动想办法悄悄联系她。   是以很多京中的事情她都知道得一知半解,并不详尽。   连可以依靠的侯爷也不再帮忙,穆少媛之后直接病倒,卧床不起。   这一病就是大半年。又一年新年临近了也不见好。   腊月里,傅氏和二太太陆氏看好了两户人家。   傅氏不帮忙做决定,和穆霖说由陆氏从中择出一个来便好。   这门亲事拖得太久,久到再不定下来的话,侯府真要惹来非议了。   原先穆少媛年纪虽大,却也不至于太过分,毕竟高门大户家的女儿多留几年也是有的。可是这么一年年下去,再不嫁人的话,旁人少不得说穆家待庶女不好,硬是留了她在家中蹉跎了年华。   更何况,穆少媛后面还有几个妹妹与堂妹。长幼有序,她不出嫁的话,后面已经订了亲的双胞胎姐妹俩和穆少宜的婚事也给卡住。   谁知还没定下和哪家结亲,事情却是突然有了变化。   只因先前和穆少媛定亲的那户人家突然遣了个管事来,说自家少爷的腿已经治好,并未跛足。又道想重新结亲。   知道对方的想法后,穆霖沉吟道:“这恐怕不太妥当。”   说不太妥当,其实就是因为当初是穆家悔的婚,他怕往后穆少媛嫁过去了也要受磋磨。倒不如就此作罢,各人另择良缘。   “侯爷不必忧虑。”那管事笑道:“少爷原也知道是自己不小心伤了腿才让您心中忧虑,方才退了婚事。如今二小姐一直等着他未曾定亲,他深感歉意,也深受感动,特意前来求娶。”   之前退亲是穆霖做的主。   穆霖并未和对方说是穆少媛不同意所以退婚,而是把事情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是以对方一直不知穆少媛对于这桩亲事的态度。对方又见穆少媛一直未曾许婚,方才有了这般阴差阳错的想法,以为穆少媛还在记着先前的婚事。   看怀宁侯一直沉默不语,管事生怕诚意显得不够,特意添了句:“我们老爷许诺,聘礼较之之前翻倍。以示歉意。”   侯府定然不会缺哪些银子。   不过聘礼的多寡起码显示了对方对于这门亲事的看重程度。   穆霖斟酌许久后,终于点了头。   说起来,那户人家做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次就连袁老姨娘都不好多说什么,没有去多劝穆少媛。   穆少媛因此而病倒。断断续续没能好全,过了年后入了春方才有些好转。   这年春末,侯府里一派喜气洋洋。   一来玲珑刚刚过了十四岁生辰,虽未及笄,却也是大姑娘了。傅氏高高兴兴地为她添置衣衫,开始带她多去各处走动。往后嫁了人,这时候结交的关系都会有助益。   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三爷穆承辂将要领兵回京。   穆承辂接连立下战功,去年冬日的时候,更是亲自领兵活捉对方将领。   皇上大喜,在百官面前拊掌称赞,钦封他为正四品防守尉。这次得胜归来,穆承辂还要进宫领赏。   得知侯府要为将要归来的穆三爷大摆宴席,穆少媛拖着病体也多打探了几句。回来后,她气色好了不少,甚至还求到了穆霖的跟前,说原先是自己不好,希望祖父看在她不懂事的份上原谅她。   穆霖甚是欣慰,觉得她难得想通。又让人去给她置备了两套新的春衫和一套新首饰,等到庆功宴的时候好穿戴。   傅氏倒是和穆霖的想法不甚相同。   不过,她不会当面驳了侯爷的意思,只暗中叮嘱郑妈妈,到时候把穆少媛盯紧一些,莫要让这人在宴席的时候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安排好穆少媛的事情后,傅氏又吩咐人去准备庆功宴的事情。   想到争气的儿子,傅氏的心中喜悦且欣慰。   原本作为侯府嫡子,穆承辂就得了不少人家的青睐。自打他得胜且被提拔的消息传出后,他就更加被看好,越来越多府里有未嫁嫡女的高门大户开始注意到他,频繁和侯府交往起来。   前些日子和京中相熟的太太们相聚的时候,有几位太太还不住和傅氏打探穆承辂的消息,隐隐透露了想要结亲的意思。   傅氏一一婉拒,只说是再等等看。   其实她是另有打算。思量着自己身边看大的两个孩子能够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不怪傅氏有私心。   她很喜欢玲珑,一心想着玲珑嫁得好了才能够放心。   儿子穆承辂为人正直,心好,肯上进。武艺好,有军功在身,前途一片光明。   更何况穆承辂秉承了傅家人专一的好处,不肯纳妾,直言往后只娶一妻。倘若玲珑嫁给他,有他爱护着,一定能够过得舒心。   另一方面,她也希望儿子娶个好妻子。   玲珑在她看来简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缺点。作为妻子作为儿媳,她都满意的很。   身为婆母,她绝对不会委屈了玲珑。   怎么看这都是一桩好亲事。   傅氏的意思,穆霖也是知道的。傅家人也知晓。   只不过穆承辂还没回京,傅氏想要儿子有了立业的根本后再谈亲事,于是这事儿就没有对外人说起过。   近几年,但凡有旁人透露想要结亲的意思,傅氏都说是想多留玲珑两年,暂时不谈。至今玲珑年到十四,这借口已经用了好些年。   现下穆承辂得胜荣耀而归,这事儿总算是可以好好打算下了。   傅氏心里欢喜。心里的种种思绪不好和旁人说,索性把宴席搞得有声有色。又千叮咛万嘱咐,到时候的宴席绝对不能出丁点儿的错儿。   得知三哥要回来的消息,玲珑亦是开心得不行。一连几天都乐呵呵的,就连走路的时候,都脚步轻盈得很。   用郜心兰的话说,那就是已经达到了看上去飘然若仙的境地。   玲珑笑眯眯地和郜心兰道:“我不管你是出于何意,只权当你这是在赞我好看了。”   郜心兰就掩着口笑,却也没反对。   她知道玲珑不过是句玩笑话,可她真觉得自己这位好友漂亮的紧,所以听了这玩笑话,反而觉得非常在理。   两人现下依然在族学里读书。只不过两个人每种课学的好坏程度不甚相同,所以到了后期可以学习的科目多起来后,会时常去学不同课程。   虽然见面的机会被往常少了些,但是两个人感情依然好。   郜心兰并不怕玲珑会恼,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记得你和这个三哥,相处时间不久。倘若再见面,会不会生疏啊?”   她这般的担心并非毫无缘由。   郜心兰的父亲郜五爷是军中将领。   郜五爷所在之处路途遥远条件艰苦。且北方部族异常骁勇善战,他镇守北疆,片刻也不能放松警惕,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有空闲。   因他长年镇守边关,甚少归家,如今算来,郜心兰已经好几年未曾见到他了。   每每想到父亲,郜心兰的心里就恍然生出疏离陌生的感觉。   她不知道玲珑会不会也这样。   玲珑想了想,认真地道:“刚开始可能有点陌生。”毕竟好几年过去,她长大了,三哥也肯定成长了许多,“不过熟悉起来应该就不会了。”   穆承辂人很好。   每每给姑母寄信的时候,这位三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也会给她寄一封信来。   如果没有想到说什么,他就会给她寄各种好玩的小东西。   南疆那边的饰物和这边不甚相同。他寄来的很多小物品玲珑都是头回见,非常喜欢。   这天在学堂里,玲珑和郜心兰谈的最多的就是她的三哥和郜心兰的父亲。   待到两人分别后,玲珑去往菖蒲苑的时候,脑海中想着的还是和三哥有关的种种话题。   问过七叔叔在书房后,她脚步轻快地迈步而入。见七叔叔在看书,也不去打扰他,而是转到了专给她准备的小桌子旁,把书册摊开,从书中取出一个小银饰来,仔细端详。   郜世修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她开口。   抬眸去看,才发现她正盯着一个银做的小饰物目不转睛,显然全副心思都在那上面。   那小东西并不值多少银子。因是南方部落异族特有之物,所以其他地方等闲见不到,显得珍贵许多。   郜世修掩唇轻咳一声。   玲珑听到后有些心慌,紧张地问:“七叔叔身子不舒服?”   “倒也没什么。”郜世修道:“只最近天气干燥,略有不适。”   玲珑想了想,“我回去后弄些蜂蜜茶,七叔叔记得经常喝一些,应该可以缓解。”   记得他不爱吃甜食,她不忘叮嘱:“可不能因为不喜欢而丢掉。”复又强调,“毕竟是我花了心思做的。”   郜世修莞尔,轻笑着“嗯”了声。   玲珑便高兴地笑了。   和原先的小姑娘家模样不同,如今的她已经显现少女体态,五官愈发秾丽,一颦一笑更是明媚动人。   郜世修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后眼帘微垂,“他回来你很高兴?”   虽然他没有明说,可玲珑知道,七叔叔口中说的那个人就是三哥穆承辂。   “是啊。”玲珑开心地说:“前些天扈刚去了趟临安,进了些明前龙井。我瞧着不错,打算送一些给三哥,庆祝他凯旋归来。”   郜世修好心提醒她,“扈刚离开前你分明说过,如果带回的明前龙井不错的话,要送给我。”   “是啊。”玲珑点点头,“七叔叔肯定有份。三哥也有份。”想想又道:“不如这样。你们一人一半?”   原本或许是能够得到全部。   现在却成了只一半。   修长的指微微屈起,轻叩桌案。郜世修并未答话,只凤眸微眯,沉默地望着窗外飘动的浮云。 第47章   从菖蒲苑离开的时候, 飞翎卫帮忙扛了两个箱子出来,放到玲珑的马车上。   回到侯府,玲珑先去见傅氏。   冬菱和红玉两人差了几名粗壮婆子帮忙去搬箱子。   晩香院伺候的都知道这是郜七爷又给小姐衣裳首饰了,九成九是为了几天后三爷回来的宴席做准备。   有个名唤杏儿的小丫鬟探头探脑地看着箱子进了屋, 见红玉出来了,就问她,“红玉姐,这是七爷送的吧?不知小姐到时候要穿哪一身衣裳?”   这杏儿是在院子里做粗使活计的, 没有小姐同意的话, 等闲不能进到屋里去。所以不能跟着婆子进去帮忙。   听了她的问话后,红玉还没开口, 旁边冬菱朝红玉使了个眼色。   毕竟两人已经共事多年,红玉一看就知道冬菱让她随便乱说。于是顿了顿, 含糊说道:“八成是银红色杭绸绣百蝶的一件吧。”   杏儿甜甜地赞叹,“小姐穿银红色肯定好看。”   红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拉着冬菱快步进了屋,掩上门问:“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事?”   这次的衣裳里, 既没有银红色的, 也没绣百蝶的。她刚才那一说, 当真是胡乱编的。   “无事献殷勤,肯定有鬼。”冬菱指着院子里的方向,“上次我和顾妈妈看天气好, 在院子里给小姐晒书, 她也凑过来问这问那的。肯定有问题。往后那杏儿再问什么, 你只管随口乱说。怎么错的怎么来。这种人目光短浅得很,说不得几天后就会露出马脚了。”   红玉虽然觉得就这么一两次好像也说明不了问题,但冬菱是宫里伺候过的,看人看事肯定有自己的一套,就没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应下。   两人要往外走的时候,冬菱又道:“你和红霞也说声,警醒着些。”   至于顾妈妈和锦绣,本身都十分谨慎,倒是不用担心什么。不过,想到杏儿问的是有关过几日宴席上的事情,冬菱就去寻了顾妈妈,打算提早做些准备,免得那小丫鬟在说出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儿来。   “依着妈妈看,要不要寻个错处把她赶出晩香院去?”冬菱悄声问。   “这倒不必。”顾妈妈正在给玲珑挑选首饰,屋里没有旁的人在,却也压低了声音:“把她赶出去,那些人若是有心,就还会想法子找第二个、第三个。倒不如先留着她,到时候见机行事。你瞧这个耳坠如何?我看非常精致。要不然那天小姐佩着它?”   冬菱觉得顾妈妈的话言之有理,遂没再多提这个,转而商议起那日给小姐的穿着打扮来。   ·   玲珑知道过几日三哥回来后家里会忙碌许多,趁着大军还没回京,抽空去了品茗阁一趟。   其实一切步入正轨后,倘若无事,她可以连续多天不去也没关系。   但是前些天扈刚给她去了封信,说是见面后有事详谈。   她知道是之前让扈刚去探听之事有了眉目。不便在信里细说,只能趁着有些时间尽快到店里去商议。   前一天扈刚已经回来了。这日玲珑下午无事,直接去了品茗阁。   店里有不少客人在。   伙计们做事勤快又麻利,细心地和顾客们介绍店里的种种新茶。   玲珑带着冬菱和锦绣去到后院。和程九说了几句话后,扈刚就过来了。玲珑便以谈论新茶品种为由把他叫到了屋里。   屋门闭合后,扈刚先是在窗户和门边静等了会儿,确认周围确实没有旁人在,方才回身走到屋中,在玲珑身边挨着落了座。   “小姐。”他用很轻地声音道:“这次属下过去,认识了一个人。和他一同办货,稍微熟悉了些。”   扈刚说出了一个名字。   玲珑摇头表示不知道此人。   扈刚道:“他是接手东升茶庄的人。”   东升茶庄!   玲珑蓦地一惊。   她没料到扈刚竟是真的打听到了和这相关之事。   当初她坚持要开茶铺、从福建进茶,便是为了这个原因。   因着福建的茶叶好,晋商中的茶商多从福建进茶。若让人多去那里的话,少不得能结识许多晋商。   晋商自成一派,很是团结。倘若和他们熟悉起来的话,或许能探听到不少消息。   ……譬如,有关东升茶庄原东家王成的事情。   玲珑怔怔的,双手不自觉用力,抠紧了桌案边。   扈刚见后暗暗叹息。   他也是当初去往蜀中的飞翎卫之一,对于玲珑的被救过程十分明了。   他知道小姐的父亲是晋中茶商,听闻玲珑让他和晋商打好关系,顺便打听多年前东升茶庄有关的消息时,心里便约莫有了数。   看到小姐这般,扈刚很是替小姐难过。迟疑了下,把那时的事情大致说来与她听。   “也是巧了。我去那里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接手东升茶庄的人。他原是铺子里的掌柜,因为东家……”   扈刚顿了顿,略去王成的名字不提,“……离开的仓促,他就以很低的价格接手了铺子。原东家待他很好,因此那段时间铺子里有异状,他观察得很仔细,又与我讲了一些。只是我和他算不得十分熟悉,他的话语真假掺半,一时间还分不出哪些可信。不过,我和他已经认识,还约好了以后可以互相拜访。往后去福建进茶时,若是遇见了也一同饮酒品茶。”   飞翎卫擅长审讯和逼供,各个机敏谨慎。且,一旦认准了自己的上峰或者主人,便十分忠心。   原先扈刚是郜七爷的手下,便忠心与郜七爷。现下他跟了长乐郡主,自然只忠于她,绝无二心。   玲珑原是想培养亲信之人去进茶。谁曾想刚好遇到扈刚自荐。   原本她就知道扈刚为人可靠,又十分信得过七叔叔培养出来的人,因此在扈刚第二次进货的时候,就开始把自己的目的悄悄告诉他。   之前扈刚以为几年前在蜀中遇到的是流匪作案,没有多想。现下知道事情或许另有隐情,不免开始担心玲珑的状况。   “小姐。”明知周围没有人在,外头也没有人可以听到两人的声音,扈刚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声音压得愈发低了些,问:“您当真不准备把这些告诉七爷么?”   扈刚也是这一次遇到了此人后,方才恍然惊觉,明白小姐这些计划都是为了什么。   一个姑娘家,为了家人的突然故去而步步为营,只为了求得一个真相。   这样很让人心酸,也很让人担忧。   也不知她在这些个日日夜夜里思考了多少次,才想到了这些安排。   听出扈刚语气里的忧心,玲珑浅浅笑了。   玲珑知道,他问这话,纯粹是为她着想,不想她一个姑娘家独自承受这些压力。并非是习惯于把事情禀与郜七爷所以要知会一声。   她望着窗外的飞鸟和刚冒出绿芽的柳枝,轻声道:“这个不是准备不准备说。而是,根本不能说。”   扈刚神色一凛,认真细听。   “身为曾经的飞翎卫一员,你总该知道指挥使大人的处境。”玲珑的声音很轻很轻,“既然知道,你又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最后一句话,却是语调高起,带了斥责的意味。   扈刚不由怔住。   他当然知道七爷的处境。   之所以飞翎卫现下的地位如此超然,之所以指挥使大人能有如今的滔天权势,全因郜七爷和皇上、太子之间全心全意的信赖关系。   郜七爷相信皇上,所以,他行事毫无顾忌,一旦认定了该去做,就绝无负担,狠辣果决。   皇上全心信任郜七爷,给与了他至高的权利,同时让他与太子密切联系,为往后江山的稳定打下基础。   太子十分信赖郜七爷,也十分相信自己的父皇。所以与郜七爷关系甚笃,在皇上的默认下携手共事。   玲珑看着沉默的扈刚,侧头朝他笑笑,“既然你明白这一切,又怎能让七叔叔为了我而分心。”   扈刚牙关紧咬低下头。   七爷非常疼爱小姐。倘若小姐有点什么事情,七爷一定会尽全力支持她。   玲珑的意思他也明白。   如果七爷知道小姐在做这个,一定尽力帮助她。这样的后果是,七爷便不算是在全心全意地为皇上办事了。   如果皇上知道后会如何?   七爷和皇上、太子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往后七爷的处境如何、飞翎卫的处境如何,非常难说。   小姐这般独自抗下这些事情,是深思熟虑过的。正因为明白这一切,所以她独自来承受这些,不想为七爷增添负担。   这般的情形下,即便再忧心,也不好多劝什么。扈刚不由低叹:“是小的多嘴了。还望小姐恕罪。”   玲珑笑道:“这有什么罪不罪的。你也是为我好,我知道。”   扈刚是看着这个小姑娘一点点长大的。   当日的血腥场景,他还记得。他也没忘这小姑娘是怎么一点点地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有心想为她认真做好此事,扈刚斟酌了下,说道:“往后少不得要和那人时常往来,也要想办法探听与东升茶庄相关的其他往事。属下怕自己一个人无法把事情办好,想斗胆问小姐再要两个人来帮忙。”   “谁?”   “莫立梓和季敏。”   其实从他说是要两个人开始,玲珑就隐约察觉到许是他们俩。   果不其然,正是如此。   这两人原也是飞翎卫中的一员。都是曾经和扈刚一起执行任务奋战多次的密友。   一个在那年的秋日,郜七爷带人离京前刚刚受了伤,没跟着去执行任务,后调去老瑞王爷府里做护卫。   另一个则是在去年刚刚受了伤。   不知是不是扈刚“开了个好头”的关系。去年季敏因伤退出飞翎卫后,也不做他想,直接来了品茗阁跟了玲珑。   而后没多久,莫立梓辞去了王府的差事,跟着来了品茗阁。   玲珑记得扈刚说过,想要多听听乡音。因为他们俩的故乡是在两湖附近,玲珑刚好也要在两湖进茶,想他们二人许久未曾回过故里,所以就遣了他们负责两湖那边。还说,只要他们能进到好茶,多耽搁几日绕道去故乡也没关系。   现下听闻扈刚让他们两个来帮忙,玲珑有些犹豫。   不是信不过他们。   但凡是七叔叔手下之人,品行她是完全放心的。只不过飞翎卫辛苦多年,好不容易能够多和乡亲们见见面……   “小姐放心好了。”扈刚看出了玲珑的犹豫,笑道:“忙习惯了,日子紧张些没什么。再说了,倘若小姐往后有什么事儿,我一个人如果忙不过来,少不得要叫了他们一起帮忙。到时候让他们知道小姐和我瞒了他们那么久,肯定会生气。倒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过来相助,事半功倍不说,也免得日后伤了和气。”   玲珑笑道:“那你和他们去说吧。”至于两湖那边的进货,另派了其他人去便是。   商议已定,玲珑推门出了屋。   因着事情有了转机,她心情起伏颇大,十分努力才能维持着表面上的镇静。谁知走到后院的厅里,却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这争吵声打散了她的思绪。玲珑压下哀伤和悲痛,快步走了过去。   屋内,魏风和冬菱两人正争执不下。   “要我说,这茶盏和茶壶还是摆成花朵样子的好。”冬菱指着桌上一套粉瓷茶具道:“这样的颜色,衬着这样的样子方才顺眼。”   魏风在旁边晃晃悠悠地说:“那可不见得啊。我瞧着摆成竹叶样好看。你瞧着桌子偏长,摆成竹叶样子更适合桌子。”   冬菱气道:“桌子重要还是样子重要?”   魏风呲牙就笑,“当然是桌子。”   冬菱转身要出屋子,抬眼看过去才发现玲珑出来了,忙福了福身。想到刚才和人争吵的模样,脸红道:“婢子无状。还望小姐恕罪。”   程九先前一直抱胸站在墙边,现下看到了玲珑,顿时松了口气,指指两人,“你看看他们俩,见面就吵,连摆个茶具都折腾半天。现在倒好,你都出来了,这茶还没摆上。”   冬菱气得回头狠狠瞪了魏风一眼,又要福身道歉。   “无妨。”玲珑扶了她一把,笑道,“其实摆成什么样子都好。可用就行。你们不用介意。”   这时候锦绣端了托盘进屋,给众人跟前依次放了茶,“也就小姐说话他们听一听。我的话,魏风不听。程掌柜的话,冬菱不听。劝来劝去也没个谱。还是小姐在的好。”说着把手中最后一杯茶拿给了扈刚。   扈刚接过茶,认真地看着她连声道谢。   锦绣温和地回给他一个笑容。   转眼到了大军进京那一日。   这天风和日丽,一大早,秋棠院里就传来了鸟儿的叽叽喳喳叫声。   红霜支使着小丫鬟们端了早膳进屋,抬头看看树旁的飞鸟,欢喜地和傅氏道:“夫人您看,是喜鹊。好几只喜鹊呢。”   郑妈妈笑道:“喜鹊报喜。三爷回来的好,果然是个好日子!”   多年不见儿子,傅氏高兴得一晚上没有睡好,眼睛都有些浮肿。大早上起来用冰敷了眼后开始梳妆,这个时候正让红月给她上粉遮掩眼下些微的青色。   听闻红霜和郑妈妈的笑谈声,傅氏也高兴极了,不由地朝窗外去看,“在哪儿?在哪儿?”   这一动,脂粉就在脸上划了一道。   红月泄气地摊摊手,“夫人,得重新来过。先说好了,这可怪不得婢子。”   “是是。怪不到你头上,你放心好了。”红霜笑着接过了脂粉,仔细给傅氏把粉推匀,“你去看看小姐起了没。”   玲珑昨天前晚上叮嘱了丫鬟们好几回,早晨早点叫她。今儿天没亮就已经醒了,现下已经穿戴齐整。   红月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了玲珑正从晩香院过来,欣喜不已,迎上去请了玲珑进屋。   今日侯府里各处都是紧张地忙碌着。   早上穆承辂领兵归京。晌午皇上摆宴犒劳将士,晚上则是设宴招待宾客,顺便为穆承辂接风洗尘。   一整天都不得闲。   傅氏收拾妥帖后带了玲珑去厅里和其他人汇合。大家一同承了车子往城中去。   今日大军班师回朝,皇上设迎军台,亲带百官相迎。   因着这次是穆承辂领兵,侯爷穆霖特向皇上求了一处能够很好观到大军归来场景的观赏台,带了穆家人在这儿观看这壮观景象。   家眷们到了侯府这一处观景台后,不远处国公府的人也来了。   穆霖和傅氏自然要去给老国公郜老太爷请安。   一时间,台子上只剩下了穆家的晚辈在。   玲珑拉着穆少宜一起找了个不错的位置,靠着前面,等到大军从前头走过的时候,搭眼就能看清最前头的三哥。   想到穆承辂,玲珑有些紧张,也有些欢喜。   不知道三哥这几年又高了么?他们之间会不会和郜心兰担忧的那般疏离起来?   正兀自思量着,不远处的穆少宁“咦”了声,奇道:“他来做什么。”   玲珑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就见长溪正拾阶而上来到他们这个台子上。   灰翎卫到这儿一般来说不会寻旁人。   穆少宁朝长溪挥手,指着玲珑的方向,喊道:“在这儿呢!”   长溪就往玲珑这儿走。   穆家人不认得他,却能识得他腰畔的灰羽。纷纷朝两边避让,给他留了一条宽敞的路出来。   长溪行至玲珑跟前,说道:“七爷说他那一处视野更佳,景色也非常不错,请小姐过去一同在那里看。”   “当真?”玲珑疑惑着说。   她明明记得,侯爷说这个位置能够最好地看到三哥回京的威武场景,所以特意向皇上求了这一处来给穆家守着,专程等待三哥的归来。   可七叔叔现在说他那儿视野更好……   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穆霖和傅氏现下还没回来。   穆少宜正在旁边不住张望着,余光瞥见玲珑踌躇不定的样子,笑着推了她一把。   “去吧去吧。”穆少宜道,“左右七爷不会坑你。过去一趟又如何。”   穆少宁思量了一会儿,斜眼瞅着穆少宜,凉凉地说:“你就这么肯定?”   “那当然!”对于这个总是和自己抬杠的哥哥,穆少宜就没了好语气,硬着声音道,“你何时见七爷待她不好了?难道在你看来,七爷不总是为她着想的吗?”   这话是没办法做否定回答的。不然被七爷知道了,自个儿这蓝翎都要保不住,得往下再降一降。   穆少宁摸摸鼻子不吭声。   穆少宜催促着让玲珑过去寻七爷。   玲珑笑着和他们道了别,由长溪引路,脚步轻快地跟随而去。   长溪几次回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没有多说什么。   可是,到了目的地后,玲珑深觉自己被坑了。   这个地方,说位置差吧,其实很不错。因为离皇上非常非常近,直接紧挨着。   天子近侧的地方,谁敢说个不好?   但是这个地方非常之高,在这儿坐着的话,下面的人瞧着细小如蚁,黑压压的根本辨不出哪里是哪个人。大军进城的壮观景象就看不甚清楚了。很有可能在三哥过来拜见陛下之前,她都望不见三哥的样子。   最要命的是,郜七爷这边没什么人敢过来同坐。现下这个看台,就玲珑和郜世修两人而已。就连灰翎卫,也是在第一层的看台上守着,到不了上面来。   望着不远处正和太子说话的高大挺拔的身影,玲珑沉默地思考着。   一会儿下面什么都瞧不清……   总不能让她一直盯着身侧的七叔叔来打发时间吧?! 第48章   大军归京,百姓夹道欢迎, 声势浩大。   穆承辂领兵至看台下, 抬手止住队伍前行,孤身一人拾阶而上, 拜见皇上。   帝王高声赞颂,赏赐无数, 金银锦缎良田诸如此类。又封赏军中兵士,赞扬儿郎们的英勇无畏。   穆承辂谢主隆恩后恭敬退下。   欢呼声起。   玲珑不住地侧头看过去, 力求把三哥瞧得更清楚些。可是等穆承辂下了看台后, 她就又瞧不清对方的身影了。   等到大军离去, 皇上离开看台, 百官便次第撤离。   玲珑跟在郜世修身侧也行了下去。   郜世修还要参加中午宫中设的犒劳兵士的宫宴。结束后方才能够来侯府,准备参加晚上的庆功宴。   临近离别, 玲珑瞬间忘记刚才不能看清三哥英勇身姿的遗憾, 转而开始为短暂的分开而发愁。   “如果能一起回去就好了。”能和七叔叔多待一刻也是好的, 玲珑有些闷闷不乐, “可你还得先去宫里。”   看着她愁苦的模样, 郜世修却是不由微微笑了, 宽慰道:“就几个时辰而已。不若这样。”他沉吟道:“等到能够离开,我便即刻去侯府看你。如何?”   听了这话, 玲珑反而担心起他来,连连摆手, “不要了。若是七叔叔离开太早惹得皇上不高兴怎么办。”   毕竟今日是大军得胜归来的犒劳宴席, 不能等闲对待, 玲珑便道:“我还是多等你一会儿好了。等宴席散了七叔叔来寻我。”   郜世修没有多说什么,抬手在她发顶轻揉了一把,又送她上了车子目送她离去。直到马车的影子都瞧不见了,他方才上马往宫里行去。   ·   回到侯府里,欢乐的气氛正浓。   大家都在谈论着刚才大军经过时的壮观景象,兴致勃勃。   玲珑有些遗憾。可是想到刚才是和七叔叔在一起,好似那惋惜的情绪就淡了许多。   因为晚上要宴请宾客,中午大家都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简单用了午膳,再好好梳妆打扮,为晚宴而做准备。   玲珑在晩香院里午歇。睡饱了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外间屋里有人在轻声嘀咕,辨出那是冬菱和顾妈妈的声音,于是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两人赶忙进来伺候她穿衣。   顾妈妈没吭声,冬菱悄声和玲珑道:“小姐可知道那个丫鬟杏儿?”   刚刚她和顾妈妈商议的便是之前提到的事情。   因为杏儿的异常表现,她们对此上了心,特意多留意了一番。   刚才在外间的时候,两人说的就是要不要与小姐说声,好让小姐提前提防着些。可巧小姐就醒了,冬菱便顺势把这事儿说了出来。   那丫鬟杏儿的名字略有点耳熟,好似是在晩香院里伺候的,具体是哪一个、在院子里做什么差事,玲珑就不太清楚了。   “怎么说起她来?”玲珑问。   冬菱道:“她前些天的时候特意打听了小姐要穿哪一身衣裳参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便把当日红玉随口说的“银红色百蝶纹衣裳”的事儿说了出来。   这时候顾妈妈开了口,“这几日婢子让人留意瞧过了。那杏儿近日负责把院子里清扫的枯花干草倒出去。每每去倒东西的时候,都会‘巧遇’青兰院负责清扫的一个婆子。两人时常顺便说几句话,嘀咕一会儿。”   青兰院是二房的住处。   和侯夫人以及大房的关系都不是太好。   玲珑沉吟片刻,吩咐道:“不若这样。顾妈妈去姑母屋里一趟,就说我困倦,要多歇会儿。冬菱寻了人去青兰院瞧瞧情况,看谁那儿有银红色百蝶纹的衣裳。若真有的话,再放话出去,想办法让那杏儿知道,我那银红色的衣裳不小心破了个洞,晚上许是会穿湖绿色的。看看对方会不会也准备一套颜色相近的出来。”   这话让冬菱眼睛一亮。   如果只是有银红色,或许还能是凑巧。但是这边放出话要换湖绿的,那边也跟着换了的话,就肯定是有意为之。   冬菱赶紧领命下去。   顾妈妈也出了屋子去往傅氏那边。   玲珑既然做了那样的安排,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出屋去。不然她穿了什么样的衣裳,旁人一看就知道了。于是拿了几本书到榻边翻看。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天色还没暗下来,事情已经有了大致的消息。   冬菱匆匆来回话,又是气愤,又是恼怒。   “二小姐那边。”她掩上房门,快速地和玲珑说着:“二小姐那边刚开始备了身银红色的衣裳,后来换成了浅青翠色,不知是不是来不及寻到湖绿的,所以仓促下找了个颜色相近的。”   玲珑猛地合上书册,喃喃道:“穆少媛?”   “正是她。”   玲珑眉心轻蹙,看看天色,算了下时辰,即便现在知道她穿了什么衣裳对方也来不及再换,这才遣了人拿出缃色刺绣镶边撒花对襟褙子来,穿好又梳妆妥当出了屋。   现下傅氏正在花园里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去花厅看看宴席准备妥当了没,一会儿又要到外头招待宾客。世子夫人大太太蒋氏在旁帮忙。虽然事情多,却也有条不紊。   玲珑等了好半晌才和傅氏搭上话。   姑母是侯府的当家主母,这种事情,她总得和姑母好生说一下。免得后面穆少媛做了什么出来,她再和姑母讲就有些晚了。顺便也让姑母提防着这位二小姐。   傅氏今日心情甚好,听闻穆少媛所做的事情,她倒是不太在意,笑道:“她既是想模仿你,就让她学了去。即便穿了一样的衣裳用了一样的首饰,乌鸦也还是比不上那凰鸟。”   不过穆少媛的所作所为让人真心反感。   谁知那心机深沉的二小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今晚宾客众多,天色又黑,难免会出什么事儿。”傅氏又道:“今晚你莫要和她凑到一处去,尽量旁边都有人跟着。倘若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你身侧有人帮忙证明,可以免得出问题。”   玲珑笑着谢过傅氏,“还是姑母考虑得周到。”   傅氏再叮嘱了她几句,握了握她的手,“晚上七爷会来。你若有事找不到我,记得寻他去。”   玲珑自然答应下来。   ·   天色渐渐暗了。宾客们欢聚一堂,言笑晏晏。   没多久,丫鬟们禀道:“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傅氏正和女眷们说着话,闻言赶紧跑出了屋子。刚到院中央,便见高大魁梧的男子大跨着步子快速往这边走。   许久不见儿子,傅氏忍不住掩住口,眼泪夺眶而出。他更加高了,也更加壮实了。皮肤黑了不少,眉目间多了许多严肃厉色。   傅氏拿着帕子擦拭着眼睛。   昏暗的光影中,穆承辂远远看到母亲。瞧见傅氏擦着眼睛的动作,他赶紧快步跑来,走到跟前,噗通跪下,连叩三个响头。   傅氏忙上前去把他扶起。   看着儿子磕得额头都红了,她的眼泪复又涌了上来,想要找帕子,才发现刚才扶儿子的时候忘记了它,不小心松手,已经落到了地上。   傅氏刚要去捡,玲珑已经把帕子拾了起来。   见素帕上沾了灰尘,玲珑把傅氏的帕子交给红霜收好,拿出自己的手帕来给傅氏擦眼泪。   少女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一般,小心翼翼地把长辈的泪水拭去。   穆承辂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一幕,半晌后笑道:“这是四妹妹吧。长成大姑娘了。”   玲珑上前福了福身,抬头笑道:“三哥哥。”   穆承辂应了一声。   他刚刚归家,先来给双亲磕了头,还要回到前院去招待宾客和朝中同僚。匆匆几句话后,嘱托郑妈妈照顾好傅氏,又打算匆匆回前院。   傅氏忙叫住了他,小声说:“给你准备了新衣裳,就在你屋子里放着。回去歇上一小会儿,洗漱过后再去也不迟。”   穆承辂知道母亲这是心疼他接连奔波不得闲,笑着应了,又回头朝玲珑说了句:“晚些找你玩。”这才大步而走。   见到儿子安然无恙,又和儿子说过话,傅氏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继续忙碌地招待客人。   谁料没一会儿功夫后便有人来通禀,大皇子和大皇子妃到了侯府,侯爷让夫人带了家中女眷前去相迎。   另外,沈家六姑娘和二小姐也来了。   大皇子来,众人早有心理准备。侯爷之前和家里人说过,太子今晚不得闲,大皇子自请圣上,愿意代表皇上来侯府一趟。原本不需要特意过来问候,不过皇上见大皇子求得情真意切,倒也准了。   可是谁也没料到沈家的人会跟着。   傅氏带了侯府女眷去迎。   宋奉慎身侧跟着妻子汪氏。汪氏今日的妆容有些浓,粉扑得厚了些,胭脂也比平常要艳。只不过天色已晚,不仔细去看的话,倒是瞧不出来有什么不妥当。   因为之前汪氏好心提醒过玲珑一次,这回玲珑特别留意了她,不久发现了汪氏妆容上的不对劲。   待到和大皇子、大皇子妃见过礼,玲珑趁着宋奉慎和旁人寒暄的功夫,悄悄寻了汪氏问:“你这是怎么了?”指指脸上,“莫不是有伤?”   汪氏紧张地摇摇头,看宋奉慎和旁人没有留意到两人说话的这个角落,方才看着青石板地面,低语:“就是不小心被磕到了。”   先前郜太后曾和玲珑略微提过几句,宋奉慎对汪氏十分不好。因为汪氏心善,平日里郜太后也帮过她些。但这是旁人家的事情。再者,大皇子已经出宫开府另过。旁人也没法管上那许多。   玲珑担心汪氏。   不过这个时候宋奉慎已经发现汪氏不在身边了,正遣了人去找。玲珑不想汪氏去得晚了再受难为,就和她道了别,两人各自散去。   郜心兰刚到不久,没见到玲珑,就等着她回来。   远远看到玲珑从个昏暗的角落出来,郜心兰笑着朝她招手,迎了过去。等到离得近了,郜心兰拿出个小小的荷包,塞到玲珑怀里。   “这里面,是你七叔叔,给你准备的,醒酒药。”郜心兰说,“他在前院,暂时脱不开身。让我给你带来。”   她自小就有言语障碍,小时候说话磕磕绊绊,总被人笑结巴。   后来玲珑和她讲,慢慢说,不要急,哪怕断句多一些也没关系,把句子一往短里说就好。   这样几年下来,郜心兰慢慢地用短句说话,虽然听着断句和旁人不同,但是没人再笑话她结巴。   玲珑接过小荷包,听了郜心兰的话后,不由笑了。   “我七叔叔?”她问。   其实按理来说,郜七爷是郜心兰的亲叔叔。   偏偏郜心兰提起七爷的时候,对玲珑都是说“你七叔叔”怎样怎样。   之前玲珑有过这样的疑问也和好友提起过。   后来郜心兰死活改不过来,对着煞神似的郜七爷,她实在是很难说出“七叔叔”这样亲昵的称呼。   几次三番后,索性不再尝试。   现下听了玲珑略带揶揄的问话,郜心兰脸不红心不跳,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嗯。你七叔叔。”   她说得这样理所当然,玲珑反倒不好反驳了,笑着戳了戳郜心兰的脸颊,当下把荷包塞怀里收好。   玲珑知道,七叔叔这是担心她呢。毕竟今日大皇子来了,防范一些的好。   等到荷包被妥善收起,玲珑和郜心兰两人手牵着手,一起往待客的厅堂而去。   没多久,一身素色装扮的沈静玉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沈芝雪来了厅中。   毕竟是皇后的娘家,再怎样,面子上的功夫总要有的。   傅氏带着侯府女眷前去和她们打招呼,又给她们安排的适当的位置。   沈静玉坐了没多一会儿就来到玲珑跟前,嘘寒问暖地和她说着话。   玲珑在宫里住过许多时候,对于这种面子上的功夫,擅长得很。沈静玉对她笑,她能笑得比沈静玉还真心。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地关切问候了好半晌。   直到旁边郜心兰都听不下去转到了别的桌子上暂时落座,沈静玉方才话题一转,说道:“听闻今日郜七爷也来了宴席上。不知等会儿长乐郡主要不要和七爷打个招呼?”   素来冷着脸的沈六姑娘,难得美美地绽开了个笑容,对玲珑道:“若是如此的话,不若我陪了郡主同去。听闻霓裳坊最近有了不少新花样。改天我选一件最好的来送给郡主。”   玲珑心里暗暗哼了下。若有最好的,七叔叔肯定留下来给她,哪里用得上旁人去买?面上却带着为难的苦笑,说道:“霓裳坊的衣裳,我可是想要得很。只是七爷他今日来了后都未曾和我说过话,怕是忙得很。我也不敢去打扰他。”   当然是没说过话。   只让人顺带着捎了醒酒药过来而已。   她可没说谎。   玲珑十分坦荡地回望着沈静玉。   沈静玉瞧出她那些话说得丝毫都不违心,默了默,朝她一笑,“那以后我再寻你玩吧。”说着站起身来,很是干脆地往自己席位上去。   玲珑唤了她一声,“六姑娘,我那衣裳呢?”   沈静玉心里冷嗤着,只装作没听见,快步而去。   郜心兰端着自己的茶盏坐回来,奇道:“什么衣裳?”   有七爷在,玲珑还会缺东西?!   玲珑乐呵呵地说:“刚才六姑娘充大方,后来后悔了,我这是提醒她呢。”   郜心兰没听懂。   玲珑正要再说什么,视线扫到门口,又有了意外发现。   她戳戳郜心兰的手臂,朝门口处稍微指了下,问:“你看她的衣裳和我的衣裳,像是不像?”   郜心兰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身穿秋香色刺绣镶边褙子的二小姐穆少媛进了屋。   昏黄烛光的映照下,秋香色和缃色倒是有一点点的相似。加上褙子边上都有繁复绣纹,乍一看,衣裳真的有点像。   玲珑本就身材娇小。   而穆少媛,因为一年多来陆陆续续都在生病,身子非常显瘦。虽然比玲珑高一些,但是那瘦瘦弱弱的味道倒是略微相似。   特别穆少媛今日的发型和玲珑也几乎异样,是以从背后看的时候,猛看过去,不熟悉的人或许会认错。   郜心兰默默地看了会儿,道:“不只是衣裳像,人也像。”   “不会吧。”玲珑好奇地朝穆少媛那儿看了眼,“我们俩步态和姿势完全不同,这个倒不至于。”   郜心兰回想了下,以往时候穆二小姐的步态和姿势确实与玲珑完全不同。所以即便都很瘦,也不会觉得相似。   可是今晚,不知道对方是有意为之还是怎么的,又或者是暖黄的烛光让人影看不真切,总之猛看上去就是容易认错。   因为说不清缘由,郜心兰也怕是自己心神恍惚出现错觉,就道:“可能我没看清楚吧。”两人这便说起了旁的。   宴席很是热闹。   除了突然出现的沈家人外,和侯府交好人家的女眷大都脾性不错。大家说说笑笑,谈天说地,气氛非常和乐。   就连大皇子妃汪氏,今晚也过得很开心,与女眷们一起说笑着十分开怀。   酒过三巡。   玲珑受不住酒气,看郜心兰去了母亲郜五太太那儿,她就独自悄悄从宴席上退出来,寻清净点的地方吹吹风,顺便散去身上沾着的酒气。   谁知刚刚出屋不久,就听旁边响起一声低笑。继而是她盼了好几个时辰的熟悉声音。   “怎么?熬不住跑出来了?”   玲珑开心地循着声音跑过去,“七叔叔!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从大树后墙角外的阴影处踱步而出,怕玲珑跑得急跌倒,赶忙伸手扶住她。   “想着某只小猫儿许是会半途溜走,特意早些过来等着。”他掏出帕子,给玲珑拭去额上的细微汗珠,“屋里很热?若是热的话,不若外外面衣裳脱了,出来再穿。也免得出了汗后被风一吹着了凉。”   郜七爷平素很少这般仔细又唠叨地说话。也就对着这丫头,放心不下,总是忍不住多叮嘱几句。   玲珑很喜欢七叔叔这样啰嗦的关切,笑呵呵地说:“我这不是怕有些人看我衣裳变了颜色后忙不过来么。”   顺口就把穆少媛做的那些事儿和七叔叔讲了。   还没说完,她眼眸一转,忽地发现远处有一个细瘦之人在搀着另外一个身材略胖人在慢吞吞地走。   看样子,很像是穆少媛和有些喝醉的……   大皇子?!   玲珑惊奇地瞪大了眼。   初时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因为在说穆少媛所以眼花把人看成了她。但是仔细瞧过之后,她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了。顿时震惊不已,手抖着指着他们,震惊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他们、她、他们——”   不等玲珑回过神来,她伸出的手已经被温暖手掌包裹住。暖意从指尖传到身上,让愕然不已的她缓缓回了神。   “无需理会。不相干的人,不必理会。”   郜世修淡淡说着,左手掌心牢牢握着玲珑冰凉的五指,右手探出半揽着她的肩膀,用身体彻底挡住她的视线,扶了她往屋后小径深处去。   “今晚的月色不错,我带你去赏月。” 第49章   赏月?   玲珑抬头看看天。可是因为方位的关系, 月亮已经被身后的高大身影给遮挡住, 根本瞧不见。   她偏过头去想要望过去, 身后男人却以为她是要继续去看远处那两个人,身子微侧把她视线挡得更牢了。   玲珑默了默, 伸指去戳眼前满是劲瘦肌肉的硬实胸膛。暗自嘀咕:“没事儿长那么高做什么。”   郜世修低笑着,搭在她肩上的大手滑下去, 好生把她乱动的手给给握住了。   这下子玲珑双手都被禁锢着, 可是没有法子再乱动。   挣扎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脱离桎梏,她心里愤愤, 索性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也懒得再多使力气,被他这样半搂半抱着往前行。   郜世修低头看她,眸色温暖,眉梢眼角俱都染上了柔和笑意。   今天主宾都在厅里欢聚, 仆从们均在前面忙忙碌碌。后面庭院中无人。   春日正好,花香浓郁。   玲珑不一会儿就忘记了什么赏月之事, 拉着郜世修满院子里闲逛, 和他循着花香, 谈论着盛开的花朵。   她在看花。   他却是在看她。   玲珑跑了好一阵才发现郜世修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和他说了半天的花朵他也没甚反应,不由有些泄气。   她从旁拉过一根花枝,把花朵凑到自己脸颊边, 哼哼着问:“七叔叔, 你瞧是这花好看, 还是我好看?”   郜世修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方才慢慢开了口:“其实你……”   话没说完,却听远处有鸟鸣声响起。   这鸟鸣有些奇特,跟寻常鸟儿的鸣叫略微不同。只不过不是非常熟悉的话是分辨不出的。   玲珑听出是飞翎卫在寻七叔叔的口哨声,不等郜世修说完,拉着他出了庭院,绕到前面。   长海隐在前面屋檐下的暗影处,远远看到了玲珑和郜世修,赶忙小跑着过来。   临近跟前了,他赶忙躬身禀道:“七爷,大皇子早早离席。明明未曾喝过多少酒,出屋的时候却是醉酒的模样。这般刻意伪装不知是为了何事。要不要属下跟进四处看看?”   不怪他这样谨慎。   大皇子“醉酒”后晃晃悠悠来了二门内。若是要查探的话,怕是得在侯府内宅中暗自寻觅。   没有七爷的同意,他不敢贸然行事。   不过,小姐现下俏生生地就在七爷身边,显然是没有事儿的。小姐无碍的话,旁的事情旁的人是不是就不用他插手去管了?   长海暗自想着,结果,好半天都没听到指挥使大人的命令。   他疑惑着,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过去,却见指挥使大人神色冷然,目露厉色,好似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你用暗号把我寻来,便是为了这个?”郜世修语气清淡地问。   长海愣了愣,点头,“……啊。”   “此事暂且推后。”郜世修拉着玲珑往旁边去,冷冷丢下一句:“长海做事鲁莽,未看清时局贸然行事。罚银十两,朝戒规十遍。长汀监督,明早鸡鸣前上交。”   静寂中不知何处飘来一声轻轻的“遵命”。   长海顿时心中一凛,继而反思。   可是许久后,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好像并没做错。   那七爷到底是在生气什么?   ·   侯府后宅一处荒凉的宅院。   这儿原本是当做库房的一处地方,后来屋子时常返潮,东西搁在这里不容易存放,渐渐就空置了下来。平日也没什么人过来,逢年过节的来清扫一下便作罢,闲时根本不会被人想起。   如今这一处原本静寂的院子里,却是从屋内传来了了阵阵压抑的喘.息声。不久后,声音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穿衣时的悉索声。   一名老太监从院门口走进了院子,在窗台旁轻声道:“时辰不早了。”   “知道了。”屋内的男人说。   屋内有张许久不用的榻,榻上放置着干净的床单被褥,和周围空荡荡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榻上有一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拥着一张素色被罩瘫在上面,倦于挪动。   穆少媛心满意足地瞥了眼素色床单上的艳红,含羞带俏地望向榻边正理着衣裳的男人,娇声道:“殿下。您不多留一会儿吗?”   大皇子宋奉慎看也不看她,说道:“该走了。”   他声音中透着的清醒让穆少媛意外地愣了愣。   而后,穆少媛忍痛坐起下床,立在他身后抚上他的肩膀,“多陪我一会儿吧。我还难受得紧。”   “难受也是自找的。”宋奉慎全然没了刚才的温情蜜意,厌恶地皱着眉,一把将她推开,“你故意做出这般的模样来诱我上当,我没与你计较也罢了,你却还要有这诸多要求。忒的惹人烦。”   穆少媛怔住。   先前没得手的时候,他并不是这个态度。不然的话,她也不会把心一横做出这样的事情。   穆少媛佯作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声音里不自觉地就带了指责,“大皇子这是不打算负责了?”   宋奉慎哼笑了声,“负责什么?谁能证明我今晚和你一起过?谁能证明和你做了这般事情的是我?说起来,你那丫鬟倒是机灵。”   他猛地回头,目光森然地盯着她,“你想让她半途找人过来捉奸?想的倒是不错。只可惜野心太大了些,让我恶心。”   穆少媛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为了不让人打断她的计划,她把也一切可能被人发现的机会都给断绝了。唯独留了一个丫鬟在半途中叫侯爷或是侯夫人来寻她,借机发现两个人在一起的事儿。谁知没等到他们来见,还把清白身子彻底地给丢了。   现下她才知道,安排的人早就被发现,根本就没能进行那一步计划。   穆少媛缓过神来,又急又气,上前去拉他手臂,声音开始哽咽:“大殿下,我一个姑娘家为你坏了名声,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姑娘家?我可没见谁家的姑娘像你这般不知廉耻。”宋奉慎甩开她的手,把衣带系好,看也不看身后那连衣裳都还没穿的女子一眼,大步而出。   走出门口后,他朝老太监点了点头。   老太监从怀里掏出几颗药丸,冲进屋内,在呆愣的穆少媛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把药丸硬塞进了她的嘴里。又在喉头的地方捏了几下,迫着她把药丸咽了下去。   大皇子在女色一事上不甚有定力,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偏他还有大野心,不能被一些旁枝末节的事情给打乱了脚步。   未免发生意外,省得被旁人作妖给坏了事,他命人把避子汤做成了药丸。每每兴致上来做出什么后,就让那女子吃下药丸。免得日后再生出什么纠葛。   今天顺水推舟发生的,也不过是个小小插曲罢了。   对宋奉慎来说算不得什么。   凉凉的药丸入喉入腹。穆少媛掩着嘴接连咳了很久方才停歇。透体的冷从肌肤上传入四肢百骸,她目光恍惚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早在参加宫宴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大皇子对玲珑的企图心。   所以谋算了这一切。   原想着凭借自己是侯府正儿八经小姐的身份,宋奉慎怎么也该给她个妾室的名分,日后生了孩子,说不得还能做个正儿八经的姨娘,再努力一些,更进一步也不是不敢想的。   哪知道对方居然是这样薄情寡义毫不在乎的人!   既是不能攀上大殿下,既是走到了这一步,往后的日子,还得继续谋划才行。不然的话,她现下这样的处境,恐怕更是难行。   穆少媛抹干净眼泪,把床单被罩一股脑地塞到角落,打算日后得空了过来处理。   然后到院子里打了点水,把脸上身上擦拭干净,重新穿戴好,深一步浅一步地朝外走去。   厅堂里,人们还在觥筹交错地高声笑谈。   院子里挂了灯,灯影中的青石板路显出阴阴的暗色。   穆少媛寒着脸走在上面,因着身体的痛楚而脚步发颤。   她软着腿脚步步艰难地往前走着,没多久,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呼唤:“前面可是二小姐?”   这声音有点耳熟,又有点陌生。   穆少媛一时间没记起是谁,神色冷淡地转回身去。却见个四十多岁矮胖的黑面男人走了过来。   这人她知道。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郜世良。   原本郜世良的面皮也没那么黑,小时候她隐约记得他还是比较白净的。后来长年没有节制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变差,脸色愈发难看。   听侯府的人悄悄议论,原也是找过大夫调养的。只是调养见效慢,他又没有停止那无节制的生活,这才使得脸色愈发难看不见好转。   现下看着这黑面男人,穆少媛暗暗告诉自己,对方乃国公府世子,身份尊贵。好歹挤出一个笑容,道:“见过世子爷。”   因为身体不适心情不好,她并没有福身行礼,只无礼地仅仅道了一声好。   偏她这副神色倔强身体柔弱的模样入了郜世良的眼。   定国公府和怀宁侯府一向关系不错。身为国公府世子,郜世良好歹得负责把国公府的贺礼送来。顺便依着礼数来拜见宾客中的几位长辈。   谁知就遇到了形单影只的穆少媛。   他不知这穆二小姐怎么了。只看到她纤细的腰肢扭摆不停,脚步发虚,看着楚楚可怜的样子尤其惹人怜爱。   郜世良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看到此情此景,怎能不上前来关切问候?   穆少媛本也知道他的性子。只是此人相貌不佳又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一看就是个不成气候的,所以未曾在他跟前特意露脸。   现在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大皇子府是不成了,穆少媛心念电转着,决定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于是没有拒绝郜世良的搀扶,反而在他手背上轻抚了一下。   “谢谢世子爷。”穆少媛柔声说着,双眼欲说还羞地朝他嗔了一眼。待他朝她望过来,方才把手抽出,娇声说道:“这儿那么多人,还请世子爷注意分寸。”   郜世良讷讷地说是。   穆少媛低头羞涩地笑了笑,努力让脚步看上去正常些,往屋里行去。   她那深一脚浅一脚的不自然模样,看在了郜世良的眼中,却是婷婷袅袅风姿绰约得很。不由多瞧了会儿,方才清清喉咙,一脸正色地进屋去给几位长辈请安。   ·   那天晚上看到穆少媛的事情,让玲珑颇为在意。也把事情告诉了傅氏。   不过傅氏现下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刚刚回来的儿子身上,能够去查看穆少媛所作所为的时间就少了许多。   过段时间没有打探出什么消息来,更何况大皇子府那边没有什么话传出来,这事儿最后就也不了了之。   只是听说穆少媛房里的一个丫鬟好似手脚不干净,被赶出了府去。发话的还不是穆少媛,而是她的嫡母二太太陆氏。好似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玲珑就也只能暂时把这些事儿搁下不提。只是吩咐了秋棠院和晩香院所有伺候的人,警醒着些,莫要让二小姐进来这里。免得对方再闹出点什么事儿来。   穆家三爷立下赫赫战功,得了皇上赞赏,重新振起怀宁侯府的声望。   如今朝中,四大武将世家郜、孟、沈、穆四足鼎立的情形复又重新确立起来。   原先观望的官员和世家,现下知晓有了穆三爷后怀宁侯府起码还能再振兴几十年。打定主意开始热络结交。   儿子争气,侯爷穆霖高兴得合不拢嘴。虽不至于来者不拒,但是遇到了夸赞穆承辂的宾客们,他也真舍不得拒绝。于是接连好多天里,穆霖都忙得团团转,与好友和同僚相聚,也和不住前来拜访的人们相见。   宾客既是前来,大都不是只来一个。时常带了妻儿同行。   玲珑知道,倘若是真心和侯府交好的,不会到了这个说话冒出来。但凡这突然就笑脸相迎的,哪个心里都有点小九九。   她不耐烦招呼这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平日都要上课就罢了,人在学堂里,那些人怎么折腾都和她没关系。可是好不容易到了休息的日子,明明打算歇息一下的,好些人还巴巴地跑来要和她攀关系。她可受不了这种热情。   于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休息日上午,玲珑把自己惯用的小东西收拾一通,坐着小马车跑到定国公府去了。   她时常往菖蒲苑来,倒也不用提前知会一声。飞翎卫们看到她后都开心得很,笑着把她往里迎。   长河正搬着一堆砖头往习武场去,半途看到了玲珑,扬声和她说:“爷去了宫里,不在家。小姐自己玩会儿吧。”   玲珑就问:“那七叔叔什么时候能回来?”   长河本想说,今日小姐休息不来国公府,七爷很可能就留宿卫所或者是宫里了。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一个爪子摸上了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止住了他的话头。   “七爷啊,”长海一手搭在长河的肩上,一手叉腰,笑眯眯地说:“小姐想让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就什么时候回来。”   玲珑笑道:“哪那么神了。”   “您还真别说,”长海一脸的正儿八经,“但凡小姐开口,那还真就能这么神。”   玲珑乐呵呵地往里走,不接这话。   长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把你脏蹄子拿开。”长河一脚踹在他的小腿,“没看见我搬砖呢?重。”   长海啧啧两声,“哟哟哟,断刀兄还怕搬砖?你这不行啊,功力下降了啊。”说着凑到长河跟前,朝着玲珑离开的方向指了指,“你说,我现在跑去爷跟前告诉他一声,小姐来找他了,能不能将功补过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眼力见”的关系,最近七爷时常派他去做盯梢的活儿。   那可是很费心力的,需要一动不动隐在暗处很久。有时候一天一夜都有可能。也就长汀他们几个专门负责这些的擅长些。对于长海来说,那简直就是苦熬。   长海叫苦不迭了好几天没有寻到解决办法,来找长河商量。   长河咂摸了下,摇摇头,“谁知道呢。”一步三晃地离开了。   暗骂了句真是日久见人心关键时刻就看出这小子不是个靠得住的了,长海愤愤地瞪了长河的背影几眼,思量许久后,最终快马加鞭去寻七爷。   虽然菖蒲苑这边也给玲珑置备了平时用的东西,可女儿家总有些自己用惯了的小物品。   平素玲珑休息时候在侯府就常用的。现下虽然挪了个地方,可她想着都是用顺手了的,今日有一整天的功夫要耗在这儿,索性一并带了来。   譬如她做挂饰用的各色丝绳。譬如,她串珠子用的针线。各种各样的小物件都有。   玲珑喜静,窝在屋子里摆弄小玩意儿就能消磨很久的时间。中途觉得有些累了,她走到院子外头闲逛,顺便舒展下.身子。   正巧遇到了长汀在种花。   瞧着瘦瘦高高的男人捏着个小花锄一本正经的模样,玲珑忽地想到一事,长汀好似是南地的人,于是陡然冒出了句问话:“你会种茶吗?”   长汀愣了愣,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难得地扭捏了下,嘿笑着说:“会一点。原先家中有种过,约莫还记得些。”   “那,如果我让人弄些茶树到庄子上,你能养得起来么?”玲珑问。   北方的土地和气候并不太适合茶树,出芽率估计很不乐观,而且口感味道如何也未可知。   只是玲珑考虑过,京城离晋地算不得太远,比起晋地和福建之间来,算是近得多了。   如果在京城能够种出好点的茶,传出名声,会不会也能吸引晋商?   或许东升茶庄的现东家也会过来。还有和那相关的许多的人……都有可能。   扈刚在福建开了个好头,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想要争取更多的机会,探听到当年更多的消息。   听了玲珑的话后,长汀认认真真地仔细琢磨了会儿,答道:“养成什么样子没法确定,只能试试看。而且出茶后的品质如何也保证不得。”   这些原也是玲珑想到过的,闻言笑道:“我就是想试试看。凑个你得闲的时候咱们商量下。”   长汀惯爱植物,这侍弄花草的事儿是他最喜欢的,闻言连忙答应下来。   玲珑见打算有了眉目,开心不已,也不回屋里闷着了,索性跟在长汀旁边忙碌着。   郜世修回到菖蒲苑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长汀闷头锄地撒种。   玲珑在旁边帮忙把土填到坑里去。   虽然身上手上沾了很多土,她却十分高兴,笑容灿烂夺目。   郜世修不忍心去打扰她的快乐,静等在院门旁,直到玲珑看到他后方才含笑过来,“玩累了么?要到午膳时间了,清洗下准备用膳。”   玲珑没料到他回来了,欣喜地站了起来。蹲太久了,腿麻,没站稳。幸好七叔叔快步过来扶住,这才没有跌到。   由七叔叔扶着在院子里走了会儿,玲珑好歹是缓过劲儿来了。   郜世修就吩咐人去摆膳。   趁着七叔叔不在跟前,玲珑跑到院子里悄声问长汀:“刚才七叔叔过来的时候,你肯定早就发现了。怎么不和我说声?”   长汀擅长追踪和暗杀。   有人来到了院门口那儿,而且还站了那么长时间,他不可能不知道。   长汀一脸无辜地看着玲珑,“小姐没有说要提醒你啊。我想着爷镇日里来来回回的,不差那么一次,就没多嘴。”   玲珑无奈地直想叹气。   刚才自己灰头土脸丑兮兮的样子也不知道被七叔叔看去了多少。   饭菜摆好,郜世修唤了玲珑进屋用膳。   桌上的食物散发着浓郁香气,玲珑这才发觉自己来来回回地“忙碌”了一上午,已经饿了。忙净过手后坐到了桌前。   无论她怎么吃,碗里的饭菜都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   因为有七叔叔在旁边帮忙添饭夹菜。   玲珑抬眼去看,便发现郜世修并未用膳,而是一直忙碌着照顾她,静静地看着她吃。   这让玲珑没来由地就想到了那一天晚上赏月。   那时候七叔叔也是这样只看着她,连那些花儿都不搭理。   玲珑眨眨眼,忽地想起一件事,奇道:“七叔叔,那天你想说的是什么?”   郜世修忙着给她剔鱼刺,顺口问:“哪天。”   “就是赏月那天啊。”玲珑提醒道:“我还拿了花问你,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来着。”   修长的指顿了顿,郜世修道:“忘记了。”   玲珑不信,咬着筷子质疑地看着他:“听闻郜状元天资过人过目不忘,怎的自己想到的话语却还能记不得的?”   郜世修把她口中的筷子抽出,把没了刺儿的鱼肉塞进她的口中,微笑道:“想忘便忘。你能奈我何?”   玲珑谴责地指着他,咬着香喷喷嫩嫩的鱼肉,含糊不清地控诉:“七叔叔耍赖!”   郜世修不还口,低低笑着,静静地看她,神色柔和且温暖。   其实那天他想说的是,莫说这朵花了,便是这天底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也不及她万分之一的好看。   只不过他思量过后,终是没有说给她听而已。 第50章   季节更替时, 最容易生病。   本已经到了夏日, 也已经接连热了很多天。可是某天晚上,明明没有下雨, 也没见有很多云,天气却骤然转冷。   谁也没料到会突然来这么一遭。大家本就习惯了连日开窗睡觉,猝不及防下,许多人病倒在床。   其中就包括了郜太后。   太后年逾古稀, 已近耄耋之年,岁数大了, 经不起这样一个折腾。病倒在床后, 太医轮番看诊。进进出出几十次了, 依然不见起色。到了那天晚上,老人家就发起了热, 高烧不退。   太医们束手无策。   郜家和穆家的长辈们去宫中探望,回来的时候人人面带忧色。   傅氏这次也进了宫。   玲珑悄悄去秋棠院问姑母, 太后娘娘怎么样了。   傅氏没有多说什么, 只疲惫地摇了摇头, 揉着眉心,一声声沉沉地叹息着。   回到晩香院,玲珑发了好半晌的呆。   她一夜未睡, 第二天天不亮就收拾齐整, 用过早膳后急急赶往宫里去。   看到床上老人虚弱的模样, 玲珑扑倒床前泣不成声。   郜太后待她极好。   虽然叫一声表祖母, 却是跟亲祖母似的那种好。   握着老人家干瘦的手, 玲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点也不愿离开,最终还是郜世修抱着她把她从太后的床前带走。   “七叔叔太坏了。”玲珑又踢又喊也没能挣扎出他有力的怀抱,哽咽着说:“我就是想多陪陪太后娘娘。”   “我知道。”郜世修温声说道。   他知道这丫头经历过至亲的去世后,最怕的便是亲人的离开。   太后素来硬朗,多年没生过大病。现下突然这般模样,小丫头也是担心狠了,所以才会这样失态。   郜世修心疼得紧,让人打来水后,关上房门,拿出帕子沾了温水给她擦脸。”   他的动作很轻柔。   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暖暖的很舒服。加上七叔叔那些话语,玲珑渐渐平静下来。   左右没有旁人在。玲珑拉了七叔叔的大手,恳切说道:“七叔叔,我想陪着太后娘娘。”   “陪着?”郜世修眉心轻蹙。   “嗯。我想陪着她。”玲珑看到了,太医说伤寒会传染,所以太后身边只有伺候的宫人和太医在,就算是皇子或者皇孙前来探望,也不能近到床边,只能远远站着。   她还记得,四年前自己在静安宫住着的时候突然生病。   太后毫不避讳,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脊背叫着乖囡囡,然后抱着她哄她入睡。   现下太后病了,她不想太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没有亲人陪着。   郜世修不同意。   “这太危险。”他道:“风寒会传染,你若是病了——”   话到一半,他却再也说不下去。   只因小丫头此刻看过来的眼神里,除了哀伤,还有失望。   “我知道。”玲珑说,“我知道会传染。可是不一定,对吧。再说了,就算能够传染,我这个年纪也好得快。就算会传染,我也能陪着病中的祖母,不是吗。”   她声声哀切,拉着他的手,指尖都在颤抖。   郜世修嗓子发堵。   明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强硬一些,不该答应。可他还是忍不住点了头。   玲珑开心极了。眼角带着泪,拉着他的手高兴地晃啊晃。   郜世修突然说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玲珑怔了下。   郜世修顺势把她半揽在怀中,和她一起到旁边落了座。看她坐好,方才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两日晚上,你若想歇在静安宫的话,莫要带香囊和荷包。”   玲珑愣了愣。   好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七叔叔竟是让她用身上的香气去试图帮忙治疗郜太后。   她腾地下站了起来,连连摇头。   “不行。”思及儿时父母亲的忠告,她紧张地往旁边退着,“不行。万一这次生出什么旁的事情来,该怎么办。不行,这不行。”   玲珑口中的“旁的事情”,便是父母亲告诉过她的,香气虽然有可能治病,却也有可能会生出事端、对人造成伤害。   万一这次是起反效果、害了太后娘娘呢?   那可使不得!   玲珑惶惑地连连退后。   脚后跟碰到了硬硬的凉凉的墙壁,已经退无可退后,她四顾看着,打算换个方向夺门而出。   谁知只是做了打算还没来得及实施,眼前一暗,身体骤然发暖,她已经被人轻轻抱在了怀中。   周围是熟悉的淡淡茶香和墨香。   玲珑放松身体,倚靠在郜世修的怀中,顿了顿,探手搂住他劲瘦的腰身。而后窝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七叔叔。”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我怕会出事。我怕会害了太后。”   “我知道。”郜世修轻抚她的脊背,让她慢慢放松,“可我相信,你这个一定不会害人。一定会救了太后。”   而且,那香气最起码应该可以保护她。   只希望上天莫要负了她的一片孝心,让她有自身香气的庇护,可以安然无恙。   旁人说出那样不会害人的话,玲珑会觉得那不过是安慰她的空话罢了。   可是从七叔叔的口中说出,却有着让她也说不上来的可信的力量。   在郜世修的轻声宽慰中,玲珑渐渐平复了些。   许久后,终是点了头。   “皇上那边怎么办?”玲珑拉着七叔叔的衣袖,小小声地问。   这件事如果要做的话,必须得经过皇上的同意。倘若陛下不同意,再多的打算都没用。   郜世修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轻声道:“我来安排。你只管放心就是。”   当天下午,在指挥使大人的坚持和安排下,郜太后的屋里多放了一张榻。   自这天晚上开始,长乐郡主住在了太后的屋里,睡在那张榻上。晚间由长乐郡主亲自照顾太后,旁人不得插手。   因为有顾妈妈、冬菱和锦绣随侍在侧,另还有庄嬷嬷在外间看顾着,不会误了吃汤药,倒也没甚大碍。   即便皇上也说了,长乐这是尽孝之举,还是有许多人觉得这样做的太过。   不过,反对的话语声都被皇上给压了下去。   “太医没有开出有效的药来,朕和太子又忙着朝中诸事无法在太后跟前尽孝。”皇上道,“长乐和太后一向感情至深,如今她代朕和太子去太后照料,有何不可?”   也曾有人提议,不如让皇后娘娘代替皇上守在太后床边。   靖德帝想想沈家和郜家的关系,没有答应这个请求。反而坚持着让玲珑住在了静安宫。   一来皇上因为信任郜七爷,所以支持郜七爷的决定。   二来,太医在他跟前表示过,太后年事已高,这一次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他们也无能为力。   既然太医都说了无能为力,靖德帝宁愿期盼着长乐郡主的一片至诚孝心能够感动上天,让太后能够熬过这一次的难关。   想到长乐的真情实意,再想到宫中除了太子外,诸多子辈孙辈那假惺惺的悲伤,靖德帝忍不住叹了口气。   都说皇宫之中亲情淡漠。   果然如此。   靖德帝本还不是特别放心,每每白天晚上的时候,没事儿就会去太后宫里看看。   结果当天晚上,他站在窗边,让庄嬷嬷稍微打开一点点缝隙,远远看到长乐郡主居然不顾太后身染重病,直接和太后同榻而眠。   靖德帝不禁动容。   太后染的是风寒。人人都唯恐被传染,长乐却毫不避讳。是真真正正想要照顾太后,并非是虚言。   这让靖德帝对玲珑亲近了许多,也愈发相信,郜七爷果然没有妄言。不管太后最后能不能好,最起码长乐郡主一片赤诚之心是实打实的。   后来白日里得空时候,靖德帝也会去静安宫探望太后。   每每到的时候,他都会发现长乐郡主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写写画画。仔细一瞧,原来是抄佛经,祈求太后健康平安。   靖德帝赞赏地点点头,病没有多说什么。   郜世修也没料到玲珑会坚持和太后睡在一处。其实,他也怕玲珑被传染疾病。所以只让小姑娘歇在太后屋子里,还让玲珑晚上的时候把香囊和荷包摘了,保护她自己。   谁知……   最终,指挥使大人只能叹息着,命人给这丫头多准备些汤药,免得他提心吊胆担心她。   出人意料的是,不知是不是长乐郡主的孝心感动了上苍,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的病症,结果却奇异般地开始消退,太后在慢慢地痊愈。   初时高热没退,但是太后已经从昏迷中醒来。   两日后,高热不见,太后已经能够坐起身吃点粥。   五六天过去,太后已经可以由宫人们搀着下地行走了。   大概一个月过去,太后已然康复,静安宫里复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靖德帝大喜,为太后的病愈而大赦天下。   就在这个时候,大皇子宋奉慎提议,既是要庆祝,不若加开恩科,以示皇恩。   皇上准奏。   这年恩科设在了冬初,具体时日还未定下。   ·   玲珑在宫里住了好一段时间,得闲了出宫回家住,方才有空和友人们相聚。   徐太太黄氏得知她回侯府了,头个下了帖子邀请她到家里玩。   两人脾性相投,都是喜茶之人,斟茶,品茶,又拿了些书册看着讨论着,虽没有什么太多花样儿,玩得却很开心。   看书看累了后黄氏让人设了差点在屋子里,两人边品茶吃果子,边闲聊。   不知怎的,就说到了大赦天下又加开恩科的事儿上。   玲珑没料到黄氏居然对开恩科那么上心,笑问道:“这种事儿你也要掺和一下不成?”   她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没料到,黄氏居然点了头。   “是啊。”黄氏剥着瓜子壳儿,声量稍微压低,“要知道,开恩科时会有大批学子进京。若是多备些好茶,说不得就能大赚一笔。”   玲珑听得眼睛一亮,“有道理!还是你有心!”   黄氏看她这样毫不遮掩的样子,忍俊不禁。连瓜子都忘记吃了,看着她直笑。   “不是有心无心。”黄氏道:“原先在福建的时候,认识一些家中有茶园的人。和他们走得近了,自然知道一些其中的道道。”   这话提醒了玲珑。   她侧头问黄氏:“你原先在福建那么多年,认识许多茶商?”   “其实,茶商并不多。”黄氏轻声道:“不过有好茶和好茶园的人家,倒是稍微知晓一些。”   黄氏是水师提督之妻,身份尊贵。寻常商贾等闲见不到她。   不过,能够多识得一些“有好茶的人家”也不错。更何况徐太太认识的那些人家,手中的茶肯定不是一般的好。   结识这些人的话,往后多进好茶,生意能够好许多不说,扈刚他们说不定也能多探听到一些消息。   玲珑眼巴巴地看着黄氏。   黄氏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说实话,黄氏一向口严。若非本就打好了主意要给玲珑牵线的话,她原本就不会提这些事儿。   不过这姑娘期盼的样子很有意思,大眼睛凉凉的水汪汪的,瞧着就跟那些萌萌的可爱小动物一样,很是惹人怜爱,又让人忍不住生出逗她的意愿。   黄氏佯作不知,欣赏了半晌玲珑这模样后,方才噗嗤一下禁不住笑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就帮你一回。只是话我可提前放在这儿了。喝茶我行,做生意我可不成。牵个线后,往后的路子怎么走,你得自己掂量着来。”   她说的是实话。只不过太过直白,显得不近人情而已。   但玲珑知道黄氏这是特意提前说了的,为的就是不想往后两人间生出矛盾,于是笑道:“你肯介绍人与我认识,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需要再帮忙其他?再说了,做生意这事儿,你想帮忙,我也不敢让你帮忙呢。”   这就是在玩笑说黄氏做生意不行了。   黄氏哭笑不得,佯怒去拍她。   玲珑侧身而走逃了去。结果一个不小心,碰翻了桌上装瓜子的碟子。瓜子哗啦啦散落在地,吓了两人一跳。   黄氏就喊着让她赔瓜子。   玲珑不肯,黄氏就追着她出了屋子。   张妈妈让人收拾着地上的瓜子,望向院子里头正追赶着的黄氏,不禁嗔道:“多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计较。”   见黄氏面上满是愉悦笑容,张妈妈舒了口气,不由得跟着也笑了起来。   ·   穆承辂归家多日,每日里忙着继续习武,监督和教授下属武艺。又要见皇上、见同僚,参加宴请,忙得不可开交。   倒是在家的时候少了些。   对此傅氏颇为无奈。   眼看着穆承辂不知何时又要回到边关去,她凑了时间和侯爷穆霖商议,“要不,咱们把玲珑和老三的事儿尽快定下来吧。”   穆霖也有此意。   男人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更何况现在穆承辂的年纪不小了,旁人像他这样的年纪,早已儿女满地跑。现下他却还是孤身一人。   “不过,这事儿总得问问七爷的意思。”穆霖虽然对自己的儿子很有信心,却也不得不提前把话和郜七爷说起,毕竟玲珑是七爷救下的,“待我和他商议过再说。”   郜七爷近日不在京城。   穆霖等了约莫半个多月方才请到人。   听到小厮说七爷来了,穆霖赶忙出屋相迎。远远看着那高大英挺的男人,穆霖暗自赞叹。世上男儿,似指挥使大人这般果决睿智的甚少,似指挥使大人这般相貌气度的更是未曾见过。   想到郜七爷也不过比穆承辂大一岁而已,穆霖不禁怔了怔。见七爷往这边行来,赶忙迎了过去,把人请进屋里。   前些日子玲珑歇在宫里,郜世修不放心她,未曾离开过京城半步。许多需要出京办的差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这几天在外,刚刚回来就被请到侯府。他跟本来不及细思穆霖所为何事。   进屋上了茶后,郜世修刚刚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就听对面穆霖说道:“七爷觉得犬子如何?”说着比划了个数字三,“承辂。”   郜世修沉吟道:“沉稳干练,可造之材。”   “那七爷可放心把玲珑交给犬子?”   郜世修拿着茶盏的手瞬间捏紧,声音淡淡,“这话怎么说。”   他神色十分平静,穆霖没有发现异状,继续乐呵呵地说:“我有心促成好事,只是这事儿还得和七爷商议一番。所以还没定下来。”   穆霖也是习武之人,说话较为直接。   谁知指挥使大人比他还要直接。   “既然还没定下来,那就无需定了。”郜世修语气清冷地说着,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我还有事。若是侯爷不急的话,此事稍后再议。”   商议亲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   就算郜七爷现下没有同意,穆霖也不觉得有甚不妥,把人送出了屋去。   郜世修立在穆家,兜兜转转了几步后,终是按捺不住,问了玲珑的所在后,脚步一转去寻她。   他的步子难得地有些急促,失了稳重。   其实,总有念头不时地冒出来,告诉他,若他肯的话她一定能守在他身边一辈子。   可有些事情,终是不能强迫或者是用权势来逼压。这是他疼在心里的女孩儿。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得。   他怎能在她尚还懵懂的时候便替她做了这样重要的决定?   郜世修生来尊贵,又天资过人无往不利,从小便是强势的性子。   唯独在她跟前,从不施加分毫压力,半点都舍不得让她受了委屈。   心情烦躁地快步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远远地望见了她。   不等郜世修开口,玲珑已然朝他挥手笑道:“七叔叔?你怎么来了?刚才听人说你去寻了侯爷,我还想着能不能见到你。可巧你就来了。”   看着眼前少女明媚的笑容,郜世修也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难得的踌躇,难得的犹豫。许久后,终是打算从她那里寻点苗头。   玲珑向前走着。   他就快步跟了上去。   “丫头。”郜世修轻唤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低,压得很沉,即便细细去辨,也觉察不出其中被刻意压制的那些忐忑,“我有事问你。你要坦诚答我。”   因他遮掩的好,玲珑并未发觉有甚不对。   她停下步子,回头望过来,双手负在背后,边倒退着走,边抬眸笑看他,“七叔叔只管说就是。我有什么不是与你坦诚相告的?你直接问就可以了。何至于再特意征询我的意见?”   现下走到了一段石子路。   郜世修生怕她这样容易跌倒,赶忙到她身边轻握住她的手。   很久之后,手心都开始出了汗,他方才慢慢开口:“你觉得穆承辂此人如何。”   “很好啊。”玲珑想也不想地答道。   “怎样的好?”生怕这丫头太傻听不明白,他刻意提点,“你若是和他永远一同生活,可还过得下去?”   “自然过得下去。”玲珑说得理所当然。   郜世修呼吸骤然停住。   玲珑没留意到,继续说:“……因为他是我哥啊。往常是在边关倒罢了。现在既然回来了,还不是日日相见一直一起生活么。”   郜世修没料到她居然给领会错了,无奈地抬指叩了下她额头,叹道:“你好歹也想清楚了再答。”   骤然的一紧张,又骤然的一放松,饶是素来镇定的指挥使大人,也有些承受不住。   郜世修缓了半晌方才又问:“你觉得他和我相比,哪个更好相处。”   “你们何至于比来比去的。”玲珑笑说,“他是我兄长,您是七叔叔,都是亲人,都好相处。再说了,七叔叔是长辈,素来让着我们,又不会生出矛盾。你这话问得可是奇怪得很。”   她说得坦诚且毫无保留。   郜世修明知她对他的看重,明知在她心中只有他最重要,此刻却是内心起了波澜。   听得话语中的“长辈”二字,再细细咂摸半晌……   那个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了。 第51章   过了六月, 天气依然炎热。   因着冬日的恩科, 又有大批士子陆续入京赶考,提前定下旅店,边认真复习课业, 边在京中拜访有名望的大人, 意图拜在门下, 为日后仕途的顺遂提前做努力。   对此, 酒楼和旅店的东家们都开心不已。又到了可以大笔赚进银子的时期。   玲珑虽然是开茶铺的, 却也十分高兴。   品茗阁的茶好,素来注重品质, 接待客人们的时候也很耐心仔细,渐渐的名声也起来不少。   现下京城里的外地人多了起来, 闻名来品茗阁买茶的自然也增加了。   更何况, 酒楼日日都要用去许多茶, 因着恩科开得突然, 他们并未提前积攒够量, 临时再订又来不及, 所以只能就近购置。   生意最好的酒楼, 自然购置的茶叶也要品质够佳。不然客人们尝出茶是劣质的,会损了他们的名声。   品茗阁因着口碑和品质好,所以成了这些酒楼青睐的进茶来源。巧的是前段时间扈刚他们刚送了一批茶过来, 没多久, 他们又让金玉镖局押送了一大批进京。刚好赶上了这股酒楼买茶的风潮。   一时间, 大笔银钱滚滚而来。   玲珑开心得合不拢嘴。就连在族学上课的时候, 都是心情愉悦,走路带飘的。   宋繁时来看她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她那走路都带风的模样。   宋繁时忍不住啧啧说道:“瞧你那点出息。小舅公每年给你的那些银子可是比这多得多。你赚的这些,顶多算个零头。还能这样高兴?”   他口中的小舅公,便是玲珑的七叔叔了。   玲珑丝毫都不被打击到,乐呵呵地说:“你这样养在深宫的人是无法体会到这种乐趣的。”又神秘莫测地笑笑,“就算你想体会一把,也没机会不是?”   身为正宫嫡出根正苗红的嫡长皇孙,宋繁时是不可能在宫外自力更生赚钱的。   玲珑这分明就是故意刺激他。   若是以往,宋繁时少不得要顶她几句。   不过现下看着眼前少女那双眸灵动的促狭模样,他反倒是心情好得很,勾唇笑笑,“嗯。是没机会。不若这样。”   他思量着说:“你多赚钱,有了银子,往后我出宫来看你的时候,你请我吃饭。”   吃饭才花几个钱?   就算是在京城最贵的福至酒楼里点满一桌子菜,玲珑现下一天赚的银子也是绰绰有余得很。   “好啊。”玲珑相当爽快地答应下来,不过又有了个主意:“小五啊,这样吧,你喊一声我表姑姑,我就请你在福至酒楼连吃十天,怎么样?”   她觉得自己可大方了。   在福至酒楼连吃十天啊!   这么多银子都可以买一大箩筐的鲜花来做茶了。   谁知那臭小子一点都不领情。   宋繁时顿时黑了脸,一改刚才的温和大度模样,冷飕飕地说:“小丫头片子,花个几两银子就想攀到我头上?你想得美。”   斟酌了下,和她同吃那么多天的机会放过有些可惜,宋繁时话锋一转,又道:“不若这样,我请你在东宫大吃大喝十天,分文不收你的,还送你满池的鲜荷花做茶。如何?”   玲珑考虑了很久,自己怕是没有十天的功夫连续住进去。上次在宫里一个多月,落下的功课都还没补全呢。   再说了,满池的荷花不算什么。   她如果想要的话,七叔叔能把整个京城的荷花翻腾出来送到她的跟前。   于是玲珑摇头婉拒了。   宋繁时不甘心,思量了下又道:“左右你答应请我吃饭。不在福至酒楼,在旁的地方也可以。或者在福至酒楼九次,其余时候换旁处。”   这显然就是在卡玲珑那“十次叫表姑姑”的话了。   玲珑又好气又好笑,横了他一眼,凑到他跟前低声怨道:“堂堂皇孙,这样欺负人,好意思?”   离得近了,她澄澈的双眸显得更为明亮,也更为动人。   夏日暖风的吹拂下,宋繁时脸微不可见地红了红。   “好意思。”他道,“长乐郡主都敢明目张胆坑我了。我为何不坑回去。”   玲珑啧啧地叹人心不古。   宋繁时静静地看着她好半晌,方才笑着说道:“定好了啊。最近我有空了就出来寻你。你可不许耍赖。”   玲珑忽地想起来一件事,冷不丁蹦出来一句:“早先你娘不是给你寻亲事呢么?怎么没动静了。如果有人管管你,是不是就不会闲得到处乱跑了。”   还没事就来她这儿找茬子。   听到玲珑提起这个,宋繁时是真的暴躁了,气呼呼地说:“你没事儿提这晦气的做什么。”   说罢,拂袖而去。   留下玲珑暗自感叹不已。   ——现在的小男孩儿啊,是愈发难伺候了。   瞧这脾气大的。   跟她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似的。   ·   大批士子入京,影响到的不只是京城店家的生意。高门大户中对此也颇为重视。   怀宁侯府里,世子爷穆承轩和妻子蒋氏商议,要不要趁此机会拉拢一些有才之士到身边来。   他也曾想过和父亲或者是岳父商议此事。可怀宁侯府是武将之家,刻意拉拢文人的话,好似不太妥当。思来想去,他便寻了妻子来商议这事儿。   蒋氏倒是对此不甚在意。   她和侯夫人傅氏没事儿时闲聊过几句,隐约知道侯爷不爱和文人走得太近,就道:“你别多想这些了。有这个功夫,不如赶紧多教教孩子,和他多谈谈心。看这日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整天光练武,不顾别的。”   说来也怪。   不知是不是郜七爷“带了个好头”的关系,现下京中许多适婚少年都还没有定亲。   譬如五皇孙。譬如傅家四少爷傅清言,譬如穆家三爷穆承辂。现在还有个他们俩那不着调的儿子穆少宁。   原先蒋氏还担心少宁喜欢玲珑。   家里人都隐约看出了点苗头,侯夫人怕是把玲珑留给自家儿子呢。所以蒋氏担心少宁满腔热血扑了个空。   现下再看,才发现好似不是这样。穆少宁对玲珑不是那般的心思。   可是儿子为什么死活不肯答应定亲,她也没有个头绪,只能找了穆承轩来商议。   穆承轩心里惦记着士子的事情,心思不在上头。   虽然蒋氏说了最好不和士子相交,但他总觉得自家里头,三弟有了军功能撑起家业了,二弟穆承轲日日苦读发誓要赚个功名回来。偏他身为世子还一事无成,心里着实烦躁的很。   现下穆承轩听了蒋氏的话后,随口说道:“我哪里知道少宁的事情?这些不是你们女人做主的事儿吗。你看着办就好。”   蒋氏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得了个准信后,也不和他多扯了,稍晚些直接去了侯夫人的房里商议这事儿。   傅氏和蒋氏在房里商议穆少宁终身大事的时候,玲珑却是不在家中。   这天恰逢她休息,所以一大早就赶去了品茗阁处理事务,顺便和魏风一起对对账,再与程九商议一下这些时候新茶的售卖打算。   另外她还想着要不要再开一家茶铺。   当时和长汀说好了,要试着开始种茶。这样一来,试出的这些品种怕是不好在品茗阁中售卖。她思量着这段时间留意一下周围的店铺。若是有地段好的铺面,就赶紧盘下来,平时无事了修葺一番。   因着这次试着种植的茶树中,除了一批小茶树苗之外,她还打算再买一批刚刚成年的植株。   倘若成年植株成活率高,种下的新茶能够出芽不错的话,到时候茶叶出了,店铺已经修葺妥当,说不定就能试着卖一些,看看顾客们的反响如何。   若想吸引晋商的话,没有点自己特别的东西是不成的。单独打出一个茶号,专卖京城植株产出的茶叶,如果效果不错的话,许是能行。   连这新店的名字都已经想好了,清茗斋。和品茗阁一看便知是出自同一家,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   玲珑暗自盘算着,一路坐车到了品茗阁。   刚进店内,就听到熟悉的赞叹声:“好茶,好茶。真是好茶。”   这简短和质朴的形容让玲珑忍俊不禁。   旁边冬菱打了帘子,玲珑迈步而入,笑道:“堂堂郜家小姐,这词语倒是匮乏得很。半晌竟是说了同样的几个字,也不知是不是族学里的先生没教好,学的词句不多?”   听到好友这番话,郜心兰当即放下了茶盏,斜挑着眼睛看过来,“我倒是刚知道,傅四小姐会的词句多,损起人来居然一套套的。”   俩好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片刻后俱都笑了。   玲珑走到桌边拉着郜心兰的手,“你怎的来了?我还想着今儿你也陪五太太,怕是见不到你的。”   “原本也是陪着我娘的。”郜心兰在这里也不客气,跟自家似的,喊了伙计让人添茶,又与玲珑道,“只不过刚才在酒楼,遇到了奇景,我想着和你说,就到你这儿一趟来寻。”   玲珑无事的时候,不是在菖蒲苑,就是在品茗阁。   今儿一早出来的时候,郜心兰特意问过一句,知道郜七爷不在府里,她便思量着玲珑肯定不会来国公府。所以想寻玲珑的时候直接到了品茗阁。   “什么奇景?”玲珑问。   “福至酒楼里有个很厉害的士子,姓乔的,好像叫乔玉什么……”   “乔玉哲?”魏风突然探头,打断了郜心兰的话。   郜心兰指着他道:“对!乔玉哲,就这个名字。”又转向玲珑,“这个人厉害得很,也傲气得很。好似是之前,口出狂言。不知怎么,惹到了旁的店中顾客,十几个士子与他对诗。结果呢?他愣是赢了!字句俱佳,意境甚好。酒楼里的所有顾客做评判,人人都说其他那十几个人的都比不过他。”   说到最后的时候,郜心兰眼睛亮亮的,满是赞叹。   玲珑抿着嘴笑,“这就算奇景了?”   若是七叔叔出马,肯定比这个乔什么还要厉害。所以,她是真没觉得这有甚值得赞叹的。   不等郜心兰答话,魏风在旁嘿嘿地搓了搓手,“光是才华过人当然不算奇了。可是这乔公子啊,我当初在福建就曾和他遇到过。那相貌,那气度,可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年岁也不大,二十多的样子。”   他凑到玲珑身侧,笑道:“所以啊,小姑娘们觉得他好,也是理所当然。”   不怪魏风特意解说这么一句。   他们品茗阁的人早就发现了,小姑娘们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开始留意相貌好家世好才学好的儿郎们。   即便是郜五爷的女儿,也未能幸免。   这不一定就是动了什么心思,单单是因为到了那个年纪,所以豆蔻年华的女儿们开始朦胧懂得了一些事情。   只他们这位小东家长乐郡主……   什么旁的心思都没有。   一心只知道多赚银子多卖茶。   再加上有个什么都为她打点妥当的郜七爷在,她就连终身大事都没操心过。   每每想到这点,魏风和程九他们就非常无奈。有心想提点她几句,可她七窍玲珑的心思偏偏少了这么一窍,他们也没辙。   刚刚魏风这话声音不算低。   郜心兰红了脸,气得转身过去不搭理他。   冬菱赶忙上了茶点过去,劝道:“郜小姐莫和他计较。他一个跑江湖的粗人,不懂得分寸,说话不经脑子,您别介意。”   魏风挠挠头,也觉得自己为了小东家说话好像过头了些,赶紧将功补过进内院捧了些好茶出来。   “郜小姐尝尝这茶,”魏风歉然又小心翼翼,“这些可是刚运来的。咱们品茗阁的茶比旁人家到的都要快,您跟前的是最新最早的一批。”   魏风是金玉镖局少主,在程九的“胁迫”下来了品茗阁做账房先生。   自他来后,所有品茗阁的茶都由金玉镖局来押送,安全且快速,从未出过岔子。   这是魏风相当自得的事情。   郜心兰并不知道程九和魏风的身份,只当他是个看账的。   不过,她时常来品茗阁,一早就瞧出了魏风的心思不坏,只不过偶尔嘴欠。如今对方肯主动认错,郜心兰又不是咄咄逼人的脾气,就勉为其难地把茶收下了。   初时还不觉得,打开纸包细看后,郜心兰惊奇地叹道:“这还真是顶好的。”   “可不是。”玲珑笑着,让人把泡茶的茶具拿来,“我给你斟一杯。你品一品就知道了。”又唤了魏风来打下手,“魏少爷,你自个儿惹恼了郜小姐,可得出点力来赔罪。”   魏风蔫蔫地点头,挽了袖子在她帮忙,帮忙递水递布巾。   冬菱悄悄和魏风说:“活该!”   魏风瞪她。   郜心兰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和玲珑道:“刚才的事儿其实还没完。别看那乔玉哲厉害得很,却也有人不输他。有人说,倘若是江南方家的方德政也在的话,乔公子能不能赢还难说。”   玲珑刚刚把茶斟上,听了这话后不由手抖。察觉情绪不对想要收手,指尖却不小心勾到了茶盏边缘。   茶盏顿翻。   热水瞬间洒了出来,   斟茶的水不是沸得顶厉害的,而是比沸水温度略低。可即便如此,玲珑白皙的手背上还是立刻红了一大片,艳艳的让人心惊。   饶是冬菱素来镇定,见状也不由得惊呼一声,赶忙让人去拿伤药。   玲珑却顾不上自己的手。   她一把抓住郜心兰的手腕,轻声地小心问:“你是说,方家有人来参加恩科了?”   郜心兰担忧她的伤势,不住说着“你小心点别蹭到手背”,缓了一缓方才记起来玲珑的问话,答道:“是啊。方家来了人。好像是叫方德政的一个。”   玲珑双手忽地无力垂下,喃喃地“哦”了声。   程九在旁抱胸倚靠在桌案旁,看着玲珑,问:“你听说过这个方德政?”   玲珑脸色惨白,摇摇头,“没听说过方德政。只听说过方家,还有。”她深吸口气,顿了顿,垂眸道:“……还有方博林方大人。”   其实方德政,她当然听过这个名字,也当然知道他。   江南方家旁支之孙,算是鸿儒方博林的远房侄儿。   自小聪慧,学识甚好。   算算他的年龄,也确实是到了参加春闱的时候。   偶然听到和方家有关的人、有关的消息,玲珑有些缓不过神,愣愣地坐着,脑中空白一片。   郜心兰急得满头大汗,和冬菱一块儿着急地给玲珑包扎手背。   程九细观玲珑神色,不由眉心蹙紧。   方博林的大名,他也曾听闻过。为人儒雅博学,很得太子青睐,可惜未曾见过。只听说好些年前他在晋中做官的时候,被流寇做害。   满门皆亡。   想到方家惨状,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小姐这般失态。怕是太子和郜七爷和她说起过方家死去的情形,她才会这样紧张无措吧。   程九顿觉刚才心中闪过的刹那怪异感觉是想多了,哂然笑笑,不再多思,赶忙回房去拿上好的伤药。   因为玲珑的受伤,今天的行程被取消。没多久,她就坐车回了怀宁侯府。   傅氏和蒋氏不在家中。不过,穆承辂倒是在。   听闻玲珑伤到了手,穆承辂片刻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地从习武场回来,快速冲澡换了件衣裳就往晩香院里来。   玲珑正非常无聊地听顾妈妈念叨有伤时候什么东西不能吃呢,便听丫鬟来禀,说是三爷过来了。   穆承辂住在外院,平常除了给傅氏请安,甚少过来内宅。   不过,他每每过来见傅氏的时候,若是玲珑也在家中,就一定会顺便过来探望玲珑。   玲珑和这个哥哥感情很好。   现下听闻他来了,玲珑甚是高兴,忙让人把他请了进来。   不多时,高壮男人撩了帘子进屋。   因为刚刚洗过澡,他头上的水汽还没能完全散去,半干不湿地用玉冠绾着,发端犹还在滴水。   玲珑忙让人拿干布巾来,遣了顾妈妈给他擦拭头发,“三哥怎的这样就出门了?好歹擦仔细了再说。”   顾妈妈拿着布巾上前,却被穆承辂抬手止住。   “没事。天热,一会儿就干了。”穆承辂垂眼看着玲珑,目光凝在她包裹的手上,问:“怎么回事?”   玲珑这才知道,三哥这样急急地赶过来是听说了她伤到的事情,忙道:“无碍。就是被茶水烫着了。”   “重不重?”穆承辂说:“我看看。”又掏出了个小瓷瓶,“我这儿有很好的药,是军中常备的。等下给你换上。”   锦绣道:“小姐这儿还有上好的伤药,用了不留疤痕。是七爷让人送来的,每年都拿一瓶来,以备不时之需。要不换那个?”   其实玲珑回来后就打算换上这种药。程九那儿的虽好,却比不得七叔叔给的这个。   穆承辂闻言也不多言,只点点头,“好。”   不一会儿,锦绣把伤药取了来。   穆承辂却是不准旁人动手。他亲自给玲珑解开绷带,换上新药。   男人的手很宽大,因着长年在南疆边关,晒得皮肤黝黑。指节分明,手心里是厚厚的粗粗的茧。   动作却很温和。轻柔地避开了伤处,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把绷带缠上,不会太紧,不会太松刚刚好。   “这些天莫要沾水,有什么事情都让丫鬟来做。”看一切妥当,穆承辂并不多待,只是临走前一遍遍叮嘱,“若是有什么事情,让人去找我。难受了不要抓挠,让她们来寻我,我帮你看看。伤口愈合的时候尤其不舒服,你要忍着点。不然的话再好的药也会落疤。”   穆三爷素来沉默寡言。   这样唠唠叨叨,已然难得。   玲珑笑着说:“好,一切听三哥的。”   穆承辂露出个微笑,点点头。想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站着看了她一会儿,方才离开。   ·   想到自己不过是不小心烫了手,却害得三哥特意过来一趟,耽搁了他的习武,玲珑生怕这点小伤再惊动了旁人,就命令身边的人不许把消息传出去。免得让家里人担心。   是以到了下午的时候傅氏和蒋氏还不知晓这事儿,依然在外头没有回府。   不过,她俩虽然未归,侯府里却来了另一人来看望玲珑的伤势。   正是郜世修。   花厅里,男人身姿笔挺地立于屋中,手捧卷宗快速查阅。   很显然他原本正在处理政务,后因仓促赶来不得不把东西随身带着。即便是等候的这片刻功夫,也不能耽搁,依然抓紧时间继续翻看。   玲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七叔叔去,因此看到他的时候没有太过惊奇。就是心里歉然得很,觉得这点小伤兴师动众的,还劳烦七叔叔抛下事务特意来一趟,心里过意不去。   郜世修搭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把卷宗收好,抬指轻叩了下她的额头,低声道:“无论是大伤小伤,于我看来都是要紧得很。往后头一个就要通知我,让我尽快知晓。”   而后,他动作小心地把她受伤的手搁在自己掌心,认真查看。   嗅到那伤药的清香气味,郜世修神色稍缓。因为这种药的效果非常好,用了的话能够尽快恢复。   没多久,他的注意力就被另外一件事所转移。   “你这绷带打结的方式十分老到。”郜世修细细看着,说道:“若是没认错的话,应当是军中惯用的手法。”   “七叔叔真厉害,一眼就瞧出来了。”玲珑应道:“是三哥给我包扎的。”   郜世修猛然抬眼,语气清淡,“穆承辂?”   “嗯。”   垂眸沉吟着,郜世修道:“我瞧着这结扣不甚妥当,怕是会硌了伤处,不若我再重新给你包扎过吧。”   玲珑却是不肯,把手抽出背到身后。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又狐疑地说:“七叔叔骗人。刚刚你还和我说,这绳结打得好,是军中惯用的手法。”   她忽地探身上前,疑惑地盯着郜世修,“七叔叔莫不是还有其他原因吧……不如,说来听听?”   郜世修抿了抿唇,别开脸,望着旁边花架上长得茂盛的绿萝,不吭声。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只不过那原因听着太过小气。   他说不出口。 第52章   这个时候天还热着。此种热天里, 伤口最容易感染,而且恢复得最慢。即便玲珑有上好的伤药, 郜世修也不准她乱跑, 除了去上课外就只能在家中静养。免得天热之下活动多了反而影响伤势的恢复。   另外郜世修也考虑过, 顺便还能让这丫头在家里多歇歇, 养养精神。前段时间她忙得厉害,等闲不能休息。   玲珑初时不肯。   后来,郜世修做主,和穆霖、傅氏说了声,准许品茗阁里的人时常来侯府找玲珑。玲珑这才松了口答应下来。   往后的日子里,每隔几天,程九和魏风都会带了账簿到侯府来,和玲珑对账, 说说看最近的销售情况,再商议往后一段时间怎么安排。   时间过得飞快。不多时秋日已过大半。   眼看着府里都在准备二小姐的亲事了, 玲珑这儿却还没有定亲。傅氏有些着急, 怂恿着夫君继续去探话。   穆霖又借机问过郜世修有关玲珑的婚事问题。无奈的是郜世修那边一直不松口。   傅氏也是没辙。   玲珑是七爷带来的, 且, 这孩子最听七爷的话。倘若七爷那边不肯的话,旁人说再多都是无用。   这日府里来了一位客人, 并非旁人,而是玲珑好友郜心兰的母亲, 定国公府的五太太卢氏。   因为玲珑和郜心兰成了手帕交, 两个好友来往频繁, 傅氏和卢氏这些年愈发亲近起来。   没事的时候,两人时常带了俩女孩儿相见,孩子们一起玩,她俩则饮茶闲聊。无事的时候,四人一起出门,赏景购置物品。十分惬意。渐渐地熟悉起来,就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友人。   虽说玲珑后来有了品茗阁,一有空了就往品茗阁去,无暇闲游。卢氏和傅氏的交往却没断了,平时还常常走动着。   现下听闻卢氏早早地就来了侯府,傅氏初时还觉得卢氏想来找她饮茶。哪知道相见之后,卢氏却把她拉到了旁边无人的僻静处,连身边近身伺候的嬷嬷都给避开了。   “怎么回事?”傅氏发现了不对劲,悄声问:“这回可是特意来找我的?”   卢氏很小声地说:“你知不知道,沈家那些人啊,主意可是不少。”   “他们主意一向多。”傅氏道:“看他们家六姑娘就晓得了。”   傅氏这是话中有话。   暗指沈六姑娘沈静玉打主意打到了郜七爷的身上,自不量力。   卢氏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想到了什么,素来温和的她难得地面露不屑,“另一桩事情你可不知道。宫里那位,”她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暗指沈皇后,“寻了皇上说,她们沈家的五少爷中意你家玲珑好多年,可惜因为守孝耽搁了亲事。现在他回来了,玲珑也大了,有意求娶。”   卢氏毕竟是郜家的儿媳,郜大将军之妻。   郜家是太后的娘家,有什么消息,来的都比侯府要快要准。   事关玲珑,傅氏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皇上怎么说?”   “就沈家那个不成器的也敢肖想咱们玲珑?再说了,沈家守孝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偏拿到现在说,偏现在突然说中意玲珑丫头好些年。谁信?”就算是温和如卢氏,提到这些话也忍不住轻嗤,说道:“皇上啊,只给了她四个字——并不相配。”   虽然皇上没有应允,不过,这也提醒了傅氏。   玲珑的亲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就能成。   且不说有郜七爷盯着,宫里还有太后娘娘和皇上守着呢。若是不投这两位的意,恐怕什么都是虚的,都成不了。   傅氏心里七上八下的。现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状况,寻了穆霖也没用,得不到一个准话。寻了兄长和嫂嫂那边亦是不行,他们帮不上什么忙。   虽说不合礼数,傅氏也只能找了儿子穆承辂来商议。   母子间之前没有明说过这个话题。但是穆承辂隐隐地也知道母亲的打算,因此他对这个妹妹是极为不同的。   此刻听了傅氏的话后,穆承辂非但不慌,反倒是笑了。   “娘,你这也太急了些。”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带着让人安心的力度,“玲珑才多大?你就开始操心这个。”   “过了年开春就及笄十五,不算小了。”认真算来,也不过就是还有小半年的事情。   傅氏说着,忍不住把卢氏今早告诉她的话说给穆承辂听。   “那也是小。沈家打的什么主意,皇上清楚着。不用担心。”想到玲珑一门心思扑在茶铺上的模样,穆承辂忍不住微笑,“等她及笄了也不迟。”   最后那句便是接的之前玲珑还小的话题了。   傅氏听后,不喜反忧。   “你这也太不当回事了。”傅氏好心提醒他:“想娶玲珑的多着呢。你就不怕自己晚于旁人?再说了,倘若太后娘娘一个高兴给赐个婚又怎么办?”   刚才傅氏进屋的时候,穆承辂就在擦拭武器。   现下他拿起布子继续擦拭着桌上摆放的长刀,不甚在意地说:“若是求赐婚,我也行。下次得了嘉奖,我向陛下求个就是。”   儿子的沉稳安抚了母亲的慌乱。   傅氏想了想,笑道:“也是。那丫头还跟个孩子似的。那就再等几个月。我跟你说,及笄前怎么也得把这事儿定下来。不然的话,留成大姑娘了还没定亲,旁人说三道四,她脸上也无光。”   穆承辂听了这话却是哈哈大笑。   “恐怕不是她,而是母亲脸上无光吧?”穆承辂道:“她才不在意那些。旁人怎么看她,我瞧她很不在乎。”   傅氏想要反驳几句。但看儿子提到那姑娘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她再仔细琢磨了下,笑笑什么都没多说。   ·   因着手受了伤,玲珑这些天便是只能在族学和侯府两边跑。   不过,七叔叔和她说好了。字不能多写,画也不能多画,琴都不能多练。如果用手次数太多的话,他就连族学也不准她过去,安生在家里养着。   玲珑知道七叔叔如果对什么一旦认真起来,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势头。无力反驳,自然要答应下来。   先生们见她伤到了,也不为难她,基本上都是看她懂了就好,需要练习的部分往后再补上。   除了一位先生不放过她。   那便是教习舞艺的丽娘子。   玲珑偏爱舞艺课程,平素上课认真的很。加上她骨架小筋骨软,开始学习舞艺没多久便脱颖而出。   丽娘子喜欢她得很,对她的要求也愈发严格起来。   现下伤到了手,旁的先生都放了一马,唯独丽娘子,对玲珑的要求一如往昔。基本功夫和姿势的要求半点都不放松。唯独右手需要摆出一些动作的时候略作放松,可以不那么到位,但是也要有手部大体的姿势。   郜心兰看了都心疼得慌。   玲珑却不以为意,一板一眼地照做。大热天里汗水淋漓也不畏惧。下了舞艺的课,手上汗水都把绷带浸湿了,需要顾妈妈给重新包扎。   郜世修说过她几次。但看她在这个上面尤其较真,就也没多逼她。只叮嘱一切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不过这样也有很好的效果在。   秋深之时,玲珑的手伤好全了。肌肤如初,半点都看不出曾有过烫伤。   丽娘子也和她说,往后无事的时候,她可以单独去寻丽娘子学舞。丽娘子会教习她一些课程上学不到的舞姿和技巧。   这事儿当然是悄悄说起的。   族学里的其他女学生都不知道,玲珑只告诉了郜心兰一个人。   郜心兰便笑,趴在玲珑的耳边道:“丽娘子这是打算,专心培养你。你不说出去有点可惜,某些人指不定会多嫉妒。”   郜心兰说着朝旁边淡淡地瞄了一眼。   深秋的落叶中,有个身量高挑的少女正朝这边走来。   她相貌并不出众,打扮却是不俗,身着华衣涂脂抹粉,手腕上一对赤金镶玛瑙手镯在叮当作响。下巴高高扬起,偶尔往旁边看过去,眼神也带着惯有的倨傲。   族学里一些女孩儿看到了她,围绕过去。   “心悦,你这镯子哪里来的?真好看。”   “你这衣裳哪里买的?漂亮极了。”   “我瞧着这胭脂不错,显得气色很好又不会过于浓艳。不知是哪里买的?”   另外一些少女却避之唯恐不及。她们方向一转,往玲珑那边去。   知道傅四小姐和郜心兰不喜欢被打扰,小姐们并不凑得太近,而是在离开她们六七尺的地方,或坐或立。   比起跋扈的郜心悦,她们更倾向于和傅四小姐在一起。这位可是钦封的长乐郡主,即便郜心悦有甚不满,也不敢对着她来。   看到往玲珑那儿走的那些小姐们,郜心悦气不打一处来。   在这个臭丫头来之前,她在族学里一呼百应,可算得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自从玲珑来了后,先生们且不说了,学生们却开始心不齐起来。有些人甚至于开始公然和她作对,和郜心兰、玲珑她们交好。   “我爹这几天去了冀州,不在京城。”郜心悦得意洋洋地大声和身边那些人说,“过段时间他回来,少不得要给我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你们都有份儿。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人。”她翻了个白眼,朝玲珑那边略扫过去,“可是没机会的。”   郜心兰原本和玲珑低声笑语着,乍一听到了郜心悦扬起的声音,这才发现了周围的情况。   她拿出荷包,笑着朝身边的少女们招呼道:“前些日子七爷给玲珑带了些干果过来,好似是西疆那边的,甜美得很。大家都来尝尝。”   郜世修让人送给玲珑的干果不少。玲珑给郜心兰了一大份。   可是这对玲珑来说寻常的西疆那边过来的东西,旁人却是没机会尝到。   听闻郜心兰的话后,大家忙不迭地凑过来。   “哪里哪里?能给我一个吗?”   “我也要我也要。”   平素玲珑和郜心兰十分随和。小姐们不过去打扰,是怕扰了她们清净,并非是惧怕。现下大家笑开了吃东西,自然没甚好顾忌的。和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说笑就成。   郜心兰把荷包的东西分光了。   玲珑主动拿出自己的来,给了郜心兰分给大家。   郜心悦身边的小姐们看得眼红——冀州的东西再好,也比不上西疆的珍贵。   见到她们一个个眼热的模样,郜心悦气得直跺脚,“看你们那点儿出息!西疆的东西算什么?也值得你们这样羡慕!”   有个圆脸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就问:“那三小姐你那里也有西疆的干果吗?”   郜心悦脸色变了几变,一甩帕子,气呼呼地走了。进屋后关上房门,砰地一下震天响。   树下,郜心兰拿着荷包笑得开怀。   玲珑在旁看着她笑得不能自已的模样,也非常开心。   原本的时候郜心兰被郜心悦欺负得抬不起头来,还总被郜心悦奚落是结巴。现下见到好友这样开朗,实在为她感到高兴。   没多久,玲珑的荷包也空了。   俩人手牵着手往屋里去。   半途中,周围没有旁人的时候,郜心兰歉然地和玲珑小声说:“对不住啊,你七叔叔给的好吃的,被我分没了。我一高兴,就忘了。”   当年被郜心悦欺压得厉害。族学里没人和她玩,没人和她说话。她也自卑得很。   自打玲珑来了,她才重新开朗活泼起来。也慢慢地敢于和郜心悦正面对抗。   玲珑说得对。   虽然郜心悦是世子的女儿,可她还是大将军的女儿呢!她爹爹带兵打仗,比不成事儿的大伯父不知道厉害多少!   不过这次真的有点过火。   七爷给玲珑的好吃的都被她分走了不少。   “没事儿。”玲珑发现了郜心兰深深的歉意,悄声道:“七叔叔给我的还有好多呢,不然我为什么把我的也都给你?还有,看到郜心悦不开心,我就开心。她在家也没多少时候了,多气她一气,把以往的时候都补回来。再说了,咱俩谁跟谁啊。不用那么见外。”   郜心悦年岁不小了,虽然父母舍不得又拖了两年,可再不成亲就说不过去了,年底就要出嫁。   听了玲珑的话后,郜心兰心下一松,笑容愈发灿烂。   “嗯。”她紧了紧握着玲珑的手,“咱们俩,不见外。”   ·   玲珑回到晩香院的时候,红玉和红霞正在院子里做活儿。   天色有些晚了,夕阳渐渐西沉。   落日余晖下,两个丫鬟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二小姐最近也是奇怪得很。”红玉边帮忙打着络子,边和身边的红霞闲扯,“前些日子费尽心思地想要出门去,总是借口置办嫁妆的事儿要出去亲自选。这两天倒是闲得很,一直呆在家里什么也不闹。倒是奇了。”   红玉素来性子直,红霞比她稳重些。   听了红玉的话,红霞神色不动,也没接话,过了好半晌才叹道:“听说二小姐的嫁妆没有备齐。前些天出去那么多回,也没置办起来。怎的突然就不急了?难道是原先外头有让她在意的事情,现下没有了?”   红玉顿时吓得变了变脸色。深觉红霞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吓人的。   听到小丫鬟跑来说小姐回家了,红玉赶紧止了红霞的话,“先前的杏儿怎么被寻个理由赶出去的?就是悄摸摸打探了小姐的事儿,还和二房那边有联系。咱们可不能多嘴说二房的事情。不然被顾妈妈发现了,少不得要挨板子。”   红霞气得狠狠拍了她一下,“这事儿还是你先提的!”   红玉回想了下,确实是这么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玲珑恰好回来。   锦绣问:“你们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红玉一下子想不出来怎么撒这个谎,赶忙用手肘撞了撞红霞手臂。   红霞白了她一眼,说道:“现下马上到重阳节了,各处都在准备菊花酒,在谈论哪个院子的酒最好喝呢。”   今日已经到了九月初八。明天九九重阳,要登高望远,还要饮菊花酒,品菊花茶。   这些天来,每家每户都在准备着。   顾妈妈恰好从旁经过,听到了红霞的话,笑道:“哪里的菊花酒好喝不知道。咱们的菊花茶一定是最好的。”   玲珑听了,不服气,说道:“菊花酒也是最好的!”   一院子的人就都哈哈大笑。   回去换了身衣裳,玲珑去给傅氏和穆霖请了安,便坐着小马车往菖蒲苑去。   最近七叔叔不在京中。不过,当初她和七叔叔说好了,明儿一起去爬山,品酒品茶。所以,她相信今晚七叔叔一定回来。   下学的时候她遣了人去问过,知晓七叔叔还没回京。想想与其明早急匆匆过来汇合,倒不如晚上就到菖蒲苑里等着。   这样的话,最起码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   对于她去菖蒲苑的事儿,穆霖和傅氏自然不会反对,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两个府邸原本只隔了一条街,没多久,玲珑就到了国公府。   看到她来,飞翎卫们都很高兴。   这次长湖守在家里,命令侍卫们过去把玲珑带来的酒和茶拿到菖蒲苑里来。   他把茶交给了旁边的长溪去放置,而后从十几坛菊花酒里拎起一坛来,凑到鼻子边深深嗅了几下,喃喃地说:“真香。”   长湖搓着手,嘿嘿嘿地笑看着玲珑,“小姐,您看这酒挺多的,能不能……能不能……”   “不能。”没等玲珑答话,旁边长溪已经板着脸把长湖推一边去了,“七爷的东西你也敢打主意?要命不要了。”   玲珑笑着和长溪道:“不用紧张。这些酒,只两坛是给七叔叔的。其余的你们分了吧。”   长湖嗷地一声叫着,兴奋地抱着怀里那一坛飞奔而去。   长溪气得直指他背影,“你好歹把这些帮忙搬好了再溜啊!”说着撸了袖子去追人。   玲珑笑看着他们两个在那边闹,瞧够了方才回屋去。   洗漱过后,沉沉睡下。   正在香甜梦中,玲珑却是不知怎的,好似听到了惊雷一般骤然惊醒。她猛地睁开眼瞪着眼前的帐顶,犹还带着紧张的情绪,粗粗喘.息着。   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终究还是把你吵到了。”   玲珑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是七叔叔回来了,赶忙坐起身,欣喜道:“你何时回来的?怎的不让人提前叫我一声?”   又赶紧说:“不是被吵到了。是心有所感,突然就醒了过来。”   她说着就爬到床边,穿了鞋子下了床,打算套好衣裳和七叔叔见面。   郜世修眼睁睁地看着那丫头跑下床来,趿着鞋子跑到柜子边,开始忙手忙脚地套衣裳。   现下天黑着,月光也不甚明亮。   玲珑只是听得声音所以辨认出了郜世修,看向他的时候,也只能瞧见窗边的模糊人影,其余的瞧不清楚。   可郜世修自幼习武,目力甚好。即便是这样昏暗的情形下,依然可以看到床畔的情形。   甚至于,可以望清楚她的眉眼,她的五官,还有她粉色小衫上的绣纹……   郜世修脸上有些发烫,忙侧过头去,轻咳一声,“你不用起来了,我去外头走走。”说着就快步出了屋。   留下衣裳穿了一半的玲珑暗自纳罕。   她深深地怀疑,肯定是她动作太慢了,所以七叔叔才会离开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急。 第53章   左思右想不知道七叔叔是怎么了, 玲珑把穿到一半的衣裳褪了下去,放回柜子,蔫蔫地爬回床上继续睡着。   为了弄清七叔叔离开的缘由,她辗转反侧了好半晌,过了好些时候方才睡着。   早晨醒来的时候, 已经日上三竿。   玲珑一睁眼就发现坏事儿了。穿好衣裳, 唤了人来打水洗漱,赶紧收拾停当去前头寻七叔叔。   郜世修正在院子里吩咐飞翎卫一些事情。听到声响回头朝她看过来, 仔细打量了番, 略点点头朝她示意稍微等会儿, 这才继续吩咐相关事宜。   这次出去办差的是几名绿翎卫。   待到他们离开后, 郜世修回转身走到玲珑跟前,含笑道:“怎么起那么早?我还想着半夜醒了一次,怕是休息不够,为让你多睡会儿特意没去寻你。怎么自己倒是先醒了。”   玲珑闻言,心里又是高兴, 又是怨念。   高兴的是七叔叔这样疼着她。怨念的是, 原打算这个时候已经到达山上了,可以找山中农家做野味吃当午饭。现在可好, 午膳时间都差不多要到了, 她人都还在国公府,没离开。   玲珑随意一瞥, 郜世修就基本上知道了她的意思。忍不住低笑着在她发顶揉了一把, “睡好了才有精神玩。你身子弱, 多歇歇总是好的。”   他知道,这丫头只有在他这儿才会睡得最好,只有在他这里,她才不会梦魇惊醒想到当年的可怕场景。   玲珑笑道:“没事。出去玩的时候我可是很有精神的。就算少睡会儿也不怕。”   郜世修抬指轻弹她的额。   玲珑乐呵呵地挽住七叔叔的手臂,拉着他一同进屋用膳。   ·   这次国公府和侯府定下一起的登高之处是在京郊西山。   玲珑对这个西山没有什么好印象。   上一回她在西郊傅家庄子里摘葡萄,大皇子那些人就是在西山狩猎,半途跑过去闹事。所以听说要去西山登高,她心里头是百般的不乐意。   万一大皇子也来了这儿怎么办?   可地点是老定国公和怀宁侯两个人说好的。   玲珑转念想想,有七叔叔在的话就没什么了。就算大皇子今儿再去西山,怕是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于是她十分心安地拉着七叔叔和她一起,坐着她的小马车往西山赶。   在车上,郜世修倚靠在车壁旁,长腿微微屈起。   玲珑靠在他的身侧,揪着他腰畔的白翎在手中摆弄,哼哼唧唧地说:“七叔叔,一会儿你可别走太远了。倘若有什么讨厌的人出现,你可得帮忙把人给赶走。”   她那期期艾艾的小模样着实有趣。郜世修忍俊不禁,颔首道:“好。”   玲珑这就放下了心。   到了后她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忧是多余的。大皇子根本没有来西山登高。   不过另外一个消息让她颇为郁闷。   沈家人来了西山。   郜心兰跑过来说起这个事儿的时候,玲珑当真是意外至极。   ——大皇子都不在这儿了,沈家难道不该和大皇子去同个山头吗?没事儿来郜家和穆家这边凑什么热闹。   郜心兰也是这个想法。   “太讨厌了。”郜心兰说,“那沈家六姑娘,和二小姐,眼睛好像长在了头顶,时时刻刻望到天上去。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   看着好友这样气呼呼的样子,玲珑笑得不可开交。   郜家和沈家素来不太对付。   沈静玉和沈芝雪又本来就是傲气得很,可想而知,两家人遇到的时候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咱们不理她们,自己玩自己的就好。”玲珑拉着郜心兰的手,一起往前走,“我给你的酒和茶味道可还好?”   玲珑自己基本上不饮酒,所以酿的菊花酒味道如何还得问旁人。   她倒是征询过七叔叔的意见。可是在七叔叔的眼中,她什么都最好,问了也是白问。永远得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所以现下她想看看郜心兰觉得如何。   郜心兰瞅瞅旁边。   因为玲珑今日来得实在太晚,都过了午膳时候,所有人基本上都已经散开,各忙各的去了。郜五太太卢氏和怀宁侯夫人傅氏一同去了半山腰赏花,并不在这儿。   “当然好啦,比我娘酿的还好。”仗着母亲不在身边,郜心兰趴在玲珑耳边说悄悄话,“不过我在我娘跟前没敢这么说。”   玲珑笑得眉眼弯弯。   小姑娘们在前头嘀嘀咕咕。   郜世修不好插过去,见顾妈妈和锦绣跟了上去,就又吩咐了长汀和长海暗中守着。待到少女们的身影远到看不见了,他则去了旁边树林里寻阴凉无人之地翻阅案卷。   这样一来,小丫头若是有事找他的话,他能很快赶过去。若是她玩得开心不用他帮忙,他也能把政事尽快处理妥当。   ·   郜心兰之前是得了消息,所以能够那么快赶来找到玲珑。   郜世修知道玲珑很期盼着今日来玩,生怕她到了目的地后再去和好友汇合耽搁时间,因此,玲珑的车子快要到西山下的时候,郜世修遣了一名飞翎卫去寻郜心兰,让她到车子停住的方向来寻。   他的这个举动可是为两人多争取了不少玩的时间。   郜心兰看时间不算太晚,与玲珑一同爬山去赏花。   这个时间最好看的花当属菊。山上植被甚多,树林密布,花草也不少。有几处景观很值得一看。   俩人就手拉着手往前走,看着路边的景色,往那最好的几个地方行去。   眼看着就快要到第一个美景所在的地点,半途中,她们远远地看到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身量中等的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锦衣华服,身后有四名婢女捧着东西随行,一看便是出自高门的少爷。   玲珑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不过仅有的几回也足以让她记住了这个人的相貌。   玲珑眉心蹙起,“沈五少爷?”   “哎呀,真的是。”郜心兰再往后头瞧,看到了沈静玉和沈芝雪,赶紧拉着玲珑往后撤,“咱们不走这条道。待会儿,去完那几个地方,再回来看这儿。”   玲珑深以为然。   好好的一个节日,好好的赏个美景,如果有沈家人在旁边的话,那也太破坏心情了。   俩人就同去了旁的美景处观赏。一一看过去后,觉得有点累了,遣了身边的丫鬟去问,得知怀宁侯府的人距离比较远,而国公府的女眷们正好在近处的农家院子里歇息,两人就去了郜家那边暂时休息。   卢氏和傅氏恰好也在这儿。   玲珑与郜心兰陪她们说了会儿话,吃了些茶和点心,看歇的差不多没那么累了,两人就又站了起来,打算再去周围瞧一瞧。   玲珑出了这农家院子,正要和郜心兰去旁边看农家养鸡的地方,就听旁边有人唤了她一声,说:“你那个果干还多少?分我一些。”   回头去看,正是郜家的三小姐郜心悦。   国公府世子郜世良和七爷郜世修的关系一直不好。再者,身为郜世良的女儿,郜心悦又从小欺负郜心兰。   如今面对着郜心悦,玲珑可真是一点好脾气都给不出来,直截了当地说:“多少都和你没关系。不给。”   “不给?”郜心悦没料到得了这么个直接的拒绝。   说实话,她是不在乎那些东西的。   可是族学里的其他小姐们不住说那些果干好吃,而且,跟在她身边的那几个小姐还一直追问她那些果干是什么味道,她答不出,十分没面子,所以决定悄悄问傅四要点来尝尝。   谁知就被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郜心悦的脾气上来,气道:“凭什么不给!我又不全要走,你这也太小气了。”   “东西本来就是玲珑的,”郜心兰驳道,“她做什么样的决定与你无关。”   郜心悦扯了扯唇角,低声说:“小气吧啦。”   郜心兰恼了,上前就要和她理论。   玲珑拉住郜心兰,朝郜心悦微微笑着,柔柔地说:“这是我七叔叔给我的。我就是小气,就是舍不得给你,又怎样?”   郜心悦的肺都快气炸了。心想,这傅四小姐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也不和玲珑绕圈子了,指了她道:“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当然不给。”玲珑最厌恶对方这种颐指气使的样子,懒得和她多说什么。   现下出来游玩的时间十分珍贵,玲珑想了想,郜心悦没多少怕的人或事,所以她搬出厉害的七叔叔做靠山,笑眯眯地说:“实不相瞒,其实七爷今儿和我一起来的。他就在下面树林里等我。要不,我去问问他,看他要不要我给你?”   郜心兰和玲珑熟悉,所以知道玲珑昨儿歇在菖蒲苑,今早从郜七爷那里离开的事情。   但郜心悦不知道。   乍一听闻七爷也来了,郜心悦的脸色变了变,脱口而出:“你撒谎。”而后觉得自己这样太没气势了些,又道:“他来了又如何?左右我不怕就是了。”   却再也没提问玲珑要西疆果干那回事。   郜心悦正要另起一个话题绕开这什么果干之类的,免得丢了脸面。还没来得及说,已经有人走到了她们旁边,语气不善地开了口。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沈芝雪双手抱胸,唇角扬起个嘲讽的弧度,“原来是长乐郡主和郜小姐。我道是谁呢,远远地看着就扎眼。原来是二位。只一个身影就让人觉得烦,也真是难得了。”   郜心悦听闻对方讥讽“郜小姐”,当即顾不上搭理玲珑和郜心兰了,直接转向沈芝雪,冷笑道:“我们郜家人好不好、烦不烦人,又或者是有没有眼光,都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来说。”   沈芝雪指着玲珑道:“又没全是你家的,她可是傅家的!再说了,我说她俩,关你什么事!”   郜心悦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沈芝雪说的那“郜小姐”是郜心兰。不过,她已经开了口主动吵起来,倘若承认自己弄错了,可是没面子得很。   想想郜家和沈家关系一向不好,现下自己帮忙吵几句也没甚不对。   郜心悦登时底气足了,一扭头,抬眼看天,抱胸哼笑道:“那又怎样?一个是我堂妹,另一个是我们郜家七爷的表侄女儿。都是自己人。”   听她提到郜七爷,沈静玉脸色微变,想要拉住沈芝雪让她少说几句。   谁知道沈芝雪也是脾气上来了。   自家哥哥被嫌弃,皇后娘娘亲自寻了皇上都没能和傅四结亲,这个仇,她不报的话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七爷的侄女又如何!”沈芝雪道:“那也是表的,不是亲的!”说罢,她朝玲珑冷笑道:“不过是个表小姐而已,竟是还敢瞧不起我五哥?”   玲珑暗自纳罕。沈家五少爷她明明刻意避开了,为甚还要说她瞧不起对方?难道有什么事儿她错过了不成。   不待她想明白,身边郜心悦嘿地笑了一声,“不是亲的又如何?七爷偏要疼这个表的,比对我这个亲侄女还好。比对旁的所有人都好。”她特意地瞥了一眼脸色黑沉的沈静玉,语气凉凉,“那你说,她到底能不能算是郜家的?”   沈芝雪被她这不屑的嘲讽眼神和语气给气昏了头,抬手指着她,“你!”甩开沈静玉过来拉劝的手,当即往前冲了两步,和郜心悦吵了起来。   沈芝雪和郜心悦都不是服输的性子。俩人一个是皇后的侄女儿,一个是定国公世子之女,身份都高,脾气都大。当即争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让着谁。   玲珑见状,和郜心兰对视一眼。默契之下,俩人一同悄悄往后退去,趁着没人搭理她们,一步步地远离战场。   玲珑不解刚才自己为甚和沈五少爷一同被提及。   说实话,那人讨厌极了。   先前长海和长河聊天,就在她旁边不远的地方,被她听了个正着。他们二人说,沈五少爷还没成亲就和府里的丫鬟鬼混,还有丫鬟有了身孕。沈家老太太没舍得打他,拍了肩膀几下当做惩罚。   不止是沈五少爷让人厌烦。那沈家老太太的做法也让玲珑非常反感。   只是丫鬟啊有孕啊之类的话题她也是悄悄听来的。她与郜心兰都未出阁,这种话题不是她们能谈论的。   于是对着好友,玲珑只含糊说了句沈五少爷品行不端便作罢。又问郜心兰:“你可知为甚沈芝雪说那样的话?”   郜心兰也不知道沈芝雪怎么就把玲珑和沈五少爷扯一起了,遂摇了摇头。   俩人就算心里好奇,也不可能去质问沈家人,只能齐齐叹了口气。   前面有个小寺庙,玲珑她们以前也来过,知道那里清净,就直接走了过去。到了一个僻静的院子里方才把脚步止缓。   行至院中的大树下,这时候她们忽然听到一墙之隔的隔壁院子里,传来了两个男人的争执声。   一人语气带笑,声音慵懒,“还是‘至’字好。”   “我不这样认为。”另一人语气沉静,“我更倾向于“立”字。”   先前那人轻笑了声,“不觉得那样用会太死板么。”   ……   听着那边只有男子的声音,玲珑拉住了还在前行的郜心兰。   玲珑看旁边有个扫地的小沙弥拿着扫帚刚穿过月门从隔壁院子里走过来,就小声唤住了他,问:“那边的人是谁?”   “是乔公子和方公子。”旁边的小沙弥恭敬说道:“两位因着一个对联的下联而争执。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结果。”   郜心兰听后眼睛一亮,追问:“乔玉哲和方德政?”   小沙弥笑,“正是。”   郜心兰“咦”了一声。   乔玉哲倒是罢了,已经见过。可是那未曾遇到过的方德政据说和他不相上下,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现下他们俩就在隔了一道墙的地方?   武将之家的儿女们,行事不似书香世家的孩子们规矩那么多。   郜心兰好奇那方家人是个什么模样,自然而然地就想要去看看,于是拉着玲珑想要到旁边的月门处。   谁曾想,玲珑却是不肯同去。   “不了。”玲珑脸色苍白地说,“我还要去旁边看菊花。就不过去了。”   说罢她片刻也不停留,自顾自地往回折返。而且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已经是拎着裙子在小跑。   等到离开那个院子十几丈远了,乔玉哲和方德政的争执声再也听不到了,玲珑方才止住步子,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方德政……   不看到人,只他的声音,她已经分辨不出。   想来也是该如此的。   一个在晋中,一个在江南。虽然有亲戚关系,她们本来见面的机会也没几次。现下,那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少年已经过了弱冠之龄,经历变声的年岁后,声音变化很大,辨别不出也是应该。   可她还是不敢和对方相见。   周围突然暗了下来。玲珑茫然地抬头,望着突然藏到黑云后的太阳所发出的那点亮光。   虽然从幼龄到了如今,她如今外貌的变化不小。身量长开,个头窜了很多,五官也和幼时并不完全相同了。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如果她被方德政认出来,如果旁人知道家中还有人幸存,那种情形所带来的后果,是她不能承受的。   幕后指使者还不知道是谁。在查清楚之前,她必须杜绝这种可能。   ·   不知不觉入了冬。   其间,玲珑来往于侯府、国公府和品茗阁之间,其余地方一律不去。   因此她也没有什么机会碰到那方德政。   冬日里,恩科开考,乔、方二人皆名列前茅。而后殿试。   让人惊叹而又意料之中的是,方德政和那乔玉哲果然在三甲之列。   乔玉哲拔得头筹点为状元,方德政则是探花。   两人都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年轻有为。且,这次是继郜七爷之后,又一次,状元郎比探花容貌更为出众。   据说原本因着极其俊美,乔玉哲差点被列第三。后在大殿之上,他侃侃而谈,论述治水之道,又把自己之前探访江南时候的诸多事例一一举出,让皇上大为赞叹,终是舍不得把他降为探花,依着原本的成绩点为状元。   而来自江南方家的方德政,因着出众的文采和儒雅的风度而为探花郎。   三甲游街。   京城万人空巷。   侯府中,家里人大部分都打算好了要去观奇景。玲珑最终按捺不住,想想离得那么远,遥遥地看上一眼也就知足了。   于是郜心兰来拉她同观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骏马之上,人到中年的榜眼前后,状元郎和探花郎夺去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乔玉哲眉目飞扬,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顾盼神飞间满是张扬肆意。   方德政清秀儒雅沉稳内敛,端坐马上,目不斜视。   这两人里任凭哪一个,都是足以夺去女孩儿们所有心思的出众儿郎。   只不过方德政更为内秀,乍一看过去不若乔玉哲那般吸引人。可是京中太太们和贵女们,有些不喜性子张扬的,自然更偏心于他。   郜心兰站在郜家搭起的临时棚子内,踮着脚往远处张望,拉着玲珑的手笑问:“你看乔玉哲好还是方德政好?我瞧着那方德政挺不错的。乔玉哲太张狂了些。玲珑?玲珑?”   半晌没听到好友的回答,郜心兰疑惑着回头来看。   却见玲珑在这冬日的寒风中满头大汗,目光茫然,满面怔忡。   郜心兰担忧极了,晃了晃她的手。   玲珑骤然回神,惊出脊背冷汗,方才讷讷地道:“你刚才说什么?”   郜心兰又把自己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玲珑却答非所问:“我身子有点不适。我要回家去了。你……不用管我,我回去歇歇就好。”说罢,转身就走,半点都不留恋。   郜心兰不明所以。   但看她神色不对,想她前些日子或许还没调养好,郜心兰本打算跟上去陪她。后记起她的话,唯恐她想一个人静静,就吩咐了身边的妈妈也跟着过去伺候着,送长乐郡主回府。   到了怀宁侯府,玲珑缩在屋子里,半晌不曾出来。   午膳送过去,她只说没胃口,没吃便直接让人撤掉。晚膳倒是稍微用了些,只不过也没几口。   傅氏忧心得很,遣了人去问顾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婢子也不知晓。”顾妈妈来见傅氏,一五一十地道:“从看状元郎和探花郎游街后就这样了。”   傅氏愣住。   想到那两名年轻男子的夺目风采,她不由得开始思量,许是这孩子开始有点开窍了?   虽然这个消息算是好消息,表明孩子长大了。可如果让她开窍的人不是儿子穆承辂,而是其他人,这就有些让人犯愁。   傅氏就没有多说什么,让顾妈妈退了下去,也没逼迫玲珑再吃东西。只叮嘱道,把食物都放在厨房的灶台上温着。倘若小姐什么时候饿了,可以直接端过去吃。   整整一个晚上,玲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刚蒙蒙亮,她片刻也不耽搁,起身洗漱后直奔菖蒲苑。   郜世修今日要离京。因着事情不算特别紧急,不打算提前让人开城门,所以看时间差不多了方才准备妥当。   正打算即刻带人而去,却听飞翎卫来禀,说是小姐出了侯府,正往这边赶来。   郜世修立刻吩咐飞翎卫们按兵不动,暂且候着。他则守在了菖蒲苑内,静等那丫头的到来。   一夜没睡,脑海中纷乱成麻。玲珑坐在车中,愣愣地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茫然地走入菖蒲苑,看到七叔叔的刹那,满腹的忧虑和难过再也藏不住。她几步跑到七叔叔的跟前,扑到他的怀里,伸手揽住他劲瘦的腰身。   “怎么看起来精神这样差?”郜世修关切地说着,探手把她抱在怀里。   玲珑心里犯堵,好半晌才闷闷地说:“没事儿,就是昨晚没睡好,所以不舒服。”   她的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郜世修轻抚着她的脊背,试图让她放松下来。   却不料,小丫头缩在他的怀抱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竟是哭了。   郜世修心疼得紧。   那强行压抑的抽泣一声声地扎着他的胸口,刺得他心里难受。   怕是昨儿出了什么事情,让这丫头又想起了当年可怖的场景。也不知她一个人在那黑沉夜里,究竟是怎样的彷徨和无助。   如果他能够陪在她身边的话……   “凡事都有我在,”郜世修沉吟片刻,轻声说道,“若是你觉得害怕的话,不如——”   有些话明明已经到了唇边,可是想到怀中少女未到及笄之年尚还懵懂,他又不知该怎么说出来才好。略微一顿,再开口,却变了字句:“不如,往后都住在菖蒲苑?” 第54章   玲珑很想答应。   如果在七叔叔这里, 能够每天都和七叔叔在一起, 那该有多好啊!   然而不行。   七叔叔太厉害了。她如果住在菖蒲苑的话, 那些计划肯定会被七叔叔发现。之前的努力几乎全都要付诸东流。   玲珑难受得很, 缩在郜世修怀里, 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七叔叔的好意。”   这就是不准备答应了。   郜世修刚刚心里那种忐忑难安的情绪突地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无奈暗叹。   这丫头还是……年纪太小了些。   想事情都不知道转个弯。   “那你平时要照顾好自己。”郜世修抬手轻抚着她的脊背, 等到她身体渐渐放松,知道她情绪平息一些了, 才道:“若是有事,随时来找我。我不在的话,你自己在菖蒲苑就好。”   每每在菖蒲苑,她的心情就很好,情绪也很稳定, 晚上亦不会惊醒。他都知道。   玲珑哭声渐歇,好一些了后,慢慢往后退了半步。   看到郜世修胸前衣裳暗色湿湿的一大块,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脸红了, 歉然地说:“对不住, 我刚刚——”   啪地一下轻弹。   虽然不疼, 但是玲珑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捂住额头。   郜世修的手没有收回, 而是顺势在她下巴上轻捏了下。   “乱说什么。怎能随便乱道歉?”他低叹道:“你有事的话不来找我, 难道还想去找旁人不成?”   玲珑笑着“嗯”了声, 扯了扯唇角, 仰头看来。   她的脸上犹还带着泪痕,在阳光的映射下现出点点亮色,和硬挤出的淡淡的笑容相衬,更是让人疼惜。   郜世修抬指抚去她脸上泪珠。指尖沾满湿意,顿了顿。停一会儿,慢慢收回。   ·   七叔叔不在家,待在菖蒲苑也没什么好玩的。玲珑洗了把脸,又在菖蒲苑画了会儿画,觉得心情好起来了就回到国公府。   还没进晩香院,刚到秋棠院,她就被傅氏笑着唤进了屋。走进门后发现,原来穆承辂也在。   “三哥?”玲珑欣喜道:“你怎么来了?今日不用习武吗?”   穆承辂起身向她走来,“早晨练完了,过来看看。”   他身材很高,又是武将,很是壮实。衣服被肌肉撑紧,现出硬实轮廓。   傅氏横了儿子一眼,与玲珑道:“其实他是专程来寻你的。听说你去了国公府,特意留下来等你。”   穆承辂无奈地侧头看过去,“娘。”   傅氏不理她,自顾自拉了玲珑的手,走到墙边的桌案旁,指了上面一物,“你瞧瞧,喜欢吗?”   这是个木头做的小架子。两尺多宽,一尺半高。上面部分有竖着的几个隔层,下面则是个小抽屉。   “这是你三哥给你做的小书架。平素下面可以放些小东西,上面搁置书册。”傅氏笑道。   玲珑轻抚着眼前的小书架。   木板凿磨得平整光滑,丝毫不会磨到手。下面小抽屉上加了个铜制小把手,轻轻一拉,抽屉打开。里面有两个隔层,可以分开放置一些很小的零碎物品。   虽然没有雕琢花纹,这个东西也当真是精巧又实用了。   玲珑惊喜地回头,“谢谢三哥!”   穆承辂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不用客气。我还怕太简陋了,想着再让人雕些花纹上去。”   玲珑探手搂住书架,“要那么多花样做什么?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可不是。”傅氏慈爱地望着玲珑,“咱们玲珑不要那么多花哨的东西。平平常常就好。更何况这是你做的,让旁人弄了雕花来算什么。”   “正是这样。”玲珑颔首道。   穆承辂笑了,“你喜欢就行。”   昨儿因着三甲游街方才放假。   今日刚好是休息的日子。   玲珑记起今早没有和姑母请安就匆匆忙忙去了菖蒲苑找七叔叔,所以特意回来一趟。现下还要赶去品茗阁。   她唤了丫鬟来拿小书架,连声吩咐小心着些,别磕了碰了。   傅氏道:“这么麻烦做什么?让承辂给你拿过去。”又给儿子使眼色,“还不赶紧给你妹妹拿着。”   丫鬟们两个手抱着还费力的东西,穆承辂简简单单就拎了起来。一直给玲珑放到了她晩香院的书房内。   玲珑和他道别。   穆承辂送她到马车旁,眼看着马车要离开了,扬声问她:“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玲珑掀开车帘扒在车窗边说:“什么都行。好吃的就可以。”   穆承辂应了一声。   马车随即离去。   今日有一批货要到。玲珑一到店铺里就先去了后院,查看库房里的东西有没有收拾妥当,等会儿的货来了后能否够地方拜访。   程九和她一块去了后面。   魏风站在柜后,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时不时抬眼看着店里的情况。   不多会儿,便见有位穿着半旧不新粗布棉衣的中年客人进了店里。   魏风掀着眼皮瞅了他一会儿,见他认真地盯着每一种茶仔细去看,显然是个认真想要买茶的,遂不再多管,叫了个伙计去认真招待。   伙计到了布衣客人跟前,指着每一种茶与他细细详说。看他最后脚步停在了最角落的一个茶柜前,就道:“这几种是陈年茶。您若是买了新茶,这些茶可按照您购买的钱数依量赠送。若是您想直接买,也可以,依着新茶价格的两成来算。”   “赠送?两成?”周石刚才一直低着头,听了这些话方才抬眼看过来,“就算是陈的,这些茶品质原也很不错。这样不是亏本的买卖吗?”   先前他低着头的时候还不觉得,现下四目相对,伙计方才发现这位客人眉目和善,眼中却隐有精光。   伙计不卑不亢地微笑着说:“是亏本。不过东家这样吩咐的,小的们就这样来做。”   周石沉吟道:“你们东家倒是实诚。”   “那当然。”伙子不由自主就自豪地拔高了些声音,“我们东家最是实在,从不坑骗顾客。也让小的们待顾客真诚。凡事有花花心思不好好做事儿的,在咱们店里可是做不长久。”   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忽然响起。   伙计陡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话多,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魏风暗瞪了他一眼,走上前来朝着周石打招呼:“您要买什么茶?小伙计不懂事,望您见谅。”   周石上下打量着魏风,眯着眼想了会儿,忽地惊觉,奇道:“魏少主?”   这些年魏风走南闯北的,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听闻自己的名号被人叫出,魏风一点也不奇怪,只略点了点头,“现下是魏账房了。”   周石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   能够请得动堂堂金玉镖局的少主来管账,也不知这店主人是个什么来头。   魏风笑问:“不知您打算买些什么?”   周石斟酌了下,决定还是暂且不要多说什么,再观望段时间再说。于是道:“略买点茶。”大概地选了几百钱的新茶,说自己买的少,不用搭陈茶,这便出了屋。   待他走出去后,魏风挂着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唤了个刚从后院过来的负责整理物品的婆子,问:“程九和小姐呢?”   婆子说:“小姐和掌柜的刚从后门出去,到旁边巷子里接新来的货。这个说话差不多到巷子口了。”   魏风从窗户探头出去,瞧清楚那布衣客人走的方向后哂然一笑。   “都不用我和他们多说什么。”魏风去了柜后继续拨算盘,“两边人差不多赶巧能够遇到。就看能不能搭上话了。”   ·   出了品茗阁后,周石一路快步而行。   经过街边的一条巷子口的时候,他突然嗅到了一股子香气。仔细去闻,正是茶香。   周石原本不想在这儿耽搁时间。可是细细去闻,这茶味芬芳,和寻常的茶又有些不同。   驻足思量了下,终是想要弄个清楚明白,周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朝着装茶的马车行去。   玲珑正和程九说着话往放货的车子边走,冷不防有个人从她们旁边擦身而过,去的方向还和她一样,不由得多留心了几分。   但看那人身穿半旧不新的粗布棉袄,头上戴着毡帽,脚穿棉靴。干净整洁而又朴实。   只是那人望向放茶的车子时,眼中不时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得不去注意着他。   程九侧身把玲珑稍挡在身后,上前朝着对方拱了拱手,“不知这位怎么称呼?”   因着不在店里,且不知道对方的深浅,他说话时候刻意流露出了几分往年时候的江湖气。   周石原也注意到了旁边两人,脑中也曾闪过念头这车子是不是和那两人有关系。刚才只不过太过惊奇,急着想要确认一番,所以脚步加快来了车边。   现下看到对方主动招呼,周石自知自己失礼,揖礼说道:“对不住,先前鄙人瞧这茶香似曾相识,所以冒昧地过来看了看。鄙姓周,您二位是——”   程九一听这人凭着茶香过来探看,知道是个懂行的,先前警惕的心稍微放松了两分,笑道:“我是品茗阁的掌柜。”侧身让出身后的玲珑,“这位是我们的小东家。”   先前见金玉镖局的少东家是品茗阁的账房时,周石就在琢磨着这儿的东家是何方神圣。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个年不到及笄的小姑娘。   虽然对方年岁小,周石却丝毫都没有轻瞧的意思,朝她笑着打了个招呼。而后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刚才一直想要弄清的问题:“不知小东家这茶是从何而来?”   这车东西是金玉镖局刚刚送到的。还没来得及卸货,整车都是从同一个地方购置而来。   如果是旁人,玲珑许是不会轻易地答出实情。   但,眼前这位姓周的中年人,操着一口晋地的口音,又对茶非常感兴趣,让她改了主意。   玲珑道:“这些是满林山园的新茶。”   若是京城的寻常人听了这个名号或许不会有甚太大的反应。   可是周石听后却甚是心惊,而后甚是喜悦。   “满林山园?”他惊叹着绕了车子一圈圈地走,“你们怎么买到的他们的东西?”   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福建满林山园在茶商中,因着茶好而名气甚大。只是满林山园轻易不肯和人做生意,他往福建跑了那么多年,都没能从对方手中购置货品。   现下品茗阁却轻轻松松拿到了一整车的货。怎能让他不惊叹?   看到周石这般欣喜的模样,玲珑便知这人应当是个时常跑福建的茶商。而且,是晋商。   玲珑不由得握紧了手边的衣裳下摆,神色丝毫没有变化,简短说道:“有位友人与他们当家的相熟,帮写了封介绍信。”   她口中的那位友人,便是徐太太黄氏。   黄氏感念玲珑待她一片真心,特意修书几封,分别给了她相熟的几个大茶园的主人。   这满林山园便是其中一家。   周石连连道好。   “不瞒小东家。在下原也是个购茶的茶商,听闻小东家这儿有试着种茶树,所以想要看看。”周石笑道:“却不料正巧遇到贵店进了新货来。”   程九朝他拱了拱手,“原来是周掌柜。怪道您穿着布衣裳。这走南闯北的,绫罗绸缎上身可是不方便的很。唯有布衣,耐脏,耐磨。而且不会引来人祸。”   周石听闻他言之有理,回了一礼,“掌柜的说得是。”   程九侧头去看玲珑,见她虽面目含笑,身子却隐隐紧绷着,就眼神询问了她的意思。   玲珑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程九便知玲珑有意结识眼前的人,遂朝旁做了个请的手势,与周石道:“新茶既是到了,不品一品着实可惜。周掌柜的若是不嫌弃,不若到店中小叙?”   周石哈哈大笑,“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便谈笑着往店铺中去。   现下还不熟悉,玲珑并不方便和周石过多接触。由着程九和对方打好关系,她略做停留,等到新茶尽数卸好后便离了品茗阁。   坐在车上的时候,玲珑遥遥地望了眼福临酒楼的方向,不禁暗自叹息了声。   原先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去看,她偏不去。非要逞强避开。   现下好了,想见一见却已经没了机会。   ·   恩科中举的士子们自打殿试后就愈发忙碌起来。或是参加各种评判之试,或是分派到任上,各有去处。   连续几日,玲珑都想要看看那些人现下在何处,都是前一刻打听到了,后一刻对方已经挪了地方。   而她又不可能凑了晚上去寻人。于是只能暗自懊恼着,继续想办法。   这日下了学后,玲珑与郜心兰道别,正打算坐车回侯府去。却在刚出国公府大门的时候被人拦了下来。   前面大树下,马旁少年郎唇红齿白甚是漂亮,十分引人注目。只他眉目间有威严厉色,让人不敢多瞧,仅敢偶尔小心翼翼地偷偷瞥一眼。   宋繁时白日里也要跟着先生们学习,文武都有,所以常常会在下学后跑出来寻玲珑。   玲珑已经习以为常,不紧不慢地上前,问:“你怎么过来了?看来今日先生们布置的课业少了些,不然你哪儿来的那么多空闲。”   听了她的话,宋繁时当即改了神色,再没了刚才的严肃威势,咬着牙怒瞪拖来,满脸都是怨气。   “好你个傅四。”他气呼呼地说:“我大老远地跑过来见你,为此还要熬夜写功课。你倒好,没句好话不说,反倒是要来管我。”   略一停顿,他扬着下巴冷哼,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着红,“你谁啊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玲珑笑眯眯地说:“我是你……表姑姑啊。”   宋繁时最听不得这种话,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他想听到的,当即一脚踹飞了旁边石子,脸色都变了。   玲珑看这臭小子好像真的在生气,也不逗她了,问道:“你急匆匆过来,寻我有事?”   宋繁时撇了撇嘴,“是有点事。那什么,过几天宫里要办赏梅宴,你知道吗?”   玲珑还真不知道。   宋繁时就道:“皇祖父为了嘉奖恩科中举的士子,特意办的。除了几位朝中文臣,旁人拿不到帖子。怎么样?你想去吗?”   这话在玲珑心里掀起了波澜。   她没料到自己前几天琢磨的事情居然有了解决的办法。   玲珑颔首,“想。”   “好,我可以给你个帖子,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宋繁时笑着说。   玲珑琢磨了下,“什么条件?”   “不准再逼我叫你表姑姑了。现在不行,以后更不行。”   玲珑直截了当地拒绝:“这不可能。”   她这话来得太快,显然是下意识就这么觉得,所以脱口而出。一看便知,肯定是代表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宋繁时哼哼着说,“现下你既然非要逼我喊你表姑姑,那我就偏不给你了。”说罢甩袖而去,“看你怎么到那儿!”   那赏梅宴是皇上为了嘉奖这次恩科得中的士子举办的,寻常人还真不可能受邀前往。   玲珑顿时有些后悔。这样的宴请,就算是去找太后,太后也不见得会答应她同去。   可后悔过后,她也没辙。   那臭小子本来就要喊她表姑姑啊!   一辈子不喊,怎么可能?!   玲珑有心想要去看看,琢磨了半晌,当机立断转回国公府内,径直而去,到了菖蒲苑中。   七叔叔就在国公府,只不过去了国公爷那儿商议事情,所以不在菖蒲苑。   玲珑在院子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姗姗而来。   原本郜世修听说小丫头下学后走了,所以并不着急,边走边想事情。又听闻小丫头突然折回来了,就在书房等着,他赶忙加快了脚步,径直往书房中去。   推门而入。   少女捧书在窗边细读。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的四周,温暖而又美好。   郜世修多看了几眼方才问道:“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是说回侯府用膳么?”语气里透着微不可见的欣喜。   玲珑合上书册放到窗边,行至他的身旁,说道:“我有件事想要求七叔叔帮忙,所以回来找你。”   郜世修拉着她去到桌案旁喝水,“什么事?说来听听。”   玲珑把一杯水饮尽后,提起了赏梅宴的请柬。   “这次的宴席不同以往,是为嘉奖士子而举办。”郜世修沉吟着,问,“你为何想要过去。”   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没甚特别原因。”玲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静如常,“不过是想一观众人的风采罢了。”   “想要一观他们的风采。”   郜世修重复着她这句话,不由得想到了那状元郎的无双风姿与探花郎的儒雅风度。   他转眸望向窗外,语气淡淡,“那些人没甚要紧。若想看梅花,我让人给你多栽些来便是。再不济,我去把梁家的梅园买下,这样便可日日赏梅了,你看如何?”   梁家的梅园是京城中景致极好的一处。   可是一来玲珑和梁太太关系很好,不可能夺人所爱。二来,她本也不是为了赏梅才去参宴的。   只是不知为何,七叔叔明知她不是为了赏梅,怎的还把话题扯到了梅园上去?   玲珑上前拉住七叔叔的衣袖,晃啊晃,恳切说道:“我真的很想去这次宴席。七叔叔就帮帮我吧。好不好?”   她一求他,郜世修就有些绷不住了,下意识就想点头。   但,想到她前去的目的后,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郜世修顺势把她拉着衣袖的手轻轻拿了下来。把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掌心握牢了,方才说道:“不如这样。我答应你一事,你也答应我一事。如何。”   玲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为了个帖子来提要求。   说实话,她是真的很想过去。   思量着七叔叔断然不会像宋繁时那样坑她,于是玲珑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啊。”然后才问:“不知七叔叔的条件是什么?”   “我之前说过,只是你或许忘了。其实并不难。”郜世修轻声笑着,垂眸看她,“及笄之前,你搬来菖蒲苑住,我就答应你。” 第55章   又是要来菖蒲苑住?   玲珑犹豫了。她不是不想来, 而是事情有些复杂, 往后会是个什么情形还很难说,她住在这里不太方便。   如果是往常, 她肯定直接好生婉拒了七叔叔的这个提议就行。可现在她真的很想去赏梅宴看看。   这种心情太过强烈, 让她踟蹰的同时也仔细考虑起来。然后她想起了个问题。   玲珑问郜世修:“七叔叔怎的想起来让我住在菖蒲苑了?”虽然这种话他以前也提过, 但都是小住。   现下距离她十五岁及笄礼还有四个月的时间。一住四个月,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长时间。   想当初她刚到京城的时候, 飞翎卫也有提议让她跟着七叔叔住在国公府的。可七叔叔觉得国公府不适合, 把她安顿在了怀宁侯府。   现下隔了几年, 她住进来没关系了么?   郜世修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地道:“一个人住着无趣。最近总想着身边多个人才好。”   玲珑本想说院子里有那么多飞翎卫。而后反应过来, 那些都是七叔叔的下属。和下属在一起, 确实是没甚陪伴的感觉。   左思右想,她确实想去赏梅宴,也确实想和七叔叔多多相见。住到菖蒲苑的话,仅仅四个月的时间, 倘若她小心一点,事情应该不会被七叔叔发现,也不至于给七叔叔带来太大的麻烦。   于是玲珑最终笑着仰头道:“那就劳烦七叔叔来帮我弄一张请柬。”   这就是已经答应要住到菖蒲苑了。   郜世修忍不住唇角轻勾, 淡淡地“嗯”了声。   玲珑还要回侯府去。   郜世修亲自送她出院子。   两人并行而走, 玲珑想起刚才郜世修的话, 思量着七叔叔一个人也着实孤单了些, 忍不住道:“七叔叔, 你要不娶个七婶婶回来吧。”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   郜世修听得心里抽紧。   他脚步猛然停住, 侧头望向身边少女,眼眸深邃深深凝视。   玲珑被他幽深的目光惊得心里一跳。   “怎么想起这个来了。”郜世修的语气透着清冷。   七叔叔甚少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玲珑总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低了头看着脚前的青石板地,轻声道:“就是觉得七叔叔总是在照顾我,没事的时候也是陪着我。结果一直是一个人,肯定很无趣。这些年七叔叔在我身上耽搁了自己不少时间。我就想着……”   “没有什么耽搁。”郜世修打断了她,知道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让她领会错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温声道,“你别操心这些了。明年春后再说。”   玲珑想了想,她过生辰是在春末。   等到春后,也就是她及笄以后的事情了。   她在菖蒲苑的时候,就算七叔叔想考虑娶个七婶婶回来,恐怕也是不行的。待她及笄离开,应当就没什么问题,于是点点头应了一声。   ·   既然要搬动,自然得和怀宁侯爷还有侯夫人说声。   玲珑原本打算自己去和他们说。   郜世修思量着,倘若小丫头一个不小心用错了字句,再让那夫妻俩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事情恐怕难办。故而他把这“差事”主动担了下来,亲自去寻他们。   玲珑不知七叔叔是如何与两人说的,总而言之当天晚上就收到消息,说是俩人都同意了。   睡前玲珑去请安的时候,傅氏和她说了会儿话,又给她整了整衣裳,抚着她的脸颊,叹道:“是个大姑娘了。往后行事小心着些,莫要让七爷为你太过操心。”   玲珑趁机问:“姑母同意我去菖蒲苑住?”   “嗯。待几天也是好的。”傅氏道:“七爷既是给你请了先生来教习,你就跟着好好去学。若是有甚不懂的地方,尽管多问。往后你开铺子,会些算术也是好的。”   说到此,傅氏不禁嗔了句:“你个女儿家还镇日里想着怎么打理庶务,也不怕操心太多费心神。”   玲珑这才隐约知晓,八成七叔叔说为了她以后方便理账,给她请了个什么教习算术的先生。左右菖蒲苑没人能随便进去,怎么说也是郜世修几句话的事儿。   这个主意好。   族学里女孩儿们没这个课程,她又有个铺子要打理,单独给她请个先生说得过去。   而且这些天来她时不时地询问魏风,已经学会了算术里的好多知识。几个月后回来,旁人就算考她学得怎么样了,她也不惧。   玲珑笑着挽了傅氏的手臂,“姑母不用担心我。我好着呢。平日里有事做,我觉得过得充实。”   看着她开心的模样,傅氏也不由自主跟着笑。   细细思量,傅氏又觉得玲珑这话有理。   要说玲珑和承辂在一起有甚不好的地方,唯一的就是往后承辂时常要在军中,在家的时候少。平日玲珑无事,怕是会寂寞。倒不如有些事情来做,也能排解一下平日里的空寂。   想到这儿,傅氏愈发觉得这桩亲事其实是愧对了玲珑。女儿家哪个不希望夫君能够时时陪在身侧的?   她拉着玲珑到身边坐好,喟叹着说:“过些天你三哥就要走了。下一回见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要不,你等他走后再搬过去?”   算算时候,穆承辂离去的日子就在赏梅宴后不久。   第二天刚好休息。   玲珑一大早趁着七叔叔还没离开菖蒲苑的时候就去寻了他,说起这件事。   她本以为七叔叔听后一准会直接答应下来,谁知指挥使大人站了好半晌都没有答她。   “还要等他走后。”郜世修沉吟着说:“不能提早几日?”   玲珑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悄声嘀咕:“就几天功夫而已。忒的小气。”   这怨气十足的小模样逗笑了郜世修。   “我若是真小气,你就不会在侯府住到现在了。”不管这小丫头听得懂听不懂,他撂下这么一句话后,方才颔首应了,“左右也没多少时候了。就这样吧。”   玲珑忙遣了人回侯府去,把消息告诉傅氏。   左右今日休息,既然出来了,再回去一趟犯不着。   距离赏梅宴还有几日功夫,时间不多了,玲珑打算置办参宴的各种物品。   郜世修怕她来来回回地不好拿东西,遣了长河随行在侧,帮忙给她提提袋子拎拎匣子。   谁知出了菖蒲苑离开国公府后,长河却是告诉玲珑了一个大好的消息。   孟华琼回来了。   身为孟家女儿,孟华琼自幼习武。自打前几年随军出征起就住在了军中,偶尔才能归家住上几天。   自从多年前同去沈家的那次开始,玲珑和这位孟家姐姐的关系就非常好。现下知道她回来了,玲珑顾不上买东西,直接让马车转了方向,往孟大将军府行去。   车轮碾过路面,车子快速行着。   玲珑不时地掀开一点点车窗帘子往外看。眼见再过一个街口就到孟大将军府门口了,她四顾望的时候,却是看到了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女子身材高挑,头发简单地束在身后,不似旁的女儿家那般穿裙装,而是着短衫和长裤,十足的英朗。   路上行人显然认出了这是哪一家的女子,见到她这副装扮后,非但没有看轻反而相当恭敬。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让她从中走过。   玲珑眼睛一亮,太过开心,顾不得估计旁的了,当即高声唤道:“琼姐姐!”   孟华琼正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穿过,这便听到了那软软糯糯的唤声。   不回头她也知道这谁。   孟华琼笑着回转身,视线越过旁边诸人,直接循着声音望向了某辆马车。见那车窗帘子一动一动的,她知道那姑娘肯定是在偷偷往外看。于是边走过去边道,“我这刚要出去,可巧你就来了。再晚一点,咱们怕是碰不着。”   听着这声音已经近了,玲珑彻底掀开车帘,笑着朝招手。   孟华琼正打算钻进车里和她同坐,抬眼看到车子旁边骑马守护的人是长河。孟华琼略顿了顿,朝对方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这才上了车子。   玲珑给她了个靠枕倚着,问:“琼姐姐这是要去哪儿?怎的没坐车子?我们若是顺路的话,指不定可以送你一程。”   “去那个什么……什么坊来着?”孟华琼挠挠头,费尽心思想着,“陛下给了不少赏赐,过两天我要进宫谢恩,祖父让我去买几件衣裳来。我瞧着路不算远,走过去权当练腿力了,就没坐车。”   玲珑听后踌躇,试探着问:“霓裳坊?”   “好像是!”孟华琼拊掌道,说完之后脸色一垮,期期艾艾地说:“我给祖父讲了,身为孟家女儿,穿着干净衣裳谢恩就成。偏祖父让我好歹也打扮一下,最好再买件裙装。我说不过他,只能跑出来了。”   玲珑忍俊不禁。   看孟华琼这般模样,说不定不是为了什么锻炼腿力而步行,很有可能是跑出来的太匆忙,没来得及坐车骑马。只不过再折回家还要听孟大将军继续唠叨,索性硬着头皮走着路去。   “我和你一同去吧。”玲珑道:“我刚好也要准备衣裳过去。”   孟华琼自然说好。   选好衣裳后,两人又去了珠玉阁挑选首饰。   孟华琼不肯要多余饰物,玲珑就帮她选了一支白玉簪。孟华琼觉得这东西瞧着不错,高兴地谢过玲珑,付了银子。   玲珑买的东西就多了些。三套衣裳,两套首饰,另还有吃的玩的小东西若干。   眼看着到了晌午,玲珑让长河带着东西先回菖蒲苑。她和孟华琼一起去了品茗阁。   没了长河在外“护送”,孟华琼明显松了口气。原先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了些,以懒散的姿态靠在了车壁上。   玲珑笑问:“你总不会怕长河吧?”   只有好友在旁,孟华琼什么也不顾忌了,身了个懒腰倦懒地说:“灰翎卫,总归是要防着些。再说了,他身后是七爷。倘若七爷知道我这么个坐没坐姿的样子,万一再和祖父说声——”   想到此,孟华琼摇摇头,深深叹息着。   玲珑根本无法体会到灰翎卫的可怕。而且,七叔叔也从来没要求她什么坐有坐姿之类的。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了。   好在孟华琼知道七爷疼爱这个侄女儿,也没指望玲珑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几句抱怨过去就算完。话锋一转,孟华琼又悄声道:“玲珑,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再回营就要去福建水师了。”   “福建水师?”玲珑万万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个事儿,奇道:“怎的调去那里。”   后来一想,她又觉得自己问多了句。   徐大人调到京城任九门提督后,孟家六爷接任水师提督。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   孟华琼这次怕是就是归入自家六叔麾下。   果不其然,孟华琼喃喃说了二字“六叔”。而后忽地一叹,轻声道:“我六叔并不擅长于此。现下水师的状况不容乐观。船只,军队,水上作战。样样都不是特别理想。”孟华琼把手枕在脑后,看着晃动的马车顶,低声说:“我六叔怕撑不过去,让我到那里跟着瞧瞧,帮一把。可是我哪里知道这些该怎么办?”   说罢,孟华琼沉沉叹息了声,满是无奈和彷徨。   身为孟家女儿,她少了女儿家的娇柔,多了些男子般的英武。可是与此相对的,闺中密友甚少,只玲珑一个。   自打孟华琼入伍后,两人一年或许都见不得一次面。可是关系一直非常好。   这些“丧气”的话,孟华琼无法对长辈说,无法和家人说。也就单独和好友相处的时候,才能吐露一二。   玲珑知道孟华琼很不容易。   她挪着上前,靠到了好友的身边,握住了孟华琼的手。   这双手很粗糙。不似平常女儿那样柔嫩,反而像三哥,关节粗大,指腹和掌心都满是粗厚的老茧。一看便是军人。   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军中将士。   孟六爷的处境和徐大人不同。   徐大人任水师提督前,已经在福建任职多年,对当地极为熟悉。而孟六爷是头一次到那里。既不熟悉情况,身边也没可信之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玲珑明白,这些事儿孟六爷不好去请教徐家。不然的话,他就不会为此而烦忧、还特意把孟华琼调任过去了。   垂眸细细轻抚着那手上硬硬的粗茧,玲珑缓声道:“琼姐姐说的那些,我不懂。不过,我知道一个人或许懂一些。刚好他就在我店里,等会儿让他与姐姐聊一聊,或许能有帮助。”   孟华琼知道玲珑素来谨慎。若是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玲珑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来。   她猛地坐起身,单手撑着车面,期盼地望过来,“谁?”   玲珑不吭声,只是用指尖在孟华琼的手心划了几笔,写下一个名字。   程九。   孟华琼眼睛蓦地圆睁。   程九,原漕帮一把手。但凡水路上的,没人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只他前些年突然隐退,所有人不知他去了哪里,觅不到他的踪迹。   既然能够掌管漕帮,此人定然极通水性,且懂得水上作战、自有一套管理船只的法子。   孟华琼哑然无声。好半晌才讷讷开口:“你说,程九在你那里?”   “嗯。”   “做什么?”   “茶铺掌柜。”   孟华琼:“……”   这些年她甚少回京。就算在京城,也没有时间去玲珑的铺子看看。若不是今儿巧了刚好碰到,她许是还不会有机会过来一趟。   再者,就算她去过,也不可能知道一个茶铺掌柜居然是这种来头。   ·   今日天色正好。   程九闲着无事在柜台前面看账册。   听伙计们说小东家来了,他抬眼朝打了个招呼。正想继续看账册,眼睛一转,望见了旁边的孟华琼。却是视线定住不动了。   “这位是——”程九上下打量着她,“孟家的小姐?”   在京城,若说哪家女儿平素不着裙装,只穿短衫长裤,一身英武之气昂首挺然的,那必然是孟家女儿了。   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壮,就算天气寒冷,依然是薄衫在身。   知道对方也是习武之人,孟华琼笑着抱拳,“初次见到程掌柜,幸会幸会。我有几句话想要请教掌柜的,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程九蹙眉,望向玲珑。   玲珑很小声地说:“琼姐姐将去福建水师。”顿了顿,又道:“她知道你是谁了。”   程九瞪她。   玲珑讪讪地笑,“你就帮忙指点一下呗。对程老大来说,也没那么难吧?”   程九回头望向孟华琼。好半晌后,揉揉后颈,点头应了下来。   两人去到屋子里商议许久。最后还把玲珑和魏风叫了过去。   程九自然是决定帮这个忙的,还特意给了孟华琼一份名单,让她去寻名单上的人,以程九的名义请他们出山,帮助孟六爷。   另外,其间肯定有不少变动,不能断了联系。所以需要魏风用金玉镖局的人,借了运镖的名义,暗中帮忙传递书信。   玲珑有些担忧,“这来回传递军中消息,万一被查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孟华琼把名单折起,“不必担忧。凡事有我六叔在。再说了,”她拍拍放置书信的袖袋,朝玲珑笑笑,“还有件事得麻烦你。”   “我?”   “嗯。”孟华琼道:“这些事儿得和你七叔叔说一声。有他点头的话,基本上就没大问题。想来想去,由你去说最为合适。”   因为,由玲珑去说的话,七爷八成不会发对。   比他们去说的成功几率要大很多。   ·   虽然玲珑把事情答应了下来,可再次见到七叔叔的时候,已经是赏梅宴的那天了。   之前的日子里,郜七爷带着飞翎卫出京办事。她就算想要去寻七叔叔也没有法子。   不过七叔叔到底没有忘了双方的约定。在他离京后的第二天,长湖给玲珑送来了请柬。   与请柬同来的还有一张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寥寥数语。   “莫要忘记。”   即便没有明说,可玲珑一眼就看明白了七叔叔的意思。   这分明就是在提醒她,他已经做到了,她也别忘了将要搬去菖蒲苑的事儿,早点收拾东西,早做准备。   玲珑轻哼一声。   七叔叔也太小看她了。既然答应,她又不会反悔。   也不知道他紧张个什么劲儿。   腹诽归腹诽。收好信笺后,玲珑还是吩咐下去,让顾妈妈带人把她的东西归整归整,提前准备着,过几日真要搬去的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宴席的那天,玲珑一大早就去了菖蒲苑。因为七叔叔答应她,今日他也会去,免得她在那边太过无聊。   可是玲珑到的时候,郜世修已经去了卫所处理飞翎卫的一些事务。不过他留了话,说是让玲珑先去宫里,他晚一些就到,宴席开始之前必然能见到。   有他这话,玲珑彻底放下心来,毫无顾忌地坐车往宫中去。   其实孟华琼进宫谢恩也是在今日。   玲珑去给郜太后请安的时候,恰好在静安宫里遇到了孟华琼。玲珑顺口提了几句赏梅宴的事情。   因着玲珑要参宴,郜太后想着这丫头独自没甚好玩的,索性问孟华琼:“要不要一会儿一起参宴?好吃的好玩的应当有不少。腊梅也开得正好,不若一起过去?”   孟华琼顿时一脸的嫌弃,“一帮酸腐书生,平日里没事儿就要拽文写诗,忒的无趣。我还不如回去练箭呢。”   郜太后听闻,哈哈大笑。   玲珑本就知道孟华琼不肯参宴。那天两人一同出去买东西的时候问过她。   现下听了孟华琼的回答,玲珑并不奇怪,而是拐着弯儿地“哦”了一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要告诉七叔叔,你觉得他是酸腐书生,没事儿就拽文写诗。”说着就作势起身要走。   孟华琼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来几年前郜七爷以未到弱冠之年得了状元。   她赶忙去拉住玲珑,告饶道:“七爷能文能武,不是今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们能比的。”   玲珑乐呵呵地笑。   郜太后想起一件事,“好似那状元郎也会点功夫,挺厉害。也不算是穷酸书生。待会儿长乐若是想看,我叫了他过来给你舞剑。”   郜太后是把玲珑当自家小孙女儿一样疼爱着。所以瞧见了极为优秀的年轻郎君,就都替她相看着。   越瞧越觉得那状元郎好。思量着再等等看,若那乔玉哲真是个争气的,不若就指给了玲珑。   玲珑笑道:“状元郎舞剑我可不敢看。如果传出去了,我少不得要被人羡慕的眼光压坏。这事儿我不干。”   孟华琼不明白,奇道:“为什么?”   郜太后知晓玲珑的意思是那乔玉哲深得贵女们的喜欢,所以不愿和他走得太近。   见玲珑不甚开窍,老人家就也没有多提这个,转而说起了旁的。   出了静安宫后,玲珑和孟华琼去往御花园旁的一个小花园玩。   因为郜太后说了,现下皇上应当正和士子们在宫中闲走着散步,指不定在哪个地方。她们不想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遇到那些人,问了声小花园里应当没有士子过去,就决定到小花园去消磨一会儿时间。   小花园中景致最好的时候在春日。现下是冬天,这儿没有大片的梅林,缺了繁花的院子看上去有点清冷。不过,这里植株繁茂,多有松树,绿色倒是不少,空气十分清新。   两人从中间寻小径走着,倒也惬意得很。后来看看时间不早了,孟华琼便道别离去。留下玲珑独自在园子里玩。   没多久,她听到有人和守在外头的冬菱说话:“里头有人?”   这声音玲珑识得。   正是沈家五少爷沈年康。   玲珑很不喜欢他。   沈年康行事毫无章法,什么混账事儿都能做出来。在这样僻静的地方,倘若和他对上,保不准他会不会有过分举动。   玲珑期盼着他能尽快离开,停下脚步暗中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冬菱说道:“没人。就婢子在附近走走罢了。”   沈年康却不信,“你在这里,那长乐郡主一定也在。你是张口就能说谎,我还是到里面找一找再说。”   冬菱赶忙阻止。   沈年康不敢对她动手,只吩咐人把她拦住,而后他独自往院子里来。   这个小花园只有一个出口。   玲珑听着脚步声渐近,急急地想要往后撤。谁知后面是一丛松树。松树的刺扎了她的背,她差点惊叫出声。忙捂住了自己的口,却是不小心踩到了旁边一片枯叶。   “谁!”沈年康循着声音找过来。   玲珑把心一横,暗道这是在宫里,谅他也不敢乱来。于是双拳紧握,打算和他好好对峙一番。   哪知道右后方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口。而后那人手中用力把她往旁边轻轻一带,半揽着她往后退了几步。   玲珑紧张地屏住呼吸,抬眼望过去。   眼前男子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眼角有颗泪痣,五官俊美眉飞入鬓,未语已带三分笑。一双含笑桃花眼静静地朝她看过来,目光灼灼。   他朝玲珑比了个“嘘”的手势,而后大步迈出,朝着刚才她踩到落叶的地方行了过去。   沈年康快步走了过来。   谁料面前的不是他在找的长乐郡主,而是另有其人。   沈年康退后两步,问:“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轻笑道:“我在这里想要偷采几颗松果,谁料被那个你们拦着的婢女发现了。她斥责了我几句。我还没来得及跑走,你就来了。这可是麻烦。倘若陛下责问起我来,我该怎么答?”   三言两语,不只是掩护住了林子里的玲珑,而且也把冬菱给摘了出去。   玲珑心跳得很快,很快。   她沉默地等着。   待到沈年康和那男人一同离开了,方才脚步不稳地慢慢走了出来。   “小姐。”想到沈年康做的那些出格事情,冬菱犹有些后怕,拉着玲珑上下打量,确认她没事了方才问:“那乔状元怎的在林子里?”   玲珑也不知道乔玉哲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开始她在院子里玩的时候,他分明还没在这儿。   “我不知道。”玲珑握紧了冬菱的手,快速道:“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比起乔玉哲,她更在意的是沈家人怎么会在宫里。   当初分明说的是只请了恩科得中的士子,怎的还会有沈家人?   若是知道这些人也来了,她断然不会这样疏忽大意,最起码不会独自在这样偏僻的地方。   玲珑急急地往外走着。没多久,远远地看见了个熟悉的女子身影,穿素色衣裳,戴着碧色玉簪。   是沈静玉。   只是沈静玉不知为何一改往日的镇定自若,神色间有几分慌乱,还有几分羞赧。仔细去看,好似脸上还泛着的绯色。   玲珑暗道晦气,怎的又碰上了个沈家的。正欲远离,却在看见沈静玉对面的那个身影后改了主意,停下步子。   ·   太阳正烈。   沈静玉微微低着头,望向阳光透过树枝照出的斑驳树影,捏着手中帕子,绞得很紧。   她悄悄地瞥了眼跟前的高大男人,一改平日里在旁人跟前的清冷高华模样,脸上带着羞涩,语气柔弱地说:“我刚才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头,所以才身子不稳,差点撞到了七爷。还请七爷恕罪。”   郜世修没料到那沈静玉居然专程躲在了他要走的路旁,趁他不注意把他拦了下来。   他本没打算搭理沈静玉,甚至于很厌恶眼前这个女人,连多看一眼也是浪费时间,于是打算离去。   谁知还没来得及走,抬眼便见到了不远处躲在树后的娇俏身影。   郜世修摇头失笑。   那丫头八成以为自己躲得很好,所以往这边偷偷地看。殊不知他搭眼就能瞧见她。   郜世修正欲行过去,不经意间发现玲珑望过来时的警惕眼神。这眼神让他有所了悟,心里一紧,突然就想到了那日她主动提起他的亲事。   心念电转间,他忽然改了主意。   仓促之中做下一个决定。   郜世修慢慢转回身去,并不看沈静玉,只望向旁边的一枝腊梅,淡淡说道:“没事。”   这便是接了刚才沈静玉赔罪的那几句道歉。   不过是仿若冬日里的寒霜一样冰冷的两个字而已,极其简短,却足以让沈静玉欣喜若狂。   她惊喜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分毫都不敢相信,那么多年过来,他居然终于肯搭理她了。   沈静玉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喜悦。虽然她之后再说什么,这男人都没搭理她。她依然难掩兴奋,红着脸低着头快速走远。   不远处,梧桐树下,玲珑却是愣在了当场,呆呆地看着刚才的一幕幕,满眼的不相信。   当郜世修来到她跟前的时候,她还看着刚才两人驻足的地方,脱口而出问道:“七叔叔,你刚才……是在和沈静玉说话?”   郜世修朝冬菱看了过去。直到冬菱离开得足够远了,方才“嗯”了声,道:“你既是提到了我的亲事,我总该早点做准备。”   他意有所指。   玲珑却以为他说的是表面意思,不敢置信地问:“你总不会是想娶她吧?”   郜世修暗暗叹息,“你说呢。”   他本意是想让她自己想通,他怎么可能会娶沈静玉。   玲珑却是经历过刚才紧张的一幕幕后,脑中纷乱一片根本无暇思考。   她下意识地以为,七叔叔这是顺势确认了她的话,肯定了她问得对。于是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郜世修暗道糟糕。   他并不知道玲珑之前刚刚被沈家人吓过一遭,所以会临时起意想要“提点”她一番。现下看到她的泪水,他恍然惊觉,自己今天选的这个时机恐怕非常不恰当。   郜世修心疼得紧。伸手想要把她拥在怀里好好安慰,结果还没能成,胸口就被她推了一把。   下一瞬,玲珑已经自顾自地转身跑远。   看着被推后空荡荡的手臂,郜世修懊悔自责着。正要快步追上去的时候,忽地心思转过,想到另一种可能。仔细考虑了下,他的心情开始渐渐明朗。   记起刚才她气呼呼委屈指责的模样,郜世修明知不该,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这傻丫头。   之前她还问他为什么不娶妻。   现下倒好。   不过是和心仪他的女子略说两个字罢了,小丫头就这般的不乐意。而且八字都没一撇,只凭着几句话的猜测就发脾气。   如果他真娶了旁人,指不定她会被气成什么样。   不过高兴归高兴。   指挥使大人可不愿小丫头真的和他赌气太久,不然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太好过了。于是赶紧长腿一迈追了过去,暗自思量着怎么才能哄得她开心些。   也不指望这傻丫头能想通什么了。   只求她别恼了他就成。 第56章   玲珑拎着裙摆往前跑。   冬菱正在外头等着。   看到小姐急匆匆地过来, 眼睛湿润润地泛着红, 冬菱吓了一跳,赶忙问:“怎么了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说着就往小姐来的路上看过去。   “没事。”玲珑脚步匆匆,“先去宴席上吧。”   冬菱想到刚才小姐是和七爷在一道,看这情形两个人怕是吵架了, 顿时不再吭声, 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后面传来急切脚步声。   冬菱回头一看, 欣喜,“七爷!”   前面的玲珑听到她的话后, 非但没有停下步子,反而走得更快。不过须臾功夫, 她手腕已经被人从后面轻轻扣住,再也无法前行。   “且等我一下。”郜世修低声说,“走那么急做什么。”   冬菱看看这两个人,识趣地低着头退到后面去,拉开几丈远距离远远跟着。又不时地看着周围,瞧有没有人走过来。   玲珑想要抽出手, 拽了拽,没能成功。   郜世修自小习武力道拿捏得很好, 既不会让她挣脱了, 也不会扣得太紧让她难受。   左试右试都不成功, 玲珑气得直跺脚, “你这是做什么!”   她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显然是真的很不高兴。郜世修知道哄好她怕是很难, 叹息着温声道:“往后我再也不搭理她了。你不气了好不好?”   “七叔叔要搭理谁、不搭理谁,我管不着,我管不得。”玲珑别开脸,看着旁边的一簇小枯草,“毕竟你是长辈,我是晚辈。”   郜世修有些头疼。   怎么又扯到辈分上面来了。   他抿了抿唇,好生道:“我既是让你管,你定然是能管的。只希望你信我一回。我刚才不过是……”   真实缘由说不出口,他转而道:“总而言之你相信我,我再不会理会她。”想想这样好似还不够诚恳,又说,“莫说是她了。就是旁的女子,你若是不喜欢我搭理她们,我也一个都不理会。如何?”   玲珑猛地抬眼看过来,“一个都不理会?那太后娘娘呢?郜家的女眷呢?还有,往后七叔叔成了家后,有了妻女,那又怎么算?”   她哼了一声,抬眼看天,“平素七爷行事谨慎说话谨慎,现下竟是忘了思量过后才开口了么。”   因着刚才哭过,少女双眼似是蒙了一层水汽,雾雾的。由于还在气头上,脸颊泛着红。原本就是十分艳丽的容颜,此刻平添了几分娇气,更是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郜世修看得有些失神。   是以,当玲珑逼问他时,他有片刻功夫根本就没能去思考。   玲珑看着怔立当场的七叔叔,趁着他这须臾的失神功夫,忽地用上大力气,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而后转身就跑。   手中空下来后,郜世修方才反应过来。举步想要去追,却发现小丫头自己又蹬蹬蹬跑回来了。   郜世修很是欣喜,疾步上前想要说出歉然之意。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玲珑已经噼里啪啦把来意说了出来。   “琼姐姐要去孟六叔那里。他们那边一时半会儿地调整不好,我让程掌柜和魏风帮忙。以后若是中间有甚往来,还望指挥使大人网开一面,别和他们计较,护着他们一些。”   这里是皇宫,很多事情不能明说。她知道七叔叔一定能想通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故而语焉不详地略去了一些重要细节。   玲珑说完后,抬眸静看郜世修。   果不其然。   他略一沉吟就想通了其中关窍所在,颔首道:“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必然不会让他们受难为。”   玲珑松了口气。   郜世修忙道:“其实我——”   不等他说完,玲珑已然福了福身,硬邦邦地说:“那就麻烦指挥使大人了。”说罢就走,片刻也不停留。   看她决然远走的身影,郜世修知道现下追不得。若是把她逼急了,恐怕会适得其反。   他别无他法,唯有无奈苦笑。   连“指挥使大人”这个称呼都抛出来了,而且还接连用了两次……   小丫头看来这次积攒的火气当真不小。   也不知道使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她真正消了气。   ·   沈静玉今日得了郜七爷两个字,简直欢喜得不知该怎样才好了。   她记得母亲说过,好女怕缠郎,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使得的。原本她还不信,现在才知道,母亲的话果然有理。苦等那么多年并非没有用处。   有了欣喜的事情自然要和人分享。   沈静玉去常宁宫寻沈皇后。   沈皇后现下年岁不小了。又因长久操心许多事情,前些年还只是鬓边有了白发,短短几年过去,头发已然花白。只是保养得好,皮肤状况不错,加上精致妆容,在端庄气质中依然存有风韵。   沈静玉到的时候,沈皇后正对镜梳妆。   “簪子不用插得那么正。”沈皇后盯着铜镜吩咐身后摆弄发饰的宫女,“太正了显得死板。不过发丝儿给我打理好了,不能有乱飘的,不然显得不庄重。”   宫女连连恭敬地应声。   沈静玉恰好进屋。   她心情好,连带着语气也轻快起来,见状笑道:“这可是姐姐你的不是了。那么多要求,岂不是难为人?”   沈静玉平素都是清冷模样,现下突然这般欢快起来,甚至于会开玩笑了,着实让沈皇后吃惊不小。   她是长姐,素来疼爱这个幺妹。母亲年过四十方才艰难生下这最小的妹妹,姐妹俩差了二十多岁,她几乎是半姐半母地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沈皇后笑着拉过沈静玉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有甚事情这样高兴?”   沈静玉想要尽快分享,可是长久的习惯使然,绷着脸说:“你猜。”   沈皇后有心让她高兴点,从得了好玉饰猜到得了好脂粉,一个个过去,都是不对。   这下子沈皇后真的好奇起来,“到底是怎么了,你且说说看。”   沈静玉把方才郜七爷和她说话的事儿讲与长姐听。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长姐非但没有替她高兴,反而拧眉说道:“七爷这人喜怒无常,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今日他一反常态,或许是要对沈家动手也未可知。”   这话沈静玉不爱听,“好歹十几年过去,他怎么就不能是记住了我所以肯搭理我了?”   “傻孩子。”沈皇后语重心长地说:“旁人就罢了,郜七是个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看他对谁热络过?”   想到长乐郡主,沈皇后觉得自己还是不戳幺妹的心窝子了,掠过那个被七爷捧在手心里疼宠着的少女,她道:“郜七是个心冷的。虽然母亲和你说过与他成亲的好处,但是不成的话,你还不如另找他法。”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她把妹妹和那个五侄儿叫来宫中的主要原因。   静玉年岁不小了,再不嫁人,往后孤孤单单几十年的日子更为难熬。   今日皇上请了新晋进士们入宫赏梅。这些士子往后前途大好,不管妹妹从中选了哪一个,她都能想办法扶了那人步步高升。有她做靠山,想必妹夫不会亏待了妹妹。这样一来,妹妹想要富贵顺遂地过日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所以,在听闻七爷为长乐郡主要了张请柬后,她想办法今日召了娘家这几个孩子进宫。顺便就能参宴了。   即便刚才皇上对此表现出一些不满,她也依然坚持。   至于那个不成器的五侄儿……   想到沈年康,沈皇后就气得肝疼。   也不知道家里人是怎么教导孩子的,怎能让男子早早地就和丫鬟厮混?这都还没成亲就坏了孩子!偏偏母亲不知道怎么想的,还不肯把孩子打掉!   想到娘家种种烂事,沈皇后就气得头昏脑涨。   可她人在深宫,对外只能劝解,并不好把手伸到家里面去。   沈皇后揉了揉眉心,正想要再叮嘱几句,就听门口响起了欢快的声音,“皇后娘娘,六姑,你们在说什么呢?有好玩的可得让我也听听!”   听出是沈芝雪,沈皇后暗暗放心了少许。幸好有这个活泼的侄女儿总陪着静玉,这些年下来,静玉才不至于太过孤单寂寞。   沈皇后招手让沈芝雪到跟前来,笑着和她说话。   沈静玉默默地听着她们的笑语声,唇角浮起一丝不屑,脊背挺得更直,端坐着。   她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或许是个笑话。   从少时开始等那个男人,十几年过去,他却丝毫都不动心。眼看着她已经成了个没嫁出去的大龄女子,不想被人诟病,所以称为在家居士。   母亲是一心想让她做郜七太太的。   长姐沈皇后却是总觉得事情走向不对,这些年来一直劝她另择旁人嫁了。   毕竟是存了十几年的梦想,沈静玉根本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再说了,她如果真的改了主意,好像显得自己之前的苦等都成了一厢情愿似的,岂不是更要被人笑话?   她宁愿苦苦地继续等着,努力着。   眼看着现下已经有了转机,却是长姐也不信她。沈静玉当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让长姐看看、也让别人瞧瞧。   不多会儿就到了宴席开始的时候。   沈皇后需要先去皇上那里一趟,让那姑侄俩先过去。又叮嘱沈静玉:“你等会儿瞧瞧,看看有没有好的。若是有,长姐给你做主。”   沈芝雪听了一脸茫然。   沈静玉却是理解长姐的意思。只是,听了沈皇后的话后,她什么都没多说,只笑笑。   宴席的桌次已经安排妥当。   原本宴中桌案两边排开,只有几位受请文臣和进士们的座位,并没有女眷落座之处。   后来,皇上命人在郜七爷的位置旁边多添了个小桌,桌旁置了屏风隔开,留了给长乐郡主。   今儿上午的时候,沈皇后又命人在她下手位置添了两个桌子,给沈家姑侄和沈五少爷用。   对此,宫人私底下曾谈论过。都说,还是长乐郡主更得圣意一些。   一来长乐郡主很显然是得了皇上允许才参加宴请,二来,郡主显然更懂得进退,特意用屏风隔开,明显这次参宴意在赏梅不在那些进士。   至于沈家的姑侄两个,行事方式和用意就很难说了。   更何况沈家五少爷进宫的时候时常会调戏宫女,宫女们虽然因为沈皇后而敢怒不敢言,却是私底下会说起这些事儿来。   即便宫人们在这深宫之中没什么发言的力度,不过,他们总能决定自己要不要尽心尽力地去伺候一个主子。   因此,对着长乐郡主,公公们和宫女们都愈发尽心起来。   至于沈静玉、沈芝雪加上沈年康那边,大家交换个眼神,能怎么凑合就怎么凑合。左右不让人揪出错处来就成。   沈静玉落座后,抿了口茶。   茶是好茶,可惜泡的不好,火候过了些,又太浓。入口之后苦不堪言。   她烦躁地把茶丢到一旁,嗓子发干,正要发火,却见不远处有人正朝这边行来。身姿挺拔,气度矜贵。赫然正是郜七爷。   沈静玉有心想要证明自己没错,也想要给旁人见识一下郜七爷当真是肯搭理她的,于是起身快步上前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快步跟着,凑着说道:“郜七爷是来参宴的?不知你现下饿不饿?我让人给你拿点果子来。”   其实,她也不指望他能答她。   只要他给一个眼神,或者一两个字句,就足以让旁人觉得她心血没有白费了。   哪知道高大男人就这么从她旁边越过她走了过去,根本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   虽然皇上、皇后和太后都没来。可是这儿已经来了几位大人,正在旁边梅林边低声谈论。   另还有许多宫中有头有脸的嬷嬷和公公在。   沈静玉脸色顿时又青又红,甚是好看。   沈年康恰好经过,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忍不住哧哧地笑,“哎呀我说六姑啊,你就别上赶着找不自在了。郜七爷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十几年了你都没啃下来的硬骨头,还指望老树开花一把给吸引过来?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别了。要我说啊,有长乐郡主这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在,郜七爷哪里还需要看别人。”   他荤素不忌地一通浑说,直接把沈静玉气得浑身发颤。   “你先管好你自己。”沈静玉冷冷地说:“如果你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把你做的那些丑事抖出来!”   沈年康的丫鬟怀孕一事还未对外声张。   因为沈老太太想看看是不是个男孩。倘若是的话,就留下来。倘若不是,再处置掉。   在这之前,还打算瞒着这丑事,先给沈年康寻个媳妇儿回来。有了正妻后,长子再出生就没了什么大碍。   沈年康搓着手嘿嘿地笑,眼睛四处乱飘。   沈静玉眼神凉凉地看着他,“我劝你还是别想长乐郡主了。”   “为什么!”沈年康不服气。   沈静玉嗤了一声,“郜七爷连我都看不上。你指望他能看上你、把侄女儿嫁给你?”   沈年康被她噎了个半死,梗了好半天没缓过劲儿来。转而一想,那长乐郡主他肖想不得,不如就凑近打打主意,考虑下长乐郡主那个好友?   虽然那女孩儿小时候结巴,这几年已经好些了,长得还不错。再说了,她爹是大将军,也算是配得上他。而且郜大将军好些年没回来了,她在定国公府没甚存在感,也没有太多人护着。说不得这亲事就能成。   若是亲事能成,往后他也就能多见那长乐郡主几回了……   沈年康暗自思量着,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恨不得立刻回家去,和祖母好好商量对策。   ·   郜世修目不斜视地从沈静玉身边经过。此刻的他,全部心思都在腊梅树林的另一边,那娇俏少女的身上。   刚进院子,他就看到小丫头不知怎么地停住步子整理衣衫。正担忧着想要过去,便见那些新晋进士中,恰好有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那小丫头身边走去。   正是今年贵女们最关注的倜傥状元郎和儒雅探花郎。   郜世修不由地加快脚步往那边赶。   眼看着他就要走到梅林近处,再转过弯就就能到了小丫头身边。却在这个时候被人从后唤住。   “七爷请留步!七爷请留步!”追赶过来的公公气喘吁吁,抱着拂尘上气不接下气,“皇上正到处找您呢。您赶快去吧。”   郜世修脚步微顿慢慢停了下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眉目俊美倜傥风流的状元郎已经走到了小丫头的身边,躬身和她低声细语。   郜七爷凤眸微眯。   无奈皇上派来的公公催得急。他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快步往皇上那边行去。   ·   玲珑也不知道自己的裙摆什么时候沾了那么多的泥土。走到梅林边上她才发现,忙弯身去看。   仔细想想,可能刚才与七叔叔道别后跑得太快,一时间没有注意所以导致。   旁边冬菱拿了帕子给她细擦,无奈那些泥还是湿软的,用帕子擦起来倒是蹭得更大了些,显得也更脏。   “婢子去弄些水来。”冬菱说着,起身唤了个小宫女过来。   玲珑继续低头打理自己的衣衫下摆。   不多时,她听到旁边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又停在了她的身边。   因为专注于那些泥土痕迹,她头也没抬,直接说道:“拿来水了吗?”   本等着冬菱的回答,谁知冬菱的声音没有响起,反而传来了个带笑的清朗男声。   “水我没有。不过我有帕子,你用不用?”   这自带三分笑意的声音让玲珑愣了下,蓦地抬头,望向身边的男人。下一瞬,便直直地对上了那含笑桃花眼。   玲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婉拒道:“不用了。多谢乔公子。”   “不用?”   乔玉哲探身向前,又毫不顾忌地俯身下去,仔细盯着裙摆和泥点,发现裙子布料的缝隙中亦是有泥。   他道:“你这些泥好像黏进去了。要不要洗一洗?不然的话,恐怕没法弄干净。”说着就挽了衣袖,作势要帮忙。   玲珑连连后退,直到靠在了身后远处的一棵腊梅树上才停下。   乔玉哲直起身来静静地看着她。眉眼带笑,唇角微弯。   玲珑没理他,反而朝向另一个方向福了福身,“见过方公子。”   一名身穿月白色团花纻丝直裰的男子绕过跟前的乔玉哲,走上前来。   行至玲珑跟前,方德政回礼道:“见过长乐郡主。”而后道:“清渊兄也在?”   乔玉哲正抬手去够梅枝,听了这话后似是才发现了对方一般,侧头稍一挑眉,“哟,你也来了。可是真巧。”   方德政朝他拱了拱手。   玲珑趁着他们说话的这一小会儿功夫,直接贴着梅林的边,快步离开了。   乔玉哲捏着刚折下的梅枝,轻笑,“晚了一步。”看旁边有名少女经过,他随口一唤,把梅枝丢到了对方怀里,“送你吧。”   沈芝雪没料到居然平白从空中掉下来一枝梅。   正想要发火丢回去,她扭头一看,却看到了乔玉哲刚刚转过身去的侧影。   男人身材高瘦,自带风流。即便是随意地倚靠在梅树旁,也着实好看得很。   沈芝雪的脸腾地下红了,拿着梅枝转了两圈,终究没舍得丢弃,而是好生握在手中,低着头一步步走远。   方德政望向乔玉哲,“几日不见,清渊兄愈发风流倜傥。”   乔玉哲正寻觅着那抹身影,左看右看瞧不见,只敷衍地略点了点头,“好说好说。正泽兄也是越来越一本正经了。”   两人关系着实不算好,因此只以字相称。   话不投机半句多。   眼下是在宫中,方德政不愿和乔玉哲起冲突,又随意寒暄了几句便作罢。   乔玉哲遥望着长乐郡主的背影。   不远处,有另外两人原本正缓步而行,瞧见这一幕幕后又停下了步子。   郜太后驻足,拉住了身边搀扶着她的重孙,问:“繁时啊,你瞧瞧,那是乔状元在看长乐吗?”   打从刚才玲珑看裙摆开始,宋繁时就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只不过距离着实不算近,所以有心无力帮不上忙。   之后玲珑跑走,宋繁时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却见那姓乔的犹不死心,还在那边继续不知好歹地看着。   他气不过,随意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了皇□□母的话。   这边重孙不高兴,郜太后没发现。   她颇为兴味地看着乔玉哲的模样,说道:“繁时啊,我瞧着这乔状元不错,而且好似对咱们玲珑也有意。你看呢?让他做你表姑父好不好?”   宋繁时气得嗓子冒火。   恰好冬菱从旁经过。   宋繁时叫住了她,问:“你们小姐什么时候认识乔玉哲的?”   这个事儿,冬菱刚好可以回答。看旁边没旁人,就把之前沈五少爷特意寻小姐、乔状元帮忙解围的事儿给说了。   宋繁时这时候倒是不恼那乔玉哲了。毕竟玲珑漂亮了也不是一天两天,嗡嗡叫的蜜蜂也绕了她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早就习惯。   反倒是那沈五少爷的做法让他尤其厌恶。   郜太后亦是如此。   “让老七查查那沈五在做些什么。”郜太后拍了拍宋繁时的手,低声道;“给沈家添添堵,好歹让那些人忙起来。省得没事就来打我们玲珑的主意。”   宋繁时连声说是。   冬菱笑道;“婢子去给小姐整理衣裳去。”抬了抬手里的小水盆,“衣裳沾了泥点儿了。”   “何至于擦洗那么麻烦。”郜太后吩咐着,“带了她去我那儿,让人选一身新衣裳过来给她换上。”   而后她目光微冷,寒声道:“咱们长乐,可是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开心着。任谁想要打她的主意、想给她沾上一点半点不好的脏污,哀家都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   穆承辂离去的日子就在赏梅宴后不久。   玲珑之前答应了傅氏,等三哥离开后再搬去菖蒲苑。因此之前都只是零零星星收拾着搬家要用的东西,并未大动干戈。   眼看着到了离别这一天。   一大早天还没亮,傅氏就已经起来了。眼圈红红地吩咐着丫鬟们梳洗。   玲珑知道姑母恐怕心里难受所以一夜没睡,也不点破,只好生在旁陪着。   其实她也没料到三哥会突然接到回营的命令。当时已经答应了七叔叔后方才知道的这件事。不然的话,她为了陪伴姑母,不一定会和七叔叔谈这个条件。   想到姑母到时候大部分的时间独自一人,玲珑愈发愧疚,努力想着有趣的事情说给姑母听。   穆承辂过来给母亲请安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少女笑容明媚,挽着母亲的手臂,扶了她在旁边同坐。两人不时地说着话。母亲虽然眼圈红红,却是面带笑意。   穆承辂暗叹着幸好有玲珑在。有她陪着母亲,他出门在外,也能放心不少。   他了解这个妹妹。知道她即便住在了菖蒲苑,也会常回侯府来陪伴母亲的。   穆承辂上前去,等到傅氏和玲珑又说了会儿话,方才给傅氏道别。跪下后,给母亲重重磕了三个头。   傅氏拿着帕子转过身去,眼泪直流。   玲珑在旁温声宽慰。   傅氏情绪稳定一些后,握了穆承辂的手,道:“你出门在外,一切放心就是。左右有玲珑在,你不用担心我。”   穆承辂应着声。   待到傅氏去旁边安排车马了,他又和玲珑说了会儿话,一行人便往城外去。   寒冬天里,枝丫上仅存的些许枯黄落叶纷飞飘下,停在地面橙黄一片,平添几许愁绪。   路上无人说话。   玲珑陪着傅氏同坐一辆车中。每每傅氏落了泪,她便上前递上帕子。   出了城门,侯府众人便见一行英武儿郎正骑马候在不远处。离近了方才发现竟是飞翎卫。   为首的,赫然是郜七爷。   玲珑没料到七叔叔也会来送三哥,登时有些发愣,站在穆承辂的身边竟是停止不动了。   这几天她忙着课业,忙着收拾东西,忙着给三哥送行。都没去过菖蒲苑。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为什么。但是一想起来那日的情形,心里头就是硌了个石头子儿似的,总觉得不舒坦。所以有时候都走到菖蒲苑门口了,也脚下转弯绕开去了旁处。   马儿的嘶鸣声响起。   玲珑回过神。视线扫过去,才发现是七叔叔的那匹坐骑正打着响鼻扬起马蹄。   转眸一瞧,见七叔叔正凝视着朝她望过来,玲珑赶忙抬眼往上。看天,看飞鸟,看白云。无论如何视线就是不往他那边下落。   郜世修无奈地叹了口气。策马前行到了两人身边,翻身而下,把马鞭丢到旁边穆少宁的怀里,这便行上前去。   先是深深地朝玲珑看了一眼,片刻后,他才转眸望向穆承辂,“听闻今日你要走,特意来送你一程。”   穆承辂抱拳向他道谢。   两人说了几句话,穆承辂就回头和侯府众人道别去了。   眼看着玲珑紧随在穆承辂身后要跟过去,郜世修忙探手一把将她拉住。   两人暗中拉扯几回,好不容易把小丫头给拐到自己这边,郜世修悄声问:“怎么?还没消气?”   玲珑横了他一眼,不吭声。   “那就是没消气了。”郜世修道:“我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你下午搬去菖蒲苑的时候,让他们帮你搬东西就行。无需动用侯府的人。”   “下午就过去?”玲珑愕然。   “嗯。”见她总算肯搭理自己了,郜世修唇角含笑,温声道:“不是说好了你三哥一走你就过去?”   玲珑无语得很。   虽然是这么商量的没错,可也不至于前脚人刚走,后脚她就去菖蒲苑吧?这也太赶了些。   郜世修就道:“其实让你下午过去还有个原因。齐天的算术不错,我让他今日下午去菖蒲苑教你。往后有人问你的算术先生是谁时,说他即可。”   玲珑认识齐天。   这位大伯是当初去蜀中救了她的飞翎卫之一。因为已经成家,平时很少来菖蒲苑。他家孩子有的年纪比玲珑还大。   不过玲珑倒是头一次听说齐天算术不错。   她狐疑地望着郜世修。   郜世修笑道:“他父亲是先户部左侍郎,自小对这些就熟悉。你且放心就是。”   玲珑头回听说这个。默了默,没再多言。   郜世修还想再和她多说些什么,未来得及开口,旁边穆承辂又折转了回来。   离别在即,穆承辂向玲珑允诺:“等你及笄的时候,我一定赶回来参加。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办得热热闹闹的。”   现下已经是冬日,玲珑的生辰在春末。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玲珑笑着说“好”,叮嘱道:“三哥在外面一定当心些。注意身体。”   她言辞恳切。   穆承辂温和地应了一声,去到马旁,准备离开。   玲珑打算跟过去送行。   郜世修记起侯府时不时提起的亲事,眉心紧皱,三两下把小丫头又给拉了回来。   这回玲珑可真是火了,回头怒瞪他,满脸的不乐意。   郜世修语气淡淡,“那边人多,你挤过去怕是要伤到。再说了,你毕竟是傅家的,不如让出位置给穆家人,让他们好好亲近些。”   “姓傅又怎样?”玲珑不乐意,“三哥和我亲得像一家人似的。七叔叔刚才没听三哥说么?他还要给我办及笄礼呢。”   一声“哥哥”,一声“叔叔”,简直泾渭分明。   而且那句“一家人”忒的刺耳。   郜世修脸色不太好看,声音沉沉地说:“有我在,哪里用得着他操心。”   “什么?”这话题转得太快,玲珑一时间没听明白。   郜世修好心提醒她:“及笄礼。”   “原来是这个。”玲珑点点头,本想说那就七叔叔来办吧,转眼看到郜世修脸色不善的样子后,她的脾气也上来了。   玲珑认为三哥没做错什么,七叔叔偏要找不自在,怎么着她也得帮三哥说几句话,于是顶道:“三哥办也没什么。他一番心意总是好的。”   郜世修淡淡笑了,“旁人的心意,多了也是无用,反倒是累赘。我自然会给你安排好一切。无需旁人插手。”   玲珑哼了一声,“这可真是太霸道了。”   霸道到不许旁人来亲近她。   原来的时候七叔叔也不这样啊!最起码七叔叔以前不反对三哥和她一起玩。   难道说……   “或许年纪越大越小气?”玲珑自顾自地喃喃思量着:“等老到一定程度后,心眼儿就跟芝麻绿豆一样小了。”   她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声音很小。   可郜七爷自幼习武耳力甚好,这音量足以让他听清。   望着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年轻的指挥使大人无话可说地沉默了。 第57章   玲珑原本就时常在菖蒲苑小住, 现下去待几个月,在众人看来也不过是把在里头歇息的时间拉长了而已, 没甚特别的,也不算难办。   零零碎碎的东西搬进去, 再多收拾了两个房间放置物品, 这便安顿下来了。   因为要一起研习在京城里种植茶树, 长汀平素没事的时候,经常和玲珑见面。俩人算是非常熟悉的。   东西安置的差不多后,长汀寻了玲珑悄悄说:“小姐有没有发现你那院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玲珑仔细想了想,老实回答:“没有。”   东西还是那些东西。   房子……   虽然最里头那一进是她常住的。可七叔叔说了, 这菖蒲苑所有的房子都随便她挑。满院子都是她熟悉的构造和熟悉的场景, 仔细想来真没什么特别的。   “变化可大着呢。”长汀痛心疾首地说, “七爷一听说您肯住进来,怕那屋子太陈旧了您住着不舒服,让我们把最里面那一进所有屋子的墙都重新粉刷过,就连小姐屋里梁上那些画, 也重新描了一遍。”   为了做强调,他特意指了下自己, “我们。”   玲珑这才反应过来, 长汀的意思是刷墙和描画的都是飞翎卫,诧然, “七叔叔让你们做的?”   “是啊!”长汀苦着脸撇撇嘴, 白皙的脸上满是痛不欲生, “七爷说飞翎卫的手稳, 描出来的画丝毫都不会歪斜。好看。”   说完后,他期盼地看着玲珑,心说小姐怎么也得夸奖他们几句吧?   结果,玲珑想了想后,抿着嘴直笑,“还是七叔叔最疼我。”   长汀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最终暗暗叹了口气,抱着小花锄默默除草去了。   郜七爷吩咐下来的事情,没谁敢耽搁。齐天当日刚吃过午膳就到了菖蒲苑,准备教习小姐算术。   玲珑知道七叔叔不过是帮忙寻了个借口罢了,自己就算是不跟着齐天学习也没有关系。可有品茗阁在,她往后还打算开个清茗斋,看账本算进出货都是必不可少的本事。若是浪费了这学习的机会那太可惜了。   故而玲珑是实打实地开始跟着齐天学习起来。   这天玲珑休息在家,齐天恰好有差事不在京城,算是能够彻底歇息的一日。她去了趟品茗苑又回侯府看望过侯爷和夫人后,用完午膳她便回了菖蒲苑。   过了晌午,玲珑去七叔叔的书房看了会儿书,觉得了恹恹地想要睡会儿。正打算着回房呢,刚出书房走到院子的时候就被长溪给唤住了。   “小姐,”长溪说,“二太太听闻您回了国公府,遣人请您过去一趟。”   玲珑非常意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谁要见我?”   长溪道:“二太太。”   国公府的二太太盛氏,玲珑并不熟悉。   郜家的情况有些特殊。   定国公曾有过三位夫人。第一位夫人只生下了世子郜世良一人。待她过世,定国公再娶,第二位夫人生下了四爷、五爷。她也不在了几年后,孟小将军自愿嫁给定国公为妻,生下七爷。期间,二爷、三爷和六爷均是庶出。   不过,自打孟小将军嫁过来,定国公就为她散去了所有妾室。即使后来她因为难产故去,定国公都未曾再娶,也未曾纳妾。专心地抚养着七爷成长。   二爷多年前去世。二太太盛氏寡居多年,平日里不太参与宴请。   所以玲珑统共见过她没几回。   现在听到二太太要见自己,玲珑疑惑得很。好在二太太为人和善,脾气温和,她倒是不惧走这么一趟。   收拾停当后,玲珑出了菖蒲苑唤来顾妈妈和锦绣随行,往二房那边去。   许是多年静心礼佛的关系,盛氏神色异常温和。看到玲珑后微微一笑,待身边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方才柔和说道:“今日想见你的,其实不是我。是钱妈妈。本是来给我送礼来的,听我说你现下住在国公府,就想见你一面。”   说罢,盛氏想了想,问;“你可知钱妈妈是谁?”   玲珑斟酌着说:“难道是兖州府同知大人家里的?”   盛氏早就听说这傅四小姐聪慧得很,原先没甚接触,现下说过话后倒是有些意外,叹道:“就是他家来的。”握住玲珑的手,拍拍她的手背,“钱家一直惦记着琳姐儿。只不过……发生了那种事情,谁的心里都不好过。既是有心想私下见见你,想必有些话要说。钱家人都很不错,你可以瞧瞧看是怎么了。”   玲珑有些意外。   她没料到二太太居然是把话直接给她挑明了,而且还帮她稍作了分析。   平素总听人说,二太太礼佛后愈发的不近人情,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隔离在尘世之外。   如今看来却非如此。二太太分明是个很懂得照顾晚辈的。   玲珑知道二太太熟知钱家境况,起身福礼道:“谢过二太太,我这就去看看。”   穆承琳不在了后,钱杰生过了几年再娶,继室是盛氏的一个侄女儿。盛家和钱家是姻亲,所以钱家遣了人来京送礼时,有侯府的一份,也有给郜二太太的一份。   二太太让人送玲珑过去。   钱杰生外派做官,现任兖州府同知。他比穆承琳略大几岁,现下刚过而立之年,可算是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每逢过年过节,他都会遣了人到侯府送来表礼。玲珑来到侯府的这六七年间,他也曾趁了来京述职的机会拜访侯爷和侯夫人。   穆承琳的故去,是他们心中的一个伤。两两相对下,总是不自觉地就会想到那个故去的女子。不只是钱杰生心里难受得紧,侯爷和夫人的心里也实在难受。   是以钱杰生都是坐一会儿用顿饭就走了,时间并不长。   玲珑远远地望见过这位姐夫。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很不错。   一路上走着,玲珑都在想,之前钱家每年给侯府送礼的时候,有没有随行的一位钱妈妈。   结果是,没有。因为如果是钱家的仆妇,一定会到内院来见过侯府人傅氏。玲珑跟在姑母身边那么多年,并未见到那位钱妈妈。   能跟着主家姓,想来是主家极其信任的家生子。   可不知为何这位钱妈妈只来了郜二太太这边,未曾到过侯府。现下却又要见她。   丫鬟领了玲珑来到旁边厢房内。   帘子打开,里头正有个身穿石青色宝瓶纹样的妆花褙子的妇人坐在屋中。她头戴银簪,耳朵上缀着珍珠坠子,打扮得颇为体面。   看到玲珑进屋,妇人赶忙起身上前行礼,“婢子见过傅四小姐。”躬身请了玲珑上座。   玲珑知道她有话要说,让人给她端了个锦杌,放在自己身旁不远处。   钱妈妈并不坐实,只挨着边儿稍稍坐了。   玲珑把身边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   待到屋中只剩下她们两个了,钱妈妈方才说道:“侯府的礼,已经遣了人送去。”   玲珑道:“表姐夫有心了。”   按理来说,她要唤穆承琳一声表姐。这声表姐夫,说的便是钱杰生。   听到她这称呼,钱妈妈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停了一会儿,钱妈妈才缓声道:“按理来说,应当婢子亲自送一趟,再给侯爷和夫人磕几个头。可是,那时候太太入门,是婢子亲自伺候的。太太回门,也是婢子跟着的。现下每每进了侯府的门,婢子总是想到太太温柔的样子,就、就……”   提到往事,想到故人,钱妈妈泣不成声。背过身去,拿了帕子轻轻拭泪。   想到姑母这些年思念成疾,甚至于因了穆承琳的意外身亡而神志出了问题,玲珑亦是泪眼朦胧。   虽然没有见过穆承琳,可她听过这位姐姐许多事情。   这位姐姐温柔大方,和蔼可亲。   三哥小时候调皮得很,总是会惹事,气得姑母七窍生烟。每每都是琳姐姐在旁好生说着,宽解姑母,劝三哥给姑母道歉。   后来三哥长大了,越来越懂事。在琳姐姐出了事后,他更加地沉默,也更加地沉稳起来。   屋里是低低的啜泣声。   过了许久,钱妈妈的心情方才平复了些,歉然说道:“真是对不住。婢子就是替太太委屈。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思及此,她是一阵哀伤,声音愈发低沉,“那时候太太说要去水榭旁走走,让婢子去帮忙摘花。谁知道花还没摘回来,却听一个小丫鬟说太太落了水。等救上来,已经没了气息。”   说到这儿,想到到日情形,钱妈妈掩面泪流。   之所以不敢去侯府,也是因为她的心底总存着深深的愧疚。总觉得,如果那天她没听了太太的话去摘花,一直陪着太太就好了。或许就不会发生那种惨事。   从二房出来后,玲珑犹有些回不过神来。想要回菖蒲苑,走了几步后想到七叔叔不在,她到了那里也没个说话的人,于是改了主意,转而去了五房的苍柏苑。   郜心兰今日在府里。   郜心兰没有兄弟姐妹,是独女。爹爹在外征战多年,母亲平素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母亲,平时有空了总是陪在母亲身边。   听闻玲珑来了,郜心兰开心得很,迎了上去,唤了玲珑进屋去玩。   卢氏在上首品茶看书。   两个好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个没完。一会儿谈起现下最新的花样子,一会儿说起什么样的胭脂好看。   卢氏道:“谈胭脂水粉做什么?你俩又不用,说了也是白说。”   “那也不一定啊。”郜心兰说,“万一到时候家里宴请的时候用上了呢。”   这话让玲珑小小吃惊了下,“国公府将有宴请?”   “是啊。”郜心兰说:“你不知道吗?就过几天的事儿。”   玲珑在菖蒲苑中,对于国公府里这些琐碎的安排并不知晓。现下乍一听了感到惊奇。   但她并没想着要参加。所以听闻郜心兰的话后,只笑着说了句:“你到时候玩得开心点。”   老人家年纪大了,最喜欢热热闹闹的。她估摸着八成是定国公看着府里有些冷清,就让晚辈们安排了个宴席,请了亲朋好友来聚聚。   不然的话,再过些日子就要到小年。小年一开始,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新年,再想凑到一起就得正月末以后了。   但是,七叔叔不太参加这些府里的宴请,是以她也很少参与其中。   其实就连郜心兰也不太掺和这些事儿。现下郜心兰这样热切地准备着,甚至于还说起胭脂水粉,在她看来已经是难得的。   郜心兰一眼就瞧出了玲珑的心思,拉了她的手去到她自己的小房间去,说:“到时候你七叔叔会来,我也会去。你啊,跑不掉,一准得参加。”   这倒是出乎玲珑的意料之外了。   郜心兰伸了脖子四顾看看,见周围没人在,连母亲卢氏也未在近侧,就和玲珑悄悄地说:“这话还是我娘告诉我的,家里人基本上都要参加。好像是说,这次宴请其实是世子夫人求了祖父办的。三堂姐要出阁了,大家最后地凑一凑,聚一聚。”   世子夫人,那自然是世子郜世良的妻子。   玲珑对大房的人没什么好印象,听闻后应了一声。只是郜心兰说的七叔叔会参加让她多了些兴趣。   想想七叔叔已经好多天没有回来了。如果他也参加这个宴席的话,是不是表明,最晚那天傍晚宴席结束之前七叔叔会回京?   因着这个缘故,玲珑开始真心实意地期盼着宴席的到来。   ·   入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在为了过年而做着准备。   国公府亦是如此。   一大早,国公府大太太谢氏就忙碌起来。她是世子夫人,家里中馈由她来主持。   因为世子郜世良行事不端,定国公平日里对大房管得颇严。吃穿用度都要走账,就算谢氏管着中馈,却也捞不到什么油水。   眼看着女儿要出嫁,手头的钱财越来越不宽裕,谢氏就想了法子让国公爷同意办这么一个宴席。   宴席来来往往的宾客众多,需要置办的东西多。想要从中间抠点银子出来简直再容易不过。   不光是主持中馈。就连各式各样的铺子,管账的账房和进货的人也能从中谋得不少的银钱。只要管理不够严,再加上用了心,就没有什么银子是拿不到的。   这些日子为了置办宴席,谢氏手头多了不少花用。心情大好之下,对于这个宴请她就格外用心起来。   谢氏天没亮就已经用完了早膳,把各处的管事叫了来,一桩桩事情吩咐下去,又命令着不准出差错。   “今儿若是有人偷懒,明儿就自己给我卷铺盖走人。”谢氏说道,“但凡给我耍小心眼的,没有谁能顺顺利利过去,直接捉了来按着打板子,直接赶出府去。”   底下仆从们唯唯诺诺地应着。   谢氏安排好人后,又要去查库房里器具,点好了后要拿出来使。又得去查看食材,确保东西无恙。再去瞧瞧茶水点心,免得有甚不妥当之处再被四房的人揭出来告到老爷子跟前。   ——到底是克扣了不少银子出来,一件件事情她都得亲自过问。家里老爷子精明得很,倘若被他发现了问题,她这主持中馈的差事就要被旁人夺了去。   谢氏脚步匆匆地在各处走着,连和女儿说句话都顾不上,吩咐了身边妈妈确认郜心悦起身打扮,这便到了厨里仔细查看。   天亮后,宾客纷纷前来。谢氏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打算去瞧新一批的点心做出来没,刚进到厨房,丫鬟来禀,三小姐来了,急着见大太太。   谢氏心里抱怨这女儿来添乱,摇摇手道:“让她和小姐妹们玩去。不用来操心我这里。”   丫鬟还没来得及应声出去,郜心悦已经自顾自地跑进了屋里来。   谢氏惊了一跳,连道:“你进来做什么?这里烟火气重,赶紧避开。免得熏了你的衣裳首饰。”   郜心悦语气急切地说:“你别管那什么衣裳首饰的了。跟你说,沈家五少爷来了,我正想着怎么把人轰走呢。你倒好,只顾着这些东西,也不怕什么猫啊狗啊的都来府里乱窜。”   “沈家的五少爷……”谢氏忙得脱不开身,本想着敷衍女儿几句,听了这话却是心头一惊,猛回头,“你说说,是谁?”   “就是他啊!那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看人都色眯眯的那个。”郜心悦见谢氏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了,气得直跺脚,“那时候踏青时候遇到他,捡了我的帕子,还好一通乱说。讲什么我的帕子香,向我再多讨几个。娘,这种浑人,赶紧轰出去才行!”   看着躁怒的女儿,谢氏渐渐冷静下来,拉了她到旁说:“现下轰不得。”   “为什么?”   “你爹上一次去巷子里欠了不少银子。是沈五少爷替他交了的。这事儿他和我说过,让我不要声张。不然老爷子肯定拿他是问。”   郜心悦闻言耷拉下脸来。   她那个爹不着调,她是知道的。不过爹对她还算不错,时常给她碎银子使,所以父女俩敢情尚可。   但她千算万算没料到爹会和沈五凑到了一起。   “爹连这种浑人也搭理的?”郜心悦转身要走,“我去和他说说,让他把人撵走。”   谢氏让人去拉她,没拉住。忙遣了身边的妈妈,吩咐,“你去和小姐说,世子爷现下不在府里。她如果去找人恐怕找不到。真要厌烦那沈五的话,倒不如先在花厅里和小姐们玩,沈五再乱来也不敢往女眷堆里凑。如果小姐不听,就使了人看住她,别让她和沈五起冲突。”   妈妈领命而去。   谢氏烦躁地拿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暗道只希望那丫头着调点,别闹出什么麻烦事儿来才好。   沈五来了不可怕。   最怕郜世良做出那些事儿再被国公爷知道。好不容易一个个地瞒住了,现下抖出来可真是麻烦。   虽说今日是宴请之日,玲珑丝毫都不着急。早晨起来后用过早膳,在菖蒲苑里又练了几张大字才出了院子,往待客之处行去。   离出院子很远了,她还不住回头去看。再三确认七叔叔着实还没归家,方才继续前行。   自打三哥离去的那天起,郜世修也带人离京办差,距离现在已经好些天了都还没有回来。   人人都在为了今日的宴席而欢喜不已,谈笑风生言笑晏晏。   唯独玲珑,总还惦记着七叔叔昨儿让人递来的消息,记得他今日将要回来的消息,时不时地遣了人去菖蒲苑看,问一声七爷可曾归家。   谁知宾客们都到了大半都还没有信儿。玲珑只能按捺下满腹心思,融入到这宴请的气氛中去。   怀宁侯府和定国公府是世交。今日穆家的太太小姐们来了大半。玲珑和穆少宜好几日未曾见面,凑在一起同郜心兰一块儿说着话。双胞胎找了国公府三房嫡出的小姐们闲聊,她们都是府里庶子的嫡女,身份差不太多,从小就关系很好。   细数下来,穆家的小姐们只穆少媛独自一个没有玩伴。   因着这个宴席是谢氏做主,管着待客厅堂的婆子是谢氏心腹。她看穆二小姐显得无趣独自发呆,悄声来问小姐郜心悦讨主意。   如果是旁人家就罢了。   穆家是国公府世交,不论是哪个都不能怠慢了。不然国公爷生起气来,迁怒了大太太,那可得不偿失。   郜心悦还在烦着沈五来府的事情,嫌屋里太吵,跑到院子的凉亭中坐着吹冷风。   听了婆子的话后,她气道:“这人想怎么样与我何干?我才不管她。我问你,那谁谁还在吗?我和我娘说过的事儿,她可吩咐下去了?”   这婆子得了谢氏的吩咐知道怎么应对自家小姐,笑道:“太太已经吩咐过了。只是那位少爷现下不知在什么地方,寻不到。您且好生玩着,只要和小姐们在一处,他是断然接近不了您的。”   郜心悦烦得拿了帕子当扇子扇风,随便点了点头。   管事婆子还欲再说什么,余光看到旁人有人过来,赶忙行礼福身,“见过穆二小姐。”   她不知道穆少媛来了多久,也不知道穆少媛有没有听到刚才她和郜心悦的谈话,心里紧张万分,偷觑着穆少媛的神色。   穆少媛面上带着淡笑,没有理会那婆子,径直朝郜心悦道:“三小姐怎的一个人在这儿?可是里头太吵了所以来亭子里散心?”   郜心悦并不喜欢这个穆少媛。身份低不说,还总是喜欢巴结着高门嫡女们。虽然很多人瞧不出穆少媛的心思,可她镇日里和不着调的爹打太极,心里有点数,多少看出来这人有野心。   郜心悦冷哼一声,继续扇风,没说话。   “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了世子爷,”穆少媛继续微笑,“世子爷还说让我来寻你玩。如今你不搭理我,我该如何是好?”   “你少跟我瞎扯了。”郜心悦甩开帕子,抬手指着穆少媛,“我娘说了,我爹一早就出门去了,根本不在府里。你去哪里瞧见的他?”   穆少媛没料到郜世良不在,心里顿时有些乱。她咬了咬唇,强扯出一个笑来,“我今日在外头街上遇到的他。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   她是料定了郜世良会护着她,所以敢这般妄言。   郜心悦其实懒得搭理穆少媛的,听了这话后反而起了警惕心,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   穆少媛也不多言,朝她福了福身就离开凉亭,回到了屋子里。   郜心悦指了婆子说道:“去,你找人帮我盯住她。旁的不说,倘若是我爹回来了,一定要让她离我爹远远的,千万不能见面。”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她和娘清清楚楚,国公府世子爷郜世良是个什么样的脾气——最怜香惜玉,最喜欢娇娇柔柔的女孩子。   这穆二小姐平素和国公府走得不近,何至于一上来就问她爹?还语焉不详地说爹爹和她相熟?   “不过是个没人教养的庶女罢了,”郜心悦冷笑,一个眼界那么窄的庶女,什么都不懂得,还以为自己的手段多高明,“就这也妄想攀高枝儿?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重!”   婆子应声而去。   郜心悦根本不把穆少媛放在心上,安排了人看住穆少媛后就把这事抛诸脑后,继续在亭子里遣了人去找沈家五少爷到底窜到府里什么地方去了。   ·   玲珑一直等着七叔叔的消息。眼看着午膳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要正式开始,终于有好消息传来。   长溪说,七爷已经带了人往菖蒲苑去,算算时辰,加上从菖蒲苑过来的这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入了院子。   玲珑欣喜不已。顾不上和旁人说话了,客套了几句赶紧抽身,出屋后寻了小径快步往菖蒲苑去。   在院子里遇到了长汀。   玲珑问清七叔叔现下在卧房,就急匆匆地往那边跑。   郜世修到家后就当先问起了玲珑的状况。却听说小丫头惦记了他许久,一早晨了没干别的净让人来问他是否到了。   好些日子未见,他也思念着她。不想她等急,风尘仆仆到家后,用凉水快速洗了个澡,打算收拾齐整再去寻她。   哪知道正换着衣裳,刚穿上中衣就有人在外禀说小姐来了。   如今有人推门进到屋里来,郜世修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玲珑。再者,菖蒲苑中除了她外,也没其他人能够不经同意就进他的屋。   因此郜世修未曾转身,也没有防备着。只笑着说道:“我马上就好,你莫要着急。”便拿了床上外衫准备换上。   还没等衣衫穿好,一股子冲力从后而来。紧接着,他的腰就被细细的手臂从后环住。   少女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中衣传到他的身上。郜世修全身紧绷,心跳过快,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玲珑从后揽着七叔叔劲瘦的腰身,双手在前面扣牢,轻哼着说;“我听你的话,倒是搬来得早,你却回来得那么晚。没有你在,我无趣得很。天天掰着手指想你什么时候才回,结果盼了那么多天才算是把你盼回来。”   说了好半晌没有听到七叔叔的回答。   玲珑双手不松开,探头向前,从郜世修身侧斜斜地往上仰头看他,“怎么不说话啦?理亏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么?”   她灵动的笑容垂眸可见。郜世修忍俊不禁,抬指捏了捏她鼻尖,声音低哑地说:“没有。是被你气到说不出了。”   玲珑嗤了一声,并不相信。揽着他,不住地在他身侧晃啊晃。   最后还是郜世修觉得这样下去怕是不行了,无奈地拉过她的手,玲珑方才松开了环抱。   不过,两人双手相触之下,她才发觉七叔叔的身体发凉。   玲珑心惊。   七叔叔习武,就算九寒天里穿着薄衫也不会这般。   “你冷吗?”玲珑担心地拉高郜世修手臂上的衣裳,摸了摸他胳膊,发觉触手生凉,忍不住问:“怎么身子那么冰?可是骑马回来冻着了?”   郜世修垂眸看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在他肌肤上一点点落下,不由抿了抿唇,慢慢说道:“刚才冲了个凉水澡。无妨。”顿了顿,“很快就热了。”   其实这点凉水对他不算什么。稍微等会儿身体自然会回暖。再者……这会儿心里总冒着一股子燥热。只是还没完全透出来。   玲珑却是不敢大意。   要知道这么冷的天里,若是染了风寒,便是能够痊愈,身体也要经受很多苦楚。   倒不如提早就提防着。   玲珑很是懊悔,催促着郜世修把衣裳穿好。踮着脚帮他理好了衣襟,再帮忙整好腰带。不由分说拉了他去到小厨房。   今日有宴请,郜七爷也会去到宴席上,午膳不在菖蒲苑用。因此,专门给七爷做饭用的厨房此刻空着,没有旁人。   玲珑准备煮红糖姜水给七叔叔散寒。   她仔细地切了姜丝后,正要往里面加红糖,却听郜世修在旁道:“别放糖,只姜水就可以。”   玲珑知道七叔叔不爱甜食,就劝他:“红糖也有散寒的功效。再说了,不加糖的话得多难喝啊!很辣的。”   郜世修微笑,“无妨。平时在外办差,时常长途跋涉,路上没有城镇村庄的话,什么没吃过?硬馒头就着凉水也吃得,这个没甚么。”   因为这是在外时候时常遇到的情形,他说得随意,并没觉得有甚不妥。   可是半晌没有听到小丫头说话,也没听到切姜丝的声音继续响起,郜世修方觉不对劲。仔细去看,才发现小丫头皱着眉头站在那儿,闷闷不乐的,不知道在难过什么。   “怎么了?”他温声问。   “七叔叔。”玲珑心里堵堵的难受得慌,转头看向七叔叔,认真地说:“往后你出去做事,我让人提前给你准备吃的好不好。”   她掰着指头细数,“肉干啊,果干啊,晒好的蔬菜啊。点心是甜的你不喜欢。那给你准备些五香饼?再多准备一些包子。到时候可以先把包子吃了,这些放不太久,容易坏,而且太重了不好携带。晚一些再吃肉干果干……或许味道不会太好,不过应该比光吃馒头和凉水的强。”   郜世修一愣,这才知道她又开始因为他路上吃不好而担心。   心里满是温柔暖意。郜世修抬手在小丫头发顶揉了两把。最终舍不得收手,掌心落在那柔软的青丝上不忍离开。   他一向是独自担起一切,独自面对着所有困境。   于是,世上人人都觉得他锦衣玉食才学过人武艺高强,什么都难不倒他,什么都不用替他担心。习惯于看他风光无限的表象,从不去想他也是个平凡之人。   唯有这丫头。   总是担心着他,总是为他而喜、为他而忧,实打实地关心着他,心里满满都是他。   郜世修孤身多年,并不惧独自一人,也习惯了独自一人。   可是遇到她后,偶尔夜深时不免期盼,若有她日夜在旁相伴,这生活不知会不会再添许多美好色彩?   玲珑见七叔叔久久没有动作,忍不住催促道:“快些喝。趁热才有用,凉了会发不出汗的。”   见他依然没有反应,她有些急了,另想了个催促办法,声音拔高一些又道:“快些喝吧。今日宴请,不知多少人在等着指挥使大人主持大局呢。赶紧赶紧。别耽搁下去了。”   听出了她的急切,郜世修不由轻笑,探手揽她入怀。终是按捺不住,在她发顶悄悄落下一个轻吻。又微微俯身,低笑着在她脸侧耳语。   “旁的人我何必理会?”他的声音满含轻柔笑意,“有你在这儿陪着,我已经满足。无需其他。” 第58章   宴席将要开始。   郜心悦发现玲珑不见了, 遣了人去问,得知是回了菖蒲苑就没多管。   恰好之前派出去的管事婆子来寻,郜心悦就唤了她一同旁边僻静无人的屋子, 让个信得过的丫鬟守住门,这才细问究竟。   婆子悄声告诉她:“穆二小姐一直在四处打听世子爷的下落, 好似在寻世子爷。瞧着两人好似……十分熟悉。”   “熟悉?”   “对。”管事婆子斟酌着字句,“听了小姐的吩咐后,婢子一直让人不动声色拦着穆二小姐。谁知道她为了方便进入后宅,居然敲晕了二房的一个丫鬟,换了丫鬟的衣裳在府里四处乱走。也不知道想做什么。看她的动向, 好似还是悄悄想去寻世子爷。”顿了顿,放低声音, “看穆二小姐对府里有些熟悉, 换丫鬟衣裳也那么顺手,恐怕是悄悄来过的。”   郜心悦听了,心里头怒气上涌, 又恨又恼。   婆子的意思很明显。那穆少媛可能扮作丫鬟悄悄溜来过国公府。谁给她的这个机会和胆子?看她现在的表现,九成九就是国公府的世子爷。   郜心悦素来知道自家父亲是个不成器的, 也知道他好女色。却没料到他居然和世交之家的晚辈还能有所牵连。   正在气头上的时候, 外头的丫鬟高声道:“小姐, 秋雨来了。”   秋雨是郜心悦的心腹丫鬟, 之前被派了出去打听另一个人的事儿。   郜心悦让人进屋。秋雨推开帘子来到屋中, 径直到她跟前, 压低声音:“小姐, 沈五少爷找到了,正四处打听长乐郡主和五小姐的下落呢。”   她口中的五小姐,便是国公府五小姐郜心兰。   郜心悦气道:“这可真是厉害了。一个两个的不安分,都是先嘴上不严到处乱问。他找傅四和那个小结巴做什么?”   从小喊郜心兰小结巴,她都成了习惯。私下里没事儿提起郜心兰的时候,依然用这个称呼。   秋雨嗫喏着不知怎么回答。   管事婆子道:“还能怎么样?沈五少爷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长乐郡主那么漂亮,他存了什么心思,一想就通。”   原先郜心悦在沈五少爷跟前受了气,去找母亲谢氏抱怨,这管事婆子就在跟前。所以知道一二。   郜心悦其实也能猜出来沈年康的意图。   一想到被那么个猥琐的人盯上,郜心悦就开始有点点同情傅四了。毕竟长乐郡主再不好,起码行事端正,德行上没什么过错。   那沈五少爷可是个荤素不忌的,跟她那不着调的爹一样,但凡是个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看到了就挪不开眼。   郜心悦烦不胜烦。转眼瞧见先前来回话的管事婆子,问:“穆少媛的去处你可知道?”   “小姐一直让盯着,自然是知道的。”   郜心悦又问丫鬟:“那沈五耐不住寂寞,一直想往后宅钻?”   丫鬟低头道:“是。”   说实话,郜心悦最近几次见到穆少媛,总觉得穆少媛是有意无意地在模仿玲珑的姿态。虽然学得不像,天差地远,可她和玲珑是同个学堂整天一起上课的所以分辨的很清楚。若是不太熟悉的人,恍惚间从背影看倒是会觉得相似。   现在郜心悦最恶心的就是这两个人的做派,冷笑,“既然他们俩都那么闲,不若就把他们引到一处去。他们两个无事了说说话,谈谈心,也免得祸害了旁人。”   管事婆子心头暗惊,“那两个人?”   郜心悦指指她,又指指那丫鬟,“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俩。”   管事婆子和丫鬟面面相觑后应声退了下去。只是还没等她们走远,又被郜心悦给叫住了。   “这事儿你们暗着点办就是了。我娘忙得很,顾不上这些,不用和她说。”郜心悦道,“记得把那沈五想办法引得离长乐郡主远一些,别让他挨近郡主。”   她这个吩咐倒不是为了玲珑着想。是为了她娘。   如果长乐郡主有个一丁半点儿的差错,郜七爷能把整个国公府给掀了。那样的话,今天全权负责的她娘也脱不了干系。   那爹呢?沈五可是他带进来的。如果对方真做出了什么过火的事情,她爹肯定没法脱责。   这年头刚一冒出来,郜心悦便不甚在意地把它给抛诸脑后。   狐朋狗友不过如此了。真到了那一步,那就让爹担责好了。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理应如此,没问题。   ·   玲珑盯着七叔叔喝完姜汤,两人说了会儿话,就在菖蒲苑的门口暂且道别,分两路而行。   郜世修要先去见过父亲定国公。   玲珑则是回内宅女眷相聚的地方。   因着见到了七叔叔,玲珑的心情很好,脚步也很轻快。所以,当旁边斜刺里有人叫她时,她的唇边还带着愉悦笑意。   但,这笑意在她看清对方是谁后就瞬间消失不见了。   高大的槐树下,年轻男子抱胸而立。身姿洒然,风流俊逸。   玲珑没料到他也来了,脑海中空白了一瞬,脱口说道:“你怎的会在这儿!”   乔玉哲斜倚在旁边槐树下,眉端微挑,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朝她望过来,“这话说得可真让我伤心。”   他微微蹙眉作哀伤状,叹道:“我说是为你而来,你信不信?”又道:“不只是来这儿。即便是京城,我也是为你而来。”   玲珑退后一步,“你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见玲珑面露警惕,乔玉哲轻轻地笑着,眼眸中满是愉悦深意,“就是听说京城里长乐郡主傅玲珑极受宠爱,容颜倾城。我心中好奇,过来看看。不行吗?”   “不行。”玲珑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京城是非之地,乔公子既是没这个本事,还是不要乱闯得好。”   乔玉哲驳道:“郡主才认识我多久?怎就知我没这个本事了?”他眉眼弯弯地凝视着眼前少女,抬指抚向眼尾泪痣。   这颗痣不同于寻常模样。   殷红如血,圆圆的一点,仿若滴泪,如诉如泣。   玲珑忍不住抬手指了过去,喃喃问:“它是怎么来的?”   “哦,这个嘛。”乔玉哲哧哧地笑着,几乎笑弯了腰,“有年我遇到意外,差点被淹死。拼命爬上去的时候,被颗钉子戳的。”   他猛地向前倾身,在她耳边低语:“我身上也有伤。小姐要不要看看?”   玲珑连连后退,脸色骤变,胸口剧烈起伏着。   片刻后,她牙关紧咬双拳紧握,转身就走。   乔玉哲一把拽住她的手臂。   玲珑压低声音呵斥:“不想死的话赶紧松开。”   乔玉哲笑道:“郡主不给我个答复,我死也不甘心。所以,不放。”   玲珑望向天边的云,抿了抿唇,忽地唇角弯起,露出个明媚笑容。   她仰望着蓝天,声音微微扬着,笑道:“旁人都说公子风流倜傥俊美无双,重情重义,我却不敢苟同,总觉得你是个最凉薄不过的人。公子看不上我就罢了,我也看不上公子。大家各玩各的,谁也没必要拖累谁。你看可好?”   乔玉哲忽地收起了笑容,神色凝重。   玲珑回望他一眼,再次呵斥:“还不赶紧松开!”   乔玉哲双唇紧紧抿起,但是,五指已然松动,很慢很慢地放开了她。   玲珑快步而去。   乔玉哲深深地凝视着她的身影,片刻也不挪开眼。半晌后,高声厉喝:“谁在旁边?滚出来!”   这一声仿若怒雷拔地而起。   沈年康没料到乔状元竟然也有这般冷厉的一面,惊得浑身颤了下。再一细看,对方明明正如平常一样微笑着,好似刚才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   沈年康从旁悠悠然而来,“别急别急,是我。”   他刚才已经看到了那一幕,摇头啧啧叹道:“乔公子也喜欢这长乐郡主?别想了。她啊,眼界高得很,谁都瞧不上眼。跟我家那六姑有的一比了。再说了,有郜七爷在,想动她不容易。不过旁人的话,你如果看上了,我倒是可以帮你一帮。”   乔玉哲唇边的笑意更深。   “你六姑也敢拿来和她相比?”乔玉哲仰头看着槐树光秃秃的枝丫,眉眼弯弯,“要我说啊,她连长乐郡主的一根手指尖儿也比不上。长乐如果是那天上的云,那她就是地底下掉进泥土里的尘埃。”   沈年康不乐意了,“你让我带你过来,就为了损我六姑?”   “倒也没有。我是真想见见长乐郡主,和她多说几句话。”乔玉哲桃花眼微眯,“上次在宫里匆匆一别,我都没捞着和她多说几个字儿。”   沈年康哈哈大笑,抬手去拍他肩膀,“我就说吧,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你乔状元再怎么洁身自好,见到了漂亮小姑娘也肯定拔不动脚。”   乔玉哲不动声色微微侧身避开了拍他肩膀的那一下。   沈年康讪讪收了手,没敢多说什么。   沈老太太在家里叮嘱过,所以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状元郎是大皇子要拉拢的重点对象。   他可不能得罪了乔玉哲。   沈年康还欲再找点话题聊一聊,乔玉哲却站直了身子,掸掸衣袖,“我要走了。你在这儿玩着吧。”说罢,片刻也不多停留,洒然离去。   沈年康问:“你不留下吃饭了?”   “不了。”乔玉哲头也不回地道,“翰林院里的差事还没办完。我得回去做事。”   看着年轻状元郎远走的背影,沈年康歪了歪嘴角,“状元郎又怎么了?傅四不也瞧不上。上回在宫里他帮了傅四一回,也没见傅四对他另眼相看。现在傅四看不上我,又看不上他,可见我和他也算是一个水平的了。”说着摸摸下巴,再叹一次,“傅四确实漂亮。”   沈五越想越觉得,今日还是先去会一会长乐郡主,而后再去寻郡主那个好友郜五小姐比较妥当。毕竟长乐郡主长得好看,多瞧一眼都算是赚了。于是喊住旁边一个丫鬟,问起了郡主的去处。   丫鬟领他到了一个小树林的旁边。   沈年康左看右看没寻到人,“傅四人呢?不在这儿啊。”他四顾去看,才发现就连刚才那丫鬟也不见了踪影。   沈年康懊恼地想要转回去,正要迈开步子,突然“咦”了一声,稍微侧头望向旁边的一条道。   那儿有名身姿纤弱的少女正缓步而行。虽然她比长乐郡主高了些,但在树木半遮半掩之下,背影隐约看着有点像。   ……   回到众人之间,玲珑脑海中却是浮现着之前的对话,还有那颗殷红泪痣。   郜心兰看她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拉了拉她的手,关切问:“你怎么了?”   “没事。”玲珑讷讷地道,“我没事。”   穆少宜说,“可你脸色那么差——”她的话没讲完,就被郜心兰拉了一把。   郜心兰朝穆少宜摇摇头,示意别追问了。   恰好这时候午宴开始。三人索性凑到一起同桌用膳。   宴席刚过,桌上餐碟都还没来得及收起,突然女眷席上响起了一声惊呼。   没多久,世子夫人大太太谢氏脚步匆匆地离席而去。因为走得太急,脚下差点被石子儿绊倒,踉跄了下。   不一会儿谢氏转了回来,行至四太太跟前和她低语了几句。两人就一同匆忙离开。   满院的宾客不明所以。   五太太卢氏回头看了眼那两个神色紧张的嫂嫂,笑着与大家道:“大嫂有急事需要离开一下,我陪大家在花园里走走吧。”就引了众人往府里景致最好的几处地方去。   谢氏和四太太杨氏一路前行,径直来到了国公爷郜老太爷的院子里。   院门口有护卫把守着。看到两位太太,护卫们侧身让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空隙,让二人从中而过。   院子里仅有几名护卫在巡视,并未有仆从丫鬟。看到她们进来,护卫们警惕地打量了一番方才点头。   这紧张的气氛让妯娌两个面面相觑,因着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而提着一颗心。   门窗紧闭。   门口守着的人抬手敲了三声,“大太太和四太太来了。”过了半晌屋门方才从内被打开。   进入到屋内,看到里头情形,杨氏忍不住轻呼出声。   至于谢氏,虽然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是她一开始得到消息后就命人把事情捅到国公爷这儿。可听是一回事,真真切切看到有事另一回事。   “这、这是怎么了?”看着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穆二小姐,再看看躺在地上赤.裸的满身鞭痕的沈五少爷,谢氏知道事情比她刚才以为的还要严重,声音发紧地问屋中立着的愤怒的老人,“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   定国公郜老太爷如今年事已高,威严却不减当年。   听了谢氏的话后,郜老太爷怒然说道:“不是你的人把他们捉起来送到我这儿来的?你倒还来问我!”   谢氏讪讪笑了笑,“儿媳这不是受到了惊吓,不敢妄自做主吗。只能请父亲来处置了。”   郜老太爷面上怒容犹在,略点了点头,“是给送到我这里来。”说着拿了鞭子指着躺着的那个人,“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竟然敢在我的府里为非作歹!”   沈年康遍体鳞伤,哀叫着告饶。   旁边穆少媛拉了拉凌乱的衣裳,满面泪流。   穆少媛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这般样子。   她想穿过小树丛寻郜世良。因为郜世良和她保证过,今天一定在府里等她,所以她坚信郜家三小姐说什么父亲不在的话是骗她的。   结果走到半途,那不要脸的舔着脸过来找她。她根本就不认得对方,于是假装有事情要做,匆匆地往里走。   男人不肯罢手,抱着她说让她跟他回府去。   穆少媛气极。拉扯之下,她怒吼:“我是怀宁侯府的小姐!”   那男人根本不信,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强迫着她,还哈哈大笑,“一看你的衣裳就是国公府的粗使小丫鬟,还想骗我?跟你说,随少爷我回家,吃香的喝辣的,有的是你好处。不用担心。”   穆少媛挣扎着想要逃离。结果被他捂住口,强迫着拖到了旁边无人的小屋子里……   原本事情可能还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有个丫鬟得了管事婆子的吩咐去旁边院子取东西,无意间经过这儿,听到了动静,以为是遭了偷儿,吓得魂飞魄散。喊了家丁拿着棍棒来捉贼,结果直接把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给揪了出来。   穆少媛哭得哀戚。   这段时间,郜世子没有主动联系她,两个人眼看着就要淡下来了,偏她这里出了点状况。   她最近轻易不能出门,今日来寻世子爷,是想迫使他给她个名分的。   谁知居然出了这一档子事儿,而且还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下!   郜老太爷举着鞭子把沈年康抽得满身是血。   沈年康嗷嗷直叫,“谁知道她真是穆二小姐啊?我看她并非黄花大闺女,想着玩玩就算,哪知道——啊啊啊你别打了。不知者无罪啊!”   穆少媛含着眼泪怒指他,“你个畜生,非要迫我,还这般狡辩!”   沈年康疼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少爷我花丛中穿梭了多少年了,一看你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而且你又不是没有过男人,凭什么坏事都让我一个人担了!”   他这话一出来,所有人都往穆少媛这儿看。   穆少媛吓得脸色惨白。不过,她自打光溜.溜被人堵在屋里后就脸色一直苍白无血色,所以即使再白一点,旁人也瞧不出来。   事到如此,穆少媛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而且,有些事儿等不得。如果郜世良不能给她个确定答复的话,她还不如背水一战,赖住沈家。   穆少媛用手掩住小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泣声说道:“求老太爷做主!他、他毁了我的清白,还要反咬一口。我、我不想活了!”   说着就要往旁边柱子上撞。   谢氏赶紧让人拦住了她。   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一人夹着穆少媛的一边胳膊,直接把她半拎了起来,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不想活也得等到见了自家长辈再说。”谢氏笑眯眯地看着她,拿着腔调,“平白无故死在了国公府算怎么回事。”   郜老太爷怒指谢氏,“少说两句吧你!”   “父亲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儿媳这样说是有原因的。”谢氏朝着定国公露出个为难的表情,捏着帕子说:“不瞒您说,穆二小姐被人堵在屋里的时候,旁边搁着的可是我们国公府丫鬟的衣裳。”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情形。   谢氏责问穆少媛:“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那好,你倒是和我好好说说,你自个儿的衣裳去了哪里?”   穆少媛咬了咬嘴唇,低着头泫然欲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想要指了沈年康把事情推到他身上,又怕这样往后入了沈家会不好做人,最后索性掩面痛哭,泣声道:“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之前我独自在林子里走着……”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外头传来了二太太盛氏的声音:“大嫂可在里面?”   谁也没料到一向不问世事的二太太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竟是都不知该如何答她。   当先反应过来的是定国公。   他大步走到了门口,亲自拉开屋门,高大的身体遮挡着屋内情形,问:“你可有事?”   盛氏朝他福了福身,“父亲,刚才有丫鬟来禀,说是我院子里有个小丫鬟被人敲了头晕倒在屋角,身上衣裳还被扒了。我唯恐家中有匪徒作乱,心下不安。今日宾客众多,倘若出了事情,国公府怕是脱不了干系。因此特意来寻父亲说一声。还请您示下该如何行事为好。”   这时候谢氏也走了过来,在定国公背后说道:“弟妹说有丫鬟被敲晕了?可是个粗使丫鬟?”   “正是。平日在院子里负责洒扫的。”   谢氏这便笑了,回头望了穆少媛一眼。   穆少媛脸一阵红一阵白,煞是好看。   定国公便道:“把那丫鬟叫过来吧,你大嫂有话问她。”说着便退后半步关上房门。   钱妈妈正巧在盛氏身边跟着,在她侧后方一步多的地方站着,位置稍偏。当房门半合的时候,钱妈妈隐约看到里头有个女子,颈后有一块黑色半圆胎记。   这胎记似曾相识。   钱妈妈心里咯噔一声,想看清那女子是谁,可房门已经关闭,根本看不清楚。   她忙问盛氏,“二太太可知里头的年轻女子是谁?”   盛氏之前一直在面对面地和定国公说话,定国公几乎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根本没有看到里面情景。别说是个年轻女子了,就是刚才和她说话的谢氏,她都没有望见,只能摇了摇头。   钱妈妈心中忐忑着,有些紧张,有些无措。   先前她本来打算离开的。毕竟来京多日,该送的东西已经送完,是时候离京了,所以来国公府与二太太道别。二太太和她边走着边说话,这才遇到了丫鬟遇事来禀,两人就一同过来见定国公。   现下见到了那记忆中的胎记,钱妈妈的心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索性改了主意,笑着与二太太道:“先前太太说京城好玩的很多,让婢子多留几天好生看看。婢子想太太言之有理,打算多住几日。”   顺便打听下那屋里的人到底是谁。   ·   即使大太太和四太太已经离开,宾客们却兴致正浓,在五太太的陪伴下慢慢在国公府内赏景。   玲珑渐渐地恢复了笑容,和友人们玩笑着边走边闲聊。   不多时旁边传来了几声鸟鸣。   玲珑分辨出这是飞翎卫的暗号声,就和郜心兰、穆少宜道了别。去到旁边寻人。   长湖正等在旁边灌木丛后,瞧见她来了,笑着引了他往旁边小径上去。   “七爷刚才一直在找小姐,”长湖边走边道,“先前七爷追了您一小段路了只小姐一直没看到他。七爷没辙,遣了属下来接您。”   玲珑倒是真没发现七叔叔在找他。   想到高大男人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的模样,她忍俊不禁,笑问:“七叔叔找我有事?”   长湖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响起了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莫不是无事就不能找你了?”伴着说话声,郜世修从旁边的树后转了出来。   男人身材挺拔,清冷矜贵。即便是在寒天里,依然只着薄衫,不惧寒冷。   长湖悄悄退了下去。   玲珑笑眯眯地仰头看七叔叔,“无事当然可以找我。只不过现下我正忙着陪心兰她们,七叔叔何必来打扰我们呢。”   一看小丫头就是故意闹他。郜世修抬指朝着玲珑的眉心轻叩了下,“淘气。”   玲珑眉眼弯弯地拉着他的衣袖,晃啊晃。发现他的衣裳还是穿得那么薄,不由有些担心,“真不怕冷么?”   郜世修伸手让她查看。   玲珑摸了摸他掌心和指尖,发现都暖暖的不见凉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左右手都伸出来了,没道理让他收回去。   玲珑索性握了七叔叔的手,和他一同往旁边无人处走去。   两人刚行了十几丈的距离,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长湖去而复返,快步行了过来。   郜世修不悦,眉目冷淡地垂眸看他。   “爷,”长湖紧张得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低下头,硬着头皮快速说,“国公爷遣了人到处寻您,说是有急事。”   郜世修细问之下方才知道,父亲让他寻几个飞翎卫,帮忙押一个人离开。而那个人,居然是沈家的五少爷。   郜世修好不容易把小丫头给叫到自己身边来,虽然现下有事要做,却也舍不得让她离开。于是遣了四名飞翎卫先去办事,他则带了小丫头一同往定国公那边行去。   只是这手是不能再牵着了,有些遗憾。   指挥使大人心中不悦,一路冷着脸去到目的地。   进了院子后,郜世修方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饶是指挥使大人见惯了大场面,对着这般的情形也是无语得很。   郜世修在门口只朝屋里看了一眼,就把身后不住探头探脑的小丫头半揽了出去。   “七叔叔,里面怎么了?”玲珑踮着脚试图越过他的掌控,诧然道:“我好像看见了二姐姐在里面。不过只瞧见了一眼,没看清楚。地上那个人是谁?我怎么瞧着没穿衣裳?”   郜世修猛地侧头看她,“你瞧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不该看的……那是什么?”玲珑茫然,“我就瞅着有个人躺地上,看不分明。隐约看相貌是沈五少爷。”   郜世修拧眉回忆了下,沈五虽是未着寸缕,但是面朝屋内侧卧。而且有人拿了破布披在他的身上,玲珑应当没有望见什么。   不过这小丫头好奇心太强,不是好事。   郜世修叮嘱玲珑:“记得男女授受不亲。往后见到了男人衣衫不整的话,尽快离开。莫要多看。”顿了顿,“太脏。会污了你的眼。”   玲珑疑惑七叔叔为什么这么说。   不过,七叔叔的话总归是没有错的。她没有多问,只记在了心里,未曾多言。暗道一定要记住了七叔叔的话,这种事情能避则避。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世事难料。   总有些事情的发生巧合到让自己也甚是无语。想要寻出为什么会这般地恰好撞到,仔细想来却完全没有头绪。因为兜兜转转回来,依然只有“巧合”二字罢了。   这天的宴席结束得有些仓促。   不知为何,沈五少爷被押走后,穆家人就匆匆离席。不多久,宾客们也很快散去。   玲珑看看天色,也才刚刚未时过半而已。   她隐约觉得,穆家人的突然离去和沈五少爷多少都有点关系。有心想要知道沈五少爷到底犯了什么错,穆家人已经不在,而且离开得匆忙好像有急事,她不方便遣了人回去问,免得打扰到他们。   玲珑不明所以,就回了菖蒲苑去。洗过澡换了身衣裳,闲得无事,就打算去寻七叔叔。   旁人那里她或许抠不出什么事实真相出来,可是七叔叔不同。   她耍个赖,再和他使劲儿磨一磨,就不信他会憋着不说。   打定主意后,玲珑心情愉悦,斗志昂扬地朝着指挥使大人的卧房行去。   之前七叔叔说要沐浴更衣。算算时间,她现在都洗完澡好半晌了,七叔叔比她速度更快,肯定早就收拾妥当。   毕竟七叔叔卧房旁的耳房内就有浴池,一来一回的很方便。   玲珑心里头装着事,所以走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郜世修的房门口。   习惯性的,到了门口后她不需要叩门,直接推开进入。没等看清楚里头的情形,就习惯性地先转身关了房门,说道:“七叔叔,你老实告诉我,今天下午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听到回答。   玲珑快速转过身去,正要指责七叔叔反应慢半拍呢,瞧见屋内情形后却是立刻愣住了。   其实不止是她。   就连郜世修也对现下突发的情形有些难以适应。   小丫头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到了现在,郜世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某个问题。   ——以往时候小丫头都是有固定时间来他这里,所以很多事情可以提前避开。   可现在不同。   两人日夜在同个屋檐下,天知道她会什么时候冲进来,简直防不胜防。   郜世修处理了一些政事方才沐浴,耽搁了些时候,现在刚从耳房的浴池出来走进卧房,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身上带着的水珠都没有擦去。   因此,撞了个正着的玲珑就都完全看到了。   愣在当场的玲珑,虽然身体僵住,眼睛却不可控制地往下挪移。然后她就望见了那不可描述的可怕巨物。   玲珑呼吸停滞,吓呆掉。   郜世修也愣了一愣。他很快反应过来,拿起帕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身上水珠。   他一动,那个就不再正面对着她。玲珑顿时回了神,慌不择路地逃出屋子,砰地下关上房门,倚靠在门边粗粗喘.息着。   外头的太阳十分晃眼。   可是她眼前浮现的却是旁的什么。   玲珑一脸悲痛地捂住脸,不住哀叹。   哎呀完了完了。眼要瞎了眼要瞎了。怪道七叔叔说不能随便看。男人果然很可怕。   她的心正揪成了一团舒展不开,偏偏吓得腿发软跑不动,只能暂时在这儿歇歇。   就在她想着一会儿到底是跑回侯府避一避的好还是索性回到傅家休息几天,突然,屋子从内传来叩门声。   玲珑知道里面只七叔叔一人,叩门的肯定是他。顿时惊得跳了起来,喊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你放心!”   里面传来一声舒心的轻笑。   而后是指挥使大人沉稳低沉的声音。   “可我并不放心,怎么办?”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温和至极,谆谆善诱,“你不如进屋来,我们好好谈一谈该怎么负责的问题吧。” 第59章   听到郜世修的“提议”后,虽然两人间隔了一扇门, 可玲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瞬间提了起来。   她做了些小本买卖后, 自认骨子里也算是半个生意人了。   魏风说过, 做生意最忌讳亏本。   以七叔叔的本事和手段, 自己做了这样天大的错事冒犯了他,再这样杵下去, 她一定输得血本无归片甲不留。   因为现在她脑中纷乱一片根本就没法好好思考。   于是玲珑做出了这个时候最保险的选择。   ……逃走。   等到逃离之后,冷静下来, 再想想该怎么办才好。   玲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拼了一口气跑出菖蒲苑的。明明之前还吓到腿软没力气,一听到七叔叔的话却是陡然有了斗志,在飞翎卫们的注视下, 拎着裙摆就快速跑了出来。   听着外面慌不择路的逃离脚步声渐渐远离, 屋内的郜世修不由得摇头失笑。   看来真的是吓到她了。居然怕到不敢和他面对面详谈。   也罢。   不如先让她冷静一会儿,明日再好好哄一哄她。   ·   出了菖蒲苑后,玲珑遣了人去仆妇丫鬟的住处, 把顾妈妈和冬菱锦绣都叫了来,坐了车子回到怀宁侯府。   回到府里后她发现气氛不对,傅氏也不在秋棠院。她这才恍然记起来,宴席中的时候出了些岔子。因着这个关系, 穆家人急匆匆离开,而沈五少爷则被飞翎卫押回了沈家。   玲珑砰砰乱跳的心这时候总算是冷静了些。   她回到了晩香院中, 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对着墙壁静静发呆。   顾妈妈看小姐神色不对, 等了好久又不见小姐出来, 赶紧遣了人去寻傅氏,看看夫人能不能问出小姐到底是怎么了。为何才刚住进菖蒲苑去,却又突然间匆匆离开。甚至于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   玲珑回府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府里各处。   傅氏惊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就回来了?”   不等她疑惑太久,顾妈妈遣来询问的丫鬟,和穆少宁就一同走进屋子里来。   今日穆少宁跟着郜七爷一同归京,因为卫所里有事,他并没有参加国公府的宴请,而且去执行任务去了。现在才刚刚回家。   顾妈妈遣了的丫鬟刚刚把疑问说出来,穆少宁已然在旁笑道:“没事儿。先前七爷让人和我说,玲珑想家了,回来小住一晚上,明儿一早就回国公府。”   大太太蒋氏轻声说了句:“怎么能直接叫名字?那是你表姑姑。”   穆少宁撇撇嘴,不当回事。   傅氏倒是放心了少许,“不是有事就好。我还怕今日的事儿连累了她所以回来了。”   说到今日的事情,傅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和旁边的蒋氏对视一眼,都神色凝重。   穆少媛的情形非常不好。好像精神也受到了不小的刺激。请了大夫来给她看诊,她都用东西把人给砸了出去,不准任何人靠近她。   说来也是。   哪一个姑娘家经历了那样不堪的事情后还能保持冷静?偏偏侯爷今日不在家。   毕竟事关二房的事情,又有袁老姨娘在青兰院里鬼哭神嚎地哀叫着。没侯爷做主的话,这些事儿一时半会的商量不出来。   穆少宁刚刚回家,过来拜见嫡祖母和母亲,说了会儿话就也离开。   待到屋里只剩下婆媳二人了,蒋氏悄悄和傅氏道:“等会儿二姐儿也就睡了。到时候找了大夫给她偷偷瞧瞧,夫人觉得怎样?”   傅氏思量着蒋氏是出于好意所以这样问。   因为女子初次若是不小心的话,很容易弄伤了或者是染上病症。   那沈五少爷一看就是个再鲁莽不过的,根本不知道怜香惜玉。而且他惯常来往于花街柳巷,天知道身上有没有问题。万一伤到了穆少媛或者是染了什么给她,那可麻烦。   倒不如一早就让大夫看看,有甚问题提早治疗,好得也快。   “不必了。”傅氏想到今日在青兰院那一团糟的嘈杂情形,眉心紧紧拧起,“她母亲不在意,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穆少媛回了侯府直接被扶回了青兰院。   自她躺下开始,二太太陆氏在院子里守着,泣不成声地抹着眼泪。袁老姨娘在旁照顾着,不住地嚷嚷要侯爷帮忙做主。   有她们俩在,青兰院的所有事情旁人基本上都插不进手。   傅氏也没打算管太多。   之前接连几次婚事的事情已经让傅氏意识到,这位二小姐太有自己的主意,倘若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她记恨上。   把事情一一安排妥当后,傅氏也算是尽了心。至于请去的那些大夫被赶走一事,那是穆少媛自己的选择。她不想多加干涉。   看傅氏不为所动,蒋氏明白她恐怕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追问:“当时旁边的东西有没有留下?”   “什么东西?”傅氏不明所以。   蒋氏半遮着口道:“虽然没有放元帕,可是弄些证据总是好的。拿了去沈家和他们对峙,他们更是理亏。”   傅氏了然,说道:“好似刚开始不在屋内,所以没有带着血迹的东西。”复又感叹,“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居然出了这种事情。也难怪她现下神志不清,见人就赶了。”   “那是夫人心善,所以这样想。”蒋氏冷笑着哼了一声,“我却听人说,沈五少爷总说二姐儿身子不干净,不是被他破的。谁知是不是另有隐情。再说了,二姐儿为什么把国公府的丫鬟砸晕?天晓得她偷偷摸摸穿了丫鬟衣裳在国公府乱逛想要做什么。一听这做派,就不像是心思正经的小姐。”   蒋氏是世子夫人,所以之前傅氏忙着遣了人安顿穆少媛的时候,蒋氏这边负责派了人去找沈家理论。故而听了这么一耳朵。   抱怨了几句后,蒋氏看傅氏好似不太相信,就把当时的情形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傅氏没料到竟然会听到这样一种说法。   “休得胡言!”她立刻压低声音呵斥:“这种话也是随便乱说的?倘若乱七八糟的话传了出去,往后府里小姐们还要不要嫁人了!”   这话说得蒋氏脸一阵红一阵白。   名声对女儿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她自己也有女儿。女儿还没嫁到婆家,若是浑话传出去,少宜也落不到好处。   见蒋氏终于知道利害关系闭了口,傅氏方才温声说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一会儿侯爷回来,我再和他详说。”   蒋氏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穆霖方才归家。这个时候天色已晚,蒋氏回了院子安排午膳。唯有傅氏独自等在房里。   丫鬟打了帘子,穆霖大步入内。   冷风跟在他的身旁吹入房中,带来丝丝凉气。   傅氏迎上前去,亲自帮穆霖把披风解了下来,问:“侯爷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家里还有事儿需要侯爷做主呢。”   话一说完,半晌没听到回答,傅氏搭眼看过去,这才发现穆霖脸色铁青,眉眼间满是怒意。   傅氏赶忙拉了他在旁边坐下,拿了杯水给他喝。   “我绕路去了趟沈家。”穆霖一口把水饮尽,砰地将杯子砸在桌上,气道:“那沈家欺人太甚!说什么二姐儿行事不端,自己先破了身子,就算入沈家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妾,当不得正妻!”   他抬手怒指着沈家府邸的方向,低吼,“还有那沈五。一个游手好闲的不争气东西,居然口口声声说自己被打的冤枉,说自己是被二姐儿勾引着过去的。你瞧瞧这都是什么事儿!”   若是之前听到这种话,傅氏定然和穆霖一样愤慨。可是之前听了蒋氏的话后,傅氏也有些犹豫起来。   旁的不说,穆少媛砸晕了国公府丫鬟、穿了丫鬟衣裳,这事儿是实打实的。刚才她遣了人去国公府问过。   既然这件事上穆少媛不占理,其他的一些细节就不得不去仔细推敲。   譬如,为什么二姐儿哭着闹着不让大夫们给她诊脉查看身体状况。   傅氏并没有立刻把蒋氏那边听来的话直接告诉了穆霖,而是温声说道:“侯爷莫要着急,为这些事情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不如这样。明天咱们遣了人去二房给二姐儿查看身体,确认她身体无碍了,再问她那换衣裳的事情。毕竟是她先换了丫鬟衣裳在先,遇到沈五少爷在后。只有弄清楚了其中细节,才好和沈家的人理论。”   穆霖一听,自然答应下来。   傅氏就把今日穆少媛打了好几名大夫的事儿说了,语气犹豫,“不知能否麻烦侯爷亲自去看看她?”   “怎么?”   “她好似是怕了沈家一般,见了谁都不敢相信。”傅氏道:“想她前几次婚事的事儿都是侯爷给解决的,想必她极其信任侯爷。妾身想麻烦侯爷亲自去看看,免得她再这样耽搁下去,误了养身体的最好时机。”   “好,明天我去。”穆霖和沈家人吵了许久,已然烦躁,“到时候我直接找了大夫到她房里,给她看看身体状况。有什么不好的一一写下来,也方便和沈家去对峙。至于那丫鬟衣裳的事情,我也亲自问了。有我在,她不用怕什么,有苦衷也可以直接和我说。”   有了这些话在,傅氏总算是放下心来,露出这两三个时辰以来的头一个笑容。   “那就麻烦侯爷了。”她温和地说着,让人摆了晚膳上来。   傅氏安排好穆霖这边后就回了秋棠院。她没有即刻回到自己的屋子,直接去了晩香院。   晩香院中,玲珑正慢吞吞地吃着晚膳。虽然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式,却也没动几筷子。只百无聊赖地戳着碗中晶莹的饭粒,目光直直地发着呆。   二房的事情有了着落,傅氏心下放松。看到玲珑这副模样直接笑了出来,“怎么了这是?莫不是国公府的饭菜不合胃口,所以回来蹭一顿晚膳的吧。”   玲珑听到她的声音后,忐忑不安的心瞬间沉静下来。撂下筷子扑到傅氏怀里,喃喃地唤着“姑母”。   虽然傅氏名义上是她的姑母,实际上却和母亲一样,关心着她,照顾着她。在傅氏身边,玲珑能够和寻常孩子一样找到家的感觉。   傅氏知道这个孩子依赖她,由着玲珑在她怀里撒娇。   好半晌,玲珑的心情平复下来,拉了傅氏一同用膳。   经了之前二房那一遭闹腾,傅氏真是气都气饱了,暂时不想吃。把丫鬟都遣了出去后,她给玲珑夹着菜,问:“最近算术学得怎么样?”   “挺好的。”玲珑真心实意地说:“齐天的算术很好,教我的时候很用心。”   傅氏没料到给玲珑教习功课的居然是飞翎卫里的一位大人。不由感叹,七爷待这孩子也真是尽心尽力了。   “七爷待你这样好,你可要认真学,不能辜负了他的好意。”傅氏说完,觉得自己有些严苛,再道:“学习算术要用心。只要认真努力了就好,若是学得吃力可以停一停,又不是非要凭借这本事来过活。”   玲珑一一认真听着。   把话都叮嘱完后,傅氏这才放下了筷子,故意板着脸道:“说吧,你今儿到底是为什么回来了。”   玲珑低着头不吭声。   傅氏笑,“我还不知道你?平日里七爷在京城的时候,总缠着他,根本舍不得分开。若不是有事,才不会在他没离京的时候就突然离开。现下他在菖蒲苑,你却回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今日的情形,玲珑不能讲出来。   思量了好半晌后,她磨磨蹭蹭地道:“我今天做了件错事。那件错事让七叔叔不高兴了,我害怕,就跑了回来。”   她遮遮掩掩地没有明说。   傅氏便晓得,八成是说不出口的。   小姑娘家到了这个年龄,都脸皮薄的很。就算是很小的错事,也能让她们心里难受个好长一段时间。   傅氏没有细问,只叮嘱道:“错了没什么。道歉就是。七爷这么疼你,不会不原谅你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玲珑觉得这次的事儿实在严重,期期艾艾地咬着笋丝,含糊着说:“如果他不原谅我呢?”   “不会的。”傅氏非常肯定地说:“七爷真的很疼你。无论你做错什么,一定好好和他说。他不会和你计较的。”   这话犹如定心丸,让玲珑心里舒坦了不少。   最后,傅氏还特意让玲珑做了保证,明儿一早就回国公府去,好生与七爷道个歉,把事情说清楚。   玲珑耷拉着脑袋,点点头,“好。”   ·   虽然前一天晚上答应得好好的,但是玲珑还是心虚得不行。一大早离开了侯府,没往菖蒲苑去,而是直接到了族学去上课。   忐忑难安了一整天,连课都没上好。舞艺课的时候,丽娘子见她不够静心,甚至于还意有所指地说了她两句。   课间歇息的时候,郜心兰趁着旁边无人的时候悄悄问玲珑:“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玲珑暗道是不舒服。心里紧张得慌,很难受。   只是昨天发生的那种事情,她决然不敢让第三个人知道。于是强笑道:“没事儿。就是昨天玩得累了点而已。”   郜心兰并不知晓昨天发生的那许多事情。只隐约晓得沈五少爷被郜七爷给派人押走了。另外,穆家因为穆二小姐穆少媛有了点事情而匆匆离开。   她觉得玲珑不可能为了那两个不甚相干的人而忧虑,所以信了玲珑当真是玩累了。于是道:“那一会儿歇息的时候,好好睡会儿,养足了精神,就没事。”   不过,想到那个宴席,郜心兰倒是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情,悄声和玲珑说了,“你知道吗,世子爷,刚刚纳了个妾。就昨天傍晚,客人们都走了后,带回来的。”   玲珑讶然,“昨天?纳妾?”   不怪她这般惊愕。   过几天就是大房三小姐郜心悦出嫁的日子了。结果她爹世子郜世良又在这个时候纳了个小妾进来。   不得不说,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嗯。”郜心兰想到昨天晚上国公府的鸡飞狗跳,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眉,“祖父生气,打了他。他护着那个妾,说是有孕了,必须带回来。他和祖父争吵许久,非要留下人,还说祖父如果不准他带进门,他就养在外头。”   听闻郜世良的诸多过分行为,玲珑不由想到了七叔叔。   都是一个爹的儿子,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玲珑沉默了片刻,思量着郜心兰都把自家事儿说了出来,那她要不要把穆少媛的事情告诉郜心兰?   斟酌过后,决定还是不说了。   并非是她不放心郜心兰。侯府和沈家都在商议亲事了,穆少媛那天又是在国公府出的事,要不了多久,郜家的人肯定能把当日的情形猜个七七八八。   只是这种事情任谁知道了心里头都不好过。既然如此,何必提早闹得郜心兰也不痛快。   中午玲珑跟着郜心兰回了苍柏苑吃饭休息,下午下学后可不能再避开了。只能硬着头皮回到菖蒲苑。   进了熟悉的院子,她却不似以往那么高兴,反而七上八下的心里没个着落。   长河看到她后笑着打招呼:“小姐,爷还没回来呢。您先忙自己的,刚才爷遣了人来说,八成得忙到晚上。”   平时玲珑听了这样的话,肯定要沮丧个半死。因为到了太阳落山才能见到七叔叔。   可这回她却一反常态,开心地道:“真的?七叔叔要那么晚回来吗?”   然后脚步轻盈地回了自己屋子里。   长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了旁边正在锄草的长汀问;“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长汀抖了抖小花锄上的泥,慢慢说道:“昨天小姐从七爷屋子里跑出来,片刻也不停留,直接回了侯府。”   长河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那和今天小姐的反常又有什么关系?”   长汀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斜睨了长河一眼,再也不肯搭理他,自顾自地继续低头锄草。   长河站在花圃边上好半晌,愣愣地喃喃自语:“难道是吵架了?”   这可真稀奇。   爷和小姐是他见过的最和谐最友爱的叔侄俩了,竟然还能吵起来。   长河觉得这是个大新闻,忙不迭地跑去告诉长海分享一番。   长海正在旁边抱着茶壶晃晃悠悠品茶,听后若有所思。   晚上的时候,郜世修刚刚进了国公府的门,还没到菖蒲苑,长海就赶紧撂下手里的一切事情,跑到玲珑的屋里去找她。   “小姐!”长海在她院子里叫,“爷等会儿就回来了。八成会直接去书房。”   玲珑正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呢,听后手一抖,蹭到了棋盘边缘掀翻了棋盘。   愣愣地看着满地的落子,她心里头涌起了不好的预兆,推门去问长海:“七叔叔要回来了?还有多久?”   “一炷香时间要不了。顶多一盏茶时候。小姐要不要去书房等着?”   “……还是不了。”玲珑蔫蔫地说,“等会儿七叔叔如果要找我,你就说我已经睡了。”   长海看着空中弯月。   俗话说得好,吵架不能隔太久。时间越久,矛盾就越难解决啊!如果小姐现下真的睡下了,七爷那边怎么办?   昨晚上小姐走了后,七爷一整宿都没睡。   旁人不知道。可他昨天刚好晚上轮值,在七爷的院子里守了一晚上,最清楚不过。   长海当机立断下定决心,把玲珑请到了前头院子里,拿了茶叶茶具出来。   “属下平时没事儿了也泡点茶喝。”长海笑道:“就是手法不怎么样。平时小姐都在七爷那儿,属下等闲不敢请您。看现在小姐有空,就冒昧地向您讨个恩情,求一杯茶。”   面对着茶叶和茶具,玲珑就把之前的各种烦心事儿暂时抛到了脑后,笑着说了句“好”,开始静心地一步步做着准备。   长海悄悄地朝不远处的长河抛了个眼色。   都是并肩作战多年的同僚,平素执行行动的时候也很少开口,都是靠着眼神交流和打手势来进行下一步。   长河会意,偷偷摸摸跑到菖蒲苑门口观察情形。远远看到郜世修过来,忙快速撤回,到了长河这儿无声地比划了个手势。   长海了然,点点头。   没多久,茶香四溢。   长海请了玲珑把茶端给七爷。   玲珑抬眼默默地看着他。   长海歉然地挠了挠头,“其实属下这儿哪有那么好的茶呢?这是七爷的,属下问茶水间的人要了些来。”   在玲珑的目光注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爷昨儿晚上没睡好,几乎一夜没睡着。旁人说什么,爷都不会听。属下就想着,也就小姐您说的话能对爷起点作用。不如您拿了茶和爷好好说说?”   在长海看来,就算是七爷和小姐有了矛盾吵了架,那也一定错在七爷。要知道,小姐脾气多好啊!多漂亮啊!怎么可能是她的错呢?   他想着,提一提七爷昨晚没睡的事情,许是小姐一个心软,就能原谅七爷了。   玲珑听后却是心里更加的五味杂陈。   ……想七叔叔洁身自好那么多年,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结果一朝英名毁在了她这儿,被她给破了戒。   想必他是懊恼了一个晚上,气到睡不着吧?   玲珑是又心虚,又紧张,在这儿踌躇犹豫着。   长海看不过去了,把茶盏一把塞进她的手里,“七爷现下差不多到书房了。小姐不如过去看看吧。”   其实玲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不见七叔叔。   这世上没谁比七叔叔对她更好了,她舍不得不见他。   早也要见,晚也要见。不如趁个早,知道七叔叔提出的要求后,她努力去完成就是。   玲珑把心一横,朝长海点点头。径直朝着书房行去。只不过她并没有带上茶盏。因为怕自己一个紧张把茶具摔了,那可得不偿失。   现下天已经黑了。各处挂起了灯笼,照亮了去往书房的路。   玲珑越走越慢,到了门口后,脚步已经迟缓到几乎迈不动。   临近门边,她失去了刚才横下心的勇气,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明知屋子里面还是她离开前的那样,明知里面男人还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可是因为之前的那一幕,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起来。   玲珑试着去推门。没用什么力气,门就裂开了一点点的缝儿。她趴到门边从缝隙往里看。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影下,男人手执书卷在桌案前细细翻阅。暖光找到他的身上,并未带去半点的暖色,反而衬得他周身愈发清冷,更显孤寂。   玲珑的心虚又增了一层,往后退了半步,小心翼翼地把门缝拉好。先前那点儿勇气不知怎么的再次消散不见,又有了想要跑走的冲动。   可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过来和七叔叔谈谈……临阵逃脱有些不太厚道?   但她现在真的不敢过去,怎么办。   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玲珑自顾自地踌躇了半晌,还没想好一个妥善的主意,里面传来一声轻叹。   “怎么来了那么久也不肯进屋?”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无奈和疲惫,“莫不是往后都不愿见我了吧。”   这语气中的疲惫让玲珑心里揪紧。瞬间忘却了惧怕,剩下的只有担忧与心疼。继而开始自责。   她一向都知道七叔叔很忙很累。那她怎能再让七叔叔为了她而忧心受累?   再怎么不敢,在这一刻玲珑也无所畏惧起来。趁着这时候涌起的勇气,上前推开了门,走进屋中。   不过,随着两人间距离的逐渐缩短,她的心不自觉地又提了起来。   原因无他。   当时看到的景象太……震撼了些。想忘也忘不掉。最可怕的是,现在她眼前的明明是衣衫整齐的七叔叔,可是脑海中却不断浮现没穿衣裳的他。   玲珑的脸颊不能自已地红了起来,开始发烫。赶紧低下头,生怕神色泄露了自己的心思。   郜世修抬眸看了她一眼,低笑,“怎么还不过来?莫不是怕了我了?”   此刻他的笑声带着愉悦和些许的促狭,很好听,仿若美酒,醇厚让人沉醉。   不知怎么的。玲珑平日里明明听习惯了七叔叔的笑声,现下入耳却觉得更为好听。且她明明和七叔叔开玩笑也习惯了,根本无所顾忌。现下这个时候愣是从他话里听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这样下去可不行。   玲珑努力让自己抬起头来,正视过去,深吸口气,放平语气说道:“之前是我不对。我做错了事,却没办法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七叔叔。因为无论她怎么承担责任,时间都无法倒流,没法抹去她做下的错事。   郜世修含笑,不接她刚才道歉的语句,反而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怕,还是不怕?”   玲珑咽了咽口水,声音发硬地一字字往外说:“不怕。”   虽她觉得自己表情控制得很好,可飞翎卫指挥使是什么人?就算是有点滴丝毫的小小不对劲,也能被他看出端倪。   郜世修静静地看着眼前少女。   为了压制住因过于紧张而显粗重的呼吸,她胸口起伏有些剧烈,嘴唇紧紧地抿起,好似觉得用唇齿间的力度就能那将要出来的紧张喘.息给吞咽回去。   她其实不擅长于此。故而憋得脸颊愈发绯红,眼睛里也泛起了些微的水气雾蒙蒙的。至于嘴唇,因为轻咬过的关系,所以比起平日来更加红润……   郜世修的视线在那红润润的唇上停留了许久,好不容易方才挪移开,望向桌上那写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书册,语气清淡地道:“今晚我原本有事脱不开身。不过,为了其他更重要的事,特意赶回来了。”   玲珑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而出:“什么更重要的事?”   “之前说过的问题还没谈妥,总要和你好好商议。”   即便他一个沾边儿的字都没提,可玲珑的脑海中腾地下冒出了“责任”二字。   玲珑的脸上犹如火烧。这回可撑不下去了,低下头揪着衣角,压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郜世修抬指敲了敲身侧座椅,“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些。”   玲珑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挨着座椅远离男人的那一侧落座。   她本就身材娇小,又很瘦,整个椅子只占了半边。   虽然椅子并在一块儿,可她这么坐下来,两人之间不可避免地空出了半张椅子的距离。   郜世修抬手放在玲珑的椅背上,倾身而至,在她耳边低语:“你这还是怕了我了?”   玲珑朝着另一侧缩缩身子,发现退无可退后,只能拼命摇头,坚决否认,“没有。”   郜世修抬指在她额间轻轻地弹了一下,低笑,“又撒谎。”   他直起身来,把自己椅子往后推了四五尺,落座。探身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站着。   而后拦住她细瘦的腰身,猛一用力。   玲珑没防备,不小心跌进了他的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玲珑赶忙起身。   郜世修将她禁锢在怀中,蹭了蹭她发顶,微笑道:“可我是故意的。”   玲珑的脸颊无法遏制地腾腾腾烧了起来。   此时此刻,坐在七叔叔的腿上,不知怎的,她再次想到了那时候的情形,然后意识到自己所坐位置的旁边就是那个……   玲珑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了一股子惊惧的感觉,紧张得身体绷牢,一点也不敢放松。   啪地一下。   屁屁上突然挨了很轻的一拍。   玲珑捂着被拍的地方,不敢置信地侧头看着身边的男人。   郜世修抬指刮了刮她的下巴,“现在就怕成这样了?那往后若是有更亲密的事情,事后你岂不是要逃到京城外头去?”   “更、更亲密的事?”玲珑嗓子有些发干,“还能怎么更亲密啊。”   郜世修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所以,你是不打算负责了?”   他的眼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失望,隐隐地夹杂了诸多复杂情绪。伤心、难过,甚至还有落寞。   玲珑看后心疼得紧,下意识就想要会负责的。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记起了自己之前的落荒而逃。   ……跟个懦夫似的。   玲珑心虚得紧,很小声地说:“我又不知道需要怎么负责,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其实并不难。”郜世修道。   玲珑欣喜抬头,“真的?”   “嗯。”看着怀中少女毫不遮掩的欣喜,郜世修莞尔,抬指捏了捏她鼻尖,“你只要帮我把一个问题解决掉便可以了。很简单。”   玲珑想,七叔叔从来不骗她。这次肯定也是。   于是她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展开笑颜问:“什么问题?”   她觉得自己将要及笄,是大人了,怎么着也得有担当些。于是拍拍胸脯,坦然道:“先前是我莽撞,不小心冲撞了七叔叔。如果不难的话我肯定会一力承担。”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过,再简单也得是我做得到的才行。”   “你一定做得到。”   郜世修凝视着她的笑颜,眉目渐渐柔和了下来,语气和缓地说道:“过了儿时后,我穿衣洗澡都是自己来。成年后更是如此,从不让旁人近身。那般的情形,我此生此世只会给一个人看。如今既是已经被你瞧见,往后我是绝不可能再接受第二个女子看到那种情形。长此以往,我必然无法娶妻生子,郜家七房一脉就此断绝。这样的情况,你看怎样解决较为妥当?” 第60章   玲珑愣了愣。   说实话, 她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太后和皇上也时常这样夸赞她。   可是这样聪明的她, 面对着七叔叔的这个绕来绕去的问题, 怎么就有点理不出头绪了呢?   眼前少女眼帘低垂, 眉心微蹙,显然正在苦苦冥思。   郜世修微笑, “怎么?没想明白?”   玲珑默默地点了点头。   “想不明白的话就继续想, 多给你一天时间,晚上我们再好好谈。”指挥使大人的笑容和煦地道, 抬指给她把鬓边散乱的发仔细捋好, “左右你现下住在菖蒲苑,跑不了你的。”   两人都还没有用膳。   郜世修生怕饿着了小丫头,既然话已经说完,就让人摆了晚膳上来。   回到自己的屋子后, 玲珑左思右想, 百思不得其解。她很乐意负责,但七叔叔如果真的没法娶妻的话, 她去哪里给他弄个七太太来?   旁人不行。那种莽撞的事儿又是她做出来的。总不能……总不能她自己上吧。   且不说俩人岔着辈分。再者, 七叔叔眼光那么高, 京城里的名门贵女他全都不看在眼里,又怎么可能乐意娶她?   玲珑怎么都想不出招数来应对。   到底是在七叔叔的菖蒲苑中, 即便是在思考问题, 她的身心也非常放松。就这样暗中思考着, 迷迷糊糊地, 她竟也睡了过去。   ·   第二天腊月十八, 是郜心悦出嫁的前一天。有亲和相熟人家的太太姑娘们都来给她添妆。   毕竟是世子爷的女儿,因着郜心悦的婚事,在添妆这天和明天出嫁的正日子里,郜家族学都放了假。   不用上课的日子,轻松自在。   玲珑起来后问了长河一声,知道七叔叔去了宫里不在菖蒲苑,心情愈发轻松。先去了苍柏苑寻郜心兰,和好友一起手牵着手到大房那边去。   郜心悦今日穿了身朱红色如意纹妆花褙子,略施薄粉,敛去了平时张扬的锋芒,看着非常的温婉可人。   玲珑放了一对赤金镯子,一对赤金耳坠。郜心兰给了个赤金璎珞。都是足金的值钱好东西,让新娘子拿到婆家傍身最适合不过了。   因为和郜心悦的关系一直不算好,玲珑她们俩放完东西后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准备离开。   谁知郜心悦却把她们给叫住了。   “你那二姐姐,”看看别人都离得远,郜心悦直截了当地问,“现下怎么样了?”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是两人都知道她问的是玲珑,口中提及的是穆二小姐穆少媛。   玲珑说道;“劳你挂牵,她还不错。”   郜心悦点点头,唇角扯了下,露出个讥讽的笑容,“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她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不管怎样,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听她这话,郜心兰恼了,“你何必这样说人。”   郜心悦挑了挑眉,“我自己大喜的日子都不忌讳说这个。你何必管我那么多。”   玲珑知道两人间的恩怨,明白郜心兰看不得郜心悦总是说人坏话。不过,玲珑明白穆少媛背地里的手段不少,前天又是在国公府出的事儿。在不清楚郜心悦为什么这么说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起冲突的好,免得把穆少媛的那些龌龊事儿抖出来大家都难看。   她就拉住了郜心兰,没多说什么,与好友一同出了屋子。   ·   国公府里,女孩儿们提到了穆二小姐。   现下在怀宁侯府,侯爷穆霖同样地也说起了她,“让人去青兰院看看二姐儿那边怎么样了。”   今日天气不错,万里无云,是个清朗的好天。   傅氏因穆少媛的事情而脱不开身。一大早,侯府的世子夫人蒋氏就带了女儿穆少宜,代表着侯府去国公府给郜心悦添妆。   待到母女俩离开,傅氏就来寻穆霖,商议穆少媛的事情怎么办。   穆霖就遣了人去寻大夫,特意叮嘱家丁,务必要请了德高望重的女医者张大夫来。若是张大夫不得闲,就略等一等。   不怪他这样谨慎。   穆少媛那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沈年康行事毫无章法,倘若他把什么病症染给了二姐儿,又该如何是好?   穆霖和张大夫相熟,即便二姐儿有个什么不妥当的,张大夫也不会说给旁人听。穆霖信得过她。   更何况穆少媛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需得让女大夫来看方才妥当。再者,那沈五太过莽撞,如果下面有伤,需得大夫帮忙开药上药。   夫妻俩用过早膳后张大夫就也到了。一行人往青兰院去。   刚到院门口还没进到院中去,一名妇人由袁老姨娘搀扶着朝这边行来。   她头戴琉璃攥珠飞燕钗,耳戴牡丹纹琉璃坠子,额间还勒了个抹额。唉声叹气,一步三晃,瞧着很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样子。   傅氏就问:“二太太这是怎么了?”   袁老姨娘叹气,“为了二小姐,太太病得厉害。”   “我身子不好,总是耳鸣眼花。现下她遭了这样的罪,我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守在她的身边让她不要出事。”二太太陆氏说着,拿了帕子拭泪,嘤嘤嘤地泣声不断。   陆氏平素总说自己身子不好,时常生病。还用这样的借口避开了人情往来。   傅氏对此早就厌烦不已,见状温声说道:“既然有大夫在这儿,不若让大夫给你一并看了吧。若是真有什么不妥当的,总要提早治了才好。”   张大夫闻言朝陆氏望了过去。在她看来,这位太太身材丰腴,面颊红润,哪里又有半点身子弱的迹象?   张大夫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在高门大院见过许多旁人不知道的隐私之事。现下看陆氏做张做势,索性直言道:“二太太放心。您瞧着身子骨不错。不如我给您把把脉,确认一下?”   陆氏听闻,眼珠子转转,嚎啕大哭,“侯爷!现在我们遭了这样大的委屈,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旁的不说,沈家总得多添三倍的聘礼才能算完!”   穆霖被这哭声搞得太阳穴一阵阵抽疼。   原先穆少媛和他提过,陆氏总是惦记着多收聘礼所以给她找婆家的时候相看的都是富贾之家。现下再听陆氏提嫁妆,他的心里厌恶更甚。   “聘礼?你就只想着聘礼吧!”穆霖怒然指了她,“如果你把放在钱财上的心思分出一些,多关心关心孩子们,二姐儿的婚事也不至于一拖再拖,如今的她也不至于到了这个田地!”   陆氏怔了怔,“侯爷怎么这么说?虽然聘礼可以多要点是真的。但是,她不过是个庶女,嫁去高门受委屈。倒不如去了富庶家中做当家太太。儿媳这么给她选择,又有哪里错了?”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傅氏拉住了还要继续呵斥的穆霖,劝道:“二太太这边不若晚些再说。如今还不知道二小姐怎么样了,侯爷不如让大夫先去看看。”   袁老姨娘说:“也不怪太太总想着嫁妆的事情。其实二老爷日日都要读书,这边平时花销不够,才使得二太太——”   话没说完,傅氏已经将她打断。   “袁老姨娘。”傅氏目光含霜语气微冷,“今日侯爷过来是要看看二姐儿的身子状况,不是来听你絮叨二老爷花费了多少银子使得二房有了亏空。若二老爷当真读个书就银子不够使了的话,不若晚一些你来秋棠院,我和你好好把这帐捋捋。”   这话一出来,袁老姨娘不敢吱声了。   她是二老爷穆承轲的生母,平素和二房走得很近。陆氏看她不说话,就也麻溜儿地闭了嘴。   袁老姨娘见穆霖往院子里头走,忙上前去打算扶着他。   穆霖没有搭理她,不动声色把手臂抽了出来,只让身边傅氏搀着。   侯爷和夫人来得很快,甚至于没有让人提前通禀一声。因此,当穆少媛知道消息的时候,两人已经进了青兰院里,眼看着就要进到她的屋中。   穆少媛心下大慌,赶忙让人去堵门。   可来人是怀宁侯爷,这府里权势最大的一个人。有他在,丫鬟婆子们谁敢拦路?   穆霖呵斥一声,都不用让人拖了她们下去,丫鬟婆子就一个个胆战心惊地退到后面,把路让了出来。   “一群没用的东西。”穆少媛咬着牙恨恨地低声说了句,拿出帕子用力擦了擦眼睛。   她用的力气很大,三两下就让眼圈泛了红,眼角里也开始有了泪珠。   穆霖刚刚迈步入屋,穆少媛就嘶喊着说道:“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又把床上的床单被罩一个个往下扔。   ——因为之前她乱砸人,把屋里能摔的东西都摔完了。穆霖昨儿晚上就命人不准往她屋里再放易碎器具,是以她现在也只能用这些柔软的东西来发泄火气。   “胡闹!”穆霖寒声呵斥着,“咱们侯府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泼妇一样的东西!”   他的声音里满是指责与不悦,穆少媛知道他这是真的动了怒,忙扶着床边小心地跪了下去,哽咽着说:“原来是祖父来了。我还当是那些妖魔鬼怪。”   她神色惶然地四顾看着,惊慌失措地说:“你不知道,我周围有很多很多的坏人,很多很多的魔鬼。他们总欺负我,总欺负我。”   穆少媛说着,拿了帕子擦着眼睛,泪珠滚滚而下。   陆氏在门口忍不住说:“这孩子被人欺负得有点精神不太好了,侯爷不要怪她。”   穆霖“嗯”了一声,回头对张大夫说:“你去给她瞧瞧,看看她身子如何了。”   张大夫先前得了穆霖的叮嘱,知道这位小姐先前遭受过什么,闻言点点头。看穆少媛跪在床边不肯起身,上前就要去扶她。   谁知张大夫刚刚靠过去,穆少媛就指着她不住嘶吼:“你走开!你个恶魔!你个坏东西!”   穆霖回头,冷冷地看着陆氏,“你平时就是这么教孩子们的?出口便是这种恶言恶语!”   他指着袁老姨娘说:“你过去,把她给我看好了!”   “二小姐这般,婢子不忍心……”   袁老姨娘还没说完就被穆霖给打断。“不忍心?连大夫都不肯看,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穆霖冷哼,“她再这样疯言疯语下去,我看也不用送去沈家,直接丢到庄子上养病就可以了!”   穆少媛没料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知道祖父说一不二,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再这样下去,她真的就会被丢到庄子上。自此以后,府里的人就不再管她的死活了。   穆少媛咽了咽唾沫,哽咽着说:“求祖父做主。这些人欺负我!欺负我!我、我不敢让人再碰我了。”   毕竟是位居侯爵的人,穆霖几十年风风雨雨都看遍了,怎会瞧不出她穆少媛是不是在说谎?!   他之前不过是略加试探而已。眼见穆少媛神色转变着、眼神转变着,他心里更加有了数。   “你说你委屈?所以不准人碰你?”穆霖指了穆少媛,怒道:“我倒是觉得你眼神闪烁心里有鬼,分明是怕见到大夫,所以一再躲避!来人啊!把她给我押起来,让大夫给她好好看看!”   穆霖今日是铁了心的打算好好看看怎么回事了。早先他就带了四个粗壮有力的婆子过来,看穆少媛奋力反抗,直接命人把她捉了去,按在了桌子边上,扣住手,让张大夫诊脉。   张大夫有些为难,悄声和穆霖道:“侯爷,这样怕是不行。人心绪起伏下,脉象不准。”   “就先这样给她看看。她坐一会儿也就好了。”穆霖厉声说着,不容置疑地道:“慢慢地诊,诊到能把出来问题再说。”   张大夫躬身说是。去到前头,坐在穆少媛旁边,把手指搭在了她腕间。   穆少媛顿时面如死灰。挣扎无用之下,只能哭着喊着祈求祖父网开一面,让她回去躺着休息。   穆霖置若罔闻,只侧身和傅氏悄声说话,根本不搭理。   不多久,张大夫面容凝重地站了起来,瞥一眼穆少媛,去到穆霖身边,请侯爷借一步说话。   穆霖就和他同去了屋子最角落处。   张大夫半掩着口将把脉的结果说了出来。   “有了身孕?”穆霖声音压低,语气却非常凌厉,“你可敢保证?”   “敢保证。”张大夫坦然道。   穆霖当场就踹翻了桌子,命心腹看守住了穆少媛,让人即刻去查到底是谁害得二小姐成了这样。   另,在侯府内严查,是谁做事不利落,没有守好二小姐。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没有底下人的“帮助”,是不可能独自一人顺利做出这种事情的。   一时间,侯府内人人自危。很有大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   ·   玲珑和郜心兰从大房出来后,郜心兰回了苍柏苑陪伴母亲。玲珑则是坐了小马车出门,七转八转,去到了一个小宅院的门前。   这宅院不过有六七间屋子,院中种满花草,虽然是在冬季,依然松树常青梅香飘散。   玲珑上前叩门。   开门的是名女子。眉眼秀丽,身姿袅娜。因着妆容精致,一眼过去只让人感叹好一个漂亮的女子,竟是看不出她年龄究竟几何。   玲珑上前福身,“见过丽先生。”   “你来了。”丽娘子侧身让她进到院子里,“我原先想着你能早点来,却没料到拖到这个时候。”   玲珑笑道:“今日郜三小姐添妆,我们需得过去一趟。是以来晚了。”   听了这话丽娘子恍然一笑,“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这事儿。”   丽娘子知道族学里这几日休息,就和郜家的仆从说了声,若是傅四小姐得闲,就去她那儿一趟。   丽娘子舞艺超群,严厉非常。旁人想要她单独教授而不得,玲珑有了这个机会自然不想错过。所以离开郜心悦那里后直奔这里而来。   说起来丽娘子教授舞艺也是机缘巧合下的事儿。   她原是读书人的女儿,后来家道中落,她凭着自己识得许多字就去别家做教书先生。   也是巧了。有一户人家的女儿喜欢舞,想要出去学,家里大人不肯。丽娘子刚好会舞,就一并把舞艺也教了她。结果先前教书没溅出什么水花,教习舞艺倒是让她出了名。凭着高超舞艺,丽娘子被高门大户的太太们给相中,请到家中来教习女儿。   丽娘子未曾婚嫁,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刘妈妈。   原本刘妈妈不是跟着丽娘子的。   好多年前,有天丽娘子教完学生归家的途中,在个十分僻静的角落发现了她。她好似是遭了匪徒打劫,被打得遍体鳞伤。丽娘子心善,带了她回家,给她养好伤后就留了她在身边服侍。   好些年过去,刘妈妈和丽娘子两人相依为命,虽是主仆,情谊却似亲人。   看到丽娘子带了学生回来,刘妈妈欣喜地迎了上去,“姑娘带了谁过来?这可是您之前说的得意门生?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   刘妈妈三十多岁的年纪,圆脸圆眼,笑容可亲。她脸上、脖颈和手臂都有过伤。现下因为在做活儿,手中捧着水盆,便挽起了袖子,胳膊的狰狞疤痕就露了出来。   丽娘子不只是在郜家族学教习学生,另外也有几家请了她去。她把课程的时间安排好,各自错开,平日里不用在郜家族学的时候便去别家教课。   对于学生,丽娘子都是一视同仁。平素和刘妈妈谈起来的时候,也是说“有个学生不错”如何如何。并未指名道姓。   所以刘妈妈才有此一问。   丽娘子笑道:“这学生可了不得。说出来怕是吓到你。”说着扶了玲珑的肩膀,稍微往前轻轻推了下,与刘妈妈说:“还不赶紧给长乐郡主请安。”   她声音柔和,开玩笑的时候语气更加的温和。   刘妈妈却是大惊失色,手一抖,捧着的水盆咣当坠地,发出巨大声响。   这动静闹得大。就连和她情如亲人的丽娘子也大感意外,刚忙松开了放在玲珑肩上的手,上前去扶她,“你怎么了?水有没有溅到身上?赶紧去换身衣裳。大冷天可别着了凉。”   “没事儿。没事儿。”刘妈妈口中这样说着,身体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她怎么也没想到,姑娘口中那个跳舞很好的学生居然就是长乐郡主。   长乐郡主虽然名义上是傅家的四小姐,却一直是在怀宁侯府长大的。   怀宁侯府……   想到当年把自己打得遍体鳞伤丢出府的那些人,刘妈妈遏制不住地惧怕起来。   这么多年她都努力避开这一家人。甚至于还曾劝过丽娘子,成功地阻止了丽娘子去怀宁侯府教授学生。只是定国公府给的束脩太多太丰厚,她才没有继续劝阻。   谁知还是避无可避,现在又让她碰到了和穆家有关的人。这怎能不让她惊惧万分!   生怕被长乐郡主发现不妥之处,刘妈妈赶忙掩下心中的所有思绪,低着头捧了水进到屋里去。   ·   玲珑去丽娘子那里是单独接受舞艺指导的。   接连两个时辰下来,从丽娘子那里回来后,玲珑累得根本不想动弹。洗了个澡换身衣裳就匆忙睡下。   一觉酣眠。等到再次睁开眼,已经天色暗了下来,院子各处都掌了灯。   玲珑心里想着不知道七叔叔回来没,穿好衣裳打着哈欠去到外头,打算去书房看看。   哪知道刚进院子,就见到院中石桌旁站了个高大男人。身姿挺拔气度卓然,即便只是个背影,依然现出清冷的矜贵。赫然就是她刚才一直在想的七叔叔。   夜色渐近,烛火闪动。   明暗交错下,那高大身影看着很有些孤单寂寥。   刚才初初醒来的时候,玲珑困倦得很,脑中混乱一片思绪没有理清楚,下意识地就想要赶紧去见七叔叔。   现在忽然见到了郜世修,她瞬间清醒过来。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昨晚上两人说起的话题。   七叔叔说,给她一天时间仔细想清楚。可她今天忙了一整日,哪里有时间去细想清楚?   仿佛没有做好先生们留下的功课一般,玲珑突然地开始紧张起来,脚步挪动了下,朝着另一个方向疾跑起来,打算逃走。   先前她开门出屋的时候,郜世修就已经听到。只不过他想着这丫头每每醒来都迷糊得很,打算给她多上片刻的时间去整理思绪,所以没有即刻上前和她搭话。   哪知道她思绪清楚后居然不是主动过来找他,反而想跑。   指挥使大人被气笑了,三两步追过去把人拉住,扣着她的腰身直接横抱了起来。   玲珑挣扎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答应我不跑,”郜世修垂眸笑看怀里的她,“我就放你下来。”   两人的实力对比实在悬殊。   玲珑十分没骨气地答应了。   虽然听到了她的应喏声,郜世修却不敢大意。未免这小丫头再使什么怪招刻意逃离,他索性把人放在了院子里的一角。   她瘦小的身影缩在角落,看上去楚楚可怜。   高大的指挥使大人立在她的跟前,挡住了她唯一的去路。   玲珑心虚,弱弱地喊了句:“七叔叔。”   “嗯。”很随意的一声应答。   然后玲珑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郜世修半晌没听到她的回答,主动问道:“想清楚了么?”   玲珑明知故问:“想什么?”   郜世修哪里不知道她?见她故意绕圈子,他抬指捏了捏她小小的耳垂,“你明明知道。”怕她继续岔开话题,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想到办法了么?”   他话音落下后,周围静寂一片。   许久后,软软糯糯的声音才慢慢响起。   “哪里有什么法子?既然别的人都不行,又是我看、看到了……”玲珑紧张得低下头,揪着衣角,讷讷地说:“总不能、总不能让我亲自来吧。我又帮不上什么忙。”   郜世修莞尔,“为何不能。”   “啊?”玲珑愣住了,七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拧着眉头琢磨个不停。   一看她这状况,郜世修就知道这小丫头又想岔了。他指的分明是前一句,她却想的是后一句。   修长的指伸出,快速地在她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谁说需要你帮忙了。”郜世修轻声笑着,俯身到玲珑耳边,低声说道:“我是说,我希望你能亲自来。”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热热的,带着茶香和墨香,好闻得紧。   下一瞬,在他慢慢直起身的时候,猝不及防的,他的唇仿佛不经意般掠过了她的脸颊。   玲珑忽觉呼吸困难,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   “亲自来……”她嗓子有些发干,讷讷地说:“来做什么?”   郜世修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个“七”后,略一停顿,又添了两字。而后他倾身到她耳边,贴近她,低喃着问:“这回明白了吗?”   玲珑顿时脸上灼热如火烧。   那三个字连起来后分明是、分明是……   七太太。 第61章   玲珑的脸颊刷地下红透。   这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 也从来不敢想的事情。   玲珑心中纷乱如麻。一时间欢喜, 一时间又有些不知所措。她低头揪着衣裳的下摆,面颊愈发烫了些, 越来越不敢抬头去看。   忽地头上一重。温暖有力的大手在她发顶轻柔地揉了一把。   玲珑慢慢地抬眼去看,正对上七叔叔含笑的双眸。平素冷厉的郜七爷,只在她跟前敛去所有锋芒,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笑意。   “怎么?又后悔不愿负责了?”修长的指抬起,郜世修捏了捏小丫头的鼻尖,“如果你真敢这样, 我可是要昭告天下, 这品茗阁的小东家是个胆小怕事的,而且还说话不算话。”   玲珑特别重视品茗阁的声誉,当即说道:“你怎么可以耍赖呢?”   “你若是打算耍赖不认账的话, 我自然也可以。”郜世修微笑道:“所以,此事不妨就这样定下。免得往后再出什么岔子。再说了, 你不是一直说想要永远和我一起么?这样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永远在一起……   这几个字让玲珑非常动心。   如果是别的时候七叔叔和她说起这个,她一定会开心坏了。可是这个说起来,怎么看, 都有点威逼后又利诱的感觉。简直是打一巴掌后给个甜枣。   玲珑扭头看着旁边一丛绿梅,不肯搭理这个什么招数都用上了的坏人。   郜世修素来觉得他家小丫头最好看最可爱。就连她气呼呼的模样,也是可爱得紧。   抬手戳了戳她脸颊, 见她横眉冷对怒视过来, 郜世修反倒是笑了。   “已经很晚了, 我让他们摆上晚膳。”不管小丫头怎么挣扎, 他镇定自若地牵了她的手,牢牢地禁锢在自己掌心里,“你就算要发火,好歹也吃饱了再发。不然饿着肚子,那火气也出不来不是?”   玲珑本想反驳,可是刚才睡了那么久,真的是饿坏了。想想七叔叔说得也有道理,就径直往前头去。   郜世修紧追几步,悄悄地拉过她的手,裹在自己掌心里。   小丫头回头怒瞪了他一眼,却是没有挣扎,也没有刻意把手抽出来。   指挥使大人这才稍微放心了些,微微笑了。   ·   翌日,郜家长房嫡出的三小姐郜心悦出嫁。   亲朋好友均来祝贺。   作为世交之家,怀宁侯府众人自然也要前来。侯爷穆霖带着子孙们在前院帮忙招待宾客,夫人傅氏则在后院帮着郜心悦的母亲谢氏打理出嫁的相关事宜。   郜心悦今日抹了脂粉,穿了红嫁衣。不再如往常那般张扬,而是多了几分新嫁娘的娇羞。   同族的姐妹们在旁打趣:“看咱们新娘子,羞涩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啦。哎呀,脸上抹的可真白,连脸红都瞧不见了。”   一来二去的,郜心悦也是被逗笑了,抬手拍了旁边的族妹一下,“等你出嫁的时候,粉肯定比这还白!”   族妹脸红了红,哼道:“谁说的?妹妹我就算不施脂粉也美艳动人好看得紧!我才不抹粉!”   这小姐才十岁多点,说话还带着孩子气。   屋子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欢乐的气氛中转瞬即逝。   没多久,接新娘子的轿子到了。   众人一阵喧闹后,郜心悦哭着拜别了父母亲,跪着磕了头,听过教诲就被哥哥郜新峰背着上了花轿。   宾客们目送花轿走远后,或是次第散去,或是留下来准备参加国公府的午宴。   钱妈妈没有离京。因为二太太盛氏在帮忙准备着招待宾客的午宴,她就跟了盛氏身边的仆妇一起在厅堂里忙碌着,帮忙打下手。   刚刚摆上碗,都还没来得放上碗,院子里有个扫地的婆子“咦”了声,探头探脑地朝外看过去。   她这一声来得突兀。   在屋子里忙碌了很久正觉得无聊的仆妇们顿时来了精神,跑到院门口顺着她的视线一同看过去。   不远处,有个女子衣衫有些不整齐,身上还带着灰尘和泥土,急急忙忙地从前面院子里跑过去。   钱妈妈原本不过是跟着众人随便瞄一眼就作罢。   可是远处的女子鬓发已经散乱,跑步间头发被风吹得拂起时,很容易地露出了脖颈。   还有那颈后黑色的半圆形胎记。   钱妈妈这次看清楚了,惊得手里拿着的抹布都掉到了地上。   顾不上理会那抹布,钱妈妈一把拽住了身边一位在国公府伺候了十多年的婆子,指了外头说:“刚才经过的那个女人是谁?”   “穆家二小姐啊。”婆子依然在探头探脑地看着,“也不知道她怎么现在是这副模样。”   旁边一个小丫鬟说:“不对啊,侯府先前还遣了人来说,穆二小姐病了,今日没法来送三小姐出阁。怎的现下人又来了?”   仆妇们在悄声议论着。   钱妈妈却是骇得全身发颤,手指都在抖个不停。她忙双手交叠紧紧握在一起,这才没有暴露自己现下的情绪。   ·   穆少媛今日是趁了守门的婆子不注意,借了袁老姨娘的帮忙逃出青兰院的。   袁老姨娘不敢不帮她。   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两个人就仿佛被绑在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脱不了干系。   穆少媛一路地跑,时不时地捂住小腹,只求自己今日能够顺顺利利,捉到郜世良那个负心汉。   她也是没办法了。   昨儿侯爷知道消息后大怒,从她这里逼问不出什么,就命人去查和她苟且的人是谁,还让大夫给她把胎打落。只不过时机不当,今日郜家三小姐出阁,侯府作为世交之家不得不前来,没人能看顾着她,所以落胎之事推迟到了明天。   穆少媛原打算着就这样嫁去沈家也没什么。   左右有了身孕,赖上沈家后再做一些伪装,佯作孩子是沈五少爷的生下来。就算她刚开始去的不太光明,有了孩子也好上许多。倘若生下个男孩说不定还能母凭子贵……   现在知道侯爷的打算后,她知道自己之前的谋算是不成了。   沈五少爷和她算是撕破了脸,往后去了沈家,他也不见得再去碰她。如果胎落了去到沈家,她没了凭借,又被沈家人看轻,往后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所以,只能再重新找到郜世良,让这个负心人来负责。   穆少媛别无他法,拼了命地往前跑着。   她确信,今日是郜世良嫡出的女儿出嫁,这个恶心的男人肯定在府里!   穆少媛一路冲到了厅堂里。   仓促扫了下屋中人,确认看到了郜世良,她片刻也不耽搁,当即指着他,哭着高声说道:“郜世良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坏了你的孩子,你却躲了我不肯认账。我倒要看看你能躲过几时去!”   谁也没料到穆少媛会在这个时候冲进来,而且还说了这么一番话。   屋内人齐齐色变。   外面锣鼓声响。   新娘子的轿子刚刚离开,世子和世子夫人尚还沉浸在女儿出嫁的悲痛中,长辈晚辈和世交都来安慰着。   现下,屋中却多了个哭哭啼啼大声叫嚷的女人。   郜老太爷扫了一眼屋内。   宾客们都出去看热闹了,这儿除了当事人穆少媛和郜世良外,便只有自家老七、自家大儿媳,还有长乐郡主、怀宁侯爷和侯夫人。   老爷子征战沙场多年,对于突发的意外事件自有一套处置办法。他当机立断高声喝道:“老大家的,关上屋门。插上门栓!”   世子夫人谢氏刚才被惊得懵了,为女儿哭出的泪珠子还挂在脸上,怔怔地缓不过神。   这时候被老爷子猛一呵斥,她骤然惊醒,赶紧依着他的命令去做。   郜老太爷上前一步,问穆少媛:“你刚才说的话,可敢再说一遍?”   穆少媛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凭着一股子冲劲儿跑过来的。刚才只看到了郜世良就把那番话说出了口,现在听了郜老太爷的话才想起来看看四周。   她不知道自己这背水一战的结果如何,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道:“敢。”她抬起头,看着面前面容威严的老者,泣不成声道:“国公爷,我怀了世子爷的孩子。可他不见我了,我没办法才——”   啪地一下巴掌声响起。   穆少媛的脸被扇得偏了偏头,五个指印的地方瞬间红肿。   郜世良用力点着她的脑门,一脸鄙夷地说:“告诉你,你少把事儿赖到我头上!你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连沈五都能勾搭上,谁知道你和多少男人做了苟且之事!”   穆少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手拍开了他的手,恨声道:“当时如果不是为了去找你,我也不会遇到沈五那个混蛋!”   满屋皆惊。   谁都没料到其中是这么个情形。   穆霖还没查出和穆少媛有关系的男人是谁。刚才听到穆少媛提及郜世良,再看到两人之间这般情形,方才明白了七八分,上前一步喝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郜世良想要上前分辨,穆霖一脚踹到了郜世良的身上,怒指他道:“你看你做下的‘好’事!你若是负了我穆家,我定然不会轻饶了你!”   就算穆少媛做事再不妥当,那也是穆家自己的孩子。穆家不能不护着。   穆少媛捂着脸哭泣。   傅氏眼帘低垂站在一旁。   玲珑被惊到了,紧紧地挽着傅氏的手臂不敢松开。   郜世修发现了她的紧张和害怕,走到了她身旁站着。   郜老太爷赶忙上前拉住穆霖,“你且等等,待我问过这个逆子再说。”   定国公郜老太爷是长辈。在他跟前,穆霖不敢无礼。   虽然心里头仍然闷着怒气,穆霖却也只能硬生生憋着,退后一步拱手道:“听老爷子安排。”   郜老太爷望着旁边窗棱,负手而立,“你先站起来坐着说话。”   没人搭理。   郜老太爷忽地拔高了声音,如惊雷般呵斥道:“不是说坏了孩子吗?那你就坐着吧!别到时候落了胎又要哭哭啼啼!”   老爷子征战沙场多年,这般高声怒喝就连敌军也受不住。更何况穆少媛?   没人过去扶,穆少媛自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椅子边。   周围的长辈们都站着。   她提心吊胆挨着椅子边坐了一点点。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凉凉地粘粘的。   郜老太爷问:“你说你和老大有关系,还怀了孩子,是不是。”   老人家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太过平静。   在这一刻,穆少媛心中陡然升起了惧怕,声音发颤地说:“是。”   郜世良刚刚站起来,正拍着身上的灰土就听到了这么几句对话。忙在旁争辩,“爹,她这个水性杨花……”   “你住口!”郜老太爷叱道:“自己做了丑事还没有胆子承担。你愧为郜家子孙!”   这句话说得极重。郜世良吓得瑟瑟发抖。   郜老太爷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他几十年习武,力气比酒色穿肠过的郜世良大了许多倍。一掌下去,郜世良的半张脸都肿得发青,牙齿落了七八个。   “自己做下混账事情,居然还有脸怪到女人头上。而且你是长辈。不好好教导晚辈就罢了,竟然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来。”郜老太爷气得脸色铁青,“你看你算个什么东西!”   旁边的谢氏慌了。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夫君是个不成器的,却没料到他能把手伸向世交之家的晚辈。   郜世良的名声本来就很差,倘若这种事情传出去,那大房可就更没脸做人。   “爹!”她赶忙上前,跪到了郜老太爷跟前,“世子爷其实最近改好了很多。他知道错了,您消消气。”   “改好了?”郜老太爷被气笑了,指着大房的方向问,“那他前几天带回来的那个又怎么算?敢情当时哭着喊着要把那个女人纳为妾室的不是他?”   谢氏脸色变了变,嗫喏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郜老太爷却不理她。   老爷子从外头喊了两名亲随进屋,押了郜世良去旁边厢房里看管住,然后对穆霖拱了拱手,歉然道:“这件事,老夫稍后给侯爷一个交代。还请侯爷多多担待。”   刚才还喜气洋洋地送走了新娘子,转眼就迎来了长子坐下的孽障事情。   老太爷仿佛短短一刻之内就苍老了许多。   穆霖虽然心里有气,却也知道郜老太爷为人正直。且,郜家还有个七爷坐镇,不怕事情处理不公。   穆霖压下满心火气点点头,与傅氏一起带了穆少媛离开。   待到送走了穆家人,安排着四儿媳和五儿媳主持大局照顾着宾客,郜老太爷去到了郜世良被关押的厢房内。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定国公郜老太爷征战沙场多年,即便压低了声音,即便年岁已高,威严气势却没有丝毫消减。面对着跪倒在地的长子,他恨铁不成钢,怒目而视,“你怎么就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郜世良梗着脖子道:“爹,你不能怪我。是她镇日里勾引我,没事还约了我在外头相见。我——”   郜老太爷抄起旁边茶盏砸了过去。   郜世良歪头去避,茶器擦过他的额头飞到墙上,砰地下碎裂,瓷片落了一地。郜世良额头上破了一块皮,血珠子涌了出来,混着落在他脸上的茶水往下流。   “你个混账!”郜老太爷怒吼,声如洪钟,“她年龄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面对震怒的老父亲,郜世良再不敢吭声,低着头跪在地上身子颤抖。   一时间屋内静寂。   许久后,郜老太爷的声音缓缓响起。   “虽然事情已经强行压下来,暂时只我们知道,旁人还不晓得。”他的声音里透着几许疲惫,“但是这事儿绝不可能逃得过陛下的眼。你德行有亏,陛下早已对你不满。为父几次上疏才勉强让陛下同意留下你的世子之位。现下你做下这种无耻之事,恐怕这世子之位再也保不住了。”   ·   玲珑怎么也没想到穆少媛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更没想到的是穆少媛居然会和郜世良在一起。   之前长辈们的愤怒和指责,虽然是齐齐地对着郜世良和穆少媛,可是听在玲珑的耳中,却仿佛落在了她和七叔叔的身上。   说实话,她并不知道成亲是个怎么样的概念。但她知道,倘若嫁给七叔叔的话,她就能一直一直地和他在一起了。   这是她最想要的。   但现在出了郜世良和穆少媛的事情,如果长辈们商议过后同意穆少媛进了郜家的门,做郜世良的妾。那她和七叔叔该怎么办?   短短几年内,郜家不可能“再犯一次错”。她和七叔叔岔着的辈分,该如何解决?   想到往后可能没法永远地和七叔叔在一起了,玲珑的心里就堵堵的难受。   回到菖蒲苑之后,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垂头丧气着,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夜幕降临,到了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好转。   听闻七叔叔在院子里叫她,玲珑蔫蔫地挪着步子出了屋。   夜色下,小丫头的脸色苍白无血色。   郜世修初时还怕她是病了。拉了她到怀中探探额头,温度正常,这才放心了少许,开始细问缘由。   玲珑就支支吾吾地说了。   知道她担忧的原因后,郜世修反倒是笑了起来。   “怕什么?”郜世修道:“即便要担心,也该是我来想怎么办。你在这儿想再多也是无用,倒不如去看看今晚吃什么。倘若不合胃口,我再让厨房给你另做。”   玲珑发现,七叔叔没说郜世良和穆少媛的事情不会造成影响。她便明白了七八分。   想想看有了这“前车之鉴”后,不仅是国公爷这边,就连皇上和太后那里说不定也不好交代。   玲珑心里发堵,胸口闷闷地难受。   郜世修看她不开心,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大掌中好生握着,“你放心,我会想了办法让他们答应。你只管等上一段时间就好,莫要着急。”   玲珑心里的郁结之气被这话给打散了。   这话说得她好像很急着嫁似的。   玲珑睇了郜世修一眼,冷哼了声,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行了几步发现手还牵着,而且手臂被稍微往后地拉扯着。她回头一瞧,才发现七叔叔居然落在后头,走得比她还慢。   玲珑催促:“快一些。不然饭菜都凉了。”   谁知郜世修非但不加快步子,反而拽着她的手往后拖了一拖。   玲珑怒瞪过去。   郜世修淡笑相对。   等两人挨得近了后,他探手揽住她细瘦的腰身,往自己怀里一带。等小丫头在他怀里靠得稳当了,方温声道:“你挨我近一些我才能走得快。你若是离我远了,我怕是走不快的。”   玲珑去推他。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些,又笑,“我怕冷,这样暖和。”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即使是在这冬日里,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气息。   耳边传来男人低低的愉悦笑声。   玲珑脸红红地想着,这人简直太坏了。   天最寒的时候也没见他多加件衣裳。偏偏这个时候假惺惺地说什么怕冷……   她以前怎么会误以为七叔叔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的?! 第62章   怀宁侯府。   穆二小姐回到家中, 就被关了禁闭。却不是在二房的青兰院中,而是侯府里极其偏僻的一个院落。   这个院子平日里没人过去。侯爷回府后命人快速打扫了下, 搁了些干净被褥之类的就仓促让她住进去。   侯府的下人议论纷纷。   可是有侯爷的人守在院子里, 谁也不准随意进去。就算仆从们想要打听下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也无从得知。   不多时,国公府传出话来, 既然郜世良做下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那穆少媛不能不管。   只是郜世良有发妻, 穆少媛再来也只能做妾。   两家很快地商议好吉日,打算到了吉日吉时就把穆少媛抬进国公府去。   既然郜世良和穆少媛的事情已成定局,那么沈家那边就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了。   左右沈家那边不同意娶穆少媛,穆霖即刻断了和沈家的交涉, 全副心思放在了郜世良身上,力求为穆少媛争取多一些的体面。   ——到底是穆家的孩子, 再怎样出格, 也已经在家留不了几天。倒不如临别前为她尽量安排妥当,也算是尽了祖孙情谊。   傅氏也是这般的想法。   所以穆霖打算着给穆少媛多添一些嫁妆, 傅氏没有反对。   ·   菖蒲苑内,寒风吹过, 卷起地上刚刚落下的零星枯黄落叶。   虽然天气寒冷, 可是屋子里暖和。   玲珑早晨恋恋不舍地从温暖被窝里爬出来,打着哈欠还想躺回去。听见外面七叔叔在喊她, 方才精神一振快速穿衣跑出屋子。   郜世修看她跑得急, 忙说:“你慢点儿, 莫要摔着了。”   玲珑哈哈大笑,扑到他的怀里,“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郜世修想说没有,后思量了下就也没有辩驳,只笑着“嗯”了声,拉了她的手一同去他房里用膳。   玲珑在这儿睡得好,精神足,起得也不晚。俩人说着话用过膳后,时间还早。郜世修索性走着把她送去了族学,目送着小丫头的身影消失,他才回到了菖蒲苑。   郜世修大跨着步子去到院中,想到之前听闻手下说起的一些密报,唤了长河来问道:“听闻钱家有人在国公府一直住着,未曾离开?”   原本他是毫不在意穆家什么二小姐的。   但是穆少媛做的事情太过分,以至于他和玲珑的事情有了阻碍。   郜世修不打算放过她,分出几个人来专查穆少媛之事。而且是从出生到现在,足足十几年的时间都没有放过。   原不过是因为郜世良和沈年康都说穆少媛为人水性杨花,不只一个男人,所以想查出她究竟做过哪些无耻之事。   谁知细究之下居然查出了旁的事情的端倪。   “是。”长河听闻七爷的问话后,躬身答道:“原本钱家有位妈妈带着几个家丁来了京城替钱家送表礼,谁知那妈妈一直未曾离开。最近还一直打听过穆二小姐的事情。”   “那她自何时起开始问起此事的?”   长河想了想,“好像就是二小姐跑来国公府那时候开始。她也很奇怪,问的都是二小姐和以往三姑太太关系如何如何。三姑太太都过世那么多年了,这儿又是国公府,能打听到什么?而且她问得很隐晦,平时聊天半个多时辰才会偶尔冒出来一句。若不是底下人心细,还听不出她话中主要是打听的这个。”   侯府的三姑太太穆承琳,与三爷穆承辂是双生儿,同为侯夫人傅氏所生。   当年穆程琳刚刚成婚三日回门,在侯府不小心溺亡。因了这个突发事故,傅氏精神有碍,病了许久不见好。直到遇见了长乐郡主傅玲珑方才渐愈。   长海在旁接道:“当年穆家三姑太太回门的时候,陪在身边的就是这位钱妈妈。”   郜世修若有所思。   长汀正在一旁给花锄草,听闻后说道:“爷,还有件事,属下需要和您禀一声。”   “说。”   “小姐去跟着丽娘子学舞,您不放心,让属下暗中跟随护着。属下看那姓刘的妈妈神色异常,让手下人去打探了下,结果查出那刘妈妈的一些底细。她当年可是在侯府二房伺候的,后来因为偷了东西,被袁老姨娘遣了人打死丢出去的。丽娘子心善,见她没死带她回家,还养好了伤。看看时间,就在穆家三姑太太去世后不久。”   郜世修亲信的飞翎卫原本隶属于北镇抚司,专司刑狱。现下这些人虽被郜世修分派到了各处,可是当年的那些“本事”都没忘,各个机敏异常。   “好。”郜世修吩咐道:“此事需要仔细查探,莫要打草惊蛇。”又唤来长溪吩咐下去:“当年三姑太太去世的细则,你和人认真查探。务必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   ·   小年那天,家家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怀宁侯府的秋棠院中,却是气氛紧张。丫鬟婆子们走路都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   今儿一早郜七爷身边的亲随灰翎卫送来了两个人。一行人并未去拜见侯爷,而是直闯入后宅,径直来了秋棠院。   当时侯夫人傅氏不在院子里。   灰翎卫带着那两个人也并未离开秋棠院半步,甚至于谁都不搭理,只说要见侯夫人。   直到有人去花厅通禀了夫人,傅氏回转到院子里,他们方才躬身行礼,说明来意。   傅氏只略微听了几个字就脸色大变,将人请进屋子里。除了郑妈妈和红霜外,其余伺候的人谁也不能入内。   许久后,钱妈妈和刘妈妈方才从傅氏的房里出来。   傅氏在屋中静坐了一个多时辰,让人把穆少媛给叫到了她的房中。穆少媛后脚刚踏进屋子里,傅氏就让郑妈妈把门给关闭,上了栓。   陡然察觉不对劲,穆少媛当即就要转身离开,却被红霜给擒住了。   “夫人这是做什么?我是有孕之人。夫人自己也是怀过孩子生过孩子的,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坏了孕的人吧。”穆少媛苍白着脸问,现下她有孕的事情已经瞒不住,所以她现下索性放开了说。   左右她怀着的是郜家长房的孩子。不怕穆家的人不惧。   傅氏素来温婉,听了这话后却是放声大笑起来。   “原来二小姐也知道我有过孩子。原来二小姐也知道我是为人母的人。”傅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你可否知道,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的感觉?”   穆少媛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傅氏冷笑,“我为你好生谋算,甚至于侯爷要给你多添点嫁妆带去国公府,都没说什么,一一同意。却不料你这样狠的心,竟然害了我的琳儿!”   郑妈妈怕她气坏,想要上前去劝。   傅氏一把将郑妈妈推开,扬鞭朝着穆少媛抽了下去。   一下一下。   听着那狠心女人的痛苦呼叫声,傅氏的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女儿惨死时候该是怎样的痛苦万分。   钱妈妈当年去摘花的时候,曾经看到有个小姑娘匆匆从旁边走过去,穿衣朴素,好像是穆府的一个小丫鬟。   她看那“丫鬟”的去处和太太所在的是一个院子,就笑着说了句,你们府上的三姑太太就在里头,若是见到了她,和她说声我马上就过去。   “小丫鬟”答应下来。   而后钱妈妈就继续摘花。   “小丫鬟”中途还出来了一趟,看看钱妈妈,问她可曾看到一位姓刘的妈妈从旁边经过。   钱妈妈头次来侯府,不认得人。隐约记得有人从旁边走过,却记不清对方是什么样子,就摇头说不知道。   “小丫鬟”冷冷地看了她片刻后折回院子去了。   钱妈妈为了摘花耽搁了一会儿。谁知道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太太就意外落水,人不在了。   钱妈妈一直记得那个小丫鬟,想要问一句,当时是怎么个情形?   那时候在侯府她曾想要找这个小丫鬟。可是当时侯府的人悲痛异常,她一时间又描述不清当时的人是哪一个,只能作罢。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回到钱家,某次午夜梦回的时候,钱妈妈才忽然记起来无意间看到小丫鬟的脖颈上有个胎记。暗暗记下。想要回侯府问一问,却是没有勇气面对侯夫人,没有勇气在夫人跟前再提起太太的事情。   原本钱妈妈是想着寻到了人仔细问问。却万万没料到那是穆家的二小姐。   当时她把对方当做小丫鬟,对方没有辩解。现下知道了对方真正身份,钱妈妈方才心中透出冷汗,愈发觉得不对。   为什么二小姐会那么在意那个“刘妈妈”有没有去过院子里?   当时发生了什么,让二小姐那么忌惮可能经过了的刘妈妈?   钱妈妈一直想不通。心里有个猜想后,却又不敢也没法证实。   结果,飞翎卫找上了她。让她见到了只听说过的“刘妈妈”。两人把事情对上一遍,方知道那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何等恶毒。   那恶毒之人做下的事情,听到了傅氏的耳中,除了恨外,还有万分的悲痛。   “你好狠的心,居然推我琳儿入水。”傅氏咬牙恨声道:“她是你亲姑母!你居然也下得去这样的手!”   穆少媛没料到当年的事情还会被揭发出来,惧怕至极,在地上打着滚躲避鞭子。   “我没有。”她扯着嗓子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看她在池边弯着身子不知道在够什么东西,心里好奇推她一下会怎样,就推了一下……”   话还没说完,鞭子抽到了她裸露的脖颈和脸颊处。她嗷的一声惨叫,捂着脸痛哭。   “好你个‘好奇’!”傅氏怒道:“任谁都知道那种情况下会推了人入水,你当时已经懂事了,却用这种鬼话来糊弄我?你打的倒是好主意!”   六尺长鞭在手,傅氏不假手他人,亲自一鞭鞭抽到了穆少媛的身上。   衣衫破烂,鲜血直流,也不罢休。   直到手腕累得快断,再也没力气提起那长鞭,傅氏方才停手,把鞭子丢在地上,颓然倒地,掩面泪流。   听闻穆少媛被侯夫人责打,二太太陆氏急了。   好歹穆少媛的孩子也是国公府世子的,如果孩子得以保全,她往后就算是国公府世子的母亲了。   陆氏左右不了侯夫人的意愿,就去寻侯爷穆霖。   谁知看到侯爷后她发现侯爷一夜之间好似苍老了许多。原先花白的发竟然一夜全白。平时精神矍铄的他,现下居然眼角微垂,隐有泪痕,疲惫至极。   陆氏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穆霖心中悲痛万分,已经近乎说不出话了,嘶哑着嗓子道:“那个孽畜,夫人留她一命已经是开恩。你下去吧。”   陆氏正要出门,穆霖忽地想起了什么,又把她叫了回来。   “姓袁的那个毒妇,看到琳姐儿爬出池塘后居然还把人按了回去,实在是恶毒之至。”穆霖忽地有了精神,眼中露出森然寒意,语气冷硬地说道:“你找老二打她八十大板。下手要重,落板要狠。如果死了,随便丢到乱葬岗去。如果活着,丢出府去,让她在大街上自生自灭吧。”   陆氏刚要应声,忽觉不对。   袁老姨娘可是二老爷穆承轲的生母!   陆氏刚想要辩解,旁边穆承轲不知道何时已经到了这儿,从旁边冒出头来,躬身说:“是。儿子听从父亲吩咐。”   陆氏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穆承轲。   穆承轲却欣然而退,着手处理父亲的命令去了。   ·   原本穆少媛要在小年后接着抬入国公府做妾。后来“意外跌倒”小产,在家里足足养了一个月方才身子有点好转。   因为她身子骨本来就不太好,小月子又没能好生养着,结果落下了病根。大夫说,此生此世怕是不能有孕了。   穆少媛痛苦不已。给大夫塞了银子,让大夫不要对外说她不能再有孕的事情。   到了二月初,虽然身体还没好全,穆少媛依然坚持着坐了轿子从后门入了国公府。自此成了郜世良的妾室。   ·   沈年康在京城里人脉不少,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更是可以论堆数。因为时常进出花街柳巷,他们中的不少人也都和郜世良可以说的上话。   不多久,郜世良纳妾的消息就传到了沈年康的耳中。   居然就是之前一直和他“议亲”的穆少媛。   这个消息让沈年康大为震惊。买通了郜世良身边的小厮,细查之下,才知穆少媛居然是凭着身孕才能作妾的。只不过她运气不好,孩子因为摔跤而落了。   因着之前被逼婚,沈年康早就恨穆少媛入骨。   这次他趁机把穆家二小姐为人不检点的消息传了出去。   刚开始还有人不信,后来郜世良有次在外面喝酒时被人灌醉,把这事儿说了出来。大家才确定怀宁侯府的二小姐果然成了定国公府世子爷的妾室。   而且,还是曾经怀了孕又落胎的。   一时间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   郜太后知道了这事儿,直接摔了杯子,让人把沈年康碰过的老老少少的女人都找来,每人十两金子,轮番地到沈府跟前去哭闹。   沈老太太本打算命人把这些女的都轰走。   无奈有飞翎卫暗中护着她们。沈家那些家丁没能把人轰走,自己反倒是被飞翎卫打得缺胳膊少腿。   这下子看热闹的好事者们顿时忘记了国公府的腌臜事情,转而开始“关注”起沈府来。   虽然表面上看,事情算是暂时揭过去了,郜家和穆家重新恢复了安宁。   可是有些事儿一旦被旁人知道了,很多后果都是无法挽回的。   譬如穆家女儿的名声。   原本双生儿的亲事早就已经定了下来,因为穆少媛的婚事未定所以婚期一拖再拖。眼看着穆少媛已经“嫁”了出去,她们本该迎来自己的婚期。谁知变故突生。   之前那两户人家还催促得急,想要赶紧把人娶回家。现在穆家主动提起婚期了,对方却支支吾吾地开始拖延起来。   显然是穆少媛的事情败坏了穆家女儿的名声,拖累了姐妹们的亲事。   穆少如和穆少娟哭得昏天暗地。   二太太陆氏这次是真的病倒起不来身了。   穆少宜是府里的三小姐。原本穆少媛出嫁后就轮到她了,可是未来亲家那边也开始态度不明起来。   大太太蒋氏生怕女儿穆少宜的婚事也受到阻碍,不等和未来亲家明说这事儿,就提前来了侯夫人傅氏跟前哭诉。   “夫人,”蒋氏道,“少宜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品行,您再清楚不过。倘若因为二房那个不知羞耻的人毁了侯府女儿的名声,再误了她的亲事,我可怎么活啊。”   自打小年时候听闻了穆承琳的真实去世原因,傅氏就卧病在床。现在稍微好转,起码能够下床了。   对于蒋氏的担忧,傅氏也非常无奈。   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了,想要压下来很难。除非有真凭实据。   可是,事实上,穆少媛就是这么不检点。真凭实据越多,对穆家孩子反而越不利。   傅氏沉沉地叹着气,拿起旁边的茶盏要饮。到了手中才发现已经干了,没有水。   正想要让人再端一杯来,眼前一晃,已经多了一盏新茶。   她抬头望过去,不由露出个微笑,与面前的玲珑说道:“还是你有心。旁人都没发现我茶没了,就你发现了。”   看着身边的少女,傅氏轻轻地舒了口气。   幸好还有她在。   若非这些日子玲珑每天都回来陪她,她都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姑母。”玲珑坐到傅氏的身旁,关切道:“你可还好?”   傅氏点点头,发白的干涩嘴唇开合,“好多了。”   抿了口茶,见玲珑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有事情要说,傅氏就把茶盏搁了下来,“有事但说无妨。”说罢自嘲一笑,“经过了那一遭,我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姑母,我——”   “没事儿,你说就是。”   “这些本不是我该插手的。只是眼看着少宜将要出嫁,现下有了这种事情,我也没法置之不理。”玲珑道:“姑母不若请个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来主持大局。”   她提到了穆少宜的婚事,那么口中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便是女性长者了。   这种事情,傅氏也曾想过。可是没有合适的人。   傅氏喟叹不已。   玲珑提议道:“您看安慧师太如何?”   这话让傅氏很是惊讶,“你怎的说起她来了?”复又思量,眼中渐渐汇聚神采,“若是她老人家肯的话,倒是真合适。”   安慧师太本姓穆,是穆霖的一位堂妹。   她年少时嫁去琅琊王氏。没多久夫君病故,她自请入庙常伴青灯,为娘家人和夫家祈福。   琅琊王氏声名显赫。   穆氏的事迹传到了宫中,先帝特赐她贞节牌坊。   辗转几十年过去,机缘巧合下,安慧师太去年起到了冀州的一座庙宇修行。只不过两家的长辈间曾经起过冲突,虽是同宗,其实关系算不得太近,安慧师太家的那一支并不在京中,平时没甚往来。   安慧师太名声甚好。有她为穆家女儿主持大局的话是再好不过的了。只不过两家关系这般,她老人家不见得肯为了个不熟悉的晚辈特意来京一趟。   玲珑笑道:“事在人为。安慧师太为人和善慈爱,听说家里的孩子们有事儿,说不定就愿意过来帮忙。姑母身子不好,轻易不要伤神去管这些了。不若让侯爷看看?”   傅氏想了想,穆家的事情她也不甚清楚,安慧师太家和侯府这一支之间到底有什么不睦她也不了解。还是让侯爷出面为佳。   “就这么定了。”傅氏有了要做的事情,卧床许久的沉重身子好似都有了点力气,精神也好了一些,“我和侯爷说去。”   玲珑又陪着傅氏说了会儿话,看看天色不早了,就起身回了菖蒲苑。问过七叔叔正在书房里,她直接跑了过去。   现下是二月中,等到三月初便是玲珑十五岁生辰了。届时的及笄礼可是头等重要的事情,郜世修一直在暗中准备着。   现下看到玲珑回来了,他把正在整理的宾客名单悄悄收起,放在书柜上,问道:“今日侯夫人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玲珑说着,往桌子上瞟了眼,“咦”了一声,疾步跑出屋去。   快到郜世修都没来得及叫住她。   不多久,玲珑回到屋子里来,手上犹还带着刚刚洗手后没有完全擦净的少许水珠。   她晃了晃手,待到完全干了,去到桌边拿了桌上放着的青花瓷碗,抱在怀里,捏了里面的豆子吃。   二月二炒豆子。   那时候菖蒲苑的厨房弄了不少豆子,很好吃,玲珑很喜欢。即便过去了好些时候,不是二月二了,郜世修依然让厨里炒了豆子来,专给某个小馋猫吃。   望见小丫头乐呵呵的模样,郜世修目光瞬间柔和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   他这院子原本单调无趣。平时如果没有必要,他等闲不会回来。大多数时候,就算人在京城,也都是在卫所或者是宫里将就着过一个晚上。   不然的话,从卫所到宫里再到国公府,一趟趟地走着,就为了回府住一个晚上,总觉得太过浪费时间。倒不如把路上的时间省下来,还能多看点卷宗,多处理个案子。   现在有了她在,这儿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就算再忙,他也想回来看看。不为别的,就为了多和她相处一会儿。有时候只是这样看到她一眼,他的心情就会莫名地好起来。   郜世修知道在小丫头心里他的地位很重。   以往那么多年,两人都是长辈与晚辈的关系。这在她的心中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自然而然的习惯。他如果不开始改变这种相处模式的话,往后两人可能就得依着原本的方式继续那样相处下去。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和她之间还有几十年要共同度过,他希望两人间可以打破以往的习惯,愈发和美甜蜜。   现在小丫头正拿着碗吃个没完。她不停往口中丢着豆子,嘎嘣嘎嘣脆生生的一声声十分悦耳。   郜世修凑上前去,笑道:“只顾着自己吃,却不管我了?”   玲珑警惕地看着他,咬着豆子含含糊糊说:“你想干吗。”   “不做什么。”郜世修道:“只是看这豆子味道不错,想讨一个来吃。”   玲珑忍不住笑,赶忙左手捂住嘴,露出弯弯眉眼,“都是你让人做的,想吃直接拿就行。”右手捧着碗往前凑了凑,“给你。”   郜世修好生提醒她:“我刚拿了书册,还未净手,怕是脏得很。”   玲珑左想右想,看看他,又看看豆子,犹豫地拿起了一颗。   郜世修配合地弯身凑到她的跟前。   玲珑把豆子塞到他的口中,犹豫着问:“这样?”   “嗯。”   郜世修低声应着,稍稍侧头。薄唇微动,若有似无地擦过了她的唇角。   虽然连个吻都算不上,可玲珑的脸还是腾地下红透了。   郜世修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轻轻地笑,“好乖。”   乖到他都舍不得看到别人把她娶走。   唯有留在自己身边才能够放心。 第63章   怀宁侯府。   一大早, 陆氏带着一双女儿跑到了侯爷穆霖的书房前,哭个不停。   穆少如和穆少娟没受过什么委屈。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听到的风凉话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要多。再加上婚事总是拖后, 两人哭得那是一个情真意切。   这哭声哀哀戚戚没完没了。穆霖恼怒。他也没出面,直接让长随把人给“请”了回去, 一路护送至青兰院,看着人进了院子才作罢。   此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双生姐妹俩的婚事受阻, 陆氏心里头没底,镇日里跑到侯爷跟前叫冤。刚开始穆霖也是心疼自家孙女儿, 少不得要安慰她几句。后来时常这样, 接连几日下来,穆霖不厌其烦没了耐心。   左右京城现在暂时没甚要紧事。他和夫人傅氏商量了下, 决定亲自往冀州一趟,去请那位许久不见了的堂妹。   傅氏原本打算跟着去。   穆霖却是长长地叹息了声, 说道:“我先过去看看吧。能不能见到人还是回事儿。”   不怪他说丧气的话。实在是多少年没有联络过了, 就算是有同族的情谊在, 现在也没剩下多少情谊了。   当年冲突的来源在于长辈们之间不甚和睦。两边的恩怨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算太小。   安慧师太是穆霖的堂妹, 俗家名字乃是穆雲。   当初穆雲的父亲是平辈中年级最长者,在族中声望很高。   后来穆霖的父亲穆老爷子跟着太.祖皇帝征战四方,因战功赫赫而封爵,俨然成了族中风头最劲的一个。就连族长都时常来他这儿讨主意。   穆雲的父亲看不惯比自己年纪小的穆老爷子压过自己的风头, 关系渐差。后来处理一桩族中事务的时候, 他终于爆发, 寻了个由头怒斥穆老爷子。   当时的穆老爷子才到中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又得皇上器重。被他这样一训,自认有理,就没顾及长幼,直接言语激烈地回了过去。   从那以后,两边的人关系开始僵持起来。   因着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家乡,距离远,慢慢地就断了私下里的联系。若不是京城这一支偶尔回乡祭祖时还会碰到,就很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了。   穆霖和这个堂妹并不熟悉对于这事儿能不能成实在没有把握。   傅氏笑劝,“尽力就好。”   穆霖便赶紧往冀州去了一趟。   第二日,无功而返。   并不是对方不肯帮忙。而是他压根连对方的面都没见着,根本没机会提起自己的请求。   穆霖也是有点来气。   “都说她不在,我看她其实是在,只不过不肯见我罢了。”穆霖道:“不然哪就那么巧了?我去之前还打探过,有人七日前在寺中见过安慧师太。现在我到了那儿,人却突然离开了?”   傅氏劝道:“说不定人是真的不在。既是出家之人,慈悲为怀,怎可能为了当年的矛盾而不肯见你。”   穆霖这小半年来被接连的变故闹得头昏脑涨。现在又吃了这么个闭门羹,顿时火气上涌,“这也难说。当年她的父亲蓄意为难,净用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爹头上。哪知道她现下是怎样的情形。”   傅氏沉沉地叹了口气。   两家积怨已久,心里的结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开的。   她不再去劝,给穆霖上了杯茶后就自顾自离开。   玲珑下了学后来侯府,听说侯爷回来了,她就没走,留在秋棠院等傅氏。   两人刚打了个照面还没搭上话,傅氏就远远地摇了摇头。玲珑便知肯定是侯爷那边没办妥了。   玲珑看傅氏的脸色不太好看,迎上前,扶了傅氏的胳膊,笑着说:“姑母不用忧心。侯爷没能成,还有别的法子。再试试就成。少宜的亲事还远着,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傅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我现在倒不是在担心她们的婚事,而是在担心侯爷。”   如今穆霖的状况让傅氏忧虑。   穆霖为人宽厚,性子温和。但是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地成长,虽然经历过不少风雨,却没有经受过很大的坎坷。现下年老了,却家中突然地屡次生出变故,这让他心力交瘁。   最近小半年,穆霖快速地苍老起来。倘若是孩子们的亲事再出波折,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经受得住。   想到刚才穆霖说话言谈中透着的那股怒气,傅氏愈发忧心,喃喃道:“可惜我现在脱不开身。不然我定然亲自到冀州一趟,去请安慧师太。”   侯府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大房和二房都在为了女儿们的亲事操心不已。若是傅氏不在的话,这个家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玲珑宽慰道:“姑母放心。这不还有我吗?刚好到了休息的时候,不如我过去一趟请请看。”   傅氏以为她在开玩笑,并不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笑道:“好好好,你去请。”   “那我明天一早就出发?”   听她这样说,傅氏这才明白过来她是真的有此打算,不由停了脚步望过来。   “姑母莫要小看了我。”玲珑道:“虽然现在我不太出门去,可是跑过的地方却不少。不信您去问问七叔叔。”   这话让傅氏的心里涌起百般滋味。   想她在家中出了事儿后从蜀中来到京城,一路坎坷着过来,不知道有多少困难。   幸好遇到了七爷。不然的话,一个小姑娘就算是侥幸活了下来,现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你别去了。”傅氏语气柔和地叮嘱她:“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了也帮不了多少。况且,如果安慧师太当真是刻意不想见侯爷的话,你去了也是没用。”   玲珑板起脸负手说道:“那可不一定。侯爷是穆家的人。而我不是。我就说要去给祖父请安,顺道去寺里一趟。想必没人能挑出我的错儿来。”   傅老太爷告老还乡后一直住在冀州。   可巧的是,安慧师太现下也是在冀州。   玲珑这般说辞倒是真的无可挑剔。   傅氏斟酌许久。最后被玲珑磨得没办法了,且,她却是也没有旁的解决法子,就道:“那你去吧。不过要让你哥送你过去。”   傅氏口中玲珑的哥哥,便是傅清言。现下傅清言正在家中苦读,备战下一次的秋闱。   只要傅氏肯答应,玲珑什么条件都没问题。当即欢天喜地地谢过了傅氏,又和傅氏道别,说要去品茗阁一趟。   “这么着急做什么?”傅氏道,“天色有些晚了,过不多久就得天黑。你要不然从冀州回来后再去铺子里。”   “那可不成。又一轮的帐出来了,尽快查一查的好。晚了耽搁事儿。”玲珑笑着说,“姑母放心,我很快就好。再说了,万一回去的晚了,七叔叔会遣了人去接我。不会有事的。”   郜七爷的手下,那都是功夫一等一的飞翎卫。傅氏不再多言,盯住了她几句就作罢。   看着玲珑欢快走远的背影,郑妈妈笑着与傅氏道,“总觉得小姐还小,一转眼就那么大了,已经能帮着夫人分忧解难。”   “看着人大了些,心性却还是小孩子。七爷什么苦头都不让她吃,看把她惯得。”想到这儿,傅氏还是有些担心,遣了人备车去傅茂山家,“我得亲自去和清言说一声。明儿上路的话,今天就得把事情商量好。免得到时候临时做决定来不及。”   ·   虽然玲珑是满面喜色地出了秋棠院,可是上了马车驶出怀宁侯府后,她倚靠在车壁上,面色却是渐渐地沉郁了下来。   之所以这么着急去,是因为扈刚他们已经回京,而且还带了些消息。不方便在信里说,所以约定好了这两天赶紧见一面。   玲珑闭上眼,脑中纷乱思绪倏忽而过。等到车子停下来,她睁开双眸,眼中已经恢复了澄明。   扈刚、季敏、莫立梓都在。   玲珑把他们叫到了后院的屋子里,遣了冬菱去烧水。她则把门一关,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了?”   “那东升茶庄的掌柜我最近见过几次,事情有了些眉目。”扈刚当先道。   说来也巧。   那次茶刚运到铺子,玲珑和程九在马车旁遇到的晋商周石,居然和东升茶庄的掌柜相熟。   原本扈刚就接近认识了东升茶庄的掌柜。后来同在福建相遇,有了周石从中介绍,扈刚他们和那掌柜愈发熟悉起来。   闲谈间,扈刚三人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东升茶庄原先的东家王成身上扯。陆续几次后,总算是弄出了些消息来。   莫立梓在旁道:“据说,在出事前的一段时间,铺子里有几个人偶尔出现。次数不多,打扮得也不太引人注目。只不过有次其中一人和店里的另一个客人起了争执,对方拉了他的袖子一下,露出手腕上的一个印记。这才让人留了心,注意到他们。然后看他们一个月里起码在店里路面十次左右。”   玲珑奇道:“什么印记。”   能让人一见之下就开始留意起来,这印记必然比较特殊。   “是个鹰头图案。不大,约莫半寸大小。”季敏接了话,把声音再次压低,“旁人或许不知道。不过属下们以往执行任务的时候,曾经见过类似的这种图案。”   “在哪儿见到的?”玲珑问。   莫立梓和季敏就都看扈刚。   扈刚顿了顿,“大皇子身边的死士。”   大皇子!   玲珑蓦地睁大了双眼,猛然站起身来。因为动作太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   冬菱在屋子外头问:“小姐可是有事?”   “没事。没事。”玲珑愣愣地说着,再次问眼前的三名前飞翎卫,“那么说,东升茶庄出事,是和大皇子有关系了?皇上怎会允许大皇子身边有死士!”   莫立梓曾经在老瑞王爷府里做过护卫,对于皇家这些事情,他知道的比其他两个人要多一些。   “自然是因为皇上疼爱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疼爱大皇子了。不止如此,”莫立梓嗤了一声,又道,“大皇子身上长年穿着一件金丝甲,寻常刀剑刺不穿,是护身利器。”   这就是飞翎卫的内部消息了。   玲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品茗阁的。   她双眼空濛,一步一晃地往外走着,身子撞到了旁边桌角都没有发觉。   程九看在眼中生怕她有什么不妥,紧走几步过来,重重唤了她一声。   玲珑恍然回神,问道:“程掌柜有事?”   程九定定地看着她,确认她此时此刻没甚大碍,方才寻了个话题,迟疑着说:“先前小姐不是说,让我看看哪些管事比较好,想要给锦绣和冬菱寻一门亲事?”   “是。”玲珑缓缓呼出胸中浊气,凝神去想这个事情,“可是有眉目了?”   这事儿她是仔细考虑过的。锦绣和冬菱从宫里出来时年纪就不小了,这些年伺候她一直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玲珑原先就想给她们说媒,可是寻不到合适的人,只能慢慢地看。后来她觉得凭自己的力量实在薄弱,就委托程九帮忙。   程九看人很准,而且对铺子里的人和事都已经十分熟悉。如果是想寻两个可靠的人,找他准没错。   听了玲珑的话后,程九微笑道,“我倒是有两个人选,只是怕不合小姐的意。”   “先说来听听。”   “扈刚和魏风。”   听说了扈刚的名字后,玲珑还很满意。再听到魏风之名,她却是吓了一跳。   程九与她细细解释,“这事儿其实我也没和他们说起来过。只是据我观察,扈刚待锦绣不一般。魏风虽然和冬菱吵吵闹闹,却对她一直很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看得对不对,小姐再多观察一段时间为佳。”   玲珑知道,程九既然敢把这些说出来,最起码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了。   “好,我记着了。回来我会留意这事儿,探探她们的口风。”玲珑说着,和他道了别,自顾自地回了自己的马车。   程九觉得她离开的时候神色如常,好似没甚大碍了,就没多说什么,只目送了她离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玲珑把车窗帘子掀开了一个角,望向渐渐昏暗下来的天光,不由微笑。   还好,总算是有个事情比较顺心了。这些天里每次回到侯府都感受到了一股子说不明的压力。现下有了可高兴的喜事,希望时来运转,以后的事情都能够顺顺利利吧。   ·   原本傅氏去了一趟兄长家里后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谁知当天晚上又生出了变故。   听闻玲珑要去冀州,郜世修说什么也不肯让傅清言陪她去,非要他亲自送过去才行。   玲珑知道七叔叔忙得很,不答应。   谁知指挥使大人的效率远不是她能够想象的。   郜世修出门一趟,不到半个时辰回来,却是告诉她,已经和傅家人还有侯府的人都商量妥当了。明日改了由他陪着去冀州。   如果是往常,玲珑肯定要不高不低地腹诽几句,再缠着他多问一问怎么做到的。   可她现在心里头有事儿,刚刚知道了些非常重要的讯息,一时间消化不了,所以没精力去注意别的,一直在暗自想着扈刚他们说的那些事儿。于是恹恹地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就回了屋。   郜世修立在院中,静静看着她屋子里的烛光,直到亮光熄灭后很久也没有挪动半分。   黑暗中,玲珑怎么也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今天刚刚知道的那些消息,想到往日种种,想到大皇子素来的为人,一时间无法从低沉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直到鸡打鸣了都还没能睡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出发去冀州。   玲珑一晚上没睡,生怕被祖父发现端倪,只好在车上补眠。   郜世修本想去车中陪她。   他走到车厢旁刚要迈步而上,就见到小丫头掩着口打了个哈欠。他的步子停在了半途,没有继续。   玲珑困倦得厉害,压根没有留意到七叔叔走到了马车旁要上来的事情,看都没往那边看一眼,合眼躺下便打算睡。   郜世修慢慢地退了出去。沉默许久后,骑马在车子旁边守候,一路相随。   傅大学士年岁大了,精神却很好。玲珑到的时候,他正在街口和几位老人家下棋。   平素沉稳儒雅的大学士,现下正因为一步棋而指着期盼和对手争得面红耳赤。一抬眼,瞧见了熟悉的马车。顿时连刚刚下的哪一步棋也忘了,直接让身边小厮收拾了东西回府去。   傅家祖宅占地不算大。现下傅大学士的子女们都不在家中,老人家独自在这儿,住着倒显空旷。   好在故乡的街坊邻里都是小时候就认识的。傅大学士在这儿有老友相伴,倒是十分的和乐自在。   指挥使大人带了人去安排午膳。   祖孙两个斟了茶一同品着,慢慢闲聊。   知道玲珑要去山上寺中寻安慧师太,傅大学士看看天色,“明日在去吧。今天那么晚,你上了山也该天黑了。”   这话之前七叔叔也说过,玲珑颔首道:“正有此意。原本想着的是今天把事情就处理好,没料到路上走得慢,耽搁了些行程。”   其实马车走得慢还是因为郜世修的吩咐。   郜七爷看小丫头睡着了,生怕马车太颠簸吵醒了她,故而有此吩咐。   祖孙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说话半途中,玲珑似是不经意间地提了一句:“祖父可听说过方博林大人?”   傅大学士刚打了个哈欠,突然就听到了这句话。猛然惊醒,问:“你怎么想起来他了?”后觉不对,又问:“你怎么知道他的。”   “没事儿,就是突然间想到了。”玲珑笑,“最近和晋中商人做生意比较多,听他们提起过方大人。据说方大人曾来京中述职,认识了不少京中权贵,所以问问祖父。”   “他是进过京。”傅大学士语气沉沉地喟叹着,“方大人年轻有为,若是活着,前途不可限量。”   玲珑垂眸定了定神,方才开口,“好似方大人和大皇子十分熟悉?”   “怎么可能。”傅大学士笑着摇了摇头,“他那般的心高气傲,怎可能去搭理心思诡谲的大皇子?大皇子多次拉拢他都未成功。方先生……和太子倒是走得近。”   左右是在自己家里,周围没旁人。提到这桩事情后,傅大学士忍不住多添了几句:“要我说啊,大皇子最看不惯的人就是方博林了。如果太子有方博林做左膀右臂,更是如虎添翼。了不得,了不得。”   玲珑脸色惨白,唇角努力弯起个仿佛笑容的弧度,点点头。   因为不想让老人家太过操劳,玲珑到冀州之前并未提前让人和傅老太爷说她要来的事情。故而家中并未给她准备歇息的屋子。   再者,有飞翎卫跟着,住在傅家也确实不合适。   左右只在这儿停留一两个晚上,郜世修就让人找了个屋子多的客栈,直接包了客栈里供人住宿的一个院子。又多给了店家些银两,让他们没叫的时候不要过来,免得扰了清净。   店家看到有那么多的银子,心花怒放,自然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因为有玲珑在,郜世修不愿她睡得不舒服,特意让人准备了新的被子枕头。定下了各自要睡的房间后,他拿了她的东西放到床上,给她一一铺整好。   晚上,玲珑辗转难眠。   明日就要见到安慧师太了。   这位是琅琊王家的媳妇儿。因着母亲辈分高,她原本是要叫师太一声表嫂的。现在跟着穆家来叫,倒是该唤一声堂姑母。   虽然两人不熟悉,可是因为那千丝万缕的亲情在,玲珑终究是有些激动。一时开心,一时又怕自己相见后会失态露出马脚。心里七上八下的无法落到实处,翻来覆去睡不着。   可是昨晚就休息的不太好。虽然白天补了眠,效果却一般。如果今天再不睡的话,明日精神不好,更容易出差错。   想到七叔叔就在隔壁,玲珑把心一横,抱着被子枕头来了隔壁,小心地轻叩着房门。   郜世修刚刚吹灯正准备休息。听到这叩门声就知道是小丫头过来了。过去打开门,望着杵在门口的她,“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玲珑抱着被子枕头,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他。   “所以?”   “……想来七叔叔这儿借住一晚上。”   郜世修抬眼看了看天边皎洁的明月,薄唇紧抿,好半晌才说:“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再搭理我了。”   “啊?”玲珑奇道:“为什么?”   “恼我妄自做下决定,阻了你和兄长同行的机会。”   玲珑听得一头雾水。   看她满面茫然的模样,郜世修沉沉地叹了口气,抬手在她发顶乱揉了一把,轻声道:“你啊——”   只说出两个字而,却是接不下去了。   因为情绪起伏有些大,郜世修下手揉的力度重了一点。玲珑想用手扒拉自己的头发,结果抱着东西空不出手来。只能横了跟前高大的男人一眼,没好气地道,“七叔叔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郜世修低低地笑着,顺势把她的发给拨得更凌乱了些。   玲珑气得直叫。   郜世修的心情反而更好了,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叫小丫头进屋。   玲珑抱着枕头被子放到床上,爬上床把自己的被子搁到里头,铺平整。又拿了自己的枕头搁在了七叔叔的旁边,紧紧挨着。   刚开始两人还是各睡各的。   没多久,睡得沉了后,玲珑不自觉地挪啊挪,凑到了郜世修的身旁。两个人挨在了一块儿,她抱着七叔叔的手臂睡得香甜。   小丫头呼吸轻柔,已经进入甜美梦乡。   可郜世修就没那么好过了。   身边少女甜香的气息近在咫尺,因为身体紧贴,手臂还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轮廓……   指挥使大人暗暗叹气,心里默念着近日处理的几桩案子,努力思索着其中的关键之处,一夜睁眼到天明。 第64章   洛华寺地处冀州北郊一座山的山腰上, 历史悠久香火鼎盛。如今入了春,天气转暖,来往香客更是络绎不绝。   玲珑一大早就起了身,先是去到傅家祖宅陪祖父说了会儿话, 然后就和七叔叔一同动身往寺庙赶。   小姑娘爱漂亮。玲珑也不例外。今日穿了七叔叔让人给她新做的杏黄色十样锦妆花褙子,配素色戗银米珠竹叶衣裙,俏丽活泼,好看得紧。   不过冀州现下比京城还要略凉一些,加上今日要去半山腰的寺里,郜世修觉得她这样会冷, 硬是逼着她披上了他的玄青色大氅。   玲珑怨念得不行,觉得自己脊背都要被这厚重衣裳给压弯了。几次三番想要脱下来。   郜世修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想脱下来也不是不行。”   “真的?”   “嗯。”指挥使大人眉眼含笑,“挨得近些不怕冷了就可以脱下来。”   玲珑瞬间想起来七叔叔之前耍赖的那些招数。顿时脸颊红透, 缩在大氅里不吭声抵抗了。   不远处传来七叔叔低低的笑声。   裹在厚衣裳里的玲珑故作听不见。   上了山,一路去到了寺门口, 空气愈发清新。   这是玲珑头次到洛华寺里来。有了厚衣裳在,她一点也不怕冷, 拎着大氅的下摆到处跑来跑去地看。   郜世修道:“慢一些, 莫要摔着了。”   等到玲珑在周围转悠够了,两人进到寺里深处。问过安慧师太的所在, 直接去寻她。   安慧师太穆雲住在寺里很偏的一个院子里。引路的比丘尼说, 因为安慧师太喜欢清净, 所以自己择了这个地方住。   顺着小路往里走, 渐渐地香客们的声音半点都听不到了。周围只有鸟鸣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一排小篱笆围成的两间房子,孤独而又静寂,在不远处渐渐显现。   穆雲年事已高,鬓发皆白,眉目慈爱。玲珑进屋的时候,穆雲正拿了茶叶和茶具打算斟茶喝。   听闻这个小姑娘是从怀宁侯府来的,她微微愕然,把手中刚刚拿起来的茶具放下,笑着请两人落座,“穆霖怎么忽然想起我来了?莫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郜世修知道这个问题小丫头不好回答,而且侯府的事情她也不好直接开口,就当先把话题接了过去。   “侯府里新近发生了点事情。侯爷来寻您时您不在寺中,所以长乐郡主过来一趟,想请您到侯府一叙。”   郜世修特意提起玲珑的封号,就是怕单说“傅家四小姐”的话,旁人不知道这是哪个傅家的小姐。   穆雲这才知道,眼前这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并非是穆家女儿,而是长在侯府的长乐郡主。先前比丘尼过来的时候,只说是有两位客人来寻她,却没说是什么人。   玲珑借机把自己的来意说给了师太听。并未把过程说得太过详细,因为很多事情都难以启齿。   但是说明了两点。如今穆家女儿名声受损,婚事都出现了问题。再者,想请了师太相帮,教导女孩儿们。   她说得很含蓄,但是措辞严谨,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都说了出来。   听闻后,穆雲沉吟不语。   长久的静寂之中,玲珑紧张得揪紧了手中的帕子,生怕听到的拒绝的言辞。   看小丫头这般着紧,郜世修唇角绷起,与穆雲道:“若是您肯的话,其他的条件尽管提起,我都能给您办到。”   这种承诺,天底下没几个人敢如此随意地说出口。   穆雲心底惊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年轻而又威势十足的矜贵男子。既然那漂亮小姑娘是长乐郡主,那他很可能是——   郜世修略颔首,“在下姓郜,行七。”   平素在寺中,不问世事。   穆雲并不知道怀宁侯府近段时间发生的那些坎坷,现在这是头一次听说。   但,再怎么不问世事的人,也还是知道定国公府位高权重郜七爷的。   穆雲面容舒展露出淡笑,“原来是您。”   知道对方身份后,婉拒的话反倒是好说出口了。毕竟郜家和怀宁侯府的世交,关系甚笃。   穆雲道:“不瞒七爷。我乃出家之人,不理红尘俗事。再者,家中和侯府的关系算不得好,家父曾叮嘱我莫要去理会侯府的闲事。”   那就是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想再插手这些事儿。   郜世修是陪着小丫头过来,因为玲珑打算请了师太去侯府,所以他才问了这么几句。   既然条件开出后对方依然不肯,他就没再多言——虽然他有百般的手段能迫使人允诺,却不能在这种时候使出来。   这时候玲珑突然问道:“不知师太这是打算饮茶吗?若师太不介意的话,不若我给师太斟一杯茶?”   按着穆雲的习惯,是不太可能会答应的。且不说两家关系不太好。再者,这茶是夫君惯爱喝的红茶,她想要自己斟了慢慢品尝。   不过,孩子们都从京城大老远过来了,既然已经把她们的请求给拒了,这时候总不好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于是穆雲最终还是点了头。   玲珑拿起茶具,开始煮水泡茶。   穆雲起先没怎么留心去看。后来发觉这孩子斟茶动作顺畅且拿捏得当,这才仔细观察起来。   出人意料的是,在红茶好后,长乐郡主并未把茶盏捧来,而是将茶渣滤去,把红茶水倒入了旁边空着的杯子里。   穆雲的身子瞬间坐直,紧紧盯着,一瞬也不挪开眼。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郡主从旁边的两个罐子中,分别舀了一勺半的奶和半勺的糖。   穆雲的嗓子忽地有些发干发苦。   她张了张口,声音涩涩地说:“你从哪儿看过茶的这种吃法?”   “我做茶生意,结识了不少南北来往的茶商和客人。”玲珑眉眼弯弯地笑说道:“听人说起在很远的地方有人爱这样喝,所以想给您斟来尝尝。”   穆雲深吸口气。   往日种种在脑海中浮现。心里的苦涩和回忆的甜蜜交织在一起,防不胜防。   她故去的夫君非常喜欢红茶。听人说起过在遥远的地方有这种吃茶法,悄悄告诉了她。   夫妻二人无事的时候,他就这样泡了给她喝。说实话她是不喜欢这种吃法的。只是他喜欢,她就跟着喝。   巧的是,先夫和眼前这小姑娘的手法一样,而且,他也是习惯于只加一勺半的奶,半勺糖。   穆雲的眼睛瞬间湿润。   玲珑捧了杯子走上前来,歉然道:“我也不知道做出来的好不好。拿了您的东西来做试验,还请恕罪。”   穆雲没有多说什么,端着杯子连续抿了几口。   说实话,茶的味道并不完全相同。不同的两个人做出来的东西,怎可能一样?   但是这种巧合下,在往昔岁月的回忆冲击下,穆雲的心态和想法已然悄悄发生了改变。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先前听寺中人说起怀宁侯要来寻她,她提早离寺避开。这一回原本铁了心拒绝,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好似是避无可避了。   合该她要走这一趟。   一炷香的时间后,一杯茶方才慢慢地尽数饮完。   穆雲放下杯子,喟叹道:“我答应你,去京城侯府看一看。”   ·   穆霖没料到玲珑真能请得动穆雲。   收到穆雲答应的消息,穆霖愣了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被身边长随叫了声才猛然醒悟,赶紧遣了人去收拾院子。   “一共收拾两个出来,”穆霖千叮咛万嘱咐,“如果师太想要住清净的那个,就住西北角的。想要走路方便的,就住在花园旁那个。”眼看着底下人奉命行事去了,他还不太放心,又把人叫了回来,吩咐道:“和夫人说一声,找几幅前朝名家的山水画,挂到屋子里。”   把事情一一安排妥当了,穆霖犹还紧张着。想想送信儿的人说小姐她们还有一个多时辰进京,他又赶紧回屋换了一套簇新的见客衣裳。   夕阳渐渐西下。   终于,在掌灯时分,两辆马车进了侯府大门。   后头那辆是玲珑的华贵小车子,有郜七爷骑马在旁守着。前头那辆是从车行临时雇来的普通黑漆马车,素净无装饰。   穆霖忙上前面那辆去迎。   堂兄妹俩虽然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却统共没有见过几回。看到车子上下来的身穿素色道服,鬓发皆白身材清瘦的女子,穆霖心头一热,脑海中浮起的是许多年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顿时把诸多事情都抛却在了脑后,脱口而出:“妹子,你也老了啊。”   看着眼前明显现出老态的怀宁侯,穆雲笑笑,“堂兄一向身子还好?”   “好,好。”这些日子以来,穆霖头一次地开怀大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把穆雲让进了院子。   来到花厅后,傅氏让两位太太带着几位小姐一起来给穆雲请安。   经过了这些日子的忐忑不安后,双胞胎姐妹俩也收起了小性子,日渐懂事起来。   只是多年的“怨”积攒下来,她们和穆少宜依然不太投契。不过是来给堂姑祖母请安,短短一段路,三人因为一个玉佩的关系再次争执了起来。   听着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穆霖的脸色很难看,想要遣了人过去阻止。   不过穆雲抬手阻了他的打算。   穆雲立在旁边的大树后,安静地听了很长时间。等到三人的争执声落下,她才从树后转了出来。   穆霖瞪了小姐们一眼,“看看你们,一个个的不成样子。要丢人丢到外头去了!”   她们看了看旁边那位慈爱的老妇人,这才意识到,祖父和师太怕是早就过来了,已经将一切听到耳中。   谁也没料到师太早就到了。一时间,女孩儿们尽皆尴尬,面面相觑后,低着头进了屋。   落座后,小姐们依次上前给姑祖母请安。   两位太太亲手给穆雲奉了茶。   侯夫人傅氏在旁边陪着闲聊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一盏茶饮尽,穆雲道:“就这几个孩子的话,我还是愿意教一教的。”她目光扫向几个女孩儿,“少娟和少如性子骄纵,好在单纯,并没有太多歪心思。少宜脾气有些躁,却是有分寸懂进退。孩子们本是无辜被牵连其中,我看着也是心疼。”   这是她刚才从孩子们的争执里看出来的,并非由旁人说起,因此是肺腑之言。   大太太蒋氏为了穆少宜的婚事提心吊胆了那么久,如今得了安慧师太一番话,这比什么都重要。顿时心头一松,眼泪就落了下来。   二太太陆氏扑通一声直接给穆雲跪下了。   “姑母明鉴。”她伏在地上哀声痛哭,“我这两个女儿素来乖巧。好不容易拉扯到了,却被人嫌弃成这样。我这当娘的心里难受啊。”   傅氏忙让人扶了陆氏起身。   谁知陆氏直接昏过去了。   屋子里慌作一团。蒋氏赶忙把她扶了坐好。傅氏吩咐了人去准备湿布巾给她擦脸。   双胞胎姐妹俩焦急地不行,上前去握了母亲的手,不住的轻唤着她。   穆霖看得尴尬,与穆雲道:“让你见笑了。平时她们几个都挺懂事的,就是突然吧……”说着说着,有些接不下去了。   “没什么。”穆雲不以为意,笑道:“真情流露,这样很好。更何况都是一家人,不用见外。”   原本穆老太爷总说那一支的人睚眦必报是个最小气不过的。现下看到堂妹这般懂礼大度,穆霖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总觉得自己先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于是歉然一笑,道:“对,都是一家人。”   ·   车子停下后,玲珑看到侯爷和师太在一起说话,就没有上前去打扰。她下了车子和七叔叔说了会儿话,便坐了轿子往侯府中去。行出约莫十几丈远,都还没进到垂花门呢,就有婆子来禀。   “小姐,”婆子在外头,隔了轿帘说道:“乔大人来了,说是听闻琅琊王家的安慧师太进了京,想要过来拜见。”   若是平常听到这个“乔大人”的称呼,玲珑定然觉得是乔学士,直接拒绝算完。   可是和“琅琊王氏”放在一起的话……   她没来由地心里突地一跳,掀开轿帘问道:“那个乔大人?”   “就是之前的新科状元。”   状元郎乔玉哲,已入翰林院,确实应该称呼一声“大人”了。   玲珑本想说现在侯爷没有空无法见客。斟酌过后,想那乔玉哲若是错过了今天,往后也不一定有机会来见这位长辈了。   玲珑终是点了头,“那就请他进来吧。”   下了轿子后,玲珑伫立在路旁树下静等。   没多久,年轻男子大步而来,身姿风流五官俊美,桃花眼不时地望着四周,顾盼神飞。   看到玲珑后,乔玉哲的脚步愈发快了几分。看她动也不动,他主动地快速到了她的身边,拱手揖了一礼,笑道:“我就知道郡主肯定会等着我,所以进来便想找你。谁知你居然躲在了这个地方,可是让我瞧了半天才寻着。”   玲珑微微欠身,“乔大人寻我有事?”说罢抬眸一笑,“你今日不是来见安慧师太的?”   “没事就不能见了?”乔玉哲说着,探手把玲珑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树叶摘了下来,“郡主这般貌美,便是日日看着,我也觉得太少了些。”   玲珑脸色忽地沉了下来,轻喝道:“你说话注意着些!”   听出她果然是有些不高兴了,乔玉哲抬手告饶,“好好。是我过分了。还请郡主多多担待。”   玲珑已经遣了人去和侯爷说声,乔大人前来请安的事情。现下两人就并行着往里走。   伺候的人都在后头远远跟着。   近处,没有旁人在。   两人一路无言的走了很长一段路,玲珑仔细地思考了许久后,终是缓缓开口。   “乔公子在大皇子身侧,无异于与虎谋皮。”玲珑压低声音道:“你确定要这样一路错到底吗?”   她知道这位乔大人自从入了翰林院后就一路顺风顺水。短短时日已经连升两级。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就算他是状元郎,天资过人,在没有后台相助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这般顺遂。   “好说好说。”乔玉哲唇角微翘,毫不在意地懒洋洋道:“我旁的本事没有,这点小事还是应付得来的。郡主怕是多虑了。”   这话一听就是在赴宴。而且是打定了主意,根本不打算做任何的改变。   玲珑忍不住冷笑着道:“乔大人对自己的本事倒是有信心得很。就不怕哪天阴沟里翻了船,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本钱都收不回吗?”   “你这孩子真是——”乔玉哲眉端挑起,咬牙切齿地说:“怎么就这么看不得我好呢。”   玲珑气道:“明明是你自己不把性命当回事!”   “怎么可能。”乔玉哲慢慢地说着,唇角笑意渐凉。他半眯着眼望着远处的高高宫阙,轻声冷冷道:“如果不惜命的话,我当初就不会爬上来了。”   这话说得寒意四射。   玲珑忽地沉默了。   眼看着后院将到,两人分别在即,乔玉哲忽地一笑,又恢复了那眉飞色舞的模样。   “我先去见过师太,”乔玉哲道,“还望郡主珍重,照顾好自己。”说罢,他就跟在了引路的婆子身后,一路往里而去。   虽然明知不该对他表现出太多关注,可玲珑还是忍不住走到墙角边,借了墙边草木的遮掩,远远地望着那个背影。   待到那身影彻底看不到后,玲珑方才慢慢收回视线。   她原打算着先进去给侯爷和姑母请安,然后再回菖蒲苑。可是现下乔玉哲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和安慧师太、乔玉哲同个屋子里待着会是个什么情景。斟酌过后,她改了主意,挪动步子打算回菖蒲苑去。   谁知刚刚转过身来,却发现不远处一人正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这儿。那高大挺拔的身影,赫然就是郜世修。   玲珑不知道七叔叔已经来了多久。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她偷看乔玉哲背影的事儿,定然被七叔叔给发现了。   玲珑有些紧张,拎着裙摆跑了过去,心跳的很快,努力才把语气放到正常,问道:“七叔叔?你不是先回国公府了吗,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竟然没有发现。”   郜世修又朝内宅的方向看了下方才答话:“听闻那乔玉哲贸然前来,所以跟过来看看。”   玲珑“嗯”了声,继续往外走。   郜世修发现了她的打算,没有多问她为什么不先去给侯爷和夫人请安了,而是顿了顿,捡了个更关键的问题:“你觉得乔玉哲此人如何?”   玲珑摸不准这话他是用什么立场来说的。   有可能是以指挥使大人的身份来,也有可能是她七叔叔。但是不管怎样,她刚才偷看乔玉哲的事情既是被他发现了,那么在郜七爷的跟前,说谎就不如说真话来得好了。   玲珑斟酌着说:“此人机敏认真,可是太过固执。很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听人劝。”   “较之于我,又如何?”郜世修问。   玲珑没料到他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愣了愣后笑道:“他和七叔叔哪里比得了?”   郜世修不吭声,沉默地看着她。   玲珑知道七叔叔这是让她说,思量了下,道:“他年轻气盛,行事多凭自己意愿。七叔叔年长一些,更为沉稳。”   郜世修薄唇紧抿,静静地望着天边飘动的浮云。   乔玉哲其实……   只比他小一岁。   到了小丫头这里,却成了那人年轻气盛,而他已经年长沉稳了。   指挥使大人双拳紧握,心中涌起纷杂思绪。那百般的纠结在唇边缠绕许久后,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只化成了一声沉沉叹息。 第65章   现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春日里的花香中, 前头婆子引路, 乔玉哲跟着往里去。越是到了厅堂, 他越是脚步沉重。面上笑容非但丝毫不见消减, 反而愈加深浓。   穆雲毕竟年纪大了, 这样奔波一路而来,早已疲惫。和穆家人把教习孩子们的事情定下后,穆霖问过她喜欢什么样的住处。见她选择了清净偏僻的怀华院,立刻让人送她过去, 片刻也不耽搁。   晚辈们跟在后头出了屋子。   谁知一行人刚出屋门, 有丫鬟来禀,说翰林院的乔大人来了, 正往里面走着。   穆霖正和穆雲说着话,没留意。   傅氏当先问:“哪个乔大人?乔状元?”   丫鬟福身, “是。”   旁边的穆少宜来了精神,嗤道:“他来做什么。沈家不够他走的, 又来我们家里作妖了?”   如果是平常,蒋氏就不去管她怎么浑说了。可现在安慧师太刚来, 生怕女儿惹了师太不高兴, 蒋氏忙呵斥了句:“休得胡言!”又问丫鬟:“谁准他进来的?”   “是表小姐。”   这里的表小姐, 自然是养在傅氏身边的长乐郡主了。   听闻人是玲珑让进来的, 穆雲倒是有了几分兴趣, 与穆霖低声道:“这孩子聪慧得很。她既是让人来见, 定然事出有因。我且等他一等, 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霖现在恨不得把这位堂妹供起来, 闻言自然不会反对,当即让所有人都停了步子,静等那年少有为的状元郎。   一路走来,夜色渐浓。先前留下的一点微光也要渐渐消失不见。   乔玉哲来到院子里。刚进院门,就瞧见了不远处乌压压的一堆人。虽然院子里掌了灯,可是没法照清楚所有人的面庞。   他略微一怔,旋即笑了。上前走进后,与最前方的老者穆霖拱了拱手,道一声“侯爷”。而后转向穆霖身边满头华发的老妇人。   她年岁很大,岁月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只是深深的皱纹丝毫也掩不去她笑容中的慈爱与和善。   乔玉哲收起面上所有嬉笑神色,扶正衣冠束手敛容,躬身揖礼。   “晚辈乔玉哲,见过王三太太。”他道,“久闻您在冀州,一直无缘拜访。现下同在京中,方才得以相见。不知您现下身子可好?”   当初穆雲嫁与的是琅琊王氏的王三郎。   他这一声称呼说的并非穆家并非法号,反倒是从穆雲夫家而起。   暗夜里,烛光下。面前的年轻男子虽然脊背稍微弯起着在行礼,却依然风流倜傥,风姿洒然。   乔玉哲的风采,这儿几乎所有人都曾经见到过。当初状元游街,万人空巷的壮观情景还历历在目。   只是,乔状元这般谦和恭敬的模样,所有人都是头回见到。   穆霖大感惊奇。   穆雲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双手合十说道:“原来是乔公子。幸会。”   乔玉哲闻言直起身来,眉端轻扬,朝她洒然一笑。   谁料穆雲下一句却是话锋陡转:“乔公子腹有乾坤,与侯府格格不入。往后若是无事,就不要再来了。”   乔玉哲弯起的唇角略微僵硬了些。不过他很快释然,朝着穆雲笑笑,一个“好”字应了下来。而后未曾搭理旁人,只朝穆雲道了句:“您多珍重。”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脚步坚定,毫无半点迟疑。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后,穆雲先前心里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方才慢慢放松下来。   “此人心机深沉。”穆雲侧过脸和穆霖说:“并非容易相与之辈。如果没有十足能够看透他的把握,平时不要和他相交。”   她是出家人,甚少用这样尖锐的词句来形容某个人。   穆霖虽心中有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   一行人继续往院外行去。   临近出院门了,穆雲一直平静的神色方才有了略微的松动。脑海中浮现的,一直是刚才那双灼灼桃花眼。   她自认这辈子活了几十年,见过的人不少。可这样漂亮的桃花眼,她也统共只看到过三人。   其中一个是认识没多久的长乐郡主。   然后便是刚刚见到的乔公子。   另一人……   说起来,已经好多年不曾见过了。   时间真的已经太久,久到她几乎要忘了对方长大后的相貌,只记得那小时候可爱活泼的小模样。   那是她夫家的一位小姑姑。自小美貌过人,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其漂亮,名满天下。   小姑姑比她年纪还小。她嫁过去后,时常帮着照料小姑姑。两人说是姑侄,其实感情和母女都要差不多,亲密异常。   后来小姑姑嫁给了江南方家嫡子,而她在夫君过世后遁入空门,就此慢慢少了联系。   她原想着有空了一定要去晋中寻小姑姑,可惜天妒红颜,那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却是遭了大祸,去世太早。   穆雲眼中泛起了泪花,忙半阖着眼,捻着手里的佛珠,连声暗道佛号。   ·   从那个院落走出来后,乔玉哲脚步匆匆,踏着夜色往府外而去。   谁知没多久就有不断的连呼声从身后传来,一声声地叫着“喂”,还说什么“你站住”。   乔玉哲自认姓名里都没“喂”这个字儿,当即脚步不停地继续前行。   没多久,快速跑步声临近。一名腰间挂着蓝翎的瘦高青年挡在了他的跟前,阻了他前进的脚步。   乔玉哲目光微敛,上下打量着对方,笑问:“穆总旗这是何意?话说我是依着礼数前来拜见长辈。你这样冒然拦我,反而是你不合礼数、不占理了。”   “那又怎样!”穆少宁下巴扬起,斜着眼从眼角处看他,哼道:“告诉你,穆家不欢迎你。往后没事了你少来这里瞎掺和。”   看对方笑而不语,穆少宁心中火气更甚。他刚刚骑马回府就听说了乔玉哲的事情,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跑来了。当即抬起了未曾丢给小厮的马鞭,指了乔玉哲道:“你听见了没!”   “没听见。”乔玉哲含笑道。   “你!”   “还是奉劝穆少爷一句,不要惹恼了我。你也知道我义父是谁。倘若我恼了你,再想要娶我拿义侄女儿的话,怕是更加的难于登天了。”   乔玉哲这话一出口,穆少宁顿时神色大变。   虽然穆少宁没有再多说什么,可乔玉哲却不轻饶了他,起身向前临近了他的耳边,低语道:“乐珊很信任我。当初你不顾命令私自离队,不就是为了救她吗?”   乔玉哲抬指勾了勾穆少宁腰畔的蓝翎,“……听说还因为这个降了职?你如果乐意的话,我可以亲自替乐珊来穆家提亲。就是不知道这样一来,你家里人知道了你降职的缘由后,会不会直接棍棒把你打出侯府去。”   穆少宁脸色铁青地盯着他。五指紧紧抓着手中鞭子,慢慢地垂下手去。   乔玉哲眉眼弯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着疾步离开。   ·   玲珑与郜世修同乘马车而走。明明不过是一小段路,却因车子驶得慢而花了不少时间。等到回了国公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郜世修离开京城很急,有些事情暂时压后没有处理。现在即使回来了,少不得要先去书房处理政事。   玲珑回房沐浴后换了衣裳,懒洋洋地躺了会儿。听说七叔叔还在处理政事,她就披了外衫去花园里散步。   国公府占地极广,花园也是不止一个。   不知是不是今天在侯府里看到了桃花花苞的关系,玲珑现下想去桃花多的地方去,就择了其中一处小花园往那边走。   现下是春日,白天的时候天气尚还能够暖一些,到了晚上却还是凉意刺骨。   好在玲珑这两天去冀州的时候总是被七叔叔说要多穿点,这句叮嘱几乎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所以出菖蒲苑时下意识就多披了件厚衣裳,根本觉不着寒凉。   但是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不远处有名少女走过,正口中不住念叨着“好冷”,跺着脚往前行。   冬菱在旁小声道:“那好像是郜十小姐。”   玲珑正喜滋滋地想着七叔叔呢,暗道幸亏她有七叔叔关怀着,所以现在才会那么暖和。因此,乍一听见冬菱的话后,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而是迟了一瞬方才明白,说的是郜心悦的妹妹郜心娇。   这位郜十小姐,人如其名,娇气得很。虽然郜心悦骄纵了些,好歹也能吃点苦头,先生们训斥的时候,郜心悦也都默默地受了,然后努力去改正。   郜心娇可是不同。   虽然她是庶出的女儿,可是仗着前头有嫡母谢氏疼她,后面有三姐姐郜心悦惯着她,做事从来都不顾及旁人。先生们罚了她,她就找三姐姐哭诉。郜心悦就会给她买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哄着她。偶尔的,郜心悦也会因为她而和先生们起争执。   曾经有郜家族学的女儿们抱怨过,为何郜心娇是姨娘生的庶女,大太太谢氏和三小姐郜心悦还那样护着她,不让她受一点的委屈。   玲珑也十分不解。   郜心兰就悄悄告诉了玲珑一个词——捧杀。   谢氏面甜心苦。看似对庶出的孩子们不错,其实抱的就是把他们养废了的心思。   这郜心娇从小到大一点点委屈都没受过的。除了在族学里唯郜心悦马首是瞻,听郜心悦的外,旁人的话是丝毫都听不进去的。就连先生们布置课业,她也常常不完成。   不过,她不敢招惹玲珑就是了。   长乐郡主有郜七爷护着。就算郜心娇再怎么无法无天,也没那个胆子去气郜七爷。不然的话,连谢氏和郜心悦也护不住她。   玲珑不喜郜心娇的做派,平时在族学里碰到基本上是连个招呼都不打。现下听闻人就在旁边,她也没当回事,继续往前行。   可是走了几步后,就听到郜心娇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你个姓穆的!没长眼睛啊!往哪里乱撞呐?”   这个府里姓穆的可真不多。   虽然郜家和穆家是世交,两家多年间却也没有联姻。细数过来,现下人在国公府又姓穆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穆少媛。   玲珑和身后的冬菱对视一眼。主仆两个十分有默契地共同转了步子,在那边两个人的争吵声中,朝了另一个方向而去。   藏在旁边的花丛中,玲珑细数着绵羊。数到了四五百个的时候,那边没有了动静。再多数了五十个,确信人应该走了,玲珑方才从花丛中转出来。   原以为这时候路上应该没人了。哪里晓得,穆少媛还在。   望着几丈外的熟悉身影,玲珑默了默,暗道今晚看来时辰不太好,不宜出行。就打算放弃今日看桃花的计划,折回去窝在菖蒲苑看书。   “傅四小姐?”穆少媛吃吃地笑着,“怎么看到我就走?好歹也是熟人,不多说几句话?”   玲珑不想多待,根本不搭理她。   穆少媛说道:“我有事儿拜托你,你等等我吧。不然这次和你说不上话,我就天天菖蒲苑堵你。看你怎么办。”   冬菱被这话给气笑了,回头道:“这位姨娘,你可省点力气吧。青松苑的人是来不了菖蒲苑的。再说了,你想堵郡主,也得看七爷同意不同意啊。难道你就不想好好地活下去吗?”   穆少媛怒瞪了冬菱一眼,小跑着追在玲珑身边,说:“其实我过来就是为了寻你的。可惜不巧的很,碰到了那个一点脑子都没有的恶心十小姐。”   她咯咯地笑着,抹了脂粉的眉眼现出显而易见的媚色,“要我说啊,也得亏了她运气好,生在了好人家。不然的话,换个嫡母嫡姐,凭她这本事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只可惜她不懂得珍惜,一味地作死。眼看着就要把自己的好运气给耗没了。”   她口中说着恶毒的字句,脸上的笑意却丝毫都不减少。   玲珑沉默着没有接话。没多久,眼前黑影闪现,拦在了她的跟前。抬头一看,果然是穆少媛。   穆少媛个头比她高不少,两个人比速度的话,穆少媛自然也比她快。   玲珑下意识地穆少媛的脸上仔细看过去。   虽然现下已经天色昏黑,可是国公府里道路两旁的灯火燃得够多够足。明亮的烛火中,离得足够近的话,是能够看清楚对方脸上很细微的问题的。   譬如,穆少媛左边眼角和右侧脸颊上若隐若现的青紫伤痕。即便是现在她涂抹得浓艳的妆容,也是无法将这样的伤尽数掩去。   如果是旁人的话,玲珑少不得要关切问一句:你是不是被世子或者是大太太打了。   但,眼前这个人是穆少媛。   唯恐天下不乱的穆家二小姐。   对着这个人的话,玲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而看清楚那些伤痕后,她就快速地撇开了视线,望向旁边的花木丛。   “说吧。”玲珑道:“你有什么事情找我。说完就可以了,我不会答应你。”   穆少媛听到这话后,笑声更大了些,在这夜里显得有些刺耳,“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交给你一样东西,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说几句话。”   玲珑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过,她素来谨慎,话到嘴边后顿了顿,改为:“你先说找谁。”   “大皇子。”   玲珑的呼吸骤然急促。幸好现在夜色正浓,只微微垂下眼眸,就能遮掩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稳定了下情绪,玲珑抬眼望向穆少媛,“我不会帮你。你也不用再来寻我。你和我先是同在侯府,现在又是同在国公府,却走的从来都不是同一条路。奉劝你一句,不要再找我。不然的话,难保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说罢,玲珑当即转身择了另一个方向而走。   穆少媛在她身后发出一阵嘲讽的讥笑,“你当真不帮我?要知道,和我坦诚相对的人多了去了,说不定还有这一位。你确定你不帮我?”   玲珑初时并不知道她说的‘坦诚相对’是什么意思。后来某个情形出现在脑海中,她恍然一惊,方才有点隐约猜到了这句话暗含的意味。猛然回头,望向穆少媛。   穆少媛扭着细细的腰身,身子袅娜地向她走来。   玲珑不想再被这个人拦住一次。不等她靠近,忽地喊了一句:“长汀!”   男子鬼魅般的身姿在这黑夜中骤然闪现。仿若水中游龙,倏地而至,又倏地消失。   穆少媛的脚边已然散落了一圈断发。   刚才那利刃的寒芒仿佛依然在脖颈边不住游走。穆少媛吓得浑身颤抖,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一步也动弹不得。   玲珑笑笑,步履从容地迈了步子回到菖蒲苑中。刚进院子里,就被迎面而来的长溪给叫住了。   “小姐刚刚去哪儿了?”长溪抱着一摞书册,瓮声瓮气地说:“刚刚七爷一直在寻您。没找到。您赶紧去找七爷吧,正在屋子里等着呢。”   玲珑应了一声,问:“七叔叔现在在哪儿?”   “应当是卧房里。”   玲珑笑着说“好”,快步往那边去。   卧房里亮着灯。   玲珑吸取某天的教训,轻轻推开了一点点门缝,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确认七叔叔衣衫完整后,方才舒了口气,推门而入,关上房门。   郜世修正在看书,没抬眼,也没说话。   玲珑小心翼翼走到了他的身边。正想要突然出声吓他一下,谁知眼前人的速度更快。丢下书册瞬间探手揽住了她。   玲珑一个不防备,站不稳,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今日可是不听话。”郜世修握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说好了等我处理完事情就陪我,怎么没等我?”   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灼热了她的肌肤。玲珑顿觉呼吸困难,耳边仿佛被火烧一样,烫得不行。   “我……我……”她咽了咽口水,嗓子干得难受,哑哑地说:“我就是出去溜达了一会儿。就是……”   话还没说完,脖颈处传来很小的一点点摩擦。像是他的鼻尖蹭到了她颈间细嫩的肌肤。   紧接着,是他近乎低喃的轻语:“好香。”   玲珑腾地下脑中嗡嗡作响,浑身开始发烫。   她总觉得好似哪里不太对劲了,赶紧挣扎着跳了下来,跟个木头似的站在一旁。   然后,下一瞬,她的屁屁上就被拍了一下。   玲珑用手捂着那儿,怨念地看着始作俑者的七叔叔,哼哼唧唧地说:“你干嘛。”   “不听话。”郜世修抬指在她眉间轻点了一下,“等会儿惩罚你。”   “怎么惩罚?”   郜世修眸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起身往屋里走,“我刚回屋子,一直在等你,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等下帮我找身干净衣裳拿过来。”说着就去了内室的浴房。   玲珑眼睁睁看着他走进浴房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七叔叔说的干净衣裳就是沐浴后要换上的。   明明知道不应该冒出什么奇怪的念头,可她还是不争气地脸红了。   去还是不去?   她正要纠结一下这个问题,屋里面已经传来了熟悉的低沉男声:“你若是不方便拿过来的话,那就在屋子里等我。等会儿我出来找你。”   某日的壮观情形瞬间涌入脑海。玲珑脸上热得跟火烧似的,赶忙说了句“我拿过去”,急急地跑到了柜子边拿出一套干净衣衫,拔腿就往浴室那边跑。   推开门后看到里头的情形,她立刻就后悔了。   ……好像动作太快了些。   真应该晚点进来的。 第66章   热水上升起的氤氲雾气中, 男人的背影隐约可见。   长腿窄腰, 劲瘦的肌肉,一切都带着十足的力量的美感, 展现在她的眼前。   玲珑呼吸停滞, 紧张得心跳飞快。明知该退出去, 可是脚步不听使唤,就这么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半晌都挪动不得。   郜世修听闻声音,转身看过来。   当他稍一侧身的时候, 玲珑忽地就想起来那天所看到的一切,顿时紧张地心都要停住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当即折转回去, 出屋后猛地下把门关上,倚靠在门上不住喘气。   ……好险。   差一点就要看到不该看的了。幸亏他机智, 这才堪堪躲避过一次。   玲珑本想要歇一歇。可是回想起上一次在门边“歇一歇”后被他“要挟”着谈了个条件, 她顿觉时间就是生命,越是耽搁下去,自己亏的肯定就越多。   即便现在脚步有些不听使唤,玲珑依然坚决地挪动步子走出屋去。然后回身, 咣地一下把门牢牢关紧。   郜世修拿着门边椅子上刚刚放下的干净换洗衣裳, 认真思量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她。   他知道小丫头脸皮薄,如果不好生哄一哄的话, 恐怕以后就不愿和他这样坦诚相对了。   哪知道他刚下定决心打算推门出去, 就听到外头的门重重关闭的“砰”的一声。   从声音强度就可以听出来小丫头远离的决心有多大。   郜世修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丫头真是……   有贼心没贼胆。   胆小成这样, 往后真成了亲的话,那可怎么办。   想到她脸红红的娇羞模样,郜世修暗道可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难受的是他自己。赶忙快步走到池中,快速清洗。   ·   转眼到了玲珑的及笄礼。   穆承辂提前三天到了京城,想要给玲珑准备笄礼的相关事宜。谁料一切早已由郜七爷安排妥当,丝毫都不用他操心。就连人选,郜七爷都已经一一请来,傅家和穆家也都没来得及插手。   正宾请了马老夫人。   马老夫人是马太师之妻,德高望重。马太师是当今帝师,就连皇上见了她们夫妻二人亦是以礼相待。   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等闲不会出门。如果这次不是郜七爷亲自前去,她恐怕不会走这一趟。   赞者为郜家六小姐郜心兰。   郜心兰乃是郜大将军唯一的女儿,也是玲珑的至交好友。由她来担任此位再合适不过。   而有司,则是郜七爷去请了郜太后帮忙,郜太后亲自挑选人,由湖平公主担任。   前面郜七爷请来马老夫人,已经足够让大家惊奇的了。现下这有司,更是着实让众人意外了一回。   湖平公主的生母乃是曼贵妃。曼贵妃深得皇上宠信,连同湖平公主,也是被皇上捧在手心里疼爱着的。如今身份尊贵的湖平公主却只是来捧盘……   不得不说,长乐郡主的荣宠可见一斑。   穆承辂听闻这一切的安排后,没了话说。只因另外再选人的话,不可能比这几个人的身份更尊贵。   他没了旁的事情要做,索性和母亲一起把宾客名单整理好,又细致安排着及笄礼的一切相关事宜。   及笄礼十分盛大。京城中高门之家的太太们大部分被邀请了来。   高朋满座,面露赞许地看着那支赤金祥云镶碧玺串珠凤尾簪被仔细地插入玲珑发间。   这支簪子,有许多前来观礼的长者们都认识。   那时孟小将军将要嫁给定国公为妻,皇上赐下的就是这枚金簪。   如今,郜七爷把母亲留下的遗物送给了长乐郡主,成为她及笄礼上平生第一枚入发长簪。   当傅茂山说出“小女玲珑笄礼已成,多谢诸位盛情参与”的话时,玲珑微微仰头,感受到发髻上那支簪子压在发间的分量,心中欢喜之余,也觉出往后增添了更多的责任。   ·   及笄礼后,一切好似都恢复了平静。   因着是玲珑人生中的大日子,族学里给她放了三日的假期。所以后面两天她也不用上学堂去。   第二日一大早,她就去了品茗阁,与程九翻阅最近的账簿。   从品茗阁出来后,玲珑看时间还早。左右没事要做,想起来还未进宫给太后娘娘和皇上谢恩,便打算进宫一趟。   其实这一趟并非必须要去。只是太后和皇上都遣了人来与她道贺,于礼来说,去一次更佳。   玲珑是临时起意要去宫里看看,就没和旁人说,直接坐了车子调转方向往宫里去了。   宫人们都认得长乐郡主。见她来了,高兴得不行。   有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公公是在皇上宫里伺候的,恰好经过看到了下车的玲珑,就在前头给她引路,时不时地回头望过来和她闲聊。   “太后娘娘最近总念叨郡主呢,”公公说,“陛下总和娘娘说,郡主最近忙着及笄礼的事儿,脱不开身。太后便数着日子盼郡主来。今儿陛下还问了七爷一句,说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空。可巧您就来了。”   玲珑笑得眉眼弯弯,“我今儿来这里没告诉七叔叔。”   “怪道七爷好似不知道呢!”公公笑着躬了躬身,半掩着口压低声音,“小的也不和他说!”   玲珑开心不已,拿了碎银子给他。   公公连连拱手道谢。   玲珑先去了静宁宫给皇上请安谢恩。皇上赏了她一整套的点翠首饰,又和她说了会儿话。玲珑便行礼退了出来。   说来也巧。   她还没走出静宁宫的院子,就见不远处有个温文的身影渐行渐近。这身影很是熟悉,便是先前的方探花,现下翰林院的方大人。   遇到方德政,实在是个意外。倘若可以的话,玲珑觉得还是和他越少面对面接触为好。   玲珑开始的打算是避开。但是对方已经抬头看过来了,还露出个微笑,显然是发现了她。这样再躲过去的话,反倒是显得自己心虚似的。   ……虽然她真的很心虚。   玲珑定了定神,迎上前去。   方德政和长乐郡主算不得熟悉,就是偶遇过几回,说过零星几句话。因此行礼问安后,依着礼数便要各走各的。   眼看着两人将要错身而过,方德政却忽地回头,问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郡主?”   玲珑呼吸停了一瞬。而后微笑,“方大人这话来得好生奇怪。若我见过你,何至于认不出你?”她道,“说不定方大人看到的只是个与我样貌相仿的,便误以为是同一个吧。”   玲珑转过身,神色如常地看着方德政。   她这样子实在是太平静了。使得方德政也觉得肯定是自己弄错了,赶忙拱手道:“下官唐突,还请郡主恕罪。”   而后面露疑惑,眉心蹙紧,喃喃道:“不过,居然一样。”   玲珑心生警惕。她自认和儿时并不可能完全相同,听了这话后还是没来由地心头一惊。   努力维持住表面平静,玲珑细问:“什么一样?”   谁知方德政并未如她所紧张的那般说出那个名字,反而说道:“我先前觉得乔清渊也有些眼熟。问他的时候,他说的话和你居然差不多一样。”复又喃喃,“也是我看错了。那人是没有痣的,他却有。”   方德政口中的乔清渊,便是乔玉哲。   听出方德政话中的疑惑,玲珑愣了愣,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泪都快溢出眼角,赶忙眨眨眼憋下去。   那痣……   虽然是后天才有,可是好多年过去,长得已经很像是天生就有的了。红红的一个点,深到肌肤以内,仿佛血泪。   方德政是真好骗。他是真正的君子作风,恐怕不曾想过旁人用这种话来糊弄人,所以没有怀疑。更何况他远在江南,路途遥远,平生统共也没见过几回。   玲珑朝方德政福了福身,“方大人好脾气。”   这话来得突然。   方德政虽不解却还是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半礼,脸红红地说:“没有。是我没有弄清楚误认在先,愧不敢当。”   两人不过简短几句话,好似遇到后随意闲聊两句一般就这样随意过去。   出了院子后,玲珑悄悄用手指碰触了下掌心,方才发现汗津津的,可见刚才她是多么紧张了。   因为这一个突入而来的见面和对话,玲珑有些心虚不宁。即便到了郜太后的静安宫内,依然不见好转。   郜太后看她脸色有些不太好,遂道:“我屋里头有一碗燕窝,特意让人给你准备的,我让人拿来给你。”   玲珑看出郜太后的紧张,明白恐怕是自己神色不对引了老人家忧心,遂起身说:“不若我自己过去吃吧。也免得端来端去的麻烦。”   她时常住在静安宫内,这儿跟她半个家似的。   郜太后不疑有他,笑着应了。   玲珑吃了燕窝粥后,略缓了缓神方才从内室往这边出来。可是她刚走到这厅里,就听到了宫人的禀报。   “太后娘娘,郜七爷来了。马上就要进院子了。”   旁边是一面一人多高的八折屏风,很容易就能遮掩住后面的人。   玲珑朝郜太后促狭一下,说道:“我躲过去,趁他不注意再出来吓他一吓。”而后就跑到了屏风后头。   她刚刚躲好,郜世修便大步进了屋。   因为刚从大理寺进宫,他身上犹带着断案后的冷厉气息。   郜太后忙让人端了茶来给他,“快饮些茶,解解凉气。”   郜世修并不惧寒,略抿了两口就把茶盏给到跟前桌案上。   他今日过来是有要事想和太后商量,所以顿了顿后,也没多绕弯子,直截了当地与郜太后道:“现下长乐也已经成年,我想着总该看看她的亲事了。”   玲珑原本想要跳出来吓一吓七叔叔,听到这话后顿时犹豫起来,缩缩脚步,退到后面重新站好。   郜太后没料到郜世修会因为这个而专程跑一趟。但是转念想想,他那么疼那个孩子,这样做好似也没什么不妥当。   “长乐的事情是该开始认真考虑了。”郜太后道:“孩子大了,不能继续留下去。不过也急不得,总得好好相看一番再定下。”   瞥一眼屏风位置,郜太后知道那孩子肯定现下羞得慌不敢出来。   思量着这个时候谈起来这个话题,当着孩子的面终归不太好。于是郜太后把话题给引转开,朝着郜世修道:“先不说长乐了。你先说说你吧。”   郜世修正琢磨着怎么开那个口,听闻后有些意外,“我?”   “对。就是你!你说你也是。”郜太后越想越恼火,不由道:“不只是长乐的事儿需要紧着点,连同你的亲事,你也一并紧着点!瞧瞧哪家有合意的姑娘,不管家世如何,只要你喜欢,我就让皇帝下旨给你娶了来。普天之下,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姑娘,我就不信没一个能入得了你的眼!”   她的话半是愠怒半是着急。   其实,也是为了他着想。   郜世修想着“家世不要紧”的字句,修长的指划过眼前杯盏,视线停在杯中轻微晃动的茶水面上,似是十分不经意般地说道:“姑母既是担忧我,又忧心长乐。不若我们俩索性凑在一起罢了。也免得您同时费心两个。”   他垂着眼眸看不清思绪。说话时的语气轻描淡写,听着十分像是顺着郜太后的话在开玩笑。   “荒唐!”郜太后忽地面露怒容呵斥道:“先头有了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和穆家那庶女的事儿,你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郜世修心底一沉,指尖停住,半点也挪动不得。   他神色不懂,郜太后并未从他这儿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毕竟在宫中几十年,郜太后并非说话不经思考的人。再一思量,她总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老七不是随便信口开河的脾气。   于是郜太后狐疑地问:“你该不是对那丫头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吧?”顿了顿,她再次追问:“你看上那丫头了?”   屏风后的玲珑没来由一阵紧张。   她明白两人虽然有约定,但与那什么‘看上看不上’的没什么关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非常好奇七叔叔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屏风另一侧,厅中的郜世修却是一直沉默着,没有去接那句话。不否认也不承认。   不过,沉默有时候也是相当于给出了答案。   郜太后知道老七素来是个不爱说话的,见状松了口气,“你没动这心思最好。婚姻大事不是闹着玩的。皇帝前几天还说,你那不成器的大哥做事太过火。和穆家孩子的事儿说起来难听,还要把穆家牵扯进去。再隔段日子寻了别的由头,要撤了他的世子之位。你自己掂量着点,到时候好处少不得落到你身上。”   言下之意,郜世良的世子之位被撤后,郜世修很大可能要接了那世子的位置。   若是平常,郜世修定然应了一声权当知道了就作罢。   可是想到郜太后提起这个话题的时机,分明就是在他模糊地提到亲事之后,他的心情就是一阵烦躁。   “不要那世子之位也没甚要紧。”这里多待一刻都是难受,他索性站起身来,朝太后揖了一礼,快步往外行去,“我不要这世子头衔,爵位也能凭着自己本事赢来。您就不必操心这个了。”   郜太后发现了他的不悦。却也没恼,只当他是不喜她提到郜世良,于是摇头叹了句“这孩子”,并未多说什么,只把刚才的事儿抛诸脑后。   ·   回到菖蒲苑后,玲珑有些兴致缺缺。神色恹恹,做什么都提不起来精神。   长海长河想着法子逗她开心。   甚至于长河为了达到效果,不惜从长汀那里揪了一把花过来。结果激得长汀来和他拼命打了一架。   结果,他们努力了好半天都没能让小姐成功展颜。   长汀难得地脸上露出紧张的模样,讷讷地把那一束害得他们打架的花主动放到了玲珑跟前。   玲珑也只勉强笑了笑,没能彻底开怀。   飞翎卫们小心翼翼。走到外头院子商量了半天后也没个结论。   到了傍晚,下衙时辰过后不久,长河来禀,七爷回来了。   玲珑正闷着头画画。画中是翻腾的江水和一只独木舟。小舟在波涛中努力前行。   听闻长河带来的消息后,她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心地迎出去,反而是搁下纸笔,脚步一转折回了最里进院子里。   谁知还没能成功进到屋里关上门,后面已经传来了熟悉的匆匆脚步声。   听着七叔叔越走越近,玲珑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委屈。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七叔叔是为了让她负责才提什么成亲不成亲的。可是想起太后那样问的时候,他所表现的态度,她的心里还是闷闷的不舒服。   沉默的否认,她明白。   他并不是看上了她,不过是因为当初那一幕被她看到了,所以想让她负责而已。   玲珑心里发堵。所以看到七叔叔过来寻她,她非但没有半点的开心,反而有些不想见到他,声音沉沉地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说着就转身离开,连多一眼都懒得看。   小丫头从来没有这种态度对待过他。郜世修慌了,三两步过去,扣住了玲珑的手腕,“你先别走,听我说。”   玲珑停了一瞬,“你想说什么?”   她心里明白,有了穆少媛和郜世良的事情在前,他们之间没那么容易。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和无奈。甚至于在太后和皇上跟前,两人都不敢表现出些什么。   她思量着,或许他那时候的沉默不是否认?   倘若现在他说点好听的话,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来哄哄她。她就勉为其难地顺势原谅他一次好了。   可郜世修并不知道当时玲珑就在后面,把他当时的沉默尽数看在了眼里。   现下看她想要走,他忙说:“现下你已经及笄,提亲的事情我自然会安排。你再等等就好。”   怕她反悔,郜世修顿了顿又道:“毕竟是早先就说好了的。”   他不想小丫头临阵逃脱,所以提起了之前的允诺。   可是玲珑听了这话后下意识地就想到了两人曾经有过的对话,下意识觉得他想让她尽快负责。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晓得当初是为了负责他才答应娶她的,原来她也并不把这个理由搁在心上。反正能和他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在屏风后看到了那一幕后,不知怎的,他的沉默和让她负责的理由交织在一起,她就是很不开心,觉得这亲事的承诺就跟两个陌生人之间凑合在一起似的,让她没来由就心里堵堵的难受。   玲珑当即用力去掰他的手指。   其实以她那点力气,郜世修根本轻轻松松就能扣紧手指不被掰开。   但是他发现他越是扣得紧,她越是要用更大气力。生怕她把自己的手指弄疼,他就只好把力道放开。   谁料他刚一放水,她立刻拎着裙摆快速跑开,堵着气丢下一句话:“反正换一个人看到你也会娶,我不过是刚好碰到罢了!”   她离开得很急,每一步踏得都很用力,好似有什么事情让她非常不开心,所以恨不得用脚把地跺穿一样。   郜世修立刻想要去追,迈出两步后才想起来她刚才坚决想要逃走的坚定意志。生怕她再这样挣扎下去搞得她自己疲惫不堪,他只能硬生生地停了步子。沉默地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好似被剜去了一块,钝钝的疼得难受。   可是想到她刚才的话,他又觉得可疑。   ……她为什么要那样说?以前分明不会这样。 第67章   玲珑心中烦乱着, 一路狂奔到了菖蒲苑门口方才停下脚步。她立在院门边,扶着膝盖微微喘息着, 却是开始犹豫。   都到这儿了, 出去还是不出去?   她本想跑到外头散散心。可是这样一来的话, 她如果走太远了, 七叔叔必然忧心, 少不得担忧地费心费力去寻她, 也是麻烦。   玲珑这才发现, 赌气归赌气, 她下意识里还是舍不得七叔叔因为她而耗费心神的。   正暗自琢磨着怎么办更好, 她抬眼一看, 就见不远处的地方, 冬菱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这下倒是不用犹豫了。玲珑前行几步出了菖蒲苑,问冬菱:“你来可是有事?”   “小姐, ”冬菱把声音压得很低,“乔公子说有要事见您,就在国公府外头等着呢。”   ……乔玉哲?   玲珑愣了下, 他来做什么。而且, 还是不顾死活地来了国公府。   这人也太没有政治觉悟了些。大皇子一党,就不怕飞翎卫看到他一刀把他咔嚓了吗?   今日的风有些寒冷。太阳偏西后, 风力更是大了几分。玲珑披着薄斗篷往外走,还觉得冷意一直往衣裳里钻。   国公府西南角的偏门出去后, 走进一个巷子, 往里行了约莫三四丈远, 便见一棵高树下面栓了一匹黑色骏马,马旁有个青年正静静立着。   他五官十分俊美,最好看的要数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模样俊逸风流,让人看了一次之后就忍不住想要再望一回。   此时此刻他却不似平日里那般微微笑着,敛去所有笑容的他神色清冷。衬着他此时穿着的玄色衣衫,看着倒似那雪天里的寒霜一般让人不想靠近。   玲珑让冬菱等在巷子口,她独自慢慢上前去。   听到声响,乔玉哲侧头望过来,朝她一笑。那双桃花眼顿时有了万般的神采,顾盼神飞。   玲珑快步过去,低叱道:“你来做什么!”   “前些天你及笄。”乔玉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塞进她的手里,“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这个是我亲手刻的玉佩,你拿着吧。”   及笄礼是女儿家极其重要的成人礼。   她傅家、穆家和郜家的亲朋都来了,他却不能走近半步。   手里的荷包重若千钧。玲珑抚着上面的绣纹,嗓子发堵,眼睛湿润着轻声说:“对不住。那天不方便请你过来,没给你下帖子。”   乔玉哲轻轻笑着,“那有什么?咱们都好好的才是正经。”抬头看看天,他催促,“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我还有事儿。”   现下天色已然全黑透了。而他骑了马整装待发,显然是要赶远路的模样。   这般不正常的状况让玲珑没来由地心头一跳,下意识就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声急促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乔玉哲察觉了她的紧张,低声安抚道:“没什么。不过是帮人做件事,若是成了,我恐怕就是他的心腹之一了。往后的事情定然能够顺利许多。”   他很轻地推了她的手臂一下,“你快些回去。现在太晚了。”   将要离开前,玲珑终是忍不住,再次提醒,“你还是离大皇子远一些的好。这人不好相与,并非良善之辈。”说着说着有些动怒,“你说一个文臣,镇日里和他掺和什么?”   “我都知道。”乔玉哲叹了口气,倾身到玲珑耳边,声音很小地说:“只是此人不除,难解我心头之恨。”   ·   回到国公府后,玲珑一直提心吊胆着。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妥当。   和大皇子那边的人实在不熟悉。就算那边有什么问题出现,恐怕她也是丝毫都不能察觉的。   去问七叔叔?   玲珑下意识地就想往七叔叔的书房去,快步走到门口后才想起来她之前好像在和他赌气。   正犹豫踌躇着,书房的门大开。   郜世修和太子宋奉谨从里面走了出来。   玲珑完全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时候来了菖蒲苑的,一时间怔住缓不过神来。   宋奉谨抬手指了她,笑着侧头和郜世修说:“我这个表妹,平时看起来精明能干的很,其实骨子里最傻气不过了。”   玲珑赶紧上前福了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你跟我客气什么。”宋奉谨亲自扶了她起来,“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平时没有旁人的时候,跟哥哥不用这般多礼。”   郜世修俯身,在玲珑耳边道:“你莫要生气。现下没有时间,晚些再和你说。左右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是在玲珑耳边说的。   一旁的宋奉谨半个字儿都没听清楚,奇道:“你俩在做什么?”   郜世修直起身来道:“没什么。”他看玲珑肩上有落叶,抬手给她小心摘去,“我和奉谨有事要谈,今晚怕是不能回来了。你自己注意吃饭休息。”   从小到大,郜七爷待这个外姓侄女儿都是这般细心叮嘱的。   宋奉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在旁静等着。待到郜世修和玲珑说完后,他就和郜世修一同快步出了菖蒲苑。   没有七叔叔在旁边,玲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又很无趣。一会儿就在屋子里待不住了,索性到院子里走走。行了几步,想想郜心兰这个时候还没睡,脚步一转又去了五房的苍柏苑。   说来也巧。她刚走到苍柏苑门口,遥遥地看到郜心兰正从远处而来。索性迎了过去,和好友碰头后一起往苍柏苑去。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玲珑道:“我还想着你在陪着五伯母,所以过来找你玩。”   “今儿祖父心情好,留了我们在那边用膳。多耽搁了些时候。”郜心兰说着,看看周围丫鬟婆子们离得远,悄声和玲珑道:“你知道吗?郜七爷出城捉拿罪犯去了。好像是大皇子身边的人,带了什么重要东西出城。郜七爷领着飞翎卫去追。”   玲珑之前没有听七叔叔说起过,不过她知道七叔叔跟着太子急匆匆离开,一定是要事去做。顺口道:“大皇子的人也真是大胆。那么晚了,居然还出城去。”   “是啊。”郜心兰道:“十妹妹和我们说的。她偷听了,祖父和飞翎卫的谈话,说那人单枪匹马出城,骑黑马着玄色衣衫,净是容易融入夜色的,显然是想趁夜逃走。”   大房现下郜心悦已经出嫁,庶女郜心娇在大太太谢氏的刻意捧杀下,倒是愈发更娇气了些,做事也更加无所忌惮。   今日更是离谱。国公爷和飞翎卫说事情的时候,她居然还跟去偷偷听了几句。若非被那飞翎卫瞪了一眼,怕是要听到更多。   郜心兰兀自感叹着郜心娇的行事,玲珑听了那些话后却是呼吸骤然顿住,停了一瞬。   黑马玄衫!   她猛地拉住了郜心兰的手,心慌得好似要跳出来一样,急切问道:“你可知道大皇子那边那个人是谁?”   她用力很大,郜心兰手掌有些发疼,讷讷地说:“不知道啊。十妹妹没有听到就……”   不等她说完,玲珑已然拔足狂奔而去。   玲珑直奔马厩,要了一匹上好的骏马。   幸好自从几年前和七叔叔一起赏月骑马后,她开始赖着七叔叔教习她骑术。不然的话,就算心里再急,她现下也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马夫们认得郡主。见她想要马,只当她是想骑马遛遛,二话不说找了脚程最快的一匹出来。   玲珑顾不得其他,当即策马而出,驰骋在了空荡荡的街道上。   有侍卫在城中巡逻,呵斥她下马。她使出郡主令牌,旁人瞧了瞧是长乐郡主,就没多说什么。   玲珑知道,这个时候城门怕是关了。   乔玉哲有大殿下给他弄的出城令牌。   飞翎卫出城办事,只需指挥使大人在的话,毫无阻碍。   那她怎么办?   玲珑当机立断策马去了徐府,急急叩门。一路径直而去,直闯后宅。   徐太太黄氏原本已经卸了钗环睡下了,听闻玲珑急匆匆过来,忙散着头发前来相迎,“怎么了这是?”   玲珑握了她的手,声音发抖地说:“姐姐,你这儿有没有出城的办法?就是现在,现在我需要赶紧出城门去。”   黄氏是九门提督徐大人的妻子。京城城门乃是至关重要之处,也是九门的职责所在。   玲珑的手很凉。寒冷彻骨的那种凉。   黄氏一个字儿也没多问,直接颔首道:“我这里就有个能够出城的令牌。你拿了我的牌子去。他们看到后,会放你出城。”   说着就转身回了屋,一通翻找之后,她塞了个扁宽硬物到玲珑的手中。   玲珑来不及看,把东西塞入怀中,福了福身,“大恩不言谢。日后我再来报答姐姐。”转身急急而去。   ·   夜风凛冽。吹在脸上,跟冷刀刮着一样难受。   玲珑策马向前,半点也不敢放松。一路扬鞭,快速行进。她默默地祷告上苍,希望自己择的这一条路正确。希望自己能够遇到那些人。   也不知道行了多久。终于,她在静寂的夜空中,听到了似曾相识的鸟鸣声。   那是飞翎卫们的暗号声!   玲珑辨出来后惊喜万分,循着声音策马而去。   稀疏的树林中,飞翎卫们手持兵刃绕成一圈,围着中间的两个人。高一些的男子身姿挺拔手执长剑,剑尖直指面前另一人。对面青年身着玄衣唇角勾着一抹笑意,桃花眼微弯,沉静而对。   玲珑下马,气喘吁吁地跑上前去。   看到小丫头的刹那,郜世修意外至极,之前一直冷着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缓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面对着这个问题,玲珑的声音瞬间堵在了喉咙口,发不出来。   在周围熟悉的人们的注视下,她一步步上前,走近了飞翎卫的包围圈。每多一步,都是煎熬。   郜世修恍然明白了什么。先前柔和的目光逐渐失去温度,慢慢变冷。   乔玉哲的叹息声很轻,很轻,“你不该来的。”   玲珑知道。她知道自己不该来。   可是为了失而复得的至亲,她不得不迈出这一步。   生之为人,就是这般的纠结。   明知不该为而为之,这种痛苦,谁能够体会?   在七叔叔的注视下,在飞翎卫的目光中,玲珑如芒在背,低下头去,缓缓弯了膝盖。   跪下去的刹那,她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还有他心碎的声音。   “求求你。”她觉得那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遥远而空洞。正如她现在的心,空荡荡的,找不到半点的实处,“求您放过他一次。”   郜世修长剑在手,紧紧握着,望向天边的皎月。   少女跪倒在地,身姿瘦弱而单薄,在寒风中微微发颤。   长河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急道:“小姐!这人是大皇子那边的,你可不能犯傻啊!”   “你住口。”长海压低声音猛拉了他一把。   长河还欲再言,长溪和长湖侧身把他拦住。   长河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寒风瑟瑟。   许久的静寂后,叮地一声响,长剑被丢在了地上,发出短暂嗡鸣。郜世修回身上马,猛抽马鞭驰骋而去。   飞翎卫依次上马相随。   马蹄声渐渐远去。   玲珑愣愣地看着那早已不见的背影。眼中湿润,脸颊边,有热泪滑下。   她用衣袖把脸颊蹭干,骤然转身,扬手给了乔玉哲一巴掌。   “你根本不会明白,我为救你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想到自己怕是要和七叔叔永远地形同陌路了,她咬着牙一字字慢慢说着,努力忍着不让泪再次落下来,“我劝过你,不要奢望与虎谋皮。大皇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非要和他掺和在一起!如果真想做成事情,为什么不倚靠更为强大的力量?非要这样自寻死路么!”   乔玉哲白皙的脸上迅速肿起个五指红印。   他勾了勾唇角,叹息着说:“我也不想的。我没想到郜七爷会查得那么快,原以为——”   “没有什么‘没想到’和‘原以为’!”玲珑怒极,指着他厉声低喝道:“一步步走过来,谁容易?但凡有一丝的行差踏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你自寻死路不要紧,不要拖了旁人下水。更不要低估了旁人的能力!”   怒喝完后,玲珑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拎着裙摆跌跌撞撞往马儿旁边走。   乔玉哲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悄声说:“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玲珑掐着他的手指把他的手硬生生一个个掰开,冷冷地说:“事后再后悔?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往后——”   往后七叔叔不再理她。她自救都没办法,怎还顾得上旁人?   玲珑生怕眼泪即刻滑落,半个字儿也不敢多说,翻身上马而去。   乔玉哲愣愣地看着她远走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后,等到马蹄声远到听不见了,他忽然神色转冷,语气森然地说:“滚出来!既然来了那么久,怎么没胆子现身!”   这话刚刚落下,旁边树后转出一个人影。来者人到中年,戴方巾着青衫,蓄了胡须,瞧着很是儒雅。   乔玉哲唇边闪过嘲讽笑意,“原来是胡先生。我看在旁边偷听那么久,还以为是什么无知匪徒。”   来人正是大皇子宋奉慎身边西席胡立。   他无视乔玉哲的冷嘲热讽,拱了拱手道,“乔公子好眼力,居然发现了在下。”   “不是我。”乔玉哲冷哼,“郜七爷发现了你,朝你那边看过两眼。只不过他走得急,没把你拎出来而已。”   胡立神色变了变,话锋一转,说道:“大皇子怕乔公子一个人做不成事儿,所以让我过来帮忙。”   “是么。”乔玉哲扯了扯唇角,“究竟是怕我做不成事,还是说,怕我是内奸,所以特意过来跟踪查探?”   想到刚才情形,他抬手遥指之前玲珑跪着的方向,指尖都忍不住发颤,“那你可满意刚刚自己瞧见的了?!我差点就被指挥使给杀了!”   “怕什么。”胡立道,“大皇子自然会护着你。”   乔玉哲嗤了一声,不以为然,“被郜七爷盯上,他恐怕自身难保了。”   胡立露出了走到这边来后的第一个笑容,“你放心,指挥使大人奈何不了大皇子。殿下好得很,目前来说谁也动不了他。有皇后娘娘和皇上护着,太子不行,指挥使也不行。”   乔玉哲懒得搭理他,拂袖而去。   胡立在后面高声问道:“不知公子可否告诉在下,郡主为什么会救你?”   乔玉哲驻足垂眸,轻笑,“你觉得呢?”   胡立蹙眉。   乔玉哲笑声更大了些,“你慢慢猜去吧!”   “原先大皇子便看出来,公子心悦长乐郡主。原本殿下和公子说起的时候,您只说自个儿是单相思,不敢和她多接触。如今看来,或许郡主心中并非完全没有公子。不然的话,为何因您而和指挥使对抗?”   乔玉哲为了时常接近玲珑,给大皇子的理由是,他自打第一次见到长乐郡主,就看上了她。   所以才会一次次厚着脸皮去和郡主接触。   胡立上前,在乔玉哲身侧低语,“既然如此,公子何不过去提亲?有郡主做乔太太的话,不怕郜七爷往后对您不心软。以后大殿下想要重用您,也是容易许多。”   “让我去提亲啊……”乔玉哲莞尔。   他抬眸望向夜空中的皎月,手指上被掐破的地方犹在火辣辣地疼着。   不知道这样做的话,会不会到时候一个天雷下来,把他活生生给劈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旁边胡立还在等着一个结果。   “好。”乔玉哲点点头,“我去提亲。”   ·   漆黑的夜里,怀宁侯府却是响起了砰砰砰的叩门声。   门房的人打开门一开,意外地发现外面站着牵了马的长乐郡主。   “您这是——”门房的人只说了半句话就接不下去了。因为郡主的脸色很差,苍白得像是白纸。   心惊胆战地接过牵马的缰绳,大家手忙脚乱地去秋棠院通知夫人,又小心翼翼地请了郡主回晩香院去。   自这一刻起,玲珑就把自己关在了晩香院的屋子里,不再出门半步。   她没法再去见最疼她的七叔叔了。   她也没法在去面对一向护着她的飞翎卫了。   往后的路她不知道该怎么走。往哪里迈,都是错。   傅氏忧心玲珑的状况,第二天她也没有离开秋棠院,一直守在了院子里。吩咐丫鬟婆子们,倘若小姐出了屋子,头一个就通知她。   谁料她等了半晌没盼到玲珑出屋,却意外地迎来了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乔家居然上门提亲,为乔玉哲求娶玲珑。   侯府上下尽皆震惊。正把这事儿按压下来,不料沈家又来了人,为沈五少爷沈年康求娶玲珑。   还没缓过劲儿来,宫里来了人,说是太子妃要为五皇孙宋繁时提亲,求娶的也是傅四小姐玲珑。   最要命的是,没多久大皇子府也遣了人来,说是要为大皇子求娶郡主为侧室……   一时间,侯府涌满了人。   一家有女百家求。   更何况是备受宠爱的长乐郡主。   可问题是这求娶的方式不对,时间不对,人——更不对。   侯爷穆霖急得焦头烂额,想要把人统统轰出去。哪知道刚叫了家丁过来,还没来得及下令,又有一个晴天霹雳掉了下来。   郜七爷遣了身边灰翎卫来,求娶长乐郡主!   侯府的人直接给吓呆了。   大太太蒋氏杵在花厅门口,看看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眉目俊朗的侍卫,扶着花厅的门框,磕磕巴巴说:“你、你说谁来求亲?”   长湖略一躬身,抱拳道:“国公府郜七爷,求娶长乐郡主。”   蒋氏的腿瞬间就软了。   不是高兴的,是吓得。   刚才太子妃遣了人来替儿子求娶玲珑,她都没吓成这样。毕竟五皇孙虽然没有娶妻纳妾,好歹看着还是个正常人。   可郜七爷……   那在大家伙儿的心里,早已经是清冷不近女色到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了。   乍一听闻郜七爷也要娶妻,侯府的世子夫人也有些撑不住这个大消息。   “我做不了主。”瞥一眼这位大人身旁挂着的灰翎,蒋氏挤出一个笑来,“这事儿,我得问问侯爷和侯夫人的意见。您、您等等。”   听闻郜七爷也遣了人来提亲,穆霖头一个反应就是:这人跟着添什么乱!还嫌之前郜世良纳穆少媛为妾的时候两家闹得不够僵吗?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有点理解郜七爷这样做的意图了。   这些求娶的人,侯府都是不好开罪的。而且长乐郡主不论嫁给哪一个,都不好。   且不说沈五和大皇子那样品行不行的了,就算是乔玉哲和宋繁时,也都不是良配。前者和大皇子有着密切的联系,后者往后将要成为太子、成为那最高位的人执掌天下,三宫六院是免不了的。   穆霖思量着,郜七爷恐怕是为了侯府和玲珑着想,索性也过来求娶,借了他的威势来压着那些人不准乱动念头?   左思右想,穆霖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他知道傅氏想要让玲珑嫁到自己家里来,可是现在这个状况,有点难以对付。和傅氏商量过后,穆霖遣了儿子穆承辂去寻玲珑。   看玲珑是个什么意思。   再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嫁到侯府来。   穆霖没料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没有郜七爷好心来提亲打乱了计划,原本他直接说玲珑已经和承辂定亲了,就能把提亲的人全部赶走。   可是国公府和侯府关系密切。郜七爷也遣了人来,显而易见是玲珑的亲事没有定下。他如果这么说的话,怕是要惹怒了宫里头的那几位贵人。毕竟五皇孙也来了。而且还是太子妃亲自提起的这亲事。   穆霖沉沉叹息。   事到如今,也只能往前走着看了。   ·   穆承辂脚步沉重地迈步进了晩香院。   这个院子,自从妹妹长大后,他就很少过来。一个是他很少在家,长年在边关。二来,就算他在家的那些日子里,他也不太踏足这儿。女儿家大了,他身为男子总要避嫌。   之前一次他来的时候还在告诉自己,往后这是他要一辈子疼着的女孩儿。给她带来了好吃的,看着她高兴的样子,他的心里也开心得很。   现下再次踏入这里,竟是怀着百般难辨的滋味。   穆承辂也说不出现在自己是什么心情。   短短四五个时辰的功夫,如今天还没有黑下来,不到一日的时间,侯府里就发生了这般多的事情,迎来了那么多的“客人”。各个都是要抢走她。   穆承辂推开门。   屋里微凉,透着闺阁女儿家的淡淡香气。   这是他不熟悉的。   玲珑正坐在窗边静静地发呆,虽然面前摆了一本书,可她的视线空茫,显然心思不在那上面。   穆承辂心疼得紧,走到她的身边,蹲下去和她平视着,悄声把今日诸多人来提亲的事情告诉了她。又说起了郜七爷前来的事情。   “……今日郜七爷也让人来提亲了,想必是打算护你周全。”穆承辂温声问:“你打算怎么办?”顿了顿,又说:“你和我讲,想嫁给谁。无论你想嫁给哪一个,我终归会想办法如你所愿。”   看着眼前愈发苍白娇弱的少女,穆承辂心疼得紧,轻声道:“倘若……我是说,万一,万一你愿意跟着我的话,我必然也会护你一生。绝不让你受了委屈。”   玲珑愣住了。   哥哥后面说的最后几句话,她没有听清楚。   其实自从听见了头先那句之后,她的脑海中就开始嗡嗡乱响,无法容纳其他的声音。   玲珑没料到,在被她彻底伤了心后,七叔叔居然还会遣了人来提亲。居然,还会给她们双方一个永远在一起的机会。   理智告诉她,她或许应该嫁到乔家。帮助乔玉哲继续扫清前方道路的种种障碍。不然的话,大皇子会疑他,往后他的路应该更不好走。   可是她的脑海中却总是浮现那个清冷孤寂的身影。   那个极其骄傲的男人啊……   倘若她再伤他一次,那么他彻底冷了的心,还能再次温暖起来吗?   还能吗。   玲珑呆呆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窗户。   穆承辂担心至极,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莫怕。你是个什么想法,尽管和我说,我总能达成你的心愿。”   玲珑原本以为坚强如铁的心忽然就坍塌了一大块。   有个男人,总是护着她,宠着她,告诉她一切都不用担心,因为他会守护好她。   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这么个脊背挺直从不妥协的男人,在被她彻底伤了心后,却还主动向她示好,愿意再在她的跟前弯一次腰。   玲珑泪如泉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计较那些“负责不负责”的理由。他都肯为她妥协到这个份上了,她为什么还要在乎他这么做的理由呢?能在一起就是幸福啊。   玲珑趴伏在穆承辂的膝上,泣不成声。   “哥哥,我想嫁给七叔叔。”她哽咽着,哭泣着,声音细弱,却十分坚定,“我想做定国公府的七太太,和七叔叔在一起。” 第68章   郜七爷和长乐郡主定亲的消息惊动了整个京城。   不过, 人们细细思索后,想到堂而皇之前去侯府提亲的乔家、沈家甚至是大皇子,就明白过来郜七爷这样怕是处于护着郡主的目的。便没多想。   穆雲一直静心教习女孩儿们研习礼仪, 初时并没有听闻这事儿。后来还是双胞胎在旁边议论的时候说漏了嘴, 她才把这个消息听进了耳中。   乍一知道后, 她就去了晩香院想要和那孩子好好说说话。到了秋棠院才知道这里已经挤了好些人来,只不过都被侯夫人傅氏给挡住了,所以没有能进去晩香院的。   穆雲止住了想要通禀的丫鬟, 思量过后, 打算晚些再说。   一晃过去了三四日。   这消息已经近乎传遍了各处, 穆雲方才寻了时间来找玲珑。   三月中的天, 晴空万里。金色的融融阳光落在院子各处, 带来无限暖意。   侯府各处都因了这新近定下来的喜事而欢喜不已。   可是晩香院中, 丫鬟婆子们却都小心翼翼地把步子声音放到最低,唯恐吵了小姐的休息。   小姐最近一直睡不好。就算再怎么伪装有精神,那恹恹之色依然无法去除。刚刚夫人进屋陪了她一会儿, 她倒是闭眼了一会儿。说不定能多睡些时候。   红玉去厨房看了看, 回头到院子里寻了个小丫鬟, 把声音放到最低, 很小声地吩咐:“燕窝不够了, 你去账房支取一些。要最好的。”   即便小姐是在屋里歇着, 她们是在院子里说话, 她依然不敢大意。万一动静大一点儿再吵到了小姐怎么办?   小丫鬟亦是乖巧, 静静地点点头就打算离开。刚到院子门口, 便见穆雲正从外头过来。   小丫鬟赶忙行礼。   穆雲才走进院子没几步,瞧见这些伺候的人都小心翼翼,索性退出了院子去。又朝红玉招了招手。   等红玉会意跑到院子外头了,穆雲方才问她:“怎么回事儿?怎的一个个都这样紧张?”   红玉就把小姐最近休息不好的事儿说给了穆雲听。   “原来是这样。”穆雲沉吟着说:“先前你们小姐在家时候睡得如何?”   红玉“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答了:“其实挺好的。不过醒得总是很早。听冬菱姐说,小姐在菖蒲苑休息得比较好,比在家里的时候精神好很多。”   说罢,红玉忽地一笑,又道:“想想七爷可真是小姐的福星。当年小姐家里有事,是七爷所救。现下亲事差点被那些坏人谋了去,七爷又救了她一次。可见有七爷在,小姐就能好好的。也难怪在菖蒲苑的时候可以睡得更好些。”   她性子活泼,又知道眼前这位比丘尼是侯爷的堂妹,待侯府的人很好。说起话来就少了许多顾忌。   穆雲若有所思,“你说当年是七爷救了郡主的?”   “是啊。”   “那郡主当年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个婢子就不清楚了。七爷不让人问,侯爷不让人问。再说了当年小姐年龄小,很多事情也记不清楚,只知道她是傅家远亲,家里遭了难幸好遇到了七爷,把她带回京城的。”   穆雲没有深究,叮嘱红玉好好伺候着,也没进院子去生怕惊扰了玲珑的休息,这便让婆子搀扶着离开。   行出没多远,穆雲看见了傅氏身边伺候的郑妈妈,喊住了问道:“不知侯爷现在何处?”   穆雲是侯爷穆霖的堂妹。她来侯府还是穆霖一心想请的。郑妈妈闻言福了福身,“侯爷刚刚送走了一位同僚。现下正在书房内,应当还没去旁处。”   因为侯府将要有大喜事,朝中文武官员里有不少人开始拜访侯府。刚才来的那位大人便是其中一个。   穆雲感叹着摇了摇头,往穆霖的书房而去。   书房中,茶香飘逸。   穆霖方才恭维话听多了,自己都替对方难受,说了那么多话也不怕嗓子干。等人走后,他索性让人沏了杯茶来,润润喉咙,顺便让心情放松下。   听闻穆雲来了,他赶忙迎了出去,和堂妹一起进了屋。   俩人说了会儿话后,穆雲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也不知道七爷最近如何了。他让人来提亲,事情既是打算定下来,总得多来回走动,把礼过了才行。”   “倒也不急。”玲珑在穆家长大,也算是穆家的孩子,穆霖想到往后将要和郜七爷成为一家人,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看看七爷的意思再说。反正玲珑刚刚及笄,年纪不算大。他想让人早点过门,就把议程加快。他想让玲珑在家多待几年,就把议程暂缓。都成。”   之前因为穆少媛的事情,穆霖很是抬不起头来。甚至于都不好意思再去国公府和国公爷闲聊了。要知道,往常的时候他时常陪着这位长辈聊天。   虽然郜世良做的不对。可是穆少媛那样堂而皇之地跑到国公府去,当众落了国公府的脸面,做法实在过火。更何况穆少媛和沈五少爷的事儿在国公府之中都不算什么秘闻了。这样的晚辈送到国公府做妾室,他实在是颜面无光。   可如今不同了。   郜七爷是什么身份?他都主动来求娶玲珑了,这份脸面,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穆霖心情舒畅,抿了口茶后,恨不得哼几声小曲儿。   现下有了安慧师太教习孩子们,又有长乐郡主将要嫁给郜七爷。穆家的孩子们总算不至于口碑太差了。   穆雲看出穆霖现在的心情不错,就放缓了声音问他:“你可知玲珑的父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不太清楚。少宁说玲珑爹娘惨死在她面前,让我们不要多问。我就没跟她提过。”   “少宁?”   “嗯。”穆霖捏着茶盏,再抿了口茶,不甚在意地说:“当初少宁跟着七爷出门,顺道救了那孩子。他知道的比较清楚。你如果想知道什么,问他去。不过他不一定说就是了。”   穆雲笑道:“我就是随口说说。不过,我和那孩子合眼缘。他既然知道点那孩子的事情,我若是得空了,就和他说几句。”   ·   其实,当外头的人都蹑手蹑脚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大声走路的时候,玲珑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   屋里很静。院子外头也没有声响。她的心安静了下来,甚至能感受到身体沉寂下来的那种疲惫,还有睡眠不足造成的太阳穴位置突突跳动而引起的那种难受。   她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行。   可是一闭上眼,当年的血腥情形,七叔叔决然的背影,那长剑咣当落地的声音,还有那天晚上静寂的冷风……一幕幕的场景在脑海中轮番而过,交织在一起,搅得她思绪纷乱,无法成眠。   姑母知道她睡得不好,刚才特意过来陪她。她没办法,只能装睡。可是装的毕竟是装的。再怎么努力去做,一睁开眼,就能发现依然醒着。   这几日她没有去族学,甚至于没有离开晩香院半步。   外头的热闹,她是知道的。她甚至于能够想象,和七叔叔定亲会引起怎样大的轰动。但,每每想到自己前几天做下的那些事情,她就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桩亲事了。   她终究是对不住他。   玲珑慢慢起身,坐在床边。想了很久。   已经倦怠了好几日,虽然没有睡够,但是颓废得也够久了。她终究是要做点什么的。即便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最起码也要主动来缓和下这僵硬的气氛。   玲珑暗忖许久,拿了些绳线过来,悄悄地慢慢地打起了络子。   这络子,她有了空就编织一些。等到第二天上午用过早膳后,终于是完成了。   玲珑一改前几日的静默,把东西收好后,笑着与傅氏道:“今儿我要出门去品茗阁看看。姑母中午的时候不用准备我的午膳了。”   傅氏正拿着账册要看,听到她的声音后不由一愣,继而欢喜地眼角溢出了泪。   悄悄侧身用帕子把泪拭去,傅氏说道:“你若是想去,就快些去吧。”想到这孩子在家里闷了好些天,连院子都没出去,就说:“在外头多玩会儿。若是想去找心兰她们,尽管去。让人和我说声就行。”   看着傅氏这显而易见的欢喜,玲珑深深自责。自己前些天的状况实在不好,害得姑母担心了。   她伏在傅氏的膝上,轻声说:“姑母,我会好好的。一定不让您再操心。”   “说什么傻话呢?”傅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笑道:“我知道。你快些去吧。”   玲珑拜别了姑母,乘车出了侯府,一路往品茗阁去。   今日程九和魏风都在。玲珑说有事儿和程九商量,把魏风丢在了前头帮忙看着铺子和伙计,单独把程九叫到后院内室。   魏风哀怨地看着满屋宾客,回头朝着程九怒瞪一眼,与玲珑笑着说:“小姐您只管忙。有我呢。”   屋门关闭后,程九静等玲珑开口。   谁知她头先一句却是:“前些日子,大皇子来侯府提亲,你可知道?”   程九被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再怎么说,他都没料到小姐开口就是大皇子。不是侯府,不是七爷,也不是茶铺的生意。   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让他瞬间更加重视起来。   程九挺直了原本倚靠在墙边的身体,双手抱胸,认真问道:“于是你打算怎么办?”   玲珑知道自己现下的状况不太好,所以捡了紧要的话快速道:“此人打我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曾有人提醒过我,”想到大皇子妃汪氏,玲珑忍不住叹息了声,继续道:“现下明知乔家向我提亲,他却还明目张胆来寻我,恐怕往后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不如提早做防范。”   程九赞同地嗯了一声。   玲珑觉得自己思维因为缺乏睡眠而有些停顿,却奇异地还是不想睡,继续快速思索着,“此人心思阴沉,做下许多错事,却都能想办法给自己留了后路。又因有皇后在旁边帮忙遮掩,故而他做事再怎么荒唐,还能总是能够躲过皇上的斥责。”   “小姐的意思是——”   “坏事做遍了,总会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来。”玲珑道:“我一来想要找出他做错过的事。二来,我想看看他大皇子府有没有可以突破的地方。宋奉慎此人极其谨慎,身有金丝甲,平日从不脱下。”   金丝甲是护身奇物。平常的武器极少有能够穿透它的。   玲珑点到为止。程九跑江湖的人,自然明白了“突破大皇子府”的含义所在。   既然旁人“攻”不进去,那就从里头找找有没有可以突破的点。把在里头的人给拉拢过来,可以事半功倍。   程九嘿嘿笑着摸了摸下巴。   这事儿容易。   他在行啊!   玲珑见他动了心思,放心了不少,“飞翎卫因着顾及皇上而不敢彻查宋奉慎。我却有许多的时间来做这个。只不过我人在内宅,许多事情不方便出面。需得麻烦程掌柜的来帮忙了。”   “帮忙二字万不敢当。”程九连连摆手,继而面露疑惑,踌躇着说:“我可不可以问小姐一句。为什么要针对他?”   玲珑抿了抿唇,低声说道:“我爹娘的死与大皇子和沈家脱不开干系。”   程九瞬间站直了身子,全身紧绷,面露肃杀。   玲珑的父亲,便是当年救了他的那个人。他感激王大哥的一番用心,所以特意退了漕帮的位置来报恩。   只是他哪里想到,王大哥的死竟是有这样大的原因在?   程九神色凛然,半晌不语。   玲珑实在是心力交瘁,因着睡不好而头痛欲裂。加上想到了当年往事,心情着实不佳。也没和程九认真道别,说了句“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揪着一颗心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品茗阁。   外面阳光灿烂。   现下是晌午,太阳尤其的大。   极致的光亮下,她恍惚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竟是在那亮晃晃的金灿之中,看到了熟悉的挺拔身影。   难道是七叔叔?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玲珑自嘲一笑。八成是夜有所想日有所思了。晚上时常看到他的身影,现在明明天光那么亮,她居然还能做起了白日梦。   她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   哪知道与那“幻像”错身而过的时候,那边居然探出手来,擒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到了旁边无人的小巷子。   真实而熟悉的热度从两人贴紧的肌肤传过来。   玲珑站稳之后愕然侧头看过去,这才确认了,自己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七叔叔。而非想象。   这般的相遇来得太过突然。   玲珑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眸色深深地凝视着她。   明亮的阳光下,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好似病了很久一般,毫无血色。   郜世修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松开了擒住她的手,唇角紧绷,低声道:“你总是避着我,不理我。我总得寻了法子见到你才行。”   他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沙哑。   玲珑抬眼细看,才发现他神色间是显而易见的憔悴。平日舒朗清冷的眉目,此刻也是蹙紧在一起,隐含愁色。   以往的时候,事情再难,案子再不易,即便需要风餐露宿东北西跑,他也都是游刃有余,从来不曾这样疲倦过。   短短数日功夫,为什么会成了这样,其中原因不难想象。   玲珑心里涌起满满的自责。   她忽地想起了一物,从怀中拿出个络子来。迟疑了下,放在手心,低着头捧在了七叔叔的跟前。   这是个吉祥结络子。走线均匀,每根绳线间形成的花纹都十分匀称,非常精致,编织得相当用心。   吉祥结寓意平安和顺,从中也可以看出她对他的真切祝福。心中百般滋味难以描述,郜世修并未去接络子,反而叹息着探手把眼前少女揽入怀中。   她毕竟年少。遇到这样多的事情,恐怕自己都不清楚该怎么面对。   他并不想和她计较什么。但是有件事情梗在他的心里,让他满心的愁郁无法纾解。   郜世修初时难以启齿。可是她手中握着那络子放在他的胸前,络子从她手心中露出的一段硬结恰好戳着了他。就像是他计较的那件事一样,堵在心中无法释怀。   思量许久,他终是压着满腹的思绪,声量很轻地说:“我不想我们之间存有误会和过节。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老老实实答了我。”   虽然声量很小,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郑重。玲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什么问题?”   “倘若……”这事儿虽然憋在他的心里很久,可是开口说出来,却也有些困难。   不过,他也有一点的底气在。虽然大家都派了人去,可是小丫头终究是选择了他。最起码说明在她的心里,他是最重要的。   可是每每午夜梦回时,他忍不住想,倘若当时没有让人过去,那又会是怎样情形?   郜世修顿了顿,方才放稳声音,继续道:“倘若我不去求亲,你会不会答应去乔家?”   所谓的答应去乔家,便是暗指答应乔玉哲的提亲,嫁给那俊美无双的状元郎。   这个问题对于玲珑来说非常好回答。她想也不想,直接了当地道:“当然不会。”   一个简单的“不”字,瞬间解开了郜世修心中纠缠着的万千绳结。   他这才知道,自己这些天的焦虑和烦忧,这些天担心的种种,恐怕都是错的。   这丫头之所以救下乔玉哲,并非是对那人存有爱慕之心。   只要不是这个,其他的缘由,他都能接受。   欢喜来得太过快速,郜世修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唯有双臂收拢,把怀中少女搂得更贴近自己。   玲珑能够感受到他的喜悦。   眼前的怀抱温暖至极,让她眷恋,让她忍不住一再靠近。   忽然之间,她生出种失而复得的紧张感。让她不由得潸然泪下。   “对不住。七叔叔。”伏在他的怀中,玲珑哽咽而泣。现在她什么也看不到,周围只有他,这让她可以毫无忌惮地肆意哭着,“七叔叔,我不是故意的。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郜世修有所察觉。   他素来机敏,小丫头对待乔玉哲不一般,他有所察觉。现下她既是承认了与那人并非是男女之情,旁的事情他就能也隐约猜到一些。   发现玲珑那压在心底难以说出口的哀痛,他的心也是瞬间被揪紧。   “你若不想说,我便不多问。”郜世修道:“不过你对他既没有特殊情意,如果他再有事,你不准私自去管。”   “可是——”   “若你想帮他,来找我。”郜世修微微松开怀抱,轻声道:“我可以不问你缘由。但是,你若真想帮他,可以来寻我。我们商议好了再做决定。”   玲珑自然应下。   泣声渐渐停歇。她稍微和缓了下心情,发现自己的泪痕也已经把七叔叔的衣裳弄湿,十分歉然下,她想要慢慢脱身而出,免得脸颊上的泪再多沾了过去。   谁知她刚打了这个主意还没来得及乱动,那双有力的臂膀就把她搂得更紧。   “别动。”郜世修声音黯哑地说:“让我多抱一会儿。”   这么多天,日夜想着的,都是她为了个俊俏男子苦苦求他的模样。就算想来找她,他也没甚底气。   现下知道她对那人没有情意在,心下放松之余,只想和她好好在一起多待会儿。 第69章   不远处顾妈妈她们找不到玲珑了, 一声声呼唤催得急。被守在旁边的长湖长溪拦住后,知道小姐应当是和七爷在一块儿,这才放心下来。   现下不是菖蒲苑中,人来人往的怕是很容易被看到。玲珑生怕两人这般模样被顾妈妈她们瞧见,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郜世修不情不愿地松开双臂,在她发顶揉了一把,微不可见地叹息了声。   临近分别了,玲珑还有一事不解,犹豫着问出来:“七叔叔可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现在她说的消息, 指的便是两人定亲之事。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不会轻易传到外头去。毕竟是家中私事,都还没过六礼,等闲不会让外头人知晓。   可是她的亲事走向却十分诡异。这边刚订好, 那边就沸沸扬扬议论开了。很不符合常理。   玲珑一时间还改不过口来, 依然和以往那般叫他。   郜世修并不在意。左右往后她怎么都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了,她叫他什么,他并不在意。   听闻小丫头的问话后,郜世修很是不在意地“嗯”了声, 淡淡道:“我让人放出话去的。”   玲珑疑惑地抬头看他。   指挥使大人做事素来谨慎。怎的这次反其道而行之, 非要把个私事透露得全天下都要知道了?   郜世修道:“晚些你就会明白。”   七叔叔没有说个具体时间, 玲珑也不晓得那“晚些”是个什么时候。但是现在品茗阁周围的客人开始多起来,生怕被人瞧见, 没什么时间细问了, 只能匆匆道别后各自散去。   ·   和七叔叔已经把话说开, 两人之间没了隔阂与芥蒂, 又如往常一般亲近了。这让玲珑非常开心。心情愉快下,她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回到侯府的时候面上笑意遮都遮不住。   冬菱在旁笑着和顾妈妈说:“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看看小姐,这喜事临近了,可不就是开心起来了?”   如果是平常,顾妈妈少不得呵斥她两句,让她不能乱说。   可刚才她们亲眼见到郜七爷送了小姐上车,亲眼看着小姐在见到七爷前后的情绪变化。所以顾妈妈也没有训斥冬菱什么,反而一脸慈爱地望着玲珑,也跟着微笑。   玲珑的脸颊腾地下红了。   她正要驳斥,忽地想起了什么,看着冬菱,笑得分外和蔼:“你别急。总也有你‘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时候。或许过不了太久就能实现。”   冬菱一脸茫然。   顾妈妈听出了点味道,悄声问玲珑:“小姐的意思是?”   玲珑用手半掩着口说了个名字:“魏风。”   顾妈妈恍然大悟,继而欣喜,点点头赞同道:“是不错。”   冬菱本就性子开朗些,平时说话做事都麻利得很,又是个急性子。现下看到小姐和顾妈妈在那边咬耳朵,只她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顿时急了,慌张张凑过来询问到底是在说什么。   之前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玲珑还没和魏风正式说起这件事来,所以那定了主意不说。   至于顾妈妈,小姐没有点头说可以讲,她是拿定了主意憋着,也不肯讲。   冬菱只能唉声叹气地回了晩香院。   玲珑怕她一直惦记着这事儿,道:“没什么,其实就是商量着发赏银的事情。前几天我身子不适,你们照顾得当,屋里伺候的每人六百钱,外头洒扫的每人两百钱。就当给你们买零吃了。”   顾妈妈连声说是。   冬菱欢欢喜喜地寻了红玉红霞,去小姐屋里拿银钱出来分。   穆雲到的时候,晩香院里正透出着欢声笑语。   她走上前来,看玲珑被丫鬟们围在中央,笑问:“这是忙什么呢?”   “忙着搜刮小姐的私房呢。”红玉扬着声音笑道:“难得小姐今日心情好,拿了好些贯钱出来分。婢子们正和小姐讨个好,让小姐今儿中午给添菜。”   就连一向沉稳的锦绣也在旁边跟着说:“是了,先前不知道,今儿一看啊,小姐银钱真不少。不给婢子们添几个菜的话说不过去。大家说对不对啊?”   丫鬟婆子们都笑着应和。   看着大家开开心心的模样,穆雲转眼望向玲珑。见玲珑虽然脸色依然苍白,眉目间的笑容却是真挚的。她知道玲珑这孩子应当是已经想通了,提了好几天的心也跟着放下来了不少。   玲珑晓得安慧师太定然是有事儿来找她,就把荷包交给了顾妈妈,让顾妈妈做主给丫鬟们去分。   她则扶了穆雲往屋里去。   屋子里,门窗大敞。阳光透过门窗照到屋子里,一扫沉闷和压抑的气氛,满室都是金色光亮,显得暖意融融。   进到屋里后,穆雲看看只她们两人在,就顺手把屋门给关上了。   玲珑见屋中有茶叶和茶具在,就拿了些水,亲自烹茶来饮。   穆雲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视线却不在那些茶上,而是在眼前少女的眉眼间、五官上。   不多久,茶香溢满了屋子。   玲珑捧茶到穆雲跟前,看穆雲没有接,就打算搁下茶盏到桌上。谁知刚刚倾身往前将要把手中的东西放下的时候,身边的穆雲忽然冒出来一句:“王玟雪。”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了。久到玲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乍一听见才发现,丝毫都未曾遗忘,只不过刻意地放在了心底深处,轻易不敢拿出来想。   别说是去想了。   就连现在偶然听见,心里那一丝丝的揪紧的疼也足以让她窒息。   玲珑的手明显地晃了晃。幸好她研习茶艺多年,手稳。茶水只略微洒出来几滴,她就很快地稳住了平衡,将茶盏好好地搁在了桌上。   穆雲望着她愈发惨白的脸色,轻声道:“我原有个小姑姑,琅琊王氏的王玟雪。簪花小楷写的非常漂亮,名满天下。她也喜欢饮茶。往年她还没有嫁去江南方家的时候,我和她时常一起品茶。她还喜欢用不同的茶来调理身子……”   说到这里后,穆雲收住话头,没有继续下去。转而笑道:“刚才看见你这般认真斟茶,倒是让我想起她来了。”   玲珑好不容易才扯着唇角露出个笑容,讷讷地说:“是么?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穆雲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抬眸望向窗边,看着外头摇晃的树影,轻声说:“刚才你出去的时候,少宁回家来了。我和他聊了会儿。”   玲珑的嗓子有些发堵。   外头气氛热烈言笑晏晏。   屋里,玲珑神色如常,脊背上却透出了一层的薄汗。就摸了近处的一把椅子,顺势坐了下来。   虽她没有表现出紧张的模样来,穆雲依然宽慰似的笑了笑,“你别慌。这孩子是飞翎卫,嘴严得很。我问他什么他都不说。”   玲珑笑笑,暗松了口气的同时,神色维持着平静。   待到一盏茶饮完,穆雲握了玲珑的手,亲切地拍了拍她手背,“我看你面善,往后若是有什么事情的话,尽管来找我帮忙。我虽能力不足,但是,必然亲尽全力而为之。”   这话所做的承诺甚重。   玲珑赶忙起来福身行礼。   “不必多礼。”穆雲握了她的手,久久不能言,最终只是喟叹了句:“是个好孩子。就是太辛苦了些。对自己好点,别太为难自己。”   有了和安慧师太的那番对话,玲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虽然熟知师太为人,不用担心师太乱说什么,但是那种忐忑难安的感觉却总是笼罩在心头。   或许因为和七叔叔把话说开后没了心结。到了晚上,一夜过来,倒是稍微能睡着一点点了。却是连番梦魇,醒来时候全身累得仿佛走了十万八千里路,酸疼难受,还不如没睡。   玲珑早早地起身,洗漱后陪了姑母一同用早膳。后来闲了没事做,就索性在庭院中发呆。   说实话,有些事情她很想找乔玉哲商量看看,问他一句,怎么办才好。   可现下的情形,让见一面都成了奢侈。而且即便见了面,也没有足够的好理由来悄悄攀谈。   玲珑这边思量着乔玉哲。乔玉哲那边恰好也说起了她。   乔玉哲今日跟了乔学士来沈府。   乔学士寻了沈家的老爷少爷去说话,独留了他在厅堂饮茶。   不多时,有人从外往花厅里来。他身着锦衣昂首阔步气势十足,身材微胖,带着和蔼亲切的笑容。   乔玉哲看到来人后,慢慢起身,揖了一礼,“大皇子今日怎的得闲到这儿来?可是稀客。”   大皇子宋奉慎闻言大笑。   “清渊这话说得见外了。这儿是我外家,你我比较起来,还是你是客。”宋奉慎说着,对乔玉哲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下说话。   等到宋奉慎落座后,乔玉哲却是依然站着,没有依了他的示好而坐下。   宋奉慎看在眼中,面上笑容不变,只眼神略微冷了些,“清渊这是何意?”   面对着他的寒声相问,乔玉哲只勾了勾唇角,不卑不亢地道:“先前殿下让我带东西出京,我带了。而后胡先生让我去求亲,我遣了人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殿下却是紧接着又派了沈家人和大皇子府的人去?这样一来,倒是显得我心不诚,非要找了人来相陪似的。这下可好。侯府的人恼了我,不肯将郡主许配给我。让那郜七爷白白的占了便宜。敢问大皇子一句,您遣了人也过去一趟,究竟意欲何为?”   刚开始,乔玉哲的声音尚还平稳。到了最后,已然现出严厉意味,甚至是有些斥责了。   宋奉慎道:“她心里并没有你。不然就凭她那么受宠,非要嫁给你的话,谁能阻得了她?”   “是么。”乔玉哲冷笑,“倘若郡主心中丝毫都没有我的话,何至于和郜七爷的亲事定下后,却还接连病了几日。如果心中喜欢这门亲事,哪至于心中郁结而不见欢颜?”   乔玉哲之所以这般说,是因为当初胡立是往这边猜想的。他索性趁了那个石头,就把事情往这方面去引。   想到偷偷打听到的消息,想到那丫头是真的郁郁寡欢,乔玉哲神色不佳,“如果当初只我去提亲的话,说不定就已经成了。她也不至于这样不开心。”   暗指是宋奉慎多事,非要去提亲,而且安排了沈家也提亲,这才搅和了亲事没能成。   宋奉慎其实也因为这个懊恼得很。他其实是抱了一点点的希望迫使穆家答应他的,谁曾想郜世修也出了手。直接把他压了下去。   他素来多疑。   先前他还觉得乔玉哲和长乐郡主之间不是这么个情形,甚至还怀疑过,郜七爷究竟是为什么去提亲的。   现下看到乔玉哲这般的情形,甚至于因为亲事不成而和他顶撞,宋奉慎反倒是开始相信起来。   正因为开始相信了,他一反之前冷笑追问的模样,微笑着拍了拍乔玉哲的肩。   乔玉哲皱着眉躲闪开。   宋奉慎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笑容更深浓。   “你的心意,我知道。”宋奉慎道:“这次事情失败不怪你。是郜七那小狐狸太滑不留手了。你放心,有我在,自然有你吃香喝辣的时候。你且等着。好好给我办事的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乔玉哲懒懒地扯了扯唇角,“希望大殿下说到做到。就怕您承诺得太多,到时候一句‘不信’,就全盘否了我的努力。”   宋奉慎哈哈大笑,“你放心就是。”   两人再说了几句,听着外头有人过来了,宋奉慎便匆匆告辞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乔玉哲努力掩去眸中的深沉恨意。想到宋奉慎刚才那些话后,他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只要大皇子能那么想,他就放心多了。   至于郜七爷——   那日郜七爷是铁了心地要灭了他。即便不杀他,也是打算挑断了他的手筋让他成了废人。   谁知道小丫头一来求,郜七爷就真的放了他一马。   试问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这一点?更何况对方是天下闻名的郜七爷。   旁的不说,单凭那男人肯为了小丫头而做到这个地步,就足以让他放心把她交给那男人。   乔玉哲想到小丫头哭哭啼啼的样子,心里愧意万千,满腹心事无处发泄,顺手把旁边枝丫上的一朵花给揪了下来。   扯下之后觉得它碍事。乔玉哲正要把它丢弃一旁,却听旁边想起了个娇滴滴的女声:“请问,公子这支花能送给我吗?”   居然有人问他要新折的花。这声音听着好像有点耳熟。   这念头一闪而过,乔玉哲根本不放在心上,随手丢了过去。而后大步离开。   沈芝雪快速地接过了花枝,如获至宝,认真地拿着它小心收好。   ·   说起长乐郡主的亲事,宋奉慎其实是非常不甘心的。他没料到一向不近女色的郜七居然会想要成亲,直接坏了他的好事。   从沈府出来后,宋奉慎越想越是难以压下心头的火气,索性入宫了一趟,和皇后娘娘密谈许久。   他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沈皇后没在皇上跟前吹了枕头风,却是寻了郜太后来诉苦。   第二天一大早,太后找了皇上商量起了这件事。然后两人召了郜世修和玲珑进宫。   说是许久不见了说说话,其实还是想要就亲事问题来说个清楚明白。   虽然皇宫还是那个十分熟悉了的皇宫,可是有了亲事在身后,不知怎么的,玲珑再次踏入的时候就心虚了不少。   好在七叔叔就在她不远处跟着。有他在身边的话,她紧张的心情暂时舒缓了不少。   太后的静安宫中,燃香袅袅。   靖德帝和郜太后在上首位置品着茶闲聊。直到郜世修和玲珑入内行礼问安了,方才停下话头,搁下茶盏。   靖德帝命人看座。   郜世修把椅子拉好,看着玲珑做好了,自己方才坐下。   其实他们俩这些年基本上都是这么过来的。   郜太后原本觉得再正常不过了的情形,现在却发现有些碍眼,忍不住喝道:“这像什么样子!”   郜世修闻言,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就是该有的样子。”   玲珑的心提了起来。   靖德帝忍俊不禁,看那丫头紧张着,笑问玲珑:“你觉得如何?”   玲珑想了想,小声说:“一切都听七叔叔的。七叔叔说什么就是什么。”   靖德帝可喜欢这孩子乖巧懂事的小样子了,一听她处处都护着郜世修,忍不住哈哈大笑,指了她与郜太后道:“一物降一物。你看老七给谁这样搬过椅子?也就她!”   听了皇上这话,玲珑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最起码,皇上是不反对这门亲事的。这就好。   郜世修朝靖德帝拱了拱手,微笑道:“还有一件事想要求了陛下。”   靖德帝点点头,“你说。”   “长乐原是住在菖蒲苑的。照着我的意思,让她继续住着就好。哪知道她不肯。依陛下看,如何是好?”   玲珑没料到他什么都说出来了,哀怨地瞥了郜世修一眼。   郜太后不悦,“这像什么样子!”后记起一件事,问道:“听皇后说,你们定亲没多久,就闹得满城上下都知道了。这又算什么?”   按理来说,两家刚刚定亲后,是轻易不会让旁人家都知道的。除非已经过了礼方才和亲朋好友知会一声。   哪有刚定亲就吵吵得到处都知道的?   “消息是我放出去的,陛下知道。”郜世修温声道:“太后娘娘不必担忧。”   这话倒是出乎郜太后的意料之外了。   郜太后侧身问靖德帝:“皇帝知道这事儿?”   “嗯。”靖德帝道:“老七什么都不瞒着我,这事儿也和我说了声。只不过母后不知道,我又和母后解释不清楚,这才叫了他们进宫来,让他亲自和您解释。”   郜太后心里憋着一口气,沉吟道:“虽然事情做得合情合理。但是刚刚老七说的什么来着?让长乐继续住在菖蒲苑?我瞧着不成。你们都订了亲了,这不合常理。”   郜世修莞尔,“常理是什么?还不是人定的。从族学回侯府不容易,她素来住在菖蒲苑,都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郜太后依然绷着脸不肯松口。   郜世修无奈,悄悄地朝靖德帝使了个眼色。   靖德帝素来疼爱这个妻弟。这小子素来机敏,聪慧过人,甚少有需要求助旁人的时候。   此刻见这小子吃了瘪需要他来帮忙应对,靖德帝忍不住笑得畅快,与郜太后道:“您老宽心就是。老七为了长乐,特意用了这么一招,倒是妙得出其不意。他特意让人把定亲的消息放出来,无非是想给旁人个警示。他做事一向坦荡,我信得过他。想必长乐在那边住着也没什么。再说了。”   帝王眸色一闪,语气发沉现出冷意,“有飞翎卫护在周围,也免得有谁再乱打长乐的主意。”   去玲珑那边求亲的人中,靖德帝最不喜的其实不是乔玉哲也不是大皇子。而是沈五少爷。   但是,大皇子已经有正妃了,却还想要纳长乐郡主为侧妃。这般的行径也让帝王不喜。   所以郜世修这般突如其来的求亲,倒是让皇上十分满意。因为郜七爷在,旁人就不敢再乱动分毫。免得沈家那边还肖想着这孩子,也断了大皇子的念头。   最主要的是,郜七爷这样横叉一刀来,大皇子即便求娶不成,也不至于太落了脸面,保全了颜面。   皇上本来就喜欢这俩孩子。因为心中非常满意郜七爷的做法,所以对这桩亲事愈发热情起来。当即和太后悄声商议着这亲事接下来的相关事宜。   一旁的玲珑听了皇上的话后,没来由地忽然脸颊有些发烫。   继续住在菖蒲苑啊……   她悄悄去看七叔叔,便见那人正唇角带了淡淡笑意凝视着她。   四目相对。   望见他眸中显而易见的笑意,玲珑突然惊醒,恍然觉得自己跟误入了狼窝一般,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   怪道之前她问七叔叔为什么要把两人定亲的消息放出去时,七叔叔说往后她就知道了。   见到皇上再听了皇上的话,她已经渐渐明白过来。七叔叔使了这一招后,皇上对他愈发信赖与赞叹,以至于七叔叔说让她继续住在菖蒲苑,皇上都不反对了。   所以说。他肯定就是故、意、的! 第70章   郜太后和皇上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趁着两个孩子都来了, 索性在静安宫里设了宴, 一同用过午膳后再让孩子们归家。   饭后玲珑觉得有些撑, 不愿坐轿子到宫门那边去, 索性步行而去。   郜世修自然陪着她。   玲珑还记得之前想到他故意坐下的那一些个事儿, 懒得搭理他, 自顾自地欣赏着周围美景, 吭都不吭一声。权当他是透明的。   不过,郜七爷原本就是个沉默的性子。只要她在身边, 就算她不说话,郜世修也觉得甚好,心情愉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边。偶尔看到了好看的花儿,也顺手摘一朵给她。   玲珑握着一大把各色花朵, 忍不住道:“长得好好的, 你非得摘下来, 不就很快枯萎了?再说了,你这样随便在宫里采花,也不怕皇上生气。”   郜世修莞尔, “终于肯理我了?”   玲珑哼了一声加快脚步。   郜世修赶忙追上她,和她并行着说:“不摘下来也是要很快枯萎的。我宁愿它们到你身边多陪你一会儿。至于皇上那边……”想到往事,他不由笑容更深浓了些,“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宫里拿着木剑砍花当游戏。皇后娘娘非但不斥责我, 反而觉得我是个练武的好苗子。皇上也赞赏我。”   郜皇后去世前一直很疼爱这个幺弟。玲珑是知道的。但她没料到皇上也一直这么纵容着他。   不过, 想到郜世修话中内容, 玲珑话锋一转,却是嗤道:“原来指挥使大人从小到大都是个淡漠的性子。辣手摧花也不心疼。”   她原以为七叔叔会多多少少反驳几句。   哪知道他沉吟过后竟是微微颔首。   “是,”郜世修道,“我素来凉薄。也就对你上心些。”   宫人们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没有人能听到他这一句。   唯一听见这话的玲珑刷地下脸就红了起来,从耳根到脖颈,无一逃过。   她忙低垂下头装作专心致志看花的模样,不再搭理身边这个总是乱说一气的男人。   谁知出去没多久后,旁边有宫女匆匆而来寻玲珑。   这宫女是东宫伺候的。玲珑时常住在宫里,也去过东宫不少回,和她颇为熟悉。见后忙停了步子,问她:“这么着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宫女对着她和郜七爷都福了福身,行礼后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就是,”她四顾看看,瞥了眼周围的人,“就是五皇孙听闻郡主过来了,正朝这儿走着呢。”   看着眼前宫女的闪烁申请,玲珑恍然大悟。   太子妃还为宋繁时求娶过她呢!   虽然她觉得那个臭小子不过是晚辈而已,不用去理会。可是那臭小子爱面子啊。如今她的亲事没落在了东宫那边,指不定那臭小子怎么怨念着。   现下她正巧是和订了亲的七叔叔在一道走着。万一碰到的话,那可就尴尬了。   玲珑谢过了宫女,让冬菱塞了些碎银子给她,这就喊了七叔叔抄了另一条小路走。   看着她这近乎仓皇而逃的模样,郜世修忍俊不禁,笑问:“怎么还怕见他?莫不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玲珑冷笑道:“倘若指挥使大人不遣了人去的话,我为了逃开,少不得就会答应太子妃了。那样的话,我自然就不用再躲着他。”   她口中这话,明显指的是当日求亲的事情。   言下之意,如果当时郜世修没有让飞翎卫过去求娶,为了避开大皇子、乔玉哲和沈年康,她可能就会答应下来宋繁时的求亲。   玲珑的话说得也没错。   面对着那几家人,在郜七爷也介入之前,她最好的选择就是进入东宫来避祸。毕竟进入宫中成为宋繁时的妻子后,就算是大皇子也对她无可奈何。   这话一出口,郜世修可真是无力反驳。他轻轻叹息了声:“你啊。”也没多说什么,只能继续跟在她身后往前走着。   ·   谁也没料到皇上和太后居然会同意玲珑继续住在菖蒲苑。照常来说,这于理不合。   可是仔细想想,郜七爷君子端方,玲珑在那里也没甚不妥当的。于是怀宁侯府和傅家上下都没人多说什么。   郜七爷催得急。   俩人刚刚从宫里出来,玲珑就要搬到菖蒲苑去了。毕竟是要成亲的人,很多事情都和往常不太一样。   譬如这一次。   虽然是要住在菖蒲苑,可是自己的嫁妆总要绣上一点的。   玲珑将要去国公府之前,傅氏拿了鸳鸯戏水的花样儿和并蒂莲的花样儿给玲珑看,让她从里头选一个来带着,在菖蒲苑住的时候,没事就绣上一些,做个出嫁时候压箱的被面。   毕竟是高门女儿,不需要自己做那么多的绣活儿,大部分都会交给绣娘来做。   就算这么一个被面,傅氏也不指望这个全部都玲珑自己绣完,多多少少动一动针,后面的功夫都交给绣娘就行。   傅氏笑问玲珑:“你瞧着哪个好就绣哪个吧。”   玲珑眼睛一扫后心里有了数,指着并蒂莲道:“就这个好了。”   “并蒂莲清雅大方,确实不错。”傅氏道:“你眼光不错,我也觉得这个更好一些。”   “其实也不是。”玲珑很小声地和傅氏说:“主要这个简单。换的颜色也少。”   傅氏愣了愣,忍不住轻拍了她的手臂一下,嗔怪道:“你看你这懒的。都没让你全部绣完,还净挑容易的。也得亏了是嫁给七爷。若是旁的人家,怕不是要嫌弃你懒了。”   “如果敢嫌弃我,我就不嫁!”玲珑笑着挽了傅氏手臂,“我倒是觉得,嫁人还不如一直陪着姑母的好。”   听了这话,傅氏瞬间泪盈于睫。   琳姐儿去世得早,又是突然间出了意外,让人防不胜防。如果不是有这个孩子日夜相伴,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怎么熬过去。   现在这孩子也要离开她嫁人了……   想到女儿穆承琳就是嫁人后三朝回门出的事儿,傅氏的心里瞬间揪紧。   可她也知道,女孩儿大了终归是要离开家人去往另一个家庭。总不能一直拘着她在身边。   所以,就算心里再担心再忐忑,傅氏也是一句担忧的话都没说出口,只笑着宽慰道:“如果离得远了也就罢了。现下国公府和侯府就隔了一条街,你还用担心什么?再说了,有七爷在,旁人都伤不得你半分,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最后那一句,是劝慰玲珑,也是劝慰她自己。   玲珑听后抿着嘴直笑。   傅氏道:“走吧,也别耽搁太久了。都在外头等着呢。”   原先玲珑就是住在菖蒲苑的,而且有郜七爷在,她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所以这次过去,真没太多东西需要添置。再者,侯府和郜家很亲密,就隔了一条街,这样过去一趟就跟走自己家似的,不需要太兴师动众。   因此除了傅氏外,前来相送的就是穆少宜她们几个晚辈。   再者,便是安慧师太穆雲。   对于穆雲的出现,玲珑颇感意外。   双胞胎姐妹俩在旁边发现了,穆少娟解释道:“三姐姐死活要过来送你。师太正在教习我们礼仪,听了后索性带了我们一起同来。”   穆少如瞪了她一眼,“说的好像我们不想过来似的。”她朝玲珑嘻嘻一笑,“其实我们也想送你的。”   她这话倒是不假。   没有玲珑请来安慧师太,她们的亲事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对方也没那么快松口。而且,有了玲珑和郜七爷定亲一事,她们的夫家更为着急,打算尽快定下日子了。   这些是会影响她们后半生的人生大事,足以让她们夜不能寐。这几个月来都没休息好,近几日难得的睡了几个安稳觉。精神好了许多,皮肤状况也改善了些。   怎么说都该来谢谢长乐郡主。   双胞胎朝玲珑福了福身。   玲珑忙让锦绣把人扶起来。   穆少宜和玲珑说了会儿话,傅氏再千叮咛万嘱咐后,玲珑正要离开,却被穆雲叫住。   玲珑静静地看过去。她总觉得师太这次过来是有话要和她说。   穆雲见到她认真的模样,不由笑了,“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和你说一句,过几日就到我的生辰。到时候家里会小聚一下,你记得回来。”   玲珑听后眼睛一亮。   安慧师太品行高洁,夫家琅琊王氏的晚辈们对她极其敬重。每逢过寿,王家都会遣了四郎给她祝寿,陪她老人家吃顿饭。   无论她在何处。   现下穆雲住在侯府中,王四郎自然也要来穆家。   玲珑紧了紧握着帕子的手,笑容灿烂地与穆雲说道:“好。到时候我一定会回来。”   安慧师太慈爱地点点头,“快去吧。别让七爷等急了。”   玲珑赶忙福了福身,这便快步而去。   不过,等到出了侯府的门后,玲珑让装了东西的小马车先去国公府,把她的东西交给飞翎卫送去菖蒲苑。而后,她自己的车子方向一转,反倒是往品茗阁而去。   说起来,她今日却是有事需要去品茗阁一趟。不过这事儿也没有那么急,明日过去也可以。可她知道七叔叔还有政事需要处理。倘若真陪着她一天的话,晚上他指不定还得怎么熬夜。   索性她不回菖蒲苑去。他也就能安心去处理政事了。   今日下午天色有些阴沉。原本大大的太阳被乌云遮住,周围没有那么亮堂,街上的行人也少了不少。   不过品茗阁的生意丝毫都不受影响,屋里满满当当的都是顾客。   玲珑生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到店里生意,就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偏门进入,直接到了后方的院子里。   程九正在院子里查看晾晒的茶叶。见到玲珑过来,继续和身边的伙计叮嘱了一番后,大步走到玲珑的身边,奇道:“小姐今日怎么过来了?我还想着最早明天才能看到你。”   玲珑今日需要进宫去,这事儿已经遣了冬菱来和他们说一声。故而他有此一说。   玲珑没有多解释,只道:“今日我就要搬去菖蒲苑了,往后出来一趟也不容易,提早过来看看。”   程九听后十分惊讶,没料到这都订了亲了,郡主居然还能住到菖蒲苑去。却也没多说什么,反而笑道:“今日小姐来得巧。之前您吩咐的事儿,现下刚过有了点眉目,您就过来了。”   玲珑一听这话,就知道和她说的要‘突破大皇子府内部’这件事有关系。忙问:“这话怎讲?”   程九没有多说什么,朝她招了招手,和她一起去到了旁边一间屋子。这屋子紧挨着前面,一墙之隔就是前头一间较为僻静的房屋。   前面的屋子和后院不同。再僻静,也是前头给顾客们用的。平日里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顾客都不喜欢在外头那吵吵嚷嚷的厅里看物品,于是品茗阁在前厅的旁边各安置了好些个屋子,专程让这样喜好安静的顾客前去。   今日程九让玲珑看的这一间,墙壁上留有空洞。从后院的屋子通往那间屋内。周围有柜子的遮掩,这样的不过一指粗的小孔不会让人发现。   这房间原是特意安排了有问题的顾客来坐的。毕竟有些脾气不好的客人很容易闹事,留了空洞的话方便后院的人观察。倘若有甚不对劲的地方,也好赶紧进去相帮。   现在这间屋子里面便已经坐了人。不过,并非什么刺头的人物,而是个娇滴滴浓妆艳抹的漂亮小妇人。   玲珑透过小孔看过去。便见店里的伙计赵宇正端着几样茶给她一一详解。   赵宇是程九的心腹。当年他跟着程九混水路,程九好几次救他于为难之中。后来程九与孟华琼书信往来的时候,听说了赵宇被新当家的排挤,索性求了玲珑,让赵宇也来了品茗阁。   现下赵宇对玲珑也是十分衷心。   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后,玲珑退出屋子来,和程九走到院子里,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程九一听这话就知道玲珑不认得里面的那个女人。   也难怪。   柳如儿不过是大皇子的一个妾室。虽然曾经受宠,可那也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对于大皇子这样喜好女色又喜新厌旧的人来说,几个月足够他换好几拨的女人。   程九把柳如儿的大体状况说给了玲珑听,又道:“虽然她不过是个妾室,但她机灵得很,在大皇子府里和人混得不错。而且,她素来和大皇子妃不对付。有些与大皇子妃关系不好的妾室,反而与她关系甚好。”   内宅后院,远远不像男人们想的那么简单。   女人们多的是手段让男人乖乖臣服,让男人说出平日里不会讲出来的一些事情。而且,在柔弱的女子面前,男人往往会低估了她们的能力,以为她们翻不出什么花来,所以有时候更是把不住嘴上的门。   只是,据玲珑了解,大皇子宋奉慎可不是什么都会乱说的。   程九嘿嘿一笑,眼中闪过自信的光芒,“您就等着瞧好了。她啊,一定能知道不少事情。”   而且,他既然要给小姐办成事,就不可能只从一个人下手。   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消息纷涌而来。他肯定。   ·   玲珑去了品茗阁不在菖蒲苑,郜世修自然处理政事,径直到了卫所。   他进了自己的屋子后不久,叩门声响起。   郜世修头也不抬道:“进来。”把手中这行字写完,抬眼一看,才发现来人居然是齐天。   思及之前派齐天所做之事,郜世修把手中纸笔搁下,问:“如何了?”   齐天把房门掩好,在四周查看了下确认周围没有旁人在,上前几步到桌案前,压低声音:“太子说,再缓一缓。大皇子最近收敛了不少,倘若现在下手,恐怕不妥。”   虽然早已知道太子的品行,虽然知道太子应该是这么个态度,郜世修还是忍不住薄唇紧抿,淡淡道:“此人不除,终是后患。”   “是这样没错。”齐天低声道:“可太子念及兄弟情谊,不到最后一步,不愿做下这样的事情。”   其实他还有一句没有提。   太子刚开始以为指挥使大人是为了长乐郡主所以想除去大皇子的。   其实不然。大皇子这些年背地里的小动作实在太多,指挥使大人觉得此人将要有异动,放心不下所以想下手。   谁知道齐天把这些告诉了太子后,无奈太子还是心软,说再推一推,看看再说。   想到这儿,就连齐天也觉得太子这些事情做得太温吞了些。   当年方博林一家惨死,太子气愤难当。郜七爷起了杀意想要想办法暗中除去大皇子。结果,太子认真考虑过后也是没有答应。   齐天也明白太子的苦衷。沈皇后的位置稳靠,大皇子明面上没有太出格的过错。突然暴毙是会引了人猜疑。   可是七爷自有万千种办法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刚刚劝慰太子的那番遭遇,齐天忍不住摇了摇头,暗自叹息。   “现下手软,到时候受难为的便是他自己。”郜世修冷冷道:“太子这般行事,迟早要受制于人。”   齐天也很赞同指挥使大人的话。   可是如果想处理掉大皇子,必须要有太子的同意。因为如果不是为了太子的话,七爷圣宠不衰,根本没必要除去这么个棘手的人。   齐天道:“既然太子殿下不同意,大人还是稍后再想这些。”然后他记起来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慢慢地开了口:“其实属下今日过来,还有一事相禀。”   郜世修颔首,“你说。”   齐天自认虚长许多岁,已经成亲,孩子都比长乐郡主还大了。而七爷虽文武双全素来机敏,却年纪尚轻,因自小丧母而对一些琐事不太敏感。很多问题,少不得他来提醒七爷一声。   不过今日这个话题着实有些难以开口。   齐天知道七爷打算越快成亲越好。若是七爷打定了主意尽快娶妻的话,别说是穆家了,就算是皇上也不见得能够阻得了他。   可他和自家太太提了一句后,齐太太与他说了个关键问题。而后齐天被自家太太催促了好几次,今日才凑着来回禀事情的时候鼓起勇气来说这此事。   “内子曾和长乐郡主闲聊一二,”齐天说着,老脸微红,握着拳头掩唇咳了声,“内子说,郡主信期未至,若是成亲的话,怕是要推迟一些。”   郜世修指尖微顿,“信期?”   “对。”齐天老脸更红,声音愈发小了点,“就癸水。”   郜世修淡淡“嗯”了声,道:“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齐天被妻子所逼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和七爷说这么一通话,已经是窘得不行。听闻七爷让他下去,齐天如获大赦,忙不迭地行礼退出了屋子。   待到房门闭合,郜世修手执书卷凭窗而立,若有所思。   其实照着他的意思,不管有什么大的小的问题,先把人娶进门了再说。   那丫头相貌也好脾气也好,太招人喜欢。万一再来几个从中打岔的那就麻烦了。不如赶紧拢在自己身边,免得旁人觊觎。   至于信期之类的这种琐碎事情,完全可以等到成亲后再细说,届时另做安排也不迟。   那么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信期到底是什么?! 第71章   穆雲生辰那日的前一段时间, 天气算不得好。已经入了夏, 气温虽然还没升的太高, 可是雨水却开始多了起来。春日里经常晴着的天,到了这个时候却时常是乌云满布。即便没有下雨, 也是能够好些天不见太阳,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的水汽。   这天是她寿辰的前一日。之前刚刚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 踏一脚上去, 不小心就能沾了满鞋子的泥。   玲珑下了马车后,穿了木屐小心翼翼地踩在青石板上,唯恐弄脏了七叔叔刚让人给她做的崭新鞋袜。   没多久, 入到了内院。径直往穆雲所住院落去,还没走到门口, 就听里面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   那分明是不熟悉的年轻男子的笑声。   玲珑心头紧了下,没注意到脚边, 一个不留神踏进了泥土中, 蹭得鞋子四周都是泥。   冬菱“哎呀”一声赶紧弯身给她去擦。   玲珑却是朝着院子里探头探脑, “那莫非是王四郎?”   锦绣抿着嘴笑, “应该就是了。”   顾妈妈四顾看看, 确认周围没有旁人在, 就轻声劝,“小姐, 您现下也是订了亲的人了, 可不能总想着见外男。”   她这话刚说完的时候, 冬菱刚好擦完泥站起身来。听了这些话,冬菱差点把手中沾了泥的帕子摔过去。一看是顾妈妈,这才硬生生忍住,不悦道:“妈妈您真是年纪大了,想法越来越狭隘。王四郎是琅琊王氏的人,姑娘觉得稀奇也是有的,怎么就成了看外男?再说了,都是和咱们侯府有亲的。怎么就是外男了?”   顾妈妈想说的是,总觉得七爷待小姐不一般。虽然大家都说七爷是为了帮助小姐方才求娶的,可她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很多事情看一看后,再一琢磨,就觉得不是表面那样。   不过菖蒲苑她目前来说还进不去,所以具体怎样,她也不敢妄论。于是就沉默着没有多说什么。   锦绣在旁瞥了冬菱一眼,道:“妈妈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你还是不会走路的小毛丫头呢。就这样还敢说妈妈的不是?”   冬菱朝顾妈妈福了福身,歉然道:“刚才我是听着那话觉得碍耳朵,随口就说了出来。还望妈妈不要介意。”   顾妈妈道:“许是我多嘴了些。”想想释然,“王家和穆家是姻亲。小姐见他确实没甚出格的。”   玲珑只顾着留意里头的动静,却是没有在意身边的人在争执什么。等到冬菱说可以了,她就当先迈步朝里走去。   冬菱给顾妈妈赔完不是的时候,她都已经走到了屋门跟前了。   穆雲这边有个丫鬟伺候着,见她来了,扬声朝里通禀了声,而后打了帘子,低声笑道:“里头是师太和王家四公子。小姐可别认错人。”   玲珑悄声谢过了她,深吸口气,往里走。   屋子里,穆雲端坐上首,白发紧紧绾好,只插一根白玉簪,气度端庄。   在她下手不远的位置,有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侧首和他说着话。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方才转头看过来。   “家里其他的孩子们都见过他了,”穆雲指指身边示意玲珑在那儿坐就行,又朝那男子看了眼,笑着和玲珑道:“就你一直在国公府,还没碰到过他。四郎,这就是我给你说起的玲珑丫头。”   最后一句却是对王四郎说的。   王四郎是王家大老爷的嫡孙,依着辈分要叫穆雲一声婶婶。王家大老爷,便是方博林之妻王玟雪的大哥。   不等玲珑开口,王四郎赶紧起身行礼,一揖到底,“见过长乐郡主。”   玲珑原本的辈分稍微低一点,与王四郎是平辈,尚还能用平辈之间的礼。   可是现在不同了。郜七爷和怀宁侯是平辈。而穆雲又比王四郎高一辈,这样玲珑就算是王四郎高一辈的了。再加上她有封号在身,如此算来,王四郎对她再恭敬也没甚不对的。   玲珑浅笑道:“王公子不必客气。”当先落了座,又朝他示意,“您请。”   王四郎拱手谢过了她后方才撩了衣衫下摆坐下。   玲珑这才仔细打量他。   王四郎是典型的王家人相貌,浓眉大眼。他来自于北方,五官不同于江南人的细致婉约,相貌十分英武俊朗。而且,他性子豪爽,即便对面有身份尊贵的人在看着他,依然是面带笑容,毫无一点的芥蒂。   玲珑怔怔地看了会儿那仿佛有点熟悉的样貌,勾了勾唇,勉强笑着解释道:“听师太说王家人喜茶爱茶,也听说王四公子甚是擅长于此,所以一直想着和公子讨论下茶道。如今公子来了京城,往后有机会可是要探讨一番。”   这些话王四郎倒是从穆雲这儿听说过。再者,穆雲的夫君王二老爷也是个爱茶之人,王四郎一点都不奇怪长乐郡主知道这些。   他就笑道:“我也听闻郡主擅长于此,正有意往后切磋。既然郡主提起了,那咱们就算是定下这事儿了。”   “什么往后?倒不如现在就来。”穆雲笑说:“明儿就是我生辰了,虽然不大办,可是亲戚们一起吃顿饭也是要花费不少精力。到时候他在外院你在内宅,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又问王四郎,“你看如何?”   王四郎原本想要推辞。毕竟今日头一次见到郡主就这般探讨茶道,显得不够敬重。   不过,思及刚才婶婶说起的郡主为人甚好,他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心思一动,于是应了下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四郎起身拱手道。   这时候到了穆雲需要进屋礼佛念经的时候。她就没多留,只让人拿了茶具来,让两个孩子在这儿斟茶品茶。   玲珑和王四郎两人以茶会友,颇为和乐。   认真说来,两人泡的茶味道完全不同。王四郎的茶更浓烈,玲珑的茶更清雅。各人选了自己喜欢的味道来,互相品评一番,也各自有了不少新的心得。   其实,若非玲珑心中有事下手的时候没有完全放开,她自认自己能够略胜一筹的。不过那些事儿压在心里着实难受,现下师太在内室念经,丫鬟们在外头廊檐下说着话,如今就他们两个在屋子里,倒是难得的说话机会。   玲珑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和王四郎随意地闲聊着,似是不经意般说道:“听闻王公子的姑祖母方太太簪花小楷非常出众。我前些天练字的时候曾观摩过旁人的簪花小楷,总觉得不够意境。不知王公子那里可有方太太的字帖可以临摹?”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让自己神色声音如常。   王四郎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喟叹道:“我这里没有,祖父那儿好似有一两本。不过已经是放在家中库房好生收着了,恐怕不易借给旁人。”   “怪道王大老爷这般谨慎,”玲珑颔首,“听闻方家当年灭门,状况甚惨。只是不知当时是个什么状况,不然的话,说不定能捉到多些匪徒——我听闻当初方家出事后,是王四公子前去处理方家人后事的?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方家在江南,离晋中甚远。反倒是琅琊王氏离得更近,去往晋中的话要容易许多。   故而当年去方家处理后事的是王家人。   身为王家嫡系子孙,当时与方家长子年岁相仿的王四郎也跟着去了,看到了方家被血洗后的情形。   思及往事,想到那满院血迹斑斑的样子,饶是事情过去了已经六七年的样子,饶是他现下已经长大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郎君,王四郎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有我。”王四郎喃喃说着,面露怔忪。   “那时候的情形可怕不可怕?”   “嗯。”王四郎握紧了手中的茶盏,觉得烫了,方才略松开手,说,“很多尸体,血肉模糊。丫鬟婆子小厮家丁,还有方太太她们……说实话,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几日后了。再赶过去,尸身早已腐烂发臭。哪里还辨得出谁是谁?”   玲珑悲恸万分,眼角有泪划过,忙用手背擦去,哽咽着恨声道:“那些个无耻之人!”   不多时,王四郎骤然回过神来,却是没有接玲珑方才的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裹得很严实。王四郎便小心地把它打开,边四顾张望着。再次确信周围没有旁人,他方才从中拿了个册子出来,“这是我新得的一本茶谱,还请郡主帮忙看看东西如何。”语句有些凌乱地说着,他把册子交到了玲珑手中。   玲珑翻看了几下。瞧清里面的字后,她脸色陡变。再翻几页,面色愈发白了些。猛地侧过脸去,目光凛然地看着王四郎。   王四郎小声道:“这个是我当年得的,我没有给祖父,一直自己收着。”他顿了顿,“姑祖母家出了事后,祖父严令禁止家中人与宋家再有往来。这册子我一直收好了,没敢给他。其实我此次来京前,就打算着拜见郜七爷。只没想到能够提前和郡主见一面,倒不如给郡主看看,请您帮忙提提意见。”   他口中的姑祖母,便是方博林之妻王玟雪。   王四郎听说过太子和郜七爷对方大人的器重。他以往的时候是没敢私自往京中来,如果被祖父发现了端倪的话,这东西怕是藏不住。   这次他好不容易瞅准时机,借了婶婶在京的机会能够来京一趟。原本带了东西过来,是打算直接给郜七爷的。这个念头一直到今天早晨的时候还是十分坚定。   只是到了侯府后,他听了婶婶穆雲赞扬长乐郡主的话,又和郡主亲自相交,确认她品行极好,这才起了把东西给她的念头。细细想来,这长乐郡主与郜七爷将为夫妻,且长乐郡主是郜七爷一手带大的,是七爷最信任之人,给了她就等于给了郜七爷。   “王家的事情……与大皇子有关系。”玲珑指尖划过册子封面,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应该是了。这册子看着是方大人的笔迹,上面搜集了一些大皇子与人勾结的罪证。只可惜不够完整,描述也不详尽。”王四郎道:“如果方大人还在世的话,想必能够搜集更多的证据,把这些事情梳理得更为精确细致。只可惜——”   想到方家当时的惨状,王四郎现出恨意,咬着牙说道:“天知道方大人的死究竟和这有没有关系!”   玲珑没法再听下去了,脑中嗡嗡作响,啪地下合上册子,脸色惨白得吓人。   “把这些给七爷。”玲珑把册子塞回给他,说道,“别和他说我看过了。”   “为何?”   “我没料到是这样重要的大事。”她慢慢摇着头,“朝堂上的事情,我还是不插手的好。”   王四郎这才想起来,其实长乐郡主刚开始只是想知道那夫妻俩去世的情形而已。不过不知怎的,一步步的就把东西给了她看。   想来,是长乐郡主说起那夫妻二人时那真情实意的哀痛感染了他,让他觉得可以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付给她。   谁知人家根本不打算帮忙。   王四郎哂然一笑,把东西收好,挺直了腰杆站着,“既然郡主这样说了,我便这样做,其实也是我太多嘴,这才使得郡主为难。”   说罢王四郎朝她拱了拱手,旋身洒然而去。   玲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外,想到了他怀里那个东西,心里揪紧的同时,又泛起了漫天无际的悲痛。   不是她不想管。是那样重要的事情,她根本没法插手。倒不如让七叔叔去处理。那样的话,说不得这册子还能去到宫里给皇上看看。   而她……   什么都没有安排好,暂时还不能插手这些,也不知该怎么去管。   只是不知道方家在七叔叔他们的眼中有多重要了。   和王四郎的初次见面算不得顺利。更何况,从他口中知道了那日的惨象后,心情也是在是好不起来。   玲珑和穆雲道别的时候,很有点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   穆雲握了她的手,悄声叮嘱:“你总得好好照顾着自己,无论怎样,身体好了才能一切都好。你就算想做什么事情,也得是有那个精力才行。”   玲珑点点头,谢过了穆雲的关怀。   穆雲忽地想起一事,让她稍等一下。然后回到内室,拿了个护身符出来,给她挂在了颈间。   “这个算是我的一番心意。”穆雲把栓了平安符的红绳好生给她系在颈间,“我旁的本事没有,只能这样帮帮你了。”   眼前的老人慈爱万分。看到她担忧的目光,玲珑忍不住扑到她的怀中,泣不成声。   因为今日的种种境遇,回到菖蒲苑的时候,玲珑的心情还是无法纾解。   想到院子里的桂树下还埋了几坛去年酿的酒,她索性让人取了酒来,独自在屋子里闷头喝。   这儿是菖蒲苑。   是七叔叔的地方,她的地方。   就算是喝醉了,她也不怕。   往年的时候,就算是心里再难受再悲苦,她也是硬生生地忍着,不敢哭大声,不敢说太多。   就连睡觉她都睡不安稳。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在睡梦中再说错了什么。   可是现在,在这个让她最放心的地方,让她最安心的人的地盘上,玲珑忽然就无所畏惧了,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口中灌着。   酒入愁肠,醉得很快。更何况她本来就酒量非常得不好。   没多久玲珑就开始有些意识模糊了。只不过隐隐约约的,心里头还强撑着一口气,想着等七叔叔来了,让他也陪她喝一杯。   玲珑知道自己怕是再喝一杯就要倒下了。于是拿着这一杯酒,在椅子上晃晃悠悠地坐着,等着那个最重要的人推门而来。   原本郜世修是打算在卫所多待一会儿的。   今天有人拦住了佩绿翎的一名飞翎卫,说是要求见指挥使大人。绿翎卫认出那是刚进京不久的琅琊王氏家的人,忙带了人来见他。   然后,他就收到了个十分珍贵的小册子。   郜世修打算仔细研究下这个册子后再回府。可是还没等他下令让人去和小丫头说一声,就听手下来禀,小丫头今日让人挖了酒出来。   他赶忙收拾好小册子赶了回来。   一进屋,看到的就是那丫头晃晃悠悠盯着手中酒杯的模样。大大的眼睛里好似汪了水,湿润润的又是让人怜爱又是让人心疼。   “怎么喝那么多?”郜世修走上前去,想要把杯子拿过来。谁知这丫头力气大得很,他拽了两下居然没能成功。   怕酒洒出来弄脏了她的衣袖,他索性俯身下去一口把酒饮尽,然后才慢慢地把空酒杯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玲珑手中没了东西,晃晃手指没地方放,指尖一转换了方向,勾着眼前之人的下巴,吃吃地笑着,“七叔叔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你都不来看我。你看你,迟到了。知道吗?”   只勾着还不过瘾,她的手指又抚上了他的脸颊,轻轻摩挲。   郜世修忙深吸口气压住满腹的心思。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朝小丫头的腹部扫了一眼。   今儿上午的时候他特意进宫了一趟,到宫里的藏书阁翻阅各种书籍,终是在看了二三十本之后弄清楚了齐天说的那个是什么。   想她虽然及笄,成长却还不够……   面对着眼前脸颊红润润眼睛湿漉漉的小丫头,指挥使大人也只能暗自感叹一番,各种说不出口的苦水拼命地往心里咽。   少女清新的呼吸近在咫尺。即便是沉稳如他,面对着这样的情景,也有些难以自持。   郜世修拼命想着各种话题来分散心里的遐思,顺带着打散眼前的这种气氛。于是他道:“你可曾听说过方博林?”   “方……博林……啊”玲珑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慢慢地收了手。   没有她纤细的手指在脸侧摩挲,郜世修的思维清晰了许多,见她好似知道这个人,就道:“我曾见到过方大人一面,促膝长谈许久,辩论当朝时政足有两个时辰。”   玲珑听得眼睛一亮,称得润润的眼睛水光满溢,“真的?”忍不住道,“好厉害!”   郜世修眉梢眼角满是笑意,颔首说:“自然是真的。”   想他当时年少,能和方博林论政那么久而丝毫不见弱势,连皇上都连连夸赞他。   郜世修转眸望向身边少女。   他知道醉中的人说的都是真话。他听小丫头刚才赞了一句,却觉得不够,于是继续追问:“你果真觉得厉害?”   “那是自然。”玲珑自顾自地美滋滋说:“早就听说方博林大人博学多闻是当朝鸿儒,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人在晋中,却对当朝政局了若指掌,说实话,我觉得他确实厉害得很。”   小丫头在那边醉眼醉语地兀自高兴着。   郜世修的笑容却是慢慢地、慢慢地淡了下去。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   原来她称赞的是方博林。   不是他。   心里头有些酸涩,郜世修打算出去一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冷静一下。哪知道小丫头虽然醉了,动作却更加敏捷。   他手刚扶上门板,她就跑到了他的身后,一把拉住了他。   “你也想跑?你也想丢下我?”她明显是堵着气,话语中哀怨十足,“我就要你陪着我。他们不在了,我还有你。”   虽然语调哀怨,可是透着浓浓的悲伤。   想她自幼没了双亲,郜世修心底一软,手上就送了力道。   “好。我不走。”他温声说道:“我在屋里陪你,好不好?”轻点着少女眉心,他笑着轻叹,“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再喝了。”   酒量那么差,还一次喝那么多。她也真是有胆。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玲珑欢欢喜喜地晃着他的手臂说,“这个世界上,七叔叔是最疼我的了。”   然后,她拉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低下头来,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吧唧亲了一口。   原先她也偶尔主动地有过一两次这样亲昵的举动,却都是轻轻的亲一下,而是那吻顶多落在脸颊。   这是头一回落在唇上。   血气方刚的指挥使大人顿时愣住了。 第72章   许是觉得刚才那一下的滋味不错, 玲珑舔了舔唇, 踮着脚又吧嗒亲了一口。而且手也不老实, 揽着他的脖颈晃啊晃的不消停。   郜世修顿时觉得嗓子有些干,死死盯着她红润润的唇,忍不住喉结微动。   他上前靠近了小半步下意识就想要抱住她, 却在指尖接触到她微凉的衣裳时又猛地缩了回来。   这丫头还小, 不懂事。而他……他得自控着才行。   暗地里不住地告诫着自己, 郜世修硬生生地收了手, 使了巧劲儿把她的手松开,独自侧过身去, 面对着门板不住深深呼吸。   他深觉俩人这样下去怕是要麻烦, 赶忙重新去拉房门。谁料手刚碰到门板, 就有白皙柔嫩的纤手覆了上来。   “你要去哪里?”玲珑拉着七叔叔的手,醉眼朦胧地歪着头打量身边高大男人, “你怎么不陪我了?刚才还答应我的。”   难为她即使醉了,也还把之前他答应的那个“好”字记在心里。   郜世修薄唇紧抿, 好半晌才挤出来一句话:“你醉了。我尚还有些事, 你先歇着, 我去去就来。”   “我不要自己歇着。”玲珑一手扒着他的手臂, 一手揽着他的窄腰, 不撒开,“我就要你陪着我。”   因为喝醉了, 她没什么力气。双手用不上劲儿, 不时地从他腰身上滑下来。可她潜意识里还记得得把七叔叔留下才行, 于是手不小心滑下来后就会再拿上去。故而来来回回地磨蹭个没完。   她倒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挽留而已。可在郜世修这边感觉来,却是她的手上上下下轻抚个没完。   饶是郜世修自控力过人,这个时候也有些撑不住了。忙双目紧闭,不住告诉自己,赶紧走得好。   可是小丫头在他身边蹭来蹭去,手中揽着他的力道丝毫都不减弱反倒是又增强了些,而且还不住地喃喃说:“七叔叔最好了。你陪着我吧。”   听她这样软声软语地求着,他就愈发地心软下来。最终只能叹了口气,点点头,再次答应下来,“好。”   心软是一时的。可那接连不断忍着的“痛苦”却是持续很久的。   郜世修扶了玲珑回去坐着,她就拉着他的手,靠在他的怀里,哼哼唧唧和他念叨着店里的生意。   好不容易说完生意了,她又过去沐浴更衣。还不准他走,非要他在外面守着,等会儿给她递干净衣裳。   看着她耍无赖的娇俏模样,指挥使大人只能心里苦笑。   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原先他给她用的这些招数,居然被她一一地奉还回来不说,而且还是用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状态下。   虽然很想看上一眼,郜世修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背对着门,微微打开一条门缝,把干净衣裳递了进去。   然后落荒而逃一般到了院子里兀自冷静着。但他也不敢走太远,生怕她醉了后洗澡时泡在浴池中睡着,得时刻留心着里面的动静。   听着玲珑洗完走出浴池了,郜世修方才放心下来。回了自己房间,先去浴室洗了个凉水澡,这边打算睡下。   谁料还没躺下,就响起了笃笃笃熟悉的敲门声。   郜世修没敢开门,隔着窗户与外头的小丫头说道:“我已经睡了,你先回去吧。”   玲珑散着头发,打着哈欠,困倦地说:“我想和七叔叔在一起。”   这话直入郜世修的心底,激得他心底一颤。   但他知道这样不行。虽然小丫头在外头看不见他,他依然背转了身子,背对窗户面朝屋内说道:“你先回去吧。明日我陪你。”   醉了的玲珑坚决得很,非要他陪着。他不肯的话,她索性蹲在了门口打起了瞌睡。   郜世修半晌没听见她离开的动静,悄悄推开窗户一点点往外看。只瞅了一眼就吓坏了,赶忙跑出去把人抱了进来。   玲珑在他怀里乐呵呵地抱着他的脖颈,在他胸前蹭啊蹭,舒服得不行。末了,拽着他紧挨着在床上躺下来。   夜色浓重。   屋里清凉一片。   郜世修却是觉得这天热得很,比暑天里还要煎熬。   玲珑缩在他的怀里酣睡了一整个晚上。   郜世修无奈地睁眼到天明。   ·   第二天早晨玲珑醒来的时候,郜世修已经离开去了卫所。   她瞪着眼睛看着周围熟悉的帐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玲珑没料到自己居然在七叔叔这儿睡着了。不过,从小到大她在这儿睡下的次数当真不少,所以也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这两日她有事,就向族学里告了假。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先去侯府参加穆雲的寿宴,吃过寿面后呈上乐自己准备许久的礼物。   时间都过了晌午,自始至终王四郎都没和玲珑说一句话。玲珑暗暗直叹气。却也之鞥呢佯作没发现,如往常一般谈笑自若。   穆雲出家多年,不喜奢侈浪费。所以宴席只摆了简单几桌,家中人简单庆祝一下便作罢。   午宴结束后,时间尚早,玲珑便坐车去了品茗阁,看看铺子里的情形。   她刚进铺子门口,魏风就闻风而来,抱着算盘往她身后不住地看。瞧见只锦绣和顾妈妈两个人后,失望地撇了撇嘴,口中却是说道:“啧,冬菱那个得理不饶人的没来,真是太好了。”   顾妈妈从玲珑那儿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闻言笑道:“是真好还是假好?”   魏风扬着下巴说:“自然是真好。没人和我吵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锦绣在旁边半掩着口笑,“小姐,往后婢子陪您过来,可别让冬菱来了。您看,魏账房不乐意呢。”   “这话说的是。”玲珑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往后不带冬菱过来了。”   魏风吓得算盘都掉了,忙拾起来拍拍灰尘,追在玲珑后头说:“小姐,您别啊。别!让她来就是。虽然她——是说话冲了点,不过心地却还不错。”   玲珑最护短不过。虽然知道魏风有意于冬菱,看他口上不饶人,有心憋憋他,就没松口。一直到进了里头和程九对账也没点头。   魏风苦哈哈地等在门口求一个准话。   程九嫌弃他碍眼,砰的一下把门关上了,给他了个闭门羹。   这段时间铺子里赚了不少钱。因为孟六爷和孟华琼就在福建那边,帮忙给了不少便利,所以进货更为方便,从福建到京城之间的贸易往来也容易了许多。扈刚他们不时地让金玉镖局送最好的货过来,铺子里的收益比去年同个时期高了将近三成。   谁不爱银子呢?玲珑数着银票,高兴得眉眼弯弯。   程九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情,唤了声“小姐”,等玲珑看过去的时候,悄声问她:“孟六爷和孟小姐那边怕是还不不知道吧?到时候该怎么称呼才好?”   玲珑顿了一顿方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她和七爷定下婚约一事。   若她嫁给了七叔叔,那么往常的称呼全都要换了。可不能再依着以前的辈分来。   想到这个,玲珑就头大如斗。忙把心思转到眼前可爱的银票上,挥挥手道:“事到临头再说吧。不急。”   程九摸摸下巴,嘿嘿笑着也就不提了。   这时候外头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   程九一听就知道是魏风,怒喝道:“轻着点,着急什么?跑不了你的媳妇儿!”   许是听到了“媳妇儿”这几个字,外头魏风忽地滞了一下没有了动静。不过片刻后,他的声音就透过门板传了过来。   “不关冬菱的事儿。”魏风很小声地说:“外头来了几个非常挑剔的客人,来头也不小。掌柜的要不要来看看?”   魏风虽然做生意还算不错,说到底也是金玉镖局的少东家,一身少爷习气犹还带在身上。   对着说话做事都比较靠谱的客人,他能耐着性子和对方周旋。可是对着那些蛮不讲理的客人,他的火气腾地下就冒了上来,恨不得抄了家伙和对方干上一架才算完。   他也知道这样不行。   因此,眼看着自己恨不得要动刀子了,赶紧撤到后头,找程掌柜的来帮忙。   程九什么人物?趟过水混过帮,能屈能伸的汉子一个。   他不肯的时候谁也逼迫不了他。可他既然认准了要在品茗阁当个好掌柜,那就是随时随地都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程九刷拉一下把门打开。   魏风正趴在门板上呢,冷不防失了依靠,瞬间就往屋子里栽。得亏了有功夫在身,忙脚下实力用了巧劲儿,这才避免了趴个五体投地,好歹是稳住了身子慢慢站直。   程九带了魏风刚要走,玲珑顺口问了句:“闹事儿的是谁?”   “光禄寺汪家。”魏风迅速答道。   听到这话,玲珑点银票的手就瞬间停了下来。   光禄寺汪家……若她没记错的话,光禄寺只一位姓汪的大人,那就是光禄寺右少卿。   好巧不巧的,那光禄寺右少卿,正是大皇子妃汪氏的父亲。   玲珑忙站起来,一把将银票拍在程九的怀里,叮嘱了句“你先拿着”,又和旁边魏风说道:“我与你一同走一遭。”这就大步朝着外头行去。   魏风一脸茫然地在前头带路。   还没有走到待客的前厅,就听到有中气十足的呵斥声在前头响起。几人生怕影响到旁的客人,所以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看清楚里面的人后,玲珑不由愣了愣。   她不过是听闻前头有大皇子妃娘家的亲眷,所以过来瞧瞧。万万没想到会遇到汪氏,而且还有汪氏身边的柳如儿。   看到这俩人也在,玲珑忍不住和刚刚赶到她身侧的程九对视了一眼。   程九远远地看到过大皇子妃。魏风没有见过。所以之前魏风只说出了汪太太,却没说出汪氏也在。   厅中上首位置,汪太太还在那边嚷嚷着:“这些茶就是我从你们这里买的!你们给我这样劣质的东西,我跟你们没完!快!给我换上新茶,多送我一倍的量我就不计较了。不然的话,小心我把你们告到京兆府去!”   她很瘦,皮肤略嘿。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很有些凶神恶煞。   伙计们在旁边小心地微笑着,却没有一个人山前去赔不是。   因为他们确定这种劣质的东西不是自家店里的。   小东家说过。是自家店里的错,怎么着也得好生认了。倘若不是自家店里的错,旁人硬要扣个犯错的大帽子下来,咱们也是断然不能认的。   因此现在满屋子里就汪太太一个人的叫嚣声在不住回响着。旁边的伙计们没吭声。旁边与她同来的家眷们也没有说话。   玲珑走上前去,扫了汪太太旁边的汪氏和柳如儿一眼。不意外地发现,汪氏脸色顿变,显然是没料到她在这儿。   反观柳如儿,反倒是面上一片平静,好似早就知道她在店里一般。   玲珑面色不动地走到汪太太的跟前,含笑问她,“您说这茶是我们店里的?还说,要告到京兆府去?”   “是!”汪太太挺直了身板说着,往旁边一瞅,瞪大了眼,“咦?长乐郡主也在?你可得评评理。看你店里的伙计,悄悄卖了那么差的东西给我,你得好好罚罚他们!”   玲珑听后忍俊不禁。   之前没看到她的时候,这人说的是店里给的东西不好。现下看到她本人也在了,又反口要定是伙计的错儿。   这人可真会来事。   玲珑倒也不惧这咄咄逼人的汪太太。   眼看着汪太太继续叫嚣,她微笑着说道:“您若是想要去告,那就告吧。”   汪太太愣了愣神,“啊?”   “告去吧。”玲珑说:“我不嫌事情闹大。闹大了,有京兆府的人来查了,我也就能够证明我们店里的清白。如果您嫌京兆府不够格,还有大理寺、还有刑部。再不济,叫了飞翎卫一起。把这京城里能够在‘审案断案’上说得上话的全请来。到时候大家一起评评理就是。不过——”   玲珑笑眯眯地往前迈了两步,逼近汪太太的跟前,一字字地清晰说道:“我问心无愧,所以即便是闹到了皇上的跟前,我也不怕。只是您得好好掂量着点。您这破茶,总会有个来源的。倘若寻到了那个真正的来源,证明了不是我们品茗阁的,到时候丢的就不只是您一个人的脸面了。连带着其他人,恐怕也要受累。至于被连累的人”   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虽然她只字未提,汪太太却是不由自主想到了大皇子。   思及大皇子平日里对她那爱答不理的模样,汪太太脸色瞬息万变,精彩的很。   玲珑几句话说完就迅速抽身退到了后面。   程九上前去拱了拱手,接了她的位置与汪太太继续周旋。   好在经过了玲珑那一番恐吓后汪太太已经低调了些,没有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地乱叫了,倒是好说话了点。   玲珑静静地看了片刻功夫,瞧着没甚要紧的了,就往后院行去。   谁知还没走到后头就听到有人在轻声唤她。   玲珑驻足回头。   汪氏一脸歉然地朝她福了福身,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真是对不住。母亲说那些茶浪费了太过可惜,不若、不若换点银子。她说郡主这儿银子多,不缺这一点,所以……我劝不住她。请您……”   她想说的是请您高抬贵手莫要计较。可是,她想到了母亲这些年做的这些过分事情,愈发觉得挨些教训也好。   她早就听说了,往常的时候,母亲借了她的名头坑了不少店家的东西和银两,屡屡得逞,所以胆子愈发大了些,现下居然打算到了长乐郡主的头上。   若非她带了几个皇子府伺候的丫鬟和妾室恰好回家,恐怕还没法当场遇到母亲做这种事情。   汪氏羞愧得很,眼泪都要滴下来。又怕这样子丢了皇家的脸面,忙硬生生憋住。   旁边有个年纪颇轻的女子走上前来,拿了帕子给她在眼角擦了擦,很小声地宽慰道:“太太可别伤了心。您这怀着身子呢,可不能气着。”   她说话声音又娇又媚,打扮得很漂亮,梳妇人发髻。正是玲珑之前刚透过小孔见过不久的柳如儿。   口中特意说是“太太”,为的就是别在这个丢人的档口让人知道大皇子妃也在这儿。   一旁的玲珑却是从她话中听出了些消息,惊觉大皇子妃居然有了身孕。   她正兀自思量着,却见柳如儿快速地侧过头来,朝她飞快地眨了下眼。   玲珑恍然意识到这个消息是柳如儿特意告诉她的。却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毕竟她和柳如儿没有真正说过话,不过是让赵宇和对方接触了下而已。   玲珑暗自思量着,没有多说什么。好似刚才两人擦拭眼角时候的轻声细语声音太低,没有听到似的。   这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   最后汪太太非但没有得到任何的“赔偿”,反倒是因为砸坏了店里几个茶盏而让程九硬生生扣下了二十两银子。   店中人都觉得大快人心。   魏风借机鼓动士气:“看了没?好好做事!只要你们的心是向着店里的,东家和掌柜的自然护着你们。如果你们的心向着外头,那就有多远滚多远!”   这次汪太太原本打算找上次给她挑茶的伙计来诬赖,却没能成事。   现下听了魏风的话,这个伙计带头喊好,连声道:“是了。东家信赖咱们,咱们也得给东家争脸才行!”   一时间店中士气高涨气氛热烈。就连在店中的客人们,也不由得面露微笑。   玲珑看看时辰不算早了,打算回菖蒲苑休息会儿。   虽然昨晚上她醉了后睡得不错,可是宿醉过的身体容易疲累。她得好好养足了精神才行。   玲珑让车子去到外头等她,又和程九吩咐了几件事,这才出门上车去。   哪知道掀开车帘才发现,里面竟是已经坐了人。他身高腿长,气度矜贵。即便只眉目淡淡地往这边看上一眼,依然能让她漾起满心欢喜。   玲珑赶紧上了车子,高兴地喊了声“七叔叔”后方才察觉不对。撩开车窗帘子瞅了一眼,奇道:“今日下衙时辰提早了?”   郜世修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好,又把车窗帘子放平整,方才说道:“没有。”   “那你怎么这时候就过来了?”   郜世修只淡淡笑了下,没做回答。   不怪他来得这样急。   刚才他刚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听身边绿翎卫禀报说,五皇孙已经出了宫,正朝着国公府去。   宋繁时并不知道玲珑请假给穆雲庆祝生辰一事,所以直奔国公府,想要去族学寻她。   可郜世修知道。   所以指挥使大人当机立断下了决定,问清楚小丫头人在品茗阁后,直接到这里来截人。免得被那个漂漂亮亮养尊处优的小子单独寻到小丫头。   车子缓缓往前行去。   在这种缓慢的微微颠簸之中,郜世修合了眼帘,略作小憩。   玲珑看他眉目间疲惫之色隐现,很是心疼。要知道,她身子疲累得很,都还能等到回了菖蒲苑才休息。七叔叔却是路上就要睡着。那他得多累啊。   所以等到车子转弯的时候,玲珑看见七叔叔睁开了眼,就小心翼翼地问道:“昨晚七叔叔没休息好?”   “嗯。”   “怎么回事?政事太多了吗?”   面对着小丫头毫无印象的问话,郜世修无话可说,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玲珑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没什么不对劲儿啊。七叔叔为什么还要看她?   难道说,他的意思是,没睡好还要怪她咯?   既是疑惑着,她就也问了出来。   没料到七叔叔还真点了头。   “居然是这样啊。”玲珑暗自纳闷着,“可是七叔叔以前不是说,我一醉就会睡了吗?这次怎么搞的。”   郜世修抿了抿唇,声音平淡地说:“睡时不老实。”   小手乱动乱摸。而且,还总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是个男人都没法忍。   玲珑却是想成了另外一种可能。   她点点头,明白过来,可能是自己的睡相不够好。应该就是这样了。她醉了后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身体难受的时候会乱打滚。   早晨醒来的时候,自己在七叔叔那里睡着,说不定晚上连踹了七叔叔好几脚都没注意到。   “都是我不好。昨晚没睡好的话,有没有影响到今日办差?”她拉着七叔叔的衣袖,期期艾艾地说:“要不你罚我吧。我下次断然不敢喝那么多了。”   “我也不和你问责了。往后你想喝酒,可以。只不过得我在场看着才行。”   郜世修说着,话锋一转道:“不若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昨晚的事情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玲珑豪气万丈地道:“好!什么要求?七叔叔尽管说就是。我一定答应。”   “倒也不难。”   郜世修缓缓说着,凝视着她,眼神黝黯若深潭,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唇间,问她:“懂了吗?” 第73章   玲珑仔仔细细地看着郜世修的唇边。瞅了片刻, 没有发现异状。于是抬头问他:“七叔叔说的是什……”   ‘么’字还没出口,已然四目相对。   此时郜世修的双眸幽暗深沉, 其中蕴含着诸多复杂情绪, 正静静地望过来。这视线太过专注,玲珑一时间忘记了说话, 愣愣地凝视回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 不知从哪一方开了头,两人间的呼吸开始急促灼热起来。   未等玲珑反应过来,郜世修已经慢慢倾身向前,一点点朝她靠近。   望着逐渐离近的七叔叔,玲珑突然间紧张到了极致, 周围莫名地升腾起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好似莫名的危险在靠近一般, 让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   可是后面就是马车车壁,根本退无可退。   玲珑的紧张升到了极致。惊慌地稍微挪了挪眼睛,恍然惊觉两人之间只有一两寸的距离了。他再过来的话,就会鼻尖碰到鼻尖。   玲珑下意识就去推他的胸膛。他却视若无睹继续前进。   近到了极致, 彼此间的呼吸开始纠缠在一起。   玲珑害怕极了, 突然间福至心灵, 不知怎么的就冒出来一句:“我刚刚听说了一件大事!”   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发干发哑。虽说用了最大的力气来讲, 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是细弱蚊蚋。   郜世修不想搭理。   玲珑紧接着压低声音急促说道:“大皇子妃好似有孕了。”   这句话成功地打破了车内刚刚升起来没多久的旖旎气氛。   郜世修微微垂眸, 没辙地叹了口气, 跌坐回车内。长腿弯起, 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一手无奈地揉着眉心。   “你啊。”他轻叹着说,“怎么突然想起来了说这个。”   他一远离,玲珑立刻感觉到周遭的那种无形压力骤然消失。呼吸顺畅了,那种难耐的脸颊滚烫的感觉也消弭了不少。   玲珑粗粗大喘了几口气方才道:“刚才大皇子妃的娘家人来了店里,闹了一通。大皇子妃身边的人无意间小声说了这么一句,刚好我在不远处偷听到了。想起来觉得挺重要的,就和七叔叔说下。”   因为刚才的那一场太过亲近的接触,她脸上的热度虽然退了一些,却还是热热的让她心慌。   玲珑不敢抬头看七叔叔,微垂着眼望向自己裙子上的绣纹,轻声说:“大皇子妃有孕的事情,旁人恐怕都不晓得。倘若已经有消息传出去的话,我们应该也知道了。但是没有。”   她是郡主,时常出入宫中。而且郜太后还知道她和汪氏的关系算得上不错。   至于郜世修,身份更是尊贵,皇上和太子有甚事情也会和他说。   就算两个人不主动去问,这般的事情也没有道理俩人都不知道才对。只能说明一点,这消息被掩了下来。这是她告诉七叔叔这事儿的第一个原因。   另一个缘由……那就没法说出口了。她是想着柳如儿既然特意告诉了她这件事,肯定就是这事儿关系重大。   只不过这边的细节她不能讲出来。   郜世修“嗯”了一声,薄唇轻轻抿起。   玲珑小声问他:“这消息有用没?”   以她现在的能力,不一定能从这个消息中扒出什么事儿来。但是七叔叔可以。   只要是能对大皇子不利的事情,她都要试试看。   现下驾车的是飞翎卫,周围的人也都是郜世修的手下。郜世修没有多隐瞒什么,低声说:“宋奉慎原求了皇上负责今年的江南治水之事。皇上已经在考虑答应他了,只不过还没有在朝上说起此事。”   玲珑不解,“这和大皇子妃怀孕有关系?”   “嗯。”郜世修道:“若她有孕,太后定然要劝了皇上在家中陪伴妻子一段时间。毕竟去年负责江南治水之事的是太子,而且做得不错。今年没有必要非大皇子不可。”   其实郜世修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出口。   太子和郜太后一直在想办法阻止皇上同意大皇子去江南。   因为江南时有涝灾,所以皇上素来注重那边的治水问题。当年乔玉哲在大殿之上得了皇上另眼相看,便是因为于此有独到见解。   去年河道出了问题,太子亲自快马加鞭带了官员赴江南处理相关事宜。   当时办得很好,被皇上大加赞赏。   但,如果今年去的是大皇子的话,事情或许就会有“转机”。大皇子有的是办法让去年太子的一些政绩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且因为远在江南,京城的他们根本防不胜防。   皇上原本没想让大皇子去。搁不住沈皇后枕头风吹得多,觉得让大儿子历练一番也不错,于是答应下来。   郜世修原先就在想办法阻止大皇子去江南治水,一直都是从大皇子和他的幕僚入手,却从没想过在女眷这边找原因。   现下有了合适的借口,想必皇上那边也好说动了。   汪氏原本就小产过,大皇子府没有嫡子,实在说不过去。现下出现了这个情况,皇上为了大皇子的嫡子考虑,也会撤下原先的考虑。   郜世修兀自沉吟着。   玲珑说出了刚才的事情后,再听了七叔叔的话,却是开始担忧起汪氏来。   大皇子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倘若他知道自己丢了外出的差事,或者是连带着能够参太子一本的机会,那样会不会迁怒于大皇子妃?   毕竟是因为妻子有孕皇上才没有派他出京的。   玲珑把自己心中的担忧告诉了郜世修。   说实话,郜世修是不会去考虑什么大皇子妃的。他和汪家那个柔顺懦弱的女子完全没有任何接触,对方如何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可是既然小丫头担心,他自然也要照顾好小丫头的情绪。   郜世修沉吟道:“不如这样,我把事情和皇上说了,再劝他一句和大皇子说起旁的原因来,莫要把大皇子妃的事情掺和到他们父子俩的谈话中。这样的话应该就没事了。”   毕竟是宋家的孩儿。再怎么说皇上也是十分重视的,想必能够接受这个条件。   玲珑开心地拉着郜世修的衣袖晃啊晃,笑弯了眉眼,“我就知道七叔叔一定有办法。你人真好。”   郜世修目光瞬间柔和下来,抬手在小丫头头顶揉了一把。却没有纠正她的话。   虽说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而且这事儿也是照顾着小丫头的情绪所以去做的。可她既然觉得他好,那么不妨就让这个误会持续下去,让她继续觉得他很好吧。   玲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两人之间刚才那种说不出尴尬还是什么的气氛不见了,挺好的。   可是想到大皇子的事儿后,她又有点惋惜。   玲珑觉得吧,其实大皇子能去江南治水挺好的。   万一他碰上个什么奇遇,来点刺客啊流匪啊什么的给他几剑多戳些窟窿出来,顺便慢慢磨得他丢了性命,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真是可惜哦。   ·   大皇子那边的事情有些急。郜世修知道了最新的消息后,立刻要进宫一趟,和太子商议具体事宜。   原本他想送小丫头回菖蒲苑去然后再进宫。可是想到了将要赶到国公府的宋繁时,顿时改了主意。让驾车的飞翎卫调转方向,直接把人送到了品茗阁。   看着品茗阁的大门,玲珑大感意外,指了匾额回头去看郜世修,“七叔叔,我刚才就是从这儿出来的。”   “我知道。”郜世修绝口不提宋繁时那一桩,气定神闲地说:“我要进宫一趟,你在府里也没甚好玩的,不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等我过来接你。”   虽然玲珑觉得回府不错,可是七叔叔说了晚上来接她,她顿时觉得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更何况后院里有她单独的房子,房间有榻,累了在那里歇会儿也成。   于是玲珑挥手和郜世修道别,等七叔叔走后,她就去了后院的屋子小憩。   现在虽然一早一晚的天气都还凉着,中午却已经开始转暖了。玲珑睡了没多久,觉得盖在身上的被子太厚,闷出一身汗不舒服,就抬手掀了起来。刚刚打算翻个身继续睡,便被一阵急促的轻叩门声给吵到了。   玲珑昏昏欲睡,知道这时候敢来吵她的,不是程九就是魏风,再不然就是扈刚他们三个,只能硬提了点精神哑着嗓子问:“什么事儿?”   “小姐。”程九的声音很低,“那人又回来了。说要找您。”   玲珑意识尚还不太清楚,迷迷瞪瞪想着,什么‘那人’啊?什么‘回来’啊?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可能,猛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难道是说刚才在这儿出现过的柳如儿?   玲珑赶紧爬了起来。   她本来就是和衣躺下的,这个时候打理了下衣裳然后趿着鞋子便赶紧冲到门边开门。   “柳如儿?”她很小声地问。   程九点点头。   玲珑看看锦绣不在,顾妈妈正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候着,就道:“妈妈帮忙去库里整理一下茶叶。赵宇他们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   玲珑在店铺的后院,那是可以放一百个心的。这里的伙计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都很好。小东家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意外。   顾妈妈以前也帮忙做过这种事情,不疑有他,听闻后应声而去。   玲珑让程九把柳如儿叫过来。   去叫柳如儿之前,程九悄声告诉玲珑:“此人与大皇子府账房何江保有染。那何江保是大皇子心腹。若她和小姐私谈,怕是会牵扯到那何江保身上。”   玲珑蓦地侧头看向程九。   程九咧了咧嘴,浑不在意的神色中,掩藏的是满满自信。   直到这个时候玲珑方才意识到,其实程九布下了这个局,为的是那何江保。而不是柳如儿。柳如儿不过是他计划里的一个跳板罢了。   说来也是。   之前她还想着,为什么柳如儿能够知道大皇子妃怀孕一事事关重大,还特意地悄声提醒她。毕竟柳如儿人在内宅,又是个妾室,没可能接触到外头那些事情。   现下想来,柳如儿能够理清一些关键之处,或许和那个名叫何江保的人有点关系。   程九见玲珑悟了,便脚步匆匆地往另一个屋子去。   玲珑转到了旁边的一个厅里来等着。   没多久,程九来叩门。得了允许后程九把门推开,进来的却不是他,而是个漂亮的绾着发髻的小妇人。   柳如儿没说自己是怎么着去而复返的。上前认真行了礼后,拿出个络子来碰到了玲珑跟前。   “知道最近会来品茗阁,我特意提前打了个络子。”她道:“昨天晚上才刚刚收尾,没想到今日就用上了。可是真巧。”   玲珑接过络子细看。   没甚特别的,绳线和走线都属中等,不功不过。   不过上面的结倒是有点意思。居然是个“同心结”。   “听闻小姐定亲了,”柳如儿拿着帕子半掩着口笑,“特意送您的。”   虽然她说得诚恳,玲珑却是不能想得那么简单。试问大皇子府的一个妾室,犯得着这般用心忙活半天只是为了祝福她?   同心。应该也有同心协力的意思在。   或许是说一起把大皇子搞下去?   之前柳如儿主动在玲珑跟前说起汪氏有孕的事情时,玲珑就暗赞了这人了一声。因为她没料到这人倒是机灵聪慧得很。她不过是让赵宇、程九和柳如儿接触了下,柳如儿竟然能够把由头想到了她身上。   既然对方主动过来攀谈,自然是直截了当地说话更合适。   玲珑微笑,把同心结的络子收入袖袋,“既然柳姨娘给的诚心,那我就诚心收下了。”   她的干脆让柳如儿眼睛一亮。   柳如儿是想试试看这个傅四小姐到底有几分能耐,能不能合作。倘若是和个连话都听不懂的蠢笨人来往,那可真是要累死。一个不小心还会害得自己倒栽进去。   之前虽然大皇子妃不住夸赞傅四小姐,可大皇子对这位可没什么好话。   现下傅四小姐说了“诚心”二字,可见是懂了意思,这让柳如儿的希望也升了起来。   时间不多。柳如儿没有多耽搁时间,上前几步凑到了玲珑跟前问:“小姐可知道,大皇子身边有个西席叫做胡立?”   这个不是什么秘密。玲珑早在打听大皇子府之前就知道了,遂点点头。   柳如儿再问:“那小姐知道不知道大皇子府的账房叫什么?”   之前的话玲珑确实是不知道的。可程九在她过来之前刚刚告诉过她,回想起来非常容易。   玲珑就道:“何江保。”   这个名字一出来,柳如儿不由地睁大了漂亮的眼睛。   这是她手里的筹码。   可是她的筹码还没亮出来,对方却已经有了底。   柳如儿的心里开始有些忐忑,面上却不显现,捏着发梢娇娇地笑着,问道:“小姐想不想拉拢他?”   玲珑考虑了下,说道:“为什么这样问。”   “若您想拉拢他,有我呀。”柳如儿旋身坐到了玲珑身边的椅子上,哧哧地笑着,“那何江保肖想我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只不过我一直没让他得逞。倘若小姐肯的话,我就搭上他这条贼船。”   她悄悄观察着玲珑的神色,等着玲珑的回答。   谁料玲珑却是轻笑了声,答非所问地说道:“柳姨娘好算计。”   柳如儿怔了怔。   玲珑缓步上前迈出四五尺,离开柳如儿有些远了方才淡淡说道:“我不过是想让你办事。你行就行,不行我找旁人。至于你是通过什么手段、什么办法,无需问我,也不该由我来做决定。依着你刚才的话来看,我倒是应该直接去寻那何账房了。既然他本事那么大,我直接寻他就可以,何至于和你合作?”   慢慢转身,她朝柳如儿勾了勾唇角,“这样看来,柳姨娘倒是那个多余的了。”   虽然心里早有防备,知道长乐郡主是个有主意的,可是柳如儿怎么也没料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年少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居然那么不好糊弄。   她脸色变了几变,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没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勉强笑道:“您真是多虑了。”   “多虑不多虑我不知道。”玲珑忽地敛起笑容,眼神凌厉地望着柳如儿,“我只知道柳姨娘在赵宇和程九跟前断然不敢如此,所以才寻我来做这笔‘交易’。思来想去,不过是欺我年少而已。”   柳如儿猛然站了起来,俏脸上阴霾初现。   玲珑拂袖而去。   不过她还没走到门口,柳如儿就紧追过来。   柳如儿没那个胆量拉她衣裳,只能拎着裙摆跑快一点拦住了她的去路,急匆匆地说:“郡主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刚才没有全说实话。”   玲珑停下了步子,没有看她,只盯着门上的雕花纹饰。   因为紧张和后怕的关系,柳如儿气喘吁吁,压低声音急切地道:“我刚才说错了。我和那何江保其实……其实已经有过几次‘私交’。我原打算着借了他的力量出府去,后来才发现他居然是大皇子的心腹。这样一来,我怕自己更难出去。因为他就算会同意我近身,不代表他会为了我去背叛大皇子,让大皇子放人。要知道大皇子很少让女人进府,但凡进得去的,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原想用我的自由来交换郡主的一个承诺,谁知郡主料事如神,我、我……”   柳如儿是真的急了,说话愈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玲珑这个时候方才朝她望了一眼。   这一眼里,没有蔑视,没有鄙夷,只有平静。   这般的平静给了柳如儿莫大的希望。   她知道郡主不好糊弄,也知道郡主自幼跟着郜七爷长大,是个最言出必行的人。   于是柳如儿低垂着头,扶着膝盖缓缓跪到了地上,哽咽着言辞恳切地说:“我愿意帮郡主做事。只求一点。事成之后,郡主保我一命。我想隐姓埋名离开大皇子府,离开京城。”   玲珑细观她神色,确定她这次是真情实意地说了这番话,绝无半点虚假,遂轻点了头。   “好。”她说,“我答应你。”   ·   柳如儿走后,玲珑心中塞着太多的事情,反而是睡不着了,索性去了库房与大家一同查看茶叶。   待到从库房出来,夕阳都要消失不见。昏暗的天上现出灰色,隐约有了几点星子。   看看天色已晚,想着七叔叔如果真来接她的话,最晚也就这个时候了。玲珑便命人开始收拾东西,打算着回家的事宜。   刚刚收拾妥当,把在路上要吃的点心塞进那个小柜子里,就有人来禀,说是七爷来了,亲自接了郡主归家。   玲珑快步跑了出去,拉了郜世修上车。   车子在路上平稳地行驶着。许多人家都点了灯,撩开车帘去看,昏沉的夜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点缀着,好似空中繁星一般,煞是好看。   玲珑百看不厌,一直掀开一点车帘往外瞧。谁知看得正高兴呢,车帘突然离了她的手,被人拽着重新放了下来,把车窗遮掩好。   看不到外头的美景了,玲珑不高兴,坐正身子谴责那始作俑者:“七叔叔,你不能太欺负人了。我正看得好好呢。”   “那又如何?”郜世修的语气淡淡,“今天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做。是你失信在先。我这样没甚不对。”   玲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之前七叔叔问她的“懂了吗”。   问题是她后来一直想着柳如儿和大皇子那边,把这件事,给忘了。而且就算她总是在想着这个问题,也不见得能够想出来答案。   玲珑大感不好意思,心虚地用眼角偷偷去瞄郜世修。   看着小丫头那理亏的模样,郜世修忍俊不禁,好心提醒她:“你非常高兴的时候会怎样?”   会怎样?   玲珑认真思考着,忽地有了个念头,便凑上前去,准备在七叔叔的脸颊上轻轻亲一下。   以前都这样做的。没什么大问题。   哪知道这次陡然出了意外。   她明明对着的是七叔叔的脸颊,他却不经意间侧过来头看她。   然后,那个轻吻好巧不巧地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第74章   玲珑没料到会出这种岔子, 当即骇了一跳就要往回撤。哪知道有人比她速度还快。   她还没来得及往后挪动,郜世修已经薄唇微动,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虽然不过是很轻很淡的一个吻, 且轻轻碰触后就即可离开, 却还是让玲珑不小地受惊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愣了好半晌没有回神。   郜世修低笑着把她揽入怀里。   脸颊蹭到七叔叔凉凉的衣衫后,玲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开始发热发烫, 整个身体都开始不自在起来。   她恨不得钻个地洞进去。偏偏郜世修抱她抱得紧,挣扎了半天没能挣脱。   “你这是做什么。”因为闷在七叔叔的怀里, 她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听着有些委屈, 有些害羞。   郜世修莞尔,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往后你我成了亲,还会更亲近。不妨提前试试看,免得往后有人太害羞了会不自在。”   玲珑这才知道刚才他根本就是故意的。这次她连挣扎出来的勇气都没了,脸上热得都快能摊煎鸡蛋了。只能缩在七叔叔的怀里装什么都不知道, 紧紧拽着他胸前的衣裳, 伏在他的怀里静静等着。   待到车子停在了国公府,她脸上热度才刚刚退了下去。   郜世修先行出了马车,又伸出手来打算扶了她下来。玲珑羞窘得厉害, 头也没敢抬, 看都不敢看他, 自顾自跳了下去飞一般地往里跑。   郜世修见状, 忍俊不禁,笑着与她道:“这次先饶了你。往后慢慢地算。”   他话语里显而易见的笑意成功地让玲珑刚刚凉下来的脸颊重新烫了起来。她脚步踉跄了下,跑得更快。   长河看到了这一幕,奇道:“小姐欠爷什么了?爷居然还要和她算账。”   长汀拿着花锄,摇头晃脑地慢慢走远,喃喃地道:“不可说。不可说啊。”   恰好长海也在旁边,长河拉住长海还欲再继续追问。长海却是瞪了他一眼,留下个“你太傻我不搭理你”的眼神,自顾自走了。   万年单身汉长河摸着自己腰间一起战斗多年的刀,咝地一下倒吸了口凉气,摸摸下巴,暗自思量着,到底什么事儿能这么“不可说”的呢?!   ·   郜七爷和太子殿下这次办事的效率尤其的高。在玲珑和郜世修说起汪氏有孕的第二天下午,郜世修就带了消息回来,大皇子这次去不成江南了。改派了工部一个与太子关系甚好的官员去监察河道治理。   不知大皇子宋奉慎是不能去江南受到了刺激,还是说他突然间开始关注起花开花落了。眼看着夏日的气息越来越浓厚,他竟是向皇上提议,在御花园里办一个赏花宴。   宫里的赏花宴办过好些次。可是由大皇子主动提起来的次数却是十分的少。   靖德帝思量着驳了之前他去江南的意见,这次就没有再推了他,顺势答应下来。   更何况,现下皇上也年纪大了。老人家都喜欢热闹,平日不用处理政事的时候,也喜欢晚辈们凑在一起开开心心的。虽是帝王之家,也羡慕着平和欢乐的日子。   靖德帝让太子宋奉谨负责此事,给不少和宋家有姻亲关系的人家都下了帖子。另还有些朝中重臣也收到了请柬。   玲珑自然也有。不过她奇迹般地收到了两个。   其一是“长乐郡主”打头的请帖,上面端正的字迹她认得,是太子的。这次请柬大部分都是太子身边的人所写,一些身份尊贵之人是太子亲自动笔所书。   玲珑现下虽然还没嫁到郜家,但她将要成为郜七爷之妻,身份上升了一个辈分。往后太子见了她就不能叫表妹了,而是七舅母。所以她这边的是太子笔迹。   另外一个则是“郜七太太”打头的请柬。上面那清秀的字迹玲珑也认得,是五皇孙宋繁时的。   看着宋繁时写的那张请柬时玲珑觉得好笑无比。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怎的就开始叫“七太太”起来了?就连太子都很含蓄地称呼了她一声郡主,其他称呼都没有轻易再用。   更何况,旁人收到的请柬都是唯一一个的。唯有她这儿,除了收到东宫正式请柬以外,还来了个宋繁时的。可见宋繁时这个是另外写出,并非是正儿八经的来路。   玲珑把这事儿当做好玩的玩笑给了郜世修看。   郜世修心知八成是宋繁时屡次想见玲珑都被他打了岔,那小子已经咂摸出了些味道,所以这样赌气地来说。   不过,这些话郜世修只自己心里想想就罢了,断然不会讲出来。面对着玲珑,他只笑道:“许是想提前祝贺我们,所以用了这样的称呼吧。”   玲珑一直觉得宋繁时和她不太对付,与她针锋相对的时候跟个不讲道理的孩子似的,没有多想,只点点头赞同道:“应当就是如此了。”说着就想把那张请柬取回来。   谁知她刚伸出手去,提前察觉到她意图的郜世修已经快一步收了手,把手中之物塞到了自己手边一摞书册的中间。速度快到玲珑都没看清楚具体塞在了哪里。   玲珑在里头翻找了好半晌没有寻到,哭笑不得地横了他一眼,“我的东西你也好抢的?”   郜世修温和地笑着,“但凡是他送的,我必抢无疑。”   玲珑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他又接道:“……繁时最近功课退步了一些。先生们和我说他最近上课总走神,我也得想了法子治一治他。”   郜世修是宋繁时的小舅公,他说要修理那孩子,连皇上都不会说个‘不’字。   玲珑迟疑地点点头,这才没有和他多计较。只是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给七叔叔看了。如果留着那个请柬,往后见了宋繁时还能笑他一笑。总跟个孩子似的与她乱开玩笑。   现在没了把柄在,想笑他都不成了。   赏花宴筹办的这段时间里,国公府和侯府把六礼中的前两个给办完了。纳彩自是不用说,问名的话,知晓是郜七爷和长乐郡主的生辰八字,那就是无论从哪个地方占卜都是大吉。从寺庙到道观再到钦天监,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一样的。简而言之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穆承辂心情不算好,在纳彩之后就回了军营。与玲珑道别,初时也只说了“多保重”三个字。都策马离开了,他又折转回来,拉着缰绳与玲珑道:“你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和我说。我必定赶回来给你做主。”   说完后也不等玲珑的回答,他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傅氏心里难受,抹着眼泪不停歇。   玲珑并不知道那其中包含着的曾经有过的许多计划,看到姑母难过,也只当她是在伤感和儿子的离别情绪,于是上前细细宽慰。   看着身边乖巧的孩子,傅氏欲言又止。   谁知不等她开口,这个时候站她旁边的侯爷穆霖突然来了句:“孩子那么懂事,老三都拿捏得当,你可要掂量着点。”   被他这句话激了一下,傅氏回过神来,终是把那些未尽之言都咽了回去,半个字儿都未曾挑明。只道:“你三哥刚走,我心情不佳。歇会儿就好了。”说罢又是一通垂泪。   可是之前那种境况下,也只有郜七爷护得好玲珑。她无话可挑剔。   赏花宴的时候,已经是热夏。太阳大喇喇地在空中照着,把每个人的肌肤烫得滚热。   玲珑一想到这样的天还要出门就难受。缩在菖蒲苑里抱着冰镇西瓜吃着,死活不愿意往宫里去。   今天是宫里办宴,身为飞翎卫指挥使的郜七爷也没有往卫所去,而是在家里待着,等邻近宴席的时候再进宫。   看玲珑吃得满嘴都是西瓜汁儿,郜世修觉得好笑又可爱。虽然已经悄悄准备好了帕子,他却没有立刻上前帮忙。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水果汁液顺着她的唇角往下滴了,他才忍不住上前,在她拿东西擦去之前亲自拿了帕子给她轻轻拭去。   “怎么不想出门了?”郜世修缓声说着,明知道今日的太阳不是最大的,却依然问:“是不是今日太阳太大的关系?”   玲珑哼哼着说:“大皇子的宴席,他自己肯定是要出席的。一想到要见到他,这太阳就更烈了十倍不止。”   郜世修忍俊不禁。   他原本还想着这丫头怎么回事。   前几天的时候,就算天再热她也没有抱怨,上族学的时候认真学课,下了族学没事儿的时候就往品茗阁去。最近清茗斋也开始办了起来,更是忙碌。她里里外外地钻着都没有抱怨。   现下听了她这些话,他恍然大悟,小丫头抱怨的点在‘大皇子’办的宴席上。郜世修不由笑道,“原来你是不愿意见宋奉慎。没关系,倘若你真不喜欢的话,我会找了机会带你提早出来。不用担心。若是他找你或是寻机和你说话,你尽管拿了我的名头出来抵挡。”   “他若是还不罢休呢?”   “还不罢休的话,你喊一声长汀。或许就有转机了。”   有了七叔叔的这番话,玲珑知道七叔叔今儿可能会让长汀暗中护着她,心里总算是有了底。再上车的时候,心情愉悦了许多。   这次的赏花宴请的人着实不少。宫外的车马排的乌泱泱一片,任谁在外头路过都忍不住感叹一番。   玲珑运气不错。刚下车就遇到了郜心兰和卢氏。卢氏先行进宫去,玲珑则是拜别了七叔叔后,和郜心兰手牵着手往里走。   这个时候的御花园非常漂亮。池塘里的荷花已经开了,远远望着,白的粉的交错在一起,娇嫩得十分可爱。   前头宫人引路,说着御花园池中各种荷花的来处和特点,玲珑和郜心兰在后头听着,不时地低声交谈。   郜心兰悄声和玲珑道:“过些时候,我爹要回来了。我娘给我相好亲事,我爹说要回来看看。”   这个可真是大好的消息。   玲珑喜出望外,拉着她的手开心道:“真的?郜五爷将要回来了?皇上同意了?”   郜五爷是朝中大将,镇守边关多年未曾归家。前些年也曾上书朝廷请求回来,谁知皇上同意的旨意还没传到边关,战事再起。   那边少不了郜五爷。   他只能抛下归家的念头继续和敌军作战。这一耽搁又是几年过去。   现下眼看着女儿的年龄大了,再不出嫁说不过去,郜五爷再次上书。   皇上知道他的难处,恰逢现下边关太平,当即准了。郜五爷的归期总算是定了下来。   想到这些年自己和母亲的种种不易,郜心兰几乎哽咽,握了玲珑的手道:“我和我爹写信,我说,你再不回来的话,我就要记不住你的样子了。他给我回信里,分明有湿了的痕迹。我娘说,我爹心疼我,哭了。”   郜心兰的苦处,玲珑最是知道不过的。父亲不在家,即便他是朝中大将,也是无法护住妻女半分。   当初郜心悦会带了人一起孤立嘲讽郜心兰。而谢氏,却是敢在卢氏的药中做手脚。   大房的人,玲珑一个都不喜欢。   她宽慰着郜心兰,两个人一起朝着凉亭走去。恰好前面宫人的解说也差不多结束了,俩人就一起在凉亭里坐下,让人上了茶水点心,悠闲地等着宴席的开始。   茶水刚刚上来没多久,郜心兰的情绪就控制得差不多了。远远看到两个人,她咦了一声,指着不远处问玲珑.   “沈芝雪,不是定亲了吗?”郜心兰小声地和玲珑说,“还总缠着乔大人,是怎么回事。”   玲珑扭头看了一眼。   果然。刚才她们走过的路上,池塘边,沈芝雪走在乔玉哲的身边,巧笑倩兮。虽然乔玉哲连个眼神也欠奉,可她依然不依不饶地继续跟他说着话。   玲珑低声说:“天知道怎么回事。”   谁知乔玉哲却是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瞅准机会抬眼过来对着她笑了笑。   玲珑面无表情撤回视线。眼看着乔玉哲往这边走了,而沈芝雪不甘心地快步离开,她停了一会儿,方才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有人到处拈花惹草,活该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   这声量不大。也就她、郜心兰和刚刚过来的乔玉哲三人能够听到。   郜心兰正低头吃点心,闻言说道:“乔大人风流倜傥,也难怪许多人乐意看他。”   玲珑却道:“这话做不得准。”   郜心兰正要接话,却听含笑的男声响起:“郡主说什么呢?听着很有趣。我也来听听。”   郜心兰没料到他就在旁边,顿时吓到了,坐在椅子上睁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身旁立着的他,后又担忧地望着玲珑,生怕玲珑刚才那番话被他听了去。   玲珑转着手里的杯子道:“没说什么。就是听说郜大将军将要回来了,开心得紧,所以与心兰聊聊天。”   郜大将军将要回来的事情,目前知道的人还不多。   “哦,这事儿啊,”乔玉哲明显地愣了下,若有所思,继而扯唇笑笑,“我倒是没听大殿下说起过。”   玲珑嗤了声,拿着茶盏自顾自喝茶,不再理他。   乔玉哲不以为意,朝她和郜心兰拱了拱手,洒然而去。   年轻男子似他这般有才华且相貌气度都出众的着实不多。乔玉哲所过之处,许多女儿家都拿着团扇半遮着脸悄悄去看。   郜心兰劝玲珑:“你别和他总针锋相对的。传到旁人耳朵里,不好听。”   玲珑不以为然。   “没事儿。他都求过亲了,我若对他有什么好脸色,怕是旁人说的更难听。”她道,“而且,这人虽然脾气不好,却大度得很。不会与我计较的。”   郜心兰想了想被乔大人打得半死丢出乔家的几个试图爬床的侍女,身子颤了颤,暗道这叫大度?明显是看上去脾气不错,却睚眦必报的人。   她不敢苟同玲珑这几句话。怕吓到玲珑,欲言又止了半晌后终是没有说出口,只劝道:“你别惹他。”   “他不来惹我我就谢天谢地了。”玲珑叹了口气,觉得口中苦涩得很。   郜心兰恍然大悟,乔大人向玲珑提过亲。然后还被拒了。她顿时觉得这简直是一锅乱粥,索性不再吭声。   两人在这里歇着,旁人等闲不敢过来打扰。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小心翼翼来给长乐郡主请安,却也不敢待太久。   因为郡主和郜七爷的亲事,许多人都知道了。惹了郡主就相当于惹了郜七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玲珑和郜心兰乐得清闲。自顾自地说着话。   亭中凉风不时经过,倒是惬意得很。   郜心兰因为心里装着事儿,所以静不下心来。吃两口东西就会抬头看看。不多时,她在亭子不远处发现了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甚是熟悉。   她忙去唤玲珑。   “你七叔叔。”话一出口,郜心兰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改了口,“你夫君。”好似还是不对,没成亲呢这,索性又道:“你未婚夫……来了。”   玲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回头一瞧,可不就是郜七爷在身后不远处吗?   她笑着与郜心兰道:“就说七叔叔好了。这个称呼最顺口。”然后在郜心兰的笑着轻推下,离开了座位,朝郜世修快步行去,仰着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刚开始随口答了几个字,带了她往旁边的小路上走,行出好一段距离了方才道:“我听人说宋奉慎在找你。怕你出事,所以来寻你。”   说到这个,郜世修面上闪过冷厉的森然狠意。   宋奉慎对小丫头的肖想之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他也有所防备,吩咐了手下的人暗中盯着。特别是长汀。原先灰翎卫里就有几个人专司暗杀和藏匿,长汀是个中翘楚。后看长汀和小丫头关系好,他索性把长汀分拨出来,时常帮忙守着玲珑。   这次就是长汀发现了问题及时禀报给他。   郜世修怎么也没料到,宋奉慎居然会选择了这一次的宴席来‘谋算’。而且部署得颇为周密。倘若小丫头真着了道,怕是就要栽进了这件事情里,甚至于栽进了大皇子府。   只是对方的好算盘打得再响也没有用。他绝对不会让小丫头出任何的一点点的差错。   郜世修沉默着,薄唇紧抿。恍然回神后方才发觉,玲珑正仰着头侧身看他。也不知道她瞧了多久,许是被他神色吓到,她的眼中满是惊奇和意外,不似平常那般平静。   定了定神,郜世修见周围没有旁人,一把拉了她的手问:“怎么了这是?吓着你了?”   “倒也没有吓着。”玲珑缓缓说着,不时地仰头看他,“不过七叔叔刚才在想什么?居然那么出神。我在叫你都没听到。”   “在想——”郜世修快速思量着,忽然记起了个好玩的,含笑与玲珑道:“在想你刚才和心兰说的那几句话。”   玲珑非常意外,小声嘀咕道:“那有什么好想的。”   “我的意见与你俩不同。我倒是不觉得你或者她选择的有甚好的,剩下的一个倒是不错。”   郜世修说着,眉梢眼角的笑意愈发深浓,朝着玲珑望过来,低笑着道:“不如你叫一声来听听?”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玲珑少不得要把刚才那几个称呼都过滤一遍。   当时心兰说的是‘七叔叔’,‘夫君’和‘未婚夫’三个。心兰选的是最后一个,她择了第一个。那么身边这位指挥使大人喜欢的是——   中间那个?!   想到那二字的称呼,玲珑的脸倏地下红了,热得发烫。侧头看看身边男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忍不住心中腹诽。   这人真的是,太坏了。   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 第75章   玲珑故作不知, 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郜世修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慢慢揉着,语带笑意地轻声问她:“怎么不喊了?”   玲珑想要挣脱, 没能成。仰着头笑问他:“两个字的是吧?”   “嗯。”依然是带笑的低语。   心下有了数,玲珑唇角弯起, 甜甜地叫道:“叔叔。”   这个称呼来得毫无防备。指挥使大人的脚步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玲珑发现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趁着郜世修不注意,当先挣脱了他的掌控, 拎着裙摆往前跑。   无奈地叹息一声, 郜世修三两步追上她。也不牵手了,直接揽住了她的肩膀, 抬指在她额间轻弹了下。   玲珑扭着身子要挣脱。   “果然淘气。”郜世修倾身在她耳边说,“不肯揽着……要不, 抱着?”   指挥使大人的‘抱着’那可是毫无顾忌地打横抱起来。玲珑听闻顿时悚然一惊。如果这样子被他一路抱过去, 沿途被宫人们看见,她的一世英名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权衡之下,玲珑果断选择这样继续搂着肩。   谁知身边的人愈发过分。看她不反对, 居然大手下移,放在了腰上。   玲珑有点怕痒。更何况这样的姿势太过于亲昵了点。于是她抬手就朝那个不老实的爪子拍过去。   指挥使大人何等人物?她拍,他就闪。等她收了手,他立刻再放回去。   一来二去, 你来我往的, 打打闹闹间居然就来到了明恒宫。   这座宫殿从外面看好似不过是宫里寻常的一处, 进到里面才发现布置得十分精致。假山流水, 池塘水榭。微风吹过,池面泛起涟漪,其中的莲也随着风和水纹微动,文雅又俏丽。   玲珑在水榭上走来走去,看个不停。   “小时候我在这里的时候,长姐时常带我四处走。还和我说,宫里的莲独我这里的最好,还说要给我一直留着,待我娶妻后也可以一起来住。”   这明恒宫的位置距离先郜皇后的永宁宫不远。   郜世修小时候时常住在宫里,大都是郜皇后照顾他。那样一来,距离永宁宫近一些的话比较方便。   玲珑故意忽略了七叔叔话里最后一句,转而想到前面提到了郜皇后的话语。   认真说来,皇上其实还是念旧情的。即便现在沈氏封了皇后,可是当年郜皇后住的永宁宫依然空着,皇上没有让沈氏住进去。   这样想的话,是不是说明皇上还是更为看重郜家?毕竟先皇也是待郜家很好的。   玲珑自顾自思量着。   郜世修抬指戳了戳她脸颊,悠悠然一叹,“你又在刻意地忽略我的话了。”   玲珑眨眨眼,一脸无辜地抬眸看他,反问道:“有吗?”   她不说还罢了,她这么一讲,郜世修倒是愈发确定起来。忍俊不禁地揉了揉她的手,他道:“我既是说了,你既是听了,记在心中就好,无需刻意回应我。”   玲珑甚是无语。正想要驳斥两句,转眼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影后,“咦”了一声。   郜世修也已经发现了那边的来人,与玲珑叮嘱了声,快速行至来人跟前,沉声问:“怎么样了?”   “大皇子那边暂时还没出什么问题。”长海躬身禀道:“只是皇上派了人四处在寻您,您的意思是——”   郜世修回头朝玲珑看了眼。她的身影一映入他的眼帘,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柔和了下来。   “和陛下说,我嫌外头人多,那么多人都在看荷花,我怕长乐挤着,拉了她来我宫里赏莲。”   长海应声退下,把郜世修的原话一字不漏地禀与了帝王。而后忐忑不安地立在前头,生怕皇上动怒。   靖德帝听后非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老七这脾气真是……”他探头和不远处坐着的郜太后说,“他自己不喜欢挤着,不愿意说出来,偏要拉了长乐来当借口。长乐是个喜欢热闹的,偏被他拖了来不成。您看他这脾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改。”   “改什么。”郜太后现下年岁大了,说话已经不如以往利落,声音略微有些拖沓和含糊不清,“他这脾气我觉得很好。从不掺和,也从不乱攀关系。而且他现在是和长乐一道,更好。我放心。”   太后这话说得也对。   靖德帝就没有多说什么了,只盯住长海问御膳房多要些茶水点心,别饿着了渴着了那两个人。如果宫人不能过去的话,他们几个灰翎卫帮忙捧过去就是。   长海刚刚离开,就有宫人前来禀道:“陛下,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前来拜见。”   靖德帝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神色转换之快,和之前的和蔼可亲简直对比明显。   “他既是来了,就安生待着,别乱走也别乱跑,免得再惹出事端。”帝王冷冷地吩咐道:“既然如此,我看他也不必过来了,直接好好看花就是。”   其实皇上早就起了换定国公府世子的想法。之前郜世良和穆少媛发生那些龌龊事之后,他更是坚定了这个打算,也曾因此和定国公商议过。   只是,现下世子换成谁的事儿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世子之位空悬的话,很容易引起家中兄弟的矛盾。为免兄弟们提早起了纷争,这事情暂时按下未提。等着新世子择定好后再做打算。   原本依着靖德帝和定国公的意思,都觉得由七爷郜世修来接替郜世良为佳。后和郜太后商议的时候,太后娘娘提出自己心中的担忧。   “若是只论能力和才华的话,自然老七最合适。”郜太后年岁大了,说话也慢了许多,“可是若只论袭爵的资格,那么不止老七,还有老四和老五。他俩也是实打实嫡出的孩子。”   这个事儿其实定国公和皇上也提起来过。   两人商议的结果是,老五自然是支持老七的。至于老四……家里最出息的两个孩子都一条心了,平时没什么建树的老四也没甚可反对的。   皇上就把意思与太后细细说了。   郜太后摆摆手,苍老的手背上肌肤干枯褶皱如树皮。“就算表面上同意也没用。”她轻声说着:“心里头不自在,往后要出大问题。你看,老大这德行,不也成了世子?他比老大可强多了。凭什么不行。”   皇上和定国公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提出反对。   郜七爷虽然厉害,却是幺子。四爷是排在他前头的。   因此郜太后还是提议皇上,这个事儿急不得。还是缓一缓再说。   其实他之所以让郜家老五即刻归京,除了觉得郜五爷太久没回家的原因外,也是另有缘故的。   等郜五爷回来后,老七多了个助力,说不得这事儿就成了。遂尽快答应了郜五爷回京的请求。   现下听闻皇上不愿意见郜世子,宫人领命而去。到了郜世良的跟前,一五一十地把皇上的话讲给他听。   郜世良的脸色顿时五彩缤纷,精彩得很。   对着宫人他不敢怎么样,可是等着宫人们离开后,一转头,他就朝向跟了自己过来的“家里人”低声吼道:“看看你们做的好事!一个个拖拖拉拉的不成样子,害得我错过了拜见皇上的最佳时候。现在想要过去,陛下也已经恼了我迟来所以不肯见我了!”   跟他来的大房的人,一个个唯唯诺诺的都不敢出声,生怕做了那出头鸟之后,世子爷的怒气就会直接喷在自己的脸上。   郜世良看着跟前全都是畏缩之人,没有一个肯上前搭理他的,他气头更盛,抬脚就把最前面的一人给踹到了地上。   “真是晦气。”他寒着眉眼说,“旁人身边的一个个都是扫把星,才害得我连带着运气也不行了。不像旁人有福星高照,所以走哪儿都让人看着顺眼。”   他口中的“福星”便是长乐郡主。而那个“旁人”,说的正是郜七爷。   虽然从小到大,得了长姐和皇上喜爱的一直都是幺弟郜七爷,但是郜世良原来也没有那么气愤。最近几年,郜七爷先是接任了飞翎卫北镇抚使的职务,又接连中了武文两状元,这才让他愤恨不已,总觉得这个幺弟凭着好运气,把所有应该落在他头上的好事给占尽了。   仔细想想,那些好事差不多就是从长乐郡主跟了七爷回京那年开始的?   于是郜世良忽略了接任北镇抚使和夺得武状元是在玲珑进京前的这个事实,把郜七爷的一切“好运”都归结在了长乐郡主的头上。这才有这么一个抱怨。   郜世良从早晨开始就气不顺。先是夫人谢氏找麻烦,和他吵了一架,不准他再去找沈五少爷借钱。后来谢氏又逼问他藏在床头上的银子去哪里了。两人吵完后,他懒得带那个婆娘进宫露脸,所以穆少媛想跟着他来的时候,他为了给谢氏摆脸色,就真的抛下世子夫人不管,带了个小妾堂而皇之进了宫。   踹完人后,郜世良觉得自己气消了一点,整整衣衫去到前头和旁人说笑去了。压根都没仔细去看自己那一脚对着的是谁。   穆少媛半坐在地上,委屈得很。   明明早晨和世子吵架的是世子夫人,她什么都没掺和。只不过是在世子将要进宫的时候,她毛遂自荐了一番陪着他进宫一趟。凭什么世子心里有怨气要对着她发?   这一脚可真疼。疼到了她的心里去。   穆少媛愈发恶心起郜世良来。   相比较起来,反而是之前那冷漠的大皇子人更好一些。最起码大皇子不赌博没有一些等不得台面的狐朋狗友。   这就更加坚定了穆少媛想要见见大皇子的心思。   表面上郜世良说她的时候,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等到了郜世良泄了气去到旁边了,她也跟着腰身一扭,循着远离他的小道往别处去了。   一路走,一路想。   穆少媛思量着怎么才能够见到大皇子。   好不容易进了宫,而且是大殿下亲自央了皇上举办的宴席,这个机会不好好把握住的话,下一回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   可是就算心里再急切,没有个机遇也是没法碰到。   穆少媛心焦得很,拿着团扇在手里轻轻晃着,好吧额头上不住冒出来的急出来的汗珠子给扇下去。免得弄花了她辛辛苦苦画的妆容,等下见到了殿下的时候不够漂亮。   今儿也是她运气好。   长乐郡主离开的比世子爷早很多,所以她给国公府的门房塞了几个钱,打听到了郡主离开时穿的什么衣裳。   她特意穿了身同一个颜色的衣裳来,虽然料子不如郡主的好,但是颜色相近之后,她再用刻意学的那种步态来走路,加上团扇半遮着脸,应当就能有七八分相像了。   如果打听到了大皇子的所在,去他那里晃悠一圈,不怕他不被吸引过来。   拿定了主意后,穆少媛就想着要往那边去。正打算喊了远处跟着的宫人细问几句,却听近处有人笑着问道:“敢问前面是长乐郡主吗?在下胡立。有话想要和郡主说几句。不知郡主方便不方便。”   穆少媛听得先是心头惊了一跳,继而暗喜。   她知道胡立。   当初西郊狩猎那次,她就是让袁老姨娘给她做遮掩,跟了沈芝雪和大皇子同去的。也正是因为那天发生的一切,让她更加确信大皇子对长乐郡主有着别样的心思,故而计划出一系列的事情来。   听闻胡立把自己错认成长乐郡主,穆少媛的心跳得很快。   她把面上的团扇遮得更多了点,侧身看着旁边的树丛,努力回想着那丫头娇滴滴的声音,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到最像她方才开了口:“你有事吗?”   穆少媛的声音偏细,刻意做娇的样子时,有一点点的不自在。   不过胡立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细微不同。   因为大皇子和郜七爷立场不同,是以他和长乐郡主并不熟悉,听到长乐郡主说话也统共不过那么几回,根本记不清楚。   再者,他虽然见过穆少媛,离得最近的一次也就是那次西山狩猎时候。穆少媛化了浓妆,和现在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根本联想不到同一个人去。   他是大皇子身边西席,一向足智多谋,也一向十分自信。   也就是因为那过分的自信,所以他从衣裳和步态就基本上断定了眼前的人是谁。   ——刚才大皇子带了他从小道去御花园的时候,可是远远地亲眼看到了长乐郡主正和郜六小姐在凉亭里喝茶吃点心。不然的话,大皇子不会那么确定郡主已经来了。   他还记得刚才看到的郡主是什么样的衣裳,而且郡主走路的姿态轻盈灵动,好分辨。   “自然是有事的。”胡立悄声说:“郜七爷刚刚和大殿下饮酒时候喝醉了,在离这儿不多远的林子里。还请您过去帮忙瞧瞧。”   胡立这次也是破釜沉舟搏一回了。   前些日子,他建议大皇子主动请缨去江南治水。原本事情的发展是好的,皇后娘娘说,皇上已经有点要答应的迹象了。大皇子为此还在皇子府里设宴,请了几个心腹庆祝了一番。   谁知道怎么的就突然生出了变故,皇上改了主意,不同意了。   这个建议是他提出来的,大皇子因此而对他略有些不满,总觉得是他害得大皇子在皇上跟前再颜面尽失了一次。   后来大皇子细问皇上缘由。皇上却道,是因为皇陵的修整还没有结束的关系。   这回大皇子回去后直接对他发了火。因为当初是他建议大皇子主动请缨修整皇陵的。   大皇子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不是他提议修整皇陵,说不定这一次就能去江南了,顺道还能把太子拉下水。   胡立暗中叫苦不迭。   年初皇上把皇陵的差事交给大皇子的时候,大皇子还是十分高兴的。现下却是突然的翻脸不认人了。   而且最让他郁闷的是,殿下埋怨他的起因和造成这个后果的事件,都是他来提议的。   眼看着近几日殿下有疏远他的苗头,胡立背水一战,决定主动请缨前来办这件差事,让长乐郡主往殿下安排的地方去。   不然,这样的来“请长乐郡主”这般的小事情,不该他一个西席出面来做。   听闻是要过去瞧一瞧‘正在和大皇子饮酒的郜七爷’,穆少媛心下暗喜,想到大皇子也在,忙答应下来,“好,我跟你过去。”   左右郜七爷已经喝醉了,那么她过去看看的话,不会惊动郜七爷,反而能与大殿下相见。   穆少媛用团扇遮住大部分的脸,跟了胡立往前行。   胡立很自信。自信到一旦确定这是长乐郡主后就没有怀疑过。而且现在天热,很多女眷为了不晒黑也会这样用团扇遮脸,所以他没有多想。   穆少媛刚刚离开郜家大房后这番乱走,自然是有宫人跟着的。只是宫人们都被教过规矩,见到小姐们的时候,只远远地在后面随着就好,有吩咐了才上前去,平时不能走得太近。免得影响到了小姐们玩可是要惹了小姐们不高兴的。   现下穆少媛面朝小树丛,几乎是背对着胡立讲话,宫人们也只是看到大皇子身边的西席与曾经的穆家二小姐说了几句话。旁的却是一概不知。   故而胡立退出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和他说起过,里头那个不是长乐郡主,是现在郜世子的妾室。   而宫人们今日忙碌得很。   穆少媛已经吩咐了宫人们不要跟着,大家就没多想,先散了去忙旁的了。   ·   这个时候太阳高照,天已经热起来了。   玲珑在明恒宫的院子里玩了一会,刚开始还能忍受着烈日赏花逗鱼。后来同样事情做久了终归会觉得无聊,她就打算忙点别的。   一时间没有想好做什么,还是郜世修提醒她,这儿有棋盘棋子。于是玲珑拉了七叔叔到屋里去下棋。   之所以进屋来做这事儿,主要还是因为太阳大,在院子里久了会晒黑。而且她知道自己一旦进屋的话,七叔叔就会让人放上冰。凉飕飕的舒服着呢。   说实话,玲珑的棋艺还算不错。只不过对着郜七爷的时候,她那点水平就不够用了。   郜七爷棋艺高绝,是皇上都称赞过的。而且皇上也说了,老七是那种就算对手棋艺再烂,只要他肯,也能不动声色地一步步退着让对手赢的。   故而几局下来,都是玲珑赢。   可她赢得一点都不爽快。   明显是七叔叔在让她,怎能开心得起来?   在又一次胜了七叔叔之后,玲珑终于忍无可忍,拨乱了棋子说:“不玩了不玩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次次都是我胜。”   “原来你喜欢输。”郜世修轻点着她的鼻尖,“你该早知会我一声,我一定让你输个痛快。要不下一局我来胜?”   玲珑抬眼,一脸哀怨地看着他。   郜世修笑出了声,看看时辰差不多要去宴席了,就道:“你若不喜欢下棋的话,不若去御花园看看荷花。”   玲珑还没来得及接话呢,就听长湖在外唤七叔叔。   郜世修即刻大步走出屋去。   不多时,他去而复返。   玲珑听出刚才长湖的声音很急,忙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没甚重要的,都是小事。”郜世修暗道不过是大房的一个妾室,真没甚重要,又道:“我这儿还有些好茶,你要不要尝尝。”   这话让玲珑起了疑。   刚才七叔叔还说让她去御花园看荷花呢,现在又不放人了。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故而她问:“外头是不是有什么‘热闹’的事儿发生了?”   瞧着小丫头这模样儿,郜世修就知道她开始怀疑了。他十分无奈。小丫头太过聪明了有时候也是很难对付的。   想想如果现在否认了,等晚些时候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少不得要怨他。于是郜世修道:“是有点热闹。但是你最好不要去看。”   “那刚才说好的荷花呢?”   “……晚些再去看。”   玲珑火了。   她觉得自己早已及笄,已经是大人,偏偏七叔叔还把她当小孩子看。于是反驳道:“热闹也不能看,荷花也不能看,那我看什么?”   小丫头气呼呼的模样着实可爱。   郜世修忍俊不禁,凤眸一转气定神闲地道:“你可以看我。”顿了顿,又低笑,“我不介意的。” 第76章   玲珑脸红了红, 拨弄着眼前的棋子, 哼道:“天天看, 也没见看出什么特别的来。倒不如看棋子, 又圆又大,可爱着呢。”   “天天看也不见得看全了。”郜世修淡淡道:“总还有没见到过的。”   这话一出来,玲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某天里某人出浴后的情形……刚才就有了点热度的脸颊腾地下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   一抬眼,七叔叔正唇角带笑地看着她。很显然是知道了她在想什么。   玲珑恼了,丢下棋子往外跑。   郜世修一把将人抱住,不准她乱逃,硬是拉了她的手和她一起出去顶着大太阳看莲池了。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   反正旁边没有人, 玲珑忍不住把他的手握牢,晃啊晃的和他一起绕着池边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飞翎卫来请指挥使大人,说陛下有要事让他过去一趟。   “陛下还说了, ”前来禀话的绿翎卫在指挥使大人的冷厉目光下不敢抬头, 紧张得脊背出了一层汗, “若是长乐郡主和大人在一起的话,不若同去。”   “同去?”郜世修的声音仿若霜天里的寒冰,“这种事儿,一个小姑娘家掺和什么。”   绿翎卫的头垂得更低,“陛下说, 七太太往后要见的这种事情多了去, 不差这一回。左右七爷在, 七太太同去就是。”   这一口一个的“七太太”让指挥使大人甚是满意。   郜世修的脸色总算是和缓了点。   不过, 他不愿意玲珑看到那些个会污了眼睛的场景,打算违抗皇上的命令一次,让玲珑去找郜心兰玩。   玲珑已经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知道,皇上找七叔叔的这件事,肯定和刚才七叔叔不让她离开的缘由有关系,于是拉着他的手不肯撒开,表明了态度要一同过去。   郜世修初时不肯。最后到底拗不过她,而且皇上都已经准许了,他再反驳的话,她就总拿皇上来说事儿。生怕小丫头一个不高兴直接去找皇上,指挥使大人只能叹着气把她的要求应了下来。   “你既是要跟着我,少不得要见些不能入眼的事。”郜世修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快步往前行着,“一会儿若是难受了,就紧跟着我。千万别乱跑。”   其实他能明白皇上的好意。   皇上也知道这小丫头是被疼宠着长大的,生怕她往后知道了他在做的这些事情后,夫妻俩之间有隔阂。   可是皇上没有亲眼见过她父母被杀的血腥惨象,不知道这个孩子有多么坚强。更不知道她最怕的就是看到人被杀时血流成河的情形……   郜世修决定提前和小丫头说一声,免得等会儿看到了里面的场景后她会受不住,故而道:“你可知道沈才人?”   沈才人……   玲珑倒是听说过。   原是沈家旁支的一个女孩儿。因为相貌出众,被沈家选中送进宫里。   年岁比玲珑大不了多少,今年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得皇上欢心。入宫两三年里,皇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的宫里。虽然皇上年纪大了不一定再有皇子诞生,但是照着她这样的恩宠程度,往后位分肯定能够再往更高的位置进一进。   “自然是知道的。”玲珑道:“今年初有次宫宴的时候,她还让我写字给她看,说我写的字好。甚至于央了我今年年末的时候给她宫殿里写对子。七叔叔怎么忽地想起她来了?”   听闻小丫头和这沈才人竟然还有点接触,后面的话郜世修就有些说不下去了。顿了顿后,薄唇紧抿终是没有多讲什么,只是把两人交握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玲珑心中忽地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心瞬间提了起来,空着的手下意识地拉住了七叔叔的衣袖。   原本两人这样亲近着出现在众人跟前是不合礼数的。   不过,刚刚陛下都说了“七太太”这样的话,连皇上他老人家都不介意了,指挥使大人就更没什么可怕可担忧的。索性半揽着小丫头的肩,和她一起往静雅宫走去。   静雅宫。地方如其名,是个清净雅致的好地方。   郜七爷的明恒宫以莲出名,这儿则是菊甚佳。到了秋日里,满院子里都是开得娇艳的菊花,十分漂亮。   到了春夏,虽然菊花未曾绽放,这里依然有各色鲜花点缀着。院子里还放了桌案,桌上有文房四宝和一架琴。是靖德帝命人摆在这里的,方便沈才人在院子里的时候边看美景边习字练琴。   可是现下,这里虽然繁花依旧,却没了花香。只因花的味道被浓郁的血气给压了下去。满院都是血的味道,丝毫芬芳都无法嗅到。   这种味道一入鼻,玲珑就紧张得全身紧绷,甚至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手背上传来温暖热度。   她抬头望过去。   七叔叔不知何时已经停住了步子,正静静地看着她。空着的大手覆在她拉着衣袖的手背上。   “不用紧张。”他低声道:“没甚可担心的。不过是来看看。”再一次问她:“要不要去别处玩?”   玲珑停了一瞬,缓缓摇头。   “我还是在这儿吧。”她说,“我想看看是怎么了。”   而且她已经及笄,是大人了。既然如此,就不能像小时候那么怯懦。   可是眼前所见的情形还是出乎她的预料之外。   花圃旁,一名宫装丽人倒在了成片的灌木从里。一柄长刀从她胸口穿进去,大片的血红色染透了她的衣裳,原本粉色的娇嫩已然成了夺目艳丽的鲜红。   再看地上,从花圃道灌木丛,有一段带血的脚印。显然她当时没有立刻死透,走了一段方才死去。   玲珑愣愣地看着血脚印,再望向绯色的衣裳。被这般骇人的暗红夹杂着鲜红给惊到,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缩在七叔叔的手臂后,半探着头看着这一幕。等到慢慢调整好了情绪,方才听到旁边传来了嚎啕大哭声。   “不是我!”穆少媛在旁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已经沙哑,“真不是我!”   有位公公指了她的鼻子,尖着嗓子叫道:“刚才分明不止一个人看到是你!”   这种对话已经重复了几十次。或者,已经有上百次了?   穆少媛哭着拼命摇头,“不是我,真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她就中了刀,晃晃悠悠地站着。我想扶她,她一直对着我说‘你、你、你’……我哪里知道是怎么了?”   想到刚才情形,穆少媛指着身边的几名宫女太监,“他们!他们是在她晃着身子走到灌木边要死的时候才过来的。根本没看到所有情形!”   但是她的话没有人去听。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着指挥使大人的号令。   原本陛下刚才已经让人去请了指挥使。不过指挥使不肯来,所以皇上又让人再去请了他一次。可见指挥使大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   在众人的期盼目光中,最终,郜世修叹了口气,冷声吩咐:“把她带进屋去吧。”又指了个飞翎卫道:“请皇上过来。”   不多时,不只皇上来了,就连沈皇后、大皇子,以及参宴的身份极其尊贵的几位皇亲国戚也来了。   至于太子和太子妃,则留在了外头招待宾客。   看到这般情形,大家都吓了一跳,把身边的人遣了出去,独自往屋里去。   胡立原本也要跟着留在院子里,被大皇子点了名留下,只能跟着进了屋。   殿门关闭。   冷且静寂的屋子里,穆少媛被几名公公夹着胳膊拉了进来,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殿的侧边,玲珑死死地瞪着对面侧边的大皇子,好一会后好不容易才收回了视线,让自己的神色变得如平常一般。   她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乔玉哲都能在大皇子身边谈笑风生呢。她凭什么不行?   看着乔玉哲桃花眼旁的那个血红泪痣,玲珑心里涌起了莫大的涌起。突然间就无所顾忌了,挺直了腰板神色平常。只脸色依然苍白得难看。   只是她脸色不好也没人去细究什么。   谁都知道冷血无情的飞翎卫指挥使郜七爷,刚刚去看命案现场的时候,居然把自家娇滴滴的小未婚妻也带去了。也难怪郡主脸色那么差。九成九是给吓得。   这沈才人脾气不错,和宫里的姐妹们还算合得来。就算郜家人穆家人,也没谁说她不好。   谁也没料到一位佳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令人唏嘘不已。   靖德帝仿佛刹那功夫就快速苍老了下来。   他指着郜世修,声音有些发颤地说:“老七,这事儿你给朕去查。好好的查!”   任谁都知道,事情如果有飞翎卫参与的话,真相肯定能够被拔出。大家都期盼地看着指挥使大人。   大皇子宋奉慎的脸色有些难看。   谁料指挥使的回答竟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陛下,”郜世修上前一步,垂眸低叹,“此事飞翎卫不便参与。”   靖德帝顿时恼了,厉声喝问:“为何?”   他虽年老,气势却较之年轻时更盛,沉下声音时威严之气足以迫得人不敢抬头。   此时郜世修反而抬眸与之对视,淡淡道:“穆家二小姐虽然不是明媒正娶,却也已经是郜家人。既是郜家人,飞翎卫就不便插手。”   这句话立刻让帝王的雷霆震怒消减了大半。   因着避讳亲人的原则,这事儿确实不好让飞翎卫去办。   穆少媛跪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胳膊被拉拽的疼痛感才消失了点。   她这才知道自己怕是被陷害了,当即指了大皇子身边的胡立道:“是他!是他让我过去的!”   因为刚才不停的嘶喊,她的声音早已沙哑。   被指着的胡立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认错了人。   只是面对着一个区区妾室,他倒是更不怕对方了,拢着衣袖低头问:“这位姨娘,”他这般说,为的就是显示自己不认识对方,“不知道你说我让你过去,是怎么说的?用的哪几句话?”   在帝王严厉的目光中,胡立把身子躬到了最低,“陛下,请您明鉴。小的当时不过是路过。这位姨娘,好像是这位姨娘,小的也认不清楚。喊了小的过去,问清雅宫在哪儿。小的就给她说了。”   胡立忽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小的该死。早知道她是这样恶毒的人,就不该给她指路。求皇上明鉴!”   然后砰砰砰连续的拼命磕头。   他倒是不怕自己这番说词有漏洞。当时宫人们离得远,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所以两人的说辞怎么改都行,就看大家相信谁了。   听了胡立这般说,穆少媛差点脱口而出当时的情形。仔细想过后,恐慌过去,紧接着的是汗流浃背的紧张。   若是当时的情形说出来,她就有了两个根本无法开脱的罪证。   其一,冒作长乐郡主。   其二,和大皇子有染。   这两个罪状都是她根本无法承受的。   旁人看着穆少媛惊疑不定的样子,愈发肯定她刚才指认胡立的信口雌黄了。   穆少媛提着一颗心环顾着四周,顿时被周围人的目光给刺激到了。当即口不择言地说道:“是他!他说大皇子要见长乐郡主!不对……他是说,大皇子和郜七爷饮酒,七爷醉了,让长乐郡主去看看,我就跟了过去!”   这语无伦次的样子,前言不接后语的样子,当真是可笑至极。若不是有牵扯到命案,许是就有人笑出来了。   可是,众人望着帝王那阴沉如墨的样子,齐齐噤了声,谁都不敢做出头羊。   宋奉慎狠狠地剜了胡立一眼,暗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穆少媛环顾着四周,想要找个人帮帮忙,来证实她的话。   谁知这个时候真的有人站出来了。却非旁人,而是刚才不肯接下这件事的郜七爷。   郜世修上前两步,拱手与帝王道:“皇上,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因着穆少媛曾经害死过穆承琳,所以郜世修其实不想参与到这件事情中,甚至于可能还会推波助澜一番。   谁曾想穆少媛说出这些话来,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果不其然。靖德帝也问他:“你不是说不掺和?”   “是。”郜世修道,“只这件事如果牵扯到了长乐,就不得不说了。”   这话倒是真的。不论什么事儿,但凡牵扯到了长乐郡主,郜七爷就没有推辞过。   靖德帝的脸色略微和缓了一点点,指了他道:“讲。”   “敢问这位姨娘,”郜世修声音淡淡,“你说大皇子让长乐郡主去见他,用的是什么理由?”他往前逼近半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地的穆少媛,“我喝醉了?”   穆少媛瑟缩了下,讷讷说:“……是。”   然后指挥使大人便笑了。   这笑声清清冷冷的。在这暑天里,愣是让人觉出了森然冷意,脊背骤然一凉。   郜世修道:“你这话漏洞百出。首先,除非有旁人在,否则的话我和大皇子不可能单独两人来对饮。其次。”   他转眸望向一旁站着的宋奉慎,平静地说,“若是长乐听到了这消息,头一个想到的绝不会是这个主意。”   所有人都望向了旁边站着的玲珑。   靖德帝问:“长乐,你会怎么办?”   玲珑想了想,说:“我会看看飞翎卫谁有空,帮忙瞧瞧七叔叔怎么样了。倘若状况不好的话,拜托飞翎卫把他接回来。”   她朝皇上福了福身,“陛下,在宫里,我是不会这样随便乱跑的。更何况今日还有那么多宾客在。”   听闻她这话后,除去帝王和指挥使,所有人都面露震惊。   其实不光是穆少媛没料到有这一出,就连宋奉慎都不知道,长乐郡主居然还有差遣飞翎卫的权利。   靖德帝倒是不意外。   老七和他商量过这事儿。他准了的。只要是没有在办差的飞翎卫,任凭那丫头想怎么闹,那是她的事儿,和政事无关就好。   而且长乐这般的法子实在是对。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她能够找了最稳妥的办法来处理,身为帝王,他也支持这么做。   皇上对此沉默不言。   众人面面相觑后,也就没敢多说什么。   不过大家震惊过后就想起了指挥使的那一番话。   这就是一锤定音穆少媛在说谎了。   即便指挥使大人没有参与其中的办案,可是这些话的分量也重到差不多可以定了穆少媛的罪。   靖德帝也把这些事儿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却是神色愈发和缓了些,赞赏地对郜世修点点头。   那个罪妇心思太过龌龊,居然想把他的长子拖下水。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着实恶毒!   老七这般给他长子开脱,靖德帝非常满意。暗道还是老七更在乎他的颜面。   ——此时此刻,对于一位帝王来说,后宫的妃嫔算不得什么。皇家的颜面才是最重要的。   靖德帝看玲珑脸色不好,摆摆手与郜世修道:“你和长乐先下去吧。”看郜世修往外走了,又唤住了他,“让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来见朕。”   郜世修颔首应是,退了出去。   宋奉慎的唇角扬了扬,嗤了声。没有飞翎卫插手的话,单凭大理寺和刑部是不能查出什么来的。他的人在宫里能够布置好一切。   习惯性的面上和蔼的笑容刚刚挂起后,宋奉慎一抬头看到了帝王那苍老却沉痛的模样,僵硬了一瞬,他又赶紧换上了哀痛难过的样子。   这时候沈皇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是哀伤不已。   她的哀伤是实打实的。   要知道,凭着她和皇上从小到大的情谊,到了她这个年纪,保住后位比较容易了,难的是固宠。   现在的她年老色衰,和皇上只能算老来夫妻,却不能让皇上如年轻时候那般宠爱她了。   沈家隔几年就会送个后辈来宫里,帮助她。可是那么好几个过去,也就现下这个沈才人最得皇上欢心。恨不得什么最好的都给了沈才人。   沈家培养这么个孩子容易吗?   可惜的是对方还没来得及给家族带来好处就已经香消玉殒。这让沈皇后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等到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出了殿后,沈皇后忍不住对大皇子抱怨:“国公府也真是狠得下心。舍了个妾室,却是折了我们沈家的臂膀。”   大皇子原本是想栽赃陷害长乐郡主。这样的话,虽然沈家少了个有力臂膀,却也能让郜七爷身边瞬间少了个助力。   再者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他得不到的,旁人也别想得到。   谁曾想,对方的人没能折了去,反而他们这边失去了帮手。   宋奉慎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听着母后的念叨更是烦躁的很,不耐烦地道:“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沈皇后没料到儿子居然一点伤心都没有,反倒是这样不耐的模样。她在宫里算是看多了人情冷暖,现下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体谅自己,这让她万分的伤心,也万分的愤怒。   看着宋奉慎离去的背影,沈皇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就算穆少媛藏了刀子入宫,没被人搜出来。就算穆少媛最近失心疯整个人都疯疯癫癫不对劲,却也没道理会这么巧就选了沈才人的静雅宫。   难道说有人对她说了什么,才使得她错手杀了人?   沈皇后遣了身边的嬷嬷,低声吩咐:“让人跟进这件事情。不管花费多大的力气,尽量找出真相。”   宫里是没法再待了。郜世修和玲珑很快回了国公府。不料半路有人拦车,竟是傅氏。   看着脸色苍白的傅氏,玲珑忙把人扶着进了旁边的小巷子中,细问缘故。   傅氏却是对着郜世修福了福身,连声去问:“那穆少媛,那穆少媛……”她颤抖着嘴唇,话语都没法连成串。   郜世修低声道:“必死无疑。”   傅氏期盼地看着他。   “您放心就是。”郜世修轻声道:“您是玲珑的姑母,也是我的姑母。害了您女儿的人,我自会想法子让她不好过。”   其实他如果想要接手这件事情,皇上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飞翎卫做下的事情千千万,也不怕这么一桩什么“有亲属关系”的案子了。   只是上次只有人证没有物证,没有实质证据,只能内部责罚下罢了。这次却是可以借刀杀人,把那个谋害姐妹的女人给直接按上断头台。   至于大皇子那边……   郜世修之所以不想接手这个案子。便是隐约知道大皇子当初找玲珑,后来穆少媛却过去了。这事儿八成和大皇子脱不开关系。   他了解皇上。   既然和大皇子脱不开关系,一个妃嫔和一个儿子之间谁更重要,皇上肯定选择自己的大儿子。   所以郜世修这次宁愿择了最好的结果来做。先脱开身不插手这件事,也不追究大皇子那边,先借了这件事定下穆少媛“杀人”的罪名再说。   等到时机成熟,把大皇子做下的龌龊事的证据一并拿出来,直接给皇上个“大惊喜”。甚至于,依着大皇子和穆少媛的“关系”,还能把事情说成是大皇子指使穆少媛做的。   说不得这样的效果更加明显。只是需得把事情处理妥当了方才能够完善。   指挥使大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   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傅氏没料到能有这么个结果,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她原本以为,顾及着两家的情谊,或许琳姐儿的事情就只能那么过去了。却没想到穆少媛也能有罪有应得被人唾骂着死去的时候。   她掩面痛哭,无法停止。   ·   不知道是不是白日里见到了血腥场景的关系,玲珑晚上怎么也睡不着。那般的惨状在她脑海中不住循环往复着出现,而且,小腹的地方也隐隐地抽紧难受,让她翻来覆去怎么都不得安生。   难道是吃坏了肚子?可是今儿她压根就没怎么吃东西,哪来的‘吃坏’一说。   看看天色,其实时间还不算晚。   玲珑爬起来穿好衣裳,瞧着七叔叔的书房还亮着灯,索性跑到了他的屋里去寻他。见他在处理政事,索性拉了椅子坐到他的身边,紧紧挨着他。   看着身边这个不断带给她温暖的男人,玲珑心里满满的都是开心和感动。   说实话,之前面对着姑母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料到七叔叔说出“您也就是我的姑母”那句话。显然是为了她,七叔叔肯接受她身边的一切,当成他自己的事情来对待。   当年爹爹娘亲就是非常非常要好,把对方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一般,一直和和美美的。   也不知道她与七叔叔往后,会不会和爹爹娘亲那样好。   玲珑突然生出了更多的期盼,期待着以后与七叔叔在一起经历更多的事情,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可惜六礼才过了两个。剩下许多繁文缛节需要来处理。   因着在七叔叔跟前她并不需要多加掩饰什么,玲珑这样想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叹息道:“如果能尽快成亲就好了。”   那样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和七叔叔做什么都在一起了,旁人也不能多说什么。   郜世修正思量着这些事儿该怎么处理掉才好,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精神再也无法集中起来。   “其实想快也很容易,”他看着眼前的书册,一字一字地认真说道,“我能让他们今天就把剩下的几件事给办完,明天就送嫁妆,后日就迎娶。”   侧身往旁边看了眼,望见玲珑笑盈盈的模样,郜世修差一点就要吩咐人去尽快处理这事儿了。却是突然想到那什么让人烦躁的信期,最终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什么叫天不遂人愿。   大抵这就是了。 第77章   除了当初穆承琳事件的几个知情人之外, 谁也没料到穆少媛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更没想到她会在皇宫里头行凶杀人。而且, 杀的还是圣上最宠爱的一个妃子。这妃子好巧不巧的正是沈家人。   几乎是一夜之间,穆霖就愁得完全白了头。整个人迅速地苍老衰败下来, 翌日凌晨过后没多久,鸡都还没打鸣, 他就已经起了身,坐在庭院里望着周围的粉墙青瓦, 怔怔地发呆。   傅氏初时并不知道这事儿。虽然她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可是穆少媛这次被抓反而给她了一丝希望。这么久以来,她头次觉得,琳姐儿在天之灵应当是看着这一切的。看着那个阴毒下手的谋害之人一点点地被人发现、然后一步步地迈入牢狱之中。   许是因为觉得解恨,在回到秋棠院痛哭了一个多时辰后, 傅氏起身梳洗, 再收拾停当,心情竟是奇妙地明朗了很多。所以这一夜睡得其实很不错。   当傅氏精神奕奕地去寻穆霖时, 还没见到人,就听底下人禀报了侯爷的状况。她急急地往前行去,刚走到院门口,便见到了庭院中那个年迈苍老的身影。   今日天有些阴。阳光没能完全灿烂的洒落下来, 而是被阴霾遮挡,暗暗地透着些微光亮。   这沉沉的光亮中,怀宁侯穆霖弯着脊背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明明才五六十岁的年纪, 明明是比郜太后年轻了一辈的他, 现下佝偻着脊背满头白发, 从背影上看去居然和郜太后有些相像了。   傅氏疾步上前。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依然劝慰道:“侯爷不要着急,家里其他孩子们都好好的,这不比什么都重要?再者、再者……”她顿了顿,努力了一把,终是违背着心意说道:“再者这次杀人的不见得就是二小姐。”   听了她这话,穆霖灰败的脸色终是好看了点,回过头来朝她笑笑,伸手扶了她坐下。   “我没觉得不是她的错。”穆霖说着,负手而立,刚才躬着的脊背挺直,就又恢复了怀宁侯那气势威严的威武模样,再不似刚刚那般苍老,“我觉得就是她做的。这样狠心的人,天底下没有几个。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失败,竟是没早一点发现了她的恶毒之心。任凭她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怎么会是侯爷的错呢——”   “就是我的错。”穆霖抬手打断了傅氏的未尽之言,叹息着说:“就是我的错。我不该纵容她至此。说实话,她以前也曾求过我多次,我都一一答应了。总觉得她是庶出,性子又怯懦,合该多照顾着她点。现在想来,却是我错了。”   傅氏道:“她比琳姐儿年纪还小一些,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侯府。她疏于管教总归是我看顾不当的关系。”   “不关你的事。老二他们都不肯听你的,他的一个庶出孩子又怎会让你你来照顾?”   穆霖说了这句话后,忽地想起了一个人来,唤了长随来问:“二老爷呢?人在哪里!”   现下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府里上下都回来了,来来往往的人走了那么多遭,硬是没有看到过二老爷穆承轲的身影。   长随倒是打听过二老爷的去向。   之前穆少媛在宫里出了事,虽然大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是在那静雅宫里她声嘶力竭的喊声却是被不少人听到了。因此,即便是静雅宫被封住,消息也悄悄地传了一些出来。   更何况昨儿侯府和国公府的人进了宫的和出了宫的人数不对等。细细数来,唯独国公府大房差了一个人,正好就是世子爷的妾室穆氏。   回到侯府后,长随看侯爷神色不对,悄悄打探过二老爷的去向,也方便侯爷问起来的时候随时答了。   谁知旁人却道二老爷并不在家中。具体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好似是外头有同窗宴请,他跟着去了,中午就出了门,许是饮酒畅饮了,知道晚上也未归。   现下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长随听闻侯爷问话,直接把实情说了出来。   “这个混账!”穆霖虎目圆睁,爆喝一声怒道:“一把年纪,做事不靠谱,没有丝毫的打算。总是得过且过的一日挨一日,这像什么样子!”   他这怒喝之声太过骇人。仆从们尽皆停了手里的活计,一个个地垂眉敛目大气也不敢出。   傅氏笑了一下,抬手给穆霖抚着肩膀上的落叶,悄声道:“侯爷何必这样生气?二老爷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不容易。现下他和同窗出去谈谈心也少的,省得镇日里闷在家中光看书,眼睛都要熬坏了。”   她不提这一茬的话穆霖差不多就要忘了。她一提起,穆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读书?我怎么没看出他哪儿想读书了!光捧着书本子盯着,看没看进去都还难说!”   想到昨天大家进宫前的时候,穆承轲说甚“不跟着凑热闹”了,要“认真读书用功”时那诚恳的模样,穆霖气极,当即砸了手边的一个青花瓷瓶。   砰的一声过后,是他盛怒的声音,“谁知道他是不是在用功读书?打着读书的名义,平日是不是都在偷懒,谁又说得清!”   听闻这话,傅氏笑了笑,没吭声。   以往的时候她提醒过侯爷,那穆承轲平日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让他办个什么事儿都推脱说自己太忙,要紧着点先看书。不然的话怕是要耽搁科举。   以往傅氏就觉得二老爷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更没有好好用功。   傅家世代书香,傅大学士又是当年的文臣之首,傅氏耳濡目染下,也很能看得出一个人是不是在认真读书。   往年有袁老姨娘在,总帮着二老爷说话。侯爷就对二老爷很宽松,傅氏偶尔说两句他也浑不在意。   后来琳姐儿被穆少媛害的事情曝光出来,穆承轲也没多管什么。甚至于都没有再多仔细教导下穆少媛。对此傅氏心中始终藏着一把火气,憋得心里难受。和侯爷说起来,侯爷也只道他要用功读书,没有多管。   现在看到侯爷终于正视二老爷那看似认真实则偷奸耍滑的性子,傅氏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感觉,反而比起刚才更为平静了些。   如今穆少媛被押走了并不在侯府。   穆霖心里的怒意没处发泄,指了长随高声命道:“快!去把老二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给我叫回来!我要亲自问问他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什么!”   谋害宫中贵人是大罪。穆少媛的事情不宜声张。穆霖只能把全部火气都放在了穆承轲的身上。   长随吓了一跳,看不出眼前这个眼睛赤红气急败坏的老人家就是平日文雅的怀宁侯,忙应声退了下去,忙不迭地派了人四处寻找二老爷。   既是府里没人,自然要到府外四处去寻。   长随在门房等得焦急。   看到有个家丁匆匆跑过来,还以为二老爷有消息了,赶忙问:“怎么样了?二老爷在哪?”   家丁被他急切的样子吓了一跳,定定神后道:“还没找到二老爷。”看长随不住摆手,他赶紧说:“我刚刚从转角看到一个老乞丐在那边探头探脑的,觉得有些眼熟。追过去瞧了几眼,您猜是谁?”   长随被他这样转弯抹角的弄得不耐烦,摆摆手催促:“管他什么老的少的乞丐。你赶紧给我继续去找!”   家丁看他真的生气了,只能拔腿就跑,边跑边道:“我瞧着那个好像是袁老姨娘……唉罢了。反正都是已经赶出府的人了,没必要在意。”   ·   自从发生了昨天那样的事情后,整个的皇宫里也都小心翼翼的。平时破从门走路都不敢大声,唯恐一个不小心成了出头的那个,反倒是要被主子们训斥了。   常平宫内,宫人们都被遣了出去。有几名亲信的留在廊檐下说着话。旁人则是退出去至少十几丈远,都不敢靠近。   正殿的屋子里,只沈皇后和沈老太太两个人在。   沈老太太如今年岁大了,眼睛有些不太好使。眯着眼在屋里看了老半天方才确认这儿确实只她们母女两个,没旁人在。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皇后娘娘寻了老身过来有何事情?”年纪大了后,沈老太太的相貌也愈发慈爱起来,像个寻常的和蔼可亲的老人家。只是她说话的语气依然凌厉,带着诰命夫人惯有的高高在上的语气,对着身为皇后的女儿也不见半点的和缓,“老身听说了昨天的事情,对此悲恸万分。只希望皇后娘娘尽快惩治那凶徒,也好告慰才人的在天之灵。”   说到最后,沈老太太的眼睛湿润,已然是要落下泪了。   不怪她这样伤感。   沈家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又漂亮又懂事的后辈,最难得的是非常得皇上的欢心。眼看着沈家的势头越来越好了,突然,后辈出了事。这让她怎能不为沈家的日后而担忧?   沈皇后亦是在忧心此事。   沈家身为开国四个武将之家其中的一个,却远不如另外三家的势头好。   郜家、穆家和孟家都有年轻有为的后辈来支撑着。唯独沈家,孩子们一个个的都不争气。平时让他们读书,他们不好好读。让他们练武,他们打打闹闹就是不好好学。   小时候就罢了。看不出来。几年十几年甚至于几十年过去,一个长进的都没有,这差距就显示出来了。   沈皇后一直都知道,郜家和穆家还有孟家教导孩子们都是非常用心的。特别是郜家和孟家,打从孩子能走开始,就训练着习武,半点都不松懈。   国公府前头几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国公爷征战在外不得闲。只郜七爷是他手把手教导起来的,为人行事可见一斑。   而孟家,女儿们和儿子们一样能干,孟家上上下下有五六个人在军中效劳。孟大将军告老还乡后,现还有孟六爷和孟华琼最为出众。   唯独沈家。一个个孩子都不争气,偏偏还傲气得很,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看着眼前的老母亲,沈皇后难得的动了怒,低声叱道:“母亲也是太溺爱那些孩子们了!咱们沈家的子孙哪一个就不如那几家的强了?若非教育不得当,怎能一个出息的都没有!”   她是真的心有怨气。   在年少时候就入了宫,她和家里的联系没法太多,更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孩子们的课业和习武。所以总是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让后辈们好好努力,不能让沈家的兴旺断了头。   可是细观现下状况,沈家分明就是到了穷途末路,不然也不至于选一个旁支的女儿来帮忙固宠。   倘若娘家给力,如郜家孟家一般,她哪里需要这般消耗心神在这种事情上?可惜她鞭长莫及。而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   沈皇后又恨又气,面上怒容显现。   沈老太太被人吹捧了几十年,基本上没受过什么挫折。乍一听到自家女儿居然来反驳呵斥她,她顿时怒了。也顾不上这位是皇后娘娘,当即拍了桌子道:“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竟然把这种事情怪到我的头上来!你说我溺爱孩子?那好,若你从小就被我棍棒伺候着,看你现在还能不能做到这个份上来!还不是我从小娇养着你,你现下才能这么出息!”   几句喊完,到底是记起了眼前之人的身份。沈老太太深吸口气压制住怒意,语气生硬地说:“老身年纪大了,经常头疼,说话常常不经思考。还望皇后娘娘多担待着些。”   虽然口中说的好像是退了一步在讲自己的错,可是语气里透着的全然不是这种意思。   沈皇后初时柳眉倒竖,抹了脂粉的脸上满是愤怒。而后抬眼看到自家母亲那苍老的面孔,脸颊上条条深深的褶皱,她的怒气就渐渐消失不见了,继而化为一声叹息。   “娘。”沈皇后恢复了平日在家中的称呼,虽然她也是做了祖母的人,虽然她也是年纪一大把了,对着自己的母亲却还是如在家时候撒娇一般,软着声音说:“我这不是为了咱们沈家好吗?如果不是为了沈家?我哪里需要费那么多的力气。我也不是怪您。就是、就是——”   这话她有些接不下去了。沈皇后话锋一转,又道:“最近静玉怎么样了?还在吃斋念经?”   余怒未消,沈老太太当真是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了这个上面,愣了下方才说道:“没有。偶尔吃斋念佛,大部分时候还是老样子。怎么?要她来宫里陪你一段时间?”   “不是。”沈皇后慢慢说着,细观沈老太太神色,“我想给她介绍一门亲事。”   沈老太太眼睛一亮,苍老的面容现出几分神采。待到看清沈皇后眉目中的坚毅后,她恍然明白了什么,笑意顿时敛去,沉下脸色问:“什么亲事?”   沈皇后低声道:“我想把她许配给成岳侯。”   听到这个人后沈老太太的神色顿时阴沉到了极致。   “怎么是他!”沈老太太怒道:“傅茂英死活不肯嫁的人,如今你竟然要你妹妹嫁过去!你这是诚心把她往火坑里推!”   “火坑?”沈皇后冷笑,“当初你们送我进宫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这里是火坑?成岳侯府有什么不好!最起码要自由有自由,钱财身份一个不缺。哪里就不行了?”   “但是那成岳侯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沈老太太拍着桌子压低声音快速说着,“他虽然武艺高强战功赫赫,可是这个人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然的话,凭着他的本事,为什么傅茂英不肯嫁给他!”   傅茂英便是现下怀宁侯府的侯夫人傅氏。   当初成岳侯看上了傅大学士的女儿傅茂英,一心求娶。   成岳侯是后来才发家的。太.祖建朝后,他方才进入军营。凭着天生大力和一股子往前冲的勇猛劲儿,年轻时候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凭借自己的战功而封侯。   即便他的人品总是被人诟病,但是此人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带出的几个徒弟在军中都颇有声望,嫡长子也十分争气,现在在军中做副将。   虽然成岳侯府比不过郜家孟家这样的袭爵之家声名显赫,却也十分了得。   思及此,沈皇后忍不住一再地叹息。   现在她年纪大了,大皇子平日里办差又不太得皇上的欢心。   最重要的是,这次郜五爷归京,皇上一并召了沈家四老爷一起回来。看那意思,皇上是觉得沈四老爷年岁大了,有意让他辞了职安享晚年。   沈家四老爷是沈家最后一根支柱。   现在沈才人突然暴毙,沈四老爷要交出兵权。沈家的地位岌岌可危。   沈皇后昨晚上心急火燎的,考虑很久才下定了这个决心——暂时依附成岳侯。与之结亲,找了成岳侯当靠山。   “不成。”沈老太太断然拒绝,“我静玉是什么样的品貌?怎么是那个粗人能够配得上的!”   沈皇后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再多再深的话,怕是要触及到一些不能出口的禁忌。   “母亲回去后好好想想吧。”她决定言尽于此,“若是为了沈家的将来,我劝您还是放宽心让静玉嫁个好人家。若是您非要不顾沈家的将来,那就不必如此了。”   沈老太太憋了满肚子的气出了常宁宫。   看着母亲由人搀扶着的衰老的身影,沈皇后忍不住一再叹气。   如果想不通该怎么办?   难道用强逼的么。   ……   接连几日,玲珑的身子都不太舒服。好在品茗阁里最近还算安稳。她索性缩在了国公府里不出门去,只在族学和菖蒲苑两点一线中来回折腾着。   其实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   穆少媛的那桩破事就暂时不用去管了。   七叔叔和她说起来过,穆少媛那边这次应当是实打实的能够定罪。但是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那边都要走一遭过场,要花费不少的时候和精力。期间一定会有人来求玲珑帮忙。   所以,郜世修千叮咛万嘱咐,既然身子不舒服,索性就不出门去。留在国公府的话,无论有什么人找过来,飞翎卫都能帮她一一挡住了。不用担心。   不仅如此,就在宫里出了事儿的第二天中午,侯夫人傅氏就派了人来和玲珑说,侯爷发了大脾气,正惩治着二房的人呢,让她没事先别回侯府。免得触了霉头。   玲珑就很是安生地过了几天的清闲日子。   说是清闲,也只是精神上的而已。身体上她饱受摧残,难受得不行。小腹总是坠坠的难受,走着不舒服,坐着不舒服。躺着的话还得看姿势,一个不小心扯动了某些地方,肚子也是一阵阵的揪紧。   郜世修看在眼里,很是心疼。接连几天往藏书阁跑,也没找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玲珑一再和他说,没有头疼脑热,也没打喷嚏流鼻涕,也没有犯晕中暑,应当没甚大碍不要紧。   可他依然觉得不放心。   于是这天下午他直接从太医院里揪了个人回来。   这是一位有三尺长须的白胡子老先生。杏林圣手,治疗各种疑难杂症都很在行。   老太医给玲珑诊脉的时候,初时还是一脸严肃,而后若有所思,继而面带微笑。   最后老人家深深地看了玲珑一眼,又认真地打量了下郜世修,拱手与郜世修道:“七爷还请借一步说话。”   郜世修去而复返的时候,玲珑正捧着七叔叔刚让人端上来的冰镇西瓜吃得不亦乐乎。   这西瓜是放在井水里冰镇的,很凉很舒适。暑天里吃几块下去,通体透亮,自在得很。   抬头看到郜世修进屋,玲珑忙咽下口中的水果,拿起两块西瓜,自己留一个,另一个往郜世修跟前递,高兴地说:“七叔叔一起吃啊,很甜的。”   郜世修的视线往她小腹上扫过去,接过自己跟前那一块后,很顺手地把玲珑手中另一个也给拿走了。   看着空荡荡的两手,玲珑愣了下,好心提醒他:“有个是我的。”   “不准再吃了。”郜世修说着,把两块一起搁在了离小丫头最远的一个桌子上,拿了湿帕子给她擦嘴角擦手,想了想又补充道:“隔几天你好了再吃。”   玲珑看着他这认真的一本正经模样,顿时吓到了,紧张地问:“我这病情很严重?”   “……倒也不是。”郜世修说着,拿着帕子的手一顿,慢慢笑了,“应该就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玲珑眼巴巴地看着他,心提到了嗓子眼,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   “好日子。”郜世修莞尔,“我们的好日子,快到了。” 第78章   没生病就好。至于什么其他的, 玲珑现在倒是没心思去多想。   不知怎的,有七叔叔陪着,总觉得好受许多。等七叔叔送走了太医, 她索性赖在了七叔叔这儿不离开。   郜世修心情甚好。原本就想多陪陪她, 如今她肯赖在他身边, 他自然乐得高兴。只怕她坐久了不舒服,就让她歇在房里躺着。他把政事拿到她的卧房中处理。   歇了几日, 喝了太医给开的几副调理汤药, 玲珑感觉身子松快了些。这天恰逢休息, 她打算往品茗阁一趟。早晨起来就把这事儿和郜世修商议。   “去走走也好。”只要是她自己决定好了, 且她身子能够适应, 郜世修就没什么不同意的,叮嘱说,“凡事量力而行就好。若是不舒服了,就先在铺子里好好休息。晚些我接你归家。”   玲珑笑着应了下来。   用过早膳后, 郜世修往宫里去,玲珑则坐车到了品茗阁。   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人来人往的热闹得很。到底是品茶买茶的地方, 透着股子清新雅致的味道,再热闹大家在铺子里也不会大声吵嚷。客人们和伙计们都客客气气的,周围一片和谐。   玲珑甚是满意。   想想当初动了念头盘下这铺子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儿,这么短时间内达到现下这般模样, 已然是颇为满意了。   不过她今天坚持来此的目的并非铺子本身。   朝前头店里多瞅了几眼, 玲珑心满意足地往后院里去。进了她惯常待着的屋子, 让人上了茶具和好茶,这便让人把今日要见的人唤进来。   扈刚。   扈刚他们刚进京不久。前日已经到了,昨儿卸货,今日稍作休息。   原本玲珑早一两日也可以来见他们。但她一来身子确实不舒服,二来她最近因为各种缘由都守在国公府没有出门,突兀地要来品茗阁反倒是引人注意。   昨日刚刚看过大夫,加上今儿族学里休息,她来一趟倒是不会引了旁人注意。   到了暑天里,京城都已经这般热了,长江以南更是酷热难当。   扈刚进屋的时候,玲珑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个黑乎乎的大块头,不禁惊讶地叹道:“你怎么晒得那么黑!”   “今年在外头跑的时间长,和人在店里谈生意的时间短。”扈刚简单说着,拿了肩膀上挂着的布巾擦了把汗,张口就要说自己打算提起的事儿,却被玲珑抬手止住了。   “这个稍晚再提。有件事儿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玲珑说道:“讲了你要说的事情后,这件我怕是就没心情说了,所以提早讲出来,也免得等会儿没了机会。”   扈刚肃容端坐,“您请。”   玲珑道:“你也知道,我将要成亲。既是嫁人,身边少不得要留几个贴心的人。丫鬟自是不用多说,七叔叔另给我寻了几个人,只不过有的尚还在宫中未曾放出来,有的还没赶到京城。应当最近就能到了。另外我还需要几个陪房。跟我去了国公府后,陪房的就可以留在我身边做管事妈妈。”   说起来,玲珑定亲的事情来得突然。扈刚他们三个也是被这个消息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仨里谁都没有料到,自己现在的主子将要嫁给自己之前的主子了。三人私下里都在发愁,这往后是怎么个称呼法。想来想去都没辙,着实让人头疼。   听闻玲珑提及亲事,扈刚思量着小姐怕是还不够清楚国公府的状况,所以来找他商议,于是问:“小姐想要小的帮忙找陪房?”   “倒也不用刻意找。”玲珑紧盯着他的表情,慢吞吞说:“锦绣和冬菱年纪都不小了,我打算给她们找个好人家许配过去。她们自然而然地可以跟了我去国公府做管事妈妈。”   扈刚神色不动,好半晌后,点点头,“哦”了一声。   玲珑暗叹不愧是七叔叔调.教出来的飞翎卫。掩饰神色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   不过百密一疏。   平时扈刚可是恭敬有礼得很。现在随便一个“哦”就打发了身为郡主的她。可见是心思烦乱下就忘了礼数。   “我来找你是想问问,”玲珑笑盈盈地看着扈刚,“冬菱我已经择好了人家。锦绣还没着落,你瞧着谁好?”   扈刚黝黑的面庞没有表情变化。只低着头说:“小的不常在京城,不知道。小姐不如问问程掌柜的。”   “是么?”玲珑语带疑惑地说:“那为什么程掌柜的给我推荐你,让我来问你的意思呢?原来你本是无意的啊。”   虽然她这句话里半个字的直话都没有说,可扈刚什么人?在飞翎卫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手。这些字句在他耳中仅仅走了一遍过场,他就咂摸出了点味道来。   刚刚低下的头瞬间抬起,他磕磕巴巴地问玲珑:“小姐这、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玲珑故作深沉,“你说呢?”   跟着她久了,就也知道她的脾气。瞧着是个乖乖听话的小姑娘,其实最狡猾不过。能吭人能打趣人的时候绝对不放过。   扈刚心里突然间就透亮起来。猛然站起身,朝着玲珑深深一揖。后又觉得这样实在不够体现自己的诚意和愉快的心情,索性噗通一声跪下了,连磕了三个响头。   玲珑压根没料到他会跪下来,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赶忙上前扶他。   可扈刚的力气远远比她大很多,她根本扶不住。扈刚坚持着磕满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然后咧开大嘴嘿嘿嘿地笑个不停。白色的牙齿被晒黑的面庞一映衬,特白。   他飞翎卫出身,素来沉稳,哪里有过这样犯傻的一面?玲珑被他这样快乐的情绪感染,忍不住也抿着嘴笑。   “可别高兴得太早。”玲珑道:“冬菱和锦绣感情那么好,说不定要同天出嫁。魏风那边还得经过长辈的同意,怕是没法太快。”   她说是“俩人说不定要同天出嫁”,事实上,两个人早已商议妥当就要这么办。   这事儿也是刚过没多久。   玲珑最近一直窝在国公府里,凑着没在菖蒲苑的时候,就叫了锦绣和冬菱轮流跟着去族学。旁敲侧击地问过了两个人的意见。   对于玲珑提到魏风和扈刚,两个丫鬟的反应都是震惊且讶异。万万没料到玲珑会许给她们这样的亲事。   一个是前飞翎卫,能力卓绝,最近东奔西跑攒下了极多的身家,甚至于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都买了个小宅院。虽然院子不大,仅仅六七间屋子,却是十分难得的了。而且往后跟着郡主,钱途不可限量。   另一个则是镖局少东家。身家自然不必多说。在江湖上也是很有地位的。   最重要的是,玲珑之前给她们说要找婆家,她们原以为不过是随口一句,毕竟小姐经常拿她们打趣。没料到是真真正正在为她们打算。   这两个男人不仅仅是有能力给她们个避风的港湾,而且为人可靠,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人心里有她们。   最后这一点,彼此相处久了,多多少少是能够感觉到的。   冬菱和锦绣知道玲珑是真心给她们提起来的这件事,两人也没有多扭捏,当即给玲珑磕了头。   然后就有了“同天”的笑语。   在知道了两个丫鬟的心意后,玲珑就寻了程九来商量此事。   魏风到底是程九帮忙找来的人,魏风和冬菱的事情,玲珑交给了程九去说。毕竟魏风的身份特殊,除了是她品茗阁的账房先生外,还是金玉镖局的少东家。亲事怎么的也要经了魏家的同意。   程九前两日已经和魏风谈过了。结果魏风压根没提前和爹娘说,自己就提前应承下来这门亲事。谈定了之后方才写信给家里人提起来。信刚寄出去,估计魏家二老还没收到消息。要说“成亲”,那更是得等等了。   扈刚却道:“没事,小的能够等。”说着摸摸头,想到了自己今日过来的目的,赶紧又坐到了椅子上,压低声音和玲珑说:“小姐不是让顺便盯着大皇子那边么?前两天季敏发现了些不对劲。从福建往这边来的路上快要到京城的时候,我们到了冀州旁的一个镇子暂时歇脚。他看到了大皇子的手下出现在镇子上的酒楼,暗中跟了跟,那些人好像要往扬州去。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玲珑听后心中一凛。   扬州?   扈刚又道:“从京城往扬州去,本不该经过冀州旁的那个镇子才对。只不过当时押了好几车的货物,从官道走不方便,所以特意绕了一点点的路。这些人轻车简从却还非要绕路而行,恐怕有蹊跷。”   “嗯。”玲珑沉吟道:“也不知道他们打算去那里做什么。”   江南的事情皇上没有准许,大皇子这个时候不该遣了人去那种地方才对。必然是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做才会如此。   玲珑觉得这是大事儿,再怎样也得尽快和七叔叔说声。与扈刚叮嘱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了铺子。   上车准备往国公府去了,她才想起来七叔叔现下不在国公府,而应该在卫所。于是让人调转方向往飞翎卫卫所去。   哪知道驾车的人笑道:“小姐若是寻七爷的话,不若去大理寺。今儿早晨爷说了,要去大理寺处理几桩案子才回去。”   驾车的是名飞翎卫。   原本玲珑出门也不一定非要飞翎卫驾车不可,毕竟七叔叔派给她的人就算是个车夫也都是会功夫的。   可现下她现在身体有点不适,七叔叔从昨天晚上开始就紧张兮兮的,比平日里待她更小心万分。今儿早晨更是派了绿翎卫来护着她。所以现下驾车的人才会知晓郜七爷的去处。   不过七叔叔去大理寺这事儿玲珑倒是没有听说。   以往的时候七叔叔要做什么大都会和她提一两句。现下她身子不舒服,为免她多费心神,他倒是不太说了。   玲珑便让人调转方向往那边去。   天热。   她撩了一点点车窗帘子,趴在车窗口吹着凉风,越想越不对劲,就和驾车的绿翎卫说:“要不咱们别去了吧。”看看天色,“等会儿到了晌午用午膳的时候我再过去。免得打扰了七叔叔。而且,”她顿了下,“我好像也进不去大理寺。”   飞翎卫们武功极高,耳力甚好。最后她嘟囔的这句愣是给那绿翎卫听了个清楚。   他笑道:“去吧。不走正门儿别打扰到办差就行,没人会介意。大理寺什么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多着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   当然了,除了官爷们之外,那老的少的和女的,大都是有罪之人。大理寺这地方,平常人还真进不去。不过长乐郡主也算不得平常人。   故而绿翎卫转而道:“再说了,知道您是七太太,谁敢拦您?去吧去吧。也好让爷高兴高兴。”   玲珑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谁七太太啊?别镇日里瞎说。小心我让七叔叔扣你一个月俸禄。”   “好的好的。”绿翎卫乐呵呵地说。   等下七爷看到他成功地把郡主拐过去了,少不得要大大赏他。那赏的银子比俸禄肯定要高。他就不在乎那一个月俸禄了。   ·   大理寺里守卫森严。   但是里面的很多官员玲珑都认识。   看到长乐郡主后,大家笑呵呵地和玲珑打招呼,而且不用她开口问,一个个地就很好心地主动搭话:   “郡主,来找七爷呢?”   “就在后头,就在后头,看到那扇门了吗?进去,往右转过弯儿,七爷第二间屋子。”   “那儿现在没旁人,七爷现下独自在屋里。有什么事儿您自去寻他说就是。”   “郡主慢点儿走,别急。七爷一时半会儿的不会离开那里,您不用着急。”   玲珑一路往里行着,脚步匆匆。心说自己哪里是着急见七叔叔啊,分明是被这些人给刺激得不敢停下来。不然这些人八成也能一句“七太太”出口了。   说好的大理寺的人都很沉稳冷肃呢?这一个个乐呵呵弥勒佛样子的人都是谁?!   玲珑快步往里走,因为在想着旁的,经过一间屋子的时候差点被个衙役撞到。   身后飞翎卫当即就拔了刀。   那衙役赶忙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新来的,今天头次当差。还请官爷高抬贵手……手……咦?傅四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玲珑听着这声音耳熟,忙停下步子转回头来,一看之下欣喜非常,“陈少爷?你怎的在这儿?”又埋怨道:“来京了也不和我说声。少不得斟杯茶给你喝。”   在她眼前的是名英气十足的年轻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目俊朗,笑容和煦。   陈逸之朝玲珑行了一礼后方才拍拍自己穿着的大理寺衙役服装,“今年考武举,我其实考上了,就是名次不好。当时选衙役的时候满员了,我刚好没轮上,就先归了家。前几天收到消息,说是前头有个人出了事被查,空出个位置来,让我顶替。这不,赶紧过来了。昨儿到京,今日就来大理寺报道了。”   玲珑没料到他居然还考了武举。想想就是今年初的事儿。算算时间,当时陈逸之确实是在京城,只不过当时用的理由是来进货。   思及此,玲珑不由叹道:“你居然悄悄地考了武举,我竟是不知道。侯府里竟然也没有人发现。”   陈逸之嘿嘿笑了声,“两家关系现下不是太好。没人关注我这边也是当然的。”他知道玲珑一直很关心他这个朋友,又道:“不过现在我也是有个正儿八经的营生了,往后会好起来的。郡主放心就是。”   正这样说着,旁边有一行人过来。却是几个身穿和陈逸之一样衣裳的衙役押了个披头散发扣着枷锁的戴罪女子而行。   两人都没多留意那边。看衙役们是往这边走的,绿翎卫上前去护在玲珑身侧。玲珑唤了陈逸之打算往旁边的道上走两步,把中间的路让出来。   谁知还没迈开脚步,那个被扣押的女子却是忽然吼道:“傅玲珑!你怎的在这儿!是不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   她这声音嘶哑中透着一点点的耳熟。   玲珑和陈逸之都往那边望过去。   “原来是穆二小姐。”玲珑淡淡道:“这倒是巧了。”   “谁和你巧!”穆少媛被身后的衙役推搡着前行,听闻后往地上啐了一口,“你分明就是知道我今日再次受审,故意来看我笑话的!”   玲珑压根懒得搭理她,朝陈逸之侧首道:“咱们往旁边去说话。”   陈逸之却是冷了眉眼面如含霜,厉声呵斥了穆少媛一句:“你自己心思阴险而已。莫要把旁人想的和你一般想法卑鄙!”   他素来温文尔雅,很少这样动怒。   玲珑想要和他说别与这人计较了,不值得。转念记起来一件事,她住了口没说。   果然,如她所料,陈逸之道:“若郡主不介意的话,我想和这人说两句话。”   想到两人间的恩恩怨怨,玲珑喟叹一声,扭头望向一旁,“你去吧。”又朝绿翎卫轻声道:“让人停一停。陈少爷要和穆二小姐说几句话。”   绿翎卫想到这位公子姓陈,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问:“这位莫不是陈家的……”   “对。”玲珑点点头道:“就是那位曾经两次和穆二小姐定亲的陈少爷。”   陈逸之和穆少媛两次定亲,两次解除婚约。   第一次解除婚约,是因为陈逸之摔断了腿,差点就好不起来。第二次,却是穆少媛有了郜世良的骨肉,去了国公府为妾。   玲珑和陈逸之熟悉之后,曾问过陈逸之为什么会那么坚定地想要娶穆少媛。对方的回答是,他多年前曾经见过穆二小姐,很怜惜她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的艰辛。而且穆二小姐温柔知礼,让他印象很深。所以即便自己被退亲过一次,后来依然有意愿再次求娶。   说起来陈逸之和玲珑的结识也算是有些巧了。   陈家是豪富之家,世代为商,百多年间攒下金银无数,十分富裕。   几个月前的时候陈家人来京城进一批茶叶。结果本来早就谈妥了,结果陈家人依着时间来到京城的时候,对方拿不出符合他们要求的货物。东西太次,压根不是允诺过的上等好茶。   这事儿不知怎么的被程九知道了,联系陈家抢下了这单生意。   交货的时候陈家人来取,玲珑恰好来店。意外的是对方管家居然认得玲珑,见到郡主之后直接来给她请安。   细问过后方知道是差点娶了穆少媛的那一户人家。   当初管事带了人来侯府送礼,前来拜见侯夫人的时候,远远瞧见过玲珑。那管事道:“郡主天人之姿,再没旁人能比得上郡主的。小的虽只远远见过一次郡主,却印象深刻,所以能够认出您来。”   这话听着许是有点轻浮。不过管事已经人到中年,又说得认真,一板一眼的没有丝毫不尊重的意思在,倒是不显得做事不妥当,反而让人觉得他是肺腑之言。   穆少媛是晚辈。   原先没和七叔叔定亲的时候,穆少媛都要叫玲珑一声“小姑姑”。现下将要嫁去郜家,反倒是成了穆少媛的祖辈了。   既然和对方差点成了亲家,玲珑自然让人把陈家管事好生招待着,还特意叮嘱程九给对方打个折扣。   这管事一一地记在心里。回去后和家中主人说起郡主的行事作风,又把品茗阁中的接人待物和货品品质好好地夸赞了一番,后面陈家便和品茗阁继续做起了生意。   陈逸之偶尔也会跟着来店里看看。一来二去的,和玲珑两人倒也熟悉了。   看到陈逸之上前与穆少媛说话,玲珑没有去管两人谈话的内容。只是远远看着陈逸之脊背挺直地站着,眉目舒朗英姿飒然。而对面的穆少媛在愣愣地看了他许久之后,突然失声痛哭。   然后穆少媛就被押走了。   而陈逸之则目露决然,坚定地转身。走过来和玲珑说了会儿话后,便去了前头办差。   太阳越来越高,阳光越来越热。   丫鬟们没能跟着进入大理寺中,玲珑只能自己摇着团扇往里走。   走到那个院门口的时候,她觉得小腹突然一阵抽疼。想想可能是刚才被穆少媛给气的,于是没有多想,径直走到了大理寺官员们说的那间屋子去寻郜世修。   大理寺的屋内,很是安静。只有翻页的沙沙声在响,再无旁的。   郜世修正在屋中翻看案子卷宗,冷不防的有敲门声响起。   他在办案的时候,旁人甚少敢来打扰他。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不然谁都不会来敲郜七爷的门。   郜世修刚要下意识地问一声是谁,仔细思量后,却发现那敲门的方式十分熟悉。   明知她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郜世修还是忍不住抛下了手中所有卷宗,大跨着步子疾速到了房门前,一把将房门拉开。   然后,他就看见小丫头站在门口,惨白着一张小脸,大眼睛里氤氲着湿意,浑身微微颤抖。显然是吓得狠了。   郜世修心疼得紧,赶忙半揽着她进到屋里来,紧张地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着就要上下给她查看。   谁知没等他细瞧,怀中骤然一沉,却是玲珑哭出了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出大事了!”看到七叔叔后,玲珑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胸前流了泪,“七叔叔,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一个“死”字让郜世修的心瞬间揪紧。他呼吸猛然停滞了下,几乎连心跳就要停住不动。嗓音因着害怕而干涩嘶哑,“怎么回事?好好说说。”   他探手把小丫头紧紧搂住,轻声宽慰,“有我在,莫怕。”   玲珑肩膀一抽一抽,有些脱力,片刻之间还止不住哭泣。   郜世修正打算再问问是怎么回事,视线往下挪移垂眸一看,立刻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紧紧盯着小丫头身下的那抹鲜红,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一时间有些开心,又有些担忧。明知道她正哭着不是高兴的时候,再开口,语调中却不由自主地带了些欢喜:   “你担心的,该不会是这个吧?” 第79章   听着郜世修的声音, 玲珑就隐约明白了他的态度。   她没料到这个时候七叔叔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当即气得不行,下意识抬脚踹了他小腿两下, 哽咽着恼道:“我都快急死了你居然还笑。”   小丫头又羞又恼的样子着实可爱。她那点小力气就跟挠痒痒似的。郜世修忍俊不禁, 把人搂得更紧,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没事。不过长大了而已。”   长大了?   玲珑这才知道自己之前许是想岔了, 茫然地仰起头来看他, 脸颊上犹还挂着泪珠。   不怪她不知道这些。   倘若是在侯府或者是其他时候, 甚至于刚才在品茗阁里碰到这种状况, 都不至于出这种岔子。   偏偏现在是在大理寺。   锦绣和冬菱虽然跟着她来了这儿, 可是不能进门来。玲珑一路行着原本也没出事, 到了郜世修在的院子后方才出了“意外”。冬菱或者是锦绣压根就不知道, 故而没有女子能够提醒她一二。   玲珑十分不解。   郜世修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只有从书上了解到的一些理论, 还有之前请去家里的那位老太医和他讲了些相关事情。   指挥使大人没有真的碰到过这种事儿,便用自己那半吊子的相关知识来给小丫头大致讲了讲。   玲珑头回听说这种事儿。不过有了七叔叔的话后,她虽然还不解着,到底没有那么紧张害怕了。   郜世修真的处理不来这种事情。好在他常来大理寺,他在这儿的屋子里有他备下的衣裳。取了件外衫,把小丫头给好生包裹住,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径直往外行去。   头一次,玲珑被七叔叔这样横抱着, 而且还是众目睽睽之下, 她都一点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不过, 因为羞窘,她老老实实地趴在郜世修的胸前,把头埋在他怀里,没勇气露出头。   虽然她觉得自己藏得够深了,可大理寺里的人各个都是人精。看到俩人这样过来,谁都明白七爷怀里的这个是谁。乐呵呵地上前拱手行礼。   “七爷走啊?郡主走啊?”   “七爷不多坐会儿?郡主不舒服是吧?您快请。您快请。”   “这是郡主吗?七爷您先回。有旁的资料的话,属下整理好了给您送去。”   ……   听着这一个个善意恭敬却百猜百中的话语,玲珑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郜世修发现了她的窘状,不由低笑。   玲珑气得恨不得干脆跳下来自己走。不过,动弹了下身子,发现小腹难受得紧。她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再朝七叔叔怀里好生拱了拱。   因为玲珑信期的突然到来,菖蒲苑是暂时不能待了。这里到处都是大老爷们,连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在里头实在不方便。   郜世修只能把人先送回了侯府。   其实傅氏早就考虑过玲珑的年纪差不多了,许是会遇到这种事情,所以早些时候已经在悄悄地准备着了。   只是她没料到突然就出了这种事情,根本防不胜防。一遍遍感谢过郜七爷后,她赶忙给玲珑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用上。还和玲珑讲解了这些事儿的来由,需要注意什么,期间不能做什么。   玲珑忽地留意到了姑母说的其中几句话。等听完傅氏说了这一大通后,她问:“您的意思是,信期来了后就可以成亲了?”   傅氏正给她收拾着这几天要用的东西呢,听闻后笑着回头,“怎么?急着嫁给七爷了?”   玲珑腾地一下脸红透了,辩道:“才不是!”   她是突然想到了七叔叔说什么“好日子”之类的话,想到刚才抱着她时他那愉悦的情绪,忽地明白过来了他在开心什么,故而问了这么几句。   虽然玲珑反驳了,可傅氏看她脸颊红扑扑的样子,知晓她其实是满意这桩亲事的。暗叹着自己的儿子没福气,却也真心实意地祝福道:“想要嫁给七爷是好事。七爷品行端正,对你又好。往后成了亲,夫妻俩和和美美的比什么都强。”   这还是傅氏头次与玲珑这般郑重地说起亲事的问题。   玲珑有些明白过来,之前自己虽然及笄了,没来信期的话,在姑母眼中就还是个孩子。毕竟信期未到的话都不能成亲。   现在信期来了,姑母便开始与她说起这些,慢慢接触到婚姻的一些话题。   其实玲珑对于婚事一知半解。   父母感情很好,连句重话都没有。侯爷和夫人感情也不错,平日里相敬如宾。   具体再多的,她就说不出来了。   看着玲珑茫然的模样,傅氏思量了下,道:“其实你不用担心太多。有七爷在,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七太太就好。旁的无需担忧。”   玲珑点点头,突然冒出来一句:“那姑母也是一直安安心心地在做自己的侯夫人么?”   没料到她会蹦出这么个问话,傅氏初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下。继而笑了。   “是啊。”傅氏把给玲珑准备的信期时候穿的衣裳叠好,放到她的床边,坐在床畔与她道:“侯爷很好。当初不是他护着我,不是郜家为了帮他也跟着护着我,现下我会是个什么情形都很难说。”   那成岳侯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一介莽夫不说,还从来不会对人心软。口口声声说喜欢她非要娶她,实际上也不过是看中了她傅家出身的身份。   侯爷穆霖虽然在小事上时有过错,却对她十分尊重。而且两人原本也没甚情意在,是父亲求到了怀宁侯爷跟前,侯爷为了保护她所以娶了她。   对于这门亲事,傅氏其实是满意的。   有了成岳侯逼迫在先,她原本也没想要什么夫妻感情至深的期盼,只求平安美满地过完这一生就足矣。而侯爷所做的这一切,在她看来还是不错的了。   至于玲珑……   傅氏抬手给眼前少女把鬓边的发理顺。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因着不适而现出的娇弱美丽模样,不由暗叹了口气。   当初自己是被逼着择了一门亲事,现下这孩子竟是奇迹般的和她一样遭遇,也是被逼着定了一门亲事。   虽说郜七爷素来待玲珑很好,可那种好毕竟还是隔了一层辈分。也不知道两个人成亲后会是什么光景。   傅氏不求别的。只希望七爷看在这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份上,对玲珑好一些。一辈子护她安稳,让她顺遂没有烦忧。   ·   信期到来是女孩子家极其私密的事情。对外的话,自然不能说是这个。侯府里的太太小姐们有不少发现了玲珑回府的事儿,大家也只道是长乐郡主近日身子不舒服,回侯府住几天。   旁人就没多说什么,猜测着或许郡主病了。   玲珑这一“病”就是七八天。   其实过了刚开始四五天后也就基本上好了。不过傅氏不放心她,又多留了她几日,等身上干净后再好生把身体养妥当,这才准了她出晩香院和秋棠院。   好不容易‘重见光明’,玲珑高兴得很,觉得身子清爽了不说,天地都瞬间宽广起来。于是打算着去西郊山上玩两天,散散心的同时,也顺便去庙里上炷香。   现下大太太蒋氏和二太太陆氏都在准备着孩子们的亲事,侯府里的大小事务都落在了傅氏的头上,她现在脱不开身。   听了玲珑的想法后,傅氏不放心让她独自过去,即便有丫鬟婆子跟着也不成。偏玲珑前段时间缩在国公府里,最近缩在晩香院里,实在给闷坏了,着实想要到处走走。于是缠着傅氏磨啊磨。每日里她好茶好水的‘伺候’着姑母,只求姑母答应她。   傅氏被玲珑弄得哭笑不得,最后到底松了口。   “可以是可以。”傅氏轻点着厨里的一应物品,头也不回地道:“但是必须让七爷派了人跟着才行。”   原本傅氏的话是让“七爷派了人跟着”,因为大家都知道郜七爷是个大忙人,镇日里脚不沾地根本不得闲。   玲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去寻七叔叔的时候,是打算着让七叔叔遣了几名飞翎卫去,也好让姑母放心。   谁知郜世修听闻她的目的后却道:“不若我陪你去吧。也顺便去庙里还个愿。”   听闻这话,玲珑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她压根想象不到无所不能的指挥使大人居然也曾经向菩萨许过愿。   好似那愿望还实现了?   不然现在去还愿做什么。   不过心里腹诽归腹诽,这些都是小事,她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念头对着七叔叔去追问。因此晃过这个想法后就抛诸脑后,压根没去多想。   郜七爷既是要抽空去西郊山上一趟,自然要把事情禀与皇上。   皇上准了后没多久,沈皇后从太监口中打听到了这事儿,就召了沈老太太进宫,让她到那日送沈静玉也去西山一趟。   沈老太太因为之前母女俩的谈话而一直胆战心惊着。现下听闻了沈皇后的话,她可不会简单地以为皇后娘娘想要撮合静玉和郜七爷,反而警惕地问道:“不知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母亲现下的‘机警’,沈皇后倒是满意了两分。只不过现在才懂得多思多想到底已经晚了。她没有正面回答沈老太太的话,而是语气平静地说道,“我有办法在那天让成岳侯也去一趟西山。母亲到时候见机行事就好。”   “你还是没放弃这桩亲事!”沈老太太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连续五六个老婆都暴毙。天知道他做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也许真的是那些女人身子不好所以身染重病呢?”沈皇后的语气依然温和平静,“要知道定国公也过世了两位太太。怀宁侯的发妻也在多年前亡故。难道依着母亲的意思,这两位也都是品行不好害了自家妻子么?”   沈老太太没料到沈皇后居然用这样的话来刺她。当即怒极,虎着脸脚步蹒跚地往外走。   沈皇后也不叫她,只轻声道:“记住了,四日后的西郊山上。七爷会去庙里上香,到时候你记得叫上静玉也去上香就行。不过七爷上山应当是在早上。你记得让静玉下午过去。”   沈老太太猛然回头看她,“你这样谋害自己的亲妹妹,是要遭天谴的!”   “那又如何?”沈皇后微笑,眸色却陡然凌厉,慢慢说道:“当初你们非要我进宫,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你们遭天谴不是?”   沈老太太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反驳。   面对着这样不肯松口的沈老太太,沈皇后一改之前那温柔平和的语气,语调拔高,冷声说道:“你若是肯,我就还念着这么多年的旧情,有机会的时候便帮家里一把。你若是不肯,左右老四也要回来了,家里没有了倚靠,我看你们还能硬气到几时!”   这样的话沈老太太可是头一回听说。   她愣在了当场,讷讷地问:“你说,老四要回来了?可是我怎么还没收到消息。”   “就快收到了。”沈皇后素来端正的神色里露出一丝疲惫,“皇上召他回来召得急,而且消息还没有放出去。想来他不愿家里担心没有提前说。”再者刚开始皇上也是有意地在压制消息,“不过人都快到京城了,再遮掩也没有用。他应当没多久就会给家里来信。”   这样的消息几乎是击垮了沈老太太。   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引以为傲的老四也有突然无法撑住场面的那一天。   老四都不行了,那沈家谁能顶上?   差不多是在一瞬间,沈老太太突然就想到了沈静玉和成岳侯的亲事。有这样的状况在,也不难理解皇后娘娘会做这样的安排了。   沈老太太茫然失措,魂不守舍。   不过,沈皇后看到她这样的状况后,反倒是放心了些许。   “你先去吧。”沈皇后道:“记得把人带过去就行。左右郜七爷要过去的消息是真的。那事儿成或不成,就看你的本事了。”   沈静玉脾气很犟,而且眼高于顶。除非是用郜七爷做诱饵,不然的话她肯定不会好好打扮,也不肯认真去准备那一日的上香。   所以沈皇后才这般叮嘱沈老太太。   如果是一个多时辰前,或者是半个多时辰前,沈老太太一定会断然拒绝。可现在这种状况下,沈老太太只张了张口,什么都没多说,就踉跄着脚步退了出去。   ·   定下来上西山的日期后,玲珑本想着回菖蒲苑去住。却没有过了傅氏的那一关。   倒也不是傅氏不想她过去,而是玲珑嫁妆的‘完成度’实在是让她有些心忧。   不过是个被面的绣活而已,又不指望着整个都她绣好,仅仅一对并蒂莲,到现在也才完成了不到一半,速度实在是慢了点。   玲珑想想也确实忒慢,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小声地说:“其实时间多的话我早就弄好了。主要是没时间绣。”   这是实话。   她平时要上族学,有空了还要去品茗阁。穆少媛的事儿出来后,她倒是留在菖蒲苑了。但是也得下了族学后,回到菖蒲苑时,趁着七叔叔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的来。   七叔叔在家的时候她可没勇气当着他的面去绣它。   ——这可是嫁妆。有哪个女子好意思当着未婚夫婿的面绣嫁妆的?!   于是这些时间刨去的七七八八后真没剩下多少。   听了玲珑的话后,傅氏想想也真是这个理儿。于是上山前的这几天就没让他回菖蒲苑去,将她拘在了晩香院,再怎么样也得绣好了并蒂莲再说。不然的话,往后都要住在菖蒲苑,没时间做绣活。去了婆家一个绣件都拿不出来也说不过去。   玲珑苦哈哈地摸着嫁妆努力着。十几年摸针的时候都没这几天那么认真。   见不到七叔叔,她闲来无事的时候只能去和府里几位没出阁的小姐们说话了。   王四郎早已离开京城。穆雲现下紧锣密鼓地看着小姐们的礼仪规矩,半点儿错都不准她们出。   玲珑绣东西累了的时候,也只能趁着她们歇息的时候抽空说几句话。   许是穆雲的教导有了明显效果,许是经历了太多事情后孩子们长大了,又或者将要成亲使得身上压力增加,不管怎样,当玲珑再次见到双胞胎姐妹俩的时候,两人竟是规规矩矩朝她行礼问安,甚至于唤了一声“长乐郡主”。   这可把玲珑着实吓了一跳,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们俩,搞不懂这俩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玲珑不解,拉着穆少宜细问究竟。   今日三人学的是坐姿。穆少宜已经坐了两三个时辰了,难受得腰疼。现下和玲珑说话怎么也不肯再坐,索性站着开口,顺便还捶捶腰。   “天知道她们怎么了。”穆少宜道:“最近二叔被祖父看得很紧,责罚了不少次,训斥了不少回。啊对了。”   穆少宜忽地凑到玲珑跟前,小声问:“你认识陈家那个少爷?”   玲珑反应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说的是陈逸之,点点头道:“嗯,怎么?”   “我听我哥说,那小子好看得紧。穆少媛前几天头回见到他,没想到居然一表人才,悔都悔死了。昨儿我哥去看她的时候,她还哭诉,要求了祖父重新安排这门亲事。”   穆少媛之前出了和郜世良那种事情,家里人都不耐烦去搭理她。唯独穆少宁,时常进出大理寺,碍于祖父的叮嘱偶尔过去瞧上一两眼。   宫里的无论大小事,都不是外头寻常百姓可以听的。穆少媛做下的事情和宫里的贵人们有关系,不宜对外声张。   从宫中把她押出来后,对外只说是她冲撞了宫里的贵人。具体做了什么,没有人敢宣扬出去。   至于沈才人的死,也说成了是暴毙身亡。然后依礼下葬。   因此穆少宜说起穆少媛的时候,并不知道穆少媛具体是为了什么关了进去。只随口一提她不懂礼数,又冷笑道:“自己做了那么多龌龊的事情,还妄想着祖父同情她?也不看看她出来后是个什么身份。即便对方只不过是富贾之家,怕是她也配不上了。”   玲珑心说穆少媛这次怕是有进无回的。不过对着穆少宜,她也不好多讲什么。   将要去西山的前一日晚上,玲珑好歹是完成了自己该绣的并蒂莲。瘫倒在床上不想动弹。   基本上同一时间,郜七爷踏着夜色回到了国公府。   原本有小丫头在菖蒲苑,他每日里都还会尽早回来。现下玲珑被傅氏拘在了晩香院暂时不能回来,他也就没了早归的兴致。   不紧不慢地迈步而入。眼看着菖蒲苑的院门就在十几丈远的地方了,他还未来得及回菖蒲苑,就被国公爷身边的长随给唤住了,说是国公爷有命,请七爷回来后即刻去见。   定国公如今年岁大了,身体却还硬朗。每晚晚膳后必然要在院子里散会儿步。郜世修过去的时候,老人家正绕着旁边的小花圃走圈。   远远地看到小儿子到来,郜老太爷朝他招招手,示意跟着一起走。   郜世修没有多言,沉默地走在了他的身旁。   郜老太爷先是问了几句卫所的状况,而后再谈了下如今朝堂的一些事情,话锋一转说道:“过几天老五就要回来了。你知道的吧?”   “嗯。”   “你有什么打算?”   许久,郜世修都不发一言。   郜老太爷慢慢把步子停下,转过身去,看向跟着停了步子的郜世修。   他一直都知道这孩子聪明机敏,只是沉默寡言了些。不过知子莫若父。即便这孩子什么都不说,他也知道,老七一定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只不过在无声地抗拒着。   暑日里,即便是夜晚的风,也是暖的。   在这样的热度下,郜老太爷忽地就冒上来了一些火气,负手而立,扬扬下巴质问:“你什么意思?难道说着还是委屈了你了?!”   “倒也不是。”郜世修眸光清冷,平静地回视过去,“您想给我的,我自己凭着自己的本事也能挣得到。没必要去争抢。”   “哟,七爷好大的口气。”郜老太爷冷嗤一声,“原来是你自己能够挣到了,所以就不稀罕老头子我辛辛苦苦挣下来的了?”   这话说得太重。   郜世修只能沉默。   看到他这般隐忍的样子,郜老太爷忽地就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个坚韧善良美丽的女子。   两人刚才谈论的,便是这国公府世子一位。   郜老太爷知道老七不愿争抢的根由还是不想他为难。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四再不争气,老五和他再不亲,那也是他嫡亲的儿子。   可是郜老太爷也是真生气。旁人辛辛苦苦求而不得的,这小子却弃若敝履。虽然这小子说得没错,凭着自己的本事也能挣到。可是老子想给,儿子不肯要,这让做老子的情何以堪?!   郜老太爷生气了。   老人家一生气就不想搭理人,特别是某个不懂事的臭小子。   郜老太爷转过身,背着手,跺着脚气呼呼地往屋里去。暗中下定决心,这个臭小子不说软话的话,就一直不搭理他。   心里默数着数,眼看着自己都走出去好几丈远了对方还没动静,郜老太爷心里有些忐忑了,悄摸摸想着臭小子该不会真的真的不想接管这个破烂定国公府吧?   老人家的心里登时拔凉拔凉的。   就在将要走到屋子里去了,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您的提起,我倒是可以略微考虑一下。如果您能帮个忙的话。”   郜老太爷眼睛一亮。   要知道,老七这个人脾气最拗了。拒绝的事情绝对不会松口。现在他肯退半步“考虑一下”已经是极其难得。   郜老太爷猛地回转身。为了避免显得自己太过急切,特意慢悠悠问道:“说说看,你有什么条件。”   “倒也不难。”   郜世修遥望着某个方向,思量着好几天没见小丫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即便知道明天就能见到,他依然觉得今晚夜太长,顺口答了郜老太爷刚刚的问话:   “若您能让侯府和傅家答应两个月之内把人嫁过来,我就可以考虑一下您的提议。” 第80章   “提前两个月?”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察觉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幺子, “那姑娘怎么都是咱们国公府的人了, 跑不掉的。你那么急做什么。”   郜世修神色不动, 气定神闲地说:“分明是你急着让我继承家业, 哪里是我的关系。”又道:“您看着办吧。这两天找个合适的时候去和侯府的人说一声。”   听了这话后郜老太爷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苦思冥想了老半天后, 反应过来,催着他近两天就找侯府谈这事儿, 分明还是这小子更着急啊!   老人家嘿嘿嘿地笑着打算取笑小儿子一番。哪知道指挥使大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想到之后再抬眼去看, 得,哪里还有人影在?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   前些天在家里闷坏了。好不容易能够跑出去一趟,玲珑实在开心得紧。一大早起床忙活开来, 准备好将要上山时候用的东西, 瞧着天色尚早实在没事可做,索性拿了个帕子来绣。   锦绣瞧得稀奇,问冬菱:“小姐最近绣东西上瘾了?怎的还停不住手了呢?”   “八成是着急嫁人了。”冬菱意有所指地朝锦绣挤眼睛,笑嘻嘻说,“这两天小姐不是常念叨指挥使大人么。”   玲珑就在屋门旁凑着天光在捏针。俩丫鬟打趣她压根没打算避开, 直接正大光明地在她跟前念叨着。   玲珑头也不抬地说:“怪道你们总催我去品茗阁看生意。原来不是为了看货品,而是看人呐。”   魏风和扈刚可都是品茗阁里做事的。锦绣、冬菱本是看她闷得不行,打算着让她出去走走,所以前两天时常提起品茗阁, 还帮忙在侯夫人傅氏跟前劝过傅氏。   如今没料到小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反过来用她们刚才的笑语里的计策, 也拿‘亲事’反将了她们一军。俩人顿时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接好了。   恰逢顾妈妈过来, 见俩丫鬟都闹得脸通红,奇道:“怎么了这是?做错了事情挨罚呢?”   玲珑气定神闲地说:“没有。这是一个个地想嫁人了,所以在我跟前催促呢。”   锦绣脸红红的。   冬菱驳道:“小姐说这些也不害臊。”   “我一个马上就要成亲的人了,”玲珑乐呵呵地道,“怕什么?”   这倒也是。虽然她年纪小,可是亲事这都已经定下了。提起这些倒是真没事儿。   顾妈妈若有所思,偏头和玲珑说:“到时候婢子催催程掌柜的,让他看看魏家那边能快一些不。”   饶是冬菱性子活泼也有些受不住这个话题,跺跺脚,脸上火烧似的跑到屋里去了。   锦绣跟了顾妈妈进屋去准备等会吃的茶点。   玲珑正打算把绷子和刺绣用的东西收起来,抬眼看到红玉在晩香院门口探头探脑,喊住她问:“怎么了这是?”   “婢子刚刚瞧见了四小姐。”红玉指着院门外头,“好似要往这边来。不知怎么的到了秋棠院门口就没进。”   玲珑所在的晩香院是傅氏的秋棠院的一个跨院。旁人要进晩香院的话,需得先进了秋棠院才能过来。故而红玉有此一说。   想到这几日双胞胎姐妹俩比较靠谱,没作甚过分事情,玲珑就让红玉把穆少如带了过来。离得近了后直接问道,“四小姐可是找我有事?”   现下傅氏不在院子里,去了厅堂处理一些账务上的事情。所以穆少如此番来断然不可能是寻侯夫人的。   穆少如难得的有些扭捏,低头揪着衣角不说话。   玲珑屏退了伺候的人,周围只她们两个人了方才再次示意穆少如。   这回穆少如倒是说了,不过声音很小,“我有点事情想求了郡主帮忙。不知道郡主方便不方便。”   她知道玲珑不喜欢转弯抹角,也不等玲珑问她,就道,“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爹在外面不知道做些什么,最近花费的银子有些多。想求了郡主帮忙查查,他最近在忙甚事情。”   话开了口,再接下去就容易多了。穆少如看到有个大丫鬟进了院子,是侯夫人傅氏身边的红霜,好似有事正朝着玲珑这边过来,她忙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最近爹问我娘要了不少次银子,说是外头和同窗们吟诗作对互相请吃饭。可是那些个书生喝酒吃饭哪里需要那么多银两?短短五六天功夫就要走了三十两银子了。我知道这些银子在郡主眼中算不得什么,可我娘攒那么多银子不容易。再说了,最近祖父管他那么严,他等闲出府不了几次,哪里需要那么多?我也不求郡主其他的,只帮忙看看,若是什么时候碰到了我爹,顺便看上一眼他在做什么就好。”   其实穆少如这样过来也纯粹是碰运气。因为她不指望玲珑能主动帮忙去查。但是她也是真没办法。二房现下手里没甚权利,最近她和妹妹听从穆雲的话在学习礼仪走不开。母亲倒是出去过两趟,却是两眼一抹黑压根找不到她爹在哪里和同窗吃饭。   穆少如想着,长乐郡主时常要跑铺子里,来来回回的说不定能偶尔遇见。就这么说了一遭。   玲珑想想,这也没甚大不了的。而且关注下二老爷的动向,还能帮帮侯爷和姑母。万一真有点什么事情,两位长辈提前知道了也能省些心。于是点头应了。   不过玲珑也强调了,“我只帮忙看看他在哪儿。具体的让他回来,或者是劝他少花点银子之类的事儿,我可是一点点都不沾。”   在侯府那么多年,这二老爷她也就逢年过节见一见,实在不熟悉。所以懒得多管。   再说了。那可是袁老姨娘的亲子。往年袁老姨娘在府里,她更不可能去关注二老爷了。   得了玲珑这样几句话,穆少如到底是放心了许多,好生向她行了礼,转身低着头匆匆而去。   刚好和前来的红霜擦身而过。红霜对着她福了福身,她都没有瞧见。   待到穆少如离开,红霜悄声问玲珑:“四小姐这是来做什么呢?看着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红霜是傅氏的心腹。和她说了,基本上等同于和姑母说了这事儿。玲珑没遮掩,直接把刚才的事儿告诉了她。   红霜心里明白,点点头道:“婢子知道了。晚些寻了夫人有空的时候告诉夫人。”   “你再和姑母说声,让她不用担心。不管二房有甚事情,我断然不会随便插手的。”   得了这句叮嘱,红霜好生应下,这才说起了傅氏吩咐的事儿。不过是提醒玲珑路上担心些之类的话。因为现在要见庄子上的管事,傅氏脱不开身,所以遣了红霜来传话。   没多久,婆子来禀,国公府来人了,就在外头等着。   玲珑没听到说七叔叔也来的事情,那么说明门房的人没有瞧见他。她心知七叔叔八成是在马车里等着,雀跃不已,忙不迭地出了屋去。又吩咐着不用给她准备马车了,国公府遣了车子来。   外头候着的马车是寻常的黑漆马车样子,从外观上瞧不出丁点儿的出彩地方。可是里面布置得十分妥帖,甚至郜七爷为了照顾某个怕热的小丫头,还特意搁了冰在里面。掀开车帘子,凉意扑面而来,舒适的很。   玲珑上了车子后就靠在了郜世修身侧,抱着他的手臂晃啊晃,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等我呢。所以没让我的车子跟着。”   刚才还激动地忙活个不停,现下见到了七叔叔,玲珑反倒是泛起了困意。   她在侯府的时候总也睡不好。加上近日身子不舒服,睡眠更浅。午夜时常惊醒,然后就长时间的睡不着。   原本还觉得没什么,精神头足着呢。可见到了郜世修后心情放松之下,她全身的疲惫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再也忍耐不得,挨在七叔叔的怀里,蹭啊蹭的找了个舒适位置,然后就睡了过去。   等到睁眼,车子已经到了西山脚下。也不知道停了多久,日头都很高了。大太阳在空中毫不吝啬地散发着光和热,整个地面都热气腾腾。   车子里舒服得很。还有七叔叔可以靠着。   玲珑都有些不想下车了。   不过这次是她折腾着要来,没道理七叔叔都抽空来陪她了,她却赖在车上不动。   玲珑恹恹地走下马车,心里还在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得是有多心大啊,居然选择在夏日里爬山。   郜世修发现了玲珑的神色倦倦,温声问,“若是不舒服的话,不若回国公府歇歇?”   想到回去后七叔叔八成就要忙去了,可能没法配着,玲珑忽地又来了精神,笑道:“没事儿。山上头肯定凉快。等会儿快些上去乘凉好了。”   话刚说完,她眼前一亮,拉着郜世修的衣袖问:“七叔叔,你瞧那是不是乔家的车马?”   一个“乔”字让郜世修非常在意。   他侧眸缓缓望过去。   果不其然。刚刚停下的那队车马中,有一辆车子正是乔学士府上的。好巧不巧的,正是乔玉哲惯用的那辆。   郜世修不知玲珑是想和他多待会儿所以来了精神,只以为她是将要看到乔玉哲了所以高兴,于是不动声色拉了小丫头的手,低声道:“我们先上去。等会儿人怕是要多起来,会更热。”   玲珑恰好看到了那车队中最前头马车上下来的那个人,眼中恨意一闪而过,垂眸慢慢道:“是。我们先走一步吧。”   马车刚刚停下的时候,乔玉哲就听车夫说郜七爷和长乐郡主也在。可等到他急急忙忙下车之后,只来得及看到了两人远走的背影。   乔玉哲神色愉悦地一直盯着看。   旁边有人走到了他的跟前,哈哈大笑,“别看了。将要是旁人家的了,你看再多也没用。”   乔玉哲没有立刻和对方搭话。又沉默地望了一会儿,直到玲珑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方才弯了眉眼,朝向刚才说话之人问,“大殿下刚才在说什么?真是抱歉。刚才看得入了神,一时间恍惚过去,竟是没有听清。”   宋奉慎拍了拍乔玉哲的肩膀,叹息着道,“没什么。你放心,往后我给你选个更好的亲事就是。你也别太伤心。”   谁知乔玉哲忽地说道:“我可没法放心。”   宋奉慎眼神骤冷,凛冽眼风往他身上扫过去。   不料乔玉哲下一句却是:“在我眼中,这世上再没有哪个女孩儿有她这样漂亮了。我就觉得她最好,你给我找了旁人,我也看不上。”   宋奉慎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过这些书呆子往往喜欢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时常被那些所谓佳人的美好皮相给蒙了眼。   更何况那长乐郡主确实是十分漂亮。算得上是佳人倾城了。连他都难以避免地动了心思,更何况是没有妾室的乔玉哲。   宋奉慎颔首道:“乔公子说的是。那我还是不多管闲事了。不过往后你若是看中了旁的谁,和我说声。我必定给你敲定亲事。”   乔玉哲勾唇,笑了一声,拱拱手,“那就多谢大殿下了。”   两人拾阶而上,宋奉慎不时地问起江南治水的问题。乔玉哲择了几个要点和他说了。宋奉慎频频颔首。   他知晓乔玉哲是真的深谙此道。当初乔玉哲殿试拔得头筹,凭的便是这个本事。   见宋奉慎对此十分上心,乔玉哲问他:“这差事皇上不是交给太子的人去做了?怎的大殿下还要费这个心思。要我说,既然是太子的事,您也不用多费力气了。免得帮了旁人,自己还落不到好处。”   宋奉慎冷笑道:“知道多点总是有好处的。知己知彼才算上策。”   “殿下言之有理。”乔玉哲了然地点点头,桃花眼中满是深浓笑意,“在下佩服得紧。”   然后两人继续前行,继续‘闲谈’。   乔玉哲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后面有六七个人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虽然没有亮出武器,但是依着步伐和肌肉来看,都是习武的好手。   他们到了半山腰的时候,恰逢玲珑和郜世修正在旁边的一个小林子里歇息。   宋奉慎不愿和这两个人搭话,打算继续往上走。   乔玉哲却是有些挪不动步子了,远远地看着那边,目光专注地望着,眼中只有那个坐在大石上扇着团扇的少女。   “你这也是——”宋奉慎说着,叹息了声,在他背上轻推了一把,“要不你去打个招呼吧。和她说说话。”   乔玉哲立刻说道:“好。”话出口后,有些犹豫,“万一郜七爷不肯怎么办。”   他说着最后那句的时候,颓然之意显而易见。   平时的乔状元意气风发倜傥风流,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子。哪里有过这般沮丧的模样?   宋奉慎暗骂了长乐郡主一句。却不是只为了乔玉哲一个人,也为了他自己屡次的求而不得。   现下正是拉拢乔玉哲的关键时刻,他自然而然地说道:“郜七倒也不是那么难办。我找他说几句话,你过去就是。”   “可是还有飞翎卫。”   “那有什么。”宋奉慎这次是真笑了,“那傅四不也钟情于你?”甚至于还为了这乔玉哲去求郜七,“她既是钟情于你,自然也想和你多说说话。有她愿意见,飞翎卫奈何不了的。”   这句话说完,宋奉慎上前现出身形,和郜七爷打了个照面。而后以有事相商为由,叫了郜世修到旁边说话。   如果是平常,郜世修断然不会理睬这人。   可是前些天小丫头信期来的时候被他抱在怀里,哼哼唧唧与他提起过大皇子的人出现在冀州旁小镇的事儿。   郜世修一直暗中让人查探此事。约莫有了眉目,却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之前见宋奉慎闲的没事做来了西山这边,他也觉得没甚可担心的,只吩咐了灰翎卫们小心行事。旁的都不多说,看顾好了玲珑为首要任务。   哪知道这人是个不怕死的。自己暗中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还主动冲到了他跟前来。   郜世修自然而然地答应下来,和宋奉慎去了旁边说话。顺道瞧瞧这人想做什么。   却不料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   宋奉慎这次叫他过来,只是闲扯了一些宫里的事情,根本没甚要事。   不过他留意到,宋奉慎的主要意图是让乔玉哲去找了小丫头。那两个人在林子里无人的地方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虽然在和宋奉慎随口闲聊着,郜世修却不由暗想,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宋奉慎这般拉拢乔玉哲。甚至于不惜亲自来做这“调虎离山”的一招。   乔玉哲此人极有才华。可是现在官职不高,即便有人提携,爬上去也需要几年的功夫。   既是如此,宋奉慎现在这般卖力拉拢他便是为了旁的。   郜世修眉目不动,暗中沉吟,八成就是和乔玉哲擅长治水有关系了。   心中有数后,应付起宋奉慎来便简单许多。郜世修一边和他随口说着,一边暗中留意着树林那边。   虽然知道小丫头对乔玉哲并非是男女情意,可是望见她和那俊俏状元郎悄摸摸地在那边说话,心里到底还是不自在的。   郜世修一看二看再看。短短时间内已经瞧了许多回,那俩人还在腻腻歪歪个不停。指挥使大人终是怒了,一两个借口打发了宋奉慎,上前打断了小丫头和那俏状元的谈话,不动声色把小丫头叫到了自己的身边,往一处农家行着,准备吃野味去。   玲珑一直在惦记着刚才乔玉哲说的那些话。   刚才两人好似是在激烈争辩着,其实乔玉哲在暗示她说沈四老爷要回来了,又暗示沈家将要有行动,大皇子恐怕也不会安于现状。   不安于现状,就肯定会有许多大动作。有行动就会有漏洞。或许时机将会到来?   玲珑紧张地想着。只不过她想不通为什么沈四老爷回来后沈家反倒是要开始谋划。就不怕引了皇上猜忌?除非沈四老爷那边出了状况。或者是沈四老爷已经没法撑住沈家了?   “难道是太老了。”玲珑忽地冒出这么个念头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就说出了口。   是了。沈四老爷年纪大,该告老还乡才对。沈家没有可用之人的话就会着急起来。   只不过她不清楚自己这个猜测有几分正确。到时候在七叔叔和穆家人跟前旁敲侧击问问才好。   玲珑正这么想着,抬头一看,才发现七叔叔面如含霜好似不太高兴。   “七叔叔,”她轻声唤着,又叫了一声,“七叔叔?”   郜世修听着‘叔叔’二字,再想到小丫头脱口而出那声‘老了’,不由得薄唇紧抿。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乔状元俊俏风流的模样。   他实在高兴不起来。然后就忘了应玲珑一声。   玲珑不知自己怎么惹了七叔叔不高兴。不过想想刚才自己是在和乔玉哲说话,有些明白过来,七叔叔八成是生气她和大皇子的人那么亲近。   愧疚之意油然而生。她很小心地挪到他的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问:“别生气了好不好?我就和他说几句话。好些日子没见了。他听说我病了,所以看看我。”   这话是真的。乔玉哲见了她后,当先问的就是她的身体问题。   郜世修知道两人关系很不错。也知道俩人之间没什么。见小丫头这样软着声音来求,登时心软了。   可即便心软,他还是很介意小丫头刚刚那声‘老了’,于是绷着脸,没说话。   玲珑拉着他的手,晃啊晃。   郜世修的冷脸有些绷不住了。硬撑着才没弯了唇角。   玲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啊想,忽地记起来好久之前的一件事情。当时七叔叔说让她怎么补偿来着……   看看周围没有旁人,玲珑脸红红的凑到郜世修的跟前问:“要不,要不我亲你一下?”   郜世修呼吸停了一瞬,猛地停下步子,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玲珑只当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七叔叔已经同意。看看周围没旁人在,农家那边还有挺远,现在又是在树林子里,没甚可担心的。于是她抬手揽着七叔叔的臂膀,踮起脚凑上前去。   她身量娇小,这样努力踮着脚,也是幸亏了七叔叔正好低头,所以方才能够够到他的唇边。   即便是轻轻碰了下,玲珑心跳也变得非常快。她很紧张地松开了揽着七叔叔的手,打算往后退。   哪知道她想撤,他却不肯了。   大手猛然覆在她的后颈让她退无可退。郜世修俯身而至,主动将吻加深,缠绵辗转。 第81章   玲珑呼吸被夺根本无法思考, 只能倚靠在他的怀里, 借了他的臂膀来支撑身体。   极其缱绻的一个吻。直到两人分开, 她依然有些缓不过神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脑中空白一片。   郜世修含笑看着她脸颊绯红的模样,凑到她耳边低喃, “这就不行了?往后成了亲可怎么办。”   玲珑腾地下脸颊火烧火燎起来,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赌气般地哼道:“谁不行了!”   因为刚刚那一遭的关系,她现在眼睛里泛着湿润润的水气,声音娇滴滴的带了些绵软。加上红彤彤的脸颊, 这一眼横过来可真是流露出媚意而不自知。   郜世修忽地觉着嗓子有些发紧。忙别过脸去。生怕再细看下去会发生什么旁的事情来。   好在农家小院儿离这里也不算远了,再往前一段就也到了。郜世修稳定了下情绪,拉着小丫头的手一同往前行去。   沈静玉今日到的比较晚。   她盛装打扮了一番, 好不容易到了西山之上, 却是听闻郜七爷已经离开。留下来的只有大皇子和那乔玉哲。   大皇子带着沈静玉在山上绕了一圈。期间没有遇到什么人,不过是在个茶厅里喝了会儿茶, 两人聊了聊茶道,再谈论了下诗词歌赋。大皇子就把人给送回了沈家。   沈老太太听闻后倒是不奇怪沈静玉没有遇到人。   成岳侯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主动露面。很可能是大皇子拉了沈静玉在那边喝茶聊天的时候, 成岳侯不知在什么地方暗中观察着。等到满意了再说。   不过,沈老太太非常气愤大皇子的到来。   原本这事儿就是沈皇后说起的。如今大皇子“那么巧”的也来了山上, 很显然,就是专程跑了一趟来监视着静玉, 生怕事情出了变故。   思及女儿当上皇后之后所做的种种事情, 沈老太太怒火中烧。只是现下四老爷即将归家, 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出旁的什么好法子来。不然的话不会任由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   ·   其实玲珑原本不用那么早就下山的。   但是七叔叔做的那事儿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算和他一起面对面地坐着吃饭,也会脸红。   受不住两人之间这种奇怪的气氛,玲珑只能急火火地下了山来。然后以自己品茗阁还有事情为由,逃一般地去了品茗阁。连菖蒲苑都没敢回。   也真是巧了。   她说品茗阁有事,不过是随口编的借口。   到了品茗阁后她才知道,还真有事情在等着她。   柳如儿来了。   原本柳如儿就是抽了个出来买首饰的空档借机来的品茗阁,一点事先的预告都没有就过来了,想顺道看看小东家在不在。   刚开始玲珑没来,程九说的是郡主今日不得闲,没法来店里。   柳如儿原打算要不然就和程掌柜的说就好。想了想后不太放心,只能道:“那我等下次再来碰碰运气吧。”说着就要出门去。   就在她这句话刚刚落下之后,玲珑便进了店。两人撞了个正着。对视一眼后,什么话也没说,直接避开旁人,一前一后地去了后院的屋子里。   这次的赶巧,就连程九也不得不赞一句时机来得妙。   “我这次来是有急事想和郡主唠叨两句。何江保和我说,前段时间大皇子派了许多人去江南。而且是暗中行事,您说怪不怪。”进屋后柳如儿悄声与玲珑道:“大皇子想去江南治水来着。只可惜被皇上给拒了。现在却又派了人去,蹊跷着呢。”   后面几句她是特意解释的,怕玲珑不知道这个消息的奇怪之处,所以略微提了几句。   玲珑也是疑惑。为甚在这个档口大皇子不留了人在自己身边,偏偏要让那么多人去江南。而且太子也并不在江南。   她顿了顿,道,“何江保和你说的可真够多的。”   柳如儿撩了撩自己鬓边的发,勾着眉眼笑了笑,侧着往玲珑座椅上一靠,笑说道:“男人嘛,不就那么回事么。到了床上,脑子一热就什么都讲了。他以为自己说的东西我听不懂,所以随口一句随便的说。可我机灵着呢。要不然郡主也不会选上我,不是吗?”   夸了自己几句后,柳如儿忽地想起来自己那些话也不全然正确,更正道:“不过大部分男人那样罢了。可不包括大皇子。”   提到那个看似温和实则性子阴沉的男人,柳如儿娇容变了变色,轻声道:“大皇子非常警惕和别人说的话。就算是在床上,也半点儿都不随便乱透消息。不光这个。您知道他贴身穿着金丝软甲吧?”   玲珑凉凉地瞥了柳如儿一眼。   柳如儿讪讪地笑,“我这不顺口一问么。也是我这嘴臭,什么话都乱说习惯了,结果顺口就问了您。”   她压低声音凑到玲珑耳边,小声道:“大皇子穿着护身的金丝软甲,平日里在床上也不脱下来。嗯,总而言之就是怕死得很。不过他这样也很有用。曾经有人想要刺杀他,剑都穿透了金丝软甲一点点。可也只是伤了他,愣是没死。”   ……   玲珑一直琢磨着大皇子派了人去江南到底是什么用意。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有心想要问问扈刚他们。   毕竟曾经是飞翎卫的人。扈刚、季敏和莫立梓比她更懂得大皇子的心思。问他们三个或许有解。   玲珑用商议好的代号写了封信,想让金玉镖局的人送过去,魏风却告诉她,送信恐怕要耗时很久。   “现下江南大雨,一路不通畅。他们肯定另行选择显露。既然不知道扈刚他们走的是什么路线,一时半会儿的怕是无法把信送到。”   来京的时候,因为押着货,所以扈刚他们往往是同金玉镖局的人一起走。   可是去往福建的时候,轻车简行,他们就独行了,不和旁人一道。   玲珑别无他法,只能把这事儿暂时按下不提。   七叔叔那边她倒是不担心。大皇子那么大的动作,飞翎卫肯定留意到了。七叔叔自有他的主意,用不着她来操心。   没多久,郜五爷和沈四老爷一前一后入了京。   不过郜五爷和沈四爷的归京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因为从南地突然传到京中的一个消息打破了京城的宁静。从宫里到朝中,都把心思搁到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上。   江南连绵降雨后,堤岸突然出现问题。洪水倾泻而出,淹死了很多人。   皇上非常震惊哀痛之余,也非常愤怒。接连处置了工部的四名高官,打算另择人去江南赈灾,又整治河道,加固堤岸。   太子自请去江南。   皇上怕他有危险,初时不准。后禁不住太子的软磨硬泡,外加沈皇后在旁说服,他终是答应下来。   这些天,接连的消息下来,玲珑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述。   江南这次的水灾非常严重。现下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在苏地。那儿的百姓流离失所。受困百姓趴上房顶爬上窗台等着被救。可是大雨天里,没少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去救人。一波波洪水过去,爬上去的人又有几个能活下来?不过徒增一堆堆漂浮的尸体罢了。   担忧,沉痛,哀伤。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玲珑无力承受。   有心想要问问亲人们的情况,却又怕出现一丝半点儿的疏漏被人发现。她只能把诸多忧心藏在心底,默默地关注着。   郜太后年纪大了,听了这样的消息后,担忧百姓之余,身体日渐衰败。   玲珑每日去给她请安,陪她一会儿。等郜太后午间歇息了,她就绕道去给皇上请安,然后离宫。   说来也巧。几日下来,她竟是偶遇了方德政。   方德政脚步匆匆,脸色不太好看,闷头向前走。   玲珑心里咯噔一声,快步上前去,唤了一声“方大人”,又放缓了步子,故作无意语气平静地说:“听说江南发了水灾。不知方大人家人可好?”   方德政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长乐郡主,低头拱了拱手,“尚可。”   明显是敷衍之词。   但是玲珑再问,他却不肯说了。   玲珑只能放了他离开,眼睁睁看着他快步进了皇上的御书房。   等到方德政的身影消失,玲珑失望地转回身去。不料身后有人。高大的身影立在她身后,挡住了她的去路。   玲珑吓了一跳,连退两步。她本来就心情不好,抬眼看过去望清楚跟前的人是谁后,她又气又恼,“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来多久了?你走路就不能有点动静?”   话说完后,对面的人许久没有反应。   玲珑察觉不对,仔细看过去,才发现眼前之人面带倦容,往日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此刻也是布满了血丝,昭显着疲惫。   玲珑顿时心疼了,轻声道:“最近没睡好吗?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   乔玉哲朝她摇摇头,指了旁边花圃旁无人的地方,当先走了过去。   玲珑让身边的人在原处等着,就也跟他到了那边。   时间很紧。   乔玉哲长话短说,轻声道:“帮我去江南。我懂些治水,或许可以帮到人。你帮我和七爷说说。我想去江南。不管怎样,江南的人生死未卜,百姓生死未卜,我不能放着他们不管。”   江南不只有百姓们。还有亲人们。   玲珑没料到他开口就是这个,愣了一瞬后,缓缓摇头,“我怎么和他说?”   “能怎么说就怎么说。”乔玉哲唇角带着笑,是做给周围的人看的,语气其实十分焦躁,“大皇子有意让我去。被太子和七爷的人挡了。你知道,我必须去,不然我不放心他们。至今还没有他们的消息,方德政也不知道。我要去看看。你帮我,怎么帮都行。”   一句‘怎么帮都行’让玲珑蓦地抬眼,诧异地望向他。   乔玉哲面带微笑,仿佛刚才这样说的不是他一般。   玲珑有些迟疑,“你让我想想。”   “好。”乔玉哲道:“不过别太久。这次的事情太子负责,时间很紧。我先走了。”然后快步而走,也往御书房去。   玲珑苦着脸往宫外行。   旁人看来,便是乔状元和长乐郡主说悄悄话。乔状元心满意足,而长乐郡主非常为难就是了。   回到菖蒲苑,玲珑在自己的屋子里坐了很长时间。硬生生从下午坐到了黑夜里亮起了灯。   堤岸原本牢靠,前些时候皇上还特意派人去修理加固。如今不过是降了大雨,并非比往年更大的雨。堤岸却突然决堤,死伤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玲珑不知道前些日子大皇子偷偷摸摸做的所有事情和这些有没有关系。但她心里明白,大皇子此人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   如果是旁人,玲珑还能旁观不理。   可乔玉哲说了,这次过去的人是太子。   大皇子针对的人也是太子。   虽然嫁给七叔叔后她的辈分将要改变,但她喊了太子表哥那么多年,太子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照顾了那么多年。   她实在不能看着这个脾气很好温和善良的表哥陷入这样困难与危险的境地。   而且江南还有那么多的人。包括亲人们。   这个时候虽然白天还热一些,晚上却是已经凉下来了。   推开窗户。外面的凉意随风而来进入屋中,扑到面上,让焦躁不安的心也沉静了下来。   玲珑走出屋子,往前面郜世修的书房行去。   之前七叔叔其实来找过她。   但她还没有完全想好想清楚,所以没有应声,也没有出去见他。   行至书房前,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剧烈,几乎要冲出胸膛,梗得她嗓子眼儿难受。   笃笃笃。三下敲门。   郜世修含笑的声音透过房门传来,“怎么?现在终于想见我了?刚才发什么脾气呢。莫不是今儿在宫里受了气?”   平日里的时候,玲珑都是直接推门进去的。这般来敲,实在不同寻常。   推门的手顿了顿,玲珑深吸口气,猛地推开冲了进去,然后关上房门,仔细掩好。   察觉出她不同以往的举动,郜世修停下了原本写字的笔,抬眼深深地望过来。   “七叔叔,”玲珑低着头不敢看他,问,“这次太子去江南,是不是很危险?”   想到江南惨状,郜世修面如含霜。即使是面对着玲珑,也无法露出半点笑容来,只略一颔首,沉声道:“是。”   提起江南之事郜世修便非常愤怒。   大皇子曾让人送消息给太子,暗示太子不过去的话,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还未可知。   许是会死更多的人。无数堤岸决堤。无数庄家被毁。   这都是大皇子遣了他的人去做的。   而且根据现下的状况来看,他们这些破坏堤岸的事情已经暗中进行了有段时间。   如果去江南的是大皇子,估计就是两种情况。要么堤岸不会决堤,下手的地方修补齐整了就好。要么就是出了事后,想办法弄些证据出来,把过错推到去年负责治水的太子身上去。   苏地是方家祖宅所在之处。大皇子择了这个地方下手,其意不言而明。   “我知道他是针对我。”两人单独商议这事儿的时候,太子与郜世修道,“可我必须去。如果我去了,至少他能收手。”   治水那么多年,江南堤岸那么长,没有谁能够每一寸地方都遣了人看守着。只要不知道大皇子下一次在哪儿下手,就会死伤更多的人。   偏偏大皇子派去给太子传话的是个死士,说完就自刎而亡。甚至于没有身份户籍。无法向皇上证明此人是谁派去的。   而派去毁河堤那些的人……   大水倾泻而下。那些人的尸体都不知道被水冲到了什么地方。加上连日大雨的冲刷,根本无处可寻,更无法证明他们的身份。   郜世修之所以如此愤怒,不只是因为大皇子用心险恶,更因为此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伤害无辜百姓。   江南百姓,那么多活生生的生命,被他视作上位的工具,丝毫都不顾及。江南筑堤,多少代人的艰苦努力,就为了他的一己私欲这样接连毁灭。这样没有良知的人,郜世修恨不能立刻除之。   偏偏那死士死之前放了话,太子过了长江以南,这些人才会收手。之前如果大皇子有个一丁半点的意外出现,所有人都会立刻行动。到时江南一定会遭到更大劫难。   郜世修眉心紧拧。   玲珑问他:“我听说乔玉哲想和太子一起去江南治水,是不是?”   郜世修不奇怪她会这么问。毕竟今日乔玉哲和她说话,很多人都看到了。遂“嗯”了声当做回答,提起笔来继续书写,想了想又道:“我已拒了。此次太子去江南,皇上只看重我与太子两人的意见。”   言下之意,这次为保太子的安全,皇上打算让郜世修和太子亲自选择跟随之人。   玲珑是知道这样的结果的。所以她才来这一趟。   她明白自己下面的话十分关键,而且,会让她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   因为七叔叔是那么厉害,任何一个很小的破绽,都有可能让他发现事情的起始和真相。   可是事关江南百姓,太子安危。   考虑过后,她依然不得不说。   “七叔叔,我倒是觉得可以让他去。”她声音有些发堵,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您放心。我以性命担保,他不是坏人。他不光懂得治水。倘若太子有事,性命攸关之际,可以找他帮忙。平时他为了留在大皇子身边,绝对不会出手。可是关键时刻,他一定、一定会想办法帮助太子的。”   郜世修写字的手骤然顿住。他慢慢抬眼,直视着玲珑,缓缓开了口,问:“你为何这样信任他。给我个理由。”   如果是往常,他不会这样逼迫小丫头。   他舍不得。   可是事关太子安危,他不问清楚,就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承诺。   不然太子若是因为他的决策错误而出了事,他无法对太子交代,无法对皇上交代,甚至于无法对天下黎民百姓交代。   面对着七叔叔的疑问,玲珑沉默了。她知道该说出来。可是自己一旦讲了实话,往后会有无穷无尽的后果接连而来。   知道应该为之,但心里的纠结不可避免。   时间在静寂之中一点点溜走。   郜世修自问不是脾气焦躁之人。可是这一次,在这样的沉默中,他难得的烦躁起来。恨不得下一刻就能立即听到自己所熟悉的她的声音。   又过了很长时间。长到好似有三个春秋那么久。终于,玲珑慢慢地说了起来。   “他是我哥哥。”她很小声,很小声的说,仿佛声量大一点点都会失去讲下去的勇气一般,轻轻地道:“一母同胞,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好多年没见了,后来才又遇到。”   郜世修薄唇紧抿,片刻后颔首,“我知道了。”   玲珑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头也不敢抬,低头转身,打开门匆匆跑远。   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郜世修又坐了许久,方才打开门,唤了人来。   阴暗处飘出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在他跟前落地。暗影处的人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静候差遣。   郜世修道:“通知长峻长嵘他们,查查晋中东升茶庄原东家王成和刘桂,两人暗中是给谁卖命的。”   长峻长嵘那一组的人是长年在外刺探消息的暗探。与玲珑并不相识。   暗影处的人低下头去,拱了拱手,随即无声无息地飘忽掠步而去。   郜世修沉默地立在房檐下,面沉如水。   他记得很清楚。   王成刘桂夫妻俩只有一个女儿。   没有儿子。 第82章   吩咐完一系列安排后, 郜世修想到小丫头刚才匆匆跑走的模样, 担心至极。举步向前,打算过去和她说说话。后想到她那忐忑的样子,只怕自己贸然过去反而影响到了她的心情。   斟酌过后, 郜世修终是没有往玲珑那儿去。而是回了书房, 继续处理事务。   等等吧。他想。等小丫头冷静一些后,两人再好好说说话。   逃离了七叔叔的书房后, 玲珑一路狂奔,跑到了自己的卧房,砰地下关上房门,倚靠在门后粗粗喘.息着。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跑掉对不对。   可她没有勇气在这样的时候面对七叔叔。   七叔叔对她太好了。不亚于爹爹和娘亲还有哥哥对她的好。但是她辜负了他的心意, 有件事情藏在心里瞒了他那么多年。   说实话, 她本打算在看到那罪大恶极的人死去之前都瞒着这件事。她不想七叔叔为了她的事情而分神。她也不想因为她的事情而影响到七叔叔与皇上他们之间的无条件的信任。   但是不知怎么的, 事情就到了这个地步。   在还没有打算好没有计划好的情况下,她把压在心里最紧要的秘密侧面地说了出来。   这让她如何不心焦?   想到往后自己和七叔叔之间还不知道会到了什么田地,玲珑难受得眼泪溢了出来。身体顺着门板慢慢地滑下,她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泣不成声。   许久后,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抹抹眼睛,自己打了些水来净手净脸。   不知怎的,她做什么都会想起来七叔叔。   擦手的时候,总是记起自己吃饭时候手脏兮兮的, 他拿着帕子温柔给她擦干净的模样。   擦脸的时候, 总是记起她早晨困得迷迷糊糊, 他看她懒得动弹,拿了热帕子给她擦拭时叹息的声音。   ……   玲珑深觉这样不行。躺在床上的时候,暗暗告诉自己,得找点事情做才可以。   可是找什么做才合适?   玲珑心思烦乱地想着,品茗阁,庄子上的茶……诸多琐事在脑海中轮番而过。就是不敢去想七叔叔,不敢去想江南,不敢去想乔玉哲。   因为这里面无论是哪一桩哪一件,都能让她忍不住泪流。   最后不知怎的,玲珑脑海中突地冒出来一件事。一件她刚刚被人拜托了没多久、差点被她遗忘的事情。   穆少如和她讲,希望她能在恰好遇到二老爷穆承轲的时候,看看穆承轲在哪儿与人饮酒。   玲珑知道品茗阁的事务已经没法让自己纷繁的思绪停滞下来了。索性把这个事情当成个正儿八经的事情来处理,跟进一番。   打定主意后,她苦苦回想着穆承轲能去哪些地方。   几乎一夜没怎么睡。第二天一大早,玲珑早早地起来。先是遣了人去族学继续告假几日,然后坐了车子开始在京城里绕圈。   转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吧。她想着。能遇到就遇到。遇不见权当自己运气不好了。   说来也怪。   京城那么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宽阔的街道,不知有多少七转八转的小巷子。这样漫无目的地乱跑,想要偶遇一个人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如果真的好巧不巧的见到了那个自己在找的人,当真是运气好到能够飞到天上。   可这样的运气就真的降在了玲珑身上。   如此闲逛了好几日之后,这天,不知道绕到了哪个偏僻角落的时候,驾车的飞翎卫抽空拍了拍马车车厢。   玲珑问:“什么事儿?”   “小姐。”那飞翎卫的声音压得很低,“属下好像看到了穆二老爷。朝着旁边的一条巷子去了。”   这是玲珑一早就吩咐过的。倘若在街上看到穆二老爷的话,要特意说一声。飞翎卫们眼力甚好。虽然穆承轲不过是露出了个侧影,而且因为偷偷摸摸的避着人,只路面了短短的瞬间功夫。但他立刻就捕捉到了那抹身影,认出了对方来。   玲珑原本都有些困倦了。毕竟晚上睡不好,白天又睡不着。听了这个消息后顿时精神起来,掀开一点点车帘子问道:“在哪儿?”   飞翎卫现下穿着常服来驾车,看上去和普通家丁没甚太大的差别,只是比平常的车夫要英武许多。   他指了一个巷子说道:“就那儿。往里头数第三个院落。”   这个地方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偶尔几个人经过,没有人会留意旁边的偏僻小院子。   玲珑就让飞翎卫把车子驶到那边。   之前为了方便绕着玩,她特意没有用自己那辆马车。而是寻了国公府一个寻常车子来坐。现下的好处便显出来了。即便这车子停在路边,光看外头的haul也没人觉得这车子有甚不同寻常之处,看都不多看一眼。   飞翎卫很会选地方。他停车的地方在那个巷子的口上,玲珑坐在马车上,掀开一点点车窗帘子就能瞧见那边第三个院子的门口处。   马车旁边正好有个水果摊。飞翎卫下车和卖水果的老大爷聊着天,顺便买了几个水果,边吃着边和老大爷继续说话。   他倒是不怕被穆承轲看到。飞翎卫认得穆二老爷,却有的是手段让穆二老爷能认不出他来。   这时候的太阳已经不如前些时候那么炽热了。不过晌午的时候也还烈着。玲珑看老大爷不易,让飞翎卫把他一半的果子都买了下来,放到车上。   其实她很想全部买下来。就怕都买下来后老大爷就走了,她这边就没了适合的遮掩办法。   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飞翎卫拿了个布巾擦着汗,把布巾随意搭在肩膀上。就跟个寻常农家汉子似的,继续和老大爷在那边闲聊。   玲珑在车上静静等着。   过了些时候,那扇门总算是再次打开。   果然,从里头走出来了个穿着靛蓝色衣裳的中年男人,分明就是穆二老爷穆承轲。   不过送他一道出来的,还有个相貌温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玲珑正想细看那女子的容貌时,突然一声奶声奶气的“父亲”从那边传了过来,吓了她一跳。   仔细看过去,原来是个两三岁的小娃娃,穿着锦缎衫子,正一手拉着那女子,一手拉着穆承轲。   玲珑目瞪口呆。见穆承轲往这边来了,她赶紧缩回了车子上坐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她听到外头飞翎卫问卖水果的老大爷:“您老他天天在这儿摆摊呢?”   “是啊。”老大爷含笑道。   “刚才过去的老爷瞧着很有钱的样子。是这里的住家?”   “对啊。”老大爷乐呵呵地说:“他就是忙,我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他。但是他很疼孩子,经常给孩子买水果吃。”   玲珑不知道自己的车子是怎么驶离那个巷子的。等到恍然惊觉的时候,距离那一处已经很远。   她不由思索这事儿该怎么办。   若是旁的事情,玲珑还方便和穆少如说一声。可这牵扯到的也太多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穆少媛开这个口。   玲珑思量过后,先去了趟品茗阁,叫了正在这儿帮忙的冬菱出来,吩咐道:“你等会儿回侯府一趟,就说送回家一些新到不久的茶。顺便想法子去给二房送茶的时候,见一见四小姐。就说,我拜访友人的时候看到了二老爷,好似是往桂花巷那边去了。我因为急着拜访友人,赶不及回去,也赶不及追过去。让她有空的时候多留意一下吧。”   桂花巷距离玲珑看到穆承轲的地方只隔了一条街。如果穆少如有心的话,好生留意一下就能发现穆承轲的所做作为。   玲珑这样做,顾全了双方的脸面,往后见面也不至于太尴尬。   冬菱不知小姐为什么会提起二老爷的事情来。不过,但凡玲珑吩咐的事情,她都会照做。把话一一记下来后,冬菱立刻放下了刚才手头在做的事儿,准备了一些茶,当先往侯府去了。   说实话,玲珑实在是不明白二老爷穆承轲的想法。   在她看来,穆承轲家庭和美,父亲健在,儿女双全,再没什么好担心的。虽说和二老爷的儿子们不甚熟悉,不过玲珑看他们也是挺懂事的样子。   当初穆少媛出了事后,二太太陆氏来给侯夫人请安,他们时常陪在陆氏身边。陆氏但凡有一点的不舒服,他们都会帮忙照顾着。   至于侯爷穆霖,对穆承轲那就更不错了。除去前段时间怒然斥责过之外,以前侯爷待二老爷非常和善。平时二老爷什么都不做,只说是在读书,侯爷便不去为难他,只问他读得如何了,进程怎样,要不要多请几位先生来教……   这样的平静的安稳的生活,是这些年来玲珑最羡慕的。   身边时时刻刻能有家人好好陪着,这是她求都求不到的期盼。二老爷都有了,却不珍惜。   玲珑知道自己钻了牛角尖。但她真的是郁结于心,疏解不开。她一时半会儿的还不想回家去,索性让驾车的人把车子继续往前开,哪里有路就走哪。闲逛着散散心了。   ·   长嵘他们的效率很快。第一批资料没多久就到了郜世修的手中。现下他们尚还没有确切的定论,不过把王成可能效忠的几个人的名字列了出来。   郜世修甫一收到消息就有人来说太子殿下要见他。   匆匆看了几眼资料,郜世修把东西妥当收好,这便即刻去见太子宋奉谨去了。   为了让乔玉哲跟去,郜世修劝太子花费了不少功夫。毕竟此人是大皇子党派的,太子不放心也是情有可原。   之前郜世修极力阻止乔玉哲前往。如今态度发生转变,太子宋奉谨也是疑问多多。   对此郜世修给出的解释是:乔大人精通治水。江南现下的情形不容乐观,有个精通于此的人在更为妥帖些。   这个理由到底有些薄弱。不符合指挥使大人狠绝的作风。   宋奉谨刚开始并没有松口。   但是过了几日后突然出现了转机。这转机来得及时,缘由却让人痛心——朝中刚刚收到急报。不只是苏地的堤岸大面积溃决,灾情一路向南,有更多的地方出现了这般的惨状。   宋奉谨这才意识到,指挥使大人并非是一时心软做了那样的决定。而是为了南方诸多百姓做此安排。乔玉哲的治水理念连皇上都拍案叫好,不是工部那些人能够比得上的。   太子殿下这才松了口,答应带乔玉哲同往。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再不抓紧的话怕是会出现更多的问题。   宋奉谨这两天就要启程,离开京城往江南去。所以急急地把郜世修找来,准备和他做最后的商议。   两人把准备带着的人的名单梳理了一边。上到工部几位官员和随身侍卫,下到驾车的车夫和粗使家丁,一个都不放过。确认无误后,就继续讨论到了之后的诸多事宜。   “父皇已经提前和那边的官员说起了我要过去的事情。”宋奉谨说:“不过只几个四品以上的官员才知道我的身份。地方上的官员只道是钦差,具体我是谁,他们并不知晓。”   当太子说到‘地方’二字的时候,郜世修的注意力不知怎的就落在了那个‘方’字上。   多年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从太子的口中听过无数遍的这个字。说的都是同一个人。   所以现在太子再次说起这个字的时候,虽然不过是无意间带过了这么一个字,却莫名地勾起了他的回忆。再次想到了方博林。   思及此郜世修就想起了今早的事情。   早晨下朝后,郜世修刚走出殿外,就见到了久候在外的探花郎方德政。   方德政愣愣地立在院子外头,目光发愣。听到有人出来了,方才眼中有了神采。看到大臣们陆续走出,他忙不迭地上前去,和守在院门口的公公说:“皇上今日可有空见我?”   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劝他:“方大人,不是皇上不见您。是皇上心忧天下黎民百姓,不可能只专注于一个方家。您忧心家里人固然是对,但是皇上忧心的是整个江南。您的请求……圣上也是为难啊。”   郜世修耳力甚好,虽然离得有些远,依然听了个实在。   他便明白过来方德政是为何候在这儿了。   ——方德政担忧远在江南的方家,担心家里人。偏偏方家人到现在还没有下落,怎么都打听不到。所以他日夜难眠,现在两眼都泛起了乌青。   如今屋子里满是太子宋奉谨说话的声音。   可是郜世修脑海中却是,莫名地想到了乔玉哲。   他之前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乔玉哲非要去江南不可。若说不知道乔玉哲是好人的话,还可以把此人的意图归结于想要谋害太子。实际上分明不是这样。   现下记起了方德政的种种做法后,不知怎的,对于乔玉哲的目的,郜世修忽地有了些头绪。   郜世修突然冒出来一句:“那个时候,方家正好出事。”   他口中说的是王成和刘桂她们逃离晋中的时候。当时那么巧,方博林家也出了意外。   而且方家刚好有个女儿,也有个儿子。儿子年长女儿许多。   最巧合的是,方家也在晋中。而王成刘桂是从晋中离开,逃到了蜀中。   从他来之前扫过的长嵘他们汇报的情况来看,时间地点,年龄,种种迹象都是刚好吻合。   难道……世上会有如此意外的巧合不成?!   郜世修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旁边宋奉谨和他说话到一半就被他岔开了话题,顿时有些急躁,问他:“关方博林什么事?”   看了看一脸焦色的太子殿下,郜世修沉默过后微微摇头。“没事。”他说,“不过是想到了方大人而已。”   方博林是难得一见的博学之士,人也很好。两人时常也会想起他,然后叹息一声。   宋奉谨没有把他刚才片刻的出神放在心里,和他继续商议起来。   从太子东宫出来后,郜世修回了卫所处理事务。直到天擦黑,方才骑马快速回了家。   国公府如往常一般,天刚暗下来就点了灯。烛光通明下,道路被照得十分清楚。只不过昏黄的光落在地面上,因着这些许的暖色而让人心中平添了一些伤感。   郜世修微微叹息着快步向前。进到菖蒲苑后,如以往一般当先问起了玲珑的状况。   因着太子将要离京去江南的事情,他最近太忙了,左右奔波不停处理着这些事情,还要把皇上那边的事务安排妥当。以至于归家太晚,离开太早,完美的错开了小丫头的作息时间,想要和她好好说几句话都不行。   偏偏最近运气也不好。   偶尔小丫头给太后请安的时候他也刚好在宫里,两个人差不多能够在宫里遇到了。可是等他抽空匆匆赶过去一见的时候,却是得到她刚刚离去的消息……   今日好歹太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等闲不会再有旁的事情了。郜世修把其他一切琐事推掉,吩咐灰翎卫帮忙处理着。这便赶回来见她一见。算算到家也才到掌灯时分。不信她能这么早就睡下。   打定了主意,他就这般紧赶着回来。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小丫头居然还没回来。   “去做什么了还没回来?”郜世修并非想要探听她的私隐,而是这大晚上的她没归家,他担心小丫头的安全,追问道:“跟去的有谁?”   长湖在旁躬身答道:“长汀一直跟着。长河今儿帮忙办了点事。小姐倒不是特意不回来的。许是侯府的事情有些杂,一时间不好处理,这才耽搁了些功夫。”   长湖便把今日玲珑做的事情大致禀给了郜世修。   细节处自然没有提。他知道,七爷关心的并不是那些细节。而是小姐。   郜世修点点头。他本打算回自己书房了,犹豫了刹那后,却是脚步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   玲珑今日得知了这样的事情后,心情不算好,七绕八绕了许久后,又看了会儿晚上京城街上的点点灯光。这才缓解了不少,慢悠悠地回了菖蒲苑。   其实她原本还想要去问问冬菱事情如何了。毕竟刚才她一直那样到处乱跑这,冬菱想要给她回禀消息也找不到人。   而后考虑了下,虽然现在总是见不到七叔叔,可她还是早点回去的好。倘若回去晚了,七叔叔八成也得担心她。   现下他那么忙,何苦劳烦他这样忧心着?这便径直回了国公府。   到了菖蒲苑后,如果是以往,她少不得要先问问七叔叔的状况。可是今日脑中装了太多的事情,她竟是给忘了。一路匆匆而去,径直往自己的屋子走。   进到屋里后,她下意识地推开门,走进去。然后转身朝外。她正打算把门关上,突然异变陡生。旁边竟是伸出一只手来,在她有所动作以前砰地下把房门给她合上了。   玲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样儿,呼吸骤然停住。她卯足了力气正打算往后猛踹一脚的时候,却听耳边响起了沉沉的叹息声。   “是我。”郜世修往前行了半步,倾身向前,探手把她揽在自己怀里。   想他以往的时候也时常这样在黑暗中等她,她却从来不会这样紧张地提防着,而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是他。   今日,她和以往不一样。显然没料到是他所以这样警惕。   郜世修心中大痛,双臂更加收拢了些,在她耳边低语道:“你个坏丫头。明明是你先不理我,却把我想得和你一样狠心。” 第83章   玲珑没料到来人居然会是郜世修。   短暂的呆愣过后, 顿时感受到他温暖如昔的怀抱所带来的暖意。泪水瞬间夺眶而出,玲珑哽咽着轻轻摇头, “不是狠心。”   七叔叔那么好。她怎么舍得对七叔叔狠心呢?   玲珑手臂勾起,努力握住了郜世修正揽着她的手, 泪水滚滚而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会生我气, 再也不理我了。”所以都不敢去打扰他。   有时候夜深睡不着,明明知道七叔叔回来了, 她也没有勇气过去见他。   试问有谁能够忍受身边那么亲近的人欺瞒了那么多年?甚至于连身份都不是真实的。   热泪一滴滴滴在郜世修的手背上。灼得他心痛难当。   “是我不好。”郜世修怀抱微微松开,转到了她的对面, 抬指给她拭着眼泪, “我该好好陪你才是。”   他突然懊悔起来,那日真该追了她过来好生安慰。想她一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刻意隐姓埋名,该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在这样的压力下过了那么多年, 努力了那么多年。有朝一日突然要把这秘密说出来……即便是对着他, 想必也是极难开口的。   他年长她许多,看过世事百态,只要她的心里只他一个, 他本就不会和她计较那些其他事情。谁的心里没有一点自己的私隐?可她还年少。想问题就会钻牛角尖。   毕竟是从一开始就瞒着他。   对于她来说,除了说出秘密时的窘迫之外,应当心里还有愧疚在。因着这种愧疚, 她反而不敢坦然面对他了。   郜世修素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此时此刻更觉口拙, 无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只能把怀中少女搂得更紧一些, 轻抚着她的脊背, 一遍遍低声宽慰。   “好了。莫要哭了。你要知道我断然不会不理你就好。我心里既是有你,便是无论怎样都会一直惦记着你,绝不后悔,也绝不舍弃。既然如此,这般小事我又怎会怪你。”   他心焦之下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枉费是个状元郎,此情此景下居然词穷了,也不知该找什么样的字句才合适,只能把这心底的话一次次重复着。   许是一下子接连听了好些遍的关系。玲珑居然奇异般地听懂了。   她在七叔叔胸前蹭啊蹭的,把眼泪尽数给擦干了,方才仰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轻声问他:“所以说,七叔叔其实是喜欢我的咯?”   郜世修愣了一瞬,“嗯?”   “是你自己说的。”玲珑抬指戳着他的胸口,眼睛紧紧盯着他看,低声嘟囔着,“你说你心里有我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小丫头湛然清澈的目光,一向镇定自若的郜七爷竟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然后,随着她纤细的手指一下下乱戳,指挥使大人的脸颊以眼睛可见的速度腾腾腾地红了起来……   玲珑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又觉得这般情形下笑了好像不太厚道,索性钻进了郜世修的怀里不出来。   郜世修轻抚着她的脊背,无奈地轻叹了口气,“也就你,镇日里这般取笑我。”   玲珑缩在他的怀中瓮声瓮气地说:“就欺负你。你能怎么着?”   郜世修忍俊不禁。   这丫头。知道了他的心思后,胆子愈发大了。竟然一而再而三地来顶他。   最关键的是,她居然一点点都不觉得排斥或者不高兴。   发现这一点后,郜世修再也忍耐不住,把怀里的人揪出来,抬指摩挲着那红润润的唇,俯身缠绵地吻了上去。   一回生两回熟。   玲珑学得很快。初时只是生涩地承受着,慢慢地开始回应。后来试着反攻占据主动。手还不老实,在他身上摸啊蹭啊。   最后郜世修被撩拨得差点把持不住,忙松开了她,下巴放在她的发顶粗粗喘.息着。   “你这真是……”他的声音黯哑而深沉,“到处点火。”   玲珑压根听不懂,哪里知道他口中说的是什么?茫然之下,她也只能保持沉默。   不过和七叔叔亲近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玲珑靠在郜世修的怀里,安安静静的,十分乖巧。   郜世修轻抚着她细弱的脊背,好半晌后,很轻地问了一句:“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姓什么?”   玲珑全身骤然紧绷。   郜世修暗叹着想,自己还是太心急了。正打算随便寻个话题把这事儿绕过去,意外地发现小丫头搁在他腰后的手指正在慢慢滑动。   简单几个笔画过去,分明构成了一个“方”字。   郜世修心中一动,蓦地低头俯身,在她耳边低喃了两个字:“明昭?”   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玲珑的腿忽然发软,支撑不住身体,差点跌倒下去。幸好郜世修一直搂着她,借了他的力,她才缓冲了下稳住身形。   郜世修这便晓得自己是猜对了。知道不能迫她太紧,今日这般已经是非常难得,下一句便岔开了话题。   两人相依偎着悄声说了会儿别的,郜世修便独自出屋去,留了玲珑在屋里换衣梳洗。等她准备停当后,两人也好一起用晚膳。   行至屋子外头十几丈远后,郜世修唤来了长汀,低声吩咐:“留意着小姐的一举一动。若是有甚异常,即刻来禀。”   说实话,他是不愿意限制小丫头行动的,也不愿意监视着她。这般吩咐,并非是为了禁锢她,而是怕她有危险。   知道小丫头是方家女儿后,再看她这样镇定从容的模样,郜世修反而愈发担心起来。   乔玉哲隐姓埋名凑到大皇子跟前,她不多问不多猜。甚至于没有和乔玉哲深入谈过任何事情。   兄妹两个之间好似存有一种默契似的,瞒着所有人,藏匿在这皇城之中。   若要做到这一点,只能是一种情况。   她已经基本上了解当年的事情是怎样的情形了。   这让郜世修尤为担心。   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丫头了。看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心思很重。总想着自己做好所有事情,丝毫都不麻烦身边的人。   这可能和她的经历有关系。   当年为了救下她,王成刘桂双双而亡。一群素不相识的藏民汉子也尽皆丢了性命。不止如此。王成和刘桂那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儿,怕是也因此而亡故。   因为她一个人的性命,牺牲了那么多的人。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的脾气也一定和寻常同龄人不同。能不麻烦旁人的时候,她绝不麻烦旁人。特别是攸关性命之事,她想必愿意独自承担下来。   在此件事情上,即便是他去问,她也不见得会照实回答。因为她不愿意让他被她拖累。   郜世修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后怕。   也不知道她为此筹谋了多少。幸好他提早发现了她的身份。不然的话,根本无法知道她夜夜难以成眠之下,担负了多么巨大的压力和哀痛。   回到书房后,郜世修关上房门,取出纸笔,在上面随意划了一个“大”字。然后抬指轻叩桌案,凤眸微眯,静静思索。   宋奉慎啊……   不知用什么样的法子弄死这个人才能够消了心头之恨?!   ·   第二天一早天还不亮,太子启程离京。   九门提督徐大人亲自命人开了城门。   大皇子本欲送他出京,前几日一直在和皇上说起这件事,皇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准了他的请求。甚至于都没有告诉他,太子究竟会在哪一天的哪一刻离开。   因此,到了太子带人离开的时候,身边只带了自己那一队人马,仅徐大人以及郜世修带着飞翎卫相送。旁的闲杂人等一个都没。   直到太子人都离京好几个时辰了,大皇子方才从宫人们的口中听说了此事,知道太子已经离去。   郜世修送完人后没有回国公府,径直去了宫里。   至于玲珑。她昨晚上和七叔叔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就知道了郜世修今日的行程,晓得七叔叔从早到晚怕是都不在家中,今日下学后她就去了趟国公府。   她想看看穆少如对于昨天那件事的态度如何。   毕竟是遣了冬菱特意告诉了穆少如一声,对方听到她回了侯府,一定会想办法见她一面说说这事儿的。   玲珑回去后当先见过侯爷穆霖,再去寻了侯夫人傅氏。   现下穆霖和玲珑之间的关系很是特殊。从傅氏这边来看,俩人是姑父与侄女儿的关系。可是从郜七爷那边看,就是世兄和弟妹的关系。   郜七爷实在是令人忌惮。   更何况,定国公郜老太爷也很看重这个儿媳。   这两天郜老太爷没事儿就会往侯府跑一趟,软磨硬泡地想要穆霖尽快把两家的婚期定下来。而且还言明了,最好是定在两个内的吉日。   想想眼前这姑娘将是七爷的媳妇儿、定国公的儿媳……   穆霖对玲珑也不好端着长辈的架子了。客客气气地和她说着话,还亲自把她送出了门。   发现了他的态度后,玲珑颇为尴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连连请穆霖留步没能成功后,她只能在侯爷慈爱目光的目送下,加快脚步回了秋棠院。   傅氏正和郑妈妈说事儿呢,见到玲珑回来,赶忙让她进屋。然后关了房门问:“你可听说了二姐儿的事情?”   穆二小姐,便是正在大理寺关着的那一位。   玲珑扶了傅氏坐好,摇头道:“不知道。有什么情况发生吗?”   她是真的不知道。   一般说来,这种事儿她都是听七叔叔说的。郜世修知道她与那穆少媛不和睦,自然不会主动与她多提那个人。   而玲珑,关于穆少媛的事情,倘若七叔叔不和她提,她也懒得去问。以至于现下听傅氏说起来后依然一脸茫然。   傅氏见玲珑果真不知情,顿了顿后小声道:“听说已经定下来了,秋后问斩。是陈少爷特意来府里一趟告诉我和侯爷的。”   陈少爷便是陈逸之。   当年的时候,陈逸之两次求娶穆少媛。结果穆少媛压根看不上,一而再地给拒了,退了亲。   现下陈逸之自然不可能再对穆少媛有甚好感。只不过他惦记着侯府待他不薄,而且丝毫都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所以有甚事情都会来和侯爷知会一声。顺便来探望一下这位老人。   昨日里他来的时候就和穆霖说起了这件事。   傅氏对玲珑感叹道:“我一直觉得陈家这位少爷人不错,一表人才不说,也很懂礼。二太太难得能够眼光好一次,相中了这么个重情义的。只能怪二姐儿目光短浅了。”   身为侯夫人,陈逸之的身份地位在傅氏的眼中自然是没甚出挑的,不过倒也和穆少媛算得上相配。更何况当初陈家被退亲,是因为穆少媛嫌弃对方腿伤到了。难能可贵的是,陈家丝毫都不介意,而且陈少爷腿好后,再次求娶。   这般作为,就连傅氏也对陈逸之刮目相看起来。   虽然陈逸之家是商贾出身,却是豪富一方家境非常好。且他努力上进,凭着武举进了衙门。如果穆少媛当真能够嫁给这么个有情义且大度的少年,只要不出大问题,日子一定能够过得有声有色,富足而又和美。   可惜的是穆少媛的眼被权势给迷住了,根本看不到这些。   傅氏喟叹着的时候,玲珑在想着‘秋后问斩’几个字。   那么说,穆少媛没多少天可以活了?   想到那人对穆承琳做下的狠心事情,玲珑是一点都同情不起来她。只不过,猛然之间知道认识的人的死期,这种感觉还是很难以描述的。   玲珑目光怔然了一会儿,起身和傅氏暂时道别,“我去师太那边看看。她年纪大了,还要负责四小姐五小姐的教养问题,着实辛苦。我送些果子去给她。”   前些日子穆少宜已经出嫁。现下只双胞胎姐妹俩跟着穆雲在学规矩。   当日穆少宜的婚事办得很热闹,着实不错。而双胞胎姐妹俩的婚期就在不久的以后。估计就没法那么热闹了。   ——江南有了重大灾情,灾民众多。陛下甚是哀痛,命宫内各种仪式照着规格减半。   宫内都做了表率,民间更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来庆祝各种喜事。因此近期京城内的百姓们也都小心翼翼,即便送嫁,也没有如往常那般锣鼓喧天了。   傅氏让人择了些果子让玲珑带过去。   秋高气爽。现下的天气凉意十足,无论是在屋里还是屋外学规矩,都不似暑日里那般辛苦。   穆少如和穆少娟最近学得有模有样。见玲珑来了,俩人不知是较什么劲儿,一个比一个的姿态更为端正大方。到最后穆雲让两人休息的时候,她们忽地卸了力气,这才觉得肩膀腰身酸疼。   玲珑亲自把果子送到了穆雲跟前,又和她说了会儿话,这才去到了姐妹俩旁边,说:“你们这是何苦来着?又不会评判你们什么。做的好不好了与我可没关系。”   俩人知道这是自己暗中用劲儿被玲珑看出来了,对视一眼后,穆少娟说:“不是评判不评判。当初是郡主帮忙请了师太回来教习,我们总得让郡主看到点成绩才行。”   发现二人对自己的态度愈发恭敬了些,玲珑愣了下,继而笑道:“现下好好学。往后规矩好了,到了婆家不会吃亏。”   这话不是随意说说。   当初的时候,她们的婆家能够因为穆少媛德行有亏而起了拖延婚期的念头,那就不是真正看重她们两个的。   这般的情况下,有好规矩和好的教养礼仪在身,起码让婆家能够挑不出错儿来。   玲珑不久后会出嫁。她们俩也是。   不同的是,玲珑嫁给了自己依赖且疼爱她的人,所以玲珑对于新生活是期盼和向往的。   而她们俩,更多的是完成了某种任务和使命一般地去对待这件事。   对此,玲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依着她们的情况提一点建议。   穆少如和穆少娟把这些话记下来,道:“母亲也是这么提点我们的。须知这亲事是两家结亲,规矩好一点总是好的。”   恰好有丫鬟来说点心好了。   穆少如就让穆少娟过去选几样可口的拿来。   待到妹妹走的远一些了,穆少如悄声和玲珑说:“多谢郡主之前帮忙。那桂花巷是个不错的地方,周围住着的人都比较正派。我想父亲去那里找同窗吃酒应该问题不大。”   说罢,她握了玲珑的手,恳切道:“难得你把我的事情都记在心里,还特意遣了人来和我说。你的好意,我一辈子都记得。”   玲珑这才晓得,因为之前自己答应了穆少如的请求,顺手帮上一点忙,所以穆少如更加感激她。   或许是由于穆少如的态度转变,穆少娟也跟着如此。   思及自己掩下了很重要的事情还没说,玲珑不忍心白白地得了这两姐妹的好意,斟酌着道:“你也不用谢我太多。须知我也没有看到二老爷具体去了哪里,只依稀看着往桂花巷附近去了。具体到了哪儿,我却是不知的。不过应当在那附近就是了。”   那时候在二老爷身边的孩子年纪太小,她离得远没认清是男孩女孩。不管怎样,如果二老爷真心疼爱那孩子的话,迟早会带回家里认祖归宗。如果二房的人一点准备都没有,吃亏的是她们。   提点到了这一步,却是不能继续再说下去了。   不然的话,万一二太太或者穆少如是抱着把这样的丑事遮掩下去的心思,她知道太多了反而要招到她们的忌惮。   该说的都说了。玲珑又和她聊了几句,吃了些穆少娟拿来的点心,这便告辞回了国公府。   谁知刚刚进门玲珑就收到消息,说是今儿七爷会回家晚一点。国公爷要她去他那里吃晚膳。   一进屋,搭眼看到的就是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顿时吓坏了玲珑。   七叔叔那么疼她,也不至于浪费成这样。一顿饭两个人吃,三十六道菜都不带重样儿的。   郜老太爷看到了小姑娘进屋,那个高兴啊。   为了让自家小儿子答应继承爵位,他这些天下了不少功夫,没事儿了就去侯府磨穆霖那小子。   还好!有松口的迹象!说不定两个月内成亲有戏!……不过现在算算,距离老七开口,已经过去了好多天。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了。   郜老太爷暗暗地掰着指头数日子,热情至极地招呼着玲珑入座,“赶紧来尝尝。我听说老七今儿晚膳回来的晚,特意让人给你准备的。瞧瞧喜欢什么就吃什么。”   玲珑刚才在侯府里吃了几块穆少娟端过去的点心,实在不饿。可老太爷让人准备了这么一桌子的菜,她也不好拒绝。只能摸着挨自己近的那几种每样尝了两口。再多却是吃不下了。   郜老太爷看得那个揪心啊。眼睛不住地往玲珑身上瞥。   痩。   太瘦了。   这么弱弱的小姑娘,别人看到了,怕是还以为国公府的伙食不行呢!   郜老太爷看玲珑吃得少,劝道:“多吃点。多吃点。呐,你瞧瞧,我都能吃四碗饭。你这半碗还没下去。”   讲完之后,老太爷又想,自己这样逼迫一个小姑娘是不是不太厚道。   再说了,万一是他院子里的厨子水平不好、比不上老七的厨子做得好吃,怎么办?   于是郜老太爷轻咳了声,面容一整,又说:“你也别觉得我老人家啰嗦。往后都是一家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且老七镇日里忙得不在家,就咱们爷儿俩大眼瞪小眼的在府里,总得好好地商量着怎么吃才好。人呐,吃饱了喝足了是最要紧的。来来来,和爹说说,你爱吃什么,往后我让人好好做给你吃。”   玲珑刚要点头,忽然从这话里头琢磨出了一点点不对劲的地方。   她这都还没进门呢,国公爷就开始以‘爹’自居了……   还有,依着老爷子的意思,往后她进了门后,府里基本上就是仨人了。   ——他,老七,和她。   哦,敢情在他老人家的眼里,除了老七和老七媳妇儿外,旁人全都是透明的?! 第84章   玲珑把事情告诉了穆家二房后, 就没有再多关注那边。能做的事情都也已经做了,其他的决定需要她们自己来打算。毕竟她不是二房的人,与那些人也不甚熟悉。若是插手太多反倒显得她多管闲事。   她毕竟姓傅,不姓穆。而且, 往后她要嫁去国公府,就更不是穆家的人了。   穆少如听了玲珑的那番话后并没有太在意。她觉得桂花巷那边远近几里地都是正儿八经的人家, 没甚三教九流不正派的人在那边,不需要多在意。   不过她屋子里的大丫鬟莺翠却是对小姐和郡主亲近这事儿留心上了。悄悄地问了穆少如, 为何对郡主的态度这般转变。   莺翠是跟在穆少如身边伺候了许多年,两个人虽是主仆,情分却不同一般。穆少如也很信任她。   现下知道父亲去的那边没甚不正经人家,穆少如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后,也没想着再继续特意遮掩了, 就把事情告诉了莺翠。   莺翠听后若有所思,“小姐, 婢子怎么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呢。”   穆少如小时候便是个万事不操心的。后来有了穆少媛的一次次事件后, 她经历的事情多了,这才意识到万事不见得都那么顺心顺意。这才收敛了骄纵的脾气, 一点点开始留意着周遭的细处。   她到底不是这样细腻的性子。能够留意到父亲穆承轲有些问题已然难得。再让她细想,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转这个弯。   至于妹妹穆少娟,大部分时候都是跟着她来行事。双胞胎姐妹俩都是被爹娘疼爱着长大的, 从小就养成了做事不多绕几个圈子的习惯。   所以她的大丫鬟莺翠的担子就比较重了。   自小到大, 莺翠都帮她出主意。帮她留意着不对劲的或者是有问题的事情, 若是发现了不妥, 及时提醒她,再帮忙想办法。   听闻莺翠这样说,穆少如问:“怎么会没那么简单?”   莺翠道:“小姐可是让郡主帮忙打听的消息?”   “那是自然。我不早和你说了么。”   “郡主那么神通广大的,为何不跟去多看几眼,反倒是到了桂花巷后就举步不前?莫不是因为那边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而退缩了吧。”   听闻此话,穆少如哈哈大笑。   “她退缩?”遥指着国公府的方向,穆少如笑得都接不上气了,“有郜七爷护着,这世上还有她怕的么!我想啊,就算她那‘急着拜访友人’的理由是假的,也是太怕麻烦了所以没特意走一趟。你也不看看她那爱玩的脾气。前些日子不还上山了么?不然我怎么和她说了,不用特意找我爹,顺便看到了的话留意一下就成。”   这话也是有道理的。以郜七爷的本事之大,长乐郡主基本上做什么都不用顾忌。   再说了,不光郜七爷,太后娘娘、皇上、太子殿下和定国公都很疼爱郡主。这样硬的靠山在,她怕甚?!   莺翠觉得自己那话说错了,顿了顿,转而说道:“就算郡主确实没过去,那也还可疑。您想想看郡主是什么时候让人来说见到二老爷的?”   这事情穆少如倒是没有仔细去想。刚才和莺翠说起来的时候不过随口提了提。   莺翠见她愣住,提醒道:“您还记得吧。刚刚您说是冬菱过来送茶的时候?”   “啊对,”穆少如点头,“就那时候。”   “可是冬菱过来也才下午的时候。若是郡主那天看到了二老爷,怎么也得是晌午或者晌午之前了。再怎么也不会太晚。您说说,谁家同僚吃酒是在那个时候的。”   这话点醒了穆少如。   就算自家父亲心里没鬼,可一帮读书人,白日里不好生读书,跑家吃酒做什么。   穆少如暗道父亲也太不争干了。祖父和母亲都支持他继续念书,他倒是好,说是去书院读书了,其实并非实话。   穆少如厌恶父亲这种状况,心疼母亲为家里苦苦操持着,前段时间还为了她和妹妹的婚事操心,父亲什么都不帮忙就罢了还说谎。有心想让父亲好好念书,又怕自己是晚辈人微言轻,劝不动他反而让他起了提防。   考虑过后,穆少如谁也没惊动,既没有和双胞胎妹妹穆少娟提,也没有和母亲陆氏说。直接把这事儿告诉了侯爷穆霖。   之所以不去找侯夫人傅氏,是因为她也知道以前袁老姨娘在的时候,母亲做的事情太过于针对傅氏了。傅氏不计较是傅氏宽宏大量。她可是没那个脸去麻烦人家。   ·   玲珑最近很忙。因为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了,之后就算回了侯府好几次,也并没有特意去关注穆家二房的事情。   是以她并不太清楚穆少如到底做了什么。   和七叔叔重归于好后,玲珑的心情恢复如初,这才发现前些天耽搁了不少事情,赶紧全部拿起来继续下去。   譬如江南的事情。   她之前只想着要帮一帮江南的人。只是那时候脑中一片纷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现下心情恢复后想事情也全面起来。没事儿的时候把自己的计划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不错了,这便开始实施。   玲珑从账上取了八千两银子。这些银子都是她自己赚下来放到钱庄的,不是七叔叔给的,也不是家中长辈给的。   拿出这些银两后,玲珑找了魏风,把东西尽数都给了他。   “这些你给你们镖局的人,”玲珑道,“让他们帮忙采购了米面,去受灾的地方施粥。我知道这些银子不算多,能帮几个是几个吧。过段日子铺子里银钱陆续回转过来,我取了再多添一些。镖局里这些人的工钱,由我来出。只不过现下银两先去施粥了,晚些等到灾情和缓了,我按照双倍给他们。”   她之所以选择金玉镖局,是因为镖局的人由魏家层层把关,人品信得过。一旦交给他们去做,他们一定会认真办好,绝不会出现银子到手后还要刮一层下来的情况。   更何况金玉镖局在各地都设有分处,江南也有。到时候银子送到江南后,由他们那边的人帮忙处理,更熟悉也更顺手一些。   魏风是店里的账房,自然晓得玲珑这是把赚下的自个儿的私房银子全拿出来了。   要知道这位小东家大方得很,平素给他们这些人的工钱就很高,平时逢年过节总有红包。虽然这些年赚了不少,可是新店已经开了,新的人手在雇。再加上进货之类的林林总总,八千两是她现下抛去这些必需成本后的所有固定银子了。   魏风心中一凛,认真地接过银票,恳切说道:“小的一定给您办好了。”又道:“镖局人的工钱就不用了。镖局平时也没少给他们银子,不缺这些。”   玲珑还欲再言,他抬手推辞道:“这种时候该出力的就出力。没甚旁的需要说的。我爹娘估计也派了人去帮忙呢,到时候多添几个人就成了,工钱是小事。”   他们这些银钱帮的是那些已经被救了的受灾之人。他们现在已经被转到了安全一些的地方落脚,但粮食不够是最大的问题。施粥施饭倒是没什么危险的,就是得抗住压力做下去。   看魏风言辞恳切,玲珑颔首笑道:“那就多谢你们了。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   “送锦绣出京。”   玲珑今早刚刚收到消息,扈刚他们三个听说了江南遭灾,带人转道去帮忙了。还特意写了信来和玲珑道歉。   玲珑觉得这是好事,写信给他们说不用担心,尽管去就是。本打算让人把信送出去,转眼就见了锦绣在抹眼泪。   锦绣和扈刚的关系一直不错。之前扈刚又透了想娶锦绣的意思,两人的事儿就差这么一点点,基本上算是定了下来。   现下扈刚去了受灾之处帮忙救人,这可不是施粥那样安全的地方,而是水灾严重的地区。困难重重不说,也极其危险。   玲珑问了哭泣的锦绣。锦绣主动说想要去扈刚那里帮忙,言辞恳切,心意已决。   斟酌过后,玲珑点了头。   让锦绣跟着金玉镖局走是最安全不过的。所以玲珑过来托付魏风,帮忙在镖局里找人送锦绣过去。   听了这话后,魏风犯了难。   “小姐,”魏风苦哈哈地皱着脸说,“扈刚如果知道我把未来的嫂子送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会不会‘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灭了我哟。”   玲珑抿着嘴笑,推开房门,唤了一声把锦绣叫了过来,将魏风的顾虑与她说了。   锦绣道:“魏账房不用担心。他如果敢找你算账的话,我就找他算账。定然不会让他为难你就是。”   得了锦绣这话,魏风总算是放心了。   虽然他是金玉镖局的少主,有功夫在身,可搁不住扈刚是前飞翎卫啊……以飞翎卫的水平,想要了他的命,那还不是动动手指头就行的事儿?!   现在得了锦绣的保证,魏风知道扈刚往后可是得听锦绣的了,顿时放心下来,开始着手去办这两件事。   至于玲珑给扈刚的那封信,也不需要人特意去转交了。锦绣带在身上给他就行了。   金玉镖局的效率很高。待到一切安排妥当,也不过是一天多的功夫。隔天一大早,锦绣便收拾好了行装准备上路。   所谓行装,也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包袱而已。   这日的锦绣未施粉黛,只在发间戴了根银簪,却是神采飞扬,比起平日来更是异常得好看。   玲珑握了她的手道:“你万事小心。和扈刚说,我要你们几个全都好好的回来。谁也不准出事。”   锦绣知道玲珑昨儿晚上担心得一夜没睡。现下听了这叮嘱,锦绣也湿了眼眶,低声道:“我知道。我们都会好好的,小姐放心。我们还等着晚些成了亲给您做陪房呢。”   原本是提起来都会害羞得不行丝毫也不敢碰的话题,现下说出来,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让人安心之感。   玲珑点点头,拍怕她的手背。   冬菱跟在后头,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还是顾妈妈在旁不住安慰她,让他不用担心。   负责送银子的那些人和锦绣一同上路。只不过到了下一个地方后,金玉镖局京城分舵的人把锦绣交给同僚,两边就会分开。送银子的快马加鞭而去,锦绣则是坐了车子日夜赶路。   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耽搁时间。   简单的道别过后,锦绣上了车子,挥手和玲珑、冬菱、顾妈妈她们说再见。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所有人都在看着锦绣和镖局的人那边,没有回头望过去。   锦绣随意地往声音来处瞥了一眼。看过之后,脸色顿变。她急急的喊了声“小姐”,然后朝着玲珑身后不住地指过去。   玲珑扭头去望,方才发现郜世修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正牵着马向她行来。   男人身材高大挺拔,锦衣玉冠,着实好看得紧。   玲珑即便是每天都见着他,每每看到他,依然忍不住会多瞧几眼。   “七叔叔?”玲珑现在还是改不了口,仍是这样叫着,奇道,“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牵着马朝她大步行来,直到在她跟前了,方才驻足说:“听闻你近日需要用银子。”   说着他从马旁挂着的褡裢里拿出一叠银票来,“就是不知这些够不够用。”   微风吹过。纸张沙沙作响,把银票的边角掀得飞快。   玲珑做生意那么久了,大致一看就知道这里头有多少数额。她讷讷地仰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郜世修,“你知道我的银子拿去做什么了吗?”   “我知道。”郜世修道:“所以我也拿了点来。”   玲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顾不得旁边还有其他人在,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晃啊晃,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口,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至少有五万两。   七叔叔口中的‘拿了点’‘不知够不够用’的银两,是这样一个巨大的数字。   看着玲珑这感慨万千到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郜世修十分受用地笑了,他凑到玲珑耳边,轻声问:“怎么?瞧着这么多银子从手里跑走,心疼了?”   他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小丫头品性如何他还是知道的。若她会心疼银子,就不至于把自己赚到的所有银子都拿出来了。   她都舍得拿出自己全副底子,他自然也要帮忙。   只是他自认是个自私的人,而且他往后还要养家糊口,照顾自家小娇妻和往后的孩子们,不会像小丫头那么大方。所以仅拿了这些出来帮忙。   玲珑自然知道七叔叔在和她打趣,遂哼了一声,嘟嘟囔囔着说:“郜七爷的银子多或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心疼什么。”   “自然是有关系的。”郜世修低笑,“若是没关系的话,我便直接上交给朝廷去江南了,何至于绕这么一个圈?”   还不是因为他把自己的银子也当成是她的,所以特意从她这儿走帐。特意让她的人来花他的银子。   即便这话没说完,玲珑还是听懂了这个意思。腾地下脸通红,撇着眼去看旁边的梧桐树,不瞅他了。   郜世修莞尔,知道小丫头面皮薄,索性拿了银子直接交给魏风,道:“算是你们东家给的。不算我的。”   瞧着眼前这一摞,魏风的眼睛都看直了。   五万两!这可是五万两啊!   金玉镖局这么豪气,他都从没有一次性见过那么多银子。在品茗阁里镇日里算着帐,银钱流水一样从指缝里过。也不如今日这一下来得震撼。   更何况郜七爷拿了这么多,都随随便便地算到了小姐头上,连他自己半个字儿都不提。   啧。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有钱人呐!   魏大帐房脸色变了几变,双手接过那一摞银票,恭敬地说了声“是”。   郜世修不过是来送银子的,还有差事要办,所以送走了金玉镖局的人后他就策马离开。   玲珑又去了趟品茗阁,处理了下店里的事情便回了菖蒲苑。   一进菖蒲苑,她就见到有飞翎卫在探头探脑地往外瞧。她正思量着飞翎卫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了呢,就见那飞翎卫笑着迎了过来,问道:“小姐回来了?小姐要不要饮茶?”还悄悄地朝她打了个眼色。   这飞翎卫便是之前和玲珑一道跟踪穆承轲的那一个,名唤刘泽。   俩人平时也没甚太多的私交,偶尔郜世修会让刘泽帮忙驾车送玲珑,却也说不了几句话。说起来也就是那天的时候两人一同守在巷子口等穆承轲,相处的时间还稍微长一点。   现在看到刘泽这般‘殷勤’,玲珑心知可能事情与那边有关系,遂道:“是有点口渴了。你给我端一杯茶吧。”这就往旁边的厅里去。   她自己的屋子在后面,刘泽是不能过去的。反而到厅里饮茶,他能给她端进去。   刘泽忙不迭地应声而去。   玲珑进屋候了没多久,刘泽掀了帘子进屋,捧着杯热茶。   这茶泡的真是不怎么样,光看色泽就知道茶水煮过了,然后茶放的时机也不对。这还没品呢。如果细品,能够揪出一大堆的问题来。   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玲珑只扫了一眼心里大致对刘泽的水平有了个概念,就问他:“你找我何事?可是穆二老爷那边有了什么事情?”   “可不嘛。就是他那边。”刘泽说着,神色一转,顿时开始愁眉苦脸起来,“属下之前只想着这事儿既是跟了,若是有空就多看两眼。今儿也是巧了。出门办差的时候经过那里,恰巧就瞧见了那女人和个男的在说话。”   他口中的女人,自然是那日送穆承轲到门口的女子了。玲珑一看刘泽的表情和语气就约莫猜出了点问题所在,问道:“是那个男的有问题?”   “倒也不是有多大问题。”刘泽生怕自己说的事儿没有听上去那么可怖,再让小姐觉得自己大惊小怪,索性吞吞吐吐地把话一次性讲完了,“就是吧,那个男的是胡立。胡立您知道吧?小的稍微查了查,那女的居然是胡立的前妻。好些年前和离了的。您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玲珑听了后,手里刚刚拿起来的茶盏都差点掉地上。   胡立,她当然知道。大皇子身边亲信,以西席身份长留在大皇子府。   这人和大皇子的关系可不一般。   怎么穆承轲外头养的人还能和胡立扯上关系?   玲珑总算知道刘泽这一脸震惊的样子从哪儿来的了。偏偏他们这事儿之前都没有和郜世修提过,而且还是穆家私事。刘泽不好和郜世修提,自然而然地就寻到了她来讲。   玲珑明白,最关键的是,刘泽根本不敢主动和指挥使大人说这些。   别看这些飞翎卫在玲珑跟前一个个谈笑风生镇定自若的,可到了指挥使大人跟前,飞翎卫们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顿时怂了起来,各个都恨不得贴着墙边走,大气也不敢出。   玲珑暗想,七叔叔平时都做了些什么啊?要说飞翎卫们一个个也都是响当当叱咤风云的人物了。见了他后却都蔫了吧唧的话都不敢说。   改天她得悄悄去卫所一趟,偷偷看看指挥使大人平时怎么训飞翎卫的。   刘泽不敢说,自然就该玲珑说了。她可不怕七叔叔。   于是趁了这天晚上一起用晚膳的时候,玲珑自然而然地说起了这个话题。   她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劲爆,为了不吓到七叔叔,还是转个弯儿来说比较好。更何况她现在饿了,也没力气一气儿把这个说完,就先问了个问题:“七叔叔,你说对于女子来说,是她以前要好的男人更重要一些,还是现在要好的男人更重要一些?”   这个问题挺关键的。玲珑想弄清楚,对那个女人来讲,心里更偏心胡立和穆承轲中的哪一个。   这可是关系到了大皇子那边和怀宁侯府这边的大事。   郜世修正给玲珑夹着糖醋小排呢,筷子正悬到了半空中还没落下,听了这话顿时就停住不动了。   指挥使大人抿了抿唇,方才缓声问:“怎么说起这个。是不是想起穆承辂了。”   玲珑眼巴巴地盯着那空中的孤零零小排骨,想吃得都要流口水了,心里头却在纳闷一个问题。   ……这关三哥什么事儿啊?! 第85章   对着七叔叔,玲珑才不管那许多。看着小排骨迟迟不落下来, 她掰着七叔叔的手腕硬是让那筷子头儿放在了她的晚上。然后果断地从他筷子中间抢过小排骨, 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郜世修拿着丝帕给她擦了擦唇角,还不忘抬指敲敲她的筷子提醒:“刚才说的穆承辂呢。”   “没三哥的事儿。”玲珑道:“是胡立和穆二老爷。”然后就把这几天的事情大致地说给了郜世修听。   郜世修有些意外, 不过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在他看来,胡立和穆承轲的事情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就算闹出点小火花, 他也能立刻给他们浇灭,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想对付大皇子宋奉慎的话,要走其他办法。得让这人在皇上跟前先失了信再说。   其实皇上肯定已经有所察觉。不然这次太子出行, 为何皇上一丁半点的太子行踪都不透露给大皇子和沈皇后?其中定有关联。   但郜世修也知道, 方家的事情与大皇子有甚深的牵连。小丫头在这方面探听到的也不晓得有多少。若是一点事情都不让她做, 恐怕她晚上更要睡不好了。   沉吟过后, 郜世修道:“不若这样。刘泽既是知晓其中一些事情, 让他最近和你一同四处走走, 看这事儿还有没有旁的问题。若是有的话,及早告诉我,我帮你看看怎么办。”   玲珑听后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之前她就是不想因为大皇子那边的事情麻烦七叔叔。谁知不过是查一个穆二老爷的去处而已, 七扯八扯的居然也和大皇子府扯上了关系。   这下倒好。绕了那么久的事情,还是无法避免地给转了回来。   如果她拒绝七叔叔的好意,他会不会气得再也不理她了?   玲珑咬着排骨悄摸摸地抬眼去看郜世修。正打算从他神色里瞧瞧他现在的心情如何, 冷不防地就四目相对上了。   玲珑赶紧撤回视线,做出认真啃排骨的样子。谁知动作还是慢了些, 被郜世修逮了个正着。   “不愿意让刘泽去?”郜世修好似没发觉她的摇摆不定一般, 语气平和地说:“是觉得他是飞翎卫不方便, 还是觉得他是我的人不方便?”   “都有点吧。”玲珑慢吞吞地波拉着碗里的饭粒,垂着头说:“这不一样么。”   “不一样。”郜世修轻声说:“若因为他是飞翎卫,那就是怕他帮忙耽搁了正经差事。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安排好一切,你无需担心。若因为他是我的人,那就是你不想麻烦我。我更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你我无需分彼此。你这样见外,反倒是让我心里难过了。”   郜世修甚少这样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与情感。玲珑听了最后一句后,心中震动,忍不住再次朝他望了过去。   郜世修这次没有看她,只静静地帮她剔着小小的密密的鱼刺,然后把鱼肉放到了她的碗中。而后给她夹蔬菜,再盛了半碗饭。   不知怎的,玲珑忽地心里就生出了一些愧疚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她总觉得,这样‘体贴地’不让七叔叔帮忙,七叔叔反而更难过。   “那,不如就让刘泽帮帮我?”她咬着筷子哼哼唧唧地说。   郜世修侧眸瞥了她一眼,略点头,“嗯”了声。   或许是俩人之间太过熟悉了,玲珑愣是从这一个单音里听出了点高兴的味道。   玲珑暗松了口气。许是心情放松愉悦的关系,这顿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   ·   穆承轲这事儿说大不大,是他自己的私隐。说小却真的不小了,毕竟是牵扯到了大皇子府的人,而且那人是大皇子的亲信。虽然不知经历了之前一系列事情后胡立在大皇子心中的地位还有多少,但这人曾经有过的影响力是无需置疑的。   玲珑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往怀宁侯府去。而且特意让刘泽做了车夫打扮来驾车。她这趟过来主要是想找了姑母傅氏来说说这事儿。不一定全部细节都与傅氏交代清楚,但是穆承轲的所作所为总要说一些的。特别是那女子与胡立之间的牵扯要告诉姑母。   免得大皇子府的人暗地里做了什么手脚,侯府的人还一无所知。   玲珑心里暗自思量着。哪知道她刚刚进了垂花门,就被穆少娟给拦住了。   “郡主帮忙劝一劝祖父吧!”穆少娟拉着她的手,急急地说道:“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我爹会不会被打死!”   如果是寻常,穆少娟也不至于求到长乐郡主的头上。只不过这次也不知怎么的,祖父关了房门,什么人叫门也不开,只把父亲关在里头闷头使劲地打。隔了厚重的房门,她们姐妹俩和母亲都还能听到父亲从里头传来的痛苦哀叫声。   刚开始那哀叫声很大,扯着嗓子尖的快要突破天际。后来声音慢慢慢慢地弱了下来。最后归于无声。   叫声没了后,鞭打声音却是能够听到了。也不知道得是下了多大的力气,抽鞭子的声音才会隔门传了出来。   在几乎没有哀叫的鞭声里,她们一个个的提心吊胆着。因为此种情况下,穆二老爷就好像、就好像几乎被打死了一样。   穆少娟一听人来禀说长乐郡主回府了,便赶忙来了垂花门守着。为的就是拦住郡主帮忙劝一劝祖父。   听了穆少娟哭哭啼啼说的这话,玲珑心里头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东窗事发’,八成是穆二老爷的所作所为被侯爷知道了,忙问:“怎么回事?”   过荷花巷的时候玲珑还在想,到时候见了姑母该怎么说。这下不等她说,侯爷已经先知道了。   穆少娟压根就没能进那个屋里去,自然不知道起因,摇头道:“不晓得怎么了。母亲和姐姐也在着急着。姑母也帮忙隔着门劝过祖父了,都没用。”   玲珑心里有了数,让丫鬟扶了穆少娟回屋,这便脚步一转去了侯爷穆霖那儿。   穆霖是把穆承轲关在了书房里打的。这里原本该是穆承轲读书的地方,穆霖却从他的书架内侧翻出了好几本不堪入目的画册。   现下画册被撕得零零散散,片片纸张雪花一样散落在地面上。   这些东西隐藏得很好。倘若不是知道他背地里做过了那些龌龊的事情,穆霖也还想不到去搜他的书房。这下可好。原本以为二儿子在乖乖念书,现下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的好心与苦心都白费。这人分明是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只摆了个读书的样子来推脱掉所有费力气的活儿,然后拿了家里的银子来消遣!   “我打死你个不成器的!”毕竟年纪大了,又抽了很久的鞭子,穆霖现在是手腕也疼,胳膊也酸。唯独嗓子刚才气得吼不出来还算是好着的,所以现在没力气后,反倒是喊的声音大了许多,很有气震山河的架势,“你天天说自己用功读书。你给我说说,读哪里去了?嗯?”   穆霖把鞭子继续往地上那血肉模糊的身影上面招呼过去。看着二儿子气息奄奄了,犹不解恨。   之前他还想着,为什么他一向注重孩子们的教导,结果家里还出了穆少媛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当爹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教出来的女儿又能怎样好?   思及此,他有些后怕又有些宽慰。幸好有玲珑请了穆雲来教导那几个女孩儿。不然的话,有这么个爹在做榜样,双胞胎也不知道会成了什么样子!   穆霖恨声呵斥着。忽然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他怒极,嘶哑着嗓子喝道:“都给我滚!”   敲门声顿了顿,响起了个软软糯糯的少女声音:“侯爷,是我。”   听闻是玲珑在外头,穆霖的怒意好歹是少了点。而且,刚刚他还顾念着玲珑帮了穆家一把,帮了那双胞胎姐妹,自然不会对她冷眼相对。顿时语气和缓了些,道:“有事儿晚些说。你在花厅里等我。”   玲珑知道这个时候确实不宜打扰,遂应了下来。   穆霖叫人把穆承轲拖到柴房里关着,看外衫上沾了不少血迹,他回屋换了身衣裳方才去往花厅。   此时天气偏凉,玲珑依然穿了夹衣。因为心里有事儿,她缩在太师椅上坐着,垂头看着脚前地面,小小的一团,瞧着跟多年前那个刚入府的小样子也是差不多的样子。   穆霖看到后,很是感叹的叹息了声。   玲珑闻声看过来,发现了穆霖后,跳下了椅子,迎上前,“侯爷。”   穆霖身心疲累,与她也没过多客套,指指桌子两侧的太师椅一人一边地坐下来。   待到两人都落座后,玲珑当先就道:“我知道梨花胡同的事情。”   梨花胡同就是穆承轲另外一个家所在的位置。就在桂花巷的隔壁,挨得很近。   玲珑原本是想要和傅氏商议这些。如今既然是穆霖知道了,她也没必要和傅氏多说这些,转而与穆霖商量起来。既然打算说了,她就没有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告诉了穆霖。   穆霖默了一会儿后,叹息道:“四丫头和我说,她拜托了郡主来帮忙。我在那个地方找到人的时候,就想过郡主或许会知道实情。”   “其实此事我本不愿意多管。毕竟是侯府家事,我一个外人不方便插手。”玲珑坦承道:“只是那女子好似和大皇子身边西席胡立有点牵扯,我不得不多留意。”   如果是面对着侯夫人傅氏,玲珑的说辞或许会婉转一些。对着侯爷穆霖反而不用这样了。   穆霖袭爵多年,习武多年,对朝堂上的一些风吹草动远比傅氏了解得要多。她知道自己稍做提点对方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故而只简短讲了两句。   果然。这话一出口,穆霖神色陡变,压低声音侧身问道:“郡主是如何得知的?”   “飞翎卫查出。”   “……那你打算如何去做?”   “许是要多看看那女子的行事才能做决定。”   穆霖点点头,思量了下,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只是我不方便出面。可能还得麻烦郡主多走几趟了。”   事关穆承轲养外室的丑事,穆霖若是出面的话,这事儿怕是要搅起来没完了。而且一个不小心,穆承轲的所作所为就暴露了出来。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那个女人和孩子。说实话,他现在心烦意乱,只想着当做这个没发生就好。年纪大了,就喜欢家里和和美美的样子。看不得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偏偏事与愿违。   穆霖想冷静下来好好考虑对策。   他知道玲珑是个有主意的,所以实话实说了,告诉玲珑他的打算。   玲珑知道穆霖的脾气,就道:“侯爷不必担心。这次我来,本也是想麻烦侯爷先不要对外说起这事儿。只装作还不晓得这些就好。暂时也别让二老爷去梨花胡同。时间不需要太多,几日便可。”   她想到一些安排,看看那女人到底是更向着穆承轲还是更向着胡立。只不过这事儿做起来的话,需要侯爷暂时配合一下。   之后消息什么的再放出来,就没什么关系了。   穆霖本就没有想好该怎么应对这些腌臜事情,正打算把这事儿暂时压下,遂道:“就依着郡主的意思。孽子已经被打得起不来身,我只让身边信任的长随过去照顾。对外我说他是不好好读书被我打了一顿。应该能缓和好几日。”   玲珑笑道:“那就麻烦侯爷了。”   既是商议已定,玲珑就起身告辞,去了趟品茗阁,吩咐了程九几句。   程九找了几个伙计出来。   玲珑都不甚满意。   虽然她已经基本上想好了怎么给那个人设套子,但是这事儿也得让个思维敏捷的人去做才行。   伙计们招呼客人在行。在这些方面却弱了点。   偏偏她也不能让魏风或者程九上。掌柜的和账房先生整天在她店里晃悠,如果被那女子认出他们是谁来,那就不太好了。   玲珑暗自思量着该怎么办才好。   刚才玲珑与程九商议事情的时候,带了刘泽在身边。   见玲珑没有相中那些伙计,刘泽悄声与她商量:“小姐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妨让属下找几个侍卫来帮忙。”   他口中的侍卫,自然就是飞翎卫了。   玲珑迟疑着说:“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些。”   “倒也不会。”刘泽道:“与那女人周旋,本来就需要耍些手段,再依着她的反应来见机行事。店里的伙计们虽然机灵,可是给人下套下钩子的事儿却不在行。属下可以从北镇抚司里择几个人,凑着下衙没事做的时候让他们帮忙。不会给七爷造成困扰,还能把事情办妥帖。”   之所以找北镇抚司的,是因为这个衙门专司诏狱,对于逼供或是审讯最为在行。让他们去找这个人套话,再合适不过了。   玲珑下意识觉得太过于麻烦飞翎卫们,想要拒绝。后来想到了昨天晚上七叔叔的那些话,她又改了主意,点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们了。”顿了顿再道:“改日给你们送些好茶去。”   刘泽哈哈大笑,“可不用。那些是雅人们做的事儿。咱们都是大老粗,不稀罕那个。小姐倒不如让人给咱们多添些好菜。有肉吃有酒喝,就够了。”   飞翎卫们都是很好说话的人。玲珑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听闻后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好。给你们加一个月的好菜。”   事情既是定了下来,玲珑心情大好。坐了车子打算回去。因为刚才店里来了批不错的茶,她看天色不算太晚,就想着先绕道去侯府一趟,给傅氏先把茶送去,再回国公府。   ——之前因为有事,来去匆匆,她都没来得及去见姑母。也不知道姑母生气了没,需得好好哄一哄才行。   原本一切顺利。哪知道车子到了荷花巷往侯府方向拐的时候,却是旁边突然冲出一个人来,直接撞向车子这边。   得亏了驾车的是刘泽。不只是车技好,功夫也的一顶一的强。当即把骏马拉着转了个方向,硬生生停在了那个人跟前三寸处。若不是他反应快又拉得住马,跟前那个人少不得要被撞残了。   那好像是个乞丐。灰头土脸瞧不清容貌。衣服脏兮兮的,头发都已经一缕缕了,好似很久没有洗过。   车子刚刚停住,“乞丐”就拍着膝盖放声大哭,“你个没有良心的臭小子,让我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撞死我,你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我看谁还疼你!”   这老妇的声音十分耳熟。   玲珑撩开车帘子,诧然问:“袁老姨娘?”   听到她的声音,袁老姨娘比她还震惊。也不拍膝盖了,瞪着俩眼看过来,愕然问:“怎么是你!”又朝旁边不住地瞅,“穆承轲呢?平时这个时候从这个方向过来的,不都是他的车子吗?”   说罢,不等玲珑开口,她又恶狠狠地诅咒,“他个杀千刀的,真该被刀子剐了!看亲娘受苦也不帮忙。堵又堵不着人。见又见不到面!还有袁雪梅。枉我在她小时候还抱过她。现在她勾搭上了她这表哥,就翻脸不认人了!”   玲珑想了一想方才明白过来,袁老姨娘口中的“袁雪梅”就是穆承轲养在外头的哪个女子。   她倒是没料到那个女人居然还有这重身份。刚才听侯爷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好似也不知道那女人和袁老姨娘居然还有亲情关系。   只是很显然的是,无论是穆承轲还是那个袁雪梅,都不愿意搭理袁老姨娘。不然的话,两人中的一个若是真想见她,她又何至于在侯府外头堵人?   说起来袁老姨娘也是自作自受。自己心狠,生了个儿子也是心狠。   当初袁老姨娘和穆少媛那样对待穆承琳,人命关天的大事,侯府只把她赶了出去没有要了她的性命已经是开了恩。现下她不知悔改就罢了,还用了心思来算计儿子。   前头袁老姨娘嚎啕大哭。   刘泽回头小声问玲珑:“小姐,这人好像知道不少事情,流落在外头也是麻烦。不如绑了关起来?说不定还能从她身上挖出点消息来。”   玲珑对这母子俩实在是提不起来同情心,听了刘泽的主意后,连声道好。   这儿离国公府不远。刘泽随便一个暗号就叫来了三四个人,当即就把袁老姨娘给扣下了。   袁老姨娘不甘心地继续嚷嚷。   飞翎卫们听着烦,随便找了个破抹布就堵了她的嘴。然后悄无声息地把人拖了去。   玲珑也没问他们把人关在了哪里。到时候需要找这人的时候再问就好了。   这天郜世修回来得晚。玲珑独自用了晚膳,再读了会书,看看七叔叔还没回来,问过飞翎卫,知道七爷留在了卫所怕是今晚回不来了,她也只能不再等他,当先歇下。   可是夜里,她睁着双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许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眼睁睁看着有人背弃了原本和睦的家庭,今日又见识到了生母算计儿子,儿子与生母敌对。再加上之前的种种,穆少媛和郜世良那些人的所作所为……   虽然这几个人她都不喜欢,可是面对着这种亲情不如利益高的做法,玲珑的心里当真是舒坦不起来。   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却怎么也做不到。   玲珑无奈地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夜色。考虑了下,反正今天七叔叔不回来,她索性爬到了他的床上去睡。   周遭一切都有着七叔叔留下的痕迹。就连干干净净的床褥上,好似也有着他身上惯常带着的淡淡茶香与墨香。   玲珑沾枕既睡,速度很快。   睡得迷迷糊糊间,玲珑觉得自己跌入了个温暖的怀抱。凭着这怀抱熟悉的感觉,她知道是七叔叔回来了,就没多想,继续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就因为被搂得太紧而给热醒。   现在的姿势已经和之前不太一样。如今她是背靠在七叔叔的怀里,他的手臂一个被她枕在头下,另一侧则是放在她的腰间。   玲珑试着转动身体想让这怀抱放松一些,哪知道腰后硬邦邦的硌得难受,扭着身子怎么也躲不开。玲珑火大,试着把它往旁边挪挪,谁知推也推不动,反而更硌更硬了些。   玲珑顿时被它给气醒了。   ……这是长身上了还是怎么的?! 第86章   玲珑想要推开身后的人。结果刚扭了扭身子, 腰间却被搂得更紧了些。   “别乱动。”郜世修的呼吸很沉很重。他粗粗喘.息着, 俯身在她耳边低喃, “再乱动的话,我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玲珑觉得被硌得不行。手往后探想要推开。   结果她的手伸到后头刚一碰到它,手腕立刻就被郜世修擒住。而后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两臂收拢, 把她更紧地禁锢在了怀抱中。   玲珑正欲辩驳, 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颈上一痒。原是他忽然靠拢, 灼热的呼吸覆在了她的肌肤上。   玲珑全身骤然僵住。他的吻一点点地落了下来,在她裸.露的颈侧和肩上辗转流连。后停在了她耳侧,轻轻咬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又麻又痒之下, 玲珑缩了缩脖子, 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力道。郜世修乘虚而入, 大手探进她的衣内。玲珑顿时软了身子, 半点也使不上力气。大手在她身上四处探寻。她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了的一般,丝毫都不受自己控制,所有情绪都跟着他的挪移而转变。   即便时常同睡一张床榻, 两人间也没有这样缠绵过。   玲珑下意识觉得这样不行,想要阻止他。无奈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连咬唇闭口都做不到。最后终是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声音极大地刺激了郜世修。他翻身而上把她压在身下。本已经箭在弦上了,却在最后一刻硬生生止住。   “真想就这样要了你。”郜世修在她耳边低喃, 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带着浓浓的欲.望和强行压制后的隐忍, “若是能立刻成亲就好了。”   玲珑想要反驳他,偏偏身体处于某种余韵之中没有半点的力气,就连说话都做不到。只能怒怒地横了他一眼。   现在她双颊绯红眼睛水汪汪的模样看在郜世修的眼中,更是极其勾人。   他努力了很久才忍了下来,最终只是俯身而至,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   第二天早晨玲珑不可避免地起晚了,七叔叔早已不在家中去了卫所。   其实当时玲珑起床的时间已经不能称之为早上,已然接近中午。但她还是坚持着吃完了据说是早膳的那顿饭,然后问了刘泽一声袁雪梅那边的进展。得知暂时还没有消息后,她就往五房苍柏苑去了。   族学里这几天放假。倒也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前些天郜大将军归京的时候,恰逢江南出事的消息传来,所以给大将军接风洗尘的事儿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现下江南的事情开始趋于缓和,京城的紧张气氛也舒缓了不少。家里人便计划着给大将军办一个家宴。许是为了准备宴席,许是为了庆祝大将军的归家,族学里自然而然地就放了几天的假。   玲珑就往苍柏苑去寻郜心兰说了会儿话。   刚进院子就闻到一股子饭香气。玲珑高声笑问:“五太太这儿可是有好吃的?早知道我便不吃饭了,等着来您这儿蹭饭吃。”   她口中的五太太,自然是郜五爷之妻卢氏,好友郜心兰的母亲。现下玲珑和她们说话,也不好叫‘伯母’之类的话了。   往后她嫁来郜家,五太太可是她嫂嫂。而郜心兰则成了她侄女儿。   之前的称呼都叫了那么多年了,如今这么个辈分的转变也是始料未及的。为了避免尴尬,索性直接称呼。现在这样叫着倒也方便。   卢氏掀了帘子探头来和她说话,“有好吃的。快些来,趁热再吃点。”   玲珑刚要答话,郜心兰从卢氏旁边钻了出来,笑道:“一听她刚刚说的那话,就是吃饱了。”然后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好可惜。好吃的多着呢。”   “好你个心兰,故意气我是不是。”玲珑佯怒,紧走几步上前和郜心兰‘算账’。两人嬉闹着进了屋,卢氏随后跟进来,招呼着丫鬟继续上菜。   郜五爷现下并不在家中。玲珑和她们母女俩极其熟悉了,并不客套,看她们俩准备用膳,进了屋子后她走到旁边几案旁,自顾自地净手拿了果子吃。   郜心兰喝了一口汤,问玲珑:“刚刚你说,你刚吃完饭?是午饭呢,还是早饭?”   玲珑笑眯眯地嚼着刚刚咬了一口的点心不吭声。   “肯定是早饭!”郜心兰一锤定音地下了结论,“你就仗着你七叔叔疼你,可着劲儿地折腾吧!”   听到“折腾”两个字,玲珑耳根一红,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昨儿晚上的情形。   ……还不知道是谁折腾谁呢。   她觉得脸上有点发热了,忙低下头去稍作掩饰。但是郜心兰眼尖,瞧见了她的异状,指了她和卢氏说:“哎呀,她居然会脸红!”   郜心兰虽然比玲珑年长一些,可是郜五爷不在家中,她的亲事一直没有完全确定下来。这次郜五爷回来,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女儿的亲事。   因此对于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情,郜心兰是完全不知道的。   现下看到玲珑这般的情形,卢氏隐约的有所察觉小两口之间的相处模式或许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她进门的时候,郜七爷年龄不大。许是没有生母陪伴的关系,七爷从小就性子清冷,一向与人就不太热络。唯有对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能够和他亲近,被他捧在了手心里疼爱着。   想到郜七爷待玲珑牵千般万般的好,卢氏再看玲珑这羞窘的样子,晓得这小夫妻俩怕是现在感情不错。想到再没多久俩人就要成亲了,她不由笑道:“已经没多少日子剩下。准备得如何了?”   她是特意岔开话题,免得玲珑听了郜心兰的话后尴尬。   可玲珑愣是没明白过来,问道:“准备什么?”   卢氏顺口道:“不九月底成亲吗,东西总得置办起来吧。”   抬头瞧见玲珑一脸震惊的模样,卢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试探着问:“你还不知道这事儿?”   玲珑茫然地摇摇头。   卢氏一拍额头,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家老爷今儿早晨出门前告诉我的。听闻是国公爷今日一早与他说起来的,恐怕是才刚刚定下。还没来得及和你知会一声。不过这日子定的早了也好,免得和一些事儿冲撞上。”   她口中的‘冲撞上’,说的便是穆少媛的事情。定了秋后问斩,那便是十月往后那段时间的事儿了。婚期定在九月底刚好能够把这个避开。   玲珑却是没有听到卢氏那最后一句话。   听完五太太前面那些话后,玲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昨晚上七叔叔在她耳边低喃的那几声“真想立刻成亲”的话语。   脸上烧得更烫,她暗戳戳地想着,别是七叔叔今儿临走前去催了国公爷,然后国公爷逼着侯爷定下了这么早的一个日子吧?   但愿不是这样。   玲珑正在这边暗自思量着,就听外头有急促脚步声传来。有个丫鬟在外头不住喊着:“太太,太太,郡主可在里头?”   卢氏赶紧应了一声。   玲珑起身往外走着,问道:“有甚事情?”   外头再次响起的并非之前丫鬟的声音,而是飞翎卫:“郡主,属下刚刚收到了个消息。有些急事需要禀与您,还望出来一见。”   郜心兰听闻是急事,看玲珑走到门口还有段距离,就道:“进来说话吧。无碍的。”   帘子晃动了下,一名绿翎侍卫大步而入。他走得很急,来不及行礼了,朝卢氏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了,直接走到玲珑跟前双手抱拳,快速说道:“属下刚刚收到消息,大皇子妃小产。七爷说太后听闻这个消息后怕是会对身体不好,命属下和刘大人护送小姐进宫去,陪陪太后。”   “什么!”玲珑诧然而道:“大皇子妃小产了?这都几个月了,怎么会小产呢?”   不怪她这样意外。   原本三个月内是最难抱住胎的。所以刚开始汪氏不声张,她也没对旁人说过。后来有孕满了三个月后,汪氏才对外说起了自己有孕的事情。一直以来小心翼翼,保胎做得很好。   细细算来,现下胎儿已经五个多月了。怎么这时候却忽地出了事!   玲珑心知有异,目光陡然凌厉,沉沉地望向了绿翎卫。   绿翎卫朝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便知道,这其中确实是另有隐情,只不过不能对外宣称。   匆忙拜别了卢氏和郜心兰,玲珑快步朝外行着。直到出了苍柏苑,行出有几十丈远了,到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看看四周没有旁人,绿翎卫方才凑到了玲珑身边,轻声道:“许是和大皇子的安排有关系。”   话不用多,一两句就足以点名问题的关键。   玲珑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又问:“太后怎么知道的?”   郜太后年纪大了。皇上早已下令,有好事的话要多和太后说说。那种会让老人家伤心的,就莫要在太后跟前提及了。   绿翎卫道:“这个不清楚。只知道大皇子妃卧床不起,身子怕是不太行了。”   玲珑愈发心急。   大皇子再怎么不好,汪氏这一胎对太后来说却是有一个重孙。更何况郜太后知道汪氏性子善脾气好,也挺喜欢这个孙媳妇儿的,对汪氏一直不错。   现下听到汪氏身子受损卧床不起,再乍一听说盼了好久的小重孙没了,老人家肯定受打击。   更何况七叔叔特意让她去看郜太后,八成老人家是知道了这事儿怎么回事。太后年纪大了,七叔叔定然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她。想来是在宫中经历风风雨雨那么多年,汪氏怀孕那么久了怎么会出的事,郜太后八成心里有数猜到的。   孙辈中出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也不知太后能不能受得住这种打击。   就是不知大皇子这般害了自己孩儿意欲何为。   玲珑还没有理清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当务之急是先去看看太后再说。她双拳紧握朝外行着,脚步更快,“让人备车。我即刻入宫见太后。”   静安宫内,现下当真是应了这个名字。安静到了极致,听不到丝毫的动静。就连宫人们从旁走过,也是丝毫动静都无。   虽然平日里太后歇着的时候也会这般安静,可现在空气中莫名地透着一丝丝的紧张,和平时的祥和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玲珑无暇多想,在宫人们怯生生扬起的一声“长乐郡主到了”的禀报声中快步进入屋子里。   屋中燃了香。平时带了点甜甜气息的香味,此刻在这气氛压抑的屋子里,却是和这周围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郜太后歪靠在里间的榻上,双目半合,瞧着似是昏昏欲睡。   玲珑步子暂缓,慢慢走到了榻边,轻轻坐在了郜太后的身侧,握住她的手。   老人的手背皮肤干皱,上面有着大小不一的半点,透着沉沉老态。   玲珑嗓子发堵,努力了片刻方才轻唤道:“太后,您可还好?”   听出是玲珑的声音,郜太后努力掀了掀眼皮,红肿的眼睛眯缝了半晌,好不容易才看清了些眼前的人。   她反握住玲珑的手,声音哽咽地说:“玲珑啊,你说,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玲珑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而之前的绿翎卫也并不知道多少。他只告诉玲珑,现下事情略有变动,七爷遣了人四处去找郜五爷,相关事情还未来得及细说。   如今听了太后这般讲,玲珑把四周的人都遣了出去,悄声问:“到底是怎么了?太后娘娘,我什么也不知道。七叔叔没来得及和我说。”   郜太后心里的话憋太久了,无人倾诉。   她本就信任玲珑,现下这丫头又将是老七的媳妇儿,她更是信得过。闻言后,她咽下了心里的哀痛和极致的失望,方才轻声开了口:   “听闻是走路的时候脚滑,跌了一跤。原本见了一点血没大碍,扶回屋子躺躺可能就好了。谁知恰好旁边没有旁人,喊了半天也无人应声,躺在地上很久方才有人发现。去到屋里的时候,因为在凉地上躺太久,已经是保不住了。而且,身子也不行了。”   苍老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沉重的哀痛,撞得人心里发堵难受。   虽然郜太后只寥寥数语,玲珑却也听出了问题所在。   怀孕了的皇子妃身边居然连个陪着的人都没有。偌大一个皇子府,怎么会唤了半天都无人应答?再者,怀孕之人最是小心,都是捡了最安全的路去走。更何况汪氏在自己府里,更是直到走什么路最妥当。怎么就不小心滑到了?!   件件事情串在一起。若是有心的话,不难发现其中大有文章在。   玲珑知道现下让郜太后最伤心的,莫过于大皇子的心狠手辣,居然狠心到里连自己的孩子都肯谋害。   她心疼这位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往旁边坐了坐,离老人家更贴近了些。   “您别多想这个。”玲珑说,“这是他们的事儿。您养好了自个儿的身子再说。至于大皇子妃那边,我会去探望她,尽量帮她的。您好好休息。”   “孩子。”郜太后拉了玲珑的手,招招手示意她贴近一些,很小声地和她说:“那边,有人跪着呢。你一会儿想办法帮我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形。记住,如果皇上问你什么,你一定要照实回答。你是老七的媳妇儿,千万要照着你自己想的去说,一点都别隐瞒。”   玲珑顺着郜太后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仔细想了想,悚然一惊。   太后娘娘指的分明是皇上处理政事时候所在的静宁宫。   不知太后说的跪着的那人是谁?   玲珑正想问一声,扭头看过去,却见郜太后许是说完了所有心事没了挂念的,已经闭上眼睡了过去。   想她从国公府赶来花费了不少时候。而她得知消息之前,太后已经知道大皇子府出了事儿。既然如此,老人家已经为这个忧心了至少两个时辰。现下这般能够歇会儿也是好的。   玲珑轻手轻脚地抽出自己的手来,去外头唤了庄嬷嬷来榻边伺候着,她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径直望着静宁宫去。   这里如往常一般,宫人们进进出出,各自在忙各自的。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庭院中跪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他已经跪了多久,现下天气冷起来了,他背上的衣裳却是已经湿透,远远地就能望见他背上衣裳颜色被汗浸得发深。   玲珑随意地唤了一位公公,说道:“我刚去给太后请了安,现下想来给皇上请安。不知陛下如今得闲不得闲?”   公公原是把所有来见的人都拒了,不过他之前听闻长乐郡主进宫的事情,还顺口和皇上提了一句。   皇上就说,倘若是长乐来了,就进去见见。   于是公公脸上绽开笑容,道:“有空,陛下正在里头练字,没甚要紧的事儿。刚才听闻郡主来,皇上还说等郡主来帮忙磨墨呢。郡主请。”说着就当先引路。   玲珑也不知道靖德帝让她去御书房帮忙磨墨是怎么回事。自小到大,皇上都很疼爱她,别说是磨墨这种事儿了,就连她主动斟一杯茶给他老人家,他都舍不得让她亲自动手。也不知今儿是怎么回事。   玲珑素来都是个爱动手的。现下皇上主动提出了,这疑惑在心中闪过就被她抛诸脑后不再多想。   将要进殿的时候,她悄悄回头看了眼。意外发现跪着的那位老者是沈家四老爷。   万千念头在心中闪过。跟前屋门已经打开,玲珑迈步而入。   靖德帝正提笔静写。   玲珑没有打扰他,默默地去了旁边,拿起墨锭慢慢研磨。   一张大字写完,靖德帝收了笔。拿过旁边的帕子擦着手,似是十分随意地说道:“大皇子妃昨儿晚上落了胎,孩子没保住,往后也是不能生育了。大皇子今早和我说,想把庶长子记在大皇子妃名下。”   玲珑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把事情和她说得那么详细。这是以往没有过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太后娘娘刚才那句“如今你可是老七媳妇儿了”。有些明白过来,往后自己不光是长乐郡主和傅四小姐,还是郜七太太。   身为郜七爷之妻,她自然也要有自己需要担起的责任。   身边帝王没有再开口。玲珑知道他在等着自己的回答,便道:“皇子妃一向身子好,怎么忽地就落胎了?”适时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靖德帝“嗯”了声,指了指旁边满着的茶盏。   玲珑捧了茶过去,他抿了一口,把茶盏放到桌案上,“沈四老爷上午来了前头跪着。说大皇子府最近接连遭到恶事,想要向朕求一门亲事来转转这个状况。”   帝王负手而立,慢慢侧身望向玲珑,“他说大皇子的庶长子将要记在正妻名下了,所以想为这个孩子求娶郜五爷之女。你怎么看。”   听闻这话,玲珑震惊之余差一点缓不过神来。   说实话,她才不信什么沈四老爷替大皇子难过悲痛,所以来求这么一门亲事的鬼话。   她更倾向于相信,大皇子和沈家的人为了套牢心兰,故而特意害了大皇子妃腹中的孩子。   因为没有了那个胎儿,大皇子的庶长子宋繁城方才有可能被记在大皇子妃的名下,才有可能成为大皇子那一脉的继承人。   毕竟郜心兰自出生起就身份尊贵,又是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大皇子的长子再怎么出身皇族,毕竟只是个妾生子,娶国公嫡出孙女、大将军之女是远远不够的。   现在听闻皇上这么问,玲珑总算是知道沈四老爷为什么在外头跪着了,也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之前在静宁宫的时候太后娘娘这般叮嘱。   想到汪氏的遭遇,玲珑心中气愤难当。替她难过,也替她那未出世的孩子难过。   玲珑福了福身,说道:“这桩亲事我不答应。”   “哦?”帝王的声音微微泛冷,辨不出喜怒,“为什么不答应。你倒是说说看。”   如果是以往,玲珑或许还要斟酌一下要怎么说才合适。   可刚才在静安宫的时候太后娘娘那般叮嘱过她了,她自然是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故而道:“禀皇上。若说两家一直关系很好,沈家来求娶,自然没设么不可以的。但郜家和沈家素来不和,沈家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娶心兰,实在让人猜不透缘由。”   她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之前郜心兰说亲,那沈五少爷居然也去凑了一回。虽然没能成,可这事儿确实存在。   “……再说了,”玲珑继续道,“倘若沈家心里没鬼的话,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去郜五爷跟前和他商议。为什么偏偏来了这儿跪着求您?要我说啊,这做法也实在过分了些。倒是让皇上难做了。”   听她这一通直言直语,刚才一直冷着脸的靖德帝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哦?怎么让朕难做?”   玲珑顿了一顿,方才轻声说:“沈家根本就是知道这亲事本不能成,所以前来宫里求皇上帮忙。事情一旦成了,他们沈家倒是干干净净,郜五爷和皇上会离心。而事情不成的话,便是皇上不顾及老臣不顾及儿孙。这分明就是在逼皇上做一个左右为难的选择,不是难为您是什么?”   一语既出,满屋静寂。   玲珑虽然是照着郜太后的意思照直说了,但是心里真的忐忑得很。不知道这一番下来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知道自己说得有些太直接。可这种时候她想到的就是这些。   太后娘娘在后宫那么多年,又是皇上的母亲,肯定比她更为了解皇上。与其自己在那边纠结不定,倒不如听了太后娘娘的,照直说。   玲珑紧张地等待着。   很久很久之后,忽地一声大掌拍案声起。   这突然而来的声音把玲珑吓了一跳,脊背上顿时透出冷汗。低着头的她忍不住闭了眼,不敢去想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说的没错。”靖德帝缓缓说道:“你说的和朕想得一样。”蓦地语气骤然一冷,“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怕是要砍一砍了。” 第87章   就在这时, 外面传来了宫人的高声唱和:“郜大将军到——”   这消息对玲珑来说十分意外。对靖德帝来说却是早已料到。事关郜家五房小姐的终身大事, 他知道老七一定会尽快通知老五,就没另外想法子去让老五知道。   听闻郜五爷来了,玲珑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要不要回避。可她偷偷看了眼皇上,却意外地发现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进来这一遭, 是皇上让她来磨墨的。现下皇上没让她走,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拿起墨锭继续磨。   屋门开后,郜世智大步而来。他身材魁梧高大, 五官深邃。只是此时的他因着愤怒而目光凛冽如含霜, 瞧着很有威势。   “陛下!”郜五爷行色匆匆风尘仆仆,身上衣裳因赶路太匆忙而有些凌乱,但他无暇理会,一进屋子就直挺挺跪了下去, 抬手指着院子的方向, “沈家那老匹夫——”   在他还没把后头更狠的话说出来前,靖德帝抬手制止了他。   “无需紧张。”靖德帝重新拿起了茶盏慢悠悠品着剩下的大半杯, “刚才长乐过来和我哭诉,不让我把你家姑娘随意许配人。我已经准了。”   一语既出, 入了玲珑的耳后,却是让她不敢置信地手抖了下,墨锭都差点拿不稳。   她没料到皇上居然在郜五爷跟前这样抬举她。直接把回绝沈四老爷的‘功劳’安在了她的头上。   这样一来, 郜五爷必定承她的情, 郜家五房待她一定更为用心。   只是不知皇上这般的用意是为了什么?   她倒不至于自大到觉得皇上是因为疼爱她而给了她这样一个好处。她更倾向于, 皇上这般做, 是为了郜家的七房。简而言之就是为了郜七爷。   现下她镇日里和七叔叔在一道,不知道郜家之中有甚暗里的风起云涌,需要皇上推五房一把,让五房来跟着一起支持七叔叔。   不过皇上既然给了她个机会让郜五爷感激她、帮助七房,她自然也乐得承了这个好意。   郜五爷起身后,垂眉敛目,朝着玲珑工整行礼,“多谢郡主相助。”   玲珑测过身子避了半礼,温婉微笑,“五爷见外了。”   对于她这样不卑不亢的反应,靖德帝甚是满意,把茶喝光后让她帮忙又去斟了一杯。   ·   有了皇上的授意,在飞翎卫的大力查处下,短短时日内,朝中接连出事。   户部右侍郎因为收受贿赂被降为鸿胪寺卿,翰林院的乔学士则因在外酗酒闹事,降任侍读。紧接着有五六名官员牵扯到了贪墨事件中,依着情况不同而被调任。随后皇上借了沈四老爷‘告老还乡’的势头,罢了沈四老爷身边几个副将的职务,改派了孟家的二少爷和孟家军接管。   出了事的官员大都是和沈家有联姻或者是上下级师生关系的。基本的都是大皇子一脉。   此次官员调任,有两个人反而是被升了职。在这些遭到贬黜官员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扎眼。   其一是光禄寺右少卿汪大人,被升为了太常寺左少卿。   汪大人虽然是大皇子的岳丈,看上去他的升迁好似是在安抚大皇子一党。可是知道汪氏小产内幕的人都明白,这其实是在借了提拔汪家而给大皇子敲一个警钟。   其二,则是郜七爷郜世修,补了户部右侍郎的缺。   这件事引起了满朝轰动。   七爷原本是在翰林院任职,现下初初进六部,一上来就是入了户部的肥缺,还是个实权在握的职务。那么七爷极有可能往后被提为尚书兼入内阁。   虽然很多人早就对此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大皇子一党骤然被打压的时候,皇上突然这般提拔郜七爷,由不得人不多想。   大皇子毕竟是皇后所出。原先皇上虽偏爱太子,但是待大皇子也不薄。现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所有人不得不再次开始思量皇上的意思。   圣意很难揣摩。   天底下只有几个人会知道皇上真正的意图。郜七爷不必想了,是个油盐不进的。谁也不敢去问他招惹他。   太后娘娘那边更是无法靠近。   ……   细数种种可能,怎么想,那几个人都是无法近距离接触到的。根本不可能从这些人口中撬出什么话来。   不知是谁开了个‘好’头,忽地就想起了备受宫中贵人们宠爱的长乐郡主。   长乐郡主身份特殊。背后有傅家穆家撑腰,又有定国公府郜家护着。孟家人也和她关系匪浅。太后娘娘和皇上更是疼了她好些年。   这么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境况,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众人思量着,肯定是因为郡主能够很好地揣摩圣意知道皇上的意思,方才能够顺风顺水。   于是乎,所有人都开始打起了玲珑的主意。眼巴巴地开始往玲珑身上凑。   大家的想法也很简单。   就算从郡主这儿扒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与她打好关系也是必要的。这位可是未来的郜七太太、飞翎卫指挥使夫人、侍郎夫人!   老爷们自然是不好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跟前凑的。太太们姑娘们却是可以。   一时间玲珑到哪里去都能‘偶遇’很多人。品茗阁,首饰铺子,布料庄子……甚至于去郜家族学,都能被原本不熟悉的郜家姻亲的小姐们凑上来。在定国公府里随便逛逛,也能遇到不知哪一房请来的女眷客人来搭讪。   玲珑也没料到前朝风起云涌之后,最受关注的居然成了她。   一时间门庭若市苦不堪言。   好在没人敢惹郜七爷。   玲珑十分干脆地躲进了菖蒲苑里,一步也不迈出院子。期间品茗阁的事情,也交给了刘泽帮忙传消息。   这日晌午她用膳之后刚准备去休息,就听刘泽要见她,便没换寝衣,直接穿了常服到前头来。   “什么事儿?”玲珑特意把周围的人都遣走了,独他们两个来说话。看刘泽面露喜意,心里有了七八分的把握,笑问道:“可是事情有了进展?”   “是。”刘泽轻声道:“接连在梨花胡同吆喝了好几日,那袁雪梅终于出来买茶了。而且是捡了特意放进去的那种花茶,买了足足六两。”   听闻这话后,玲珑唇角微弯,轻叹道:“她果然是胡立的人。”   说实话,之所以能想到去梨花胡同卖花茶这件事来看袁雪梅的立场,还是穆二太太陆氏的话给了她灵感。   玲珑和二老爷穆承轲并不熟悉,是以她并不知道穆承轲的喜好。   前些日子为了侧面告诉穆少如有关穆承轲的事儿,玲珑遣了冬菱去各处送茶,借机与穆少如说穆承轲往桂花巷附近去了。   冬菱素来衷心可靠。得了她的吩咐去办事,回来后自然而然地就把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近乎一字不差地与她细数。   彼时玲珑便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陆氏抱怨二老爷穆承轲不饮花茶。不仅如此,陆氏因为在气头上还顺口说了句,穆承轲这人很强势,他自己不喜欢花茶,连带着周围的人都不能喝。   所以二房也只能偷偷摸摸拿些花茶来饮。平时都得藏着掖着,不让穆承轲看到。   偏玲珑问过飞翎卫们有关胡立的消息,知道胡立最喜欢的就是花茶。而且,寻常的花茶他还不喜,非得是火候刚好香气十足的那种方才可以。   打听到袁雪梅平素喝的是青茶后,玲珑便让人去梨花胡同卖花茶。不说是品茗阁的,只说是南地来的茶商。杂七杂八的品种里,混着青茶红茶各式各样。就算是花茶,也按着品质不同足有七种。只其中一种花茶达到了胡立的要求,并非是最贵的,而是袁雪梅挑的那一样。   若袁雪梅是心向着穆承轲的,断然不会在她自己只喝青茶的情况下,非要花买了那么多这种花茶才对。   她显然是深知胡立喜好才能挑的那么准。   若是平常,玲珑少不得要快速跟进这件事情查个清楚明白。可现下大皇子府正在飘摇之际,她觉得倒不如暂缓这一件事,先看看后面的发展再决定怎么利用这一桩。   往年的时候皇上也曾不喜大皇子斥责过此人。可是有沈皇后在,父子俩之间好似没有隔夜仇一般,大皇子总能一次次化解危机。   虽然这次皇上好似愤怒到了极致,玲珑也不敢肯定后续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暂时静观其变比较妥当。   玲珑在菖蒲苑一连憋了好几天才出来。好在那些太太们见不到她之后总算消停了些。玲珑一得了机会出门,旁的事情都暂时搁下,当先去探望卧床不起的大皇子妃汪氏。问过大皇子现下不在府里,即刻出了门去。   大皇子府,玲珑是头一次来。若非为了汪氏,她这辈子都不像踏足这个地方半步。可是一想到那个柔弱温和的女子,她就始终狠不下心来不看望。   听闻下人们的通禀时,汪氏正由身边的妈妈扶着喝药。   药汁极苦,可是比不上她心里的苦的万分之一。   她原本也曾怀过胎。因为大皇子性子不定又爱打人,胎儿落了下来。好不容易这次又一次怀上了,感受着腹中孩子一点点长大,感受着他在腹中能够一点点地踢脚了,她的心里当真是开心无比。   ……可是这次依然没能好好把他留下。   汪氏的心空荡荡的,脑中空白一片。妈妈扶了她,她就坐起来。妈妈让她张口喝药,她也依着做。极苦的汁液从口中流入喉间腹中,她也毫无所觉般地面无表情。   半碗药下肚,有人说,长乐郡主来了。来探望她。   汪氏愣了好一会儿后这才有了点反应,沙哑着嗓子问:“你说谁?”   “长乐郡主。”小丫鬟福身禀道。   汪氏的眼泪刷地下流了下来。   妈妈知道大皇子妃现在情绪不定,许是不会照常应对,赶忙与丫鬟道:“快去请郡主进来。”   她是跟在皇子妃身边伺候的,时常听皇子妃夸赞郡主人好。听了皇子妃种种叙述,在她心里,长乐郡主是个外表柔顺内里十分义气的。   现下皇子妃落了胎,连汪家的人来了后都是一味地抱怨皇子妃,才使得皇子妃的情绪那么差。她觉得长乐郡主不会这样,所以赶忙让人把郡主请了来。   玲珑在茶厅坐着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过去要经历一番坎坷。没料到那么快就得了可以入内的消息。   她带了人大步往里面去。   入了垂花门后,起先旁人见了她身后的人还要拦一拦。可是看清楚那几位是什么身份后,所有人都噤了声,再没人敢开口。   玲珑在婆子的引路下去了汪氏的院子。刚进院门就是浓重的药苦味。她让跟着的人都在门口守着,独自往里走。推门而入,苦味愈发浓烈,伴随而来的还有那满室的消沉和荒凉。   华丽的床榻上,一个瘦弱的女子靠在床头半躺着。脸色灰败,唇色发白,脸颊往里凹着,看着很是憔悴。   汪氏看到玲珑的刹那,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坐起身低泣道:“你怎么来了?”说着就要下床来。   玲珑快步上前,扶了她躺好,“你身子不好,歇一歇。我不过就是顺路来看看你,犯不着这样客气。”又给汪氏掖好了被角。   任谁都知道,凭着郜家、穆家和大皇子府的关系,长乐郡主不可能是‘顺路过来看看’,不过是想让汪氏心里好过点所以特意这么说。   汪氏拿着帕子不住擦眼泪。   玲珑看着汪氏那干瘦到只剩了皮没点儿肉的手背,心里难过得紧,轻声说:“你养好身体。旁的事情都好说,身体好了才是最要紧的。”   她看汪氏身边有个妈妈一直站着,知道此刻留下来的应当都是心腹,就问:“你们太太最近吃得如何?喝的如何?”   妈妈躬身道:“吃也吃不好,什么都喝不下。水都入不了口。”还道:“现下连睡觉也不安稳。每每闭眼不到一盏茶时候就醒了。”   这样下去可是要把身子熬坏的。   玲珑思量了下,握了汪氏的手,道:“我那里有些茶还不错,让人送些跟你来。味道不错,你喝着应当顺口点。”侧头叮嘱妈妈,“茶泡得淡一些。浓了伤脾胃,也影响睡眠。”再与汪氏说:“我还有几个食疗的方子,到时候让人一并送了来。你让人照着炖煮。看在我费心的份上,多少吃点。”   她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汪氏和妈妈都知道,那方子是补身子的。汪氏刚刚滑胎不久,若是不调养好,这病根会落下一辈子。   汪氏想到大皇子对她不闻不问,自家人过来都还在那不住埋怨她没能生个嫡子出来,只这不甚熟悉的郡主是真心实意关心她,不由得再次落泪。   玲珑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很能体会汪氏这般母亲失去子女的痛。她看得难过,眼睛也湿润了。   想着平时七叔叔是怎么安慰她的,她索性坐到了汪氏的床边,揽了汪氏靠在她的怀里,轻抚着汪氏的脊背道:“你莫急。慢慢好起来,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有了个人在身边倚靠着,汪氏在玲珑的身侧嚎啕大哭。最后哭累了,竟然在玲珑怀里沉沉睡去。   这是她最近许久没有的好睡眠。妈妈欣喜不已,不敢吭声,就一个劲儿地给玲珑福身,最后还觉得不够,索性跪下来给她磕头。   玲珑赶忙把妈妈扶起来。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大皇子应当回府了。妈妈赶忙请玲珑出去。   虽然两人都没有开口,不过看着妈妈焦急的神色,玲珑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回头看看汪氏,确认她还睡得不错后方才出了屋子。   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玲珑从内宅往外走的时候,路过垂花门,恰好和刚刚回府的大皇子宋奉慎撞了个正着。   宋奉慎正带了幕僚往书房说事,刚才刚进书房就听闻有客到的事儿,再听闻客人是谁后,他索性和幕僚边说着边往里赶。长随们都来不及提醒他一两句,他已经大跨着步子出了屋。叫都叫不住。   几人面面相觑后也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结果两拨人就在垂花门两侧一里一外地遇到了。   户部侍郎是给肥缺,而且有实权。失去了这么一个重要位置,宋奉慎的心情阴沉到了极致。   现下是在大皇子府,宋奉慎可算是有恃无恐。收了平时挂着的温和笑容,他眼睛一勾阴沉沉地盯着眼前少女,语气森然地嗤道:“我还当是谁吃了豹子胆呢。原来是鼎鼎有名的长、乐、郡、主啊!”说罢就是一阵大笑。   他身后的幕僚跟着笑。   玲珑强压着满心的恨和怒,深吸口气,镇定自若地望着他,微笑道:“多谢大殿下提醒我,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有名气。”   宋奉慎笑容猛地收敛,上前跨了几步想要与她近距离对峙。哪知道步子刚一迈出去还没来得及落下,眼前人影倏地闪过,竟是有两人即刻拦住了他的跟前。   速度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   宋奉慎脸色阴沉地看着长河和长海,喝问道:“你们来做什么!”再去看玲珑身后跟着的其他几个,也都是腰间佩了灰翎羽的。   他没料到会有灰翎卫跟着,心里发恨,怒目望向身后的随从。   长随们一个个低下了头。   至于刚才他们想提醒大皇子,大皇子却始终没他们机会的那一遭,没人敢提。   宋奉慎负手说道:“郡主真是好大的气派。出个门都还用飞翎卫来护着。若是说出去,少不得有人要告郜七一声以公谋私了。”   “飞翎卫又怎么了?”玲珑冷笑着轻哼,思及大皇子对待妻子那般心狠手辣的做派,脱口而出道,“我家夫君疼我宠我,特意遣了人来护着我,这还不行?若大皇子看不过去,大可以找我家夫君理论。犯不着和我一个小女子斤斤计较。”   事实上,她敢带了灰翎卫来,也是在皇上默许之下的。在那日沈四老爷跪过皇宫后,她能明显察觉到皇上对待她的态度具体怎样。再想之前皇上陆续说过的几次话,便知这种事情是绝对没问题的。不然的话,她为了不让七叔叔为难,也不至于这样来做。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宋奉慎气得火气上涌,却也无可奈何,只恨声道:“你就尽管恃宠生娇吧。别到最后把你和郜七给作到了天牢里去就行!”   玲珑莞尔,镇定自若地往前走。在经过宋奉慎的身边时,轻飘飘丢下一句:“同样的话送给你。你也小心点,别太作。”   而后,她不去理会宋奉慎神色如何,双眸微垂敛去满目恨意,径直向外走去。   ·   回到菖蒲苑后,玲珑一心扑在了给汪氏选茶和书写食疗方子上。把每一样茶每次饮多少放多少水合适列举出来。然后将自己能够想到的有关方子也列举一遍,回忆着之前看到的汪氏的状况,再慢慢作出相应的修改。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帮助汪氏多少。但是,汪氏一直在默默地支持着她,如今汪氏有了难,她必定也要拉对方一把才行。不然的话,经受了这样大的打击,人很容易一下子垮掉。   比如她。   当初若不是七叔叔拉了她一把,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个什么情形。   玲珑太过于专心,以至于何时天色暗了下来,何时郜世修来到了她的门前,都没有察觉。   直到屋门推开,那高大身影迈步而入了,她才恍然惊觉,抬起头来笑望过去,“七叔叔,你回来啦?”   眼前的她笑容灿烂。可是即便笑容再深,郜世修也能看出其中遮掩不住的哀伤与难过。   郜世修明白,汪氏对小丫头一直不错。汪氏失子之痛,对于小丫头来说很有些感同身受。都是失去了至为亲近的亲人,那种感觉,旁人是体会不到的。所以小丫头对于此事许是比他想象得会更关注。   看着她强装出的笑颜,郜世修暗暗叹息了声,话锋一转却是轻笑着说:“还叫七叔叔?就不能换个别的来?”   这称呼玲珑都使了好几年了,骤然被他这么一堵,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她刚才一直在想着方子,现下脑子转了个圈,迟疑着说,“难道叫郜七爷?”顿了顿,再改,“或者,指挥使大人?”   郜世修显然对这几个称呼都不太满意。他双眉蹙紧又慢慢松开。刚才还是想逗一逗她,现下看她这么见外,他的心里倒是真的有点不太舒坦了。   “仔细想想。”郜世修声音温和地谆谆善诱,“你当时对着大皇子的时候究竟怎么说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玲珑。   “当时啊……”她眨眨眼,摆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模样来,奇道,“当时我怎么说的来着?”   其实她记性尚可。稍微回忆了下,这便记起了自己当时说的话。心中豁然开朗,原来七叔叔打的是这个算盘。   不过她决定不能这么简单地就如了他的意。   一定要多绕几个圈子,然后继续‘想不起来’。   憋死他。 第88章   郜家上下都在准备着郜五爷的接风宴。这阵仗说大不大, 毕竟不过是个家宴而已。说小却也不小,因为动用了全府上下的力量。   许是因为帮忙准备的人多了些, 不知怎的消息就传了出去。结果到了宴席的正日子,原本准备的是家宴,偏偏来了不少别家的宾客。而且身份都不一般。   最要命的是, 就连宫里都来了人。   “什么?你说谁来了?”郜老太爷正悠悠然地磕着花生米呢, 听了家丁的禀报, 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年纪大了, 不服老不行。耳背是一定的。   等到家丁大声重复了次后,他顿时虎目圆睁, “这些人来做什么!”   因为太过诧异, 老爷子吼得声音忒大了些。   家丁吓得两股战战, “小的也不知道。许是……许是因为皇后娘娘的关系?”   在国公府里, 一般提及皇后娘娘,说的便是已故的先皇后郜皇后。   听到提及自己的大女儿,定国公的眼神一阵恍惚, 眼角就有些溢泪。   当年他长年征战在外,女儿得到的他的关爱甚少。难为是她居然不似郜世良那个混球一般长歪了心思,反而温柔大方甚是懂礼。母仪天下时,旁人真是说不出她半点不好来。   只可惜她没福气。过世的早。   如今她的孙儿来了, 老太爷怎么也不可能把人赶出去。挥挥手道:“好生招待着。万不可怠慢了。”   又下令把这宴席的规模再扩一扩。   幸好原本准备的宴席就是定在了晚上。现下宴席要扩的话, 也还有时间来做准备。家里再次忙碌了起来。光准备食材是不行的, 要做出来还得花费不少时候人力和时间, 根本来不及。因此, 郜老太爷又遣了人去各大酒楼订菜订饭。还拖了人去隔了一条街的怀宁侯府穆家寻求帮忙,让侯爷在侯府里也多准备些好饭好菜,到了宴席时候端过来。   宋繁时过来给郜老太爷请安的时候,玲珑也恰好在场。   以前的漂亮小少年,现在身量舒展开,已然是俊朗挺拔的模样。五官还是那般的好看,但比起往年来多了沉稳与凌厉。虽仅仅迈步进屋的小小距离,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目睽睽下,宋繁时的目光在玲珑身上略微转了个圈,好似不过是随意扫到一般,很快地掠了过去。然后迈步上前,与郜老太爷见礼。   郜五爷现下还在五房的苍柏苑,正问讯往这边赶过来,人还没有到。   郜老太爷哈哈大笑着拍了拍宋繁时的肩膀,叹道:“小子不错。长大了啊!”   “是长大了。”宋繁时微笑着说,随意地往玲珑那儿瞥了眼:“只不过总还有人把我当小孩子看。”   玲珑好歹知道这臭小子是五皇孙,太子的嫡长子。为了给他留点面子,没有当场驳斥什么,只悄摸摸地暗自腹诽了几句。   ——以前她是他表姑姑。现在倒好,她是他舅祖母了。辈分又高了一层,当他是小孩子怎么了?   不用玲珑说出口,宋繁时只朝她看一眼就知道了她在想什么。眼神黯了黯,双拳紧握,别过脸去连郜老太爷说什么都没听见。   郜老太爷正思量着这小家伙怎么了呢,就见旁边跳出来一名少女,笑嘻嘻地朝他拱手问安,“国公爷安好。您老真是越来越英武了。”   她笑容甜美,眉目秀丽。一身红衣似火,这般笑着的时候,五官尤其的动人,让人眼前一亮。   原先郜老太爷只听说是五皇孙带了人过来,只想着是宫里的一些,却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位。   看到眼前少女,老爷子愣了一愣,奇道:“十三长公主?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谁也没想到十三长公主会过来。   这回就连郜老太爷都有些撑不住了,唤了人去找郜七爷,想着全府上下也就他能治得了她。   ——面对着郜七爷的冷脸,饶是她也撑不住。   十三长公主宋青露,乃是皇上最小的妹妹,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许是因为她年纪小的关系,平日里皇上也惯着她。这么多年她不想嫁人,皇上也没有强迫着。现今已经十七八岁的年纪,依然尚未说亲。   郜老太爷暗戳戳地想着怎么安顿她才好。却不料还没等他琢磨出来对策,宋青露已经自己往旁边一指,说道:“国公爷不必紧张。我就是来找她的,和她说几句话就走。”   老爷子暗哼一声,敢情她也知道自个儿脾气不行所以他会紧张?   稍稍放心了些,郜老太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结果一瞅之下心都提起来了。   十三长公主找谁不好?偏偏瞅准了老七心尖儿上的小丫头了。   郜老太爷生怕老七媳妇儿出了芝麻绿豆的问题后,老七来找他算账。赶忙就想阻止。   哪知道老七媳妇儿也是胆大。没等他帮忙呢,就已经开口问:“不知公主寻我何事?”   宋青露咧嘴笑了笑,朝着门外一扬下巴,“咱们外头说。”又朝着屋里其他人怒目而视,“你们谁也不准跟过来。”   十三长公主开了口,没人敢拦着。   郜老太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娇滴滴的老七媳妇儿被凶巴巴的公主带走了。   ·   院子里,柳树旁。   宋青露择了一个假山旁背着风的地方,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指着旁边另一个平坦石头对玲珑道:“你也坐。”   玲珑坦然地在旁坐了下来。没有刻意去擦干净石头,也没有半点儿嫌弃这里坐着不舒服的意思。   宋青露看她毫不扭捏,原先发冲的语气稍微和缓了点。   “听说你前些天去看大皇子妃了?”她上下打量着玲珑,“你究竟是为何而去?”   玲珑没料到十三长公主特意寻了她是为了大皇子妃的事情。   她早几年就听说过这位公主的大名了,只不过宋青露和沈皇后关系不错,所以两人一直没甚交集。   现下她摸不准宋青露的意图。是为了大皇子而过来是质问她,或者是其他怎么的。只能抿了抿唇,简短说道:“想去就去了。”   宋青露哈地笑了一声,抱胸说道:“想去就去?你当大皇子府什么地方?哦,对,你有郜七爷撑腰,自然不怕,是不是!”   这话激怒了玲珑。   七叔叔虽然权势在握,却也没有旁人说得那么不堪。好似郜七爷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总是欺压旁人一般。   对方没有好脸色,玲珑自然也客气不起来。不过她好歹记得这位是公主,故而压着脾气,直截了当说道:“大皇子妃人很好。我听说大皇子妃卧病在床,担心得很,所以过去看看。一番好意,难道不行么?”   她倒是不怕说出来这些话。   宋奉慎是什么都知道了的。即便十三长公主和宋奉慎相熟,传到了他的耳中,也不过是让他多听一遍而已。   玲珑说得理直气壮,所以神色间丝毫惧意都没有,坦荡得很。   宋青露是在宫里长大的,察言观色自有一套法子。看到玲珑这般,她倒是意外了,愣了愣道:“你居然是真的关心雅茹?”   雅茹是汪氏的闺名。知道的人不多,能够这般理所当然顺口说出来的也不多。   玲珑有些意外,收敛了刚才那般咄咄逼人的架势,奇道:“我为什么不能关心她?大皇子妃人很好。我对她的关心,与大皇子无关。”   宋青露明显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愣了一瞬方才说:“那你不是准备了东西么?拿来我瞧瞧。”   她是娇惯着长大的,说话自然不客气了些。   玲珑多少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听了她的话后狐疑地看着她,没有动。   宋青露看她没有反驳,知道是当真准备了东西的,沉吟道:“先前我去看望雅茹,她和我提过你。还说你给她准备了东西,托了我来找你带过去。不然的话,你再过去大皇子府,怕是还要再受难为。”   说到这儿,她也来了气,怒道:“难道你还怀疑我用意不成?不是为了这个,我作甚来这劳什子的宴席啊!”又拿出了一个玉佩,“这是雅茹平时戴的。你总认得吧?确定是她让我来的了吧?”   玲珑没料到是的主意。   若是平常,面对着和沈皇后熟悉的人,她自然是要怀疑的。可是现下对方连那玉佩都亮出来了。   这个玉佩她印象很深。前几天去探望汪氏的时候,当时旁边挂着的衣裳边就搁着它。当时玲珑朝它多看了几眼,汪氏还笑着与她解释,那玉佩是她母亲送的,平时出去经常戴着。   十三长公主虽然脾气骄纵了点,地位高脾气大,却并不是个偷偷摸摸算计的人,不至于会夺了旁人心爱的玉佩来刻意做那些入不得旁人眼的事情。   玲珑思量了下,隐约记得汪氏和自己聊天的时候,提过十三长公主待她不错。考虑过后,她回屋把给汪氏准备的东西拿了来,交到宋青露手中。   先是把那一大提的茶给了宋青露,而后她拿出自己准备的食补方子,一个个地叮嘱。   “这些是补血的。这些是补气的。另外还有一些是让人静心顺气的。都是她最近最适宜进补的东西,吃着无碍。”玲珑按分类说完了方子,再指了那一大提的茶,“里面一共是六小包,也是她现下能够饮的。只不过每一样的用量都不太相同,我在每一种的外头都塞了个纸条,写了每次大概是多少茶配多少水。公主给她身边妈妈的时候,记得和她说一声,一定要照着用量来。不然多了的话怕对身体有碍,少了味道又欠佳想来是不好入口的。”   听着玲珑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宋青露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她年纪小,但依着辈分来说,是大皇子宋奉慎的小姑姑。她看汪氏人不错,又见大皇子好似常欺负汪氏,平素就能帮汪氏的地方也会伸手帮两把。反正沈皇后待她不错,她对汪氏好,宋奉慎   前几天听说汪氏小产,她闲着无事的时候到大皇子府去了一趟。谁知凑着无人的时候,汪氏拉了她悄悄拜托了她这么一回。   宋青露起先半信半疑。现下拿到手里后,看着手里的茶都是好茶,准备的那些食补方子也是极其细心,她才知道自己以前的定论有多么的武断。根本就是听了旁人几句话就随便信了。   宋青露原本是听了旁人的教唆,所以对玲珑一直是有所提防。现下看到玲珑全心全意地帮着汪氏,她心里的芥蒂也一点点消除。   说实话,沈皇后待她是不错。不过,沈皇后这人说的话却不一定是真的。她并不傻,总也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想到往日里自己听了那些谗言特意避开长乐郡主,宋青露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思量了下坦白了当年一些往事,“你莫要觉得我这个人不好相处。我也是听人说,因为皇上想过把我许给郜七爷,所以你心里总记恨着我,觉得我夺了七爷对你的宠爱。故而我见了你也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现在她想想也觉得自己幼稚。那时候七爷和长乐郡主的亲事没有定下,郡主对七爷不过是晚辈对长辈的亲情,哪里来的夺爱一说?怪她被沈皇后待她的好蒙蔽了眼睛,居然这样的话也信以为真。   宋青露说的这些,玲珑倒是头次听说。她甚至不知道皇上动过这个念头,闻言后觉得很新奇,不由多问了几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听七叔叔说过。”   “他那闷葫芦,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儿,哪会和你说这些。”对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宋青露倒是不甚在意,她想到了那些就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跟你讲,我压根瞧不上他。你也不看看郜七爷什么性子。就他那臭脾气,冷得和个冰棍似的,闷得跟个哑巴一样,我可受不了。再说了,虽然爱慕他的人不少,却也没一个真有胆子嫁给他的。谁知道指挥使大人一个不高兴,会不会半夜提刀杀妻?也就沈静玉那个没脑子的,会一股脑儿地听了旁人的话,以为这人会是个温柔多情的。”   说到这儿,宋青露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现下眼前这个姑娘,就是将来的郜七太太。她在郜七太太跟前说郜七爷的不是,算不算挑拨人家夫妻不和?   宋青露难得地脸颊红了红,试图弥补着说道:“七爷其实还不错了,从不和女子多接触,起码专一至极。那沈静玉其实也要嫁人了,对方是成岳侯。你、你别多想。”   玲珑觉得成岳侯这个人好像有点耳熟。只不过穆家人好似很少提起这个人,所以她隐约有点印象,却不深。所以仅仅点了下头,权当自己是知道了。   宋青露悄悄地看着玲珑,见她真的没有把那些话放心上,这才暗地里松了口气。   其实她很少去这样地迁就一个人的情绪。   因为之前对玲珑误会多多,所以她心里头生出了愧疚之心,故而待玲珑和待旁人不同。   宋青露在同辈里是年纪最小的,她出生没多久父皇就驾崩了。皇兄皇姐们的孩子都比她年龄还大。所以她一直是被人呵护照顾着,也早已经习惯。   郜七爷和她是同辈,玲珑是未来的七太太,自然也和她同辈,且玲珑比她年纪还小一些。   现下看到玲珑这般的懵懂茫然的样子,她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可爱。忽地有了点自己是姐姐、而这小姑娘是妹妹的感觉。   宋青露目光转柔,拉着玲珑的手笑道:“沈静玉的事情,算我多了一嘴。你别往心里去,只当是多听了一耳朵就好。”   她晃了晃另一只手提着的东西,“大皇子妃那边,我会过去一趟瞧瞧,你的话我也会带到,你放心就是。”顿了顿又说:“往后你进宫来的时候,别忘了去看看我。我在宫里头无聊着呢。”   她这是真话。   她辈分高,偏年纪小。长辈们和同辈们看她还是孩子,晚辈们一个个地对她很恭敬。   唯独玲珑一个人,辈分也得当,年纪也算是差不多只比她略小个几岁而已。能够说得上话。   玲珑之前也只听闻十三长公主骄纵跋扈,没有和她真正接触过。现下看到她对汪氏的诸多维护,暗道这位公主看着凶而已,实际上心地很好。听闻宋青露的话后,玲珑点点头道:“你放心。往后我没事儿了就去你那里抢果子吃。”   这种说法来得新奇。   宋青露觉得有趣,哈哈大笑后,指了玲珑道:“说话算话。看咱们谁抢得过谁!”然后挥了挥手,洒然离开。   之前玲珑一直惦记着怎么着才能把东西给汪氏。现下意外遇到十三长公主后,把这个心事了结,她总算放心了许多。眼看着没甚旁的事情了,便回到屋子里参加宴席用膳。   玲珑刚刚吃饱,就有丫鬟来禀,说是郜老太爷找她,让她到前头待客的地方去一趟。   前头是男人们的地盘。不过,在国公府,玲珑倒是可以来去无阻。只因她从小就时常住在菖蒲苑,镇日里内院外院地跑着,整个国公府上下全都习惯了她时常在外院出现的身影。   玲珑去到前头待客的院子,听着里头高声喧闹的喜庆声音,寻了个小厮来,问:“国公爷可是让我进去?”   刚才传话的小丫鬟没有说清楚。她觉得有那么多客人在,自己还是问清楚了再做好一些。   果然。小厮问了声后道:“国公爷说了,您在外头等着就行。他马上来见您。”   就在玲珑琢磨着这个‘马上’到底是什么样的速度时,不远处的门帘晃动了下。她抬眼看过去,郜老太爷已然出来了。   只不过和他同时出来的还有另一个人——七爷郜世修。   郜世修似是有些醉了,歪歪地靠在郜老太爷的身侧,走路都有些打飘。   玲珑紧走几步迎了过去。   “他醉了。”郜老太爷哼哼唧唧说着,十分不客气地把自家小儿子往小准儿媳妇身上一推,“你把他扶回去吧。”   身上骤然沉了沉,玲珑努力挣扎着:“为什么是我?”   偌大个国公府,那么多的爷们,非要她一个小女子来做这种体力活?!   郜老太爷斜着眼睛看过去。不过,瞧的不是玲珑,而是自己的小儿子,怪腔怪调地说:“谁让那院子只你能随便进呢。”语毕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里去。   玲珑当然不会亏待了自己。   知道七叔叔不肯让旁的女人近身,看旁边有几个家丁,就招呼着人过来帮忙扶。   小厮们很卖力地帮着忙。也是怪了。玲珑扶着郜世修的时候,虽然她身材娇小,扶起高大的他来非常费力,可是他却不会歪歪斜斜,能够很好的倚在她身上。   到了旁人那儿,即便是身材高壮的小厮或者随从,也歪扭七八地扶不好他。   玲珑没辙。只能自己来做这苦差事。   好在菖蒲苑也不算太远。她努力前行,走着走着,回忆起老太爷那一眼总觉得意味深长得很。   她思量着七叔叔这人十分狡猾。天知道他是真醉了还是假醉。为保险起见,玲珑伸手在郜世修腰间各处猛捏了几把,看他疼不疼、痒不痒。   ……结果七叔叔那边毫无反应。依然醉醺醺的样子,垂着头,提不起精神来。走路的时候脚步都在乱晃。   玲珑总算相信他是喝多了。知道旁人不能进菖蒲苑去,想要寻几个飞翎卫来帮忙扶人。谁知平时无处不在的飞翎卫们这个时候却是一个都不见人影。   入了菖蒲苑,依然是不见飞翎卫们出现。   真是见了鬼了。   玲珑期期艾艾地叹着命苦,一步步挪移着,好歹把郜世修给拖进了他自己的卧房。   把人丢到床上后,玲珑累得快要虚脱。坐在床边缓了缓方才聚集起来力气。她觉得自己好多了,站起来正打算去给这醉了的汉子倒杯水,谁知刚刚起了这个打算人还没有站好,腰间骤然一紧,就被人从后给揽住了。   而后腰间那双大手猛地用力一拉,她就跌倒躺在了床上。   玲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刚才还醉醺醺的人翻身而上,把她压在了床上。仔细再瞧,眼前之人目光澄明神色如常,哪还有一点点喝醉了的模样?   “你居然真是装的!”玲珑气得咬了牙,“你说你那么重,我扶着你回来容易么。”说着就抬手用力去推他。   结果推不动。   郜世修扣住她的双腕,俯身在她耳边低笑,“你和旁人在那边说说笑笑,总也不理我。我总得想了法子讨回来才成。”   玲珑想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旁人’说的许是宋繁时那臭小子。正欲反驳,忽地发觉不对,感觉腰间有凉凉的冷意袭来。玲珑低头一瞧,竟是衣裳被撩起来了。   她又羞又恼,红着脸隔了衣裳想要拉住那四处游走的大手,急急说道:“不许乱动。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郜世修在她唇边缠绵吻着,声音黯哑地低语道:“不过是怕你忘了那‘硌着’的滋味,帮你重新回想一下。” 第89章   这话一出来, 玲珑瞬间想起了那天晚上的缠绵景象,顿时脸涨得通红,扭着身子就要去躲。   可身上男人力气大得很。即便她怎么努力, 也是躲不过去的。玲珑继续卖力挣扎,忽然腰间被捏了一下, 顿时力气全失。   刚想要谴责几句,还没来得及开口, 唇上一暖, 温柔缱绻的吻便落了下来。   玲珑浑身绵软地慢慢回应着。没多久, 思维就有些模糊, 连衣衫何时被除尽了都没发现。   身上有些凉,她往他身上蹭来蹭去寻求暖意。   被心心念念的人这样磨蹭着, 郜世修脑中轰地一下炸裂开,直接把持不住, 在她耳边粗粗喘.息着,语带诱惑地低喃着问:“给我,好不好?”   玲珑哪里知道具体是什么?他待她这样好, 但凡他要, 她自然会给。当即点了头, 轻哼着说:“好。”   这话仿佛一簇火,完全地占据了男人的思维。郜世修片刻也无法忍耐,直接强势而行。   偏她身子娇弱, 不堪忍受。刚一触到就哭着喊疼, 眼泪汹涌而下, 止也止不住。   听了她的哭声,他的理智好歹稍微回来了些。想起来现下两人还没正式成亲,这样做太早了些。忙急急地后退。平息了好半晌,方才想起来她还哭着,忙搂在了怀里轻声安慰。   这次玲珑是真的有点怕了郜世修。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居然会害得她那么疼。像巨大的长刀在割开她的身体一样,又可怕,又痛得厉害。   想她算是忍耐力不错的。平时磕了碰了,就算破些皮流了血,也都强忍着,没有那么难以承受。   连续几天她都躲着郜世修不敢见他。   早晨她起来去族学的时候,郜世修已经出了门往卫所去,遇不见。下午下了学,她钻进五房的苍柏苑蹭吃蹭喝。完后在那边磨叽到天黑才回到院子里,快速洗完澡就上床睡觉。   恰好遇到了休息。玲珑用过早膳后就出了府往品茗阁去。一来方便继续躲着某人。二来,她也确实有重要事情处理。   譬如那梨花胡同里的袁雪梅。   到了铺子里,玲珑先是对了一遍帐,拿到了这一批赚到的银子。算算给店里人的月例银子还有铺子正常运转需要用的银钱,剩下的她自己纯赚得的都给了魏风,让他通过金玉镖局再送到江南去。   现下九月初临近秋末,江南的大雨势头减缓,堤岸垮塌的事情也没有再发生。虽说灾情得以控制住,可是原先受灾的人们还没有完全安置妥当,居无定所,粮食不够。   她这些银钱虽不算很多,但是总要尽到自己的力量,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乔玉哲不可能给她来信。去了那么多天,也不知道他和方家人怎么样了。太子亦是不可能与她联络。唯独扈刚那边不时传来好消息,与她说着受灾地方一日日在好转的状况。   玲珑处理完这些事务后便打算细问有关袁雪梅那边的事情。   虽然刘泽他们几个飞翎卫能够帮她一时,却不可能总是日日地为她守着那些人细看究竟。所以她让程九寻人帮忙暗中看顾着那边,瞧瞧还有甚旁的动静没。   这次一问,还真的问出了点状况。   程九边给玲珑斟着茶,边道:“胡立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两日往梨花胡同去了不少回。看他贼眉鼠目的鬼祟模样,想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是不知具体是何缘由。”   长时间做着店中掌柜的,程九茶道水平突飞猛进。现在玲珑到了店里,都不用她亲自动手了。程九斟的茶味道也很不错,直接就能给她捧到跟前来。   因着知道玲珑之父是被大皇子所害,程九心里对大皇子府也甚是厌恶。故而提到胡立这个大皇子身边西席的时候,当真是一个好词儿都不愿意用上。   两人说了会儿这些,玲珑思量着品茗阁的人怕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想着能和柳如儿联系上就好了。   想归想。柳如儿虽愿意告诉她很多事情,可是身在大皇子府,又是个妾室,平时得寻机会才能出门来。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玲珑与程九商议过找柳如儿的事情后便出了屋子。玲珑打算唤了冬菱来后往侯府去一趟,看看那边情形如何——穆承轲还被侯爷关着,等闲出不来侯府的门。   穆承轲身为袁雪梅的表兄,袁雪梅的心里却还是依然向着胡立的。那么说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袁雪梅会去搭上穆承轲这条线,还是胡立暗中授意。   如今胡立时常往袁雪梅那边去,若他发现了穆承轲平日无法去梨花胡同了,也不知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玲珑决定还是先去侯府看看穆承轲的状况再做打算。   她和程九刚出了屋子,还没见到人,就听院子里那俩在吵吵。   “我说了东西不能这么放,容易受潮。”是冬菱急切的声音,“偏你不听。现在好了,受了潮了,看你怎么办!”   魏风的声音里透着无奈,“我的小姑奶奶。这可不是茶,潮一点有什么关系。”   “受了潮就搁不住多少时候了!”   ……   听了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程九咧了咧嘴,悄声与玲珑道:“看他俩,这就已经跟小两口似的拌上嘴了。”   现下锦绣去了江南寻扈刚,平日里扈刚给玲珑写信,锦绣也会随信说上几句。可见两人同心协力帮助着那儿的人,感情也在日渐浓厚。   至于魏风。魏家二老已经同意了他和冬菱的亲事。但是,听闻玲珑也在尽力帮助着江南的人们,且锦绣已经随了扈刚在江南后,二老就把话撂下了,让魏风再等一等,不要着急。待到一切稳定下来再考虑成亲。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他和冬菱的事情大家都已经心中有数。现下看到冬菱与魏风说话,程九就在旁笑着扬声打趣:“哟,小两口在说什么呢?忒的亲热,连小姐来了都不知道。”   这种话也就程九能说。   魏风即便想找他算账也没那个胆子。   魏风憋了半天,脸通红,一字不敢吭。   冬菱也难得地嗫喏着说不出话来。   玲珑正要也搭两句话,就见赵宇匆匆而来。她示意程九和魏风他们先聊着,她则去到了旁边廊檐下与赵宇说话。   “怎么了这是?”   “回小姐。柳如儿来了。”   “她?现在?”   玲珑诧然。这可真是太巧了些。前头刚刚提起想见柳如儿,如今人就到了。   她朝程九示意了下。程九不动声色地引了魏风和冬菱往旁边去。而后她去往旁边无人的屋子,让赵宇把柳如儿给带了来。   柳如儿今日打扮得颇为低调。头发随意地绾起,只插了根金簪。旁的什么首饰也没戴。与平时她那花枝招展的模样完全不同。   玲珑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   柳如儿倒是机灵。不等玲珑问出口,她已经明白过来玲珑看的是什么,自己主动说起了这般的缘由。   “现下府里的小殿下没了,”她说的是汪氏小产流了的孩子,“皇子妃心情不好,我作为一个侍奉她的妾室,自然不好多打扮。”   柳如儿把手里提着的一袋东西放到了桌上,“这次我能出来,也多亏了皇子妃。皇子妃收到了您的东西,高兴得很,要送回礼给郡主。我就想法子争取了来。”语毕深深叹了口气,怅然道:“皇子妃是个好人。偏偏好人没有好运气。”   玲珑想要寻她,除了胡立的事情外,另外一个打算问起的便是汪氏小产这一桩。见她主动提起这个话头,就压低声音问了回去:“当日你应当是在府里吧?为甚皇子妃会独自一人?为甚她会跌倒了呼求无应答?可是宋奉慎暗中安排的?”   听了她这一连串的问话,柳如儿的脸色越来越白。涂抹的脂粉都掩饰不住她脸色的变化。   待到听闻玲珑直呼‘宋奉慎’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忌讳对方大皇子的身份,柳如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知道这儿只她们两个,她依然惧怕,忍不住地四处张望。   “您可小心着点。”柳如儿脸色煞白煞白的,透着以往来的时候也都没有过的极度害怕和紧张,“他那人心狠着呢。万一知道了您这般冒犯他,怕是要找您晦气。”   不怪她这般惧怕。   一个连自己亲骨肉都舍得下狠手去害的男人,有什么是他不能舍弃的?!   思及此,柳如儿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不是冷的,是吓的。   她有些站不住。在得了玲珑的允许后,扶着桌子,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因着身份地位,她没敢坐实,只挨了个边儿。   缓了缓情绪后,柳如儿轻声道:“其实事情具体怎么样,我也不甚清楚。当时我在屋子里坐着——您知道的,我这般的身份,不过是个妾室而已,虽然受过宠,可在皇子府里算不得什么,没事儿了不能随意乱跑。我在屋子里坐了会儿,突然有人走过来,让我们几个人都不准出屋去。往常也有过这种时候。我们想着不知道殿下他又在发什么脾气,自然乖乖待着不往外跑。后来——”   她顿了顿,抓紧了身侧的衣裳,在布料上留下深深褶皱,“后来我听到了大皇子妃的声音。很远,模模糊糊的。我想出去看看。还有两个妾室也出了屋子,却被守着的人给打了回去。”   柳如儿撸起自己的衣袖给玲珑看,“您瞧,这是当时用棍子抽我的那一下。手臂疼了三四天,肿得老高。现在还没消呢。”   莹白如玉的手臂上,有个三指粗的青紫痕迹。现在过了那么多天打的痕迹还依然这般可怖,可见当时持棍之人用力之大。   玲珑非常愤怒。不由自主猛然站了起来。   柳如儿赶忙扶了她坐好,小声说:“郡主息怒。您可得好好的,我和皇子妃可还得指望您呢。”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情急下失言说错了话,张皇失措地看着玲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出乎她意料的是,长乐郡主并未呵斥她,反而点了点头,“你放心。大皇子妃我不会不管。至于你,办事得力的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柳如儿暗松口气,垂首道:“您放心,我会帮您照顾好大皇子妃的。”顿了顿,“大皇子不在家的时候。”   ·   从品茗阁出来后,玲珑便往侯府赶去。   一路上,她每每想到汪氏那憔悴至极的模样,心情犹难平静下来。   刚刚柳如儿和她说过,胡立不知是因了什么缘故,被大皇子排斥在外,很多重要事情都不准他参与。   这一次尤其明显。   大皇子妃落胎这般重要的事情,就连何江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偏胡立被蒙在鼓里。   这些话还是事情发生之后,何江保得意至极,在柳如儿的床上说出来的。   自那时候起,柳如儿特意观察过,胡立确实被大皇子所不喜了。而且最近表现得尤其明显。   她还特意告诉玲珑,胡立最近时常不在大皇子府,总往外面跑。这个人知道大皇子以往的不少私隐。倘若能够拿下他,离擒住大皇子的短处也相离不远了。   玲珑努力让自己从汪氏的事情里脱离出来,试着摆脱那种愤怒的情绪而好好打算胡立这边。   可是不行。   关系到宋奉慎那个令人厌恶的人,她的思绪总也被怒火中烧的情绪所感染,一时半刻地无法平静。   玲珑索性闭了眼倚靠在车壁上,任由车子往怀宁侯府驶去。自己则稍作歇息。   车子驶到荷花巷路口,往怀宁侯府的方向拐了过去。没多久,就听有隐约的嘈杂声从高墙之内传出。   玲珑分辨出正是从侯府里面而出的,诧异之下,旁的情绪少了许多,掀了车帘与驾车之人说:“你去侯府问问,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这般的吵闹。”   驾车的是名飞翎卫,腰间佩着的也是绿翎。下了车子后,他大步往大门去。褪去了之前扮作的车夫模样,此时的他身材魁梧气势迫人,也不叩门环了,直接大掌拍在了朱门之上。   门房的人把门拉开一丝丝缝隙。抬眼看到是飞翎卫,顿时萎了,小心翼翼地问:“可是郜七爷有事儿吩咐?”   “并非如此。”绿翎卫转念想了想,没说玲珑原打算来侯府的事情,转而道:“郡主路过此处,听闻有嘈杂声传来,担心侯府,故而让我过来一问。”   听闻是长乐郡主让问的,门房的人大松了口气,抹抹额头,说:“不瞒大人。是二老爷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和侯爷吵了几句。”   他知道那些嚷嚷的话他一个门房都已经知道了,到时候逃不过郡主和飞翎卫的耳朵,就低声道:“侯爷呵斥二老爷的时候,说了什么外头有人之类的话,又被二太太听了去。现下二太太晕了,二老爷腿给打肿了。侯爷气得不行,被夫人拉回了院子里。郡主不若改日在来看看。”   现下这名绿翎卫也是当初帮着刘泽绑过袁老姨娘的,知道其中一些道道,闻言挑了挑眉,嗯了声就让门房的人把门合上了。   他回到车子上,低声简短地把事情禀与玲珑。   听闻这话,玲珑晓得此刻真的是不宜过去。她再怎么在穆家长大,也是姓傅的,是外人。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她现下过去的话,侯爷定然觉得难堪得很。   只不过有点比较麻烦。   原本她计划着掩下这件事,利用穆承轲和袁雪梅的事情引胡立上钩。现在袁雪梅和穆承轲的事儿怕是遮掩不住了。那么怎么让胡立为她所用,还得费些思量。   而且胡立在大皇子府的地位比较重要。倘若胡立的动作被大皇子或是旁人发现了的话,又是麻烦一桩。   玲珑暗自思量着,旁的事情都暂时搁在了一旁。   因此,她甚至于都没发现车子正缓缓驶回国公府。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菖蒲苑的院门口。   玲珑挑开车帘讶然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色,甚是无语。   原打算着在侯府消磨到天黑再回来,现在看来怕是不能了。都已经回到这里,再特意离开的话也太矫情了些。   拿定主意后,她下了车子往自己屋子走。   她想得很是“周全”。现在还不到飞翎卫下衙的时候,快速回屋洗个澡吃了晚膳,再屋门紧闭去睡觉,这样避开七叔叔也是可能的。   玲珑脚步匆匆往里走。   长河看到了她行走的方向,忍不住唤了声:“小姐——”   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长海给拉住了。   玲珑闻声回头看过来,“有事?”   长河正想说什么,手臂骤然疼了起来,却是长海在他胳膊肘上扭了一圈。   长河“嗷”地一声叫,什么都没来得及讲。   长海嘿嘿笑着回答:“没事。没事。他就是给您打个招呼呢。”顺带着悄悄恶狠狠瞪了长河一眼。   摸着自己被扭的地方,长河委屈巴巴地目送着玲珑远走,吸溜吸溜地抽着冷气,暗想,他不过就是想提醒小姐一句,七爷在她院子里。长海犯得着这样暗算他么。说好的兄弟情义呢?!   玲珑快步往里行着。因为在思考太多的事情而无暇分神,依着自己早已习惯的路径直接进了自己的院子,来到了房门前。   手扶在门板上正要推开,她的背后不远处忽地响起了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你回来了。”   虽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其中却饱含着欣喜,满满都是意外与宽慰。   但这声音比起往常来少了些惯有的沉稳,多了点不由自主的忐忑与沙哑。   玲珑扶着门的手蓦地失了力气。她深吸口气,没有回答,也没敢回头,猛地拉开房门,嗖地下钻进了屋子里。砰地关了屋门。   看着那仓促消失的身影,郜世修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这是怕了她。所以他有些懊悔,也有些懊恼。   懊悔的是,当日真不该那般脑子一热就冲动行事。   懊恼的是,她会这样躲着,怕是已经惧了那种事情。早知如此,还不如……还不如直接成了事。也免得下次再疼一遭,怕是更要惧怕这般的亲近了。   郜世修叹息着无奈至极。满腹的愁郁无法纾解,索性在玲珑院子里摆了茶具,自己斟了茶喝。   听着院中那微不可闻的一声声叹息,玲珑却想着七叔叔会不会是在后悔那天太过莽撞。   以他的脾气,断然舍不得让她受苦受疼的。那日一定是个意外吧?   想七叔叔身为指挥使大人,做事素来果决,如今却因为她而后悔当日的事情,也是难得。她就有些心软。   如果是旁人这般,她怕是无法原谅。可这是对她一心一意的、最好的七叔叔。倘若是他的话,无论做了什么,她都没法硬着心肠完全不理他。   现下他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她就不再和他计较了。   玲珑被那品一口茶就发出一次叹息的声音给搅得心神大乱。最终,她有些受不住了,打开门,低着头,看着眼前两尺的地方,很轻很轻地说:“如果你不再这么莽撞的话,我们还跟以前好好的就是。”   刚才她打开门的时候,郜世修就发觉了。只不过她最近不搭理他,他也没敢贸然去和她说话。   现下熟悉的软软糯糯声音入耳,他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捏着茶盏侧头看过去,却见小丫头当真是站在了屋门口,朝着他这边。显然是在和他说话。   狂喜之下,郜世修有些捏不住手中小小茶盏。把手中之物搁下,他缓缓起身,认真说道:“你放心。往后我定然不会再那般的鲁莽。”   他自然不会那么鲁莽行事了。   长痛不如短痛。下次得干脆利落些,免得她再遭更多的苦。待到尝到个中甜美滋味了,再让她慢慢淡忘早先的疼。   郜世修暗自思量着,若有所思。   玲珑听了他那信誓旦旦的话,却以为这人是真心悔过了。看他在外头坐了不少时候,怕是也冷的。就侧身让出了门边的位置,道:“进来说话吧。”   郜世修很想大跨几步过去,然后把她搂在话里好好抱一抱。步子都迈了出去,好歹记起了刚才自己说的‘不会鲁莽’的话语,硬生生止住了那冲动念头,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到了屋子里。 第90章   郜世修步入屋中,玲珑给他倒了杯茶。许是好几日两人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一时间她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思量了下, 她与他提起了胡立他们的事情来。   柳如儿那边的消息自然是要掩下去的。不过胡立出入袁雪梅那边, 她可以略说一下。另外便是穆承轲和侯爷争吵后,外头有人的事情将要曝光也可以提及。   郜世修拉了她在身边坐下。   两人的手刚一触到,玲珑瞬间想到了那天的疼, 脸颊刷地下白了。   郜世修恍若没有发现她的紧张,依然牵着她的手, 暗自细观她的反应。   虽然玲珑紧张得很,但她并没有把手抽出来。如她刚才说的那般, 打算像以前那样和他亲近。   暗松了口气,郜世修坚持着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认真听她说完后,颔首道:“这些交给我。你若是再有消息,只管与我说。旁的无需多管。”   玲珑早就知道七叔叔若是晓得了她是谁,八成会揽下她所有的事情。当下也不用多思考, 直接道:“我总也有可以做的事情。”   听她这般快速地讲了这话,郜世修莞尔,轻笑着问:“怎么, 莫不是觉得我是为了你才做这些?”   玲珑低着头不吭声。   “其实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某个曾经和太子私交甚好的大人。”郜世修压低声音缓缓说道:“那人儒雅博学, 太子敬重他钦佩他, 接连数次在皇上跟前为他说话, 还举荐他入内阁。皇上亦是欣赏他的为人与学识, 本打算等他从晋中调入京城后就下圣旨。哪知道中途出了变故。他和家人出了事。”   玲珑刚开始还有些不太明白郜世修为什么说起这些来。越听到最后, 才越是恍然大悟。   七叔叔口中说的那人分明就是她的父亲。   思及父亲往日温和慈爱的笑容,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郜世修轻叹着把她揽入怀中,低声道:“不单单是为了你,也为了他,我总得做好这些。”   玲珑哽咽着点点头。   这个时候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哥哥肯让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七叔叔。   哥哥身在翰林院,当年很多事情他都可以查到。而且他若是有意,可以与身边同僚旁敲侧击打听当年之事。   父亲和太子的牵连,他想必是知道的。所以晓得太子和郜七爷是他们这边的人。不然依着他那谨慎的性子,怎可能允许她把事情随便地告诉七叔叔?   可是想到七叔叔的处境,想到他在皇上跟前带着的是飞翎卫,她还是有些担心他会因此而分神在她这边太多。不过这些话她搁在心里就罢了,自己做好该做的事情才最重要。故而没提旁的其他话。   穆家二老爷在外头养外室的消息终是没能遮掩下去。即便家里的主子们不提及,下人们却是不见得各个都能守得住口。有些人觉得自己是告诉了可靠之人,可是他们信得过的人还另有‘可信之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日,消息就在京中高门之间暗中地流了出来。   总有些好事者喜欢在旁人跟前搬弄是非。有的还喜欢凑到当事人的跟前去。   穆二太太陆氏刚开始抹不开面子,后来破罐子破摔。但凡有人提起这个事儿来,她都直接与人怼上去。   不过,幸好没多少人知道具体在哪一处。因此梨花胡同那个地方,倒还算是平静。   陆氏刚开始按兵不动,日日在侯爷跟前求个准地方。后来还是女儿穆少媛和她提了句桂花巷。她问清楚地方后,四处寻找着。觅得了梨花胡同的具体位置,带人大闹一场,整个院子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然后袁雪梅和那孩子就被她让人给押着带到了侯爷的跟前。   孩子是个男孩。五官长得十分清秀,只性子怯懦了点。面对着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他一直往袁雪梅的身后钻。   此时袁雪梅披头散发,狼狈得很。脊背挺得很直,只有脸是微微朝着地面,眼帘半合,似有不甘。   虽然她现在鬓发不整,可是透过那散乱的发丝间依然可以辨出她的相貌很是娇媚。特别是那双杏眼。即便偶尔抬起眼来一两次,却是透着无尽的风采,勾人得很。   更何况袁雪梅身材玲珑有致。即便是生了孩子,依然风姿不减。   陆氏自己相貌一般,看到这样一个勾人的外室,再想到相公对自己的种种不好,顿时气急攻心。上前朝着袁雪梅狠狠扇了一巴掌后,自个儿就晕了过去。   袁雪梅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被人扶走了,方把小男孩从自己身后拉出来,朝侯爷磕头说:“就算我有万般的不对,强哥儿却是侯府的血脉。还请侯爷善待这个孩子。”   她说着,拿了帕子抽泣起来。   在她嘤嘤嘤的哭泣声中,穆霖寒着声音道:“你想母凭子贵?跟你说,这算盘可是打错了。你说他是老二的孩子,我就真信你?老夫在外头打仗和敌人玩心思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   哭声戛然而止。   穆霖虎目圆睁瞪着地上的女人,冷哼道:“我没看到孩子的出生,也没看到孩子是如何一点点长大的。你非要说他是我的孙儿,我可不认。来人啊。”   几个早已在旁候命的婆子上前。   穆霖指了男孩说道:“你们把他带下去。好吃的好玩的伺候着。”再不待见这个孩子,稚子无辜,他不可能对孩子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再指了地上的袁雪梅道:“心思不正的人,就拖去屋子里关着吧。”   之前玲珑想到过,也和他提到过,孩子一般说来要认祖归宗的。所以这个女的很可能会以此为要挟,多求些好处。   穆霖既然心里有了准备,自然不可能受她胁迫。   袁雪梅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嚷嚷道:“我姑母呢?我姑母呢?她说了会帮我的!你看在她伺候了你那么多年的份上,你也不能这样绝情!”   穆霖抬手止了那些婆子,稍微缓了缓才想到,这女人是姓袁的。   “原来你和那老虔婆是一家的?”穆霖的声音陡然变得愠怒至极,“既然如此,也不用拖去屋子了。柴房里好像还有点空闲,就让她去柴房住下吧。其他的事情,往后慢慢再问。”   ·   侯府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玲珑并不知道。此时她正在宫里陪太后用膳。   郜太后年纪太大,身子愈发不好。玲珑时常进宫陪她说说话聊聊天,让老人家心情愉悦一些。   现在到了九月上旬。再过大半个月,就是郜世修和玲珑大婚的日子。   老人们最喜欢年轻人热热闹闹凑在一起的情形。更何况,现在是太后娘娘最喜欢的两个晚辈的婚事。她老人家更是每每想起来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东西准备好了?”郜太后拉着玲珑的手,一遍遍问着,“可有什么短缺的?衣裳首饰的差不多就行了,往后我给你多添一些,我这儿多得是好首饰好料子。成亲前给你不太妥当,等你嫁过去后可是名正言顺拿着。啊!老七的院子重新修了没?那地方听说阴森森的不好住人。我也没怎么去看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玲珑刚开始十分耐心地一遍遍回答着太后的话。听到了最后的问题,她顿时哭笑不得,“您可别听旁人胡说。菖蒲苑没有阴森森的。这儿的人都好着呢,没谁难相处的。”   菖蒲苑是不能大加修葺的。郜世修这些天让人把墙面重新粉刷过,家具也慢慢换了许多新做的,却还是不能大动。   当初郜七爷弄这个院子的时候,就没打算过自己会娶妻,反而把这里当做另一个处理政事地方。所以其中暗含不少的机关之处。如果大动的话,牵连太多,实在不好办。   不过玲珑觉得自己去过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家的院子。在她看来,就算皇宫都不如七叔叔那儿住着舒坦。   只是虽然她这么说了,郜太后却不会完全相信她。   太后知道玲珑这丫头最护着老七了。就算老七那里是个鸡窝呢,这孩子也觉得好。   郜太后实在不够放心,悄声与她道:“我给你外头弄个宅子。倘若菖蒲苑住着不舒坦,你别理他,自个儿住到宅子里去,舒坦。”   前些日子郜世修又从太后这儿要了两个人过去伺候玲珑。只不过那些人也只能住在菖蒲苑外仆从所在之处,不能进到院子里。   要是玲珑自己有了宅子,她们就可以近身伺候了。   不等玲珑开口,郜太后转念一想也不够妥当,又道:“他那小子最奸诈不过。只有个宅子还不行,还得想了法子治一治他让他不敢对你怎么样。要不哪天你受了委屈,跟我说声,我弄个懿旨给他。他便也再不敢随便惹你了。”   玲珑原先还想说不用麻烦娘娘了,打算婉拒太后的好意。   可是“懿旨”二字入耳后,她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往后有了太后的懿旨,她就能在郜七爷跟前横着走了。   玲珑笑眯眯地挽了郜太后的胳膊,“好。就听您的。到时候您可要给我做主啊。”   郜太后最喜欢她这小模样,听闻后笑得开心,“那是自然。有我在,你可别怕他。”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到了午膳时候。宫人们把膳食依次摆上了桌子。   郜太后瞅瞅桌子旁边杵着的个人影,再看看着满桌子的菜,让人随便弄了几口饭菜就不肯再用了。   “人啊,不服老不行咯。”郜太后微笑地看着对面的玲珑,“牙口也不行了,眼睛也瞧不清楚了。前两年好歹还能分清楚前头的人是谁,现在可是模模糊糊地怎么也辨不准。”   太后这话其实是往夸张了说。她老人家的身子骨还不错,只是眼睛比往年花得厉害了点,分出人没问题。耳背是有的,比寻常人家的老人也好了不少。   玲珑听后觉得心酸。   其实她能理解太后的心情。她老人家一辈子风风光光的,如今年纪大了,明显感受到身体一日日衰败,想必心里是很难过的。   更何况身在这深宫之中,每日里都是对着这巍峨宫宇,外头都去不得,也是十分不易。   “不如我给您弄个方便吃的东西吧。”玲珑忽地想起了什么,拿了干净的碗筷,放了些饭进碗,往里面浇了些不腻的肉汤,再夹进去一些小排,卖力地用筷子戳着,把碗中的小排骨上的肉撕成一条条细碎的,再弄了些蔬菜过来,拌在饭里头,端到太后跟前。   蔬菜、肉丝、肉汁儿和饭菜混合在一起,味道着实不错。闻着就透着股子香气。   旁边站着的女官瞧见后,上前阻止,“娘娘,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吃,恐怕不易克化。您不如一样样吃着,也免得这样噎着。陛下平素总说,饭菜要一样样地吃着才妥当。”   郜太后没理她,试着用调羹试了几勺子,顿时赞不绝口连连称好味道。不多时,一碗饭就下去了,比平日里她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吃得要多不少。   其实郜太后真的没怎么吃过这种寻常吃法。平素桌子上的饭菜太多,她每个盘子里的菜尝一口就够下饭的,无需这样汤汁拌着。   还是今日玲珑看她不思饮食,所以不顾宫里负责膳食的女官所言,专程给太后弄了来。   女官在一旁尴尬地站着。   她刚刚到太后宫里伺候不久,压根不知道这儿的习惯。之前和御膳房的人打点好了,弄清楚了太后的喜好。却不料到了这儿没伺候好太后。   而且很显然她说错了话,没有让太后高兴,反而很可能惹到了长乐郡主。   最关键的是,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无意间提到了皇上。显然摆出自己完全忠于皇上的姿态,这是不对的。   庄嬷嬷斜睨了她一眼,笑道:“百姓家里也是这么拌着吃的。我小时候在家里,一盘菜不够吃,我就只用汤拌一拌。”说着让女官出了屋。   郜太后忍不住朝玲珑抱怨:“也不知道你皇帝哥哥怎么想的。镇日里觉得我这里少人,不够伺候的,老往我这里放人。你瞧瞧今天这个,忒的没有眼力价。”   靖德帝也是好心。母亲年纪大了,他又不能时时陪在身边,所以只能尽力以自己的方式来让母亲过得舒坦点。   而且,这女官是皇上身边的亲信,绝无二心。十分得用。   玲珑晓得太后其实也体谅皇上的做法,只不过‘老小孩’一般忍不住抱怨几句。   而且,太后口中说着‘皇帝哥哥’,显然是已经在用郜七太太的身份来看待玲珑了。   玲珑脸红了下,笑道:“太后娘娘若是觉得今儿的饭菜不如以往好,不如给了我吧。我可觉得满桌都是珍馐佳肴,好吃得很。”   “就你最贪吃!”郜太后嗔了她一眼,“我这里哪一样你吃不得?快快快。满桌子东西都端到你屋里去。别饿着了又和老七说我亏待你。”   俩人正嬉闹着的功夫,刚才已经离开了的女官去而复返。神色慌张,脚步匆匆。先前抱在怀里的册子现在也只捏了个边儿,耷拉在身侧,随着她的跑动不住击打着她的腿。   “太后娘娘!”女官张皇失措地喊着,“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郜太后想要起身。玲珑怕她起来太急伤身,上前扶了一把。   “怎么了这是?”郜太后问。   女官到底是在皇上身边跟了许久的,最初的惊慌过后,她稍微镇定了点。进入屋子后环顾四周眼看着,并没有立刻答话。   庄嬷嬷会意,把所有的宫人们都带了出去。   女官下意识地又朝玲珑看了眼。   若说是在今天之前,她或许还会跟太后请示一下,能不能让长乐郡主也出去一下。毕竟往年在皇上身边跟着的时候,她虽然知道郡主受宠,可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并不太清楚。   如今经了刚才饭食那一遭后,她算是明白过来,郜太后这是把郡主当自家孩子一样疼着。而且很信任她。   信任到现在庄嬷嬷都出去了,郡主也还能留下。   当即女官没有再多绕圈子,直截了当地垂手而立,轻声把自己刚刚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已然音讯全无,不知去了哪里。”   太子宋奉谨和官员们失去了联系,不见踪影。   同时不见了的,还有翰林院的乔大人乔玉哲。   谁也没料到会出了这样的意外。   一时间知道消息的人都紧张起来,不知这两个人会出了什么状况。   靖德帝直接把飞翎卫指挥使召进宫中密谈。   郜世修见到皇上的时候还是午膳时分前。待到回去菖蒲苑,天色已然全黑。   婚期在即。   可郜世修却不得不离开京城去江南。而且第二天一大早就得启程。   玲珑不吭不响地给他准备着去往远房的行囊。郜世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无法言说。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行人就出了府往外行去。为了争取时间,人人都是骑马,玲珑也不例外。行至城门的时候,天才蒙蒙地透出灰白。   九门提督徐大人亲自命人开了城门。   策马而行,至郊外三里送别之处,终将分别。   郜世修沉默地凝视了自己未过门的小妻子一会儿,见她百般不舍,也只能硬下心肠转过身。行了几步,他又舍不得地驻足回头。   看着这个一向乖巧从来都是依赖着他的小丫头,一句‘你要不要跟我同去’已经到了唇边,他却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次去江南,天灾随时可能再生,人祸已经在候着。凶险异常,生死未卜。他过去已然是冒了风险,怎能再带上她来让她跟着遭罪?   四目相对,不过片刻时间,却好似隔了几个春秋那么长。   郜世修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正要离开,就听玲珑急急地唤了声:“七叔叔!”   他抬眸重新望过来。   玲珑张了张口。   她想到了锦绣。想到了锦绣寻扈刚时候的毅然决然,很想道一句‘我跟你一起走’。可话到了嘴边,却嗓子发哑什么也讲不出来。   她知道七叔叔肩负着重大责任。她不会武,脚程慢,过去的话只会给他们带来拖累。倘若一个不小心,还会阻碍了他们的计划。   所以,即便再想和他在一起,她也只能压下满腹的心思,咬着牙不让眼泪冒出来,轻声说道:“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郜世修甚是了解她。   在那一刻,他分明就读懂了她的意思。豁然明白过来原来她和他想的竟是一样。欣喜于她的不舍,他抿了抿唇,温声道:“你只管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虽说是句寻常的安慰话,玲珑奇异般地心安了许多。   她扬起个笑容,语气欢快地说:“你既是答应了我,就不许耍赖。去吧。快些去,也就能快些回。”   郜世修定定地凝视了她片刻,终是狠下心,转身上马。不敢回头,扬鞭策马疾速而去。   飞翎卫们次第跟上。   马蹄踏地扬起了阵阵沙尘。尘土飞扬中,熟悉的挺拔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玲珑的心空荡荡的。   太子不见了,哥哥不见了。现在七叔叔去找他们,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个什么情形。心思烦乱之下,玲珑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担心谁多一些。只希望大家都好好地回来,谁也别有事。 第91章   没有了七叔叔在身边, 玲珑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似的非常难受。   她平时没事了的时候不会向族学里请假。可她现在的状态什么书也读不进去, 只能拖了郜心兰和先生们说声。又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索性去了侯府寻姑母。   傅氏现下正忙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需要她处理。   最要紧的是玲珑的亲事。虽然是傅家的孩子, 可人是她一手看大的。所以准备嫁妆之类的事情全都她来处理。   郜七爷说过,原本给玲珑的那些银子, 都是玲珑的,再和他没关系。傅氏自然要把这些尽数都给玲珑算在嫁妆里头。另外还有傅家和侯府给她准备的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可是不小的一笔数目。   另外,隔段时间穆少媛又要上刑场。现在消息没有传出去,不过, 等真到了那一天的时候,消息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为了提防着被人说三道四, 她也要有所准备才行。   虽说玲珑的亲事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最起码得在穆少媛的事情之前安顿好二房两个孩子出嫁的事情。   只是眼看着穆少如和穆少娟将要嫁人了, 穆二老爷又传出了这般的消息。本来穆少媛闹出丑事的时候, 女孩们的声誉就受到了影响。还是玲珑想法子给解决的。   现下这般再次出了问题,虽然对方两家人没有再多说什么, 可是这事儿终究不太好, 肯定是有影响。只不过不知道这影响能够达到个什么程度了。   傅氏边思量着这些, 边和二太太陆氏一起先是清点了玲珑的嫁妆,再去清点双胞胎姐妹俩的。   玲珑嫁妆里的银子数目自然不会向外透露。   不说傅家和侯府一共给她准备的那些银子, 单是郜七爷一个人给她的, 这些年剩余的攒起来也足足好几万两。这数目太过庞大, 傅氏不可能让外人知晓。因此只和陆氏一起清点物品。   但, 光是物品,也足够让陆氏咋舌喟叹的了——二房双胞胎姐妹俩两个人所有嫁妆加起来,价值也只是玲珑东西的毫毛而已。   如果在早几年的时候,陆氏定然看得眼红,少不得从中谋取点好处来。   不过随着袁老姨娘离家,再加上这一两年家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她现在的心境和当年已经大不相同。   眼馋是有的,她承认。可她知道,郡主帮助二房的够多了,她再怎样也不能对着郡主起了坏心。而且郡主夫君是谁?郜七爷!倘若嫁妆有个一丁半点的闪失,他能饶了人么!   再说了。陆氏暗自想着。现下她也不能像袁老姨娘那样为了丁点的利益去计较。不只是玲珑这边,便是家里的银钱,她也不能眼红。   如是再三地告诫自己,她到底是压下了那百般不对的念头,认认真真地帮着夫人。   其实认真了也有好处。   譬如现在。   她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些事儿的时候,就会忘了家里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做下的腌臜事情。   陆氏和傅氏在这边收拾着东西,玲珑来了后看了一眼,发现是在忙嫁妆的事情后自然是避开了。   ——她一个将要出嫁的姑娘,总不好看着家里人为她准备嫁妆的过程。   玲珑坚信,七叔叔一定会没事,哥哥一定会没事,太子也一定会没事。   所以,她要在京城里好好地等着七叔叔来娶她。   和傅氏她们道别后,玲珑先是去了穆雲那儿陪师太说了会儿话。待师太重新教导起双胞胎姐妹俩的时候,她便去寻侯爷穆霖。   穆霖最近心情不好。今日天气不错,他就拿了拿了水壶在旁浇花。浇一朵花,叹一次气。不小心还把水给浇到了自己鞋上。恼得他连连跺脚,吹胡子瞪眼。   听闻玲珑来了,他脸上的怒气一时半会儿的收不起来。瓮声瓮气说了句“来了”后,穆霖觉得自己语气不对。抬手把水壶丢到旁边小厮怀里,朝着屋里指了指,他就和玲珑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穆霖板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玲珑知道他的心结在哪。思量了下,就当先提起了让穆霖在意的事儿。   “……听说强哥儿已经来了府里?”周围没旁人,只他们两个,玲珑说话就直接了许多,“不知侯爷如何处理他的事情?”   见到了玲珑,穆霖的心里升起一丝愧疚。当初和玲珑说好了的,他把事情暂时按下来。等她计划好一切开始行动的时候,他在听了她的意见在合适的时候将消息放出。   之前那逆子偷偷跑出屋子被他发现,父子俩大吵了一架后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就都讲了。结果倒好,没的就把消息给传了出去。   这种违背了自己承诺的事情,穆霖这辈子也没做过几回。有些心虚。   现下玲珑是郜七爷的未婚妻自,和他是平辈。面对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弟妹,他心里的愧疚上再添了些心虚。说起话来自然而然地透出迟疑,“已经遣了人去打探这孩子出生的时辰与地点,许是老二的也说不定。”   这就是说侯爷基本上认定强哥儿是自家孙子了。玲珑思量着看侯爷的意思是打算接受强哥儿,颔首道:“不知何时认祖归宗?”   听了她这个话后,穆霖忽地回过神来。他勃然而怒,却不是对着玲珑,而是朝着二房的青兰院方向。   “认祖归宗?”他低吼道:“就凭这么个不明来历的小子,也配?不成。他和他那院子里的人已经把侯府的脸都丢尽了。他既是做出了这般不合礼数的事情,我就再不能由着他继续乱来。”轻舒口气,语气愈发坚定,“那孩子我会看大。不过‘穆’姓怕是难以加上了。”   玲珑听了这番话后,明白侯爷是顾忌着穆少媛毁了府里名声,不愿因为强哥儿的事情再给侯府更添一层乱,所以做下了这个决定。   心知这事儿是侯府的事情,侯爷既是决定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玲珑还是想弄清楚孩子到底是不是穆承轲的。   她既是这样思量着,就没有瞒着穆霖,坦荡地说了出来。   对她,穆霖还是很放心的。   “你若是想去看看那个女人也成,”他说,“只是那地方偏了点,让人送你过去最为妥当。”两人说完了话,穆霖亲自送了玲珑出屋。   见那种比较强悍的女人,玲珑觉得自己还是带个帮手保险点。   郜世修这次离京,留下了长河、长海和长汀跟着玲珑。   长河长海俩人就罢了,现在一个留在了菖蒲苑。一个正在门房那边喝茶。她若是想找的话,唯有最后那个最合适。   玲珑唤了声“长汀”,一道黑影飘然而至。长汀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身侧。待到玲珑往前走,他就落后半步地跟着。   说来也巧。   还没走到那个院子的时候,路遇刚刚练完武的穆少宁。   郜世修这次把穆少宁也留在了京城。不只是穆少宁,连带着齐天他也留了下来。意图很明显——这些人都是他信得过,且和玲珑关系深、会不由分说护着玲珑的。   有他们在京城守着,他多多少少也放心些。   穆少宁刚刚才从练武场过来,大冷天里也满身大汗。听闻玲珑要去看袁雪梅,他自告奋勇地要陪她走这一趟。只不过他有些话想和玲珑说,偷偷瞧了长汀一会儿,又把话咽了回去。   生怕被长汀这厮给惦记上,穆少宁思量着转而说道:“你若是想问强哥儿的事情,等会儿我有个主意能帮你。只不过等下若真帮到了忙,你得单独和我说几句话。”   长汀瞥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见长汀没反对,穆少宁暗松了口气。   玲珑自然应了下来。不过她也有些好奇,“你若是有法子帮忙问,为甚不帮侯爷问仔细了?还要侯爷忙了那么久让人去查。”   穆少宁用肩膀上搭着的布巾擦了把汗,呲着牙说:“我是飞翎卫。他支使得动我么?”   长汀嗤了一声,悠悠然道:“分明是你们大房和二房不和,不愿意掺和进去。”   平时长汀话很少,即便是在郜世修跟前也不太开口,唯独与玲珑商议种茶事情的时候会多说点。   如今这般主动开口算是难得。而且夹枪带棒的□□气十足。   穆少宁知道这是在计较刚才他说的,要撇开长汀与玲珑单独说几句的那件事。大家都是飞翎卫,都在给七爷做事,任务时常不一样,就算互相间避开也是正常的。   可是刚才他的眼神透露出来,自己明显地只针对了长汀一个人防着的也是长汀一个人。难怪对方这么不乐意。   穆少宁又擦了把汗,暗自后悔着不该多看那几眼。但他是真的没法当着长汀的面提那事儿,不然对方的匕首可能就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穆少宁沉默着没说话。   长汀没被他反驳,知道他这是心存了愧疚,就也没再计较。   一路沉默着到了那个偏僻的小院子。还没进院门就听到了袁雪梅的喊叫声。   原来她乱喊乱叫的时候都还有破抹布塞着她的口。现在事情左右遮不住了,穆霖索性让人撤了抹布,把她这样关起来,由着她随便乱喊。   效果很明显。   如今她嗓子已经哑了。吼起来的时候跟哑了声的破锣似的,吱吱呀呀地听不清楚,刺耳得很。   这个院子满是杂草没人打理,里面不过两间屋子而已,根本无人看守。袁雪梅直接被扔在了最角落的那间屋的里面,屋门紧锁。除了她的喊叫声外,偶尔会响起几下拍门声。   穆少宁做了个手势。   玲珑和长汀会意,都闭上了口一句话也不说。   穆少宁走到屋子前头,掩唇轻咳了下,沉声说:“你叫什么叫!外头人都说孩子不是我的,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竟然还有脸在这边乱叫。”   袁雪梅气得猛力拍门,“我这几年只跟着你,哪里会不是你的孩子!”   穆少宁笑着扬眉,口中语气反而沉了下来,“我可是记得你以前嫁过人。我怎么知道你和你前夫有没有断干净。”   这话中隐约透着一个意思,好似知道袁雪梅和前夫有往来似的。袁雪梅这个时候怀疑起来,“我不是和你说过那人不行?你怎的又来问我。”   言下之意,就算前夫来找她,孩子也不可能是前夫的。   “呵,”穆少宁没料到听到这么个爆料,乐了,嘴巴咧得老大,拿着布巾绕在指尖转啊转,口中却是模仿着穆承轲的声音,严肃得很,“我现在被我爹打了那么久,心里不舒坦多问问不行?再说了,我只听你说过而已,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不行。你若糊弄我怎么办。”   “你尽管找了大夫去查他的身体!”袁雪梅吼道,说完了又觉得不对,气道:“我根本就没见过他!”   穆少宁诚心不想让她心里舒坦,丢下一句:“就算他不行,你也可能找了张三李四的来给我戴绿帽。许许多多男人里,总也能有个行的。”   这话说得贬低意味很重。   袁雪梅想要嘶吼着怒骂他,可是因为嗓子哑得说不出来话,最后只是咿咿呀呀地哼了老半天而已。   穆少宁示意着玲珑和长汀一起走。出了院子后,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到玲珑独自和他去了旁边树下,他也过了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哎呀笑死我了。”穆少宁揉着肚子,“胡立居然不行。嗯。”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长汀还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等着,赶紧咳了几声压住刚才欢快的情绪,悄声和玲珑道:“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就是,那个,乔家有个小姐,叫乔乐珊的。好像她家里在给她说亲了。我想托了你帮忙去打听下怎么回事。”   其实乔家前段时间就要给乔乐珊说亲的。只不过遇到了江南大灾,大家都不敢明着提喜事,给耽搁了下来。   现下太子和乔玉哲失踪的消息并没有外传,乔家人并不知道。因此凑着江南灾情和缓的现在,开始把亲事重新提了起来。   玲珑素来机警,听了这话后顿时反问过去:“你飞翎卫打听起来不比我简单?为甚偏要我去问?”   穆少宁低头踢着石子儿,嘟嘟囔囔,“我这不是怕旁人知道么。”   飞翎卫去打听事情,断然没有被寻常人察觉的道理。他这样说,分明是不想让其他飞翎卫晓得他在做这件事。   玲珑隐约察觉出了点什么,犹豫着说:“我记得你曾经因为一个人而耽搁了事务,被降了职。莫非……”   听闻这话,穆少宁猛地抬头看过来,不敢置信地说:“你怎么和乔玉哲一个样儿啊?”   玲珑怔住,“什么?”   “除了飞翎卫里的几个人外,就你和他猜出来了。”穆少宁哭丧着脸,一改刚才犹豫的模样,双手合十开始恳求起来,“我的小姐诶,你可帮帮忙。我也没旁的求的,就是她那边的事情,我想知道清楚点。”   玲珑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摇头。   “不行。”她说,“我帮不了你。”   俩人多年的情意了,穆少宁又是把她从蜀中救回来的人之一。这多年来两人关系素来很好。但凡有穆少宁需要帮忙的时候,玲珑若是能够做到一向义不容辞直接答应。   如今这样直接拒绝可是难得一见。   穆少宁眉心蹙起望过来。   玲珑毫不犹豫地回视过去,一字一句地认真道:“旁人总问我你为甚总是不肯娶妻。我说我不知道,没法劝你。这是实话,所以我从来不曾和你提过这方面的事情。但是我现下知道了,少不得要用长辈身份来劝你一句——如果真的喜欢,就大大方方去求娶。莫要搞这些偷偷摸摸的手段。”   她虽然辈分高,可是年龄比穆少宁小。   往常她说过不少次让穆少宁叫她小姑姑之类的话,也都是用开玩笑的语气。从来不曾以这样长辈的身份这般严肃地和他说话。   穆少宁垂了眼眸,别开视线望着旁边已经发黄了的枯草,撇了撇嘴道:“我就算去,人也不会答应的。而且,家里人也不会帮我出这个头。”   乔家是沈家姻亲,关系非常近。乔乐珊是乔学士的嫡出孙女儿。这求娶的事儿说出来,不用多想,都知道穆、沈两家都不会答应。   玲珑逼问:“那你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暗自想着?就算我打听到了消息又如何?你送她出嫁?你看她和旁人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觉得还是拿出个杀手锏来比较妥当。索性一狠心,闭着眼道:“你不看看,乔玉哲都来提过亲。沈五少爷也来提过亲。就连大皇子,也来提过。你怎的连他们几个都比不上?”   这话倒是点醒了穆少宁。   当日,侯府里‘宾客满门’,来来回回地迎了又送走好几拨的人,都是来求娶长乐郡主的。   乔玉哲,沈年康,宋奉慎。哪一个都是和穆家郜家不对付的,都来求娶了。   这样一比起来,倒是穆少宁这般行径显得畏畏缩缩的。   可穆少宁也有自己的顾虑,“如果我爹和我祖父因为此时烦了我怎么办?我不怕他们恼了我。我就怕他们因此而多加阻挠,为难她。”   玲珑甚是无语。以往穆少宁看着还洒脱得很,怎的轮到了这种事情反而看不通透了?   想必那乔乐珊在他心里重要得很,所以才有那么多的顾虑。   若是旁的事情,玲珑许是就直接骂醒他了。可想到自己和七叔叔在一起时那种忐忑紧张甜蜜的感觉,再思及自己现在思念着七叔叔而不能见面的痛苦,她的心情就和缓下来。   隔了穆家和乔家,少宁也不容易。玲珑暗叹着,决定和他好好说说。   “我和七叔叔的关系,你总知道的。我那么多年的‘叔叔’不是白叫的,再怎么说,我们就是隔了一个辈分。”她缓缓开了口,目光幽然地看着天边,“七叔叔来提亲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太后娘娘和皇上是怎么样的态度,不知道世人会怎么说他。也不清楚最后是个什么结果,甚至不确定我会不会答应。可他还是来了。”   想到那几日的种种坎坷,玲珑的嗓子有些发堵,眼泪差点就冒上来。幸好转眸看到了穆少宁,她的思绪瞬间回到了现在,这才平稳了情绪。   “就算七叔叔是为了帮助我方才来提的亲。但是郜七爷这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的手,结果如何,旁人都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倘若他‘输’给了沈家人或是乔家人或是大皇子,他就不难堪?他就不会被人暗中取笑?可你看他犹豫顾忌过吗?”   穆少宁的头越垂越低。   玲珑轻声问:“你就不想试试?就算失败了,那又怎样?起码不会后悔。如果你不去试一试,等到她嫁给旁人的时候,你会不会懊恼今日没有努力过?再说了……”   短短时间内再次想到那日的情形,玲珑这回却不是想哭,而是想微笑。   她记得那日自己在三哥面前痛哭的样子,记起了自己做出的选择,说道:“你怎么知道她就不会跟你一起努力?若是可以的话,她也说不定会助你一臂之力。如果真有缘的话,不管怎样,总能在一起的。”   穆少宁低着头神色不明地离去。   目送着他远走,玲珑在树下又站了会儿方才折了回去。   长汀没有问她有关穆少宁的事情,只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玲珑一直是思考着刚才袁雪梅所说的有关胡立的消息。   穆少宁那边,她自己经历过倒还能帮忙出出主意。可是男人行不行这种事儿,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也不太理解。听那袁雪梅说得理直气壮的,她却脸微微红有些尴尬。   玲珑不知道这种事儿该怎么办,悄声问长汀:“袁雪梅说的那话什么意思?”为什么袁雪梅说她前夫不行,就算前夫回去找她了,孩子也不可能是前夫的。   不怪她这么‘求知若渴’,只有知道了袁雪梅讲的是什么,才能搞清楚状况如何。   长汀虽然平日里事务太过繁忙没顾上娶媳妇儿,不过身为正常男人,对于这个话题他还是知道答案的。   只是,怎么和小姐解释,这是个大问题。   对着自家小姐那求知若渴的眼神,长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老半晌,把苍白无血色的双颊憋了个通红,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连和小姐对视的勇气都没了,只能眼神飘忽地望着天边的云,含含糊糊地说:“要不您还是问七爷吧。”   玲珑心说要是七叔叔在这儿她犯得着这么麻烦问他?   看到长汀那尴尬的样子,她虽不懂,也隐隐约约觉得这种话题许是不能当面问人的。只能按下满腹疑惑,只关注于一个问题——胡立不行。   思及长汀这模样,玲珑明白地想到,既然这事儿关系到男子的私隐,这么说来,胡立怕是很忌讳自己这个弱点的。如果以此为立足点去要挟他,不知他会不会上钩服软。   玲珑把这个打算和长汀讲了。   长汀目瞪口呆,对于这个提议很是赞同。   “郡主高见。”赞叹之下,他连称呼都给换了,“属下一定把这个消息利用好了。您放心。我就和他说,如果他不肯乖乖听话的话,这消息能传遍朝中上下,继而扩展道京城四处、再远送到大江南北。不怕他不妥协。”   玲珑奇道:“有这么管用?”   “可不。”长汀唇角一勾,露出个阴恻恻的笑来,“这种事儿对于男人来说可是最致命的点。”   再说了,他是做什么的?有的是法子让那胡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双管齐下,怎么着也能把人给治了。   就在长汀乐呵呵地和长海他们商议着怎么治胡立的时候,玲珑从郜家五房那儿听闻了一个消息。   ——沈皇后最近身体不太舒服。皇上下令,让大皇子搬入皇宫中暂住一段时间陪伴母后,直到皇后娘身体痊愈了再离开。   虽然皇上说的是让大皇子近期搬入皇宫中陪伴沈皇后,可是玲珑却是从中品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先前太子离开的时候,皇上就是按下了太子的消息没有告诉大皇子一党的人。而后太子有种种消息传来,大皇子一党也是半点都无法得知。   现下太子和乔玉哲不见踪影,皇上会不死有所怀疑,所以把大皇子叫到了宫里‘看管’起来了?毕竟人在他老人家身边,想要动什么手脚也是困难。   而且皇上说了,沈皇后身体不好,大皇子就不能离开。那么皇后娘娘到底什么时候能好,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   想通这些关键点后,玲珑高兴极了,真想立刻给皇上送一副‘盛世明君’的匾额过去。 第92章   玲珑现下之所以在郜家五房, 倒也是有些巧了。她出门去品茗阁,回来的路上不知道车子出了点什么问题, 卡住不动。   驾车的飞翎卫不太懂得修理车子, 下来后左看右看没敢轻易动手,打算喊了同伴来修。   恰好郜五爷去拜访完同僚归家,骑马从旁经过, 看到车子熟悉过来问了几句。晓得里头坐着的是玲珑后, 他也不见外,直接撸起袖子上阵开干。三两下就给修好了。   玲珑见状啧啧赞叹:“五爷是奇人, 这般的东西到了您手里跟小玩意儿似的。”   这番话夸得郜五爷高兴。他晃了晃手里的一个锤子,哈哈笑道:“不是我厉害, 是车子终归都差不多, 修得多了自然就熟悉。”   他长年征战在外,平素在军营中也时常有东西会损坏。大家伙轮番上阵去修葺, 时日久了早就摸透了这些东西的结构。在他们眼里, 弄这些跟玩似的, 根本不用费力气。   虽然郜五爷只简短几句话, 可玲珑也从中琢磨出来郜五爷平素在外时候的不容易。差点脱口而出喟叹几句, 又觉得此时此刻说这些太过伤感了些, 转而笑道:“五爷当真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前些天心兰还夸您会做饭呢。现下她若是知道了您连车子都能修,少不得更要日日在我跟前赞您。”   听闻女儿被提及,郜世智的目光瞬间柔和了下来。硬挺的五官少了些冷厉, 多了些柔光。   “她这丫头就爱念叨这些。平时我如果在家, 她就缠着没完, 好像一刻不跟着就会走丢一样。”   “可不就是这样么。”玲珑特意说道:“先前她还与我提过,就怕哪天您突然又要走,所以要时时刻刻跟着您才安心。和怕走丢是差不多的道理。”   郜世智是头回听到这样的事儿。他知道玲珑是特意提点她,沉吟了下,点点头。   他终究亏欠妻女太多。没有他在的日子里,她们受了不少委屈。   听闻妻子说,倘若不是有玲珑在,心兰因着口吃而被人嘲笑。而她自己,也是被大房的人给害得缠绵病榻。   思及种种,郜世智牵了马守在玲珑车边,拍拍车壁,“等下你跟着我们去吃饭。今儿晚上我给你们添菜。”   车子缓缓行驶,玲珑扒着车窗奇道:“你帮了我,不是应该我来负责让厨房给添菜么?怎的成了五爷?”   郜世智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和郜七爷订了亲,是未来的七太太了。所以两人相见的时候,说话间很多时候更像是平辈人。   郜五爷哈哈大笑,扬鞭策马,“小丫头们乖乖吃饭就好,管那许多作甚!”啪地下抽着马鞭,当先走了。   玲珑忍不住嘀咕:“原先没觉得像两兄弟。如今看这样霸道的脾气,倒是一样一样的。”   玲珑便是这天在五房用晚膳的时候,从郜世智那儿听闻了大皇子入皇宫的消息。   郜世智与郜世修的脾气并不相同。   郜世修早就把玲珑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平素和她谈论起宫里皇上和太后她们的事情时,俩人之间毫无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是在五房,甚少论及宫里贵人们的事情。郜世智把话提了几句,点到即止。   其实,如果不是玲珑刚好在的话,他可能一句也不提及。之前听心兰说过,大皇子曾经也去侯府求娶玲珑,他这才上了心,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所以当着玲珑的面提了几句大皇子的事情。   玲珑暗自思索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了自己的一套主意。她正兀自想着,就听外头一阵轻声喧闹。而后丫鬟扬起声音说:“老爷,四老爷和四太太来了,正在外头等您呢。”   郜五爷正给心兰夹菜,听闻后与妻子卢氏对视一眼。   卢氏轻声问:“他们来做什么?平时半句话也懒得和我多说。最近来得倒是勤。”   事关自己的亲哥哥,郜世智没吭声。   旁边郜心兰撇了撇嘴,哼道:“娘你哪有郜五爷厉害。他们,只攀着有权势的。瞧不上你没权没势,所以没来往。”   “你这孩子!”卢氏生怕夫君不高兴,嗔了她一眼道:“瞎说什么呢!”   玲珑这个时候从沉思中回过劲儿来,笑眯眯说:“咱们心兰可不瞎说。心兰说得句句都对。”   郜心兰猛点头,“就是。”转向卢氏,“娘,你还不如玲珑看得准。”   “可不是。”玲珑在旁边帮腔。   卢氏被这俩好友弄得哭笑不得,指了她俩与郜世智道:“真是说不过她们。”   其实郜世智并不觉得俩孩子的话有甚不妥当。他只是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   意外的是,玲珑在闷葫芦的七弟跟前长大,居然是个爽利的脾气。   高兴的是,玲珑居然这般不见外,和心兰好得比亲姐妹还亲。这孩子的脾气对他的路。他觉得往后就算老七成了亲,五房和七房也疏远不了。   心里这般想着,郜世智口中说道:“让老四他们去书房等我。”随意扒了几口饭就大步出了屋。   卢氏看得心疼,免不了抱怨几句;“这些人真是,偏要瞅着饭点儿来,都不让人好好吃饭么。”   郜世智去往书房后,略等了片刻,郜四爷和四太太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发现只郜世智一个人,四太太愣了下,回头看了几眼,“五弟妹呢?”   “正在吃饭。”郜世智的口气算不得太好,直截了当地道:“有什么事儿和我说就行。”   虽说郜四爷和郜五爷乃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可是俩人自小就不太亲近。   后来有了郜七爷后,对待这个年岁远小于自己的弟弟,郜五爷倒是多了些兄弟情义。   ——即便那个生性清冷的七弟不见得领情。   郜世智曾经回想过这般情形的来由,仔细想了很久,最终觉得应当是自己从小就没有受到过四哥的关爱,所以没有那种同胞兄弟的感情。   而对七弟好,则是因为孟小将军很疼爱他,把他当成自己亲儿子一样看待的缘故。   孟小将军不在了,他自然应该替那个英姿飒爽又温柔慈爱的女子多照顾下她的儿子。   毕竟那也是他的亲弟弟。   现下他更多了条需要多照顾老七的缘由——七太太这般关心他的女儿,真心实意地待心兰好,他自然更得对七爷和七太太好。   身为武将,而且是身居高位的武将,郜世智并不喜欢做表面文章。且以他的地位,也没必要自降身份做这种事。因此心里头不舒坦,面上就显了出来。   郜四爷早已习惯了老五对待他时不冷不热的模样,自顾自地找了椅子落座,又拉了自家妻子坐下,方才笑道:“你出门在外多年,我们兄弟两个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你嫂子想要给你另办个酒席,就定在城中最好的酒楼里。希望你和弟妹还有心兰到时候出席。”   “接风宴的话,之前父亲已经为我置办过了。”郜世智道:“四爷不必如此客气。”   郜四爷被这般拒了一番,语气更为热情,“客气什么?在这个府里头,我和你才是最亲的人。你是我弟弟,我自然要照顾你。”   他的话音落下很久了,郜五爷依然没有反应。郜四爷觉得没面子得很,侧头悄悄朝妻子使眼色。   四太太撑起笑容,“五弟,不瞒你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和五弟妹——”   “我听爹说过,这些年来,唯独长乐郡主时常来看望内子和心兰。所以我很感激郡主,也很感激帮助郡主照顾妻女的七弟。四哥若是没甚事情的话,不若赶紧回去吃饭,免得天色暗了下来,饭菜都要凉了。”   虽然说的都是不相干的事情,但是郜世智这分明是在表出态度,他是支持七房的。   郜四爷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阴沉沉的,“五弟,想当初娘生了你后,头一个抱你的可是我。你总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吧。”   郜世智不耐烦和这些没甚良心的人多唠叨,听闻后挥了挥手,“我不知道旁的,只知道我当年发烧差点病死的时候,是谁在日夜不停地守在我床边照顾我。我懂得的也不多,只知道人确实不能忘恩负义。旁人待我八成的好,我就得回以十分。旁人既然已经待我十二分的好,我就只能百倍千倍的回过去。至于那些个平时不露面,想起来后才攀关系的,我可没甚耐心去应付。”   这些话简直是字字句句都在戳着四房人的脸面。   郜四爷脸一阵红一阵白,慢慢地转为铁青。   四太太羞愧得很,不顾郜四爷的反对,硬生生把他给拉了出去。   看着这对夫妻远走,郜世智全身猛地力气泄尽,仰头靠到椅背上,望着天花板的彩绘,沉默不语。   ·   虽然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可是没有丝毫影响到大家品茶买茶的兴致。品茗阁里,生意一如既往的火爆。   这天程大掌柜的一早就开了门,似以往一般准备去外头溜达几圈散散步。结果刚迈出了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落到实处,偏头就望见了自家大门旁边蹲坐着的黑乎乎身影。   程九把那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打量了好几遍,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唤了一声:“胡先生。”又阴阳怪气地说:“您在这儿做什么呢?西席先生,您不是应该在大皇子府么?”   程九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着实不算小。   胡立抬着手用衣袖半遮着脸,嗤道:“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程九呲了呲牙,“卖东西习惯了,声音小不下来。”说着又要大声继续说。   胡立觉得周围人的目光好似都在往他身上扎。   最近不知怎的了,他身为男人不太行的事情居然被传了出去。刚开始是他被人指指点点的却不知道是怎的缘由。后来找了个人打了一顿后方才知道了是这话的关系。   他想反驳。   可是原先的妻子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现在的妻子也没能给他留下子嗣。瞧他一把年纪了却还这般,更是印证了那话的真实可靠。   胡立当即发了脾气,问清楚了向他说实话的人,知道消息是大皇子府的一个小厮说给这人听的,他就伺机捉住了那小厮给揍了一顿。   可是小厮相貌清秀可爱,平时很大皇子的宠爱。   大皇子本就烦了胡立,赶他出了大皇子府。因为那个小厮,直接与胡立翻了脸,而且还派了人四处寻他,扬言要灭了他。   胡立无处可去。   他知道这京城里恐怕只有两人能够护住他。一个是郜七爷,一个是长乐郡主。前者不在京城,故而只能硬着头皮来寻后者。   国公府、傅家、侯府他都去不得。最终择了品茗阁这个郡主常来的地方。   程九知道胡立的来意。不过他之前得到了玲珑的叮嘱,打算先把胡立放到旁边晾一晾,于是眼睛左转右转就是不看他。   谁知这么一瞧,居然被他看出了点门道。   远目眺望着一个街外的地方,程九拧眉嘀咕道:“那边好像是京兆府的衙役?他们押了一队的人在走?那些人犯了什么错儿,犯得着这么多京兆府衙役出动。”   程九虽然是漕帮老大,到底是跑惯了江湖的,对于朝堂的事情知道的不多。   胡立有心讨好郡主和郡主身边的亲信,也朝着那边瞧了瞧。略看几眼就明白过来,赔笑着说道:“那是京兆府在抓夜宿花街柳巷的官员。想必是突然出动,所以抓到了不少的人。”   说着说着,那些人越走越近。   胡立“咦”了一声,指了被押队伍里的一个人,张大了嘴巴合不拢,“那不是郜世子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程九乐了,“哟,还真是郜世良那个蠢货。”   身为一个平头老百姓,叫一个世子爷是蠢货,胡立都有些看不过去这个掌柜的了。   不过想想也是。   谁让人家背后有长乐郡主做靠山呢!   胡立笼着袖子,低着头不敢妄言。眼睛不住地往郜世良那边飘。   程九也在看郜世良。不过,是正大光明地当笑话看。   秋日的天气已经寒凉,现下郜世良却衣衫不整地浑身打哆嗦。他脸上脖子上都有红红的唇印,而且颜色不一样,显然是不同女子留下来的。   他在队伍的中央。前后有数名被突袭捉住的官员。最后是几个身子袅娜的青楼女子。她们倒是不惧周围路人的眼光,只斜着眼儿瞪周围的人。   看着郜世良狼狈的样子,程九摸摸下巴若有所思,“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胡立嘁了一声,“什么好戏?左右都是一家人,他们再折腾又能怎么样。”   “话可不是这么说。”程九嘿笑道:“你原先的主子和他兄弟们不也是一家人?怎么没见他少折腾?”   想到大皇子为了权势所做下的那些事儿,胡立终于被他堵得没了话说。   郜世良被抓,大太太谢氏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能到处求人帮忙。   她先是去了五房。   卢氏当年被她害得缠绵病塌下不来床,对她暗恨至极,压根就不会帮她想主意,当即房门紧闭,旁人谁也不见——当然,玲珑之外。   谢氏去五房没有寻到出路,急得满身大汗。   当即想转去求国公爷,可是记起自家公爹那黑沉沉的脸色,脚步一收不敢了。   左思右想,她只能硬着头皮去求玲珑。   玲珑自然是不肯见她的。   但是在听闻谢氏现下急得抓耳挠腮的状况后,玲珑心中一动,有了个主意。当即喊来了长河,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通。又叫来了长海,嘱咐了几句。   长河身为‘鬼手断刀’,板起脸的时候那样子可是一等一的凶。扶着腰间兵刃往菖蒲苑的门口一站,那就是活脱脱一尊门神。还是最吓人的那种。   谢氏被长河那种凶神恶煞的模样给惊到,全身发抖地退了几步,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   “没事。”长河目不斜视,远远地望着几十丈外的一棵杨树,道:“郡主现下没空见你。不过,听闻你想去见世子爷?我和你说,这是有律例的。如果被抓之人已经确定有罪,他的直系亲属去当街拦住审案官员的轿子的话——”   这句话长河没说完,稍微拉了个长音。   谢氏正盼着他继续说下去呢,谁料菖蒲苑里传来了另外一个飞翎卫的喊声。   “长河!”长海在里头叫,“快快,有个案子需要你帮忙。赶紧进来一趟。”   长河自然而然地大步转了回去。   谢氏就在心里琢磨开了。有罪之人的直系亲属去拦轿子,会怎么样?   莫不是还有转圜余地不成?   故而在第二天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谢氏手捧一张状纸拦在了京兆尹的轿子前。   她美滋滋地等着旁边的人接了状纸,然后她就可以声泪俱下地言说自己的不容易和世子爷的被冤枉。而后在动用动用关系,说不定世子爷就被放出来了。   不怪谢氏想得这般好。实在是她做世子夫人做惯了,而定国公府地位甚高,她被人时时处处捧着,养成了想当然的习惯。总觉得自己以为的就是最正确的,不多去琢磨研究。身边也有人提醒过她,凡事多想想。她却不以为然。   现下谢氏觉得自己很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只想着自己把那混账东西救出来后,怎么才能让那混账往后稍微收敛点。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的状纸倒是被人接过去了。但是,状纸被递到轿子里后,京兆尹大人只略微扫了几眼,就道:“把这妇人给本官抓起来!”   然后她就被拖去了京兆府,投入了监牢。   谢氏被抓的消息传到菖蒲苑的时候,玲珑正在练大字。   听闻这件事,她笔尖一顿收了笔。转身拿出两锭银子,出屋分给了长河和长海,“之前吩咐你们的差事办得不错。重重有赏。”   长河拿着银子乐呵呵地合不拢嘴。   “拦轿子不过是要判入狱半个月而已。不过,到底多长时间,还是您说了算。”长海问:“小姐想让她在里头待多久?”   凭着他们几个人的本事,只要小姐给个时间,他们就能给办妥了。   玲珑想了想,语气沉重地说:“能多久就多久吧。”   当年谢氏害了郜五太太卢氏的事情,她可记得清清楚楚。往常她没机会罢了。现下既是让她碰到了,怎么着也得让那人吃吃苦头。   长海会意,这就是要往重了判。当即领命,拉着长河而去,为了那事儿开始做准备。   如今郜家的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双双入了牢中,而且世子爷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从花街柳巷的窑姐儿床上给拉下来的,这可真是丢足了面子。   虽说郜家有郜五爷和郜七爷在,国公府的声誉不会受到影响,但是郜世良品行不端,世子的位置是怎么都保不住了。   皇上和国公爷一合计,直接把世子之位给了七爷郜世修。   于是郜七爷在本人离京的情形下,被封为了国公府世子。   玲珑的身份随之再次水涨船高。   如今她不只是未来的郜七太太、指挥使夫人、户部右侍郎太太,还将要是国公府世子夫人。再往后推一推,那就是国公夫人备选。   一时间,傅四小姐再次成为了京中贵女圈子里的谈论热点。 第93章   对玲珑来说, 被人关注的感觉并不好过。随便参加个宴席,旁人的目光就总追随着她不曾挪开。多在旁边说会话,别人总能有事无事地把话题给绕到国公府上。   玲珑觉得心累。索性窝在了家里不出门, 宴席聚会一概不去,只见几个寻常时候就很要好的友人。   郜心兰十分支持她的这个决定,拉着她的手说, “不理她们。平时一个个上来巴结着,现下又一个个上来‘观赏着’。全是事情太少给闲的。不理她们,咱们在自己家里过。”   现下郜世修成了国公府世子,郜家其他房的人也就罢了,表面上一个个恭喜的话说着, 心里指不定怎么想。   可五房这边是实打实地在高兴。为此, 圣旨颁发的当天卢氏特意在苍柏苑里摆了一桌吃的, 当做一个小小家宴, 几人一同用膳。   虽说卢氏、郜心兰和玲珑都觉得她们三个连同郜五爷在一桌吃饭没什么,一个桌子放着也刚好。可郜世智觉得不够妥当,自顾自地拨了一碗饭另架了一个桌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独自用膳。   “他乐意怎样就怎样。”卢氏道:“既是喜欢独自待着, 那就一直一个人待着好了。看他往后怎么办。”   对于妻子不高不低的抱怨,郜世智并不太放在心上。反而独自用膳地自得其乐。   原先倒还罢了。现下这‘世子夫人’的名号玲珑是跑不了的, 眼看着又差不多到了老七和玲珑原定下的婚期, 虽说她现在不可能嫁过来, 但是她已经几乎成了他弟妹。   大伯和弟妹坐一桌实在不合体统。避讳着点。往后老七回来了也没甚可说道他的。   想到那不知现下如何了的七弟, 郜五爷原先笑眯眯的模样里透出一丝阴霾。   ——望老七赶紧回来。这期间可千万别出事才好。   不怪郜五爷想到了玲珑的亲事。现下临近九月末, 玲珑和郜世修原定的婚期就在这几天了。按理来说,本该两家锣鼓喧生送了孩子们成亲的日子,现在小两口却分隔两地见不得面。   认真说来,其实玲珑的心底也隐隐有点失落。原本很期盼的日子一天天后推,而七叔叔还杳无音信。这让她如何不难过?   思来想去后她决定再去趟西山。不为别的,只为去庙中祈福。   现下胡立已经归顺。玲珑正和他‘商议’着往后的事情,问他一桩桩大皇子做下的错事,最重要的是,让他提供能够证明大皇子这一次次犯错的证据。   胡立不愧是在大皇子府当了多年西席的人,狡猾得很。他也知道自己对郡主来说有利用价值,所以说话很有技巧,并不会一次性把东西全部交代。   虽然玲珑不擅长逼供。好在还有程九在。想当年程九是漕帮一把手,而且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年不动摇,也是有着自己治人的一套法子。   他就和胡立慢慢周旋慢慢磨,不让玲珑多操心这些。   玲珑便从程九那里一次次得了消息,再让人去寻找相应证据。偶尔的不好办的时候,程九也会找人来帮——对程九来说,大皇子是害了他王大哥的人。他必须要把那人给灭了,以告王大哥在天之灵。   事情进展的颇为顺利。玲珑就往西山上去。而且,有长河长海他们跟着,她的安全有了十分可靠的保证,实在没甚要担忧的。   现在已经是九月末了。秋季只剩了个尾巴,再不几天就要踏入冬日。现在的天尤其的冷。玲珑去到半山腰,风更大,气温更低。但这些都阻挠不料她前进的脚步。   玲珑真心实意地想要来寺里上一炷香,为七叔叔和哥哥他们求一个平安顺遂。   一个个庙宇走过。她丝毫都不觉得疲惫,反而因为心里愈发多了点安定的感觉,脚步更为轻盈了些。   眼看着就剩下最偏的一处地方没有逛了,玲珑加快脚步。冷不防旁边院子里有人从墙边的方向走过来,在她将要出院子的时候,对方忽地转弯往这边来。差点撞到了一起去。   玲珑赶紧收住了脚步。因为刚才那一惊吓,她喘气得急促了点。努力平缓着焦躁的心,她抬起头来看过去,却意外地见到了个说陌生并不是非常陌生。说认识却也根本搭不上话的一个人。   成岳侯余强中。   之前玲珑并不认得这个人。想她在侯府这么多年了,府里的人提到此人时候的情形一个手都能熟的过来。   她还是前一段时间知道了他。   那时候距离七叔叔被封为世子不久,她尚还正常参加着各种宴席。   由于从十三公主那里听说了成岳侯与沈静玉将要成亲的事情,玲珑就留意了下这位侯爷。也是巧了,她那几次参加了宴席,成岳侯也参加了。她就远远地看过好些次。   虽然后来她特意地不再出门去,成岳侯的样貌也已经烙在了她的脑海中,轻易挥不去。   成岳侯余强中如今年岁不小了,比怀宁侯穆霖仅小一点点。可看上去却被穆霖要年轻壮实不少。鬓发虽然花白,却未全白。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四顾看着的时候,不经意间的眼神就威慑力十足。仅仅四目相对便足够让看到他的人紧张至极。   如今两个人差点撞到,余强中也没甚好脾气。冷着眼把跟前的少女凉凉打量了番。随即认出来。   “原来是长乐郡主。”余强中不甚在意地拱了拱手,“郡主可曾伤到?”   玲珑后来特意了解了下此人和姑母的恩恩怨怨,对他没甚好感不欲和他多说什么,随口道:“没有。侯爷请自便。”说着就要往里去,不管余强中打算如何。   成岳侯在外征战多年,是个十足十的武夫。却喜欢温柔婉约的女子。   像长乐郡主这样相貌娇艳行事太过冷厉丝毫没有女儿家娇气的女子,他其实是不太喜欢的。   更何况,刚才玲珑明明被惊吓到了,最后还这样随便打发了他,显然是瞧不上他。   看到玲珑这般走远,余强中嗤了一声,“看不中我的伤药?我知道郡主厉害得很,平时有郜七爷护着,旁人的东西都瞧不上眼。你要知道,我那伤药所用药材,可是和最近大皇子府进的药材是同一个铺子里出来的。你也不用瞧不上这些东西。”   原本玲珑都要走了,听了这些话后脚步反而迟疑起来。   她生怕会引起了余强中的注意,特意放慢了脚步,缓缓回头问他:“你和大皇子府进的药材是一样的同批?莫要糊弄我。就算是同一个铺子,也没谁敢说两家人买的东西会是一样的、品质也相同。”   余强中一向好强。更何况,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傅茂英养大的。他觊觎傅茂英多年,只不过那女的被穆家和郜家护得严实,他不能动她分毫。最好的要不到,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择了气质尚还不错的沈静玉做填房。   现下看到傅茂英养大的孩子说出这样的带了嘲讽和讥诮的话语,余强中即便曾经是征战多娘的老将,也按捺不下这口气。   更何况,在他看来,这孩子就是个晚辈。就算她将要成为郜七太太,如今也还不是。凭甚用这样的态度来和他说话。   余强中当即拉下了脸驳道:“你知道什么?那铺子的伙计和掌柜我都熟悉。大皇子府平时总从他们那里拿药材。我府里伤药不够,想要做一些,就凑了一天去他们那里,让他们给大皇子府拿走了八成药材,剩下两成我想法子拿了去。我取了其中一半配置成伤药,药效定然是不差的!”   他口中在为了刚才那话中说的她瞧不上他伤药而辩驳。   玲珑却在思量着一个问题。   成岳侯是碰巧了一次从大皇子所进药材中扣走了一些。那么说来,平时大皇子府的药材都是需求很多的。   就算大皇子平素练武、平素他一个人就要用那么多的药好了。   可大皇子现下正在皇宫里陪沈皇后,哪里还需要那么多的药材?即便是储备着,也不至于用那么多才对。   玲珑越想越觉心惊,也懒得和这人多叨叨了,当即大步往自己要去的庙宇行去。   看着长乐郡主远走的背影,余强中哼了一声,不屑道:“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装什么大人模样。”   不过想到自己将要娶妻,而且妻子是那个以清冷若霜著称的女子时,余强中的神色和缓了不少。   能够征服那样一个女人,说实话,对他来说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只是那女人总想着郜七爷,这点令人厌烦。   想沈静玉使了百般的计谋方才把他们的婚期定在了和郜七爷同一天。   结果郜七爷人去了江南,婚期延迟。而她的不可能延迟。最后两人的婚礼不是在同一天。   这可就有些尴尬了。也不知道那女的到时候会闹成什么样子。   无论她怎么闹,他总有法子让她乖乖顺从就是。   ·   定国公府原世子郜世良和其妻谢氏,在京兆府中待了不短的一段时日。   郜世良从牢里出来之后,特意问过了四周‘邻居’的去向。得知那些人一个个地比他出来早,唯独他一个人住了那么久的时候,他忍不住唾骂着不肯罢休。   后来狱卒告诉他,那些可是官员。关得少了的代价就是官职被革。这下子郜世良老实多了,十分低调地回了国公府。   只是没多久他就重新‘疯癫’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国公府世子了。既然他丢了世子之位,和那些官员没了官职有甚区别?凭甚他就非要多关了好几天!   这次不等旁人告诉他,国公爷郜老太爷当先冷冷地告诉了他答案:“旁人都是自个儿进去的。你们一进去就俩,不多判你多判谁!”   这时候郜世良后知后觉地发现,妻子谢氏也并不在府里。再一细问,好家伙,跟着他一起进了监牢中。   这下子,郜世良把自己当不成世子还有多坐了几天牢的缘故都推在了妻子谢氏身上,只恨不得等到谢氏出来后和她大干一场,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就在郜世良‘热情’地盼着谢氏出狱的时候,玲珑依然时常地进宫陪陪太后她老人家。   因为之前和余强中偶遇的那一次,她对大皇子愈发上了心。现下大皇子日日在宫中不能出去,她索性就趁着自己也在宫里的时候多探听下他的消息。即便大都是些琐碎事情,比如大皇子什么时候陪着皇后娘娘散步啦,什么时候去用膳啦诸如此类。她总觉得知道多点总是好的,因此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这天玲珑进宫陪郜太后聊完天后,打算去御花园走走,恰好碰到了宋繁时。   时值深秋,菊花遍地,清雅得惹人怜爱。   就是在这菊花丛中,漂亮少年大跨着步子而来,走到了她的跟前。   听说宋繁时要去给皇上请安,玲珑就顺口说道:“那么你差不多能够遇到大皇子。”   她是真的顺口提及。最近总想着大皇子到底在做什么,所以心里头总惦记着这件事。因为放心宋繁时,所以这般的话脱口而出。   结果宋繁时告诉她:“现下我过去可是遇不到他的。现下皇祖父身子不适卧病在床,我要去寝宫探望他。”   这话让玲珑惊了一跳。   她没料到皇上居然病了。要知道之前相见的时候不过是昨日,当时皇上还精神好得很,身子也康健。在她请安行礼过后,皇上甚至给了她一些糖果。   郜太后当时爷在场,道:“给甚这种东西?大姑娘了,可不是小孩子了。”   “多大在朕跟前也是小孩子。”皇上开玩笑般地说:“我都还记得老七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模样。”   这话可是让玲珑忍不住笑了。她自行想象着,一向清冷的郜七爷缩小成了小孩子,再穿上开裆裤会是怎么个模样。   思及昨日种种开心的时刻,玲珑把宋繁时叫到一旁去,细问他道:“你说皇上病了?怎么病的?病情如何?”   一般说来,皇上的身体抱恙都不会向外界言明。一来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龙体欠安的话,臣子们少不得要惶恐再惶恐,来请安来问候。二来也是为了朝中稳定。倘若知道了皇上生病,也不晓得有没有人会借机做点事情。   再者,刚才在太后宫里的时候,太后一个字儿都没有提皇上生病的事情。只不过在玲珑说要给皇上请安的时候,太后提了句“现下怕是不太方便”,旁的并未多说。   因此,玲珑并未即刻去皇上的寝宫细问,而是问了宋繁时。   宋繁时信得过她。对着她的提问,他并没有太过遮掩,直截了当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听了母亲这般说,就这般做了。”   他的五官很是好看。往常的时候,他看到她后都会扬起个笑容来。唯有现在,刚开始是锁着眉,后来眉心蹙紧,拧得更深。   玲珑明白,先是有了太子的失踪,现在皇上又病了,他定然心里有些撑不住的。   “你放心就是。”玲珑道:“皇上必然很快好过来。”想了想又安慰道:“太子殿下也会很快回来。”   听闻她这一连串的话后,宋繁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露出了两人相遇后的第一个笑容,轻声问:“你这是在安慰我?”   “嗯。”   “你有这心就够了。”宋繁时喃喃地说着,“我也不强求你太多。”   说完这句后,他脸色变了变。口中强撑着,心里到底是过不去那个坎儿。与她匆匆说了几句后就快步离开。   玲珑绕出御花园,走向了出宫的路。边走边思量了下要不要去皇上的寝宫瞧瞧。说实话,郜太后许是不想让她操心太多,可是一想到皇上总挂在嘴边的那句‘身为老七媳妇儿’,她就觉得,若她想要知道的话,皇上一定不会特意避开她的。如果她去了寝宫探望,说不得就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打定主意后,玲珑脚步一转,往皇上的宫殿行去。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院落,现下已经被人绕住严守了起来。看着那些宫人们列成几队绕在宫殿的几个出口处,玲珑暗自喟叹,莫说是闲杂人等了,估计就是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她瞥了四周几眼,望见了章公公,上前轻声问道:“公公,这是怎么了?皇上可在里头?我想给陛下请安。”   她之所以选择了章公公,是因为章公公乃是皇上身边极其信任的。他跟了皇上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情分不同一般人。   听闻玲珑的话后,章公公摇头道:“郡主还是回去吧。皇上有命,谁也不见。先前五皇孙也来过,还不是没见到就走了?”   宋繁时居然没能进去?!玲珑诧然地口唇微微张开。很快又收起了神色重新把唇抿紧。   她谢过了章公公后独自往出宫的路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琢磨不透现下的情形。   按理来说,身为太子嫡子,五皇孙宋繁时应当有权利也有机会在这个时候探望皇上才对。   为甚就连宋繁时都没能见到人?其中别是有什么隐情吧。   玲珑这般仔细想着,出宫回了菖蒲苑。   到了菖蒲苑中,她并未即刻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而是把长河、长海和长汀都叫了来,把皇上的情况与他们细细说了。   皇上之事与胡立那边不同。   胡立的话,她和她身边的人就能处理。   可皇上身为帝王,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值得细细深究,根本不是以她的能力能够做到的事情。特别是太子和七叔叔现下都不在京城,更得加倍小心和注意。   所以玲珑决定把事情告诉灰翎卫。   飞翎卫本身便是直接听命于皇上和郜七爷。灰翎卫更是如此。忠心耿耿尽忠职守。   玲珑相信,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想不透的问题,应当告诉灰翎卫。有他们在,能够比她自己绞尽脑汁苦想更有用。   果然如她所料。长河他们听了她的话后各个神色凝重,对视一眼后,长海当即起身,拿了兵刃便往外走。   现下天已经开始黑了。玲珑总得问个所以然出来,唤他:“你做什么去?”   “寻七爷。”长海丢下简短三个字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玲珑知道他心里急,听闻是去寻七叔叔后就没有继续追问。甚至于没有去想他的归期是什么时候。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玲珑奇迹般地收到了七叔叔的回信。信上字不多,唯有两行而已:   ——不必担心,等我回来。   玲珑捉摸不透七叔叔怎的那么迅速就能送来信给她。下意识地翻来覆去地瞧着信封和信纸,打算从中寻出蛛丝马迹,当真是恨不得从上面瞧出一朵花来。   谁知蛛丝马迹没有寻到。她倒是在信笺最末端的左下角发现了点不同之处。   信末没有落款。可是,本该是落款的地方,却有两个极小极小、小到了根本是几乎留意不到近乎看不清的字。   现下屋子里十分明亮。看这个字儿的亮度尚还有些不够。   玲珑索性走到了院子里,直接把信纸凑到了眼睛前头。仔仔细细地瞧了好半晌,才把字给认清楚。   可看懂之后,她的脸颊腾地下就热了起来,火烧火燎的根本就止不住热度。   那俩字分明就是:   想你。 第94章   一晃数日过去。   这天天气还算不错。大早晨的时候玲珑推开窗户在窗边看书,结果被外头的景色吸引。怔怔地发了会儿呆, 书没看进去几页, 外头树叶落了几片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最近她每日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都不多留她。匆匆和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催他快走。   有次沈皇后让人来叫她。郜太后不止没让她过去,还让人叫来了宋繁时,吩咐宋繁时把她送到宫门口,看她上了车再回去……   太后年纪大了, 许多事情都力不从心。她不愿意太后担心,在思量着这段时间是不是该减少进宫探望的次数。   玲珑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凉,下意识地去找外头披着的衣裳,在衣柜里翻来翻去, 哪件都是七叔叔买给她的。于是哪件都不想穿。   人不在身边, 再穿着他给的衣裳, 没的总想起他来, 心情不由得就会低落下去。   玲珑索性抱了个手炉坐车子去衣裳铺子现买了两件新斗篷。虽然款式寻常了点,穿着倒也暖和。   如今 江南的状况渐渐趋于稳定。   锦绣和扈刚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回到京中。俩人都黑了一大圈, 瘦了一大圈。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比以往更为灿烂。   玲珑到了品茗阁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见到两人,欣喜至极,拉着他们问个没完。   得知他们所在之处的百姓已经安顿妥当,玲珑暗松了口气,由衷地开心道:“大家都好好的就成了。”   这时候锦绣没来由地冒出来一句:“方博林大人家的家眷也都好好的。之前偶然间碰到了乔大人, 他和我提了这么一句, 说是让我回头来了京城后与您说一声, 托您告诉方德政大人。也免得他再多担心。”   玲珑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样的消息, 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而后她紧紧地抓住了手边的衣衫下摆,努力撑起一个笑容,喃喃道:“是么。乔大人还真关心方大人。”   自打听说太子和乔玉哲失踪后,她的一颗心就揪得高高的,一直落不到实处。现下乍一听到他的名字,心里的各种苦楚当真是难以描述。   锦绣道:“乔大人和方大人有同年之宜,虽然看着俩人不太对方,到底还是和旁人不同的。”   想她在宫里十几年,憋闷在那四方的天地中,忽然到了江南,虽然忙忙碌碌了这么多天,虽然黑痩了许多,却是眼界开阔了,精神也比以往好了不少。   更何况还有扈刚和她在一起。   听了锦绣的话,扈刚碰了碰她手臂,悄声问:“你和乔玉哲说的就是这些?怎的不告诉我?”   “和你说做什么。”锦绣奇道:“乔大人是要告诉小姐的,干你何事。”   即便将要成为扈刚的妻子,可是在她看来,她首先还是小姐身边的丫鬟。   锦绣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也说过小姐是首先最重要的?怎的这个说话倒是和我计较这些了?”   “他哪里是和你计较。”冬菱笑眯眯地说:“说不定是看那乔大人一表人才的,又和你窃窃私语,指不定心里头多琢磨了多少念头呢。”   锦绣有些悟了,掩着口笑扈刚:“刚知道你还那么计较的。”   扈刚闹得黑脸通红,抹了一把脸,闷头喝茶不吭声。   旁边魏风指着他笑弯了腰,“哎哟哟,怎么样,知道成亲的好处了吧?有媳妇儿管着就是不一样。”   扈刚不擅长辩驳,只管用冷冷的眼神瞪他。   斜倚在墙边的程九淡笑着开了口:“你也别得意太早。你也很快有媳妇儿管着了。”又和冬菱扬声道:“弟妹啊,往后没事的时候多来店里帮忙。免得有人在账上出了错,还是由你看管着我们才放心。”   冬菱斜着眼扫了魏风一眼,笑着回了程九:“掌柜的放心,我会帮小姐看好的。”   先前魏风是去嘲笑扈刚,没料到被程九将了一军给顶回来。想要反驳回去,偏偏冬菱就在旁边盯着。他左思右想也没弄出招数来,只能苦哈哈地在旁赔笑。   屋里笑声一片,玲珑的心里却难受得紧。   锦绣遇到乔玉哲的时候,时间尚早,当时乔玉哲还没有失踪。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边几个人都在说着话,锦绣就去了厨房准备茶点。   扈刚朝玲珑使了个眼色,两人去到了屋角的一个桌子落座。扈刚问:“七爷最近怎样?”   “他并不在京城。”玲珑道。   听闻郜七爷最近离了京,身为前飞翎卫的扈刚隐隐察觉不对,凑了旁人没留意这儿的时候问玲珑:“七爷究竟怎么了?听说皇上好些日子没有上朝了,是大皇子在帮忙打理政务。七爷和飞翎卫也并未出手相帮。这是怎么回事?”   不怪他这般惊讶。   身为直接听命于皇上的飞翎卫,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皇上与太子、郜七爷和大皇子之间的关系的了。皇上即便是把所有政事都交予郜七爷来处理,也没可能绕过太子去交给大皇子。   而且扈刚这个消息还不是特意打听出来的。回京路上遇到两个和他相熟的官员,聊天的时候对方无意间透露了这么几句。可见大皇子把持朝政的事情已经传开。   对于这些事情,玲珑也是无可奈何得很。她有心想要离这件事的中心更进一步看看,只是总有屏障隔在中间看不甚清。   玲珑将要离开的时候,步入到院中。旁边有个人朝她深深揖礼,与她道别,还说道:“路上请小心。”   这话有点意思。大太阳就在空中,没有下雨没有下雪,他也不是和她多亲近的关系,却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玲珑原本都要走了,这时候却停住了步子,侧头朝他看过来,笑道:“不知立先生为何这般说?”   因为胡立藏在这儿的事情并不方便让大皇子那些人知道,所以胡立现下对自己的容貌做了一番刻意的改变。而且玲珑和程九他们都不叫他胡立或者胡先生,都叫立先生。这样一来,伙计们根本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   玲珑与他接触不多,不过是为了多弄些证据证明大皇子的错处,所以留了他在这儿。   但是,通过确切的证据把大皇子拉下来,前提条件是皇上健康安好。倘若皇上都被大皇子那边给控制住了,那她要这些证据有甚用处?   最近朝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玲珑问胡立要真证据的趋势自然渐渐缓了下来。   胡立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他现下就在这个品茗阁后院的一方小天地里头,无法出去,也不敢出去,对于外面现在的情形了解甚少。所以他意识到程九最近没有在旁敲侧击要更多东西以后,他内心里开始发慌。   他担心的是,当他没有利用价值后,郡主可还会留他在这儿避祸?倘若郡主不留下他,大皇子一旦找到了他,想必会直截了当地杀人灭口。毕竟他知道的还是太多了。   于是胡立决定主动出击,为自己找点事情做。   他见玲珑停住步子,心下暗喜,问道:“最近小的闲来无事,也只能观星象,卜卜卦。小的瞧见郡主好似有心事,不妨说出来,让小的为您分忧解难?”   玲珑没料到胡立会自荐来给她当谋士。思及这人在大皇子身边那么多年,最是了解大皇子不过。而且最关键的是,现下她想见皇上而不得,一时半会的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倒不如找他出个主意。   话是不能直接说的。   玲珑思量了下,说道:“现下大皇子开始负责朝中事务。”这个事情许多大小官员都知道了,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现下想见皇上一面都难。你觉得如何。”   她只简短说了两句话。却字字都是关键。   胡立并不知道现下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听闻这些后,第一反应就是他得卖力地帮忙想办法才行。不然的话大皇子成了这天下第一尊贵之人,他哪里还有活路?倒不如盼着太子殿下和郜七爷好好的,他方才能够有安稳日子过。   仔细琢磨了下玲珑话语中的内容,胡立暗自心惊。他不敢随意揣测皇上现在怎样了,仔细思考了下玲珑将要面对的难题,忽地有些猜到了现下的状况。   他敢肯定的是,大皇子即便现在开始把持朝政,却也没能把实权全部握在手中。   因为大皇子觊觎长乐郡主的美貌多年,如今郡主还好好的,证明他还没有得手。他既是没有成功,那就是皇上那边留有后手,让他忌惮。最可能的就是他忌惮着郜七爷与太子。   胡立快速想着,琢磨着。半晌后方才慢吞吞说:“其实郡主可以寻一个人帮忙。”   “谁?”   “九门提督徐大人。”   “他?”玲珑愣了下,“你让我找徐太太?”   徐太太黄氏与她交好多年,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胡立没事儿就在帮着大皇子琢磨太子这边的人,努力把所有人的状况摸个门儿清,所以玲珑发现胡立知道这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谁料胡立听了她的话后却是摇头。“非也。”他说,“小的是说,您找徐大人。”   玲珑静静地看着他。   胡立本想略微卖弄一下,谁知郡主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不说,她居然也不急。   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胡立暗叹了口气,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玲珑并非驽钝之人,她只是不熟悉朝堂上的那一番权衡所以没有想到为什么要寻徐大人而已。胡立略微提点,她便明白过来。思索一番后,亲自拿了碎银子赏了他,这便快步往外而行。   ·   秋后午后的天,干燥而又温暖。微风拂过,有些凉,但比起早上时候又暖和了许多。   玲珑坐在车上,不时地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望向外面的大街。   “郡主时常这般么?”   忽地一道沉稳的中年男声从旁边传过来。玲珑往外看的动作滞了一下,稍微调转视线望向车旁骏马上的高大身影,笑道:“徐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以往的时候,陪在她车边的都是七叔叔。如今是旁人在侧,她倒是有点不习惯了。   徐国建在马上略微垂下视线朝车窗帘子的方向看了眼,语气里隐约带了点笑,“没什么,就是觉得郡主这般像个孩子似的,倒也不错。”   说了这么句后,他觉得自己唐突了些,补充道:“内子时常与我提起郡主,她常这么说。”   黄氏与玲珑的关系很不错。虽然黄氏年纪长一些,可玲珑辈分高身份高。俩人在一块儿说话品茶的时候,谁也不计较这些,像是平常友人一般随意自在。   徐国建说的这些话,黄氏也曾当着玲珑的面提过。   现下听闻徐大人这般,玲珑倒是没觉得他唐突,只觉得他和他妻子关系不错,两人私下里倒是什么都说。   “像个孩子挺好的。”到了一条没有行人的空荡荡的街,玲珑索性大大方方地掀开车帘趴在了车窗上看风景,“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多管,清闲自在。”   听闻她话里话外透着的寂寥和无奈,徐国建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这孩子到底还是年少。现下七爷不在,什么事儿都要她来担着,真是不容易。   想到这儿,徐国建不由地记起了刚才郡主匆忙去徐府找他的情形。   原本他和郡主并不是特别熟悉,是在妻子的催促下走了这么一趟,本打算略微帮一下就好,成或者不成就看运气。   现在瞧见郡主这样坦诚,他倒是有些明白过来妻子为甚喜欢和她相交了。再一思索,郡主自小被七爷护得好好的,因着种种缘由与旁人并不亲近。如今七爷不在京中,她这般独自闯着也是不容易。   他的妻子黄氏是郡主的唯几好友中的一个。也难怪她求到了他的跟前。想来并非为了什么旁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七爷不在家,她和他妻子相熟罢了。   毕竟傅家现下没有官职至高之人,穆家最强悍的三爷正在南地守卫疆土。国公府的人与大皇子关系太僵,出面也没有用。而马阁老和马老夫人年岁已高,不好去麻烦他们。   看着玲珑面色平静而眉心轻蹙的样子,徐国建斟酌了下,倒是开始真心想帮忙起来。   因为他虽然如以往一般依然觉得这姑娘还是个孩子,却也发现她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镇日里无忧无虑只考虑穿衣打扮的嫡小姐们。   郜七爷教出来的孩子怎会是个全然不顾大局的人?或许真的有了事情也说不定。   去到宫里的时候,徐国建一说明自己是要面见圣上,就被多名宫人给拦住。   可他是什么身份?京畿重地的守卫者。无论是什么人,在京城之中胡作非为他都管得。现下进了宫后,小小宫人他又岂会放在眼里!   徐国建动了怒,当即就要动手把这些人给制住。   恰逢周围有飞翎卫在来回巡视。看到了徐国建后,领头的蓝翎卫当即喝道:“徐大人乃是当朝一品重臣。尔等速速退下,莫要拦了大人的去路!”   虽然郜七爷不在宫里,可是飞翎卫还在。他们依然照着当初七爷排下来的日程安排,轮班守护着皇宫,守护着皇上。   只不过没有皇上的命令,没有企业的命令,他们不敢也不能随意闯入皇上寝宫去一探究竟。   现下看到了徐国建,飞翎卫们眼神交流了下,齐齐上前与玲珑行礼问安。玲珑略点了点头后,几人方才退下,继续巡视宫中各处。   此时徐国建已经起了疑。   之前他和几位同僚曾经说起这事儿来,觉得蹊跷。只不过旁人不知道太子失踪一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只听命于皇上。最近没有见到皇上,心中虽然好奇,却也按照之前的安排来继续行事。   大皇子的人曾经来找过他,和他说过京畿防护的安排变动。他根本没有理会。   徐国建加快了步子,与玲珑一起往里径直而去。到了皇上寝宫外,他说要求见,却被个老嬷嬷给挡住了。   “大人,现下皇上在休息,您怕是不能进去。”这老嬷嬷姓汤,是在沈皇后跟前待了许多年的,在诸位主子跟前都很有些脸面。此时她躬身而立,神色瞧着十分恭敬,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强硬得很,“大人如果不肯的话,婢子只能请了皇后娘娘来。还望大人莫要在意才是。”   徐国建冷冷地看着她,还有她身后那几十名宫人,“你的意思是,我要求见皇上,居然还要有你的准许了?”   “大人此言差矣。”汤嬷嬷坚持道:“不过是遵循陛下和娘娘的安排罢了。”   这时候玲珑冷不防问了句:“章公公呢?”   章公公是皇上跟前的亲信之人,太监总管。原本皇上这儿的事情都是他来安排的。   汤嬷嬷就笑了,“他啊,在外头院子里命人侍弄花草呢。”   徐国建脸色骤变。   说实话,他之前没有想过硬闯皇上寝宫的事情。毕竟原来的时候皇上也曾经病过,有太子和郜七爷帮忙看顾着朝堂,并未有甚不妥。   前些日子,七爷出京寻太子,是他来帮忙开的城门。他思量着现下皇上许是病了,七爷和太子都不在,大皇子看顾着些也没什么不对。   如今再看连章公公都被支使到了外头负责花草,现下在皇上寝宫里负责事务的居然是沈皇后身边的嬷嬷。徐国建终于意识到问题或许有些严重,朝玲珑示意了下两人就直接往里去。   那些宫人打算去拦。徐国建当即呵斥道:“你们算什东西!就凭你们还想要拦着本官的去路?”   汤嬷嬷还欲再言,玲珑道:“你如果不想惊动了飞翎卫的话,就在这儿等着。不然的话,我想我还是能够叫几个飞翎卫来帮忙的。”   若是只她一个人,她不敢随意调遣飞翎卫。毕竟飞翎卫只听从皇上和郜七爷的直接命令。   再者,没有太后的允许,她不能在这宫里太过放肆。   可是有了九门提督徐大人来相帮,她倒也有底气这么做。连徐大人都察觉事情不对劲了,这说明她之前的猜测没有错。当即高声来唤。   汤嬷嬷这次是真的害怕了,犹豫起来。   趁着没人打扰的这片刻功夫,徐国建和玲珑快速进了屋,径直往里而去。   与他们料想的差不多。皇上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三名太医正守在他的床前,寸步不离。   玲珑扑到床边试图唤醒皇上。可是徒劳无功,皇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郡主还是快些走吧。”年岁最高的老太医须发皆白,压低声音说:“再晚点,皇后娘娘就要来探望陛下了。”   三名太医都是大皇子的人。如果只徐国建一个人来,没人会提醒三名。可是长乐郡主往年时常在宫里住着,太医们对她的印象非常好。   现下老太医不由得就提醒了她两句。另外两名太医看看他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沉默地望着床前的地面。   徐国建头一次意识到问题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打算等沈皇后来了后与对方略微交锋过再做打算。   因为不正面对上的话,许多事情都摸不着头绪。他是对阵杀敌过的武将,并不惧敌人,反而敢于与之面对面地对峙。   玲珑记得七叔叔信中说的‘不必担忧’,悄悄和他使了个眼色。徐国建踌躇了一瞬,最终和她一起出了屋子。   待到没人的时候,玲珑轻声道:“大人莫要着急。慢慢来。万事总要细细安排过才好。”   徐国建有所了悟。   其实他和郜七爷算不得关系太好。但他知道,郜七爷是真心为了皇上而着想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和郜七爷的人来往密切些倒也没甚不对。   于是他拧着眉“嗯”了声,其他的没有多说。   ·   入了夜,玲珑总是睡不着。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脑海中存了太多的念头和打算需要一一去实现、一一去安排。另外她也担心七叔叔的安危,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更不知道哥哥和太子又是个什么情形。   玲珑辗转反侧许久,好不容易浅浅地入了眠。没过多久,又忽地惊醒。   虽然周围一切如常,她却机敏地发现了不对劲。于是屏住呼吸静静等着。   终于,许久之后,黑暗中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沉沉叹息。   “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第95章   果然是七叔叔回来了!玲珑欣喜坐起, 因着在黑暗中看不清而四处张望着。   没多久, 熟悉的脚步声在不远处传来, 到她床边停下。而后,熟悉的温暖的怀抱包裹住了她。   玲珑在七叔叔的怀里蹭啊蹭,犹觉得不够, 伸手揽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你可算是回来了。”她的声音几乎哽咽, “我都等了那么久, 这才见到你。”   郜世修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发,莞尔道:“就这么想我?”   若是往常, 玲珑少不得要和他对峙几句。可现下久别重逢,她可真的是半点抵触的情绪都没有, 当即点了头道:“是啊。很想你。”   没料到小丫头居然这么直截了当地承认下来, 郜世修略愣了下。   玲珑趁机钻出他的怀抱, 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 一遍遍确认他安然无恙。   等她瞧够了知道他半点伤都没彻底放下心来,郜世修方才再次开口:“刚才怎么发现我的?”   不怪他这般疑惑。   寻常飞翎卫隐匿在旁人近处,都不会被人发现。更何况他堂堂指挥使。再者,玲珑丝毫都不会武。这般快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倒是奇了。   “我哪知道为何会晓得你在屋里?”玲珑拉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就是感到你在周围就是了。”   郜世修低笑出声,“这都可以?往后我岂不是走到哪里都躲不过你去了,随随便便就能寻到我。”   “那是当然。”玲珑得意地说着, 拉了他的手晃啊晃的不肯松开。   两人依偎着说了会儿话, 玲珑问起了太子和乔玉哲的消息。   郜世修抿了抿唇, “他们性命无忧,你放心就是。”   他话语简短,玲珑却从中品出了不一样的讯息——这事儿他暂时不方便多谈。   知道两人已经被寻到,即便是心里再紧张再担忧,玲珑提着的心也稍微放松了点。不管怎样,他们和七叔叔有联系就好。   七叔叔会安排好一切的。她坚信。   郜世修这次是听说了她今日和徐国建一起闯皇上寝宫的事情,担心她的安全所以悄悄潜入京城来看她。不能多待。   两人说了会儿话,玲珑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七叔叔。他刚出屋去,她就找不到他身影了。待到他离开了很久,她才平复了下心情重新入睡。   魏风和扈刚说好了要同天成亲。魏家二老要赶来京城,需得花上一段时间的功夫。玲珑便趁着这个时候给两个丫鬟好好准备嫁妆。   她们两个家人早已不在,玲珑这主家便是给她们负责起来。加上要嫁去的扈刚与魏风都是自己人,玲珑更是晓得这两对小两口需要些什么,添置起来也方便。   太后宫里又来了两个人伺候玲珑。一个名叫海棠,一个名叫芍药。俩人也是到了年纪放出宫来,素来衷心可靠,又没亲人在了,便被郜世修和太后选了来送到玲珑身边做事。   锦绣和冬菱两个手把手地教她们,每件事该如何去做。   有时候教着教着,锦绣就会落下泪来,喟叹道:“跟了小姐那么多年,猛地要分开,还真不习惯。”   冬菱本来好好的被她这么一说也有些心里酸涩,打趣道:“说得好像不回来了似的。往后做了陪房,我可是要来做管事妈妈的。”   锦绣道:“我才是管事妈妈。你跟在我身边做做杂事好了。”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旁边俩新来的丫鬟抿着嘴都笑着看。   海棠和芍药也是很小就进了宫,后来被选入静安宫中服侍。她们比锦绣二人年纪小了好几岁,往年时候可是听说过两位姑姑不少次,也曾打过照面,只是不熟悉而已。   好在几人都是在宫里出来的,对规矩礼仪是最懂不过。锦绣二人与她们说说小姐平时的习惯就行。现下这样日日一起教着,四人倒是慢慢熟悉起来。   这天玲珑回侯府探望傅氏。吃过午膳后,玲珑在晩香院的院中坐了藤椅看书晒太阳,几个丫鬟就在旁边做着针线闲聊。   听了片刻后,玲珑翻书页的手指一顿,抬眼朝她们看过去,问海棠:“你说沈静玉成亲那天,大皇子也会过去?”   海棠是个圆脸的丫鬟,细眉细眼的一笑很是恬静。虽然现下她也二十多岁的年纪了,瞧着却跟十五六岁似的。   “可不是。”海棠道:“前些天婢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路上遇到了娇桃,听她说的。”   娇桃是原先沈皇后宫里伺候的,后来出宫后去了沈家,因为相貌好被沈五少爷收了房做妾。   这娇桃也是个有手段的。不愧在宫里做了十多年,看着娇娇柔柔的其实厉害得很。进沈家没几天,就和一个曾经受宠的妾起了冲突。不小心把对方弄了小产后,她竟是想了法子让沈老太太和沈五少爷没有怪罪她,反而说那个小产了的妾室不小心。   左右周围没有旁人。只她们五个人在。海棠答着刚才玲珑问的话时,把这些顺带着就提了出来。   冬菱听后吓了一跳,“没想到娇桃还有这本事。以前看她还是挺弱气的。现下看来,倒是我瞧错了。”   “正妻没入门,沈五少爷就让妾室有了孕。”锦绣在旁拿起绷子仔细看着,语气淡淡地说:“刚好是强人配强人,倒也合适。”   芍药噗嗤一声就笑了。   玲珑琢磨着沈五那个小妾的事儿,侧头问海棠:“她是在宫里待了许久的,你们和她熟不熟?”   芍药没吭声只看着海棠。   海棠道:“婢子刚入宫的时候与她住一间屋子。虽然没多久就分开了,后来关系也不错。偶尔在宫里有点什么事情,也互相照应着。”   只刚刚入宫时候在一起过,想来感情真的算不得太深。那有些事情就不用麻烦她们去做了。   玲珑问海棠:“她有没有说那天大皇子什么时候过去?”   海棠仔细回想了下,“约莫是早晨送新娘子的时辰吧。”   那就是她也不太确定了。玲珑沉吟片刻,觉得这事儿还是让飞翎卫去办妥当一些。只要不是在皇宫里、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只是菖蒲苑吩咐飞翎卫办点小事的话,还是没甚问题的。   她当机立断放下了书册,和傅氏说了一声后即刻就往国公府去。丫鬟们次第跟上。   现下九月末,天气愈发寒冷。玲珑坐车子回国公府后,不想下来,免得又要被冷风吹,就让车夫把马车往里头多赶了一些,待到快要到菖蒲苑的时候她方才下来。略微走一走就能到达了。   谁知也是真巧。她刚下了马车,就看到有两个人正在从旁边走过。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大老爷郜世良,还有四老爷。   两人看到玲珑也是一愣。而后十分默契地,他们俩齐齐转了方向,往远离玲珑的地方行去。   玲珑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暗道这俩人肯定心里有鬼,不然躲什么呢?不过她也懒得多想他们俩的事情,径直回了菖蒲苑。   玲珑没有猜错。那两个人确实是心里藏着事儿,所以特意避开她往旁边去。只因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和她多多少少也算是有点联系。   郜世良面色不动,口中低声抱怨道:“老四,你这人也太不实在了。听说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去找老五了?怎么,你也惦记着我这位置?”   他说的‘他的位置’自然指的是那世子之位。   郜四爷暗地里唾骂了一声,心说这位置早就不是你的了,还逞什么强?口中却是带了笑意,诚恳万分地说:“我明知道那是大哥的,怎么还会惦记。不过是看五弟刚刚回京,所以探望一番罢了。你也知道,他这个人脾气怪得很,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指不定是在想什么。我看他回来后和七房的人走得近,少不得要提醒他一句,这府里还是大哥靠得住。”   绝口不提自己曾经觊觎那位置的事情。   郜世良自然不会白白地就信了郜四爷的话。他狐疑地侧头看着自家四弟,奇道:“你居然去劝老五?谁不知道你们俩的关系一般,你劝得住他?再说了,他和七房亲近不见得就是支持老七。或许是因为那臭丫头的关系。”   他口中的臭丫头自然是玲珑。   侯府的二小姐算计了他,他对侯府的人没甚好感。连带着在侯府长大的玲珑亦是如此。更何况玲珑是未来的七太太。老七抢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他自然恨死了老七和老七的媳妇儿。   郜世修面上阴沉一片,许久都不曾说话。   郜四爷细观着他的神色变化,斟酌着说:“其实我今日来找大哥,一来是赔罪,你不在家的时候没能过去探望,”他口中的不在家里,就是说郜世良坐牢的时候,“二来,是想和大哥说一件重要的事情。马上就到了沈家六姑娘出阁的日子。你不是一直想找沈五少爷找不到吗?那天人多,宾客满门。你不如那天去寻他 ,想必他也是躲不掉的。”   沈五少爷原本和郜世良打得火热,两人‘感情很好’。而且沈年康时常借银子给郜世修,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关系就越发亲密了起来。   谁知变故陡生。郜世良被人在花街柳巷给捉住,一个不小心这事儿就被许多人给看到,而且传了出去。自那以后,沈五少爷就没有去牢里看过他。再然后他被削去了世子之位,就再也没有见到沈五少爷了。   最近谢氏不在家里,国公爷郜老太爷把家中主持中馈的权利暂时给了五太太卢氏。卢氏掌家后,郜世良根本就没法从公中抠出银两来。偏偏他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债。百般无奈之下,他重新想起了沈五少爷,打算向对方借钱。   谁知原本感情极好的两个人就这么见不到面了。郜世良到处去找沈年康,却怎么也寻不到这个人。分明就是在躲着也。   郜世良愁苦万分,这个时候神色间不由自主流露了出来。   郜四爷把郜世良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眼底,趁机说道:“沈五少爷那天肯定在,大哥不若那个时候去找他,应当可以拦到。”   郜世良惊喜万分,当下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朝郜四爷揖了一礼,又拜托道:“这事儿就得麻烦四弟了。哥哥我可是问沈家要不来请柬。”   没有请柬,他又已经不是世子爷。到时候贸贸然去的话恐怕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专程给赶出来。   如果是以往的郜世良自然不会那么悲观往坏里想。可他现在就是濒临绝望的边缘,一边银子还不上,国公府里没人肯帮他。另一方面沈家那边他又找不到人。听闻郜四爷的话后,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郜四爷略微一笑,温和地说:“大哥放心就是。弟弟一定给你办妥了。”   ·   玲珑回到屋里后,先是换了身衣裳梳洗妥当,然后略微吃了点东西,就守在了窗户边上细想。   大皇子那天应当要去沈家送沈静玉出阁。   既然他那日要出宫去,那么届时宫里头就沈皇后在。说不定到时候可以去皇上的寝宫再去瞧瞧。   当日看得太过匆忙,她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需要查清。总得再过去一趟方才安心。   把前后左右的细节都思量了一遍,等到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玲珑确认没甚大的疏漏了,方才安心地睡下。   玲珑主意打算得好。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安排好了其他一切事情的时候,第二天早晨却意外地收到了傅氏让人给她带的话。   ——那日傅氏收到了沈皇后给她下的帖子,受邀参加沈静玉的出阁,所以傅氏当时要往沈家去。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主意。玲珑暗道以穆家、傅家和沈家之间的关系之差,没道理沈家人会给姑母送这么个帖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沈家人有所图谋。   玲珑想和傅氏说不要去。谁知道她这个主意说出来,还没让人带话过去,先前受傅氏吩咐前来传信的婆子就上来福了福身,笑着和玲珑道:“郡主可是打算劝夫人?”   莫说是侯府上下了。就是整个京城的人,也知道穆家和沈家不对付。玲珑这话没有必要特意避开,直截了当地承认道:“正是。我不愿夫人去沈家。”   “夫人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让婢子告诉郡主一声,这帖子若是沈家人送的也就罢了,不去就不去。可现下是皇后娘娘让人送来的,不去就说不通了。”   虽说传话的不过是个婆子而已,却也是在傅氏的院子里伺候了十几年的。说话做事都十分利落,不然傅氏也不会专程让她来跑这一趟。   听了姑母的主意后,玲珑沉默了。她让婆子先去回话,待到人离开后,方才独自在屋中沉思。   既然姑母要去沈家,那她就得陪着。不然不放心。可是她如果陪在了姑母身边,那么皇上那儿怎么办?   七叔叔他们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干等着的话根本不划算,时间白白浪费掉了也还是止步不前。必须前去皇上那儿再看看才好。   思来想去,玲珑决定陪傅氏走这一趟。她知道沈家人肯定没有安什么好心。   那么入宫的事情就要耽搁住。   思及此,玲珑看看天色还早,不到午膳时候,便让人备了马车,往徐府赶去。   徐国建现下当差去了,不在家中。家中唯有黄氏在。听闻玲珑的来意后,黄氏也没多问什么,拉着她的手答应下来。   “晚些老爷回来了我和他说,”黄氏道,“总得让他答应了到时候往宫里去一趟才行。”   玲珑没料到她答应得那么爽快,提醒道:“到时候徐大人倘若不当值还好。若是当值的话怎么办?我想着先问问他的行程再做打算。”   黄氏并不知道玲珑坚持让徐国建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她只看出来,玲珑很急,而且,前两日老爷回来就夸赞长乐郡主,想必俩人一起去宫里是有重要事情。   徐国建并不是爱和妻子说政事的脾气。一来是觉得和她说再多也没有用,没的让她多了许多忧愁。二来,他也是为了黄氏的安全着想。有时候知道越多越麻烦。   很多事情黄氏都是自己猜测着来。   “你放心就是。”黄氏道,“旁的事情我不敢保证,这个事情我一准让他答应下来。有旁的事情,想办法调个时间就是。唯独这个,一定得按时过去。”   千言万语玲珑不知说什么才好,最终握了黄氏的手道:“谢谢您。”一个‘谢’字代表着最大的诚意。   黄氏拍了拍她的手,只微笑着,没有多说什么。   ·   转眼到了沈静玉出嫁的那一天。   这日天气不是太好,早晨抬头看天,觉得还灰蒙蒙的没有出太阳。再看一时辰,分明就是太阳早出来了,只不过被乌云遮盖住而已。   玲珑生怕自己迟到了,赶紧收拾齐整匆忙用过几口早膳,往侯府赶去。   傅氏瞧见她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吓了一跳,嗔道:“忙什么呢你?悠着点,可别不小心摔倒了。”   “不会的。”玲珑早膳都还没来得及吃饱就往这边赶过来,看姑母这儿有点心,索性净了手慢慢细品,“能不忙么?我怕晚来了您去离开府里,去到沈家了。”   “怎么可能。”傅氏知道沈家和自家关系不好,真去得早了反而讨人嫌,于是道:“就凑着将要仪式的时候再去。不然的话,旁人少不得会觉得咱们巴着他们沈家。”   这个是傅氏自己的理解。   她想着,沈皇后之所以让她去参加沈静玉的出嫁,少不得就是想给穆家和傅家个下马威,仔细瞧瞧他们沈家是怎么嫁女儿的。   可是傅氏不吃这一套。若是去得早了,没的上赶着被人奚落。倒不如知道了大概的时辰,到时候再过去露个面也不迟。   打定主意后,傅氏在家中悠悠然。一会儿看看花草,一会儿瞅瞅池塘。眼看着再不过去就要错过时辰了,方才坐了车子往沈府去。   路上遇到一行人,是沈年康打头的沈家人。   沈年康勒马停在了傅氏的马车旁边,阴阳怪气地说道:“侯夫人好大的架子,竟然去的那么晚。不过没关系,你不来,我们就去接。您只管待在府里就好了。”说罢他抽了一下马鞭。马儿应声而后出。   谁也没料到会来这么一出。   傅氏心里的怪异感觉愈发浓烈起来,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可是她镇日里在院子中,根本没有留意到朝中大事。   玲珑却是暗道了声好险,幸亏自己陪着姑母,不然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   她掀开一点点车帘子往外看,瞧见那车夫打扮的飞翎卫后,安心了许多,暗暗思量着今日什么怪事都不出现才好。   谁知想什么怕什么。   玲珑初初到了沈府的时候倒是还没什么事情发生。因为之前有个宾客和门房的人起了争执正在旁边吵嚷着,所以她和姑母凭着请柬倒是很顺利地进入到府中。   ——沈五他们看到她俩到达府门口后,就当先回了府内。门房的人压根就不认识这姑侄来。他们一边和那个客人争吵着,一边扫了眼请柬的表面就让二人进了府。由丫鬟领着路,请了她们二人往里行。   最初好好的。但是没多久,玲珑就和姑母走散了。因为傅氏内急所以转了个弯去旁的地方。玲珑留在一个偏僻的屋子旁等着,半晌后都没等到人,只能往旁边走了几步去寻。还没寻到,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往里走。   喧嚣的锣鼓声似近又似远。仆从们都往那个地方去帮忙了,现下这儿周围倒是没甚人在。玲珑循着锣鼓声走,想着那样最起码能和旁人汇合。   哪知道她刚绕到旁边的一个屋子时,就听身旁的屋子中传来怪异声音。她猛地提了心,不知里面是怎么回事而紧张万分。她正打算仔细听听,旁边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玲珑定睛一瞧,居然是三皇孙宋繁城。   宋繁城是二皇子之嫡子,平时为人很低调,温文有礼,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玲珑和他算是半熟不熟,见面会打招呼,却从来不会深交。   此刻看到是他,玲珑虽然放下了一些紧张,却还是心在提起,呼吸急促得很。   “你怎么来了?”她把声音放得很低,悄声问道。   宋繁城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拉了她从另外一侧朝着刚才那个地方行去。 第96章   宋繁城找的这个方向比较刁钻, 是在屋子和墙内侧的夹缝之间。有了墙和屋子的双重‘保护’, 旁边的人从路旁经过的时候是看不到他们的。   再说了,这个地方比较偏,等闲也没什么人来。   宋繁城拉着玲珑到了窗户边上,把窗户纸捅开一点点小缝隙。搭眼朝里面看了一眼, 他面皮微红。朝玲珑摇摇头后,他观望了下四周, 拉着她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   待到离开那间屋子不少距离,玲珑等到来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 问他:“那里面怎么回事?”   提到那儿,宋繁城再次脸颊泛红, 摆摆手道:“别问了。小姑娘家不宜知道。”   想想玲珑也是将要成亲的人了, 且刚才那般状况,牵扯到的是两家府里的事情, 他又压低了声音:“是沈五少爷和国公府大老爷身边的一个丫鬟在厮混。我想着你遇到了不好, 就先离开再说。”   沈年康和郜世良的丫鬟鬼混到了一起去,玲珑倒是不太奇怪。毕竟沈年康和郜世良镇日里一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俩都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好人, 两边底下的人想要爬上主子的床而使些龌龊手段,好似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以说是见怪不怪了。   玲珑颔首, 简短说道:“大老爷和五少爷关系甚笃。”转念思量了下又觉得不对, “倘若你不来的话, 我少不得要撞到这件事情。到时候恐怕就说不清了。还好你及时赶来。”   不怪她这样多想。   以她这个身份, 来到了沈家, 需得处处小心时时小心。若不是要陪着姑母, 她是断然不会来这一趟的。   她不觉得沈五少爷会愚钝到非要在沈静玉出嫁的时候和郜家大老爷的丫鬟来这么一出。想必还是另有目的。如果是寻常家的这个年纪的小姐,或许是因为好奇而循声看两眼。到时候指不定发生什么。   可她因着自小经历的关系,不会是和寻常同龄人一样的想法。   其实如果宋繁城不来,玲珑若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也不会过去自找麻烦。但是心下三皇孙刚才帮了忙,她合该仔细道谢才行。   谁知宋繁城摇头婉拒了她的谢意,“不必谢我,”他道,“是繁时让我来的。他要守在东宫,脱不开身。又不放心你,特意和我说了声。”   现下太子不在东宫,宋繁时作为太子嫡长子,的确应该守好东宫,不可随意乱走。更何况太子妃日日忧心太子安危,他陪在母亲身边也是应当。   不过玲珑没料到这臭小子居然这么关心她,甚至于特意让二皇子遣了宋繁城来守着她。   “也是该谢谢你。”玲珑坚持道。   不管怎样,宋繁城都是愿意来了,而且是真心实意地帮忙。他们俩可算不得熟悉,对方愿意出手相帮实在难得。   要知道沈家是大皇子的势力范围。他来这一趟,其实就等于站在了太子那一方。沈家人待他也不见得就会很客气。   “不用再道谢了。”宋繁城见玲珑如此认真,温和地笑着,“您是长辈,我合该这般好好照顾好您。”   他气度温文,彬彬有礼。温润如玉四个字放在他身上当真是再适合不过。   只是他比玲珑还要大一些。玲珑早就习惯了宋繁时那臭小子没大没小的样子,乍一听到比宋繁时还大一些的宋繁城用了敬称,还真有点不习惯。   不过,道谢归道谢,时间却不等人。   谁知道这次沈家的人是不是用了调虎离山的计谋?   玲珑知道自己并不是沈家人这次最主要针对的对象。若是没猜错的话,事情怕是和姑母有关系。   虽然从刚才她和宋繁城相遇到现在也没过多少时候,还是认真仔细点的好。快速寻到姑母是正经。   玲珑和宋繁城打算兵分两路去寻人。   宋繁城不放心玲珑独自待着,总觉得这是个很需要旁人照顾的娇滴滴小姑娘。   玲珑怕时间不够用,短促地低声说了句:“七叔叔遣了人暗中跟着我。”   宋繁城恍然一惊,知道应当是飞翎卫了,再不多言,与玲珑简短约定好找到怀宁侯夫人就在花园旁的假山汇合。然后两人一个回前院一个在后宅,借了各种名义让丫鬟带着四处闲逛。   玲珑既然来了这龙潭虎穴来护着姑母,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自己的安全。这次除了长汀外,长河和长海也隐了身形暗中护卫着她。   长汀自然是要守好玲珑半点不离去。玲珑便暗中吩咐了长河、长海去帮忙寻人。   还是飞翎卫做事最有效率。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长河便找到了傅氏的身影。却非在沈家招待宾客的地方,而是在新嫁娘将要被兄长背出阁的屋子里。   最要命的是,傅氏一身红衣,跟那新嫁娘似的。只不过她一直歪靠在梳妆台边,双目紧闭,旁边只一两个人守着,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玲珑吓了一跳,快速往那边奔去,质问长河:“你既是看到了,怎的不帮忙叫醒姑母!”   长河甚是无辜,“没有爷或者您的命令,属下不能私自行动。”他说的是实话。飞翎卫发现了状况后,若是没有得到吩咐,就要想办法来寻一个答案。倘若答案寻不到,情急之下方才能够自己做决定。   如今他能寻到玲珑,自然不能妄自行事。   原先玲珑还觉得飞翎卫恪守规矩,只听从上级命令是个非常好的品质。现在她才深刻感觉到,这简直就是死板不知变通!   从长河回来复命到她赶过去救人,这期间也不知道能发生多少事情!   玲珑拎着裙摆片刻也不敢耽搁。额头上脖颈间都冒了汗。被冷风一吹,透心的凉。   生怕会出了什么意外,她甚至都无暇分神去和宋繁城说一声自己找到姑母了,快速遣了长河去守在垂花门边。倘若来不及的话,倘若是姑母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被人背到外头去……那就让长河直接了当把人抢回来!   长汀使了信号让长海赶回来守在玲珑的不远处。   玲珑脚步急促地走着,吩咐刚刚折回来的长海:“去新嫁娘的屋子里找姑母!看看人还在那里不!”她则顺着之前长河所说的路线,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拦,径直往里而去。   锣鼓声喧天。   原是新郎官来接人了。   想到长河所说那一身嫁衣的姑母,玲珑浑身泛起的寒意,双手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   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询问她为甚在这儿四处闯荡。   长汀索性现出身形跟在她的身旁。若是有人拦阻,他直接亮出飞翎卫的翎羽。那些人便驻足不敢再上前来。   玲珑快步上前。   长海极速而来,也不遮掩身形了,直接在她跟前禀道:“小姐,人没找到。怕是已经离开那屋子了。”   玲珑指了一个婆子,让长海扣住人,质问道:“现在新娘子在甚地方?”   长海直接扣住了婆子的喉咙。倘若她一个不听话,这几根指头怕是要用力插入她咽喉之中。   婆子吓得浑身抖若筛糠,“在、在和老爷夫人拜别。”   长海吼道:“哪个屋子!”   婆子指了个方向,玲珑顾不得其他,拎起裙摆跑了起来。   大红的喜字贴在了院门两侧和院子里的四周墙壁上。热闹的锣鼓声中,宾客们纷纷道喜说着祝福的话语。   玲珑就是在这样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冲了进去。   彼时新嫁娘正趴伏在沈家九老爷的背上,将要由他背出去。   说实话,那新嫁娘的情形有些不对劲。歪歪斜斜地趴在九老爷身上,时不时的就要滑落下来。还是九老爷不时地往上扶着才不至于从他背上跌落。   最重要的是,玲珑往她脚上看了一眼后发现,那鞋子根本就不合脚。晃晃悠悠地勾着脚背,脚跟的地方已经滑了下来。显然是做鞋的人不知道她的脚大小,所以不合适。   玲珑特意往对方穿着的袜看了过去——今日她知道姑母穿了什么样子的,所以能够认出来。即便有人换了衣裳换了鞋子,也不见得会把袜一起换掉。   果然!   那上面绣着的梅花样纹样,分明就是之前姑母所用!   玲珑指了沈九老爷他们说道:“给我拦下!”   长海身形飘忽倏地而至,拦在了沈九老爷的跟前。   长汀则继续守护在玲珑的身旁。   沈家老太太握着拐杖猛地一敲地面,怒目而视:“反了你了!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日子?我们好心好意地来请你们做客,你竟是跑到我们家里来撒野!”   沈家的丫鬟婆子即刻围在了玲珑她们四周。   玲珑正欲开口,有人从她身后大声喝道:“发生了什么!怎么鼓乐声都不见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吧。”   这声音响若洪钟,一听便是武将所有。文臣断然不会有这般说话的。   玲珑曾经和这人近距离接触过,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声音。闻言还没回头就已经说道:“侯爷。倘若有人换了新娘子,您该作何反应?”   “郡主这话说得诛心。”沈大太太走上前来,满面愠怒,“我们沈家何至于做这种欺瞒的事情来!郡主想污蔑我们,只管用了旁的借口。犯不着用这样拙劣的言语来折辱我们!”   玲珑压根不搭理她,只问成岳侯:“侯爷,您还没说呢。倘若他们真做了这样欺瞒的事情,您该如何?”   她知道沈家想要拉拢成岳侯。所以,她特意先问成岳侯一个答案。   而且,她可以加大沈家“欺瞒”一事,也是想让成岳侯到时候专注于找沈家算账。免得再和姑母起什么冲突。   对于姑母和侯爷之间的恩怨,她也是弄清楚没多久。为保险起见,还是让侯爷的关注点从姑母身上挪开比较好。   宾客之中都是来参加婚礼的。却没料到新郎官还没把人接走,已经有人和主家起了冲突。   长乐郡主的身份,不是她们能够惹得的。沈家,也不是她们惹得起的。所以周围的人顿时静了下来,暗中看事情发展变化。   成岳侯余强中没料到玲珑会这般质问,沉吟了下说道:“若她们欺瞒我。这辈子我都不会放过她们。”   “好!”玲珑拊掌高声道:“要的就是侯爷这句话!”而后她与长河、长汀道:“还请两位大人帮忙把新娘子扶下来,看看是个什么情形。”   他们是飞翎卫。飞翎卫做事,无需问过旁人意见。   而且皇上之前就曾默许过长乐郡主差遣没有差事在身的飞翎卫。对于玲珑的这个吩咐,没有人敢反对。   飞翎卫出手,就连沈老太太都不敢置喙。莫说她了,即便是沈皇后在此,也不见得敢上前拦阻。   沈家人憋了一口气,恶狠狠地看着这一幕。   唯独有一个人,在不住地往后挪移,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长海长汀上前把人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长汀扶着人微微站好,另一人则把头上红盖头揭了下来。   而后,周围人哗地一下就吵嚷开来。   只因这穿着红嫁衣的分明是怀宁侯夫人,根本不是沈家六姑娘!   余强中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而后他眸中突然凝聚起煞气,质问沈老太太:“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要羞辱我!”   当初他求娶傅茂英,傅茂英为了不嫁给他,硬是嫁给了怀宁侯为妻。   现下分明就是沈家不想嫁女儿,非要把傅茂英弄来羞辱他!   沈老太太和沈大太太也没料到会生出来这么一个变故。   沈老太太愣在了当场。   沈大太太却是视线一转看到了想要跑走的女儿沈芝雪,当即让人把她拦住,呵斥道:“说!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刚才还说甚六姐儿哭晕了让九老爷直接背出去。说!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沈芝雪没料到事情那么快暴露出来,吓得腿软,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不是我。”在成岳侯森然目光的注视下,她浑身抖个不停,“是六姑姑。六姑姑不想嫁给他,想了这么个主意,求了皇后娘娘请来侯夫人。是她,是她……”   沈大太太上前扬手给了她一个巴掌,“那你就帮着?你好糊涂!”   成岳侯余强中在旁抱臂冷笑,“你们就别这样惺惺作态了。既是不愿意结这个亲,”他把自己红色的衣衫扒了下来,丢到地上,“那就不结就是。只有一点。”   余强中指了沈老太太,冷冷地说:“我绝不会放过你们沈家。”   沈老太太怒了,用拐杖敲地,“一介武夫,竟是敢口出狂言,这般与我说话!大殿下呢?”   她喊了个婆子来,质问:“大殿下去了哪里?快让他过来,阻了这个莽夫!”   婆子哭丧着脸,不住求饶:“老太太,大殿下来了后只露了一面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婢子只负责给殿下端茶,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啊!”   余强中嗤道:“或许大殿下知道你们做事总爱用龌龊手段,不欲与你同流合污所以避开来。”   “放肆!”沈老太太吼道:“老身在此,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她意欲继续指责,沈大太太却是受了皇后娘娘百般叮嘱,万不敢把这亲事给弄黄了,现在沈家需要和余家联手。于是她疾走几步上前想要留人。   成岳侯直接喊了帮忙结亲的那些兄弟们,该拦的拦,该打的打,把沈家人给阻了,又把沈家在院子里的仆从给揍了一顿来泄气。   玲珑和傅氏身边跟着的人匆匆赶来。   玲珑让她们几个一起扶了傅氏归家。还派了长海跟在傅氏的身旁,免得再出甚意外。   沈家和余家的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没完。   玲珑快步出了屋子,见长海和宋繁城都往这边来,示意他们晚些再说,径直去到了马车边,扶了傅氏上车子,她坐在傅氏身侧,而后让丫鬟婆子尽数跟上。   待到把傅氏送回侯府安顿妥当,已经过了晌午。   傅氏苏醒后,有侯爷穆霖陪在身边,玲珑并未留在侯府,反倒是打算折回国公府把这些事情再处理得更为妥当一些。   这一回,她绝不会饶了沈家人!   还有大皇子。明明出了宫,为何在沈家却不见他的踪影?晚一些见到了徐大人,需得和大人好好商议再做打算。   玲珑暗中思量着准备离开。   宋繁城不放心,也跟着来了侯府。现下玲珑要离开,他也打算回自己家去了。   将要分开前,宋繁城叫住了即将上马车的玲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淡紫色绣荷花纹的精致小香囊,捧到玲珑跟前。   “麻烦您把这个帮我交给郜家六小姐,”宋繁城道,“再请您帮忙看看,她是个什么反应。”   此时的他有些局促,也有些忐忑,白净的面皮涨红,紧张且无措。   宋繁城把东西送给郜心兰,玲珑刚开始只顾着想傅氏的事情,没觉得有甚不对。   宋繁城的母亲二皇子妃的娘家和卢家有姻亲关系,两家相交甚密。卢家是心兰母亲郜五太太的娘家。所以宋繁城和郜心兰一向都比较熟悉。   认真算来,俩人是带了亲的。   玲珑答应了之后,瞧见宋繁城那忐忑之中带了期盼的模样,不知怎的突然福至心灵,恍然有点明白过来,捏着那香袋晃啊晃,她发现里面有纸条,愈发肯定起来,笑问他道:“倘若今日繁时没让你来,你听闻我会来这儿后,或许也会跟过来吧?”把手里之物往上举了一点,“毕竟还要我帮忙送这个不是。”   如今姑母无恙,吃了大夫给开的药后过一小会儿就已经醒来,各项状况都好得很。她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心情也放松下来。不似刚才那般紧张愁郁,现下倒是能略微开点玩笑了。   宋繁城往常和玲珑交往不深,不过是听郜心兰说过几句,长乐郡主远不如外人以为的那样高冷,其实是个很有点小脾气的人。   现下瞧见玲珑这狡黠的模样,宋繁城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宋繁时提起她时总是忍不住唇角带笑了。   虽然身份尊贵,可她却年纪不大,分明是个机灵聪慧的小姑娘。这般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很少人能够不喜欢她。若他不是心有所属,或许也会沉迷在这般的笑容里。   “您既是猜到,”在她跟前,宋繁城也不遮掩了,索性躬身揖礼,大大方方承认,“还请您帮这个忙。不管成或不成,往后晚辈都会铭感于心。最近我想看看她,总也不成。想要去国公府拜访,又怕太过唐突。只能用此来看看她的意思。”   见他这般认真,玲珑收起了嬉闹的模样。看来她没有猜错,这宋繁城果然对郜心兰存了别样的心思。   所以他想知道心兰是不是也和他想的一样。倘若一样了,再做打算。   玲珑思量了下说道:“不是我不乐意帮你。东西我固然可以带到,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心兰松了口,你可能说得动二殿下和郜五爷?”   “自然会努力去做。”宋繁城道:“只要她乐意,就算是撞得头破血流,我也会尽了全力来促成此事。”   玲珑斟酌着道:“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能办成的。”   他之所以没有像当初怂恿穆少宁这般来热情地让他努力上前,是因为两个人情况不同。   穆少宁身为飞翎卫,自有一套法子对付自己父母亲。不然的话,也不会年纪挺大了还能坚持着没成亲。   宋繁城不同。身为皇子之子,他的身份高贵且特殊。没有父母的同意,亲事很难办。即便是二皇子同意,心兰的父亲郜五爷也不一定看得上宋繁城。   并非宋繁城不好。而是他皇家的身份。郜五爷若是不想和宋家攀亲的话,可能会拒了。   要知道,虽然宋繁城和心兰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可是由于先皇后郜皇后,两人间就有了亲属关系。而且还岔了一辈。   ……岔了一辈?   玲珑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恍然醒悟,指了宋繁城道:“你可真够狡猾的!怪道让我去把东西送过去,原来存了这个主意!”   她和七叔叔就是岔了一辈在一起的。   宋繁城托了她来送东西,不止是因为她与心兰关系好,还有这个的原因在!   倘若心兰同意了,又让郜五爷听闻了此事,恐怕她也要给搭进这件事里去。   宋繁城笑着躬身揖礼,“还望您成全。”   从宋家来论,玲珑是他舅祖母。从心兰那边论,玲珑是心兰的婶婶。   不管这事儿成或者不成,终归她都是长辈就对了。多些礼数总没错。   他低姿态做得很足。玲珑却是在发现了他一系列打算后,收起了刚才那般的随意心思,仔细考虑了下,问道:“你送东西给心兰,宋繁时知道不知道?”   从小她就喜欢直接喊五皇孙的名字。大家都习惯了,没谁觉得不合礼数。   宋繁城道:“他知道的。”   玲珑这就暗松了口气。   宋繁时人小鬼大,机灵得很。他既是答应了,那就说明二皇子他们是属于太子一党的。这样一来,两家结亲最起码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玲珑这回是真的开始头疼起来。   因为她明显地记起来,自己为什么和宋繁城不熟悉却对宋繁城印象不错了。分明就是心兰多次在她跟前说起宋繁城的种种好处……   “好。”玲珑点点头,“若心兰肯收,你们借了我的名义也没甚不可。但我有个要求。倘若她不肯收,你断然不能为难她半分。不然我会拉着七爷一起找你麻烦。”   宋繁城垂首认真道:“您放心就是。”   得了他的再次保证,玲珑总算放心了些,把东西收好后上了马车回国公府。   谁知她刚回到自己屋子里就碰到了一堵墙。   一堵硬邦邦的带着凉气的裹着锦缎衣衫的结实‘墙壁’。   玲珑闷头跑进屋里,冷不防就被郜世修硬实的胸膛撞了个鼻子发酸,差点泪都落下来,忍不住控诉道:“你怎的悄无声息就来了?都不带让人说一声的。”   等了半天没等到七叔叔开口说话。她疑惑地看过去,就见郜世修弯身去捡什么东西。   郜世修拿起了地上的紫色香囊,凭着敏锐的直觉去捏了捏它。发现里面有纸后,抽出。细读上面字迹。   玲珑正要解释,就见七叔叔把纸塞回去后,一脸平静地看了过来。   她觉得他好像没甚不对劲的地方,和平常一样,于是试探着问:“你没事儿吧?”   “没事。”郜世修顿了顿,微笑道:“不过我得赶紧出去一趟,晚些再回来找你。”   “你去做什么?”   “派几个人去找宋繁城,聊一聊他前段时间想买的几个铺子是不是不想要了。” 第97章   沈静玉成亲的事情彻底成了一桩笑话。而且还是瞒不住的那一种。   当时满座宾客皆在。有些人身份不低, 虽然现在大皇子辅政,可是他们不知皇上身体出了状况, 所以并未太过顾忌沈家,‘不经意’地就会把事情说了出来。   不仅如此,另有敲锣打鼓的人若干。这些都是坊间老百姓,说起高门之家的八卦来更是津津乐道。   不多时, 沈静玉成亲的这些个细节就在京城中暗暗传开。   虽说当时侯夫人被沈家九老爷背着,好似是失了礼数或者是对名节不利。但众人那时候都看的清清楚楚,分明是沈家人蓄意陷害才会如此。所以大家并未对侯夫人有甚偏见,反而愈发同情起她来。   也不知是哪一个记起了当年的事情, 说起来侯夫人曾被成岳侯求娶一事。而且还把当年侯夫人为了‘避祸’嫁去侯府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众人听闻这个,再想到当日的情形, 更是觉得侯夫人是遭了无妄之灾。至于那侯爷, 当时没有趁人之危,虽不至于算得上是君子作风, 比起欺人太甚的沈家来已经好很多了。   不知不觉间, 沈家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一降再降。要不是现下皇后娘娘来自于沈家, 大家怕是能够说出更多的话来、挖出沈家更多的消息。   沈老太太质问沈静玉。哪知道找遍了全府都没寻到人。再遣了人去打探, 方知道沈静玉是以在家居士的身份,跟了几位比丘尼去冀州的庙里礼佛去了。一大早就逃出了府去,压根不在京城。   沈老太太遣了人去冀州追, 而后砸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   刚开始沈大太太还多劝了几句, 后来发现自己摆在博古架上的嫁妆居然也被沈老太太砸了, 这就触动了怒气。   ——那四君子青花瓷瓶是一套四个的。当年还是她外祖母传给了她母亲, 然后她母亲送了她做嫁妆,让她把东西从乔家带来,意义非凡。所以她取了其中一个摆在博古架上,想家里人的时候可以随时看到。   哪知道沈老太太在气头上,在她屋里说了没几句话,抄起拐杖就四处乱砸。就把这个宝贝一起毁了。   四个毁了一个,已经不能成套。而且多年前的物品,现下想凑也凑不起来。即便好不容易弄齐了,也不是当年外祖母的那一套。   沈大太太在屋里哭了半个多时辰,谁劝也没有用。等她出来后,她就不再理会沈老太太那边怎么怒气冲冲了,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把家中中馈管理妥当。   玲珑依照约定把那香囊给了郜心兰。郜心兰收到了之后,拿出字条和玲珑俩人头凑着头一起读了。   词句不多,字字真情实意。郜心兰涨得脸通红。   玲珑问她意思。   郜心兰捂着脸跑进了屋里去,半晌也没出来。最后方才细声细气地道了句:“看他意思吧。”   如果是旁人,玲珑许是还琢磨不透这么几个字儿是何用意。但郜心兰和她可是一起长大的手帕交,亲得比亲姐妹关系还好。郜心兰就算不明说,玲珑倒也知道了她的意思。   想起以往的时候,郜心兰也常和她说起来“宋繁城如何如何”的话。她原先只当是宋繁城与郜心兰是好友,就跟她和宋繁时似的——虽然她与臭小子镇日里争吵,却也算得上关系甚佳。   现下回想起来,郜心兰和宋繁城却是与她和七叔叔一般。   她总说七叔叔如何如何。郜心兰就道宋繁城如何如何。   即便玲珑知道了好友的意思,不过她却故意道:“他的意思?那我去问问。”又重重叹了口气,“唉。我瞧着是不成了。万一能行的话,肯定就当面说了,哪里会不吭一声就跑走?我还是和他说声,让他死了这条心为好。”   说完后玲珑大步往外走。边走还边高声说:“心兰我去了啊。你放心,我一定把你不答应的意思转告给他。”   她话刚说完,手指尖刚刚碰到门帘子,旁边隔间的门帘刷地下被人从里头给掀开来。   “谁说不同意的?”郜心兰语气急切地说。   这个时候旁边没有别人。   虽然宋繁城说得冠冕堂皇,好似这东西在郜五太太跟前给出来也没甚大碍。但是玲珑觉得五太太是个不好糊弄的人,倘若她发现了不对劲,把里头字条拿出来怎么办?为了保险起见玲珑还是私底下给郜心兰看了。甚至于把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   如今郜心兰脱口而出心里话,玲珑转着调子“哦”了一声,然后负手而立,笑看郜心兰,“这么说你其实是乐意的?”   郜心兰这便瞧出来好友是故意为之的了,咬着嘴唇气鼓鼓地看着玲珑,不吭声。   清冷秋日里,她脸颊微红的样子像极了最近庄子上新送上来的鲜嫩果子。微微带着红,清新可人得很。   玲珑不忍心再逗她,紧走几步到了她身边,乐呵呵地握了她的手,只管笑。   “瞧你那傻样子。”郜心兰道:“笑我很有意思?”到底是刚才那般说得太过直接。现下她想起来,就觉得自己过火得很,扭了身子打算进屋去避一避这害羞的感觉。   玲珑拉住了她道:“不是笑你。其实真的开心。我和七叔叔好好的,你和他也要好好的。”   郜心兰的小脸顿时惨白一片。她低了头说:“哪里就知道能不能成了。”   “会成的。”玲珑道:“他向我保证过,若是你同意,他一定拼尽全力促成这事儿。不然我哪里会帮他问一问?”   这番话出来,郜心兰猛地抬头,眼中已经汇聚起了奕奕神采。   显然是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和期盼的。   玲珑自己和七叔叔过得开心,自然也希望好友高高兴兴的。   她并不知道夫妻俩有情意和没情意的区别。但她看在眼里的是,姑母与侯爷相敬如宾,虽是夫妻,两人间却始终隔了点什么。   但是爹爹和娘亲就不一样了。从小时起,她就看着他们两个一起练字,一起读书。吃饭在一道,有什么事儿都有商有量的。每每凑在一块儿,笑容里满满的都是甜蜜和温馨。   她始终觉得这两对夫妻并不相同。她希望自己和七叔叔似爹爹娘亲那般。也希望心兰能够找到一个似这样亲近的夫君。   玲珑说得万分诚恳。郜心兰自然瞧出了她的真心实意。先前的羞怯褪去,现下仔细想想,郜心兰也很是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若是宋繁城没有去寻玲珑?她岂不是就错过了一个机会?   再仔细想想,宋繁城应当会去寻玲珑的。旁人都说长乐郡主性子阴晴不定,不好相处。唯独认识她多年的人才能知道,这位郡主其实是个最性情外露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所以,但凡她觉得对的,就算是拼尽全力,她也会帮忙。   郜心兰握了玲珑的手,久久无言。直到刚才去了厨里看饭菜的五太太卢氏折转回来,这俩窃窃私语很久的好友方才分开。   等到无人的时候,郜心兰悄悄地把那字条给烧了。免得被有心人发现,又是说不清楚的事情一桩。   玲珑赞同她这样的做法。   看着字条在火焰中慢慢变黑,玲珑忽地想起来之前七叔叔说宋繁城找铺子的事情。   玲珑虽然对宋繁城了解不多,但是从这些年听郜心兰谈起宋繁城时候的点点滴滴里了解到,这个人虽然看着温和,却也很有自己的脾气。   宋家人,除了那些个无所事事一点进取心都没有的之外,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了?   玲珑得了郜心兰的回答后,寻到了宋繁城。说起好友的意思,她静等了片刻让宋繁城恢复心情。而后就道:“我这次过来找你,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事情想与你谈谈。”   “什么事?”沉浸在幸福中的宋繁城立刻敛了神色认真询问。   “听说你要买几个铺子。”玲珑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个一一列举出来,“可有此事?”   宋繁城听闻后神色凝重,“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确实是打算买些铺子。原因很简单。他想把心爱的女子娶回家,想要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所以,挑选几个地段好又生意不错的铺子盘下来。往后好好打理的话,维持住优渥的生活断然没有问题。   因为身份的特殊性,他只是悄悄打听过这些铺子的状况,如何打算的并未对外细说。   除非是特意查过他或者特意留意过他,不然没有谁能够知道的那么详尽。   玲珑自然不好说是七叔叔讲的。要知道,郜七爷现下应该还没回京呢。   “我听飞翎卫提过几句。”郜心兰道:“你也知道的,他们什么事儿都掺和一脚。不过他们也不是特意与我说起你的事情来,是听闻我要对付一个人,知道我过段时间手里会有几个好铺子,所以推荐我来寻你。”   宋繁城隐约听说过,皇上默许了不当差的飞翎卫可以受长乐郡主差遣一事。   飞翎卫的本事,宋家人最是了解。他自然知道他们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在飞翎卫的掌控之中。遂没多想,颔首道:“郡主的意思是?”   玲珑低声与他说了几个铺子,挑眉笑问:“怎么样,想不想要。”   “想要。”宋繁城答得很快,因为这几个店铺是他知道的同类之中最好的。话出口后,他又有些犹豫,“我曾经也留意过这几个铺子,若是没记错的话,应当是沈家所有。沈家还指望着它们多赚银子,绝不会松口把它们卖给旁人。我也只能想想罢了。”   “我能把你想要的给你。”玲珑缓缓说道:“不过我也需要向三皇孙借一借身边一位能人。你放心,我不会向旁人说起他是你的人。也不会暴露了那地下钱庄为你所有一事。”   听闻她这么说,宋繁城心头一惊,忙问:“谁?”   “雀三儿。”   ·   雀三儿是明祥钱庄的一个很不起眼的伙计。平时在钱庄里无所事事,偶尔端茶递水。顾客们去了也寻常留意不到他。   不过,明祥钱庄的地下另有乾坤。乃是一处赌庄。   按理说赌庄这种东西本不该出现在天子脚下。可是这地方原本就是二皇子设立的,为的是帮助飞翎卫打探一些小道消息。   他把此举的用意告诉了皇上之后,靖德帝虽然没有明着答应他继续把它开设下去,倒也没有喝令他停止。于是明祥的地下钱庄办了那么多年,一直兴旺得很。   旁的不敢说。那三教九流里的杂七杂八的信息倒也真的汇聚了不少。只不过其中哪些有用哪些没用,就不是二皇子需要分辨的了。他只管把消息交上去即可。   玲珑也是刚刚从七叔叔那里得知了明祥钱庄现下要由三皇孙宋繁城接管一事。   之所以说起这个来,还是因为那张字条。   指挥使大人知道自己弄错了后,难能可贵的面不改色,继续天南地北地瞎扯一通,把宋繁城的底子基本上都交待给了玲珑。   托了他的福。   玲珑倒是能够寻到正确的人来帮忙促成这一件事了。   这天雀三儿来到钱庄里,晃晃悠悠吊儿郎当地在里头做着事。因为做事不够妥帖,被掌柜的训了很长时间。   雀三儿挖挖耳朵,只装作没听见。   等到下午过半,眼看着夕阳就要开始西沉了,雀三儿终于收起了那股子闲散劲儿,眼冒精光去了旁边的一个往下的楼梯,径直朝地下走去。   他本来就是身材矮小黑黑的非常干瘦。此刻三角眼里冒出光芒后,很是有些赌徒的味道。   钱庄下头,已经开始摆上了了各种赌局需要的物品。   雀三儿叫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手,如此这般吩咐几声,就有人领命离开。   待到天边泛出红橙色的落日余晖,钱庄底下也开始热闹起来。   沈五少爷沈年康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入到这个赌博地方来的。   雀三儿十分亲热地迎了上去。   平时沈年康来的时候,雀三儿也是这般的殷勤至极。所以沈年康没有多想什么。   谁知今日的手气也太差了点。   往常的时候是有输有赢。虽然赢的少输的多,可是赢的次数还是很让他欣慰的。   今儿却是不同。   他基本上十把九输。甚至于,玩了十次都不一定能赢一次。   几十轮下来,沈年康的额头上脊背上都是汗。他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赌局,不住扯着嗓子嘶喊。   “大大大!”   “小小小!”   钱庄关门的时候,沈年康犹还不舍自己今天赔了的那许多钱财。   雀三儿送他上楼的时候,小声和他说:“少爷不用着急。明天后天多来几次,说不定就连本带利就赢回来了。而且可能赢更多。”   沈年康输红了眼,连连点头。   往后的时日里,他三翻四次前来‘翻盘’。结果一天比一天输得更惨。到最后居然是拿着几千银票都不够使的,连件完整的衣裳都留不住。   他急得红了眼,原本不算太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大冷天里满头大汗,撸着袖子喊:“大!大!一定是大!”   钱庄的人不让他继续赌下去了。因为没有本金。而他欠账的次数太多,根本抵不回来。   沈年康赌得急了眼,怒喝道:“我有的是银子!你们问我娘去要!”   雀三儿在他旁边小声说道:“不成啊少爷。去了您的娘亲也不会给,怎么办?”   “怎么办?”沈年康脑子都不转了,喃喃自语,“我能怎么办。”   “听说您府里有些铺子。”雀三儿轻声道:“如果是把铺子的房契和庄子的地契拿来的话,可以拿它们做赌注。试一试。不过我可是有言在先啊,不赚钱的铺子不作数。收成不好的田庄也不算。”   ……   几日后,沈年康终于输得精光。   沈府那些最值钱的铺子和收成最好的田庄被当场签字画押换了人。沈年康在中人的见证下,把它们直接过给了雀三儿。   待到沈年康离开后,雀三儿转手就把铺子又过给了自家主子,三皇孙宋繁城。   往后对外只说是他急着用钱,卖给了三皇孙就好。到时候三皇孙即将定亲,就算多添几个铺子,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来。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多少时候,沈年康把家产败了的事情就传了出去。也不知是谁打听到的这个消息。   不止如此。沈年康和国公府丫鬟有私的事情也被传了出去。   只是那传出的话并不是说两人暗中私会。而是说沈年康瞧着国公府的丫鬟貌美,硬是逼着对方成了事。   这传出去的话描绘的有声有色,只把沈五少爷那垂涎三尺的龌龊模样给形容了个十成十。   原本沈府的名声就因为沈静玉的婚礼上闹剧而毁于一旦。这个消息传出来,无异于雪上加霜,让这原本就臭烘烘的名声更烂了一些。   沈老太太直接气病了,躺在床上直哼哼。   沈大太太身边的妈妈知道了这个消息,赶紧知会了沈大太太一声。说是外头请了大夫来,请示太太该怎么办,让她给拿个主意。   沈大太太正独自在柳树下生闷气。   她觉得婆婆也太偏心了些。明明那件事情是新娘子沈静玉不肯嫁,所以怂恿了她家的雪姐儿来帮忙。   雪姐儿一向对这个六姑姑唯命是从。有沈静玉来吩咐她做事,她哪里会不答应?   也是这孩子傻。沈静玉都逃到不知道哪儿去了,还没能把人给抓回来。现下倒好,沈老太太把所有的坏事都怪罪到了雪姐儿头上。罚了她还不算完,每日里对着她不是骂就是训斥。直接把个花骨朵一样俏丽的姑娘给弄得面色泛黄,精神萎靡不振。   沈大太太暗叹了口气。   可惜自己不能违抗婆婆的命令。不然的话,婆婆怕是惩罚雪姐儿更狠。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形。   沈大太太乔氏正心疼着自己女儿呢,听闻沈老太太卧病在床起不来身,她当即冷笑道:“总算是消停了?我还以为她身体硬朗着,还能再把府里上上下下多砸个十几遍呢。如今才砸了两轮过去就不行了,莫不是太老了吧?”   说完后一甩帕子,竟是扭头就走,多余的一个字儿都没有。   来问话的妈妈左右为难。   她是大太太身边得力之人,总不可能让人把大太太这样不孝顺的话语给传出去。于是出门后和前来询问的丫鬟道:“太太说了,一切以老太太的身体为重。看大夫怎么说就好。”   这天再晚一些,终于,沈年康把铺子都输了个精光的事情传了出去。   之前沈老太太就被那自己府里现下的恶名声给气得头晕脑胀,直接晕倒过去。刚刚醒来,就听人说沈年康的债主们上门了,想要问家里讨个公道。   因为他们听说沈家已经败落,往后怕是拿不出银子来还那许多的欠债。所以趁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时候,赶紧把自己的那一些钱财给要回来,让沈年康还钱。   ·   玲珑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正缩在屋子里吃蜜瓜。这蜜瓜是从西疆运过来的,很是香甜可口。吃了一块忍不住再吃一块,不停歇。   丫鬟们把蜜瓜切成刚刚好入口的小块,玲珑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拿着个签子插着蜜瓜往口中送。书中情节正到个十分好看的点上。她正看得兴起,眼睛片刻也不离开书册,只管伸了手去插蜜瓜,都懒得往那边多看一眼。   谁知这一块吃完了,再去插的时候,签子点点点,就是没有戳到好吃的蜜瓜。   玲珑疑惑,侧着头看过去。却见旁边有个高大的身影正立在桌边。而那碟蜜瓜,正老老实实地被他修长的指扣在了手中。   玲珑眼巴巴地看着蜜瓜,非常不甘心地说道:“七叔叔,你抢我吃的。”   “没有。”郜世修道。   玲珑哼哼唧唧地指着他手中的盘子。   郜世修把那碟子放了回去,一撩衣衫下摆,在她旁边落了座。赶在玲珑继续吃之前,他淡淡地开口道:“我抢你东西作甚?不过是想着我都进屋那么长时间,看看你几时能够发现我罢了。” 第98章   玲珑一听这话, 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轻哼道:“跟个蜜瓜较劲,理亏不理亏。”   郜世修莞尔,拿过她手里的签子,插了一块蜜瓜送到她的唇边,“自然不理亏。你与我哪还需要计较那许多。”   他的意思很明显。两人即将成亲, 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自然不分彼此。   可玲珑想到了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 眼圈慢慢的泛了红。抬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   “还说呢。”她的声音有点发闷,满满的都是委屈和不甘, “沈静玉的婚期都过去了, 咱们都还是老样子。”   沈静玉的婚期,其实也是他们的婚期。老样子, 自然说的是还没成亲一事。   说起这个来,郜世修收起了玩笑的心思, 歉然地把身边少女搂入怀中, 轻抚着她的背道:“这是我不对。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在这儿。”   其实郜世修也是情非得已。为了太子和乔玉哲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   玲珑明白这一点。按理来说她应该大度地说没事,没关系, 你有自己难处,我不计较。但在七叔叔的跟前,她实在是懒得去做这些表面功夫了, 扑到他的怀里蹭啊蹭的, 闷声闷气地道:“就是你不对。往后你可待我更好一些才行。不然我不要理你的。”   听着她这赌气的话语, 郜世修动作愈发轻柔, 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轻声道:“我知道。你放心就是。”   两人依偎着说了会儿话。   相拥的时候,玲珑觉得身侧有个东西猛地戳了她一下,隐隐的还有点疼。就拉过七叔叔的手腕仔细去瞧。   郜世修由着她看,丝毫都不避着。   故而玲珑发现了七叔叔腕间的一个半寸大小的精致匣子,转角处卡着一个机括。   她轻轻地掰动机括往外扯,从中出来一根细细的线。这线细若蛛丝,用指尖勾着它拽了拽,意外发现很结实。   “咦?”玲珑诧然地说道:“我记得见过它。”不等郜世修提醒,她恍然大悟,“那时候七叔叔第一次带程掌柜来见我时,用的就是这个吧。”   之前郜世修和程九之间闹了些不愉快。带着程九过来的时候,郜世修也费了些力气。当时为了拴住那个‘不老实’的男人,指挥使大人略微用了点手段。   当时玲珑就看着他好似拿了什么东西出来拴住程九。现下看来,便是这个。   玲珑凑近这个小匣子稀奇地瞧个不停,很有点爱不释手的味道。   “你既是喜欢。”郜世修低笑着把那东西从自己腕间取了下来,“不妨就把它送给你吧。”   “这恐怕不妥。”玲珑迟疑着说,“到底是七叔叔平日用惯了的。”   “没甚大不了。”郜世修说着话的功夫已经把东西拿了下来,“这个我那边有好几个。若只一个的话,平日出点问题没法立刻更换,太过被动。不过是个偶尔用到的小东西罢了,并不是最重要的武器。到时候我让人再做个就是,没甚大不了的。”   他说着话的功夫,修长的手指微动,把小匣子给玲珑佩在了腕间。还不忘叮嘱,“它看似无害,实则利若刀刃。你若是拿着,平日有个急事也可以用来防身。”   防身什么的,不过随口一句罢了。两人心里都清楚,玲珑根本就弄不转这种需要巧劲儿的小东西。   不过有它在,玲珑就觉得好似七叔叔在陪着自己一样,莫名地安心了许多。   不想七叔叔担心她,玲珑笑眯眯地道:“我明白。你放心就是。”   ·   穆家二房这一次闹得比较严重。忽然多了强哥儿这么个小男孩,怎么遮掩的过去?府里上下俱都猜测着强哥儿的来历。   有些人当时亲眼目睹了父子俩争吵的情形,听了侯爷怒骂穆二老爷的那些话,猜到强哥儿是穆承轲的儿子。这话不知怎的传了出去,越来越多人晓得,结果强哥儿就俨然是府里的半个小主子一般。   二太太陆氏跑到侯爷跟前哭诉。   穆霖始终觉得这事是自己儿子不对。虽然他素来不太喜这个二儿媳,却还是为她主持了公道,让人拘着强哥儿一点,别没大没小的。再斥责了那些个捧着强哥儿的仆从。说强哥儿虽然是个孩子需要照顾,却也不能当正经主子伺候。   这些话直接就否了强哥儿的身份,暗示他不是二老爷之子。   原本那些说法不过是猜测而已。现在有了侯爷这番话后,基本上传言就不攻自破了。没人再把强哥儿捧着,就当是寻常的孩童一般照料着,不愁吃穿。   袁雪梅在柴房里关了段时间后终究被放了出来。   出来之后,她发现,任凭她再怎么想要提升强哥儿在府里的地位,都是不能了。名分这种事情,一旦定下,基本上很难改变。更何况开口的是府里最权威的怀宁侯爷。   最重要的是,侯爷发下这些命令后,穆承轲一句话也没有帮强哥儿和袁雪梅辩解。旁人自然就把这些等同于是默认了。   袁雪梅气得直咬牙。   陆氏扬眉吐气,看袁雪梅那娇滴滴的样子,她心里直犯恶心。直接把人派到了洗衣室去做事。   袁雪梅被磋磨着也是没有了脾气。   这些都是玲珑回到侯府看望姑母的时候,从丫鬟婆子口中一丁一点地慢慢知道的。   傅氏身边的郑妈妈,是跟了傅氏很多年的老人,平素最沉稳不过。但是说起穆二老爷的那些事儿来,也是开了口就刹不住车:“看他平时斯斯文文的,哪里想到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便是侯爷也没想到此间事情居然一波三折,没完没了。现下到了强哥儿被带回来,好歹是告一段落的。往后别再出什么岔子才好。”   玲珑听闻后,欲言又止。悄悄地朝姑母使了个眼色。   傅氏寻了借口让郑妈妈和红霜她们都去准备茶水点心。等到旁边没别人了,方才道:“你是有话对我说?”   前段时间沈静玉成亲那天的事情,傅氏醒来后已经想不起来太多了。但是,她已经从旁人口中听说了自己被沈九老爷背着的事儿,羞恼之下差点想不开。   还是侯爷穆霖劝阻了她。   “这件事受委屈的是你,怎的你还要想不通?”虽然家中繁杂事情很多,被家中老二的破事给搅得心里头怒火中烧,穆霖还是好声好气地与自家妻子说着话,“你就当是骑了个马,坐了头驴就好,何必心里头在意着。”   听闻自家相公把沈九老爷说成是马是驴,饶是傅氏再怎么心里堵着,此刻也不由得噗嗤笑了。   她既是笑了,穆霖心里压着的巨石也落了地。   穆霖这些天时时刻刻陪着她,傅氏的心情较之之前已经好了许多。   玲珑发现了这一点,便适当地讲了袁老姨娘被擒住的事情。   “飞翎卫手底下能人辈出,”玲珑尽量让自己说得委婉一点,“手段也是层出不穷。他们从那人口中撬出了不少的话来,应当有不少是可以在堂上得用的。”   傅氏思量了下,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老东西也有今日!”笑容蓦地转冷,“她既是不仁,莫怪我不义。这些既然能够作为证据,倒不如我上堂再告一告。不管怎样,琳姐儿的事情总得清算一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到这儿,刚才一直坚持着要忍住的傅氏,终究落下泪来,泣声道:“我琳姐儿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就被那一大一小两个恶棍给害了性命。原先是没办法,现下既然有了点希望,我就决不能放过。钱家的妈妈倒是好说,我可以找了她来作证。”   傅氏转向玲珑,期盼地问:“当初那个刘妈妈,你可还能请了她帮忙出堂作证?”   之前因为只有钱妈妈和刘妈妈这两个人证,当年的事情没有太确切的证据而无法把袁老姨娘和穆少媛给送到官府。   可现下不同了。   在飞翎卫们的努力下,袁老姨娘已经亲口承认了当年的事情。再者,穆少媛已经将死。而二老爷穆承轲,对待袁老姨娘跟个陌生人似的。袁老姨娘的心拔凉拔凉的,心境凄惨之下,就把这些给说了出来。   说起刘妈妈来,玲珑沉吟道:“让她出面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丽娘子不知道会不会答应。”   当年刘妈妈被丽娘子所救,两个人相依为命,说是主仆,其实感情早已与亲人差不多。   当年是袁老姨娘她们害了刘妈妈,让她险些致死。让刘妈妈在公堂之上说出这些,虽然可以给她讨回公道,却也害得她又要再多回忆一次当年的悲惨事情。   刘妈妈的身体算不得好。最近也是愈发容易病了。丽娘子怕是会舍不得她受到这般的苦楚。   傅氏也觉得这样是强人所难了些。   刘妈妈从那些阴霾中恢复过来已经是不容易。之前为了让她和侯爷知道当年真相,刘妈妈在侯府里已经不得不重新回忆了一次那时候的事儿。彼时还是在侯府。若是到了公堂之上,再提一次这些,心里又是一番折磨。   “我到时候过去一趟亲自请她。”傅氏轻声道:“不是我想逼迫她什么。而是我实在不甘心琳姐儿就这么去了。趁着我现在还有力气,总得给她个交代才是。”   不怪傅氏这样着急。   穆少媛已经判了秋后处斩。现在进入了十月,差不多就是这三个月的事情了。虽然还没有定下具体在哪一天,可谁知道会不会一转眼就定下了某个相近的日子?   唯有把这件事跟进,努力加快状告两人的速度,方才能够在穆少媛被斩首前判了罪,让穆少媛真正地为了琳姐儿的死付出相应的代价。   ·   袁老姨娘那边的事情,玲珑自己其实是帮不上忙的。她接触不到案子卷宗,又不能去和那些官员接触。为了确保事情顺利进行,她让几个飞翎卫无事的时候帮忙跟进。   若是七叔叔在的话其实就好办多了。   可是之前的那一天见面已经过去了好几日,玲珑都没能再见到郜世修。   原因很简单。   七叔叔和她说了,现在不只是他自己的行踪不易暴露,就连太子和乔玉哲的行踪也暂时不能让人知道。故而郜七爷虽然人在京城,偌大的京城内却没几个人晓得这一点。   临别前郜世修与玲珑说过,他也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如今网已经布下,总得瞧准了时机,在个合适的时机拿下‘匪徒’方才能够正儿八经再露面。   玲珑很想念他。可是这种事儿真的是无可奈何。于是她只能压下满腹的思念,认真办好自己的事情。   这一日她去过丽娘子那儿,练习过舞蹈,和刘妈妈再说了会儿话后,就坐车去了宫里。   也真是来的是时候。   她入宫的时候,恰好是九门提督徐国建往外走的时候。   两人相遇,徐国建绷着脸,略一揖礼,“下官见过郡主。”   “无妨,徐大人不必多礼。”玲珑这般说着,却是硬生生受了这么一个礼,半点都没有避开,而后问;“大人这么着急是要归家么?看你急慌慌的,像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一般,按不住情绪。可是刚才见到了陛下?”   “陛下既是病了,合该认真休息才是。下官怎敢随意惊扰。”徐国建道:“刚刚与大皇子谈论了下京中的护卫分布情况。大殿下提到的几点建议都很有道理,我自然要好生琢磨一番。”   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有些凝滞和僵冷。   这种状况持续了有段日子了。旁边的宫人瞧见,见怪不怪。都退到了旁边几丈远之外的地方,在旁等着这两位错身而过各自办各自的事情去。   徐国建这时候方才低声快速道:“乔家来了人,在商议,女眷在花园。沈四老爷好像也在,我暂时探听不出。”   言下之意,乔家有大人正在和大皇子议事,女眷在花园中。   “我去看看乔家来了谁。”玲珑唇角带着冷笑,冷到了隔了几丈远外的人也能瞧见,开口时语气却是非常恳切,“若是有甚事情,我想了法子通知您。”   徐国建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大皇子出宫参加沈静玉的婚礼。玲珑特意与徐国建提了这一点,徐国建瞅准了大皇子出宫的时间,趁了那会儿的功夫到皇上寝宫去打探消息。   谁知大皇子不在那儿了,却又有沈皇后守在那里。   对着这个看似端庄实则阴狠的人,徐国建没甚话可说,直接退了出来。   而后的日子里,徐国建也是三番两次地瞅准时机想要再拜见皇上。却次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也不是驽钝之人。试了几次察觉不对后,为了不打草惊蛇,就也没有坚持着非要见皇上。偶尔有事情还会和正把持着朝政的大皇子商量一下。   这样的举动让大皇子十分满意。   不过,徐国建私下里的时候会收起了自己在大皇子跟前的那副笑模样,寻了玲珑,板着脸和她说几句话。   看似针锋相对的表面状况下,其实徐国建在和玲珑悄悄互相交换一下双方最近得来的消息。   玲珑不知道徐国建特意提到乔家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沈家的大太太是乔家女儿,乔家与沈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大皇子在某些时候也会借助乔家的力量。   现下最有利用价值的乔玉哲不在,不代表大皇子会放弃这一个不太有力的帮手。   原本皇上着重培养的就是太子不是他,对于朝政中的很多事情,他虽然早有自己的一些见解,可是让他统筹全局去安排各项政事后,才发现自己做起来吃力得很。根本不似太子和郜七爷那般游刃有余。   繁多的事务压下来,他愈发躁怒。便让身边可信的人帮忙分担一些。   乔家最近进宫面见大殿下的次数多了不少。为此,乔大人和乔太太都十分自豪,与人说话时都带了显而易见的自豪与傲气。   玲珑曾经在进宫探望郜太后的时候遇到过乔太太。此人一改之前的恭敬有礼,见到她后只草草地行了个礼,随便叫了一声“郡主”就作罢。分明是不把她这个原先被太后、皇上、太子和郜七爷捧在手心里疼爱的长乐郡主放在眼里了。   对此玲珑并不在意。她介意的是这乔家的态度转换很能说明一个问题。   ——这些人好像笃定了某些事情一样,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就好似确信了大皇子能够顺利往上再迈一步。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现下和徐国建冷眼相对着错身而过之后,玲珑眉心轻蹙。   旁人只道是她在恼怒刚才徐大人的态度不好。其实,她是在暗想到底应该怎么应对现下的状况。   她不知道七叔叔和太子他们做了什么样的安排,所以她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同时她也不确定的是,七叔叔他们到底知道多少现在宫里的情况?究竟是尽数掌握了,还是被一小部分事实蒙蔽了眼睛?   有飞翎卫在,她知道自己不该去担忧七叔叔。他们一定能够得到最新最快的消息。   但是她也不知道心底深处那说不出的莫名忧心究竟是来自于何处。   玲珑见过了郜太后,与老人家说了会儿话便退出了静安宫。   最近随着大皇子越来越猖狂的行事,郜太后反倒是愈发低调起来。在静安宫内足不出户,守着自己的一方小院子。除了平时的日常作息外,太后娘娘偶尔念念经,再散散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看着倒是惬意无比。   最近太后不太让玲珑在宫里久待。所以玲珑请安后就出了静安宫,没有试图多留。   只是她出来后并没有立刻离宫而去,反倒是脚步一转,去了御花园。   因为她记得徐国建说了一句,乔家女眷在御花园。她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不过,徐大人断然不会坑害她就是了。   如今是冬初。御花园中,腊梅已经起了花苞,有些花朵微微露了头。一株株寒梅傲然挺立,在这花园中增添了别样的生动。   玲珑信步向里去,没多久,便在八角亭中发现了个俏丽的身影。   那少女比她年纪略大一些。五官并不是特别的漂亮,但眉目柔和,自有淑雅娴静的美好闺秀气质。   玲珑和她不算熟悉,连点头之交都算不得。   看到对方在发呆,她思量了下,略一颔首道:“乔小姐。”   乔乐珊正愣愣地看着远处一丛红梅的花苞,听闻这声音后,惊得猛然站了起来,手中捧着的啃了一半的果子都差点落地。   她受惊地抬起头来,瞧见了对面的人是玲珑后,又惊又喜。想要福礼,身子矮下去了方才发觉自己还捧着果子,慌乱之下东西差点掉地上,她忙好生把它拿紧。又思量着这样不合礼数,赶紧把果子放到了小桌子上,方才工整地福了福身,“见过郡主。”   玲珑被她这一连串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   她知道眼前这位小姐和那张扬的乔乐珍不同,性子腼腆而且容易害羞,是个内秀的姑娘。   于是玲珑放缓了说话声,指了亭子里的凳子道:“你只管做就是。咱们坐了说话。”   乔乐珊应了一声后,等玲珑落座了方才自己挨了个边儿坐着。   “我刚才见到了徐大人。”乔乐珊轻声说:“我听宫人禀说郡主进宫了,见大人要走,就托了他和您说一声我在这儿。”生怕玲珑介意,她连连摆手,“我是悄悄和他说的。旁人不知道他帮忙传话的事儿。”又微微低了头,揪着自己的衣裳下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帮这个忙。就是、就是试一试。郡主待我好,我是知道的。所以、所以我也想帮帮你。”   玲珑刚开始没有听明白。看到乔乐珊羞得满脸通红后方才隐约明白过来,八成是自己之前和穆少宁说的那些话,已经被乔乐珊知道了。而且乔乐珊很感激她这样的做法。   不过——   “帮我?”玲珑奇道:“帮我什么?”   提到这个,乔乐珊仿佛被突然吓了一跳似的,浑身颤抖了下。她神色惊恐地环顾四周,发现宫人们和丫鬟婆子一个都没在近处,这才放下心来。而后凑到玲珑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前些天我跟着祖父祖母去大皇子府做客,不经意间看到了大皇子书房里,没合拢的衣柜里露出的一个衣角。”   现下大皇子既然把持了朝政,自然是想什么时候归家,就什么时候回去。时间都是自己安排。不用再依照着之前皇上的命令来。只不过为了一些事情的妥当行事,所以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宫里。   但是,当他有些事情必须在大皇子府处理时,自然就会归家。   正是因为他前一次归家时候曾经请了乔学士去大皇子府,所以京中上下才发现,乔大人好似重新开始被重用起来。   思及自己将要说的话,乔乐珊深吸了口气,很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好不容易才很轻声地把后面的话说完:“……那衣裳好似是明黄色的。” 第99章   明黄色的衣裳?   玲珑惊得差点站起来——这人是想谋反不成!   她的心跳得很快, 双手抓紧了身侧的衣裳, 久久无法松开。   乔乐珊在旁也是紧张万分, 四顾看着周围经过的人群, 半点也不敢大意。   “郡主。”乔乐珊快速地问道:“这事儿该如何处理?”   发现了她的担忧害怕, 玲珑反倒是奇迹般地慢慢冷静下来, “这件事?”她顿了顿,思维渐渐恢复清明,斟酌了下,嗓子有点发疼地说:“我晚些再看看。你莫要与旁人提起,别打草惊蛇。”   乔乐珊重重点头, “您放心就是。”她说, “我一定会小心着些, 谁也不告诉。”   两个人本就不熟悉。若是说话时间太长的话, 怕是要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玲珑当机立断立刻离开。临走前, 特意问了乔乐珊几句:“这事儿知道的有几个了?”   “就我自己。”   “好。”玲珑道:“谁也别告诉。包括他也不行。”   她口中对着乔乐珊说的‘他’,自然指的就是穆少宁。   乔乐珊反应了一瞬方才明白过来, 脸颊红红地点点头, “我省得。”   玲珑这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不让乔乐珊和穆少宁说, 是不愿意穆少宁在这件事里牵扯太深。穆少宁身为飞翎卫,若是知道这种事情, 也该由郜七爷那边告诉他才对。而不是从这样的情形下得知。   玲珑别的不怕。就怕是旁人一丁点儿的细微改变和某个突然而至的念头, 会打乱了七叔叔和太子他们的计划。   现在这样的情形下, 她只希望七叔叔他们都好好的。半点问题都不要出。   可是知道了这样重要的事情, 完全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总得想点对策来才好。   左思右想着, 一时间玲珑焦急万分。一时间觉得自己该有点作为才好,另一方面却又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对七叔叔他们有帮助,而不是拖后腿。   回到国公府后,她日思夜想后没个定论,最终觉得姜还是老的辣。既然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主意,倒不如问问最该问的人。   老国公爷。   定国公郜老太爷戎马一生,跟随□□打下天下,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能够有了今日的成就,他所有的不光光是蛮力和武艺,更重要的是对敌时候的策略战术,以及临危不乱的魄力。   这般的状况下,再没谁比老爷子更信得过,更可靠了。   拿定了主意后,玲珑出了菖蒲苑,问过老爷子现下在哪儿。得知是在花园中品茶,她犹豫了一会儿后,终是决定过去打扰他老人家这一回。   郜老太爷平时的爱好不是特别多。不过品茶算是其中一个。而且他如果是在花园里独自喝茶,说明他是想独自静静。旁人如果过来的话,他是会恼的。   这也是为什么玲珑会犹豫的最主要原因。平时老爷子看起来笑呵呵的十分和蔼可亲。但是如果触到了他的底线,天知道会怎么样。   可是为了这样重要的事情,她再怎么说都得尽快走一趟。   怀着忐忑的心情,玲珑一步一顿地去到了花园里。遥望着那个年迈却硬朗的身影,踌躇了片刻后,终是缓缓走了过去。   眼看着距离一点点拉近,只剩下几丈了,忽然前边传来了郜老太爷悠然的声音:“你来啦。”   这三个字仿佛定心丸一样,瞬间让玲珑安了心。   很显然,郜老太爷已经知道了她要前来之事,所以并不是特别意外。而且,如果她没听错的话,他像是也在等她。   玲珑快步走到前面,对老太爷福了福身,“是。我有事来寻您,请您指点迷津。”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老太爷会拒绝了她。毕竟这位老人家脾气不算特别好,若是他不乐意的话,旁人谁也逼不了他。   哪知道听闻她这句话后,郜老太爷却是眼睛一亮,眉眼间忽地焕发出光彩来,“真的?需要我来指点?”说着就是哈哈大笑,“老七这小子镇日里摆个臭脸,觉得自己厉害极了,拽得万儿八百似的。跟我说话也是他厉害他能干他事事都不用我的模样。现在好了,老七媳妇儿倒是个明白事理的。知道凡事还是问老人家保险点。”   说罢,他正襟危坐,一脸正经地问玲珑:“老七媳妇儿,你要问我什么?”   他老人家一口一个‘老七媳妇儿’,直把玲珑叫得脸红脖子烫。可是眼下的事情当真是十分重要的大事,半点都不能含糊,所以她只能压下了心里诸多的念头,认真地与郜老太爷说:“我听旁人说了件事。还请您听听。”   而后,就把乔乐珊的那番话说了出来。只不过乔乐珊的名字被隐去。   郜老太爷的神色始终没怎么变化,带着那般乐呵呵的模样,一点松动都没有。   待到玲珑说完后,他问:“好了?”   玲珑愣了愣,“嗯。”   “那就这样吧。”郜老太爷说着,取了一个新的茶杯,拿着茶壶多倒了一杯新茶,“你来尝尝看味道如何。”   玲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郜老太爷见状暗暗叹息了声,心说真是个实诚孩子,坦然道:“既然这事儿你管不了,就什么也别做得了。倒不如陪我喝喝茶,赏赏花。等老七回来了,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老太爷话语间透露着平淡和从容,显然宋奉慎做的那些事情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玲珑恍然大悟。上前拿起茶盏来,给老爷子沏了杯茶。   原本玲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凡事都不能去做,静等七叔叔归来就行。谁知第二天一早,宫里来了位公公请她入宫。   当时天才刚刚亮透。冬日的白日时间短,夜晚时间长。等到太阳高高挂起的时候,时日已经更接近中午了。   玲珑正兴致勃勃地安排着今日的午膳单子,就听飞翎卫们转告了这么一句,说是公公们已经进了国公府。只待见了她后亲自说起皇后娘娘的口谕了。   “小姐。”长河劝她,“您别过去了。她派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长海却不同意长河的意见,“你怎么净瞎捣乱?这种时候,皇后娘娘让小姐过去,小姐若是拒绝了,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想过啊。”长河喃喃道:“就是,不去呗……”停了一下,略低头,“爷让咱们护住小姐。我只想护好小姐。”   “可是还有其他人呢你怎么不想想。”长海恨铁不成钢地说着,都想去戳他脑门。   长海这样说的原因很简单。   沈皇后说想要玲珑进宫一叙,顺便和她探望一下太后她老人家,免得老人寂寞。   听闻这个消息后,玲珑瞬间沉默下来。这才有了长河长海的那番对话。   其实,如果他们是单纯地让玲珑去,玲珑肯定不迈这一步。   但是事情牵扯到了郜太后。   太后对玲珑一直很好,就跟自家长辈一样亲。这样好的一位老人家,又年事已高,如今和宋奉慎那样的混账在一个地方待着,玲珑着实不放心。   心狠手辣如宋奉慎,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走这一趟。临行前特意去和郜老太爷说了声。   老爷子听闻后,重重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多说。   ——郜太后是他的亲妹妹。   之前他看似云淡风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很担忧自个儿的妹子。只是事情到了这一个田地,由不得他去嘘寒问暖。多走一步都是错。   手心手背都是肉。现下他的妹妹安危出了问题,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拦着老七媳妇儿了。   老爷子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沉重的神色浮现在面上,眼睛半合,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   “丫头啊,”郜老太爷轻声地说,“你看老七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怎么这么久都没有音信?”   玲珑也是怕这个。   七叔叔倘若没事儿的话,怎么会这些天一直都没有出现过。而且太后和皇上也在宫里遭受威胁,他们怎的一点也不着急?   虽然心里百般地担忧着,可玲珑口中还是安慰道:“您放心,一定会没事的。七叔叔那么有本事,怎么可能遇到问题。”   这种违心的话,说多了她也有些撑不过去。忙匆匆拜别了郜老太爷,上了马车准备往宫里去。   长河长海他们不放心,要跟着去。但是到了皇宫内,即便是飞翎卫,行事也要受到限制。   现下不是他们当值在宫中巡视,且郜七爷不在,皇上昏迷不醒,除了这两人外,旁人不能随意地允了他们进出宫里。他们两个只送了她到门口,暂时挥别。   玲珑下了轿子后最终只能独自往里行。有公公领了她到静宁宫的主殿。在外头传唤了一声,借着就是宋奉慎那不高不低的一声:“进来吧。”   偌大的宫殿里,只大皇子一人在其中。   他身穿玄色锦缎虎纹衣,头戴墨玉冠,手持狼毫端正书写,远远看过去,很是一位气势十足的儒雅之士。   但是,当他抬眼看过来半眯着眼睛的时候,其中那意味却很值得斟酌了。   玲珑走上前去,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见过大殿下。”   “你这样多礼做什么。”宋奉慎忙不迭地上前来扶。   玲珑在他双手将要碰到她手臂的前一刻,猛地站直了身体,微微往后仰着,避开了他的搀扶。   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宋奉慎的眼中闪过阴鸷。只不过他很快敛去,换上了如常的笑容。   “长乐郡主还真是和我见外。”宋奉慎走回桌边继续拿起笔,“都将要成一家人了,何必这般疏离。”   他的声音淡淡,听不出其中有甚情绪。   但玲珑从他刚才眼神中捕捉到了种种厌恶的负面情绪,知道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思量了下说道:“虽说是亲人,却也不能不顾礼数。”   “什么礼数这样见外?”宋奉慎说着,把手中的笔丢到旁边,再次走到她的跟前,“你是我的长辈。我搀扶你一下而已,又有哪里不对了?”   若是论口舌上的功夫,玲珑并不弱。甚至于努力一把还能凌驾于他之上。   只不过在他这样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她知道自己若是强来的话,只会适得其反。故而道:“我说的礼数,自然是大殿下身份尊贵,我还受不起你这一扶。”   她也不知道这样说有甚作用。不过,这是她现下最好的选择。   静寂之中,玲珑静静等着宋奉慎的反应,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后,宋奉慎忽地笑了。   “好。好。”他说,“你能这般想是最好不过。要知道,往后你的命运,可是掌握在我的手中。你如果一个不小心的话,我如果手痒,难免会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来。到时候你可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番话虽然有些拗口,可玲珑从中隐约听出了一个讯息——如果她老实一点,宋奉慎不会拿她怎么样。可是如果她不老实,宋奉慎随时可能拿她开刀。或许还会牵扯到郜太后他们。   玲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她是半刻也不想和这种衣冠禽兽的人多相处,故而镇定自若地说道:“我今日进宫来,还想给太后娘娘请个安。只是不知道她老人家现下可有空?”   仅仅一句简单的询问,宋奉慎已经崩了脸,神色阴沉下来。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奉慎压低声音,满目怒意,步步逼近玲珑,看到她因着紧张而后退,他的脸上反倒是浮起了一丝笑容,上前就要扣住玲珑的下巴。   玲珑虽然不会武,可是多年习舞,身体柔软异常,反应也很机敏。顿时脚步一滑躲开了这一下。   因为她的躲避,两人间的气氛骤然凝滞起来。   “倘若我要你生,你才能生。倘若我要你死,你必死无疑。现下这儿里里外外都要听我的,你个什么都不是的野丫头,还想跟我作对?!”   听着宋奉慎的恶狠狠声音,玲珑的气性也上来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和他硬着来。所以,气得满目赤红,她也只能强压下满心的怒气。但有些情绪是无法遮掩过去的。   譬如她现下眼中的厌恶和憎恨。   “我没想和大殿下作对。”玲珑咬着牙一字字说着,“我只是想着,你那手上沾了墨汁,莫要弄脏了我的妆容和衣裳。”   她的眼中满是憎恶。   但是,听了她这番话后,再看她这样的神色,宋奉慎却没有觉得她过分,反而是噗的一声笑了。   “不过还是个小丫头罢了。”宋奉慎的神色慢慢和缓了下来,趋于温柔,“我还道你是为什么这般避着我。原来是厌恶‘臭男人脏男人’。”   思量了下,他点点头,“老七是挺爱干净的。怪道你养成了这样的脾气。”复又走回桌案边道:“不过,你这般漂亮,我倒是愿意迁就你一下,等你一段时间。你不如趁着在宫里住的这几天功夫多想想怎么适应。免得到时候临了又生气。”   他最后几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任谁听了他这样阴沉的语气都不会想要和他对着干。   玲珑转身出了屋子。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全身透心凉,方才明白过来自己之前是紧张害怕到了极点。   冷风让她的思绪清醒了些。玲珑回忆起来,宋奉慎的言语间好似是在说明一件事——他要她在宫里多住几日。   可是这种地方,现下她哪里敢住?   思来想去,玲珑唤来了候在外头的芍药,快速吩咐道:“你去看看南镇抚使大人今日当值没。若是当值的话,让他想办法安排见上一面。”   南镇抚使负责皇上安全。在宫里巡逻的这些飞翎卫,是隶属于他麾下。当郜七爷和皇上暂时没法吩咐他们做事的时候,负责护卫的飞翎卫则是由南镇抚使来调任。   玲珑想要联系他,正是因为不确定自己若是留宿宫中的话会不会引起更多的麻烦。想要求一个安稳的保证。   芍药很快去而复返。   “镇抚使大人现下不在宫里。”芍药轻声说:“飞翎卫已经做了保证。等南镇抚使一回宫即刻让他来见您。”   可是玲珑等不得。宋奉慎还在等她一个决定。   她本不愿留宿。但为了郜太后,她应该应下来,留在宫中。   而且她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不知道她身上带着的这般特殊的‘能力’能不能帮到皇上。倘若可以的话……她是不是该瞅准时机试一试?   若是留宿宫中,或许能够有这样的机会。   另一方面,玲珑思量着,自己留下来就好似被扣押住了一般。倘若七叔叔他们有什么安排,她该如何应对?人都被押在大皇子跟前了,这就处于了被动的局面。七叔叔为了她,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不过,皇上和郜太后二人也在宫里,也是相当于被押着,而南镇抚使现下不知人在何处……   玲珑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应对更好。   在没有万全的保证之下,她什么都不敢多做。生怕多一点都是错。   旁边的芍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等到了玲珑叹息声彻底消失后,芍药终是鼓起勇气来说道:“小姐可是有甚为难之事?”   此间种种顾虑,玲珑自然不好多说,若是说的细了,非常麻烦。可若不说细,也没甚能讲的了。于是简短道:“我想离开。又舍不得太后娘娘和陛下。”   她本怕芍药不明白她的意思,哪知道芍药居然点了头,还道:“小姐若真的是担心太后娘娘和陛下的话,可以留下来。婢子必然保您平安就是。这样您也不用左右为难了。”   玲珑没料到芍药这般聪慧,一点就透。更没料到,芍药说起这番话时候的笃定。显然是胸有成竹,应当身怀武艺而且不弱。   说实话,海棠和芍药两个人刚刚来玲珑身边不久,玲珑是真的和她们不太亲近。现下芍药突然来了这般的话语,玲珑方才知道自己对这两个新丫鬟了解太少。   芍药见玲珑明白过来,没有多说什么。   玲珑当晚住在了一个僻静偏僻的小宫殿里。并不是沈皇后和宋奉慎这般安排,而是她自己坚持如此。   这个宫殿她知道。原先七叔叔与她提过好几次,数次强调这个宫殿的特殊之处。她既然一一记下了,就得好生利用起来。   洗漱过后,玲珑躺下就睡。半晌无法入眠,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半睡半醒间,突然身子被剧烈晃动。   她本就不是睡眠很深的人,这一震动便瞬间惊醒。“快起来快起来!”耳边是不住的轻声呼喊。   玲珑腾地下坐起身来,倒是把床边的人给吓了一跳。   快速侧首看过去,玲珑辨不出人来,只能凭着声音认人,在黑暗中询问:“芍药?”   “是婢子。”芍药低声急促道:“请小姐快随婢子来。”她快速地给玲珑穿上衣裳,即便是在黑暗中依然有条不紊,可见是能够在黑暗中看得清楚。   衣裳穿好,玲珑来不及穿好鞋子,趿着就跟随在芍药身后出了屋。却没有往庭院中去,而是贴着墙边顺着往屋后行去。   远处隐隐传来喧嚣声。因为距离太远,听不甚清。   玲珑恍然发觉了什么,心跳骤然加快,迈的步子更大了些,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却压得平稳。   “芍药。”她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芍药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状况,脚步不停,快速地答道:“皇上那边出了点问题。”顿了顿,又改了话,“大皇子今晚上不太老实,做了点出格的事情。郡主还是躲一躲的好。” 第100章   玲珑跟着芍药, 迅速地来到了后面的一条小道。   借着月光和前面院子里投过来的灯光, 芍药在一堵墙的下面, 瞅准某个方向,按了几下。   轻微的轰隆声响起。墙壁的下端挪移开了一个空隙。空隙慢慢变大, 下面出现台阶。   竟是一处地窖。   玲珑从没听说这儿有过地窖之类, 见状十分诧异。听闻远处的嘈杂声愈发大了起来,她知道此时不是询问这个的时候。待到台阶的进入处全部露出后,见芍药示意她下去,她就片刻不停地往下走。   芍药望着四周,确认周围没有旁人后, 跟了下去。而后在台阶下方摩挲着扣动一处机关,把地窖入口合拢上。   周围蓦地暗了下来。   芍药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 把旁边一个小油灯给点亮。微弱的光亮照着四周, 驱散了那全黑带来的紧张与害怕。   这里没有坐的地方。玲珑倚靠在冷冷的墙边,借着那冷意来赶走心里的忐忑和担忧。   芍药从腿旁略一摩挲, 竟是拿出了一对双刀。   她手持双刀护在玲珑身侧, 警惕地看着四周,宛若黑夜里的猎鹰, 半点柔弱不见,只余机敏与杀气。   说起来芍药也已经跟在玲珑身边不少时候了。玲珑却是头一次看到她这般的模样。   就在玲珑悄悄打量着的时候,芍药忽地压低声音说道:“外头有人。”   有人?   玲珑还没有反应过来, 便听外头有人扬声喊道:“长乐, 你在不在。”   是宋奉慎的声音!   玲珑瞬间心中涌起恨意, 双拳握得很紧, 努力压下心中满满的厌恶。   芍药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这地窖和地面之间的地层不算太厚。而且旁边有几处通风的地方。倘若大声说话,外头能够听见里面的声音,里面同样可以听见外头的动静。   “在的话你就出来吧。”宋奉慎的声音里带着愉悦的笑意,“我带了个人来和你见面。你若不出来的话,她怕是会立刻死得很难看。你说一句话,让长乐听听。快!”   他说最后两句时收起了所有佯作的温和,狠厉而又暴怒。   半晌没有一点声音。很显然,他身边的人并不配合。   重重的一声闷响从地窖的上面传来。然后是女人压抑不住的痛呼声。   紧接着,几声喊叫传来。   玲珑忽地意识到了那是谁——分明就是大皇子妃汪氏!   宋奉慎笑着高声道:“你快一点出来。我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弄死了她。当初她生病的时候你不是还来看她么?你俩关系不错。你忍心看着她死?”   汪氏的闷哼声接连不断。虽然这儿听着声音很小,可是外头听的话,应当较大。   也不知道是多么大的痛苦使得她难受成了这样。   玲珑气得浑身发抖。   出去还是不出去?   不出去的话,固然是能够保住自己的安全。可是汪氏怎么办?   说起来,她当初对汪氏真的算不上好。不过是举手之劳随意地帮了一下而已,自己都压根没放在心上。   汪氏却心心念念地记着,一直想要答谢她。每每知道了她的危险,便想方设法地来提醒。   对于这样一个好人,玲珑终归是没法硬下心肠来置之不理。   当初她就是在很多好人的护卫下得以活下来的。   她没法看着这样心肠善良的人白白死去。   更何况依着宋奉慎那心狠手辣的性子,她确定,只要她不出现,即便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他也能够下手杀了她。   “我要出去。”这样的情形,玲珑很轻地和芍药说,“我得去看看大皇子妃现在怎么样了。”   ·   穆少宁带了人和徐国建汇合。两人眼神略一碰触,半点也不耽搁。一处城门悄悄打开,穆少宁朝身后望了眼。而后二人各自领了人而去。   徐国建是九门提督,负责京畿安全。他要不负皇上所托,护住百姓的安全,带了人入城内巡视。   穆少宁领人去了城外,与潜匿的同僚一起,伺机诛杀郊外妄图叛乱的守军。   皇宫。   接应的人在宫门口厮打着,猛力地往里硬闯。   为首二人是当初跟在沈四老爷身边多年的副将。英勇彪悍,力大无穷。前段时日被皇上罢黜,闲在家中多日。   看到宫门口疏散的守卫,他们为大殿下的细致谋划而感到安心。   九门提督徐国建正护卫着京畿内的安危,郜七爷和太子不知所踪。飞翎卫群龙无首,北镇抚司不知去了哪里,南镇抚司在宫中应当已经被扣押。守卫在京郊的军士,应当已经被他们的人遏制住。   只要他们赶入宫中和大殿下汇合,这事儿就已经十拿九稳。   两副将高喝一声,“给我杀!”亲自上前带了人马往里闯。   耳边阵阵守卫兵士撕心裂肺的哀叫声中,忽地飘来了洪钟般的大小。   “你们真当这里没人守着了?”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其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讥嘲,“即便你们调开了那许多的人,却又忘了,还有我在。”   这个声音一出来,习武者的动作尽皆色变。只因他们都听过这人的声音,更知道这来人在战场上的血腥凶猛。   两副将中的一个循声望过来,目眦欲裂,“成岳侯!”   旁边小巷的阴影处,成岳侯余强中踱步而来,身材魁梧,笑带嘲讽,“哟,不错,你们还识得我。怎么着?想不想跟我的人过几招。”   不待对方回答,余强中蓦地收了笑容,虎目圆睁怒喝一声:“来人!把这帮逆贼给我尽数斩了!”   余强中在军中威望甚高,其后辈和徒儿接替了他的作风,素来凶猛彪悍。   前些天他们中有些人收到他的命令,带了亲信不讲日夜赶路回了京中,和在京中的岳家军共同等候一个命令。   此时成岳侯一声令下,诸人厮杀而上。一瞬间,血花四溅,腥气弥漫。   在一阵阵的哀叫声中,余强中冷冷暗笑。   若是往常,那郜七爷来寻他合作,他不见得会答应。   可沈家给了他那么大一个没脸,此仇不报非君子,总得让他们知道惹怒了他的后果才行。   在他跟前使那些个不入流的移花接木手段……   莫非当他余家军是废的!   “尽管杀。”血流成河中,余强中哈哈大笑,“斩下逆贼最多者,老子赏他白银千两!”   说着他眼风一扫,瞧见了墙边出一个贴墙而立的苍老身影,登时笑了。   余强中提刀而去,笑意更深,“沈四老爷?好久不见。那日我成亲也没看到你,想来和大殿下密谋比观礼更重要。既是如此瞧不起我……不若,我亲自来会一会你!”   ·   郜世修带了人迅速潜入宫中。   大皇子的三个心腹太医里,有两个其实就是郜世修安排下的暗桩。他们看似在帮着大皇子给皇上下药,其实是在帮助皇上掩饰。   至于剩下的那个,则是太子殿下的亲信。   皇上的安危本不必过多担忧。只要这三人不出差错,基本上在谋逆之举开始前,都不会有危险。   郜世修已经寻来了陛下和太后娘娘的替身。他察觉到今晚宋奉慎要行动后,早在今日下午就开始做出安排。太后娘娘就已经悄悄出了宫,换了替身留下。   本也想着把陛下换走。可是陛下坚持要看看自己大儿子到底能混账到什么地步,坚持不肯离开。   听闻陛下被人围住,太子已经当先赶了过去。郜世修带足人手,命北镇抚司护卫着宫内不乱,命南镇抚司尽数跟上,当先往皇上所在之处赶去。   行至半途,长湖匆匆而来,止住了众人的步子。   长湖顾不上行礼,急切禀道:“七爷!大事不好!陛下被擒,并非是大皇子领头,而是其子宋繁坤!”   他是被遣了去先打探消息,和太子碰头的。谁也没料到他会带来这么一个结果,居然是宋繁坤带了人挟持了皇上。   长溪倒吸一口凉气,“调虎离山?那大皇子呢?”   “他带了人闯入内宫,带走了长乐郡主。”长湖讷讷道。   素来训练有素的飞翎卫们哗地一声炸裂开来,“什么!小姐在他那里?”   所有人都期盼而又担忧地看着郜七爷。   一边是皇上。   一边是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人。   左右都是为难。   郜世修抬眸望向天边淡月,薄唇紧抿,最终挤出一句话来:“我去寻皇上。”   “七爷!”   “七爷!”   周围飞翎卫们齐声唤他。有人忍不住道:“那小姐怎么办?”   但凡飞翎卫中人,无论是南镇抚司或是北镇抚司的,都知道长乐郡主是被郜七爷捧在手心里疼着的。   倘若七爷去寻皇上,那小姐怎么办?   郜世修嗓子发堵,眼睛酸涩,却语气平淡。   “我去寻皇上。”他说,“你们几个,”他快速唤了身边所有暗卫的名字,“都去找她。其余人,跟我走。”   他把自己身边最强劲的护卫力量全都给了玲珑。   但是,他不能去寻她。   皇上的安危关系着江山社稷天下众生,黎民百姓。他身为指挥使,可以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却不能不去救皇上。   长池一向不现身,素来沉默寡言,这时候却闪身而出,和旁人一般急切问道:“爷,您怎么办?小姐那边若是见不到您……”会不会伤心?   “你们去寻她,她就知道了。”郜世修看也不看他,淡淡说道。   他知道小丫头一定明白他的难处。   她看到他们后,也一定知道,他是放不下她的。   若她真有个三长两短……   大不了救了皇上后,他就去陪她。黄泉地府,总也有能遇到的时候。   ·   玲珑最终被带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偏殿。   这个地方,她并不熟悉。好似是皇上偶尔会歇息的地方,应当是后宫之中妃嫔住着的某处。   虽然殿中都是活生生的人,但是地上斑驳的血迹和腥臭的味道,无一不昭示着这儿曾经发生过怎样的屠戮。   “这里还不错吧。”隐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这儿可是皇上最宠爱的一个妃子住的地方。装饰得很不错,我觉得很适合你。”   明亮的烛光中,十二三个人围成一圈。圈子中,一身明黄色衣裳的宋奉慎坐在屋中首座的雕龙榻上,身边依偎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柔弱女子。   玲珑心中的恨意遮掩不住,厉声喝道:“你什么意思!”他分明是在用皇上与这妃子,来和他与她做比较!   宋奉慎微微笑着,声音低柔,“你说我什么意思?”   玲珑怒火中烧,上前一步想要叱骂,转眸一瞧望见了和宋奉慎依偎着的女子,顿时住了脚步,咬着牙恨恨地看着。   “怎么样?长乐可考虑好了?”宋奉慎这时候已经不再装作温和有礼的模样了,眼中冒着满含欲.望的火光,桀桀怪笑着。   他左手用力,把恰在汪氏脖子上的五指收得更紧。听着汪氏呜呜呜地难受痛苦声音,他语气森然地道:“你可要想好了。若是想不清楚,她这脖子,怕是就要断了。”   宋奉慎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汪氏的肌肤中。指尖都有了血珠子。   汪氏一口口地吸着凉气,努力地发出几个音:“别……管、我。别管,我。”说着就是一阵窒息。她呜呜呜地再次难过得呜鸣起来。   玲珑的心瞬间被揪紧。她装作不经意地朝旁边望了一眼。   芍药朝她很轻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没法使了巧办法把人救出来了。   也是。   那么多人围在旁边,若是想要动宋奉慎,怕是那些人首当其冲会受伤。若是这些人有个一丁半点的差错,以宋奉慎的心狠手辣,肯定会直接下手要了汪氏的命。   玲珑没料到宋奉慎居然会用汪氏来威胁她。   她可以反抗。   甚至于,她可以让飞翎卫出手。   但是汪氏怎么办?   这个女子,善良而又温柔。只是遇人不淑,被许配给了宋奉慎这个混账东西。   玲珑想她好好活着,想宋奉慎一命呜呼后,帮了她,重新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   现下汪氏好不容易从失子之痛中缓和了些许,开始脸上有点笑容了,脸色也好了许多。怎能在这个时候香消玉殒?   玲珑缓缓舒了口气,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问:“你想要什么。”   宋奉慎哈哈大笑,声音越扬越高。到最后,静寂的屋子里,满是他的刺耳尖笑。   “我要什么?”他呵呵着冷冷地说:“你还不知道?”   玲珑沉默了。   汪氏惊恐地看着她,拼命摇头。   宋奉慎扬起空着的右手,对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汪氏的脸颊肿得老高,一张口,几颗牙齿掉落,想要发声却是不能了。   “好。我答应你。”玲珑快速地急切道:“不若你先放了她。”   “放了她?”宋奉慎哈哈大笑,“你当我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老七总能想了法子护着你。倘若我把她放了,你又不肯答应我,保不准什么时候你就不见了。”   此时的他,胜券在握。   皇上已经被擒住。郜七爷不见踪影,太子已死。   这般状况下,这天下不就是他囊中之物了?   再多个美人在怀,人生也就已经完满。   宋奉慎说道:“不如这样。这儿的卧房不错,也还不脏。你与我一同过去看看地方怎么样。待到事成,我也就可以放了她。”   汪氏这个时候稍微缓过劲儿来,朝着宋奉慎啐了一口,哑着嗓子说:“你个畜生!”   粘痰在脸上。宋奉慎几乎掐断了汪氏的脖子。若非顾忌玲珑不肯听他的,他能让这个臭女人立刻生不如死。   宋奉慎右手掏出帕子擦了擦脸,觉得恶心无比,抬脚踹断了汪氏的腿。   汪氏疼得几乎坐不住。宋奉慎用扣着她脖子的手,硬拉着她靠在他身边。   玲珑看不过去了。她轻抚了抚腕间。那儿有七叔叔给她的一个小东西。一个曾经制住了程九的小东西。   “你觉得这儿干净,我倒是觉得脏。不如这样。”玲珑说,“我舞艺很好,先给你跳个舞吧。你别为难她。”   长乐郡主舞艺非凡,这是郜家族学的人都知道的。名声早已传到了外头。   有次圣上过寿,长乐郡主曾给陛下舞了一曲。惊艳了在场所有人。   也包括大皇子宋奉慎。   听闻如今有幸再看长乐郡主一支舞,宋奉慎顿时兴趣盎然,颔首道:“可以。”又想她娇滴滴的没受过什么苦,嫌弃这里脏臭也是在所难免,又道:“你若是跳得好了,我改天把这儿清扫干净咱们再进卧房。”   玲珑忍住满心的憎恨,笑着说:“好啊。”   没有乐曲。   她自己轻哼着歌儿,踏着歌声舞着袅娜而行。   一步步向前,一步步逼近。   屋内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玲珑旋转着走到了围成一圈的十几个人旁边。脚步不停,继续往圈内去。   那些人虽然看得入迷,却还清醒。手已经搁在了腰畔准备防御。   “让她过来。”宋奉慎呵斥道:“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你们也舍得动手!”   那些人面面相觑,终是收起了兵器。   玲珑脚步轻挪旋转来到了宋奉慎的身边。   歌声不停,舞步不停。   “这是什么歌。”宋奉慎有些失神,“我怎么没听过。”   “是我娘生前常唱给我听的歌谣。”玲珑说着,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她的手搭在了宋奉慎的肩膀上,轻轻抚着,“你觉得我这歌和这舞,怎么样啊?”   女孩儿的幽香飘入鼻端。宋奉慎猛吸几口气,“咦”了声奇道:“你这体香倒是浓郁。”   “是么。”玲珑轻轻笑着,俯身在他耳边低语,“离得近了,我还能更香一些。”   宋奉慎阅女无数。但是似长乐郡主这般的绝色,却一个都无。再好看的女子,和她的美貌比起来那也是差到了极致,根本就是烂到了泥里的渣滓。   今日太过顺利,宋奉慎心神荡漾。身后有长乐郡主在,他没甚可担心的,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桎梏着汪氏的左手。   玲珑眼睛余光瞥见了,猛然发动。   她用尽全力推了汪氏一把,将人直接推得跌到地上趴着。与此同时大声发出一声尖啸。   这尖啸声是飞翎卫的暗号。   之前暗中来到她身边护卫着的所有飞翎卫暗卫,在这一瞬齐齐发作。飘忽而至,一人一下把围在周围的十几个人尽数灭了。   宋奉慎发觉不对,掏出匕首狠戾说道:“你个贱女人!居然敢暗算我!”说着就要往后捅过去。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颈间突然一疼。   宋奉慎低头看过去,便见脖子被一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细丝缠绕住。   “还记得方家吗?”玲珑知道七叔叔给她的这个东西厉害得很。程九那么彪悍的人都无法挣脱,勒死个人简直是跟玩儿似的。   她手中用力,死死缠绕着跟前这个从内到外散发着让她恶心的恶臭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轻声说:“你杀了方家人。方家人也能杀了你。开心不开心?”   几句话刚刚说完,腹中蓦地痛了下。   有什么刺破皮肉冲了进去。   疼痛袭遍全身。玲珑咬牙硬撑着,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拽着那细细的绳线。任凭腹中血液流出,任凭痛苦四处蔓延,也绝不松懈。   脑中思绪开始纷杂,渐渐开始空白。眼睛慢慢看不清眼前景色。耳中却是嗡嗡杂杂的轰鸣起来。   手指肌肤早已被那细丝勒出了一道道的鲜血。   可是凭着一股子气性,玲珑硬是撑了下来。   好像有人跑到了她的身边说着什么。   好像有人在碰她的手臂。   玲珑已经分不清辨不明,只靠着心里的那股子深入骨髓的恨意,继续坚持。   她想起了爹爹温暖的大手,娘亲温柔的声音,小玲珑甜甜的笑,成叔桂婶的怀抱……   悲痛和绝望在她胸中纷涌交织,让她全身颤抖,唯有双手坚定如初。   忽然,有熟悉的温和低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冲破了旁边种种纷杂,清晰地传来。   “丫头。”他说,“是我。我来了,你松开手,好不好?”   玲珑张了张口,好半晌,哑着声音喊了声“七叔叔”。双手蓦地一松,腹间剧痛瞬间席卷而来。   她体力不支昏了过去,跌进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茶墨香的怀抱。 第101章   大皇子当场毙命。   血流一地。   有大皇子颈间喷出的血, 也有玲珑腹上刀口所涌出的血。   玲珑被郜世修抱回了他当年在宫中所住的宫殿,好生歇着。郜世修又遣了人去给她治疗伤势。   伤势很严重。   她却不喊疼也不喊痛。就仿若沉睡的婴孩一般没有大的反应。   谁也没料到, 玲珑这一睡竟是没有再醒来。   一日之内, 逆贼被诛。乱党被擒。   飞翎卫手起刀落, 京城之中各个暗处血流成河。   外面那么乱,玲珑也丝毫都不知道。   她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 只像是睡着了。如果细观她那惨白的脸色, 才能够发现她状况的不妥当。   太医说, 长乐郡主失血太多, 怕是熬不过去这几天了。   太医还说,郡主也是命大。腹上的伤口那么深那么重, 她能有一口气留到现在, 已经难得。可想要再拖下去恐怕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拖着也不过是吊了一口气。”面对着指挥使大人的询问,年迈的老太医抖着胡须慢吞吞地说:“即便这样,想必三天也熬不过去。到时候怕是无力回天的。”   他话音还没落下, 郜世修已然猛地侧头望了过来,双眸带着血丝, 目光冷厉而又森然。   “你说什么?”他道。   老太医躬身说:“郡主伤势太重。怕是熬不过三天……”   最后一句话只说了一半, 他忽地被人扣住了喉咙,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郜世修单手扣住老太医的脖子,双目赤红地一字字喝问:“你再说一遍!”   世人都知郜七爷行事狠辣。可是太医们久在宫中,倒是甚少有这样的机会见到。   是以他们对指挥使大人的‘狠’只有一个模糊概念, 未有深刻体会。   现下看到那老太医被掐住脖子脸色开始发青, 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再望向那一脸冷酷而又暴怒的男人,他们终是了解到为什么满朝上下谈起郜七爷来便面色大变。   一屋子的太医里,唯独老太医最年长。谁都不敢把这样的实话告诉郜七爷。最后老太医没办法了,亲自出面来提这事儿。   谁都知道郜七爷最疼这个外姓表侄女儿。更何况这是他未来的妻子。   不管他们之间是怎么样的情意,不管郜七爷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娶她,救她也好帮她也罢,这姑娘都是郜七爷头一个肯点头答应娶进门的妻子。   老太医的话开始后,众人战战兢兢。一屋子的人,愣是半点响声都没发出。全都唇齿紧闭,连呼吸都放缓了下来。   谁料竟是出现了这么个状况。   有个太医素来脑子活泛,他看了看暴怒的男人,再看看那床上的女子,隐约有些明白过来,战战兢兢地说道:“七爷,旁的不论,您真要在郡主的床边这样做吗。”   听闻说道‘郡主’二字,郜世修赤红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清明。   手顿了顿,他侧头望向了床上。他的女孩儿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呼吸平稳,好似睡着了一般。   郜世修用力的五指慢慢放松。抬手,把人随意往地上一丢。   几名太医院的官员赶紧扑上前去,好歹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老太医。   男人大步而去,头也不回。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老太医扶了起来,从旁边找了个锦杌坐下。有的上去给他把脉,有的给他倒了水喝着。   大家都是同僚,都是懂医术的,还都带了药箱在旁边搁着。这倒是有点好处,现下老人身子哪儿不舒服,他们好歹能帮上忙解决问题。   “七爷也真是的。”有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给老太医捧着水说道;“这个怎么怪您呢。要怪也该怪那个肇事之人。”   言下之意,既然是逆贼害了长乐郡主,郜七爷就不该把这笔账算在老太医身上。   “我不怪七爷。”因为喉咙被掐太厉害,老太医的声音嘶哑而又带着吱嘎的噪音,喝了点水润润喉咙后稍有缓解,效果不甚明显,“他平常不是这样的。只是郡主出了事,他太伤心方才如此。”   另一个面皮白净人到中年蓄了胡须的太医道:“您净帮着说话。我怎么瞧不出他多伤心?”   旁边几人跟着附和。   怕打扰到太医们的诊治,宫人们都在外间候着,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现下周围没有旁人,大皇子一党又被尽数擒了,这儿也没那些个暗桩。大家说话就放开了些。   不怪他们这样怀疑。郜七爷连滴泪都没有,甚至于除了刚才要害老太医之外的那一下,他神色都算得上很平静,说他伤心,在旁人看来也真有些勉强。   老太医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他在太医院当值几十年。几乎是看着那个清冷的男孩子一点点长大的。   小时候他跟着他的姐姐,先皇后娘娘住在宫里。   后来,他家姐去世。他来得少了,本来就少的笑容更加地几乎消失殆尽。   多少年过去。   好不容易他的脸上重新带了笑容,便是因为他带回来的一个小姑娘……   老太医知道郜七爷并没怎么关注过他。可他一直在看着那个孤单的少年。   那个少年虽然看着薄情寡义,实则很有血性。   可是刚才他被掐住喉咙的时候明显感觉出,刚刚那男人暴怒的时候,是没有一丝人情味的。   他几乎能够猜到,床上女孩儿若是醒不过来的话,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怕是会在极度的悲痛之下一夜入了魔。正如刚才对他下手那般,可能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老太医愣愣出神的时候,旁边有后辈悄声地问:“刚才七爷说,如果郡主活不成,咱们一个都活不成。真的假的啊?”   自有来得时间久的同僚宽慰他:“应当是假的。虽然郜七爷令人胆颤,却还没听说郜七爷滥杀无辜过。”   “怕不是这么说啊。”另有一人道:“我怎么看着刚才他就想杀人呢。”   这时候老太医掩唇咳了一阵。等到旁人都安静下来,他缓缓开口道:“我们不如都盼着奇迹出现吧。”   只希望郡主能够安然醒来。帮帮那个孤独的男人,也帮帮他们所有人。   ·   郜世修大步出了屋子。   远离那股子药味儿,远离她。   他并不是不愿意陪在她的身边。而是他现在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想要守护的人,他总得帮忙看好了。不然等会儿她醒了,万一问一句:“七叔叔,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到时候他该如何回答?   因着这种担忧,即便玲珑现在状况这样,郜世修心疼心痛之余,尚还记得叮嘱了所有人,谁也不准将这事儿告诉乔玉哲。   旁人不知道,但他心里清楚,床上躺着的那个女孩儿,不只是他心爱的妻子,更是另一人心中旁人无法取代的妹妹。   兄妹俩好些天没有见面了。之前他偷偷来看她,她就问过哥哥的状况。知道性命无忧后,她才肯放心。   他当时甚至都没敢和她说,她哥哥真实的身体状况。打算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那乔玉哲能够得到更妥善的安置后再让两人相见。   家人已亡。徒留他们两个,孤单而又相互依靠。   他无法想象若是乔玉哲知道了玲珑现下的状况后,那个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男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思及此,郜世修最先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太子宋奉谨。   当日乔玉哲为了救太子,身负重伤,差点连命都没了。为此,太子现在十分信赖乔玉哲,少不得会去探望正在家中休养的他。   乔玉哲非常敏感机智。万一他旁敲侧击问起来玲珑的状况,太子很有可能把真实情形告诉他。这样一来,病中的乔玉哲会怎样也很难说。   未免伤势未愈的状元郎再出岔子,郜世修特意跑了一趟东宫,和宋奉谨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瞒着他不说?”宋奉谨沉吟道:“这个事儿我倒是真没考虑过。”   当年同时多人向玲珑提亲的时候,乔玉哲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个。这事儿宋奉谨知道。   倘若要他说乔玉哲求娶玲珑的意图,自然而然的就往男女情意上想。   宋奉谨思量着乔玉哲心中最爱应当就是玲珑,怕他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自然应下了郜世修的要求。还吩咐了所有人都不准把话传到乔玉哲的耳中。   可是百密一疏。   他们防得住周遭的人,却不见得能够防住乔家的所有人。   这天乔乐珊出门一趟后,匆匆回到府里。四处去寻乔太太。   乔玉哲如今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虽然没有康健,但是已经能够下地走了。   其实旁人有了他这样的伤势,少不得休养两三个月才能好些。他愣是凭着一股子意志力,强撑着每日锻炼,身体恢复得非常迅速。   乔乐珊四处寻乔太太的时候路过了花园子。恰逢乔玉哲正在花园内由小厮扶着慢慢行走,就顺口问了句:“小叔叔,你可见到祖母了?”   “没有。”乔玉哲头也不抬,努力迈步,“我才刚出屋子没多久。你不妨去旁处多问问吧。”   乔乐珊“哎”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乔玉哲忽地想到了什么,扬声唤住她:“等下。”   “什么事儿?”乔乐珊都跑到院门口了,听到声音驻足回头看过来。   乔玉哲扶着旁边的树干倚靠着,把小厮遣去了院子外头等候,招手把乔乐珊唤道身边:“你之前是不是去找穆家小子了。”   听闻乔玉哲说起穆少宁来,乔乐珊的脸红了红,当即否认,“没有。没有。”   不怪她不承认。实在是两家现下势同水火,若是家里长辈知道了她和穆少宁私下往来之事,挨一顿骂都算是轻的了。说不定还要挨打。即便她是姑娘家。   “你不用避讳我。”乔玉哲扬着唇角一笑,虽然脸色苍白了些,可是那桃花眼中神采奕奕,这般看过去,依然是平日里那个风流倜傥的状元郎,“我知道他当初是为了你才降了职务。倘若我想要揭发你们,早就和义父义母说了,哪还等到现在?”   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乔玉哲这般笃定,显然是知道不少时候了。   乔乐珊咬着嘴唇考虑了很久方才点头,“嗯。”   “那他有没有谈起长乐郡主的事情?”乔玉哲问的时候语气中不自觉就带了急切和期盼。   乔乐珊没料到他这样说,怔了下。   乔玉哲慢慢道:“没什么。我就是听说当时长乐郡主在宫里,怕她有危险。”   当初乔大状元向长乐郡主提亲的事儿,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京城里高门大户谁不知道这个潇洒的男子心仪着郡主?   乔乐珊暗道乔玉哲担忧玲珑,正如她担忧穆少宁一般。于是道:“其实我刚才急着找祖母就是为了这个。我听少宁说,郡主昏迷不醒,怕是熬不过去了。我想进宫探望她,所以打算去求祖母帮忙。”   乔玉哲听闻这个消息,登时两眼一黑。身子晃了晃,几乎倒下。   发现他的异状后,乔乐珊赶忙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乔玉哲倚靠在树干上,粗粗.喘着气。   他自己遭受再大的劫难,都没有现在这么绝望。   当初他们一家人被害,那个小女孩冒充了他的妹妹,他就知道自己妹妹应当活着。   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姑娘。是旁人都会赞他一句温和有礼的时候,却硬是犟嘴说他“刻薄寡情没人性”的小姑娘,他唯一的妹妹。   想到妹妹活着,他才有了莫大的力气,强撑着满是血窟窿的身体,忍受着剧痛,一点点爬上来。然后听闻了像是她的女孩儿的消息,千里迢迢来了京城。   也是因为有妹妹在,当江南的杀手出现、他为太子挡了两刀后,才有力气搏一搏,持着一股子信念,怎么也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怎么也得好好的回来见她……   现下听闻他的小姑娘就要这么没了,这让他如何不心痛?   刚才还坚强万分试着迈步的乔玉哲,现下连支撑住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指尖抠着树干,浑身颤抖着,哑着嗓子和乔乐珊说:“你去帮我找人。我要进宫看望她。”   乔乐珊被他这样的状况吓坏了,生怕他有什么问题,赶忙跑出去叫人。   乔家因着和沈家的诸多关系,所有男丁被罢了官职。若非乔玉哲救了太子性命,恐怕乔家的责罚还要更严厉百倍千倍。   现下因了乔玉哲有大功,乔学士得以保住性命,也不在乎那什么官职之类的事情了,只安安心心地在府里和晚辈们凑一起,下下棋,看看花。日子倒是比之前当官时候还要惬意。   听闻乔玉哲要进宫,乔学士头一个不答应。乔太太第二个不答应。   后来还是乔乐珊气极了,安排好马车,找了人帮忙扶着乔玉哲上了车子。   “我去不了宫里,”乔乐珊很轻很急地说道:“还请小叔叔帮忙探望郡主。”   乔玉哲对太子有大恩,想要进宫去的话,虽算不上轻松容易,却也是能够的。   但现在她的祖父和父亲都被罢了官,她要进去一趟难上加难。   若是以往,乔玉哲必定笑眯眯说“好”。可他现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乔乐珊知道这是心死的模样。想她当初和穆少宁眼看着不成了的时候,镇日里浑浑噩噩也是这般。故而没有再多说什么,叮嘱车夫和小厮看顾好他,这便让车子出了府。   乔玉哲拜见了太子,由太子宋奉谨做主,送他到了玲珑所在的宫殿去探望。   望见床上几乎气息全无的女孩儿后,乔玉哲扑倒在她的床前,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痛苦的哀戚声传遍了整个殿宇。让人闻之忍不住跟着落泪。   宋奉谨听得心里难受,转步出了屋子,到达外间。却在外间意外地看到了负手而立的挺拔背影。   “你怎么来了?”宋奉谨大步过去,问道:“卫所现在不忙么?”   发生了那么大的动乱,少不得要铲除余孽,清楚逆贼。飞翎卫是现下最忙碌的人。   可是负责飞翎卫的指挥使大人却是出现在了这儿……   宋奉谨刚说完就后悔起来。里面躺着的是指挥使夫人,这人在这儿又有甚不对?!   郜世修沉默地转过身来,半晌后忽地说道:“太子殿下。”   他和宋奉谨关系甚好,平素都唤名叫字,除非是有关公务,不然绝对不会这样正儿八经地叫出这四个字来。   宋奉谨登时心中一凛,紧张道:“可是有甚不妥?”   “没有。”郜世修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只是想向殿下求一句。倘若日后您登基为帝,希望您不要忘了乔玉哲救你之事。不管他做了什么错事,但求你饶他不死。”   郜世修并非是突兀地突然提到这么一句。   乔玉哲所做下的事情,倘若摊开了说,就是欺君之罪。   他身为方家儿郎,却用了乔家的身份来参加科举。又处心积虑地谋算了乔学士收他为义子。   后面那个就罢了,对皇上来说无伤大雅。可是,殿堂之上,是皇上亲自点了他为状元郎。   并非是方明晖,而是乔玉哲。   倘若皇上知道真实情形后,又会怎样?!   镇定自若如郜世修,也并不敢把这样的事情告诉靖德帝。只希望多年后太子继位,能够看到这一命之恩的份上,肯放了乔玉哲一马。   宋奉谨哈哈大笑,“看你这话说的,严重了不是?”   他只当这是个笑话,郜世修却异常认真,侧头看过来,“那你就是答应了?”   “那是自然。”宋奉谨拍了拍郜世修的肩膀。察觉出男人的紧张,他叹了口气,“我知道长乐最近状况不好。可是你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总得让自己放松一下。瞧你这为了点小事就紧张的样子,哪还有指挥使大人平素的潇洒风范。”   听他这样讲,郜世修略勾了勾唇,什么也没多说。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低泣声终是渐渐止住。   乔玉哲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眼神无光。   宋奉谨怕他跌倒加重伤势,忙上前扶住了他,搀着他到了殿外,又唤了宫人帮忙搀扶。   郜世修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远。等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他方才折转回内室去。脚步异常沉重,他一步一顿地行至床边,沉默地站了许久,方才慢慢地坐在了床边。   “你瞧,他来看你了。”他动作轻柔地为床上少女掖了掖被角,“他终是最关心你的。你若有事,我看他也活不成了。”   床上之人毫无动静。   郜世修明知这个时候应让她好好歇着,不该去打扰她,却还是忍不住地探手进去,握住了她那冰凉的手指,低声道:“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如今这一步。你就忍心看着他这般消沉下去?”   床上之人依然毫无动静。   先前抱着的最后的少许期盼,现下一点点、一点点地消失殆尽。   “你若是舍得看他这般,那就由着他吧。可是我呢。”   郜世修一字字地缓缓说着,忍不住倾身而至,稍微地伏在了她的身体旁边,用轻到第三个人绝对听不到的声音,很小声地道:“你若是不在了,我肯定也不要活了。你若再不肯醒的话,我就当你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狠心到忍心看着我去自寻死路。即便这样,你也愿意?” 第102章   郜世修遣了人去遍访天下名医。他想多陪陪她。总觉得, 有他在,她肯定会舍不得离开。若他一直守着她,或许她就能撑到能够治疗的人来到那一刻。   为了全心照顾她, 郜世修求了皇上, 自愿辞去所有职务, 只希望多陪陪自家还没过门的小妻子。   靖德帝当场驳了他的请求。   “照顾好人是应当,”靖德帝道, “不过这么多事还等着你去做,你不担下来,谁可以?”又摆摆手, “陪着去吧。最近的事情自有人来办,你和她多待几日便可。”   说到最后,年老的帝王也忍不住嗓子发堵,眼睛湿润。   那小姑娘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最乖巧听话不过。现在她命悬一线,他的心里也着实难受得紧。   得了皇上的允许后,郜七爷就把所有事情都撂下了, 专心陪伴玲珑。   他真的是抛下了所有。就算是国公府, 也不曾回去过。一心一意地在玲珑床边守着, 累了就趴在她床边眯一会儿。宫人们端来了药, 他也是亲自试一试, 觉得温度适合入口了, 亲自一点点喂进她的口中。   然而, 一切的努力好似都没有任何的效果。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身体更加虚弱。喂下去的汤药也不知怎的,竟是不见一点效果。   郜世修愈发烦躁。除了面对玲珑的时候一如既往的细致,平日里周身布满了寒气。一个眼神都足以让身边的人胆战心惊。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惹他。   左右那些个庸医做不来正事,郜世修索性把太医们尽数遣了出去。没有他命令的话,谁也不准进来。屋内只有他陪着他的小姑娘,片刻不离。   又是一天天明。   看着太阳渐渐高升,郜世修庆幸的是她还活着。惧怕的是,也不知今日又要怎么熬过去。   “丫头,”他半眯着眼望向窗外,声音黯哑地低喃着,“你说,今天你有没有可能看看我?”   半晌没有人回应。   郜世修就笑,“你总不会就这么不管我了吧。”   他缓缓起身,正打算给床上少女掖一掖被角,便听外面有人在喊:“大人,有人求见!”   郜世修顿了顿,坚持着把被子掖好,这才缓步走到了外间。带上内室的门,“进来吧。”   屋门被宫人打开。   推推搡搡间,一个相貌妩媚的女子被推进了屋子里。在屋当中还没站稳,被人猛力掼了把,当即跌倒在地。   “七爷。”飞翎卫拱手躬身说道:“这女人一直吵着要见小姐。属下被烦得没办法了,只能带她过来一趟。”   话虽说得委婉,但谁都知道,飞翎卫绝不是因为‘被烦得没办法了’就会妥协的人。若真是妨碍了飞翎卫办事,旁的不说,手起刀落就能让对方住了嘴。   郜世修了解自己的手下,知道他们不是肆意妄为的人,专门把这女人带来肯定另有原因。刚才那些话不过随口几句借口罢了。   遣了周围的人出去,郜世修目光清冷地扫了眼地上跪趴着的人,淡淡说:“何事。”   虽简单两个字,却听得柳如儿心里骤然缩紧。   她见过指挥使大人,而且不止一次。这人给她的感觉虽然一直冷淡疏离,但以前多多少少也还有点温度。   现下的他,语气虽然还和平常一样平静,但是那眼神已经只剩下彻骨的冷。   柳如儿自问胆识过人。可是遇到这种情形,还是忍不住全身缩了缩。往后挪动了一两尺距离离他更远了点这才安心了些。   “我听皇子妃说长乐郡主状况不太好。我想帮忙。我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但,我其实……”   话开了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停了片刻后,发现对方居然没有厉声斥责她也没催促她,不由暗叹了句郜七爷好耐性。不愧是曾领着专司刑狱的北镇抚司之人。   柳如儿悄悄抬眼去看,顿时心中一凛。因为他即便不言不语,这样周身清冷地立在旁边,那无形的强大威压也不是她能对抗的。   柳如儿惧怕地低下头,喃喃自语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我其实、其实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主子把我送过来,其实就是想多瞧瞧这里的一些事情——”   被郜七爷的眼风扫了一下,柳如儿浑身一个激灵,“小的不是探子。没探听你们什么消息。就是主人听说他族里有个远房亲戚被人追杀,生怕会给族里带来灾祸。前几年听说那人的女儿被带到京城来了,就让小的过来瞧瞧。”   层层惧怕之下,她说话也不自觉地改了口。   郜世修略一思量,双眸悄然半眯,唇角紧绷,“王成的远房亲戚。川西的?”   柳如儿没料到郜七爷居然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捋清了思路,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头垂得更低,轻声道:“那王成和小的主人并不相熟。主人只是以防万一,所以遣了小的来看看。因着那追杀之人是大皇子的手下,所以小的想办法潜入了大皇子府。”   郜世修勾了勾唇,“你那主人倒是有点手段。”最起码能够查出是宋奉慎派人动的手,“他究竟是何人?为甚怕旁人是盯上了他。”   柳如儿并未立刻答这些,转而道:“原本大皇子出了事,皇子府上下被押入牢中静候审判。若是背叛斩首,主人也是能救了小的。所以小的只要上了刑场,等主人寻了法子不声不响把小的换出来就好。谁知今儿程大掌柜的来牢里看小的了。”   郜世修目光陡然凌厉,侧首望了过去——能夸下这般海口的人,世上没有几个。   说到程九,柳如儿忽地落了泪。却不是因为程九。   “程掌柜带来了文书,说是小姐早就想到了小的会被大皇子府牵连,特意找人弄了证明文书,证明小的并非大皇子同党。若是有事发生的话,还望官爷们放一马。又给了一个远在南地宅子的地契,让小的得了自由后去了那里过活。”   这件事,郜世修是知道的。放走柳如儿的文书还是前段时间偷偷去看小丫头的时候,小丫头和他提起,他交代了飞翎卫去办的。仔细查清了这个人确实不是大皇子同党后,又发现她是被大皇子强逼着为妾后方才办了文书。   说来也巧,办这事儿的就是刚才押了柳如儿的那名侍卫。正因如此,那侍卫才会听了柳如儿恳切的哀求,将她带来这里。   倘若不是这般的巧合,柳如儿寻了旁人来见他,怕是也不成。   谁知这柳如儿的身份竟然另有玄机。   想到那依然昏迷不醒的少女,郜世修的心里跟刀割一样的疼,语气愈发冷然,“所以?你来是想让我即刻放了你?”   柳如儿拼命摇头,眼泪滚滚而下,“不是。小的就是想着,往常小的虽和郡主有交往,却是一直存有警惕之心。郡主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寻了小的,从始至终都以诚相待。当日小的说想要一个自由,不过是寻个借口罢了,万没指望她会遵循着约定行事。现下听闻郡主这般,心里愧疚。”   她确实心里愧疚。   以她的本事,当初汪氏失子那一遭,并非帮不得。但她为了自保,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   再者大皇子密谋一事,她能知道的远比这些要多得多。所以才会提前知会了主人一声,求了主人前来救她。   甚至于那天晚上,大皇子命人把大皇子妃带走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地就有所察觉,却没有出售相帮……   她和长乐郡主的约定,她并未尽心,郡主却遵照承诺尽了力。   而且,因为她的一次次犹豫和遮掩,现下郡主躺在屋中,不省人事。   郡主这般重诺,答应了她就要做到,她却是做了什么?!   柳如儿哽咽着朝郜七爷磕了个头,抽泣着说:“旁的我不求,只求七爷给我个机会,让我求了我家主人,来救一救郡主。”   “你家主人是谁。”   “……凌玉。”   ·   凌玉其人,郜世修倒是听闻过。此人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入世不过短短数载,却是名声大噪。   只不过此人救人单凭心意,又不愿意被俗世所扰,因此在天下人四处寻他的时候,很快地藏匿了身影,自此消失无踪。   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人都以为凌玉已死。却不料人还好好的,只不过藏得太好,让旁人发现不得。   因为柳如儿求助的一封信,凌玉允诺千里迢迢赶来京中救她。此刻就在京城之内。   按理说柳如儿即便不是大皇子一党,即便不死,也不能留在京城。出自大皇子府的人,必须遣出京去,永世不得回来。   汪氏被皇上下令扣押起来。郜七爷力求陛下保她不死。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汪氏死了,之前玲珑所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白费?   单单因为玲珑要护着汪氏,他自然也护着。   只不过除了汪氏和柳如儿之外大皇子府的其他人,便没什么好下场了。   柳如儿说完后就被人拖了出去。   郜世修守在玲珑的床边,片刻不离。直到暮色降临,夕阳沉到了最低只留下了个橙红色的上沿,方才有人来禀。   “七爷。”来的是南镇抚司的一名当值飞翎卫,“外头有人求见。说他姓凌,您肯定会答应见他的。”   姓凌!   郜世修猛然站起身来,压抑住心中的奋勇思绪,双拳紧握路一颔首,“让他进来。”而后疾步走到窗边,焦急等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一人被飞翎卫亲自带来了殿宇外头。   他的身影看上去瘦瘦高高,好似十分单薄,像个文弱书生一般。但是那么冷的天,他穿得却没几件,仅一件青衫外加玄色罩袍而已。想必是有武艺傍身,所以不惧寒。   似是发觉了这儿有人在看,他朝这边望过来。五官深邃,一双眼眸宛若幽潭,深不见底。   郜世修暗暗心惊。   他没料到凌玉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想来成名之时尚且年少。也不知他天分究竟如何的高,才会有这般的际遇。   一身武艺,加上精通药理医理,此人若想做点什么,寻常衙役当真是低挡不住。更何况柳如儿不过是大皇子府的一个寻常妾室罢了,瞧着仅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谁会对她着重看守。   外头已然没了身影,郜世修依然没有回身。直到有脚步声传入屋子里,他方才偏头看向那陌生男人,“凌先生?”   “正是。”凌玉揖了一礼,不卑不亢,气度淡然。   郜世修看他却似藏匿在鞘中的利刃。   “听说凌先生医术高超,这次您肯治疗内子,在下感激不尽。还请您进屋一看。”郜世修难得地语气温和地说着,这便要急切地把人请到屋内。   ——既然飞翎卫带了人进来,必然是确认过此人并非假冒了。他倒是不用怀疑自己手下干将的能力。   谁料凌玉却抬手否了他的话。   “不用你感激。”昏暗的屋内,没有点灯。凌玉的声音仿佛从深潭之中传来,幽然中带着淡漠,“我虽不是什么大善人,不过听说了长乐郡主曾倾尽全力来帮助江南受灾百姓后,还是决定来这一趟。并非是我心好,要感激,也感激她心好才对。”   郜世修目光陡然冷厉,“你缘何知道她曾‘倾尽全力’出手相助?”   玲珑数次把自己赚得的银子尽数捐出来,虽然没有特意遮掩过,但这个事情绝非寻常人可以知晓的。   “既是王成的女儿,我总要好好看着。”凌玉道:“认真算来,王成还是我远房隔了五代的表舅父。”   口中说着‘舅父’,语气却疏淡到还不如一个外人来得亲近。   郜世修:“你手下是何人?”   “不过是江湖中人。”   郜世修便没再多问。   江湖之中,出身草莽的英雄好汉不知凡几。国家有难时,这些人也不曾袖手旁观。   便是程九,当年在漕帮做一把手的时候,也曾帮助过黎民百姓。   不过经此一时后,郜世修暗暗决定,往后再多办个钱庄出来。小丫头若是有了银子,只管存入自家的钱庄。   免得外面的阿猫阿狗都能查到她的银钱来去。   内室,烛影晃动。烛光照在床边,似的床上那单薄身影几乎笼罩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清冷孤寂。   郜世修三两步跑过去,探了探玲珑额头。   凌玉大致扫了一眼,问:“太医都给看过了?怎么说?”   虽说郜七爷文武双全,可在医术一道他当真是一窍不通。因此太医们的话,郜世修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他深吸口气,把那些话尽数说来。   凌玉听后眉心蹙起,“太医们既然说没大碍,只有伤口难以愈合这一点麻烦,那就说明问题就出在伤口上。”   皇宫里太医的本事,他倒是不会怀疑。定然是一等一的好手。只是太医说伤口太深不能合起,这可是不对劲。   烛光太暗。   郜世修又让人多加了十几盏灯,凌玉方才轻轻点头。   凌玉并不过去亲自探查长乐郡主的伤处,而是让郜世修用衣裳被子遮住了她身体其他地方,只露出背刺伤口那一小块。而后,他拿出几根金针,在火上略烧,朝伤口探去。   伤口依然在慢慢流血,不曾完全闭合。   若是再有东西戳上去,该是多疼?!   那金针就跟插在郜世修的心上一般,让他忍不住别开脸,半点都不敢去看。   “快死了。”许久后,凌玉收起金针,声音冷冷的,一双狭长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我能救。”   他开了一个方子。又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了郜世修的手中。   “这是三毒粉,包含了三种毒物尸体磨成的粉末。”凌玉道:“你分成三份,每次煎药放一份进去。煮成汤药给她喝下,三副下去就也好了。”   郜世修脸色微变,“毒物?”   “以毒攻毒方才有效。”凌玉道:“那伤口有毒,是以旁人怎么都无法让伤口愈合。只不过这毒太过冷僻,所以寻常人瞧不出。幸好我曾见过一次,记忆尤深方才能够认出。”   说罢他低声一笑,“或许那个制毒的人就是被大皇子所杀?我到的时候,他瓮中毒汁尚还有残留,我看着稀奇所以多瞧了几眼,配制了这相克的解毒之物出来。也是巧了,边赶路边做,昨儿才刚刚好。今日就给了你。”   郜世修一手拿着小瓷瓶,一手握住了玲珑冰凉的指。   他也不知道这凌玉可信不可信。左思右想后,终是下定决心,打算搏一把。   不过,凌玉也有话叮嘱他。   “郡主体质特殊,成也是它,败也是它。往后需得好好调理,方才能够让这益处顺延下去。不然的话,先前她的益处,倒要成了她的夺命符。”   郜世修暗惊,薄唇紧抿,略一颔首,“好。”   自打玲珑受伤后,随着她的伤情一日日更加严重,那身上香气已经日渐淡了。现在已经几乎没了香气。   这凌玉能够察觉,定然是他医术高超的关系。   ·   自那时起,郜世修更是片刻不离床边。他甚至于让人把煎药的炉子放在了屋子外头,连煎药的时候也不离开有她在的屋子。   很多人都说郜七爷这是有些疯魔了。谁不晓得长乐郡主已经到了极限日期,眼看着不能成了,他还非要救一救。莫不是怕耗费的药材不够多?   不过这些话,旁人也只敢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因为不只是国公府,就连皇上和太子殿下,也一直支持着他的行动。   十三长公主宋青露听闻消息后,不放心。从自己宫殿一路而行,来到这里探望。   她知道郜七爷不准无关之人靠近那个殿宇半步。但她也怕亲信们说的是真的,郜七爷真的不正常了。那样的话,只怕对昏迷不醒的玲珑更不利。   宋青露和长乐郡主的关系算不得好。却也不差。更因为玲珑救下了汪氏,宋青露感佩她的为人,对她又多了一份敬重。   故而听闻玲珑和郜七爷现在的状况后,她打算走这一遭。   院门口有飞翎卫守护。   宋青露径直往里闯,被人拦住。   守在门口的宫人是从太后静安宫里拨过来的,见状扬着声音禀了一句。待到里头传来吩咐,宫人匆忙跑了过来,福了福身道:“七爷有命,长公主可以进去。”   先前持着兵刃拦阻的飞翎卫即刻放下了兵器,继续守在院门口。神色平静,好似刚才的一切争执不过幻像。   宋青露没闲工夫和飞翎卫计较。更何况,这是郜七爷的人,也是她皇兄靖德帝的人,她不能随意置喙。   宋青露顾不得形象,一路往里疾奔,匆忙推开了屋门。   她进屋的时候,正好望见郜世修正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香囊系在了玲珑的腰侧。   而玲珑,已然是衣裳齐整地穿着。除了脸色依旧苍白外,单单看她着装,倒像是个穿好了衣裳,打算出门准备要梳妆打扮的女子。   看着这一幕,宋青露终是觉得旁人说的都是对的。这郜七爷,果真是有些不正常了。   “七爷,”仗着自己身份够高,宋青露试图在郜世修跟前掰正他的想法,“现下长乐身子不适,你莫要折腾她太多。”   “不是折腾。”郜世修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我是怕她醒来后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会生气,所以给她略微整理了下。”   宋青露又急又气,抬手指着床的方向,“看到?她怎么看到!”   “她在好转。”郜世修笃定地道:“我知她在好转,不然我也不会让你进来惊扰她。不过是想让你和别人说一声,她快好了。旁的你不必多说,我也不会理会。”   “可是……”   “没有可是。”郜世修道:“她吃第一副药的时候已经开始好了起来。如今服下了三副药,她必定痊愈。”而后轻轻一笑,“倘若她没在好转,我又何必放那个香囊。”   宋青露觉得这个人疯了。   且不说那一二三副的药,太医们开的药怕是上百都有了。最要紧的是,哪有身体好转就要放香囊的?   她正要试图反驳,视线不经意地往床上瞥了眼后,顿时惊呆。   下一刻,宋青露不敢置信地指着床上,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发了颤。   “七、七、七……她她她……”   郜世修似有所感,猛地回头。   便见床上少女已经微微抬起了一只手,好似在试图寻找什么。 第103章   郜世修脑中嗡地一下响。虽然知道玲珑是醒了,却还有些不敢置信。放轻声音唤了一声:“丫头?”   玲珑自然是没有力气答他的。   可是刚刚郜世修在喊了那一声之后, 自己也隐约意识到, 现下不是梦境, 是真实的。故而没有等到她开口,他已经举步快速冲到了床边。抬手握住了她在空中漫无目的挥着的五指, 拢在自己的掌心握好, 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在找我。”   他问这话的时候,双目紧紧地盯着床上少女,半点也不错开眼。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到她了。虽然她日日就在他的跟前,可是不一样。   那时候的她, 不会对他笑, 也不会这般用澄亮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玲珑朝他微微笑着, 略一颔首。   郜世修差点就落了泪。   他自然不是顾忌宋青露在场。这个时候,他的眼中已经看不到旁人了。他是怕小丫头看到他伤心,再心情激动影响了伤势。   生怕现下她这虚弱的状况承受不住太过激烈的心情变化,他唯有压抑住心里头的百般思绪, 只想着让她不要担忧太多。   “你渴不渴。饿不饿?”郜世修急急说着, 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我给你倒杯水,喝着。再给你弄点粥。不,我让人先去准备粥, 然后给你喝点水。到时候谁喝完了, 也已经弄好粥端来, 刚好吃上。”说着就要往外去。   眼看着男人的手慢慢抽离, 眼看着他就要走远,玲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加重了手中的力度,勾住了他几乎要远离的手指。   “别走。”她气息虚弱地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是发出了几个气音,“我想你陪我。”   她的声音很弱。几乎听不到。   可郜世修自幼习武,耳力甚好,将她这两句话给听了个十足十。   辨出她话语中那显而易见的依赖和紧张,郜世修哪里还舍得离开她去做旁的事?   他当即折转了回来,坐到了她的床边,再次把她的手好好握住。   “好。”他说,“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玲珑定定地望着他,脸上苍白的笑容更加深了些。   他们二人眼中只有彼此,只和彼此说着话。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里的另外一个人。   宋青露。   宋青露原本过来是要质问郜世修的,却不料正好遇到了玲珑苏醒这一刻。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想要一同过去探望玲珑的。可是望见了这两个人情真意切的模样后,她的心弦不知怎的就被触动了。   她觉得,现下就该留了那两个人单独待着才好。   她不该过去打扰。   任何一点点的打扰,对现下经历过近乎生离死别的他们来说,都是极其不尊重的。   宋青露原先很少去顾及他人的想法。在这一刻,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并未走上前去,而是悄悄地退出了屋外。   想到刚才那两人旁若无人的谈话,她思量了下,唤了两个宫人到跟前。而后指了其中一个,说:“你,去准备粥。啊对了,哪种粥适合大病初愈的人吃?”   “回长公主。是清粥。”   “好,就准备清粥。至于你,”宋青露又吩咐另外一个宫人,“你去准备点喝的水。”   想着玲珑现下吃清粥最好,她就道:“你准备点清水,煮完了又放温的那一种。别加茶和旁的东西,只水就好。”   待到宫人们应下后,宋青露原本想说,你们一会儿准备好了送进屋里去。转念思量了下,那样也不妥当。   考虑再三,她索性让人从别的屋子端来了一个进屋,大喇喇地坐在了院子里。   “你们准备好东西后,都放到厨里的灶上温着。”她指了指自己,“什么时候我开口让你们端来了,再把东西呈上来。”免得惊扰了屋里的人。   ·   听闻玲珑醒来,靖德帝大喜,当即赏了国公府和怀宁侯府无数赏赐。   郜老太爷趁机上书,请皇上赐一个成亲的日子。美其名曰,之前国公府选定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不能用了。之前玲珑生死未卜,是在皇宫里苏醒的。皇宫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有真龙之气的皇上在。既然如此,为了让玲珑尽快康复,他斗胆恳请皇上赐下一个成亲的日期来。   靖德帝听闻后哈哈大笑。高声道“好”,当真是提笔择了一个日子,点下朱笔。   这个日子选在了腊月,离现下没有多少时候了。   定国公瞧了后眉心一跳,没有立刻接话。   到底是自家岳父大人,靖德帝还是很了解这位老爷子的,便道:“国公爷不必忧心。届时长乐必然会好。即便不好,让她在国公府休养,朕也十分放心。”   这其实是在表明一个态度。   郜老太爷门儿清,随即拱手高声谢恩,又道:“吾皇圣明!”   靖德帝十分满意地微微点头。   满朝文武无不恭贺。   不过,人有百样人。既是有人在道贺,自然也有人对这门亲事不甚在意的。又或者是对郜老太爷这般做法不甚赞同的。   “看看人家定国公。”成岳侯悄声对自己身边的同僚说,“马屁拍的那叫一个响啊!啧啧。我就是为人太实诚了,不懂得遮掩,也不懂得溜须拍马。不然的话,说不定我也能混个国公当当。”   好巧不巧的是,站他旁边的正好就是九门提督大人徐国建。   徐国建凉凉地斜睨了成岳侯一眼,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成岳侯余强中犹不死心,凑过去说:“哎你别瞧不起人啊。老子当年上战场立下汗马功劳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徐国建嗤地一声笑,拂拂衣袖,“是么,”他说,“不过我娘说了,我自小爱干净。”   “什么?”   “不玩泥巴。”   。   乔玉哲自打那日去宫里回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就连之前一直努力着的康复运动也搁置了下来。   看着骤然颓废下来的他,原学士乔知,现下十分忧心。   乔知思量着给乔玉哲定一门亲事。乔家虽然是富贾,可是所处位置十分偏僻,空有钱财而已。不比他在京城多年,相熟的都是京城的高门之家,能够给乔玉哲寻到的亲事更好,也更妥帖些。往后有了好的岳家,对他的仕途也大有帮助。   可是乔玉哲却机智得很。但凡府里有个风吹草动的都能察觉。   乔知的打算没多久就被他给发现了,当即发火,和乔知说不准再插手这件事。   虽然知道现下的情形不适合谈起亲事,不过对于乔玉哲一直拒绝定亲一事,乔知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私下里与乔太太不免抱怨:“先前若是定下了亲事娶了妻该有多好?也不至于到现在也没个着落。”   不怪他这样着急。   之前他好歹是翰林院学士,加上又是皇后娘娘和沈家做靠山,不愁给自己的义子找不到好亲事。   结果现在怎么着?   大皇子败了,死了。沈家倒了。连带着他也被罢了职。乔家一时半会儿的当真是起不来。   乔知唉声叹气。   他现下已经不是学士了。能帮上义子的很少。   “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乔太太道:“我总也能帮他找几个好人家。你要知道,他救了太子殿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现下大家都知道他前途无量。怕甚?再说了,我悄悄给他找着,倘若有了合适的姑娘家,说不定他就肯嫁了。”   乔太太有时候不免唠叨了些。说起这个问题来,絮絮叨叨又是一堆的话。   乔知虽然有些不耐烦,不过听后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天下的女儿家又不是只玲珑一个。遂怂恿着自家妻子开始张罗。   谁知道这个时候突然再次出现了转机。   长乐郡主醒了。   听闻这个消息后,乔玉哲当即痛哭失声。   那哀痛又喜悦的声音回荡在府里,让听后不由得被那种情绪所带动,心里也是一阵欢喜,一阵哀伤。   乔知和乔太太也被触动,想着他果真是对郡主用情至深。   之前他拒绝和旁人成亲的事情,他们就也不再计较了。考虑着什么时候长乐郡主嫁给了郜七爷,他自然会慢慢死心。到时候再考虑他的亲事也不迟。   而且,现下乔家的顶梁柱是他。往后他的官职应该还能再升,届时再谈亲事,想必也能更顺当一些。   乔太太就把之前自己张罗亲事的事儿暂时搁了下来。   乔知和乔太太素来是一会儿一个主意。   他们自己觉得这没什么,根据情势的不同,自然要做出不同的选择来。   乔乐珊虽然高兴于这两人终于不再干涉乔玉哲的婚事了,却很看不惯她们这样做事的方式。赌气般的连和他们说话都少了许多。   ·   玲珑在宫里又修养了一段日子方才回府。   她倒是想早点回来,毕竟在宫里住着不够舒坦,在自己的院子里方才惬意舒适。   可是莫说别人了,就连靖德帝都被她之前的样子给吓到,说什么都不肯让她挪动。非要她仔细住着,一直待了一个月方才放她出宫。   现下已经到了十一月中。天气冷着,马车上放了手炉,倒也不是特别的寒。   郜世修带了玲珑回国公府。将要出宫门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事,遣了长海去乔府,叮嘱道:“你务必要见到乔玉哲。和他说一声,玲珑马上回国公府,让他若是想探望的话,去菖蒲苑直接来见。”   长海惊诧于七爷居然肯让乔状元去探望小姐,而且,还准许乔状元入菖蒲苑。   只是七爷的命令不是他能随意置喙的。因此他直接领命,半句都没多问,快速行去。   之前玲珑在宫里,不方便让乔玉哲过去探望。一来是因为宫中人多口杂,难免传出什么非议。二来,宫里人精太多,他也是怕乔玉哲失态之下露出什么马脚,被有心人看了去,再生出些不可控制的事情。   郜世修就遣了人暗中告诉乔玉哲,稍安勿躁,晚些自会达成他的心愿。   现下郜世修带玲珑回国公府,整个府都是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有甚事情发生他也能够很快处理。故而郜世修让人送了消息给乔玉哲,让他过来一趟。   看到乔玉哲的时候,郜世修着实暗暗惊了一下。只因乔玉哲如今头发虽然束了玉冠,却非以前那一丝不苟的模样,而且有几缕碎发散在鬓边。又衣衫未曾好好穿整齐,有些凌乱地挂在身上。   这般颓废过后衣衫不整的外形,哪还有半点的风流倜傥状元郎的模样?   郜世修有些不喜地蹙了蹙眉,“你就这样去见她?”   虽然乔玉哲现下外观不甚妥当,但是心里高兴得很。之前见玲珑身子不好了,他没了生的欲望。幸好太子让人拿了最好的伤药给他,他身边的小厮日日给他敷药,才不至于伤势恶化下去。不然的话,以他当时颓废的状态,现下可能人都没了。   而后听闻玲珑好了,他急切地想要见一见。无奈时机不到,他见不得。只能日日挨着,焦灼等待。这个时候自然也没心情收拾自己。   至于现在……   听闻能够见到她,他高兴至极,哪还有闲心去收拾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子,也就直接来了。因此,郜七爷见到的他,便是那般的情形。   听到郜世修怀疑的问话,乔玉哲哈哈大笑,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我就这样去见她又如何?”乔状元挽着衣袖,做出了要狂奔而行的架势,“她看到我,只会更欢喜。断然不会计较我是个什么样子。”   说罢,他斜着眼睛睨了郜世修一眼,“莫怪我没提醒你。你可少挑我的刺儿,不然她定会与你生气。”   这般的说法倒是新奇。   乔玉哲几句完了,再没闲工夫耗在郜世修身上,当即大跨着步子往里姓。   好在他虽急得什么都忘了,郜世修还想着。   郜世修忙唤了几名飞翎卫过来,好生搀扶了乔玉哲,护送着这人到玲珑那边去。   看着乔玉哲的背影,细想刚才乔玉哲那番话,郜世修忍俊不禁,微微笑了。   他特意回想,倒也不是要和乔玉哲计较那几句。只不过他觉得,乔玉哲那般说,好似是认定了他是妹夫一样,根本不见外。   认真想来,这兄妹俩的脾气有一点很相像。但凡认定了一个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很亲近。   思及这两个人的关系,郜世修的眉心不由得渐渐拧紧。   他们两个都在刻意避开身份的事情。是因为他俩都清楚身份的表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可他们如今都是他的亲人了,他们不能做到的、不好做到的,就该由他来想,由他来安排。   总不好让方博林那一脉就此绝了。   他还想着在族谱上,方博林的后面,工工整整地写上方家两个孩子的名字。   只不过这事儿急不得,需得好好看准了时机。他不喜欢冲动行事,总得安排好了一切方才妥当。   譬如他之前和太子说过的。   如果必须要拖的话,他也可以静候太子登基之后再说。毕竟对于皇上来说,乔玉哲不过是个很得用的大臣,而对于太子来说,乔玉哲则是救命恩人。   相比较而言,让太子为方明晖正名更为可靠。   但,真要拖到那个时候,也得有个前提——这期间没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郜世修一路行着,一路想着。   没曾想还未走到菖蒲苑,就见到有个年迈却依然高大的身影往这边行来。   赫然就是自家老爹,定国公,郜老太爷。   郜老太爷脚步匆匆地往前走着,时不时地往身侧催促道;“快些,快些。不是乔家小子来了吗?赶紧去瞅瞅。”嫌弃完小厮还不如自己走得快,老爷子又轻声嘟囔,“老七也真是的。没事儿让那姓乔的来干嘛?当我们国公府是行善之处还是怎么的!”   不怪老爷子不喜欢乔玉哲。   他可是耿耿于怀地记着,当初那姓乔的没安好心,想要求娶他小儿媳妇的事儿!   玲珑拿丫头可是他们郜家的人!姓乔的凭什么想着她?   如今倒好。   他心心念念地提防着,他家小儿子却把那不怀好意的狼给放进了自己的府里!   这都什么事儿啊。   郜老太爷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   所以说,不怪他总是往这边探头探脑地盯着。不盯着能行?!看看现在的状况!   郜老太爷苦着脸往菖蒲苑走。还没走到,身边的小厮悄声和他嘀咕,“老太爷,七爷就在前头呢。”   “在前头就在前头!”郜老太爷也火了,“就凭他那点儿本事,拦人都拦不住。所以说啊,大笑事儿都还得靠我!”   小厮吓了一跳。心说居然有人开始嫌弃起七爷办事不利了?!之前陛下都还称赞七爷厉害呢。   腹诽归腹诽。他可不敢跟老太爷顶嘴,只能低眉顺目地加快了脚步跟上去。   父子俩谁都没把对方的前来当一回事,都只顾着继续往院子里走。好巧不巧的,在院门口碰了个正着。   郜世修朝郜老太爷略一颔首,“您先请。”   郜老太爷“哼”了声一扬下巴,趾高气昂地就往里行。   郜世修不知自己又哪里惹到了这位越老越活宝的爹,轻叹着摇了摇头,吩咐飞翎卫去备茶,而后跟在后头往里行。   郜老太爷也是记挂着玲珑。一听说人来了就往这边赶。人还没到,就听说乔家小子来了,于是乎过来的目的瞬间一变,改成了要防着那个居心不良的小贼。   往里走了没多久,老爷子抬头搭眼一瞧,便见到了在屋门口说话的两个人。   女孩儿身量娇小,明媚俏丽,甚是漂亮。   男人高瘦英挺五官俊逸,潇洒倜傥。   怎么看怎么养眼。   郜老太爷心里不舒坦了,扭过头就想要和自家小儿子抱怨几句。张望了两下,回头没瞧见人,唤过旁边一个挂着灰翎的人,问:“老七呢?”   长河正要给小姐打洗脸水呢,听闻后脚步一顿,朝着远处一指,“七爷正准备去厨里看看,瞧一瞧今儿中午吃什么,打算让厨房多加几个菜。”顿了顿,又解释,“乔状元来了。”   听了这话,郜老太爷心里头那个火啊,大步子一迈,冲到了郜世修的跟前,指了屋子门口那边问:“你看看,你看看。”   “嗯?”郜世修头也不回地随口应了一句,唤了人来呈上菜单,垂眸细看,“你先说说有什么,我再去瞧。”   郜老太爷四顾瞅了瞅。   哟呵,周围都是飞翎卫。如果真说起了那乔玉哲的小心思来,岂不是会落了自家的颜面。   但是不说吧,话憋在心里着实难受,于是他道:“有人心怀不轨地来了菖蒲苑。”   “我知道。”郜世修说,“不就是你么。”   “你个混小子!”老太爷想揍人。   郜世修轻轻一闪,没打着。   定国公郜老太爷还想继续,结果不经意间又朝屋子那边看了看,结果就望见了玲珑和乔玉哲言笑晏晏的情形。   他扭头去问郜世修:“你……不生气?”   乔玉哲和玲珑的关系,郜世修自然不会告诉自家老爹。闻言继续去看菜单,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淡淡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说的是那乔……”   “我说的也是他。”   郜老太爷咝咝咝地倒抽几口凉气,摸着下巴摇头晃脑,“原来我只想着你小子是个最小气不过的。”   郜世修甩他一记冷眼。   郜老太爷摆摆手,赶紧接道:“……这不刚发现了你大方么!”   连旁的男人接近自家娇滴滴的小媳妇儿都能忍,老七绝对是真汉子!真爷们!   谁敢再说他家老七小气吧啦,他就跟谁急! 第104章   郜世修安排好了膳食就往里去。   廊檐下, 两人正相对着笑谈。因为周围都是飞翎卫在来来回回地办事, 玲珑并不会去分太多心思在上面,只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乔玉哲是第一次来菖蒲苑。虽然不习惯飞翎卫在旁, 但他非常珍惜和玲珑独处的每一刻。   更何况, 她之前差点没了性命, 他吓得心跳都快停止。现下她好好地在他跟前,他满心欢喜下根本就懒得去管其他,只认真看着她便可。   因此两人一时间眼中只有彼此, 竟是没有留意到周围的情形变化。甚至于没有察觉到郜世修和郜老太爷的到来。   郜世修不甚在意。   郜老太爷有些忍不住了。   待到郜七爷把事情吩咐好往里走着的时候,郜老太爷高声道:“嘿, 小子。你在我儿媳妇儿跟前说什么呐?”   一声‘儿媳妇’听到耳中,乔玉哲愣了愣方才明白过来,他老人家说的就是玲珑。   好笑地瞥了眼玲珑,看着她脸颊上慢慢浮起了红晕, 乔玉哲方才拱手认真道:“国公爷。”   郜老太爷斜睨着他,趾高气扬地淡淡“嗯”了声,架势摆得十足, 分明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乔玉哲很敬重这位驰骋沙场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将军,并不在意他态度如何, 依然恭敬以待。   郜世修担心玲珑伤口难受, 毕竟休养的时日还不够足,尚未完全康复。见旁边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干站着, 他索性上前去, 抱了玲珑进屋。   被熟悉的怀抱包裹住, 双脚离地悬空后,玲珑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她倒是不怕乔玉哲在旁边,但是顾忌郜老太爷在。毕竟小两口亲亲热热的情形被未来公爹瞧见,怎么都不是个很合礼数的事儿。   玲珑小心翼翼的偷眼去看老爷子。谁知刚才还在前头杵着的老人家现下却是已经到了墙边去了,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在瞅一棵落了叶子的梧桐树。好像那树开了花似的漂亮。   显然是在悄悄地刻意避开。玲珑乐呵呵地想,老太爷还是‘很有礼貌’的。   她正这边思量着,另一侧郜世修却是转眼对上了乔玉哲。   乔玉哲身子没有康复全,前段时间又心如死灰地糟蹋着自己的身体,现下状况着实不算好。   更何况他和玲珑两人的关系并不能向旁人公开。   看到郜世修心疼地抱了玲珑要离开,他也只能眼巴巴瞧着,欲言又止了好半晌,终是什么也说不得。   郜七爷什么事儿都门清得很。自然瞧见了这一幕,侧过头去看乔玉哲。   “怎地?你想帮忙?”郜世修说着,眼神挪移扫了眼就在不远处的郜老太爷,对着乔玉哲浅淡笑了,“你行么。”   这语气嘲讽的……   乔玉哲气得肺都要炸了。   明知他想帮助妹妹,只是碍于有旁人在而不能乱动分毫。偏还在这个时候刺激毫无反抗余地的他。   不过,想到之前玲珑差点丢了性命,都是这个男人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而且当真是把她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不管怎么说,这个情意他是记得的。因此,相较于这种大事,他绝不会和郜世修计较这些小事。   想通之后,乔玉哲唇角一勾,非但不气了,反而笑了起来。   玲珑瞧得稀奇,扒着七叔叔的手臂探头看他。   乔玉哲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自去屋里歇会儿就是。   他的笑容是真是假,玲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现下见他是当真没把刚才的事儿放在心上,她心底踏实了许多。   不管怎样,终归是不希望七叔叔和他闹起矛盾来的。   ·   前些日子的那一场大乱,京城之内的各处都受到了严重影响。   玲珑从宫里坐车回国公府的时候,因为怕她被风吹到会着凉,郜世修丝毫都不准她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因此她只模糊地知道京中有九门提督徐大人守着,没有出大问题。具体怎么样,她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菖蒲苑后,由于身体非常虚弱,她甚至于连午间宴席都没有参加就沉沉睡了过去。当时宴席上七叔叔和哥哥说了什么,旁边郜老太爷有没有也提到些旁的什么事儿,她都不得而知。   她那天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玲珑知道自己这次是九死一生。郜世修让她在菖蒲苑好生歇着,哪儿也不许去。她就也乖乖地静养,旁的都不问都不管。甚至于品茗阁的事儿都暂时搁置了下来,由着程九和魏风、扈刚他们继续打理。   直到入了腊月里,她基本上痊愈了,连皇上派了来探病的太医都点头说“郡主康复”,玲珑方才收拾齐整打算出一趟门走走。   她头一个要去看的,并非是自己花费了大量心血张罗起来的品茗阁,还有刚建立一段时间的清茗斋。而是怀宁侯府。   玲珑记挂着怀宁侯府的亲人们。   一大早起来,她就坐了马车往侯府赶去。顺便让人捎了个信儿给侯夫人傅氏,提一提她将要来一事。   傅氏亲自到门口等着她。   看到玲珑的车子入了府,傅氏的眼泪刷地下流了下来。待到玲珑下了车子走到她的跟前,她的泪早已止不住,流了满面。   “我还当是看不到你了!”傅氏拉着玲珑的手,不住上下打量,“当初你出了事,我想进宫看看,可是七爷不准旁人去吵你。我想想,他说得对!你可是好全了?前些天侯爷身子不好,我在家中照顾。曾有两次想往菖蒲苑去,可是七爷依然不让旁人探望。说你需要静养。”   说到这儿,傅氏的泪愈发多了些,“我知道他说得对。可咱们俩是什么关系?他凭甚要阻着!”生怕自己更要出糗,她忙用帕子掩了面侧头到一旁,“眼看着就要成亲了,他又闹出来这样疏离的事儿来,我可是不依!”   玲珑听闻后,诧然,“什么将要成亲?”   她话语中的茫然让傅氏的低泣声顿了一顿。傅氏用帕子拭去脸上泪痕,抬头看过来,眼睛犹是红的,“你不知道?皇上给定了婚期,就在腊月里。”   腊月里!   玲珑大惊。   这都已经入了腊月,再久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天的事儿了。七叔叔竟是一点都没和她提过!   发现了玲珑眼中那显而易见的愕然,傅氏明白过来,郜世修这段时间是真的让这孩子静养着。非但不准旁人去惊扰了她,就连他自己,也未曾让玲珑费上半点的心思。   甚至于陛下定了婚期这么重要的大事,他和手下都是只字未提。   思及此,傅氏瞬间觉得自己冤枉了郜七爷,当即羞愧得很,低叹道:“他对你倒是真的好。”   到底是两个人的终身大事,更何况这孩子是他一手看大的,他不可能一点都不在乎。   所以说,他是强行压制住了自己所有的心绪,没有流露半分,只为了让玲珑好生歇着。   傅氏让人打了水来洗脸。收拾妥当干净后,她拉了玲珑到屋子里好好说话。   玲珑这才问起了侯爷的病情。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傅氏道:“年纪大了,总也有些小毛病的。只不过那天里,侯府出了些事儿,气到了他,这才使得原先只有一分严重的病,硬生生成了十分的严重。”   那日的事情,说大不算太大,说小也真的不算太小。   恰好就发生在大皇子蓄意莫乱的那天。   当日中午的时候,郜七爷就遣了人来悄悄见侯爷,说两家是世交,国公爷不会置侯府于不顾,晚上会遣了人来守着侯府。又与侯爷商议了下,万一有甚事情发生,该怎么安排当时的守卫。   穆霖是上过战场的人,自然知道这般的紧张情势会是在什么状况下发生。虽然不知道宫里头的贵人们到底要闹出何事来,但他隐约察觉到事情或许会很严重,于是和那名飞翎卫商议了很久。又将事情细细地安排妥当。   原本这些弄好了也就罢了。毕竟是郜七爷派来的人,他很信得过。而且飞翎卫说了,外头的二皇子府,还有几位老王爷府上,甚至于是年迈的马太师府上等等,七爷都遣了人暗中守护着。至于国公府和怀宁侯府,则是事情发生后直接飞翎卫出面即可。   明着办事儿比较容易。   飞翎卫既是可以‘明目张胆’地守护着两个府邸,自然没甚需要太担忧的。   早在飞翎卫来寻的时候,穆霖就察觉不对劲,命人看好家中大门,谁也不准随意出去。待到商议完毕,穆霖就打算召集起来全府上下的人,守在一起。如果外头真有大事发生,他们凑在一处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此刻已经是到了下午,夕阳将要西沉之时。   谁知道到了这个紧要的关头,穆霖却听说了个消息——二老爷连同袁雪梅,还有强哥儿,已经不见踪影!   门房的人甚至说不上来他们到底什么时候离开的!   穆霖气得头晕眼花。   有婆子从袁雪梅待着的柴房搜出来一封信,交到了穆霖的手中。   结果信是穆承轲所书,上面写着的意思很明白,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被人当个家丁一样使唤,也无法忍受袁雪梅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所以,他要带着‘妻儿’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穆承轲的信中,是真的用了‘妻儿’二字。   穆霖当即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怒吼道:“把这个逆子给我找回来!”   家丁们忙四处去寻。   好巧不巧的,二太太陆氏听闻穆承轲不见了,又因侯爷要大家聚在一起,所以早早地赶了来。   之前穆霖拍案而起的时候,手的动作大了点,旁边起了点点风。桌上的信笺被这点风一带,飘到了地上。   陆氏过来的时候就把信笺捡到了,看见了上面的‘妻儿’说法。   她原来总是拿乔,弄得自己好像总是体弱生病一样。这次倒是真的出了点问题,气得浑身发抖,晕厥过去。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把她扶走。   恰有婆子来禀,说是之前飞翎卫大人来的时候,穆二老爷还曾出现在府里过。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穆霖这才晓得,穆承轲八成就是凑着他敢刚刚开始专心和飞翎卫大人商议事情、还没有第一次命令不准人随意出去这之间的那点空档,带了人逃离。   倒是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穆霖越想越气。怒吼着吩咐了一些人外出去寻。可是找到了天擦黑也没寻到人,只能暂时作罢。   ——晚上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大事儿。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不能只为了那个孽障就不管府里人的安危。   穆霖掩下了所有的担忧,吩咐人紧闭府门。又安排人守在了院子各处,警惕守护。   一夜过去,风云骤变。   定国公府和怀宁侯府有郜七爷派了人守护,自然没甚大问题。唯一不见了的人,就是穆二老爷。还不是被逆贼给擒了,是他自己跑掉的。   所以傅氏才说这事儿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只所以不大,是因为侯爷下了命令,再不管穆承轲的死活。所以,穆承轲的事儿府里的人都不能去管了。既然不去管,就算不得需要大家牵肠挂肚的大事。   但也真不小就是了。最起码,足以把侯爷给气病。   “那么二老爷到现在也没有寻着?”玲珑问道。   “没寻到。”傅氏闻言叹了口气,“天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当时没办法四处去寻,时间紧迫。后来倒是有时间了,可是最佳时候已经过去。再遣了人到处找,已经难辨踪迹。”   若是发生了旁的事情,还能循着线索来探探。   可当时是逆贼叛乱,整个京城都被大皇子的人给弄得腥风血雨。这样的状况下,哪里还能找得到一个普通人的踪迹?   玲珑想到了一个人来,悄声和傅氏道:“那袁老姨娘许是能知道他们的去处吧。”   “天知道她现下人在何处!”傅氏说,“之前动乱时候的京城你是没有见到。哪里能找得到她去!”   玲珑是真的不知道京城是个怎么的样子。不过,想到那天的情形,她的身体忍不住轻轻地发抖。   傅氏后悔起自己刚才说的话来,握了玲珑的手道:“你别和我计较。我是一时头晕,总也不自觉地说到那个时候。”   “不妨事。”玲珑勉强笑了笑,“我不过是觉得伤口有点疼,没有大碍。”   只不过两人到底还是绕开了那个话题没有多说。   傅氏是打算着再也不在玲珑跟前主动提及。   玲珑则想着自己现下情绪不够稳定,等到自己能够克服那时候的割肉之痛了,再和姑母商议看看。   她倒不是担心穆二老爷。   穆承轲和她真没什么太多的亲情在。她是为姑母心忧。   毕竟是侯府的侯夫人,府里二老爷可是她的继子。如今继子一声不响地走了,还是个这么大的人,而且带了养的外室和个小男孩……倘若消息传出去的话,傅氏定然要被人诟病。   即便这事儿根本就不是她的错。   玲珑很是心疼姑母,握了傅氏的手说:“你管他作甚!是他自己不好,偏要如此。又不是你的错!”   “终归是我没有管好这个家。”傅氏沉沉地叹了口气,“侯爷待我很好,从不刻意要求我什么。我总得尽自己的一份力才好。”   “侯爷待姑母算是很好么?”玲珑到了气头上,说话便有些不管不顾的,“之前袁老姨娘在的时候,没少给您使绊子。侯爷也不见得次次都为您说话。后来她走了,她生的二老爷又处处在惹事。侯爷虽然气愤,却也并不是非常严苛地在管教他。如今他出了这些事情,旁人又都要怪到您的头上来。侯爷待您果真是很好么?”   玲珑这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   傅氏刚开始有些愕然,而后听着,目光就渐渐地柔和了下来。   “傻孩子。”傅氏抬手为玲珑抚了抚鬓发,把她刚才因为心情激动而弄乱的发丝儿给理顺,“我这样真的很好。你总不能认为各个男人都像七爷那样好。”   玲珑没料到这个时候会突然听到七叔叔被提及,冷不防地就红了脸,磕磕巴巴说:“关他、关他什么事儿。”又低下头,。小小声说:“他又哪里很好了。”   虽然玲珑刻意遮掩着自己的小小喜悦,但傅氏是一手把她看大的,怎会瞧不出她的心思来?   傅氏拉了玲珑的手握着,笑道:“他哪里不好了?没有妾室,没有专宠过旁人。除了你外,从未对谁这么尽心过。你且说说看,他哪里不好了?”   说到这儿,傅氏叹着摇了摇头,“当时我那般的境况下,侯爷允了我的恳求,让我入府避难。我感激不尽。所以这一切,我受得住,也乐意受着。你不必为我担心。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你不必为我担心。”   虽然傅氏这样说,可玲珑还是心疼她。默默地帮姑母整理了一会儿账簿,玲珑侧头与傅氏道:“您放心。倘若谁敢说您半个字儿的不好,您就和我说。”   她拍着胸脯保证道:“往后我可是指挥使夫人了。谁敢欺负您,我就把她怼回去。绝对半点余地都不留!”   ·   玲珑在侯府里没有多待。毕竟姑母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她也不好总耽搁着姑母的时间。   反正现下她也好得差不多了,往后多回侯府看看,陪陪姑母就是。   玲珑这便离开了侯府往品茗阁去。   与京城其他地方的沉重不同,品茗阁中,倒是带了些些的喜气。   魏风的父母来了京城,准备参加儿子的婚礼。扈刚家中已经没了人,却也请到了族里的长辈,千里迢迢地赶到京城来参加他的婚礼。   “其实原先都没开始准备。”赵宇悄悄地和玲珑道:“之前小姐……身子不好,大家担心您,所以谁都没有准备喜事。前些日子听闻您好了,才开始备下东西的。”   这些事儿,程九没有和玲珑提,扈刚没有和玲珑提。   不过,即便赵宇不专程说,玲珑也明白。   大家都在关心着她,只不过方式各不相同罢了。   今日是她病好后头次出门,不敢耽搁太久,免得身体受不住。和魏风的父母还有和扈家的长辈们说了会儿话后,玲珑就出了品茗阁,打算回菖蒲苑歇着去。   十分意外地,她在店铺外头看到了两人。   一个长身玉立风流倜傥,是已经收拾齐整了的乔大状元。   另一个身姿挺拔气度卓然,正是指挥使大人郜七爷。   玲珑到的时候,俩人正不知说着什么,轻声吵得不可开交。见玲珑出来了,乔玉哲上前和她说了几句话,这便拂袖而去,理也不理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你们吵架了?”玲珑拧眉道:“什么事?”   之前她只在刚刚回菖蒲苑的时候见到过乔玉哲一次,而后的日子里,七叔叔不准旁人来打扰她,是以她并不知道之前那顿三个人的午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玉哲和郜世修、郜老太爷难得地同桌而坐,她本以为那次过后三人之间的关系能缓和一些,甚至于便好。   如今看来,倒是她猜错了?   “不用管他。”郜世修说着,拉了玲珑上马车。待到在车里落了座,他给玲珑扶了靠枕靠好,又让她侧歪在他的胳膊旁,方才道:“乔玉哲不过是看你要出嫁了,百般挑我的不是。总是上下左右地看我不顺眼。待你嫁过来,知道我对你好也就没事了。”   “你居然嫌弃他挑刺!”玲珑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明明是他在和我计较。”郜世修无奈,“我实事求是。他不饶了我,我能怎样。”   “你就不能让着他点?”   “凭甚我让着他。”郜世修莞尔,再略一挑眉,清隽的面上难得地现出了两分促狭,“明明该是他让着我。”说着指了指玲珑,“他比你年长。”   玲珑愣了愣。   ……认真说来,哥哥和七叔叔的关系,是大舅哥与妹夫。   这样的话,按照序齿来说,好像真的是该乔玉哲让着七叔叔咯?!   玲珑正暗自思量着,郜世修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弹了弹她鼻尖道:“我有事与你说。”   “什么?”   “江南方家的人将来京城。探望方德政至于,”他抿了抿唇,字斟句酌地说着,“也顺便来答谢关心着江南百姓的长乐郡主,还有深谙治水之道帮了江南百姓的乔状元。” 第105章   方家人——来京城了?!   玲珑不敢置信地望着郜世修, 一时间居然忘了该问什么、该说什么。   瞧着她难得一见的慌乱情绪,郜世修心中不忍, 叹息着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   “你也不用太担心。”他说,“万事有我。你若是想和他们亲近, 我给你机会去见。你若是不愿意和他们面对面交锋, 自然也有我给你应付过去。总之不会让你为难就是。”   七叔叔的话,玲珑是相信的。他从来不曾骗过她。有他在, 她只管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开开心心就好。   但是事关方家,她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来。一时间摸不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她垂了眼帘揪着衣角道:“我再想想吧。等到真要面对面的时候再说。”   典型的逃避心理。   不过,郜世修能够理解她难得出现的这种态度。   平时的长乐郡主, 遇到了什么事情都是迎难而上。唯独这种和方家有关之事, 她会犹豫不定。   “好。”郜世修丝毫都不想让她为难, 半句逼迫的话也没,只说道:“你想好了再和我说就是。”   ·   听说了这样的消息,玲珑久久无法静下心来。   回到了菖蒲苑, 郜世修自去处理事务。她则来来回回想着该怎么办。   说实话,这样的情形她并不擅长应付。   如果是方家以外的不熟悉之人倒也罢了。偏偏这次过来的肯定是极其熟悉之人,她有心想要问问乔玉哲是个什么态度,但是想到了之前在品茗阁门口看到的乔玉哲和七叔叔不欢而散的情形, 思量着这个时候不太好让七叔叔寻了乔玉哲来说话。而她自己又不方便与乔玉哲私下里单独见面。   思来想去, 玲珑只能弃了与他商议的打算。转而去考虑旁的法子。   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好几圈后, 玲珑终是想起了一个主意来。只不过, 这个时候天色有些晚了,她再过去打扰的话实在不妥当。因此玲珑收了那所有的心思,强行要求自己按时歇下。而后第二天一大早,准备妥当后即刻赶往了侯府之中。   去到侯府,她片刻也没有耽搁。甚至于都没有来得及去给姑母和侯爷请安,就径直去到了穆雲的院子。   穆雲本来教授完那几个女孩儿就打算告辞离去。在穆霖恳切的请求下,才多住了一段时间。   可巧就遇到了那样的大事发生。   大事发生后,侯府里一阵动荡不安。侯爷现下爷病了。穆雲终究是顾忌着穆霖的一番情谊,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她留在这儿,多多少少也能帮助侯夫人一些。   侯夫人傅氏,是穆雲见过的少有的通情达理之人。除非旁人做得太过分,不然,傅氏甚少和旁人计较什么。而且傅氏温柔和善,对人心存感激和善意。穆雲很欣赏她,见侯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傅氏来安排,就留了下来帮忙分担。   玲珑这次过来的时候,穆雲正帮忙安排着府里的婆子们去干活。顺便,惩治了几个不做事的人。   那些人性子懒散,明明是前一天应该做完的活儿,偏偏到了日落之后还做了不到一半。   现下傅氏去了前头去见管事们,商议着田庄的事情,无法脱身。穆雲就‘自告奋勇’来训斥这些婆子。   玲珑到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没有过去打扰,直到穆雲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方才快步上前,扶了穆雲的手臂道:“您老和她们置气做什么?别气坏了身子。不行,等会儿中午您要多吃个大鸡腿才行,不然的话,刚才训斥人耗费的那番体力,可是补不回来的。”   穆雲刚才还被那些人气得火冒三丈,现下听了玲珑的话后却是哭笑不得,拍了拍她手背道:“知道你心疼那些鸡腿,舍不得我多吃,所以特意拿话来激我。好好好,中午处理烧的全都给你留着。”   穆雲年纪大了,又是在庙里呆惯了的,平时很少说话这般随意,也甚少这样地开玩笑。   不过,随着时日的增多,玲珑和她愈发熟悉起来。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玲珑的‘小秘密’,穆雲对玲珑总是多了些偏爱和怜惜,也总希望这个小姑娘能够开开心心的。   所以穆雲没事儿的时候就和她开些玩笑话。久而久之的,倒是成了习惯。俩人一老一少的经常互相损几句。   再多说了几句开完玩笑后,就也到了屋子里。玲珑看周围没了旁人,给穆雲斟了杯茶,思量着说道:“方家来人了。过几天要招待宾客,我和乔玉哲也去。”   这个事情,穆雲倒是真的不知道。   原先穆霖好好的时候,穆霖会时常和她说起来外头的事儿。   现下侯府里的状况着实不太乐观,几乎是关了门来处理家中琐碎事务。穆霖也病了,旁人又没和她提起这些,所以这个算不得大事的事儿,她也真不清楚。   “这样……”穆雲沉默了很久,问玲珑:“你什么打算?”   “既是请了我,我总该过去的。”   “也是。也是。”穆雲喃喃说着,“人生短短几十载,两边又离得那么远,有机会见面的话,总该看看的。”   她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虽然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可毕竟是才十五岁的小姑娘。遇到这样的事情,难免会有些忐忑和紧张。   穆雲放下茶盏,朝玲珑招了招手。   玲珑过去,挨了穆雲坐下。   穆雲把玲珑半揽在怀里,轻声说着:“别怕。怕什么?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有所隐瞒,也是逼不得已。你过去就是。倘若他们有为难你,立刻让人送信儿过来,我去接你回府!”   穆雲是琅琊王家的媳妇儿。   琅琊王氏,是方博林之妻的娘家。   虽说穆雲在王家的辈分算不得太高,可她毕竟是被赐予过牌坊的。更何况又是侯爷的堂妹。有了这些背景在,穆雲在方家人的跟前,还是很说得上话的。   玲珑听后,忍不住眼睛发酸。她伏在穆雲的膝上,轻声说:“不知道为什么,听了您的话后,即便您没过去,我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了。”   “傻孩子。”穆雲轻叹了声后,拍了拍玲珑的手背,不说话了。   没有爹妈的孩子就这样。心里没个倚靠。   就算旁人再疼她,可是那种疼爱,不是来自于亲爹亲妈的疼爱。身为孤儿的孩子,有时候那种脆弱就会突然浮上来,让他们防不胜防。   这时候有个亲人在旁陪着,比什么都重要。   穆雲和玲珑说完了这事儿就没有再提。两人絮絮叨叨的聊了一会儿家常,玲珑就起身告辞。   出来的时候,玲珑还有些神色恹恹。   冬菱和锦绣就问她怎么了。两人知道玲珑身子弱,所以现在有空的时候就尽量陪着小姐。   先前是因为郜七爷不让小姐出菖蒲苑,她们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如今郜七爷终是放了人出来,她们自然而然地就撂下了准备亲事的事儿,前来陪伴玲珑。   听闻丫鬟们的问话,玲珑没有多说旁的,只道是方家要来人了,自己心里没底,所以来和穆雲商议一下。   她不过是随口地说了这么几句,哪知道对面的两个丫鬟就都笑了。   “方家来了人?”锦绣笑道:“怕什么!有婢子呢!”   “你?”玲珑奇道:“你认识方家人?”   “可不是么。”冬菱在旁接话道:“之前小姐病了不知道。锦绣和婢子唠叨了不少有关方家的事情。那可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在江南士林中很有声望。”   说到这儿,冬菱才发觉自己已经偏离了话题,赶忙又把之前说的事儿给扯了回来,“……扈刚之前去往江南的时候,是在苏地一带。后来乔大人和太子去了附近的地方,帮了方家的人,救他们脱离了险境。只不过乔大人他们在那里不能久待,看扈刚他们恰好在附近,所以把方家的人托付给了扈刚照顾。”   她说得零七零八的,不过玲珑已经把话给顺了出来。   应当就是这样了。   乔玉哲救出了方家的人后,知道扈刚是玲珑的手下,所以把方家的人托付给了扈刚来照顾。而锦绣一直跟着扈刚,所以自然而然地与方家的人熟悉起来。   若是如此的话,只管带了锦绣去赴宴就好。到时候有锦绣来和方家的人应付着,她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便可以。   玲珑这个时候忽地就思绪清明起来,拉了锦绣的手说:“这次可得亏了你在。倘若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虽然玲珑说得真心实意,锦绣和冬菱却都没有把这话当真。   ——谁都知道长乐郡主是个最不惧旁人的性子。就算是和沈皇后她们那些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都没见郡主犯怵过。   如今是与最温和好相处的方家人见面,郡主怎么可能会紧张?   想来之前那些话,不过是郡主的客套话罢了。   “小姐不用担心。”锦绣遂笑着应道:“小姐只管吩咐了,婢子到时候一定跟在您的身边。”   有了穆雲和锦绣的双重保证,玲珑忐忑的心总算是略微放松了点。   ·   转眼就到了方家设宴的那一日。   玲珑不想太早地过去赴宴,免得引起了方家人太多的关注。所以起床后,虽然心里很着急地想要过去,动作却依然慢条斯理,按着性子一点点来。   这次方家设宴的负责之人,是方家的从五少爷,方赫。   方赫来到了京城后,租了一个院子住下。现下他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来招待宾客,顺便答谢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些好心人。   这个院子不算太大,只有两进。不过这次前来的方家人统共只有三对夫妻而已,这样是完全足够住下的。   方赫是这三个方家男丁里身份最高的,与方博林关系最近。因此是由他出面来做东。   方赫与方德政是同辈。两人都是方家旁支的孩子,与嫡系方家关系不算远。俩人都要喊方博林一声伯父。   方赫身穿白色长衫,头戴玉冠,儒雅腼腆。不过,看到了较为熟悉的人,倒是打开了话匣子,说得多了一些。   现下他正在大门口聊着的熟悉之人,便是品茗阁的一位先生,叫扈刚的。   方赫给扈刚也下了帖子,所以见到扈刚前来一点都不意外,热情地上前攀谈。   但是旁人瞧见了这一幕,倒是觉得稀奇得很。   扈刚的原飞翎卫身份,统共就没有多少人知道。毕竟飞翎卫不是寻常人能够时常见到的。   再者,扈刚前去江南帮忙的事情,旁人也是无法知晓。故而看到这样的情形后,大家都纷纷猜测这扈刚怎么就得了方家少爷的另眼相看。   毕竟扈刚若是认真算的话,不过是个运送茶叶的伙计。即便他举止大方坦荡,又是个热情助人的,可是也不至于能够让方家少爷这般重视才对。   众人在方家其他几位主子的招待下引了进屋去。但看扈刚被方赫亲自引进院子,皆是暗自心惊,忍不住悄声议论。   方赫却丝毫都不在意旁人投过来的揣测目光。甚至于眼神示意了自家两位堂弟,莫要随意把扈刚的事儿和那些人说。   倘若有人十分明朗地问出来,他可是愿意热情介绍这位好心人扈先生来给旁人的。可那些人既然不大大方方问他缘由,他自然也懒得和人多说这些。自是让人请了扈刚入内,按照重要客人的礼仪来对待。   ——在方家人的眼里,身份和地位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学识和品行才是最关键。   方赫十分确定扈刚的品行是一等一的好,又对方家帮助良多,故而按照重要宾客来招待。   方家设宴,邀请的大都是方德政较为熟悉的人家。   可惜的是方德政来京中的时日虽然不算太短,可他素来不太结交达官贵人,又不是擅长言辞之人,因此满朝上下算起来,统共没有多少人家和他交好。   好在翰林院的同僚们大都是这个脾气。所以也没谁觉得他这般的样子太过突兀。在这般的环境里,他和大家伙相处的倒是不错。   但是出乎方家人意料的是,居然还有不少高门之家不请自来。明明没有下帖子,对方却主动带了贺礼前来‘叨扰’。   若这些叨扰的都是寻常人家就罢了,偏还是京中数得上的达官贵人。   众人暗自心惊。   还是前来赴宴的乔玉哲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解开了他们的疑惑。   “这些人不是来探望你们的,”乔玉哲平静地说,“他们来看的,是方大人家的亲眷。”   短短‘方大人’三个字,虽是平静,却满含着无数的心酸。   原本还疑惑着的众人,忽地沉默下来,人人的面上都显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哀痛之色。   “博林他是个好人。”他们说,“很好的人。”   乔玉哲就笑。弯弯的桃花眼望向了旁边的一株腊梅,也跟着说,“可不是。方大人真不错。”   都好到了被大皇子盯上,继而被灭口。这样能左右得了宋奉慎那个恶徒情绪的人,能差得了么?!   这气氛突然就沉默着哀伤了起来,让乔玉哲有些受不住。他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沉寂的氛围,走到了旁边的一处小树林走,准备歇歇脚,喘口气。顺带着平顺一下自己刚才已经开始乱了的心绪。   哪知道刚刚要迈进小树林的时候,就被不远处一个人给叫住了。   “公子请留步。”   那声音低沉中带了些爽朗,听着倒是个好相处的人。乔玉哲闻言收了步子,侧身看过去。   这个地方是较为偏僻的一处。原本客人们就不会到这么荒凉只有树木的地方来,再者,因着这里伺候的仆从甚少,都忙着去准备宴席的东西或者是招待宾客了,更不会来这儿。所以一时间,倒是只有乔玉哲和那个五官深邃的男人两个人遥遥相对了。   乔玉哲并没有主动过去,而是等着对方走近,方才问道:“你找我有事?”   看着眼前青年那俊朗倜傥的模样,五官深邃的年轻男人难得地扯了扯唇角,笑了。   久等不到对方的的答话,乔玉哲也没了耐心。经过了刚才的那一番对话,他早已心神不宁。如今面对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更是没甚好耐心,便转过身去打算按着自己刚才的想法继续前行。   见他要走,那五官深邃之人方才开了口:“倒也没甚大事。我不过想知道你究竟是谁罢了。”   这话有点意思。虽然看着像是想要结识一番,偏偏那语气里透着古怪。   乔玉哲闻言,转眸看过来,桃花眼半眯,眉梢挑起,“哦?这位公子何出此言?”   “你可知我是谁?”对方拱了拱手,“旁人都叫我一声‘凌玉’。也不知道公子听说过没。”   被凌玉救了这个事儿,玲珑倒是和乔玉哲提起过。不过,按理来说乔状元和长乐郡主的关系应该没有好到这一步才对,所以他贸贸然说出来十分不妥。   可是凌玉这般笃定的态度,又让乔玉哲觉得此人胜券在握,分明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稳妥起见,乔玉哲并未否认自己知道那些事儿这个事实,只是未曾提及玲珑,单单说道:“凌神医的大名我早有耳闻。”   听他如此说,凌玉的的笑容愈发大了点,略带些嘲讽地道:“看你这般不甘不愿的模样,我倒是宁愿自己没名气一些。也省得旁人和阿猫阿狗的都来提到我。”   这话的讥讽意味很重,暗道乔玉哲就是那‘阿猫阿狗’。   乔玉哲从小到大没被人这么说过,顿时怒了。只是他这些年惯于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闻言只勾了勾唇,颔首道:“你既是不喜人知道你,我不理你便是。”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看他即将远走,凌玉好笑地唤了他一声。   乔玉哲懒得理他,根本不回头。   凌玉就道:“你知道我是谁了,我却不知道你是谁,那该怎么办。”   “你多问问旁人自然知晓。”乔玉哲语气凉凉地说,“区区不才,不小心得了个状元,所以认识我的人倒是不少。”   “是么。”凌玉轻声叹息着道,“我怎么觉得,你其实不是你呢。”   乔玉哲心中陡然一惊,脚步差点乱了。幸好他素来自控,所以依然步履悠然地往前走着。   下一刻,凌玉的话再次惊到了他。   “说吧。”凌玉道,“你到底是谁。”不等他停下脚步,凌玉继续说,“我这次来京,不止是为了救我属下。只她一个,还用不着我亲自动手。我来这儿,其实是想弄清楚某个人究竟为甚要冒名顶替了旁人去。”   乔玉哲终是停住了步子,回头望过来。   冬日的风寒冷刺骨。吹到脸上,刮得脸颊生疼。   空中的太阳被乌云遮住,风似乎大了些,也更冷了许多。两个人却这样不远不近地对视着,谁都没有理会那呼啸而过的寒风。   “你什么意思。”乔玉哲终于说道。   凌玉缓步朝他走了过去,直到来了他的身边方才停下。又侧过头,在他的耳边低语。   “我本名不是凌玉。不过我娘家姓凌,所以出世给人治病的时候,用了这个姓。又因我本名里有个玉字,所以弄了这么个名字来。我爹嫌弃我不学无术,赶了我出家门,让我好好反省反省。我赌气多年未曾归家。”   乔玉哲略微抬眼,一双桃花眼没了丝毫温度,冷冷地盯着他。   凌玉的双眸也冷若含霜,直直地忘了回去,“旁人或许觉得你乔状元风流倜傥,人中龙凤,又心怀天下,肯为了江南百姓而冒险去治理喝道,当真是世间难寻的好人。可我偏不这么认为。我倒觉得,你是个道貌岸然,心思诡谲,口蜜腹剑的恶毒之人。”   乔玉哲便笑了,“与我何干。”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却被凌玉一把拉住了手臂。   “说。”凌玉道,“你究竟是谁。”   “自然就是我自己。”   “那可是有些奇怪了。据我所知,乔家那个儿子,自小喜欢钻研医术,从来都不喜欢读书。怎么一朝变了性子?再说了——”   凌玉哼笑道,“如果你是乔玉哲的话,那我是谁。” 第106章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乔玉哲听后愣了一愣。须臾之后他醒悟过来,忽地笑了, 好看的桃花眼亦是微微弯起。   “你说你是,我便要信了你?”乔玉哲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并无嘲讽,却是笃定, “你若非要含血喷人, 不若和我一起回家看看。见一见父母和外祖父他老人家, 看看谁才是他们的亲亲乖儿子。”   此话一出,凌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看着他的臭脸色,乔玉哲愈发愉悦起来,含笑道:“所以说,凡事都要认真而行,莫要太早下定结论, 终归是自己有把握了再亮出底牌。不然的话,被人瞬间反驳过去的滋味可不好过。”   语毕,乔玉哲拂了拂衣袖,从眼角处斜斜地睇了凌玉一眼, 方才洒然地旋身而去。   背转身去,大步而走, 在凌玉看不到的方向, 乔玉哲的笑容瞬间消失, 眉目间现出冷肃。   ——没想到还是被找过来了。   乔家夫妇那儿他需得提前知会一声。另外便是凌忠树老爷子那里也得说一下。免得凌玉闹得大了再不可收拾。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凌玉的医术应当就是跟着他的外祖父、神医凌忠树学来的。在他父亲非要他考科举的日子里, 也是凌老爷子,一直支持着他学医。   想到老人家那慈爱的眉眼,乔玉哲脚步微顿,忍不住无声地叹息着。   当初老爷子救了他一命,甚至于一点点为他打理着这一切,可谓是煞费苦心。   没料到多年无音信的凌玉竟是会突然现身。也不知道会把事情闹成什么样子。   乔玉哲看似潇洒地离开,实则脚步沉重。   凌玉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晦暗神色阴晴不定。   玲珑一到了设宴之处,就被方家八奶奶给带进了院子里去。   “郡主来了,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方八奶奶说着,迎了玲珑进府去,“今日的客人着实不少,我也一个个的都认不过来。刚才远远瞧着就见一位很漂亮的姑娘下了车子,还问身边的人那是谁。可巧就听到了婆子的禀报,说是长乐郡主。我便赶紧过来了。”   八奶奶是八少爷之妻。方八少爷年纪不大,八奶奶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只不过年纪虽轻,她做事却很干练。即便是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招待起宾客来依然落落大方。   玲珑和这位八奶奶是头回见面。因着对方的热情招待,先前她忐忑的心倒是放了下来,和对方说着话往里去。   方家这次过来的都是年轻一辈。原因无他,前些日子的一些遭遇让家中长辈挨不过去陆续病倒。虽然不至于有生命之忧,但是长途跋涉来京城却是不成的。更何况现在天寒地冻,也不适合长辈们出行。   所以此次方家前来的都是年轻人们。玲珑和他们几乎没见过面,彼此之间十分陌生。   不过对于玲珑来说,越是不熟悉,越是敢直面着说话。所以这倒是成了好处了。   一趟宴席过来,倒是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这让她又惊又喜,暗地里松了口气。   方家这次到京城,恰好是在腊月里。原也没打算着能急急慌慌赶回江南去过新年,索性暂时地安顿下来,打算过了这一个年再回去。   玲珑刻意地和方家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过,方八奶奶热情大方,就算玲珑不主动,八奶奶也时常过来陪她说话,也总是拉着她在院子里四处走走。一来二去的,两人倒是熟悉了许多。   方八奶奶还邀请了玲珑过几天来家中做客。   “这一次是大宴席,请的人多,很是吵闹,郡主怕是不喜欢。”方八奶奶道:“过几日单独请了您来,肯定会很清净许多。您可别要拒了才是。”   即便八奶奶是外来的媳妇儿,并非是自小在方家长大的。可玲珑和她说着话,依然觉得亲切无比。方家能择了这样的媳妇儿,且八奶奶一瞧就是过得顺心,想来方家人也一定不是小气难相处的。   玲珑自己也知道,方家人素来有礼很好接触。可是现下和八奶奶熟悉了后,更为笃定这一点的同时,她的心里也着实开心了许多。   方八奶奶送了玲珑到马车边。   在婆子的搀扶下,玲珑正要上车子去,忽地视线一转瞧见了一个人。疑惑至极,唤了一声八奶奶,遥遥地指了那个五官深邃的男人问:“那是谁?”   不怪她特意问这一遭。   今日方家邀请来的客人,大都是京城的高门大户。里面的人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就算偶有几个并非出自京中高门,却也是扈刚之类。都是她所熟悉的。   偏那个男人,瞧着好像有点眼熟,又好像完全没有见到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那位啊。”方八奶奶略做回忆后笑道;“那是个大夫,姓凌。之前八少爷刚来京的时候水土不服,请了好几位大夫给看,都没能治好。后来遇到凌大夫,他给开了两副药,都还没吃完就已经妥当了。”   听闻是大夫而且姓凌,玲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了凌玉。   虽说她是被凌玉救了的,可当时凌玉给她看诊的时候,她一直都昏迷着,根本就没有瞧见这个人的模样。   现下听闻方八奶奶的话,玲珑心里下意识就冒出了这个想法。又没有法子立刻去证实。   不过,让她疑惑的是,按着凌玉和柳如儿对七叔叔说过的那些说法,凌玉来到京城,知道柳如儿没事,直接带了人离开就是。为甚还会出现在这儿?莫不是还有旁的事情?   一个该走没走的人,又是出现在了方家的宴席上,由不得她不在意。   玲珑暗自把凌玉的事儿搁在了心上,打算回到家中后遣了人去查查这个人的行踪。   车子缓缓行驶。   玲珑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小憩。   谁知道她回到了菖蒲苑后,还没来得及遣了人去查探凌玉的消息,却是听闻了另一桩事情。   “什么?”她拿着的茶盏还没凑到唇边,就又搁回了桌子上,“你说皇后和太后娘娘吵起来了?”   眼前的长河躬身而立,看她放下茶盏,顺手给她添了些水,“可不是。皇上训斥了皇后娘娘一番,还逼着皇后娘娘给太后娘娘认错。亲眼看着皇后娘娘做了,方才罢休。”   一说话,没注意到手里头的轻重。不小心水太满,溢了出来。   长河赶忙手慌脚乱地擦去溢出来的水。恍惚间听见小姐好似讲了句什么,他因为刚刚一直注意力都在擦水上面没有留意到。于是停住手里动作问:“小姐您说什么呢?”   “倒也没什么。”玲珑低声喃喃说:“不过是觉得现下皇后的表现有些失常罢了。”   沈家一朝败落,家中所有人都投入了监牢之中。唯有沈静玉,因为在那场婚事之后一直跟着庙里的人在各处游走,所以暂时不曾入监。而且,她也一直没有回到京城来。   据说沈老太太还曾在牢里抹眼泪。   “那个混账孩子。”沈老太太不住地抱怨着,“养了她那么大,最疼的就是她。末了也就她,最薄情寡义,竟是不肯看我一看。”   牢里的其他人都劝沈老太太,孩子在外头活着肯定过得不错。如今大家都是这个模样了,总不能希望孩子还跟着过来吧?   众人百般的好言好语都用尽了。可是沈老太太依然不买账。依然在抱怨着。   玲珑自然是懒得理会沈老太太如何的。她的注意力一直搁在了沈静玉的状况上。   虽然沈静玉没有落网,可是依着飞翎卫的本事,断然不可能查不到她的踪影。只是奇怪的是,皇上一直都没有特意让人去捉拿她,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皇上的意思,玲珑自然不好多去揣测。不过她很肯定的是,这事儿有点蹊跷。   现下听闻沈皇后居然去冲撞郜太后,玲珑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沈皇后做事素来很有自己的一套主意,是个心里很有主见的。再加上母仪天下那么多年,看事情的眼界不至于太过狭隘。   如今沈家和她自己是个什么情形,她应该最清楚不过。为什么还会去触怒太后娘娘?   玲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是让他仔细说,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偏偏她现下身子没有痊愈,没有精力去关注太多的事情,不可能把心思放在一个没有头绪的事情上面。故而只能暂且把心中疑惑搁下,专心于其他的事情来。   短短数日功夫里,玲珑陆续把锦绣和冬菱嫁了出去。欢乐喜庆的气氛充溢在品茗阁中。   时日倏忽而过,一晃神的功夫,几天就过去了。这便到了玲珑大喜之日的前一天。 第107章   出嫁前一天添妆, 除了亲人和手帕交以外, 相熟人家的女眷也常会过来, 顺便道一声祝贺。   玲珑今日穿了品红百蝶穿花纹的遍地金褙子,虽不是出嫁当日用的正红色礼服,也很是喜气。她本就肤色白皙, 如今身子有些气血不足更白三分, 被这喜色一衬, 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了些。倒是让平时的娇媚之色减弱了些。   郜心兰一大早就过来了, 拉着玲珑的手不撒开,怎么看都觉得自家好友好看得紧, 还不时地和丫鬟婆子说:“明儿早晨,你们让人上妆时候别太浓。我看过新娘子的妆容, 白的吓人, 倒是不如玲珑本身漂亮了。”   锦绣和冬菱刚刚出嫁不久, 今日也过来帮忙了。只不过她们正跟着傅氏在招待宾客, 并不在玲珑跟前。现下是海棠和芍药在旁服侍。   听闻郜心兰的话后,芍药抿着嘴笑, 不吭声。   海棠道:“六小姐这话说得可是难为婢子们了。到时候是老太太们和太太们做主,哪里轮得到婢子们说话?怕是多提一句,都要被数落‘年纪小不懂事’或者‘懂得不多莫要开口’之类的话来。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她这一通下来,听得郜心兰啧啧惊叹:“瞧你这利落劲儿。我不过说了几句,你便百般的话来等着了。”   芍药终于开了口:“她啊, 是怕得。您不知她多害怕郜七爷。一想起来未来姑爷是那一位, 她就恨不得陪嫁丫鬟里没自己。”   这番话说得海棠红了脸, “没有没有。郜七爷虽然难相处了些,不过,婢子一定会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儿。”   芍药被她瞪了一眼正要接话,就听旁边传来了软软糯糯的熟悉声音:“原来海棠觉得七爷难相处?我到时候和七爷说一声,往后要改改这个毛病才行。”   大家蓦地都扭头去看说话的玲珑。   玲珑悠然自得地笑着,还顺手拿了个果子慢慢地吃。   海棠顿时怕了,讨好地上前又是拿帕子又是递水,忙得不可开交。还不忘讨好玲珑:“小姐您缺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和婢子说!婢子给您去办。”絮絮叨叨半晌后,又不忘加一句:“那刚才那些话您就别和七爷说了呗?”   大家伙儿都被这丫鬟给逗乐了,指着她笑个不停。   郜心兰还道:“说海棠是宫里出来的,都没人信!”   海棠闹了个大脸红,举起托盘遮着脸脚步匆匆地跑去一边准备茶点去了。   没多久,陆续前来的人越聚越多。   郜心兰和玲珑的说笑收敛起来,再不多说私隐的话,只挂着礼貌的微笑招待着前来的每一个人。   郜心兰的手自始至终都和玲珑的交握着。   旁人看来,好似显得是郜家六小姐不懂事一般,一直缠着新娘子不放,舍不得撒手。   玲珑却知道,心兰这是怕她紧张,所以总是在旁边陪着她——刚才在心兰初初到的时候,她随口抱怨了几句,说忐忑得都睡不好觉。结果心兰就记在了心里。   有个这样好的朋友,玲珑也知足了。   两人同进同出,看着倒像是亲姐妹一样的好。   傅氏悄声与前来的嫂嫂邓氏说道:“幸好有心兰在。不然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她这番话说得并非虚言。虽然她在侯府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能够安排妥帖。可是玲珑出嫁这事儿赶得太是时候。皇上朱笔一点,好家伙,择了个年末的日子。她既要安排着府里将要过年的事情,还得忙着招待宾客,又怕明日的婚礼出问题,所以一一再清点着。那么多的事情凑在一起,根本没办法顾及到那丫头。   现下有了心兰陪着玲珑,她好歹是能够放心些许,赶着先把其他事情给做了。   看着傅氏焦灼的模样,邓氏忙和她道:“你也别急。虽然嫁女儿是个心累的事情,你却要放宽了心,别逼得自己太紧。”   听闻这话,傅氏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还是嫂嫂了解她,知道她这么忙碌着,也是有些不敢面对明日的离别。   虽然玲珑以往也常住在菖蒲苑,可是,孩子到底还是她的,总是会回来陪她在侯府里。   可是一旦出了嫁,情形就不一样了。到底是旁人家的媳妇儿,回个家也要抽了时间才行。   想到这些年自己和玲珑相处的日日夜夜,再想到,若不是有玲珑在,失去了琳姐儿的她根本就没法复原……傅氏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着,难受得几乎要窒息。   面对着邓氏关切的眼神,傅氏赶忙收起了所有的思绪,勉强笑着说道:“我再去对一遍嫁妆单子。”说着就要离开。   这时候有婆子匆匆而来,远远看到傅氏,还没走近兜头就拜,语气惶恐地道:“夫人,太子殿下来了,正在花厅等您和郡主呢!”   “什么!”傅氏和邓氏面面相觑,“太子殿下来了?!”   ·   侯府的花园搭理得很是不错。四季之中,园中均有绿色分散在各处。   花厅的房屋旁边种有青竹。现下虽然是冬季,竹色青翠中略带点点斑驳黄色,较之其他三个季节,更添几分沉稳。   宋奉谨在窗前欣赏了一会儿竹林。听闻有脚步声近,他看了过去,瞅准人后方才笑道:“你急什么?莫不是怕我不给你新婚的贺礼,所以赶着问我要吧?”   对着这位自己叫了好些年表兄的人,玲珑是真的疏远不起来,闻言远远就道:“问你要又怎样?难道你不该给么?”   “自然是要给的。”屋中传来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只不过郡主这般讨要贺礼,可真是直接得很,估计会把殿下吓到了。”   听到此人的说话声,玲珑的脚步明显地停了一下。而后她继续向前,唇边带着神色莫名的笑意,“倒不知乔公子也跟着来了。门房的人和他通禀的婆子和做事不妥当,晚些各自降了工钱去。”   傅氏就在玲珑身旁,听闻后诧然,悄声问玲珑:“哪个乔公子。”   玲珑朝着窗边略指了下。   傅氏望过去,发现此刻太子身旁站了个高大的男青年,五官俊秀,一双桃花眼更是勾人得很。赫然就是乔状元。   不知这两个人怎的同时来了侯府,傅氏与玲珑进了屋子里,向太子殿下行过礼后就立在了旁边。   宋奉谨笑着与傅氏寒暄了几句,这便指了玲珑说道:“我今日有好事特意来寻你。只盼着你知道了后莫要太感激我才好。”   玲珑笑问:“什么事情?”   宋奉谨侧眸朝乔玉哲望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终归是多一个人疼你就是了。”   两个人说着话的时候,旁边乔玉哲一直在静静看着玲珑。   今日她穿的衣裳颜色很鲜亮夺目,乍一看过去,称得她整个人都生动鲜活了起来,不似前些日子那般虚弱无力。不过,细细看她,其实还是有些没精神,楚楚可怜的样子更明显些。   乔玉哲甚少有这样正大光明看她的机会,不由得紧紧盯着她,半点也不肯挪开视线。   两个人离得不远,他目光这样专注,玲珑自然早就留意到。只不过她不敢给他回应,生怕被宋奉谨瞧出端倪来,再心生疑惑。   傅氏留意到了乔玉哲和玲珑。只不过想到两人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她心里琢磨了下,隐约有了结论。暗自叹息一声,没有多提。   这个时候太子殿下的话也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说道:“事情便是这样。傅清行抱恙在床,傅清言手受了伤无法用力。现下能够背着玲珑的人选倒是一个都没有了。”   其实太子这话说得不对。即便两个“亲哥哥”没办法背着了,可是傅家和郜家都不缺人。找出个玲珑能够换着的“哥哥”其实不难。   可是宋奉谨这话出口后,玲珑和傅氏都听出来太子殿下话中有话,就都没反驳。   傅氏甚至在明知傅清言伤势很轻的状况下,依然说道:“太子殿下言之有理。这事儿可是难办,不知殿下可否帮忙出个主意?”   宋奉谨挑眉朝傅氏看了过来,目光中满是赞赏,“主意自然是有的。”   宋奉谨说完后,偏头去看乔玉哲。却见乔玉哲正定定地看着玲珑,半点也不挪开目光。   他不由得暗叹,这也是个痴情儿郎。只希望郜七爷的提议正确,经了这一次的事情后,乔玉哲彻底放下这段情意,真正走上自己的生活。   下定决心后,宋奉谨扬起个亲切的微笑,与玲珑道:“……所以,本宫决定做主给你寻一位义兄来。到了明日可以背你上花轿,亲自送了你出门去。”   他说着就朝乔玉哲转过身去,示意道:“明渊。”   明渊是乔玉哲的字。   这话一出来后,玲珑和傅氏下意识地就往乔玉哲那边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下,乔玉哲含笑的桃花眼凝视着玲珑,略一拱手,语气愉悦地说:“玲珑妹妹,哥哥我这厢有礼了。”   ·   谁也没料到,太子会做主让乔玉哲和玲珑认干亲。听闻这消息后,所有人都惊得一愣一愣的。   京城里谁不知道乔状元心仪长乐郡主?   现下乔状元心爱的人变成了他将要亲自送上花轿的义妹,也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感想。   不过这个义兄倒是好似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当得十分理所当然。   第二天一大早,玲珑将要出嫁的这个日子里,乔玉哲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敲响了怀宁侯府的大门,锲而不舍地要求进府探望郡主,顺带着还要和长乐郡主说几句话。   倘若是平常,莫说是这么一大串的麻烦要求了,便是仅仅其中一个要求,侯府里也没人会搭理。   偏偏今日今时大不相同。   前一天的时候在太子殿下的见证下,乔状元和长乐郡主认了干亲。现下两人算是异姓兄妹了,做哥哥的来给妹妹送行,来再早都不为过。进屋看看更是没什么不对。   于是乔状元终是被人给请进了院子里。   而后,他在全府上下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愣是面不改色地钻进了玲珑的屋中。   怀宁侯府的三爷穆承辂并没有回来。这也是为什么太子殿下能够那么理直气壮强行塞给玲珑一位义兄的主要原因之一。   倘若穆承辂回来的话,八成就没乔玉哲的事儿了。人穆三爷可是玲珑正儿八经叫一声“三哥”的人。   有宾客提出了疑问,悄声问傅氏:“三爷怎的没回来?”按理来说,陛下赐了成亲的日子也有许多时候了。消息快速传到三爷那儿,他急急赶着,也能凑上参加婚礼。   “他说军务繁忙。”傅氏提到这个,不由得眼神黯了黯,“所以未能及时赶回。”   平日的时候虽然三爷在府里日子不多,但是大家都能感受到他很疼爱这个妹妹。现下妹妹出嫁,他却无法回来,许多人都喟叹不已,暗道可惜。   傅氏的心情十分复杂。   知子莫若母。她能看出来,儿子对玲珑还是很有情意的。八成是不愿意看到她嫁给旁人,所以特意地让自己忙起来,又没有时间赶回京城。   傅氏很是自责。想着若是自己没有之前的那些打算和安排,事情怕是不会到了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步。   但是,思量过后,傅氏又怨起了大皇子——倘若不是大皇子横插一脚,就算是有乔玉哲前来提亲,也不至于惊动了郜七爷赶着也来提亲。若七爷不出动,旁人的话都不足以放在心上。   这一桩事情接着一桩事情下来,饶是穆三爷心智过人,也受不住这样冷冷热热的气氛。   玲珑的屋子里现下挤满了人。光是女性长辈便有十余人。是以就算多了个乔状元,旁人也没空搭理他,懒得去管他会做什么多余的事儿来。   好在状元郎不愧是状元郎。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最起码他知道他一个大男人,这种时候不要去多管新娘子的事情。只静静地站在门边儿看着,一个字儿也不多说。   全福太太给玲珑梳好了发。眼看着到了吉时,大家伙儿说了吉祥的话后,玲珑就被喜婆搀扶着往外头去。   大红色的盖头遮住了眼前的视线。   玲珑一步一挪地走着,默默细数从自己脚下第一步开始,往门口那边去,究竟距离了多少个步数。   一下。   两下。   三下。   ……   数字逐渐递增后,她突然认识到了一个问题所在。既然乔玉哲来得那么早,也不知道他吃早饭了没有?   ·   侯府之中,锣鼓声响。   原本玲珑该是由傅家出嫁。但是她自幼在侯府中成长,虽然挂了个姓傅的名头,却实实在在是由侯爷和侯夫人带大的。故而邓氏和傅茂山商议过后,决定玲珑由侯府出阁。   今日敲锣打鼓的这班人是从南地来的,口音和京中不甚相同。这种时候说多错多,倒不如闭了口不言语。因此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做好的本分工作,该敲锣打鼓就敲锣打鼓。   新娘子出了屋子,扑到侯夫人的怀里,泣不成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侯夫人出面安慰,细细叮嘱了许多话语。   玲珑一一听着。垂头只哭泣,并不啃声。直到乔玉哲背起新娘子来往外走,她的抽泣声才渐渐消停下来。   乔玉哲一步步往外走。每一步都迈得十分小心,谨慎。   眼看着就要走出宅院大门了,突然,一个穿着男装、手中拿着唢呐的人突然冲出了队伍,尖着嗓子喊道:“傅四,纳命来!” 第108章   冲出队伍的那人身穿灰布短衫, 脸上略带脏污, 看着灰头土脸的。   周围人发出了一声“咦”的怀疑。只因这人的样子很有些不妥当。要知道这样的大喜事, 一般都会要求吹奏喜悦的人衣衫整洁干净。不然的话,主家一个不高兴克扣银子都是有的。   现下眼前这个人,却是脸上有灰土。瞧上去看不清相貌, 隐约是被遮掩了许多。   班头瞧着不对劲, 拦了他一下喊道:“你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干净了去!”再低声嘟囔, “刚才出来的时候还白白净净的看着挺喜庆啊。怎么会这样。”   那拿着唢呐的人却像是丝毫不闻一般。等到班头收了手, 立刻咬着牙往前冲。而后也不知他在唢呐中央哪个地方扣了一下,手一抖, 唢呐竟是从中间被拆开。新近露出的那一截东西被太阳光一晃,闪出亮眼的光。   “有刀!”那班头失控地大声喊道。   周围的人哗啦一下散开。大胆的在前面依然不动, 胆小的已经往后面跑过去了。   那人拿着半截唢呐朝着乔玉哲背上的红衣女子刺去, 高声恨恨重复道:“纳命来!”   虽然班头喊的是刀, 实际上这是一把短剑。剑尖很利, 削铁如泥。   那人直直往前冲。   乔玉哲像是吓傻了一样,呆立在当场。   那人窃喜, 暗道书生就是手无缚鸡之力,毫无阻拦地往上冲过去。   就在那剑尖刺破了新酿大红衣裳的一刹那,突然,变故陡生。新娘子一撩衣衫下摆,抬脚就朝冲过来的那人踹了过去。   不过一脚而已, 那人就吐了一口血跌倒在地, 手支撑不住软了下来。利刃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这时候有人凑上来细看, 恍然惊叫:“呀,这不是沈家的六姑娘么?怎的在这儿!还穿了男人的衣裳!”   沈静玉没料到被人认出来,连唇边的血都顾不上擦了,赶紧用袖子遮住面庞。   可是她算盘打的好,旁人却不会轻易饶了她。   傅氏当即高喝道:“把这人给我绑起来!”   沈静玉挣扎着想要逃跑。   无奈周围都是侯府的人。而郜七爷又带了大批人马堵在外头。她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被两名飞翎卫和四名侯府家丁给当场堵住。又是打又是绑的,立刻给制服住。   沈静玉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恶狠狠地瞪着周围的所有人,委屈地呜呜直叫。   可是没有人理会她。更没有人同情她。   现下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一个问题。齐刷刷地望向了乔状元的背上。   傅氏也狐疑地看着乔玉哲背上之人,迟疑着问:“……玲珑?”   红衣之人一个翻身下来,揪下了头上盖头,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   却不是个女子,而是男人。只不过他站直后众人才发现,他很瘦,身量不算高,比玲珑略高一点,比起乔玉哲他们却矮了一大截。   “长峻见过侯夫人。”长峻拱手行礼,“本无意冒犯。只不过为了擒住凶徒,所以不得不略施小计。”   “你还说呢。”乔玉哲气得抬脚对着长峻就是一下,“你好歹也悠着点。我背你容易?翻身下来的时候你倒是提前说一声啊!”   长峻但笑不语。   周围的人纷纷四顾,“那郡主在哪儿?”   玲珑闻声从屋子里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此刻的她穿着一身寻常的衣裳,又因刚才刻意在旁人的遮掩下躲在角落,所以未曾被发现。   之前‘新娘子’在傅氏她们跟前哭泣的时候,玲珑也在旁边角落里悄悄抹眼泪。只不过强忍着伤感没有出声。   玲珑也是刚才七叔叔身边的暗探长峻现身时方才知道,这是太子殿下、郜七爷和乔玉哲一起使了的一个计策。   沈静玉最近一直在谋划着一件“大事”。步步为营,想的很是周到。就是为了刺死长乐郡主之后全身而退。   只可惜沈静玉算盘打的好。却因长久的太过自负而有些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想到的计划完美无缺,甚至于没有发现自己的行动已经被庙中比丘尼注意到。   比丘尼欣赏长乐郡主,惦念着郡主为了江南百姓而做的一切善事,所以悄悄把事情透露给了郜七爷身边的飞翎卫。   飞翎卫禀与郜七爷后,太子宋奉谨也知道了。   宋奉谨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沈家人。偏沈静玉之前脱身干净,没有参与到太子的‘计划’当中去。所以,宋奉谨和郜世修商议过后,由长峻暂时代替玲珑来挨这一次刺杀。   当场擒住沈静玉,这女人就也在劫难逃了。   只不过这事儿若是成的话,必须得有背着玲珑出嫁的哥哥帮忙配合。   傅清行和傅清言都不适合。   最后宋奉谨盯上了做事大胆的乔状元。   不过乔玉哲也有自己的要求。   “既是要我帮忙,”他道,“认个妹妹是免不了的。可我想着,既然做了哥哥,总也该做到底。”   乔玉哲对着太子殿下笑的畅快,“晚一些,郡主出嫁,我要亲自背了她上轿。”   ……   沈静玉倒也聪慧。看看神色淡然的乔玉哲,再看冷若冰霜的刚刚赶来的郜七爷,她恍然明白了什么,顿时痛哭不已。   郜世修随意地朝那边瞥了一眼。飞翎卫会意,一个手刀敲晕了沈静玉,把人拖了出去。   这一次‘暗杀’,没有见血。   有郜七爷和飞翎卫在,根本就算是虚惊一场。   婚礼照常举行。   玲珑之前的那身嫁衣让长峻穿着的时候,被沈静玉带来的利刃所划破,不能再穿。   好在郜七爷早就有准备,另拿出了一身火红嫁衣,交给了傅氏,由她给玲珑换上。   “也不知道错过了吉时怎么办。”在卧房里,傅氏忍不住絮叨,“你看你们几个,真是胡闹!这事儿怎么能这样乱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该怎么办!”   说到这儿,傅氏又有些自责,“刚才那叫什么——长峻的是吧?在我跟前哭,我愣是没认出那不是你来!也是怪我。平日关心你不够,居然换了人都没发现。”   玲珑笑了笑,“长峻我不熟悉。不过,听说他惯于模仿和伪装。既然是飞翎卫,您认不出也没甚可自责的。”   简单几句话让傅氏重新开怀。也是,郜七爷的手下,能差到哪里去?那些在朝堂上混久了的官员们,各个人精似的,在飞翎卫手底下都讨不到好处。她又能怎样?   说着话的短短时候,玲珑已经重新穿戴妥当。   傅氏和她一同出屋来。   房门打开,门口站着的高大年轻男人缓缓回过头来,朝着玲珑温柔地挑了挑眉。   “妹妹今日倒是漂亮得紧。”乔玉哲笑道,“哥哥背你上花轿,可好?”   短短两句话,一声妹妹一声哥哥,却是让玲珑瞬间泪如泉涌,痛哭出声。   ·   国公府内,热闹非凡。   郜老太爷今儿高兴,把能请来的人都请了来,庆祝自家小儿子终于出嫁……啊不,娶妻的大喜日子。   “世子爷人中龙凤,天人之姿啊。”有人高声赞郜七爷。   “郡主风华绝代心怀天下,当真是令人叹服。”又有人赞玲珑。   郜老太爷听得那个高兴啊,口中却道:“哪有?一个个的都还是孩子。唉,总要老夫操心才行。”   众人忙恭维老爷子一番,“能者多劳!老爷子宝刀未老,给年轻人们做表率!”   这些都是武将。多是跟着郜老太爷征战沙场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能用的不能用的词儿都往上套。   难得的是对了老爷子的胃口。郜老太爷哈哈大笑,心情好得很。   在大家的期盼和祝福中,新人们来到了家中,行礼后送入洞房。   玲珑被扶到了床边坐下,忐忑不安中,大红的盖头被挑开。   烛光下,七叔叔清隽的容颜半明半暗,温柔异常。只那双眼眸幽暗深沉,带着深不可测的某种危险。   饮合卺酒。   喜婆说着祝福的话语。   待到周围安静下来,郜世修牵了玲珑的手,扶了她在床边重新坐好。   “我去去就回。”郜世修凝视着眼前的小妻子,慢慢说道:“你稍微等我下。酒席结束我立刻回来。”   卸下沉重的钗环,沐浴过后,坐在喜床上静等。玲珑闲得无事,索性唤了芍药她们来和她说说看最近发生的重要事情。   海棠平素叽里呱啦地很能说。可是到了这样需要‘特别消息’的时候,她是不知道的。   反而是芍药对此知道得多一些。   周围既是没有旁人在,芍药就捡了一些说简单不简单的问题。比较重要,但是被旁人知道了也没甚大不了。但是,特意提起来,又能让自家七太太更加重视一下。   说着说着,这便提到了郜太后和沈皇后的争吵。   “太后娘娘觉得皇后娘娘做事太过意气用事,不够沉稳,特意命她去一处宫殿休养,”若是平日里,郜太后自然不能让一国之母这般去做,但是,沈皇后可是逆贼生母,这事儿就可以另行讨论了,“说来也巧,去的正好是清梅宫。”   清梅宫?   玲珑闻言心中突地一跳。   这个时候芍药又说起了旁的,玲珑也只能把满腹心思压下,默默思量着。   ……   没多久,外头喧闹声渐渐消停了些。   屋门被打开,一人进入屋中后,丫鬟们尽数退了出去,门而后被关闭。   听到脚步声临近,玲珑知道是七叔叔过来了。只不过郜世修并未立刻到她这儿来,反而脚步一转去了隔壁屋子沐浴。   所以玲珑并不紧张,继续思考刚才她听到的那桩事情。   之前听闻郜太后命人把沈皇后给“送”去了清梅宫,玲珑没来由地心中一跳。   只因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正是当初大皇子宋奉慎让她过去的、被宋奉慎杀死的皇上一名宠妃所在的住处。   现下好巧不巧的,郜太后在被沈皇后顶撞之后,把沈皇后也给发落去了那里。   玲珑知道,沈皇后心思深沉。而且,在宫里明着暗着斗争了那么多年,沈皇后是非常了解郜太后的。   先前沈皇后和郜太后的争吵来得突然。现下,沈皇后又去了亲生儿子死去的地方……   这件事,不由得玲珑不多想。   她心头突突地跳,隐约觉得自己好似猜到了什么,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恰好这个时候郜世修沐浴完毕来了床边。玲珑就道:“七叔叔,我听说沈家那人被太后娘娘发落去了清梅宫,是也不是?”   因着极其厌恶宋奉慎和沈皇后,玲珑现下和七叔叔独处的时候,甚至于懒得叫那个人一声皇后娘娘了。   她说得极其认真问得极其认真。哪知道郜七爷来了后,非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凑在了她的颈侧嗅了嗅,低喃一句:“好香。”   这声音深沉黯哑,带了某种欲.望。玲珑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又羞又恼,轻推了身边的男人一把,“和你说正事儿呢。”   郜世修答非所问,在她唇边轻吻了一下,道:“今日不戴香包,倒是好得很。你身上的香气比香包可是好多了。”   玲珑这次气到了,努力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在和你说正事儿。你先和我说说看我刚才问的那个。”   话音刚刚落下,冷不防脖颈上被亲了下。她顿时红了脸,双颊腾地下热了起来。   “我也在和你说正事儿。”郜世修在她唇边轻吻着,低喃着笑道:“而且,明显我说的这一桩更急一些。只因这个‘正事儿’再不处理妥当的话,我怕是要憋得病了。” 第109章   玲珑听出了他话中带着的危险意味, 下意识想躲。无奈他双臂力气太大, 她闪了半天避无可避。   “七叔叔……”她弱弱地喊了声, 声音有些发干。   郜世修轻吻着,随口应了声。   玲珑紧张地提起了心,磕磕巴巴的说, “要不, 咱们先聊会儿天?”   郜世修被她这话语给逗笑了, 在她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凑到她耳边低喃,“我大喜的日子, 你要和我聊天,嗯?”   他这一句说得分明带着笑意, 可玲珑愣是从里面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她瑟缩着往后去。偏他单手随便一捞就把她扯了回去。   热烈的吻急切袭来。玲珑毫无招架之力地承受着。不知何时, 衣衫落地。不知何时, 被放倒在了床上。   大红的锦被上, 她肌肤胜雪,引人迷恋。   郜世修按捺不住终是闯了进去。   玲珑低泣着哭疼。他温柔地吻着她的唇角, 轻声安慰着。半晌后,他再也无法忍耐,大力驰骋。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饶了她。抱了她到浴池中给她小心清洗。   玲珑又累又倦连眼睛都睁不开,手指尖都倦怠地耷拉着, 由着他帮忙。   等到郜世修给她擦净身子抱了回到床上的时候, 天已经微微明。而她也已沉沉酣睡过去。   第二天是要早起给公爹敬茶的。   玲珑全身疲惫睁不开眼, 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在说什么。不过,那些声音都被一个低沉温和的男人给止住了,再也没有响起。   听出那被制止的是自己丫鬟的声音,她虽然心底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一时半会儿的没有精力去想。没多久,再次沉入了黑甜梦乡。   再次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玲珑睁开眼眨了眨,望着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大红帐顶,迟疑了一会儿工夫,蓦地惊醒,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猛然坐起,却在半途中突感腰身一阵酸软,重新跌着躺了回去。   “怎么样?”焦急的男声在旁响起。郜世修放下手中书册疾步走了过来,扶着玲珑慢慢坐起来,“可是身子不适?”   听到他这么问,玲珑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难受,怪谁?这人真是……体力也太好了些。愣是把她翻来覆去地折腾了那么久。害得她起晚了不说,全身也都在发软。   想到起晚二字,玲珑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坏了。猛地推了郜世修一把,气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也不让人叫我一声。”说着就挪着身子到了床边找鞋,“我得赶紧去敬茶!”   “倒也不急。”郜世修寻来了衣裳和鞋子,慢条斯理地给她穿着,“父亲说不用慌,你慢慢来就好。”   玲珑听着这话不对劲,哪里有第一天敬茶公爹主动说不用慌的?她狐疑地侧头去看郜世修,问:“国公爷为何这般说。”   郜世修低头给她系着衣裳带子,抿了抿唇,“早上我看你睡得好,特意让人去问了他一声,问他可不可以将时间推后。”   这简直是帮倒忙!玲珑急了,抬脚想踹这个臭男人几下,无奈腰酸腿软没力气。索性改成了用手去拍他。   被自家小妻子打,指挥使大人那是甘之如饴。硬生生挨了几下对他来说跟猫爪挠似的拍打后,他笑着握了玲珑的手,紧张地扶着她下了地,温声问:“可还走得动?”顿了顿,声音放轻,“若是不行的话,不若我抱了你过去。”   抱过去?本应在早晨的敬茶给改到了中午,已然是非常不对了。倘若再让旁人看到她被抱过去……那可真是了丢脸丢大了。   玲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昂首阔步地想要往前走。刚打算抬腿,差点扑通一声倒地。幸好郜世修早有提防一把搂住了她,这才没有跌到地上。   “是我昨儿太鲁莽了些。”郜世修虽然心疼她,可是想到昨日里那般的美妙滋味,着实是沉醉不已。若非她刚刚经历这种事情,身子弱承受不住,真是恨不得和她再多来上几个时辰才好。思及此,他的声音里不由得带了点愉悦出来,“往后次数多了,你身子好起来了,便是再多次,也没甚大碍的。”   听他说还想要再多些,玲珑的脸刷的下白得彻底。   郜世修这次是不打算安慰她了。往后这般的好事总得时常地来,他可没法说什么再也不来的假话。再者,她以后慢慢适应了,自然能够喜欢这般的滋味。   扶好了身边的自家小妻子,郜七爷这才举步出了院子。   院门口停了小轿,是郜世修一早吩咐了人来等着的。   玲珑借了他的手上了轿子,坐稳妥后,腰间依然酸得难受。再次忍不住地把那臭男人给暗暗地腹诽一通。   时间好似没多久就过去了。等到把那外头的高大身影给暗暗说了好几遍后,玲珑掀开轿帘抬眼一看,才发现已经到了厅堂外。   恰在此时,轿子停了下来。   有婆子上前打算扶了七太太进屋去。谁料还没来得及动作,高大身影已经挡在了她的前面。婆子看到是七爷,一声都不敢坑,赶忙退了后面去。   郜世修扶着玲珑下轿。两个人的双手十指紧紧交握着,并行着进了屋中。   里面聚集了好些女眷。看到小夫妻俩进屋,大家哄然而笑。就连最近总和七房不对付的四太太也跟着笑了。   “看这小两口黏糊的。”五太太卢氏说道:“咱们这等了好半晌了,人家才亲亲蜜蜜地一起走来。”   郜五爷和郜七爷一向关系很好。五太太是郜世修嫂子,又是玲珑好友郜心兰的母亲。这儿也就她敢说这样的话。   不过,不等七爷和七太太开口,一旁的郜老太爷已经当先发了话。   “亲近些才好!”郜老太爷乐呵地直摸下巴,“我就等着抱孙子了。”   四太太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半真半假地道:“莫不是我们这几房的孙儿不算孙儿。老太爷只等着七爷这边的孙儿?”   “看你这话说的。”不问世事的郜二太太听不下去了,冷冷地道:“不过是老七年纪大了刚刚娶妻,所以大家都盼着家中再添丁罢了。倒是你心眼儿小,所以看人都是这般的小心眼。”   二爷去世多年,二太太没有再嫁为他守了那么久,在郜家还是很有威信的。且,大老爷之妻谢氏锒铛入狱还没出来,现下年纪最长的嫂嫂便是这位二嫂了。   四太太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怕旁人都帮着二太太说话,到底是没敢反驳。   敬茶正式开始。   玲珑给郜老太爷捧了茶,唤了声“父亲”。郜老太爷高兴极了,给她一个大红包,又一匣子首饰。另外家中的其他女眷或者长辈,也一一给了见面礼。   一切妥了之后,已经到了晌午时分。老太爷就留了大家一起用膳。   郜世修知道玲珑身子不舒服,特意婉拒。谁知老太爷并不放人。   “你们小两口再亲近,也得在我这儿吃顿饭再走。”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哦,我之前等了两三个时辰,莫不是白等了?”   若是旁人,只想着老爷子这是给新娘子在立规矩。   可玲珑知道老太爷并非不讲理之人,这般留饭定然是有用意的。眼看着郜世修要反驳,她就拉了拉郜世修的衣袖,示意他别吭声。而后她笑着扬声道:“全听您的。我们留下来用饭。”   说来也巧。恰在这个时候,婆子们进屋来禀,说是宫里来了人。一屋子人,连同在前院等着老太爷的老爷们,全都聚集到了一起,聆听圣旨。   却是册封玲珑为世子妃的旨意。   全家人都欢天喜地的,唯独大老爷、原世子爷郜世良眼神不善。另四老爷和四太太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送走了公公们,一家人这才落了座准备用膳。   玲珑借了给郜老太爷敬茶的功夫低声询问。   郜老太爷抿了口茶,轻声道:“晚一点你们俩看看情况,不行就进宫一趟。”   玲珑听得心里一惊,“发生什么事儿了?”   “今早的时候陛下看到皇后在拿一些东西。因为这是老七之前给陛下出的主意,所以还得老七过去一趟。”   郜老太爷说着,斜睨了一下不远处提防着望向这边的高大男人,哼了一声,悄摸摸和玲珑道:“为什么让你也跟着去呢?因为他啊,就打定主意粘着你了!你不走,他肯定不去!”   ……   沈皇后和郜太后明里暗里斗争了几十年。说起来,彼此间可谓是最熟悉的敌人了。因此,郜太后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再没有人比沈皇后更熟悉。   沈皇后举步迈入清梅宫中。   虽然那日的血腥状况已经过去了多日,墙壁已经重新粉刷过,可是,地面无数次冲洗后依然留着斑驳的点点痕迹。这浅淡到模糊不清的暗色血迹,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这儿曾经发生的一切。   沈皇后是被郜太后命人“送”到这儿来“静思”的。所谓静思,不过是面壁思过说得好听些而已。   旁人或许会觉得这般身份尊贵的人。到了这一步定然觉得心里难过。   可她并不在乎。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皇后在清梅宫中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毕竟年纪大了,这样耗着体力着实吃不消。到最后,她在院子里偏僻的一角寻了个大的假山,坐在了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你们散了吧。”她疲惫地朝跟着的宫人们挥了挥手,“我在这里略微歇会儿。”   “婢子陪您。”宫女们纷纷道。   沈皇后惨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就想静一静。”   身为这世上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现下她却用这样颓丧的语气在说话。   宫人们都湿了眼眶,却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无力的。更何况以他们的身份,也没有资格去劝娘娘什么。   宫人们依次退了下去。到了院门口的位置好好守着。   寒风凛冽。坐在室外,冷风吹在人身上,透心的寒。沈皇后并不是特别强壮的身子,没多久就觉得刺骨的冷。   但她并不退缩,依然挺直了脊背端庄坐着。   待到所有人都尽数走远后,沈皇后脸色忽地一变,瞬间收起了刚才那疲惫不堪的模样,扶着旁边高高的假山站了起来。   她顾不上拂去身上沾着的灰尘,走到假山的旁边,仔细查看着,又细细摩挲。最终,在假山最底部的一处地方,她摸到了个略微凸起一点点的地方。   沈皇后朝着那个地方按了下去。并非一直使着力气,而是按一下就松一下。而后再用力按。如此三次后,她收了手静等。   假山底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不多久,露出了个半尺见方的小洞口。   沈皇后探手往里摸索,触到里面搁着的一个东西后,大喜,赶忙小心地取了出来。   她正要把东西收入怀中,就听身后不远处的屋子里飘来了沉稳苍老却气势威严的声音。   “原来这东西在这儿。”原本关着的窗户猛然被打开,靖德帝立在屋子里,从窗户口看过来,怒容显现,厉声喝道:“为了避开朕的耳目,你们倒是藏得严密!” 第110章   听到这个突然而来的声音, 沈皇后浑身一颤,继而抖若筛糠。   她一步步后退。可周围都是假山, 她又能退到了哪里去?   靖德帝迈步出屋。   眼看着那和自己一同过了几十年的男人步步而来,沈皇后全身冒冷汗,腿软跌倒在地。   靖德帝走到她的跟前,负手而立,眸色淡淡地垂眸望着她。   “就是这些东西?”他俯身去拿她手里捏着的匣子。   沈皇后摇头, 死不肯撒手。明明怕到了极点,力气却骤然大了好几倍。   靖德帝没能抽出东西, 用手指了她的腕间,回头道:“砍了吧。”   他的身后, 是十几名飞翎卫。听闻命令, 其中一人飘忽而至, 手起刀落,血肉模糊的手就脱离手腕落了下来。   沈皇后痛哭哀嚎出声。   靖德帝仿若不闻,俯身拿过了那个沾血的小匣子。丝毫都不去管它上面的脏污,直接拿到了眼前去看。   “倒是有点意思。”他沉声笑着,面上丝毫笑意都无, “奉慎这般能干,”瞥一眼那个在地上疼得打滚的老女人,又笑,“倒是和你有几分相似。”   大皇子手下暗自搜罗了一些江湖草莽人士, 各个都是顶尖高手。   这消息还是玲珑听程九和魏风的父母说起, 然后告诉了郜世修的。   程九虽然不再是漕帮头号交椅, 但他当年聚集下来的人脉不容小觑。加上魏风父母走南闯北结识的众多绿林好汉,想知道这样的消息简直易如反掌。   只不过他们仅仅能听说有人在把武林名士聚集起来,却不知晓具体是个什么情形。所以把事情和玲珑说了声。   玲珑打听不出其中的利害关系,与郜世修提了句。   郜世修没有寻到大皇子宋奉慎和绿林人士联系的直接方式和证据,虽然能够提防,却无法把这些人给揪出来。   说来也巧。   后来凌玉来了京城。   按理说柳如儿离开后,凌玉合该也离开京城才对。谁知他竟是在客栈里面扎了根一般,眼看着都要过年了,依然没有离开的迹象。   郜世修觉得此人有点意思,便与他略微谈了几句。   凌玉在江湖中威望颇高,手下自有一批能人巧匠。宋奉慎的这件事,他顺势帮忙打听了一二。得知了点消息,告诉了指挥使大人。   宋奉慎因为身穿金丝软甲护身,又有无数高手护着,甚是笃定自己就算是被擒了,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他暗中安排了这样一些江湖高手,再告诉了母亲沈皇后与那些人联系的方式。   这样一来,即便是他和手下人尽数被捉了去,也留了后手。等到那些人来救,他再出来,又能重新开始新一次的尝试。   谁料他心里藏了万千筹谋,千算万算,没料到玲珑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居然会对他暗中下狠手。须知他身上再穿什么防护的东西,头和脖颈却是十分脆弱的。所以高手们护着他的时候,着重护着的也是这儿。   玲珑却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直接袭击了他最脆弱的部位,一招毙命。   心爱的儿子死去,沈皇后欲哭无泪。千方百计曲意讨好着皇上,让他对她放下戒心。而后日夜不能眠的日子里,她设计让郜太后把她“赶”到了清梅宫,特意来寻这个东西。   这匣子里面,装着的是三种和那些江湖高手联系的办法。另还有信物,有联络暗号,也有那些人的名字代称。   之所以藏在后宫中,就是为了往后由沈皇后想法子来救他。   他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的母亲。再者,沈皇后做事素来稳妥,不似沈家人那般靠不住。   儿子死了,沈皇后伤心欲绝。为免皇上和太后发现端倪,她特意等了几日方才开始行动。   谁料还是功亏一篑。   万念俱灰下,沈皇后哀嚎着哭着,双眸空洞而又茫然。   “他总以为自己和梅嫔私通的事情逃过了我的注意。”靖德帝语气凝重地说着,“却不知我早已知晓,为了给他留点颜面所以未曾说出来。”   宋奉慎素来在女.色上面不懂得节制。在看到容貌艳丽,甚至于有一点点和长乐郡主相似的梅嫔后,就动了心思。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有了法子把东西悄悄藏在了清梅宫。不过,他这人疑心甚大。生怕梅嫔会把知道的一切说出来,所以在逼宫那日,他先杀了的就是梅嫔。   靖德帝不欲多提这事儿,随手把匣子往身后的飞翎卫怀里一丢,“和老七说一声,让他找人把这事儿办了吧。”   ·   新婚几日,玲珑都是和郜世修腻在一起。   其实她也很想做点别的。只可惜白日里身子发软走一步都是艰难,晚上某人又太过热情,缠着她不放手。因此这几日也只能和他在一遭了。走不动路的时候,索性让他背着抱着。顺便还能在他怀里多睡片刻时候。   是以没多久,郜七爷和七太太感情甚笃的消息就传到了国公府外。   大家都啧啧称奇。原以为七爷是个清冷的性子,现在看来,也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   三朝回门,郜世修陪着玲珑回了傅家一趟,回了侯府一趟。去到怀宁侯府的时候,他特意去探望了侯爷穆霖。而玲珑则回了秋棠院与傅氏说话。   傅氏这便提起了几日后将要举办的一场赏花宴。   “现下还有宴席么?”玲珑听闻后甚是惊奇,“不知是谁家所办?”   不怪她这样惊讶。现下大皇子那边出了事,京城内外还没有和缓过来。再者,已经到了年底,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年,甚少还有邀请那么多外人来家做客的了。   说起这个,傅氏幽幽地叹了口气。   “谁乐意在这种时候办宴席招待客人呢?”她道,“只不过是新任的光禄寺卿家搬去了新宅子。那宅子有些不吉利,所以为了冲冲喜气,特意办了这样一场宴席。”   这光禄寺卿在擒住逆贼的时候做出了贡献,前些日子刚被提升。听说新宅子是皇上赐给他的。在这京城寸土寸金之地,有个御赐的宅院,可算是大喜事一桩了。   这样喜庆的事情,为何对方好似觉得不够好似的?玲珑奇道:“为了冲喜气?不知是搬去了哪一户住着?”   傅氏温婉地笑了笑,眼中闪过促狭,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了一个字。   玲珑恍然大悟,立刻表明态度:“搬去这里的话,是该好好办点高兴的事情了。”   居然是原来沈家所在的地方……   ·   这一日的赏花宴,主要赏的是梅花。   玲珑倒也想去。只不过现在身为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面对着偌大的府邸,有太多的琐事需要她去处理。就在宴席举办的当天早上,她还在忙着翻阅庄子上管事送来的厚厚一摞账册。盯着上面一个个的数字,思量着自己到底今儿要不要过去宴席一趟。   虽她还没有前往,不过,已经有人到了那儿的大门口。   一名女子作短衫打扮,头发高高竖起,英姿飒爽地往刘府行去。走到了大门口,她就见一名男子正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人影,目光冷厉。   她是为了过年,特意赶回京城。然后被自家祖父命令代表家里人参宴。   原本听说玲珑不一定会来,她正觉得没意思,现在看到了熟人倒是觉得这宴席有点盼头了。   孟华琼暗觉惊奇,对着那个男子唤了一声:“小白脸儿,你怎么在这儿?”   凌玉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听到她的声音。冷厉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见自己刚才一直盯着的人走了过来。   “咦?原来是你。”乔玉哲微笑着走到凌玉跟前,驻足笑问:“我见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看,是为什么?难道说,”他指指高处的匾额,“你想混进去,却没有法子。所以听说我要来,打算拦了我让我带你一起进去?”   孟华琼听闻后,摸了摸下巴,望向凌玉。   看出凌玉目光不善,甚至于有些狠厉,她嘿嘿地笑,“小白脸,你真想进去的话,姐姐带你去啊。乔大人可忙着呢,没空搭理你。”说着就要去拉凌玉。   凌玉闪身躲过了她这一拉。顿了顿,又侧头和她说:“我现下没空,晚些我找你的时候和你说话。”   声音明显带着温柔和善。   乔玉哲听出了他语气的温和,挑眉看了看眼前这两个人,兴趣盎然。   孟华琼觉得凌玉这般的状况不对劲,生怕他会为难眼前这个翰林院的书生,索性抱臂在一旁站着,静静看着那两个人。   乔玉哲没有搭理凌玉,反倒是问孟华琼:“ 听闻长乐最近身子不舒服,可曾寻了大夫?我想去看看她,可毕竟只是义兄,不合礼数。”   说起这个来,孟华琼脸上现出复杂神色,支支吾吾地说:“我瞧着她好像也没甚大碍。身子是不太好不假,却也没有到了需要看大夫的地步。”   想她小舅舅血气方刚的,嗯,那柔柔弱弱的小舅母受不住也是正常。   不过说到大夫——   孟华琼忽地想起来之前听祖父说的一件事,眼睛亮亮地道:“听说凌老大夫要到京城了。晚些我请了他老人家去给玲珑看看。”   虽说小舅母身子没有大碍,但是让神医给她开几副调理的方子总是好的。孟华琼如是想到。   太阳当空大喇喇地照着。灿烂得不像是腊月的天。   阳光下,某人却是在‘凌老大夫’几个字入耳后,顿时全身一僵。   凌玉扭头质问孟华琼:“你说的是老大夫是哪一个?”   “就是凌神医啊。”孟华琼摸不着头脑地说了句,“这世上姓凌的好大夫哪有那么多。”   说完后,她忽地想起来了什么,上下打量凌玉,“咦?小白脸,我记得你医术好似也不错?莫不是你和凌老大夫有甚关系吧。”   凌玉想说那是他外公。话都要出口了,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俊俏的男人才是‘乔玉哲’,顿时心里跟吞了个苍蝇似的难受,冷冷地去瞪乔玉哲。   “外公他老人家来京了?”乔玉哲欣喜地说着,桃花眼里满是笑意。特意加重了‘外公’二字,又朝凌玉轻飘飘地瞥了一眼。   看到凌玉的脸色更黑了几分,乔玉哲哈哈大笑,朗声道:“不若我们去看看他老人家吧。”再意有所指地和凌玉道:“且看看他老人家是认得我,还是认得你。” 第111章   于是一行人也没有去参加宴席了。全部方向一转, 去接凌老先生入京。   城门内,远远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几人静等在旁。待到那辆车子停了下来,方才一起上前行礼问安。   “见过凌老先生。”   “见过外祖父。”   “见过外祖父。”   凌玉听见了乔玉哲的那一声喊, 气得火气都要冒出头顶了。好歹看到了孟华琼就在旁边, 他努力压抑住火气, 努力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不多时, 一位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家掀开了车帘子。   看到外头静立的几位晚辈, 老人家满脸的皱纹笑成了菊花, “哟, 都来啦?你就是孟家小姑娘吧?不错不错。漂亮得很。啊!玉哲也来啦?”   凌玉刚要凑上前去,却见凌老大夫下了马车后,拉住了乔玉哲的手,微笑道:“好多天不见了, 你倒是又长高了点。”   乔玉哲含笑道:“多亏了外祖父的药。不是那时候您给我补好了身体,我也没法这般康健。”语气中满是感激和尊敬。   凌老大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欣慰道:“谢我做什么。”   这边祖孙俩言笑晏晏,旁边的凌玉看不过去了, 凑过去指着自己道:“外公, 您可不能这样啊。他是……那我呢?我又是谁!”   孟华琼听着这些事儿好似不是自己该听的,索性去到旁边看柳树了。   凌老大夫看到凌玉后就气不打一1处来,冷笑道:“你?你是谁啊?一瞧就是不知哪个大混蛋生的整日里不着家的小混蛋!”   听了这话, 凌玉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却又无可奈何。   外公一直和他爹不太对付, 所以看了父亲就没好气。至于他,确实是不着家,好多年不太回去了。   瞧着凌玉被堵得憋气的模样,乔玉哲忍俊不禁,轻轻地笑。   凌玉气不过,撇着眼睛怒瞪他。   凌老大夫去到孟大将军府后,并没有多待,吃过晚饭后却是脚步一转到了定国公府。   凌老大夫拉着郜老太爷进屋里说话。门窗紧闭,说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方才出来。   郜老太爷出来的时候,天色有些暗了。恰逢玲珑和郜世修小两口来给他老人家请安。   郜老太爷凝视了玲珑好半晌。那专注的眼神把玲珑盯得发毛。   就在她坚持不住,思量着郜家要面临什么生死抉择的大事时,郜老太爷终于移开了目光。   而后,老人家重重地沉沉地叹了口气,满脸沧桑地离开了。   玲珑被看得莫名其妙,半掩着口问身边的郜世修:“父亲这是怎么了?”   郜世修瞥了眼旁边含笑而立的凌老大夫,隐约有所猜测,却是和玲珑道:“没什么。他镇日里想一出就是一出的,不必理会。”   ·   这天天气不错。   郜老太爷一大早就兴冲冲地来了菖蒲苑门口,也不进去。直接让小两口出来见他。   待到郜世修和玲珑手牵着手出来,老爷子笑眯了眼睛,脸上却板的正儿八经的,说道:“今日凌忠树要进宫请脉。你们两个没事儿的话,一道过去吧。”   听闻是这种事儿,玲珑有些迟疑。   “这恐怕不太好。”她说,“我还是改日再去。”   郜世修却是想起了之前郜老太爷和凌老先生在屋子里一起说话的情形,似是不经意般地说道:“既是一家人了,不若一起过去吧。”   他甚少这样要求玲珑去做某一件事。不过,他既然开了这个口,玲珑自然不会拒绝,顺势应了下来。   去了宫门口,和凌老先生一行人汇合的时候,方才发现同行的还有其他人。   乔玉哲和凌玉也在其中。   玲珑有些不解。但看凌老先生和郜老太爷,甚至于郜世修皆是淡然无事的模样,她就也没太放在心上,与众人一同往宫里去。   公公引了他们往皇上的静宁宫去。   皇上年纪大了,经历了这样一系列的事情,终是有些熬不住。再加上前几日沈皇后那般的做法让他彻底寒了心。靖德帝索性把朝中事务交给了太子和郜七爷来办。他则静卧在床歇息。   今日凌老大夫来给他看诊,恰逢他身子略有不适,躺在床上。前来的几人都是自家后辈,没甚需要戒备的。靖德帝索性和衣躺在床上歇着。待到凌老大夫过来诊脉也没起身,只让众人平身后,他就把手搁在了床侧。   当年还是太子的靖德帝遭到暗算,一病不起。还是孟大将军背着他四处寻找名医,求到了凌忠树的跟前。又在凌忠树的家中休养了好一段时间方才痊愈。   所以,靖德帝、孟大将军和凌忠树的关系非同寻常。这次凌老爷子来京,没和旁人讲,唯独通知了孟大将军。   “陛下身子无碍,”许久后凌老先生道,“不过需要好生静养。另外,草民另有事情要和陛下说,只不过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   当年自己被凌老先生救了性命的情形历历在目。靖德帝并非不知感恩图报之人,闻言不悦道:“你说就说。这样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又说,“别草民啊之类,太过见外。如那时候咱们俩寻常说话样子就行。”   两人几十年没见面了。他不希望自己的救命恩人在跟前是这样唯唯诺诺的样子。   虽然话是这么讲,可眼前的人终究不是当年的太子爷了,而是当今圣上。   凌老大夫斟酌了半晌,慢吞吞说道;“我啊,给你说个事儿。你别太激动。”   靖德帝心说自己都经历过大风大浪了,兄弟阋墙儿子逼宫媳妇儿想作乱断了个手如今半死不活的都已经见过……   还怕什么?   故而靖德帝十分不屑地嗤了声,摆摆手,“有话快说。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皇上都说要快些讲了,凌老大夫自然遵命,直截了当地蹦出来一句:“其实现下这位乔大人,不是我外孙。他本名方明晖,是方博林的儿子。”   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靖德帝本是小憩合上了眼,这时候不敢置信地慢慢掀开一点眼皮,望向‘乔玉哲’,再去看凌老大夫,犹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看他一脸震惊的样子,凌老大夫反而不紧张了,笑眯眯地说:“我们家玉哲其实是方博林的儿子。”顿了下,强调,“唯一的。”想想落下了一个人,再指指玲珑:“这是他妹妹。方博林的女儿。明昭。”   短短几句话,在大殿里头荡啊荡的,久久不散。   凌玉转头看看身边几个人,都没有太过惊讶的样子,微愠,小声埋怨,“敢情就我不知道?!”   靖德帝也是自幼习武之人,凌玉这些话他听了个清楚。   “我也不知道!”靖德帝把床边放的小桌子拍得啪啪响,“这么久了,都没人跟我说一声!”   凌老大夫袖着手,弓着背,说,“您这现在不是知道了嘛。”   靖德帝大怒,“居然瞒了我那么久!”   凌忠树立刻装傻,“瞒你什么了?”   “他们!”靖德帝指了那兄妹俩,乔玉哲,喝道:“他们居然胆敢欺瞒朕!”   凌忠树好心提醒,“当时小女娃才多大?不记事也正常。她没瞒着,就是不记得了。”   靖德帝指了乔玉哲喝问:“那他呢!”   “他啊……”凌忠树一脸正色地说:“之前他不过是……失忆了。”   “失忆?”靖德帝半眯起眼,冷笑道:“你骗谁呢你。失忆了还能考个状元出来?!”   乔玉哲眨眨眼睛,十分诚恳地说:“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从井里出来,全身受了伤,外祖父救了我后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好心收留。”说着一叹,“或许是家族渊源,所以过目不忘,不小心就考了个状元出来。”   靖德帝快被气傻了,扭过头去嗤了一声,别脸过来叱责凌忠树,“说得好听!姑且就算他失忆了。你呢?哦,你也不认得自家外孙了?”   凌忠树一拊掌,“这倒不是。”后嘿嘿一笑,“老朽年纪太大,得了老年症,忽而记性好,忽而记性差。再说了,俩孩子那么像,认错了也是有的。”   看着相貌五官截然不同的凌玉和方明晖,靖德帝差点气得晕厥,“什么老年症?朕那么大岁数了都没得。你糊弄谁呢你!”   这个时候,郜老太爷插了话,满脸茫然的说,“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而后低头叹息,“唉,确实,人一老咯,记性不好了。”   看着一本正经装傻的老定国公,屋里人都憋不住,哧哧地笑。   靖德帝大怒,一把拉过旁边的锦被扯上来盖住了脸。   这帮子不讲理的莽夫!   ……眼不见为净! 第112章   虽说知晓了那兄妹俩的真实身份, 可是把事情正式昭告天下, 还需得有合适的契机才行。   眼看着马上就要过年, 方家那边若是接到了这个消息,一时半会的怕是也没法应对。且靖德帝最近身子不适,这个时候不宜大动干戈。故而商议好了, 等到明年春季里或者夏季里,根据情况再昭告此事。   转眼就到了年末。   新年里,凌老先生和凌玉都是在京城度过的。   凌玉答应了凌老先生改日归家去。只不过这归期他一直不肯松口定下来。   心知自家这外孙纯粹就是随口敷衍而已, 压根就没有真心实意想要走, 凌老大夫气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凌玉本想激他几句。后来想起自家外公和孟大将军熟悉, 忽地想起了个英姿飒爽的身影,索性拉了凌老大夫到一边小声嘀咕。   “要不这样。”凌玉一改平日里正气凛然的模样, 半掩着口和外公小小声地说:“我答应你回家。不过, 你也答应帮我一桩。咱们两厢扯平。你看如何?”   一把年纪了还被外孙给威胁。凌老大夫气得脸色一沉, 下意识就想要拒绝。   可是想到自家女儿盼着孩子回去,凌老大夫终是松了口,“你且说说看是什么事儿吧。”   凌玉脸一红,眼神乱飘, 支支吾吾地把话给讲了出来。   “这不行。”凌老先生很有骨气地连连摇头,“就你这坏脾气加上镇日里不着家的性子, 我可不能坑了别人家姑娘。”断然拒绝, “我绝不会答应的!”   “是么?”凌玉听后倒也不急, 慢慢悠悠地说, “既然这件事情你不能答应, 那么前朝医圣留下的那本孤本,我可以想法子送给旁人去了。”   听闻那几句话后,原本正气凛然的凌老先生顿时变了脸色,嘿嘿一笑问:“你说的……什么?”   “前朝医圣留下的孤本啊。”凌玉斜着眼睛看过来,“你总是听说过的吧?”   他口中的这位前朝医圣不止是医德好,医术更是高超。原本他跟着外公学了一手好医术,却因离家早未能学到外公的全部。而后再学了医圣的技艺,这才更上一层楼。   以往的时候凌老大夫自然是听说过医圣的。且医圣那本书,他心心念念几十年了都没能见过。乍一听闻在自个儿外孙手里,顿时眼睛一瞪,心思活泛开了。   凌玉双手抱臂,看似好整以暇地静等着。其实心里头那个着急啊,恨不得外公立刻点头答应。   说实话,重新见到她之前,他是不着急成亲的。   可是再次相逢后,他只恨不得能早点把人拐回去。免得这京城里的年轻公子哥儿把她给拐走了。   凌玉与孟华琼是无意间相识。当时还是在江南受灾期间,孟家六爷让孟华琼去到那边相助,恰逢凌玉也带了很多绿林好汉在帮忙。一来二去的也就熟悉了。   当日孟华琼接到六爷的急令,没来得及和凌玉说一声就在某个晚上不辞而别。凌玉原本以为这辈子怕是都见不到她了。没料到此生此世居然还能再次遇见。   凌玉平日里和武林人士结交,最喜豪爽洒脱之人。孟华琼这性子最对他的脾气。人好,爽快,有担当。   偏偏这么个好女子,是孟家的女儿……   孟家是什么人家?   便是入宫为后,身份也是极其够的。   凌玉心里焦急万分,偏偏这事儿没法和旁人说。即便是孟华琼,他也不好开这个口。   ——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蹬鼻子上脸的,根本一点好脸色都懒得给他。若是让她知道了他的心思,还不得把他嘲笑死?然后她该干嘛干嘛去。压根就不理会他。   凌玉提着一颗心静等着。   最后,却盼来了凌老大夫的一阵猛摇头。   “不成。”凌老大夫最终还是没有为了孤本而妥协,“这孟家,不是咱们能高攀得起的。虽然孟大将军他们对我心存感激,我却不能为了私事而利用这种情意。”   ·   求助自家外祖父没用,凌玉只好求到了乔玉哲的跟前。   原因无他。   自己没甚旁的熟人,只乔玉哲,借了他一个身份,对他还算有所亏欠。   什么?长乐郡主?   郡主自然是极好说话的。难为的是郡马是郜七爷啊!指挥使大人那是个最凶神恶煞不过的了。若被指挥使大人知道他去私下里寻了郡主,还指不定死得多难看。   就算他曾经救了郡主,那也是一码子事归一码子事。   凌玉苦思冥想,决定在方明晖的身份没有彻底曝光之前,再坑他一回。   乔玉哲对此倒是答应得很爽快。   爽快到,不等乔玉哲提出来,凌玉自己就隐约有所察觉,直接赶在乔玉哲开口前主动问道:“说罢,你有什么条件。”   “这条件倒也不难。”乔玉哲笑眯眯地道:“你瞧,眼看着我就要离开乔家了,总得为家里人做点什么才好。”   他是用乔玉哲的身份认了个义父。这义父对他不算坏,却也不算好,不过是想着利用而已。往后他恢复了身份,怕是和家中就没什么联系了。   但是家里有个晚辈人品不错,他总想着临离开前能帮就帮一把。   听闻乔玉哲想要为乔家做点事情,凌玉思量着再怎么着也不会比自己这一桩事更难,于是道:“你且说说看吧。”   凌玉打算得很好。   自家外公是不愿意帮他撮合孟大将军孙女而已。主要原因还是外公瞧不上他,觉得他配不上孟华琼。   可是关系到旁的事情后,外公看在那本孤本医书的份上,或许就会答应下来。   凌玉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难得地对乔玉哲露出了笑脸,“你先说说看,你的要求。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   ·   风和日丽天高气爽。   可是,玲珑这日起床后就觉得身子不适。   虽然刚刚入了春,可她总觉得身上有些说不出的燥热感,比往年这个时候少套了件褙子才舒适。   而且用膳也不太好。明明可口的香甜东西,到了她这儿,却变得口感奇怪起来,吃着索然无味不说,偶尔还觉得腻味得难受,只恨不得把口中食物立刻吐了出来才舒服。   为此海棠还打趣她:“旁人都是要入了五六月才开始苦夏。现下太太才刚过了年没多久,就已经在苦夏了。”   如果是平时,玲珑少不得假装生气训斥她两句。   现下玲珑没什么精神,又倦怠着不想说话,只随口嗯了一声权当告诉一下自己听到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禀,说是乔状元来了,在门房候着,求见七太太。   自家哥哥,玲珑自然不用见外。打着哈欠拖着步子就去了厅里,让人把乔玉哲带来见她。   “凌玉想娶华琼?”乔玉哲的一番话,直接把玲珑给吓了个半醒,“真的假的。”   不怪她会说出这样怀疑的话来。   在她看来,那俩人八竿子打不着的,能凑合到一起去?   乔玉哲闻言笑道:“你就听我一句。凌玉那种脾气,也就孟华琼治得了他。而孟华琼跟着孟六爷在江南水师混着,有凌玉相助,往后只怕能够更加顺风顺水。且这两个人很是投缘,只不过你没见到罢了。”   最近玲珑愈发倦怠,而且国公爷大手一挥,把国公府大小事务都交到了她手里处理。现下国公府内宅,俨然是她在当家。   虽然和孟华琼在过年相聚了不少次,却是不可能同时见到孟华琼与凌玉在一起的样子。   思来想去,自家哥哥总该是信得过的。于是玲珑答应下来,“这事儿我试着看看。成或不成,总得我和孟大将军谈过方才知道。你且等我消息。”   乔玉哲知道,这妹妹是不干则已,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基本上是九成九会努力办到。故而也不多说什么,看她有些疲惫,叮嘱了她好半天注意休息,这才担忧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刚送走了乔玉哲没多少时候,玲珑这儿又迎来了另外一位客人。却是凌老先生。   见这一位的时候,玲珑生怕自己倦怠的样子被对方给瞧出了什么不好来,佯作有精神的样子去见了。   “世子夫人可是身子不适?”虽然玲珑努力作出精神抖擞的模样,可凌老大夫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狐疑问道:“要不老夫帮世子夫人把把脉?”   玲珑并不想多看大夫。原因无他,之前差点丧命,镇日里喝茶休养,着实怕了。   她生怕凌老大夫这么瞧,又得吃药外加休养,故而婉言拒绝。   “没什么。”玲珑微笑,“就是最近睡眠不足所以精神倦怠了些,倒是让您见笑了。”   她这样说,凌老大夫就没多想。毕竟指挥使大人血气方刚,小两口成亲没多久,睡不够也是有的。   凌老先生便没有多耽搁时候,直截了当地说了托她撮合穆少宁和乔乐珊,促进两家结亲之事。   送走了凌老大夫后,玲珑回忆着今日接手的这两份亲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半天又没有琢磨出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到自己最近的思维好似是慢了半拍似的。   既然想不通,她就暂且搁下没有多思。打着哈欠用过了午膳,再睡了个午觉之后,她迷迷糊糊中突然反应过来之前自己觉得那种怪异感觉从何而来了。   一边是乔玉哲想撮合凌玉与孟华琼。一边是凌老先生想让乔乐珊嫁给穆少宁。   ——总感觉这拜托的人和拜托的事儿根本不相干,就好像、就好像两边倒过来了似的?! 第113章   孟华琼的事情玲珑并不是特别担心。   孟大将军那边的话, 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孟华琼喜欢,估计孟家人都不太会反对。   而且, 如果孟华琼自己不愿意嫁的话, 玲珑自然也不会逼迫她。所以到时候只需要当面问问孟华琼的意思就好了。   在玲珑看来,乔乐珊的事情反倒是更为棘手。只因乔家和穆家关系着实算不得好。乔乐珊人倒是不错, 可惜其家里人以往的时候把穆家人得罪狠了。也不知道穆家会不会同意结亲。   玲珑想要琢磨一下这个事儿该怎么办。无奈太过困倦,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白日里精神好了些, 方才开始着手处理此事。   首先想到的就是把孟华琼叫到了家中来。询问她的意思。   “嫁给小白脸?”孟华琼听了后哈哈大笑,“我嫁给他做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   玲珑说道:“这事儿是乔玉哲来找我说的。具体我也不甚清楚。不过, ”她斟酌了下, “不过乔玉哲肯开这个口帮忙,想必是凌玉自己动了心思的。”   玲珑自问还是很了解自家哥哥的。他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 其实心里很有自己的主意。   乔玉哲明明知道孟华琼是她好友, 如果不是非常确定凌玉自己中意孟华琼的话, 是断然不会开这个口来帮忙说情的。   听闻玲珑这样讲, 孟华琼倒是愣了一愣, 奇道:“他想娶我?”转念思量了下,又踌躇,“他看上我什么了?”   玲珑斜睨了她一眼, “敢情你不知道自己的好?”   “倒也不是。”红霞一点点地染上了双颊,孟华琼挠了挠头, 眼眸微垂着说, “你不知道那小白脸多遭人待见。那些女的, 不管老少都可喜欢他了。虽然他总是冷着一副脸, 不过对人倒是很好。所以说好多漂亮小姑娘都暗暗地说着嫁人要嫁给他这样的。”   当日江南受灾,帮助受灾百姓的时候,孟华琼一是负责救人,二是帮忙照顾伤员。因为受灾之地状况还是不够稳定,所以前去帮助的女子少。因此,照顾女伤者的重担大部分就落在了孟华琼的身上。   她听过不少人心底的话,见过不少女子羞涩地望向凌玉时的情形。   说实在的,她也很佩服凌玉的医术,和一颗热忱的救人之心。想她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小白脸就是有名的神医,甚至于被帮助的百姓也不知道。   后来灾情趋于稳定了,大家次第离开那儿的时候,她才知道无偿地热忱地帮助百姓的小白脸,就是很多达官贵人求了很久却请不到的那名神医……   想到凌玉居然打算娶她,孟华琼不可自已地脸红透了。   玲珑隐约瞧着有戏,再接再厉地鼓励道:“你别看着他总是冷着一副脸。冷着脸的人,或许也有很温和的。”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他的例子了,玲珑索性把郜世修拿来当例子,“旁的不说,你就看七爷,平时瞧着也不近人情,其实人很好。”   孟华琼朝她这边看了看,眨眨眼,“哦”了一声,没说话。   玲珑生怕她不相信,再接再厉道:“是真的。你瞧着七爷平时冷冰冰不爱搭理人瞧着跟个冰块似的,其实平日里对我可好了。”   孟华琼眼睛瞥向了一旁。   这神情让玲珑觉得有些怪异。玲珑正打算继续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身后传来了个沉沉的低笑声。   “哦?”郜世修从她身后缓步上前,“我才知道,我在你眼中居然是‘冷冰冰不爱搭理人的’?”   这声音一出来,玲珑心里就咯噔一声暗道坏了。待到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后,她直接就笑不出来了。只能勉强地故作轻松道:“七叔叔,你回来了?今儿怎么那么早?”   “我知你身子不太舒服,所以早些来了。”郜世修说着,复又一笑,“不过也幸好是早来了。不然怕是听不到你的那些话。”   玲珑听后,那勉强的笑容就有些撑不住了。她辛辛苦苦地打算转移话题,谁料他这记仇的,还是没打算放过她。   瞧着玲珑垮着脸的模样,郜世修的笑容愈发深了些。   孟华琼甚少见到小舅舅的笑模样,不由得悄悄多偷看了几次。结果被郜世修发现,一记冷眼飞了过来。   孟华琼心中一凛,慢慢后退,和玲珑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啊!”然后忙不迭地飞奔而去。   看到好友被吓走,刚刚还在心虚的玲珑瞬间底气足了起来,斜着眼睛横了郜世修一眼,“你又在动不动就吓人了。”想到之前他质问的那个问题,她很理直气壮地说道:“也不能怪我那样说你。瞧你把人给吓得!”   看着她一脸愤然的模样,郜世修莞尔,拉过她的手往里去,温声问:“听闻你今日吃的东西又吐了出来?是吃食不习惯,还是气候不适应?”   玲珑却不肯搭他这个话茬,拉着他问道:“你做错了事情,总该有所表示吧?”   这就是明着要坑郜世修了。   郜世修忍俊不禁,抬手捏了捏她鼻尖,好生问道:“你且说说看是什么事。”   玲珑就把乔乐珊和穆少宁的亲事和他提了。   其实她也不是特意想把这件事情甩给七叔叔去做。只不过她近来总是困倦,思维有些停滞。而且,由她来说这些话,着实不如七叔叔来说有用。   毕竟在侯爷穆霖的眼中,她是那个在侯府里长大的孩子。而郜七爷,则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指挥使大人。这气势就是不一样。不承认不行。   听闻玲珑这般说,郜世修瞥了眼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心疼得紧。一把将人揽在怀里,他颔首道:“好。”不过也提了个要求,“你得答应我看大夫才行。”   她总操心旁人的事情,却把自己的事情搁在一旁,这让他当真是无可奈何。   听闻要看大夫,玲珑果然就迟疑了,犹豫着说:“非看不可?”   郜世修板着脸说:“倘若你想让我帮忙去办少宁他们那件事,就必须得这样。”   玲珑心里纠结了老半天后,最后咬着牙答应下来,“好。”就是还有一个条件,“别让凌老大夫和凌玉来看。”   这俩人名气太大了。万一让他们来瞧,被皇上和太后知道了,指不定会以为她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别把老人家们吓坏了。   郜世修隐约有所察觉玲珑‘病’的来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不用惊动他们。我从太医院找个人来就可以。”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太医院的老太医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只留下了一个让人震惊且喜出望外的消息。   ——郜七太太,有喜了!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赏赐从宫中纷涌而来,源源不断地送到了菖蒲苑中。   郜老太爷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大手一挥,把家中后宅的事务都暂时交给了郜五太太卢氏来管着。等玲珑的孩子出了满月再把事情交回去。   至于郜七爷……   旁人基本上都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因为他除了在宫里和卫所外,其余所有时间都用在了陪伴小娇妻上。   就连皇上那儿,他都打了招呼,在玲珑孩子出生前,他绝对不会离京半步。请皇上他老人家安排事情的事情悠着点。   玲珑乐得如此。   说实话,这怀孕来得猝不及防,她很是紧张。不过有七叔叔在身边陪着,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孟华琼表明了态度,这亲事,可以考虑一下。   至于怀宁侯府,虽然世子爷和世子夫人,也就是穆少宁的父母亲没有同意,可是侯爷穆霖却松了口。   “人品好就行!”穆霖道:“人品差的,会搅得家中不宁。只要人好,少宁喜欢,祖父就答应!”   有了孟华琼的答应,凌玉算是安下心来。   而有了侯爷的首肯之后,穆少宁也总算是有了底气,敢和父母亲较量一番了。   其实儿女成亲,操心的还是长辈们。   凌玉听闻孟华琼松了口,拼了命地镇日里往孟大将军府去,大有恨不得当上门女婿的架势。   而穆少宁,则是一天三趟地往母亲蒋氏屋里去,又是哀求又是保证,恨不能跪地上求饶了。   就凭着这两位的磨人法儿,任谁也熬不过去,最终亲人们都点了头。   就在两桩亲事确定的时候,皇上的一纸诏书震惊了朝中上下。   方博林的一双子女并没有死,而且被人所救,各自被好心人收养。   其子方明晖,乃是现翰林院官员乔玉哲。其女方明昭,乃是定国公府世子夫人,傅玲珑。   因身份确定,所以二人恢复原姓名,择日回方家祖宅祭祖。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第114章 玲珑怀有身孕, 家中人都紧张得很。虽说认祖归宗的事情极其重要,可是京城往江南去, 路途遥远。就连皇上也发了话, 等她生产后带着孩子一起回江南。 方德政和仍在京城的方赫他们也是这个意思。 方赫他们是万万没料到长乐郡主和乔大人居然都是方家人的,喜不自胜, 只当先前对外宣称的两人都失忆的事儿是真, 忍不住赞道:“不愧是方家子孙。即便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心里依然是记挂着江南的。” 方德政很不以为然,语气颇不畅快地说:“也不尽然如此。旁的不说, 单看乔大人与我不睦, 便知他并无这方面的‘天赋’。” 不等他说完,方赫就不赞同地一甩头, “什么乔大人?分明是明晖!方大人!你可莫要再说错了!” 分明是还没认祖归宗就开始护着了。 方德政不甚高兴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很快的,心思机敏的方德政忽地想到了一件事, 说道:“认真算来,方明晖倒是向方明昭提过亲的。也不知是该怎么算。” 对于之前向玲珑提亲一事,乔玉哲,也是现下的方明晖方大人是这么回答的:“原本就觉得长乐郡主十分亲近, 总觉得和她关系太疏远了些, 故而想要求娶。现下知道是妹妹,才晓得那个时候是自己失了记忆,只靠着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意所以提了亲。现下知道是自己妹妹, 这才解了当年的疑惑。” 顺带着还把当时失忆的事情给坐实了去。 虽说方德政和方明晖素来不太和睦,可是方德政一向为人宽和, 且他一直对长乐郡主抱有善意。所以这事儿就提了这么一回而已,往后不再说起。 之后再有人对那次的提亲说长道短,方德政反而是第一个不饶了对方的。 不久后江南来了信。是族中长辈所写,洋洋洒洒二十多张纸,无一句不是在感激上苍的垂怜,喟叹博林有后,激动万分。 长辈们的真情实意透在字句之间,看得兄妹俩都在悄悄抹泪。 虽说已经恢复了姓名,不过,玲珑却还喜欢旁人叫她‘玲珑’这名字。 原因无他, 她这性命,是那个和她年纪仿佛的女孩子用性命换来的。这个恩情,她要一直一直地记下去。这个名字,她也想永远地用下去。每日里告诫自己,眼下的幸福从何而来。 “你想怎么样都好。”郜世修听了玲珑的想法后,连连颔首,“无论你打算如何,与我说一声就可以。我自然安排下去,让人照做。” 现下郜七爷正扶了自家娇滴滴的小妻子在庭院中散步。 自打有孕后,玲珑的精神愈发倦怠。平日里醒着的时候,也是多想歪靠在榻上不愿意动。 郜世修询问过了许多太医,又往凌老先生和凌玉那里一趟趟地跑,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有孕之人决不能这般下去。前期的时候在不影响胎稳的情形下适当运动,到了中后期,可以适当加大活动的范围和时间。这样的话,以后生产才能顺利。 须知女子生产九死一生。倘若过不去那个鬼门关,那可真的是非常麻烦。 郜世修自己母亲便是难产而亡。他素来对于生产一事紧张万分。也没料到玲珑竟是这般容易受孕的体质。新婚还没多少天,她就有了身孕。 虽然早在还没成亲开始他就留意着医书上的各种讯息,当真自家小妻子有了身孕,他依然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不过他把万般的心忧都放在了心里,并不说出来。 旁人或许还没有发觉他万分紧张的情绪。可玲珑知他甚深,又怎会发觉不到? “七叔叔只管放心就是。”玲珑道:“我一向身体好,不需要怕这些。” “嗯。”郜世修依然半点都不敢放松,即便是两人一起并行着散步,他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玲珑,生怕她有一丁半点的闪失,“我知道。” 口中答应得好好的,行动上分明不是在放松的意思。 对于他这样小心到了极致的表现,玲珑很是哭笑不得。 不过,她也没有料到小家伙那么早就来到了。原本她还思量着等到新婚过后一段时间才开始准备这方面的事情,哪知道猝不及防下就已经有了。 想到那罪魁祸首,玲珑在郜世修扶着她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恨恨说道:“都怪你。没事儿就折腾我,现在好了,怀上了后你不是比我还紧张?” 如果是旁人这般埋怨着,郜世修八成就直接把人丢出去让飞翎卫去收拾了。 可是自家娘子这样说他…… 他就只当是在赞他‘能力好’便行了。不仅不生气,反而甘之如饴。 凌老大夫难得来京一趟。靖德帝没事儿的时候就会召了他和孟大将军、定国公郜老太爷进宫去。 四位老人家一起喝喝茶,赏赏花。没事的时候再斗斗嘴,甚是和乐。 对此靖德帝还是略感遗憾了些,“可惜长乐现下有身孕,不能随意走动。不然的话,让她来帮忙斟几杯茶,才是真的可以细细品一品。”想到玲珑那瘦瘦弱弱的小身板,靖德帝又有些担心,问凌老先生,“你那外孙现下还时常去请脉么?怎么说?” 凌玉医术了得,且之前玲珑命悬一线也是被他所救。现下他既是在京中,没事了就会给玲珑去看看。 而且他也感激玲珑帮忙说服孟家答应亲事,再者未婚妻孟华琼更是玲珑好友兼晚辈,所以更加尽心尽力。 凌老先生哈哈大笑,“他啊,说好着呢。而且有七爷在,陛下您就放心好了。” 郜老太爷也说:“老七疼他媳妇儿疼得跟什么似的。你们只是没看到而已。” 外人或许不信,可是靖德帝、孟大将军是看着郜世修怎么从玲珑小时候就开始疼宠着的,所以一点都不奇怪这样的说法。 靖德帝只道:“老凌啊,叮嘱你那外孙一些,让他好好给长乐看着。过段时候,朕重重有赏!” 虽说玲珑和方明晖是亲兄妹。可是对于这对兄妹,凌玉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原本凌玉是不忿自己名字被盗用。知道方明晖的身份后,凌玉倒是打算继续将自己现下的名字用下去,而将‘乔玉哲’一名给空出来了。 只因敬佩方博林大人的为人,又悲痛于方大人一家的惨死。 “莫说是朝中上下了,”凌玉为此还悄悄和孟华琼说,“就算是江湖之中,方大人的名号也甚是响亮。为官清正廉明,又博学宽和,任谁见了都要唤一声‘方先生’的。只可惜——” 只可惜这样的好人,却是不在了。 孟华琼就道:“方大人虽然已经不在,小方大人却是能将他的意愿坚持下去。做一个为人为民的好官。” 她口中这个‘小方大人’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原本凌玉就动了心思,觉得自己年长,不该和方明晖太过计较。要知道方明晖九死一生,也真是不易。现下被自家未来妻子这样一点拨,他更是决定放下那些过往的恩怨,这事儿就此罢休。 不过,虽然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了,却也已经是离别在即。原因无他。凌玉年纪老大不小,孟华琼也是如此。 凌玉和家中去过信,商议过后,准备把他的名字更为‘乔凌玉’三字。这样一来,倒是免去了许多的麻烦。 两家都催着赶紧把亲事办起来。紧张而又不失礼数地过了礼之后,到了五六月里,凌玉和凌老大夫就要回到家乡去,开始准备迎新娘子的事情。 不过,乔家已经和孟家商议好了。以后乔家绝对不会拘着孟华琼,她想上战场便去战场,想回娘家就回娘家。而且,乔家还许诺,往后孟华琼有空的时间至少分一半出来,让凌玉陪着她回京来住,探望家里人。 郜老太爷和凌老大夫一见如故。 临分别前,两老人约定好:“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往后后辈们一起读书习武!要是多得几个,还能来回住着两边里玩。” 凌玉冷笑:“孩子们两边里玩?你们乐意你们去!别和我扯上关系!” 这是还记恨着自家外公随便认了个外孙回来的事儿。虽然方明晖那边不计较了,可是自家外公这儿,还是得另算。 凌玉不过是想让凌老先生表态一句。结果老人家还没说什么,却是旁边一声幽幽叹息传来。 “是么。”孟华琼右手搭在了凌玉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吹了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七爷是我小舅舅。我的孩子是一定要和玲珑的孩子亲近的。而且我和她本就是一家人。你若不肯,另找人去给你生吧!” 说完转身就走。 凌玉一把拉住她,憋了好半天,冒出来一句:“此事稍后再议。” 这就是松了口了。 孟华琼挑衅地朝他扬了扬眉。转而望向旁边的玲珑时,目光瞬间柔和起来。 望见玲珑一旁站着的清冷男人,孟华琼乐呵呵地朝玲珑挤眉弄眼,笑嘻嘻说:“小、舅、母。我这边是行的,不知你那里如何呢?” 那调子转的,都有十七八个弯儿了。言下之意,不过是希望玲珑好好管着那位郜七爷,免得郜七爷跟凌玉似的“不听话”。 郜世修是什么人?自然是一听就明白过来,抿了抿唇道:“她若同意,我便没意见。” 凌玉问:“七爷这般听郡主的?” 郜世修想也不想就答:“嗯。都听她的。” 原本的时候他就是万事都以小丫头为主了。现下这丫头有了他的孩儿,这般辛苦地孕育着小家伙,他更是半点都不会违背了她的意愿。郜七爷说得太顺口太理所当然了。因此,下一瞬,所有人都一脸佩服地齐齐看向了玲珑。 能让神医凌玉听话,孟华琼已经是本事很大了。 不过,能让堂堂指挥使大人郜七爷听话成这样……长乐郡主那才是真绝色啊! 第115章 结局 所有人都在满怀期待地盼着郜七爷家的小家伙出世。这样的宝贝,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当真是万千般的宠爱集于一身。 送走了凌老先生祖孙后, 玲珑每日里的倦怠情形更严重了些。 现下到了暑日里, 太阳高照,郜世修就把每日里陪她散步的时间改到了早晨和傍晚。这样一来, 避开了日头最烈的时候, 玲珑也不至于太过于辛苦。 “水果要多吃一些。”最近天气更热了些, 就算是到了晚上,依然是酷热难当。郜世修给玲珑擦着汗, 轻声劝着, “这次送来的果子都很新鲜。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一些。” 玲珑拼命摇头, 脸色发白,“我不舒服, 想歇一歇。”看她神色不对劲,郜世修也紧张万分。扶着她躺下后,怕是屋里太热所致,让人多搬了些冰过来, 又给她不住擦着汗, 温声道:“你睡一会儿。等下醒了想吃,我再给你弄。” 腹中孩儿越来越大,玲珑的胃口也大了不少。平时晚上醒来总也会饿。 “好。”玲珑说着, 闭了眼睛,身体却蜷缩起来。而且, 肩膀还在微微抖动,眉心也蹙了起来。 郜世修觉得不对,把手中给她擦汗的帕子丢到一旁,握了她的手轻声问:“怎么了这是?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天热的关系,玲珑脑中有些昏沉。郜世修问了好几声,她缓了好一会儿后方才反应过来,摇摇头道:“肚子有些发疼。” 郜世修瞬间紧张起来,唤了顾妈妈进屋来照顾着玲珑,他去到外头命人把稳婆喊了来。 稳婆一共请了六个。取了个‘顺顺利利’的意思。 当初郜世修让人找了这么多稳婆来的时候,玲珑还曾笑过他,说他太过紧张了些。 郜世修全然不顾,依然坚持着让这几个稳婆提前就住到了国公府里,安顿在离菖蒲苑不远的一处地方。 前些天,有位老太医和他说让早些做准备。他就在玲珑怀了六个多月的时候让人都过来了。认真算来,现下她们在府里住了约莫二十几天,玲珑现下才怀了七个多月。 稳婆很快陆续赶到。 她们查看了一下玲珑的状况,有惊有喜有忧,“世子爷,夫人怕是要生了!” 顾妈妈听了后顿时惊得把手里帕子都掉到了地上。 “怎么那么早?”顾妈妈焦急万分,“怎么那么早!最近也没什么问题啊?怎的就发作了?” 郜世修知道顾妈妈是玲珑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看到她这般模样,郜世修就低声与她道:“许是双胎。” 凌老先生和凌玉都这般说过。只不过都只告诉了郜世修,没有对旁人声张。 郜世修不希望玲珑身边的得力妈妈在这个时候乱了阵脚,所以和她说了声。 顾妈妈听闻后愣了愣,继而有些怒了,“姑爷怎么不早说!”早说是双胎,也能早点准备啊! 郜世修抿了抿唇,没有答她。也没有怪她这般地无礼顶撞。 顾妈妈看他眉目清冷的模样,叹了口气,转身又钻回了屋子里。 她也知道姑爷为何不声张。这种事情,谁也不敢打个包票。如果提早说出来,其实心里压力最大的会是郡主。 若是旁人就罢了。郡主这般聪慧,倘若身边有了几个人知道这个消息,她无论如何也能知晓。 郡主原本就很不安了,倘若再知道自己怀有双胎,恐怕压力会更大。倒不如暂时不说,让她安心调养身子就好。 顾妈妈急急走到了玲珑的床前,听着她阵阵呼痛的声音,焦急万分。 她正要握住了玲珑的手去宽慰,眼前人影一闪,已经有人快了她一步。 “我来陪着她吧。”郜世修道,“你们忙你们的。” 郜七爷的出现让屋里的稳婆还有帮忙的丫鬟婆子都吓了一跳,纷纷行礼去劝,“世子爷还是到外头等着吧。这儿血腥气重……” 话到一半,被郜世修冷冷的目光一扫,谁都没法把话接下去说了。一个个都次第跪了下去,噤若寒蝉。 “今日不必这般多礼。”郜世修道,“你们再这么多礼,误了郡主的身子,有你们好看!”说罢,他略微一顿,抬手抚去了玲珑额上的汗,“血腥气重的地方我去得多了。不差这一次。” 身为飞翎卫指挥使,他一路行来,双手早已沾满鲜血。 这一次,这四周的血气是他妻儿带来的,又有何惧! 谁也没料到,玲珑竟是在七月里不到八月的时候就有了发作的迹象。只郜太后和靖德帝知晓双胎一事,早有准备。听闻这个消息后,即刻遣了六名太医进府候着,随时待命。 听闻玲珑发作了,傅氏、其嫂邓氏,连同孟家的太太们、侯府的太太们都从家中赶了过来。大家去到了菖蒲苑外,却是被拦住了。 傅氏急了,饶是她平时性子宽和,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发起火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居然还敢拦着?告诉你们,若是她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怀宁侯府绝饶不了你们!” 这个时候卢氏带着郜心兰也赶了过来,当场斥责:“好大的胆子!这种时候居然还拦人?我们也不是不懂规矩的。只不过这种时候,玲珑需要娘家人陪着!若是七爷想和我们计较,稍后我们自然去他跟前负荆请罪!” 孟华琼上前几步,扶了腰间的武器,寒声道:“不若就闯进去吧。” 平时她们还惧于郜七爷的威势不敢妄动。可是为了玲珑,她们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飞翎卫躬身而立,“倒也不是不让您们进去。七爷有命,但凡是太太亲近的人,都可以过去陪着。只是太太现下状况不太好,属下们奉命和太太们姑娘们提前知会一声,未免惊动了太太,您们不许带了武器进院子,不得大声喧闹。” 听闻玲珑的状况不好,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惨白。 “不好到了什么状况?”孟华琼说着就把腰间武器解了下来,丢给旁边的长河拿着,然后快步往里冲,“我们进去看看。” 到了产房门口后,所有人都被当场拦住,只能在门口往里稍微看一看。 见到玲珑那模样,傅氏当场哭出了声。邓氏在旁扶住了她,不然她怕是要腿软跌到在地。 郜心兰扑到母亲怀里哭。 孟华琼好歹是个武将,能够控制住眼泪。却也是嗓子发哑,问身边一名飞翎卫,“里头我看那是七爷在?” “是。”飞翎卫道:“七爷亲自陪着,让各位太太小姐去旁边厢房等着。” 此时郜老太爷也赶来了,气道:“胡闹!哪有他陪着的理!让他出来,我和他好好说道。” “我看倒是不必让七爷出来。”方明晖刚刚跟在郜老太爷之后来到了菖蒲苑,截住了老爷子的话头,说道:“我倒是觉得,七爷在里头陪着可能更好。玲珑是他的妻子,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我相信,没有人比七爷更关心他们的安危了。” 说罢,方明晖问飞翎卫要了一张椅子,在院子当中一坐,朝老太爷颔首示意道:“咱们不若就等着好了。” · 从傍晚到天明,从天明到晌午再到日落,郜世修一直紧张地握住玲珑的手。 听说胎位不正。 听说孩子出不来。 听说情况凶险异常。 各种各样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几乎把这个见过各种危急状况的男人给击垮。 就算是命悬一线的捉拿逆贼宋奉慎时候,他也没有丝毫的惧怕。可是此刻,看着床上那几乎连痛呼都没了力气的女子,他当真是害怕到了极点。生怕她随时会离开他。 越是临近生产的日子,玲珑身上那种奇异的香气越淡。到最后,近乎于无,只留清淡的体香而已。 郜世修原以为那不过是有孕后的正常现象。现在却怕是她催命符的征兆。 要知道,上一次她中毒之后差点身亡,也是没了那种奇异香气! 眼看着玲珑奄奄一息的模样,郜世修牙关紧咬,眼睛模糊,努力稳住声音在小妻子耳边低声急道:“你一定要挺过去。还记得以前我对你说过的吗?倘若你不在了,那我也跟随你去。你舍得看我这般?” 可是任凭他怎么相逼,她都没有半点的反应。 顾妈妈在旁急道:“怎么办?这个时候让凌老先生他们回来,也赶不及了啊!” 旁边有太医轻声提醒:“凌老先生他们怕是不如我们擅长于此。” 言下之意,就算那祖孙俩在,面对这种状况恐怕也是无能为力的。 而太医们日日为贵人们诊脉,也为贵人们接生,怕是对此还能更为精通。 顾妈妈急得差点哭出来。 夜,悄悄降临。 看着血水一盆盆端出,郜世修眼圈儿都红了,满是煞气地怒吼:“快一些!快一些!” 稳婆中年级最长的那一个在他身边跪了下来:“七爷,保大保小?” ……保大保小?! 虽然早知道女子生孩子是道鬼门关,可是郜世修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生死攸关的问题会轮到了自己的头上来。 他知道当年母亲难产。为了坚持保他,母亲亡故。 可现在—— “保大人。”郜世修毫不犹豫地握紧了玲珑的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说:“我要她好好活着。” 那丫头是他全部生活的希望所在。 没有她,他的生活怕是和儿时一样惨淡无光,毫无生气。 现下她陪了他那么多年,和他一路走来,风雨共度,这般的情感是旁人都比不得的。即便是他期盼了许久的孩子,在他心里,也不如她重要。 众人只道是他们风光无限。可个中艰辛,旁人根本不知。 太医上前给玲珑施针,稳婆们上前相助。 没多久,玲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没有睁开眼睛,也不见胸口起伏。 “少爷和小姐……都没气息了。” “好漂亮的孩子。只可惜……” 众多的悄悄惋惜声和哭泣声中,郜世修急急询问太医:“太太状况如何?” “太太还好,累晕过去了而已。”太医们一个来回禀,其余人试图抢救孩子,“好好调养一下应当没有性命之忧。” 郜世修松了口气,眼角隐有泪光,喃喃道:“那就好。她没事就好。” 就在他低语的时候,床上突然飘出一阵香气。极其浓烈。不过那馥郁芳香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瞬即逝。 大家被惊到了,纷纷议论:“这是哪儿来的?” 就在这议论声中,两声响亮的啼哭骤然而起。啼声响亮,俨然是健康孩子所有。 郜世修怔立当场。许久后,方才缓缓而笑。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本文完结了~感谢妹纸们的相伴,期待下一本能够继续看到大家暂时还没定下下一本开哪个,过几天确定后我会提前说一声大家也可以先去收藏了阿迷的作者专栏,新文开始更新后会有提醒么么啾(づ ̄3 ̄)づ╭?~ 第116章 七月里, 蝉鸣声响,热风拂面。 御花园中一处乘凉的大树下, 三个老人家围坐在石桌旁。桌上有一棋盘, 搁置着棋子。战局过半。 “老孟怎么还不来?”靖德帝啪地落下一子,皱着眉头, “三缺一。只能下棋了。若他来了, 说不得我们四个人还能玩玩马吊。” 郜老太爷一听这话, 斜着眼睛去睨他,“马吊你不是刚会玩?这就思量着赢他?想得美!老孟那可是练了好几个月了!”说完后才磨磨唧唧地搁下一个棋子。 “不见得不见得。”旁边观战的凌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说道:“老孟他打得再好, 也不见得能赢啊。”又朝郜老太爷挤挤眼, 故意大声说:“他不敢赢。” 这话可是激怒了靖德帝。 靖德帝觉得自己虽然是刚刚学会打马吊,可是技术好着呢。哪里需要人让!于是压低声音强调:“一会儿可说准了, 一定让老孟别让我。我一定要认认真真地赢他一场!” “那肯定的。”凌老先生连连点头。转头就朝郜老太爷眨眨眼。 郜老太爷悄悄朝他竖拇指:这招狠!到时候老孟来了,皇上就算输了, 也是把火气撒到老孟头上,他们俩撇的一干二净。 不过还没等他们俩对完暗号,旁边靖德帝已经忘记了马吊的事情,转而思量起另外一个重要问题来:“老七和他媳妇儿到底什么时候来啊?大宝和小宝名字的事儿都还没定下来呐。” 大宝、小宝, 就是郜世修和玲珑家的两个小宝贝。 眼看着就要一周岁了, 就大宝、小宝的正式名字问题,几个老人家争得那是不相上下。各抒己见,谁也不服谁。 所以, 三人一合计,得, 还得看孩子他们爹娘的意思。所以他们把自个儿想好了的名字都罗列出来,凑到了一起,准备让郜世修和玲珑来选。 可是皇上遣了去的人到了国公府后,扑了个空,这时候方才知道,小两口今日没空。一大早,郜七爷就带了他的小娇妻出门去,说是要备置过几天去江南要用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之类。 靖德帝对着郜老太爷发火:“你自个儿儿子儿媳不在家,你不知道?”害得朕的人白跑了一趟!郜老太爷满脸无辜,“老七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菖蒲苑,出了他媳妇儿能随便进进出出外,谁能挤进去。” 事实上,是郜七爷一大早就去寻郜老太爷,说把两个小家伙送他这里玩一会儿。 郜老太爷那个高兴啊。宝贝孙子孙女一块儿来了!于是连连答应,说自己会看好俩小家伙的。 然后郜老太爷就带着宝贝们来宫里向皇上炫耀来了。 结果,皇上派了人去后,大家方才知道——郜七爷为什么把孩子送到了老太爷这儿?分明是七爷他自己要陪着媳妇儿出门去,觉得俩小的碍事,所以让老爷子来照顾一下。 “你就老实承认了吧。”旁边的凌老先生笑眯了眼说,“你儿子就是娶了媳妇忘了爹。” 这话让靖德帝哈哈大笑。“他哪里是娶了媳妇忘了爹啊,”靖德帝把棋盘拍的啪啪响,“他还没娶媳妇儿的时候,那丫头就比他爹重要!” 郜老太爷憋了一肚子气,挥手把棋盘一抹,“不玩了不玩了。老夫今日不高兴。”扭头就问:“那臭小子呢?” 旁边的宫人战战兢兢,“七爷他……他不是陪着七太太买衣裳了么?” 郜老太爷眉毛一竖,“谁管他了?老夫问那个混账做什么!” 宫人哑口无言,嗫喏着不敢答话。 “收起你那个臭脾气吧。”凌老先生把郜老太爷拨拉到一边,好声好气地问宫人,“说的是小少爷。他在哪儿?” 宫人恍然大悟,“乔少爷和孟姑奶奶在陪着小少爷和小小姐玩呢。” 乔少爷,自然说的就是乔凌玉了。而孟姑奶奶,则是孟华琼。 现下凌玉和孟华琼正凑在了宫里的一处小花园里闲逛。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家伙。 现下是暑日,天气酷热。俩小家伙都穿着兜兜,一个上面绣着青竹,一个上面绣着绿梅。俩人相貌仿佛,个头也差不多,笑起来的时候尤其漂亮,瞧着就招人疼。 凌玉怀里的是个穿青竹肚兜的小男孩。小家伙在他怀里不老实,踢着腿蹬着脚想下来。 孟华琼怀里那个穿着绿梅肚兜的小姑娘就乖巧多了,眨着大眼睛,呜呜呀呀地指着前面,一直想让孟华琼往前面走。 孟华琼在小家伙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柔声柔气地说:“走。姐姐带你过去!” 旁边的凌玉看了嫉妒死,哼哼唧唧地说:“也没见你对我那么温柔过。” 他在这边嘀嘀咕咕,前头孟华琼猛地一回头,怒吼:“你磨蹭什么呢?没见小宝找大宝呢。快一点!” 凌玉顿时一改哀怨脸,乐呵呵说:“马上来马上来。”感觉到怀里的小家伙一直蹬着腿想往下溜,凌玉赶紧哄了哄,“我的的少爷诶。你可得老实点。万一你出点什么差错,你那表姐不得撕了我?” 说罢,他无限惆怅地看着前头越走越远的媳妇儿,叹了口气。 孟华琼什么都好。最不好的就是,把玲珑和玲珑的宝贝们看得比他还重要。 ……其实不光孟华琼是这样。 就连凌老先生、皇上、太后、郜老太爷、孟大将军、太子、五皇孙等等等等好多人,都是把玲珑和玲珑的孩子们当成心尖上的宝贝一样疼着。 去年玲珑生孩子的时候九死一生,差点没能熬过去。这可是吓坏了家中所有人。就连靖德帝都被惊动了。 看郜太后寝食难安的模样,孝顺的靖德帝也很有心。皇上他老人家大半夜的居然悄悄摸摸出了宫,来探望她和孩子们。 大宝、小宝这两个乳名,还是靖德帝亲自赐的。 而且,靖德帝看玲珑身子虚弱,反倒是两个孩子健康得很。生怕她是生孩子的时候损伤太大,命她在孩子周岁后再带了孩子回乡祭祖。美其名曰是孩子太小禁不住舟车劳顿,其实是想让她在京城多休养一年,免得身子没好就来回折腾落下病根。 现下孩子们马上就要满一周岁了,靖德帝终于松了口,准许玲珑带着孩子们返江南祭祖。不过,等过了周岁生辰再说。 到了小花园的凉亭里,大宝小宝终于都挣扎着要下来了。 跟在后头的宫人们上前铺了五尺见方的锦帕到厅中地上,连铺了三层才算好。孟华琼夫妻俩就把小家伙们放到上面,让他们俩凑到一起玩。 大宝是男孩子,走路早一点。说话还不清楚,却能自己慢慢悠悠站起来晃几步了。 小宝是女孩子,还不会走路,只能扶着站一站。不过说话早点,咿咿呀呀地能够模糊说几句。 两个人凑在一起,小宝呜呜呀呀地说。大宝只听不讲,拿过了宫人们手里的拨浪鼓晃。晃几下后觉得好听,就往小宝手里塞,想让她也玩一玩。 小宝拿着拨浪鼓不会晃,就撂在地上用巴掌拍。 大宝瞧着这情形不对,拿过拨浪鼓,想告诉她怎么晃。 结果小宝以为玩具被抢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大宝急了,把个拨浪鼓晃得咣咣响。偏他没弄懂小宝的意思,没有把东西给她。小宝就越哭越厉害。 孟华琼和凌玉赶紧过来哄。却怎么都不得法。 突然,泪流满面的小宝眨巴眨巴眼睛,哭泣猛然就停住了。然后,她挥舞着小手,指着院门的方向,开开心心地说着话,口中不住发出“爹”“爹”的音节。 孟华琼朝着她看的方向望过去,便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那儿。同时出现的,还有另外一个娇俏的身影。 晃着拨浪鼓的大宝发现周围没有人理睬他了,顿时不乐意起来,也跟着看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他顿时也激动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见那夫妻俩朝这边走过来,他生怕两人看不到他,憋了好半晌,发出他人生里第一个奶声奶气的模糊叫声:“娘!” 作者有话要说: 应妹纸们的要求,又写了个番外出来,希望大家喜欢,哈哈~这次是真的完结了,希望大家以后继续支持阿迷。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