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名捕夫人 作者:清闲丫头 文案: 景四公子美好婚后生活的第一天,是从抄《列女传》开始的。 景四公子学问不济,出息浅薄,毕生的追求就是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媳妇。 谁知一朝媳妇到手,景四公子却无从下口。 为了把到手的媳妇吃进嘴里,景四公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查案?媳妇行,他就行,不行也得行! 剧透:这是一个非典型父母官历尽千难万险不惜坑蒙拐骗拿下御姐媳妇的HE故事~ 双C(本文男主以人格保证……) 1V1(本文男主以人格保证……) 有案子有汉子,丫头出品,欢脱保证,坑品保证~ ☆、家常豆腐(一)   之前一直在纠结于两人因何在一起,为何在一起,又如何再一起,后来突然发现,这是命定的一对,在一起对他们来说是常态,是一种丫头用逻辑解释不了的必然,于是他们的故事最好还是从在一起之后讲起咯~   再MUA~ 祝姑娘们看文开心,打滚求收~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新嫁娘词三首》唐˙王建   景翊是在梦见了一只油汪汪的烤鸭之后活活饿醒的,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来的时候,狼藉一片的婚床上已经只剩下他光溜溜的一个人了。   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绑扎在窗框上的大红绸子洒进屋里来,映得满地都是暖融融的喜气。   昨儿晚上他好像是成亲了……   吧?   景翊还没来得及细想,床边已经有个老迈却响亮的声音嚎丧一样地喊了一声,“爷,您可算是醒了!”   这是齐叔的动静,景家大宅里的第二号大管家,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爷子说过,等他成亲之后,就让齐叔过来给他当管家。   他是景家老四,齐叔以前都是喊他“四公子”的,这会儿都改口叫“爷”了,那他脑子里那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就不是宿醉未醒的幻觉了。   他还真成亲了……   好在他知道新娘是谁。   新娘是景府大宅对面冷大将军家的三闺女,安王府门下在刑部供职的女捕头,他从小到大的心头至宝,冷月。   他也记得新娘昨晚的模样。   叶眉,凤眼,雪肤,红唇,容妆浓艳,曲线玲珑,美得一塌糊涂,惨绝人寰,鬼哭狼嚎……   不对不对……   一塌糊涂,惨绝人寰,鬼哭狼嚎的那个好像是他来着……   不行,喝太多了,头疼,想不起来了。   反正就是他终于把心心念念十几年的人娶回家了,好事儿,值得好好大吃一顿的大好事儿。   景翊重新闭起眼睛,在被窝里洋洋舒泰地滚了一下,把那床艳红的双人锦被全裹到了自己的身上,才松软地说了一声,“齐叔,我饿了……”   齐叔哭丧着脸硬是把一套喜气洋洋的干净衣服塞进了景翊的被窝里,“爷,全家都饿了……夫人一大早就下了严令,等您醒来抄完一遍《列女传》,咱府上才能生火做饭,谁敢偷啃一口黄瓜都得卷铺盖卷滚蛋,您再不起床抄书就要出人命了啊!”   《列女传》?   他那个连《百家姓》《千字文》都没背全的宝贝媳妇当真知道《列女传》是什么东西吗……   景翊揉着额头爬起身来,“有这种事儿……怎么不叫我起来啊?”   齐叔眼瞅着就快哭出来了,当了半辈子管家,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全家没饭吃的事儿,“夫人不让叫,说是得让您睡饱了,自然醒,抄书的时候您才没理由打瞌睡。”   景翊半苦半甜地叹了一声。   “夫人现在在哪儿?”   “就在后院园子里舞剑呢,这都舞了一个早晨了……”齐叔抿了抿嘴,凑到景翊脸前小声地问了一句,“爷,您昨儿晚上是不是啥也没干就睡过去了啊……”   他干了什么吗?   他现在只能记起来,昨儿一大清早冷月从凉州办案回来,在大理寺门口一下马,二话不说就把他从里面揪出来,非要立马跟他拜堂成亲。   反正这桩亲事都定下好多年了,他俩也都到了嫁娶的年纪,新房都是现成的,全京城里没几个人不知道,亲朋好友一招呼就全来了,她想拜,他也二话不说就跟她拜了。   然后……   客人来得不少,太子爷都亲自来了,他喝来喝去就喝多了,谁把他塞进洞房的他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单从罚他抄《列女传》这件事上看,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   但是……发生了什么?   景翊到底还是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   人娶回来就好了嘛。   景翊深深吐纳,唔,好想吃烤羊肉啊……   越想就越想吃,居然好像已经闻见一股似有若无的烤肉香了。   不行,再饿下去真就要饿出毛病来了。   景翊打着哈欠拍了拍齐叔的肩膀,“你先忙去吧,夫人一向温柔娴淑,通情达理,我去跟她说说……一个时辰内一定让你们有饭吃。”   “哎!”   齐叔抹着激动的泪花奔出去之后,景翊半睡半醒地穿好衣服,洗了把脸,捧了一壶茶走去后院。   八月仲秋,桂花开得正好,满园馥郁。花枝掩映中,一个身形高挑的红衣女子正旁若无人地舞着手里的长剑。   近几年京里爱舞剑的女人蓦然多了不少,但极少有她这样一个人在花丛里舞着玩儿还舞得杀气腾腾的。   她舞得再怎么杀气腾腾,他看着还是赏心悦目。   她就是站在那儿不动,他还是觉得她赏心悦目。   景翊慢悠悠地凑过去,规规矩矩地站定,两手端端正正地捧着茶壶,连说了三遍“夫人早”,舞剑的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景翊又连说了三遍“我错了”,冷月还是没搭理他。   景翊叹了一声。   “夫人,我刚才答应了齐叔,一个时辰内一定让他们有饭吃,食言是会有损威信的,你说对吗?”   舞剑的人连挽几个剑花,步法快到整个人化成了一片红影,一声不吭。   “夫人,你可能有所不知,《列女传》这部书共有七卷……等我全抄完咱们府上就横尸遍野了,就先抄个两卷,好事成双,你看行吗?”   “要不……抄三卷?三阳开泰嘛……”   “四卷?四喜丸……四季平安,平安是福嘛……”   “五卷也行,五福临门呢……”   “六卷……六六大顺,逢案必破?”   “七卷……”   “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夫人,茶我放这儿了。”   “夫人,茶是南边进贡的普洱茶,醇香怡人,颇具美容养颜之效。”   “夫人,舞一会儿就歇歇吧,别累着,我看着都心疼呢。”   “夫人,我抄书去了……”   那团红影中终于传出来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气息丝毫不乱,稳得像是坐在椅子上说出来的,“回房换身衣服,晚会儿有客人来。”   客人?   照京里的习俗,成亲第二天新娘子是要回门的,但冷大将军长年驻守在北疆军营,冷夫人前段日子去凉州探亲还没回来,冷月的两个哥哥都在外面带兵打仗,两个姐姐一个跟了苗疆的什么头头,一个在太子府上当侍卫长,家里什么人都没有,索性就不用回了。   至于什么客人要来,兴许是没赶上昨天喜宴的。   昨儿有什么该来却没来的人?   还重要到需要他再去换一身衣服。   记不得,记不得了……   “这是刚才起床的时候刚换的……”景翊低头看了一眼紧绑在自己身上的这件无比鲜艳红袍,“不过这身衣服确实紧了点儿,也短了点儿,还花哨俗艳了点儿,是挺难看的……以前从来没穿过,不知道齐叔从什么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嗯……那是我的衣服,新买的。”   “……我就说嘛!人长得漂亮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人长得丑穿什么衣服都浪费,这么一件花色入时裁剪精良的好衣服,往我身上一招呼就白瞎了……夫人你舞着我这就回房抄书去!”   景翊窝在书房里抄到第二卷开头的时候,齐叔带着一身浓郁的烤羊腿的香味红光满面地走了进来,精神奕奕地道,“爷,安王爷来了,在前面客厅坐着呢,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齐叔说的什么景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早在齐叔进门的一刻就被那股烤羊肉特有的浓香吸走了。   这样的浓香绝不会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   “厨房里生火做饭了?”   齐叔连连点头,“是呢,我们刚刚才吃过……夫人亲自下厨做的烤羊腿,说是昨儿大家伙儿辛苦了,爷既然答应抄七遍《列女传》,她就不难为大家伙儿了……”   “等会儿!”景翊一个激灵,手一抖,差点儿把笔扔出去,“七遍,还是七卷?”   “七遍啊,夫人在厨房里烤羊腿的时候还直跟大家伙儿夸爷有长进呢,说让你抄一遍,你非要抄七遍,还说七星高照啥啥啥的……剑风有点儿大,她也没咋听清楚,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景翊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七遍啊……   景翊深深吸了口气,默默地吞了吞口水。   烤羊腿啊……   他最爱吃的就是羊肉啊……   冷月最会做肉,做得最好的就是烤羊腿啊……   难怪刚才坐在这儿抄书的时候就总觉得哪里有股隐隐的烤肉香……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景翊哀叹了一声,“夫人是不是还说……我得把这七遍《列女传》全抄完了才能吃饭?”   “呦,这个还真没说,不过烤羊腿已经全吃干净了……您还是自己问问夫人吧,夫人就在前面跟安王爷说话呢。”   景翊这才听出齐叔话里的重中之重,“安王爷来了?”   “是啊……夫人一大早下帖子请来的啊,爷不知道?”   景翊发现,在他晕了一晚上之后,不知道的事儿实在有点儿太多了。   安王爷萧瑾瑜是与当今圣上一母所生的七弟,跟景翊是同年生人,时年十八,在朝中掌管三法司,他俩虽然有些私交,但说到底他和冷月都是听这个人的吩咐干活儿的,眼下正值秋审,萧瑾瑜忙得焦头烂额,脾气一点就着,但凡是在三法司里供职的人全都躲他走,好不容易因为成亲向大理寺告了三天假,冷月怎么还把他往家里请?   兴许她昨晚提过……   也兴许与昨晚发生的事情有关……   景翊揉了揉还在涨着发疼的太阳穴。   “我知道的……吧。”   “……”   景翊一路想破脑袋也没想起来冷月昨晚到底有没有跟他提过为什么要在新婚次日把安王爷请到家里来,一进客厅,看见茶案上那个堆得满满的果盘,空荡荡的肚子动情地咕噜了一声,更想不起来了。   景翊客客气气地给座上的安王爷问了个安,一入座就迫不及待地从果盘里抓起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还没往嘴边送,冷月就凉飕飕地一眼看了过来。   景翊立马两手捧着把苹果往安王爷手里一送,带着一脸家和万事兴的笑容热情洋溢地道,“王爷吃苹果,莱州产的,又脆又甜呢……别客气!”   萧瑾瑜玩味地看着手里的苹果,“你怎么知道这是莱州产的?”   景翊一愣,一笑,“王爷怎么知道这不是莱州产的呢?”   “因为这是我路过京郊果园的时候买的。”   “那什么……王爷就是王爷啊!随手一买就能把土生土长的京城果子买出莱州的风韵来……”   景翊话没说完,萧瑾瑜就转手把那个带有莱州风韵的京城苹果不轻不重地搁到了桌上,云淡风轻地截断了他的话,“你婚床底下有具焦尸,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家常豆腐(二)   景翊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我婚床底下……有什么?”   冷月起身在客厅里绕了一圈,把门窗统统关了个严实,才压低着声音一字一句地替萧瑾瑜重复了一遍,“焦尸,就是用明火烧烤过,外焦里嫩的那种尸体。你的鼻子不是比狗的还好使吗,今早起床的时候就没闻见屋里有烤肉味?”   他好像真的闻见了……   不但闻见了,还深深地陶醉地使劲地闻了好一阵子……   景翊的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翻滚感,一股隔夜的酒气返上来,一时没压制得住,掩口转身趴在椅背上连连干呕,呕得两眼都泪光闪闪的了。   昨晚果然是出事了……   萧瑾瑜的额头也隐隐有点儿发黑。   这叫什么形容……   冷月倒是松了一口气, “王爷,你看他这德行,我就说这种事儿他下辈子都干不出来吧。”   景翊抬起头来万般感激地看了冷月一眼,不是感激她对他德行的肯定,而是感激她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都没让他吃,否则……   想到“吃”这个字,景翊又是一阵干呕。   萧瑾瑜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这案子可暂不报京兆府,但要在秋审结束之前把完整的卷宗呈送上来。”   冷月一喜,屈膝向萧瑾瑜一拜,“谢王爷成全!”   王爷成全她什么了?   今天一天下来,景翊已经习惯于自己不知道很多事了。   有些事还真的是不知道比较好……   冷月喊来的家丁要搀他回房歇息,景翊死活不去,硬是回了书房,趴在书房的卧榻上慢慢熬过这段汹涌如怀胎三月一般的干呕之后就昏昏睡过去了,直到冷月进来把他推醒,塞给他一碗小米粥。   天已经黑透了,书房里孤灯一盏,橙黄的光晕把冷月那张本来没带多少好气的脸也映得格外温柔。   “吃完了回房睡去,都二更天了。”   景翊抱着粥碗靠在榻上,“你煮的吗?”   冷月“嗯”了一声,景翊才动了勺子,一口粥送进嘴里,轻抿,景翊微微眯眼,缓缓吞了下去。   唔……   果然是她亲手煮的,还有没煮开的硬米粒子呢。   冷月很会做肉,但只要是做除肉以外的东西,那就是一锅灾难。   景翊一口不剩地把这碗灾难吃了个干净,吃完舔了舔嘴角,把碗一搁,朝着房梁立起了三根手指头,“我景翊对梁发誓,床下之人不是我带回来的,不是我奸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烤的,不是我藏的,有一个字违心之言,就让我上一根梁断一根梁。”   “我知道不是。”   景翊端端正正地两手一拱,“谢夫人信任!”   “那是个男的。”   “男的……床底下是个男的为什么还要我抄《列女传》啊?”   冷月挑了挑细长的眉梢,微眯凤眼看着眼前这个颇委屈的人,“为什么床底下是个女的你就该抄《列女传》呢?”   景翊蓦地觉得脊梁骨上一阵发寒。   “嘿嘿,嘿嘿,嘿嘿……其实我觉得吧,抄书乃温故而知新之举,无论什么情况下多抄几遍都是极好的……”   冷月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回房睡觉去吧,什么时候我在你床底下发现个女的,我会让你抄《烈士传》的。”   “……”   景翊往下一出溜,又在榻上窝了起来,“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在那七遍《列女传》抄完之前,我是无颜回房睡觉的……就让我睡在书房里好了。”   冷月翻了个白眼,新婚第二晚睡书房,他是怎么想的?   “你是没脸回房,还是没胆回房?”   景翊坦然摇头,“都没有。”   “不就是一个死人吗,昨儿晚上你还在外面灌酒的时候我就已经把尸体挪走了,人都死了,有什么好怕的啊?”   她到现在都想不通,景翊这点儿兔子胆,连景家老爷子都说他不是干刑狱的材料,安王爷怎么就非得向皇上举荐他来当大理寺少卿?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已经在大理寺干了大半年了,居然还没被吓出什么毛病来。   景翊微微颔首,浅浅地叹了一声,深深地道,“人虽然已经走远了,可房里还残存着他不屈的冤魂散发出的袅袅余香,恐怕会绕梁三日而不绝的……”   “……”   不可思议的事果然很难长久。   冷月跟他大眼对小眼地对看了半天,到底看不过他那忧伤而执着的眼神,还是妥协地叹了口气,“行……你想睡在这儿就睡在这儿吧。”   “谢谢夫人成全。”   景翊翻了个身,安安稳稳地闭上了眼睛。   冷月拿着空碗朝门口走了几步,还没出门,犹豫了一下。   唔……还是不想一个人睡。   冷月调头走回榻边,在景翊后背上戳了戳,“我想起来……有件事要跟你说。”   “唔?”   冷月红唇轻抿,“我告诉你,你不能张扬出去。”   景翊本来已经有了点儿朦朦胧胧的睡意,一听这话,顿时不困了,端端正正地坐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冷月,“好。”   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冷月又抿了一下嘴唇,“你听完之后要保持安静,不许哭,不许笑,不许出动静。”   景翊一声不出地用力点了点头。   冷月把声音放低了些,“你知道我把那具焦尸挪到哪儿去了吗?”   “……?”   冷月把声音又放低了些,“就在你书案旁边那个放字画的大箱子里。”   “……!”   冷月慢了半拍,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捂上景翊的嘴,景翊已经一嗓子嚎出来了。   嚎了一嗓子还不算,又“噌”地从榻上窜了起来,猴子上树一样地扑到她身上,冷月一时不备,重心不稳,两人抱成团状“咚”一声栽到了地上。   护院循着景翊这声鬼哭狼嚎赶过来的时候,俩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打头的护院杵着一根棍子,呆呆地看着滚在地上的两个人,“爷,夫人……出什么事儿了?”   “夫人她把……”冷月一把狠掐在景翊的大腿上,景翊的舌头飞快地转了个弯儿,“把我弄疼了!”   “……”   “那……”打头的护院憋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才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夫,夫人慢用,小的告退了。”   “……”   护院们一走,景翊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拉起印堂发黑的冷月,一溜烟奔回卧房,把房门从里面一栓,倚在门闩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日子没法过了……   “夫人……咱们把他送到衙门去不行吗?”   冷月坐在梳妆台前气定神闲地拆着首饰,也气定神闲地回了他一句,“不行。”   “夫人,你看啊……你不是老说死者为大吗,他现在是咱们府上最大的,让他委屈在一口箱子里,不合适的,对吧……”   冷月在镜子里看了景翊一眼,“你是说把他放出来溜溜?”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在咱们家里,就他一个不会喘气的,如此特别,还独守在一口冰冷的箱子里,他得多孤单寂寞啊,各衙门停尸房里有铺位有铺盖有熏香有灯火,还有很多他的同道中人……你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吧,行吗”   “不行。”   “那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等你不会喘气了,我会可怜你的。”   要是哭对她有用,景翊一定会哭给她看,可惜他小时候就试过很多回了,没用。   “真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吗?”   冷月拆下头上最后一根银簪,散下满头青丝,转头斜了他一眼,“这案子王爷交给我了,我爱放哪儿就放哪儿,你要是这么不愿意让我放在你书房里,我明儿把他挪回来就是了。”   “……我愿意!”   冷月满意地转回头去,声音也软了几分,“那你明天继续在书房里抄《列女传》吧,这事儿查清楚之前府上的人我一个也不信,你在那儿待着我还放心点儿。”   景翊愣愣地看着拆完首饰开始梳头的冷月。   她这话的意思是……   “你让我抄《列女传》……是为了让我在那儿看守尸体?”   “也不全是……还为了找个理由不让你吃东西,不然你今天肯定吐得还要惨,伤了胃怎么办?”   奶奶个熊……   他媳妇到底是跟谁学坏的!   冷月一缕一缕地梳着如瀑的长发,淡淡然地接着道,“也顺便饿饿府上其他的人,把他们饿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把他们全都叫到了厨房里,让他们看着我把一只羊腿从生烤到熟,还让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一碟,有几个人反应不大自然,我今天下午查了一下他们的底细,准备明天探探他们,你要是有兴趣,我明天可以把他们带到书房给你瞧瞧。”   直到冷月梳好头发,换好衣服,躺进被窝里了,景翊还杵在原地犹豫不决。   那床……毕竟是被当成棺材盖儿用过的……   冷月在松软柔滑的被子里翻了个身,转面朝里,露给景翊半片香肩,“你要是不想睡在这张床上,还可以睡在这张床下。”   “……”   比起睡在棺材里面,他倒是宁愿睡在棺材盖上。   何况棺材盖上还躺着他昨儿刚娶回来的媳妇。   那可是他惦记了十几年都没能碰过一下手,昨儿个清早却突然吵着闹着非要立马跟他拜堂的宝贝媳妇啊。   幸福来得确实有点儿突然,但景翊向来不是个好事的人,只要现状是安乐美好的,他才懒得去追究前因是什么。   现状……   除去那个不会喘气的不算,一切都很美好。   景翊更衣,上床,熄灯,落帐,在黑暗中循着一股暖香搂了过去,自语般地轻道,“能叫你一声夫人真好……”   话音未落,手下丝缎般的触感一空,脑门儿上硬硬地挨了一巴掌。   “唔……”   景翊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黑暗中传过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你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没觉得身上疼吗?”   景翊愣了愣,揉着一跳一跳发疼的脑门儿老老实实地答道,“嗯……疼。”   “哪儿疼?”   “哪儿都疼……”   “是不是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像是被拆散了又装上了再拆散了?”   “唔……是……”   “是不是还觉得腰酸背疼得像是骨头被人掰折了一样?”   “嗯……”   “知道为什么会疼吗?”   “唔?”   “我暴揍了你一顿。”   “……”   “记得我为什么揍你吗?”   “不记得……”   黑暗里冷月半晌没出声,突然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你娘说得对,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   “……”   ☆、家常豆腐(三)     第二天一大清早,冷月披衣起床的时候景翊也醒了,景翊打着哈欠软糯糯地对冷月道了声早,冷月黑着脸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下床,径自坐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收拾起头发来。   景翊被瞪得一愣,浓重的睡意散了一半。   他怎么觉得……   昨晚好像又发生了什么。   景翊从床上坐起来,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看着冷月那张阴惨惨的脸,发现铜镜里的人不光脸色很沉,连眼底的颜色也有点发沉。   冷月从小就是这样,一夜睡不好,第二天起来眼底一准儿是发青的。   昨晚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还是想不起来……   但总不能天天有人往他床底下塞尸体吧?   景翊深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屋里没有任何不美好的气味。   景翊坐在床边弯腰穿鞋的时候还特地壮着胆子往床底下巴望了一眼,除了他前两天顺手塞到下面的一口箱子之外,床底下连层薄尘都没有。   这口箱子……   景翊隐约记得,昨晚就快睡过去的时候冷月好像对他说了一句关于床底下有个箱子的话,他虽然没睁眼,但也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景翊觉得,以这个箱子为引,应该可以比较和气地聊出些昨晚发生的事情来。   “小月……”景翊用成亲前对她的称呼漫不经心又自然亲切地唤了她一声,空手拢了拢散在肩上的发丝,带着晨起的慵懒徐徐地道,“我记得……你昨晚好像问过我床下那口箱子的事?”   冷月正在束发的手果真停了下来,在镜子前转了个头,冷森森地看向景翊,“你记得?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答的吗?”   景翊使劲儿想了一会儿,坦然摇头。   那口箱子里也没装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他实在犯不着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还费着脑子对枕边人编瞎话。   对,冷月昨晚也是这么想的,人在将睡未睡的时候和醉酒差不多,不知不觉之中就会把大实话都说出来,所以她才特意等到他呼吸渐缓的时候,轻轻地问了一句,床底下的那个箱子是哪儿来的。   但算了半天也没算到……   “你跟我说那是齐天大圣从蟠桃大会上带下来的。”   “……”   景翊突然觉得,这个引子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和气,还是尽快跳过为好,“之后……我记得好像还有什么事呢……”   “嗯,还有,还有就是你在我耳朵边儿上数桃数了整整一宿。”   “……”   冷月咬着牙在景翊那张表情复杂的脸上狠剜了一眼,就转面看回了镜子,再多看他一眼,难保她不会一时冲动一口咬死他。   景翊揉了揉有点儿发麻的头皮,轻轻一叹,息事宁人地道,“其实那口箱子里面也没装什么……”   “嗯……你昨儿晚上说过了,那里面装的是千年蟠桃,谁敢偷吃齐天大圣就一棍子抡死谁。”   “……”   景翊觉得,关于齐天大圣和千年蟠桃的这个误会,只有把箱子打开让她看看,才能证明他的清白了。   景翊走回床边,蹲身挪开脚踏,掀起低垂的床单,把那口用红纸条仔细封着口的大木箱子从床底下拖了出来,一直拖到冷月脚边。   景翊在木质精良的箱子盖上轻轻地拍了拍,浅浅笑着道,“以后你要是想知道家里什么地方放的是什么东西,不用问我,尽管打开看就是了,反正我的东西都是你的,你的东西……”   景翊顿了顿,笑意愈浓,“还是你的。”   冷月透过镜子看着景翊嘴角眉间宠溺的微笑,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这箱子里装的什么,你自己到底知不知道?”   “知道啊,这箱子还是我前天亲手塞到床底下的……就是亲戚家送的一箱瓷器。”   现在想想,如果用箱子把床底填满,以后床底下就不会被塞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吧。   嗯,待会儿就去跟齐叔说。   景翊还在心里默默估量着大概要用多少个箱子,冷月又皱着眉头问了一句,“箱子上的封条都没揭,他给你送来以后,你也没打开看看?”   景翊摇头,“他就是开瓷窑的,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让人送来一箱,都连着送了大半年了,全是差不多的东西……那天送来的时候大理寺正好有点儿急事,我搁到床底下就出门了,来没来得及看呢。”   冷月又拧了拧眉头,束好最后一缕头发,转过身来。   景家世居京城,一门几乎全是京官,景翊的生母还是当今圣上的堂妹康宁郡主,景家的亲戚冷月多半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成亲那天也都来得差不多了。   她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个开瓷窑的亲戚?   “这是你的什么亲戚?”   “你没见过……”景翊见她不再抓着齐天大圣和千年蟠桃的事儿了,心里松了松,缓缓地叹了口气,“我大舅豫郡王家的老三,萧允德。”   冷月愣了一下,这个还真没见过,不但没见过,连名字听着都耳生得很,“他开瓷窑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景翊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缓步走到衣橱前,一边慢条斯理地翻着衣服,一边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调调回道,“开过一家酒楼,好像是叫鸳鸯楼吧……开了俩月就关门了。”   “然后呢?”   “然后……听说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厌弃红尘,去蓬莱仙山修道去了。”   “然后他在仙山上烧炼丹炉没烧痛快,就回京城来开瓷窑烧窑炉了?”   “他应该没烧过炼丹炉……”景翊成功地把一橱子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翻了个乱七八糟,心满意足地拿出最开始被他扔到一边的那件象牙白的长衫,关上橱门,回过身来道,“我只听说大半年前豫郡王是从扬州花船上把他揪回来的,一回来就成了亲,成完亲就烧瓷窑去了。”   冷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一个出身贵重的京城公子哥儿来说,这倒是比迷上烧炉子更讲得通。   “他成天给你送瓷器,你跟他很熟吗?”   景翊摇摇头,一边换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不熟……送瓷器这事儿是豫郡王的意思,沾亲带故的全都这么送,讨点儿好名声嘛,其实里面那些瓷器合一块儿还不如外面这个红木箱子的一个盖儿值钱……不过我三哥好像跟他关系不错……”   景翊在景家排老四,景家老大景竍经史子集最好,在翰林院供职,景家老二景竡医学药理最好,少年即入太医院,景家老三景竏几国外文最好,任礼部郎中。   景翊……   景翊卖相最好。   冷月轻轻拧着眉头看着景翊卖相极佳的身板,要是说景翊跟这个萧允德关系不错她还觉得正常,可景翊的三哥景竏常年跟各国来使打交道,是景家哥儿四个里城府最深的一个,平时见面打个招呼都是滴水不漏的,怎么会跟这么一个亲戚关系不错?   “你说好像跟他关系不错,”冷月把“好像”二字说得更外重了几分,“好像是什么意思?”   “好像,就是……好似,仿佛,感觉是,但又不太确定的意思。”   “……”   “比如说……夫人你美得像朵花一样。”   “……好在哪儿呢?”   “好在……好在花朵色泽艳丽,气味芬芳,触感柔滑,用来形容夫人的美再恰当不过了。”   “……”   景翊穿完衣服,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的时候,从冷月青黑如铁的脸色上可以断定,这个错误已经错得无法挽回了,只能一句话硬生生地岔出去,“你问这些……干什么?”   这也不能算是景翊随口抓的词,一大清早的,冷月突然就对他家这个最不着调的亲戚生出这么大的兴趣来,确实让人有点儿费解。   冷月扬了扬眉梢,垂目扫了一眼脚边这口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成亲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子等你等烦了,就在屋里四处晃悠着看看……这口箱子我那天晚上已经看过了,看完之后把封条照原样贴好的。你这亲戚给你装箱的时候好像走了点儿神,装错了东西,装的不是瓷器。”   “不是瓷器?”景翊愣愣地看着箱子,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也不是千年蟠桃?”   “……”   冷月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景翊走过去自己动手揭了封口的红纸,掀开箱子盖往里面看了一眼。   里面放的确实不是瓷器。   但也不是千年蟠桃,而是他收藏多年的那堆书画卷轴。   这堆卷轴原本是收在他书房中书案旁边的那口箱子里的,怎么会在这儿呢?   既然这些卷轴在这儿了,那现在书案旁的那口箱子里装的是……   焦尸。   把这个圈儿绕过来的同时,景翊也闻见了从箱子深处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烧肉味,手一抖,“咚”一声把箱子盖扣了下来。   没有了昨天那样浓重的酒气催着顶着,他现在只能感觉到胃的最深处在起起伏伏,荡荡漾漾。   这种感觉还不如干干脆脆地吐一场来得痛快,哪怕像昨天那样干呕不止也是幸福的……   景翊欲哭无泪地看着那口本应装满瓷器的箱子。   昨儿也没人跟他说焦尸是在床底下的这口箱子里发现的啊……   这种模样的箱子都不知道送来多少回了,之前每回他都是当面打开使劲儿夸上几句才找个地方扔了的,就这回没打开,就这回没扔,还就这回给他送来个不一样的……   萧允德也真是的,烧瓷器就正儿八经地烧嘛,这得把瓷器烧成什么鬼样,才能让装箱的人连哪个是瓷器哪个是焦尸都分不清……   也怪这箱子做得太精,封得太好,他成亲那晚要是回来的早一点儿,冷月没来得及把它打开,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溢出点儿味儿来,那会儿恐怕就不是烤肉香了……   这么想想,书房里那具带着烤肉香的焦尸居然都有点儿可爱了。   冷月等他看着箱子发呆发够了,带着一脸“如何是好”看向她的时候,才道,“箱子是萧允德亲自送来的?”   景翊摇摇头,答话的声音有点儿虚飘,“瓷窑的伙计送来的……”   “每次来给你送瓷器的都是这一个伙计吗?”   景翊摇头。   “那这个伙计你以前见没见过?”   景翊还是摇头。   冷月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摆,把那口从床底下拖出来的箱子又塞回到床底下去,唤了两个丫鬟来伺候洗漱,全都收拾好之后,才当着两个丫鬟的面对景翊淡淡地说了一句。   “走,去书房,给我看看你昨天抄的《列女传》。”    ☆、家常豆腐(四)     书房离他俩住的卧房不远,出门左转,穿过一个月亮门,绕过一株大槐树,没几步就到。   离书房门口还有三五步远的时候,冷月倏地脚步一滞,紧跟在后面的景翊差点儿撞到她后背上。   “怎么了?”   冷月皱眉沉声,“书房里有人。”   书房里确实传出来一种人被死死捂住嘴想喊却喊不出声时的低呜,男人,声音很低,被庭院里晨风拂叶的声音盖住,几不可察。   景翊刚听出隐约的一点儿,门里就传来“咚”“咣当”“稀里哗啦”一连串清晰可闻的大响。   这听起来像是……   冷月还没起脚,身边一阵风起,离门不远的一扇窗子“吱呀”一声向里打开了。   冷月微微一怔,余光扫到身边,这才发现景翊已经不见了。   刚才那是……   景翊?   她倒是早就知道景翊有一身堪称出神入化的轻功,出神入化到连大内侍卫都头疼得很,但是……   景翊从没当着她的面施展过,一次也没有。   冷月一怔之间,书房里传来齐叔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我的爷啊!”   这种哭号声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冷月心里一紧,不及多想,也从那扇大开的窗子里跃了进去,两脚还没落稳,就见景翊僵着身子杵在屋中,脚边地上倒着一个花架,三个花盆全摔成了碎片,泥土撒了一地,齐叔正挂着一身的土扑在景翊胸前,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两手攥拳可劲儿地捶打着景翊的肩膀。   “你真是我的亲爷啊!”   冷月腿弯一颤,差点儿趴到地上。   景翊也是一头雾水,他一跃进屋里就见齐叔自己紧捂着自己的嘴跟花架子一块儿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弯下腰搀他,他就一咕噜爬起来哭着喊着扑过来了……   “齐叔……这是,怎么了?”   被景翊这么愣愣的一问,齐叔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实在失仪得很,忙收住了擂打景翊肩膀的手,但显然一下子还收不住哭劲儿,一时抽抽搭搭的说不出话来。   冷月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口装着焦尸的箱子,目光还没落在箱子上,就看见箱子前面躺了一个穿着府上家丁衣服的人。   冷月紧走了几步,上前蹲下身子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在那人的腕上摸了一把,才微微松了口气,“没事儿,只是昏过去了……”   话音未落,齐叔就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接了一句,“是我拿砚台把他砸昏的……”   冷月一愣,抬头与景翊默默地对望了一眼。   这里发生的事情好像比他们想象的复杂一点……   没等两个人琢磨明白,齐叔已对着景翊扬起一张老泪纵横的脸,痛心疾首地道,“我的爷啊……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可满大街都是啊,您说您喜欢个什么样的不好,怎么……怎么就……”齐叔咬了咬牙,抬起一只手颤抖着往冷月的方向一指,“怎么就偏偏把这种人弄回家里来啊!”   景翊狠狠一愣。   什么叫喜欢什么样的不好,偏把这种人弄回家里来?   他喜欢的一直就是这么一个,齐叔是知道的,虽然自从前两年冷月以女子之身进刑部当差起,京里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但齐叔一向是愤愤地说这些嚼闲话的人是要烂舌头的,昨天也还没见齐叔说什么,这会儿怎么突然……   不过,官宦人家里变脸如变天从来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景翊一愣之间,齐叔又添了一句。   “爷啊,您就没听人说过吗,这种人在家里搁久了那是要折福折寿的啊……”   “齐叔,”景翊脸色一沉,不轻不重地把齐叔指出去的手按了下来,缓缓而淡淡地道,“这两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歇歇吧。”   齐叔在景家当了半辈子的管家,看着景翊长大,景翊顶着这样的脸色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什么意思,齐叔一听就明白。   景翊在发火,在很客气地请他滚出去。   但是……   齐叔愣了愣,顺着自己刚刚指出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见冷月半跪在家丁身边,红唇轻抿,面容微微发僵地望着他,蓦地反应过来,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说夫人……我说夫人后面那个,那个箱子,那个箱子里面,里面的那个!”   箱子……里面的那个?!   冷月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倒吸了回去。   这口箱子上装的是暗锁,这样关着盖子,单看是看不出来是开还是锁的,但既然齐叔这么说了,那这口箱子就肯定是被打开了。   她昨天刚拐弯抹角地问过齐叔,因为原来装在这口箱子里的书画都是景翊的心爱之物,所以箱子的钥匙就只有景翊手里拿着一把,还有搁在齐叔那里备用的一把,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除了景翊谁也不会擅动这口箱子。   那这一大清早的是出了什么特殊情况?   一见冷月和景翊齐刷刷地皱起了眉头,齐叔忙指着倒在箱子前的家丁,磕磕巴巴地道,“这,这熊孩子一早打扫书房的时候手,手滑,把水泼到箱子上了,擦干了外面的又怕有水渗到箱子里面,毁了爷的爱物,就,就来找我讨钥匙开箱子……结果箱子一开……他就跟活活吓傻了似的,俩眼瞪得直愣愣的,一声也不吭,还慢慢儿地把箱子盖给盖好了,然后撒腿就要往外跑,我怕出啥事儿,就顺手抄砚台给了他一下……我没使多大劲儿他就栽到地上了,我也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来……刚捂上嘴往后退了几步就撞到花架子上了……”   冷月又低头仔细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家丁,她记得这个人,他叫腊八,十四岁,她昨天在厨房里烤羊腿的时候,他一直躲在最后面,把头埋得低低的,两手不停地在身前揉搓,脑门儿上汗珠子不断,问他怎么了,他吭唧了半天才顶着一张大红脸说尿急,惹得一屋子人一阵哄笑。   冷月准他出去方便之后,他就没再回厨房来。   她还没来得及找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齐叔把话说完,又抽搭了几声,听起来很有点儿委屈的意思,景翊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伸手扶上齐叔还在发抖的肩膀,扶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说这东西是他表哥在他成亲那天一大清早派人送来的?   还是说这东西是成亲那天晚上他媳妇悄没声地从婚床底下搬到这儿来的?   到底还是冷月静静定定地说了一句,“齐叔放心,这事儿我来收拾,以后家里不会再出现这种东西了。”   “其实……”齐叔抹了把泪,咽了咽唾沫,有点儿忐忑地看向脸色颇为复杂的景翊,“爷要是真心喜欢摆弄这种玩意儿,也没啥……我多去庙里烧烧香就是了……我保证一个字儿都不会往外说,夫人您可别难为他……”   景翊黑着脸抽了抽嘴角。   他是该谢谢齐叔呢,还是该谢谢齐叔呢……   “齐叔放心,我知道。”   冷月目送齐叔把不省人事的腊八搀走之后,回来关好门窗,走到脸色还在隐隐发黑的景翊跟前,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道,“我想知道,哪天我和齐叔一块儿掉进水里,你会怎么办。”   景翊听得一愣。   这个问题从他刚记事起就听过,他奶奶问过他爷爷,他娘问过他爹,他大嫂问过他大哥,他自己还半真半假地问过冷月。   只是……   他奶奶问他爷爷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奶奶和他爷爷养的一只猫,因为那会儿他爷爷问那只猫叫小宝贝儿,问他奶奶叫老婆子。   他娘问他爹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娘和当今圣上,因为那会儿皇上正对下棋着迷,整天不分时辰地把他家棋艺精湛的老爷子往宫里召。   他大嫂问他大哥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大嫂和一个已经作古几百年的文人,因为那会儿翰林院正在修书,他大哥一连几晚说梦话都在念叨这个文人的名字。   他问冷月的时候,一块儿掉进水里的是他和安王爷,因为那会儿冷月还是安王府的侍卫,安王爷一句话,她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冷月给他的回答是一个饱满的白眼,外加一句不带热乎气儿的话。   以后你给我离带水的地方远远的。   他想过有朝一日也许冷月也会这样问他,只是没想过会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更没想过跟她一块儿掉进水里的会是齐叔……   她怎么会和齐叔一块儿掉进水里?   和齐叔……   齐叔……   景翊还满脑子都是齐叔的时候,冷月已伸手把他往墙上一按,另一只手捏紧了他的鼻子,微微踮起脚尖,二话不说就吻了上来。   景翊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挣了一挣,冷月立时把整个身子都贴了过来,生生用身子把他压在墙上,压得他一动也不能动。   冷月吻得既深且急,丝毫不给景翊喘息的余地,一直吻到景翊满脸涨红,几乎要窒息昏厥了,才松开了口,也放开了捏在他鼻子上的手,气定神闲地看着倚在墙上喘得像是刚蹦到岸上的鱼一样的景翊,轻轻一叹。   “算了,憋气就能憋这么一会儿,水性肯定好不哪去,你还是站在岸边等着我把齐叔救上来吧。”   “……”   冷月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那口箱子,听着背后景翊还很急促的喘息声,轻轻地抿了抿嘴。   奇怪了,带着茶香和带着酒香的感觉居然是不一样的。   以后记得再换个其他香味的试一试。   还要记得换一个借口。   冷月围着箱子前后左右仔细查看了一番,待景翊的喘息声缓和下来,伸手在箱子盖上轻轻地叩了两下,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过来。”   她就是不让他过去,他也得过去。   他得跟她好好谈谈,就算她这回真要用一个吻活活把他憋死,他也得先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   这具焦尸真的不能再在家里放着了……   景翊刚走到冷月面前,嘴还没张开,冷月已淡淡然地道,“你再好好喘几口气,准备一下。”   景翊一愣,到嘴边的话往后撤了澈,先问了一句,“准备什么?”   冷月一句话答出来,景翊顿时后悔把话撤回来了。   “准备帮我验尸。”    ☆、家常豆腐(五)   景翊怔了片刻,听天由命地一叹。   她说哪个字不好,偏偏说那个“帮”字。   他好奇了十几年,时至今日,终于知道冷月此生开口请他帮忙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了。   验尸。   景翊缓缓吐纳了几个回合,无奈地看着那口盖子紧闭的箱子,认真问了冷月一个问题,“这具焦尸烤透了吗?”   冷月狠狠一愣,“什么叫……烤透了?”   “就是从里到外全都熟了,不管怎么翻腾都没有血流出来了。”   冷月愣得更狠了。   不是她听不懂景翊说的什么,而是这话实在不像是从景翊嘴里说出来的,尤其……他还说得这么认真,这么淡定。   冷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什么血?”   “就是……”景翊仔细想了一下,“红的,黏黏糊糊的,就像印泥和在蜂蜜水里的那种。”   “……没有。”   景翊像是舒了口气,神色轻松了几分,“没血就好。”   冷月这才反应过来,他问这么个让人头皮发麻的问题,是因为他怕血?   她知道景翊怕很多东西,怕血,以前还真没听他提过。   冷月一时想不通,红艳艳的血和黑漆漆的焦尸,打眼看过去看分明是焦尸更不可观一些,景翊怎么会更怕血?   冷月还没想通,景翊已泰然自若地道,“怎么准备,夫人尽管吩咐。”   罢了,他不怕才好。   “我需要茶壶,茶碗,纸,笔,还有你的衣服……停!外面那件就够了。”   冷月黑着脸接过景翊递来的外衣,展开铺在地上,景翊在屋里转了一圈,左手茶壶右手茶碗嘴里叼着纸笔走了回来。   那件铺展在地上的外衣是要用来做什么,景翊大概猜得到,所以在脱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从此跟这件衣服江湖不见的准备了。   纸笔应该是用来做验尸记录的吧,那茶壶茶碗能派上什么用场?   只见冷月一手拎起茶壶,一手端起茶碗,壶嘴对着碗口,壶身倾斜,再倾斜,再倾斜……斜到几乎把茶壶倒过个儿来了,停住手抬眼看向蹲在她身边看得一脸专注的景翊,“水呢?”   “倒掉了啊,你没说要水……水是吧,马上来!”   景翊拿过冷月手里的茶碗,一溜烟窜到鱼缸边上,利落地舀了大半碗水,眨眼的工夫就飘了回来,两手捧给冷月之前,还不忘把水里细碎的浮萍挨个捡了个干净,看得冷月一点儿脾气都没了。   末了,景翊还认真地问了一句,“这水行吗?”   “行……”冷月把碗搁到地上,伸手准备开箱子,手刚挨到箱子盖上,忽然想起些什么,转头看向脸色已经复杂起来的景翊,“你老实说,在大理寺这半年你见过尸体吗?”   景翊很老实地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是大理寺少卿,见不着,也不用见。”   景翊话里的意思冷月明白。   见不着,是因为朝中归大理寺管的人命案子确实不少,刑部审完送来复核的,京兆府直接交送的,还有皇上或安王爷指派的,但一直以来大理寺里最要紧的活儿就是审判朝中文武百官犯事儿的案子,景翊在大理寺里坐的是第二把交椅,过手的案子自然全是最要紧的。   当官儿的犯案,百例里也不一定能遇上一例人命案子。   不用见,是因为即便是要他接手人命案子,验尸的有仵作,还有负责监管的小吏,以他的官位,根本用不着亲自去见尸体。   冷月暗叹,差点儿就把这茬给忘了……   这也怨不得她,实在是景翊自己长得不像个当大官儿的,何况眼下他还只穿着轻软的中衣,曲着一双长腿乖乖地蹲在她身边。   冷月看着一脸纯良无害的景翊,“那你以前见过死人吗?病死之类的都算。”   验尸这件事,冷月自己也是半路出家的,所以她清楚得很,对一具尸体,从敢看,到什么样的都敢看,从敢摸,到什么地方都敢摸,是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的,冒进的话,后果比练武走火入魔还要严重百倍。   景翊还是摇头。   “那……”   冷月想问他有没有见过别的什么死物,话到嘴边,蓦地想起来景翊是见过的。   景翊最宠爱的那只猫在半年前莫名地惨死,毛皮被剥尽之后血肉模糊地丢在他的房门口,景翊没掉眼泪,也没发脾气,只是当天就带着死去的猫搬出了景家大宅,一个人住进了这套与景家大宅相距颇远的宅院里,理由是这套宅子离大理寺更近,每天早晨能多睡一会儿。   住过来之后景翊就没再提过那只猫,日子照过,与景家所有的人也都照常往来,她差点儿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怕见血,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冷月心里一揪,及时收住了口,再开口时,声音明显软了几分,“那你还是出去吧,别跟这儿添乱了。”   景翊怔了一下。   他不知道冷月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倒是知道,冷月平日里办事极少要人帮忙,她提出来让他帮,那就一定是有她自己一个人办不了,非要他搭把手不可的事儿。   这种事儿是不大可能说没就没的。   他既然知道有这样的事,就不能把她一个人撂在这儿。   “我出去,你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景翊耸耸肩,盘腿往地上一坐,“那我在这儿,你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冷月跟他对视了半晌,她觉得这个兔子胆儿的人一定是忘了点儿什么,于是曲起手指在箱子盖上叩了两下,“这里面装的是焦,尸。”   景翊有点儿无奈地揉了揉鼻子,“我闻得出来。”   “焦尸跟烤肉是有区别的。”   “我知道。”   冷月仁至义尽地叹了一声,翻手捏住盖子边,轻巧地往上一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从里面散了出来,冷月浅浅地皱了下眉头。   八月的天,暑气到底还未褪尽,尸体捂在箱子里还真不是长久之计。   冷月向安静得出奇的景翊看了一眼,景翊纹丝不动地盘腿坐在原地,下颌微扬,嘴唇轻抿,两眼默默地盯着房梁上的一处,好像在等待行刑一样。   冷月抽了抽嘴角,“你要是真受不了就趁早出去,一会儿要是吐在尸体上,罚你抄什么传那就是安王爷说了算了。”   “这有什么受不了的,赌坊里味道比这个复杂多了……”   想起他昨天当着安王爷的面呕得要死要活的模样,冷月挑了挑眉梢,“你昨儿怎么没想起赌坊里的味儿来?”   “我昨天那是酒没醒透……”   景翊目视房梁,缓缓吐纳,一语截断冷月对昨天惨烈画面的回想,“我觉得凶手很有可能是个女人。   冷月一愣,她都还没把尸体弄出来呢,他哪儿来的这么一个可能,“为什么?”   “我之前没留意,刚刚才闻出来……箱子里散出来的味儿里有股很淡的脂粉香。”景翊又缓缓地吸了口气,笃定地补了一句,“千色坊的乱红。”   “……那是我身上的味。”   “你今早不是没用香粉吗?”   冷月轻描淡写道,“成亲那天不是用了不少吗,应该是把他弄过来的时候沾在他身上了吧。”   景翊的目光倏地从房梁上落了下来。   他一直觉得冷月在发现床下那口箱子里的尸体之后,是先去书房把他装画的那口箱子搬到卧房里,之后把两口箱子里的东西交换,然后再用这口箱子把尸体运来书房的。   但要是这样,尸体上是不会沾到多少冷月身上的脂粉味的。   除非……   景翊喉结轻颤了一下,“你是……怎么把他弄到这儿来的?”   冷月利落地卷起袖子,俯身探下两手,小心地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箱子里稳稳地抱了起来,又缓缓跪下身子,把这具焦黑中泛着恶臭的尸体百般温柔地放在了景翊面前铺好的衣服上,才道,“就是这样抱过来的。”   景翊脊背僵直地坐着,脸色复杂得和弥漫在房中的气味一样难以言喻。   然而下一刻冷月所做的事又让景翊蓦然觉得,她把这具焦尸从卧房一路抱来书房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冷月撩起衣摆别在束得紧紧的腰间,分开修长的两腿跨跪在这具身形颇小的焦尸的正上方,缓缓沉下腰背,调整到一个刚好谁也碰不到谁的位置,之后一手捏住焦尸两腮,一手拿着从腰间拔出的匕首,一点点割开尸体被烧得模糊一片的嘴唇,把匕首慢慢探进去,小心地撬开牙关。   冷月保持着这个瘆人中又带着诱人的姿势,转头看向像是看傻了眼的景翊,“纸,笔。”   冷月连说了两遍景翊才回过神来,抓起搁在身旁地上的纸笔刚想递上去,突然想起刚才冷月拎着空茶壶问他水在哪里的一幕,忙站起身来飞快地把笔锋往桌上的墨砚里浸了浸,才连纸一起递了过去。   一具面部全非的焦尸当前,景翊没嚎出声来,冷月已经很意外了,看到他递来的这支笔,冷月更意外了。   “谁让你蘸墨了……换一支,蘸清水。”   “……”   景翊顶着隐隐发黑的额头换了一支干净的笔来,在茶碗里蘸了水,递给冷月,冷月却没伸手去接。   准确地说,她是腾不出手来接。   她一开始想要把景翊留下来,为的就是要他在这个时候给她搭把手。   冷月犹豫了一下,“你真没事儿?”   景翊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虽然笑得很难看,但足以让冷月认出那是一个表示一切安好的笑容。   “你要是真没事儿就给我帮把手。”   景翊点头,他在这儿坚持到这会儿,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拿匕首,或者拿笔,你挑一个吧。”   景翊本就是个文官,选拿笔干活儿几乎是本能的事,何况,他也本能地不想跨跪在一具焦尸上面……   景翊选定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从根源上就想错了。   对于他这个从小就跟念书有仇的宝贝媳妇来说,笔这种东西怎么会是用来写字的呢?   一语落定,冷月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你把笔头伸到他嘴里,尽量往喉咙深处伸,沿着壁转转笔头,然后拿出来浸到茶碗里涮干净,来个五六回就行了……把纸铺在尸体胸口上,别把水滴在尸体上了。”   果然……   景翊不禁想,他刚才要是真就那么走了,她这会儿兴许会用身体的其他部分来做点儿什么,具体用哪一部分来做什么,景翊觉得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他这辈子都猜不出来。   景翊不禁又想,记忆里那个膝盖磕破点儿皮都会哭得整条街都能听见的小丫头,难不成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景翊想这些的工夫,冷月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冷月俯身下去用嘴咬住匕首,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夺过景翊手里的笔,干脆利索地送进了尸体的嘴里,看得景翊脖子一僵。   果然……只有亲眼见了才能知道。   冷月捏着笔杆迅速地搅了几下,又利落地抽了出来,斜眼看向景翊,含混地说了个了“水”字。   景翊赶忙接过那支注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被他用来写字的笔,照冷月说的在茶碗里涮了几下,笔锋上粘附的秽物化在水里,一碗清水顿时丰富了许多。   景翊的胃里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下。   回头得跟安王爷说说,要给仵作们涨点工钱才好……   眼瞅着冷月又要低头去咬匕首,景翊忙伸手拦了一下,“你拿好匕首,我来。”   “好。”   景翊硬着头皮重复了几遍冷月刚才的动作,冷月喊停的时候,景翊坚信自己短期之内是不会再有提笔的心情了。   冷月浅浅地舒了口气,跪直了身子,从焦尸嘴中抽出匕首,在铺在焦尸身下的那件衣服上擦抹了几下,收回腰间,端过景翊捧在手里的茶碗看了一眼,突然心情大好地明媚一笑,探过头去在景翊细汗涔涔的脑门儿上轻快地赏了个吻。   “干得好!”   景翊有点儿想哭。   倒不是因为冷月夸了他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被夸,而是因为冷月的吻。   这是她一天之内第二次吻他。   第一次,她差点儿用一个吻把他活活憋死。   这一次,她两腿之间躺着一具熟透了的尸体。   一天才刚过了一个早晨,今天还会有第三次吗?   ☆、家常豆腐(六)   冷月就保持着这个惊心动魄的姿势,扬着手里的茶碗对欲哭无泪的景翊道,“死者嘴唇紧闭,嘴里没有烟灰,应该是死后焚尸,好事儿。”   冷月明显很愉快,但景翊想不通她愉快的什么。   这种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她愉快的内容还跟一具烧得乌漆墨黑的尸体有关,就更不好了。   景翊默默地扫了一眼那具还窝在冷月□□的尸体。   在这具焦尸被冷月拿匕首硬生生撬开了嘴,又被他拿着一支笔在嘴里胡乱搅合过几个回合之后,他对这具尸体境遇的同情已经足以覆盖他对这具尸体形貌的恐惧了。   景翊微微摇头,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声,“死后烧和死前烧,结果不都是死了,而且被烧了吗,有什么好的?”   冷月把碗塞回景翊手里,站起身来,移步到尸体一侧,顺便翻了个白眼,“我一刀捅死你然后把你扔到火堆里,和直接放把火慢慢烧死你,你选哪个?”   景翊扁了下嘴,“烧死。”   “……为什么?”   景翊无辜地眨了眨眼,“被火活活烧死虽然比较惨,但死的过程比较慢,没准儿你看到一半看不下去就救我出来了,我就不用死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看不下去的时候会一刀捅死你的。”   “……”   冷月没去管景翊那张瞬间黑得足以和焦尸媲美的脸,屈膝半跪在尸体旁边,从头到脚细细地查了一遍尸体的正面,查完正面刚把尸体翻过个儿来,就听景翊倒吸了一口气。   尸体平放着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这么一翻过来,景翊才留意到尸体的后脑勺上居然有个巴掌大的窟窿。   景翊愕然地盯着那个同样被烧成黢黑一团的窟窿,半晌才呓语般地低声道,“他是……后脑勺被砸了个坑而亡的?”   冷月摸在窟窿边上的手一抖,差点儿戳进窟窿里去。   从他描述死因的句法上看,他还真不像是办过人命案子的……   她第一回见这种尸体的时候是怎么向安王爷形容死状的来着?   死者掉了半个脑袋?   好像是。   安王爷当时的看她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来,一想起来就脊梁骨直发凉……   “你记着……这不叫后脑勺被砸了个坑,这叫大片枕骨碎裂脱落。”   冷月说着,伸手绕着那个黑窟窿的边缘比划了一圈,“尸体头骨上生前受过重击的地方被火烤久了就容易出现这种情况,所以这个死者在被焚尸之前后脑勺的这个地方很有可能受过重击。”   景翊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的静了半晌。   景翊有一张很温文白净的书生脸,这张脸在他皱着眉头专注地想些什么的时候尤其好看,好看到一向耐心不足的冷月也情愿静静地等他想完。   景翊保持着一个优雅的姿势静静地想完,薄唇轻抿,缓缓开口,“依你这样说……他的死因不就是脑袋被砸了个坑吗?”   “……”   算了,有坑就有坑吧……   反正这案子的卷宗不归他管,他这样的说辞也不会被摆到安王爷的桌案上就是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   得到冷月的肯定,景翊殷勤地提出了包括西瓜在内的好几种可能把人脑袋砸出坑来的凶器,冷月一边听着,一边闷头把焦尸的背面查完,怎么把焦尸抱出来的,又怎么把焦尸抱回了箱子里去,关上箱子盖,没向景翊要箱子的钥匙,只是从发髻上拔下来一根细银簪,伸进锁眼里轻巧地戳弄了两下就把箱子锁了起来。   箱子锁好的一瞬,景翊对凶器的猜测戛然而止,只怔怔地看着她刚刚插回头上的簪子。   他原本以为成亲那晚她是对齐叔编了什么话,哄得齐叔把这箱子的钥匙拿给她用了,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开的锁。   她若是什么样的锁都能这样打开……   景翊眼底刚划过一丝隐忧,就听冷月扶着箱子盖叹了一声,“不能再把他放在府上了……我把他送出去,你再帮我个忙。”   验尸都帮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帮的?   “听凭夫人差遣。”   “你去盯着刚才被齐叔拍晕的那个家丁。”   景翊愣了愣,“你怀疑人是腊八杀的?”   “他没杀人,至少这个人不是他杀的,我只是觉得他要干点儿比杀人还蠢的事儿,你盯紧他就是了。”   “好。”   景翊出去之后,冷月把书房里的一地狼藉收拾妥当,顺手从房门上揭下来一个成亲那天贴上去的大红喜字糊到装焦尸的箱子上,才唤来两个家丁,用马车一路把箱子拉到了安王府,对王府门房交代了一句是给安王爷回的礼,就若无其事地调转马车打道回府了。   来回不到一个时辰,走的时候府上还一片风平浪静,回来的时候齐叔已经火急火燎地在府门口的影壁前面打转儿了。   “夫人,您可回来了呦!您赶紧着,快去看看吧,爷他……哎呦,我也不知道爷是怎么了,您赶紧看看去吧!”   这是冷月一天之内第二回看到齐叔这副眼泪汪汪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模样,不禁暗暗叹了一声。   其实这个宅子里齐叔和她的遭遇是最像的,他俩都是认识了景翊很多年,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个人的一切了如指掌了,结果真跟他在一个屋檐底下面对面过起日子来,才发现有些事儿根本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冷月像鼓励并肩作战的同袍一般在齐叔的胳膊上拍了拍,温声道,“齐叔,你别急……他人在哪儿呢?”   “后面……后面鱼池里。”   冷月一愣,这个回答已经在她的想象之外了,“他在鱼池里干嘛?”   “聊天……”   冷月消化了一下,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景翊,在鱼池里,聊天?”   齐叔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这一句话把冷月一辈子的想象力都用尽了,所以在她亲眼见到浸在鱼池中的景翊时,就只有发愣的份儿了。   景翊喜欢锦鲤,这方池塘就是专门挖来养锦鲤的,中间深,周围渐浅,景翊就坐在池边水深约半人高的地方,水面刚没过他的胸口,也刚没过那个紧贴在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肩头的人的颈子。   池水很清,清到不用走到池边就能看到景翊沉在水下的手正轻轻拍抚着怀中人的脊背,而被他拍抚着的人就像搂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抱着他的腰,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   也不知道他俩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这儿窝了多久了,池中大部分锦鲤已经视这两只异类如无物了,只有的少数几只还在好奇地围着他们打转儿。   虽然看不见脸,但看发髻,看头骨轮廓,看脖颈线条就能知道,埋在景翊怀中的是个男人,一个年少到称男人还略显勉强的男人。   她要是记得不错,这个后脑勺的主人应该就是被齐叔用砚台拍晕在书房里的腊八。   她让他盯着腊八,他是如何在这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把自己和腊八一块儿盯进鱼池里的?   见冷月走近来,景翊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却接二连三地使出一大堆眼色,把冷月拦在距池边还有三步远的地方,低下头去对怀中的人轻柔如水波一般地道,“好了……没事了,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吧。”   景翊的声音很好听,温声细语的时候尤其好听,像徐徐秋风,清爽其外,浓郁其中。景翊说这些话的时候池边的金丝垂柳又刚好飘下几片落叶,与景翊的声音一起落在水面上,一片温柔。   冷月挑了挑眉梢,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回避一会儿,就见景翊怀中之人抬起了头来,扬着一张不见血色的脸目光涣散地望向景翊,“救救她……”   “一定。”   腊八把这句请求重复了足有十几遍,景翊就一丝不苟地答应了他十几遍,冷月也就站在池边听了十几遍。   救她?   她是谁?   说到后来,腊八的声音越来越弱,景翊一直等到他不再出声了,才搀着他站了起来,送他回到岸上。   两人一上岸,就有照齐叔吩咐在不远处候着的家丁把干衣服送了上来,景翊把家丁递来的两件衣服全裹在了瑟瑟发抖的腊八身上,看着腊八被家丁搀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远,苦笑了一下,接着打了个饱满的喷嚏。   八月的天,地面上才是夏末,水里已经是深秋了。   冷月心里不落忍,正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给他,不经意地往景翊身上一扫,才留意到景翊穿的是一身白衣。   很白,又很薄的一身白衣,被水浸透之后……   冷月宽解衣带的手滞了一滞。   一个丫鬟刚好端着茶盘走过来,还没走近,茶盘上的东西就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由他这样一路走回卧房的话,府上一定会出大事。   冷月果断拉起景翊,纵身跃上屋顶,轻巧地点了几下就落进了卧房所在的院子里。   两脚刚落稳,景翊又打了个一个喷嚏。   以前还真不知道八月的风吹到身上也能凉得刺骨……   冷月把景翊塞进屋里,转身吩咐丫鬟准备洗澡水,回到屋里的时候景翊已经把湿衣服脱了一地,盘膝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润的三角形,只留了一颗脑袋在外面,虽然带着一脸莫名的笑容,但脸色发白,嘴唇青紫,一看就是冻得够呛。   冷月倒来一杯热水,景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接过杯子,慢慢地喝了两口,才道,“你说得对……他还真干了件蠢事。”    ☆、家常豆腐(七)     冷月想象不出来,也不敢想象,在这短短一个时辰内他俩还干出了什么比两个男人抱成团蹲在鱼池里更蠢的事儿。   景翊又浅呷了一口热水,抽了抽鼻子,带着轻微的鼻音徐徐开口,“事情要从七年前说起……”   除了伺候锦鲤,景翊还有一个嗜好,听书。   他不但爱听,还爱编话本,如今京里几大茶楼中讲得最火热的话本都是他进大理寺当官之前编的。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逮着什么他都能扯出一大篇来。   一听他要从七年前说起,冷月脑仁儿就疼,“等会儿……你先从我出门以后说起。”   “你出门以后……”理好的思绪乍一下被打断,景翊想了想,才道,“我坐在他床边等他醒,他一睁眼就喊水,我给他一杯茶,他接到手里立马泼了我一脸,然后又跳下床去端起脸盆浇了我一身,我看他还想去拿坐在炉子上的开水壶,就跟他说外面有水,然后他拉起我就往外跑,再然后……然后……”   景翊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冷月及时把他手里的杯子夺了下来,轻巧收势,滴水不洒。   微烫的瓷杯稳稳地攥在手里,冷月心里还是有点儿扑腾。   这杯水泼在身上倒是没什么要紧的,腊八房中那壶坐在炉子上的开水要是浇在景翊细嫩得像鲜豆腐一样的皮肉上……   估计撒点油盐就能动筷子了吧。   这么想想,冷月觉得自己全身的皮肉都在发紧。   景翊用空出来的手揉了揉微微泛酸的鼻子,怏怏地把剩下的话说完,“再然后……路过鱼池的时候,他就抱着我跳下去了。”   “他泼你你就站在那儿挨泼,他拉你你就跟着他跑,他抱你……”冷月咬了咬牙,白他一眼,“你攒着轻功不用是想等它给你生出一窝小的来是不是?”   景翊满脸无辜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新婚燕尔,他却要抱着一个神志不清的男人和一群傻胖傻胖的鱼一块儿泡在凉飕飕的池水里,他也不想的,“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泼我。”   “那他告诉你了吗?”   景翊点点头,抖下了碎发上的几点水星。   冷月留意到腊八,是因为他在厨房里的反应不正常,还不是紧张害怕的那种不正常,而是强忍痛苦的那种不正常。   冷月觉得腊八醒来之后会做蠢事,是因为依照齐叔的描述,腊八当时的反应有点儿古怪,他那样的反应不像是受惊,倒更像是受了什么提点,继而想起了什么事情。   一个寡言少语年方十四的孤儿蓦地被唤起一段与焦尸有关的痛苦记忆,在这样的刺激之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没法不让人担心,但冷月现在更想知道,他到底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凭什么就泼她相公一身水,凭什么就拉着她相公满院子跑,又凭什么就抱着她相公往鱼池里跳。   “为什么?”   景翊轻轻舐了下微凉的嘴唇,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望着冷月,“这个事情还是要从七年前说起。”   “……你说。”   “事情是这样的,”景翊清了清嗓,沉了沉声,“七年前的一个秋天,也是桂花开得正好的时候……”   冷月把手里的杯子顿到了桌上,“三句话说完。”   “七年前他娶了个媳妇,后来他媳妇死掉了,再后来他全家都死掉了。”   “……”   冷月脸色不太好,于是景翊自知自觉地换了三句。   “七年前他家里给他娶了房童养媳,后来他媳妇受辱失节被村里人烧死了,再后来村里遭灾他全家就他活下来了。”   冷月脸色不但没转好,反而更难看了几分,“他往你身上泼水,抱着你往鱼池里跳,是拿你当他媳妇了?”   “本来是……后来我跟他说清楚了,他也对我说清楚了,你也听到了,他还要我救他媳妇呢,是不是?”   冷月挑起眉梢,求救的话她确实听到了,但她听到的不只是求救的话,“我听着他像是神志不清了,你俩是怎么说清楚的?”   据安王爷说,景翊在问供这件事上很有点儿法子,别的官员用几遍大刑都伺候不出来的口供,景翊和和气气的就能让犯人招得一清二楚。   职责有别,冷月从没亲眼见过他问供,不过安王爷既然这样说了,应该就不会有假。   但冷月仍有怀疑,对寻常犯人也就罢了,对一个连男女都分不清的人,他还能怎么个清楚法?   景翊抽了抽鼻子,带着微浓的鼻音道,“他拿水浇我我不躲,他拉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抱着我跳鱼池我就陪着他往下跳,他就算是没有神志了也该知道我不会害他……何况他相信我是千年狐仙了。”   “……你是什么?”   “千年狐仙。”景翊把紧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左半边上身,和心口上的一点深红,“他听过我编的《九仙小传》。”   这点深红是景翊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在编话本的时候让话本里的一个千年狐仙也在同样的位置长了同样的一点。   这书是近半年茶楼里说得最热的,冷月听过几段,书里这个心口上长了红点儿的狐仙有起死回生之能,也难怪腊八在脑子不清楚的时候看到景翊心口上的这一点……   等等。   “他还看了你的胸口?”   冷月的眼神有点冷,景翊重新把被子裹了起来。   他知道她天生就跟天底下所有往他身上看的女人有仇,但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连男人也算进去了?   景翊无辜中带着无奈地眨了眨眼,“我不给他看,他就不相信我不是他媳妇,就要发誓一辈子照顾我保护我,要亲我,还要跟我生一大堆孩子……我也是为了自保才出此下策的。”   冷月的脸阴沉得像眼睁睁看着自家白菜被猪拱了一样。   几个家丁正好撞在这个时候进来送洗澡水,收拾好之后规规矩矩地问了景翊一句是否需要伺候。   景翊是土生土长的少爷身子,在鱼池里这么一泡,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这会儿不但想要人从旁伺候,还想要那两个手艺上佳的家丁给他捏捏肩揉揉腿,最好再热一壶桂花酒。   景翊是这样想的,不过还没开口,冷月就把家丁全轰出去了。   景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裹着被子下床,赤脚走到热气蒸腾的浴桶边,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丝毫没有回避意思的冷月,“能不能帮我把屏风拉起来?”   “拉什么屏风,”冷月取了纸笔,选了个茶案边正对着浴桶的位子往下一坐,“你这么洗就行了,我在这儿写验尸单,有什么想不起来的地方会让你站起来给我瞧瞧。”   给她瞧瞧……   景翊倒是不介意给她瞧,只是……   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冷月前前后后拢共把他从浴桶里喊起来十八回,看八回,摸十回,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该摸的不该摸的也都摸了,冷月心满意足地把写完的东西折起来收好的时候,景翊的身子已经比洗澡水还热了。   “怎么这么一会儿就烧起来了?”冷月摸着景翊的额头,微微眯着一双凤眼扫过他泛红的脸颊,耳廓,脖颈,胸口,以及胸口以下浸在水中同样泛红的一切,“难受吗?”   她就俯着身子凑在他脸前说话,肤如凝脂,气若呵兰,他哪能好受得了?   他有一把把她拉进浴桶里的想法,想是这么想的,但末了就只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景翊出息不大,但大小还是个君子,即便是自家明媒正娶来的夫人,这种事儿也得两厢情愿才做得出来。   何况,从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条来讲,他家夫人从小就不是什么君子。   冷月像抚猫一样顺了顺景翊的头顶,温软如梦地道,“那还在水里窝着干嘛,出来去床上躺着吧……”   她到底是他亲媳妇。   景翊松了口气,刚把定力一类的东西扔干净,就听冷月体贴入微地补了一句。   “我去给你煎服退烧祛热的药,趁热喝了捂捂汗就没事儿了。”   “……”   冷月说走就走,还轻哼着小调,走得步履轻盈。   景翊欲哭无泪地把自己从浴桶里弄出来,马马虎虎蹭干身子,裹着被子蜷在床上挠床单的时候顺便对墙发了个誓,这辈子绝不再让冷月以外的人碰他一个指头了。   冷月还真给他煎来一碗药,药端来的时候景翊那张如刻如画的俊脸还是红扑扑的。   “趁热喝了,喝完就歇着吧,我去你表哥家串个门儿。”   景翊手一抖,差点儿把刚送到嘴边的药碗扔出去。   她不是君子,他那个表哥更不是。   她只是对他不太君子,他那个修道修到花船里的表哥就没准儿了。   “你……你一个人去?”   冷月往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上扫了一眼,眉梢微扬,嘴角轻勾,“你想跟我一块儿去吗?”   景翊别无选择地摇头,他也不知道冷月怎么会对他的身子如此了解,反正她刚才在他身上所有不禁碰的地方挨个下了狠手,照眼下这个势头,小半个时辰内他还是没法出去见人的。   “那你在家歇着吧,歇够了把《列女传》抄完,七遍还剩六遍多没抄呢。”   “……”   萧允德开的那家玲珑瓷窑在京郊的一处幽僻之所,知道玲珑瓷窑的人不少,知道窑址的人不多,冷月打听着找过去的时候已经日近晌午了。   萧允德就负手站在瓷窑大院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冷月把马勒在他面前,一张眉眼间与景翊有几分相似的脸上笑容浓得几乎要滴出汁了   冷月以前没见过萧允德,但她认得那个站在萧允德身边,话说到一半就被她的马蹄声打断的人。   景翊的三哥,礼部郎中景竏。    ☆、家常豆腐(八)     景竏的脸色不大好,白里透黑,一眼看见她的时候,白的地方更白,黑的地方更黑了,这着实有违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   冷月向站在景竏身边的人看了一眼,但凡能把景竏惹成这样的,一定是一号不简单的人物。   见景竏整整齐齐地穿着官服,冷月翻身下马之后就原地站定拱手一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官礼,沉声道了句“景大人早”。   景竏深深地看了冷月一眼,轻轻点了下头,既客气又疏离地回了一句“冷捕头早”,回完转头匆匆对萧允德道了声“改日再叙”,说罢就兀自走远了。   冷月把目光从景竏的背影上收回来的时候,萧允德已展开了攥在手里的折扇,露出一幅花鸟扇面,一边以一种几乎扇不出风的力道在胸前缓缓摇着,一边用一种玩赏瓷器般的眼神笑眯眯地看着冷月,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我怎么不知道京城里有女人在衙门里当差?”   冷月也在看着他,用一种检验尸体般的眼神看着他,一边看,一边云淡风轻地回道,“没关系,京城这么大,没见过世面不丢人。”   萧允德噎得脸色一黑,手上扇子也不摇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连自己是谁都要问别人的话那就很丢人了。”   冷月隐约听见萧允德把牙咬出了咯吱一声。   萧允德“啪”地收拢扇子,重新打量眼前这个顶多十七八岁的红衣女子,叶眉,凤眼,雪肤,红唇,该玲珑的地方玲珑,该饱满的地方饱满,具足了美人的形貌,却通身铁汉的气魄。   萧允德像是想起来了点儿什么,扇骨在手心上轻击了两下,狭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了缝。   “你是景翊刚过门儿的夫人吧?”   萧允德的眼睛和景翊的眼睛有几分相像,这么眯起来反而不像了,冷月很确定,景翊眯起眼睛的时候眼角绝对没有这么多小笼汤包一样的褶子。   冷月笃定地应了一句“不是”,萧允德一怔,“你不是他夫人?”   冷月又笃定地道了一句,“我是。”   萧允德觉得今儿中午大太阳格外毒辣,才在外面站这么一会儿就烤得他脑子发晕,晕到连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的话都听不明白了,“你到底……是,还是不是?”   “是,也不是。”冷月扬了扬微尖的下巴,嘴角不知不觉地上扬了几分,好像在说一件无比骄傲的事情,“我是他夫人,但我不是刚过门儿的,我跟他已经成亲两天了。”   萧允德愣了一下,旋即笑出声来。   冷月一向觉得长得再丑的人只要笑起来就总会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但萧允德实在是个例外,他不笑还好,这么一笑就没法看了。   脸还是那张脸,但看着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舒坦,让人恨不得拿块热毛巾把他脸上的笑容一口气熨平。   萧允德笑够之后移步侧身,在院门口摆出了一个迎客的姿势,“冷捕头里面请吧。”   冷月站在原地没动,“我来是想和萧老板谈笔生意。”   她有上百条线索可以指出眼前这人就是萧允德,但萧允德没有自报家门,她就权当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萧允德带着那个看起来很不舒坦的笑容,扬起扇子指了指景竏离开的方向,“景翊为了这笔生意把他三哥都轰走了,却非要等你来了才肯谈,我还真想知道你们到底想谈什么生意。”   景翊?   景翊来了!   显然,景翊不但来了,还早她一步,不但早了她一步,还连她查看瓷窑的借口都猜到了。   她就说嘛,除了景翊,还有什么人能把景竏惹成那副样子……   景翊的出现是她预料以外的事儿,冷月有点儿抓狂,但不能抓给萧允德看,于是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那就有劳引路了。”   “请。”   萧允德把冷月带进偏厅的时候,景翊正坐在正位上抱着盘子嘁哩喀喳地嗑瓜子,嗑得像闹耗子一样,打眼看过去跟穿在他身上的那套庄重的深红色官服实在有点儿不配。   冷月有点儿蒙,景竏穿着官服来,他怎么也穿着官服来了?   见两人一起走进来,景翊也愣了一下,愣过之后就把手里的瓜子盘放回了桌上,拂掉一身碎渣渣,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凑到了冷月身边,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冷月和眼神始终在冷月身上打转的萧允德,微微颔首看着冷月,温然含笑,“你们已经见过了?”   不被萧允德盯一会儿,都不知道被景翊看着是多舒服的一件事。   冷月也往景翊身边挨了半步。   景翊穿成这样往她身边一杵,莫名的就有些静气安神的功效。   冷月看向笑容与刚才略有不同的萧允德,客客气气地道,“我要是猜得不错,这位就是萧允德萧老板吧。”   萧允德含笑点头,“正是。”   “你是景翊的……”冷月顿了顿,看了一眼萧允德一笑起来层次愈发分明的眼角,“表叔?”   萧允德笑容一僵,景翊眼睛里笑意乍浓,嘴上却忙纠正道,“表哥,是我表哥……萧老板只是长得显辈分大一些。”   冷月勾起嘴角应和了一句,“难怪听人说萧老板面相好呢。”   萧允德憋着一口气,差点儿把手里的扇子捏断了。   “你俩,到底想跟我谈什么生意?”   冷月挨在景翊身边,浓艳如火地笑了一下。   萧允德一时没法断定是不是晒晕了生出的错觉,反正他就是觉得这个满脸冰霜的美人胚子从站到景翊身边那一刻起就莫名地带上了热乎气儿,还是那种从里往外冒的热乎气儿,看得让人心里直发痒。   他家那个女人要是有这一半的滋味……   萧允德喉结动了一下,吞了口唾沫。   景翊怎么就淡然得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冷月边笑,边道,“表叔……哥,你除了瓷器,还做别的什么生意吗?”   萧允德怔了怔,才回道,“没,没别的生意了啊。”   “那你还问我们谈什么生意?”   “……”   萧允德顺了顺那口险些把他噎背过去的气,看着笑得很有点儿夫妻相的两个人,抽了抽僵硬的嘴角,才道,“你们想买瓷器?”   萧允德不会告诉他们,但有个事实他还是知道的,他这瓷窑里的东西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货色,以至于他爹安排装箱送礼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他要用最好的红木箱子装。   据说,大部分收到他送的瓷器的人家都是把瓷器扔了,把箱子留下了。   他跟景翊不熟,但从市井间听说过,景家四个兄弟在吃穿用度上最讲究的就是景翊,江南名窑进贡进宫的瓷器都能被他挑出刺来,他会来这儿买瓷器?   景翊笑得很客气,穿着一袭官服,却颇有儒雅商客的味道,“除了瓷器,表哥这窑里还产什么物件?”   萧允德皱了下眉头,“没什么了,只有瓷器。”   “那我们不买瓷器还能买什么呢?”   “……”   萧允德觉得京城第一烟花馆“雀巢”的画眉姑娘说得对,甭管信不信,每天早晨起来还是应该看看黄历的。   万一就准了呢?   “那你们……”萧允德用尽半生的智慧斟酌了一下,才道,“自己到库房挑去吧。”   冷月轻蹙眉头,“我们不要旧货。”   “我这里从来就没有旧货这一说,全都是这两天新出窑的。”   萧允德这话不是胡扯,他这窑里产的东西虽然一般,但隔不住他爹豫郡王的亲戚朋友同僚多,窑里每日烧出来的东西,送还是能送完的。   冷月一脸清楚明了的不乐意,“我们就是想要新鲜的,刚从炉子里面拿出来,还咕噜咕噜冒热气的那种,不然何必大老远儿的特意跑来瓷窑一趟?”   萧允德的脸色都有点复杂,因为冷月这话让他隐约觉得自己是个打芝麻火烧的,他已经不太想跟这俩人谈任何有关生意的事了。   萧允德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扇子,“炉……瓷窑就在后面,要多少拿多少,算我送给冷捕头的见面礼了。”   冷月两颊微红,不看她别在腰间的那把虎纹佩剑的话,她笑得还很像个当媳妇的人,“那就多谢表哥了!”   萧允德复杂的脸色被这声爽快的“表哥”抚得顺顺的,再度眯起眼睛,嘴角微扬,“一家人,就不必客气了,冷捕头要是喜欢,随时可以来拿。”   冷月睫毛对剪,“装瓷器的箱子也能拿吗?”   “……”   萧允德僵着脖子点完头之后,就一言不发地把两人往后面瓷窑带去。   景翊有意慢走了几步,和萧允德拉开一小段距离,压低声音问向冷月,“他这里还有……有人的箱子?”   “不知道。”   “那你问他要箱子干什么?”   冷月斜他一眼,“那么好的箱子,拿回家装什么不行啊。”   “……夫人所言极是。”   萧允德走在前面一句也没听见,所以走到地方的时候还有心情站下脚回过头来对冷月道,“冷捕头来得巧,昨儿晚上填进去的这批正好是由我这儿手艺最好的老师傅亲自烧的,要不是他孙子突然告假,就是把景家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也未必请得动他。”   景翊挑了挑眉梢,没说话。   景家有多少家当他不清楚,但他很清楚,这话要是传到他家老爷子耳朵里,萧允德往后几年的日子就要妙趣横生多姿多彩了。   大多数时候景翊都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在景翊不动声色地琢磨着如何把这话传到老爷子耳朵里才能达到最佳效果的时候,冷月也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这老窑工是昨天才来的吗?”   “昨天……前天……你们成亲那天,那天晌午他自己背着包袱找来的,说是孙子有急事回乡几天,他自愿来这里顶工。”   萧允德说这番话时神色里带着几分让景翊不大愉快的得意之色,于是景翊浅浅地笑了一下,“说起成亲,表哥和表嫂成亲有四个月了吧,我刚才过来之前先去豫郡王府问了个安,听豫郡王妃说表嫂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了,恭喜恭喜啊!”   萧允德脸色一片黢黑,心情无比复杂,不过再复杂也没复杂过冷月看他的眼神。   冷月以江湖之礼对萧允德拱了拱手,“表哥好福气。”   “……”   萧允德默默无言地站在原地捏了捏扇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想起来有些事没办……你们自便。”   说罢,萧允德三步并两步地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冷月总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侧头看向满脸心情舒畅的景翊,“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媳妇有身孕似的?”   景翊愉快地耸了耸肩,“他就是不知道。”   冷月微微眯起凤眼,往景翊面前凑了半步,一字一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家常豆腐(九)   冷月的眼睛里分明是带着火星子的,但景翊就是觉得被她盯得身上隐隐发凉。以他在大理寺为官半年的经验判断,这会儿要是往后退,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于是景翊硬着头皮也往前迈了半步。   两人本来就站得不远,冷月往前迈半步,他又往前迈半步,两人鼻尖儿间的距离就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宽了。   冷月没往后退,就那么不动如山地盯着他。   这样的距离,景翊能清晰地嗅到冷月身上浅淡的脂粉香。这股脂粉香钻进景翊的鼻子里,悠然地打了个转儿,景翊一时把持不住……   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紧的是两人实在离得有点儿近,猝然之间景翊只来得及掩口,没来得及把脸别到一边去,于是只听压抑的喷嚏声伴着“咚”的一声闷响,景翊的额角端端正正地砸在了冷月的脑门儿上。   “……景翊!”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你对过吗!”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   瓷窑伙计们闻声从窑炉周围的各个屋里出来的时候,就见一身形高挑的红衣女子低垂着白生生的颈子,两手紧捂脑门儿,两眼冒火地瞪着那个紧抱后脑勺蹲在她脚下的朝廷命官。   看官服的颜色,这还是个不小的官儿。   在这儿干活的伙计们都知道自家大老板和官家的关系不浅,也知道瓷窑偶尔会来那么几个年轻官吏,但那些穿官衣的人向来都只是在前面的庄园里吃吃喝喝玩玩扯扯,最多再看看库房里的物件,还从没有哪个到窑炉这边来过,更别说是这么大的官儿,还摆着个这么没有官架子的姿势……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谁也没往前凑,直到一个须发白透腰背佝偻的老大爷一手端着面条碗,一手拄着拐杖从烧窑房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一眼看见乖乖蹲在地上的景翊,手一抖,连碗带面“咔嚓”一声掉到了地上。   冷月微惊抬头,才发现他俩正被一群人像看猴戏一样地看着,眼下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这二三十号人几乎人手一个碗,一双筷子,有的蹲着有的站着,一边看还在一边急匆匆地往嘴里扒饭扒菜,那画面实在是……   不太好。   尤其是那个摔了饭碗的老大爷还凑上了前来,两眼放光地盯着景翊,声音激动得都颤起来了,“祖宗……我的祖宗!这是……这是景,景四公子?”   对,这是如假包换的景四公子,但冷月一时不知道这话她能不能答,毕竟老人家开口就说明白了,这话是问他祖宗的。   于是冷月低头看了祖宗一眼。   景四祖宗显然有点儿蒙,还怔怔地蹲在地上,扬起的脸上挂着一句再明显不过的话。   我不认识你。   “四公子,还真是四公子……我啊,我是张老五啊!您不记得我啦?”   景翊皱了皱眉头,缓缓站起身来,他没说不记得,但满场的人除了这个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的张大爷之外,都能看得出来景翊那张俊美如仙的脸上糊了厚厚的一层茫然。   “您咋不记得了……”   张老五急得在原地戳了几下拐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抬起手来飞快地把束得好好的一头白发抓了个乱七八糟,抓完又把穿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扯了个凌乱,抓完扯完,把拐杖往地上一扔,人也往地上一卧,兴冲冲地问向景翊,“这样……这样,您想起来了不!”   “……”   人群里传出几声筷子落地的响动。   景翊看了一眼冷月黢黑一片的脸,默默抬手,抱起后脑勺又蹲了回去。   冷月看着卧在地上一团凌乱的张老五,抚着还在一跳一跳发疼的脑门儿,心情难以言喻。   “大爷……”景翊一动不动地抱头蹲着,声音委屈得好像快哭出来了,“您想让我想起来点儿什么,您就直说……您这样,对咱俩都没好处。”   张老五撑着拐杖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比景翊的还委屈,“四公子……您真忘了啊,是您来来回回嘱咐我好几回,让我这辈子都不能说出去啊!”   景翊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这样的话他确实说过一些,但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一个这把年纪的老大爷嘱咐过这样的话了。   兴许真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但看着冷月的脸色,这会儿她即便是听见再不光彩的事儿,她的脸色也没有再黑下去的余地了,于是景翊破罐子破摔地道,“不要紧……您说罢。”   “说不得,说不得……”张大爷顿了顿拐杖,“您那会儿可是让我拿祖宗牌位发过誓的啊!”   拿祖宗牌位发誓……   难不成真是什么大事儿?   景翊有点犹豫。   冷月一眼斜过来,景翊顿时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事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您但说无妨,我自会给您祖宗们一个交代。”   “……”   景翊这话虽然还是蹲着说的,但说得足够铿锵有力,张老五犹豫了一下,到底抬手往烧窑房的方向指了指,“那……能进里面说不?这批就快烧成了,离不得人,我得看着火候。”   看火候?   冷月微怔了一下,脸色也跟着缓了一缓,声音也不像刚才吼景翊的时候那么酣畅淋漓了,谦和有礼地道,“您就是替您孙子来烧窑的那个师傅?”   这句话问出来,张老五的脸明显地僵了一僵,嘴唇颤了颤,才道,“是……是我,我孙子出城,回乡,有点儿事儿……我替他烧几天,就几天……”   冷月牵起嘴角明朗地一笑,化去脸上最后几分火气,抬手拱手,“久闻老师傅大名,今日能在瓷窑得见,实在荣幸。我正巧有些关于烧窑的事儿不大明白,还望老师傅指点一二。”   冷月变脸之快一时让张老五有点儿缓不过神来,只顾得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张老五话音没落,冷月就揪着景翊的后领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顺便借景翊这身官服之便喝散了那群已经看得忘了吃的瓷窑伙计们,挽扶着张老五就进了烧窑房。   她不知道景翊这趟来瓷窑的目的何在,但她还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来的。   冷月一进去仔细地把这间屋子扫了一圈,这屋子就搭在添柴口上,说是个屋子,其实也就是烧窑工遮风挡雨避寒暑的地方,屋里一边堆着柴,一边堆着等待装货的红木大箱子,在一边是门口,正对门口的就是窑炉的添柴口。   张老五一进来就凑到窑炉边,拿起立在一旁的一根长铁钩子,娴熟地伸进火眼里勾出一片火照来看了看成色,像是郎中摸到了好脉象一样安心地舒了口气,搁下铁钩子,才看向景翊道,“四公子……您真忘啦,您三年前救过我一命啊。”   冷月原本正在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个火光熠熠的添柴口,听见张老五这么一句,一怔回头,正对上景翊那张仍然一片茫然的脸。   她还从没听说过他救过什么人。   景翊好像也没听说过似的,“不记得……”   “就那天,俩壮汉不知道为啥就把我堵到小胡同里打……”张老五说着,在自己那条不大灵便的右腿上拍了拍,“这腿就是被那俩人给打的……您那会儿   也不知道从哪儿就一下子冒出来了,跟他们打,还让人在脊梁骨上砍了一刀呢!”   冷月一惊,脊梁骨一下子立得笔直,愕然地看向景翊。   这一刀冷月记得很清楚,三年前几乎要了景翊的命,今儿他洗澡的时候她还看到他光洁得像汉白玉一样的脊背上斜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疤。   景翊一直说是跟人玩骰子赌输了,活该挨的一刀,连他娘都没心疼他。   这怎么又成救人伤的了?   张老五一说这一刀,景翊才蓦地意识到他拼命想让他想起来的究竟是哪件事儿。   他刚才一时没想起来,是因为这件事于他而言起因及目的都不在于救人,救人,不过是顺手做了而已,扭头就忘了个干干净净,更别说已时隔三年了。   现在想起来,的确,这事儿是值得他求一个老人家拿自家祖宗发誓永远不要说出去的。   在张老五当真把最要紧的事儿说出来之前,景翊忙一脸恍然地道,“啊,我记起来了!您就是那个大爷啊!几年不见,还真认不出来了呢,呵呵,呵呵,呵呵……”   “就是啊!”一听景翊想起来了,张老五顿时来了精神,声音也轻快了几分,抬手往景翊腰间指了指,正指着景翊系在腰带上的那个用红丝线编成挂坠的小银镯子,“要不是瞅见您从那俩人身上扒拉走的这个镯子,我还不敢认您呐!”   景翊心里一凉。   一叹。   命里该有的事儿,不但躲也躲不过,还说来就来……   景翊觉得张老五这句话足够让冷月听明白最要命的那件事了,所以一时没胆儿去看冷月此刻的脸色,张老五也没给他这个空档,景翊一口气还没叹完,张老五就沉了沉脸色,清了清嗓,巴着头往外面看了看,压着声音道,“景四公子,我听人说……您现在是大理寺里的大官儿了?”   景翊微微一怔,一个“是”字在嘴里绕了一绕,到底没吐出来。   他身上穿着四品文官的官服,当官的事儿一目了然,他犹豫,是因为他在这句问话里分明听出了有事相求的味道。   自打他当了大理寺少卿,来求他办的事儿就没有什么好事儿了。   他没说,冷月倒是替他说了,“他是大理寺正四品少卿。”   短短一句话,活生生把景翊听得心里发毛。   倒不是因为冷月替他报了家门,而是因为冷月的声音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见张老五略带疑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冷月还心平气和地追了一句,“我是他夫人,他是陪我来看瓷器的。”   “哦……哦!真巧,真巧……”张老五使劲儿攥了攥拐杖,像是鼓了好几遍勇气,才沉沉叹了一声,道,“四公子,我……我昨儿个就盘算着怎么才能见着您呢,您今儿个就来了,真是……真是……”   张老五停了半晌,景翊和冷月也没催他,一时间三个人都静了下来,只听到窑中柴火燃烧爆裂的噼噼啪啪声响,还有外面其他伙计吃完饭开工的细碎响动。   于是,张老五再开口时,声音虽低到了极致,但景翊和冷月还是听得无比清楚。   “我,我想跟您说说……我孙子他,他杀人了。”    ☆、家常豆腐(十)     张老五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头发还散乱着,衣裳也没收拾整齐,微斜着身子半依在拐杖上,手脚发颤,嘴唇也在发抖,看起来分外凄凉,让人不忍信,又不忍不信。   告发亲属的事儿本就不多见,何况还是爷爷告发亲孙子,这样的事儿景翊在茶楼书场里都没听见过。   景翊皱皱眉头看向冷月,发现冷月也在看他,还是用一种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看出个窟窿来的目光看着他。   爷爷告发孙子这种事儿冷月倒是在京畿以外的地方遇见过,但别家爷爷就算是要告发自家不争气的龟孙子,那也是告到州县衙门里去的,京畿内自有京兆府衙门,张老五不去京兆府,却要私底下悄悄地找大理寺少卿来告,图的什么?   大多数时候,这样不摆到台面上的告发图的都是一个商量,而景翊偏偏就是个万事好商量的人,冷月盯着景翊的脑袋,就是要警告这颗脑袋,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胡来。   她今天想要削了他脑袋的理由已经集得差不多了。   冷月盯着盯着,就见景翊目光一沉,一转,看向张老五,温和可亲地道,“大爷,有什么话您直说,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冷月不动声色地往景翊身边挪了几步,和景翊并肩站下,没出声。   在这个距离上,她眨眼间就能使出不下七种方法让他乖乖闭嘴。   “四公子,您是好人,大好人……”张老五也往景翊面前凑了半步,许是因为过度压低声音的缘故,张老五的话音听起来抖得分外厉害,“我……我那孙子犯了人命案子,我不能护着他,不然就没脸到下面去见我老张家的祖宗了……可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他爹娘走得早,我一手拉扯大的,我就想再看看他……这要是让别的官老爷抓着他,我拿不出那么些钱来,肯定就见不着了……四公子,您就行行好吧!”   张老五说着就要往下跪,景翊赶忙一把把他搀住,浅浅皱眉,仍温声道,“大爷别急……您先告诉我,拿钱见犯人,这事儿您是亲眼见过,还是听人说过?”   张老五愣了愣,“这,这不是衙门里的规矩吗……衙门越大,要的越多,要是一下子关到京兆府的狱里,没有百十两银子根本不成啊……”   乍听见一个老人家那样的请求冷月心里本就酸得难受,这会儿听见这番话,酸里又泛出了一股火气,一时没憋住,骂出了声,“这他妈群缺阴德的孙子!”   张老五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手里的拐杖也扔了,对着冷月连连摆手,“夫人骂不得骂不得……要招祸事啊!”   景翊搀着吓得身子发软的张老五,心里默默一叹,她火大,他完全可以理解。   “那个……我夫人的意思是,衙门里这样办事儿实在是有点不妥……这个我记下了,过几天一定向朝廷禀明。”   景翊这话是对着张老五说的,冷月却觉得更像是说给她听的,声音温和得像一个轻柔又踏实的拥抱,莫名地熄了她的火气,还在她心底里挑起了些许别的滋味。   景翊说完这些,稍稍一停,继续温和地道,“您先把您孙子的事儿说明白,他杀了什么人,怎么杀的?”   张老五叹了一声,摇头,缓缓抬手指向那个莫约肩宽的添柴口,“他就是在这儿杀的,把人填到添柴口里烧死的……”   烧死的。   冷月精神一紧,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的?”   张老五也没觉得大理寺少卿家的媳妇对命案好奇有什么不妥,就照实答道,“我徒弟,徐青,他也在这儿干活儿,也是烧窑的……那天晚上本来该他在这儿守着的,结果赶上他媳妇病了,让他回去,我孙子就来替他,他说我孙子那天一直骂骂咧咧的说要弄死谁,他问他咋了,他也没明说,就说让他等着瞧……”   张老五咽了咽唾沫,顺了顺气,把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稳了稳,才接着道,“结果第二天早晨他回来接班的时候,这添柴口里就塞着个烧黑了的人,窑火灭了,我孙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冷月像是听不下去了似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起脚走去了添柴口前,全神看起了窑口来。   景翊的脸上倒是温和一片,像是陪长辈聊家常一样既认真又关切地道,“这些事儿都是您徒弟跟您说的?”   张老五点点头,眼眶有点儿泛红,声音却平静了些许,“他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怕他真出了啥事儿我受不了,就先把那烧死的人藏到了一口箱子里,跑来我家想看看我孙子在家不……我孙子没找着,结果我徒弟回来的时候,连那烧死的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这才跟我说了……我孙子和那烧死的人一时都找不见影儿,我也没别的辙了,就先跟萧老板说我孙子有事儿回乡了,我来顶着,正琢磨该怎么找您去,您就来了。”   张老五沉沉叹了一声,使劲儿摇了摇头,“我那孙子打小被我惯坏了,脾气臭得很,没少惹事儿……他这回犯出这样的事儿来,全都怨我啊!”   景翊没顺着张老五的话茬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温和又静定地道,“怨谁的事儿要等找到人以后才能定……您要是真想让我把他找出来,就跟我说说他大概什么样子,可能去些什么地方。”   张老五边想边道,“他……他叫张冲,今年十三,个子……个子跟我差不离儿,圆脸,大眼睛双眼皮儿,长得可精神了……他以前跟人打架打掉过一颗虎牙,说话有点儿漏风……他最爱吃庆祥楼的包子,有时候也在街上跟人家赌赌色子啥的……也没别的啥了。”   “好……”   景翊一个“好”字刚落音,冷月就从添柴口边走了回来,不着痕迹地截过了景翊的话,“大爷,我有点儿瓷器的事儿想请教一二,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让我去您家里坐坐?”   张老五愣了愣,“到……到我家里?”   冷月谦恭含笑,跟刚才那个破口直骂孙子的泼辣姑娘简直判若两人,“手上新得了几件宝贝想请您过过目,这里人多眼杂,不大方便。”   “哦……这个容易。”张老五转头往窑口看了一眼,“等这窑烧完吧……今儿晚上到明儿过午我都在家,我家就在紧挨着庆祥楼的那个胡同里面,进去最里面那户就是,好认得很。”   冷月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您别怪我不会说话,我手里的东西实在贵重,不知道您徒弟陈师傅是否方便一块儿帮我瞧瞧?”   “不要紧不要紧……他今儿晚上要在这儿盯火,我跟他说,明儿一早就让他到我家里去。”   “那就先谢谢大爷了。”   “不谢不谢……”张老五看着景翊,又叹了一声,“四公子要是能再让我见我孙子一面,我一定当牛做马谢您……”   “您放心……”   景翊话没说完,就被冷月挽住了胳膊,一怔,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   冷月就这么挽着景翊的胳膊对张老五道,“那我明天再去叨扰了。”   “哎,哎……”   不等景翊再说什么,冷月挽着景翊就出了门,走出瓷窑所在的院子,也没去看萧允德回没回来,穿过前面的庄园一直走出大门口。   景翊试着跟她说了几句话,比如张老五很可怜,比如她不必找别人看瓷器拿给他看看就行了,冷月一概没搭理他。   冷月的马就拴在门口的马桩上,冷月没去牵马,只是一言不发地挽着景翊沿院墙往离大门远些的方向走了走,走到转角的僻静处,侧身一把扣住景翊的肩膀,单手把景翊紧紧按到了院墙上,空着的另一只手把景翊系在腰间的银镯子硬扯了下来,拎到景翊眼前,一字一句地道,“咱俩定亲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别人手里?”   景翊无声默叹。   他就知道,刚才她不动声色不是因为不介意这件事,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她在这件事上选择了秋后算账。   “这个……”景翊乖乖地贴在墙上,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佩在腰间的小银镯子,有点儿有气无力地道,“我也不太明白,有两个贼在街上莫名其妙地就把它偷走了,我发现之后追过去,正好撞见他们在对一个老人家拳打脚踢,我一出现,他们就不打了,我问他们要镯子,他们不给,我就动手了……”   “也就是说,你那套赌输了挨揍的说辞,是编来骗我的?”   “也不是骗你……我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冷月显然没觉得有很多人和自己一起挨骗会让自己的心情稍稍愉悦一些,脸色沉了一层,声音也凉了一重,“也就是说,你被砍那一刀,是因为你把它弄丢了然后想要把它抢回来?”   景翊看着冷月沉得吓人的脸色,老老实实地点头,“他们有两个人,镯子在一个人怀里藏着,打着打着红绳露出来了,我去抢的时候没留神,让后面那人砍了一下……好在把它找回来了。”   景翊话音未落,冷月就忍不住一连串地骂出了口,一句比一句火大,“你他妈傻啊!缺心眼啊!脑袋被驴踢了被门挤了啊!”   对,景翊那会儿也是这么想的,自己一定是缺心眼到一定境界了,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偷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   这东西之所以宝贝,不仅是因为它曾是冷月的东西,还因为这东西一旦丢了,这段定好的姻缘也就不作数了。   没有这道婚约,冷月仍答应嫁给他的可能有多大?   景翊一直不敢确定,所以这只镯子对他实在很重要。   “夫人所言极是……”   “极是你个脑袋!”   冷月声音飙高了几度,吼得连声音都变了,“你豁出命去抢这玩意儿干嘛,你让他们砍死你,我嫁给镯子去啊!”   几句话吼完,冷月红了眼圈,怒气冲冲瞪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水汪汪的一片,看得景翊狠狠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小月……”   “你浑蛋!”   这是句不折不扣的骂人的话,景翊听着,却像是世上所有的人齐声夸了他一句。   景翊不管她骂的动静多大,也不管她那只紧按着他肩膀的手,一把把她拉进了怀里。   “……你给我松手!”   景翊松了手,松手之前在她娇嫩的唇上既深且柔地吻了一下,松手之后自觉地贴回院墙站好,看着眼睛和脸颊都红红的冷月,满目纯良地道,“七遍《列女传》,我今晚一定抄完。”   “……”   ☆、家常豆腐(十一)   打马回程的时候,冷月要去庆祥楼吃包子。   吃不吃包子倒是无所谓,冷月就是想知道这个庆祥楼到底在什么地方。   京城里大小酒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名字都差不了多少,重名的也一抓一大把,就只有景翊这种对吃喝极为讲究的人才能把这些酒楼的名字、特色及所在都烂熟于心。   景翊还真知道庆祥楼。   庆祥楼是个巴掌大的小酒馆,字号够老,门脸也够破,又是在京城三教九流最为混杂的地方,往来进出的多半儿不是什么善茬,所以景翊打心眼儿里不想去,更不想让她去。   她功夫好是一回事,他不放心是另一回事。   但他又不能骗她说不知道庆祥楼在哪儿,因为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于是景翊很坦诚地道,“我不想去,也不想让你去。”   景翊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的,冷月乍听这么一句,有点儿诧异地侧头看他,一不留神紧了一下手里的缰绳,把马勒得一个踉跄。   好在还是在京郊林间小路上,前后无人,随意勒马无妨。   冷月索性揉揉马脑袋,把马停住,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   景翊紧挨着冷月勒住了马,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牵过冷月还攥着缰绳的手,把她白嫩的手背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手被景翊捉住的一霎冷月就觉得不大对劲儿,手背触到景翊额头的时候,冷月手一抖,缰绳从手心里掉了出去。   这人烧得像是刚从蒸锅里端出来的一样。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景翊有点儿委屈地看着她,“鱼池里泡的。”   冷月有点儿想掐死那个抱着他跳进鱼池里的疯子,也有点儿想把府上那个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大夫从院墙上面扔出去。   她生怕他少爷身子受不了凉水那么个泡法,特意给他煎了驱寒的药,看着他喝下去的,居然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冷月皱着眉头抓过景翊的手腕,撩起他宽大的官服袖子,摸上他的脉,触在他皮肤上的手指禁不住地有点儿发抖。   景翊却像没事儿人一样,端端正正地骑在马上,垂下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冷月按在他脉上的纤纤玉指,“你还懂医术?”   冷月没搭理他。   “夫人秀外慧中,实乃女中楷模,今人若重编《列女传》,夫人必当自成一卷。”   景翊笑得很欠抽,但摸着他这样的体温,冷月实在发不出正经脾气来,只得没好气地剜他一眼,“跳一回鱼池就烧成这样,你在《武经》里也能自成一卷了,就叫《习武强身健体之效因人而异卷》。”   “唔……”景翊皱了皱眉头,在眼角眉梢挂起了几分肉眼可见的委屈,“夫人明鉴,我只会轻功,没练过武,而且我跳了两回。”   冷月一愣,“两回?”   景翊坦然地点点头,“你走以后,我又跳了一回。”   冷月差点儿从马背上蹦起来,声音高了一度, “那疯子没完了啊!”   林子里的鸟儿被冷月这一声惊得扑棱棱飞走一大片。   “不是腊八,我已经让人把他送到我二哥那去了……”景翊弱弱地道,“我是自己跳进去的。”   冷月噎了一下,噎得眼神有点儿吓人,“跳鱼池还能上瘾是不是?”   “不是……”   “那你自己跳下去干嘛?”   景翊轻轻抿嘴,垂下目光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又幽幽地看向冷月,“你说呢……不在凉水里浸一会儿,我能这么快就出门吗?”   “……”   冷月不知道他的头疼不疼,反正她的在疼,一跳一跳地疼。   她确实是一气之下故意撩拨他来着,但她真的没料到他会用这种最笨的法子……   早知如此……   冷月默默叹了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有公务。”   景翊愣愣地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公务啊?”   “……”   冷月噎得有点儿想咬人,“你没公务你急着出来干嘛?”   景翊笑得很君子,看着就让人下不了嘴,“陪你见我表哥啊,免得他欺负你。”   她和萧允德谁有本事欺负谁是一目了然的事儿,即便如此,冷月还是被景翊说得鼻尖酸了酸。   一直以来欺负她的人就很多,进刑部当差这几年尤其的多,起初她还会躲到没人的地方哭一哭,日子久了连她自己都麻木了,也就只有这个人还把那些其实不痛不痒的欺负放在心上。   冷月垂目看了看景翊这一袭红色官衣。   景翊长得好,好到她小时候一直以为他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以至于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是好看的,就连那天早晨他错穿了她的衣服,冷月看在眼里也觉得别有几分滋味,但景翊从小就是喜欢穿一身白,各种各样的白,除了穿官服,冷月就只在成亲那天见他穿过红色的衣服了。   她以前没仔细看过,景翊和景家其他男人一样,不管官阶大小,穿起官服来就是有种浑然天成的气度,跟他笑成什么傻样儿无关。   “你穿成这样……是为了吓唬萧允德?”   “那倒不是,穿官服是为了去豫郡王府。我跟萧允德不熟,总得先把他的糟心事儿摸摸清楚才好来见他。”景翊讨赏一般地笑着,“比如他成亲之后就一头扎在瓷窑这边没回过家,自己都不知道他媳妇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冷月承认,后面几句景翊说得都有理,但是……   “去豫郡王府为什么要穿官服?”   “这个颜色显得精神。”   “……”   一直回到家门口,冷月都没再跟他说话,于是景翊从衣服颜色与脸色的关系说到了京城各家成衣铺的优劣比较,继而又说到京城各绸缎庄的好坏,一个人说了整整一路。冷月原本还心疼得很,被他一路说下来,开始怀疑他那样刚出锅一样的体温是用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弄出来的了。   都是发高烧,人和人的差距不会这么大吧?   冷月不知道景翊原本打算就这个话题一直说到什么时候,从门口下马的时候他还在兴致盎然地说着,进院门一眼看到揉搓着两手在影壁前面打转儿的齐叔时,景翊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景翊一眼看出来,齐叔很糟心,但以齐叔在景家大宅里见过的世面,寻常的糟心事儿是不会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的。   冷月看见这副模样的齐叔,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耳根子舒一口气就在心里叹了一声。   这是一天之内齐叔第二回在影壁前面转圈圈了,第一回是因为景翊把自己泡进了鱼池里,这一回应该也喜庆不到哪儿去。   “爷,夫人……”齐叔快步迎上来,犹豫了一下,才望着景翊支支吾吾地道,“府上……府上的锦鲤,死了……死了。”   冷月提起来的一颗心“咣当”一下落回了原处。   据她观察,那鱼池里养了有近两百条锦鲤,景翊再怎么宝贝它们,死上几个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吧?   齐叔还真是拿景翊当亲孙子一样宠了……   景翊皱了皱眉头,那池锦鲤虽多,但不管死了哪个他都是心疼的,不过看着齐叔这副自责已深的模样,景翊也不忍让齐叔再难受,只应了一声,心平气和地道,“不要紧,你忙你的吧,我过去看看再说。”   “哎……哎,好……那个,那个腊八,已经送到二爷那儿了,二爷说没什么大事儿,留在他那儿养几天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   齐叔一走,景翊就朝鱼池去了,冷月跟着景翊一块儿去的,她也庆幸自己跟他一块儿去了。   沿着小径转过最后一个弯,一眼看见池面的时候,景翊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冷月忙扶了他一把,眼睁睁看着景翊的脸色变成煞白一片,先前准备好的宽慰他的话全都噎在喉咙口,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那些安慰人的话她是照着死了三五条鱼的量来准备的,可眼前池面上飘满了翻着肚皮的死鱼,打眼看过去整个池面都是白森森的一片。   这已经不是心疼与否的事儿了,冷月自己都觉全身发凉,汗毛倒竖,何况是拿它们当宝贝的景翊?   景翊就僵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池面,冷月紧扶着他的手臂,能感觉到他发烫的身子僵得像木块一样。   冷月蓦地想起那只半年前被剥尽毛皮血肉模糊地扔在他房门口的猫,心里狠狠一揪。   “景翊……”   冷月轻声唤他,景翊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浮尸密布的池面僵立了一会儿,一直站到脸色减缓,才转头看向冷月。   “你懂药,对吧?”   景翊的声音温和得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眼睛里泛着星星点点的期待,把冷月看得一怔。   他期待什么?   他要是期待她用药把这些死鱼救活过来,她铁定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的。但此情此景,景翊要是真的开口求她,她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脑子一热就应了他。   犹豫了片刻,冷月到底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轻轻问了一句,“你想让我做什么?”   景翊浅浅地蹙起眉头,“我不大懂勘验……但是我觉得,能让一池的鱼突然一起死掉,最容易的法子应该就是下药吧。”   冷月微怔,点了点头。   下药不是唯一的法子,但如景翊说的,这是最容易的法子,也是她乍看之下想到的第一个原因。   “你能不能查出来这到底是什么药?”   冷月又是一愣,他希望她懂药,是为了这个?   “你是说……你想知道这些鱼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要是有这样的想法,她倒是也可以理解,就像所有死者的亲人一样,即便接受了亲人已逝的事实,也想要知道亲人生前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景翊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水面,声音和彻底缓下来的脸色一样温和平静,“鱼死了就死了……就怕水里的药是对人也有害的,还是搞清楚得好,早点儿处理干净,免得府里的人出什么意外,你说呢?”   冷月呆了半晌,景翊就一声不吭地等着她。   呆到最后,冷月不能不承认,景翊说得有道理,这确实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而景翊不管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温和平静得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平静到连她原本紧紧揪着的一颗心也跟着放松了不少。   “嗯……我试试吧。”   景翊展颜笑了一下,嘴角弯得很好看,“夫人劳苦功高,我让厨房给你炖只老母鸡补补吧。”   冷月笑不出来,抬手探了探景翊仍然烫得吓人的额头,“补什么补,你先给我回房里躺着去……我搞清楚了就告诉你。”   “好。”   目送景翊头也不回地走远,冷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白森森的水面,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就算是刑部的差事不干了,她也要亲手宰了这个在她眼皮子底下撒野的畜生。   ☆、家常豆腐(十二)   冷月是头一回给鱼验尸,生怕出什么差错,特意汲了一罐池水,装了两条死鱼,嘱咐护院把鱼池守好,然后跑了一趟安王府。   从安王府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冷月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床上是空的,被褥整整齐齐,景翊不在房里。   冷月心里一沉。   一个向来胆小的人受了那样的刺激,异样的冷静,莫名的失踪,串在一快儿想,好几个血淋淋的旧案一股脑儿全蹦了出来,冷月心慌得手脚都发凉了。   冷月暗骂,她早该想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冷月匆匆跑去鱼池,守鱼池的护院说没见景翊来过,跑到门房,门房说没见景翊出门,问齐叔,齐叔也说景翊回府以后就没再见着他,冷月正准备召集家丁全府搜找景翊的时候,第三回路过书房门口的院子,无意扫见书房的窗口有异物晃动,驻足定睛一看,全身一僵。   那晃动的异物……   正是景翊站在书房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在朝她挥手。   一边挥手,一边笑得很灿烂。   “刚才就看见有人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感觉是你,还真是你……我忘了把书房的门钥匙放哪儿了,你从窗户进来吧!”   冷月僵立在书房门前的院子里,从头发稍僵到脚趾甲,忍了很久才忍住了拔剑削他的冲动。   景夫人在成亲那天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起景翊的时候,在说景翊记吃不记打之前还说了四个字,那会儿外面人来人往嘈杂得很,冷月只听出个大概的音儿,以为景夫人说得是景翊“挺好心哒”,但总觉得这前后两句搭在一块儿怪怪的,这会儿看着趴在窗口笑得像朵牡丹花一样的景翊,冷月如醍醐灌顶一般,顿时就想通了。   她听错了,景夫人那四个字说的不是“挺好心哒”。   而是“脸厚心大”。   脸厚心大,记吃不记打。   嗯,这样就全对上了。   冷月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活生生急出来的汗珠,黑着脸走到窗边,轻挑眉梢看着对面的景翊。   景翊已换下了官服,穿回了一身雪白,站在窗口对着她笑得如花似玉。   她刚才满院子里找他的时候一直在想,景翊要是能活蹦乱跳笑靥如花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立马把他按到地上,吻上一天一夜。   她现在只想把他按到地上。   掐死他。   “你窝在这儿干什么?”   “抄书啊,”景翊的笑容让冷月觉得他心里正在涌动着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已经抄了四遍了,晚饭前应该就能抄完了。”   冷月愣了一下。   且不管他抄书的心情是哪儿来的……   冷月虽然没读过《列女传》,但在清查案发地的时候亲手搬过几回,内容如何她不知道,反正拿在手上的感觉还是比较沉重的。   这才半个下午,他怎么可能就抄了四遍?   难不成……   她记错书名了?   冷月从窗口跃进屋里,走到书案边,拿起景翊整整齐齐摞在一旁的抄好的纸页,一眼扫过去,冷月有点儿蒙。   “这是你抄的……”冷月顿了顿,“书?”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叫书,而她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叫书,是因为纸上的字她一个也认不出来。   她读书不多,字还是认得不少的,至少写起一般的公文案卷来足够了,她不信,世上有什么书是她一个字也不认得的?   冷月不死心地盯着纸页上的字看了半晌,景翊到底没忍住,“夫人……纸拿倒了。”   “……”   冷月黑着脸把纸页上下颠倒了一下,还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又左右颠倒了一下,依然看不懂。   景翊又没忍住,“夫人……你看不懂吧?”   “……”   “看不懂是很正常的,这是梵文,眼下京城里能看得懂的应该就只有几个高僧和我三哥了。”   冷月手腕僵了僵,那种想要把他按到地上的冲动愈发强烈了。   这回是想把他按在地上,剃秃他。   “谁让你用梵文抄的?”   景翊颇无辜地眨了眨眼,“你没说不能用啊……梵文笔画少,写得快。”   对,她没说,因为在此之前她压根就不知道世上还有种天书叫做梵文……   冷月攥着一纸天书,脑仁儿有点儿疼。   她脑仁儿一疼,就想起这会儿脑仁儿发疼的人好像不该是她。   她出门的时候这个人不是在发烧吗?   冷月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该怎么烫还是怎么烫。   冷月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这个精神头一点儿也不差的人,“你就不难受吗?”   “刚开始写着是有点儿难受,写习惯就好了。”   冷月噎了一下,默默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天书搁回桌上,曲起一根手指在景翊发烫的脑门上扣了扣,“我是说你烧成这样……身子不难受吗?”   景翊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往后退了半步,松散地倚坐在书案边沿上,微微抬头看向冷月,“你是不是弄清楚那池锦鲤是怎么死的了?”   冷月眉心轻锁,犹豫了一下,点头,实话实说,“砒霜。”   景翊松了口气,脸色却有点儿泛白。   景翊说得对,红色确实能让他的脸色显得好一些,这么一身雪白在他脸色发白的时候只会把他的脸色衬得更白。   景翊浓郁地笑了一下,“还好,这个还不难收拾,收拾好以后就在那片池子里……”   景翊想在那片池子里干嘛,冷月不知道,因为景翊话没说完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一手撑住桌边,一手按住了额头。   冷月看得难受,一时没忍住,打横把他抱了起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冷月有点儿后悔,因为她这一抱把景翊原本只是有点儿不好的脸色活生生吓得很不好了。   “小月……”   抱都抱起来了,冷月觉得如果现在把他放下来,效果可能会更糟,于是冷月硬着头皮狠狠瞪了景翊一眼,把景翊一肚子的心里话硬堵了回去。   “闭嘴,搂紧我的脖子。”   景翊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因为除了照做,他一时也想不出来这时候还可以做些什么。   冷月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打横抱着景翊跃出了窗子,跃上书房和卧房之间的院墙,足尖在院墙上轻轻一点,稳稳落入卧房院中。   院中一个丫鬟在给秋海棠修枝,乍见新过门的夫人怀抱着自家主子从天而降,丫鬟手一抖,把一棵秋海棠齐根剪了下来。   冷月与丫鬟四目相对,看着丫鬟的神情,冷月觉得为了家宅安宁,有必要在进屋之前说点儿什么。   “那个……爷昏过去了。”   景翊十分配合地把头一歪,整张脸埋进了冷月饱满的胸口,还有意无意地磨蹭了几下。   冷月猛提了一口气才没至于手软到把他扔到地上。   丫鬟怔怔地看着,消化了一阵儿,才怯怯地道,“夫……夫人,需要请大夫来吗?”   “请吧。”   走进屋把景翊放到床上的时候,冷月的脸有点儿发黑,景翊紧闭这眼睛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冷月站在床边弓着身子别扭得很,脸黑得更厉害了。   “别装,给我松开。”   “我数三下,你给我松开。”   “一,二,三……”   “你再不松开我动手了。”   “我抽你你信不信?”   “你有完没完了!”   “……”   冷月无奈之下,挨着景翊躺了下来。   景翊实在搂得有点儿结实,冷月不得不跟他凑在同一个枕头上,距离之近可以数清景翊的睫毛了。   景翊的睫毛细密得像工笔细描出来的一样,这样一动不动地垂在烧得微微有点泛红的皮肤上,安静得难以言喻。   景翊的呼吸很安稳,好像真的已经睡着了,冷月被他紧搂着脖子,挨着他烧得滚烫的身子,再怎么窝火,心里还是不落忍,伸手扯开被子把两人一块儿裹了进去。   冷月想着,人睡熟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放松手脚,那会儿再脱身不迟,于是冷月就躺在那儿等他睡熟,等他松手。   躺着躺着,景翊还没松手,冷月已经犯困了,连打两个哈欠之后连眼皮也沉得厉害了。   冷月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房门倏然被人急匆匆地敲了两下。   “爷!”   冷月一个激灵醒过盹来,翻身就要起来,一时忘了景翊还搂着她的脖子,一时也忘了自己是紧贴床边躺着的,于是……   齐叔在门外清晰地听见“咚”的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一惊之下推门进来的时候,景翊和冷月正被锦被裹缠着滚在地上,景翊在上,冷月在下,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打眼看过去像极了一份加了两根油条的煎饼果子。   齐叔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这副场面以前在景家大宅里从没见过,至少是在大白天里从没见过,再至少,在没上门栓的房里从没见过。   他也不知是该感慨自己老了,还是该感慨世道变了。   “爷,夫人……”齐叔站在门口定了定神,识趣地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听说爷昏过去了,怕有什么事儿,就擅自做主差人去请二爷了。”   “我就是……咳咳……有点儿着凉,不用让二爷往这儿跑了。”   景翊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睡意,那双狐狸眼也毫无猝然惊醒之后的朦胧,尤其是他还压在她身上丝毫没有挪挪地方的意思,冷月有点儿想弄死他。   “是……”齐叔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爷,夫人,还有个事儿……府上来了个大着肚子的妇人,门房说以前从没见过,她也不说自己是谁,只说要找爷和夫人谈谈……”   齐叔顿了顿,又犹豫了一下,才道,“谈谈她肚子里孩子的事儿。”   ☆、家常豆腐(十三)   齐叔把这句话说完,就识时务地一拜而退了。这样的事不用多问,以他家爷的心性,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种送上门来的热闹的。   齐叔走出去关上门之后,冷月没动,景翊也没动,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静待了片刻。   “夫人……这事儿不是我干的。”   景翊的两手还像是藤蔓一样一动不动地搂着她的脖子,冷月一时弄不清脖子上那股热腾腾的温度是经由景翊发烧发烫的皮肤传来的体温,还是她五脏六腑被火气烧糊之后溢出的余热。   她真的很有点儿想弄死他,前所未有的想,但眼下她最想的还是先从地上爬起来。   “你给我滚开。”   景翊没动,只无辜地眨了眨眼,距离之近,冷月几乎能感觉到他睫毛呼扇出的微风,这股微风起到了那么一点儿煽风点火之效。   “夫人,我是清白的。”   “你先给我滚开。”   景翊依然和颜悦色地看着她,纹丝不动。   “夫人,我觉得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   “……滚!”   冷月一声喝起,景翊立马毫不犹豫地一拧身子……   滚了起来。   两人裹在被子里,从床边一路滚到了墙角。   越滚被子裹得越紧,停下来的时候,两人鼻尖顶着鼻尖,胸脯挤着胸脯,像一张千层饼里紧挨着的两层,距离之近,前所未有。   景翊的鼻尖儿有点儿冒汗,冷月一张玉面黑得像是烧糊的铁锅底子。   “那个……反了,我再滚一遍。”   “……!”   不等冷月开口出声,景翊果断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又拧了一下身子,两人再一次……   滚了起来。   紧裹在两人身上的被子就这么一路,滚,开,了。   于是,干等在前厅里的妇人到底只等到了冷月一个人。   妇人二十有余,细眉细眼,通身的珠光宝气,艳色绫罗之下,一副纤细的身子撑着小山丘一样的肚皮,这样窝坐在椅子里,活像是一条刚囫囵个儿吞下一只鹅蛋正在歇息打盹儿的蛇。   见冷月迈进门来,妇人没起身,也没露出一星半点儿的笑模样,只抬手抚上凸起的肚子,毫不客气地把冷月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冷月腰间的佩剑上,才捏着一方丝帕尖声尖气地问道,“你是景夫人?”   “是。”   妇人挑了挑修得像鼠尾一样的细眉,向冷月身后扫了一眼,“景四爷呢?”   冷月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景四爷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不是随便什么分量的人都说见就能见着的。”   妇人明显有点儿不悦,在椅子里直了直腰背,声音又尖细了几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够分量?”   “你不是不够……”冷月的目光在妇人俞显突兀的肚皮上打了个转儿,“你是有点儿超了。”   妇人的脸被厚厚的一层脂粉糊着,看不出什么脸色变化,只能在她攥紧丝帕的手上看出她发自肺腑的抓狂。   偌大的京城里,敢这样跟她说话的人实在不多。   冷月笑得愈发客气,还伸手把堆得满满的果盘往妇人面前推了推,从盘里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又抄起一把细长的水果刀仔细地削起皮来,一边削,一边和和气气地道,“甭管有多少分量,既然进了家门,那就是客人,这是安王爷从京郊果园带来的苹果……随便吃点儿,别客气。”   妇人盯着悠悠然削苹果的冷月,咬着牙挤出一句,“景夫人……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冷月没抬头,也没停手,“问过了,你是萧允德萧老板的夫人,本家姓秦,闺名合欢,我该叫你一声表婶……嫂嘛。”   冷月轻描淡写地说完,才抬头看了看满脸错愕的妇人,笑容不减,“你随行的丫鬟不是还候在门房里吗,我看她一个人等在那儿闷得慌,就差了个模样不错的家丁去给她送了两碟茶点,陪她闲聊了几句……我来的时候,她正讲着你娘家有几亩地,地里有几头牛呢。”   萧夫人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冷月气定神闲地削好苹果,萧夫人习惯地伸手去接,接到手里的却是那把水果刀。   冷月在削好的苹果上啃了一大口,一边满足地嚼着,一边热情满满地道,“都是一家人,表嫂别客气,想吃哪个自己削就行了!”   冷月留意到,有那么一瞬,她表嫂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想要把水果刀甩到她脸上的杀气。   当然,也就那么一瞬的事儿,下一瞬,萧夫人就把水果刀拍在了茶案上,一手护着腰,一手扶着肚子,从椅子里站起了身来,“景四爷不在倒是也方便,我就直话直说了……”   冷月嘴上没停,在萧夫人气势提得最足的时候边啃苹果边摆手,“表嫂这是客气的什么呀,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坐着说就行了。”   萧夫人一噎,一时僵在椅子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直到冷月三下五除二地把苹果啃完,萧夫人还咬着牙捏着手没说得出话来。   冷月扔下苹果核,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抹了抹手,笑意微收,“表嫂说不出口,那我替你说吧……你来是想警告我们,你娘家权倾朝野,你婆家天潢贵胄,我们要是敢把你嫁人四个月就怀了六个月身孕的事儿抖搂出去,你就能把我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是这个意思吧?”   萧夫人一慌,“我……我可没这么说!”   “不是这个意思,那表嫂是什么意思呢?”   萧夫人糊满脂粉的腮帮子无声地动了动。   对,她心里想的就是冷月说的这个意思,但就是把三辈子的胆儿全加在一块儿,她也不敢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这样的话传出去,可比她未婚先孕的事儿要麻烦得多。   “我……你,你心里清楚!”   萧夫人撂下这句既气又慌的话,也不顾浑圆沉重的肚皮,逃也似地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萧夫人落荒而逃般的背影,冷月纤长的手指愉快地在剑柄上扣了两下。   “出来吧。”   厅里鸦雀无声,只有冷月这句话的余音在隐隐回荡。   冷月静待了片刻,没人理她。   “出来。”   还是没人应她。   冷月的耐心用光了,“再不出来今儿晚上没你的饭吃。”   话音没落,景翊乖乖地从旁门屏风后门蹦了出来。   就是两腿并拢,直挺挺的那种蹦法,蹦一下,“咚”一声,冷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景翊“咚咚咚”地蹦到了她面前来。   景翊不是故意的。   除了这样蹦出来,景翊别无选择。   因为冷月出门之前用那床被子把他整个儿卷了起来,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还用腰带在胸口,腰身,腿弯三处捆了个结结实实。   红灿灿的被子裹着热得脸蛋粉扑扑的人,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   可口。   冷月记得,走之前她是把他囫囵个儿扔在床上的,要不是觉察到屏风后面有异样的吐纳声,她还真没发现这人已经溜进前厅来了。   景翊不管自己被裹成了个什么模样,也不管被被子捂出来的一头大汗,笑得一脸得意,“我猜的没错吧,她就是萧允德的夫人,就是来拍拍桌子瞪瞪眼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嗯……”冷月不大情愿地哼了一声,“那你再猜猜,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不用猜……肯定是萧允德一回京就欠下来的风流债,不然豫郡王和秦家那么多年都看不对眼,怎么会突然就痛痛快快地结成亲家了啊。”景翊顶着满脸的汗珠子,笑得无比乖巧,“夫人,你看,能松开了吧?”   冷月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只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捆得鼓囊囊的被子上戳了戳,双人的宽被子裹在他一个人身上,戳起来手感莫名的好。   “你刚才就是这么一路蹦过来的?”   景翊确实有一身绝佳的轻功,但轻功这种东西也不是随便什么姿势都能施得开的,像这种被捆裹成腊肠的姿势,能蹦一蹦就已经挺不容易了。   景翊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一滴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鬓一直滑到下巴,汗珠黏在景翊光洁如玉的皮肤上,晶莹得像珍珠一样。   冷月抬起手背,把这滴汗珠抹了下来,也蹭到了景翊缓和了些许的体温,心里微微一松。   就知道他不会老老实实捂着被子在床上躺着,这从地板上滚出来的法子看来还真行得通。   “那你就再蹦回去吧。”   “……”   于是,在满院子家丁仆婢的注目礼之下,景翊跟在冷月后面一路蹦蹦跳跳地回了卧房。   景翊刚蹦过门槛,冷月就转身合上了房门,娥眉轻蹙,低声问了景翊一句,“你觉不觉得你表嫂身上缺点儿什么?”   景翊蹦着转过半个圈,面对着冷月琢磨了一阵,点头,“缺点儿德。”   比起景翊那个用俊俏家丁去套人家随行丫鬟的话的歪点子,冷月一点儿也不觉得狗急跳墙的萧夫人有什么缺德的。   “……我是说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景翊拧着眉头又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答道,“筋。”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想把他抱起来,然后平平地放在地上,再一脚踹出去。   应该可以滚得相当远。   见冷月没搭理他,景翊又往冷月跟前蹦了蹦。   “请夫人赐教。”   实话实说,冷月也没想明白萧夫人身上缺的究竟是什么。   她只是打一进门第一眼看到萧夫人的时候,就觉得对一个打扮得一丝不苟甚至有点儿累赘的女人来说,萧夫人的身上就是少了点儿东西。   对于女人家穿衣打扮的事儿,冷月还不如景翊懂的多。   她最懂的还是人剥掉那层自己给自己糊上的皮子之后剩下的那些部分。   想到剥掉皮子的人,冷月蓦地想起一件早该告诉他却一直没来得及说的事儿。   “我先赐教你点儿别的。”    ☆、家常豆腐(十四)   景翊认真地点了点头,努力地让自己笑得乖巧一些,再乖巧一些,以期望冷月赐教完了之后能大发慈悲把捆在他身上的这床被子揭掉。   暑气未消的日子里这样密不透风地包裹着……   还不如上大刑来得痛快呢。   冷月慢悠悠地走到墙角的屏风边,景翊也蹦蹦跳跳地跟了过去。   冷月伸手理了理景翊随手搭在屏风上的官服,“你明儿一早该回大理寺干活儿了吧?”   听见这句话,景翊嘴角一垂,汗涔涔的脸上立马蒙上了一层幽怨,也往那身官衣上看了一眼,百般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其实,在景翊看来,当官没什么不好的,当大理寺少卿也没什么不好的,不好的是秋审,尤其在安王爷执掌刑狱大权之后,秋审就更不好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是犯人的待遇。   三法司官员们每三天里能有一天是脑袋挨着枕头睡觉的,那就已经很知足了。   他还记得开口告假的那一瞬,大理寺卿程莱程大人的那张圆脸一下子拉得像驴一样,要不是看在景家老爷子的面子上,别说三天假,就是三个时辰他也甭想告得下来。   他不知道那些待斩的犯人是什么心情,反正近日来在三法司里混饭吃的官员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所以但凡有一个能沾着点儿边的理由,景翊也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再钻回大理寺去。   “不过……”景翊竭尽所能,做出了一个深表遗憾的表情,“你也看见了,张老五这把年纪,大义灭亲,就只为了能再见他孙子一面,我要是不把张冲找出来,于情于法都说不过去……夫人,你说呢?”   冷月漫不经心地掸了掸那套官服上的薄尘,点了点头。   景翊精神一振,腰板一挺,肃然道,“所以,在找到张冲之前我是没有颜面再披上这身官衣走进大理寺的。”   景翊的五官很正,身板也很正,既有书生的气质,又有朝臣的气度,按理说,他这样挺直腰板满面肃然的时候该是光芒万丈,无比耀眼的。   可惜他现在被一床被子从脖子一直裹到脚脖子,捆得像根刚从蒸锅里夹出来的腊肠一样,整个人看上去都软乎乎的,通身下来,光芒万丈的就只有绸缎的被面,无比耀眼的就只有满头的汗珠了。   冷月看了看这根义正词严的腊肠,“你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找着张冲,什么时候才回大理寺?”   腊肠肃然地点了点头。   冷月又问了一遍,“找着了,就能回去了?”   腊肠又肃然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冷月把景翊那身官服拉扯平整,浅浅叹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要是不帮一你把,就对不起里里外外喊我的那声景夫人了。”   景翊愣了愣。   这话……   冷月说得虽然很有点儿与子同袍的硬气,细听之下却大有一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缠绵。   这话窝心得实在不太像是从冷月嘴里说出来的。   至少,冷月从没对他这样说过。   不过,在玲珑瓷窑外,冷月把他按在院墙上说的那些话,以前不也是从没对他说过的嘛。   景翊心里还是热乎乎地甜了一下,蹦了几蹦,蹦到了与冷月正面相对的位置,脉脉地看着眼前人,“夫人有什么妙计,愿闻其详。”   眼前的景翊周身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招人疼的气质,冷月到嘴边的话又犹豫了一下,“妙计倒是没有,就有一句大实话……可能不太中听,你听不听?”   景翊毫不犹豫地点头,“夫人但说无妨。”   冷月下颌微收,红唇轻抿,睫毛对剪。   景翊看在眼里,心里一动。   要是身上没裹着这层该死的被子……   他全身上下敢动一动的地方应该也还是只有这颗没人看得见的心吧。   “其实……”冷月斟酌了片刻,淡淡地道,“你今天见过张冲。”冷月说着,看眼看着发愣的景翊,又缓缓补了一句,“不但见过,还碰过。”   景翊皱着眉头使劲儿想了一会儿。   按张老五描述的年纪,形貌……   他还碰过……   想起鱼池里的一幕,景翊微微一惊,脱口而出,“你说腊八就是张冲?”   “……我没说。”   景翊茫然地看着被他噎得额角有点儿发青的冷月,“我今天见过的十来岁的个子跟张老五差不多的男子,还碰过的……就只有腊八了。”   “你再想想,”冷月顿了顿,到底还是没忍心一语点破,生生拐了一个很蹩脚的弯,又提醒道,“你今天见过的除了一些会喘气的,还有些不会喘气的呢。”   这句提醒已经直白得和一语点破没什么区别了。   景翊脉脉如水的目光倏地变成了直愣愣的,整个身子也像是腊肠被风干了一样,一下子变得直愣愣的了。   “张冲杀的……就是张冲?”   冷月觉得,这句话说出去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懂了,不过,她能在这句话里听出来,景翊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这就足够了。   “对,张老五以为被张冲杀了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张冲。”冷月浅浅地叹了一声,“脸型已经看不出来了,但身高年龄都差不多,尤其是焦尸口中缺的那颗虎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景翊呆立了半晌,冷月淡淡一笑,笑里像是有点儿玄机,“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知道的,你一向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对吧。”   景翊听得一怔。   难怪,冷月在瓷窑里一直截他的话,就是怕他开口应了张老五,到头来却只能让张老五见一具已经烧得不辨人形的焦尸,心里难受吧。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对他还有这份细腻如丝的心思。   日暮时分的卧房里光线柔和暧昧,模糊了冷月身上惯常的冷冽之气,映得冷月格外妩媚娇柔,景翊想吻她一下,刚低了低头,就被冷月伸手在头顶上乱七八糟地揉了两把。   “既然张冲已经找着了,你明天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大理寺干活儿吧。”   “……”   直到晚饭之前,冷月才把捆在景翊身上的被子解下来,景翊白衫汗透,湿哒哒的白衫黏在他白里透红的肌肤上,活像是一只刚出锅的水晶蒸饺。   冷月眼睁睁看着这只晶莹剔透的蒸饺慢悠悠地把那层半透明的皮往下剥,忍不住动起了点儿光天化日之下不大合适的心思。   好巧不巧,一个丫鬟在冷月心思正浓的时候急匆匆地叩响了房门。   冷月二话没说,一个箭步过去把景翊往床上一推……   扯开被子又把他裹了起来。   “闭眼,不许动。”   景翊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我佛慈悲”,认命地合起了眼睛。   他这会儿还不能跟冷月讲道理,他得留点儿脑子,好好想想明天要是顶着一脖子痱子出现在大理寺,该怎么跟上官和同僚解释自己告假的这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冷月三下五除二地把景翊包裹严实之后,才坐在床边淡淡然地对着门口说了一句“进来”。   于是丫鬟乍一进门的时候,总觉得冷月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儿。   这个大方爽快的夫人……   眼神怎么好像是想要把谁生吞活剥了一样?   丫鬟愈发恭敬地行了个礼,低眉顺眼地道,“夫人,太子府的人来送了个条子。”   景翊本在极为配合地装睡,一听“太子府”三个字,精神一绷,诈尸一样地倏然睁了眼,被冷月阴森森地一眼扫过来,才又乖乖地把眼合上了。   冷月这才看回依旧低头看脚尖的丫鬟,“就搁在这儿吧,等爷睡醒了我拿给他看。”   丫鬟从袖里拿出个折得很整齐的小方块,两手呈到冷月面前,“夫人,来的人说,这条子是给夫人的。”   冷月一怔,垂目看了一眼景翊,景翊躺得像具尸体一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冷月有点儿纳闷。   景翊进大理寺之前一直是太子侍读,跟太子爷混得像亲兄弟一样,太子府给他传条子是很正常的事儿,可冷月连太子爷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太子府的人给她递什么条子?   冷月接过丫鬟手里的小方块,小心展开,一眼扫见条子上的字迹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她差点儿忘了,她没跟太子爷打过交道,但她在太子府里确实是有个熟人的。   冷月收起纸条,往怀里一塞,从床边站起身来。   “我出去办点事儿……爷睡醒之前,这屋谁也不准进来。”   “是,夫人。”   冷月出去不久,外面就变了天,几声炸雷之后,大雨滂沱。   景翊洗漱更衣完毕,把头发都擦干了,冷月还没回来。   过了晚饭的时辰,冷月还没回来。   入夜,一更,二更,三更……   景翊把七遍《列女传》全抄完了,冷月还是没回来。   冷月本就是半个江湖人,来去无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景翊以前不是没见识过,跟她在外面吃着吃着饭,一张条子递过来,二话不说撂下筷子扭头就走了。   不过,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如今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   意味着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挂念了。   景翊正琢磨着要不要带几个人去太子府溜达一圈,就有丫鬟来报,夫人回来了。   景翊心里一松,缓缓舒出一口气,打了个浅浅的哈欠,“回来就好……让厨房送碗鸡汤来,要热的,不要太热的,夫人性子急,别烫着她。”   想起冷月从小到大无数次因为喝汤着急烫得连连吐舌头的模样,景翊不由自主地在嘴角眉梢挂起了笑意。   他媳妇真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把舌头吐得像哈巴狗一样的时候都是美的。   “爷……”   丫鬟站在原地没动,刚犹犹豫豫地开了个头,就怯怯地收了尾。   景翊微怔。   这丫鬟叫季秋,是从景家大宅跟来的丫鬟,在景翊身边也有些年数了,跟景翊没大没小的时候多,吞吞吐吐的时候少。   “怎么了?”   “夫人她……”季秋把头埋得低低的,咬了咬嘴唇,才轻轻吐出一句,“好像,出事儿了。”    ☆、家常豆腐(十五)   照理,景翊是应该狠狠地担心着急一回的。   可惜,冷月没给他这个机会。   季秋话音刚落,冷月就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门来。   冷月手里攥着一把没有鞘的剑,鬓发凌乱,衣衫泥泞,从头到脚到剑尖都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像是在河滩上打了几个滚,一没留神滚进了河道里,刚刚才爬出来的一样。   看起来……没有好像,显然就是出事儿了。   冷月就在景翊直愣愣的注视下把没鞘的剑“咣当”往桌子上一扔,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顺手一甩,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几口隔夜的茶水,才气定神闲地对吓傻在一旁的季秋道,“我想洗个澡。”   就冲她把寒光森森的剑往桌上一扔的气势,她这句话就算是对着太子爷说的,太子爷也一准儿会一溜烟地跑去给她烧洗澡水去。   别说是季秋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了。   “是……是,我这就去准备!”   季秋匆匆退下之后,景翊才回过神来。   “你这是……”   不等景翊问完,冷月痛痛快快地接道,“打架去了。”   景翊想哭,哭不出来。   老人家总说女大十八变,冷月从小到大一直在变,但有些东西是始终没变的,其中就有打架这一条。   看她这副模样,好像还是一场足够激烈的大仗。   景翊不想知道她是跟谁打的,也不想知道她是为什么跟人打起来的,只把冷月淋得冰凉的身子往怀里一拽,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遍,“伤着没?”   “没……”   景翊的怀里暖融融的,冷月毫不客气地贴了上去,两手圈过景翊的腰,脑袋埋进他的颈窝,磨蹭了两下,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天晓得,冷月这副拿着景翊当炉子的模样要是传出门去,京里又会冒出多少女人咬牙切齿地骂她暴殄天物了。   她才懒得管。   景翊更懒得管。   冷月的身子又湿又凉,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景翊非但没往后闪,反倒往前迎了迎,调整了一个更舒服些的姿势任她贴着。   她拿他当一辈子的炉子,他也乐意之至。   冷月像一只玩累的猫儿一样,软软地伏在他怀里,悠悠地又补了几句,“就拿剑鞘打的,剑鞘打断就上手挠了,伤不着……”   景翊本打算就安安静静地当会儿炉子的,到底还是没忍住。   “……挠?”   景翊的日子跟江湖是不挨边的,但他多少还是有些粗浅的江湖常识的,习武之人打起架来招式五花八门,挠,是极少用的招数。   除非……   景翊在冷月湿哒哒的后背上轻柔地顺了顺,“跟你打架的是猫,还是女人?”   “我二姐。”   还真猜着了……   冷月的二姐,冷嫣,太子府的侍卫长,别说用挠的,用瞪的都可以杀人。   冷家的一众兄弟姐妹里,冷月和冷嫣从小就是打架打得最频繁的,频繁到时至今日景翊已经无心再问为什么了。   原因可能是一只兔子,也可能是一只鞋子,反正说出来常人也是无法理解的,问了也白问。   景翊微微低头,在冷月还一个劲儿往下滴水的头发上浅浅地吻了一下,发自肺腑地叹了一声,“夫人打架辛苦了。”   “唔……”冷月带着清浅的鼻音哼了一声,往景翊怀里挨得更紧了点,好像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景翊身上,声音软了些,也飘了些,“回头见了我二姐,别搭理她,神经病……”   这话景翊已经听了十好几年了。   “好。”   冷月半晌没出声,季秋带人进来送洗澡水的时候,景翊才发现这人已经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站着都能睡着……   景翊无声苦笑,亲姐儿俩打架怎么还使这么足的力气?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景翊索性把她抱上床,想帮她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刚宽掉外衣,抖了抖水,一个几乎湿成浆的纸团就从她衣服里滚了下来。   景翊顺手拾起来,无意地往上扫了一眼,一片模糊的纸团上一个尚未化尽的字隐约可见。   景。   景翊皱了皱眉头。   纸上好像写了不少字,都被雨水化得乱七八糟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景字混在其中,似乎也没什么好值得奇怪的。   不过,成亲那天,冷嫣刚好没在京里,也就没来道喜。   现在想着,景翊总觉得有点儿隐隐的不安。   景翊正看着纸团出神的时候,冷月在床上翻了个身,糯糯地哼了一声,无声地咂了咂嘴,一脸天下太平。   景翊觉得自己有点儿好笑。   在大理寺这种地方窝了半年,别的没学会,公门人特有的那种看什么都觉得有鬼的毛病倒是养出来了。   这辈子最让他觉得心里没底的事儿已经在和冷月当众三拜之后烟消云散了,就是天塌下来,他还有什么好不安的?   冷月睡醒的时候,屋外已经雨霁天青了,澄净的晨光穿过一侧窗子投进屋里,洋洋洒洒,满室清明。   冷月发现,她似乎是一个人趴在床上……   她的身子下面压着……   另一个人。   景翊。   景翊正睁着无辜的眼睛,逆来顺受地看着她。   “夫人早。”   冷月有点儿蒙,她刚才搂的抱的压的踹的……不是被子?   显然不是,被子正老老实实地摊在床底下,一看就是被什么人踹下去的。   冷月一骨碌爬起身来,手掌压着略长的袖管,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男人的白衫。   她跟冷嫣在倾盆大雨里连打带骂了一宿,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只记得钻进景翊暖融融的怀里挨着挨着就睡着了,之后……   冷月揪起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宽大白衫的前襟,低头看着仰躺在床上笑得一脸满足的景翊,“这是怎么回事?”   景翊微微眯眼,嘴角上翘,笑得很君子,“沐浴之后总要换件衣服嘛,我发现你贴身的衣服质地都不够好,还是穿我的睡觉比较舒服,对吧?”   冷月攥着手感极舒适的衣襟,有点儿想疯。   她不记得自己睡着之前洗过澡,那就是说……   冷月脸上一烫,“噌”地从床上蹦了下来,从衣橱里随便抓出一套衣服,一头扎到屏风后面,随手一绾头发,把衣服三下五除二地穿好,窜出来抓起桌上那把没了鞘的剑,风一样地奔出了门去。   冷月穿了一身青衣,景翊却分明看到一个红彤彤的东西飘了出去。   她媳妇……   害羞了?   冷月踏着屋顶,一连奔出好几条街去,脸还红得像山楂糕一样,索性往一个僻静的巷子里一钻,挨着墙角蹲了下来,攥着剑柄在墙角的地上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又一个圈……   她怎么就能睡得那么死?   他的动作怎么就能那么轻?   真是没脸见人了……   直到有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婆从她面前经过,满目怜惜地往她画下的圈圈里丢下两个铜子,冷月才意识到,她要是再在这里蹲下去,她没脸见的就不光是景翊一个人了。   冷月刚从地上站起来,一眼扫见巷口正对面的那家铺子的牌匾,差点儿笑出声来。   脏兮兮的牌匾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大字:庆祥楼。   牌匾下的铺子门口,蒸包子的笼屉摞了四五层,白花花的蒸汽从蒸笼缝里挤出来,咕噜噜地直往上冒,站在巷子里都能闻见一股股的肉包子香。   冷月凌乱成什么样也还记得清楚,张老五说过,他家就在紧挨着庆祥楼的那个胡同里,他孙子张冲最爱吃的就是庆祥楼的包子。   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功夫?   冷月精神头一起,脸上的红云一扫而过,理理衣服,拢拢头发,健步走出巷子,径直走进庆祥楼,刚走到门口,店伙计还没迎上来,冷月一眼看见端坐在店里正中间那张桌子上的人,脚下一乱,险些被门槛绊趴下。   “呦!客官,您留神!”   店伙计甩着一条油渍斑斑的毛巾一溜小跑地奔过来,冷月连一点儿余光都没往他身上落,伙计还是哈着腰道,“客官,不好意思,小店被包圆了,您得等这位公子爷吃好了才能进门……”   冷月怔怔地目视前方。   那张满是油污的破桌子后面,店伙计说的那个公子爷穿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手端着一只缺了个口儿的黑瓷碗,一手拿着一只勺子,正把一勺热腾腾的豆腐脑送进齿白唇红的嘴里。   不是景翊,还会有谁?   见冷月站在门口,景翊忙冲店伙计摇摇头,“闪开闪开闪开……这是我媳妇。”   “呦!夫人,对不住,对不住……夫人里面请!”   冷月呆呆地站在门口,没挪地方,“你……你怎么在这儿?”   景翊把那口豆腐脑送进嘴里,享受地咽下,抿了抿嘴,才对着冷月乖巧地一笑,“等你啊。”   她跟张老五约好了一早见,就算她不知道庆祥楼在哪儿,一路打听着也一定会找过来,景翊算到她会来庆祥楼,冷月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   冷月有点儿心虚,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晕,“你等我干嘛?”   景翊又往嘴里送了一口豆腐脑,“你没吃早点……也没带钱。”   冷月一怔,顺手往腰间一模。   她几乎是从卧房里逃出来的,哪还想得起来带钱……   钱。   对,就是钱。   眼睁睁看着冷月红云密布的脸倏地一肃,景翊一愣,默默地搁下手里的豆腐碗,盯着冷月突然攥紧的剑,心平气和地道,“那个……夫人,我其实就是专程来给你送钱的。”   冷月像是没听见景翊的话一样,转头就往外走,走了还没两步,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转头又折了回来,伸手在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个大肉包子,往嘴里塞了一口,对景翊含混地叮嘱了一句。   “你给钱……”   说罢,闪身出门,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人影儿。    ☆、家常豆腐(十六)   冷月啃着包子钻进紧挨着庆祥楼的那个胡同,走到胡同最里面的那户人家门口,刚好吃完最后一口包子。   站在门口,冷月才明白张老五为什么会说他家好认得很。   陈旧的木门外面,大大小小的瓷器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两侧院墙根下,昨夜的一场大雨把叠放在最上面的几个瓷碗灌了个满满当当,阳光融在积水里,把已然长了青苔蒙了尘的瓷器都映得通透了起来。   冷月对瓷器的了解仅限于过日子用的杯盘碗碟,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得出来,这些被弃置在门外的瓷器都算得上是瓷器里的美人了。   这等姿色的瓷器在门外屋檐底下搁着,若只是一个两个,那门里住的兴许是个跟她一样不识货的,但这样堆了一堆,门里住的就十有□□是个行家里的行家了。   冷月抬手叩门,出来开门的是个又黑又壮的中年男人,目光往冷月身上一落,就憨憨一笑,“是景夫人吧?”   冷月把那柄无鞘的剑往身后掩了掩,“是。”   “我是徐青,我师父一早就起了,就在堂屋里等您呢!”徐青说着,扭头朝堂屋里喊了一嗓,“师父,景夫人来了!”   院子很小,徐青这亮亮堂堂的一嗓子喊过去,冷月怀疑连胡同另一头的那户人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徐青把冷月请进院子就住了脚,完全没有把冷月往屋里请的意思,他不请,冷月就没动,跟他一块儿站在被露天堆放的各式瓷器堵得愈发拥挤的小院子里,半晌,张老五才拄着拐杖从屋里颤悠悠地走出来。   “夫人……”   冷月颔首拱手,“张师傅,一大清早的,叨扰了。”   “夫人客气了,客气了……”   张老五的步子似乎比昨天迈得更艰难了些,冷月看得不忍,刚想上去搀一把,徐青就已抢了先。   冷月看着徐青小心地把张老五搀过门槛,不察地皱了下眉头。   和昨天在瓷窑里相比,张老五似乎有点儿……   不对。   没等冷月想起哪里不对,张老五已慢慢地走了过来。   “夫人,小户人家,屋里乱七八糟的……”张老五被徐青搀着,满目歉意地往院中槐树下的石桌上看了看,“您委屈委屈,就在这院里坐坐吧,这儿比屋里亮堂点儿,看物件儿不容易走眼。”   冷月一愣。   物件?   什么物件?   见冷月发愣,张老五看着手里只攥着一把剑的冷月,也愣了愣,“夫人不是说,有几个贵重的物件……还吩咐我把徒弟一块儿喊来吗?”   冷月很想往自己脑门儿上拍一巴掌。   被她二姐和景翊两下子一搅合,她只记得来见张老五和徐青的目的是什么,却把这茬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本来想着景翊喜欢摆弄这些文人气十足的东西,府上一定收藏了不少糊弄得住行家的物件,问他借几件用用就是了,可这会儿她能上哪儿借去……   冷月正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地挠着,就听身后院门口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对对对……好几件宝贝物件呢,辛苦二位师傅了!”   冷月愕然扭头,差点儿晃了脖子。   只见白衣翩翩的景翊笑眯眯地抱着一口青花白地的汤盆,汤盆里放着几个盘子,盘子上摞着一只碗,碗里还搁着一把勺,叮叮咣咣地迈进了门来。   汤盆和盘子是从哪儿来的,冷月不知道,但那只碗,那把勺,冷月记得很清楚,就是景翊刚才在庆祥楼吃豆腐脑的时候捧在手里的那套。   黑瓷大碗,碗边上还有个豁口,错不了。   他把这些玩意儿抱来干什么?   景翊在张老五和徐青愣愣的注视下,把这一抱锃光瓦亮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放到石桌上,还像模像样地舒了口气,才牵起一道温雅的笑容,谦和地道,“就是这几样物件,我三哥砸了几万两银子,从一个西边来的古董商手里收来的,说是老物件,我成亲那天他当贺礼送给我夫人了,我夫人一直看不出这几样物件究竟好在哪儿,纳闷好几天了,我懂的也不多……还是请两位师傅指点一二吧。”   景翊说着,还伸出手来百般珍爱地在汤盆边上抚了抚。   张老五看着徐青,徐青看着张老五,冷月在心里默默哀叹了一声,举目望天。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她家相公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吧……   可眼下除了顺着他往下编,也没有别的辙了。   冷月硬着头皮嫣然一笑,“麻烦两位师傅给仔细瞧瞧,先行谢过了。”   师徒俩对视了半晌,张老五终于咬了咬牙,说了个很没底气的“好”字,在徐青的搀扶下慢慢坐到石凳上,捧起那个一刻前还盛着热腾腾的豆腐脑的黑瓷碗,眯着眼睛细细地看了起来。   冷月一颗心扑腾腾跳得厉害。   这要是被老人家闻出股豆腐脑的味儿来……   冷月偷眼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景翊,这人不仅坦然得很,还聚精会神地看着认真摆弄那些碗碟汤盆的师徒二人。   就在冷月开始怀疑真是自己不识货的时候,就听张老五缓缓地开了口。   “四公子,夫人……”张老五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碗搁下,对着景翊和冷月拱了拱手,沉沉缓缓地道,“三公子收来的这几样物件,确实是西边来的物件,也确实是老物件……”   冷月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   转头看景翊,景翊也坦然不下去了,目光里已经有了些傻愣愣的意思。   这些临时被他从庆祥楼后厨抱出来的吃饭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什么西边来的老物件?   张老五话音刚落,徐青忍不住了,把手里的汤盆往石桌上一顿,“师父,您自己都说了,景公子和景夫人都是菩萨心肠的好人,您就甭跟人家绕这种花花圈子了……您说不出口,我说!”   张老五摇头一叹,徐青已正色道,“公子,夫人,我师父的话不是诳你们的,但也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意思,这几样物件确实是打西边来的,不过是打城西佟家瓷器铺里来的,这汤盆底下还有佟家商号的戳子呢,说是老物件,也算,看模样应该在厨房里使了有十几二十年了吧。别说几万两银子,就是几万两茄子换这么几个玩意儿也嫌亏大发了!”   景翊的嘴角有点儿抽。   他好歹是在后厨里精挑细选过的,至于差劲到这个程度吗……   冷月咬紧了舌尖才没笑喷出来。   行家就是行家。   见景翊和冷月的面容都有点僵硬,张老五赶忙几声干咳,低声喝住徐青,“行了……”   徐青脖子一梗,“师父,我说的都是实话,您自己不还成天念叨吗,做人要是不实在,生出来的儿子就比炭灰黑,生出来的闺女就比泥胚丑……我媳妇正怀着呢,我可不能胡扯!”   景翊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张老五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剜了徐青一眼,顺手抓起拐杖往地上顿了一下,拐杖刚触到地面,不知怎么,张老五的手突然一松,木拐杖“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就见张老五按紧了手臂,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灰白。   “师父……”   徐青也脸色一变,赶忙过去挽扶,景翊浅浅地蹙起眉头,冷月心里倒是透亮了起来,眉心一舒,道,“张师傅,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懂点儿医术,可以帮您看看。”   徐青脸上一喜,一个“好”字还没说出来,张老五已连连摇起头来,“不要紧,不要紧……一点儿老毛病,不要紧……”   张老五话音没落,冷月已走上前来,把剑往石桌上一搁,不由分说地抓起张老五的手腕,利落地把他的袖管往上一撩,露出一截瘦骨嶙峋,又红肿得触目惊心的手臂。   景翊心里一凛,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老五尴尬地笑着,“不要紧,不要紧……老了,不中用了,摔,摔了一下……”   冷月没接话,嘴唇轻抿,温软的手指小心地沿着张老五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臂摸到几乎肿成馒头的手肘,叶眉轻蹙,低低地道,“有点儿疼,您忍一忍。”   张老五刚愣了一下,就听见自己的骨节发出“咔嚓”的一声,还没来得及疼,就已经不那么疼了。   冷月小心地把张老五的胳膊放下,又轻轻地帮他落下衣袖,才对已经看傻了眼的徐青道,“别随便活动,用济善堂的招牌跌打酒早晚各揉一回,十天半个月的就没事儿了。”   “哎……哎!”   张老五摇头苦笑,“一点儿小毛病,麻烦景夫人了……”   “小毛病?”冷月脸色一肃,声音一凉,“这小毛病要是耽搁上一两天,您这条胳膊就废了。伤是钝器伤,棍棒一类的东西打出来的,昨天莫约黄昏时分受的伤,谁干的,您自己说吧。”   看张老五走出来的时候觉得哪里有点怪,刚刚张老五一急之下去抓拐杖的时候才想起来,昨天在瓷窑里,张老五是用右手拄拐杖的,今天却换了左手。   拄拐杖和使筷子是一样的,习惯用哪个手,一直就是用哪个手,除非是习惯的手实在不便,否则轻易是不会换的。   张老五瞠目结舌地看着威严静定得不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甚至不像个女人的冷月,到底还是颤巍巍地从喉咙口挤出一句,“没,没事儿……”   徐青一边像看菩萨下凡一样呆呆地看着冷月,一边低头附在张老五耳边小声道,“师父,这夫人真神了……您就说说吧,没准儿还……”   徐青还没说完,就被张老五一眼瞪了过去,“有你个啥事儿!”   徐青被骂得一缩,景翊却轻飘飘地凑了过来,眉眼间仍带着那抹温文可亲的笑意,一根修长白净的手指直指自己的鼻尖,“那您看,有没有我的啥事儿?”   张老五一噎,尴尬地笑着摆手,“四公子……小徒是打乡下来的,不懂京里的规矩,我这是小老百姓的小官司,哪敢劳大理寺的大人费心……”   张老五这话虽然拐了点弯,但冷月还是听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四个字:你管不着。   事实上,这样的事儿还真不在大理寺的职责范围之内。   冷月两肩一沉,下颌微扬,英气倍增,“他管不着,我管。”   看着张老五和徐青都愣了一愣,冷月伸手就要往腰间摸,还没触到腰带,突然记起出来的匆忙,什么牌子都没带在身上。   冷月刚刚意识到这件事,景翊就已昂首挺胸一脸骄傲地把一块明晃晃的牌子举到了众人眼前。   景翊的手中,金漆红穗的牌子上镌着个硕大篆字。   膳。   三人齐刷刷地看着这块牌子愣了半晌,景翊才发现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   “错了错了,这是御膳房的牌子……这个!不对……这是太子府的,这个也不是,这是御书房的,这是安王府的……”   “……”   景翊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叮铃咣啷地在身上翻出一把各式各样的牌子之后,终于顶着一头细汗举出了一块细长的黑漆腰牌,把刻着“刑”字的那面举到张老五和徐青面前,大功告成地舒了口气。   “这是我媳妇的。”   冷月认命地叹了一声。   虽然她想拿出来的不是这一块,但这一块总比御膳房的那块好一些。   看着还满脸怔愣的张老五和徐青,冷月劈手从景翊手里夺过牌子,腰背一挺,公事公办地道,“在下是在刑部供职的捕班衙役总领,冷月,执安王爷令,有便宜行事之权。”   张老五和徐青愕然地对望了一眼,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景翊诚心实意地说了一句。   “我媳妇说得对。”    ☆、家常豆腐(十七)   徐青怔怔地看了冷月好一阵子,都快把冷月身上看出个窟窿来了,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就是,是那个,那个……”   冷月嘴角微扬,英气不减,“没有这个那个,本朝吃公门饭的女人就只有我一个。”   张老五微张着嘴,将信将疑地把冷月从头看到脚,这个一挨近景翊就脸上泛红光的水灵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街头巷尾说的那样……   可她刚才那一眼看过来就把他身上的伤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的本事,还有那眨眼工夫就把他错位的骨头接好的手艺,还有那块刑部的牌子……   寻常人家的姑娘,有一样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儿了,哪个能具足这些?   冷月转手把牌子塞回景翊怀里,不动声色地把搁在石桌上的剑重新握回手中,对面色有些复杂的张老五不急不慢地道,“张师傅,什么人干的,您放心大胆地说,不认识也不要紧,只要您能说出个大概的模样来,今儿天黑之前我就能把他塞到牢里去。”   张老五怔了片刻,干瘪的嘴唇微微颤了颤,到底还是强扯出一个毫无喜色的笑容,摇了摇头,“没,没啥……就是街坊邻居拌拌嘴,不敢劳冷捕头费心……倒是我那孙子的事儿……”   张老五声音一哽,没说得下去,垂下头去沉沉地叹了一声。   徐青咬了咬牙,拍了拍张老五的胳膊,“师父,都这会儿了,您就别疼钱了……一桩两桩都是钱,要多少我都给,您甭管了!”   这几句冷月还没听明白,徐青又说了几句让她更糊涂的话。   “夫人……不对,捕头大爷……不对,捕头夫人……也不大对……”徐青憋红了脸,懊恼地抓了抓脑袋,“我嘴笨,您别笑话我……我就想说,冲儿的事儿本来就赖我,我要是早跟他问明白,早拦着他,他也不会干出这种掉脑袋的事儿来……我师父的伤,也赖我,我昨儿要是走快点儿,我师父也不会遭这个罪……反正就是都赖我,求您多费点心,花多少钱,都算在我头上,一个子儿都不会少您的!”   张老五声音颤得不成样子,“陈青……没你啥事儿……”   冷月怔怔地看了景翊一眼,景翊正静静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目光复杂得超出了冷月的理解范围。   景翊显然是明白了些什么,可她还糊涂得很。   “……花什么钱?”   徐青被问得一愣,还没琢磨好该答什么,景翊已在冷月垂在身侧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瞬间经由手心传过全身,冷月心里蓦地一乱,脑子里像是被人毫无征兆地放了一把火,猝不及防之间就把钱不钱的事儿烧成了灰化成了烟。   要命了……   不等冷月使力气挣开,景翊就已不着痕迹地松了手,若无其事地拍上了徐青的肩膀,笑容可亲地道,“钱的事儿改日我与你们细谈,你们今天只管问什么答什么就行了。”   徐青和张老五顿时像是被景翊喂进了一瓶子定心丸似的,神色不约而同地一松,徐青底气十足地“哎”了一声,“你们随便问,我答!”   景翊温和点头,“好,那我先问个问题。”   徐青脊背笔直地站好,凝神道,“您说。”   “水在哪儿?”   “……水?”   景翊蹙着好看的眉头抚了抚胸口,“庆祥楼的豆腐脑太咸了,好渴……”   “……”   徐青僵着一张黑脸进屋取水的工夫,景翊向张老五轻轻地问了一句,“昨天的人,可还是三年前的那几个?”   张老五一怔,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是。”   景翊微微眯眼,上身微倾,温和含笑,明明只穿着一身俊逸的白衫,周身却透出不容忽视的官家威严,看得张老五心里莫名地一慌。   景翊又轻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确定?”   “他们……他们说话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昨天,昨天那几个……”张老五咽了咽唾沫,才道,“他们就截住我,问我我孙子在哪儿,我说不知道,他们就打,非要我把冲儿交出来,说是冲儿欠了他们啥,就是躲到地底下他们也要把他挖出来……亏的让徐青碰上,要不然……哎!”   张老五话音将落,徐青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两个碗,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愤愤地道,“那几个王八犊子认得我,怕我认出他们来,扭头就跑,跑也没用,烧成灰我也认得他们!”   冷月的嘴角扬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剑锋微微颤了一下,“尚书令秦谦秦大人府上的人,对吧?”   徐青狠狠一愣,愣得险些把茶壶扔了,景翊手快,接过茶壶茶碗,倒了一碗茶水搁到张老五面前,又倒了一碗递到冷月手上,还拿起张老五刚才仔仔细细品鉴过的那个盛豆腐脑的黑瓷大碗,倒了半碗递给陈青,末了往那个青花白地的汤盆上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抱着茶壶蹲到了槐树底下,对着茶壶嘴儿心满意足地喝了起来。   只要是跟三年前的那件事不沾边,那有他媳妇一人就足以了。   徐青呆呆地捧着那只刚刚还被景翊称为宝贝的瓷碗,见鬼一样地看着垂着细长的颈子浅浅呷水的冷月,“您……您咋知道?”   冷月润了润喉咙,抿去嘴边的水渍,才道,“你认得他们,是因为你往秦府送过瓷器,送瓷器的时候他们还不给你好脸色看,是不是?”   徐青嘴张得足以塞进一颗鸡蛋,惊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管一个劲儿地点头。   冷月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崽子会打洞。”   景翊没憋住,一口水喷了满地。   这话张老五和徐青未必听得懂,景翊可明白得很,正二品尚书令秦谦秦大人是谁,不是外人,就是萧允德的岳父,秦合欢的亲爹,眼下朝廷里最拿自己的官位当官位使的官。   他媳妇记起仇来,真是……   啧啧,比在茶楼里听书热闹多了。   景翊抱起茶壶,兴致盎然地呷起了水煮树叶一样滋味的茶水。   张老五和徐青都错愕着,谁也没留意景翊,都在全神盯着这个传言里像神又像鬼的女捕头。   传言……好像也不全是瞎编乱造的。   冷月就在三个大老爷们的注视下“咕嘟嘟”干掉大半碗茶水,把茶碗放下,抹了抹嘴,才转目看向徐青,“听张师傅说,张冲替你守瓷窑那天一直骂骂咧咧地说要弄死谁。”   徐青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一直问他咋回事儿,他也不跟我说,就说让我等着看,还说啥老天有眼啥的……怨我,我那会儿只当他是又跟人骂架了,我要是再多问问,问清楚,可能也就没这档子事儿了……现在倒好,活的找不着人,死的也找不着尸了……”   徐青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咬起了嘴唇,埋下了脑袋。   “他那天除了骂人,身上可多了什么东西?”   徐青怔了怔,摇头。   “你再想想,荷包,或者钱袋,有没有?”   徐青还是发愣,倒是一直低头默默抹泪的张老五倏地抬起头来,“有……有个钱袋!”   徐青拧起眉头,“师父,啥钱袋啊?”   张老五撑着桌面就要站起来,“哎呀,就是那天晚上他让你帮忙带家来的那个包袱,就在包袱里面藏着,缎面的……”   徐青一头雾水,但还是在张老五肩头上按了按,“师父您坐着,我去拿。”   徐青匆匆进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粗布包袱。   “师父……这不都是冲儿拿回家来要洗的衣服吗,哪有啥钱袋啊?”   “有有有……就在里面,衣服里面!”   徐青在石桌上摊开包袱,伸手往一包脏兮兮的衣服里摸了摸,还真从衣服堆里摸出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来。   “对……对!”张老五接过钱袋,颤抖着两手捧给冷月,“就是这个,这不是冲儿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弄来的……冷捕头,这个有用不?有这个,能找找他了不?”   冷月被张老五满是期盼的目光看着,心里揪得难受,接过钱袋,转眼看看景翊,景翊蹲在槐树下,抱着茶壶,也浅浅地拧着眉头。   冷月暗暗咬着牙,攥了攥滑溜溜鼓囊囊的钱袋。   “能……您再容我两天。”   张老五顿时有了精神,激动得一边抹泪一边笑,“哎……哎!容,容……”   徐青也笑得露出了一排白牙,憨憨地挠着后脑勺,“能找着就好,找着就好!”   冷月喉咙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着,一时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景翊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搁下茶壶,凑到冷月身边,伸手从后拥过冷月的肩膀,“走吧,趁时候还早,找人去。”   徐青忙道,“我送你们!”   不等景翊开口,冷月已拽起他的胳膊大步奔出了院门。   走到胡同的一个转弯,冷月步子一收,把景翊往墙角一推,两手环上景翊的脖子,一头埋进了景翊的肩窝。   她难受,景翊知道。   她难受的什么,景翊也知道。   于是景翊没出声,也没动,任由她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贴着。   半晌,听到冷月一声低诉。   “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景翊无声苦笑,这问题他很久以前就琢磨过,但三言两语还真答不清楚。   景翊浅浅一叹,“我也觉得……从你们刑部的牌子上就能看出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冷月听得一愣,抬起头,也松了环在景翊颈子上的手,“刑部的牌子怎么了?”   景翊从怀里摸出冷月那块细长的刻着“刑”字的黑漆牌子,把牌子翻了个面儿,递到冷月面前,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里心疼之意清晰可见,“刑部捕班总领的牌子上居然刻着个马蹄铁的形状,难不成如今刑部真苦得像外面传的那样,官员当衙役使,衙役当牲口使了?”   冷月的目光在景翊温柔好看的眼睛和拿在他手里的这块牌子之间游走了一阵,脸颊微红着接过牌子塞进自己的袖里,淡淡地道,“都是胡扯,没这回事儿。”   景翊轻叹,声音又轻柔了几分,听得冷月整个人都要化了。   “你是我的夫人,跟我还逞什么强?”   “没有……”冷月在化掉之前及时往后退了半步,“这不是我的牌子。”   景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怜惜愈浓,“这是在你衣服里找到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冷月默默一叹,咬了咬牙。   景翊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只能坦诚相待了……   “这是我那匹马的。”   “……马?”   “这是我那匹马进出刑部马厩的凭证牌……你拿错了。”   “……”   换做冷月满目心疼地看着脸色很有几分凌乱的景翊,温柔地揉了揉景翊的头顶,“无所谓,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待会儿还得再用一回,你装得像一点儿,别说漏嘴了。”   “……还用?”   冷月扬了扬那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捅耗子洞,你去不去?”    ☆、家常豆腐(十八)   去,景翊当然要去。   景翊不但去了,而且还没有空着手去。   出了胡同,路过庆祥楼门口的时候,景翊买了整整一笼屉刚出锅的肉包子,连包子带笼屉一块儿抱去了萧允德在城中的宅子。   秦合欢从景翊手里接过这一笼包子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青的。   “昨儿家里有点儿琐事,表嫂登门也没能好好招待一下,听说表嫂昨天看起来从里到外都有点儿虚,我特意挑了一家个头最大的包子,这一笼有二十来个,一口气吃下去,保证表嫂整个人都踏实了。”   景翊长着一张说什么都像实话的脸,秦合欢咬牙半晌,到底还是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多谢”。   冷月浅蹙着眉头,看着秦合欢毫无笑意地对着他俩扯了扯青紫的嘴角。   对,秦合欢的嘴角就是青紫的,在接过景翊这一笼包子之前,她的嘴角就已经是青紫的了。   “表嫂这是怎么了?”   秦合欢见冷月把目光凝在她嘴角上,冷着一张脸把笼屉塞到丫鬟手上,才不带什么好气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就不劳景夫人挂心了,今天我家琐事也多,就不送两位了。”   冷月和气地一笑,“表嫂是酉年生人吧?”   秦合欢不知冷月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来,怔了一怔,才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是觉得,摔一跤能摔把嘴摔紫了的,那嘴得长成什么样啊,也就只有属鸟的才行吧。”   景翊不失时机地应和了一声,“我也这么觉得。”   秦合欢整张脸都紫起来了。   冷月凤眼微眯,收起了几分和气,“不过,表嫂就算是酉年生人,这伤也不是摔出来的,应该是拳头打出来的……你好像又有点儿虚了,要不要先吃俩包子垫垫?”   秦合欢一手撑腰,一手按着突兀如山的肚子,深深喘了两口气,才道,“昨儿在街上遇贼了,那贼人干的。”   冷月眉梢一挑,“然后钱袋丢了?”   秦合欢敷衍地应了一声。   她已经后悔让这俩人进门来了,眼下只要他俩肯走,让她丢出去一百个钱袋她也心甘情愿。   可惜冷月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什么样的钱袋?从哪条街上丢的?打你的贼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吧?”   秦合欢的耐心像是一下子被逼到了极致,拧起修得细长的眉,不耐烦地道,“这事儿已经报了京兆府衙门,就不劳景夫人挂心了。”   冷月眉心一舒,“报官了就好。”   秦合欢刚在心里舒了半口气,就见冷月神色一肃,从怀里牵出一块细长的黑漆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个马蹄铁的图样。   “想必表嫂听说过我是干什么的,我再补充一点儿你肯定没听说过的……这牌子是安王府的东西,马蹄铁代表畅通无阻,拿这块牌子可随时插手过问任何衙门的任何案子,表嫂这案子既然报到了京兆府衙门,我就去京兆府衙门问问好了,也顺便催催他们,早点儿破案。”   景翊越过冷月的肩头,把目光落在牌子背面的那个大大的“刑”字上,咬着舌尖默默无言。   这会儿他要是憋不住露出点儿笑模样来,恐怕这辈子他都别想笑了……   秦合欢噎着尚未舒出的半口气,盯着牌子上的那个马蹄铁的刻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看了好一阵子。   这样的牌子她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么看着,好像真就是那么回事儿……   秦合欢勉强道,“用、用不着去京兆府……就、就丢了一个钱袋,也没多少钱……”   “什么样的钱袋?”   “绿……绿色的,缎面,绣花……没有多少钱。”   “绿色的?”冷月像模像样地一怔,收起手里的牌子,从袖中牵出那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在秦合欢的脸前晃了晃,“表嫂看看,是不是这种绿色,缎面,绣花的?”   秦合欢的脸倏地一白,“这、这不……”   秦合欢否认的话没说完,冷月就笑盈盈地抢过了话去,“表嫂要是记不得了,我拿这个给府上的丫鬟家丁们看看去,没准儿他们有人记得呢。”   冷月说着,转目看了看那个站在一旁抱着笼屉的小丫鬟。   秦合欢一急,“这不就是我的钱袋吗!”   景翊干咳两声绷住脸,好心好意地道,“表嫂……还是吃个包子吧。”   秦合欢准备去抓钱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泛起了一些茄子般的光泽。   冷月把钱袋往回收了收,避开秦合欢的手,“表嫂认清楚了,这钱袋真是你被抢的那个?”   “就是!”   “奇怪了……”冷月使劲儿地皱了下眉头,“这钱袋是在表哥瓷窑里的一个叫张冲的伙计家发现的,难不成当街抢你钱袋的就是你自家瓷窑的伙计?”   听见张冲二字,秦合欢像是被雷“咔嚓”劈到正头顶上一样,脸色骤然一变,嘴唇颤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话来,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尖细得刺耳,“是……是,就是那个叫张冲的!就是他干的!我们秦家也已经派出人去找他了,他有胆子……有胆子就躲到下辈子也别出来!”   景翊一时没忍住,站起身来,从丫鬟怀中的笼屉里拿出俩包子,送到了秦合欢手中,才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秦合欢捏着热乎乎的包子,脸色又复杂了一重。   “表嫂……”冷月带着三分同情和七分愉快看着秦合欢,“吃口包子冷静冷静,再好好想想,这钱袋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抢的?我要是记得不错,我昨天在家里见到你的时候,这钱袋就已经不在你身上了。”   景翊默默点头。   好像……确实如此。   以秦合欢当时的装扮,腰间要是配了这个翠绿缎面墨绿扎口的绣花钱袋,那种好像缺了点儿什么的感觉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秦合欢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捏着包子,差点把包子馅都捏出来了,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弱了一重,“好、好像是吧……”   冷月轻轻牵着嘴角,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里面碎银碰撞,发出一种让秦合欢莫名心慌的声响,“既然那会儿钱袋已经不在你身上了,张冲当街抢你,打你,又是图的什么呢?”   秦合欢脸色来来回回地变了好一阵子,变到最后,连嘴唇都发灰发白了,过于纤弱的身子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过于突兀的肚子,微微发颤。   她满嘴跑舌头是一回事儿,要是紧张惊吓之下动了胎气,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冷月把钱袋收回袖中,腾出手来摸上了秦合欢冰凉一片的手腕。   突然被冷月摸上脉,秦合欢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惊叫一声抽回了手,连退几步,捏在手里的包子也掉到了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墙边。   “你干什么!”   冷月也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愕然地怔在原地,“你……你肯定,是张冲,张老五的孙子,张冲干的?”   “就是他!”秦合欢紧捂着刚刚被冷月摸过的手腕,喊得歇斯底里,“就是那个畜生!就是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从萧允德家大门走出来之后,秦合欢歇斯底里的叫声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不绝。   景翊走在已有些毒辣的日头底下,仍觉得脊梁骨上直冒凉气,无可奈何地揉了揉耳朵,“夫人……那具焦尸会不会另有其人?”   冷月攥着剑抿着嘴,毫不犹豫地摇头。   景翊无声默叹,也不管她手里那把削铁如泥的剑长没长眼,伸手扳过冷月的肩膀,硬是拦住了她的步子,认真地对上冷月那双正饱含火气的眼睛。   “夫人……死人的事儿我不清楚,但活人我还是懂一点的,打咱们进门起秦合欢说的所有的话里有九成是胡扯的,只有一成是真心话,指证张冲害她的那一句就在那一成里面。”   景翊平心静气地说完,又愈发静定地补了一句,“我要是骗你我就是戌年生的。”   就算景翊真是戌年生的,他这番话冷月也是相信的。   景家几代京官,察言观色、识言辨谎已成了家传的本事,别说是秦合欢,就是朝里那几个快要成精的老狐狸,在景家人面前扯起慌来也是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巴。   在这项本事上,景翊是景家子嗣里最得景老爷子真传的。   冷月毫不示弱地迎着景翊的目光,“我要是骗你,你也是戌年生的。”   “……凭什么?”   “就凭我比你小一年,你要是戌年生的,我就是亥年生的了。”   “我相信你没骗我……”   冷月转头四下看了看,这个时辰,这片街巷还算清静。   冷月脚尖微踮,嘴唇凑到景翊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音未落,景翊已嚎出了声来。   “假……”   冷月一把捂紧了景翊的嘴,景翊的嘴被捂解释了,眼睛还瞪着,一双精致的狐狸眼瞪得圆溜溜的。   “嚎什么嚎……”   他这动不动就嚎得震天响的毛病还真想是戌年生的……   冷月白他一眼,低声道,“她肚子是假的,有身孕还是真的……昨天来咱们府上的时候还是真的,只是小产了,孩子应该是昨儿刚没的。”   景翊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冷月紧紧捂住景翊的嘴,淡淡地叹了一声,“她身子很虚,脸上要是没擦脂抹粉,估计看起来跟死人没什么两样……看刚才我给她摸脉的时候她吓的那个样子,这事儿恐怕还没几个人知道,估计连大夫都没看过,你说,她这样不要命地瞒着,图的什么?”   景翊“唔”了两声,冷月才想起来把手松开。   景翊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他媳妇对他下起手来真是一点儿都没拿她自己当媳妇……   “不知道……不过,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帮你弄清楚。”    ☆、家常豆腐(十九)   这个问题很重要。   冷月有种感觉,这个问题搞清楚,竹签子就有了。   有了这根竹签子,手里这一大把细碎肉块一样的线索就能串成一串了。   只是……   她手里的案子,涉案的人还都跟他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他查,合适吗?   街角烤肉摊的小贩恰到好处地吆喝了一嗓子,“羊——肉——大——串嘞!”   冷月思绪被打断,抬头看了一眼烟熏火燎的烤肉摊,打内心深处又冒出一种新的感觉来。   好饿……   她是习武之人,饭量本来就不小,昨儿晚上那顿没吃,今儿早晨只吃了一个包子,哪够得了?   冷月这个感觉刚冒出来,景翊已起脚向烤肉摊走去了。   冷月跟过去的时候,正听到景翊跟摊主说的最后半句,“……够俩人吃的吧。”   俩人?   冷月无声地说了句“不够”。   景翊转头看了冷月一眼,也不知是看出什么,反正转过头去对摊主果决地补了一句,“俩男人。”   冷月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仨。”   “……那就四个吧。”   “……”   四个人的份儿,正好包圆烤架上已有九分熟的这些,摊主亮亮堂堂地应了一嗓子,一边在烟火之上呼打着手里的破蒲扇,一边见鬼似地四下里偷偷地瞄着。   四个男人……那仨在哪儿呢?   摊主还没找着那仨男人的影子,就听眼前唯一的男人热络地道,“店家,我瞧着你有点儿眼熟,你以前是不是在南市支过摊子啊?”   摊主愣了愣,抬起头来,隔着缭绕的烟雾,景翊那张俊脸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再加上一身轻飘飘的白衣,别有几分谪仙的味道。   这样一张脸,别说是女人看见,就是男人看见,多大岁数的男人看见,只要看一回,这辈子都是忘不了的。   于是摊主把烤架上的肉串翻了个面,抹了两刷子油,笃定地摇了摇头,“公子爷,您一准儿是认错人了,我这摊子打三四年前就支在这儿了,没挪过地方……吃酱不?”   景翊没答,转头看向冷月。   冷月点头。   摊主一刷子酱从头抹到尾,手艺娴熟程度比工部下辖的老漆工有过之无不及。   景翊淡淡然地看着,慢悠悠地摇了摇头。   “早饭吃得太咸的,我就不吃酱了,那个……一半一半吧。”   冷月眼睁睁地看着摊主手腕子一僵,嘴角抽抖了几下。   “那……我得重烤一半,您不着急走吧?”   景翊很好脾气地笑着摇头,“不急不急……”   眼瞅着摊主默默地把一半刷好的肉串拿到了一边,另拿出一把生的搁到了烤架上,景翊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纳,悠悠然地道,“唔……好像和南市的味道不大一样。”   冷月皱眉吸了几口气。   都是生肉刷了油,搁到炭火上烤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摊主一时没忍住,“怎么不一样?”   景翊转头看了看略显空荡的街巷,吟诗一般徐徐地道,“少了那么几分人间的烟火之气。”   摊主低头愣愣地看了一眼烟熏火燎的烤架。   这烟……味儿还小吗?   冷月性子比较急,遇上文绉绉的人,性子就更急了,眼瞅着摊主和景翊就要把意思岔到两下子去了,冷月一时没忍住,“他就是想说你这儿的生意比起南市的摊子来已经冷到姥姥家去了。”   冷月毫不意外地看到摊主的两只手都抖了一抖。   景翊倒像是把家传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忘在了萧允德家里一样,看着摊主分明有点儿发僵的脸,还热络亲切地笑着,“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   摊主在烟雾的另一边翻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   谪仙?   他谪下来的时候一准儿是脑袋瓜子先着地的。   脑袋瓜子着地的谪仙□□地笑了一下,“守着这么冷的摊子还货真价实地烤了这么多年,也难怪萧老板家的夫人都对你这摊子赞不绝口了。”   冷月听得一愣。   摊主比冷月愣得更厉害。   刚刚还觉得这谪仙是在埋汰他,可这几句连到一块儿听……好像又成了夸他的了。   只是……   “啥萧老板?”   景翊抬手往萧允德家门口的方向指了指,“那家,京郊玲珑瓷窑的老板,萧允德萧老板家,我刚从他家出来,他家夫人有身孕,一张嘴说的就全是吃的喝的……她说你这摊子好,我才来试试的,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跟你还挺熟的。”   摊主若有所思地看着景翊指过去的方向,思得连蒲扇都忘了扇了,“那家夫人……哎,苦啊……那个,串儿,要辣不?”   景翊没答,又看向冷月。   “多放点儿……”   冷月漫不经心地咳了两声。   摊主也漫不经心地在那一半刷了酱的肉串上使劲儿撒了几把辣椒面儿。   冷月清了清嗓,“多放点儿……对嗓子不大好,就别放了吧。”   摊主一时间有点儿想把摊子掀了的冲动。   “那……”摊主的声音有点儿抖,“我再重烤一把,您二位再等会儿,别着急……”   冷月甜甜地应了一声,“不急不急,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眼看着摊主黢黑着额头默默地把那半把已经烤好的肉串又搁到了一边,又重新拿出一把生的烤上,景翊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唔……他琢磨的什么,他媳妇已经明白了。   “你说那家夫人苦……”景翊又往萧允德家的方向指了指,“我看她家高墙大院,锦衣玉食,跟你这风吹日晒的营生比,哪有什么好苦的啊?”   摊主很想说他今天确实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天底下最苦的人,但不经意地抬头看向景翊指的那个地方,摊主还是禁不住叹了一声,低头往肉串上撒了一撮孜然。   “我家就住在这条街上,这片儿住的人我都熟,常跟住在这片儿的人家往来的人我也都认得过来,我以前没见过您二位,您二位是头一回到这夫人家里来吧?”   景翊点头,笑得一团和气,“我是开包子铺的,她家头一回从我铺子里定包子,我就亲自给她送来了,想拉拢个新主顾……我刚才就抱着一笼包子从条街上走过去,你没看见我吗?”   摊主看看青衫长剑的冷月,又瞧瞧白衣玉面的景翊,怎么看这俩人都不像是卖包子的,但刚才他刚刚出来支摊子的时候,似乎还真瞧见了有两个人抱着一笼屉包子急匆匆地走过去,那俩人就是一个青衫,一个白衣……   要不是卖包子的,谁会连包子带笼屉一块儿抱着走在大街上?   “好像是看见了……”摊主叹气摇头,把半生不熟的肉串翻了个面,又悠悠地撒了一撮孜然,“我不知道她是啥老板家的夫人,也不知道她是谁家闺女,反正她是今年刚开春那会儿住过来的,就她一个人,带着一帮子小丫鬟……她害喜那会儿折腾得甭提多厉害了,请了一大把郎中都不好使,她婆家和娘家愣是没来过一个人,还是我娘和邻居的几个婶子给照应过去的,谁都不知道她男人长得是个啥模样,您说她苦不?”   冷月不察地皱了皱眉头。   好像……   哪里有点儿不对。   景翊当真像个扯闲篇的生意人一样,夸张地拧着眉头,“不对啊,这包子是她相公萧老板跟我定的啊,萧老板到我铺子里定包子的时候还说是回家找夫人说点儿事,因为顺道才挑了我家包子铺啊。”   摊主有点儿发愣,“昨天?啥时候啊?”   “就是……中午头儿上,该吃饭的那会儿,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会儿铺子里正忙得要死要活的呢。”   “呦……”摊主对着滋滋往外冒油的肉串想了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眼仔细看了看景翊,“别说,好像还真有一个男的,以前没见过,长得跟您还有点儿像,比您看着年岁大点儿……从我摊儿前面路过的时候是往那个方向走的,不过他走得挺着急的,我摊上正好也有客人,就没多留意。”   摊主想了想,又自语似地道,“要这么说……他昨儿好像还来了两回,来了,走了……夫人出去以后,又来了……”   冷月听得一愣,脱口而出,“又来了?”   “哎,好像是……昨儿生意好,匆匆忙忙的,记不大清楚了。”   摊主迅速地把该刷酱的刷酱,该撒芝麻的撒芝麻,两手抓起要求不同的两把递给景翊。   “四人……四男人份的,一半有酱,一半没酱,不辣,您拿好!”   一大把肉串接过来,景翊全塞到了冷月手里,一边从怀里翻银子,一边对着刚才因为刷多了酱和放多了辣椒面儿而被摊主搁到一旁的两把肉串扬了扬下巴,“那些我也要,一块儿算上吧。”   摊主愣了愣,忙苦笑着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我这摊上生意是不多,这点儿数还是卖得出去的!您也是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就冲您是听了那家夫人的话来的,我也不会跟您计较这个,您也甭客气了!”   景翊莞尔,把足数的碎银塞到摊主手上,“我有日子没回家了,我家老爷子爱吃辣,那些再多撒点儿辣椒面,运气好的话,兴许能替我挡掉一顿鸡毛掸子。”   “哎呦……这个没问题!”   冷月以为景翊这话和前面套摊主的话时编出来的说辞一样,都是随口抓词的,于是冷月一路跟着景翊悠悠达达地走,只管吃,没看路,当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景家大宅门口的时候,冷月的心情很有点儿复杂。   景老爷子刚从宫里议事回来,轿子正落到门口,下轿的第一眼就看见吃得满脸酱汁的儿媳妇,和举着大捧肉串的亲儿子,景老爷子的心情也很有点儿复杂。   “你们……”   ☆、家常豆腐(二十)     景老爷子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片刻的错愕之后,景老爷子抬手顺了顺胡子,在保养极佳的脸上挂起一抹可亲的微笑,“你们,都吃过了啊?”   冷月下意识地看了看景翊,又在景翊那双与景老爷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狐狸眼里看了看自己。   男人的青衫,没鞘的剑,随手绾起来的头发,还有满脸酱,满嘴油。   冷月蓦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是她与景翊成亲之后第一次来景家大宅。   喜宴是直接摆在景翊那套宅子里的,也就是说,这是她成为景家名正言顺的媳妇之后,第一次上公婆的家门。   她没带像样的礼也就算了……   冷月正琢磨着她现在是该先擦嘴先擦脸先绾头发还是先把手里的一把肉串扔掉才比较不那么丢人,景翊就乖乖地喊了声“爹”,一步上前,把他手里那一捧撒足了辣椒面的肉串笑盈盈地塞到景老爷子手里。   景老爷子微微眯眼,和善地看了看手里的肉串,又和善地看了看冷月。   冷月心里一慌,也忙把自己手里的塞了过去。   塞完,冷月心里更慌了。   景翊塞给景老爷子的是一捧饱满的肉串,而她一慌之下塞到景老爷子手里的是半把肉串,半把吃剩的竹签子,还有一串啃了一半还剩一半的……   冷月想找个麻袋把自己罩起来。   起码,把脸罩起来。   这不是她第一回见景老爷子,但注定是最难忘的一回,比成亲那天还要难忘百倍。   景老爷子深不见底的目光在两把风格迥异的肉串之间徘徊了片刻,冷月总觉得他看的不是肉串,而是……   追魂夺魄钉。   这是景翊在一部话本里写过的一种暗器,也是被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这样一大把攥在手里,随便一扔就能把人戳出一种冻豆腐的气质来。   冷月一颗心就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才见景老爷子两手稳稳当当地攥着肉串,笑眯眯地道,“吃过了,那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冷月一愣。   ……事儿?   有什么事儿?   冷月发誓,这话她是在心里无声地问的,但景老爷子就像是清清楚楚地听见她把这话说出来了似的,笑眯眯地看了景翊一眼,轻轻地晃了晃攥在手里的两大把肉串,“没事儿?没事儿,这竹签子上就不会有肉了。”   冷月还没回过味儿来,景翊已经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了,“爹……老祖宗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对吧,呵呵……”   景老爷子看着景翊,也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不是咱家祖宗说的,呵呵……”   “甭管谁家祖宗说的,反正是有这句话的,对吧,呵呵……”   “自家祖宗说的话还没记全,就去记别人家祖宗说的话了,你去后面祠堂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看着景翊在景老爷子慈祥的注视下像哭一样地笑着走进景家大宅的大门,冷月突然觉得,她二姐冷嫣千错万错,有句话兴许还是对的。   在嫁给景翊这件事上,她还是决定得太过仓促了。   这个念头刚起,冷月就听到了景老爷子慈祥和善的声音。   “不要紧,他跪他的,你来,天大的事儿,咱们边吃边说。”   冷月心里一颤。   景翊把她带到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她当真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这副模样杵在景家门口已经够丢人的了,再单枪匹马地进门去坐在景家三代同堂的饭桌上一问三呵呵……   冷月赶忙摆手,“景……”   一句习惯的“景叔”几乎脱口而出,眼瞅着景老爷子笑意深了一重,冷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舌头忙不迭地转了个弯儿。   “景……爹,我已经吃过了,就、就不吃了……”   “吃过了和吃饱了是两码事儿,来吧。”   冷月脸上有点儿发烧,是,她确实还没吃饱,不过……   上回在景家大宅吃饭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她应该还没这么能吃。   冷月扯出手绢,一边擦抹嘴上的油渍,一边极尽诚恳地道,“饱了,饱了……您手上那些竹签子都是我吃出来的,那么多呢,饱了,真饱了……”   景老爷子的笑容又和善了几分,俨然笑出了一种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味道,“吃饱了就好,吃饱了,我就不多让你了,呵呵……”   冷月着实松了口气,“不用不用,我既然已经是景家的媳妇了,您就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了,呵呵……”   “言之有理,你已经是景家人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呵呵……”   “是是是,呵呵……”   “咱们景家有个习惯,景家人对景家人撒谎是要跪祠堂的,你也到祠堂里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   “呵呵……”   冷月被家丁带到景家祠堂,和景翊并排跪到前三层后三层码放得密密麻麻的景家祖宗牌位面前的时候,很有一种悔婚的冲动。   “你怎么也来了?”   冷月目不斜视地看着景家不知那号祖宗的牌位,凝视着上面那个仨字里她就只认识一个“景”的名字,实话实说,“我对老爷子撒谎了。”   “撒什么谎?”   “我说我已经吃饱了……”   景翊愣了愣,伸手从供桌上端下一盘红豆糕,往冷月怀里一塞,笑靥温柔,“都是早晨新换的,先凑合着吃点吧。”   这是她头一回进景家祠堂,还是被景老爷子抓进来罚跪的,她相公居然让她当着他家祖宗的面儿……   吃贡品?!   冷月捧着盘子深深地盯着景翊,妄图在他笑靥如花的脸上看出他是不是在逗她的时候,祠堂门口传来景老爷子两声沉沉缓缓的干咳。   冷月吓得差点儿把盘子扔出去。   景老爷子负手走进门来,脸上明显带着点儿不悦,冷月正百爪挠心地想着该怎么解释这盘贡品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手上,景老爷子已走到她身边,一手在她肩膀上温和地拍了拍,一手从供桌上端下一壶酒。   “别干吃,噎得慌。”   说着,景老爷子跟冷月和景翊并排跪了下来,顺手从冷月手中的盘子里拈起一块红豆糕,送到嘴边淡淡然地咬了一口。   “唔……又换厨子了。”   景翊也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咂么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唔……是呢,上个月吃着还没这么甜呢。”   “嗯……还是年前告老回乡的那个厨子做贡品做得最地道,那口感细得,味道正得,再没有第二人了。”   “对,我也这么觉得……”   冷月捧着盘子,有点儿想哭。   景翊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手里的红豆糕,从景老爷子手中接过酒壶灌了两口,看着伸手又从供桌上端下一盘芸豆卷的亲爹,皱了皱眉头,“爹……我这事儿也没那么急,您怎么不在前面吃好了再来?您这把年纪了,还三天两头的吃贡品,对牙也不好啊。”   三天两头……   冷月默默抬头,深深地扫了一遍景家的列祖列宗,又拿余光看了看一左一右跪在她身边吃贡品吃得满脸坦然的景家爷儿俩。   她二姐说得对,景家实在是一户深不可测的人家。   景老爷子就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狠劲儿咬掉了半块芸豆卷,边嚼边道,“我知道你不急,你要是急就不会走大门了……你娘嫌我回来晚了,跟我掉脸子,我就跟她说我是在街上给她买肉串耽搁了一会儿,结果老三……哎,不提了,你俩到底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吧,我吃饱了还得到吏部办事去……”   “爹,朝里这些当官儿的你都熟,我想问问,以前老来找你下棋看画的那个尚书令秦谦,他家女儿秦合欢,是他亲生的吗?”   冷月一怔,恍然。   对。   刚才听摊主念叨秦合欢的事情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是了,就是这里不对。   算下来,秦合欢小产,和张老五被秦家人当街殴打的时辰,应该是一前一后几乎紧挨着的事儿。   秦家人一面把秦合欢撂在一处清冷街巷的小院里半年不管不问,一面又在秦合欢出事之后,立马纠结家丁,火急火燎地去找那个已然烧成焦尸却还能害惨秦合欢的张冲。   秦家人这样的举动,确实不像是对待自家亲小姐的。   以秦家的权势和毛病,这种事儿跟谁打听都是麻烦,唯有跟自家亲爹打听,尤其这亲爹还是当朝太子太傅景致景老爷子的时候,绝对是再合适不过了。   景老爷子吃着,笃定地摇了摇头。   冷月微愕,还真不是?   景老爷子把嘴里的芸豆卷咽下去,才慢悠悠地道,“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生的……”   冷月额头一黑,捧在手里的盘子颤了一下。   景翊忙把盘子接到了自己手里,低低地对冷月说了一句,“夫人放心,也不是我生的。”   “……”   冷月不确定,她现在要是立马休了景翊,景家列祖列宗站在她这边儿的胜算会有多大。   至少,她没吃过他们的贡品吧。   冷月心里刚生出这个想法,景老爷子就笑眯眯地拈起一块儿芸豆卷递到了她手里,“以前没吃过吧,尝尝,挺好吃的。”   “……”   冷月硬着头皮把这块贡品送进嘴里的时候,打心底里生出一种与此父子二人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的悲壮感。   就算数上秦合欢,天底下也没有比她更命苦的媳妇了吧……   “秦合欢……”景老爷子慢悠悠地念了一遍这个刚在冷月脑子里闪过去的名字,“这名字我有点儿印象,秦家六小姐,还是七小姐来着……不是死了小半年了吗,怎么,你俩谁给人家刨出来了?”   “……死了?!”    ☆、家常豆腐(二十一)   这一声是景翊和冷月一块儿叹出来的,每个人的声音都不算大,但这样齐刷刷地合在一起,猝不及防之间也把景老爷子吓得愣了一愣。   “怎么……刨出来的时候,还是活着?”   冷月左右看了看同样手捧贡品也同样有点儿凌乱的爷儿俩,认命地叹了口气,“爹,我俩谁也没刨她……我以前压根儿都不知道有她这号人,是她昨天自己突然跑到家里来,非要见我俩,齐叔问她是谁她也不说,还是景翊使了点儿法子连蒙带猜诈出来的。”   景翊挑了挑眉梢,嘴角无意识地往上扬了几分。   这是他在冷月嘴里听到的最接近于夸他的话了。   这句夸他还当真受得心安理得。   因为秦合欢的身份不是什么俊俏家丁从秦合欢随行丫鬟嘴里套出来的,而是他凭着齐叔那一句“谈谈她肚子里孩子的事儿”硬生生猜出来的。   “合欢”这个名字倒不是景翊凭空猜出来的,这个名字是他在豫郡王府里闲扯的时候听王妃无意间说出来的,王妃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一回,刚说出来,豫郡王的脸就变得像黄瓜一样又长又绿的,豫郡王妃就不动声色地用“老三家的”把“合欢”这两个字替下去了。   如果他家老爷子的脾气心性可以比作狐狸,那豫郡王的脾气心性就可以比作葡萄。   或者苹果。   也或者萝卜,白菜,土豆……   反正就是只要够吃够喝就绝不会去招谁惹谁,不够吃不够喝,也不会去招惹谁惹。   唯一能让豫郡王眨眼间把白白胖胖的圆脸变成黄瓜的,就只有秦谦这一户人家了,至于为什么,好像是好些好些年前的事儿,景翊也不清楚。   所以,萧允德的媳妇应该是秦家一个闺名叫合欢的小姐无疑了。   而那个时候有理由找上他家的家门,有胆子指明要见他夫妻二人,却不敢透明自己身份的大着肚子的女子,最可能的无疑就是这个秦合欢了。   当然,猜测就是猜测,可能也只是可能。   所以景翊叮嘱冷月务必要气定神闲且毫不犹豫地诈她一下。   景翊最欣慰的是,冷月终究不是拿火流弹一类的东西“诈”的。   被媳妇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隐隐约约地夸了一句,景翊有点儿飘飘然,毕竟,据他所知,景家得此殊荣的男人,他是第一个。   景翊有点儿得意地看向景老爷子,却发现自家亲爹已幽幽地把一双深邃的狐狸眼眯成了狭长的两条,原本悠然和善的声音里掺了点儿让人心里发毛的意味,“这么说,她是自己跑出来的?”   “……”   景翊额头一黑,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爹……你上回不是在祖宗面前保证过再也不跟钦天监那伙人吃饭喝酒打麻将了吗!”   景老爷子若无其事地又往嘴边送了一块芸豆卷,气定神闲地咬了一口,“你上回也在祖宗面前保证过再也不旷工了,呵呵……”   旷工……   冷月这才想起来,景翊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大理寺里忙得找不着北吗?   冷月一眼瞪过去,景翊也若无其事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红豆糕,“那什么,爹,秦合欢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说说呗,人命关天呢,呵呵……”   “关天的事儿,你问天去啊,呵呵……”   “当着咱家祖宗的面儿,您想要什么,直说吧,呵呵……”   景老爷子悠悠然地把盘子里最后一块儿芸豆卷吃完,掀开供桌上那块一直垂到地面的台布一角,把空盘子往供桌底下一顺,拍拍手上的碎屑,又满面虔敬地把台布扯平理好,才抬起长辈特有的亲切目光看了看冷月,又看了看自己的亲儿子,“你现在说了还算吗,呵呵……”   景翊乖乖地把一张“你说了算”的脸转向冷月,“呵呵……”   秦合欢到底是生是死显然很重要,景老爷子到底想要什么显然很难猜,而这些事儿想要从别处打探出来显然更费时更费劲儿。   冷月心下一横,“爹,您只管说,只要是我俩有的,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其实我也不是要你们的,只是想看看,呵呵……”   “您说。”   “我孙子,呵呵……”   他孙子……   京里谁都知道,景老爷子家有四个神仙一样的儿子,但至今还没抱上一个孙子。   景老爷子的意思是……   景翊看着冷月,冷月看着景老爷子,俩人的嘴都张得足以塞下供桌上任何一样贡品。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羡慕那只能躲在桌子底下的空盘子。   景老爷子还在亲切和善地看着她,“这个,不能有?”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在景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泼出去的水,冷月硬着头皮咬了咬牙,“……能。”   景老爷子捻着胡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景翊有点儿蒙。   景老爷子开口要看孙子的时候他还没这么蒙,倒是见到景老爷子点头,他蒙得很彻底。   景老爷子点头,意味着冷月这个“能”字是没有任何口是心非的成分在里面的。   那就意味着……   “秦合欢的事儿……”景老爷子没容自己的亲儿子蒙够,就已淡淡然地开了口,“是小半年前秦谦自己在酒桌上喝多了之后说的,没说是怎么死的,只说是人没了,走得突然,走得惨。”   “然后呢?”   “没了,呵呵……”   “……”   能让景老爷子相信秦合欢已死,那就意味着秦谦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瞎编胡扯的。   可秦谦要是没撒谎,他们刚刚才见过的那个女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经手这么些案子,还从没遇上过这样已经死了的还能跑到大街上害人,活蹦乱跳的却早已经死透了的邪乎事儿……   她总不能去跟安王爷说,这案子不属于安王府的管辖范围,应该交给钦天监去查办吧……   冷月还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地挠着,景翊已丢下了捧在手里的红豆糕盘子,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顺带着把冷月也拽了起来,还顺手把冷月往怀里一搂。   “爹,您吃好喝好……趁着天还早,我俩去弄个孙子去。”   “去吧去吧,呵呵……”   直到走出景家大宅的大门,冷月的一张脸还是通红通红的,景翊一直搂着她的腰走出两条街去了,冷月的脸还是通红通红的。   景翊搂着她拐进一条幽僻的巷子里时,冷月连脖子都涨红了。   景翊扶上她的肩,低头在她微抿的嘴唇上深深吻了一下,冷月也没躲没闪,只是脸上的红色愈发深重,气息微乱。   能听到她真心实意地说出那个“能”字来,他已经觉得死而无憾了。   “小月,你要是不赶着去办别的什么事儿,咱们就办点儿正经事儿吧,早办完,早踏实……”   冷月沉着修长的颈子,睫毛低垂,抿着还残存着景翊的温度的嘴唇,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我虽然不知道张冲的死是怎么回事儿,但我大概明白张冲死了还能害秦合欢和秦合欢死而复活是怎么回事儿了。”   “……嗯?”   冷月狠狠一愣,蓦然抬头,景翊正在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用一种猫把死耗子叼到主人面前之后期待打赏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他说的正经事儿……   冷月一时间很想拿剑在他身上戳几个洞洞。   剑。   冷月倏然想起来,进景家祠堂之前她把那把没了鞘的剑交到了景家家丁的手上,出来的时候脑子一乱……   忘干净了。   想想刚才景老爷子的神情,想想自己刚才进景家和出景家时的模样,冷月一丁点儿折回去取剑的心都没有。   她觉得,她这辈子恐怕都没脸再进景家大宅了……   眼见着冷月的脸色由红转黑,景翊主动退了几步,举起两手,交叉抱在脑后,低头,乖乖蹲进了墙角里。   “夫人,刚才老爷子也犯了咱俩之前一直在犯的一个错误,刚刚你又犯了一遍……以夫人的聪明才智,现在肯定已经悟到了吧。”   冷月尽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可惜,无果。   “我悟你大爷!”   景翊乖乖蹲着,一动没动,“夫人,你已经景家的人,我大爷,也就是你大爷,所以你应该说咱大爷。”   我悟咱大爷……   冷月鬼使神差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念完之后一丁点儿骂人的心情都没了。   冷月面孔一板,“你……你说明白,咱大爷,不是……我,我怎么错了?”   “我说的办正经事儿是说解决一下这个案子的事儿,而你因为我对老爷子说去弄个孙子就以为……”   “……景翊!”   “咱大爷咱大爷咱大爷……”   “……”   冷月正儿八经地调息了一阵,看着还乖乖蹲在墙角的景翊,才咬着牙根道,“接着说。”   “是,夫人……你刚犯的错误就是这样的,老爷子刚才犯的也是这样的,我跟他说去弄个孙子,其实说的是去逮那个犯案的孙子,而他因为之前你刚答应了他要给他看他的孙子,他就以为咱俩是要去……”   “……我知道了!”   “我就说嘛,夫人蕙质兰心,必然一点就通嘛……”   “……”   冷月脑子有点儿乱,乱得有点儿想弄死这个搅乱了她脑子的人。   景翊清楚地听到冷月把手指捏出了“咔咔”几声脆响。   “那个……区区小事,也不值得劳夫人费神,还是我说吧……秦谦说起秦合欢的时候,只说是人没了,走了,没说过一个死字,但这些当官儿在一块儿说话是从来不会说死这么直接的字眼的,尤其秦谦说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听见没和走这样的字,他们就自然而然地以为秦合欢是死了。如果秦合欢是与萧允德私通之后暗结珠胎被秦家发现逐出家门,那秦谦说的没和走,就不是死的意思了。”   冷月一怔,恍然。   对。   如此,秦合欢在府上被她道破身份之后表露出来的那份异样的恐惧,还有不肯对街坊邻里道出本家名姓的行为,也可做解释了。   “同理……张冲明明已经死去多日了,秦合欢却说是张冲害她,她也没撒谎,只是咱们一听她说是张冲干的,就以为她的意思是打她的人是张冲,但也许……张冲不是动手的那个人,而是张冲做了什么,或是她以为张冲做了什么,从而导致了她挨打呢?”   冷月拧起眉头,“那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是谁打的她呢?”   景翊犹豫了一下,声音微沉,“兴许……她觉得打她的那个人一点儿错都没有。”   “她脑子有毛病啊,别人打她她还觉得……”   冷月话没说完,目光定在乖乖抱头蹲在墙角的景翊身上,呆了片刻。   对,世上确实有这样一些人,对于某些特定的人来说,他们是任打任骂并且甘之如饴的。   “你是说……萧允德?”    ☆、家常豆腐(二十二)   景翊没答,冷月也不需要他答什么。   话说到这里,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冷月把景翊从墙角里揪出来,顺手掸掉他雪白的衣摆落地时沾染的薄尘,“回家,换衣服去吧。”   冷月的声音有点儿轻,轻得有点儿温软,温软得景翊一时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让他换衣服。   “……嗯?”   “嗯什么嗯,这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回家,麻利儿地把官服换上,老老实实回大理寺,该干嘛干嘛去,大理寺要是再把你告到安王爷那,你看我不活剥了你!”   “……”   景翊哭笑不得地看着变脸比打喷嚏还快的媳妇。   明明刚才拂他衣摆的时候还轻柔得像抚猫一样……   景翊默叹,心平气和地道,“夫人,今早你出门之后我就去过大理寺了,我现在就是在办大理寺的差事。”   大理寺的衙门与景翊现在住的那套宅院只隔着一条街,骑马坐轿的话约一刻可到,踩着街坊邻居的屋顶蹦过去的话,也就是喝口水的工夫。   景翊骑马坐轿的时候很少,所以,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跑一趟大理寺,又从大理寺跑回家,换下官服,跑到庆祥楼里一边吃豆腐脑一边等她,冷月并不怀疑,但大理寺里刚巧有这么一件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的差事,冷月不信。   “老爷子刚刚才跟我说过,景家自己人糊弄自己人是要跪祠堂的……你跪完回来的时候记得帮我把剑捎回来。”   “我真的有差事……”景翊无辜又无奈地笑了笑,补了一句,“得罪人的差事。”   冷月一愣。   得罪人的差事。   这话不是景翊随口说出来敷衍她的,这是在大理寺任职的官员被亲朋好友或朝中同僚问起最近在忙活什么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   这句话的背后有一个朝廷命官们心照不宣的意思——眼下忙活的是当官儿的犯法的案子,说不得,别问了。   冷月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朝廷命官,但也是食君俸禄的公门人,这句话的意思她当然是明白的,只是……   景翊忙活官员犯法的案子,怎么会从大理寺出来之后就开始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了,她既不是官,又没犯事儿……   官犯事儿……   冷月蓦地想起景翊先前说过的一些话,一愕,脱口而出,“你要办京……”   不等景翊捂她的嘴,冷月已经自己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对不起……”   景翊看着彻底散去了火气的冷月,展开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夫人准备去玲珑瓷窑,对吧?”   冷月又是一愣。   是,她确实是打算去玲珑瓷窑。   从残留在瓷窑中的痕迹以及张冲尸身上的线索来看,张冲就是死在烧窑的那间屋子里的,嫌犯是个男人,一个个子高于张冲,惯用右手,且与张冲相熟的健壮男人。   无论这个男人是谁,他都一定是个不谙制瓷之术,却与瓷窑有关的人。   再连上张冲生前对徐青说的话,莫名出现在张冲包袱里的秦合欢的钱袋,萧允德半年不回家却在昨天一连回去两次的反常行为,秦合欢对张冲的恨意,还有那个还没来得及出生就已匆匆转世投胎的孩子……   冷月心里已有了起码的判断。   只需再从萧允德身上求个验证,她就可以撒网拿人了。   但是……   景翊这话好像不只是纯粹出于关心的随口一问。   好像,还有下文。   “你是不是想说……你正好也要去,一起走?”   景翊毫不犹豫地点头。   冷月没打算拒绝他,实话实说,冷月求之不得。   剑不在身边,她需要带这么一件同样能让她觉得心里踏实的东西,而景翊刚好是这么一件。   作为代价,冷月听景翊讲述《秦合欢与萧允德夫妻关系的一百种可能》听了整整一路。   到玲珑瓷窑门口的时候,冷月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了。   赶紧把萧允德揪出来,掐着他的脖子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跟景翊问问清楚,他跟他媳妇到底是他娘的什么回事儿!   门房让他们在客厅稍候,稍候了小半个时辰,冷月又硬着头皮听景翊绘声绘色地讲了另外七八种可能,总算盼来了一个人影。   来的不是萧允德,而是一个大肚圆脸的中年男人,微微弓腰,脸上带着一层薄汗和一道生意人标准的笑容,客客气气地拱手道,“景大人,夫人,小人是瓷窑的管事赵贺,瓷窑今日琐事繁多,让二位久等了。”   景翊也起身对赵贺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和气地一笑,“有水吗?”   赵贺两手拱在半空中,呆了一呆,“……水?”   景翊愈发和气地道,“对,水,就是……无色,透明,流来流去,可以喝的那种东西,刚才话说多了,口干。”   看着赵贺的眼神,冷月有点儿后悔跟景翊一块儿来了。   “……有有有!家丁不懂规矩,怠慢二位,还望见谅……”赵贺好容易回过神来,对着厅外喊了一嗓子,“来人,奉茶!”   赵贺话音未落,景翊笑盈盈地道,“要二沸水冲泡的明前龙井。”   “……上明前龙井,二沸水泡,别弄错了!”   景翊笑意愈浓,“再配碟千层糕好了。”   “……来人,上千层糕!”   “我要桂花味的。”   “……桂花味的!”   “外面没人。”   “外……”赵贺一个字刚喊了个开头,噎了一下,脸色发青地看着依旧笑容温润的景翊,“没、没人?”   景翊笑得人畜无害,“是啊,我刚才和媳妇说悄悄话呢,就把他们有多远赶多远了。萧老板真是治下有方,人人都认得安王府的牌子,各个都听话得很,该赏。”   赵贺愣愣地看向冷月,才发现冷月正同情地看着他。   “二位……二位来瓷窑,到底所为何事?”   冷月知道景翊是不满这管事把他俩晾这儿小半个时辰,有意使坏折腾他,冷月生怕这个脸色本来就不大好的管事被景翊折腾出点儿什么毛病来,赶在景翊接话之前道,“谈笔大生意,让你们萧老板出来说话吧。”   赵贺显然更愿意有话对冷月说了,忙对冷月拱了拱手,“夫人见谅……我家老爷不在,生意上的事儿与小人谈便可。”   冷月眉心一紧。   什么时候不在不好,偏巧这个时候不在……   “他干什么去了?”   “这个……”赵贺为难地陪笑道,“老爷走得匆忙,不曾提及,小人也不甚清楚。”   冷月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景翊笑意满满地道,“他胡扯。”   赵贺噎得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景大人,生意人以诚为本,小人没有半句虚言。”   景翊笑容不减,“他又胡扯。”   “……”   赵贺圆乎乎的大脸绿得活像个龟壳。   冷月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同情他,于是耐着性子又客客气气地问了一遍,“赵管事,我再问你一遍,萧老板到底干什么去了?”   “小人……”   赵贺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笑眯眯盯着他的景翊,景翊那副神情活像是山里人家撒出去扑野鸡捕兔子的狼狗,只等着猎物干点什么蠢事儿,就能一爪子拍过去打晕叼走向主子邀功去了。   赵贺看着看着,隐隐的有点儿脸疼。   “小人知道得不多……小人昨天代老爷去城里谈生意,晌午才回来,那会儿老爷还在呢,后来有个伙计来找老爷说事儿,说完老爷就急匆匆出门儿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不过,老爷在外面过夜是常事,二位要是非见他不可,小人可以叫人出去找找。”   赵贺小心翼翼地说完,见景翊没出声,默默地舒了一口气。   冷月咂么一下赵贺的话,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去哪儿找萧老板?”   “这个……”赵贺又看了看景翊,景翊仍在笑眯眯地看着他,赵贺心里有点儿发毛,“就是、就是那几条胭脂胡同嘛……”   冷月眉梢微挑。   萧允德有钻胭脂胡同的习惯她不觉得意外,但要说萧允德在见了瓷窑伙计之后着急忙慌地出门为了去钻胭脂胡同,这个就说不过去了。   “那伙计跟萧老板说的什么,你知道吗?”   “他们是在老爷书房里关起门来说的,小人在隔壁理账,什么都没听见……听见了!听见了一句……老爷骂了一句贱妇,小人也不知道是骂的谁,老爷骂完就摔门出去了。”   贱妇。   这就对了。   冷月心里又清明了几分。   “赵管事,这个找萧老板说事儿的伙计是谁,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个劈柴的伙计,叫孙大成,长得五大三粗的,很好认。”   “他日子是不是过得挺紧巴的?”   赵贺愣了愣,“这个……小人不大清楚。”   景翊心满意足地说了一声,“胡扯。”   冷月凤眼一瞪,赵贺慌道,“他、他有点儿陋习,可能、可能欠了人家不少银子!”   冷月也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嘴角,“这样啊……我和景大人去后面瓷窑转转,劳烦赵管事把他和窑工徐青一块儿叫到瓷窑的烧窑间吧。”   赵贺怔怔地看着这两个越说越不像是来谈生意的人,“二位……可否直言,找我家老爷到底所为何事?”   冷月看向景翊。   她不能不承认,信口胡诌这种事儿还是景翊办起来比较滋味纯正。   景翊笑容可亲地从怀里拽出一块儿金灿灿的牌子,往赵贺脸前一伸,语调温和地道,“不告诉你。”   管事脸色一变,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冷月也差点儿给景翊跪下。   他拿出来的是一块大内的牌子,还不是一般的大内牌子,是当朝天子亲授的金牌。   不是当尚方宝剑之类用的那种金牌,而是替天子传口谕的人证明身份用的,而替天子传口谕的,多是天子最信任的,与天子最为亲近的……   总管太监。   景翊好端端一个男人,是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块儿牌子的!   景翊就笑眯眯地举着这块牌子,和颜悦色地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皇差,就是萧允德他爹也没资格问,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管事?   “没、没有……”   “那就劳烦赵管事了。”   “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去办!”   目送赵贺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出,冷月斜眼看向一脸愉悦的景翊,以及他仍拿在手里的那块金灿灿的牌子。   “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   景翊把牌子收回怀里,一边从身上翻找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过年那会儿跟皇上摇色子赢的,感觉比安王府的牌子还好使,我就随身带着了……”   “……就是他们说你把皇上输得只剩了一条裤衩的那回?”   “唔,没有……什么也没给他剩。”   “……”   景翊最终从身上摸出三颗色子来,往腰间一塞,整整微乱的衣襟,笑出了一副清正公子的模样。   “好了,走吧。”    ☆、家常豆腐(二十三)   冷月和景翊来到烧窑房的时候,赵贺已经带着一头雾水的徐青和孙大成在里面等着了。   瓷窑里正在烧着一批瓷器,添柴口里火光跃动,把赵贺汗涔涔的脸映得一片亮闪闪的,和徐青与孙大成的两张黝黑的脸搁在一起,煞是夺目。   也不知赵贺给这两人交代了什么,景翊一脚迈进门,两人就齐刷刷地往下一跪,“小民拜见景大人!”   两人都是壮年男子,一句话喊出来震天响,景翊后脚一滞,差点儿趴到地上。   “别别别……不年不节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呀……”景翊一边笑容可亲地说着,一边走过去弯腰亲手搀起两人,“赶紧起来吧,到墙根底下一人找一个空箱子蹲进去,蹲坏了我掏钱。”   找空箱子蹲进去……   冷月亲眼目睹两个精壮大汉的脸由黑渐渐变成更黑,连徐青脸上原有的憨厚笑容也黑得看不出来了。   冷月一时也想不出,景翊让他俩蹲到箱子里干嘛?   显然赵贺也没明白,赵贺在脸上僵硬地堆起一坨像是笑容的东西,对着景翊谦恭拱手,“景大人,敢问……”   赵贺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景翊一团和气地截了下来。   “真敢?”   “……不敢。”   景翊摸着自己胸口揣牌子的地方,笑意微浓,“赵管事不用客气,这么多箱子呢,你也找一个蹲进去吧。”   “是……”   眼看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儿硬生生地把自己塞进盛放瓷器的红木箱子里,只露着圆溜溜黑黢黢的脑袋在外面,冷月莫名地有点儿不落忍。   挤成这样,箱子得多难受啊……   景翊心满意足地看了一阵,转头来颇为乖巧地对冷月一笑,“夫人,要哪个,你说吧。”   听景翊这么一句话,冷月蓦地转过了弯儿来。   赵贺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忙陪笑道,“景大人和夫人是来选箱子的?”   冷月叶眉轻挑,顺便扬起了几分笑意,“赵管事这么说也没错,我是奔着箱子来的,不过不是箱子皮,而是箱子瓤。”   三个窝在箱子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眼下,好像他们就是那个箱子瓤。   景翊很好脾气地补了一句,“乌漆抹黑的箱子瓤。”   赵贺有点蒙,一时没憋得住,“景大人,玲珑瓷窑主产白瓷,从未出产过黑色的物件啊……”   景翊边笑边摆手,“有的……不常产,但还是有的,只是没让你看见,”说着,景翊朝徐青扬了扬下巴,“不信你问他。”   几束目光同时落在徐青的脸上,徐青脸上有点儿发烧,“我、我也没见……”   话没说完,徐青终于在景翊和冷月如出一辙的深邃目光里悟出了点儿门道,一愣,原本黑里透红的脸色蓦然一淡,“你、你们是说……”   “对,就是那件。”冷月淡淡又沉沉地截住徐青的话,凤眼轻转,看向还在云里雾里的孙大成,“我对烧窑的事儿不大清楚,不过看你的模样,你应该不是烧窑工吧?”   徐青和孙大成的脸都黑,但不是一样的黑。徐青脸黑,是那种长期被烟火烧燎的黑,孙大成的黑,则是总待在太阳地里风吹日晒晒出来的那种黑。   孙大成愣愣地摇了摇头,“我是管劈柴的。”   冷月把眉梢挑起一个让人有点儿心寒的弧度,“你昨天找萧老板,是因为劈柴的事儿?”   孙大成黝黑的脸也灰白了一重,舌头僵了僵,才道,“是……”   尾音未落,就听景翊笑意悠然地道,“是个锤子。”   “……”   冷月向孙大成所窝的箱子踱近了几步,凤眼微眯,寒意倍增,“到底是因为什么?”   被冷月冷得有点儿吓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孙大成有点儿想从箱子里站起来,试了几次,无果。   “别动别动……”景翊和气地冲他摆了摆手,“一看你就没往窄地方蹲过,这样蜷着腿挤在窄小的地方蹲着,蹲下去容易,但光凭自己折腾想把自己再折腾出来就难了,何况你这么大块头,蹲下去的时候都费了那么大的劲儿,铁定是自己折腾不出来的……别瞎折腾了,待会儿要是把这个箱子折腾坏了,你有钱赔吗?”   听到景翊前面那几句,徐青和赵贺也下意识地往上撑了撑身子,果然是白费力气,又听到景翊最后一句,仨人立马老老实实窝在箱子里,谁也不动弹了。   这些箱子有多值钱,作为瓷窑里的自己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冷月看不出这些箱子究竟能值什么价钱,但看着站在她身旁始终笑意不减的景翊,冷月蓦地明白景翊为什么要让这三个人蹲到箱子里去了。   她没带剑,甚至没带任何可做兵刃的东西。   与其在这三个精壮大老爷们儿被她逼到绝路突然发难之时挺身而出跟他们拼个乱七八糟,景翊更喜欢这种不伤人,不伤己,还不伤和气的法子。   冷月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软得张嘴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家和万事兴的味道,“你不说,我就猜了……你找萧老板,是为了要钱吧?”   孙大成微愕,赵贺怔了怔,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还真找老爷去预支工钱了?”   孙大成还没张嘴,徐青就已拧着脖子瞪圆了眼睛看向他,“预支工钱?你不是说你正做着那啥……那啥的大生意吗,我攒的那十两银子还在你手里呢!”   赵贺的眼睛比徐青的瞪得还圆,“做生意?你不是说你连口馒头都吃不上了吗!”   孙大成被徐青和赵贺左一句右一句堵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底破罐子破摔地吼了一句,“老子赌输了,就是没钱了,过不下去了,怎么样!”   本来是底气十足威慑不容小觑的话,被孙大成窝在一口箱子里说出来,总觉得……   有那么几分憋屈。   “不怎么样,”冷月淡淡地道,“你过不下去了,就去找萧老板,想拿一点儿消息跟他换点儿钱,结果萧老板收了你的消息,办了他的事儿,你却还没收着钱,对吧?”   孙大成见鬼一样地看着冷月,没等说话,景翊已抢了先。   “对。”景翊和善地看着孙大成,伸手往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脸上写着呢。”   孙大成下意识地抬手,怔怔地往脸上摸了一把。   他脸上……有字?   冷月眉心轻蹙,看向景翊,“那他脸上有没有写,他拿勾火照的铁钩子把张冲敲死之后又塞到添柴口里去了?”   瓷窑里蓦地一静,死寂,箱子里的三个人一个眼睛瞪得比一个大。   于是,景翊深深地看着孙大成的那张面色复杂的脸,用不算大的声音温温和和开口的时候,每个人听起来都有些震耳欲聋的感觉。   “刚才没写……这会儿写上了。”   景翊的话让徐青在天打雷劈一般的愕然中一下子回过神来,“景……景大人,您说,冲儿他已经……已经……”   景翊朝孙大成微微扬了扬下巴,“你问他。”   孙大成的错愕一点儿不比徐青的少,仰头看着依旧一副温润公子模样的景翊,脑子有点儿乱,声音有点儿抖,“他……他不是已经化成灰了吗,你、你们……”   景翊又朝徐青扬了扬下巴,“你问他。”   徐青一愣,恍然明白过来的时候,脸色霎时灰白一片,“那……那个人,是冲儿?”   赵贺觉得自己一脑门儿的汗已经全渗到脑壳里面去了,搅合得脑仁里一汪浆糊,乱得他忍无可忍,“等……等一下,景大人,夫人,您二位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张冲不是有急事回乡了吗,他爷爷京城瓷王张老五亲自来说的啊,还说没来得及打招呼抱歉得很,自愿替他孙子的班,一直烧到他孙子回来呢……什么就铁钩子打死,还又塞到添柴口了?”   景翊浅浅一叹,“你问他俩。”   三人一时间大眼瞪小眼,每人都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才好。   “这些不急,反正升堂之前你们仨都得在大理寺狱里住一阵,慢慢琢磨琢磨就明白了……”冷月气定神闲地说着,从怀里牵出秦合欢的那只钱袋,在孙大成眼前荡了一下,“你先告诉我,这个,见过吧?”   孙大成抿了抿颜色厚重的嘴唇,“啥玩意儿……没见过!”   景翊浅叹,摇头,“你知道你为什么老是赌不赢吗?”   孙大成愣了愣,虽然他不知道景翊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实在很想知道,“为、为啥?”   “赌是讲赌技的,所谓赌技无外乎坑蒙拐骗偷,”景翊伸手凌空比划了一下孙大成黑胖黑胖的大脸,“你撒个谎都上脸,还指望能在赌桌上有多大成就啊?”   景翊说着,从腰间把那三颗色子拿了出来,扬手往孙大成所蹲的箱子里一抛,稳稳地落在孙大成身边,在箱子砸出叮铃咣啷一阵脆响。   “看在咱们算是半个同好的份儿上,这仨色子就送给你了。”景翊笑得愈发和善了些,几乎笑出了一种慈祥的味道,“你好好收着,等到了阎王那儿就把这个拿出来,跟阎王说,是你祖师奶奶把你送下来的,阎王看在你祖师奶奶的份儿上应该会给你个转世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的。”   孙大成捏着那三颗色子,显然有点儿发蒙,“祖师奶奶……?”   景翊指指自己,又指指身边同样有点儿云里雾里的冷月,“我是你祖师爷爷,我媳妇当然是你祖师奶奶嘛。”   “……”   一时间,冷月的脸色也有了点儿徐青孙大成的意思。   你才是祖师奶奶,你全家都是祖师奶奶……   “别傻愣着了,”景翊当真像看徒孙一样看着额头上隐隐有点儿爆筋的孙大成,“你祖师奶奶问你话呢,有一句说一句,不然到了下面阎王叛你个欺师灭祖,转世投胎让你当个猪啊羊啊啥的就怪不得我了啊。”   被孙大成颇复杂的目光看着,冷月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   这种辈分骤升的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孙大成攥着色子犹豫了片刻,“我……我见过这东西,这是老板娘的,她……她给张冲了,我亲眼看见的。”   不等冷月说话,徐青已吼了起来,“你个王八犊子就是为了这点破钱把冲儿害死了!是不是!”   徐青素来敦厚老实,倏然吼出这样的话来,孙大成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是……”一个字刚起了个头,蓦地反应过来,“是个棒槌!”   景翊忍了忍,没忍住,“你确实是个棒槌。”   孙大成噎了一下,脸色又复杂了几分,“……你什么意思!”   景翊摇头叹气,遥手往添柴口一指,“你杀了人往那里面塞,是指望把人烧成灰然后什么死不见尸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吧?”   孙大成紧抿着嘴唇没吭声。   要不是以为张冲已然化成了灰,他怎么还会放心大胆地待在这瓷窑里……   “你脸上写着是了……”景翊又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棒槌,你不会烧窑就别把人往窑里塞啊,你把煽风点火的地方都堵死了,还指望什么把人化成灰啊?啧啧啧……到阎王那儿可别说我认识你啊!”   看着额头上青筋直跳的孙大成,冷月这才明白,自己好像是想多了。   景翊把这三个人困在箱子里,多半是为了他自己的性命考虑的吧……   “算了……”冷月还真怕景翊再说下去这里会闹出点儿什么额外的人命官司来,把钱袋揣回怀里,“先找几个人把他们带回大理寺狱,你们再慢慢讨论煽风点火的事儿吧。”   “等等!”一听这就要入狱,孙大成一慌,急道,“刚才、刚才都是空口说白话,我都是胡说的,瞎编的……你们没证据,不能乱抓人!”    ☆、第24章 家常豆腐(二十四)   “我没证据?”冷月牵起嘴角,凤眼微眯,浓烈如火地一笑,“我没证据,把你抓进牢里,回头主审官员横竖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无罪开释,我挨顿板子,你以为我也是棒槌吗?”   景翊眉梢微扬,融进了几分笑意。   不是,当然不是。   世上哪有这么唇红齿白玲珑有致的棒槌?   孙大成的脸被冷月这几句云淡风轻的话生生憋出了一种紫檀木棒槌的颜色,“你……你有什么证据!”   冷月笑意愈浓,五官精致的美脸被添柴口溢出的火光衬着,娇艳得难以言喻,“你问这句话之前就没想想我凭要什么告诉你吗,说你是棒槌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棒槌了?”   孙大成一口气憋得猛了,差点儿背过气去。   “行了行了……”冷月用一种比抚猫还温柔的语调道,“你这话先攒着,回头升堂的时候跟主审官多嚷嚷几遍,就算你是个棒槌,他也会跟你说得一清二楚的。”   眼看着景翊笑意悠然地走出门去,一直怒气冲冲瞪着孙大成的徐青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忙道,“等……等等!夫人,我……我也得坐牢去?”   冷月目光轻转,叶眉微蹙,“你说呢?”   徐青有点儿蒙,怔怔地看着眉宇间尚带笑意,目光却微微发凉的冷月,“我、我啥也没干啊!”   “啥也没干?”冷月嘴角边的笑意也凉了一分,“发现尸体不但不报官,还私自搬移掩藏尸体,致使尸体遗失,案发地破坏,不是你干的?”   徐青原本饱满的底气顿时泄了一大半,抿了抿嘴,抬手抓了抓后脑勺,声音弱了许多,“是……是,这是我干的,但我那是为了……”   冷月眉头不察地一蹙,抬高声音截住徐青即将出口的话,“甭管你为的什么,你这样干了,我就必须拿你,因为当朝律法就是这么写的……你要是有冤,就跟这个棒槌一样,先攒着,公堂上再说不迟。”   冷月不知徐青是否能明白她的用意,但至少徐青咬了咬牙,耷拉下脑袋不再吭声了。   冷月刚松了半口气,又传来一个有点儿弱弱的声音。   “那个……”刚刚才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大概弄懂个五六分的赵贺在箱子里默默地举起一只手来,“夫人,小人若是听得不错,这里面……好像没有小人什么事儿,为何小人也要入狱啊?”   冷月浅浅地舐了一下嘴唇。   确实,这案子确实没有赵贺的什么事儿。   但景翊既然把他也塞进箱子里,那就是有意把他也带走的,至于为什么……   “不急不急……”景翊笑盈盈地迈进门来,身后跟了六个人高马大却都一头雾水的壮汉,“时候不早了,先到大理寺狱里安顿下来,回头咱们再慢慢儿聊,来日方长嘛……来来来,就这三个装人的箱子,抬上,跟我走,送到地方之后每人赏银五两,酒肉管够。”   六人被景翊找来的时候,景翊就只说是大理寺来取东西,人手不够,让他们帮忙搬几个箱子,天晓得是装着自家管事伙计和窑工的箱子……   六人本还在心里打着鼓,一听赏银还管酒管饭,立马把鼓槌子扔到天边儿去了。   “好嘞!”   六人把箱子抬上运送瓷器的大马车,精神抖擞地押在马车两侧,跟着景翊一路往大理寺狱走。   冷月在后面默默跟着,跟着,跟着,在一个街头转角脚步一收,闪身往最近的一条小巷子里利落地一隐,待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冷月才飞身跃上屋顶,一声不响地奔去了另一个方向。   萧允德家。   冷月索性连门都没敲,径直踩着他家屋顶落进了清冷一片的院子,悄无声息地潜进比庭院更清冷的卧房。   房里堂皇而昏暗,四下里都透着一种不合时节的寒气,秦合欢一人面墙蜷躺在偌大的床上,还穿着上午见她时的那身做工考究的衣裳,只是没了那几分凌人的气势,微哑的哭声细弱如丝,萦绕在这清冷的卧房里,凄凉透骨。   冷月无声地走到床边,浅浅地叹了一声,“别哭了。”   秦合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泪眼朦胧中辨出一袭青衫的冷月,一怔,慌忙抬手擦抹脸上斑斑的泪痕,下意识地捂紧了还突兀得像山丘一样的肚子,“你……你?你又来干什么!”   秦合欢脸上的脂粉本就被眼泪冲得斑斑驳驳的,再被她这么匆忙一抹,惨白如纸的脸色大片地露了出来,嘴角的那团淤紫被血色淡白的嘴唇衬着,格外刺眼。   所以,哪怕被她这样瞪贼一样地瞪着,冷月也提不起多少脾气来。   “我来告诉你,”冷月静静地看着秦合欢,淡淡地道,“张冲死了,杀他的人也找着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关进大理寺狱了。”   秦合欢捂着肚子,轻轻咬起一角嘴唇,“死得好……”说完,一手托着纤弱的腰缓缓而稳稳地站起身来,对着冷月扬起一张不带丝毫热乎气儿的脸,冷然道,“说完了就滚,否则我就喊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在衙门里当差的私闯民宅也是要挨板子的。”   冷月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抬手往秦合欢突兀的肚子上指了指,“你喊人,我就喊这个,咱们试试,看谁先害怕,怎么样?”   秦合欢的面容一僵,脸色霎时白了一重,“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杀张冲的凶手名为孙大成,也是瓷窑里的人,与萧允德身长相仿,肤黑,体壮,京郊口音,他说他亲眼看到你把钱袋给了张冲,才对张冲起了杀心……你实话实说,你的钱袋到底是如何到张冲手里的?”冷月缓缓说完,又淡淡地补了一句,“你想清楚,这话是现在告诉我,直接写进案卷里,还是等主审官在公堂上当着京城老百姓的面一句一句从孙大成的嘴里掏出来。”   秦合欢的脸色又白了一重,嘴唇微微发颤,勉强站起来的身子也在微微发颤,沉默了半晌,才带着几分重病的虚软道,“我跟你说了……他真的就不会再在公堂上说了?”   “你再不说我就回家吃饭去了。”   秦合欢一慌,脱口而出,“是我给的!”   “为什么给他?”   秦合欢犹豫了一下,冷月转头就要往门口走。   “他……他救我!”   冷月皱着眉头转回身来,看着两手抱着肚子默然跌坐回床上秦合欢,“他救你,你把钱袋给他作为答谢,然后转过头来又说他害你,死得好……你这是逗我呢,还是逗你自己呢?”   “不是……”秦合欢使劲儿摇了摇头,两颗饱满的泪珠子顺颊而下,方才的冷意荡然无存,声音低微得像是从阴曹地府的最深处飘出来的一样,“我就在街上随便走走,那个孙大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捂着我的嘴硬把我拽到一个小胡同里……张冲正好就住在那个胡同里,碰巧他出来,喊了孙大成一声,孙大成害怕,就跑了……张冲要报官,我怕我相公知道,就把钱袋给张冲,求他别说出去,他也答应了,结果昨天我相公突然回来,问我钱袋哪儿去了,我说不出来,他就对我又打又骂,还说我怀的孩子不知是谁的野种,就活生生把孩子给……”   冷月心里紧了一下,眉头却微微舒开了。   这样就对了。   张冲生前嚷嚷着要弄死的那个人也对上号了。   秦合欢轻轻地抚着用棉垫塞起来的肚子,凄然冷笑,“不是张冲出尔反尔,难道会是孙大成自己跑去跟我相公说的吗?”   冷月想告诉她是。   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已被房梁上飘下来的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抢了白。   “赌两个芹菜肉包子,就是孙大成说的。”   话音未落,白影一闪,冷月身边多了个笑得像花儿一样的人,一手托着一个软纸包,一手拎着一沓子硬纸包。   这人怎么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   不知为什么,冷月在想对着他的屁股踹上一脚的同时,也觉得这屋里隐隐的阴寒之气倏然散了大半,似乎还亮堂了几分。   秦合欢和冷月的感觉刚好相反。   秦合欢是头一回见着有活物从房梁上飘下来,还一袭白衣飘飘,起脚落脚一丁点儿声音都没弄出来……   秦合欢没敢看脸,抱着床栏就像杀猪一样叫开了。   景翊差点儿被她这一嗓子吓回到房梁上去。   冷月在心里认命地叹了一声,已经做好跟闻声赶来的家丁仆婢解释她和景翊为什么会在他们夫人房里差点儿把他们夫人活活吓死的准备了,结果直到秦合欢叫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来一个人影。   冷月斜了景翊一眼,压低着声音道,“你又把人家家丁丫鬟有多远轰多远了?”   “是啊,我总不能看着你被他们告到衙门里挨板子吧,打在你身上可疼在我心里呢。”   “……滚回房梁上去。”   “别啊,我是看着包子快凉了才下来的,特地给你带的,问话最容易饿了,饿久了伤胃……你摸,是快凉了吧?”   “还行,这不是还有热乎气吗。”   “趁热吃才好吃嘛……”   “嗯……”   秦合欢终于听出了景翊的声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的时候,站在床前的两个人已经一人抱着一个大肉包子啃开了。   一边啃,还一边齐刷刷地忽闪着眼睛看着她。   秦合欢快哭出来了,“你们……给我出去!”   “唔……等会儿。”景翊细嚼慢咽地把手里剩下的包子吃完,舌尖在色泽柔和的嘴唇上舐了舐,才道,“还有三件事儿,说完就走。”    ☆、第25章 家常豆腐(二十五)   别说两件事,就是两个字,秦合欢也不想再听了。   奈何,有短处攥在这两个人的手里,而这两个人又偏巧一个是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想得出干得出……   秦合欢无力地挤出一个字,“说。”   景翊悠然地吮了吮沾了油花的指尖,不急不慢地道,“这是三件挺可怕的事儿……第一件,你昨儿挨了一顿打,结果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挨打的。”   “是张冲他……”   景翊和颜悦色地摆手,“真不是。刚才去大理寺狱的路上,孙大成和张冲爷爷的徒弟俩人蹲在箱子里对着骂,骂着骂着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把那些表达语气和感情的词句去掉……孙大成大概的意思是说,他没听见有人说在瓷窑里发现尸体,就以为张冲已经彻底烧成灰了,没在张冲身上找着钱袋,又正好想起来偷偷听见你是怎么嘱咐张冲的,干脆就跟表哥说,是你和张冲当街苟且,完事儿你还把钱袋给人家了,表哥就是因为这个赏了他,然后打了你。”   秦合欢愕然地张着嘴,半晌没发出一个音来。   不是她不想驳景翊,只是景翊听来像是信口拈来的话里愣是挑不出一根刺来,她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字。   忘恩负义。   景翊和冷月谁也没把这四个字说出来,但她清楚得很,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她自己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那……”秦合欢再开口时,声音温和了几分,也凄凉了几分,“我给秦家送道书信,让他们不要再折腾了……那个钱袋你们若要拿去当证物,我就再给张冲家人送些银子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劳烦你们,万万别在人前说我是秦家的人……”   秦合欢说到那个秦字时,声音微微颤了一下。   冷月一边看着秦合欢一边嚼着包子,嘴里不是滋味,心里更不是滋味。   秦合欢这样的心情,她恐怕比谁都能理解,她也本打算与秦合欢聊聊这件事,但景翊在这里……   有些事景翊不会对她说,也有些事是她永远都不会告诉景翊的。   冷月索性就着包子把那些来的路上准备好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这些事儿你慢慢琢磨慢慢办,办这些事儿的时候,也得把第二件事办了……”景翊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冷月的异样,弯腰拎起刚才顺手搁在地上的那一沓子硬纸包,递到秦合欢微微发抖的手上,依旧和颜悦色地道,“把这些药全喝了。”   秦合欢还没在刚才的愕然中回过劲儿来,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药包,“喝……喝药?”   “呃,喝药……”景翊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就是,把这纸包里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水里煮了,滤出汤水来,然后喝掉,一天两回,明白了?”   秦合欢原本复杂如一团乱麻的心绪被一种外焦里嫩的感觉彻底替换了下来,惨白一片的脸上隐隐地泛起了点儿黑光,还用带着一抹疑似同情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还没把包子吃完的冷月,看得冷月有点儿想用剩下的包子把景翊的嘴塞起来。   她就知道,多么正儿八经的话从景翊嘴里说出来,不出三句,铁定是要变味儿的……   秦合欢被景翊认真而充满耐心地看着,见景翊大有一副“你不回答我我会一直等到天荒地老”的意思,不得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明白。”   景翊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微微眯眼,声音听起来别有几分意味深长,“明白就好,等这件事办完,你就可以着手去做最后一件事了……”   光听这个声音,冷月就隐约猜到景翊接下来想要说些什么了。   于是,不等景翊说完,冷月已三下五除二地把包子吃完,干脆果断地截了景翊的话,“你一见到萧允德就立马让他去府上见我。”   景翊挑了挑眉梢,没作声,到底只带着一道愈发和善的微笑,应和着点了点头。   听见萧允德的名字,秦合欢精神一紧,腰背也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莫名的亮了一重,声音也紧张了几分,“为什么?”   “他出了点事,惹了点儿不能惹的人……”冷月轻描淡写地道,“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否则他要有血光之灾的。”   景翊又应和着点了点头。   “好、好……那,我还能做点儿别的什么吗?”   景翊替冷月选了一句,“吃好睡好。”   “好……”   从萧允德家出来,冷月去了安王府,这回景翊没跟着,至少,直到她顶着一轮月亮从安王府回到家,也没见景翊从哪里飘出来。   末了,冷月是在鱼池边找到景翊的。   景翊盘膝坐在一片死寂的鱼池边,从后面看去,白衣如雪,黑发如瀑,纹丝不动,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闹鬼了一样。   冷月走过去,在鬼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你是刚爬上来,还是正想往下跳?”   “唔……”景翊转过头来,扬起一张被水光月色映得有些淡白的脸,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带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劲儿,“正想往下跳。”   “王爷说主审官可以不是你,还想往下跳吗?”   “那不跳了。”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挨着景翊坐了下来,屁股还没坐稳,身边的人身子一倾,二话不说就躺了下来。   不但躺了下来,还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枕到了她的大腿上。   冷月身子一僵,景翊又变本加厉地翻了半个身,把一张脸埋在了她的小腹间。   “……你给我起来!”   冷月这一声吼得连隔壁邻居家都能听见了,吼归吼,身子却一动没动。   景翊有恃无恐地磨蹭了几下,把冷月蹭得不得不屏息收紧了小腹,一口气憋得满脸通红。   “我三哥来过了。”景翊像老夫老妻闲话家常一样悠悠然地说着,“他来送你落在老爷子家的剑,我帮你配了一个剑鞘,搁在卧房里了,待会儿你回去看看,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换一个。”   冷月刚才回房的时候已经看到那个剑鞘了,英气,俊秀,古雅,看得她眼前一亮,简直爱不释手。甭管是对景竏还是景翊,她这会儿都应该说声谢谢,但景翊这样……   她又不忍下手把他推开。   于是冷月只得绷着脸闭着气勉强地“嗯”了一声。   “唔……还有,”景翊的声音里融进了几分颇愉悦的笑意,“早晨咱们从张老五家走了之后,徐青把那摞碗盘汤盆的东西送到老爷子那儿去了,也不知道跟门房说了什么,反正现在大宅那边儿人人都知道三哥花了几万两银子买了一摞已经用了十几二十年的破碗破盆子,老爷子活生生把肚皮笑抽筋儿了,三哥来的时候二哥还在家里给他揉着呢。”   “……”   “还有,三哥问我萧允德去哪儿了。”   冷月一怔,气也不憋了,低头看向在她腿上枕得洋洋舒泰的景翊,“他问这个干什么?”   景翊摇了摇头,冷月差点儿疯了。   “……脑袋别动!”   “哦……”   冷月深深喘了几口气,才板着脸道,“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你也在找他呢,等你找着了,把萧允德暴揍一顿之后,萧允德要是还有一口气儿,我就让萧允德去见他。”   冷月听得一愣,“我揍萧允德?”   景翊冲冷月人畜无害地眨了眨眼,“你自己跟秦合欢说的啊,他惹了点儿不能惹的人,不来见你就会有血光之灾,意思不就是说他把你惹了,他不来见你你就弄死他嘛。”   冷月眉梢微挑,她确实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她进了公门之后这样的话就不便说得那么原汁原味了。   秦合欢显然是没听出来,她还以为连景翊也一块儿糊弄过去了。   “我说得有这么明显吗?”   景翊笃定地点了点头,冷月身子又是一僵。   “……我削了你脑袋你信不信!”   “不信。”景翊含着一抹欠抽的笑,故意摇了摇脑袋,享受地看着冷月一边羞得满脸通红又一边气得七窍生烟的可爱模样,“你连张老五和秦合欢都心疼,肯定不会做出谋杀亲夫这等恶事来的。”   “谁心疼了!”   “你不心疼秦合欢,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列入人证里,到升堂的时候让主审官去问那些话,不是更省事吗?你不心疼张老五,你拦徐青的话做什么,让他把为什么藏尸,张老五又为什么来瓷窑的事一口气说清楚,师徒俩一块儿因为蓄意藏尸挨顿板子,不是更正大光明吗?”   冷月噎了一下,诧异地看着悠悠然枕在她腿上的景翊,“你……你那会儿不是出去了吗,你怎么知道的?”   “徐青跟我说的,他刚往牢里一进,牢门还没关好就想明白了,跪在地上给我连磕了仨响头,我都跟他客气好半天了,他才跟我说明白这是磕给你的……”   冷月心里微热。   想必是张冲在天有灵了,那么一个木讷讷的大老粗,竟还真把她的一点儿心思琢磨明白了。   “我最多抽萧允德几巴掌,不会下狠手的,他这样的人自有天收……人在做,天在看,你信不信?”   景翊果决地摇头,还是以一种害得冷月差点儿蹦起来的幅度摇头。   “……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抽你!”   景翊颇为坚定地看着冷月,“你抽我我也不信。”   “……”   景翊把头仰起了几分,看着月朗星稀的夜幕,浅叹,“要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景翊顿了顿,薄唇轻抿,眉心微蹙,看得冷月心里莫名的一疼,蓦地想起景翊为什么会大半夜坐在这汪鱼池边了。   对,景翊是有理由不信这句话的。   他没招谁也没惹谁,他的猫,还有他这池锦鲤……   别人家的案子尘埃落定,她居然差点儿忘了她自家院子里还有这么一池冤魂。   冷月还没想好该怎么宽慰他,就听景翊蹭着她的小腹幽幽地叹了一声。   “我爹现在还愁没孙子吗……”   “……起来!”   冷月这回还真一巴掌把他推了起来,板着脸拎起他的一只耳朵就往卧房走,“老爷子不是想要孙子吗,我怎么也得送他个大的!”   “……!”   被媳妇揪着耳朵大踏步地走在柔媚的月光下,景翊有种五味俱全的预感。   今夜无眠了。    ☆、第26章 蒜泥白肉(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第三十二品   月明,风清,夜。   景翊年初搬进这套宅院之后,就在卧房所在的院子里选了一面早晚一开窗就能一览无遗的墙,亲手把墙擦洗干净,粉刷一新,除去墙根底下所有已经打蔫的花花草草,待到河开燕来的时候,种了满满一墙丝瓜。   日日悉心培育,待到盛夏炎炎,招来一群蚊子。   景翊和蚊子大战了整整一个夏天,败得惨不忍睹,却没动一点儿拔了这墙丝瓜的念头。   丝瓜,丝,同思,这里面有他的念想。   一个像这墙丝瓜一样,日渐繁茂,越来越饱满的念想。   成亲那天家丁丫鬟们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景翊穿着一身殷红的喜服站在这墙已然硕果累累的丝瓜下,一个人傻笑了半个时辰。   种瓜得瓜,就是这个意思吧。   所以,当冷月拎着他的耳朵把他一路揪回卧房的时候,景翊下意识地往那墙浓密的丝瓜上深深地看了一眼。   一定是他播种的方式不对。   冷月抬脚踹开房门,把景翊往屋里面一扔,一边卷袖子一边朝景翊的方向逼近了过来。   景翊默默往后退了退,一退,就退到了一扇屏风前,退无可退了。   景翊左右看了看,偌大的房里只有一盏孤灯,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处的灯架上忽闪着,除了这盏灯之外,他就是整间屋里最亮的东西了。   这就好像做晚饭的时候,厨子总要把灯挪得离案板近一点儿,好看清楚在哪儿下刀子才能最好地发挥食材的特色……   景翊有点儿后悔。   当初应该种黄瓜的。   “小月……”   冷月没理会他这一声垂死挣扎般的低唤,逼近到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脚步一收,朝着他的衣襟伸出手来。   景翊是个聪明人,在景家,聪明人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懂得审时度势,并根据情势的变化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于是,景翊在眨眼之间就做出了决定。   抬头,吐纳,合目,手臂伸平,两脚分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佛慈悲,随她去吧……   景翊刚把大字型摆好,就觉得胸口摸上来一只手,一只温软又有力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个使劲儿,把他拎到了一边儿去。   “闪开。”   “……”   景翊踉跄了两步,脸色复杂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冷月只手挪开屏风,从屏风后面拽出一个浴盆,浴盆里一只水桶口那么大的乌龟正在慢悠悠地拨拉水玩。   “明天你就带它见老爷子去吧。”   景翊一愣,跟乌龟大眼瞪小眼地瞪了须臾,直到把乌龟的脑袋瞪回了壳里,景翊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冷月,“带它……见老爷子?”   “老爷子不是想要孙子吗?”冷月嘴角轻勾,蹲□子在乌龟长着绿毛的壳子上拍了拍,“正好还没给它起名呢,打今儿起,它就叫龟孙子了,明天抱去给老爷子看看,这件事儿咱俩就算是交差了。”   景翊的脸色更复杂了。   他站在这儿都能想象得出来,他要是抱着这么一个东西颠颠地跑到景老爷子面前,乐呵呵地告诉景老爷子,这是咱家的龟孙子,景老爷子一准儿能在祖宗牌位面前把他揍成个孙子。   不知道现在种黄瓜还来不来得及……   景翊看着龟壳出神,一时忘了回冷月的话,也不知出神出了多久,突然听见冷月寒意颇重的声音传来。   “跟你说话听见没有,琢磨什么呢?”   景翊一晃神,脑子没管住嘴,脱口而出,“种黄瓜……”   “……出去,种黄瓜去吧。”   景翊蓦地醒过神来,看着冷月龟壳一般的脸色,深知这会儿陪笑也来不及了,还是垂死挣扎地挤出了一个笑脸,“不是,夫人,这大半夜的……”   “沿着后院假山种一圈,自己一个人儿种,密实劲儿就照着外面那墙丝瓜来,你要是敢偷奸耍滑糊弄事儿,往后就你睡盆里,它睡床上。”   “……我种!”   于是,两个管花园的家丁三更半夜被景翊从床上拎了起来,陪着自家倒霉催的主子披星戴月地种了一宿黄瓜。   第二天一大清早,冷月来到花园的时候,两个家丁已经脑袋挨着脑袋地蹲在一边睡得口水横流了,景翊还在吭哧吭哧地刨着土。   八月的天还有几分余热,景翊光着膀子,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汗,被明艳的晨光照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洗干净的白萝卜一样,细嫩,水灵,还带着一股清爽的泥土的气息。   这么看着……   很爽口。   冷月凑近过去看着被景翊折腾得像是猪拱过一样的地,“种了多少了?”   白萝卜只抬头看了冷月一眼,手下没停,“快了……”   “唔……那就先歇歇吧。”   “不歇……”   冷月默叹,实话实说,她压根就没指望他能种出什么黄瓜来,昨晚赶他来种黄瓜,不过是信口抓了个能让他不睡在房里的借口罢了。   他要不提黄瓜这茬,她昨晚也会再找个别的借口。   看着景翊这副货真价实的大汗淋漓的模样,她也觉得点儿出乎意料,以景翊的作风,怎么就会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种一宿黄瓜呢……   “家里来客人了,回屋洗个澡换身衣服去吧。”   景翊没吭声,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儿。   “行了,今儿干不完也不会让你睡到盆里去的,赶紧着,洗澡水都给你准备好了。”   景翊还是没吭声。   “我也不会让龟孙子睡到床上去的,行了吧?”   “行。”   她就知道……   景翊愉快地把锄头一扔,抱起衣服哼着小调就回房了。   看着景翊水光闪闪的背影,冷月当真有了种从此抱着乌龟过夜的冲动。   什么人啊……   景翊一去就去了一个多时辰,等景翊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厅里就只剩下脸色阴沉的冷月和两杯不冒热气的清茶了。   景翊发誓,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碰锄头了,于是不等冷月开口,景翊就自觉地站到冷月面前,“夫人,我错了。”   冷月浅抿着嘴唇没说话,景翊又认认真真地补道,“夫人,其实归根到底错并不在我,是龟孙子一个劲儿想往我澡盆里爬,我怕它烫着,跟它讲道理,它不听,我俩就打起来了……”   说着,景翊还撩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上那几道粉嘟嘟的抓痕,没抓破,只是微微有点儿肿,看起来有种出乎意料的赏心悦目,“请夫人查验。”   眼看着冷月嘴角抽了抽,景翊又赶忙补了最为紧要的一句,“最后我把它翻了个个儿撂在地上,还是我赢了。”   “……”   “虽然是有点儿胜之不武,但兵书里说得好……”   冷月一言不发地听着景翊背完了大半本《孙子兵法》,终于忍不住,低头把脸埋在两只手掌里,使劲儿揉搓了几下。   “景翊……刚才,萧允德来过了。”   景翊一怔,掐住了后半截兵书,盯着冷月愤愤中带着几分懊恼,懊恼中又带着几分憋屈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夫人要是没打痛快……我再把他叫回来?”   “我没打他……”冷月深深地看着沐浴之后纤尘不染的景翊,微微抿了一下血色有些淡薄的嘴唇,沉声道,“景翊,昨晚你家……咱们家,有个亲戚过世了。”   景翊眉头轻蹙。   亲戚?   能让冷月动容若此,肯定是个与她相熟,至少是与她打过交道的亲戚,景家的亲戚,而且还是个从素来不跟亲戚们有什么走动的萧允德处得知死讯的亲戚。   景翊微惊,“秦合欢死了?”   “没死。”   “……那是哪个亲戚?”   冷月又犹豫了一下,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拉着景翊的胳膊把景翊拽到椅子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进椅子里,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声地道,“萧允德。”   “……!”   要不是冷月的手还按在他的肩上,景翊一定蹦起来给她看看。   “夫人……”景翊睁圆了一双狐狸眼,喉结微颤,咽了一口唾沫,再开口时,愈发诚恳,“我真的已经知错了,我把咱家所有墙根底下全种满黄瓜好不好,你就别吓唬我了……”   “谁吓唬你了……”冷月实在忍不住,没好气儿地翻了个白眼,可声音说出来还是沉沉缓缓的,“他真的已经死了,是秦合欢托人把他的棺材抬来了……你别冲我瞪眼,你跟龟儿子在澡盆子里打架那会儿棺材就已经抬到刑部停尸房了。”   景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瞪圆的眼睛也恢复了原来弯弯翘翘的样子,不笑也带着一抹隐隐的笑意,“夫人真是金口玉言,昨儿晚上才说过萧允德这种人自有天收,今儿老天爷就把他给收了。”   冷月欲言,又止,摇头,松开按在景翊肩膀上的手,抓起桌上的一杯茶,刚要往嘴里送,就被景翊伸手拦了下来。   “等等。”   景翊从她手里拿过杯子,起身把凉透了的茶水泼到门外的庭院里,转身回来,走到客厅一角的小炉边,拎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凑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才重新交回到冷月手里。   “慢点儿喝,还有点儿烫。”   看着冷月发愣,景翊指了指自己肩膀上刚刚被冷月按过的地方,“你手心儿里全是冷汗,还是喝点儿热乎的好。”   冷月捧着热腾腾的杯子,鼻尖有点儿发酸。   她也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反正被景翊这样关切地看着,她突然就相信那场仓促的婚礼真的是算数的了。   景翊浅浅蹙着眉头,温声问道,“直说就好,还出什么事儿了?”   冷月微怔,抬眼看向景翊,景翊迎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笑,“你又不是第一回见死人了,能把你吓成这样,肯定还有别的事儿。”   冷月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低头浅浅地抿了一口热水,暖意流遍全身,方才还一团乱麻的心无端地踏实了下来。   “他死得……”   三个字说出来,冷月顿了顿,像是又斟酌了一下,才最终选定了后面的四个字,轻轻吐出。   “不大正常。”    ☆、第27章 蒜泥白肉(二) 死得不大正常? 不大正常也有很多种,景翊觉得,他想到的不大正常,和冷月所谓的不大正常,很有可能不是同一种。 景翊斟酌了一下,试探着道,“他是看起来不大正常,还是摸起来不大正常,还是闻起来不大正常,还是尝……常见的那些种不大正常?” 他分明已经及时把那句“尝起来不大正常”咽回去了,冷月却还是一副被深深地恶心了一下的模样,眉头一皱,把一口刚含进嘴里的水原封不动地吐回了杯子里。 “你别猜了……”冷月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拧着眉头把杯子放回到茶盘里,脸色有点儿说不出的难看,“我去秦合欢那看看,然后去趟安王府,我直接把棺材弄到了刑部,估计京兆府又得挤兑我了……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也不要打听。”说完,冷月又格外郑重地补了一句,“千万别打听。” “夫人放心。” 冷月朝门口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搂过景翊的脖子,轻轻踮脚,迅速地在景翊还含着一抹微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又迅速地说了一句,“为那杯热水……赏你的。” 不等景翊回过神来,冷月已不见人影了。 冷月出门的时候确实是挺放心的,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一碟蒜泥白肉端上桌,景翊的脸蓦地一下子变得白里发青,冷月就隐隐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待季秋领着送菜的丫鬟们退下去了,冷月一边吃,一边看着身边的景翊埋头默默扒白饭,看了一会儿,景翊一直扒白饭,冷月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你去打听萧允德的事儿了?” 景翊在一碗白饭中抬起头来,无辜地摇头,“没有啊。” “哦……”冷月面不改色,在那碟蒜泥白肉里夹起一片,放在茶杯里涮了两下,涮掉肉片上绿油油的香菜碎和红艳艳的酱汁,只剩下一片白生生的五花肉,水淋淋的送到了景翊的饭碗里,“把这个吃了。” 景翊的脸色霎时又青了一重,“夫人……” 冷月一眼瞪过去,“吃。” 景翊把肉片夹起来,送到嘴边,张嘴,张嘴,张嘴…… 冷月幽幽地看着光张嘴就是不把肉片往嘴里送的景翊,又问了一遍,“你去打听萧允德的事儿了?” 景翊乖乖地道,“是……”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 “具体的不清楚,只听人说是白白净净的,有点儿像……”景翊看着夹在筷子头儿上的那片白花花的五花肉,胃里抽了一下,没说得下去。 “行了,”冷月翻了个白眼,“别吃了。” 景翊像是被当堂判了无罪开释的犯人一样,长长舒了口气,把那片涮得白白净净的肉送回到碟子里,在酱汁中正正反反地泡了好几个来回,浸得整片肉都不那么白花花的了,才安心地把它留在碟子里,埋头猛扒了两口白饭,扒得急了,一不小心呛了一下,喷了一地米粒子。 “咳咳咳……” “这点儿出息……”冷月搁下碗筷,没好气儿地给他敲背,“都告诉你了不让你打听,你怕我害你怎么的!” 景翊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抽空挤出一句,“我怕人害你……” 冷月敲在他背上的手顿了一下,“谁害我?” “你不是说京兆府会挤兑你吗……” 冷月愣了愣,她的职位特殊,在各衙门之间受夹板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她就是随口一说,连抱怨的意思都没有,他居然就放在心上了。 冷月蓦地想起一件事儿来,“京兆尹今儿早上来见安王爷,进门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满头大汗,喘得都快断气了,坐那儿好半天还手脚直打哆嗦,是不是你干的?” 景翊成就感十足地点头。 冷月觉得,那种不祥的预感又强烈起来了。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景翊喝了两口茶,答得坦然,“他是堂堂从三品朝廷命官,年纪都快跟老爷子差不多了,我既是下官又是晚辈,怎么会对他无礼呢。” 冷月默默松气,松了还不到一半,就听景翊愈发坦然地道,“我只是等你走了之后,去京兆府把他的马车轱辘卸了。” “……” “然后又把他的轿顶子拆了。” “……” “还把他的马尾巴剪了。” “……” “最后把他的官靴埋到他家米缸里了。” “……” “根据礼部规定的些条条杠杠,他那会儿也就只能跑着去安王府了,我估么着,他到安王府那会儿,你已经把什么事儿都跟王爷说清楚了,此局夫人必胜。” “……” 景翊话音甫落,冷月正在心里默默地挠着,突然被景翊环住腰,一把抱进了怀里,冷月惊得差点儿蹦起来。 “……你干嘛!” 景翊扬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看着坐在他腿上脸蛋通红全身僵硬的媳妇,“有赏吗?” “我赏你大爷!” 景翊纠正,“咱大爷。” 冷月一口气噎得差点儿背过去,“谁大爷也没有赏!你给我松手!” 景翊怏怏地抿了抿嘴,抱着不放,“那你今早说的话就是骗我的。” “我骗你什么了!” “你今早亲我的时候说是为那杯热水赏我的,倒杯热水都有赏,我折腾这么一早晨,难道没有赏吗?” “有……”冷月有点儿想疯,深深呼吸,急中生智,“龟孙子赏给你了,你抱它玩去吧。” 景翊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忽闪着一双无辜的狐狸眼,“它本来就是我的,不算。” “我买的乌龟,凭什么是你的!” 景翊看着脸颊蓦然又红了一重的媳妇,笑得美滋滋的,“你买乌龟的时候不是跟一个公子抢吗,砸银子砸不过人家,就把人家拉到一边跟人家说好话,说是要买来送给自己相公的,说你相公养的猫死了,养了一池锦鲤又死了,你怕他太难受,就想送他一个不容易死的东西养……” 景翊还没说完,冷月脸上已经烫得快要冒烟了。 亲娘四舅奶奶…… 难怪他今晚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这话她是跟人家悄悄说的,他怎么会知道! 冷月板下脸来喝住景翊的话,“你再胡扯我抽你了啊!” “你还跟人家说,你跟了你相公好了十几年,从来就没见过你相公难受成那个样子,心疼得要命……” 冷月很想找个地缝钻一钻,塞不下整个人,能把这张脸塞进去也好…… 可惜地上没有那么大的缝,她也没有那么小的脸,冷月只能一把揪起景翊的衣襟,有多大声吼多大声,“你活腻味了是不是!” “那个公子是刚来大理寺的一个小官,今儿中午吃饭的时候讲给大家伙儿听的,还说羡慕死你相公了……” 冷月手一抖,差点儿勒死景翊。 大理寺的官员,还讲给大家伙儿听…… 当时只以为那是个有钱的文弱公子哥儿,出价出不过他,就好言好语地跟他商量,那公子较真儿,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肯让给她,她一急之下就说了几句心里话,天晓得…… 冷月庆幸自己当时留了个心眼儿,没自报家门…… 景翊说到这儿,停了停,冷月以为终于到此为止了,放心地松开了景翊的衣襟,结果景翊把她抱得更紧了几分,笑容愈深,好像笑意融进了骨血里,连说出来的话里都带着肆无忌惮的愉悦,“我都不知道你已经跟我好了十几年了。” “……你还说!” “你心疼得要命也不告诉我。” “……你没完了!” “你疼坏了身子怎么办?” “……你别逼我跟你动粗啊!” “你吃饱了吗?” 冷月被这不知打哪儿插进来的一句晃了一下,额头一黑,“没有……松手,我吃饭了。” 景翊松了手,只松开了一只手,穿过冷月的腿弯,打横抱着冷月站起了身来,低头在冷月还没来得及骂出声的嘴上深深吻了一下,“请你吃点儿好的。” “……!” 冷月再次想起来自己姓什么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冷月头一回有这种全身骨头架子都被拆散了的感觉,好像跟人打架打了三天三夜,明明输得惨惨的,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愉悦。 这不是神经病吗…… 跟她打架的人就在眼前,光洁如玉的肌肤上细汗涔涔,整个人都水灵灵的,除了没有了泥土的气息之外,看起来还是像一根刚洗好的白萝卜。 今早在后院只看到了半根,这回算是看到囫囵个儿的了。 囫囵个儿的…… 比半根看起来更爽口。 这么想着,冷月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响了一声还不够,又接二连三咕噜咕噜响了好几声。 冷月破罐子破摔地闭起眼来,躺着没动,反正今儿已经把这辈子所有的人都丢出去了,不在乎这么一点儿了…… 囫囵个儿的白萝卜温柔地在她扁扁的肚皮上摩挲,“还没饱吗?” 冷月没睁眼,有气无力地答道,“滚犊子……” “那再换点儿别的吃吧。” 冷月听天由命地躺着,没动。 从进屋起,这话她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这话里所谓的吃是什么意思,她起初没明白,现在算是刻骨铭心了。 冷月都准备好了再陪他吃一顿了,景翊只俯身品了一口她水淋淋的额头,就给她盖上了被子,披衣下床了。 冷月一怔,睁眼,人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 天要下雨,那啥要那啥,随他去了…… ☆、第28章 蒜泥白肉(三) 冷月一个人在床上闭眼躺了好一阵子,一直躺到迷迷糊糊就快睡着的时候,屋里骤然飘起一阵浓香。 睁眼,景翊已坐到床边,手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红烧排骨。 冷月跟什么有仇,跟吃的也没仇。 于是,花好月圆夜,清风习习,灯影幢幢,冷月穿着个汗得半湿的红肚兜,盘着一双白花花的长腿坐在床头,手捧一盆红烧排骨,啃得不亦乐乎。 景翊就在她对面坐着,两手捧着茶盘接她啃完的骨头。 龟孙子在墙角挠盆,喀拉喀拉喀拉…… 如果只看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很点儿岁月静好的意思。 岁月一直静好到景翊看着冷月把一盆排骨啃完大半,景翊捧着茶盘里堆得像坟头一样的骨头,带着一番风花雪月的滋味动情地说了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好。” 冷月忘我地啃着手里那块腔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唔……” “圆的。” “唔……” “但还不是太圆。” “唔……” “明天才是圆的。” “唔……” “后天是最圆的。” “唔……” 景翊停了停,看着依旧在全神啃骨头的冷月,认命地叹了一声。 指望着他媳妇在吃东西的时候脑子转弯,似乎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儿了。 “夫人……”景翊直话直说,“明天是中秋了。” 冷月下巴一抖,门牙在骨头上狠硌了一下,疼得鼻子一酸,“唔!” 景翊心里也抖了一下,“别急别急,慢慢吃,厨房还有,不够我再给你热去……” 冷月丢下手里的骨头,捂着硌痛的牙,英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有点儿说不出的难看。 中秋,意味着花好月圆,阖家团聚。 冷家几辈人都是武将,男丁往往不到成年就出去征战了,阖家团聚的日子不能按历法来算,只能按战事情况来算,所以冷月从小就没正儿八经地过过什么团圆节,中秋,端午,年,都没有。 如今她嫁给了景翊,成了景家的媳妇,也就是说…… 明天晚上,她得跟景翊一起回景家大宅吃团圆饭。 在那个她前两天刚丢了一场大人的景家大宅里,和景家老老少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喝酒,寒暄…… 这么想想,冷月有点儿羡慕萧允德。 什么叫一了百了…… “那个……”景翊看冷月没有再吃下去的意思了,于是起身下床,把盛满骨头的茶盘放到桌上,也把冷月端在手里的盆子接了过去,拿手绢给冷月擦了手,才宽衣,吹灯,钻进被窝,“不早了,睡吧,明儿一早就得去大宅呢。” 冷月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一早?” 景翊翻了个身,顺理成章地把冷月圈进了怀里,“是啊……乱七八糟一堆事儿,去晚了又得跪祠堂了。” “……” 这一宿景翊睡得好不好她不知道,反正她是睁着眼待到天亮的。 她睡不着是有原因的。 其一,是因为景翊整宿都把她搂在怀里。 搂就搂吧,景翊睡觉还不老实,爱滚。 他滚就滚吧,还抱着她一块儿滚。 于是,她被他抱着,来来回回滚了一宿。 其二,是因为她紧张。 景竏还没成亲,景竍和景竡都已成亲好些年了,娶的都是正儿八经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论模样论身段她未必比她们差,但要论起那些官宦人家的规矩和讲究来…… 景翊只说了个“乱七八糟一堆事儿”,她心里就当真乱七八糟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大清早,景翊被窗外一个炸雷惊醒的时候,冷月的眼圈已经熬得发青了。 “唔……”景翊睡意朦胧地在她眼睛上轻吻,“没睡好吗……” 冷月咬牙,“没睡。” 景翊抱着冷月,圆润地翻了个身,把冷月从自己的左边滚到了自己的右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道,“下雨了……晚会儿再去,睡吧……” 冷月黑着一张脸推了推景翊的肩膀,“你不是说去晚了要跪祠堂吗?” “没事儿……祠堂里有吃的,今天有肉……” “……” 冷月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么一个吉祥的日子里再跟他一块儿跪在景家列祖列宗面前吃一回贡品。 于是,冷月硬是拎着景翊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两人一起身,冷月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亲娘啊…… 床单上,见红了。 冷月慌地用手把那朵殷红捂了起来。 见冷月刚一坐起来就歪了歪身子,还僵在那里变了脸色,景翊愣了愣,轻轻搂过她的肩,关切地问了一句,“疼?” 被景翊不遮不掩地问出这么个问题,冷月脸上有点儿发烧,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疼你大爷……你赶紧着,下床,换衣服,老爷子要是罚跪祠堂我可不陪你去啊!” 看冷月还是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景翊的脸色也变得有点难看,把她搂紧了几分,如画的眉头微微蹙着,一丝笑意不带,又种在他脸上难得一见的严肃,“你昨晚没说疼,现在疼起来不是什么好事,你别瞒我,疼得厉害一定要请大夫看看。” 冷月愣了半晌,看着严肃得不像景翊的景翊,犹豫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小了许多,也别扭了许多,“不是疼……就是单子上有点儿血,你不是怕见血吗……” 景翊也愣了一下,一愣之间,一脸的严肃灰飞烟灭,立马换上了那副死皮赖脸的笑容,环住冷月的腰凑了上来,“又心疼得要命了,是不是?” 冷月脸上“腾”地一红,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滚下去!” 景翊不动,“让我看看。” “看什么看……”冷月捂得死死的,“吓哭了你,你正好回家告我的状去,是不是啊?” “不看也行,那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处理这床单?” “扯碎扔了,家里还缺这么一张床单吗?” “那来收拾屋子的丫鬟发现床单不见了,你猜她会怎么想?” “……” “你再猜她会怎么对其他丫鬟说?” “……” “你再再猜……” “行了!”冷月黑着脸把手松开,没好气地瞪了景翊一眼,“看!看完给我把它变没了!” “夫人放心。” 景翊还当真对着那一朵殷红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冷月直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他到底是真怕血还是假怕血! 看完,景翊气定神闲地下床,拿了一方砚,一支笔,在床单上轻盈落笔,把那一朵红描成了一颗饱满的荔枝,抬头看见冷月一张乌青乌青的脸,景翊又低下头飞快地给荔枝加了两片叶子。 “夫人,这样如何?” 冷月劈手夺过景翊手里的砚台,反手往荔枝上一扣,半池子墨拍下去,一团漆黑。 冷月心满意足地把砚台塞回景翊手上,“还是这样好。” “……” 丫鬟来收拾屋子,看着染了一团墨汁的床单发愣,冷月气定神闲地说是景翊昨晚趴在床上写写画画的时候不小心翻了墨砚,让丫鬟收拾收拾扔出去了事,景翊颇惋惜地叹了一声,被冷月一眼瞪过去,立马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今儿太阳真好!” 话音没落,窗外“哗哗”的雨声中又响起一声炸雷。 “那什么……今儿太阳也过节,真好,呵呵……” “……” 冷月懒得搭理他,黑着一张脸坐到外间吃早点。 实话实说,昨儿三更半夜啃了半盆子排骨,冷月一点儿吃早饭的*都没有,坐在桌边拿勺子搅合着碗里的红枣小米粥,搅合着,搅合着,齐叔匆匆忙忙地来说,有衙门的人来了。 冷月怔了怔,“哪个衙门的人?” 今儿是中秋,全国衙门还在办公的恐怕就只有安王府了,要是安王府的人来,齐叔是不会说什么衙门的。 齐叔脑门上蒙着一层细汗,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抓狂,“就是京兆府衙门啊!” 冷月怔得更厉害了,三法司衙门来人还说得过去,京兆府能有什么事儿非得一大清早找到她家门口来。 一大清早…… 冷月一愕,勺子差点把碗边敲出个豁口来。 “那些人是不是来送棺材的?” 景翊刚好从里屋出来,乍听冷月这句话,一惊,没留神脚下的门槛,“咚”一声趴到了地上。 齐叔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过来扶他,景翊已就地缩起身子利落地一滚,滚到冷月身边,蹲在她脚下可怜兮兮地扯了扯她的衣摆。 “夫人,我错了……” 冷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把自己的衣服从景翊手里拽出来,“你又错什么了?” “不知道。” “……不知道你嚎什么嚎!” “你都让人送棺材来了……” 冷月额头一黑,“你给我起来……谁说是给你用的棺材!” 景翊蹲在地上不起来,“那是给谁用的?” 冷月抬头看向齐叔,齐叔低头看向景翊,“他们确实是来送棺材的,我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就说,就说棺材是奉安王爷的命令抬来交给夫人的,棺材里面躺的那个人,爷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得。” 齐叔说完,默默地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离开景家大宅的,景家大宅里虽然也是整日惊心动魄的,但跟这里的惊心动魄相比,实在不是同一个境界…… 冷月皱了下眉头,景翊也愣了愣。 棺材里面躺的人,他认得? ☆、第29章 蒜泥白肉(四) 冷月和景翊一时都没吭声,齐叔憋不住了。 “爷,夫人……”齐叔提醒道,“今儿是中秋。” 这件事昨儿晚上他俩已经讨论过了,冷月还在与景翊一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同时琢磨了整整一宿,所以齐叔这话说出来,俩人谁也没往心里去。 见两人无动于衷,齐叔只得苦着脸补道,“爷,夫人……过中秋,家里搁一副棺材……不大方便吧。” 冷月一怔,“他们把棺材搁这儿就走了?” “是啊……他们说,听凭夫人处置。” 冷月有点儿想掀桌子。 这种日子,刑部和其他所有衙门一样,都是不办公的,尸体要想入刑部停尸房就得等到明天一早了。这班京兆府的衙役要是还没走,她检验完棺材里的尸体之后就能让他们从哪儿搬来的再搬回哪儿去,可眼下…… 她相信,京兆府衙门这会儿也一定是大门紧闭的了。 她倒是不介意让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在她家院子里歇一天脚,只是,京兆府是明摆着要跟她过不去了。 “齐叔,”冷月压了压火气,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你就先把它挪到个合适点儿的地方,我一会儿看了再说。” “是,夫人……” 齐叔一走,看着冷月脸色微沉,仍蹲在地上景翊又扯了扯她的衣摆,低声问道,“你新接了一个案子?” “嗯……”冷月任他拽着一角衣摆,埋头凑到碗边喝了一口粥,才道,“昨儿从京兆府接过来的。” “是不是萧允德的案子?” “嗯……” “那,这个棺材里……放的是萧允德?” 冷月摇头,想了想,又点头,“差不多。” 一个人,是他就是他,不是他就不是他,哪还有差不多这一说的? “……差多少?” 冷月几口喝完那一碗粥,抿了下嘴,站起身来,“差个名字吧。” 景翊松开她的衣摆,也随她站起了身来,“什么名字?” “你没听齐叔说吗,那些人说,你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得。”冷月凤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看着还有点儿茫然的景翊,“所以,得是你告诉我,那是个什么名字。” 景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想让他去…… 认尸?! 中秋佳节,一大清早,认尸…… 景翊下巴一扬,眼睛一瞪,“不去!” “行啊,”冷月淡然自若地挑了挑眉梢,悠悠地道,“你不去,我也不去,咱今儿就在家里守着这口棺材过节好了。” 景翊顿时泄了气,“夫人……” 冷月整了整衣摆,缓缓坐了回去。 守着棺材过节这种事,她干起来再得心应手不过了。 眼看着冷月气定神闲地喝起茶来,大有一副说不去就不去架势,景翊听天由命地默默叹了一声,“夫人……我去。” 把景翊从房里拽出来,冷月又发现一件令人抓狂的事儿。 齐叔把棺材搬哪儿去了? 他俩打着伞冒雨在院子里绕了大半圈都没见着齐叔和棺材的影子,景翊都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了,冷月才在马棚一角把棺材找出来。 冷月收起伞,钻进马棚,不悦地嘟囔了一句,景翊倒是一副理解至深的样子,“齐叔办事就是让人放心,这儿还真是咱们家最适合放棺材的地方。” 冷月掸了掸挂在身上的水珠,白他一眼,“你放心,你死以后我立马把你搁这儿,保证没人跟你抢地方。” “不是……”景翊站在棺材边,哭笑不得地抬手往外面,马棚外离棺材最多三步远的地方长着一株很有年岁的桃树,这个时节枝叶繁盛,硕果累累,“这是咱家最大的一株桃树,棺材放在这儿,辟邪效果是最好的。” 辟邪…… 冷月有点儿想把景翊捆在这株桃树上晾两天,没准儿就能把他肚子里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清干净了呢。 冷月懒得接他的话,伸手摸上棺盖,就要把棺盖推开。 “等等!” 景翊突然一声嚎出来,冷月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等什么,你就看一眼,告诉我这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家在哪儿,就行了。” 景翊没说话,躬□子,把鼻子凑到棺材缝那儿,细细地闻了闻。 清清爽爽,除了新棺材独特的气味之外,什么不美好的味儿都没有。 也就是说,棺里的这个人,至少闻起来还是很友好的。 闻起来比较友好的死人,看起来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景翊缓缓舒了口气,“开吧。” 景翊准备好了,冷月反倒犹豫了一下,又叮嘱了几句,“棺材盖一开,你就看脸,别的地方不要看,只看脸,看清楚就闪到一边儿去,记住了?” 景翊乖乖点头。 冷月这才在掌心上运了些力,把棺盖缓缓推开,刚推开一头宽,冷月的手就滞了一滞,脸色霎时阴沉了一重。 棺材里的人,放反了。 脚在棺材头,头在棺材尾,并且还是趴在棺材里的。 明明棺盖一推开就该看到一张脸,结果如今出现在冷月眼前的是一双脚,还是脚底。 一双茧子被细致地打磨过,皮肤白皙洁净得一尘不染的脚的脚底。 还是一双男人的脚,看肤质,应该是个年轻男人,比萧允德年轻不少。 位置错了,人倒还是对的。 一准儿又是京兆府那些人使的心眼儿…… 景翊壮着胆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先是一愣,愣后,心里安生了不少。 人虽然在棺材里躺反了,但只看这一双无比干净的脚,就能知道棺材里的人一定死得还算体面。 比起先前那具乌漆抹黑难辨人形的焦尸来说,这人实在幸福得太多。 想起今天是中秋,张老五却只能揣着孙子惨死和徒弟入狱的痛楚,带着一身未愈的伤,守着院子里冷冰冰的瓷器,景翊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 那可是名噪一时的京城瓷王,应该会有人探望照顾吧。 就在景翊想着张老五的事出神的时候,冷月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棺材盖这种东西,只能顺着从棺材头往棺材尾的方向推开,于是,冷月手一催力,把整个棺材盖一推到底。 景翊一直气定神闲地看着这双脚,于是棺材盖这样一开,景翊清楚地看到这双脚上方修长的腿,腿的尽头饱满的臀,臀上方线条均匀的腰背,脖颈,以及一个剃光了头发之后锃光瓦亮的后脑勺。 景翊一愣。 “这是个……僧人?” 冷月沉着脸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未必。” 未必?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俗家人哪有把头发剃成这样的? 景翊还迷糊着,冷月已道,“我把他翻过来,你记得,只看脸,不要往别的地方看。” 景翊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从背面看起来如此赏心悦目的人,正面能可怕成什么样? 在他认识的年轻男人里,还没有哪个是背影风华绝代,正面惨绝人寰的。 于是景翊坦然地点了点头。 冷月又叮嘱了一遍只能看脸之后,终于探下手去扶住尸体冰冷的两肩,使了些力气,把尸体朝着景翊翻开了一些。 目光落在尸体面孔上的一霎,景翊一愕,无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小月……这人,你也认识。” 他认识,她也认识? 冷月和景翊分站在棺材不同的两侧,冷月只把尸体往上翻开了一点点,从她的角度还不能看到尸体的正脸,听到景翊这一句,冷月一怔,顺手就把尸体又翻开了些。 冷月还没来得及看到尸体的脸,景翊已经一嗓子嚎出来了。 瓢泼大雨里,这样的一嗓子实在让人有些慎得慌。 冷月手一松,尸体又无声地趴回了远处。 “他,他……他肚子……”景翊像是见鬼了一样,脸色煞白一片,舌头打结得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冷月默叹,“告诉你了别往下看……” 冷月虽还没看到尸体的正脸,但有一样她是比景翊清楚的,那就是这个人的死状。 这个人之所以干净,不是因为给他收尸的人帮他清洗了身子,而是杀他的那个人在动手之前,先把他洗净,剃毛,然后由上腹入刀,一路割到小腹底端,从这个大口子里把肚膛和胸膛里所有的零碎全掏干净,再浸洗到不剩一丝血水,就像…… 肉铺里宰杀好挂在墙上待卖的整猪。 只是,猪被开膛破肚的时候往往已经咽气了,而这人被剖开的时候还是活着的,甚至是意识清醒的。 而且,这人也不会被挂在墙上,而是在夜里被悄悄地放在家门口,第二天清早家门一开,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出声,外面的雨似乎又急了几分。 景翊半晌才回过神来,蓦然意识到一件事,“听说……萧允德的死状格外干净,像是……像是宰好洗干净的猪肉……是不是就跟这个一样?” 冷月默默地点头。 不然,她经手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怎么会轻易被吓得手脚冰凉,冷汗层出呢。 景翊这才明白冷月方才所谓的“差不多,只差个名字”是个什么意思。 “其实,”冷月看着眼前这个光洁美好的后半身,红唇轻抿,“他不是第二个,是第四个,在萧允德之前已经有过两个了。” “……还有两个?!” “嗯……”冷月淡淡地道,“昨天早晨京兆尹火急火燎地去见王爷,不是为了萧允德的事儿挤兑我,而是奉王爷的命令,把他手上那两具尸体移交给我。” “那两个……都是什么人?” 冷月犹豫了一下,只道,“一个富商家的儿子,一个大官家的儿子。”说罢,指了指俯卧在棺中毫无生气的人,“这个是什么人?” “这个人……”景翊也犹豫了一下,“你前天刚见过。” 前天…… 她前天实在见过不少她认得且景翊也认得的人。 “在哪儿见的?” 景翊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起目光深深地看向冷月,苦笑,“在买乌龟的地方。” ☆、第30章 蒜泥白肉(五)   买乌龟的地方。   景翊认得,她也见过的人。   “是那个……”冷月愕然地看着棺中的人,难怪,一眼看过去,总觉得这副身架子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大理寺新来的官员?”   景翊点头,“他还是苏州茶商成儒的小儿子,成珣。”   成儒这个名字冷月听过,这是当朝最有名的茶商,苏州人士,商号成记茶庄在苏州,人也从不离开苏州,却在几年前悄没声地把生意做到了皇上家门口,据说,近几年皇上放着各地进贡的各样好茶不喝,偏偏就喜欢成家的茶。   冷月在安王府喝过成家的茶,觉得跟城门口凉棚下面卖的大碗茶没什么区别,事实上,景翊常喝的那种几乎和金子等价的太平猴魁,她也都当是大碗茶喝的。   不过,安王爷喜欢成家的茶,朝中最为养尊处优的瑞王爷萧瑾璃也喜欢成家的茶,连口味向来刁钻古怪的景老爷子也酷爱成家的茶,于是眼下的京城里,喝成家的茶是一件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儿。   贴金归贴金,商人终归是商人。   一个商人的儿子怎么有资格进大理寺为官?   冷月皱了皱眉头,“你跟他熟吗?”   “我跟他家的茶叶更熟一点儿。”   “你知道他家在那儿吗?”   景翊点头,“我去他家吃过一回饭,离大宅还挺近的,翻几个房顶就能到。”   冷月一时无话,探下手去,没有把成珣的尸身翻过个儿来,只帮他趴出一个不大容易破坏尸体原貌的姿势,就把棺盖合了起来,抬眼看了看马棚外的雨势。   外面的雨仍然像天上有人拿着澡盆往下倒水一样,“哗哗”的,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冷月浅浅地叹了一声,“雨下成这样,咱们晚点儿去大宅,老爷子不会怪罪吧?”   景翊犹豫了一下。   照事实说,老爷子不但会怪罪,而且很可能会拿出些常人的思绪无法企及的法子来怪罪。   但冷月这样问,显然是不情愿冒雨出门的。   她不愿意做的事儿,他丝毫不愿为难她,否则早好几年前她就该是景家的媳妇了。   景翊笑笑,轻描淡写,“死不了人的。”   “那咱们就先去一趟成珣家好了。”   “……”   成珣家和景家大宅隔着两条街,两条京城最为繁华的街,在这种合家团圆的日子,又逢彤云密布大雨倾盆,平日里车水马龙的两条街就静得只剩下雨打砖瓦的声响了。   两人各打一把纸伞,从聚水成流的屋顶上一路踏过去,如履平地。   景翊根据冷月的要求,在距成珣家门口约三丈远的地方落下脚,乖乖站在落脚处,一动不动。   “前面那个就是成珣家的正大门。”   冷月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景翊笃定地点头。   冷月抬手往大门上面的牌匾上指了指,“这俩字你都认识吧?”   雨帘之后,纹饰精美的屋檐下面,一面黑漆大匾上中规中矩地写着两个大字,“冯宅”。   景翊微微眯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俩字,“我上回来的时候是晚上,黑灯瞎火的还真没注意……不过我记得他家门口的这棵槐树。”   冷月确实看到大门口有棵正被大雨打得沙沙作响的槐树,但放眼看过去,这一条街每户人家门口都有一棵槐树。   这是前任京兆尹在任的时候由京兆府衙门统一种下的,几年下来,晚春花香满街,盛夏绿树成荫,清秋落叶纷纷,已成京中一景。   成珣家门口的槐树与别家门口的槐树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家门口的槐树怎么了?”   “看见上面的蜂窝没?”   冷月仔仔细细地看遍了每一根枝桠,摇头,“没有。”   “没有就对了,”景翊怨念极深地盯着树上某个枝桠,“我在他家吃饭那天晚上划拳输了一回,没酒了,他们就让我上树去采蜂蜜……”   “……”   即便如此,冷月仍觉得一个姓成的人在自家屋檐底下挂个冯姓的牌子是件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   “这条街上哪有几棵槐树上面是有蜂窝的啊,你是不是记错了树了?”   景翊幽幽道,“我抱着蜂窝从这棵树上下来的时候蜜蜂全家都出来送我了,你说我这辈子能忘得了这棵树吗?”   “……”   有景翊这句话,冷月总算放弃了怀疑这户人家到底是不是成珣家这件事,交代了景翊几句,就弓下腰来,一边向成珣家门口走,一边仔细查看被大雨冲刷得越来越干净的地面。   景翊就照冷月交代的,踩着她踩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跟在后面,一边跟,一边问,“夫人,你觉得凶手会在大门口留下痕迹?”   冷月头也不抬地随口应了一声。   景翊静了片刻,又问了一句,“夫人,你为什么觉得凶手会在大门口留下痕迹呢?”   “因为死者是在家门口被发现的。”   景翊又静了一会儿,“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死在咱家门口……”   景翊还没来得及说完,冷月倏然脚步一收,直起腰来,愕然转头看向面容温和如故的景翊,“你什么意思?”   景翊像是被她的反应吓得一愣,生生咽回了剩下的话,使劲儿牵起嘴角,“没……没什么意思,就是有点儿慎得慌,想聊天……”   冷月心里扑腾得厉害,一时气不过,连他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也不好使了,冷月脸色一沉,使劲儿吼了他一嗓子,“有你这么聊天的吗!”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景翊话音未落,成珣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个精神矍铄却满面阴云的老者,开口的声音里满是火气,“谁在这……”一句话刚说了个开头,一眼看见乖乖举着个伞像朵香菇一样蹲在冷月脚下的景翊,一愣,声音里的火气霎时全变成的诧异,“景,景大人?”   景翊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应了一声,“陆管家还认得我?”   “认得,当然认得……”陆管家尽力忽略脑海中浮现出的那副人蜂嬉戏图,转眼看向脸色不大好,目光更有点儿不大好的冷月,“这位是……”   冷月一手撑伞,一手握剑,没有多余的手伸进怀里去拿刑部的牌子,正准备先把那些自报公职的话说出来,景翊已美滋滋地抢了先,“这是我媳妇。”   “景夫人,在下失礼……”陆管家匆匆忙忙施完一个礼,带着一道硬挤出来的笑容道,“方才听见外面有吵闹声就出来看看,既是二位……府上有些琐事,二位慢聊,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陆管家说话就要关门,被冷月扬声拦住,淡淡地道,“管家,成大人正在我家歇着呢。”   陆管家一愕,扶在门上的手颤了一下,才缓缓把门重新打开,“二位……是为我家爷来的?”   “能进去说话吗?”   “失礼了,二位里面请。”   进了院门,才发现院中已然有家丁丫鬟在忙着四处挂白布了,女人家低低的呜咽声从各个方向传来,融在雨声里,愈发悲凉。   陆管家把二人带到客厅,着人奉了热茶,才拱手道,“二位……敢问,今早来的是京兆府的人,为何我家爷会在贵府?”   冷月从怀里拿出那块刑部的牌子,“奉安王爷令,京兆府已把这案子交给我了。”   陆管家一怔,目光在冷月和景翊身上游移了一阵,还没等落定,冷月一字一声地重复了一遍,“交给我了。”   那个“我”字说得尤为清楚。   陆管家蓦地想起一些传言,一愕,脸色骤然白了一层,忙道,“是,是……在下孤陋寡闻,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景夫人是……失礼,失礼了!”   景翊捧着茶杯,颇有意味地一笑,“陆管家,你别紧张,今儿是中秋,我们也不多打扰,就是来看看成夫人。”   听到景翊这几句客套话,陆管家的脸色却当真缓了几分,一叹,摇头,“二位见谅,若是为了夫人而来,二位还是请回吧……我家夫人染病卧床已久,尚不知我家爷的事儿,也无法见客。”说罢,向景翊拱了拱手,“这病是请景二爷来看过的。”   景翊微怔。   他二哥景竡虽医术卓绝,但到底是太医院的御医,平日极少私下里给人看病,若出诊宫外之人,那一定是奉召办事。   皇上再怎么喜欢成家的茶,也不至于爱屋及乌到要动用御医来给茶商之子的夫人诊病……   景翊倏然想起门口的那块匾。   冯宅。   “陆管家,成夫人闺名冯丝儿,是吗?”   冷月微怔,如果成珣的夫人姓冯,那么门匾上写“冯宅”而不是“成宅”,多半就是那一个男人家难以启齿的原因。   入赘。   如果这个冯丝儿是个朝中大官的女儿,那也不难解释成珣一个商人的儿子如何有资格入大理寺为官了。   冷月还在一个个数着朝中的冯姓官员,陆管家的脸色已又因为景翊的一句话惨白回了之前的程度,“景……景大人,怎么……您怎么……”   景翊微微眯眼,淡淡地打断陆管家的结巴,“我认识冯丝儿,你不用多说什么,是,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   呆愣了半晌,陆管家缓缓点头。   景翊低头,闷了一口茶,没再开口。   厅中一静,雨声和女人的呜咽声愈显清晰了。   冷月隐约觉得,这个冯丝儿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简单,提到这个名字,陆管家不想说,景翊不敢说。   能让景翊不敢的事儿实在不多。   冷月还怔着,陆管家已顶着额头上的一层薄汗,对她拱起手来,“景夫人……不,冷捕头……冷捕头若是为了查找杀害我家爷的凶手,需要问些什么,可尽管问在下,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第31章 蒜泥白肉(六)   事实上,冷月对这个卧床不起的神秘女子更感兴趣。   能活跃在景翊记忆中的每一个女子,哪怕是景翊杜撰出的话本里的女子,对她而言都与披着铠甲拿着刀剑杀到边疆城防楼下面的敌寇没多大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可以痛痛快快地砍下敌寇的脑袋。   当然,这件事景翊是浑然不知的,如果他知道这件事,这会儿绝不会如此淡淡然地坐在一旁,喝茶喝得优雅如诗。   冷月端坐在椅子里,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剑鞘,缓缓却果决地道,“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只有几句话问成夫人,成夫人要是不方便出来见客,我可以去房里探望她。”   景翊慢慢咽下口中的茶,仍没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陆管家苦笑着拱手,“冷捕头,想必是在下笨嘴拙腮,没说清楚……我家夫人身染恶疾,卧床已久,受不得心绪起伏,所以我家爷遇害一事尚未告诉夫人,冷捕头若问夫人,必是徒劳。”   冷月没有丝毫动容的意思,“我知道,你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觉得我刚才说得也很清楚了,我是有几句话问成夫人,不是问你。”   景翊细细品着口中茶的余香,没吭声。   据他所知,所有称职的公门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越是别人不让他们知道的事,他们就越要弄个一清二楚,越是别人不让他们见的人,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见。   安王府门下所有的人都有这个毛病,连他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冷月执意要见冯丝儿,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陆管家要是和景翊一样了解公门人,他今天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可惜,他对公门人仅有的一点儿了解还是经过艺术润色的。   据他了解,眼前这个叶眉凤眼的妙龄女子是安王府门下最为阴狠毒辣的公门人。   陆管家把腰弯下去几分,愈发小心翼翼地道,“冷捕头,在下断不敢阻挠冷捕头办案,何况这还是我家爷的案子,于情于理在下都希望能尽一分绵力……只是,我家夫人的病是会传人的,实在不宜见客……”   冷月把手里的牌子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声音一凛,“不见客,那就见官吧。成大人的尸首是在家门口发现的,经查,门外没有任何可疑痕迹,我怀疑就是这宅门里面的人干的,现要带疑凶成夫人冯丝儿回去审问。”   陆管家一惊,慌忙摆手,“别别别……”   “阻挠办案者,罪同帮凶,可当即施刑,死伤无过。”   这是当朝刑律里面明明白白写的,也是老百姓们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之外最熟悉的一条律法,陆管家是读过书的人,自然清楚得很。   陆管家满头大汗地看着冷月,张口结舌。   冷月身形高挑又自幼习武,轮廓看起来本就比同龄女子要冷硬几分,这会儿穿着一袭素色劲装,面无表情地握剑端坐在椅中,陆管家恍惚之间差点儿忘记了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年方十七,如花似玉的女人。   景翊眉峰轻扬,又愉悦地浅呷了一口茶。   此时此刻,他仍然觉得他媳妇是天下间最赏心悦目的。   谁家媳妇还能像他家媳妇这样,一人之身兼具□□之美呢?   景翊的注意力全搁在了冷月身上,一时没留意到陆管家递给他的求救般的目光。   陆管家求救无果,只得把腰又弯下几分,勉强道,“冷捕头息怒,在下绝无此意……您若一定要见夫人,请您稍后片刻,在下这就吩咐人去安排一下……”   冷月凤眼微眯,“你想安排一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是不是?”   陆管家慌得汗珠子一个劲儿往外冒,连连摆手,“不不不……在下岂敢!”   “那还安排什么,我只问她几句话,问完还赶着回家过节呢。”说罢,冷月站起身来,向景翊深深地看了一眼,“是吧?”   景翊刚含进饱满的一口茶,乍被冷月这样似有深意地问了一句,一愣,没顾得上往下咽就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他怎么突然觉得……   冷月这通身的杀气好像由始至终都是冲他来的。   于是,一直擎着伞跟陆管家走进一处景致如画的院落,走到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前,景翊才想起来嘴里还有口茶水没咽下去。   “景大人,冷捕头。”陆管家停在房门口,没收伞,转过身来,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夫人就在里面歇息,二位请便吧。”   陆管家说罢就要走,被冷月扬起剑鞘往他脖子上一横,生生勾了回来,“你刚才还说你家夫人受不得情绪起伏,现在急着跑什么?你不一块儿进去引见一下,我们就这样进去,万一把你家夫人吓出个好歹来,怨谁?”   任何一个在景翊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都是她的敌人,但这并不代表着她希望这些女子中的某一个是被自己活活吓死的。   陆管家捂着差点儿脱节的脖子咳了好几声,才挤出一道苦笑,为难地道,“这……这是夫人的卧房,在下实在不便入内。”   冷月转头看向景翊,还没开口,景翊已十足乖巧地道,“他胡扯。”   被冷月一眼瞪过来,陆管家直觉得脖子上又是一紧,心里抖了一下,“冷捕头……在下,在下是以为衙门办案容不得无关之人在侧……”   没等陆管家说完,景翊已道,“他又胡扯。”   “……”陆管家一时觉得自己嘴里的那条舌头长得有点儿碍事儿。   冷月瞥了景翊一眼,景翊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她,笑容乖巧得让她想摸摸他的脑袋。   不知怎么的,冷月蓦地想到,景翊在《九仙小传》中把他自己写成了一个千年狐仙,而不是犬神,也许就是羡慕狐狸那条摇起来更加带劲儿的大尾巴吧。   眼前,景翊举着一柄烟色纸伞,白衣黑发随风柔和地翻飞,隔着雨幕看过去,恍如谪仙,后面要是再晃着一根毛茸茸的大白尾巴,果然更如谪仙了。   冷月出神之间,陆管家已经认命地叹了口气,站回房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缓缓推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一股异样的腥臭味混着熏香的气味从里面缓缓地飘了出来,不浓重,刚刚能让人闻得出来。   冷月一愕,脸色微变,思绪一下子从景翊的尾巴上收了回来。   这样的气味……   景翊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眉头轻皱。   他进过不少女子的闺房,即便是一辈子从没下过床的女子,闺房里也没有这样的气味。   陆管家半憋着气,低声道了一句,“二位请。”   冷月收好伞立在门边,进门之前回望了一眼自觉跟在她身后的景翊,目光复杂得连景翊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反正,杀气是一点儿都没有了。   屋内光线晦暗,不是秦合欢房里那种自然而成的晦暗,而是房中所有的窗子上都挂着一层厚厚的布帘,外面的光线只能透进来薄薄一抹的那种晦暗。   这还只是外间。   陆管家待二人都走进门里,便迅速把门合上了,略含抱歉地对二人小声道,“夫人的病畏光畏寒,失礼之处还望二位见谅。”   冷月浅浅地“嗯”了一声,无论神色还是声调都和气了许多。   她已经理解陆管家为什么一再拦着不让他们见冯丝儿了,只不过,理解之后,她更想见见冯丝儿这个人了。   陆管家带着两人向里走过一条昏暗得像通向地府一般的走廊,驻足在一道被厚厚的门帘遮挡着的房门前,轻声道,“夫人就在里面。”   里面的人像是要证明陆管家这句话不是胡扯的一样,不等陆管家音落就传出一阵咳声。   咳声急促却虚软无力,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口,咳得喘不过气来。   冷月神色一肃,先陆管家一步迅速掀开布帘,推门而入,眨眼工夫闪到窗前,一把揭开紧闭的棉布帐幔。   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涌进冷月的鼻子里,冷月像是早知会是如此一样,眉头也不皱一下,小心而迅速地扶起仰躺在床上的女子,把一副虚软滚烫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不轻不重地拍在这副身子的上背部,拍到第三下时,怀中的人开口吐出了一口浓痰,正吐到冷月早已送到她嘴边的手帕中。   看着怀中女子憋得一片紫红的脸色随着流畅的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冷月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差一点儿……   冷月心有余悸地把手绢揉成团远远地丢到一边,低头再看怀中人的时候,发现她的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落在她这个救命恩人的身上。   冷月前脚进来,景翊和陆管家后脚就跟了进来,这会儿正站在床前。   女子就怔怔地睁着一双精致的杏眼,直直地看着景翊的脸,眼中光芒闪烁,身子挨在冷月怀中许久未动,半晌,才努力地绽开一个绝色的微笑,颤抖着惨白的嘴唇低低地唤了一声,“景公子……”   女子的声音虚弱,沙哑,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挤出来的,却依然温柔得百转千回。   “丝……”景翊一个“丝”字刚说了一半,就咬住了话音,顿了顿,温和一笑,微微颔首,改道,“成夫人,期年未见,还好吧?”   景翊的谦恭与怜惜同时溢于言表,至少,在冷月看来是溢于言表的。   冷月的身子有点儿发僵,甚至有点儿发抖。   不是气,是害怕。   不知为什么,这个靠她的扶持才能勉强坐起身来的女子,即便病成这副样子,依然美得惊为天人,美得让冷月深深地觉得自己长得实在有点儿随心所欲了。   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觉得,这个女子和景翊简直就是老天爷故意造出来寒碜凡夫俗子们的一对儿。   最可怕的是,她可以以项上人头保证,他们之间是有过一段故事的。   一时间,冷月觉得她的人生也许不会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景翊在昏暗的光线下向床边走了两步,笑得愈发温和了些,伸手抚上冷月未被这绝色美人倚靠的那半边肩膀,对目光始终流连在他脸上的美人柔声道,“这是我的夫人。”   景翊的声音分明温柔得像房里角落中香炉里袅袅而出的轻烟一样,冷月却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女子全身蓦地一僵。   女子像是刚刚才觉察到景翊以外的人的存在,目光扫过恭立在一旁的陆管家,努力地抬起头来,吃力地找到冷月的所在。   女子的身子因勉力而不住地颤抖,绝美的面容惨白得像是用雪雕刻出来的一样,紧抿着嘴唇默然看着冷月,一时无话。   冷月扶着她慢慢地躺回到床上,给她掖好那床厚重得不合时节的棉被,把方才仓促之间扔在床上的剑攥回手里,才在床边站直了身子,淡淡地道,“这样看会不会清楚一点儿?”   女子盯着冷月看了许久,眉眼缓缓地弯起来,虚弱地一笑,“我叫丝儿,雨丝的丝,冯丝儿……”   这句短短的话像是耗去了冯丝儿许多力气,说完,冯丝儿微启薄唇,喘息了一阵,才又看着冷月微弱地道了一句,“我们见过……”    ☆、第32章 蒜泥白肉(七)   她见过冯丝儿?   冷月一句“不可能”几乎脱口而出。   这样姿容的女子,她要是见过一面,不可能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但冷月一时也想不出冯丝儿在这件事上有什么骗她的必要。   冷月客气地点点头,“有可能。”   冯丝儿像是听出了冷月话中有违心的成分,勉强牵起来的笑容苦涩了几分,转头轻咳。   这间屋里听不到丝毫外面的声音,门窗处都掩着厚厚的棉布帘子,闷热得像盛夏时节暴雨将至未至的正午,冯丝儿全身裹在厚重的棉被里,脸上仍不见一滴汗水,声音还有些微微发抖,“陆管家,劳烦替我招待客人……”   陆管家还没来得及应声,冷月已道,“成夫人抱恙在身,不用麻烦了,我冒昧来访是想问成夫人几句话,问完就走。”   冯丝儿轻轻合眼,像是思虑了一阵,才又缓缓睁开,目光再次流连在景翊的脸上,“好……不过,还请景公子与陆管家回避……”   陆管家看向景翊,景翊微笑点头,“可以。”   景翊说完就走,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景翊在外间站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冷月就出来了。   冷月走出来的时候眉头无意识地拧着一个结,见到景翊,第一句话就是“她想见你”。   景翊微怔,展开一个有点儿赖皮的笑容,摇头,“不去。”   冷月像是没料到景翊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一下,面孔一板,“别墨迹,赶紧着……正好我得回去再看看成珣,你跟她慢慢聊,聊完到大宅门口等我。”   说完,冷月头也不回地匆匆走出去,走得急了,连搁在门口的伞也忘了拿,一路奔回府中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身上凉得好像心肝肺肚都一块儿凉透了。   冷月没直接奔去马棚,只是不声不响地回了卧房所在的院子,让人用皂角煮了洗澡水,又往屋里搬了一个小炉,倒了一盆子陈醋煮在小炉上,一边熏醋,一边发狠地揉搓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醋味儿蒸腾出来,有点儿刺鼻,但再刺鼻似乎也不能冲去她身上残存的那股腥臭味。   这股腥臭味在,这股腥臭味的主人的绝美微笑就在眼前挥之不去。   冷月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快要把肩头的皮揉破的时候,一只手从颈后伸了过来,不轻不重地按在她拼命揉搓自己的手上。   “不疼吗?我看着都疼。”   冷月已经在一惊之下迅速反手扣住了这个不速之客的手腕,差点儿就要运力把人往墙上甩了,突然听到这轻轻的一句,手上力道一滞,紧扣的手指也松了下来,愕然转头,对上的正是景翊那张笑盈盈的脸。   “你……不是让你到大宅门口等我吗?”   景翊深深吸了口气,笑得没皮没脸,“我闻见醋味儿了,就回来了。”   冷月一怔,脸上一阵发烧,挥手把景翊抚在她肩上的手拍了下去,“出去,没见我在洗澡吗?”   “没见。”景翊轻轻抚过被冷月揉搓得通红一片的肩膀,掀起一丝轻微的痛感,惹得冷月浅浅地皱了一下眉头,景翊叹了一声,“光看见你在这儿杀猪褪毛了。”   “……出去!”   景翊蹲着蹦了几下,蹦到冷月身侧,掬起一捧水缓缓地洒过冷月的肩头,笑嘻嘻地道,“小的口不择言,请夫人责罚。”   冷月毫不客气地捧了满满一捧水,准准地泼了景翊一脸。   景翊就腆着这张水淋淋的脸,心满意足地看着满眼杀气的媳妇,“罚完我就别折腾自己了。”   冷月呆了一下,刚捧到半空中的第二捧水也滞住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醋熏的,冷月的鼻子有点儿发酸,酸得眼前有点儿模糊。   景翊再次温柔地抚上冷月的肩头,“毛褪得太干净手感就不好了。”   “……”   景翊的俊美如仙的脸上准准地接住了第二捧洗澡水,也接住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湿漉漉的吻之后,又黏上来一个湿漉漉的人。   再然后,就变成了湿漉漉的两个人。   因为冷月勾着景翊的脖子把他一把拽进了澡盆里,三下五除二地剥下衣服,按在皂角水里从头到脚揉洗了一遍,景翊嚎声之凄惨比杀猪褪毛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声赶来的护院见惨叫声是在卧房里发出来的,其间还夹杂着“夫人我错了”一类的呼喊声,就都默默地走开了。   等冷月心满意足地松开手,看着景翊扑腾着从澡盆里爬起来的时候,景翊已经被揉搓得像刚褪了毛的乳猪一样,全身红一片粉一片的。   “夫人……”   冷月看着扒着澡盆的边泪光闪闪娇喘微微的景翊,面无表情地道,“打今儿起,不许再叫我夫人了。”   景翊呆了一下,呆得呼吸都停了片刻,“为……为什么?”   “你问谁家媳妇都喊夫人,你随随便便喊声夫人,我知道你喊的是谁啊?”   景翊揪起来的心倏然一松,像一瓣刚刚被人从花托上掰下来的荷花瓣一样,粉嘟嘟软塌塌地窝在澡盆一角,哭笑不得,“此夫人非彼夫人……”   冷月目光一厉,景翊忙道,“你说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冷月低头往自己胸口撩了一捧水,声音小了几分,小得听起来像是隐约有点儿不好意思,“还叫小月吧……”   他从刚会说话那会儿就是这样叫她的,她一直觉得“夫人”二字比这个称呼更有几分分量,到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还是这样觉得的,方才却在生生被景翊掐住的那半个“丝”字中蓦地发现,“丝儿”与“成夫人”,滋味是截然不同的。   “好,小月。”   冷月埋头“嗯”了一声,接连往身上撩了几捧水,才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道,“以后再往烟花巷里钻,就别进家门了……眼睛瞪这么圆干嘛,你敢说你没去过吗?”   景翊不敢。   他确实去过,不但去过,而且经常去。   但有一句话他是敢拍着胸脯说的。   景翊坐正了身子,神情有点儿与这副鸳鸯戏水图不大相称的严肃认真,“小月,我是清白的。”   冷月无视了景翊那张已经紧张得有些发僵的脸,没好气地往他身上瞟了一眼,“废话,我刚把你揉搓干净,你能不是清白的吗?”   “……我不是说我身上是清白的。”   冷月眉梢一挑,景翊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不是不是……我身上是清白的!”   “那你到底是不是?”   “是!”   “哦……”冷月淡淡然地往身上撩了一捧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冯丝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景翊一愣,“她跟你说……我是清白的?”   冷月没抬头,声音混在浓郁的醋味里,有点儿发酸,“她跟我说的什么,你没问她吗?”   “我真的没去见她。”   “哦……”冷月又淡淡然地往身上撩了一捧水,“冯丝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冯丝儿对她说他不会去见她,冷月却对他说冯丝儿要见他……   景翊心里有点儿发毛。   女人与女人较起劲儿来,绝不是什么好玩儿的……   他觉得,他与冯丝儿的关系要是再不跟冷月说明白,他今儿很有可能就要枉死在这汪酸味十足洗澡水里了。   “夫……小月,我只是冯丝儿的……”   景翊没说完,冷月已硬硬地接了过去,“救命恩人,对吧?她有一回拒客的时候差点儿被打死,是你把她救下来了,这个她也跟我说了。”   景翊有点儿蒙,从冷月说出“救命恩人”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有点儿蒙,听到最后一句,已经一头雾水了。   “你……你相信她说的?”   冷月轻描淡写地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祖宗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景翊微愕,“将死?”   “嗯……”冷月轻轻咬牙,叹了一声,“你当初要是直接把她从那种地方带出来,她兴许还能活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世上最美的老太太的时候。”   冷月一声叹完,看着坐在澡盆对面傻愣愣看着她的景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跑到烟花巷子里干喝茶水去了……冯丝儿身上的那股味儿,你不认得?”   景翊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是杨梅毒疮溃烂以后的味儿。”   杨梅毒疮……   难怪,冷月一奔回来就要熏醋,用皂角水浸浴,杀猪褪毛一样地揉洗身子,还把他也按到水里一通揉搓……   冯丝儿若是染了这样的病,倒是当真值得他二哥跑一趟。   可她要染了这种病,那成珣……   景翊眉宇间的错愕一闪就隐了下去,轻轻蹙起水濛濛的眉头,“你说回来看看成珣,是想看看成珣是不是也染了这病?”   冷月点点头。   “这个病……和这案子有关系?”   “不知道。”   冷月憋了口气,把脸埋进水里闷了片刻,“哗”的一声抬起头来,抹了一把满脸的水,才接着道,“不过……死在成珣前面的那三个人,除了萧允德身上没有明显的症状之外,那俩人身上都有明显的烂疮。”   冷月喘了口气,幽幽地看向景翊,“你知道那个凶手对那些烂疮做了些什么吗?”   景翊有点儿不祥的预感。   他很想说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惜已经来不得及了。   “凶手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下刀子把烂疮一个一个全挖干净,然后用白蜡油挨个填补平了,我之前只看到那两具尸体上有几个用蜡填起来的洞,也没想到是什么,刚才闻见冯丝儿……”   冷月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深长的吻堵得无话可说了。    ☆、第33章 蒜泥白肉(八) 冷月也不记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反正只觉得水温骤然热了起来,然后又渐渐的凉了,等她喘匀了气儿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干干爽爽地躺在松软的床上了。 屋里满是浓烈醋酸味儿,也不知道是从小炉上那个醋盆子里散出来的,还是从她骨头架子里飘出来的。 又是那种打架打输了还愉悦得要死要活的感觉…… 要命了…… 那个罪魁祸首还若无其事地把她搂在怀里,怜惜地轻吻,好像刚才那番暴风骤雨的事儿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似的。 “小月……”景翊在她尚带着水气的睫毛上百般温柔地落下一个轻吻,微沉的声音里有些货真价实的歉意,“对不起。” 冷月猜,他这是道的钻烟花巷的歉。 本来嘛,那都是景翊与她成亲之前的事儿了,她气不过归气不过,但管也轮不着她来管,过去也就过去了,要是以后有机会逮住他再犯这样的事儿,她再新账旧账一块儿算,往死里收拾他就是了。 所以他这句“对不起”她一点儿也不稀罕。 于是,冷月眼也不睁,慵懒挪了挪身子,“说句好听的。” “唔……”景翊稍微犹豫了一下,“我说得没有唱得好听,能唱一句吗?” 她倒是从没听过景翊唱曲儿,不过景翊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温声细语的时候,好听得让人忍不住地脸红心跳,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料想他唱起来也一定不会难听到哪儿去。 “唱。” 景翊认真地清了清嗓,润了润声,然后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地唱了一句。 “磨剪子嘞——戗菜刀——” “……” 景翊皮肉紧致的肚皮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差点儿从床上滚下去。 景翊捂着被冷月一胳膊肘子撞疼的肚皮,看着脸黑如铁的冷月,满脸委屈,“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听这句吆喝了吗?” 对,这句话他说得倒是没错。 她小时候也不知道犯的什么邪,热热闹闹的戏不爱听,柔柔软软的小曲不爱听,单喜欢听这句嚎起来能吓死人的吆喝,每有这句吆喝经过将军府门口,她都会飞奔出来,跟在人家师傅屁股后面听个够。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至少是六岁以前的事儿,这么丢人的事儿,他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冷月黑着脸闭起眼,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装死,景翊揉好了肚皮,又凑近过去,意犹未尽地道,“我就为了学这句吆喝,还跟着人家师傅磨了好几天菜刀呢。” 冷月相信,这种事儿他当真干得出来。 她喜欢的东西,甭管多诡异,多丢人,他只要知道,都会想方设法地弄给她。 冷月心里有点儿觉得刚才那声吆喝确实有点儿好听了,但还是闭着眼绷着脸不搭理他,就听景翊颇有几分幽怨地补道,“可惜我不是磨刀的材料,我磨一把豁一把,那师傅给我起了个艺名,叫小豁子。” 冷月一时不备,没绷住脸,“噗”地笑喷出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轻声啐了他一句,“神经病……” 她笑,景翊的脸上也晕开一抹柔如雨丝的笑意,抬手抚上她笑弯的眼角,“我媳妇笑起来就是好看。” 她笑得好看? 她好像刚刚才在一间炼狱般的房间里见过一道最惊为天人的笑。 想起那个人的笑,冷月脸上的笑意滞了一下,黯淡了几分,凤眼轻转,看向近在咫尺的景翊,努力地故作淡然地问道,“比冯丝儿还好看?” 景翊浅浅地蹙起眉头,好像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景翊思考了片刻。 这片刻间冷月已有十次想插句别的什么话把这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模糊过去,但每想开口,都憋回去了,终于熬到景翊思考完,带着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调调反问了她一句。 “你觉得冯丝儿好看?” 冷月狠愣了一下,带着一丝淡淡的挫败实话实说,“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 景翊摇头,叹气,“我特意为你选的那么好的镜子,你每天都是反过来用的吧?” 冷月微怔,怔完之后脸上一烫,景翊肚皮上又挨了一肘子。 “我问你……冯丝儿说我跟她以前见过,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冷月努力地板着红得诱人的脸,像朵含羞欲放的花,看起来别有几分滋味,看得景翊一点儿也不想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何况,在景翊看来这问题还没有今儿晚上吃什么来得有价值。 于是景翊不答,只柔柔地把她的脸又吻红了几分。 直到冷月两手掐住他的脖子,景翊才老老实实地挤出了一句,“她见过你,你没见过她……” 冷月这才松了手,“说,她什么时候见过我?” 景翊怏怏地揉着差点儿被亲媳妇掐断的脖子,漫不经心地道,“从小到大,都见过。” 从小到大? 要是有人见过从小到大的她,她怎么可能从没见过这个人? “你再胡扯,今儿就到马棚里跟成珣一块儿过节吧。” 景翊相信,这话冷月说得出就做得到。 于是景翊默默叹了口气,起身,下床,把屋角的一口箱子拖到了床前,开盖,“这些是证据。” 冷月披衣起床,往箱子里看了一眼。 箱子里的东西她认得,是她先前给张冲腾地方的时候,从景翊书房的那口箱子里搬出来的卷轴,原本张冲躺的那口箱子在结案的时候一并当做证物送走了,景翊就临时把这些卷轴倒放进了这口箱子里,还没来得及往书房送。 冷月要是没记错,齐叔说过,这里面的东西都是景翊的爱物。 能让景翊宝贝到需要塞到有锁的箱子里,冷月一直以为这是景翊精心收藏的那些名家大师之作,她对这些东西没有丝毫的兴趣,看也看不懂,还怕给景翊碰坏了惹他难过,所以即使是她亲手把这些东西抱进房里来的,她也一幅都没打开看过。 这算什么证据? 冷月信手拿起一副,解开仔细系着的深烟色丝带,展开,看了一眼,冷月就看傻了。 再展开一副,再展开一副,再展开一副…… 景翊含着一抹沉冤得雪的笑,看着冷月憋红着脸,一副一副飞快地展画看画,还颇认真地问了一句,“我还用和成珣一起过节吗?” 当然不用。 就像景翊说的,这些卷轴就是他句句属实的证据,铁证。 这一箱子卷轴都是画,画的还都是一个内容。 她。 从三四岁的模样到如今,各个年纪的她,工笔细描,栩栩如生。 “你……你都是什么时候画的?” 景翊如实答,“想你的时候画的。” 于是,景翊眼睁睁看着冷月的脸又红了一重。 冷月埋头假作看画,她拿在手上的是一副尚未完成的画,漫不经心的一眼扫过去,冷月倏然留意到这副画上有她最能看懂的东西。 血迹。 冷月方才展得仓促,没留意,血迹是从画的背面渗入过来的,把前面浅绿色的绫布也染透了。 看血迹的颜色,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这是……人血?” 这要是人血,流血的人即便还活着,也曾在鬼门关前溜达过一圈。 景翊看着一滩把好好的一副画毁了个彻彻底底的血迹,很有几分遗憾地点了点头,“是我的血……那回还以为活不成了,准备把它抱到阎王那儿继续画完呢,结果人没去得了阎王那儿,还把画弄脏了,擦也擦不掉……” 那回,就是景翊为了抢回他们定亲的信物,差点儿被人砍死的那回。 冷月攥着这副画,突然觉得冯丝儿不过就是一朵美丽的浮云。 而她…… 冷月抬起微湿的凤眼,浅浅含笑看向景翊,有意放轻的声音里隐约的有点儿含羞的滋味,“你觉得我像什么?” 景翊微微眯眼,认真地思量了一下,郑重地回答。 “像一块刚出锅的红烧肉。” “……你给我滚马棚里蹲着去!” 景翊颇委屈地扁了扁嘴,“这是夸你色香味俱全啊……” 冷月小心翼翼地收起手里的卷轴,狠狠地冲画卷轴的人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说我像水煮鱼呢?” 景翊连连点头,无声地咂了下嘴,“也像,还可以像蒜蓉排骨。” 冷月没好气地接了一句,“还果木烤鸭呢。” “杭椒牛柳。” “宫保鸡丁。” “……” “……” 四目相对片刻,静了半晌。 “你饿不饿?” 冷月点头。 “回大宅吃贡品去?” “走。” 中秋的景家大宅远比冷月想象得要热闹百倍。 两人进门的时候雨已停了,被一场骤雨打落的桂花报复似地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醉人心脾。 冷月跟着景翊走进第二进院子,才蓦然明白昨晚景翊在枕边说的那句“乱七八糟一堆事儿”是什么意思。 不是她所想的那些官宦人家的繁文缛节,当真,实实在在的,就是乱七八糟一堆事儿。 景家大哥景竍正踩着凳子踮着脚往屋檐底下挂灯笼。 景家二哥景竡正卷着袖子吭哧吭哧地搭戏台子。 景竏…… 冷月一眼望过去,没看见景竏。 倒是看见一个仿佛景老爷子的身影,围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怀抱着一个菜筐一溜烟地往后院跑去。 ☆、第34章 蒜泥白肉(九) 景翊像是见惯了这般情景一样,径直走到戏台子底下,殷勤地帮正在铺台面的景竡递上一块木板子,“二哥,忙着呢?” 冷月和景翊成亲那天,景竡忙活到很晚才赶来,到的时候席间的酒都快喝干了,冷月知道他来过,还是带着几盒上等的滋补药材来的,不过那会儿她正忙活着把婚床底下的焦尸往景翊书房里搬,没顾得上打招呼。 算下来,冷月有好几年没跟景竡正儿八经地打过招呼说过话了。 在冷月的记忆里,景竡是景家四个公子中最君子的一个,言谈举止沉稳谦逊,嘴角眉梢永远带着亲切的笑容。 冷月曾一度天真地以为景家的儿子长大以后都会是这样的,只是有的长得早,有的长得晚罢了。 冷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笑得一脸招财进宝的景翊。 呵呵…… 景竡把景翊递来的板子严丝合缝地铺在该铺的地方,才从尚未搭好的台子上不急不慢地下来,整了一下微乱的衣摆,举起白生生的手背拭了拭汗涔涔的额角,对着冷月十分和气地一笑,微微点头,亲切地道了一句,“暖宫七味丸。” “……” 到嘴边的一句“二哥好”没说得出来,冷月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好了。 暖宫七味丸…… 景竡又温和亲切地补道,“一日两次,一次十粒,先服一个月吧。” 眼见着冷月原本笑容饱满的脸一下子变得像被雷劈过的一样,景竡眉眼间的笑意愈发可亲了几分,“放心,不贵。” “……” “辅以杞子乌鸡汤作补,效果更佳。” “……” “那什么……”景翊一步上前,把自己塞到景竡与冷月之间,反手在背后抓住冷月攥起拳头来的手,面朝景竡,笑靥如花,“二哥,我今天见到冯丝儿了。” 冷月被景翊挡了视线,没看到景竡脸上一闪而过的愕然之色,只听到景翊又像闲话家常一样地道,“我俩今天早晨去见大理寺的一个朋友,冯丝儿是他夫人,他家管家说你去给她看过病,怎么也没听你提冯丝儿嫁人的事儿啊?” 景竡静默了片刻。 景竡静默的工夫,冷月已挣开了景翊的手,从景翊身后走出来,与景翊并肩而立。 于是,冷月清清楚楚地看到,景竡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她的相公,然后依旧可亲地说了一句,“忘了。” “……” 景竡含着一道兄长宠溺弟弟的温和笑容,徐徐地道,“她不是一直说非你不嫁吗,那管家只说他家爷是大理寺的,我还以为那也是你的外宅之一呢。” 说罢,就气定神闲地转过身去,不急不慢地回到戏台子上干活去了。 景翊有点儿蒙。 冯丝儿什么时候说过非他不嫁? 他又什么时候有过什么外宅,还之一? 被冷月铁青着脸一把拧住耳朵的时候,景翊才猛然想明白。 他大爷的景竡…… 不就是把腊八送去他家没给诊金吗! “小月……他胡扯!” 戏台子上传来景竡依旧温和的声音,“呵呵。” 搭戏台的第二进院子和厨房所在的后院之间隔了一个不小的花园,花园里栽了很多枝叶繁茂的大树,这个时节依然葱葱郁郁,亭亭如盖。 冷月扭着景翊的耳朵钻进花园里,把他揪到荷花池边的一棵又粗又壮的大树下,往地上一按,熟门熟路地扯掉他的腰带,把他五花大绑之后挂到了一根不粗不细的树杈上。 树杈不堪重负地颤悠了几下。 景翊往下看了一眼。 冷月选得这个位置极好,只要他不老实,多扑腾两下,从树上掉下来,那就是一头扎到荷花池底啃淤泥的命。 景翊有点儿想哭。 “小月……他真是胡扯的!” “是吗?”冷月在树下荷池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抱手,眯眼,看着挂在树上宛如结茧的蚕宝宝一样的景翊,“那你说句不是胡扯的给我听听。” “我媳妇是天下第一美人儿。” “……” 冷月运力抬腿,一脚踹在树干上,枝繁叶茂的大树顿时伴着景翊鬼哭狼嚎的惨叫摇曳起来。 景翊嚎,却没有干嚎。 随风飘荡的过程中,景翊嚎完了一首无比荡漾的艳诗。 诗文之粗浅露骨,连读书不多的冷月都听懂了。 景家是什么人家? 书香门第,连厨房里刷锅洗碗的丫鬟都会吟诗作赋的书香门第。 冷月的武功还没有精深到可以隔空阻音的程度,于是,冷月不得不在景翊另起一首之前铁着一张大红脸把他从树上拎了下来。 “你嚎什么乱七八糟的!” “唔……”景翊被自己的腰带五花大绑地捆着,衣衫凌乱地歪躺在地上,对着脸红得冒烟的冷月无辜地眨着水汪汪的眼睛,还有意无意地蠕动了几下,别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思,“刚才一害怕就随便嚎了几句……我嚎什么了?” “……我听不懂你嚎的什么!” 景翊如刻如画的脸上晕开一抹无比乖巧纯良的笑容,“你可以重复一遍,我解释给你听。” “……” 景翊刚被冷月拿膝盖抵住肚子,用两手掐住脖子,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 “别动!” 这是景竏的声音。 冷月猛然意识到一个有点儿严重的问题。 这是在景家大宅,被她压在膝盖底下的是景家四公子,而这个怒不可遏的人正是四公子他一母同胞的三哥。 一时间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话冷月全都想起来了,冷月不敢想象,把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景竏气成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冷月一慌,赶忙放开景翊站了起来。 起身转头,正见怒目圆睁的景竏手里举着一把亮闪闪的菜刀,杀气腾腾地朝她跑来。 不对…… 是冲着一只朝她的方向撒丫子狂奔的老母鸡跑来。 “站住!” “……” 这是冷月认识景竏以来此人情绪最为激动,面色最为红润,步伐最为矫健的一回。 于是,怔愣之间,冷月只顾得看景竏,直到老母鸡从身边呼啸而过才反应过来,眨眼工夫把差点儿一脑袋扎进荷花池的老母鸡稳稳地抓到手里。 一见追捕目标已然落网,景竏也不管什么叫君子风度官家威仪了,腿弯一软,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对着冷月连连拱手,喘得连声谢都说不出来。 冷月好人做到底,顺手从荷花池边薅下一根细长的草叶,利落地把老母鸡的两只爪子捆了起来,认真而友好地道,“三哥……你下回抓鸡的时候先把刀收起来,拿把粮食,别喊“站住别动”,喊“咕咕咕咕”,应该能少跑几圈。” “……” 景竏喘着粗气没说话,景翊已经蜷在树底下笑得打滚了。 景翊真的是在一边笑,一边打滚。 笑得很厉害,滚得也很厉害。 以至于忘了这棵树是紧挨着荷花池栽的。 于是,冷月还没来得及把鸡交到景竏手里,就听见“噗通”一声大响。 “……” “……” 冷月黑着脸把景翊从荷花池里捞出来的时候,景竏的脸色已经变得好看多了。 “咳咳……”景竏一手提刀,一手拎着还在无谓挣扎的老母鸡,不急不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用一贯波澜不惊的语调淡淡然地道,“我房里有衣服,走吧。” “谢谢三哥……” 于是,放假一天的丫鬟家丁们眼睁睁地看着左手鸡右手刀的三公子带着水淋淋的四公子两口儿淡淡然地穿行在景家大宅中。 时至如今,景家四个兄弟中就只有老大景竍和老三景竏还住在大宅里,景竏住的是花园东侧尽头的院子,院里种了大片西府海棠,这个时节已是繁花落尽,硕果累累,甜香诱人。 景翊从旁经过的时候趁景竏不注意,偷偷从树上顺下一颗果子塞进嘴里,眨眼工夫就吐了出来。 冷月看在眼里,彻底打消了偷果子的念头。 唔,景翊多少还是有用的。 景竏把折腾得筋疲力尽的老母鸡搁在院中的一个空花盆里,带两人进屋,翻出两套衣服,一套男人的衣服,一套女人的衣服。 景竏能从衣橱里翻出一套不是官服的男装来已经足够冷月诧异的了,看着景竏递到她手里的这套粉嫩嫩的女装,冷月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 景竏没有成亲,也还没有定亲,一个人住在爹娘家里,屋里看不出丝毫有女人同住的痕迹,那这套女人家的衣服…… 会不会是景竏自己穿的? “三哥,”冷月捧着这套质地精良色泽柔媚的女装,心情有点儿复杂,“我不大习惯……穿裙子。” 景竏皱了下眉头,伸手接过冷月手里的女装,和景翊捧在手上的男装换了个位置,“行了。” “……” 在景竏拒绝再开衣橱找衣服,以及答应两人在他房里待到自己的衣服晾干之后,景翊才捧着那套粉嫩嫩的裙子欲哭无泪地钻到屏风后面。 也不知道是女人的衣服穿起来麻烦,还是景翊穿好了不愿出来,冷月已换好了衣服从隔间出来了,桌边还是只坐着景竏一个人。 冷月和景竏对面坐下,接过景竏递来的热茶,浅浅抿了一口,犹豫了一下,“三哥……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景竏低头喝了一口茶,“那裙子不是我的。” “……” 冷月握稳茶杯,好以整暇,才道,“不是……我是想问问三哥,八月十三晚上,玲珑瓷窑的老板萧允德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景竏眉头浅浅地皱了一下。 屏风后面的动静也倏然一止。 半晌,景竏才用平静如故的声音问道,“萧允德怎么了?” “死了。” 景竏又皱了一下眉头,又静了半晌,冷月也不催他,默默喝茶。 喝着喝着,景翊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冷月无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口水没憋住,“噗”地喷了出来。 那套裙子不大不小,不长不短,穿在景翊身上刚好合适。 是的,连胸围都是合适的。 景翊的容貌本就是男子中偏温雅的那种,五官俊秀如画,肤白胜雪,发黑如墨,穿着这样粉嫩嫩的一袭长裙,再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简直像朵雨后的荷花,美得让冷月有点儿…… 汗颜。 冷月错愕间看了一眼景竏,更汗颜了。 景竏坐在她正对面,被她那口水正好喷了满脸。 “三哥对不起……”冷月手忙脚乱地递上手绢,景竏却像是习以为常了似的,接过手绢,转头往景翊身上扫了一眼,就低头默默擦脸了。 冷月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景竏慢悠悠地把脸擦好,才听到景竏淡淡的一声,“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有条件。” ☆、第35章 蒜泥白肉(十) 景竏是礼部郎中,常与番邦外使打交道,干这种活儿的人,甭管是活的还是曾经活过的,冷月都见过几个,这些人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一丝不苟地践行着三个字——不吃亏。 所以,景竏跟她提条件,冷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冷月猜,景竏八成是要跟她说,他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不能传出这个屋子,如果被第四个人知道就把她怎么样怎么样。 在六部为官的人多半都有这个毛病。 冷月努力地当那个坐到她旁边如姣花照水般的人不存在,对景竏客客气气地点了下头,本想说“三哥请讲”,一个“三”字还没说出来,身边的人已忽闪着眼睛笑靥如花地对景竏开了口。 “这屋里都是一家人,三哥何必这么见外呢。” 景翊平时耍起赖皮来的时候也是眨着眼睛死皮赖脸地笑,不过,平时景翊不会穿着这么一身粉得像花儿一样的裙子,还把湿漉漉的头发全拨到一边肩头,微垂着修长白净的颈子,把发梢托在手掌心里慢悠悠地擦拭着,擦拭着…… 冷月突然觉得,眼前的景翊看起来,好像…… 很贵的样子。 景竏似乎也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冷月留意到景竏的嘴角压抑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就跟钻烟花巷的男人借着酒劲儿点了几个姑娘,该干的事儿都干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才发现身上没带银子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那叫一个悔啊…… 悔得脸色都有点儿发青了。 “没你的事儿。” 景翊带着笑意皱了一下眉头,有点儿那种一阵春风过去把水面吹起一层褶子的味道,温柔里带着一丝荡漾,“怎么会没有我的事儿呢,三哥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事,事无巨细,都是我的事。” 冷月愣了愣,突然想起景翊先前在她身上用过的一个词。 秀外慧中。 景竏俊秀的额角上凭添了一根蜿蜒的青筋。 冷月抿了抿嘴。 她今天来景家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从景竏口中问出点儿萧允德的事儿来,她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么个时候,因为这么个原因,功败垂成。 “三哥……”冷月对景竏郑重地拱了拱手,“这案子已接连死了四个人,极有可能还会有人遇害,为早日擒获凶手,还请三哥直言相告。” 景竏面无表情地端起面前的茶,慢慢地吞了一口,像是思虑了半晌,才搁下杯子,淡淡地道,“那就四个条件。” 四个…… 景竏说一个条件,她心里还大概有个底,四个条件…… 冷月微微侧头,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 这一眼代表了一个字。 上。 她的事就是他的事,这话是他自己刚刚说过的。 也不知道景翊是会意还是没会意,冷月还没把眼神收回来,景翊就已带着一道善解人意的微笑对景竏开了口,“三哥,你今儿晚上不出门吧?” 冷月听得一愣,景竏好像也没明白,皱了下眉头,“你有事?” “不不不……”景翊笑意微浓,“是你有事。” “……我没事。” “不不不……”景翊笑意再浓,“你就快有事了。” 景竏脸上依然波澜不兴,额头上的青筋倒是明显粗壮了一圈。 景翊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提起茶壶,把冷月手边的茶杯满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气定神闲地品咂起来。 唔,玲珑瓷窑的瓷杯,成家的茶,此时配在一起,真是别有一般晦气。 景竏为人谨慎,周全,好处是安全,办事儿极少出错,坏处就是一件事只要知道那么一丢丢,就得不惜一切代价把剩下所有的部分全都弄个一清二楚,否则…… 冷月想起来,以前听景翊说过,景竏出门必乘轿,就是怕听到街边算命的那种有上句没下句的话会忍不住掏钱听人家把那些明知是扯淡的话说完。 果然,景竏深深吸气,徐徐吐出,“三个条件……说吧,我有什么事?” 冷月眉梢微扬,她也猜不出景翊会说出件什么事儿来。 景翊精致的喉结微微一颤,咽下那口别有一般滋味的茶,从容优雅地放下茶杯,目光真诚地看着景竏,认真地道,“你有血光之灾。” “……” 景翊认真地说完,又不吭声了。 景竏看向冷月,冷月一双眼睛纹丝不动地凝在景翊的胸口,似乎在专心研究景翊里面一共穿了几层似的。 景竏缓缓吐纳,手上捏紧了茶杯,面不改色,“两个条件……说,我怎么就有血光之灾了?” “因为你和此案中的四个死者有本质的共同之处。” 冷月一怔,目光倏然一抬,从景翊平坦的胸口掠过,跃上了景翊笑容饱满的脸。 这个案子之所以破例越级落到冷月手里,不仅仅是因为有这样死状死者的案子除她以为没人敢查,也没人能查,还因为这案子除了牵涉到豫郡王的亲儿子萧允德之外,还牵涉到了另外一个有点儿重要的人。 所以,有关这案子的事情冷月只对景翊说了个皮毛。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景翊清清楚楚知道的这四名死者的共同之处,好像就只有…… 杨梅毒疮。 冷月默默转回头来,重新打量了景竏一番。 虽然景竏看起来实在不太像是喜欢流连烟花巷子的人,但他房里收着这样风尘味十足的女人衣服…… 以景竏的城府,难说。 景竏这回没多等就认命地道,“一个条件。” “首先,”景翊把声音放沉了几分,上身微倾,透出些与他身上那套衣服不甚和谐的严肃,“你们都是男的。” “……” 景竏手上一使劲儿,差点儿把杯子捏出个窟窿来。 要命的是,景翊还在前面加了个“首先”,有首先,就意味着然后还有然后。 “好……”景竏面无表情地熬到额角青筋的跳跃感减轻,缓缓松开杯子,才道,“你把后面的话一口气说完,我就回答冷捕头刚才的问题。” 景翊笑意一浓,“还有,他们死前和你一样,都是活的,完了。” “……” 冷月有点儿想亲景翊一口。 景竏显然有点儿想掐死他。 景翊是神情最淡然的那个,笑容依旧,“三哥,你别忘了咱家的规矩,对自家人食言者……” 对自家人食言者怎么样? 冷月不知道,但她猜着应该是个比跪祠堂严重许多的后果,因为景翊还没说完,景竏已脸色微沉,扬声截道,“是,八月十三晚上,萧允德确是跟我在一起。” 冷月神色一肃,腰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利落又不失客气地问道,“那萧允德与三哥是几时在哪儿见面,几时在哪儿分手的?” 景竏的脸色莫名的好了一些。 兄弟连心,景竏的脸色好了,景翊的脸色就不好了。 景翊心一揪,刚把嘴张开,还没来得及出声,景竏已快刀斩乱麻地把话说了出来,“你待会儿替我把剩下的鸡鸭鹅鱼虾蟹都杀了。” 景翊张开的嘴僵了一下,差点儿闪着舌头。 冷月也愣了愣。 景竏起初要提的条件难不成就是这个…… “不答应就算了。” “……没问题!” “包括放血,拔毛,净膛。” “没问题。” 景竏这才舒心地摩挲着茶杯,淡淡地道,“我和他亥时在雀巢见面,子时在雀巢分手,画眉为证。” 冷月一怔,不由自主地拧起了眉头。 雀巢是什么地方? 京城第一烟花馆。 据冷月查,萧允德自半年前回京之后就成了那里的常客,常常在那里通宵达旦,一掷千金。 画眉是谁? 雀巢的头牌花魁。 据她亲口对冷月说,萧允德确实是她的熟客,但那晚她连萧允德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见着。 画眉与景竏,肯定有一个在昧着良心说话。 冷月看了看景翊。 景翊丝毫没有说景竏胡扯的意思。 但画眉…… 冷月轻轻咬了一下嘴角,转目看向依旧波澜不惊的景竏,声音微沉,“三哥确定吗?” 景竏微扬眉梢,深深看了冷月一眼。 冷月又字句清晰地重问了一遍,“三哥确定,是亥时到子时,在雀巢,有画眉姑娘为证?” 景竏没答,脸色也没有任何悦或不悦的痕迹,只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薄尘,浅浅舒了口气,“我暂时没什么条件想提了,你们可以在这里待到衣服干透,然后,那些该死的东西在厨房后面的院子里。” 景竏说罢,一退离开桌边,转身走到门口,伸手拉开房门。 景竏在伸出手去的时候就感觉到门外似乎有个人,来人应该是为了什么急事来的,在门口站定的时候喘息有些粗重。 景竏觉得这很正常。 这种不冷不热的时候正是番邦最爱派使节前来朝拜的时候,周边那些窝在犄角旮旯里过日子的小国君主都不傻,这时候中原正是粮谷满仓秋果硕硕的时候,来了,带几样不值钱的稀罕玩意儿天花乱坠地吹一场,再挤几滴眼泪叹一声民生多艰,皇上就是为了中原大国的面子也不好意思让他们空着手回去。 景竏的主要任务就是和这些使节扯皮,一直扯到能拿出一个既能保全皇上的面子,又能保住国库的里子,还能让这些使节乐得屁颠屁颠往家跑的法子为止。 所以,这个时节心力交瘁的不光是三法司的一伙儿人,有人在中秋节急匆匆地找到他房门口来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景竏开门开得很干脆。 干脆到脑门上“咚”地挨了一记,疼得两眼直冒金星的时候,还没看清站在门口的到底是什么人。 “哎呦我的亲娘哎!” ☆、第36章 蒜泥白肉(十一)   听到这一声,景竏不用看也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了。   “您才是我的亲娘……”   是,站在门外的就是景老夫人,一身厨娘打扮,手里攥着一个铁锅铲子,正因为拿铲子敲门却不慎敲了自家儿子的脑门儿而暗暗吐了一下舌头,默默把锅铲子藏到背后的景老夫人。   “娘……”景竏捂着一跳一跳发疼的脑门儿,有气无力地看着似乎是在憋笑的亲娘,“您找我有事?”   “我不找你,”景老夫人端庄而慈祥地微笑,“我找鸡,丫鬟说见你把鸡拿到这儿来了。我又不等着你下锅,我找你干嘛?”   “……”   冷月坐在屋里听着,蓦然想起她与景翊成亲那天景老夫人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喜欢老四这口儿的人多,也不知道谁喜欢老三这个味儿的。   冷月那会儿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景翊有点儿像是景老夫人逛夜市买零食的时候顺手买的,而景竏就像是景老夫人买景翊的时候店家顺手送的。   反正都不像是她自个儿生出来的。   “娘……”景竏像是真怕景老夫人把他抓起来往锅里塞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侧身闪到了一边,“您刚才不还在厨房里问老四吗,老四在这儿呢。”   景翊意识到自己该躲一躲的时候已经晚了。   “呦……”景老夫人像是没想到会在屋里看见两个人似的,怔了一怔,目光在冷月有点儿僵硬的笑脸和景翊披头散发的后脑勺之间游移了片刻,最后看着景翊被粉嫩的裙装包裹着的腰身,重新正式叹了一声,“呦!这衣服还挺合身呢!”   冷月愣了一时忘了笑了。   景老夫人这话说的,怎么好像这衣服是特地做给景翊穿的一样?!   冷月见鬼似地看向景翊。   景翊好像比她愣得还厉害,转头站起身来看向一脸惊喜的景老夫人,“娘……您见过这衣服?”   景老夫人几步上前,把拎在手里的锅铲子和冷月的长剑并排放在桌上,扯着景翊的胳膊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才转过头来美滋滋地对冷月道,“这是我特地请人给他做的,瞧瞧,好看吧!”   冷月又狠愣了一下。   景老夫人是当朝同辈的郡主中最难伺候的一个,这不是冷月说的,是景老夫人的亲堂哥,当今圣上说的。   据说,当年还是太子爷的当今圣上听说景老爷子要上书先帝爷请求赐婚,连夜找景老爷子长谈了一回,主要内容就是论我堂妹的脑袋被门挤过,结果当今圣上口干舌燥地说了一宿,景老爷子津津有味地听完,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求亲的折子送进宫里去了。   冷月知道景老夫人有些异于常人的嗜好,但给儿子做裙子穿……   看景翊的神情,这事儿他好像也是头一回知道。   冷月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景竏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   冷月只能实话实说,“好……好看。”   本来嘛,不管是衣服还是人,都好看得无可挑剔。   得自家媳妇这么一声夸奖,景翊有点儿想哭的冲动,“娘,您什么时候给我做了这么一身衣服……”   景老夫人像是没听见如花似玉的儿子说了什么似的,一边继续美滋滋地看着这套衣服,一边对儿媳妇絮絮地道,“小月,你还记得吧,三年前他因为赌色子玩输了,让人砍得半死不活的……”   冷月不知景老夫人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来,猝不及防之下,心头上被狠狠地一揪,难受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冷月刚想出言打断景老夫人,正对上景翊递来的一个眼色。   景翊深深地看着她,带着一点儿傻笑,微微摇头。   也对,这会儿要是让景老夫人知道景翊跟她撒了谎,照景家规矩,景翊今儿不知道要跪祠堂跪到什么时候了。   冷月到底只应了个“记得”。   景老夫人好像终于看够了景翊,转回身来拉着冷月一起坐下,继续道,“你不知道,大夫给他止血的时候,他一直抱着个画了一半的美人图不撒手,哼哼唧唧的非要当女人,我就找人给他做了这么一身衣裳,花了不少银子呢,结果这兔崽子醒了以后就再也不提当女人这回事儿了。”   “然后……”冷月怔愣之间鬼使神差地根据现有的线索做了个最为直接的推断,“三哥又说想当女人了?”   “哎呦!”景老夫人美目骤然一亮,一把抓住冷月的手,全然一副看见花重金弄到手的宝贝突然发光发亮的兴奋模样,生生把冷月吓得一哆嗦,“我就说嘛,老四就得找个这么聪明的媳妇才行,要不然还不得生出一筐馒头来啊!”   生馒头……   冷月噎了一下,脸上一时有点儿发烧,倒是景翊先从自家亲娘的话里听出了点儿要紧的味儿来。   “娘……三哥说他想当女人?!”   景老夫人依旧拉着冷月的手,对着两腮绯红的冷月百般亲切地道,“有一回老三喝多了,回来蹲在桌子底下吐得要死要活的,哭着嚎着说什么也要当女人,正好他和景翊身架差不多,我就让人把这裙子给他换上了,换上以后他立马就消停了,再也不嚷嚷当女人的事儿了。”景老夫人绘声绘色地说完,还笑着追问了冷月一句,“娘聪明吧?”   冷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聪明……”   “哎!”景老夫人像是这会儿才想起来屋里还站着自己的亲儿子似的,转过头去,美目一瞪,“你这媳妇都娶了,怎么又想起来当女人了!”   “不是……娘,那什么,我三哥好像跑了!”   “啊?”景老夫人好像终于记起了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噌”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往外走去,边走边叨念着,“这兔崽子,我还等着鸡下锅呢……小月你先坐着啊,你俩的活儿还早着呢,不着急!”   目送景老夫人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远,景翊像是死里逃生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重新吸气,冷月突然低了一□子,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小月!”   冷月气定神闲地把差点儿吓丢了魂儿的景翊抱进她刚才换衣服的内间,往床上一扔,膝肘并用,合身压了上去,居高临下地挤出四个不带温度的字,“你敢骗我。”   景翊仰躺在自家三哥的床上,身上压着一脸冰霜的媳妇,欲哭无泪,“我不敢……”   “你到底为什么画我?”   “想你……”   “你抱着那副卷轴的时候也是在想我?”   冷月贴得很近,近到景翊的视野中就只有一张她的脸。   好像他昏迷中的视野一样,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她的脸是清晰的。   “是。”   “你再胡扯!”   景翊被冷月吼得一愣。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冷月在生气,在生他骗了她的气,但他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出来,他到底骗她什么了……   冷月与景翊距离之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景翊瞬间凝滞的呼吸,“你一边想我,一边想当女人,蒙谁呢?”   景翊一怔,意识到冷月气的是些什么的时候,眉眼倏然一弯,绽开一道浓郁的笑容,趁冷月被他这一笑笑蒙的工夫,引颈抬头,一亲香泽。   “……你给我老实点!”   景翊很不老实地抿了一下还残余着冷月体温的嘴唇,“冷捕头容秉。”   “说!”   景翊睫毛对剪,用那双干净得一眼就可以看到底的狐狸眼认真地看着被他吻红了脸的冷月,“乍看之下,想女人和想当女人这两件事确实是不大可能一起发生的,但此案嫌犯的情况有些特殊,不能以常理来推断。”   景翊的声音认真而平静,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推翻一桩马上就要审定判刑的案子一样,坚定得让冷月不忍不听。   “说……嫌犯怎么就特殊了?”   景翊笑意微苦,声音轻了几分,凭添了一点温柔,“嫌犯觉得自己当男人当得不太好。”   冷月愣了一下,眉梢轻挑,“胡扯,嫌犯被人誉为京城第一公子,满大街的女人哪个都在梦里嫁给他百八十回了,他还想当男人当到什么份儿上?”   景翊咂么着冷月话里浓浓的酸味,轻笑摇头,“那又不是他心上人誉的,他才不待见呢。”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毛病……”   “所以,”景翊浅浅地笑,慢慢地说,“嫌犯之所以在垂死之际怀抱心上人的画像却想当女人,是想来生若他为女人,心上人为男人,心上人也许会喜欢他一点儿。”   冷月一时呆愣在那儿,放松了手脚,被景翊伸手环住了腰身也不自知。   景翊轻轻环抱着冷月,像梦呓一般轻轻地却掩饰不住期待地问道,“会吗?一点点儿也算。”   “不会,一点点也不会。”   冷月答得干脆而绝决,像是皇上御笔亲书的判词一样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   景翊环在她腰身上的手臂僵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刚勉强扯出一道笑容,想若无其事地说个“好”字,冷月的身子倏地一沉,用两片花瓣一样的嘴唇把那一个“好”字紧紧地堵了回去。   冷月把景翊身上那套一摸知道就很贵裙子撕了个稀碎,疯了一样地吻他,好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一样。   景翊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着,始终带着一副客官请慢用的表情。   一直到冷月冷静下来,羞得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把一张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的脸埋进他的颈窝,景翊也没去伸手碰触她的衣衫。   她是在对他说话,她的话还没说完,他不愿打断她。   冷月在他颈窝间一动不动地埋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动了一只手,伸到景翊背后,摸到景翊粉琢玉砌般的身子上唯一的那一道瑕疵,声音微颤,低低地道,“我喜欢人的本事总共就这么大点儿,你能感觉到也好,不能感觉到也好,反正我就这点儿本事了,甭管你是男是女是禽是兽,我都只能喜欢到这个程度,再多我实在是没有了……”   景翊侧头在冷月尚未干透的头发上轻吻,刚刚吻完,正想开口,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不大却足够使劲儿的掌声。   对……   她刚才两手把景翊抱进来,没腾出手来关门,也就没有关门。   何况,那会儿她也没预料到有关门的必要……   冷月一惊之下迅速起身回头。   就见景老夫人站在门口,咯吱窝下夹着刚才匆忙间落在桌上的锅铲子,一边掉泪一边拍巴掌。   “好!再来一个!”    ☆、第37章 蒜泥白肉(十二) 冷月以为这一刻必定是她一生中最后悔嫁入景家的瞬间,没有之一了,而当她硬着头皮见到景老爷子的时候,冷月才真正地意识到,景家之所以能在局势瞬息万变的京城始终屹立不倒,是因为万事在景家都没有“最”,只有“更”。 比如,眼下她就更后悔嫁入景家了。 她也不知道景老夫人跟景老爷子说了些什么,反正她刚进厨房的门,景老爷子就把手里的大铁勺一扔,丢下一锅煮得咕噜咕噜直冒泡的烂乎乎的东西,笑眯眯地朝她迎了过来,“刚进家门就干活,辛苦了,呵呵……” 冷月脸上一烫,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不辛苦……” 一旁小灶边的景老夫人一边把煎在锅里的一块黑乎乎油滋滋的东西翻了个面儿,一边嗓音清亮地应和道,“可不是嘛,人家小月一个姑娘家把大老爷们儿的活儿全干了,老四就知道在那儿傻愣着!” 景翊在傻愣着? 她一时吻得忘情,还真没留意景翊的反应…… 冷月咬牙,抿嘴,攥着剑,通红着脸憋出一句,“谁干都一样……” 景翊比冷月晚几步进来,已穿回了自己那身还没干透的白衫,两手拎满了被冷月化丢人为力量宰得干干净净的鸡鸭鹅鱼虾蟹。 景老爷子接过景翊手里的东西,拎得高高的,眯眼打量了一番,“不错不错,冷将军家的姑娘活儿就是漂亮……来晚的事儿就算了,出去歇歇吧,剩下的活儿等天黑了再好好干,呵呵……” “……” 直到被景翊牵着手带出厨房,冷月的脸还是涨红一片的。 她觉得自己的脑壳里充满了景老爷子正在煮的那一锅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黏糊糊烂乎乎的,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干,活。 这俩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冷月已经不敢轻易下判断了。 “景翊……”冷月顺手顺脚地走着,有点心虚地问那个牵着她的手走在她前面的人,“老爷子让我等天黑了好好干……干什么?” 前面的人脚步不停,摇头,“不知道。” “那……现在是要干什么?” “去祠堂。” 冷月回忆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刚才景老爷子有说过“祠堂”二字,怔怔地问道,“老爷子说出去歇歇,是跪祠堂的意思?” 前面的人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不是,咱们就是去吃个饭。” 去祠堂吃个饭…… 冷月一把拽停了景翊的步子,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声,“不去。” 好容易冷家祖宗保佑,不用在大过节的日子里跪祠堂吃供品了,他居然还上赶着去! 景翊停住脚,转过身来,有点严肃地看着脸色微微发黑的媳妇,“那你想吃老爷子他俩做的那些东西吗?” “……不想。” 别说吃了,刚才看着锅里的东西,她都后悔杀了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东西了。 “今天整个大宅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只有供品不是他俩做的了。” “……走。” 天真正黑下来之后,冷月终于知道景老爷子所谓的干活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唱戏。 她唱,景翊拉胡琴。 她不知道景家有没有人会唱戏,但她刚站上景竡花了大半天工夫搭好的戏台子,腿就禁不住地有点儿发软。 她总觉得这辈子所有的人都要一股脑全丢在景家不可了。 “爹,娘……这个我真不会。” “没事儿,就随便唱唱。”景老爷子坐在戏台子下面的桌子旁边,隔着一桌子色香味诡谲的饭菜,和蔼可亲地朝台上的冷月摆了摆手,“今天只有自家人,随便就好,你看,我和你娘也就随便做了点家常菜,你随便唱唱,就下来跟我们一起随便吃吃,呵呵……” 冷月站在台上,清楚地看到景家大嫂趁景老爷子说话的工夫把她面前的那碗汤全泼进了旁边的花盆里,然后气定神闲地拿出手绢来随便擦了擦嘴角。 冷月顿时不大想从这戏台子上下去了。 “好……我试试。” 直到几十年以后,冷月也没忘记她开口唱出“磨剪子嘞——戗菜刀——”的时候戏台子下面景家一众老少被隔空点穴一般的反应。 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她唱完这句之后,身后那个拉胡琴的人紧跟着用更响亮的声音也唱了一遍。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片死寂之后,景家一众老少全都跟唱了一遍。 之后…… 冷月带着一家人把走南闯北办案途中听过的所有吆喝全唱了一个遍。 唱得高兴了,就开始喝酒。 喝得高兴了,就开始胡诌八扯。 冷月从记事起就没过过中秋节,但她知道中秋节的月饼不该是景老夫人从油锅里煎出来的这种黑乎乎的厚鞋底子一样的东西,她也知道中秋祝福不该是景家父子之间掐着脖子说的那种总以对方大爷开头的句子,不过,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么过节其实也不赖。 至少,这节是一家人在一块儿亲手过出来的。 冷月看着平素一派温文的景竍和景竡因为争论小时候到底是谁偷吃了谁一块儿绿豆糕而扭成一团互骂祖宗的时候,突然想起景翊在成亲那晚喝得迷迷糊糊被人扔进洞房之后对她说的一句醉话。 我想回家。 那会儿她也没细想,现在想来,他是自己从这大宅搬出去的,没人逼他走,也没人不让他回来,他怎么就能在洞房之夜对着她说出那么一句话来? 兴许,有件事情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初更刚过,景翊就已经喝多了。 其实景家几个男人喝得都不少,冷月甚至亲眼见识到了景竏蹲在桌子底下哭着嚎着要当女人的一幕。 景翊的酒品倒是不差,喝多了之后的反应只有一个,跟景老爷子一样,都是死搂着自己的媳妇不撒手。 直到进了家门,回到房里,景翊还是不撒手。 冷月连哄带吓折腾半天,景翊就是不撒手。 末了,冷月不得不下了狠手把他揪开扔到床上,这才脱开身交代丫鬟拿些热水,顺便给他冲了一碗蜂蜜糖水,刚坐到床边,人又黏上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嫁给我……” 冷月一怔,端着碗的手颤了一下,险些把糖水洒出来。 景翊像是全然没有觉察到冷月的异样,紧搂着冷月的腰,下巴颏挨在冷月有点发僵的肩头上,又醉意浓重地说了一遍,“我都知道……” “你知道个屁……” 冷月稳了稳心神,低声骂了一句,板下脸来,单手扳着他的肩膀硬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把端在另一只手里的碗递到他面前,“蜂蜜糖水,我亲手给你沏的,给我喝干净,敢剩下一口,你今儿晚上就给我蹲到盆里搂着龟孙子睡去,听见没有?” 景翊好像当真没听见似的,不但没去接碗,反而再次黏了上来,变本加厉,把冷月搂得更紧了,“谢谢你……” 冷月连推了两回都没把他推动。 “……我谢谢你全家!” “不客气……” “……” 窗外“咔嚓”打了一声炸雷,像足了冷月这会儿的心情。 “你给我松手……再不松手老天爷要劈死你了!” 冷月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雷响,接着就是一阵劈里啪啦的雨声。 也不知是被雷声吓的,还是被冷月这一个“死”字吓的,景翊微微地怔了一下,手还当真松了几分,冷月瞅准时机,干脆果断地一把把他按躺了下去。 景翊人躺在床上,一双手仍箍在她的腰间,脸上还带着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我能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吗?” 冷月脸一黑,狠瞪了他一眼,“你胡诌八扯什么玩意……我没石榴裙!” “我就要死在你的石榴裙下……”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没完了你!” “你答应我……” 冷月新一句吼他的话还没出口就愣住了。 景翊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没有带笑的,嘴角没有,眼睛里也没有,糯糯地说完之后就这么静静且深深地看着她,不像是借着醉意跟她闹着玩儿,倒像是真真切切的乞求。 冷月被他看得心里一紧,无言以对。 别的她兴许还能答应,这个…… 和景翊对看了半晌,冷月把声音放轻柔了些,在他发丝有些凌乱的头顶上揉了揉,“听话,把这喝了赶紧睡觉,明早起来就不会头疼了。” 不知是酒的作用让景翊的反应迟钝了,还是他压根没料到冷月会这样回他,在冷月话音落后许久,景翊才缓缓松开搂在冷月腰间的手,把自己大字型展在床上,朝冷月露出一个撒娇似的笑容,“你喂我。” 冷月无声地松了口气。 “好。” 景翊也不起身,就躺在床上大大地把嘴张开,冷月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景翊微微抬头,一口含进去,一怔。 冷月见他含着一口糖水半晌才咽下去,咽下去之后还浅浅皱着眉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不由得低下头,有点儿挫败地看了一眼端在手里的汤碗,“难喝?” 景翊没说话,但那分明是一副快被难喝哭了的表情。 冷月还是有点儿不死心。 不就是几勺现成的东西搅合到一块儿再兑点儿温水吗,虽然她是第一回沏这种东西,但也不至于弄到难喝成这样吧? 冷月舀起一勺,刚要往自己嘴里送,景翊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抓住冷月的手腕,把那勺糖水打劫进了自己口中。 咽下之后,景翊还美美地舔了一圈嘴唇。 “我媳妇沏给我的,谁也不许喝……” “毛病……”冷月好气又好笑,把碗往他手上一塞,“喝,喝完把碗舔干净,剩一滴你媳妇也扒了你的皮!” 景翊当真端起来送到嘴边,一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行了行了……”冷月眼看着景翊真要去舔碗,哭笑不得地把碗抢了下来,“睡吧,我出去催催热水,一会儿就回来。” “唔……快点儿……” “嗯。” 冷月出去的时候确实是打算一会儿就回来的。 不过,那会儿她也没想到,中秋节,三更半夜,大雨倾盆的时候,齐叔会急匆匆地跑来跟她说,京兆尹司马大人来了。 冷月到了客厅才知道,不止是司马大人来了。 司马大人全家都来了。 ☆、第38章 蒜泥白肉(十三)   在刑部供职这么久,冷月还从没在哪个佳节的半夜里得哪个京官上门拜访过,更别说是拖家带口,连两个话还说不利索的小孩也一块儿带来了。   除了两个孩子,一家七八口人一个个都是一脑门儿的官司,相互之间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还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妇正偎在眉头紧锁的京兆尹夫人的身边,哭得梨花带雨。   这架势,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来告状的。   苦主应该就是这个少妇。   所以,冷月坚信,这肯定不是来找她的。   “司……”   冷月刚站住脚,还没拱起手来,那前一刻还哭得好像站都站不稳的少妇突然就像中了邪似的,松开京兆尹夫人的胳膊,一个箭步朝冷月冲了过来。   “我撕烂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冷月皱了下眉头,在那少妇的指甲差一寸就要挠到她脸上的时候,不声不响地侧了个身。   少妇一爪子挠空,失了重心,晃了一晃就往下跌去,眼瞅着就要脸朝下拍在地上的时候,冷月上身纹丝不动,不急不慢地抬起脚来拦住少妇的杨柳细腰,撩挂面一样把她撩了起来。   少妇扶着冷月抬得直直的长腿站稳身子之后,原本呜呜呀呀的一家人就只剩下小孩吓哭的动静了。   “你看清楚。”冷月淡淡然地把抬到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腿放下,并膝站好,收腹,使劲儿挺了挺胸,对那已经吓得忘了哭的少妇幽幽地道,“我不是景四公子,我要脸的。”   看着呆愣在面前一脸难以置信的少妇,冷月有点儿糟心。   以后再也不穿男装了……   “司马大人,”冷月对着还没回过神来的京兆尹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景翊今儿晚上喝多了,这会儿还不怎么会说人话,有什么事儿您就跟我说吧。”   京兆尹还没说话,那桃腮上还带着泪的少妇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了,纤纤玉指一扬,杏眼一瞪,直指冷月的鼻尖,“我就是找你!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我相公!”   少妇长得娇小,冷月比这少妇高出大半个头,无需仰头就能越过少妇发丝平顺的头顶,毫无障碍地看向客厅中其他的几个人。   除了一把年纪的京兆尹和京兆尹夫人,还有两对夫妻似的中年男女,冷月刚进客厅的时候还被这两对男女趾高气扬地瞪着,这会儿四人已经全缩到京兆尹夫妇后面去了,要么低头看脚,要么仰头看天,没有一个吭声的。   京兆尹夫妇的神色也有点儿复杂,两个人都皱着眉头抿着嘴,谁也没说话。   只有两个小孩拽着京兆尹夫人的衣角,哭得比外面的雨声还凄厉。   冷月收回目光,微微颔首,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再碰她一下的少妇,气定神闲地道,“我就一个相公,自己用的,不能给你。”   少妇狠噎了一下,颤抖着嫩葱根一样的手指头,憋得眼泪珠子都滚下来了,还没说出一句话来,倒是京兆尹干咳了一声,铁着一张月饼似的圆脸,拿着惯有的官腔道,“冷捕头,剖尸案三日内必破,可是你亲口说的?”   冷月浅浅地皱了下眉头。   她觉得,京兆尹这张脸要真是个月饼,那也一定是个五仁馅的。   “没错,是我说的。”   五仁月饼微微眯眼,慢悠悠沉甸甸地道,“明天就是第三天了,冷捕头一介女流,不知说话算不算数?”   冷月的眉头又收紧了些。   她其实立马就可以客客气气地对京兆尹说,这案子已由安王府接手,三日之期是她对安王爷打的包票,委实不关他一个京兆尹的屁事。   但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伙儿人是临时凑到一块儿奔着三个不同的目的来的。   少妇是来找她算账的。   京兆尹夫妇是来找她晦气的。   剩下的那些……   这会儿这么看着,已经有点儿像是来找她玩的了。   除了能凑满一辆马车省下另外两份打赏车夫的钱之外,冷月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能让他们同时出现在她面前的理由了。   冷月这么一琢磨,就迟疑了一下。   这么一迟疑,就听见一个带着些朦胧醉意的声音传来。   “司马大人这话问的……您都娶了一筐,不是……一笼,也不是……一沓,对……一沓子媳妇了,连女人说话算不算数都不知道吗……”   冷月一惊回头,就见景翊从客厅侧门口的屏风后面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她过来之前明明请齐叔去房里帮忙照看了……   冷月看他走得晃晃悠悠的,忙过去搀他,手还没来得及碰上景翊的胳膊,景翊就闪了闪身,避开冷月的手,有些踉跄地朝着被他噎得一脸乌青的京兆尹夫妇俩走了过去,一连几巴掌拍在京兆尹的肩头,差点儿把体态有点儿肿的京兆尹拍趴下。   “司马大人放心……就算你所有的媳妇说话都是放屁,我媳妇说话也是算数的……放心!”   冷月一时有点担心。   担心脸色已经憋出茄子样的京兆尹夫人会突然憋不住伸出手来掐死他。   京兆尹使足了全身力气才把景翊的手从自己肩膀头上拨下去,景翊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冷月闪到他身边刚要扶他,景翊又及时往一旁挪了一下,挨着厅中的一根柱子站稳了身子,连看也没看冷月一眼。   冷月连他一个衣角都没碰着。   冷月怔了怔。   景翊这是……   生她的气了?   是不要脸那句,还是不说人话那句,还是留他自己用那句……   甭管哪一句,搁到平日里,景翊最多就是没皮没脸地笑笑,但人一喝多了酒,就难保会是什么心性了。   正儿八经的人醉酒之后莫名犯案的事儿还少吗?   冷月的心思还凝在景翊身上,京兆尹已整了整被景翊生生拍出了几道褶子的官衣,黢黑着一张圆脸沉沉缓缓地道,“景大人……本官看在安王爷和景太傅的面子上,倒是很想相信冷捕头是说话算数的,但这逍遥法外的恶贼已欺到本官官邸门前了,你让我如何信得?”   景翊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泛着几分酡红的脸上又浮出了一层茫然之色,“唔……唔?”   冷月听明白了。   明白的那一霎,冷月脱口而出,“你儿子死了?”   缩在京兆尹夫妇身后的两对男女脸色齐刷刷地一黑,黑得宛如景老夫人在油锅里煎出来的那种东西。   京兆尹还没开口,那个差点儿被冷月忘干净的少妇像是受到了什么提点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抢地地嚎起来,“我苦命的相公……都是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女人家家的当什么差……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命呢!这恶贼要是让我家老爷来抓,我相公还会受这样的罪吗!你还我的相公啊!”   冷月皱了下眉头。   听这些在宅门里窝久了的女人说话就是费劲,这少妇嚎了这么一大阵子,就只说出来了一个有用的意思。   她是京兆尹家的下人,死的那个是她相公。   冷月抬眼看了看天色。   三更刚过。   这时辰……   早了。   冷月正被一脑子多而杂乱的线索搅合着,就见景翊像鬼魅一般,眨眼掠到少妇面前,掠得快了,收脚时有些不稳,身子晃了一下,看得冷月心里一颤,思绪顿时断了。   景翊站在哭得抽抽搭搭的少妇面前,负手弓腰,微微眯眼,一直看得少妇哭不下去了,才“噗”地一下笑出声来,“原来我媳妇的脸让你偷走了……你脸厚成这样,热不热啊?”   冷月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少妇反正是哭开了,扯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   “别哭别哭别哭……”景翊带着酒气满满的笑容连连摆手,摆完了,直起腰来,扬手往缩在京兆尹夫妇身后的那对男女身上一指,“再哭,你情郎们要心疼了……”   冷月一愣。   情郎……们?   少妇哭声乍停,瞪圆了水汪汪的眼睛,见鬼一样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醉汉。   片刻死寂之后,只听原本两个一声不吭的女人炸雷般地吼了起来,一边吼一边往身边的男人身上擂拳头,两人吼声此起彼伏,冷月到底就听清了开头的几句,大概的意思就是她们终于明白自家男人为什么突然正义感满满地自告奋勇来帮一个下人出头了。   “别闹……别闹!”   到底还是景翊扬声镇住了这场本应至死方休的讨伐。   “看看,都看看……”景翊板起一张冷月从未见过的崇拜脸,扬手一挥,指向了默默站在一旁满脸糟心的京兆尹夫人,“看看司马夫人,什么是修养,什么叫大家闺秀……你们都是一家人,吃一样的饭,涂一样的粉,相公还都喜欢家里同一个丫鬟,你们跟司马夫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京兆尹夫人还没琢磨过味儿来,京兆尹已大脸一僵,沉声道,“景大人醉酒胡言,本官就不作计较了……这丫鬟青禾是敝府三管家杜忠的发妻,杜忠为敝府尽忠多年,如今遭此横祸,中秋佳节横尸京兆府门前,难道本官与家眷就不能来替他喊声冤枉了吗?”   京兆尹话音未落,景翊已连连点头,“能能能……”   景翊说着,转身走回少妇面前,膝盖一弯盘腿就地坐了下来,两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捧腮,直勾勾地看着瘫坐在地上满脸是泪的少妇,“喊吧,我好好听……”   少妇张嘴,又张嘴,张了半晌的嘴都没能把那个已到嘴边的冤字喊出来。   “我,我……”少妇实在憋不住了,一咕噜爬起来,奔到京兆尹身边,抓住京兆尹的胳膊“哇”一声哭了出来,“我不告了!老爷,我不告了……他死了就让他死了吧,您都说他死了活该的,我不当姨太太了,给两位少爷生的孩子我也不要了,我不告了……”   京兆尹一家人的脸色都有点儿复杂。   “你胡扯什么……”京兆尹掰开少妇抓在他胳膊上的手,硬着头皮勉强板住脸,“反正……这恶贼已欺到我京兆府门前了,冷捕头明晚子时前若还抓不到这恶贼,就莫怪本官往宫里上折子,请冷捕头回家相夫教子了。”   看着京兆尹带一家人远走的背影,冷月真是一点儿怪他的心都没有。   可恨之人,有时候也挺可怜的。   冷月默默叹了一声,轻轻走到还盘坐在地上的景翊身边,半跪□子,伸手扶上景翊的肩。   “对不起。”   ☆、第39章 蒜泥白肉(十四)   冷月说出这句“对不起”之前想过了景翊所有可能的反应,偏偏就没有想到,景翊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景翊微垂着头,没有应声,也没动。   “景翊……”   冷月轻推了他一下,声音柔了几分,手上多使了点儿力气,景翊身子晃了一下,没抬头,没吭声,竟软软地向一边栽了下去。   “景翊!”   冷月一惊,急忙扶住他,一手环过他的肩,把人稳稳地搂在怀里,一手干脆利落地搭脉。   刚摸到脉象,冷月就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歪在她怀里双目轻合的人,冷月咬了咬牙,到底没忍心把他扔回地上。   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差点儿活活把她的魂儿吓出来!   冷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她还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把这个平日里搬移尸体的动作用在自家相公身上,还做得这么温柔轻巧,心满意足。   景翊睡得死死的,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离地半人高了,整个人软塌塌地挨在她怀里,脸颊上的酡红淡了几分,呼吸清浅得像初生的婴孩一样。   这幅画面让冷月想起了景翊曾在《九仙小传》的话本里描述那个千年狐仙时用的那个词。   秀色可餐。   冷月看得喉咙里有点发干,一时忍不住,打算在他微启的嘴唇上偷偷亲上一下。   剩下的地方就忍到回房再说吧。   冷月刚垂下颈子,离那两片看起来就口感甚好的嘴唇仅半寸距离时,这个秀色可餐的人突然轻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   景翊像是困倦到了极点,眼睛只勉强睁开了一半,望着近在咫尺的冷月模模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冷月被他突然睁眼吓了一跳,险些把他扔出去,也没听清他念叨的什么,待稳下神来,景翊早已睡过去了,一张脸就不偏不倚地埋在她胸峰间。   冷月抽了一下嘴角。   这人……   故意的吧。   冷月把他抱进卧房的时候,齐叔还在屋里,正守着卧房中间的那张桌子一圈圈地转悠。   “夫人!”   见冷月抱着景翊进来,齐叔赶忙迎了上去,一脸刚刚受过极大惊吓的模样,吓得整张脸都是灰白的了。   他害怕?   景翊晃晃悠悠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她还没害怕呢!   对于齐叔一个大管家连个醉汉也看不住这一点,冷月多少有点儿窝火,于是一声也没应,径直走到床边,把景翊小心地放到床上,刚帮景翊脱了鞋子,把他两条长腿摆正,齐叔就端起桌上那个搁着剪刀绷带和几个药瓶的托盘凑了过来。   “夫人……赶紧给爷上药吧!”   上药?   冷月一愣,转头,“上什么药?”   “腿……爷的腿上……”   齐叔答得犹豫,却生生急得两手发抖,托盘上的东西也跟着颤,不住地发出细碎的声响,听得冷月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腿?   景翊的腿怎么了?   齐叔不像是能三言两语把话说清楚的样子,冷月也没再追问,伸手利落地解开了景翊的长衫。   长衫一褪,冷月赫然发现景翊左腿亵裤上染着几丝新鲜的血迹。   血迹在大腿偏内侧的位置,不故意把衣摆掀到耍流氓的高度根本发现不了,隔着亵裤看,里面像是还包裹着一层什么,血迹是浸透了那层包裹物,才沾染到了亵裤上。   这样的血量……   冷月心里一揪,一把从齐叔手中的托盘里抄起剪刀,小心而利落地剪开景翊亵裤的裤管,露出一条已被血浸透的布腰带。   齐叔在冷月身旁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冷月眉心微紧。   腰带像是匆匆捆上去的,但捆的人并不马虎,不但仔细地捆住了伤口,也在伤口上端不远处紧捆了两道,才不至于失血到有性命之忧或是废掉这条腿的地步。   捆这条腰带的人是个头脑清醒且内心冷静的人。   冷月一言未发,从盘中拿起一截绷带,不松也不紧地捆扎住更往上一点的位置,剪断了那条捆得巧妙的腰带,小心取下来。   景翊就像浑然不觉似的,静静躺着,一动没动,连呼吸也没乱丝毫。   冷月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了几分,细细地看了一眼伤口。伤口是刀伤,一种细,薄,但不算锋利的刀,几乎垂直扎入,扎得很深,差一点儿就伤到那条要命的血脉。   腰带一开,伤口又往外渗了一股血,齐叔惊得差点儿摔了盘子。   “夫……夫人,还是,还是叫大夫吧!”   冷月头也不抬,“用不着。”   淡淡地说罢,冷月红唇轻抿,利落地止血,上药,包扎,手法娴熟轻巧得让齐叔有点儿眼花缭乱。   学武之初,冷大将军就教会了冷月基本的跌打损伤的治法,后来去了边疆军营,一场仗下来不知要替多少同袍包扎,再怎么触目惊心的伤口也都看得麻木了,再后来,在全国各地东奔西跑拿嫌犯办悬案,自己给自己疗伤更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只是冷月从没想过,有一天这样本事会用在景翊身上。   还是在她嫁给他之后。   明明前一刻还是好端端的……   人的大腿内侧是人身上最怕疼的地方,平日里拧他一下耳朵他都能把天喊破,这样一道伤口在这样的地方,他还那么怕血,要不是他醉得厉害……   冷月不敢多想。   冷月微抿着嘴唇处理好景翊的伤口,站起身来,拿从景翊身上脱下的沾血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小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才转过头来看向被方才血乎乎的场面吓得腿都软了的齐叔,声音微凉,“齐叔,我让你来照看他,你是听见的吧?”   齐叔连连点头,把托盘放回桌上,声音多少还有些受惊后的虚软,“是……夫人一说我立马就……”   不等齐叔说完,冷月扬手往床上一指,声音扬高了一倍,“那这是怎么回事?”   齐叔见过冷月发火,却从没见过冷月冲他发火,愣了一愣,才小心地道,“这是,这是爷他自己……”   景翊自己伤的自己?   冷月原本硬窝着的一撮火气“噌”地烧了上来,“他喝多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扎你就杵在一边看着啊!”   “不、不是……”齐叔慌得连连摆手,“不是爷自己扎的,是我……是爷他自己非让我扎的!”   齐叔的话像是给冷月心里的那把火添了一把柴火,又浇了一勺子油。   冷月走到桌前,抄起托盘里的那把剪子塞到齐叔手里,抬起一条腿踩上桌子边,抬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我也让你扎我,来,扎。”   齐叔两手捧着剪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夫人……”   “你倒是扎啊!你敢扎他,怎么就不敢扎我了!”   冷月的声音本就比寻常女子沉稳几分,又在盛怒之下不由自主地使了点儿内力,接连两声喝下来,在景家大宅里待过多年的齐叔也禁不住两膝一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夫人……”齐叔低头伏在地上,微颤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爷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心疼啊……我刚进来的时候爷就问我您去哪儿了,我说京兆尹来了,爷就要去看,但晕晕乎乎的爬不起来,我劝他歇着他也不听,非说您一个人对人家一大家子太危险,就让我用床头果盘里的那个刀子扎他,说扎在腿那儿最疼,疼一疼脑子立马就能清楚了……”   齐叔每说一句,冷月的心都跟着揪一下。   又是因为这样其实本不必要的担心。   他刚才站不稳,走起路来直晃悠,恐怕多半是因为疼得厉害,不让她扶,是怕她一扶之下看出什么端倪吧。   这傻得冒烟的人……   冷月把腿收了下来,火气却还未收尽,“他说让你扎你就扎,醒脑的法子多了,你就不会抽他两巴掌,就是浇他一头凉水也比往他身上扎刀子强吧!”   “夫人,我抽了……”齐叔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战战兢兢地回道,“我刚抽爷一下,爷回手就给了我两下,您也知道,爷可是向来不与人动粗的啊……您说我一个当下人的,哪还敢吱声啊……我不动手,他就要自己扎,我怕他晕晕乎乎的下手没个轻重,就动手了……”   冷月转头看了一眼仍然静静睡在床上的人,心里泛起些说不出的滋味,声音平和了些许,“那腰带也是你给他缠的?”   “不是不是……那腰带是爷自己缠上的,药也是他出去之前吩咐我备的,爷说不用叫大夫,您一准儿会管他……”   冷月心里又微微颤了一下。   居然是他自己缠的……   这一刀要疼成什么样,才能让一个刚刚还醉得满嘴胡话的人一瞬间清醒到这个地步?   冷月很想躺到床上抱紧他,在他身边一直陪到他睡醒,让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然后送给他一个足以让他铭记一辈子的深吻。   可惜……   “齐叔,你起来吧……”冷月把佩剑拿到手里,声音已彻底恢复到了原有的平静,“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替我照看好他。”   “是、是……”   冷月冒雨去了一趟京兆府。   这回的尸体还是那个样子,男人,宰得干干净净的,大腿根处有零星的几个被白蜡充填的□,只是因为下雨,还仰面朝天搁在大门外石狮旁的一张破席子上,所以掏空的肚膛里积了盈盈一汪雨水,把尸体搬进棺材之前也就多了一步控水,于是看守尸体的京兆府衙差在大雨中吐得格外汹涌。   冷月把棺材暂留在京兆府,又冒雨去了一趟雀巢。   一般而言,烟花馆的大门是不准有夫之妇进的。   不过,作为京城第一的烟花馆,雀巢比较特殊。   有夫之妇是可以进来的。   只要姿色达标,且怀揣一颗要钱不要脸的心。   雀巢的头牌花魁画眉姑娘就是因为符合了这个条件,才进了这个门,捧了这只饭碗。   冷月带着一身蒙星的水气从窗中跃进去的时候,画眉的香闺中红烛摇曳,有些过暖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年来烟花馆中流行甚广的房药的淡淡香气。   冷月轻轻皱着眉头,无声无息地走到床边,扬手为刀,往床上那个光着身子像猪拱白菜一样吭哧得正起劲儿的男人脖梗上一斩,男人如猪的身躯顿时一僵,冷月轻手一拨,男人便以浑圆的姿态从床上坠落到了冷月脚下。   除了一声重物坠落的闷响之外,男人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被男人按在床上拱了半天的女子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起起伏伏地使劲喘了好一阵子,又接连咳了几声,才偏过头来对着冷脸站在床边冷月香汗涔涔地笑了笑,媚得让冷月一个女儿家心里都不由自主地荡了一下。   “不是跟你说过吗……男人这个时候被打断,兴许这辈子就完了……”   冷月弯腰拾起那几件被粗暴撕扯开后丢在地上的女人衣服,扬手往上床上一丢,毫不客气地道,“中秋节晚上还往你被窝里钻的男人,这辈子已经完了。”    ☆、第40章 蒜泥白肉(十五)   画眉笑得愈发妩媚了些,不置可否,柔若无骨地从一片狼藉的床上爬起来,拿起冷月扔上来的一件外衣,漫不经心地披在细滑如凝脂的身上,衣带随手一束,风姿就胜过这间香闺之外那群精心装扮的美人百倍。   画眉赤着一双玉足踏在铺满房间的羊毛地毯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白开,往一旁鱼缸里倒了半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缸中欢蹦乱跳的金鱼,才转手把剩下的半杯递向一脸冰霜的冷月,含笑道,“怎么,还是为了靖王的事?”   靖王,当今圣上与锦嫔所生的皇子,顺位第四,仅比太子爷晚两个时辰出生,若非他生性骄纵,唯爱声色犬马,如今太子爷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恐怕还会更难坐一点儿。   冷月先前对景翊说,这案子的死者除了萧允德和成珣,还有一个富商家的儿子和一个大官家的儿子,那个大官家的儿子就是靖王萧昭暄。   他是此案中被人发现的第一具尸体,也是唯一一具不是在自家大门口被人发现的尸体。据京兆尹说,尸体是从住在京郊小村里的一个浣衣女家门口抬回来的,那浣衣女已经活活吓疯了。   所幸京兆尹是从地方任上升迁来的,对京里这几个毛还没长全的小辈王爷都不熟,萧昭暄自己也不喜欢在官家出没的地方抛头露面,所以直到把尸体交给安王府,京兆尹也不知道这死的究竟是什么人,安王爷索性就没吱声,不动声色地把消息压了下来。   冷月曾给安王爷当过贴身侍卫,他一举一动是什么意思冷月都明白得很,这两年圣上龙体违和,萧姓男人的日子都过得不甚太平,这案子办起来务必速度快,动静小,能多小就多小。   冷月这才许了三日之期。   看着冷月面无表情地把那半杯水接到手里,画眉笑意微浓,浅浅一叹,“我已对你说过了,靖王确曾是我的客人,但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来过了,我也不知他近日去过何处,更不知他现在在哪家姑娘的香闺里吃月饼……”说到月饼,画眉长颈轻转,有点遗憾地看了一眼桌上那盘做工极考究的莲蓉月饼,“我这里的月饼馅儿不干净,多加了几样男人喜欢的东西,就不请你吃了。”   “我不问靖王的事,”冷月把杯子捏在手里,没往嘴边送,只深深地看着柔若柳枝般斜倚在桌边的画眉,声音有些冷硬,“我再问你一遍,八月十三晚上,萧允德来没来过。”   画眉微微上翘的眼角晕开一抹让人心神荡漾笑意,“我已说过了,没有。”   冷月眉心微紧,攥着茶杯的手也紧了几分,“但是有人告诉我,那夜亥时与子时之间他在这里见过萧允德,就在你眼皮子底下。”   画眉嘴角一扬,朱唇轻启,露出一排贝齿,“礼部郎中景竏景大人说的,是不是?”   冷月一怔,不等发问,画眉已摇头笑道,“我没见到萧老板,这是实话,不过我确实见过景大人,他那晚也是来找萧老板的,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都没找见,就交代我说若有人问起萧老板,就说萧老板整晚都在我这儿。”   冷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脑子里的思绪也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萧允德虽是豫郡王的子嗣,但到底不过是一个瓷窑老板而已,景竏何必为他撒谎,又怎么可能撒谎撒到连景翊都看不出来?   画眉像是看出了冷月的疑虑,眉眼笑得愈发诱人了些,声音柔婉得已像是唱出来的了,“你可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会对你撒谎的。”   画眉叫她“再生父母”,冷月听得一点儿也不心虚。   她救过画眉一命,那会儿她还是安王爷的侍卫,陪安王爷一起查办一宗少女失踪的案子,安王爷一个没留神,她就一个人钻进深山,把被人贩子藏得严严实实的几十名少女全救了出来,画眉是其中年纪最大的,却是姿色最好的一个。   她明明记得画眉前年已委身五皇子慧王萧昭晔为妾,天晓得后来又怎么成了雀巢的头牌。   画眉给她的解释是,雀巢里的饭菜比王府的好吃。   冷月在这儿吃过好几顿饭了,还是没吃出有什么好的。   冷月翻了个白眼,扬手把杯子里那一半凉白开灌进嘴里,没好气儿地道,“早知道你到底还是干了这一行,还不如让那几个人贩子把你卖了呢,早卖几年你还年轻点儿,我这么一救你,还耽误你发财了呢。”   画眉笑而不应。   冷月搁下杯子,抿了抿嘴,看着年近而立之年气色依旧红润得像十六七的少女一般的画眉,声音不禁轻软了几分,“画眉姐……靖王身上有杨梅毒疮,你是知道的吧?”   画眉坦然点头。   “杨梅毒疮能传人,是要命的,你也知道吧?”   画眉莞尔一笑,移步到冷月身边,捉起冷月不握剑的那只手,放到她洁白如雪的手腕上。   冷月在她脉上摸了一下,一惊。   “别怕……”画眉嫣然浅笑,笑里带着一丝妩媚掩饰不了的苦涩,“你刚才喝水的杯子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别人没碰过,我也从来不用,放心吧……你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女人,我欢迎你来这儿小坐,但绝不会让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污了你。”   “画眉姐……”   画眉笑着把手抽回来,有点儿无奈地指了指还一动不动趴在床下的男人,“你干的好事……我可弄不动他。”   冷月咬了咬牙,没再说话,走回床边毫不费力地把男人浑圆的身子扔回了床上,回过头来的时候又是一惊。   画眉正依靠在桌边,悠然地嚼着半块月饼。   冷月劈手把月饼夺了下来,愕然地看着吃得满面坦然的画眉,“你不是说这里面……这里面不干净吗!”   画眉淡然浅笑,从冷月手中把那半块月饼接了回来,“年纪大了,不吃点儿不干净的东西,就没有饭吃了……要是没有别的事,你就快走吧,一会儿我就没法见人了……”   冷月咬牙站了片刻,刚转过身,正要从窗中跃出去,就听画眉轻唤了她一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你说。”   画眉朱唇微抿,美目中泛着清晰可见的疼惜,声音微沉,“景四公子,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干净。”   冷月一愣,“你什么意思?”   冷月话音甫落,被她扔在床上的男人闷哼了一声,动了一动,画眉抱歉地望了冷月一眼,又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月饼,褪□上仅有的一件外衣,走回床上……   一个刚被冷月抹干净的名字又浮上了心头。   冷月回到府中的时候已雨过天青,太阳高高挂了,景翊不在房里,齐叔也不在房里,冷月找了一圈,到底是在马棚边找到齐叔的。   “夫人……”昨晚被冷月那样疾风骤雨一样地训斥了一通,齐叔乍一见阴沉着脸色回来的冷月,心里禁不住颤了一下,忙道,“爷、爷出门,出门去大理寺了……刚才刑部来人抬棺材,我看了他们的牌子,又让他们给您留了字条,才让他们把棺材抬走的……我让人把马棚清扫一下,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冷月看着战战兢兢的齐叔,想到自己昨晚一急之下撒的火,心里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话说出来就格外的客气了几分,“没事儿,挺好的……辛苦齐叔了。”   齐叔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夫人还没用过早点吧,我让人给您送点儿吃的吧?”   冷月的肚子诚实地咕噜了一声。   昨晚就吃了一肚子供品,这会儿也该饿了,想着今天是答应安王爷破案的最后期限,这顿要是不吃,下顿还不知道吃什么在哪儿吃呢,冷月就点了点头,“别送早点了,送午饭吧。”   “是。”   “等等……”冷月叫住转身就要走的齐叔,把他唤到一旁,压低了些声音道,“齐叔,你知道冯丝儿吗?”   齐叔一愣,神色一慌,嘴唇颤了一下,“夫人……我就、就只是听说过。”   “你听说过什么?”   “她、她不就是雀巢的一个姑娘吗……”   冷月淡淡地“哦”了一声,“昨儿我见着她了,她跟我提景翊来着。”   齐叔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身子倏然一僵,慌忙道,“夫人明察,爷可是跟那个女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冷月眉梢微扬,淡淡地看着急得快要上树的齐叔,“你刚才不是说就只是听说过她吗,怎么又知道景翊跟她有没有关系了?”   齐叔一噎,看着目光不知何时又厉成刀刃的冷月,苦叹了一声,“夫人……夫人明察,我确实见过她,爷把他往家里带过……”   冷月看不见自己这会儿是什么表情,但她猜着,一定比被雷劈过的还难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老早以前了,就、就是爷刚搬来那会儿……”齐叔小声说完,赶忙补道,“那女人就来过一回,以后就再也没来过了,我要是有一个字的瞎话就让老天爷一个雷劈死我!”   “好。”   冷月淡淡应完,转头便走。   “夫人……”齐叔壮着胆子叫住冷月,“您、您还要吃饭吗?”   “吃啊,为什么不吃?”冷月轻皱眉头,琢磨了一下,“我要吃冰糖肘子,俩,要大个儿的。”   “哎……哎!”   给冷月往屋里送菜的是丫鬟季秋,进门的时候冷月正在屋里捶枕头,捶的是景翊的枕头,还用景翊的一件衣服包裹着,捶得闷响不断,看起来就很解气的样子。   季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夫人,吃饭了。”   听到这一声,冷月像没事儿人一样扔下那个裹着景翊衣服的枕头,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摆,“嗯……爷的衣服起褶子了,我给他砸砸,看看能不能砸平了。”   “夫人……这种活儿您拿给我就行了。”   冷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扫过季秋摆在桌上的碗碟,目光落在那盆冰糖肘子上,果然是俩,俩大个儿的。   “夫人,管家让厨房多炖了几个肘子,这些要是不够吃,我再去给您拿。”   季秋努力把这话说得很淡定,冷月应得比她还淡定,“好。”   季秋眼睁睁地看着冷月伸出手来一把抓起了其中一个肘子,实在淡定不下去了,“夫人……夫人慢用,季秋告退了。”   季秋刚转过身去,还没迈开步子,就听冷月换了她一声。   “等会儿。”   冷月手里举着一个硕大的肘子,眼睛看着盘中另一个更硕大肘子,缓缓吐纳,“你过来,一块儿吃点儿吧。”    ☆、第41章 蒜泥白肉(十六)   季秋怔了一下,看着被冷月抓在手里的那只油光锃亮的肘子,默默地吞了口唾沫,垂手恭立,“季秋不敢。”   冷月把肘子凑到鼻底深深地嗅了几下,细细地端详着,好像在琢磨要从哪儿下嘴一样,“有什么不敢的,锅里不是还有吗,来,一人一个,我正好有点儿事要问你,咱们边啃边说。”   季秋犹豫了一下,走近了几步,最后站到桌边,仍是规规矩矩地垂着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夫人有何吩咐?”   “坐。”   季秋微微颔首,小心地在冷月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谢夫人。”   冷月把盛着另一只肘子的盘子拉到季秋面前,睫毛对剪,嘴角含笑,“来,尝尝咸淡合口吗。”   季秋愣了愣,垂目看了一眼面前这只色香味俱全的肘子,嘴唇微抿,“夫人……您尽管吩咐,季秋这就去办。”   “我这不是刚吩咐过了吗,”冷月把一双筷子不轻不重地拍到季秋面前的桌板上,“我就是挑嘴,想知道这肘子咸不咸,淡不淡,不合我的口我就不吃了。”   季秋怔了片刻,攥紧了指尖,原本细润的嗓音也有些微微发紧了,“要不……要不我去把厨子给您叫来吧。”   冷月把手里的那只肘子搁回盘里,硕大的肘子把盘子砸出“咯噔”一声闷响,“叫厨子干嘛,你尝一口告诉我就行了,咸了淡了我又不会怪你,你怕什么?”   季秋慌得站起身来,一张清秀的脸快埋到胸里去了,“夫人息怒!我、我不吃……不吃荤的!”   “不对吧。”冷月眉梢轻挑,盯着季秋,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我记得成亲第二天我在府里烤过一回羊肉,你可吃了不少,还在一边偷师来着……你是不敢吃荤的,还是不敢吃这盘荤的啊?”   季秋一愕,抬头,正对上冷月冷厉得吓人的目光,一慌,转身就往门口跑,冷月连屁股都没挪一下,顺手抓起手边的茶杯,扬手斜打,就听季秋吃痛地叫了一声,身子一晃,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上。   冷月气定神闲地抓起第二个茶杯,淡淡地看着抱着脚踝倒在地上疼得身子直发抖的季秋,“再跑,这一个就招呼到你脊梁骨上,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跑一步了。”   季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自己挪到一面墙下,背靠墙面把身子缩成一团,抬起一双疼得泪水汪汪的眼睛,全然一副受了惊吓的猫儿的模样,战战兢兢地望着冷月,“夫人……”   “夫人?”冷月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微微俯身,又使劲儿闻了闻那盘冰糖肘子,“你怎么不叫我客官呢?”   季秋似乎没明白冷月的意思,眉眼间的可怜愣得有点儿僵硬。   “我昨儿晚上刚去了一趟雀巢,”冷月抬手,把擦净了油渍却擦不去香气的手指送到鼻底深嗅了一下,缓缓吐气,“这种下三滥的药混到月饼馅儿里我都能闻味儿出来,别说是出锅以后再淋上去的了。”   冷月缓缓说完,看了一眼已呆得忘了继续装可怜的季秋,“我今儿忙得很,你最好别跟这儿添乱。是你干的,你就三两句话说清楚,不是你干的,看你刚才拔腿往外跑的架势,你也是个知情的,咱家是干什么的你也知道,别等着我对你用牢房里审犯人的那一套,你这细皮嫩肉的,那一套折腾下来一准儿连你亲爹亲娘都不认识你了。”   冷月话说得风轻云淡,听到季秋耳朵里,伴着脚踝上钻心的疼痛,每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抽得她禁不住直往后缩身子。   “你……你,”季秋缩在墙根底下抖了好一阵子,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抬头瞪向冷月,“你究竟为什么嫁给爷,爷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   冷月微微一怔,手指一松,险些掉了手里的杯子。   脚踝上的疼痛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季秋的话音仍有些发颤,嘴角却已扬起了一丝得意冷笑,“你让爷去假山边种黄瓜那晚,你在府里干了些什么,我可是瞧见了……你说,爷要是知道了,还会要你吗?”   冷月一惊。   前一句话还可能是季秋狗急跳墙说出来诈她的,但这几句……   冷月脊背上蓦地冒出一层冷汗,捏紧了手里的茶杯,凤眼微眯,缓缓站起身来,“你是什么人?”   “你害怕了吧……”季秋的额头上已疼出了一层细汗,得意之色却愈发浓烈了几分,略显尖细的声音因为强忍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一把药只是提醒你,我容你在这里做你的事,你就老老实实的做,做完了,达成你的目的了,就该滚哪儿去滚哪儿去……你若再不知羞耻,就会死的比那只猫,那池鱼,还要恶心百倍……”   冷月愕然地看着这个扬着一张楚楚可怜的脸缩在墙根底下的清秀美人,怔了片刻,才沉声道,“景翊的猫和锦鲤,是你弄死的?”   “这些畜牲和你一样,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就敢去碰爷的身子,不要脸,贱骨头……”   季秋话还没说完,冷月手腕一震,第二只茶杯出去,正打在季秋笑得洋洋得意的脸蛋上,只听一声钝响,季秋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只张口吐出了一汪血,几颗牙。   冷月静静地看着捂着脸蜷缩在地上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季秋,淡淡地道了一声,“不长脑子。”   冷月缓步走过去,在季秋面前半跪□子,一只手揪着季秋染了血的衣襟把她从地上揪起来,一字一声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   季秋的一边脸蛋已迅速地肿了起来,鬓发微乱,原本清秀如莲的脸上已是血泪一片,瞪向冷月的目光因为这张脸而俞显狰狞了。   “你以为你多聪明……那床被单,墨下面化了……就是血……你的脏血……”   冷月眉头轻皱,把季秋的衣襟攥紧了几分,季秋憋得大口喘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清楚我问的什么,你,是什么人?”   看着季秋双目中露出些凄楚之色,嘴唇颤抖着像是要说些什么了,冷月才把手放松了些。   “我是爷最疼的人……爷向来谨慎,昨晚好容易服了药,只差把他从房里带出来……”季秋目光里的凄楚之色愈浓,恨意倍增,“都是因为你,都是你……”   冷月还没听完,就忍不住厉声责问,“你给他下药了?”   “不……”季秋红肿的脸上勉强地漫开一片不太由衷的笑意,“是你,是你亲手喂他喝的……”   冷月一怔,蓦然想起那碗蜂蜜糖水。   虽是她亲手沏的,但蜂蜜罐子是季秋取来的。   冷月倏然想起景翊昨晚含下第一口糖水时的神情。   景翊的鼻子远比她的要灵,景翊的嘴也远比她的要刁,她若没说这碗糖水是她亲手沏的,若没非逼着他喝完……   冷月心里一揪,揪着季秋衣襟的手也紧了一分,“你下的什么药?”   肯定不是下在肘子里的这种药,若是,景翊绝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你既然去过雀巢,一定知道醉红尘吧……”   醉红尘。   冷月惊得连季秋的衣襟都松开了。   醉红尘是比她下在这肘子中的药更下三滥一个境界的药。   那是烟花馆里管教新姑娘用的,一小撮药粉服下去,少说也要昏睡七八个时辰,醒过来之后也要有两三天是使不出一点儿力气的,没药可解。   难怪景翊非要在大腿上动刀子不可……   冷月怕的倒不是这药的药效。   最可怕的是,无论怎么算,景翊这会儿也该躺在屋里动弹不得,怎么可能去了什么大理寺!   “他人呢!”   季秋被冷月喝得一怔,脸上的可怜凄楚和得意在一怔之间都化成了茫然,“你……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冷月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齐叔。   冷月拿了一块手绢塞住季秋的嘴,以犯上的理由让人把季秋关进了柴房,转头找到齐叔的时候,齐叔正在账房里焦头烂额地拨拉算盘珠子,见冷月突然进来,忙丢下算盘站起身来。   “夫人……”齐叔小心地看着冷月不带表情的脸,心里打鼓,眉眼微笑,“您吃好了?”   “挺好。”冷月简短地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整整齐齐的账房,“你之前跟我说,景翊去哪儿了来着?”   “回夫人,爷去大理寺了。”   “他去大理寺之前让你给我带什么话,或留了什么东西没有?”   齐叔一愣,摇头,“没……没有啊。”   “那他出门之前腿上的伤怎么样了,还流血吗,他嚷嚷着喊疼了吗?”   “这、这个……”齐叔憋了半晌,到底憋不住,埋头往下一跪,“夫人息怒!我、我没看见爷去哪儿了……就是门房来说刑部来人要搬棺材,我看爷还睡得香,就出去招呼刑部的人了,送走刑部的人再回去,爷就不在屋里了……不过爷的官服官靴也都不在了,除了去大理寺办公,爷什么时候穿过这身行头啊……”   齐叔说的是实话,刚才她也留意到了,景翊的官服官靴确实不在房里,景翊一般没事儿也不会穿官服。   冷月跑了一趟大理寺,大理寺众口一词:找到景大人之后麻烦让他立马来大理寺干活儿。   冷月有点儿想疯。   冷月想疯,景翊比她还想疯。   他昏昏沉沉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视线中冒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却不是他最想见的那个。   景翊微怔,视线清晰了些,发现不但人不是他最想见的,连这间屋子,这张床,也都不是他想待的。   这是个他从没来过的破地方。   破屋顶,破桌椅,破草席子,四面透风撒气,一个名符其实的破地方。   景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昏睡之前服的是什么东西,索性连尝试着动一动的想法都没生出来,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唔……你是,哪个楼里的?”    ☆、第42章 蒜泥白肉(十七)   眼前的女子显然没料到景翊睁眼之后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扑满脂粉的脸一僵,染得鲜红的嘴唇也微微抽搐了一下,权衡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冷冷地回了景翊一句。   “我不是什么楼的。”   “……唔?”   景翊半信半疑地对着女子使劲儿眨了一下睡意尚浓的狐狸眼。   这女子年近而立,身形纤瘦,瘦到看起来略显僵硬的身上裹着一袭风尘气十足的翠绿长裙,淡绿中缀着点儿莹白的珠花插了满满一脑袋,静静站在这间破败的房舍中,像足了一根长在野地里花开得正好的韭菜亭子。   “那……”景翊斟酌了一下,谦和微笑,略含抱歉地道,“姑娘是什么阁的吧?”   景翊隐约地听到一声牙齿相磨的动静。   “我不是什么姑娘。”   景翊眉心微蹙,看着床边的人没出声。   眼前的情形好像与他昨晚想的不大一样。   醉红尘……   好像不是冷月给他下的。   但若不是冷月给他下的,景翊一时还真猜不出还有什么人在这个时候需要让他如此酣睡一场。   于是景翊又盯着床边的女子看了半晌。   看着景翊有些发愣的模样,女子冷然轻笑,刚想开口,景翊突然醍醐灌顶般地“啊”了一声,冷不丁地把女子吓得一个哆嗦,准备好的话一时忘了个干净。   从景翊骤然一亮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他要是有力气抬手,这会儿一定会激动地往大腿上拍一下。   “我想起来了!怪我怪我,都怪我刚才没醒透,没看清楚……您都这把年纪了怎么会是当姑娘的嘛,您一定是锦绣园的鸨母吧!”   “……”   景翊直挺挺地躺着,乖巧地露出一排白牙,笑得既热络又客气,“是不是我之前留在您园子里的银子用完了啊……”   “……”   “哎呦!您也真是的,这点儿小事儿,差人来说一声就是了嘛,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多耽误生意啊!”   “……”   “不如您现在跟我回家去,我立马给您现银,要是再晚一会儿让我媳妇发现我不见了,不但给不了您银子,你们那整条街的什么楼什么阁什么园的还都得遭一回灭顶之灾……”   “……”   女子几次张嘴都没插得上话,一张脸憋得黢黑,竭尽全力都没保住嘴角最后一分笑意,胸口抑制不住地起起伏伏,交握在身前的两手生生捏出了“咔咔”的响动。   待景翊把话说完,女子黑着脸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寒光森森的剪刀。   天地良心,景翊说这话的时候绝对没有咒那条京城最热闹的烟花巷的意思,但有时候老天爷懒起来也是会只听话不听音的。   在大理寺没找着人,冷月扭头就去了太子府。   大理寺是景翊平日里最常去的地方,而他最乐意去的地方就是太子府。   事实上,自打那晚跟她那个在太子府当侍卫长的二姐冷嫣在大雨里打了一架之后,冷月每想起太子府来都是提心吊胆的,因为冷嫣那晚临走前撂下话说,别让她遇见景翊落单的时候,否则她一定把景翊抓起来宰吧宰吧扔锅里炖了。   太子爷昨晚在宫里喝多了酒,宿醉未醒,冷嫣一口咬定景翊就是被她炖了吃了,于是太子妃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看着冷家姐妹俩在对面房顶上大打了一架,看过瘾了,才一团和气地把两人劝开,招呼人来把太子府翻了个遍,连太子爷的被窝里都找过了,还是没找着景翊的人影。   冷月又去了一趟安王府。   因为安王府是最由不得景翊自己决定去不去的地方。   去安王府的路上冷月心里一直在打鼓,离她对安王爷保证的破案之期还有短短几个时辰,她连凶手的毛都还没找着一根,却满大街找起男人来了……   进了安王府的大门,冷月倒是坦然了。   因为门房告诉她,王爷不在。   冷月正要问景翊来没来过,就被急匆匆从外面回来的安王府侍卫长吴江喊住了。   冷月给安王爷当贴身侍卫的时候是归吴江管的,于是习惯地挺身站好,垂下头来规规矩矩地道了声“吴将军”。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吴江满头大汗地抱着一大摞册子,扬起带着胡茬的下巴指了指搁在最顶上的那本最薄的册子,“最上面这本,拿走。”   冷月拿下来顺手翻了几页。   京城里更夫们值夜的记录册。   冷月无声苦笑,这是她那天当着安王爷的面向京兆尹要的,京兆尹明知道她对安王爷许了三日之期,还愣是拖到这会儿才拿来,居心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王爷说你问京兆尹要了这东西,怕他有意跟你过不去,耽误你干活儿,让我顺便给你问问,他还真没给你……你怎么不去跟他要啊?”   冷月把册子搁回吴江怀里,漫不经心地道,“因为用不着了……我手上有个案子,之前怀疑是更夫干的,昨儿晚上发现应该不是。”   吴江皱了一下汗涔涔的剑眉,“城里的更夫我认识一大半儿,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你怎么怀疑到他们身上了?”   “因为他们有空。”   冷月把吴江抱在怀里的那摞册子分到自己手里一些,边跟着他往三思阁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这案子的几个死者都是大白天死的,死法还很麻烦,只有白天没事儿干的人才有耐心有工夫干得了那个活儿……而且根据弃尸地附近老百姓的证词总结下来,弃尸应该是四更到五更之间的事儿,这种时候该睡的都睡了,更夫最可疑。”   冷月顿了一顿,苦笑,“不过昨儿京兆尹一家来我家串门,顺带着给了更夫们一个清白,这册子就不用看了。”   冷月说得含糊,吴江也不多问,一路走到三思阁,进去把这一摞东西撂下,冷月才注意到自己抱了一路的东西是什么,不禁愣了一下。   “这是……烟花巷子里的名册?”   吴江哭笑不得地点头,“我倒是宁愿替你查更夫去,这一条街挨门挨户折腾下来,比跟突厥主力军连打三天三夜还要命……”   “你一大清早的……”冷月顿了顿,把吴江从头看到脚,难怪,刚才就觉得他身上有股异样甜腻的脂粉香,“到烟花巷子里挨门挨户折腾姑娘去了?”   吴江本来就不白的脸上又浮起一层黑云。   “……我敢说是,你敢信吗?”   冷月识时务地使劲儿摇头,“不敢。”   跟冷嫣打起来,她还能比划几下,跟吴江打……   除非吴江服了醉红尘,还得是在那昏睡的七八个时辰内。   吴江缓了缓脸色,苦叹了一声,“我是奉王爷的命令带人查封去了。这年头老鸨子们都想钱想疯了,染了梅毒病的姑娘都病得爬不起床来了,还给派客,把朝里一堆老不正经的官儿坑惨了。皇上一急,王爷就溜达我了,一早晨查封了十好几家,那伙子女人们嚎的,到现在我脑子里还嗡嗡的呢……”   吴江感慨完,才发现冷月出神地看着那摞册子,好像压根没在听他说话似的。   吴江伸手在冷月眼前晃了晃。   冷月一怔,回过神来,微微抿嘴,皱眉问道,“那个……雀巢,也被查封了吧?”   吴江摇头,“那里倒是没发现有染病的姑娘,干净得很。”   冷月一怔。   不可能。   她昨晚亲手摸过,画眉的脉象是染了梅毒无疑,只是毒疮还没发出来罢了。   “那些姑娘有病没病,都是你看的?”   吴江的脸又黑了回去,“我最多只能看出来那些姑娘脑子有病没病……她们身上的病都是你家那个当太医的亲戚给看的。”   她家当太医的亲戚……   景竡?   那就更不可能误诊了。   “你确定已经把所有的姑娘都查遍了?”   吴江剑眉一扬,伸手在那摞册子上拍了拍,“要不然我抱着这些册子干嘛,从雀巢的头牌画眉到各家擦桌子扫院子的杂役,全查了一个遍……怎么,你想替我再查一遍?”   见吴江的目光里带着些许疑惑,冷月忙牵起一个明艳的笑容,“我才没你那个闲工夫呢……我看,那些钻烟花巷子的老爷们儿都是活该,没发疮姑娘看不出来也就算了,能病到爬不起床来的地步,至少大腿根儿上已经有疮了,他们自己不长眼,赖得着人家姑娘吗?”   吴江苦笑摇头,“不是他们不长眼,是老鸨子让人把那些姑娘身上长的毒疮硬剜下来,拿白蜡油填上,再糊上个什么漂亮的纸片片,就是多长两对眼也看不出来那是毒疮啊……”   吴江话没说完,就见冷月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一掌拍在桌子上,一声大喝。   “他大爷!”   冷月喝完,转身就往外跑。   “谁大爷……你等会儿!你来王府干嘛的啊?”   “啊?”冷月一愣,站定回头,想了一下,才轻描淡写道,“啊……没事儿,景翊丢了,你帮我找找吧。”   话音未落就化成一道红影不见了。   “……!”   景翊如果知道那条烟花巷里正在发生的事儿,恐怕能少费不少唾沫星子。   可惜,如果就只能是如果。   眼下,景翊权衡再三,觉得比起性命来,唾沫星子实在便宜得很,于是,景翊盯着那把尖锐得吓人的剪刀,努力地展开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那个……姐姐,我觉得你脸熟,面善,咱们以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啊?”   女子微微一怔,细眉轻扬,淡然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美?”   “唔……”   女子缓缓往床边挨近了些,近得占满了景翊全部的视野,“我见过你的夫人,冷大将军的小女儿,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冷月冷捕头……你觉得,我和你的夫人,谁美?”   景翊轻抿嘴唇,认真地看了女子一番。   女子手里扬着剪刀,眉眼很努力地妩媚着。   “唔……”景翊斟酌了片刻,笑得愈发人畜无害,“姐姐真美,美得就像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   不等女子开口,景翊保持着那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紧接着道,“不过美玉微瑕,姐姐的脸太尖,胸太小,腰太粗,胯太窄,比起我家夫人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第43章 蒜泥白肉(十八)   女子的反应与景翊预料的有点儿出入。   景翊是这样想的,但凡是有意打扮自己的女子,甭管打扮得好不好,至少都是打心眼儿里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一个在意自己容貌的纤弱女子,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使了什么法子,瞒过冷月以及整个景府的眼睛把他一个大男人不声不响地带到这么个破地方,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子,听到他这样一番话,理应立马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   醉红尘无药可解,但失血和剧痛能起到一丁点儿效果,虽然这点儿效果无异于饮鸩止渴,不过以景翊的轻功,这一点儿机会就足够他在这女子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方才留意到,女子身后的那张破桌子上放着一个尚未打开的纸包,纸包里溢出些隐隐的香气,是庆祥楼的包子。   这里一定还是京城的地界儿。   只要是没出京城,他就有把握在再次倒下之前找到容身之处,或是救命之人。   毕竟“京城第一公子”不是白叫的。   也不知是这女子心宽,还是景翊那几句话还没说到要害上,女子僵立在原地,脸颊小幅地抽动了一阵,才一步向前,扬手,一剪子下去。   咔嚓。   剪下了景翊的一绺头发。   看着被女子扬手扔到地上的那绺青丝,景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甭管这女子是干什么的,她的清静日子都到头了。   别说少一绺头发,就是少一根头发,冷月也能把她家房子拆干净。   眼下,冷月确实有点儿拆房子的冲动。   不过不是拆这女子的房子,而是拆冯府,冯丝儿家的房子。   因为冯丝儿家的管家把她拦在客厅,不肯让她见冯丝儿。   “陆管家,”冷月收起那块没起任何作用的刑部牌子,扬了扬手里的长剑,“我只是跟你打个招呼,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你要是没空带我去见成夫人,我自己去也没关系。”   “冷捕头,您就行行好吧……”看陆管家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好像就差要给冷月跪下了,“在下跟您说句老实话,家里丫鬟不懂事儿,昨儿晚上一不留神让夫人知道了爷遇害的事儿,夫人生生哭了一夜,哭得撕心裂肺的,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下……夫人的病您是知道的,若要再去惊动她,怕是会要了她的性命啊!”   冷月眉梢轻挑,“陆管家,你这会儿倒是知道你家夫人病得不轻了。”   陆管家听得一愣,“冷捕头……何出此言啊?”   “你们冯府的仆婢都是听你的吩咐干活儿吧?”   陆管家颔首,“正是。”   “那就是了。”冷月微眯凤眼,看着眼前一派谦恭的人,“我昨儿早晨要是晚进门一步,你家夫人这会儿就已经在地底下和成大人团聚了,我问你,那时候伺候你家夫人起居的人呢?”   陆管家一噎,嘴唇扁了扁,没等开口,冷月已摆起手来,“你先别忙着编……我再问你,你家夫人每晚睡觉的时候,也都没人从旁伺候,对吧?”   陆管家像是已经定下来神来,谦恭又静定地道,“冷捕头容秉,此事是景二爷来看夫人的时候交代的,夫人的病需静养,一定要饱睡才能缓和病痛。夫人睡觉向来很轻,患了此病之后尤甚,若有人在侧,哪怕只是在院子里候着,夫人也很难成眠,连我家爷也不得不搬到别的院子里住了,所以那院子就只有需要服侍夫人洗漱饮食用药的时候才会派人进去……”   陆管家说着,对冷月拱起手来,“昨日之事,在下还未向冷捕头道谢,多谢冷捕头救命之恩。”   冷月的神情一点儿也没因为这句谢而有所缓和。   “也就是说,你家夫人每日在那间院子里干些什么,你们府上是没人知道的吧?”   陆管家微愕,“冷捕头……您这又是何意啊,夫人卧病已久,日常起居尚无法自理,还能干些什么?”   “你家夫人有功夫底子,你知道吗?”   “功……功夫?”   这件事她没与景翊说过。   昨天她把差点儿被一口痰憋死的冯丝儿从床上扶起来的时候,冯丝儿下意识地用内力抗了她一下,这是习武之人突然被陌生人碰触时的本能。   只是不知是冯丝儿病得太重,还是她反应得太快,那分力道很弱,且一闪而过,冷月当时急着救人,也没当回事儿。   但眼下……   一个出身于烟花巷,身罹梅毒之苦,终日无人在侧,又有功夫底子的人,她实在不能不把她当回事儿了。   冷月轻皱眉头,看着一副饱受惊吓模样的陆管家。   “我再问最后一遍,是你带我去见她,还是我自己去见她?”   陆管家好以整暇,深长一叹,微微弓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冷捕头……请。”   “多谢。”   冷月跟着陆管家再次走进那处景致如画的院子,走进房门依然紧闭的屋子,闻着愈发浓重的腥臭味走过那条依旧昏暗得让人脊背发凉的走廊,走到那道被厚门帘遮挡着的房门前,陆管家刚要伸手掀帘子,就被冷月拦了一下。   “冷捕头?”   冷月叶眉轻蹙,伸手指了指门前的地面。   陆管家低头看去,只见地面上摊着一片已经干透的泥印子,有鞋印,也有赤脚的脚印,混在一起,在黯淡的光线下看起来有点儿莫名的森然之气。   陆管家皱眉轻叹,低声道,“不瞒冷捕头……昨天丫鬟来伺候夫人用晚饭的时候,一进院子就发现夫人正在院里的泥地上爬,夫人说是在屋里躺久了,憋得慌,想出来看看花,扶着墙走出来,没力气走回去了……丫鬟看得难受,把她扶回来之后就劝她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别让爷在九泉之下难过,这才说漏了嘴,让她知道了爷的死讯……”   冷月轻轻点头。   刚刚经过院子的时候她确实留意到一片土地上有些痕迹。   只不过那片地方前后左右都没花可看,更无墙可扶。   那片痕迹也绝不像陆管家说的,是人伏在地上爬行留下的。   那分明是打斗中的一方被按在地上苦苦挣扎留下的。   陆管家没有内家修为,这一点她可以确定。   冷月在心里默叹了一声。   景翊在这儿就好了……   冷月不动声色地掀起门帘,侧身让到一旁,看着陆管家伸手推门,跟在陆管家身后走进屋去。   这间屋子和她昨天进来时一样,所有的门窗处都掩着厚帘子,晦暗,闷热,腥臭味浓重得刺鼻,像足了一口硕大棺材。   唯一与上次不同的是床上的人。   冯丝儿穿着一袭干净的妃色中衣倚坐在床头,半身被一床厚重的棉被盖着,棉被上面摊放着一副卷轴,冯丝儿就微垂双目,静静地看着那副卷轴,几乎不见血色的嘴唇轻轻抿着,淡淡微笑,美得纤尘不染。   冷月心里一颤。   好像……   哪里有点儿不对。   冷月犹豫了一下,步子一滞之间陆管家已经走到了床边,垂手恭立,轻轻地道了一声夫人,“夫人……冷捕头来了。”   冯丝儿仍全神看着眼前的卷轴,纹丝未动。   冷月放轻步子,走近了些,看清了卷轴上的内容。   一副水仙图。   冷月对字画没有研究,但题写在画上的字迹她认得。   那是景翊的字。   景翊送过画给冯丝儿?   想起那个不知所踪的人,冷月心里泛出些说不清的滋味。   他这会儿若能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不为了这副画抽死他。   冷月握剑抱拳,放轻了声音,“成夫人,又有几句话想要请教,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冯丝儿还是没搭理她,好像魂儿已经钻进画里去了。   陆管家见两人僵得尴尬,便凑上前去收冯丝儿手中的画,“夫人,您与冷捕头聊着,我帮您把这画收起来吧……”   陆管家轻挣了一下,冯丝儿没有松手,陆管家多使了些力气,画没拿得出来,冯丝儿的身子却晃了一下,直直地向陆管家使劲儿的方向倒了下去。   “夫人!”   陆管家慌地松开画,扶住冯丝儿,刚扶住冯丝儿的肩膀,陆管家就像是被炸雷劈了一下似的,一声惨叫,一把推开冯丝儿,连退了几步。   “她、她、她……”   冷月愕然看着歪倒在床上依旧握着那副卷轴的冯丝儿,沉声续完了陆管家的话,“她死了。”   陆管家呆立了片刻,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夫人啊!”   冷月没理会陆管家这一声哭号,默默地把剑放到一旁,走到床边,轻轻扶正冯丝儿已凉透的身子,伸手合上她那双仍带笑意的美目,一根一根掰开她抓着卷轴的手指,把画完好无缺地取出来,卷起来在她枕边放好。   伸手揭掉盖在冯丝儿腿上的厚棉被时,冷月倒吸了一口凉气。   兴许是为了方便照顾,冯丝儿只穿了上半截中衣,厚重的棉被一掀,便是一双毒疮斑斑的腿,毒疮最密集的大腿内侧已溃烂得不成样子,流出的脓水混着秽物,已把她身下的褥垫染得污浊不堪。   冷月无法想象她那惊为天人的微笑是怎么笑出来的。   陆管家跪在一旁看到这般光景,泣不成声。   冷月微蹙着眉头把冯丝儿的上衣也褪下来,手上轻之又轻,好像生怕碰疼了这个已再无丝毫知觉的人。   待把冯丝儿从头到脚验过,冷月转过头来冷然看向几乎要哭昏过去的陆管家,“你等会儿再哭。”   陆管家抽噎着抬起头来,“让冷捕头见笑了……夫人受这病折磨已久,如今能……能解脱,实乃幸事……”   “幸个屁,她不是病死的。”   陆管家一怔,抽噎也滞了一下,“不……不是病死的?”   “她是吞金死的。”   “这、这……”陆管家倏然哭得更厉害了,“夫人啊!您这是何苦啊……您要随爷而去,为何不带老奴一起走啊……”   “行了!”   被冷月厉声一喝,陆管家身子一抖,哭声也硬生生刹住了。   “你不用着急,”冷月把方才搁在一旁的剑拿起来,“哗”的一声拔剑出鞘,“你家夫人不带你走,我可以带你走。”    ☆、第44章 蒜泥白肉(十九)   陆管家愕然看着冷月手中的剑,剑锋与他的鼻尖起码还有一臂的距离,陆管家已经能感觉到剑身传来的寒意了。   想起京城里关于这个女人的传言,陆管家心里有点儿发虚。   “冷捕头……”   冷月没再往前,就这么不近不远地握剑指着陆管家的鼻尖儿,沉而快地道,“我昨天来的时候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刚才想起来了,成夫人出身风尘,又嫁了你家爷这么个富庶之户,怎么从梳妆台上到她身上都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首饰呢?”   陆管家像是没料到冷月有此一问,怔了片刻,才抬起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泪水,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垂手道,“是……这是景二爷吩咐的,说夫人身上发疮,不宜佩戴首饰……”   “你别老拿二爷说事儿!”陆管家话音未落,冷月已凤眼一瞪,扬声截道,“身上发疮不戴首饰是正常,那头上呢?我就不信二爷说过,长期卧床的病人应该把这么长的头发披散得跟鬼一样!”   陆管家被喝得一怔,一时无话。   光线昏暗的屋里没有一丝风,浓重的腥臭味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让人隐隐作呕。这样的环境,若是让冯丝儿的尸身在这里待到明早,这间屋里的气味就要几个月都散不尽了。   冷月莫名地想起那个动不动就能嚎破天的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房梁上扫了扫,空空如也。   幸好,他不在。   冷月在污浊不堪的空气中缓缓吐纳,手中的剑还稳稳地指着陆管家的鼻尖,声音却无端地柔软了几分,“还有……一个病人长住的屋里居然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别说杯子,你自己看看,屋里有一样瓷器吗?还有桌子椅子,有棱角的地方全磨圆了。你们怕她自尽,对吧?”   “不瞒冷捕头……正是。”陆管家深深低头,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夫人自从知道自己患了这病,就一心求死,被家里人发现好几回了……之前一直有人陪着夫人尚好些,后来夫人卧床静养,受不得半点儿打扰,我这才让人把屋里危险的东西都收了,谁知夫人她还是……”   陆管家一阵哽咽,摇头。   “陪着?”冷月的声音霎时又冷了回去,“这不叫陪着,这叫软禁。”   陆管家一愕抬头,“冷捕头……”   “昨晚她想逃,刚逃到院子里就被你发现了,她有功夫底子,跟你硬拼,但到底病得太重力不从心,还是被你按到地上制服了。”   “不不不……”陆管家慌得连连摆手,“冷捕头,这是从何说起啊!夫人是出去看花……”   冷月想忍到他把话说完,还是没忍住。   “看个屁花!要是照你说的,她是出去看花,体力不支栽倒,挣扎着从院中往屋里爬,那她身体前侧和掌心都该有擦伤,现在她是后背,腿后侧,手肘处有擦伤,你仰躺在地上爬一个给我看看!”   见陆管家张嘴结舌,冷月火气愈盛。   “你自己看看她身上被你打出来的那些瘀伤,肋骨都折了两根……她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下得去手!”   “冷捕头……”被冷月连声呵斥几句,陆管家反倒是稳住了神,眉心微舒,依旧垂手恭立,“在下听闻,京城第一绸缎商齐老板的长子齐宣、豫郡王府的三公子萧允德萧老板、京兆尹府上的三管家杜忠,也同我家爷一样,无故遭此毒手,恶徒至今逍遥法外,您身为公门之人,不去为无辜枉死者伸冤,却在此含血喷人……您就不怕下一个遇害的就是景四爷吗?”   冷月脸色微变。   屋中光线太暗,陆管家就只看到冷月的颧骨动了动,之后便见银光一闪,“沙”一声响,右臂一凉。   陆管家一惊低头,才发现右边袖子已被齐肩斩了下来。   手臂完好无伤。   陆管家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虽站在这闷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屋中,却觉得全身每一寸肌骨都寒得发僵,一时间一动也不敢动。   “含血喷你?我还舍不得血呢。”   冷月剑尖微沉,指向陆管家已无衣袖遮挡的右手手腕,“打在客厅里你朝我拱手的时候我就看见你手腕子上的牙印了,刚才趁你伸手推门,我又仔细看了看,你敢和你家夫人的牙印比对比对吗?”   不等陆管家开口,冷月又道,“还有门口的脚印,你以为走廊里没光就能睁着眼说瞎话了?还丫鬟……你家哪个丫鬟的脚跟你的一般大,叫来让我见识见识。”   “冷捕头……”   陆管家刚开口,又见银光闪动。   这回凉的是整个上身。   银光消失之后,陆管家的身上就只剩一条亵裤了。   冷月凤眼微眯,细细扫过陆管家瘀痕斑驳的上身,“嗯……都是拳脚伤。这府上除了你家爷和夫人,都是听你吩咐干活儿的,料他们不敢跟你动手吧……你别跟我说是你家爷还魂跑来揍你的,我胆儿小。”   陆管家默然站着,远远地盯着已被冷月放平到床上的人,两手缓缓攥起,胸膛起伏了一阵,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贱妇……这贱妇和景家鹰犬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   说罢,一声高喝,张手朝冷月扑了过来。   冷月手中的长剑还直直地扬着,陆管家这么一扑,在碰到冷月之前,那把长剑必会把他穿出个烤韭菜的模样来。   习武这么多年,对方出手是想要人的命,还是想要自己的命,起势之时冷月就能分得一清二楚。   于是冷月手腕一转,利落地挽了个剑花,迎着陆管家扑来的方向上前一步,扬起剑柄在他颈窝狠敲了一下。   陆管家身子一僵,连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了。   冷月的耳边却仍有声响。   陆管家准备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在这间闷热不堪的屋子中萦绕不绝。   贱妇,景家鹰犬,一丘之貉,死有余辜。   冷月一颗心扑腾得厉害。   景翊……   到底在哪儿?   景翊就在床上躺得老老实实的。   女子剪下他那绺头发之后,看着脸上只是多了些许遗憾之色的景翊,也像是遗憾些什么似的,浅浅地叹了口气,抚着景翊缎子般的头发,自语似地低声道,“我见过的男人……我都问过他们这个问题,我美,还是他们的夫人美,从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说过刚才那番话,所有人都说我比他们的夫人美一百倍,一千倍。”   景翊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颇认真地道,“他们说的应该是实话。”   女子微微一怔。   景翊下颌微扬,把眼皮往上翻到极限,努力地看了女子一眼,温和微笑,“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的媳妇都能像我媳妇一样美。”   “……”   “那个,前面不用剪得太短了,碎发长一点儿显得有仙气。”   “……”   景翊闭上眼等了莫约一盏茶的工夫,等得都快睡着了,才感觉到女子又狠狠地剪下了他一绺头发。   景翊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怎么还是剪头发……   “我见过你的夫人……”女子把剪下的断发丢到地上,淡淡地道,“她确实有几分姿色,但举止粗野,温婉不足,再美的皮囊也打了折扣。”   景翊笃定摇头,“我媳妇脾气很好啊,她从来不对好人粗野,见过她粗野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女子的手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那你就是嫌弃她是个当差的。”   景翊使劲儿拧了下眉头,再次努力地掀起眼皮,有点儿无辜地看了一眼脸色有些阴沉的女子,“姐姐……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   “那个……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景翊在无瑕的俊脸上展开一个甜而不腻的笑容,纯良得无以复加,“我是大理寺少卿,我叫景翊,你抓错人了,对不对?”   “……不对。”   景翊不急不缓地敛起笑容,扁了扁嘴。   景翊笑时如春暖花开,笑容收敛,便如繁华凋零,女子看得心里莫名地有点儿发酸,发酸之余,还生出点儿想要安慰安慰他的冲动,连攥着剪子的手都垂了下来。   女子还在出神地看着景翊那张俊逸如仙的脸,景翊突然像盛夏夜晚荷叶上蹲着的□□一样鼓了鼓白嫩的腮帮子。   女子不知走到哪儿去的神一下子就晃回来了。   “没抓错,那你就是缺心眼儿了。”   “……”   女子胸口使劲儿起伏了几下,重新攥紧剪子,“咔嚓”一声剪下了景翊一大把头发。   景翊有点儿绝望。   看样子,她在伺候完他的头发之前是不会关照他的皮肉了。   景翊头一次嫌自己保养极佳的头发有点儿长有点儿多了。   “那个……你不想知道你是怎么缺心眼儿的吗?”   “……”   “是这样的,因为我也是当差的,所以肯定不会嫌弃我媳妇当差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你当然就是缺心眼儿了。”   “……”   景翊清楚地感觉到,女子剪断他头发的频率和力道都有所提升。   女子揪着景翊的头发接连剪了七八刀,才冷哼了一声,“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   “对对对……这倒是,三法司里就我媳妇一个女人,安王爷老是怕委屈了她,一年下来给她的赏钱都比我一个大理寺少卿拿的俸禄还多呢。”   女子忍了忍,到底忍无可忍了。   “她既然样样都好,你为什么还要出去寻花问柳!”   景翊突然被女子厉声一问,怔了怔,又一次举起眼皮。   “我到底在哪儿见过你?”   “你知道如今京城第一名楼雀巢的头牌花魁,画眉吗?”   画眉在闺房中掩口打了个喷嚏。   “冷,关上……”   刚刚从窗口跃进屋来的冷月转手关上窗,有点儿担心地看着蜷卧在床上的人,“画眉姐,身子不舒服?”   “唔……”   画眉慵懒地应了一声,把艳色的锦被裹得更结实了些,没有一点儿起身迎客的意思。   冷月走到床边,才注意到画眉红得不太正常的脸颊,伸手探了一下画眉的额头,一惊,“昨儿晚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烧成这样啊,看过大夫了吗?”   “自己拿冰水浇的……”画眉缩在被子里轻笑,“放心,景太医刚看过……”   冷月一愕。   梅毒的脉在出疮之前本就容易摸错,若再有受寒高热的脉影响着,把景竡糊弄过去还真的是有可能的。   画眉笑意微苦,美目中含着让人心疼不已的乞求,有气无力地看着床边的冷月,“别说出去……我不想带着满身烂疮死在大街上……”   冷月嘴唇轻抿,没点头,也没摇头。   “画眉姐……我有点事想不明白,跟你聊聊。”    ☆、第45章 蒜泥白肉(二十) 画眉起身的样子有些吃力,冷月要扶她,画眉却往一旁缩了缩身子,摇头拒绝。 “景太医方才来的时候说,毒疮发出来之前是最易传人的……你就坐到窗边吧,离我远一些。” 画眉说罢,浅浅苦笑,笑得极美,还不是冯丝儿那种出尘的美。如果冯丝儿的美是水仙花的那种美,那画眉的美就是红烧肉的那种美,美得很饱满,很实在,为她多花点儿钱也不会觉得亏得慌。 冷月看着浅笑的画眉,饿了。 画眉像是冷得要命,被子把整个身体裹得紧紧的,只露着一个脑袋在外面,起身的时候也没掀被子,就像只蚕宝宝一样挪动了几下,直到倚着床头坐稳,微微喘息了一阵,才道,“说吧……什么事想不明白?” “画眉姐,你喝过成家的茶吗?” “成家……”画眉怔了怔,确定自己没听错冷月的问题,才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是说苏州的那个成记茶庄吗?” “对,就是他们家。” 画眉摇头轻叹,叹得有气无力,“你也太抬举我了……成家的茶,我忙活三天赚的钱都不够买一两最次等的……” 冷月低头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我请你喝。” 画眉一愣,失笑,“难怪全京城的姑娘都想当景家的媳妇……” “不是……”冷月脸上有点儿发烫,想到那个尚下落不明的人,心里又凉了一下,语速也加快了些,“这是我从成家少爷成珣那儿要来的,你帮我品品。” 画眉眉宇间浮出些恍然之色,“成珣……我见过他,听说他已被选入大理寺为官了。” 冷月点头,含混地道,“我手上在办的案子和他有点儿关系,方才去他家的时候还发现他从苏州带来的管家把他的夫人害死了。” 画眉一愕,裹在被子里的身子明显地颤了一下,声音里也带着些细微的颤抖,“他的夫人……不是丝儿吗?” “你认识冯丝儿?” 画眉娥眉微蹙,无力地咳了几声,轻轻点头,“她曾在这里当过清倌人,人美,艺绝,挂牌不足三月就大红大紫,不足四月就跟了成珣……”画眉顿了顿,看着冷月又轻轻道了一句,“是景四公子亲手把她捧红的。” 冷月红唇微抿。 从那幅陪着冯丝儿含笑辞世的画上就能看出来,景翊与冯丝儿的关系绝非冯丝儿说的救命恩人那么简单。 景翊对她的用心已远超过对待寻常爱慕他的女子的极限了。 冷月有点儿想掐死他。 而掐死他的前提是她得找到他,还得是活的他。 最好是完好无缺的他。 冷月咬了咬牙,低声道,“景翊失踪了……可能与成家有关,或与成家的生意有关。我一直觉得成家的茶叶贵得有点儿快,也有点儿怪,我尝不出什么名堂来,你帮帮我。” 见画眉面露茫然之色,冷月没再多说,起身泼掉桌上茶壶里的隔夜茶,用包在纸包里的茶叶重沏了一壶。 热气蒸腾而出,茶香隐隐。 画眉皱了下眉头。 待冷月把泡好的茶倒进茶杯里,送到画眉面前,画眉仍没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只低下头来就着冷月的手浅呷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真是成家的茶?” 冷月点头。 画眉摇头,“不可能……兴许是你拿错了,这茶最多三十文一两。” 三十文一两…… 按市价,三十文还不够买一片茶叶的。 见冷月盯着茶汤若有所思,画眉轻咳几声,低声道,“景四公子失踪……会不会只是有急事出门,没来得及告诉你?” 冷月搁下杯子,摇头苦笑,“他昨儿晚上服了醉红尘,就是有急事也出不了门。” 画眉微惊,“他怎么会服醉红尘?” “我喂的……”看着画眉睁圆的眼睛,冷月摆手,“这个不提,我还有件更要紧的事想问问你,你有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些楼里最近几日有什么姑娘逃出去了?” “有,天天都有……你要找什么样的姑娘?” “胆儿大,熟悉烟花馆里剜杨梅毒疮的手法,敢对活物下刀子。” 画眉想了想,微微点头,“好像是有几个不堪此苦的……” “不,”冷月笃定地摇头,“她本人应该没有染病,就算是染了病,应该也没到出疮的程度,她还有足够的力气,至少能搬动一个成年男人。” 画眉失笑,摇头,“这里又不是武馆,哪来的这种姑娘……” 冷月继续道,“她的手很巧,擅长精细活儿,剃头修脸磨指甲的手艺都很好,长得也不错,如果长得不好,那就是很会说话,反正能很容易就让那些不正经的男人跟她走。” 画眉继续摇头,“吃这碗饭的姑娘几乎都有这样的本事……” 冷月又补道,“她还很清楚更夫走街串巷的具体时辰和线路。” 画眉刚要继续摇头,倏然微微一怔。 “有……有一个。” 冷月急道,“谁?” 画眉像是坐得有些累了,挪了挪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些,连细长的颈子也全埋进了被子里。 “说出来你怕是要骂死我了……”画眉浅浅苦笑,淡淡地道,“是我刚进雀巢那会儿为了争花魁之位使绊子挤走的姑娘,碧霄……我收买了一位熟客,那位熟客佯装醉酒,趁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身上浇了沸水,害她留了满身的伤疤,不管长得多漂亮都不能再吃这碗饭了,鸨母就把她贱卖给了一个打更的……” 说罢,画眉忙补道,“不过,她离开雀巢已有一年多了,而且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究竟出什么事了?” 冷月没答,只问,“靖王,萧允德萧老板,齐宣齐公子,成珣成大人,还有京兆尹府上的三管家杜忠,她以前都伺候过吗?” 画眉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别人不知道,倒是见她伺候过靖王……” “她现在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只知是在京郊的一个小村里,那更夫好像是姓姜……” 姓姜。 靖王萧昭暄被发现遗尸的那个村子就是姓姜的。 那个吓疯了的浣纱女…… 冷月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脸色瞬变,看得画眉也跟着怔了一下,“怎么……靖王惹上官司了?” 冷月还是没答,“画眉姐,你这儿有没有靖王的什么东西,越贴身越好,借我用用。” “有,有条手串,就在镜子旁边的那个红木匣子里搁着……他上次来时落下的,还没来得及还他……” 冷月打开匣子,从里面牵出一条玛瑙手串。 “对,就是这个……” 画眉话音未落,冷月已跃窗而出了。 冷月无声地踏过一片屋脊,落地之时顺便抬头看了眼天色。 这个时辰,应该还来得及。 景翊也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已是吃午饭的时辰了,难怪觉得有一阵阵饭菜香直往这屋里钻。 景翊深深吐纳。 唔……乡野人家粗茶淡饭的清爽滋味。 可惜,他不爱吃素。 这女子提起雀巢,雀巢里倒是有个不错的厨子,做的冰糖肘子简直京城一绝,想起那个色泽,那个滋味,更饿了…… 景翊默默吞了下口水,招来女子一声冷笑。 “看来你也是钻过她被窝的。” 景翊不置可否,只意犹未尽地回忆着油汪汪的肘子,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我夫人救过她。” 女子落下深深的一剪子,又剪下景翊一把青丝,咬牙开口,冷然中带着几分勉力压抑的愤恨,“她害过我……害得我这一年多来窝在这个破地方,干着见不得人的营生,过得不人不鬼。” 景翊微怔,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番女子脂粉厚重的面容。 他确信他见过这个女子,但是…… 一年多? 那会儿他还在宫里陪太子爷呢,怎么可能见过雀巢里的女人? “我们确实见过,”女子的声音缓了缓,剪刀口咬合的声音也轻缓了些,“你是我离开雀巢之后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男人……” 景翊有点儿蒙。 他对女人一向不坏,但要说正儿八经的好,他长这么大就只对两个女人掏心掏肺地好过。 一个是冷月。 一个是他娘。 这个正在揪着他头发发狠的女子,他就只是觉得脸熟,连名字都想不起来,怎么可能对她好过,还最好…… 景翊还在搜索枯肠,女子已叹了一声,搁下手里的剪刀,转身抓起另外一个寒光森森的物件,淡然续道,“可惜,你也是个不干不净的。不过你放心,我虽然不喜欢你的夫人,但我还是会帮她把你变成一个真正干干净净的男人……然后送你回家。” 干干净净的男人。 景翊突然想起一个人。 冷月答应安王爷在三日之内必擒拿归案的那个人。 冷月悄无声息地跃进这间破败不堪的院落时,脑子里想的也是这个人。 上一次进这间院子是八月十四,她在安王府接过这桩案子之后就立马来到这儿查看现场,那时孤身一人住在这院子中的浣纱女翠娘缩坐在院中一角,一言不发,无论谁靠近她,她都会尖叫不止。 冷月问了她几句话,愣是没从她嘴中听到任何一个清晰可辨的字。 看完靖王被发现的地方之后,冷月担心她无人照料,还敲开了临近几户人家的门,叮嘱他们帮忙照顾。 那会儿看着,一袭绿裙的翠娘缩在院墙下瑟瑟发抖,纤弱得像一片草叶,实在可怜。 ☆、第46章 蒜泥白肉(二十一) 时隔两日,再见翠娘,冷月还是这个感觉。 因为翠娘压根就没挪地方。 翠娘还是穿着两日前的那身绿裙,抱膝缩坐在那堵黄泥砌的矮院墙下,挨着一颗大槐树,瑟瑟发抖。 只是如今她从头到脚都是湿透的,乌黑的头发打起了绺,槐树被昨日大雨打落的叶子落了她满头满身,看起来更加可怜了。 冷月愣了一下。 好像…… 不太对。 冷月一愣之间,翠娘像是觉察到有人进了院子,身子使劲儿往后缩了缩,一边发着抖,一边怯怯地抬起头来。 目光落在冷月手上的一瞬,翠娘黯淡的眸子倏然一亮,惨白的脸上顿时泛起一抹红晕,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启,发出了一个虚弱沙哑还带着清晰颤抖的声音。 这回冷月勉强听出来她说了句什么。 翠娘说,你回来了。 鉴于上回她来的时候翠娘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欢迎她的意思,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希望她再次光临的迹象,冷月相信,这话翠娘一定不是想要说给她听的。 冷月循着翠娘熠熠发亮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 她从画眉房里出来得着急,没顾得上把萧昭暄的那条手串好好塞进袖里,就随便挽了一下抓在手上了。 她缩坐在这儿,是在等人? 等这条手串的主人? 冷月带着一丝疑惑再看向翠娘时,正见翠娘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奈何身子虚软无力,还没站起来就跌倒在地上,跌到地上,翠娘的一双眼睛也没有从冷月左手上挪开,一边盯着那条手串,一边使尽力气朝冷月爬去。 冷月一惊,忙过去扶她,手刚碰到翠娘的胳膊,翠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挺起身来,一头扑进冷月怀里,嚎啕大哭。 翠娘的身子烧得滚烫,刚才的一扑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纤细的身子像被剔光了骨头的肉片一样,软塌塌地伏在冷月怀中,湿透的绿裙被秽物沾染得污浊不堪,周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一点儿也不像是被邻里关照过的样子。 冷月没忍心把她推开,任她扑在怀里痛哭了一阵,在翠娘的嚎啕大哭里,冷月隐约听懂了几句,也听出了一个她在接案之初就在想当然的力量驱使下犯的大错。 翠娘确实是被出现在自家门口的萧昭暄的尸体吓疯的,不过不光是因为那是一具死状过于诡谲的尸体,最大的原因是,这具死状诡谲的尸体是萧昭暄的。 冷月心里隐隐的有些发凉。 打一开始,这案子中她最想不通的就不是凶手是谁,而是凶手在犯下这几起案子时,明明严格遵守着一套她自己定下的规矩,比如死者都是喜欢流连烟花之地的男人,比如死者都是被活活剖开,然后清理得一干二净的…… 偏偏,其余几具尸首都是被摆放到死者自家门口的,唯独靖王萧昭暄这具是在离靖王府半座城之外的京郊小村里发现的。 这不合理。 而如今看着在她怀中哭得撕心裂肺的翠娘,这个不合理终于合理了。 靖王不是无缘无故被扔到这村子里的,因为犯案的人打一开始就没准备把这些宰洗干净的男人送回家。 犯案的人是要把他们送回各自女人的面前。 翠娘就是萧昭暄的女人,极有可能只是之一,但兴许是犯案之人所了解到的唯一。 所以,尚未纳妃的靖王便被送到了这里。 翠娘和秦合欢、冯丝儿她们一样,是苦主。 冷月顿悟的工夫,这名因过度惊吓而神智失常的苦主因为已故情郎的一条手串,生生在她怀中哭昏了过去。 冷月的手心里钻出来一些冷汗。 线索断在这里,从头再来,怕是要来不及了…… 冷月低头看了一眼狼狈到极致的翠娘,要是就这样把她撂在院子里一走了之,依她这样的身板,发着这样的高烧,过不了今晚恐怕又是一条人命。 罢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冷月小心地把翠娘抱进屋,放在墙角那张简陋的床榻上,伸手解开翠娘身上湿漉漉的衣裙,宽去中衣,露出大片皮肉的时候,冷月手一滞,狠狠愣了一下。 翠娘年近而立,但生得白嫩水灵,肤如凝脂,皮肉上并没有画眉所说的烫伤疤痕,倒是有不少超过一年的器伤疤和斑斑点点的杨梅毒疮,满布在翠娘细弱的身子上,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翠娘…… 不是碧霄? 冷月愕然转头,看向屋中一角的香案上供奉的牌位。 她上次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是翠娘供奉的亡夫的牌位,亡夫姓姜,已过世一年有余,和牌位一起被供着的还有一套陈旧的打更器具,也是因为这个,她才在画眉说起碧霄在一年半前被贱卖给一名更夫时立马怀疑到了翠娘身上。 翠娘若不是碧霄,那碧霄应该还在这个村子里。 这个时辰,可能正在把哪个浪荡公子开膛破肚…… 冷月心里一凛,加快速度褪下翠娘的衣裙,来不及帮她换上干净衣服,就用棉被把她烧得滚烫的身子盖好,出门时准备顺手把脏衣服放到院中浣衣用的木盆里,走进院中,刚想往盆里扔,不经意间目光落在那些把衣裙沾染得污秽不堪的泄物上,一怔。 不对…… 深夜可以堂而皇之往来于街巷之间的不只有更夫。 还有一种人。 一种抛起尸来比更夫更为方便,且不需要花心思避人的人。 难怪昨夜在京兆府门口抛尸的时辰比前几次提早那么多…… 冷月蓦然记起,她两日前敲开附近某户人家的院门拜托照应翠娘时,其实就已经瞥见了那个人放在院角的吃饭的家伙,也就是抛尸的家伙。 当时竟没过脑子…… 不远,但愿还来得及。 冷月如一片被劲风卷落的红叶一般,快而轻地落进不远处那间更为破败的院落时,隐约听见那座摇摇欲坠的村屋中传来风尘女子独有的柔媚声音。 “……不吃,待会儿弄疼了你,你可不要叫出声来。” 冷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起码屋里那个倒霉催的公子哥儿还是囫囵个儿的。 不过…… 冷月默叹,摇头,这碧霄被挤出雀巢也着实怨不得人家画眉,就算画眉不使那缺德法子挤走她,她也注定落不了什么好下场,都这个年纪了,在京城第一的烟花馆里打过滚儿,又嫁过人,居然还相信这些浪荡公子是会说话算数的。 如果换作她来收拾这些公子哥儿,那就直接捏着腮帮子把嘴掰开,把药往里一塞不就行了。 或者,索性一棍子打死再拔毛净膛,不是更省事儿吗…… 冷月正在鬼使神差地为碧霄操心着,就听屋里传出了那个倒霉催的公子哥儿的动静。 “放心吧,我不会叫的。” 这声音…… 清脆得像凉拌黄瓜,甜美得像冰镇西瓜,柔软得像清蒸南瓜,沉稳得像刚从地里摘出来的囫囵个儿的大冬瓜…… 景翊?! 亲娘啊…… 冷月一惊之下拔剑出鞘,循声冲了进去。 这座房子本就有些年头了,该坏的不该坏的都是坏的,比如从里面反闩的这扇破木门,冷月使了三分力气一掌拍在门上,木门不堪重负地“咯吱”了一声,还没打开就从门框上掉了下来,直挺挺地拍在了地上。 咣当一声大响。 冷月冲进去的时候屋里的两个人还都因这声莫名的响动怔愣着,乍一见冷月进来,俩人愣得更狠了。 冷月比他俩加在一块儿愣得都要狠,愣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软绵绵躺在床上的景翊…… 秃了?! 景翊不光是脑袋被剃得锃光瓦亮的,脸也被仔仔细细地修了一番,一根儿胡茬也没有,通身的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净,连她昨晚给他包扎伤口时裹在大腿根上的绷带也被解了下来,身子看起来像是被一丝不苟地清洗过,像根白萝卜,还是彻彻底底斩掉了萝卜缨子,洗去了泥削光了皮的白萝卜一样,光溜溜地躺在一张破菜……不,破床板上。 顺着过午的阳光看过去,景翊从头顶到脚趾,整个人都是金灿灿的。 冷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不光是因为她昨晚还好端端的男人突然会反光了,还因为景翊脚边的床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长短不一的尖刀,床下放着一个木桶,景翊兴许看不出来,但冷月一眼就能辨出那些已深深渗进木头缝儿里的血污。 还有床板上,地上…… 这回,肯定错不了了。 站在景翊身边的女子手里倒是没有拿任何刀刃,而是举着半块儿肉包子,怔怔地看了呆若木鸡的冷月片刻,嫣然一笑,“冷捕头……不,还是叫景夫人吧。” 冷月很想立马找个类似于裹尸布的东西把她光溜溜的男人从头到尾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但那一排尖刀就在女子伸手可及之处,天晓得这女子一急之下会对景翊做些什么,冷月一时不敢擅动,只缓缓吐纳,攥紧了手里的长剑。 “你是碧霄?” ☆、第47章 蒜泥白肉(二十二)   女子从容一笑,还没开口答话,景翊已睁圆了那双狐狸眼,用比冷月更高一重的声音也问了一句,“你是碧霄?”   女子垂下纤长却略显稀疏的睫毛,带着笑容和眼角笑出的几道细纹一并看向景翊,“终于想起我来了……也想起你是如何对我好的了?”   一阵微风拂过,景翊觉得没有头发覆盖的脑袋凉得让他有点儿想哭,脑袋被剃秃了倒还是其次,主要是因为这阵风是冷月转手腕挽剑花招起来的。   “不是……”景翊要是能从床上爬起来,一定立马跪给这俩女人看,可眼下他只能乖乖躺在那儿,偏头望着冷月,让自己从眼神上看起来无辜一点,再无辜一点,“我只……”   景翊话只开了个头,就被冷月冷然扬声盖了过去,“碧霄,你连杀五人,现又绑架大理寺少卿景翊至此,你可知罪?”   冷月不听景翊的辩解,倒不是因为景翊的眼神看起来还不够无辜,而是冷月压根就没看他。   认识景翊这么些年,她虽然嘴上没说过,但心里一直相信,有朝一日景翊会在景老爷子的教导下、三个兄长的影响下、各位上官的摔打折磨下,成长为一名不管走到哪儿都闪闪发亮的好官。   现在,他提前完成了“闪闪发亮”这一项。   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冷月一时还没想好该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来看这个焕然一新的人。   “杀人?”被冷月这么一问,碧霄也不看景翊了,有些怔愣地抬眼看向冷月,茫然道,“我何时杀过人了?”   冷月今天已碰到了两个在她面前睁着眼说瞎话的——景翊的丫鬟和成珣的管家,但这俩人说的瞎话加在一块儿,也顶不上碧霄这话的一半儿瞎。   “没杀人?”冷月所有的耐心都已经被前面两位磨干净了,于是剑尖一沉,往景翊躺的方向一指,有一说一地道,“那你这满床满地的血污是哪儿来的?我看不像是你自己流的癸水呢。”   血污……   癸水……   景翊在这张床板上从容不迫地躺了好几个时辰,这会儿突然有了种想喊“救命”的冲动。   不过……   估计喊了也白喊。   凭景翊看人脸色的本事,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宝贝媳妇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了……   碧霄穿着一袭翠绿长裙,本就把涂抹得过白的脸映得有点儿发绿了,听完冷月这几句,碧霄整个人都有点儿发绿了。   景翊也看得出来,碧霄很想把手里的半块儿包子糊到冷月不带一丝笑模样的脸上,于是赶忙提醒道,“那个……包子里有醉红尘。”   景翊这句本是提醒冷月离那包子远点儿的,冷月没搭理他,碧霄却神色一缓,轻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包子,“就是,这包子里有醉红尘,吃下去只会昏睡罢了,等药效过了,人自然就醒了……”   碧霄说着,把包子凑到鼻底轻轻嗅了一下,又垂目看了一眼码在床尾的那排尖刀,“等他们醒了,他们就是干干净净的男人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景翊熠熠生辉的脑袋。   是够干净的……   “景夫人不是公门中人吗?”碧霄抬起目光,带着一道发自内心的笑容,很有几分愉悦地道,“你既然知道先前我已清洗过五个男人,那你可以去打听打听,那五个男人被我清洗过之后,可还有再去沾花惹草的吗?”   “我不用打听也知道没有。”冷月毫不客气地丢给碧霄一个饱满的白眼,“那五个全在刑部停尸房里的草席子上躺着呢,上哪儿沾花惹草去啊!”   碧霄笑容一收,拧起了眉头,“刑部停尸房?我明明是亲自把他们送还给他们的夫人了啊……翠娘和靖王虽尚未成亲,但翠娘与我说过很多次,靖王已在筹备他们的婚事了,我有一夜去靖王府收夜香,靖王府的小厮也对我说府上要办喜事了,我这才把靖王带回来,给他清清身子……”   碧霄说着,凄然一笑,“我也是在烟花巷里伺候过人的,知道常去那里的男人都有多脏,从里到外的脏,肚子里的东西全是脏的,血也是脏的……不把这些脏东西清理出来,为妻之人就要受大苦了。翠娘本就命苦,之前的男人待她像待牲口一样,险些把她活活打死,如今遇上靖王,又是个风流成性的,我不帮她一把,实在于心不忍。”   冷月愕然听完,蓦地想起一件事来。   “我那天找到你这儿来,让你帮忙照应一下翠娘,你跟我说让我放心,翠娘自会有人照顾……是说靖王会照顾她?”   碧霄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是自然,靖王既然已诚心诚意地要娶她,怎么会不去照顾她呢?”   冷月有些无力地叹了一声。   难怪,那时她问碧霄是否知道翠娘家门口死人的事,碧霄那么笃定地摇头说不知道……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压根没拿已经被她宰成白条鸡的靖王当死人!   办了那么多案子,这种犯人,冷月还是第一回遇上。   冷月一时有点儿词穷。   说到底,冷月其实就是个捕快,而捕快的活儿就是抓人,如今该抓的人已站在面前,她只管把人抓走就好,至于怎么让这人认罪画押,对这个案子而言,那就是安王爷自己的事儿了。   但是,比起那些抵死不认自己做过的事儿的犯人,碧霄坦然成这样,冷月还真有点儿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冷月犹豫的工夫,景翊叹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和碧霄都能听见。   “碧……大姐,”景翊认真地选了一个最不易引起误会的称呼,清清楚楚地叫出来,才看着碧霄微微抽搐的嘴角道,“你误会了,靖王确实婚事将近,不过要当靖王妃的不是翠娘,而是京兆尹司马大人的次女司马萱。”   碧霄愣得连手里的包子掉到地上都没发觉,“不……不可能,成亲的事是他亲口对翠娘说的,翠娘都开始攒嫁妆缝嫁衣了!”   “这婚事是太子爷牵线,皇上御笔钦赐的,不比他亲口说的算数吗……”景翊苦笑着收里收了收下巴,看了一眼一干二净的自己,悠悠地道,“我都坦白到这份儿上了……还骗你干嘛?”   错愕之后,碧霄的脸色浮出一重浓重的悔愧之色,微微发颤的手指有些无措地爬上嘴唇,喃喃地道,“错了,完了……我错了……”   总算是知道错了……   冷月一口气刚松了一半,就见碧霄着了魔似的,惨白着脸色拔腿就要往外跑,冷月以为她是终于想明白杀人偿命这回事儿之后吓得想要逃走,忙挥剑一拦,剑身横在碧霄的胸前,硬生生逼停了碧霄的步子。   如此一跑,碧霄便离床尾的那排尖刀远了许多,冷月没了最后一分顾忌,声音也不由得多加了几分冷硬,“再跑,我就可以直接在这儿削了你的脑袋了。”   话虽如此,冷月有这个权力,却没这个胆儿。   她倒是不怕削人的脑袋,只是挥剑的同时突然记起,一旁床板上正躺着一个见不得血的。   景翊怕血这件事不是他信口胡说的,昨儿在景家杀鸡宰鸭的时候冷月已亲眼见识到了,她淡淡然地抓起一只鸡,没打招呼就把刀往鸡脖子上一抹,鸡血喷溅而出的时候景翊二话不说就昏过去了。   记起这件事儿的同时,冷月也看了景翊一眼,那道昨夜被他自己扎出来的伤口卧在他一尘不染的身子上,格外刺眼。   刀子扎在那个地方,出血一点儿也不比杀鸡少,他居然还能清醒地自己给自己止血包扎,又跑到客厅帮她把京兆尹一家逼走……   那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也不知道他疼不疼……   冷月觉得,就算碧霄把他的眉毛也剃干净,景翊仍当得起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   要不是非得横着把剑在碧霄胸前不可,冷月真想立马奔到床边,在景翊锃光瓦亮的脑壳儿上狠狠亲一口。   碧霄自然不知道冷月这话是纯粹吓唬她的,一慌之下往后退了半步,冷月的剑也贴着她的胸口跟着往后退了半步,碧霄望着冷月,红了眼眶,“景夫人,我做错了……我改,我这就改!”   冷月的声音明显轻软了几分,但剑没有放松,冷冽也不减分毫,“你不用跟我说这个,我只负责带你回去,剩下的事儿你自己跟主审官员说道去。”   “主……主审官员?”   看着碧霄怔愣的神情,冷月隐隐的有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我……我马上去找靖王,今晚就把他送到京兆府门口,你,你就不要抓我了……”   冷月默叹,果然……   “那个……”冷月心里正有只爪子上上下下地挠着,景翊突然用一种有事儿好商量的语调和气十足地开了口,“碧大姐,靖王现在就在刑部呢,你随我夫人去,到了刑部就能见到他了。”   碧霄一喜,喜得让冷月一愣。   “景夫人……”碧霄带着满满一脸乞求可怜巴巴地看向冷月,“我如今只是个夜香妇,人人都嫌我,躲我,刑部一定不会让我进门,你能不能带我进去,让我见靖王一面,靖王还认得我,还念旧情,会跟我走的……”   看冷月愣着不出声,碧霄忙道,“等回来,等回来我一定立马把景公子从里到外全弄得一干二净,你看着我弄……一定让你满意!”   冷月转头看了一眼很有点儿想哭的景翊,收剑入鞘,伸手扶上碧霄的肩膀,淡淡地应了一声。   “行,走吧。”    ☆、第48章 蒜泥白肉(二十三) 景翊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莫约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景翊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一件事。 这床板上一定没有血没有血没有血…… 越是这么想,屋中原本淡得几乎不存在的血腥味就越是清楚,越是浓重,重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一阵风过,景翊彻底喘不过气来了。 因为有人扑进了他的怀里,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狼吞虎咽般地吻他,而这人的力气不是寻常人可及的。 冷月吻够了他的唇,还吻上了他光溜溜的脑袋,吻完,抹了下嘴。 “口感还行。” “……” “小点儿声喘,王爷在院子里呢。” “……!” 冷月伸手在他滑溜溜的脑壳上使劲儿抹了两把,抹去刚才那通狂吻留下的证据,从怀里牵出一条手绢把景翊腿上正在渗血的伤口包裹住,一丝疼痛传来,景翊才恍然想起这股越来越浓重的新鲜血腥味该是从哪儿来的。 但是…… 景翊使劲儿偏了偏头,壮着胆子往床下看了一眼。 床下的地面上确实有一滩滩深浅不一的红褐色痕迹,像是被很多种法子反复清洗过,表面上的一层已经抹去了,只剩下渗入深处的那些,和黄土混在一起,颜色厚重而温和。 景翊有点儿心有余悸。 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逃跑准备,甚至在碧霄宽下他身上的衣服时,他已想好了如何在手脚不听使唤的情况下再把这些衣服穿回来,只等碧霄痛痛快快赏他一刀…… “这里……”景翊把头正过来,扫了一眼破败的屋顶和霉渍斑驳的墙壁,“真是碧霄行凶的地方?” 冷月包好他的伤口,抓起景翊被碧霄脱下丢在一旁的官服,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怎么,非得等她把你肚皮剖开你才相信啊?” “……” 冷月微微眯眼,“刷”地一下抖开被碧霄揉成一团官服,抖出一片薄尘,“我答应她等有空了就带你去牢里见她,你要是着急,咱现在就走。” “……不急!” 景翊原本还有几句想问,这会儿一口气全吞回了肚子里,努力绽开一个无瑕的笑容,闭嘴躺好,乖乖等着冷月用官服像包包子一样把他从头到脚包起来,扛出去。 从冷月的眼神里看,她应该是没有耐心也没有兴趣给他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好的,所以他也不敢奢望别的,只求他媳妇别让他像削好皮的冬瓜一样光溜溜白花花地出现在安王爷面前就好…… 景翊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平日里别的女人多看他一眼,冷月都恨不得把人家抓到牢里判个终身监禁,这回他坦然躺在床上,任由一个前任风尘女子把他扒了个干净,碧霄手里有五条人命,横竖都是个死,他呢? 他倒是宁愿冷月弄死他算了。 冷月越是像没事儿人一样,景翊心里就越是打鼓打得厉害。 当冷月看着手中那套蒙了些薄尘的官服皱起眉来,一本正经地说出一句“我问你”时,景翊毫不犹豫地回到,“我全招!” 冷月拎官服的手僵了一下,脸色倒是不由自主地缓了几分。 景翊本就长得讨人喜欢,这么满脸纯良地笑起来更讨人喜欢,这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再配上这个亮闪闪的脑袋…… 冷月不信鬼神,但对出家人向来客气。 “我问你……”冷月的话音里好气倍增,“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吗?” 景翊被冷月突如其来的和颜悦色撩得心里一阵发毛,赶忙摇头。 “碧霄说她是在雀巢附近的街上把你捡回来的,大概就是我从家里出去之后不到一个时辰那会儿,你还有印象吗?” 景翊一怔。 这事儿他确实没有印象,他最后的一点印象是冷月把他抱了起来,之后再睁开眼人就已经躺在这儿了。 也就是说,有人在他昏睡的时候给他穿上了官服,然后把他带出府去,丢到了雀巢附近…… 他若不是先一步被碧霄发现,带到这儿来,后果…… 有利可图的是哪些人,景翊几乎可以脱口而出,但这些人中无论哪一个都不可能不声不响地就把他从家里带出去。 景翊怔得稍微久了点儿,冷月的和颜悦色就用光了。 “赶紧着,王爷在外面等着呢!” 景翊赶忙摇头。 没印象,这是实话。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瞎耽误工夫……转头。” 景翊一愣,“转头?” “把头往一边儿转,露出脖梗子来。” “……往哪边?” “往哪边转得顺就哪边。” 景翊往左偏了偏头,露出一侧线条匀称的颈子。 “再转,使劲儿转。” 景翊一直把头转到左边脸都贴到床板上了,刚想问冷月这样行不行,就觉得右边快被抻断筋的脖梗子上狠挨了一下,眼前一黑,没来得及出声就昏了过去。 冷月缓缓呼气。 还真不习惯往睁着眼的男人身上套衣服…… 尤其这男人的身子本就好看得无可挑剔,如今这样一尘不染地静静躺着,加上心口那一点与生俱来的红记,像足了一块儿香甜可口的冰皮月饼。 要不是安王爷和王府的几个侍卫就在外面…… 冷月从里到外一件一件地把衣服穿到景翊身上,景翊的官服是红色的,给景翊穿完衣服,冷月的脸也是红色的了。 她把不省人事的景翊抱出门去的时候,安王爷萧瑾瑜正端坐在一旁,看着几个安王府的侍卫在院里的一棵枣树下吭哧吭哧地刨坑。 据碧霄说,那些从死者肚子里挖出来的脏东西都被她埋在院里的这棵树下了,取义尘归尘土归土,一切从新开始。 冷月觉得碧霄这话多半不是胡诌的,但萧瑾瑜是个万事求实证的人,不亲眼看见的,说出朵儿花来也没用。 所以,即使冷月已跟他描述了景翊的现状,当冷月真把景翊抱出来的时候,看到斜阳中那颗闪着金光的脑袋,萧瑾瑜还是狠愣了一下。 这大概是景翊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了。 “他,”萧瑾瑜目不转睛地盯着景翊的脑袋看了片刻,才微微蹙眉,轻声道,“还没醒?” 景翊手脚松垂,头颈自然后仰,眼轻合,唇微启,显然是没醒,所以冷月踏踏实实地应了一声,“没有。” 萧瑾瑜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那刚才在里面的喘粗气的是谁?” 冷月一噎,颔首硬着头皮道,“我……” “哦……”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辛苦你了。” “谢王爷……” “等他醒了,你俩到王府里来一趟。” “是。” 景翊再醒过来的时候全身上下还是一干二净的,不同的是他已躺在了自己的卧房里,站在床边拿热毛巾在他身上擦拭的也不是碧霄,而是他自己的媳妇了。 不知为什么,景翊觉得冷月擦在他身上的手劲儿还没有碧霄的大,温柔舒适得让他很想再睡过去。 夜幕已落,屋里一灯如豆,景翊觉得,除了脑袋依旧凉飕飕轻飘飘的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美好。 昨晚服下冷月递来的那碗混有醉红尘的蜂蜜糖水时,他都没敢奢望自己还能活着看到今晚的烛光。 如今不但能看到烛光,还能看到烛光下轻蹙眉头满目心疼的媳妇,就连龟孙子那“喀拉喀拉”的挠盆声也觉得悦耳如天籁了。 冷月觉察到景翊气息的变化,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醒了?” “唔……” 景翊想,如此氛围,如果他现在死皮赖脸要冷月吻他一下,冷月应该是会答应的吧。 事实证明,景翊还是想多了。 他还没开口,冷月已褪尽了所有肉眼可见的心疼之色,公事公办地道,“醒了就好,这案子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景翊默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早知道醒来干嘛…… 冷月的话音虽是公事公办的调调,手上却温柔不变,仔细地擦上景翊肌骨均匀的手臂,“我问你,靖王奉旨娶京兆尹千金这事儿是不是你随口胡诌的?” 景翊摇头。 “那王爷怎么不知道?” “因为圣旨还没下呢。” 冷月脸一黑,手一滞,差点儿把景翊的胳膊掰脱臼。 景翊惨嚎了一声,一口气说到底,“就是京兆尹托太子爷给他闺女牵线太子爷就找上靖王了靖王同意了皇上也同意了就是圣旨还没下呢疼!” “知道了,嚎什么嚎……” 被冷月轻轻揉着生疼的胳膊,景翊缓了口气,微蹙眉头,低声问道,“靖王真的已经死了?” “不然呢?”冷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没心没肺还能活蹦乱跳的。” 景翊使劲儿往上挺了挺胸,一脸诚恳地望着冷月,“我的心肝肺肚全在里面呢,不信你摸摸……” 冷月忍了忍,没忍住,一巴掌把景翊费力挺起来的胸脯拍了回去。 “有心有肺的会去对碧霄那种……那种女人好啊!” “不是……”景翊脸上哭笑不得,心里却总算是踏实了,底气十足地道, “我只是帮她推过一回车。” 冷月一怔,“推什么车?” “我有一回在外面办事,回得晚了,正好看她一个人推着拉夜香的板车往回走,看她推得挺费劲儿的就帮了她一段路,好早以前的事儿了,要不是你提起碧霄这名字,我都没想起来她是谁……” 景翊向来待人和善,不光是待人,待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也极尽温柔。 这一点冷月比谁都清楚。 见冷月脸色微缓,景翊忙把话题往一边儿岔,“她抛尸,是不是就用的这拉夜香的板车啊?” 冷月不大情愿地“嗯”了一声,还是一边擦拭着景翊修长白净却使不出力气的手指,一边答道,“她是把人放在板车上,用粪桶挡着,三更半夜的也没人看见。” “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把一个男人搬上板车再搬下来啊?” “她以前没有那么大力气,常常搬抬粪桶的话力气也就练出来了……”冷月轻轻放下景翊的手,声音里带着点儿难以觉察的酸味,“我的力气也是从拎水桶开始练起来的。” “那……你现在能拎几桶?” “现在该问我能拎几缸了。” “……” 景翊突然觉得,在冷月的人生里,他好像已经错过了很多东西。 冷月把毛巾浸到水盆里洗了两把,拿出来拧干,又抬起景翊的另一条胳膊。 “碧霄是这么回事,那冯丝儿呢?” ☆、第49章 蒜泥白肉(二十四)   冯丝儿这三个字一说出来,冷月顿时感觉到景翊的胳膊微微僵了一下,原本的一脸傻笑中蓦然多了一重说不清的专注。   冷月心里无端地凉了一下,嘴唇轻抿。   “怎么又想起她来了……”景翊像是解不通经文的小沙弥一样,迷茫,又求知欲旺盛地看着她,“你又见到她了吗?”   冷月没答,低头用温热的湿毛巾不轻不重地擦拭景翊的肩臂,淡淡地道,“听雀巢的人说,冯丝儿在雀巢当清倌人的时候是被你亲手捧红的,挂牌还不到三个月就大红大紫了。”   景翊清晰地闻到一股浓郁的醋香,酸得他有点儿想哭。   一条嫩藕般的胳膊在冷月手里捏着,景翊苦起一张脸,毫不犹豫地实话实说,“这事儿真不能赖我……我就是碰巧听到她琴弹得好,就多给了点儿银子,我一多给,有一群公子哥儿们就都跳出来跟我较劲,一个比一个给得多,到后来就成了直接往冯丝儿身上砸银子了,差点儿活生生把她砸死……我那会儿是想拦来着,但雀巢的老板娘说了,我要是敢站出来,她保证打死我……所以,那晚上之后冯丝儿就连人带名一块儿大红大紫了。”   冷月听得牙根儿直发痒。   活生生被银子砸死……   她得风里来雨里去办多少案子才能攒够这么多赏钱啊!   难怪安王爷总苦口婆心地跟她说,学习琴棋书画是一件可以提升自身价值的好事。   “明天开始,你教我弹琴……你张嘴干嘛?”   在冷月冷飕飕的目光中,景翊努力地把掉下去的下巴收了上来。   “我……饿。”   冷月转手拿过一块儿红豆酥,刚想囫囵个儿塞进景翊嘴里,目光落在景翊光滑如镜的脑袋上,突然想起点儿什么,抬手把红豆酥送到自己嘴边,咬下大半块,衔在齿间,俯身凑到景翊唇边,凤眼轻合。   景翊有点儿蒙。   这样的动作若是由别的女人做出来,那十有九成是要以口喂他的意思,但是……   他坚信,就是在大白天做的梦里,他媳妇也绝不会对他做出这般风情万种的事来。   何况,他是陪在太子爷身边长大的,从小就养成了吃东西细嚼慢咽的习惯,这事儿冷月是知道的,而此刻她衔在齿间的这块是他三口都吃不完的量,怎么可能是衔来喂他的?   倒是剩在她手上的那一小块儿更像是给他吃的。   那么……   景翊踌躇了片刻,看着冷月有点儿泛起红晕的脸颊,恍然,立马使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抬起还不大听使唤手来,努力地摸上冷月的脸颊。   冷月的脸颊红了一重,又把身子往下沉了沉,丰挺的胸脯几乎挨上了景翊的胸膛。   景翊的手缓缓滑到冷月唇边,有些吃力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冷月轻轻衔于齿间的那块红豆酥上使劲儿一戳……   戳进了冷月的嘴里。   景翊缓缓呼气,任由脱力的手跌落回身边,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就发现冷月的脸不知何时已从粉红色变成了粉绿色。   那块红豆酥塞在冷月的嘴里,好像……   也有点儿挤得慌。   “那个……”景翊有点儿发虚地看着两眼泛着绿光的媳妇,努力地牵起一个饱含歉意的笑容,“你不是想让我喂你吃啊……那你是一口咬多了,想让我帮你咬掉一点?”   冷月的脸更绿了几分。   她只是突然想起昨晚他在她手中喝了一碗蜂蜜糖水,差点儿丢了性命,想要做点什么温柔体贴的事平复一下心里的歉疚与不安,碰巧记起以前和画眉闲谈时曾听她说过,男人们都爱惨了这种浓烈到让人血液沸腾的温柔……   至于一口咬下那么大一块儿,不过是她私心里想要景翊在她唇边多流连一会儿,流连久了,自然就会发生沸腾之后的事儿。   谁他娘的知道……   景翊这颤悠悠的一指头把她所有的歉疚不安以及一颗想要沸腾的心都戳回她肚子里了。   “我错了……”景翊眨着清可见底的狐狸眼,满脸诚恳地望着她,“要不,你拿出来,咱再来一遍吧……”   拿出来再来一遍……   冷月绿着一张脸使劲儿嚼了几下塞了满嘴的红豆酥,吞下之后把捏在手里的那一小块儿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吃完,咬着牙根冷森森地道,“不用了。”   这种事儿她这辈子是不干了。   冷月扯过被子,把已经被她擦得发亮的景翊盖起来,铁着一张脸道,“我看你精神头儿还够足的,正好家里还有件事儿,你来决定怎么办吧。”   “不用不用……”景翊笑得格外乖巧,“咱家你说了算。”   冷月叶眉微微一挑,“这是你说的。”   景翊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冷月淡淡然地端着水盆出去,过了约一炷香的工夫,冷月前面进来,后面两个家丁一左一右架着脸肿得像屁股一样的季秋跟进来,再后面,齐叔耷拉着脑袋也跟了进来。   突然这么多人齐刷刷站到他床前,景翊愣了一下。   季秋一眼看到床上的景翊,目光倏地一亮,眼圈一红,“哇”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了些什么,奈何嘴肿得实在太厉害,景翊一个字也没听清。   冷月帮她转述了一下。   “她说她对你是真心的,你对她也是真心,让你别委屈自己,趁早休了我娶她。”说罢,冷月凤眼轻转,含着一抹淡笑看向季秋,很好脾气地问了一句,“是这个意思吧?”   季秋狠狠瞪向冷月,说不清话,索性聚起一口唾沫,使劲儿啐向冷月。   冷月微错脚步,轻巧避开,唾沫落在地上发出“啪”一声很倒胃口的动静。   景翊眉心轻蹙,温声唤道,“齐叔。”   齐叔听见招呼,赶忙往前站了一步,“爷。”   景翊淡淡看了一眼含泪痴望着他的季秋,“我身子有点不大方便,你替我掌嘴吧。”   齐叔一愣,“掌……掌嘴?”   齐叔记得清楚,景翊从小到大没少挨景老爷子的抽,但他下令抽别人,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景翊有点儿不解地看向齐叔,像晚辈求教于长辈一样谦和地道,“我也不大清楚景家家法具体是什么样的,不过她都以下犯上到这个份上了,掌掌嘴也不行吗?”   景翊的目光温和得有点儿吓人,齐叔忙道,“行……行!”   冷月怔了一下,齐叔已转身挥手,干净利索地连抽了季秋几个巴掌,季秋哭得极惨,连冷月都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景翊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直到齐叔把季秋抽得两边嘴角都渗出血了,景翊才温声说了一句“行了”。   说罢,景翊又看向齐叔,谦和问道,“让她跪下,磕头,道歉,也行吧?”   齐叔赶忙对两个家丁示意,两个家丁从来没见景翊对府里什么人施过家法,被齐叔那一轮左右开弓的巴掌一吓,也不敢同情季秋哭得有多惨了,慌忙按下季秋,强按着她的脑袋对冷月磕了个货真价实的响头,直到听景翊说了句“行了”,才敢把季秋从地上拎起来。   看着连哭都不敢哭出声的季秋,景翊才拧起眉头看向站在一旁发愣的冷月,“季秋……犯错了?”   冷月愣了半晌才想起。   “那个……”   冷月顿了顿,往季秋已惨不忍睹的脸上看了一眼。   季秋紧咬着嘴唇拼命忍着哭声,一双泪汪汪的杏眼仍痴痴地流连在景翊脸上,好像只要家丁松开手,她就是爬也要爬到景翊怀里去。   冷月突然不想息事宁人了。   “我打肿了她一只脚踝,打掉了她三颗牙,可能下手是重了点儿……但她下手杀你的猫,毒你的鱼,给你下醉红尘,给我下美人吟的时候也没手软。”   景翊脸色微变,看向季秋的目光突然冷了一下,但只冷了那么一瞬,就把目光收了回来,温和依旧。   见景翊半晌没出声,冷月转头看向他,才发现景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有点儿复杂。   他这是……不信?   冷月皱了皱眉头,“天儿不早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景翊深深看着冷月,嘴唇轻抿,声音微沉,有点儿犹豫地道,“你真想听我直说?”   冷月下颌微扬,“你说。”   “有点儿感动……”   冷月一愣,“感动?”   景翊一动不动地望着冷月,好像床前就只站着她一个人似的,“你居然会为了我打人,感动得想哭了……”   冷月狠噎了一下,感觉几束目光突然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脸上禁不住烫起来。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景翊兀自说着,眼圈还真有点儿发红了,“我要是哭出来你会嫌弃我吗……”   “……会。”   冷月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表情,扬手指向似乎已彻底心灰意冷的季秋,“你先说,这个怎么办?”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景翊目不斜视地看着冷月,绽开一个饱满的笑容,“咱家的事儿你说了算。”   说罢,景翊带着一脸功德圆满的微笑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把头往里一偏,闭眼。   冷月愣了半晌,所有人都陪她愣了半晌,她转过头来看向季秋的时候,季秋已被这阵死一般的寂静抻得面如死灰了。   “季秋,”冷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确认季秋在看着自己了,才道,“你一个当丫鬟的,给自家主子下药,差点儿害主子丧命,你这已经不是犯错,而是犯法了,依律该送去矿场做苦力。”   季秋的身子猛然一颤,连连摇头,嘴里不住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看向冷月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愤恨,只剩乞求。   “你放心,”冷月淡然一笑,“我和你们爷都是在京城衙门里当差的,就是忍得下这个心,也丢不起这个人。”   季秋慌忙使劲儿点头,点得整个身子都跟着抖,抖得左右两个家丁都快搀不住她了。   “算你命好,眼下京城里正好有个倒夜香的缺,我已经跟管事儿的说过了,他同意赏你碗饭吃,待会儿齐叔会跟你把工钱结算清楚,你就自求多福吧。”   说罢,冷月也不听季秋再呜呜的什么,扬手让挤屋里的人都走干净了。   冷月缓缓吐纳,静了静被季秋哭得发乱的脑子,凑到床边,伸手在景翊的脑壳上落下个响亮的毛栗子。   景翊差点儿把窗纸嚎破了。   “闭嘴……”冷月拿一个深长的吻堵住了这声惨嚎的余声,吻过,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没好气地道,“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什么话都敢说,你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啊?”   “嗯……秃了。”   冷月没憋住,“噗”地笑出声来,忍不住啐了他一声,“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想弄死你几遍!   ”   景翊颇认真地点头,“知道。”   冷月一愣,伸手掐上景翊的脖子,“你故意的是不是?”   “唔……”景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有点儿吃力地抬了抬头,隔着衣服在冷月的手臂上轻轻吻了一下,笑得一脸满足,“想弄死我也是在想我,你能一天想我几遍,随便让我怎么死我都愿意。”   冷月怔了片刻,扬手甩袖,灭了屋里仅有的一点灯火。   “那我就先|奸|后杀了。”   “……!”    ☆、第50章 剁椒鱼头(一)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西游记》明吴承恩   景翊老老实实地在床上窝了几天,等他又能利利索索地上蹿下跳的时候,天凉了,秋审结束了,这桩案子余下的一些零碎事儿也都尘埃落定了。   冷月许诺的三日之期让碧霄赶上了秋审的尾巴,因为事系皇家威严,案子没有公审,皇上悄没声地批了安王爷的折子之后,行刑官就悄没声地在狱中把碧霄绞死了,之后,京里街巷间悄没声地传开一个消息,当今圣上的四儿子靖王萧昭暄出天花死了。   据说,哭靖王哭得最惨的不是靖王的生母锦嫔,而是花了大把银子疏通各路关系好不容易攀上靖王这门亲事却眼睁睁打了水漂的京兆尹,锦嫔还没哭晕呢,他已经哭晕好几回了。   仍在苦等靖王的翠娘已被安王府妥善安置,至于怎么个妥善法,具体的事情是安王爷安排的,冷月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以翠娘身上毒疮溃乱的情况看,照顾得再怎么周到也肯定活不到今年过年了。   听冷月嘱咐的那人递来的消息,季秋已在京郊的小村里落了脚,当真老老实实地干起了倒夜香的营生,只是不知怎么就哑了,脸蛋儿消肿之后还是说不出一句能让人听清楚是啥的话来,也不会写字,所以谁也不知道她整日噙着一汪眼泪呜呜的什么。   还有,就是锦嫔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靖王的亲娘舅,高丽五皇子王拓,得知亲外甥的死讯,前来探望姐姐,顺便带着高丽使团来完成一年一度的进贡及讨赏任务。   至于冯丝儿……   冯丝儿过世时碧霄的案子还没破,为求稳妥,冷月那日叫来冯宅做善后之事的都是安王府的自己人,安王爷叮嘱她对此事守口如瓶,她就一个字也没跟景翊提。   事实上,那些冷月提了的事儿,景翊也一句都没忘心里去。   这几天来他心里只揣着一件事——冷月说要学弹琴。   虽然冷月就只在那晚说过一次,这几天都没再提,但是景翊心里还是惦记着的,因为他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是景府上下命里的一场满可以避免的浩劫。   所以,当冷月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一边吃早点一边突然跟他说“有件事儿我差点儿忘了”的时候,景翊手一哆嗦,摔了一个勺子。   冷月只当是他的手还有点儿使唤不灵,弯腰拾起勺子的碎尸,闲话家常般地道,“我差点儿忘了,王爷跟我说,等你醒了让咱俩到王府去一趟。”   景翊徐徐呼气,呼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这口气呼得似乎有些早了。   景翊嘴唇轻抿,把碗一推,起身回到床边,把自己和衣扔回到了床上,往被窝里一钻,眼睛一闭,病恹恹地哼唧了一声,“不去……”   冷月三两口把一个包子吃完,满足地吮了吮手指,才问道,“为什么不去?”   景翊缩在被子里,又像病猫似的哼唧了一声,“身子不适……”   冷月心里一揪。   景翊在床上窝了这么多天,不光是因为醉红尘的作用,还因为碧霄在给他清洗身子的时候没顾及到他腿上的伤口,伤口沾水受污,害得景翊高烧了三天三夜才缓过劲儿来,整个人清减了一圈,差点儿把冷月的魂儿都吓没了。   虽然景竡已经当着她的面儿对三皇五帝挨个发誓他亲弟弟已经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但乍听景翊这么蔫蔫地说不适,冷月还是眨眼工夫就凑到了景翊身边,声音紧张得微微有点儿发抖,“哪儿不适啊?”   “头……”   冷月忙抚上景翊的额头,景翊的额头不凉不烫,倒是她的手心里渗出了一层薄汗,湿湿滑滑的,“怎么个不适法?”   “秃了……”   “……”   冷月一巴掌呼在景翊脑门儿上,景翊清脆地“嗷”了一声,像猫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下子从被窝里弹坐了起来,两手捂着脑门儿,一双狐狸眼疼得眼泪汪汪的,看起来显得格外委屈。   “你给我滚下来,换衣服,走!”   景翊坚定地摇头,身子往旁边一歪,顺势往里一滚,滚到一个冷月不上床来就够不着的角落,抱着脑袋蹲成一团,“不去……头发长出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冷月缓缓吐纳,默念了三遍安稳日子千金难求,才耐住性子以有事好商量的语气道,“没事儿,你最秃的时候安王爷已经见过了。”   景翊默默地从角落里抬起头来,看向冷月的眼神像足了一句撕心裂肺的质问——我是你亲自嫁的相公吗!   冷月莫名的有点儿于心不忍,脱鞋上床,坐到景翊身边,伸手在景翊已长出了点儿青茬的脑袋上顺毛似地揉了几把。   这颗脑袋已经不像前些天摸起来的那么滑了,有点儿刺刺的,像摸砂纸一样,手感美妙得诡异。   景翊不动,也不出声,全然一副任君采撷悉听君便的模样,冷月忍不住,低头在他脑壳上亲了一口。   “唔……你这也不算秃了,都有点儿扎嘴了。”   “……”   冷月说完就后悔了。   倒不是后悔说这句话,而是后悔爬上了床来。   景翊没有内家修为,但轻功绝佳,身法比冷月快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冷月话音甫落,刚看出他眼神有点儿不对,人已经被他直挺挺地按倒在床上了。   “……你给我滚开!”   景翊腿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冷月空有一身力气,却只敢瞪他吼他。   如果瞪和吼有用,景翊就不是景翊了。   景翊居高临下,却笑得一脸纯良乖巧,“你从头到脚地照顾我这么多天,我还没好好地谢谢你呢。”   “不用谢……你给我滚开我就谢谢你全家了!”   景翊像是没听见冷月后半句话一样,依旧眨着那双清澈的狐狸眼,纯良乖巧地道,“你已经吃饱了吧?”   冷月蓦然想起上回景翊问她吃没吃饱之后发生的那起至今无处伸冤的惨案,刚想说“饱了”,但话到嘴边,又咂么了一下景翊刚才问的这句话。   那夜他问的是“你吃饱了吗”,怎么想都觉得这话和他刚问那句不像是藏着同一个意思的,斟酌之后,冷月还是慎重地说了个“没有”。   “那,”景翊温柔地在冷月眉心轻轻吻了一下,“今天换我来喂你,好不好?”   “好。”   “好”完之后,冷月一直到日落西山都没下得来床。   齐叔火急火燎地来报安王爷来了的时候,景翊还在意犹未尽地吻着冷月已经睁都懒得睁的眼睛。   这会儿就是让他进宫面圣他也乐意了。   于是,冷月头一回被人扶着走到了萧瑾瑜面前。   “王爷……”   “你……”萧瑾瑜怔了一下,搁下手里的茶杯,细细打量了一番面色红润却脚步虚软还一直用一只手捂着后腰的冷月,到底没断定她究竟是个什么病症,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冷月斜眼瞥了一下像没事儿人一样小心搀扶着她的景翊,“伺候他……累的。”   萧瑾瑜看了看已手脚灵活满面春风的景翊,对冷月赞许似地点头,“看起来伺候得很好,辛苦你了。”   “……”   “你就好好在家歇几天吧。”萧瑾瑜说罢,目光微移,看向似乎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浓笑意的景翊,“我来是要你帮个忙。”   景翊全身的笑意都淡了一下。   “王爷……能等我头发长齐了再帮吗?”   “不用担心,”萧瑾瑜看着景翊泛青的脑袋,淡然道,“与你共事之人都是光头,你在其中绝不会显得很……夺目。”   景翊愣了愣,倒是冷月先反应了过来。   “王爷是不是想让他去安国寺?”   萧瑾瑜点头,“我已同方丈大师谈过了,明日一早就为他剃度。”   景翊愣得更狠了。   安国寺虽不是京城规模最大的寺院,却是香火最盛,名声最高的,在安国寺出家对于空门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但是……   他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从没动过出家的念头啊!   “不是……”景翊认真地看着同样认真的萧瑾瑜,两手把冷月往他面前一送,“王爷,这是我媳妇,我亲媳妇,你俩认识的……我尘缘未了六根不净实在不宜出家啊!”   “……”   冷月要不是腰酸疼得站不稳,一准儿一肘子把景翊顶飞出去了。   萧瑾瑜一向平和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声音和脸色一并沉了几分,“不是真的让你出家……前几日安国寺接了一桩法事,法事过后死者的一名亲眷死在了死者棺前,此事由京兆府查为自尽,案卷我已阅过,本没什么可疑,如今突然生出些麻烦,需要往寺里送个自己人。你看起来……”   萧瑾瑜顿了顿,深深地看了一眼景翊的脑袋,斩钉截铁般地道,“最方便。”   “……”   安国寺里的事儿冷月就只听说到有人撞棺而死的程度,还有什么麻烦,冷月也不知道了。   不过,若是案子的事,萧瑾瑜直接发个公文到大理寺就是了,没必要亲自到家里来一趟,还用了“帮忙”这个字眼。   景翊大病初愈的事儿萧瑾瑜是不知道的,冷月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心,“王爷……他那点儿能耐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他事儿没办利索,还把安国寺搅合个乱七八糟,回头方丈大师告到皇上那儿去,不是把您也拖累了吗?”   景翊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对对对……我媳妇说得对啊!”   萧瑾瑜面容微僵,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冷月对着他恭敬地垂下头来。   “王爷,我替他去吧。”   景翊一个“对”字梗在喉咙口,差点儿噎断了气儿。    ☆、第51章 剁椒鱼头(二)   前些年冷月还是个丫头片子的时候,确实曾为了办事方便扮过男装,那会儿她刚从边疆战场回来,骨架大,身子薄,肤色略深,手上还有一层练剑生出来的薄茧,只要不吱声,让人相信她是个少年远比让人相信她是个少女来得容易。   但如今,冷月已经长大了。   不但长大了,而且长得很大,不是一袭宽大的僧衣就能遮掩得住的那种大。   萧瑾瑜腿脚不大灵便,但眼神儿还是极好的,不等景翊把冷月变没,就已淡淡地说了个“不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去盯一个人。”   “盯人?”景翊怔了一下,仍严丝合缝地把冷月挡在自己身后,好像生怕萧瑾瑜多看她一眼就会改变主意一样,“盯寺里的僧人?”   萧瑾瑜缓缓叹出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盯高丽五皇子,王拓……他要在安国寺里住些日子。”   景翊听得一愣。   冷月也愣了一下。   她虽尚未与高丽人面对面地打过交道,但对高丽使节的行事作风还是略有耳闻的,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能在宫中的欢迎宴上真正做到皇上叮嘱的那句“吃好喝好”的使团,想不知道都难。   高丽每年都派使节来京,领头的有时候是重臣,有时候是皇亲,这个五皇子王拓应该是头一回来中原。   高丽人再怎么笃信佛教,一个好容易名正言顺来一趟中原的高丽皇子也不会想要住到清汤寡水的寺里去吧?   景翊微微蹙眉,思忖片刻,突然沉声道,“王爷,我明白了。”   萧瑾瑜漫不经心捧起茶杯,顺口问道,“明白什么了?”   “近日一定是有大波御厨到安国寺出家了。”   “……”   萧瑾瑜一口茶水呛得直咳,冷月黑着脸在景翊圆润挺翘的屁股上狠掐了一把,掐出一声嘹亮的“我错了”。   “王爷,”冷月把挡在她前面捂着屁股直蹦的景翊拨拉到一边儿,轻皱眉头对好容易顺过气来的萧瑾瑜道,“这个高丽皇子是不是犯了什么案子啊?”   萧瑾瑜又叹了一声,带着一丝浅浅的遗憾摇了摇头。   若是他犯了案倒还好办了……   “那个前些日子在安国寺撞棺而亡的是他自幼仰慕之人,他要为那人在安国寺做场法事,不许俗家人打扰,皇上已听他哭了两日,实在受不了就答应了,我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妥,但又不能让皇上出尔反尔……明日午时之后安国寺就会奉旨暂闭寺门,所以……”   萧瑾瑜说着,深深看了一眼捂着屁股站在一旁的景翊,“你明天要是睡过头,就自己翻墙进去吧。”   景翊被冷月斜眼瞪了一眼,赶忙努力微笑,“不会不会,一定不会……王爷,我能不能问一句,能让这高丽皇子自幼仰慕的是个什么人物啊?”   萧瑾瑜迟疑了一下,声音微沉,“你认得,他孙子的尸首就是在你婚床下面发现的。”   “……张老五?!”   萧瑾瑜轻轻点头,缓声补道,“京城瓷王,张老五。”   景翊恍然记起,张冲至今还未过三七,以时下京里的习惯,人死后满七七方可下葬,下葬之前确实要做几场能多大就多大的*事,以求亡者能投生到个好去处。   只是……   别的人家都是请高僧或老道到家里做法事,张老五怎么把孙子的棺材弄到寺里去了?   景翊看向冷月,冷月也在看他,脸上除了错愕之外一样有些疑惑之色。   “王爷……”冷月微微颔首,松开还在发酸发疼的腰,向萧瑾瑜拱手道,“卑职斗胆,敢问张老五撞棺而亡这事儿当真没有什么可疑吗?”   萧瑾瑜没答,只对景翊道,“你只管盯好王拓,有事及时传书给我,切勿擅动。”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旋即爽快应声。   “王爷放心。”   萧瑾瑜向来不会对自己人撒谎,但凡是他不想说的事儿,自然有不便让他们知道的道理。   说罢,景翊又有点儿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有件事儿……我以前常陪我娘到安国寺上香,寺里除方丈外还有很多人认识我,没准儿还有人知道我刚成了亲,我总得有个恰当的突然出家的理由才不致惹人怀疑吧?”   萧瑾瑜垂目思忖片刻,抬眼看向冷月,“你刚过门的夫人突然把你休了,如何?”   休了他……   别说是出家,他死的心都可以有了。   天晓得那天是景家哪个祖宗显灵才让冷月突然愿意嫁给他,这要是被她休了,哪怕只是休一天,一个时辰,都极有可能发生让他发疯的变故。   景翊脸都吓白了,还没等把冷月再次塞回自己身后,冷月已一脸认真地蹙眉摇头,“这个说出去恐怕没人信,京里排着队想要嫁给他的女人比驻扎在北疆军营的兵都多,我休了他,他就是每天娶仨媳妇,娶到死还能剩下不少给他烧纸的呢,至于为这事儿出家吗?”   景翊隐约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想哭,哭不出来。   “要我说,”冷月琢磨了片刻,“还不如说是他跟太子爷打赌赌输了,太子爷罚他去当和尚的。”   景翊无声默叹。   不能不说,他媳妇虽然不怎么了解他,却已对太子爷的秉性把握得很精准了。拿出家当和尚这事儿打赌,太子爷那熊孩子当真干得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个理由总归是比让冷月休了他好太多了。   景翊刚想说好,萧瑾瑜又摇头了。   “不可……近来朝里不大安稳,太子身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瑾瑜略带疲惫却又轻描淡写地说完,稍一思虑,道,“这样吧,据说京里有不少人知道你曾与在雀巢里红极一时的清倌人冯丝儿相交甚笃,如今冯丝儿身涉一案,遇害身亡,案子虽还在查,但眼下冯丝儿的死讯已可以公之于众,你就以为她超度为名出家吧。”   冷月没料到萧瑾瑜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冯丝儿的死讯,一惊,慌忙看向景翊,刚捕捉到景翊眉目间的一丝错愕,景翊就已平静如初了。   “好,王爷放心。”   景翊把萧瑾瑜送出门之后,自己也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早已过了晚饭的时辰,冷月还坐在饭桌边,守着一桌子已没了热气的饭菜。   见景翊进来,冷月站起身来,一脑袋扎进景翊怀里,吓得景翊差点儿把拎在手上的纸包扔出去。   景翊还没定下神来,冷月又一把把他推开了。冷月使的力气不小,景翊连退了两步,差点儿被门槛绊个四脚朝天。   “你怎么没死在外面啊!”   “我……”景翊怔愣之下鬼使神差地抓了个词,“忘了。”   “……”   冷月被他噎了一下,脸色由隐隐发白转成乌漆抹黑,眼圈却泛起红来,银牙紧咬,好像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似的。   景翊被她这副模样吓慌了神儿,“那那那什么……别别别,别哭,你别哭……我,我这就出去死去还不行吗!”   “……回来!”   景翊老老实实地转回身来,像犯了错的小媳妇似的垂手低头站在门边儿,偷眼看着美目含火又含泪的媳妇,既规矩又诚恳地道,“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   景翊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到底欲哭无泪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就出去买了点儿到寺里要用的东西,然后又去太子爷那儿打了声招呼,临走了又被你二姐举着剑撵出几条街去,围着京城兜了一个大圈才逃回来……我哪儿错了,你说,我一定改!”   冷月听得一愣,愣得那汪眼瞅着就要滚下来的眼泪都收回去了,“你……你出去那么大半天就是干这些去了?”   景翊立马竖起三根手指头,腰板儿站得笔直,满脸严肃,“房梁在上,地砖在下,出家人不打诳语。”   “……”   冷月翻了个白眼,脸颊微微泛红,扁了扁嘴,用蚊子哼哼那么大点儿的动静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因为冯丝儿的事儿跟我生气,离家出走了呢……”   “啊?”   景翊哭笑不得,人家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媳妇这哪是海底针啊,简直就是海底沙,用海底针来戳都未必戳得准。   “啊什么啊!”冷月美目轻转,狠剜了景翊一眼,“早知道你是到太子爷那儿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我就不给你留剩饭了,还不够浪费粮食的呢!”   剩饭?   景翊看得出来,那一桌子菜里所有的荤菜都是她做的,估计是想到他明儿开始就要住到寺里过顿顿青菜豆腐的日子,今晚特意给他做顿好的,等他等到全都凉了还一筷子都没动呢。   景翊笑意一浓,把拿在手里的纸包扔到一边儿,打横抱起冷月,到饭桌边坐了下来。   “我就爱吃你剩给我的。”   冷月被他抱着坐到他腿上,感觉到他左腿上包得厚厚的绷带,想起他腿上未愈的伤口,慌忙要从他怀里挣出来,刚使出几分力气就感觉到景翊的身子微颤了一下,紧接着又听到景翊低低地“嘶”了一声,立马一动也不敢动了。   看着景翊轻蹙眉头微抿嘴唇像是在忍痛的模样,冷月急道,“你赶紧把我放下来!你忘了你二哥怎么说的啊,伤口再化脓一回你这条腿就废了!”   景翊没有一点儿要松手的意思,忍过那阵疼痛,垂目看着怀里的人,幽幽地道,“废了就废了呗,你要是嫌弃就休了我啊,反正京里排着队想要嫁给我的女人比驻扎在北疆军营的兵都多,你休了我,我就每天娶三个媳妇,娶到死还能剩下不少给我烧纸……”   景翊话音未落,冷月已利落地抄起一只鸡腿堵住了景翊的嘴。   “你再胡扯一句,进了安国寺的门儿就别想出来了!”   景翊两个手都在抱着她,没法把塞在嘴里的鸡腿拿出来,只能愈发幽怨地“唔”了两声,但那委屈得要命的眼神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冷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把鸡腿从他嘴里解救出来,“再说咒你自己死的话就别怪我往你脑门儿上贴符了。”   景翊舐了一下唇上的油渍,“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嘛……你嫁给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吗,我哪天要是死了,你要怎么办啊?”   冷月本想抽他一巴掌,但一眼瞪过去,却发现景翊满目认真地看着她,一点儿也不像是随口一说的。   冷月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点头。   “想过。”   ☆、第52章 剁椒鱼头(三)   冷月这句“想过”说得也很认真,全然一副“咱俩好好谈谈”的模样,景翊微微怔了一下,兴致更浓了几分,除了还抱着冷月不撒手之外,认真程度已不亚于进宫面圣了。   “你会怎么办?”   冷月微微探身把手里的鸡腿搁下,拿手绢擦了擦手,才一边轻柔地替景翊擦拭嘴边的油渍,一边微眯着凤眼温声道,“当然是把你埋了,然后带着家产改嫁啊。有了这些家产,估计想娶我的人也会比北疆军营的兵多了。”   “……”   冷月的嘴角刚挑起一抹耀武扬威的笑意,就被景翊吻了上来。   景翊吻得不疾不徐,不深不浅,如暖风拂面,把那抹笑意吻化了,也把冷月整个人吻酥了。   “陪葬……我给你陪葬行了吧!”   景翊看着怀中被他吻得喘息凌乱的媳妇,纯良乖巧地笑着摇头,“不要。”   “那你说……要什么!”   景翊轻轻在她眉心间落下一个吻,吻得认真,绵长,像是给什么重要的契约上盖了一个表示永不反悔的印,待抬起头来之后,还是那么一副哈巴狗般乖巧傻笑的模样。   “哪天我要是死了,你能不能不要找人超度我,也不要给我立牌位,不要给我烧香烧纸,就把我往郊外乱坟岗子上一扔……也不要埋,就找块稍微干净点儿的地扔下就好了。”   冷月刚在他的吻中缓过劲儿来,本还在想怎么收拾收拾他出口气,忽然听到他傻笑着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一愣,“为什么?”   景翊扁了扁嘴,“我不想转世投胎。”   “那你想干什么?”冷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当孤魂野鬼啊?”   “嗯。”   “……嗯?”   冷月有点发蒙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景翊,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会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怀揣着一个当孤魂野鬼的志向。   景翊笑容微浅,浅了三分赖皮,多了十分满足,“成了孤魂野鬼我就能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了,你还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冷月一怔,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像是被景翊这十分满足的笑容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温和地发疼,疼得声音都轻软了,“谁烦你了……”   景翊脸上的满足之色蓦然又翻了一倍,“那你是答应我了?”   冷月轻抿嘴唇,没答,只抬起眼皮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让老爷子离钦天监的人远点儿,我看你也是,再跟钦天监的那伙神棍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就跟他们找七仙女过日子去吧!”   景翊一本正经地摇头,“我已经把王母娘娘娶回来了,还要仙女干嘛?”   “……”   冷月本想顶他一肘子让他说几句人话,胳膊刚抬起来,目光落在他这几日清减了一圈的面容上,心里一疼,没舍得顶出去。   “你……”冷月默然一叹,声音轻了几分,混在隐约的饭菜香里,很有些人间烟火的滋味,“你腿上的伤口还没长好,进了安国寺之后自己小心点儿,记得换药……”   “嗯。”   冷月抬手抚上景翊瘦起来俞显俊逸的脸,她喜欢景翊的样子,从刚记事起就喜欢,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臊,还会面对面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现在想来,不知道景翊会不会以为她小时候是个有傻病的。   如今她倒是宁愿景翊长胖一点儿,身子健壮一点儿,好不好看一点儿也不要紧。   “你这才刚病了一场,又不是真出家,别管那些戒不戒的,要是想吃点儿什么就自己跑出来吃,想吃家里的饭我就每顿都给你留着点儿,反正你轻功好,来来去去的没人能发现得了……”   景翊任冷月略带薄茧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微笑着应了一声,点头。   冷月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似得,怔了一下,眉心轻蹙,有点儿疑惑地看着这个像抱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抱着她的人,“不对……你练轻功这么多年,成亲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啊?”   景翊笑意微苦,看向冷月的眼神凭添了几分受气小媳妇特有的幽怨,“舍不得呗。”   冷月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松了松,两根手指轻揪起他一块儿脸皮,没好气地道,“你以为轻功是什么玩意儿,还能用一点儿少一点儿啊?”   “轻功确实是用不少……”景翊任她揪着,眼神又幽怨了一重,“但是成亲之前见你一面比见皇上还难,用什么法子约你你都不带搭理我的,只能想法子碰运气,运气好了,见上一回,还最多待不过半个时辰,从你身边离开的时候用走的都舍不得,还轻功呢……”说罢,景翊扁着嘴笃定地下了个结论,“你就是烦我。”   景翊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好像生怕手一松她就要跑得无影无踪了似的。   冷月心里热了一下,想笑,没敢笑出来。   她一直不肯赴景翊的约,其实原因只有一个——太危险。   她因为以女子之身混军营入公门,在京城里的名声狼藉到了个什么程度,她自己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她可以听久了就不当回事儿了,但那会儿景翊还是太子侍读,伴君如伴虎,他的名声若稍有瑕疵,不光会断送仕途,还很有可能断送性命,甚至连整个景家都要受牵连。   若非他半年前已经入大理寺为官,冷月在决定嫁给他之前恐怕还会再好好掂量掂量。   他自己瞎折腾胡混那是他自己的事,她选择进刑部当差卖命也是她自己的事,但冷月绝不愿因为自己而让他带上任何一抹污点,反正太子爷总会长大,他也不会当一辈子的太子侍读,等一等,传得再怎么热闹的流言也总会有被人说腻说烦的一天,那时再大大方方地见他也不晚。   不过,这些话冷月不准备告诉他。   都是掀过去的老黄历了,生米已成熟饭,还说稻秧那会儿的事儿干嘛?   “你老实听着,我还没说完呢……”冷月松开他的脸皮,声音轻了几分,也沉了几分,“王爷对张老五的事避而不谈,里面肯定有些门道,你千万长点心眼儿……不过你也不用怕,和尚们要是欺负你,我就去把庙拆了,王拓要是欺负你,我就去把高丽收来给咱们朝廷添块儿菜园子。”   景翊无声地笑弯了眼睛,点头,点完头,景翊静待着冷月继续往下说,冷月却像是已经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似的,只看着他,不出声,景翊到底忍不住把最想知道的一道叮嘱问了出来。   “那我要是想你呢?”   冷月红唇轻抿,低头把微热的侧脸贴到景翊胸膛上,隔着衣服在景翊心口那点儿红记的位置偷偷地轻吻了一下,没答。   景翊的声音哀怨了几分,“现在就想你了,怎么办?”   冷月合起眼睛,细长的颈子垂得更低了几分,还是没吭声。   景翊腾不出手来,只能用下巴轻轻磨蹭冷月的头顶,声音又哀怨了几分,“想得伤口都疼了,疼死了……”   冷月实在憋不住,睁开眼睛,顶着一张憋得通红的脸狠瞪他一眼,“人都给你抱着了,你还在这儿干想,疼死你活该!”   “……”   第二天早晨,一切如安王爷所料,景翊妥妥的睡过了。   景翊一路火急火燎地冲到安国寺,越上高大的院墙,正见安国寺方丈清光大师一人独立于院中的一口水井旁,若有所思地盯着被一块儿厚木板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井口,像是在全神参悟佛法。   景翊觉得,既然已经迟到了,那么,他应该以一个很有气质的方式出现在这老和尚面前,才好为安排他前来的萧瑾瑜挽回一点薄面。   于是,景翊对准那块盖着井口的厚木板子,纵身一跃,悠悠落下。   落到一多半的时候,方丈不知道顿悟到了什么,突然一拍脑门儿,猛地掀了板子……   于是,方丈在掀开板子的一瞬,眼睁睁地看着一团雪白的东西“扑通”一声扎进了井里。   景翊被人从井里捞出来的时候,一众闻声赶来帮忙的小沙弥都像看佛祖显灵一样地看着他,方丈素来一片祥和的脸已经抽得有点儿发僵了。   “景施主……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景翊裹着一个大胖和尚从身上脱下来的僧衣,硬着头皮努力笑着,摆手,“井水还挺甜的,就是有点儿牙碜,呵呵……”   方丈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   “景施主。”   一直站在方丈身边的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僧人向前走了两步,在景翊面前站定,谦和微笑。   景翊认得这个僧人,方丈的得意弟子之一,与他年纪相仿,法号神秀。   他小时候跟他娘来寺里上香的时候偷爬寺里的一棵梨树,从树上摔下来,抱着屁股嗷嗷大哭,就是这个神秀,蹲在一边笑得快抽过去了。   如今,他长大了,神秀也长大了,神秀看着比当年还要凄惨得多的景翊,笑得满脸慈悲。   神秀微微颔首,对景翊立掌道,“景施主在师父悟出佛法的瞬间从天而降,师父说景施主是有慧根有佛缘之人,有意收景施主为徒……”说着,神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景翊光秃秃水灵灵的脑袋,“不知景施主是否有入我空门之意?”   景翊看向方丈,方丈看向景翊,四目相对之下,景翊读懂了方丈目光中的深意。   坡已经铺好了,驴,赶紧下来吧。   景翊咬了咬牙,挤出一个饱含着感激涕零之情的字,“有!”   方丈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宣了一声佛号,缓声道,“那便准备剃度吧……”说着,方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水淋淋的景翊,又看了看那口无辜的井,稍一思忖,沉声道,“景施主与井有缘,老衲便为你取一法号,神井。”   听着一众僧人齐刷刷沉甸甸的一声“阿弥陀佛”,景翊突然很想知道,冷月昨晚说的那句和尚们要是欺负他她就来把庙拆了的话,算数吗?    ☆、第53章 剁椒鱼头(四)   景翊被再一次更为仔细地彻底剃秃之后,老方丈抚着新徒弟滑溜溜的脑袋,脸上露出一个功德圆满的微笑。   “神井。”   “神井?”   “神井啊……”   方丈一连叫了几遍,景翊才恍然回过神儿来,低头立掌,认命地叫了一声“师父”。   “神井,”方丈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像是化缘化来的法号,才慢悠悠地道,“你虽来得突然,但也是缘分如此……如今既已入我佛门,就要守我佛门戒律。”方丈说着,深深地看了景翊一眼,“佛门戒律,知道是什么吧?”   景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别的和尚不知道,方丈应该是清楚的,他来是为了替安王爷办事儿,又不是真心来修行的,只要不沾荤腥,不近女色,不喧哗不打闹,想料方丈也懒得管他。   “师父放心。”景翊睫毛对剪,展开一个无比乖巧的笑容,“听说寺里正在办一场*事,不知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景翊所谓的事,就是那些能接近王拓,但又不需要懂多少佛法就能干的活儿,端茶倒水送饭什么的都行。   方丈蹙了蹙线条温和的眉头,转头向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神秀望了一眼,“你就听神秀的安排吧。”   神秀站在方丈身边,笑得愈发慈悲了几分。   “是,师父。”   神秀把景翊带到一间僧舍,不是一般小沙弥们住的那种屋里只有一张长到一眼看不到头的大通铺的僧舍,有厅有室,干净素雅,更像是给身份特殊的香客或是寺里管事僧人们住的。   景翊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我住这儿……不太合适吧?”   神秀温和地扫了一眼这间屋子,点头,“我也觉得。”   “……”   “不过,”神秀微笑道,“这是师父的意思,你初来乍到,多少会有些不适应之处,先跟我在一起住段日子,也好有个照应。”   景翊一愣,“跟你住?”   “这是我的房间,卧房在里面。”说着,神秀的嘴角又往上提了几分,笑容愈发亲和,“你我都不胖,那张床睡下我们二人绰绰有余。”   睡下他们二人……   二人?!   景翊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一双狐狸眼瞪得滚圆滚圆的。   神秀又亲切而客气地添了一句,“我喜欢睡在外面,你呢?”   景翊的脸色和心情一样复杂。   景翊很想告诉他自己是有媳妇的人,而且他媳妇不喜欢让任何活的东西离他太近,但余光扫见自己刚换到身上的灰色僧衣,硬把这话憋了回去,认命地一叹,“我喜欢睡在地上。”   神秀微微扬了一下眉梢,“我的床不难睡。”   景翊努力地笑出一个乖巧师弟应有的模样,“那你的地应该也难睡不到哪儿去,呵呵……”   神秀俊秀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浅笑轻叹了一声,自语般地低声念叨了一句,“难不成景家人都是睡在地上长大的……”   景家人……   都?   景翊狠愣了一下,还没愣完,就见神秀舒开眉心,深深看了他一眼,声音微沉,“你是来办事的吧?”   景翊微愕。   以安王爷的谨慎作风,看方丈刚才在井边的反应,这寺里应该就只有方丈一人知道他不是真心实意地出家来的,至于他出家是为了干什么,恐怕连方丈也不清楚。   不过,说良心话,方丈收他为徒的理由实在是有点儿……简单粗暴。   而神秀看起来绝不像个粗人。   于是,景翊愕完之后轻轻点头,“是。”   “办何事?”   “法事。”看着有点儿怔愣的神秀,景翊沉沉一叹,笑意微苦,却只轻描淡写地道,“有位故人走了,走得有点儿冤,我那点儿本事不够亲自为她伸冤的,就想亲自为她超度。”   神秀看了景翊片刻,不置可否,只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寺中明日开办的法事需选四十九位僧人各抄《地藏经》四十九遍,你既有度人之心,不妨去试试。”   抄经,说白了就是写字,这个倒是不难,但景翊在神秀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儿不太简单的东西,“试试?”   “这场法事是高丽皇子为前些日子在寺中撞棺而亡的一位老施主办的,他要亲自选抄经之人,条件有些苛刻……”神秀顿了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上下打量了景翊一番,“你兴许可以。”   看着神秀那副深信不疑的神情,景翊有点儿怀疑他拿梵文抄《列女传》的事儿已经传遍京城了。   景翊觉得,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一下才好。   “那个……我早晨起晚了,早点没吃午饭也没吃,我能先吃了饭再去吗?”   “不能。”神秀毫不犹豫地答完,温和可亲地微笑着道,“佛门戒律,过午不食,你不知道吗?”   这一条景翊还真不知道。   “过午不食?”景翊睁圆了眼睛见鬼一样地看着神秀,“过了午时就不能吃饭了?”   “阿弥陀佛,师弟果然是有慧根的。”   “……”   景翊苦着脸瘪着肚子去见王拓的时候,才发现真正的鬼还在后面。   还没见着王拓的人,景翊就先被当做什么法器似的又洗又熏地折腾了半天,见到王拓的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   景翊之前在宫里见过不少高丽使节,甭管多大年纪,都是瘦瘦小小的,身上再裹一件宽大到四下里都不贴身的袍服,一眼看见,就总想找点儿什么吃的喂过去。   有一回听景竏在家里咬着牙根子说,高丽不是没有长得比较富裕的官员,只是派这种模样的来,总能准准地戳疼皇上柔软的心窝子,不用讨,赏自然就来了。   看着王拓的模样,景翊在心里默默地为高丽百姓念了声“阿弥陀佛”。   高丽今年是遭了多大的灾,才需要派个长成这样的皇子来啊……   景翊还在发着慈悲,就见这矮他整整一个头还干瘦干瘦的少年人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之后用不甚清晰的汉语硬生生地问了他一句,“你是怂人?”   景翊嘴角一抽,把一脑子慈悲一块儿抽走了,“怂人?”   他承认他多少是有点儿怂,但他再怎么怂,也从没怂给这人看过,王拓突然问这么一句……   难不成这“怂”是抄经人需要具备的条件之一?   见景翊一时没回答,王拓伸出细瘦的手指指了指景翊光秃秃的脑袋,“就是和尚。”   “……施主是说,僧人?”   “我就是这么说的。”   景翊本想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但对上王拓那张瘦得凹陷的脸,景翊到底只说出来一声“阿弥陀佛”。   高丽王在栽培儿子这件事上真是下血本了……   王拓扁了扁嘴,有些不悦地道,“你是神兽的徒弟吗?”   景翊噎得额头有点儿发黑。   “……神兽?”   “就是那个,高高的,白白的,最……”王拓顿了顿,盯着景翊的脸看了片刻,抿了下血色淡薄的嘴唇,改道,“除你之外,最美丽的那个怂人。”   景翊黑着额头咬牙咬了片刻,蓦然反应过来,“施主是想说……神秀?”   “有区别吗?”   景翊发自内心地摇头,“没有。”   王拓有点狐疑地看着景翊脸上浮现出的那层莫名的愉悦之色,又问了一遍,“你是他的徒弟?”   景翊摇头,微笑立掌,“我是他的师弟,法号神井。”   王拓立马双手合十,谦恭有礼地道了一声,“蛇精大师。”   “……”   景翊突然很想冷月。   他媳妇要是在这儿,应该有办法把这人的舌头抻出来捋一捋吧。   王拓对他施完礼,就把他带到窗边的一张桌案边,让景翊坐到桌案后的椅子上,自己往桌案旁边地下的蒲团上盘腿一坐,“我有几个问题考你,我问,你写。”   景翊鼓起勇气提起笔来,有点儿无力地点了点头。   “你的法号,生辰,多高,多重,胸多大,腰多大,屁股多大,还有孩子多大。”   “……”   景翊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点坠在纸上,“啪嗒”一声,纸页与脸色齐黑。   景翊转头看向说完这番话之后依然盘膝坐得笔直的王拓,努力地在脸上挤出几分遗憾之色,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贫僧,没有孩子。”   王拓眉头一皱,抬手往桌下一指,“你撒谎,我看见了。”   “……!”   景翊慌忙低头往下看,慌得重心不稳,差点儿滚到桌子底下去,目光落到自己那双穿着僧鞋的脚上时,景翊一怔,整个人僵了一僵。   “贫僧冒昧……施主的汉师是不是蜀州人?”   王拓一愣,原本细得只有两条缝的小眼睛生生瞪成了荔枝核,还像是受了什么非人的惊吓似,声音都有点儿发虚了,“你怎么知道?”   景翊能说他的奶娘就是蜀州人吗?   当然不能。   景翊谦虚地颔首立掌,沉声宣了声佛号,轻描淡写地道,“贫僧参悟出来的。”   王拓看景翊的眼神立马变得像是看见菩萨下凡一样了。   景翊就在王拓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淡淡然地换了一张新纸,把王拓刚才问的内容一一写到纸上,写完,转头看向还在两眼放光的王拓,“施主,还要写些什么?”   王拓呆呆地看了景翊半晌,又说出一大串跟抄经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甚至还让景翊写了一篇关于瓷器鉴赏的文章和一篇关于对已故京城瓷王张老五的认识与评价。   景翊写完这两篇文章之后天都黑透了,屋里只有他书案上亮着青灯一盏,一旁的窗子半开着,微凉的夜风轻轻拂过,灯影幢幢。   景翊功德圆满地舒了口气,刚把笔搁下,窗子忽然大开,一阵风携着一道浓郁的饭香飘过,桌上赫然多了一个食盒,身边赫然多了一个人。   景翊还没回过神来,已被来人捧住脸,吻得说不出话来了。   疾风骤雨地吻了足有半柱香的工夫,冷月才在景翊近乎于手舞足蹈的指点中发现桌边地上还盘坐着一个人。   冷月一惊,慌忙松了口,放了手。   人太矮,坐得太低,又没有什么光线落在他身上,他还坐在那儿一声不吭,以至于冷月在窗外偷看景翊写字看了小半个时辰都没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这人没有落发,看起来也就十岁出点儿头,瘦得一把骨头,身上裹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素色袍子,呆坐在阴影里,扬着一张饱受惊吓的脸,怎么看怎么可怜,生生把冷月被他吓得砰砰直跳的心看软了。   冷月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走到王拓面前蹲□来,把包子塞到王拓满是冷汗的手里,又对着王拓分外亲切地笑了一下,才转头问向景翊,“这是谁家孩子啊?”   景翊与王拓四目相对,对了半晌,景翊才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我佛慈悲”,听天由命地叹出一声。   “高丽王家的……”    ☆、第54章 剁椒鱼头(五)   高丽王家的孩子?   冷月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的一霎,顿时生出点儿想把王拓手里的包子拿回来的冲动。   可惜,王拓已经忍无可忍,捧起包子往嘴里塞了。   这地上要是有个缝,冷月一定一脑袋扎进去,天塌了也不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及时注意到了景翊被她亲吻时反常的抓狂,否则,她原打算亲吻的不光是景翊脖子以上的部分。   谁让他在青灯之下专心写字的侧影美得让人心痒难耐……   冷月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挠着的时候,王拓已三下五除二地把一个包子塞完,意犹未尽地吮吮手指,又抹了一下嘴,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扬起那张棱角突兀的瘦脸望向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冷月,带着些许凌人之色硬生生地问道,“你是谁?”   冷月僵着一张脸低头看着这个长得甚是节约的高丽皇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才好。   她从没正儿八经地跟别国来使打过交道,以她的职位,见到这等身份的人要不要行礼,行什么样的礼,冷月一点儿也不清楚。   好在景翊站起来接了王拓的话。   “阿弥陀佛……施主,不可无礼。”   冷月本以为景翊这话是提点她的,刚想跪拜,就见景翊一手立掌,一手向她一伸,满面肃然地对王拓道,“这位是下凡来的观音菩萨。”   冷月膝盖一软,差点给景翊跪下。   狗急跳墙也得选个高矮适中的墙跳啊……   她穿着这么一身跑江湖的红衣劲装,拎着一个食盒从窗户里跳进来,一落地就把刚刚还在认真写字的小和尚吻得七荤八素的,谁家观音菩萨能干得出这种事儿来啊!   王拓看向她的目光中显然也带着浓郁的狐疑。   “观音菩萨?”   “正是……”景翊有意把声音放轻了几分,愈发认真地道,“施主可知道送子观音?”   王拓点了点头。   景翊再次满面谦恭地把手向冷月一伸,“这位是送饭观音。”   “……”   冷月的嘴角狠狠抽动了几下,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对佛家的东西只知道个皮毛,天晓得是不是真有送饭观音这么个菩萨……   即便是真的有,这个名号听起来也不大像是法力无边的样子。   王拓也愣了一下,眉目间透出些很认真的茫然,“送饭观音?”   “施主来自高丽,自然有所不知,”景翊不管冷月憋得发青的脸色,依旧既谦恭又神秘地低声道,“送饭观音乃是护佑中土的神明,我朝子民无论僧俗,只要在饥饿难耐时诚心向送饭观音祈求,她便会以真身出现,并赐以美食果腹。”   冷月黑着脸深呼吸了好几个回合,才没把攥紧的拳头挥到景翊脸上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再不懂佛家的东西,也能听出来这“送饭观音”是景翊胡诌出来的了。   朝廷要是真被一个法力如此实惠的菩萨保佑着,那这两年南方水灾闹饥荒,皇上也不会生生愁掉半条命去了。   她倒是不在乎暂时扮个景翊扯谎扯出来的菩萨,毕竟安国寺暂闭寺门的事儿是皇上下了圣旨的,要是让人知道她一个俗家女子抗旨溜进寺里,还吻了一个刚出家的僧人,恐怕连安王爷都免不了要跟着倒霉。   只是,景翊这谎扯得实在太扯了……   冷月惴惴地看了王拓一眼,脸顿时黑得更深了一重。   王拓看她的眼神……发光了!   冷月有点儿想哭。   传言说得有几分道理,高丽使节来朝之前可能都是被使劲儿饿过的,只要一听见吃这件事,整个人就都是肚子了。   “那……”王拓两眼放光地直直看了冷月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目光一厉,转眼看向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景翊,看得景翊头皮一麻。   “送饭观音,为什么亲你?”   “她……”景翊在心里默宣了一声佛号,硬着头皮继续低声道,“她方才并非是亲吻贫僧……只是,她有一个姐姐,称为送气观音,专为中土身罹伤病之人度送真气,生死人,肉白骨。她姐姐繁忙之时,她也会顺道帮她姐姐送送真气……贫僧日前伤重,便是得这位菩萨相救。”   景翊说着,一本正经地对着冷月两手合十,颔首弓身道谢。   景翊这声谢道得一丝不苟,从目光到声音到姿态都真得无可挑剔,看得冷月一愣,蓦然想起他先前被高烧折腾得水米不进时还总对她每一分照顾认真道谢的情景,心里倏地疼了一下,禁不住伸出手来扶正了他的身子,嘴角轻扬,“这是当菩萨应该做的。”   “……”   这话与吃的无关,王拓果然清醒了些许,微微皱起了稀疏的眉毛,满目的将信将疑。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景翊见王拓还有几分清醒,又把声音放低了几分,在夤夜昏暗的青灯之下显得无比肃然,“施主方才一直在此,可看到她是如何进来的吗?”   冷月的轻身功夫虽不及景翊,但看在常人眼里,足可称为来去无踪了。   王拓愣了一下,默默看了冷月半晌。   看着王拓望向自己的眼神,冷月一时怀疑自己脑袋后面是不是有片金光在闪,一口气提着,半晌没敢吐出来。   王拓和冷月就这么僵持着对视了好一阵子,王拓突然两膝一曲,对着冷月行了一个大大的跪拜礼。   “高丽王拓拜见菩萨!”   景翊和冷月齐齐地舒出一口长气。   我佛慈悲……   景翊赶忙把食盒往冷月手里一塞,抽风似地对着还恭恭敬敬俯身低头跪在地上的王拓一通狂指,示意她赶紧趁热打铁。   冷月抱着食盒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菩萨让凡人免礼该说什么,索性什么话也没说,拉着王拓细瘦的胳膊生生把王拓从地上拽了起来,把整个食盒塞到了王拓单薄如纸的怀里。   “你……”冷月努力地展开一个菩萨味十足的笑容,还壮着胆子慈爱地摸了摸王拓的头顶,“你长得比他显饿,你先吃吧。”   这食盒是她从府里带来的,景翊嘴刁,府上的厨子随便拎出一个都能撑起一家酒楼,所以这一食盒的饭菜虽没有半点儿荤腥,照样香气诱人。   王拓抱着食盒连吞了两口口水,却嘴唇一抿,把食盒捧还给了冷月。   “我不要饭……”王拓把食盒还到冷月手中之后,又端端正正地跪回到地上,扬着一张怎么看怎么可怜的瘦脸,满目虔诚地望着冷月,“菩萨,我要真气。”   “……!”   冷月挪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把一时间很想弄死王拓的景翊挡在了身后,细细地打量了王拓一番,“你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这人再怎么好糊弄,说到底还是高丽王的亲儿子,眼下他突然把整个高丽使团留在行馆,自己一个人缩到这清汤寡水戒律森严的安国寺里,冷月在家琢磨了一天,总算是琢磨出了安王爷担心的什么。   安王爷不是担心王拓在寺里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而是担心有人要对王拓干点儿什么。   高丽皇子若是在一座只有汉人僧侣的汉人寺庙里出点儿什么闪失,不管高丽有没有胆子对朝廷动兵,朝廷都是理亏在先,赔钱不说,一场短则十数年,长则数十年的麻烦是肯定躲不掉的。   冷月冒险前来,给景翊送吃的是顺便,提醒景翊这件事才是目的。如今突然被王拓这么一问,冷月不禁精神一绷。   王拓听见冷月这话,却连连摇头,一急之下本就不大流利的汉语说得更不像那么回事儿了,“我不要,要瓷王……不,瓷王要,瓷王要真气。”   冷月微怔,回头看了景翊一眼,景翊眉目间也有些怔愣之色。   “你说的瓷王,是不是前些日子死在这寺中的京城瓷王张老五?”   王拓连连点头,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一重,尚有些稚嫩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哭腔,“他是大师,很珍贵,他活该。”   冷月深深地晃了一下。   “……活该?”   景翊默默叹气,在冷月身后轻声注释道,“他想说,该活。”   “……”   冷月缓缓吐纳,好以整暇,才平复下抽搐的嘴角,缓声道,“他是自己撞棺死的,他自己不想活,那任凭什么神佛菩萨都救不了他。”   王拓一急,嘴里蹦出一声高丽话来。   景翊能听懂的高丽话不多,这一声就只有一个极简单的词,景翊刚巧能听懂。   景翊对冷月轻声道,“他说,不是。”   冷月微怔,不是,不是什么?   王拓咬着嘴唇咬了一阵,硬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才望着冷月郑重地道,“他不是自己死,是别人死。”   “你是说……他是被别人杀死的?”   王拓用力地点了下头,点得猛了点儿,憋了半晌的眼泪珠子一下子滚了下来。   冷月转头和景翊四目相对,一片愕然。   张老五的死有蹊跷,他俩心里是有数的,因为安王爷没事儿不会瞒他们什么,但是,王拓一个刚来京城没几天的高丽皇子怎么会知道?   冷月回过头来的时候,王拓已经把不慎滚下来的眼泪擦抹干净了,但细小的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一片,看得冷月心里不落忍,禁不住从袖中拿出手绢递给王拓。   手都伸到王拓面前了,冷月才恍然想起来,观音菩萨用手绢吗?   冷月还没把这个问题想清楚,王拓已带着受宠若惊的神情把手绢双手捧接了过去,颔首道了声谢,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舍得往脸上擦,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里。   景翊突然很想把王拓一脚踹回高丽去,当然,要在他把他媳妇的手绢抢回来之后。   景翊站在冷月后面,冷月没注意到景翊那张俊脸生生酸成了什么模样,只看着目光愈发虔诚的王拓,尽量不急不慢地道,“你如何知道?”   王拓扁了扁嘴,带着清浅哭腔的声音颇有几分凄楚,“他答应,我来京城,他娶我为徒。”   景翊使劲儿忍了忍,没忍住。   “收,收你为徒,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王拓直直地望着冷月,没搭理他。   冷月努力绷住脸,沉住声,“他在京城,你在高丽,他如何能答应你?”   “我小时候,他在高丽。”   ☆、第55章 剁椒鱼头(六)   张老五在高丽待过?   冷月愣了一下,景翊比她愣得还厉害。   张老五凭一手制瓷之艺名满京师是几十年前的事儿,还没等景翊出生,他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淡出京城百姓的视线了。   打景翊记事起,张老五这个人就是只存在于街头巷尾的传言里的,有关张老五的一切都是景翊对瓷器这些风雅之物有了兴趣之后才一点儿一点儿了解来的。   要不是三年前碰巧在街上救下张老五,景翊还和京里绝大多数人一样,以为销声匿迹已久的京城瓷王早就化为一抔净土了。   不过,张老五尚在人世的事儿,景翊知道了也就知道了,这三年间从没对别人提过,更没亲自上门拜访过。   景翊喜欢风雅之物,但和寻常喜爱风雅之物的人不大一样,他喜欢什么物件,就只是喜欢这个物件本身,哪怕是喜欢到吃饭睡觉都不愿撒手的地步,他也不会轻易上门去叨扰那个制物件的人。   这就好比把心心念念的媳妇娶回家之后,好好待媳妇远比见天儿到媳妇娘家献殷勤表忠心来得实在。   所以,张老五消失这些年究竟是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景翊不清楚,也没兴趣弄清楚。   不过,张老五若真是去了高丽……   景翊一口凉气还没吸完,冷月已经愣完了。   安王爷对内对外都瞒着张老五的案子,八成就是因为张老五与高丽的这重关系。   一个汉人老百姓能有机会接触到年幼时的高丽皇子,还被高丽皇子仰慕到时隔多年仍惦记着拜师的程度,稍微想想就能猜到张老五曾与高丽王族关系密切到什么地步了。   冷月对官场里的门道懂得不多,但公门人起码的敏感还是有的,对于那些当真不该她去知道的事儿,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好奇心掐得一口气儿都不剩。   冷月正估量着用这食盒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把王拓迷惑到忘了张老五这事儿的可能性有多大,就听王拓又带着哭腔开了口。   “还有……四十九天还没到,他的孙子还会回来,他不会去死。”   冷月原本听得一头雾水,乍听景翊在她后面悠长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冷月才恍然明白过来。   高丽笃信佛教,佛门有人死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去轮回之说,这四十九天里每七天亡魂就会回来看望一次家人,四十九天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京里信佛的百姓颇多,人死后四十九天下葬已然成了习俗。   王拓说得不无道理。   张老五若真是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痛苦不堪,撞棺而死,那得知张冲死讯的那一刻应该是最痛苦最无助的,张老五那时都没有寻短见,还清清醒醒地把孙子的棺椁带到京城香火最盛的寺中做法事超度,那为什么却不等到四十九天满后把相依为命的孙子安葬妥当再去自尽呢?   这样的疑点京兆尹兴许看不出来,但摆到安王爷面前,估计比钉子还要扎眼。   冷月心里琢磨的什么,景翊不用看她的正脸就能猜个七七八八,但王拓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正脸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王拓看来,这会儿的冷月真是像极了庙里的菩萨,都是满脸和颜悦色,嘴上一声不吭。   于是,王拓也不等她开口,就头一抬,胸一挺,一字一声地道,“菩萨,我会找到杀瓷王的人。”   冷月和颜悦色的脸倏然一僵,僵得笑意一点儿都没有了。   一见冷月变了脸色,王拓急忙从地上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到桌前,抓起景翊刚才写好的那一叠纸又冲了回来,在冷月面前端端正正跪好,才双手把纸页捧送给冷月。   “明天,我一定找到,求菩萨保佑!”   景翊暗自苦笑,他写了那么大一阵子,居然就没想到这些看似乱七八糟的问题跟抄经无关,却都是对查案极有用的……   他一个靠查案吃饭的大理寺少卿都没往这上面想,这些和尚又能有哪个会想到这上面去?   冷月信手翻了几页,脸色反而缓和了不少。   不光是因为景翊赏心悦目的字迹。   还因为就算王拓能连夜看完所有僧人写的答案,王拓的汉文水平也不够看懂僧人们文绉绉的句子的。   就算王拓看得懂,他的本事恐怕也不够让他找出这些句子里的破绽的。   就算王拓有这个本事,那寺僧杀人的可能也只有五成,寺僧杀完人还留在寺里的可能就只有五成的五成了。   所以,见王拓用这样的法子找凶手,冷月就放心多了。   “行,”冷月把纸页递还给王拓的时候又是一脸和颜悦色了,“你查吧,我保佑你。”   王拓小心地接过那叠纸页,满目虔诚地望着冷月,说出一句让景翊差点儿犯杀戒的话。   “菩萨,可以赐给瓷王真气吗?”   冷月顺势迅速地踩了景翊一脚,把景翊老老实实堵在自己身后,面不改色地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得回去跟佛祖商量商量。”   景翊想笑,要不是脚趾头被冷月踩得一跳一跳地发疼,真就忍不住了。   他媳妇当菩萨还真当出点儿感觉来了……   “谢谢菩萨!”   “不过,”冷月看着高兴得快要哭出来的王拓,使劲儿板下脸,沉沉缓缓地道,“我有话在先,今夜在此见过我的事,一字也不许外传。”   王拓一丝不苟地对着冷月磕了个头,“是。”   “还有,”冷月转手把景翊从背后拽到身前,往王拓面前一推,“在我回来之前,你万事都要听这位大师的话。”   见王拓眉宇间闪过一丝不甘,冷月顿时把脸又拉长了几分,“你若对这位大师不敬,我就让你整个高丽世世代代只有白菜吃。”   王拓慌忙应了声是。   景翊脚趾头还在疼着,心里已经快要甜出糖粒子来了。   他媳妇为了他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冷月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她本没打算这么早就走,但突然闹下这么一出,再不走,恐怕就要把寺里的僧人们招来了。   景翊要是跟僧人们说她是送饭观音,僧人们很可能就要让他俩一块儿去给观音送饭了。   趁王拓还晕乎着,早走为好。   冷月刚想说天色不早了她再不回去佛祖就要睡了,王拓的房门倏然被人推开了。   冷月一愕。   被人看见还在其次,要命的是来人的武功居然精深到走到门口她都没觉察到丝毫脚步声。   安国寺里竟有这样的高手。   出于对佛门净地的敬重,冷月来时没有带剑,这会儿就下意识地捏起了拳头。   景翊一惊之后看清推门进来的人,一愣。   “神秀师兄?”   神秀也像是没料到屋中是这般景象一样,看着杀气凝重的冷月愣了片刻,突然屈膝跪了下来,在五步之外对着冷月就是一拜。   “弟子神秀拜见菩萨。”   “……!”   景翊的下巴差点儿着地。   冷月愣了片刻,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自己身后确实没有什么菩萨显灵之后,强压着一颗想疯的心,淡淡定定地道,“那个……你来得正好,佛祖让我给你俩捎了个话,你俩跟我出去说吧。”   神秀比景翊的那声“阿弥陀佛”说得还要淡定。   三人都是用轻功从窗子跃出去的,看在王拓眼里,简直就像从屋里凭空消失的一样。   出了王拓的房间之后,便是神秀在前,冷月和景翊追在后面了。   神秀一路带着二人进了自己的房间,扬手点灯,对着冷月立掌颔首,温然一笑,“冷施主,贫僧冒犯了。”   冷月一惊,叶眉微扬,本就没有放松的拳头捏得更实了一分,“你认识我?”   神秀笑得很泰然,顺便泰然地看了一眼并肩站在冷月身旁微微蹙眉的景翊,“不认识,但贫僧知道冷施主一定会来。”   神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景翊也索性豁出去了。   景翊向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冷月半护到身后,“我媳妇来看我,我自己招待就行,不劳师兄费心了。”   神秀看着神色隐隐有点儿不善的景翊,微笑着宣了一声佛号,“你招待媳妇也要有个招待之处才是。房间我已收拾好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的床真的不难睡。”   景翊狠愣了一下。   一愣之间,神秀已起脚往门口走了。   “你等会儿。”   冷月毫不客气地叫住神秀,神秀也不恼,坦然停住脚转回身来,对着冷月又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你是什么人?”   神秀浅笑,哄孩子一般温声道,“贫僧是出家人。”   “……”   冷月伸手抄起一张凳子,扬到一个不管神秀往哪儿闪都能很顺手地砸过去的位置,凤眼微眯,“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刚才的谈话你全听见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出去。”   神秀有些为难地蹙了一下眉头,“阿弥陀佛……贫僧留在这里倒是无妨,只是怕冷施主不能尽兴,岂不白来一趟。”   “……”   要不是景翊一个箭步冲到中间,冷月真就把凳子砸出去了。   景翊面朝冷月,苦着一张脸大字型拦在她和神秀之间,“媳妇,息怒,息怒……你这一凳子要是扔出去,甭管砸不砸得死他,整个庙的和尚可全都要出来了啊!”   神秀越过景翊的肩头,看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冷月,气定神闲地宣了声佛号,“师弟所言甚是。”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想一凳子把这俩俊生生的秃子全拍到西天极乐去。   一见冷月变了脸色,景翊赶忙转了个身,面朝神秀,大字型把冷月护在身后,“你别甚是啊,我跟你不是一伙儿的。”   “……”   冷月深深吐纳。   好想一凳子拍死自己算了……   “冷施主,”神秀笑意微浓,对着脸色格外复杂的冷月微微颔首,满面慈悲地道,“请放心,贫僧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不等冷月开口,景翊已经急了。   “哥,大哥,亲大哥……你要么别说话,要么就说点儿实在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即是有有即是无那套我媳妇不信!”   神秀笑意更浓了,立掌轻轻摇头,“非也。”   “……”   景翊有点儿想哭。   他媳妇的脾气他比谁都清楚,真要把她惹急了,别说是在寺里,就是在天宫里她也能照打不误。   要是他媳妇真在安国寺里打起来,他不可能不动手帮她,可他要是真动手帮媳妇在庙里打架……   景翊不敢想象景老爷子回头会怎么弄死他。   “冷施主,”神秀淡然看着手拎一把凳子脸色一团黢黑的冷月,“贫僧经过高丽皇子所住的院子,听闻其中有异动,走近时感觉到有一武功深厚者在内,恐怕高丽皇子遭遇不测,这才冒然闯入。至于先前谈话内容,贫僧确实不知。”   神秀句句是实,景翊看得出来,但是……   “你不知道我们之前说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喊她菩萨?”   “高丽皇子再愚钝,他也是高丽皇子,在本朝的地界里当得起他一跪的除了当今圣上,便只有神佛菩萨了……”神秀用看傻孩子的眼神看了景翊一眼,一叹出声,“我总不能对冷施主喊皇上万岁吧?”    ☆、第56章 剁椒鱼头(七)   景翊打心底里承认,神秀说得有理。   冷月承不承认景翊不知道,不过,景翊倒是在一片死寂中听到了木凳子被好好搁回到地上的轻响。   阿弥所有的陀佛啊……   “那个……”景翊收回展平的双臂,上半身不动,两脚八字向内默默挪到并拢,再低头轻轻一咳,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站得端端正正,笑得一脸乖巧了,“师兄,今儿晚上我俩睡在这儿,你睡哪儿啊?”   神秀没答,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景翊,眉目和善地反问了一句,“我睡何处,师弟有兴趣吗?”   在冷月再次抄起凳子之前,景翊毫不犹豫地说了个“没有”。   “阿弥陀佛……”神秀颇满意地微笑,对着冷月立掌颔首施了个礼,临出门前又对景翊叮嘱了一句,“夜里声音小些,隔壁是师父的房间,别吵了师父安眠。”   “……”   直到神秀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冷月的脸还黑得透透的。   “刚才那和尚叫什么?”   “神秀。”   冷月微微蹙眉,细细看着这间属于那个神秀的屋子。   这屋子正如神秀说的,已被他仔细收拾了一番,四处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整洁,整洁得好像住在这里的不是人,而是菩萨,还得是那种没有性格没有习惯甚至没有活动的泥菩萨。   “你跟这个神秀熟吗?”   “我跟他真不是一伙儿的。”   “……”   冷月斜了景翊一眼,正见景翊垂手乖乖站在她身边,一袭宽大的僧衣裹在他挺拔匀称的身子上,被青灯衬着,美好得让冷月气都气不起来。   “我是问你,你觉得这个神秀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轻皱眉头,皱得冷月心里一酥。   自打景翊被剃秃了之后,原本被他那头如瀑的黑发吸引去的目光全部转投到了他的脸上,冷月才真正意识到景翊的五官到底长得有多讲究。   先前他的一颦一笑冷月只是觉得赏心悦目,如今只要多分一点儿神在他的脸上,剩下的神就毫不犹豫地全跟着跑了。   于是,景翊在皱眉之后轻声说了句什么,冷月完全没注意。   “嗯?”   看着微红着脸颊有点儿发愣的媳妇,景翊牵起一道微笑,耐心且温柔地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说,你一定又觉得我好看得像天仙一样了吧?”   “……”   冷月的脸腾地红了个通透。   这挨千刀的秃子早在醉红尘的药效尚未褪尽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回事了,隔三差五就拿这事儿来逗她一回,偏偏冷月没他那么厚实的脸皮,景翊就趁火打劫,每每事后都免不了一顿胖揍,他还是乐此不疲了……   这回也不例外。   景翊打横把红彤彤的媳妇抱起来,抱进里屋,抱到神秀再三保证不会难睡的那张床上,美滋滋地趁火打劫了一番。   打劫完,景翊心满意足地支着脑袋看着香汗涔涔地仰躺在他身边像瞪贼一样瞪着他的媳妇,这才不急不慢地道,“神秀这个人……应该不坏。”   冷月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现在就是让她看十恶不赦的死刑犯,她也不觉得能坏到哪儿去,因为天底下坏水最足的人就支颐侧卧在她身边,还生生笑出一副普度众生的模样。   “至少他对你对我都没撒过谎,他僧人的身份也没什么可疑,我小时候跟我娘来上香的时候就在寺里见过他。”   冷月微微怔了一下。   神秀看起来与景翊年纪相仿,略大一些,最多也大不过三岁,既是自幼在安国寺出家,安国寺寺僧又没有习武的传统,那他那身精深的功夫是打哪儿来的?   冷月怔愣之间,景翊又添了一句,“不过,我倒是怀疑他跟我那仨哥哥有点什么关系。”   与景翊的仨哥哥有关,便是与朝臣有关。   一个自幼出家,却不知从哪儿修来一身武艺,又与朝臣有关的和尚……   冷月精神一紧,“什么关系?”   景翊摇摇头,抚弄着冷月如丝如缎的长发,若有所思地道,“我也不大清楚……反正肯定是跟睡觉有关的关系。”   “……”   冷月突然不太想在神秀的床上深究这个问题了。   “景翊……”冷月把气息调匀,脾气也顺了许多,微微转头看着一脸人畜无害的景翊,眉心轻蹙,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低到只有这张床上的人才能听清的程度,“你知不知道,王拓不是一支箭,他是个靶子。”   景翊微怔了一下,轻轻点头。   这一点他倒是在刚见到王拓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整个脑子里就只长了一根筋的少年人,实在值不得安王爷这么大费周章地盯着他。   除非是安王爷不放心这个高丽傻小子,而且信不过寺里的人,需要安排一个自己人从旁保护照应。   至于为什么派他一个只会跑不会打的人来干这件事,景翊在见识了神秀的轻功之后也想明白了。   安国寺里藏着这么一个高手,要是派安王府其他有功夫底子的人来,恐怕还没下锅就已经露馅了。   不过,神秀武功虽高,但轻身功夫比起他来还是差了那么一口气儿,必要的时候他可以直接把王拓带出寺,只要王拓自己不出什么幺蛾子,那就没人能拦得住他。   想明白这事儿之后景翊已经在心里超度了安王爷八百十遍了。   安王爷要是直说是办这么件棘手的差事,只要打不死他,他就绝对不来……   景翊把滑溜溜的脑袋埋进冷月的肩窝,幽幽地道,“他是靶子,我就是那个举靶子的。”   “嗯……”冷月轻轻地应了一声,沉沉地道,“所以,你在这儿太危险,还是回去吧,剩下的事儿我来办。”   景翊一怔抬头,发现冷月满目认真,没有一点儿随便客气客气的意思,“你办?”   “只要把事儿办妥,王爷是不会怪罪的。”   看着似乎已然胸有成竹的媳妇,景翊心里有点儿发毛,“你……你想怎么办?继续当菩萨?”   冷月皱了皱眉头,“当菩萨也不是不行……”   景翊有点想哭。   他媳妇怎么当菩萨还当上瘾了……   别的他倒是不担心,只要一想到那个瘦得像小叫花子一样的高丽皇子腆着一张可怜兮兮的脸问冷月要什么真气的模样,景翊就有点儿想疯。   他媳妇的心有多软,他比谁都清楚。   “媳妇你听我说啊,”景翊展臂把冷月搂进怀里,认认真真地吻平冷月皱起来的眉头,一脸严肃地道,“这法子一回两回能唬住王拓,但次数一多,你再美,他再傻,他也总会有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到时候他一嚷嚷,你可就是抗旨之罪,要斩首的……你舍得让我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孤独终老吗?”   冷月忍不住白他一眼,嘴上到底没忍说那个狠狠的“舍得”,“不当菩萨,找个地方窝起来就是了,只要防着那个神秀就行。”   景翊啼笑皆非,这法子还不如当菩萨呢……   “他要是真在这儿待到张老五七七下葬那天,你就在这寺里窝一个多月啊?”   “在寺里窝一个多月怎么了?”冷月在景翊怀里梗起了脖子,“我以前还在山沟沟里窝过两个多月呢,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冷月这个壮举景翊倒是听说过。   那会儿她还是安王爷的侍卫,一门心思就是想进公门当差,安王爷顾念她是个姑娘,怕她在男人堆里受委屈,迟迟不肯答应,她赌气之下一声不响就跑没影了。安王爷起初以为她是跟他使性子,没放在心上,谁知她一连一个多月都没有音信,安王爷这才派出人去天南海北地找她,生生找了一个月都没找见人影,到底还是她自己跑了回来。   据吴江说,冷月回来那天身上带着几道血口子,因为窝在山里两个多月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整个人都瘦脱了相,把一个扎紧了口的麻袋往安王爷面前一撂就昏了过去,一连昏睡了小半个月才醒过来。   那麻袋里装的是个潜逃多年武功不俗的死囚,吴江把他从麻袋里揪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肿着的。   她醒过来之后,皇上特准她进刑部当差的圣旨已经搁在她枕头边上了。   那会儿冷月还不肯见他,景翊只在冷月昏睡期间偷偷去看了一回,然后潜去死牢里把那还肿着的死囚揍得更肿了一圈。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回跟人动粗,代价是在御书房里对着满脸乌黑的皇上跪了一天,挨了安王爷一顿臭骂,还挨了亲爹一顿鸡毛掸子。   这事儿冷月不知道,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现在听她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这档子事儿说出来,景翊心里蓦然一疼,把怀里的人搂紧了几分,“那是以前,现在不行。”   “怎么不行,我现在的功夫比那会儿要好多了。”   “你功夫好成齐天大圣也不行。”   冷月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个不讲理的人,“没你想的那么难,说白了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   冷月话没说完,景翊已用一个绵长的吻堵了她的嘴,温柔以待,温柔得冷月整个人都要化了。   景翊温热的手指轻轻抚过冷月身上的几道旧伤,冷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她是习武之人,身上有几道新伤旧疤本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儿,但她清楚得很,像景翊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多半是不希望在自己女人身上看到这种东西的,她暗地里也使过各种法子想要除去这些伤疤,只是不管怎么折腾,这些伤疤该怎么扎眼还是怎么扎眼。   景翊第一次看她身子的时候,她也留意到了景翊目光中闪瞬而逝的愕然,景翊不说,她也知道她这副皮囊到底还是把自己最想取悦的那个人吓着了。   如今被景翊刻意抚在最深最长的一道伤疤上,冷月慌得想要从景翊怀里挣出来,却被景翊抱得更紧了。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要是让你以前怎么过日子,现在还怎么过日子,我凭什么娶你?”   冷月愣了一下,抬头看着目光既清且深的景翊,绷得紧紧的肌骨缓缓松了下来,“景翊……”   景翊轻轻抿嘴,放松了搂在她腰间的手,跟她拉开些许距离,有点儿怨念地看着这个已经被他说红了眼圈,却还不肯松口服软的人,“你要执意这么办,我也不拦你,不过你得先杀了我,否则我心疼也是要活活疼死的,还不如你直接给我一刀比较……”   景翊话没说完,人已经一脑袋扎进他怀里了。   “我听你的!”   景翊悠长又小心地舒出一口气。   我佛慈悲……   冷月深埋在景翊比这张床还要温暖舒适的怀里,带着浅浅的哭腔像撒娇的猫儿一样轻唤了景翊一声。   “唔?”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   “最好的什么?”   “小秃驴……”   “……”    ☆、第57章 剁椒鱼头(八)   冷月没有在神秀房里待到天亮,只待到莫约三更时分,景翊睡熟之后,冷月就悄没声地走了。   她走的时候还特别留意了一下。   住在景翊隔壁院子里的老方丈已经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大响了。   王拓盘坐在自己房里的蒲团上,冷月留下的食盒里的饭菜已经被他一扫而空,这会儿正就着一盏青灯吃力地啃着僧人们的答卷。   神秀替下了值殿的小沙弥,谦恭且端正地盘坐在佛前,低沉的诵经声在大殿里悠悠回荡,比唱出来的还要好听。   一片祥和安宁。   所以冷月走得很放心,并且完全没有预料到,在离开这地方不足三个时辰之后,她又顶着一脑门儿官司回来了。   冷月没想到的事儿,显然很多人也没想到。   她回来的时候,夜里值殿的时辰已过,殿里已经换了一批和尚在念经了,王拓歪躺在自己房间的地上,怀抱着一叠纸页睡得口水横流,老方丈已经睡醒了,正光着膀子站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伸胳膊扭腰。   事实上,这些人就是手拉手在她眼前转圈跳舞,她也懒得多看一眼,她是奔着两个人来的,一个景翊,一个神秀。   一时找不到神秀,先见景翊也无妨。   这个时辰景翊是不可能睡醒的。   于是,冷月跃窗进屋,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   景翊果真还在床上睡得香甜,只不过……   神秀也在那张床上,他枕着床上唯一的枕头,景翊枕着他的肩头,俩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睡得一样香甜。   冷月整个人都绿了。   “景翊!”   冷月喊了一个,醒了俩。   景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目光在床上的神秀和床下的媳妇之间游移了片刻,忽然看明白了那一丝错乱感是怎么回事儿,一惊,“噌”地窜了起来。   “媳妇……”   “叫我施主!”   “……”   景翊窜下床去之后,神秀才不急不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定神闲地整好衣襟,穿上鞋子下床站定,对着冷月谦和一笑,颔首立掌道,“阿弥陀佛,冷施主,贫僧失礼了。”   景翊是在三个精得长毛的哥哥以及仅小他两岁的太子爷的坑蒙拐骗之下长大的,在认错这件事上,景翊打刚记事儿那会儿起就总结出了落后就要挨打的经验,于是一见神秀抢了先,景翊想也没想就紧跟了一句。   “贫僧也失礼了!”   “……”   冷月瞪着衣衫齐整一团和气的神秀,以及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的光着膀子赤着脚满脸凌乱的景翊,生生把后槽牙咬出了咯吱一声。   “你俩……怎么回事?”   天地良心,景翊当真不知道明明睡在身边的媳妇怎么就变成神秀了。   景翊一时无话,倒是神秀面带些微愧色,气定神闲地颔首道,“神秀与师弟无状,让冷施主见笑了。”   这话听起来……   眼瞅着一袭红衣的冷月又绿了一重,景翊后脊梁一凉,赶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他胡扯!”   神秀用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看了景翊一眼,低声宣了声佛号,“出家人不打诳语,知错便改,善莫大焉。”   冷月生生把手里的剑鞘捏出了“咯吱”一声尖响。   景翊有点儿想在下一个话本里写一个姿容俊美才华横溢年轻僧人,然后让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死得惨惨的。   “错?”冷月咬着牙根挑了挑眉梢,“你俩抱成一团睡得好好的,我不请自来扰了你俩清梦,不是我的错吗?”   “阿弥陀佛……”神秀两手合十,愧色愈浓,“冷施主多虑了。”   景翊缓缓舒了半口气。   看在他终于开始说人话的份上,倒是可以考虑在话本里给他留个全尸了。   景翊还在心里默默修复着神秀的尸体,就听神秀谦和地补道,“错自然在贫僧二人,是我们贪睡,起迟了。”   景翊刚想在神秀的尸体上补几刀,神秀又道,“师弟,待送走冷施主,就与我一起去领罚吧。”   “……”   冷月两指从怀里袖中夹出一个信封,扬手平平打出,轻飘飘的信封顿时像暴风里的落叶一样朝着神秀那张始终温然含笑的脸糊了过去。   冷月使了八分力道,这薄薄的一纸信封要是真拍在人脸上,能生生把瓜子脸拍成西瓜子脸。   神秀面不改色地看着这纸朝他急速飞来的信封,待信封飞到眼前时,悠然扬手,像在空中拈了一只蝴蝶似的轻巧接下,两脚纹丝未动。   冷月嘴唇轻抿,紧了紧手里的剑。   神秀武功之精深,与她昨晚估摸的有过之无不及,要是真与这个人有一战,冷月觉得,就是把她俩姐姐都叫上,仨人一块儿上,还未必能伤他分毫。   “你……”冷月深深吐纳,看了一眼被神秀轻轻松松接到手里的信封,“拿信走人,我有点儿家事要跟你师弟掰扯掰扯。”   神秀在手上轻轻掂了两下这个既没写收信人也没写写信人的信封,浅浅一笑,“有劳冷施主。”   神秀向脸色很有点儿复杂的冷月行了个礼,转头轻而快对景翊说了句什么,就捏着信封笑意温和地出门了。   冷月盯着门口一直盯到神秀走出视线,待到听不见神秀一丝脚步声之后,才板起一张冷脸转回头来。   “他刚才跟你说的什么?”   景翊欲言,又止,默默叹了一声,转身走到床边,把自己大字型铺在床上,两眼一闭,听天由命地道,“我说了你肯定不信,你就按不信的分量来吧。”   “……”   如果不是怀里揣着要紧的事,冷月一定给他按打死也不信的分量来。   冷月缓缓吐纳,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一点儿,再心平气和一点儿,“你说,我信就是了。”   景翊大字躺着,一动不动,“他说茶是热的。”   “……”   茶是热的,犯得着对景翊一个人悄悄说吗?   想到刚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冷月酸得想拆庙了。   她明明知道寺里寻常的和尚都是十几二十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的,师兄和刚入门的师弟睡一张床也没什么不合适,但是……   这些合适都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这个师弟的俗家名字不能叫景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变成这样的,别说男人女人跟景翊挨近了她心里会发酸发热,就是猫猫狗狗往景翊身上蹭,她也想多蹭景翊几下找补回来。   神秀越是对着景翊一个人说,她就越是想要搞个清楚,于是冷月赌气地拎起桌上的茶壶,往一盏空杯里倒茶,茶水从壶嘴里缓缓淌出,果然热气蒸腾。   冷月下意识地判断,以时下屋里的温度,这茶泡了最多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冷月狠狠一愣,愣得拎茶壶的那只手都忘了收,茶水在杯中满溢而出,沿着桌面四散开来,蒸腾起一片更浓郁的水气。   “怎么了?”   直到被闪身过来的景翊接下手里的茶壶,冷月才恍然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时候景翊已经一手搂在她腰间,一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手心触到一片温和,景翊皱成川字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昨晚没睡好吧?”   这件事上冷月撒不了谎,她一旦睡不好就必会发青的眼底已经是最诚实不过的回答了。   不等冷月回答,景翊已把冷月抱到了床上。   “你别闹……有事儿呢!”   景翊不由分说地把她放到床上,用一个深吻迫使她不得不老老实实躺下来,看着眨眼工夫已被他吻得酥软一片的媳妇,景翊略带歉疚地道,“对不起,我昨晚睡得太沉了。”   冷月想气气不起来,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知道为什么吗?”   景翊摇头。   “伤口沾了水没处理干净,你刚睡下就发烧了,得亏我带着你二哥给的药膏……”冷月转头在景翊支在她耳边的手臂上发狠地咬了一口,“我就不该管你,让你废上一条狗腿你就老实了!”   景翊没皮没脸地一笑,把滑溜溜的脑袋埋进冷月的颈窝,一通乱蹭,“我就知道我媳妇是世上最好的媳妇……”   “滚滚滚……”冷月不耐烦地把那颗没毛的脑袋推开,凤眼一瞪,“你给我老实坐下,我有事儿跟你说。”   景翊趴在冷月身上死皮赖脸地摇头,“不听,我就想听你说你昨儿晚上是怎么心疼我心疼到睡不着的。”   “……”   冷月使足了力气掐着他的脖子把这个黏得像狗皮膏药一样的人从自己身上揭下来,“我告诉你,昨儿晚上王拓干了件大蠢事儿。”   看着景翊在挣扎中露出些许怔愣之色,冷月才松开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景翊正儿八经地咳了一阵,一边欲哭无泪地顺气,一边顺口问道,“有多蠢……”   “整个礼部都被他蠢哭了。”   景翊揉着差点儿被亲媳妇掐断的脖子,漫不经心中带着些许幽怨地道,“他学张老五把自己撞死了?”   “比这个蠢多了……”冷月沉沉地叹了一声,鼓了鼓勇气,才道,“你还记得你昨儿晚上怎么跟他诌的什么送饭观音送气观音吗?”   “记得啊……”景翊还没自豪完,倏然一愣,“礼部知道了?”   冷月有气无力地点头,“不光礼部知道了,翰林院和安王府也都知道了,我估计用不了今天晚上,全京城老百姓都得知道。”   景翊有点儿想哭,“你不是跟他说了不让他跟任何人提这个吗……”   话音没落,景翊自己就发现哪里不对了。   “等会儿……他在寺里,外面的人怎么知道?”   冷月缓缓点头,看向景翊的眼神像是看着喂养多年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一样,“你猜。”   景翊嘴唇微抿,眉心轻蹙,静静思忖片刻,恍然,“我想起来了!传说高丽有种通灵秘术,只要掌握这种秘术就是在千里之外也能看到心中所念之人的影像,我觉得一定是高丽使团里有人会这个,看到了昨儿晚上咱俩糊弄他的全过程。”   冷月静静听完,幽幽回道,“你知道这种通灵秘术的原理是什么吗?”   景翊摇头,“你知道?”   冷月轻轻点头,“这种秘术我也听人说过,觉得挺神奇也挺有用的,就去跑去问王爷这种秘术修炼下来是不是真能看见所念之人的影像,王爷研究了一通,说是真的。”   景翊双眼一亮,整个人又挨了上来,“那你练了吗?”   “没有。”   景翊拧起了眉头,“为什么不练啊,要是会了这个,你查案不是省劲儿多了吗,只要使劲儿想想死者,就能看见死者死前经历的事儿了,凶手和作案方式全都清楚了。”   冷月看向景翊的眼神仿佛刚刚养大的孩子脑袋突然又被门挤了一样。   “因为王爷研究发现,这个秘术修炼的精髓就在于不食,也就是不吃饭。”看着略显茫然的景翊,冷月叹了一声,选了个最直白的说法,“也就是说,能看见影像是真的,不过那都是饿疯了出现的幻觉。”   “……”   景翊颇沮丧地把一颗溜圆的脑袋埋进了冷月的胸口,冷月伸手在那颗内容丰富到难以想象的脑袋上揉了揉,“没事儿,犯傻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听说这瞎话在高丽有不少人信,给高丽王省下不少粮食呢,所以高丽王到现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景翊一点儿也没觉得好过多少。   “不是这种秘术的话……王拓还能往外送信不成?”   景翊觉得,后者听起来似乎比前者还像是胡扯的。   他昨天来的时候特别留意过,安国寺的前后门都已被御林军奉旨守得严严实实的了,王拓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怎么能往外送信?   除非……   冷月点头,“礼部的人昨晚在行馆截下一封他想送去高丽的信,信是用高丽文写的,大概的意思是说他见着中原的送饭观音显灵了,然后怎么想怎么觉得这菩萨在高丽的作用更大,想把送饭观音弄到高丽去。”   “然后呢?”   “然后……”冷月瞥了一眼这个像是有点儿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然后整个礼部没有一个人知道送饭观音是什么东西,连夜找翰林院的人问,翰林院也没人知道,礼部生怕这是个什么秘密行动的代号,你三哥就拿着那封信去了安王府。”   冷月幽幽地瞪了一眼这个趴在他身上憋笑憋得快要吐血的人,“再然后,王爷就把我叫去了……王爷说了,除了你之外没人能把这么扯淡的事儿编得跟真的一样。”   景翊实在憋不住,笑得在床上打滚,笑够了,才揉着生生笑出泪花的眼睛道,“我三哥怎么说?”   “你觉得王爷要是跟你三哥说了实话,你这会儿还有命在床上滚吗?”   景翊愣了愣,把大笑收成浅笑,笑得还是一脸欠抽,“那……我三哥现在还在找送饭观音呢?”   冷月有气无力地白他一眼,“没有。王爷跟他说这里面肯定有大名堂,得派专人细查,就把这事儿接过来,然后就把你三哥打发走了,这会儿整个礼部都在挠墙呢。”   景翊笑意微浓,一张脸在冷月胸口磨蹭了几下,蹭得冷月身子直发软,“那个专人,就是你吧?”   冷月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景翊圈着冷月的腰,笑得一脸满足,“一定是你舍不得我一个人在这儿受苦,主动请缨来的。”   冷月一点儿也看不出眼前这自我感觉甚好的人有什么受苦的迹象,但实话实说,这事儿还真是她自己要求来的。   “我来就为了两件事……”冷月揪着耳朵拎开这个在他胸口蹭起来没完的人,一字一声,“一是查清这封信是怎么从寺里飞出去的,再就是打消王拓活捉送饭观音的念头,这两样,那一样办砸了,咱俩都得一块儿挨板子。”   “是是是……”   冷月这才饶过景翊可怜的耳朵,悠悠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景翊揉着差点儿被活活揪下来的耳朵,品咂着冷月刚才的话,终于咂出点儿味儿来,“你到寺里来查,是怀疑这寺里的人?”   “我怀疑神秀。”    ☆、第58章 剁椒鱼头(九)   冷月这句话里虽有“怀疑”二字,但话音分明是毋庸置疑的味道。   景翊揉在耳朵上的手滞了一下,有点儿错愕地看着明显正在犯困却依然没有犯迷糊的媳妇,“神秀?”   冷月又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悠悠点头,“昨晚神秀替人值殿,我查了安国寺僧人的起居安排,夜里值殿是五更结束,然后不值夜的僧人到大殿早课,值夜的必须立即回到僧舍休息,不能随意在寺里走动,到卯时早课结束后再出来该干嘛干嘛。”   景翊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   大约卯时刚过。   冷月说着,遥手指向被她一不留神浇了一大片茶水的桌子,“那壶茶是大概半个时辰前泡的,也就是他值夜结束约半个时辰之后泡的。屋里有现成的热水,是我走前放到小炉上的,你说你要是他,你会在念了一晚上经口干舌燥回到房里之后,守着现成的热水干等半个时辰再泡茶吗?”   冷月的意思景翊听明白了。   神秀若想出寺,夜里值殿的时候肯定不行,因为寺中夜里除了有值殿的僧人,还有来回走动巡视的僧人,尤其寺里这会儿又住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高丽皇子,夜间巡视必然更加频繁,一旦被人听见大殿里断了诵经声,见到大殿里没有值殿之人,立马就会露馅。   茶是他莫约半个时辰前泡的,也就是说他在冷月一嗓子把他俩嚎起来之前至少在这屋里待了半个时辰了,如果他想出寺,他就只有从值夜结束到泡茶之前这半个时辰。   确实,以神秀的武功,足以在半个时辰内避开所有的守卫不声不响地从寺里出去,把信悄悄送到高丽使团下榻的行馆,再不声不响地折回寺中,只要没有跟人撞个对脸儿,在这个没有习武传统的寺院里就很难被人发现什么端倪。   不过……   “就算他有这个时间,也有这个本事……”景翊把目光从水光闪闪的桌面上收回来,眉心轻蹙,“那他为什么要帮王拓送信呢?”   冷月瞥了景翊一眼。   她要是知道这个,刚才一进门的时候就可以直接上手把神秀从床上揪下来了。   “你问我?”冷月微微眯起一双凤眼,缓缓扫过景翊依然袒露的上身,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景翊紧绷的肚皮上戳了两下,“这事儿不得我问你吗,你俩当师兄弟还不到一天就亲得要搂在一块儿睡了,这点儿小事儿你不一问就能问出来吗?”   景翊的肚皮被她戳得痒痒的,想笑,但这话听得他又有点儿想哭,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很是拧巴。   打他从床上窜下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件事儿一时半会儿是过不去的,至于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阿弥陀佛。   “小月……我觉得,”景翊抿了抿嘴唇,努力绷出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神秀的事儿恐怕还有蹊跷。”   冷月轻轻挑起叶眉,“嗯?”   “首先,他在大殿里念了一晚上经……假设他念完经之后确实帮王拓去行馆送了一回信,就像你说的,回来之后口干舌燥的,屋里有现成的热水,他喝口热水就是了,还非得泡茶干嘛?”   冷月看着正经得很像那么回事儿的景翊,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配合地答了一句,“他就是想喝茶,不行吗?”   “行……但是,他要是真想喝茶,怎么把茶泡在那儿就上床睡觉了呢?”   神秀把茶泡好了却一口没喝这一点冷月倒是没有异议,她刚把茶壶拎起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茶壶是满的,满得壶身稍稍一倾茶水就从壶嘴和壶盖缝隙两处直往外溢了,显然是一口也没动过。   冷月瞥了一眼景翊粉琢玉砌的胸膛,目光凝在他心口那一点分外诱人的红记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没准儿他一眼瞅见你,就不想喝茶了呢。”   “那他为什么连外衣也不脱就上床了呢?”   景翊话音没落就感到屋里骤然一冷。   “不是……”   眼瞅着冷月挺身从床上坐起来,景翊也不多做无谓的挣扎,抱起脑袋滚到床尾靠墙的一角,乖乖蹲成一团。   冷月没有追过去,就只挺直腰板坐在床头,心平气和地望着对角处的景翊,“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景翊一怔抬头,见冷月眉眼间当真平和一片,无声地舒了口气,展开团成球状的身子,认真地回道,“想。”   “我也想。”   “……”   “既然咱俩都想知道,你就去找神秀把这事儿问清楚吧。”冷月悠然下床,抓起顺手搁在桌上的剑,“我去找王拓聊聊他想抓菩萨的事儿。”   “……!”   冷月从窗子跃进王拓房间的时候,王拓还怀抱着那叠答卷蜷在地上睡得香甜,冷月一连清了三下嗓,王拓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菩……菩萨!”   冷月把长剑斜抱在臂弯里,下颌微扬,目光低垂,面无表情地看着把答卷扔到一边手忙脚乱跪起身来的王拓,俨然一副钦差大臣抱着尚方宝剑前来宣旨的模样。   “你还记得我是菩萨?”   王拓强睁着惺忪的睡眼,抬起袖子迅速抹掉还黏在嘴角的口水,愣愣地看向冷月。   脸还是昨晚那张脸,只是没有了青灯光焰的晕染,这张脸显得清冷有余,温和全无,再加上杵在她臂弯里的是一把剑,而不是一个食盒……   王拓一时没敢应声。   冷月似乎也没准备听他应声,冷然问完上一句,缓缓吐纳,就接着愈发冷厉地问了下一句,“那你还记得昨晚答应过我的话吗?”   冷月的声音本就不比寻常女子尖细,再加上颇为深厚的内家修为,蓦然冷厉起来,别有一番气势,吓得刚从睡梦中晃过神来的王拓一个激灵,慌忙连连点头。   “记得?”   冷月叶眉轻挑,缓缓地把剑从一个臂弯倒到另一个臂弯,从窗中流入的晨光落在剑鞘的金属纹饰上,闪得王拓眼前一花,心里一凉。   “那你肯定还记得,昨晚你答应我,在寺里见到我的事一个字也不外传。”   王拓又是一阵使劲儿点头,点头幅度之大让冷月一时很是担心他会把他那细瘦的脖子生生点断掉,于是不等王拓开口,冷月从袖中取出一纸无字的信封,伸到王拓面前,轻轻一抖。   “你既然什么都记得,那这个是什么?”   王拓看着信封怔了片刻,倏然一愕。   冷月看着刹那间脸色变得惨白一片的王拓,轻轻牵起一道冷笑,“你是一国皇子,时时事事为你的子民考虑是你的本分,你有抓我回高丽造福高丽子民的心思,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出尔反尔,当着我的面答应得好好的,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给高丽使团写信,还用高丽文写……你以为你用高丽文写,佛祖就不认识了?”   冷月话音未落,王拓就连连摆手,急得出了一头大汗,一时好像除了说“不”之外就再也想不起别的词来了。   “还不承认是吧?”   冷月叶眉一挑,把剑往咯吱窝下一夹,伸手抖出信封里的信笺,刚想展开来拍到王拓面前,目光落在那张折了两折的信笺上,一眼看清上面的字迹,狠狠一愣。   这信,好像……   拿错了。   刚才被神秀气昏了脑子,从袖里往外拿信的时候没留神,顺手把王拓昨晚写的那封信甩给了神秀,而这一封,虽然同样没有封口但却是写满了汉字的这一封,才是神秀的。   亲佛祖啊……   冷月愣在原地欲哭无泪的工夫,王拓已把吓丢了的汉语找了回来,跪直了身子,抹净了汗珠,毕恭毕敬地道,“菩萨,我知错了。”   冷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声。   我也知错了……   “菩萨……”王拓对着脸色复杂得难以言喻的冷月端端正正地俯身磕了个头,用不甚流利的汉语慢慢却认真地道,“我不该写,但是,我没有写给别人,我写给我自己。”   冷月愣了片刻,眉心轻蹙,看着满面虔敬的王拓,“你是说,这封信是你自己写给自己的?”   王拓目光里泛出些如释重负的光芒,赶忙点了点头,马上又想起了什么,摇头,“不是信,就是我写给自己的。”   察言观色本就不是冷月的强项,又遇上王拓这样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说的是什么的,冷月一时很是想念那个被她赶去找神秀问话的人。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儿……”说罢,冷月觉得似乎有点儿不妥,于是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你们凡人说话我听不大明白。”   “我有病……”王拓轻轻抿了一下血色淡薄的嘴唇,抬起手来,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头不是很好,想到的事情不写,很快会忘。”   冷月听得一怔。   记事……   确实,那封信的信文里既没有写交给谁来阅看,也没署名是谁写的信。   安王爷看到礼部做出的这封信的译文时也以此事向景竏提出了疑问,景竏说眼下居于京城的高丽人就只有他们几个,高丽使团不至于连自家主子的字迹都不认识,不写收信寄信之人,一旦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推脱起来也会方便许多。   安王爷对景竏的这番解释未置可否,冷月当时听起来觉得这话不无道理,若是按景竏说的,眼下王拓这番话便极有可能是所谓的推脱了。   不过……   冷月垂目扫了一眼被王拓搁在一旁地上的僧人答卷。   他不用口头问答,而非要编出个挑选抄经人的借口,让全寺僧人拐弯抹角地写下这么一堆东西,再连夜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看……这倒是真像个脑子不大好使的人在别无选择的时候使出的下下策。   但是,王拓说的要是实话,那就意味着安国寺中当真有个对王拓极感兴趣的人,知道王拓写了这样的东西,趁王拓不察,偷了这封信送去行馆,故意让礼部发现……   要真是这样,这事儿恐怕就不能像安王爷许诺她的那样,她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了。   这样的事,宁可信其有。   冷月不察地蹙了下眉头,神色缓了几分,把那封应该属于神秀的信收回袖中,对王拓淡淡地道,“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王拓看着冷月明显温和了许多的面容,犹豫了一下,跪着没动,“菩萨,我还有事情,要跪着说。”   “你说。”   王拓那双细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冷月明艳逼人的脸,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抿了半晌,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一字一声地说了出来。   “菩萨,我真的想要你。”    ☆、第59章 剁椒鱼头(十)   冷月的下巴差点儿和手里那把剑一块儿掉到地上。   王拓似乎丝毫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就那样端端正正地跪着,认真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望得她里里外外一阵凌乱。   他那汉师也不知是花了几个铜子请的……   “此事……”冷月好以整暇,重新把剑抱好,才悠悠缓缓地道,“容我问了佛祖再说。”   王拓目光一黯,失望之色在瘦削的脸上蔓延开来,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菩萨……”   冷月伸手搀他起来,顺手拾起搁在地上的答卷,见部分答卷被仔细地折起了一个角,心里微微一紧,不动声色地问向乖乖站在一旁的王拓,“你昨儿晚上让我保佑你今天找到杀瓷王的人,我保佑你了,你找着了吗?”   王拓抿着嘴唇耷拉下脑袋,“没有。”   冷月暗自松了半口气,“那这些折了角的,是你怀疑的人吗?”   王拓摇头,“他们的字美。”   “……”   “我要请他们抄经……”王拓小心翼翼地看着冷月黑了一重的脸色,“不过,如果菩萨能给瓷王真气,就不用了。”   冷月嘴角微微一抽,谁说他记性不好,这不记得挺牢的吗……   冷月觉得,真气这档子事儿实在不能让他再惦记着了。   “用,还是要用的。”冷月一面翻看那些答卷,一面漫不经心地道,“我昨儿回去之后问过佛祖,佛祖说了,瓷王气绝已超过三日,给什么真气也没用了,佛祖让我劝你,别想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了,就在这儿好好给他超度一场吧。”   冷月说完,心里默叹了一声。   跟景翊待久了,这些瞎诌胡扯的话居然也能信口拈来了。   冷月没去看王拓的脸,单在王拓略显短促的呼吸声中就能知道这人的眼圈必然是红了,冷月多少有点儿于心不忍,不动声色地把话岔了出去,“你刚才说你记事不牢,总得把要紧的事儿写下来才行,你这习惯跟寺里的什么人说过吗?”   王拓抿着嘴点头。   “神秀?”   王拓又点了一下头。   果然。   冷月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把那叠答卷交还给王拓,“你记好了,我再说一遍,见到我的事儿不得跟任何人提起,就是你回到高丽之后也不能说……记住了,别往纸上写。”   见王拓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冷月补道,“你要是再犯这种错,等你高丽子民世世代代啃白菜过活的时候你可别说我没保佑你。”   “是……”   冷月说罢,闪身而出。   事态有变,已经变到她不能擅作主张的程度了,她需要回安王府请安王爷来定夺,但在此之前,她还得办一件事——把神秀手里的信换回来。   神秀这封信要不要紧她不清楚,但此时神秀手里那封却是昨晚那桩悬案的证物,这信若丢了,昨晚的事儿就极有可能查无实证,最终落为空口无凭的戏文段子了。   冷月连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只求托她送这封信的人说的实话——但求一定送到,哪怕神秀未必肯看。   无论昨儿晚上那出是帮王拓还是害王拓,神秀无疑都是寺中最有可能完成这件事的人,那信落回到他手中,无异于把凶器交回到了嫌犯手里。   他不看,她就还有机会把那封信悄悄换回来。   事实证明,我佛慈悲,神秀当真没看。   但冷月已经没机会把信换回来了。   神秀看也没看,就把那封信化为一撮细灰了。   “你烧了?!”   冷月睁圆了一双凤眼看着神秀房中龛前香炉里的那一撮尚有余温的纸烬,有点儿想疯。   神秀定定地看了冷月片刻,见冷月的脸上明显只有惊没有喜,毫不犹豫地伸手朝身边的景翊一指,淡然无争地道,“他烧的。”   景翊烧的……   冷月狠狠一愣,“刷”地转过一张铁青的美脸看向景翊,正对上景翊有点儿心不在焉的目光,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重,“你烧的?!”   景翊原本还在若有所思地琢磨着冷月怎么突然来找神秀问那封信,倏然见冷月两眼喷火地瞪向他,俨然一副要把他烧死在当场的模样,这才一个激灵恍然回过神来,赶紧一手指头指回气定神闲的神秀,“不,不是……我就点了个蜡烛,是他自己拿着信封凑过来的!”   神秀颔首宣了声佛号,抬起头来回看景翊的时候满脸都是明晃晃的无辜,“师弟不点燃蜡烛,我便是凑过去又有何用?”   景翊有点儿想哭,冷月比他还想哭。   她打一开始就不应该那么喜欢他,不那么喜欢他,就不会一咬牙一跺脚就这么嫁给他,不嫁给他,眼下这一切糟心事儿估计就都不会发生了……   可惜,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什么程度这种事儿,从来就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的,甭管内力多深,定力多强,只要摊上喜欢这档子事儿,就只能眼睁睁地认命。   就像她现在很想要给这俩挨千刀的秃子一人一拳,但是在她心里,打给景翊的那一拳始终是要比神秀那一拳多加几分力道的。   爱多深,打多狠,小时候她爹揍她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不过,她虽是奉安王爷的命令来的,但到底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不宜造出太大动静,一想景翊吃痛时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就知道出拳揍人的事儿还得忍些时候。   冷月好好忍了忍,尽力平心静气地看向神秀,问道,“你不看就不看……你烧它干什么?”   撕烂揉烂也好,怎么偏偏就烧成灰了呢……   景翊微微一怔,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转头看向神秀。   神秀轻轻蹙起眉来,转头与景翊四目相对。   就在冷月觉得这俩人一定趁她不在的这一会儿做了些什么难以对外人道的事儿的时候,神秀睫毛对剪,薄唇轻抿,抬手又往景翊身上一指。   “他劝我烧的。”   “……”   从景翊欲哭无泪的表情里,冷月可以断定神秀这话十成是真的了。   冷月把力气全使在了瞪眼上,问出来的声音有点儿有气无力的,“为什么?”   “这个……”景翊看向神秀,神秀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景翊憋了半天,到底只硬着头皮憋出四个字来,“一言难尽。”   眼瞅着冷月脸色转黑,神秀温然微笑,颔首立掌,“想料写信之人在拜托冷施主时便已说过,冷施主把信带到便可,贫僧未必会看……冷施主又为何如此在意那封信?”   冷月想说她在意的压根就不是那人写给神秀的那封,但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终于化为一叹,“我也一言难尽……”   这话一时还不宜说破。   这事儿看似木已成舟,纸已成灰,但她没有法子了,保不齐安王爷就有呢。   冷月说着,幽幽看向景翊,“我有事儿先回了,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师兄,蹭着高丽皇子的光,为你那老相好超度吧。”   景翊被冷月这话酸得面容一苦。   冷月这话里确实有浓重的酸味,但这股酸味是为了遮住话里的另外一股味儿——把神秀和王拓都盯紧。   她脑子里一时乱得狠,得跟自家那个神通广大的主子谈谈再说。   冷月一路火急火燎地来到安王府,刚迈进大门就被门房的一句话愣得险些崴了脚。   门房跟她说,慧王来了。   这个慧王就是画眉曾经委身为妾的那个慧王,当今圣上的第五子,萧昭晔。   萧昭晔比太子爷晚半年出生,生母慧妃享尽荣宠之后于三年前病逝,萧昭晔悲痛难当,几度卧病不起。   据说,萧昭晔之所以执意要纳比他大了十几岁的画眉为妾,就是因为画眉从容貌到身形都与慧妃有几分相像。   萧昭晔因为这事儿成了朝里有名的孝子,但这位孝子却从未登门拜访过他的亲七叔萧瑾瑜。   按理说,皇亲之间亲情本就淡薄,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是常情,不过,但凡是突然来登安王府的,甭管是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都指定不会是为了什么好事儿。   要不是自己手里也捏着一件很不好的急事,冷月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前去打扰。   萧瑾瑜是在二全厅招待的萧昭晔,冷月进去的时候,萧昭晔正恭敬且端正地坐在萧瑾瑜的下座位上,一袭素雅青衣,衬得眉目清贵雍容。   从头到脚看下来,没有一丁点儿为什么糟心事犯愁的模样。   冷月健步走近,向二人颔首抱拳一拜,萧瑾瑜尚未发声,萧昭晔已从椅中站起身来,对着冷月微微颔首算作还礼,转对萧瑾瑜道,“七叔公务繁忙,昭晔改日再来拜望。”   萧瑾瑜与之又寒暄了几句文绉绉的话,待萧昭晔走得没影了,才松下绷得笔直的腰背,缓缓一叹,抬手揉了揉倦意满布的额头。   冷月赶忙上前递茶,这才留意到萧瑾瑜手边的茶案上搁着一个锦盒,盒盖开敞着,可以看到盒里有只样式略旧的瓷瓶子躺在价值不菲的红色绒布上。   “王爷……”冷月对这些风雅之物一窍不通,但这东西显然是萧昭晔带来的,而收礼素来谨慎的萧瑾瑜显然也收下了,冷月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挑眉一笑,“是不是慧王惹上官司了,找您来给擦屁股的?”   萧瑾瑜刚把一口茶含进嘴里,被冷月一句“擦屁股”噎得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纠结了半晌,碍着面子,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萧瑾瑜咽完这口茶,转手搁下杯子,啼笑皆非地瞪了一眼这死活就是教不出大家闺秀模样的爱将,没答她的话,只冷着脸反问了一句,“你这么快就跑回来,是不是也来找我擦屁股的?”   冷月一点儿也不含糊,往后退了两步,对着萧瑾瑜拱手埋头一拜,破罐子破摔地道,“是,卑职干了件蠢事,还请王爷善后。”   ☆、第60章 剁椒鱼头(十一)   蠢事……   萧瑾瑜默然一叹。   几年前刚接过典掌刑狱这把担子的时候,萧瑾瑜就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注定是要耗在蠢人蠢事上面了。   以违法之举来解决问题的人还不是蠢人?   这些蠢人办的事儿还不是蠢事?   但近些年萧瑾瑜接连把几个爱将收入门下之后才发现,不蠢的人时不时的也会干出些蠢事来,有时甚至比蠢人干得还要心安理得。   景翊这两口子便是他门下这类人里的典范,据他这些日子观察,这二人成亲之后也不知是吃了些什么,还是干了些什么,这般能力竟如雨后春笋一般,几日不见便森森成林了。   萧瑾瑜再次抬手揉上胀得发晕的额头,有些认命地叹道,“说。”   萧瑾瑜听她说蠢事说习惯了,冷月也看他这副自家养的猫挠了隔壁家的狗的神情看习惯了,干脆地应了声是,利利索索地把方才发生的事叙说了一遍。   萧瑾瑜一直揉按着额头静静听着,待冷月三下五除二地说完,才轻轻“嗯”了一声。   脸皮是脸皮,规矩归规矩,这通话说完,冷月规规矩矩地颔首一拜,“请王爷责罚。”   萧瑾瑜这才抬眼看她,略显疲惫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怫然之意,“责罚?刚刚不是要请我善后吗,这么一会儿怎么又成责罚了?”   冷月听出萧瑾瑜话中的戏谑,一愣抬头。   实话实说,她这主子向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若非他身份贵重又大权在握,单凭他那破脾气,在朝在野就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亲手掐死他。   这事儿冷月在给他当侍卫的那段日子里感触尤为深刻。   照常理,出了这样的岔子,对证物素来慎之又慎的萧瑾瑜不罚她抄个百十遍《金刚经》才怪,可这会儿他竟有心情拿她打趣。   这就说明一件事。   她自以为自己办下的那件蠢事儿,要么是在萧瑾瑜眼中还没蠢到自己想象的那种地步,要么就是她压根没办出来。   自己一时晃神让萧瑾瑜交给她的那封信化为一撮纸灰,这是景翊和神秀俩人亲口承认过的事儿,毋庸置疑。   那么……   “王爷,”冷月一双凤眼生生睁成了牛眼,“我拿走的那份是誊抄的?”   萧瑾瑜重新捧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淡淡地道,“我若看得不错,那高丽文的字迹应该是景竏的。”   冷月在萧瑾瑜这云淡风轻的话里听出点儿滋味来,不禁一愣,“王爷,景竏把信拿来的时候,没跟您说那是他誊抄的?”   萧瑾瑜摇头,搁回茶杯,不等冷月再问,已带着清浅的倦意道,“安国寺里的事你且不要管了……倒是有个人,我不便前去拜访,你替我向她问几句话。”   “王爷请讲。”   萧瑾瑜把声音压低了些许,“你问问她,当初为何离开慧王府,又如何离开慧王府。”   冷月一愣,恍然回过神来,“王爷……您说雀巢的画眉姑娘?”   萧瑾瑜轻轻点头。   事系皇室宗亲,碍于天家颜面,萧瑾瑜一般都是亲力亲为的,不过萧瑾瑜为人清正之极,向来不近花街柳巷半步,又好像有什么女人上辈子欠了他似的,这辈子极少给什么女人好脸色,若不是女犯,他与人家说起话来真是既折磨人家又折磨他自己。   冷月既舍不得自家主子受折磨,也舍不得已然抱病的画眉受她家主子的折磨,于是这一声应得很是痛快,应罢,想起画眉,蓦然想起件好些日子之前就想问却一直忘了问的事儿。   “王爷,”冷月向萧瑾瑜刚放回桌上的茶杯里看了一眼,叶眉轻蹙,“卑职有一事不明。”   听萧瑾瑜轻“嗯”了一声,冷月方道,“王爷,这成家的茶到底好在哪儿啊?”   萧瑾瑜像是没料到冷月会一本正经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似的,狠狠一愣,轻蹙眉头看了冷月须臾,没答,倒是悠悠地反问了一句。   “景翊到底好在哪儿?”   冷月一愣,脸上“腾”地一红。   若非在公堂上,萧瑾瑜与人说话多半是点到为止的,这话说到这儿,萧瑾瑜本也没想等冷月回什么,却忘了冷月有上官问话必会回答的习惯,正要打发她走,忽然就听她通红着脸规规矩矩地答了一声。   “他哪都好……”   萧瑾瑜噎得脸色有点儿发青,见似乎是没点到地方,又耐着些性子点化道,“那我为何不觉得?”   冷月一愣抬头,两缕有些怪异的目光落在萧瑾瑜正努力维持着和颜悦色的脸上。   “您是男人啊。”   “……”   萧瑾瑜忽然觉得,自己兴许本就不是个春风化雨的材料。   萧瑾瑜轻轻松松地冷下脸来,有气无力地一叹出声,“出去。”   这点儿眼色冷月还是看得出来的,她家主子怒了,怒得莫名其妙。   茶的事儿还是得空问问景翊的好……   冷月正要一拜而退,还没拜完,忽觉有人轻巧掠过二全厅的屋顶,急急向内逼近。   来人没什么内家修为,但对于萧瑾瑜来说,即便是一个三岁小孩也不能不防。方才与萧昭晔谈话,萧瑾瑜已然屏退左右,眼□边就只有冷月一人。   冷月精神一绷,长剑脱鞘而出。   只这一个动作的工夫,来人便已闪身落进了厅中。   若非来人从外面掠进来时那颗在天光中闪闪发亮的脑袋格外惹眼,冷月这一剑就要架在来人的脖子上了。   景翊。   萧瑾瑜无声一叹。   也不知今儿的黄历上写了些什么……   景翊像是来得很急,一脑袋扎进来,两脚没落稳,差点儿趴到地上。冷月眼疾手快,收剑入鞘之后及时搀了他一把,隔着两层僧衣,竟摸到景翊有些异样的体温。   怎么又烧起来了?   冷月心里一紧,急问,“怎么了?”   景翊来不及把气喘匀,就急匆匆地对萧瑾瑜道,“王爷……借点东西……”不等萧瑾瑜开口,景翊一眼瞧见摊开在茶案上的那个锦盒,目光落在锦盒里的物件上,一喜,“这个就行!”   景翊说话就要奔过去拿,锦盒却被萧瑾瑜先一步合上了。萧瑾瑜一手按住盒盖,淡淡地道了一句,“不行。”   景翊顿时苦了脸,“王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看着这个本应老实待在寺里盯着王拓的人,“我造的浮屠已够用了。”   “……”   冷月知景翊发着烧,心里已纠成一团,直想脱了他的裤子检查检查他大腿上的伤口,但这王府客厅显然不是让他脱裤子的地方。   冷月急道,“你倒是说句人话,借那破瓶子干什么使啊?”   “破瓶子”仨字一出,冷月身上顿时落上了四只眼睛发出的异样目光,那目光仿佛是在看……破瓶子。   冷月一愣。   她哪里说错了?   看着愣得有点委屈的媳妇,景翊一时哭笑不得,“这不是破瓶子……这是瓷王张老五的真品。”   冷月微微一怔。   张老五的真品有什么好的她是当真看不出来,再让她看三天,那东西该是破瓶子还是破瓶子,但向来不登安王府大门的萧昭晔一来就带来张老五生前所制的物件,这就有几分意思了。   冷月怔愣的工夫,萧瑾瑜也已在那“破瓶子”的震撼中缓过了劲儿来,一边盘算着怎么给这爱将补点功课才好,一边对着爱将家的相公缓声道,“这是物证。”   冷月眉心轻蹙,果然。   景翊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狐狸眼,对着萧瑾瑜两手合十,“我对佛祖发誓,我就借去用一天,如有损坏,就让我一辈子长不出头发来。”   “……”   萧瑾瑜往景翊一毛不剩的脑袋上瞥了一眼,也不知是不落忍,还是信了景翊这毒誓,竟松开了按在锦盒上的手,“今晚日落前还来。”   “王爷大慈大悲长生不老!”   “……”   萧瑾瑜还没从景翊丢给他的这句吉祥话里缓过劲儿来,景翊已和锦盒以及锦盒里的那个破瓶子一起消失在二全厅里了。   冷月本担心着景翊的身子,这会儿倒是更担心那个瓶子了。   “王爷,”冷月不安地问道,“那瓶子是什么案子的物证,能让他这样往外拿吗?”   这物证要碎在景翊手里,冷月想象不出景翊会碎在萧瑾瑜手里还是景老爷子手里。   “不碍的……”萧瑾瑜合眼轻揉额角,像是答冷月的话,又像是自语般地道,“这是慧王拿来的话引子,物证之效刚刚已用过了……现在也不过就是个破瓶子。”   冷月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一样是真真的懂了的——萧瑾瑜打一开始就是愿意把那瓶子借给景翊的,只是拿句句属实的真话唬了景翊一番,让景翊不得谨慎待之。   想着景翊刚才抱盒子比抱孩子还小心的模样,冷月为那瓶子悬的心落了下来,便又全心全意地为景翊担心上了。   于是,进画眉屋子的时候冷月有点儿心不在焉,已然从窗中跃进去了,才发现画眉正被一男人卡着脖子按在墙上。   那人身形算不得健硕,但已足以单手就把病中愈发娇弱的画眉卡得喘不过气来。   画眉已憋得满脸通红,细瘦的手脚无力地挣扎摆动,却始终没有呼救的意思,更没有丝毫要推开那男人的举动。   一端起这饭碗,就再没有说“不”的资格了。   这话是画眉刚入雀巢总被人欺负那会儿对冷月说过的。   时至如今,冷月已可以理解,但仍无法冷眼旁观。   于是扬手为刀,一掌劈在男人肩颈处,那紧卡在画眉颈子上的手忽然一松,画眉的身子软软地向下栽去,被冷月一把捞住,搀扶起来。   扶住画眉,冷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目光落在男人那张脸上,错愕之□子一僵,险些把浑身瘫软的画眉摔到地上。   这男人她刚刚才见过,小半个时辰前他还眉目清贵举止温雅。   慧王,萧昭晔。    ☆、第61章 剁椒鱼头(十二)   画眉软软地挨着冷月喘息了一阵,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会挑时候……”   冷月搀她到桌边坐下,看着她被掐红的颈子,没好气地道,“我这会儿不来,等你转世投胎了再来啊?”   这话说完,冷月蓦然想起画眉身上那只能等死的病症,心里不禁一紧,英气的眉目间晕开几分愧色,画眉却只施然一笑,“那就趁我还没转世投胎,有什么话,快讲。”   冷月低头看了一眼歪倒在地上的萧昭晔,蹙着眉头低声问道,“他来干什么?”   画眉嗤笑出声,笑得急了,呛咳起来,咳得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单薄的身子不住发抖。   那一场为躲梅毒病检查而生生拿冰水淋出的大病之后,画眉本就纤弱的身子又清减了不少,单薄得好像再这般咳下去随时都可能把全身骨头震碎似的。   冷月转手给她倒茶,茶汤从壶嘴里倾泻而出,异香幽幽,冷月不禁皱了眉头,停了斟茶的手。   又是那催生情致的药……   画眉见冷月一副肃然神情,摆了摆手,待把气喘顺了,半边身子倚在桌上,看着冷月倒的半杯茶,弯着眼睛笑道,“男人来这儿还能干什么……还能都像景四公子似的,来这儿找姑娘陪他啃肘子不成?”   “……啃肘子?”   画眉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笑得虚弱却亲昵,“你脸黑的什么,不是姑娘们的肘子,是猪肘子……是个老厨子的家传手艺,说是做起来麻烦得很,平日里极少赏脸,我也只借着几位贵客的光尝过一两回,确实可口。景四公子的面子在这里好使得很,你可想尝尝?”   画眉说着,缓步绕过横在地上的萧昭晔,刚要往门口走,就被冷月抬手拦了下来。   “不想。”   冷月抬的是左手,拦在画眉胸前的是攥在她左手中未出鞘的长剑。冷月虽没冷脸,眉目间却不见丝毫和气,看得画眉不禁一怔。   “我再问一遍,他来干什么?”不待画眉出声,冷月又补上一句,“我知道他不是来找乐子的。”   画眉怔了片刻,又无力地咳了几声,牵着一道似真似幻的笑往后退了半步,冷月横在她胸前的剑也往后追了半步。   画眉无可奈何地站定,看着挨在她胸前的剑梦呓般地道,“脏,莫污了你的剑鞘……”   画眉的声音悲戚已极,冷月却叶眉一挑,凤眼微微眯起,冷意骤升,“你要再跟我兜圈子耽误工夫,咱们就去景太医那说道说道这个脏的事儿。”   “小月……”   冷月横着那把剑,丝毫不见动容。   从安王府出来的时候她还猜测画眉与萧昭晔的这段离合是人情凉薄的结果,萧昭晔因丧母之痛而恋上画眉,又因丧母之痛日渐平复而冷落画眉,终因画眉的出身将画眉逼出堂皇的王府,不得不落到这风月之所容身。   无论如何,慧王府终究是皇子府邸,戒备森严,若不是萧昭晔的意思,画眉一个无人撑腰的柔弱女子绝无可能想走就走,还安安稳稳地扎根在京城最繁华的烟花巷里,混得风生水起。   所以,打一开始,冷月心里就没把那清贵雍容的慧王当什么好人。   刚才萧昭晔那一掐,她本还以为是二人仍有些纠缠未了,心里替画眉气苦,随口问了一句,可眼瞅着画眉竟搬出景翊来把她往外绕,便知道这里面恐怕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了。   这人要是萧昭别的什么,冷月也懒得多问,可这人是萧昭晔,安王爷刚吩咐她查问画眉与他过往之事的萧昭晔。   画眉一言不发地立了许久,凝望着冷月的一双美目中秋水涟涟,足以让任何与之萍水相逢之人看之心痛如割,冷月就这么冷然看着,一动不动。   画眉到底眉眼一弯,勾起一抹苦笑,凄然道,“我随你去见景太医。”   冷月愣了一愣,挪开横在画眉胸前的剑,一把抓起画眉细弱的手腕。   “那就走吧。”   ******   景翊抱着那只锦盒飘回安国寺的时候,寺里的僧人们正井然有序地为今日的法事做着最后准备,四下里香雾缭绕,谁也没发现有道灰影从头顶掠过,落进了方丈房中。   方丈正盘坐在蒲团上,闭目捻珠,口中以念经的沉缓声调绵绵不绝地骂着高丽王家的列祖列宗。   捻一颗珠子骂一声,韵律甚佳,悦耳得让人不忍打扰。   “师父……”景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带着一脸乖巧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您要的东西,我给您找来了。”   方丈止住口中的念叨,撩起一只眼皮看了景翊一眼,扫见景翊怀里抱着的锦盒,又把眼皮落了下来,沉沉地宣了一声佛号,悠悠地道,“你当真只带了张施主身上的一部分回来?”   景翊抱着盒子就地一坐,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师父,我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安王爷前段日子忙得乱七八糟的,还没来得及给京兆府回话,张老五的尸体到现在还在衙门里压着呢,没有安王爷的批文,谁也没法把他囫囵个儿地带出来……”   景翊说着,像模像样地抚了抚怀里那个绣着金丝银线的盒盖,“这是张老五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我能把这部分带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师父您道行高深法力无边,就算我只带根头发丝儿回来,您也肯定能把这场法事做下来,对吧?”   方丈两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景翊听在耳中,自动变成了一个“对”字,于是举起锦盒往方丈面前一递,笑盈盈地道,“请师父查验。”   方丈缓缓睁眼,看着这锦盒的尺寸默默估量了一番,到底没放下合在一块儿的手。   “你说这是张施主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那这里面装的是……张施主的头颅?”   景翊摇头。   “心脏?”   景翊还摇头。   方丈又盯着盒盖看了须臾,肃然抬头,深深看向景翊,“你莫不是把张施主那至阳之物割来了?”   “……”   景翊一时有些庆幸自己来这儿出家的事儿是假的。   “师父多虑了……”   景翊稳住自己隐隐发抽的嘴角,扬起一道乖巧可人的笑容,一手捧稳锦盒,一手缓缓掀开盖子。   眼瞅着盒盖缓缓打开,方丈一口气摒得死死的,接连在心里问候了好几遍景家的祖宗,目光终于落在了盒中那个清丽淡雅的瓷瓶子上。   “这是……”方丈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噎得背过气,默默顺了许久,才盯着那好看归好看却明显有些年数的瓶子问道,“张施主的哪个部分?”   景翊小心翼翼地碰着盒子,正色道,“此乃张施主的精魂所在。”   “……”   见方丈又闭目起捻珠子来,景翊忙道,“师父,张老五生前是鼎鼎大名的京城瓷王,一辈子别的什么事儿都没干过,就只琢磨了做瓷器这一件事,连他亲孙子都是死在瓷窑里的,您说,他亲手做的瓷器里能没有他的魂儿吗?”   方丈念了句“阿弥陀佛”,还是没睁眼。   景翊又往方丈身边凑了凑,拿胳膊肘子戳了戳方丈软绵绵的肚皮,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师父……您就跟王拓说,您超度张老五归根到底超度的也就是他的魂儿,弄副皮囊回来肯定不如这个好使,王拓一准儿没有二话。”   景翊话音一落,方丈果真悠悠地睁了眼。   “嗯……搁下吧。”   景翊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心地把盖子合上,端端正正地放下,这才腆起一张乖巧愈浓的脸,揉搓着手心,能多小声就多小声地道,“那……师父,您看,东西给您带来了,早晨睡过头的那顿板子能免了吧?”   “免……”   “谢谢师父!”   “就连午饭一起免了吧。”   “……”   ******   景翊被王拓选为了那四十九名抄经人之一,抄经是过午之后的事儿,此前抄经之人要沐浴焚香,景翊从方丈房里出来,就直接回了神秀房里。   景翊走前神秀说要帮忙料理前殿的事,待用了午饭再回来沐浴,于是景翊只当屋里没人,准备把自己先扔到床上歇会儿再说,推门进去之后就一边宽解僧衣一边往里屋走。   一脚迈过里屋的门槛,景翊准备宽开中衣的手滞了一下。   里屋的桌边坐着俩人,俩女人,像两尊泥菩萨一样,默然相望,全都一声不吭。   面对门口而坐的那个是他媳妇,一脸冰霜。   另一个女子背对门口,看不见脸,只能在艳色的衣裙与过于妩媚的坐姿中看出是个风尘女子。   他媳妇带一个风尘女子来寺里见他?   景翊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把宽衣的动作改成了穿衣,边穿边往里走,边走边像一家之主般温柔且大方地道,“小月,这位……”   话没说完,便见冷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火辣辣的,好像要生生把他烧化了似的。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见那风尘女子没有回头,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来头,景翊便乖乖地站定,一边系腰带,一边有些含混地道,“这不是刚回来,把东西送到方丈那儿去了吗……”   冷月微微眯眼,盯着景翊在腰间不急不慢忙活的手。   “给方丈送东西,还得把衣服脱了?”    ☆、第62章 剁椒鱼头(十三)   景翊忙活在腰间的手顿了一下,一时间系也不是,不系也不是了。   “不是……这衣服是我自己要脱的,跟方丈没关系。”   “……”   “不是!我就是犯困想睡会儿,就脱了……”   “……”   “不是不是……我是在门口脱的!”   “……”   看着冷月已经青黑如铁的脸色,景翊欲哭无泪地闭上了嘴。   任他那张嘴平日里怎么舌灿莲花,一对上冷月这副脸色,那根舌头就僵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景翊总觉得,自打他进了安国寺,冷月看他的眼神里酸味就一刻浓过一刻,他要是在这儿待上十天半个月,冷月的眼神没准儿就能把他腌成腊八蒜了。   他住在和尚庙里她都能酸成这样,哪天安王爷要是一时兴起,让他住到烟花巷子里去,那后果……   景翊觉得全身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地把系到一半的腰带系好了。   刚刚系好,还没来得及整理前襟,那背身而坐的风尘女子就带着一抹浅笑徐徐转过了头来,一急之下,景翊慌忙抬起两手交叠护在胸口,把那女子看得狠狠一愣。   目光落在女子脸上,景翊也狠愣了一下。   “画眉姑娘?”   “景……”   画眉愣愣地看着秃着脑袋两手护胸的景翊,一个“景”字说完,两瓣嘴唇开开合合半晌,到底也没想好后面该接个什么才对。   冷月是蒙了她的眼把她抱来的,她在这房中坐了这么一阵,只觉得这房间不似寻常客店,更不似寻常人家的住处,简洁已极,却又清雅出尘,只当是景竡府上的药房一类。刚才听见景翊进来,也不觉得弟弟出现在哥哥家有什么奇怪,这会儿看着景翊这么一副和尚模样,才猛然醒过神来。   “这里……这里是寺院?”   冷月没答她,只站起身来把景翊拽到外间,一边不带什么好气地整理着景翊开敞的衣襟,一边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让我从她嘴里问点事,她这儿跟我较着劲儿呢,我对她下不了狠手,就把她带来了,你替我问问……”   景翊也不问冷月要他问些什么,闭上眼睛递过半边脸来。   “亲一下就问。”   冷月嘴角一抽,很想在这白嫩嫩的腮帮子上狠掐一把,但手指刚挨上景翊的脸,触手一片滚烫,就说什么也下不去手了。   “问完再说……”冷月在那触感细滑却又见清减的腮帮子上轻轻抚了两下,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你去问她三件事,第一,当初她为什么离开慧王府,第二,她怎么离开的慧王府,还有,她现在跟慧王是什么关系。”   景翊拧起眉头思虑了片刻,点头,“可以……不过,怎么问都行吗?”   问话横竖都是用那一张嘴,随他怎么问,他还能问出朵花来不成?于是冷月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景翊眉心微展,轻轻抿嘴,睫毛对剪,“那我有言在先,我问话的时候你不要进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能进来打岔……也不能打我。”   这件事她本就是没了头绪才带画眉来见景翊的,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景翊来问,那自然是景翊说了算的,于是冷月又点了点头。   点完,冷月犹豫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又向景翊挨近了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问话就问话,别挨她太近……她染了梅毒病,先前自己给自己浇了一身冰水,发了高烧,才躲过你二哥的检查。”说罢,冷月轻抿嘴唇,带着几分愧色补道,“我答应过她不会说出去。”   冷月是习武之人,虽在公门当差,但常年东奔西跑,身上多少有些江湖气,格外守信重诺,若非担心景翊,这桩已经应了画眉的事就绝不会食言。   景翊当然知道她这习惯,被她那几分愧色撩得心里一暖,颔首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放心。”   见冷月当真有了放心的神色,景翊这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揉出一个温和可亲的笑容,不急不慢地走回了里屋。   景翊进去时,画眉仍在错愕地打量着这间僧舍,像是难以相信冷月竟把她带到一座寺院来,听见景翊的脚步声,转头把目光落在景翊的脑袋上,目光中难以置信的味道就更浓了。   “坐坐坐……别客气,小月要办点事儿,晚会儿回来。”景翊笑盈盈地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画眉,一边斟茶,一边热络地道,“不知道画眉姑娘要来,也没备什么好茶,凑合着喝两口,润润嗓子吧。”   画眉向门口看了看,目光所及一片空荡。   画眉只当冷月是抽身去请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景竡了,便怔怔地坐下,怔怔地看着脸还是那张脸但头已不是那个头的景翊,怔得声音都有些虚飘了,“景……公子,恕画眉无礼,敢问公子为何突然遁入空门?”   景翊把斟好的茶送到画眉面前,收敛起些许笑意,温声道,“画眉姑娘还记得冯丝儿吗?”   画眉微微一怔,点头,“自然记得。她曾是雀巢里的清倌人,被公子一手捧红,才得了个归宿……不过,前些日子听冷捕头说起,不知为何,她已被府上的管家害死了?”   景翊身子微僵,不察地皱了下眉头。   关于冯丝儿的死,他就只听安王爷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么一句——身涉一案,遇害身亡。   公门里有公门里的规矩,安王爷不多说,冷月不愿提,他就一个字也不问,但闲暇之时他也暗自琢磨过,有理由有条件害死冯丝儿的人不在少数,不过成珣从苏州老家带来的那个管家并不该在其中……   景翊轻轻点头,面不改色,浅笑道,“她活得艰难,死得委屈,总得有人为她超度超度吧。”   画眉愕然望着景翊,“公子出家,是为了超度丝儿?”   景翊施然点头。   “那……此事,冷捕头可知道?”   见景翊只笑不答,画眉摇头一叹,伴着发间步摇细碎的声响,叹得凄苦非常,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已被景翊微笑着抢先道,“我记得丝儿曾跟我说,你进雀巢,也是为了一个人?”   景翊话音未落,画眉轻轻摇动的头颈已然僵住,步摇坠子无力地晃动几下,也不再出声,描画精致的面容隐隐发白,唇边常年挂着的浅笑也僵得没了踪影,只含混地应了一声,“公子说笑了……”   景翊像是没听见画眉这软糯的一声,仍像闲话家常一般漫不经心且毫不遮掩地道,“好像还是画眉姑娘至爱之人?”   画眉紧抿红唇,纤长的双手紧紧交握在桌下,握得指节都发白了。   “我若记得不错,”景翊一面玩味着画眉渐渐发白的脸色,一面温和又缓慢地道,“那人身份……”   画眉像睡得正甜的猫被突然踩了尾巴一般,“噌”地站起身来,美目圆睁,一声尖斥脱口而出,“公子!”   景翊微微眯眼,看着浑身战栗不止的画眉,温和地摆了摆手,“别急别急,我不说就是了……你冲我喊这一嗓子要是让鸨母知道,免不了要挨通教训吧?”   雀巢之所以能成为京城第一的烟花馆,除了因为那些看得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三分体面,更因为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七分龌龊,雀巢里的“教训”意味着什么,画眉自然比景翊清楚得多,不禁心里一慌,腿脚一软跪□来,“画眉失礼,请公子见谅!”   景翊松松懒懒地坐在桌边,也不起身搀她,只一如既往地温声道,“就照你们雀巢的规矩吧,罚三壶,寺里没酒,你喝茶就行了。”   画眉心里慌乱得很,一时琢磨不透景翊的心思,也不敢怠慢,忙道了声谢恩,站起身来,捧起茶壶,仰头便往口中灌茶。   茶水不热不凉,喝起来毫不费劲儿,景翊不催她,也不看她,就只等她喝完之后把茶壶搁下,便拎了铜壶来续上热水。   “等会儿,”景翊拦住画眉又要捧壶的手,好脾气地浅笑道,“刚倒上,有点儿烫,凉一凉再喝吧。”   “是……”画眉小心翼翼地坐回去,见景翊脸上不见一丝怫然之色,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唇边不禁重新挂起那抹妩媚的淡笑,“景公子真是极尽讲究之人,在空门中仍要饮这等金贵的茶叶……倒是便宜画眉了。”   景翊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暗吸了一口气,咂么了一下袅绕的茶香。   景翊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日子处处讲究是真,不过这回来安国寺来得仓促,想带的东西一样也没带成,更别说是茶叶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这泡在壶里的茶还是神秀凌晨时分泡的那壶,景翊只是在临出门前续了些热水,这壶茶景翊只喝了一口,就决定在安国寺余下的日子里只喝白开水度日了。   粗劣到这个程度的茶,他长这么大也没喝过几口。   这茶冷月要是说好,景翊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什么种类什么品级的茶到他媳妇嘴里就都只剩下浓淡这一个区别了,可画眉是京城第一烟花馆的头牌花魁,品茶是起码的本事,这难喝得像河水煮树叶一样的茶她已灌下整整一壶,居然还说得出这茶叶金贵……   难不成染上梅毒病的人连舌头都不好使了?   景翊伸手掀开茶壶的盖子,向壶中已被泡了小半日的茶叶看了一眼,饶有兴致地道,“你说这茶叶金贵,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画眉眉眼轻舒,嘴角的笑意晕散开来,“托冷捕头的福,画眉曾有幸得品此茶,奈何画眉福薄,至今仍难以品出此茶精妙所在,还望景公子指点一二……画眉若品得不错,这滋味乃是苏州成记茶庄独有,别无二家。”   景翊愣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茶壶盖子摔到地上。   成家的茶……   景老爷子就喜欢成家的茶,景翊只在家里尝过一口,许是日子隔得久了,他总觉得那会儿尝着成家的茶只觉得有点儿难喝,还没觉得难喝到这个地步。   不过,即便是那会儿,景翊对品味一向甚高的景老爷子莫名其妙喜欢上成家的茶这回事也是难以理解的。   景翊觉得,景老爷子对成家的茶的执着丝毫不亚于他当年向景夫人求亲时候的程度,一家子人都说这茶叶放在景家连茶叶自己都羞得慌,景老爷子还非喝不可。   若只是非喝不可,景翊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景老爷子喝的那些都是皇上赏下来的,不喝就是不敬,可景老爷子不但喝得一脸享受,还逮着机会就对朝中同僚夸赞,闹得京中那些附庸风雅之人对成家的茶趋之若鹜,竟连朝中过日子最为讲究的瑞王爷和最不讲究的安王爷也都跟风喝起了这茶,着实让景翊迷茫了许久,最后只得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服自己了。   如今神秀若说喜欢成家的茶,景翊早已见怪不怪了,但神秀这么一个两手不沾铜臭的出家人,若要得喝起这贵得要命的破茶,就只有一个可能。   得人馈赠。   谁赠?   景翊微微蹙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茶壶盖子盖了起来。   “这样吧,”景翊温然抬头,看着已放松下来的画眉,嘴角轻勾,“我有两件事好奇已久,与你这副身子有关,你要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就免你剩下两壶的罚,咱俩慢慢喝,也免得浪费这么金贵的茶汤,如何?”   景翊这话说得温柔里带着一丝轻挑,像是春风拂过一汪静水,在画眉五脏六腑间撩起一阵难言的动荡。   景翊是烟花馆里的常客,多少姑娘被他翻过牌子,却都是陪吃陪喝陪斗蛐蛐陪扔骰子陪打麻将,还曾有个其他楼里的头牌花魁,媚药都吃了一把了,却生生打着哆嗦坐在床上陪他翻了一宿的花绳,使尽浑身解数也没碰得景四公子一根手指头,羞愤得险些抹了脖子。   时至今日,即便景四公子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拿下景四公子依然还是京城烟花巷里姑娘们的人生理想。   突然听到景翊对她的身子好奇,画眉恍然有种金榜题名的错觉。   “是……”画眉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眼帘低垂,方才还苍白一片的脸颊顿时透出一抹诱人的红晕,嗓音轻柔如梦,“公子请问,画眉一定知无不言。”   ☆、第63章 剁椒鱼头(十四)   景翊眼瞅着京城里最进退得体的花魁在他一句话间就扔了矜持,心里叹了声阿弥陀佛,脸上却笑意微浓,“我若没有记错,画眉姑娘进雀巢之前是嫁过人的,对吧?”   画眉微微一怔,轻抬眼帘,正对上景翊和煦如春的目光。   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景翊与往日在街上或楼中遇见的截然不同,那时的景翊也是笑不离脸,举手投足间一派温柔,不过那时的景翊美则美矣,终究还是一副富贵人家纨绔公子的模样。如今的景翊没了那头如墨的发丝,以一袭粗简的灰色僧衣替下了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衣衫,悠然却不懒散地坐着,清俊的眉目间带着点点倦意,静美如画。   一幅画怎会有什么恶意?   于是画眉轻轻点头,坦然应了声是,“画眉身贱,不敢高攀言嫁……只是得慧王抬爱,曾有幸在慧王身边伺候了一段日子。”   景翊在嘴角勾起一抹轻挑的笑意,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杯子凑到鼻底,一边细细地嗅着茶香,一边饶有兴致地道,“怎么个伺候法?”   画眉一时辨不出景翊那满脸的兴致盎然是对他手里的那杯茶还是对她的伺候法,怔了片刻,方谨慎地道,“画眉愚钝,不知公子何指?”   景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杯子凑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下,茶汤入口,顿时就像尝到什么臭鱼烂虾似的,眉头紧皱成了一团。   “唔……”景翊苦着脸搁下杯子,紧抿嘴唇忍了好一阵子才把眉头舒开几分,道,“我听人说,慧王之所以在服丧期间纳妾,是因为那女子长得与已故的慧妃娘娘颇有几分神似……这女子说的就是你吧?”   画眉谦恭颔首,低声回道,“画眉惭愧,正是。”   景翊像是端着一个姿势坐累了,抬手托起了自己的腮帮子,上身微倾,轻皱眉头端详着桌对面的人,“他既然是因为思念亡母才纳的你,那你怎么伺候他,拿他当儿子养吗?”   “公子说笑了……”画眉抬起头来,笑得乖顺却勉强,“慧王身份贵重,画眉一介贱民,岂敢。”   “那你就是拿他当相公伺候的?”   画眉稍一犹豫,含羞低头,“既为侍妾,这是自然……”   “那你伺候他的时候,他最喜欢亲你什么地方?”   画眉愕然抬头,一缕乱发拂过尖削的下颔,把眉眼间那淡淡的一抹慌乱之色衬得格外清晰。   景翊就这么托着腮帮子眨着眼看她,满目的兴致盎然里找不见一丝怜香惜玉的意思,见画眉一时没出声,一双狐狸眼眨得愈发无辜起来,“你不是说知无不言吗,怎么,都当相公伺候了,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画眉红唇轻抿,勉强牵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轻声答道,“当然知道,只是不知公子为何突然在这佛门净地里问起这个……慧王最喜欢的,乃是画眉的锁骨。”   画眉话音未落,景翊就摇起头来,“不是最喜欢你哪里,是最喜欢亲你哪里。”   “锁……锁骨。”   画眉说完,伸手便要端先前景翊斟给她的那杯茶,手刚触到温热的杯壁,就听景翊又意犹未尽地追问道,“哪边锁骨?”   画眉玉手一颤,碰得杯子抖了抖,在厚重的木桌面上磕出“咯噔咯噔”几声轻响,幸而茶水斟得不满,滴水未洒。   “左……右边,右边多一点……”   景翊微微眯起狭长的狐狸眼,两手托腮,笑得一脸光风霁月,“右边的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画眉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勉强挂在嘴角的笑容僵得已经只剩一个弧度了,却又不得不答道,“后半截……”   景翊这才带着几分满意之色点了点头,画眉刚在心里舒了半口气,捧起那杯微热的茶,还没送到嘴边,景翊又和颜悦色地开了口。   “那他每次亲你右边锁骨后半截的时候你会干些什么?”   画眉手一抖,泼了自己满襟茶汤。   茶汤温热,泼在胸口并不难受,量也不多,只沾湿了外面的一层,画眉慌忙牵出帕子擦拭,慌得别有几分动人。   “画眉失礼了,公子恕罪……”   “你别紧张,这儿又没有外人,不用拘着,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景翊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道,“我小时候没少陪太子爷跟慧王打架,我记得他特别怕痒,跟他打架不用使拳头,随便上手挠挠他就能让活活笑出眼泪来,你伺候他的时候没少费心思吧?”   “是……”画眉神色微缓,清瘦的两颊泛起一重红晕,柔柔地抬起白皙的手背掩口一笑,“慧王极怕痒,伺候起来确实不易,只能碰些无伤大雅之处,着实是要难为死画眉了……”   景翊含笑听着,把下巴颏移到左手心里托着,腾出右手在桌边上愉快地轻点,“所以你就扔下慧王,跑到雀巢里去伺候那些好伺候的了?”   画眉的手背在唇边僵了一下,僵得那抹红晕也烟消云散了。   “不是因为这个?”景翊眉梢轻挑,“那是因为什么?”   画眉涂得极艳的嘴唇轻颤了几下,缓缓落下掩在唇边的手,两手又绞在一起揉搓了一阵,才低声道,“都怨画眉愚笨,伺候得不好,惹慧王不悦了……”   景翊温和一笑,拿过被画眉失手泼空的杯子,重新帮她斟满,“怪我,闲得发慌居然跟你扯起这些伤心事来了,你先在这里喝杯茶歇歇,我去给前面送点东西,一会儿就回。”   “谢公子。”   景翊悠然起身,顺手抱起窗下的一鼎小香炉,气定神闲地走出屋去,一直走出外屋,走到院里,才被蓦然伸出的一只手揪住耳朵,揪到了屋后的院墙根底下。   这只手的触感和力道都太过熟悉,景翊咬着牙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惨嚎,待这只手松开之后,立马把香炉往光溜溜的脑袋上一顶,一屁股蹲进墙角,丝毫不见方才的云淡风轻静美如画。   景翊顶着香炉,扬起一张苦哈哈的俊脸,满目委屈地望着脸黑如铁的媳妇,“不是说好了怎么问都不打我吗……”   冷月紧咬着后槽牙,美目圆睁,使尽定力压低声音,“你怎么问都行,倒是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啊,就拿一句她笨得把慧王伺候烦了来糊弄我啊?”   “不是,那话是她胡扯的……”景翊也放轻声音道,“她可是雀巢的头牌花魁,也就是京城里最会伺候人的女人,怎么可能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伺候不好呢?”   景翊的声音本就不低沉,这样有意放轻之后俞显温润,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夸画眉的,可他偏生在那秃脑袋上顶着一个香炉,香炉里还插着三柱香,香烟袅袅,看得冷月一时间抽他也不是笑他也不是。   “那你说……”冷月抿了抿嘴,抿去嘴角那丝出现得不合时宜的笑意,冷声道,“我让你问的那三件事,你问出哪个来了?”   “都问出来了。”   景翊精擅编撰话本之术是真,但绝不会在与安王府有关的任何事上瞎编胡扯,她已明明白白告诉他这话是安王爷要问的,他就断然不会儿戏。   “那就站起来说吧……”冷月说着,又瞧了一眼那颗顶着香炉直冒青烟的脑袋,“香炉不许放下,顶着说。”   景翊就这么顶着香炉乖乖站了起来,贴着院墙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看着抱剑站在面前的媳妇,一本正经地问道,“说对了有赏吗?”   冷月微微挑起眉梢,点头,破天荒地耐心问了一句,“想要什么赏?”   景翊受宠若惊地看着仿佛不慎吃错了药的媳妇,愣了片刻,才试探着道,“亲我。”   冷月痛痛快快地点头,又耐心地补问道,“亲哪儿?”   “哪儿都亲。”   冷月依然毫不犹豫地点头,“行,我记下了,你说吧。”   景翊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妥,但看冷月的模样,又全然不是信口应承来哄骗他的意思,也就没有多想,心满意足地顶着香炉道,“你让我问她当初为什么离开慧王府,怎么离开的慧王府,还有她现在和慧王是什么关系……其实只要知道最后这个问题,前两个就都不是问题了。”   最后这个问题不是安王爷让她问的,但冷月相信,如果安王爷在雀巢看到萧昭晔卡着画眉脖子的那一幕,也一定会追加上这么一问。   “画眉跟慧王是什么关系?”   景翊把声音压得极低,“慧王是画眉的主子。”   冷月一怔,以为是景翊声音太轻一时听错了,不禁问道,“主子……什么主子?”   “就像王爷是咱俩的主子一样。”   主子……   冷月倏然想起画眉被萧昭晔掐得喘不过气来却连起码的挣扎都不做一下的模样,那会儿只以为她是旧情尚在,这会儿想来,恐怕不敢比不愿的成分要更重几分。   冷月愕然看着头顶香炉满脸自豪的景翊,“她刚才什么也没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了,只是没直说。”景翊说着,眯眼一笑,笑得冷月心里莫名的一阵发慌,“我问你,我最喜欢亲你什么地方?”   冷月板得好好的脸蓦地红了个通透,抱在胸前的手把胸抱得更紧了几分,狠剜了景翊一眼,不等她开口,景翊已含着一抹会意的笑道,“我这么一问,你脑子里肯定就有答案了,可画眉愣是墨迹了半天,才随口抓了个锁骨应付我,我越问她越心虚,你说,她心虚的什么?”   冷月紧抱着不由自主发热的胸口,通红着脸,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脸皮厚得跟王八壳似的,逮着什么说什么……慧王要是喜欢亲她身上那些说不出口的地方,她还能腆着脸跟你说实话啊?”   景翊乖顺地点点头,“这一点我后来也想到了,所以我才跟她说慧王打小怕痒,哪儿哪儿都碰不得。其实打小就怕痒的不是慧王,是太子爷,太子爷念书不老实我爹又碍于君臣之礼不好意思揍他的时候就下手挠他,太子爷笑得那叫一个惨,慧王可没少笑话他……”   冷月听着,脸色缓和了些,也总算在景翊话里听出了几分门道,“你是说……萧昭晔纳画眉为妾之后,压根就没碰过她,所以你骗她说萧昭晔怕痒,画眉就当了真,顺着你说下去了?”   “夫人英明。”   冷月松了松紧抱在胸前的手,叶眉轻蹙,“就算是这样,那萧昭晔不碰她的可能原因也大发去了啊。”    ☆、第64章 剁椒鱼头(十五)   冷月觉得,无论如何,景翊刚才在屋里有句话说的不错,慧王既然是因为画眉长得像他娘才纳画眉为妾的,那么,对着一张长得很像自己亲娘的脸下不了嘴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不管画眉这副皮囊美成什么样,归根到底也只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乡野女子,又在遭人拐卖之时被污了身子,便是凭着那张脸入了慧王府,在慧王府中的地位也可想而知,那个出身金贵脾气更金贵的慧王妃又怎会容忍与这样的女子均分雨露?   随便划拉划拉,慧王不碰画眉却又使得画眉怕他怕得要命的理由就够凑满一锅的了。   景翊却摇了摇头,单手扶稳顶在头上的香炉,腾出一只手来,竖起一根白生生的食指,“不大发,就只有这一个。”   冷月瞅着那根兴许摸过针线但绝对没有使过刀剑的手指头,使尽最后一小撮耐心心平气和地道,“你一口气儿给我说完……为什么就这一个?”   景翊轻轻抿了一下的嘴唇,抿掉了几分刚才的信心满满,有点儿底气不足地道,“我说了,你不能发火。”   刚才他在屋里对着京城第一烟花馆的头牌花魁浑话连连的时候她都忍过去了,还有什么忍不过去的?   冷月耐着性子点头,“好。”   冷月答得很痛快,痛快得景翊多少有点儿不放心,不禁又追上一句,“不能打我。”   “不打……你要再不说那就没准儿了。”   这一句比十句都好使,景翊立马不拖泥不带水地答道,“因为成夫人曾对我提过一些有关画眉的事儿。”   景翊说得既轻又快,冷月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成夫人……你是说冯丝儿?”   景翊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冷月微微眯眼,扬起嘴角暖融融地一笑,却生生把景翊心里笑得一凉。   “把香炉放下吧。”   冷月这话说得一团和气,一点儿也没有那种想要弄死他的意思,景翊隐隐地觉得幸福来得有点儿突然,突然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没等景翊琢磨清楚哪里不对,冷月已温和可亲地看着他,用方才那般和气的语调补了一句,“你上去。”   “……”   景翊踏踏实实地默叹一声,会意地把顶在头上的香炉平平稳稳地搁到地上,然后转过身去,弯腰撑地,两条长腿利落地往上一扬,悄无声息地倒立着贴到了院墙上。   冷月看着景翊那张倒置的俊脸,笑容愈发可亲了几分。   “我没生气吧?”   “没有……”   “没打你吧?”   “没有……”   冷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那你接着说吧,冯丝儿跟你说过什么?”   “她说……”景翊看着那张倒看起来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脸,缓缓调了一口气,斟酌了一下,才道,“她曾撞见慧王悄悄到雀巢里找画眉,在画眉房里把画眉踹得满地打滚,画眉来来回回一直说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敢了什么的……冯丝儿那会儿以为她是因为从慧王府沦落到烟花馆,记恨慧王,不好好伺候他,把他惹毛了,就私底下劝了她跟鸨母说说,让鸨母以后帮她挡挡,索性不接慧王的生意了,结果画眉跪着求她别往外说,说这事儿要是让别人知道,她弟弟就活不成了。”   冷月一愕,“画眉还有个弟弟?”   冷月清楚地记得,她把那些被绑进深山的女子解救出来之后挨个问过她们家在哪儿,是否还有亲人,一圈问下来,唯独画眉是孑然一身独居乡野的。   她哪里来的什么弟弟?   “我也不清楚……”景翊晃晃悠悠地调整了一下两手间的距离,白生生的脸蛋儿已涨出了两朵红晕,声音因为这个不大舒服的姿势而显得有点儿底气不足,“冯丝儿就只跟我说了这么多,这种老东家找到新东家家门口的事儿在烟花巷子里常有,我之前也没往心里去,你刚才问起画眉和慧王的关系我才想起来……他要是跟画眉有过一段,那就还有别的可能,但他既然没碰过画眉的身子,除了逼画眉给他办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之外,还能因为什么非要拿着她弟弟的性命逼她不可啊?”   冷月思虑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垂目看向脸蛋涨得红扑扑的景翊,笑意微浓。   景翊蓦然发现,倒着看这样一张没有笑意的笑脸,比正着看的时候还要觉得凉快几分。   冷月就带着这道格外凉快的笑容,心平气和地问道,“雀巢里面的事儿,冯丝儿为什么要跟你说得这么清楚呢?”   这样的位置看起来,景翊那张欲哭无泪的脸很像是有几分喜色。   他就知道,只要他把这话说出来,免不了的就要受这一问。   不过,这一问的答案早在他知道冯丝儿过世之时就想告诉她了,只是她绝口不提这个名字,他也不愿蓦然提起惹她不悦。   他宁愿她生气发火到把他揍扁了挂到墙上,也再不想看一回她因为自己与其他女人的事儿而患得患失的模样了。   景翊把声音压到极低,轻轻地答了一句,“因为她是太子爷的人。”   冷月狠狠一愣,愣得那道笑容僵在脸上而不自知,景翊倒着看在眼中,直觉得她这副模样别有几分可爱。   自打看出冯丝儿是被成珣的管家害死之后,冷月一直在猜测冯丝儿可能的身份,在她猜出的数十种可能里,没有一种是跟太子爷挨边的。   一个委身茶商之子为妻的清倌人,跟那个一天到晚把太子妃捧在手心里还嫌疼不够的太子爷能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事儿景翊绝不会信口胡诌,他说了,就一定是有理有据的,但事系一国储君,这里面的理据她有没有资格知道,那就两说了。   见冷月愣在那缄口不言,景翊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于是不等她来问就主动道,“有些朝廷里的事我不便细说……那会儿太子爷需要一个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收集些消息,冯丝儿原来是在宫里跳舞的,身上有点儿功夫底子,碰巧那会儿在宫里犯了错被逐出来了,她一个孤儿没地方去,太子爷就托我问她愿不愿意为他当这个差,她就答应了。我去雀巢捧她就是太子爷的意思,那天跟着起哄砸钱的公子哥儿里也有太子爷的人,所以那回一夜之间就把她捧红了……”   景翊动了动线条流畅的腰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又顺了顺气,才接着道,“她收来的消息都是由我接过来再呈给太子爷的,未免人起疑,我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也没少去别的烟花馆里串游……”眼瞅着冷月的眉毛抖了抖,景翊忙补道,“我对地藏王菩萨发誓,我从没让那些女人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这样倒着看,还搁着一个青烟袅袅的香炉,景翊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出正在那张美脸上弥漫开来的酸味。   冷月果然抿了抿嘴,抿出一句酸意浓郁的话来,“那你把她往家里带,也是太子爷的意思?”   “这个是我自己的意思……”话音没落,景翊突然在冷月瞬间凉意加倍的目光里反应了过来,慌得差点儿从墙上翻下来,“不是不是……是我看她一个姑娘家在那种地方挺不容易的,就时不时的关心关心,谁知道她错会我的意思了,成天寻死觅活非要嫁给我,我说我已经定亲了她还不信……我也没辙,就带她到家里来了一回,给她看了我给你画的那些画,然后她就没再提这事儿了,后来我也跟太子爷说了这事儿,太子爷也就换了别人接她的消息,我就再没去过雀巢,她什么时候嫁给成珣的我也不知道……请夫人明鉴!”   景翊把这番话说完,着实喘了几口气。   这番话听完,冷月想酸也酸不起来了。   冯丝儿要是跟太子爷有这重关系……   “你给我下来。”   景翊像是犯人听见主审官一拍惊堂木喊了一声无罪释放一样,心里一松,利利索索地翻了下来,轻快地整了整身上的僧衣,扬起一张人畜无害的红扑扑的笑脸。   “景翊……”冷月向景翊挨近了些,叶眉轻锁,声音微沉,顿时有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你刚才听见画眉说的了,冯丝儿是被成珣的管家害死的。”   景翊微微一怔,轻轻点头。   “她一直到死手里都紧抓着你的一幅画,我验尸的时候差点儿把她手指头掰断了才把那幅画取出来,那画是不是跟太子爷有什么关系?”   景翊怔得瓷实了几分,茫然摇头,“我从来没给过她什么画啊……你能认出来哪个我的画?”   景翊这话里带着三分怀疑七分惊喜,听得冷月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烧成灰我也认得……一幅水仙,旁边写了首酸诗,大概齐的意思就成天天的惦记着人家,恨不得一口吞了人家,然后末了落款写的是你平日里写话本的时候用的那个名,还戳着几个刻得花里胡哨也不知道说什么的章,不是你的是谁的?”   景翊听着听着,恍然反应过来,“我知道是哪一副了!我那画的不是水仙,那是我给姜记饭庄画的一副黄花菜,他家那道醋溜黄花菜好吃得简直惨绝人寰啊……不过那画刚画完就找不着了,我还给姜老板重画了一副呢,敢情是她来的时候顺走了。”   “……”   冷月在醋溜黄花菜里挣扎了半晌才顺过气来,看着还沉浸在其中一脸回味无穷的景翊,有气无力地叹出一声,“我问你……你真当我是你夫人吗?”   景翊一愣,愣得一下子把醋溜黄花菜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愣了半晌才满目遗憾地扫了一眼冷月傲人的胸脯,“我其实挺想当你是我相公的,不过这辈子估计有点儿悬……”   “……”   冷月强忍着把他一脚踹过墙头的冲动,板下一张黑脸,低声道,“那你跟我说句实话,景家,跟冯丝儿的那个夫家,是不是有什么世仇?”    ☆、第65章 剁椒鱼头(十六)   景翊一时觉得,刚缓过来的那股愣劲儿还没走远就又掉头跑回来了。   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刚才那一阵倒立之后原本就有些发烫的体温又上升了些许,这会儿在连愣两回的折腾下,脑子里直嗡嗡作响,一点儿也转不动了。   景翊向后退了一步,把身子松松垮垮地倚靠到墙上,一边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边回忆他所知道的所有跟景家有仇的人,“你说……景家,和苏州的那个成家?”   冷月没答,只伸出手去探了一下景翊的额头,触手滚烫。   “别想了,”冷月低身抱起搁在地上的香炉,声音轻软了几分,“我先把画眉送回雀巢,你去歇一会儿,晚些时候再说。”   冷月说着转身要走,却被景翊伸手在袖子上牵了一下,牵得有气无力,冷月还是收住了步子。   “我待会儿得去沐浴熏香,过午要开始抄经了……”景翊说着,有点儿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先把要紧的事儿拣出来说完吧。”   冷月扬手把袖子从他手里拽了出来,不冷不热地瞪了他一眼,“没有比你身子要紧的事儿了。”   早知道一个倒立会让他又难受这么一重,她哪还舍得这么折腾他……   谁知袖子刚从他手里拽出来,又被他一把抓上了。   “你要问的事儿我都告诉你了,说好了亲我的。”   “嗯……”冷月再次把自己的袖子拽出来,把香炉捧在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景翊的肩膀,“这事儿是王爷交代的差事,你替我办了,我也不会居功的,我待会儿回去就替你向王爷请功邀赏,至于王爷什么时候亲你,怎么亲你,回头你自己跟他商量去吧。”   “……”   冷月骗画眉说没找着景竡,查梅毒病的事儿就先算了,让她好自为之,画眉对她一阵千恩万谢,被她重新绑了眼睛带回雀巢的时候,萧昭晔还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冷月掐着人中把萧昭晔唤醒,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对萧昭晔详细地讲述了一番他是如何被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一巴掌拍晕,画眉又如何火急火燎地把她找来帮忙的全部经过,画眉一直在旁边使劲儿点头。   萧昭晔本就是背对冷月被击晕的,连冷月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看见,这会儿又是被冷月硬生生掐醒过来的,脑子里晕得一团浆糊,愣是一点儿也没生疑,糊里糊涂地配合着进行了一番像模像样的问话之后,就被冷月亲自护送着回了王府。   冷月再次潜回到寺里的时候已是僧人们用午饭的时辰了,景翊正和衣缩卧在床上,眼睛虽紧闭着,但看得出他睡得一点儿也不安稳。   冷月刚碰到他的额头,景翊就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睁眼的一瞬,冷月清清楚楚地在那束尚未来得及加以修饰的目光中捕捉到一抹警惕,心里不由得泛起点点刺痛。   “我……”冷月摸了摸他愈发滚烫的额头,扯开被子盖过他已蜷成一团的身子,忍不住轻声责道,“犯懒也不知道挑个时候……都冷得缩成这样了,就不知道给自己盖个被子啊?”   景翊烧得有点儿迷离的目光落在冷月满是心疼的脸上,反应了一阵,才对着冷月展开一个暖融融的傻笑。   “就眯一小会儿,不盖了……一会儿就去沐浴熏香,要抄经了。”   “不用去了。”冷月在他滑溜溜的脑袋上揉了两下,云淡风轻地道,“我待会儿去跟王拓说,佛祖找你有事儿,你去不了了,让他爱找谁找谁去。”   景翊哭笑不得地看着当菩萨已经当得驾轻就熟的媳妇,就见他的菩萨媳妇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个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盆雀巢里那个老厨子亲手烧的肘子,一盘姜记饭庄的醋溜黄花菜,还有一盅汤,一碗饭,一样一样摆到床头的矮几上,都还是热气腾腾的。   “昨儿一天没吃,今儿早晨又没吃,快饿疯了吧?”   冷月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景翊虽然烧得口中直犯苦,还是觉得自己真要饿疯了。   冷月见他毫不犹豫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就给他递了副碗筷,景翊兴致盎然地夹起一块肘子肉,拿碗托着,却送到了冷月嘴边上。   冷月愣了愣,不及多想就顺口道,“你……你吃就是了,我吃过了。”   景翊温然一笑,笑得冷月有点儿发慌。   冷月知道景翊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她真是跑来跑去跑傻了,怎么就在这人面前说起瞎话了……   冷月一时有点儿发窘,只得任景翊把那块肉送进她嘴里。   一块肉还没咽下,景翊就夹好了一筷子黄花菜等在她嘴边了。   “你赶紧吃你的,你吃完了我再吃……不然待会儿凉了。”   景翊举着那一筷子黄花菜不动,浅笑摇头,“凉了就不让你吃了,我要吃凉的,正好退退烧。”   冷月只得把这口接了过来,刚接进嘴里,景翊又夹起一筷子等着了。   她本没想要来跟景翊一块儿吃,就只拿来了一副碗筷,她不吃,景翊就这么笑眯眯地陪她僵着,冷月没辙,只得一口一口吃下,一来二去,景翊估摸着已经把她喂饱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埋下头去清理起残羹剩饭来。   认识景翊这么些年,冷月跟他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并不多,但冷月知道这人打小锦衣玉食惯了,又在宫里被御膳房娇惯了几年,吃饭挑口挑得格外厉害,虽不至于不合口就摔筷子骂人,但莫说是闲了淡了,就是菜放得凉了些口感微变,他也会草草尝两筷子就不肯再吃了。   好在景翊对她做的饭一向是来者不拒的,就是烧不熟或烧糊了也一准儿会吃个干净,她本想下厨给他做些,可惜在萧昭晔那里多耽误了点儿工夫,怎么算时辰都来不及了,只得要来几个确定他喜欢的菜带来给他吃,就想让他多吃两口,让他身上迟迟不愈伤病好得快些。   可这会儿,京里出了名儿嘴刁的景四公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这些她吃剩下之后已经没了热气的饭菜……   景翊吃完抬头,才赫然发现冷月不知什么已哭得像泪人似的了,只是拿手紧捂着嘴,一声也没出。   “别别别……你别哭,别哭……”景翊吓了一跳,慌地扔下碗筷,把哭得身子直发抖的人轻轻搂进怀里,只当冷月是心疼他发烧,便温声哄道,“我不就是发发烧嘛,好好睡一觉就没事儿了,这又死不了人……”   冷月伏在他热得异常的怀里,两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像是要生生把他挤进自己骨血里似的。   “你敢死一个试试!”   “不敢不敢……”   “你混蛋!”   “我混蛋,我混蛋……”   景翊又温声哄了半晌,冷月才在他肩膀上蹭了蹭鼻涕眼泪,红着眼睛抬起头来,“我警告你啊……哪天他们成家要是真杀到景家门口,你不许挡到我前面碍事儿!”   景翊听得啼笑皆非,一边帮她擦泪,一边宽慰道,“成,杀人放火的事儿全是你的,我只给你打下手……不过我刚才仔细想过了,成家跟咱们家真没仇,他家的生意能在京城里做到这个份儿上,老爷子还是功不可没的,他们就是杀到咱家门口来,也是来送礼的,你放心吧。”   冷月抽了抽鼻子,皱起眉头摇了摇头,立马就从花猫变成一副公门中人的模样了,声音也沉了些许,“不可能……我制服他家管家之前,那管家盯着冯丝儿的尸体嚎了一句,说这贱妇和景家鹰犬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这要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谁说得出来这种话?”   景翊听得一怔,贱妇,景家鹰犬,一丘之貉,这三个词连在一起,背后昭然若揭的深意让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这人恨冯丝儿,恨景家所有人,还恨的是冯丝儿与景家人的共同之处,而冯丝儿与景家人唯一的交点便是……   冷月压低着声音补问道,“你说,成珣到大理寺当官,冯丝儿嫁给成珣,这两档子事儿是不是也是太子爷的安排?”   “太子爷”三字一出,景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知道,”景翊眉心轻锁,微微摇头,“太子爷对茶叶没什么偏好,从没听他提过成家。”   “景翊……”冷月又把声音放轻了些,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我怀疑成家的生意有问题。冯丝儿过世那天我就琢磨了,成家是做茶叶生意的,成珣已经死了,除了生意的事儿,他家管家也没别的理由会难为一个重病的女子,我就从成家要了些他们茶庄最好的茶,带到雀巢给画眉,让画眉帮我品品,画眉尝了之后说那茶最多值三十文一两。”   景翊轻抿了一下颜色略显淡薄的嘴唇,转头看向搁在桌上的茶壶,缓缓点头,“你听见画眉说的了吧,神秀沏了没喝的这壶就是……”   景翊话音未落,冷月倏然全身一绷,抬手对景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景翊刚把嘴闭上,就听外屋的房门“吱呀”响了一声,神秀的脚步声不遮不掩地传了过来。   神秀见冷月在屋里,像是已然习以为常了似的,就连看见冷月那张还黏着泪痕的脸也没露出丝毫诧异的神色,好像她这会儿就该哭一样。   神秀微微一笑,立掌见礼,“冷施主……正好冷施主在这儿,有件急事,贫僧就直言了,兴许冷施主能帮师弟度过这一劫。”    ☆、第66章 剁椒鱼头(十七)   急事?   眼下这寺里可能发生的所有急事中,能成为景翊劫数的事应该就只有那个高丽皇子的安危了。   她来这个院子之前留意了一下,王拓还缩在自己屋里埋头折腾着那叠僧人们的答卷,看那架势是非要把那个凶手揪出来祭瓷王不可了。   且不说神秀知不知道景翊到底是为什么上赶着来把自己剃秃的,单看神秀这副模样就不太像是会一惊一乍的人,这番话他分明说得很是气定神闲,无论是神情还是语调里都不带有一丁点儿着急的意思,好像他准备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件急事,而是一件趣事。   能称之为劫数的趣事……   一时间冷月想象不出这会是件什么事儿,看景翊怔愣的模样,肯定也没猜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师弟,”俩人谁也没吭声,神秀便带着一道为人兄长的慈爱笑容,却用佛祖看挣扎在苦海里的芸芸众生一般的眼神看着一头雾水的景翊,“你方才是不是给师父送去了一个已故瓷王张老五的真品,给师父出主意,让师父对王拓施主说,那瓶子里藏着瓷王身体上最重要的一部分,乃是瓷王的精魂所在,超度此物,远比超度肉身更见成效?”   冷月幽幽地瞥了景翊一眼。   要是让向来不信鬼神的安王爷知道他借这个瓶子是来办这种事儿的,他这辈子兴许就甭想还俗了。   不过……   她明知道是一通瞎诌胡扯,却愣是说不出这里面有哪一句是不对的,更要命的是,她还越琢磨越觉得这些话好像很有一番道理……   冷月一时不大想深究自己生出这种奇怪感觉的原因,不过有一样可以肯定,这么一番话唬弄王拓是足够了。   景翊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景翊盘坐在床上坦然地点了点头,但眼瞅着神秀眼中那抹悲天悯人的笑意又深重了一分,景翊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发虚,不禁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些话王拓不信?”   “阿弥陀佛……”神秀笑意不减,浅浅地叹了一声,似是有几分遗憾,“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景翊看得出来,神秀这话没有撒谎,但景翊也看得出来,神秀似乎还有后话没说出来。   佛门里说话的规矩他不知道,但是在景家这样的百年老字号京官之家,那些未出口的后话往往蕴含着一种可以把那些和风细雨的前话狠狠拍死在河滩上的力量。   景翊是吃着这种亏长大的,就算眼下烧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这分扎根在骨子里的警觉还是有的。   所以,冷月虽缓缓舒了口气,景翊却不由自主地把脊背挺直了。   “然后呢?”   “然后……”神秀转目深深看了冷月一眼,才徐徐地道,“王拓施主听见师父说那瓶子里藏着瓷王身体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还没来得及听后面一句,就没忍住……”   神秀顿了顿,景翊忍不住接道,“哭了?”   不等神秀回答,冷月若有所悟地挑起眉梢,提起一口气,笃定地接道,“摔了。”   神秀展颜一笑,对着冷月立掌宣了声佛号,“冷施主果真巾帼不让须眉。”   他就知道……   一时间,神秀和冷月两个练家子只觉得眼前灰影一动,谁也没看清景翊是如何从盘坐的姿势出发,瞬间从床上蹦到地上的,只见景翊双目圆睁印堂发乌地站在地上,要不是他刚刚吃饱,这会儿估计就要冲出去把王拓活剥然后生吞了。   “他把那瓶子……摔了?!”   这不仅仅是把他狠狠拍死在了河滩上,分明是已经把他拍到河泥里面去了,一口烂泥堵在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生生把景翊憋得两眼发红。   冷月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挪到景翊身边,扯了扯景翊的袖子,用蚊子哼哼般的小声道,“那个,佛门里不是什么玩意儿都是空的吗,有也是没有,没有也是有啥的……没事儿没事儿……”   这里毕竟是佛门净地,神秀毕竟是个出家人,就是再怎么武艺高强也不会轻易跟人动手,倒是景翊,全然一副恨不得立马逮个什么人咬咬的模样……   咬谁,她也不能让他咬神秀。   神秀身上的疑团多得像是深山老林里老猴身上的虱子一样,依当朝刑律,景翊身为大理寺少卿,要是一不留神跟这种老猴动了手,他日把老猴按到地上摘虱子的时候,景翊身上的皮毛恐怕也难逃一劫。   景翊可以挨罚,但绝不能挨查。   至少眼下还不能。   只是冷月一急之下忘了一点,神秀是有深厚的内家修为的,墙外面的风吹草动他兴许都能轻而易举地觉察到,何况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低语呢……   于是,景翊还欲哭无泪着,神秀已含笑道,“冷施主此言,可证冷施主真乃有佛缘有慧根之人。”   “……”   神秀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景翊那种由内而外贯彻全身的抓狂感,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脚下纹丝不动,依然慈悲的目光越过冷月的肩头落在景翊脸上,也不知是发烧还是激动,景翊俊美脸上飘着两朵明艳艳的红晕,煞是赏心悦目。   神秀悠悠地道,“我还有话尚未说完,师弟莫先急着难过。”   依京官们说话的习惯,这话后面往往跟着一句转机,景翊不禁松了半口气,鉴于说这话的人是个从小在庙里长大的和尚,景翊就只敢松了前半口。   “还有什么?”   神秀像是说书先生憋着劲儿要讲一个让全场爆笑如雷的段子似的,自己明明觉得好笑,却又不能提前笑出来,于是语调虽然还平平顺顺的,嘴角已不由自主地上翘了。   “还有,王拓施主激动之下把那瓶子砸得只剩下一堆手指甲大小的碎渣,还是没能找到与张老五身体有关的部分,师父无奈之下只得把你供了出来……王拓施主的意思是,他想在抄经开始之前就此事与你聊聊。”   神秀说罢,看着景翊黑红相间的脸色,欣慰地宣了声佛号,温声劝道,“等见过王拓施主,师弟再难过也不迟嘛。”   “……”   冷月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离景翊远了些许。   这回景翊就是扑上去咬死他,她也不拦着了。   她知道的跟神佛菩萨之类有关的话不多,有两句记得最清楚——善恶到头终有报,贱人自有天收。   时候要是到了,她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不是?   她这么一挪,神秀的目光竟也随她挪了过去,对着她颔首立掌,颇真诚地道,“贫僧以为,如有位菩萨在侧,王拓施主兴许会与师弟聊得和气一些……我佛慈悲。”   冷月微微一怔,转头看向景翊,对上景翊那副脸色,着实有点儿担心王拓的安危。   “这样吧,”冷月好以整暇,缓缓吐纳,“这会儿寺里人来人往的,我到他房里去恐怕不大方便,劳烦神秀大师再跑一趟,跟王拓说一声,就说我俩在这房里等他,让他一个人悄悄过来。”   神秀没应声,转眼看向一脑门儿官司的景翊。   瓶子砸都砸了,还能怎么办……   景翊对着神秀有气无力地念了声“阿弥陀佛”,“有劳师兄了……”   “师弟客气了。”   神秀说罢,走到衣柜前取出一套干净的僧衣和几样零碎物件,打在一个布包里,准备把话带给王拓之后就去沐浴熏香,路过桌边的时候,神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壶,转头对景翊淡淡地道,“不是什么好茶叶,茶凉了就别再续了,茶叶在抽屉里,泡壶新的吧。”   直到神秀带着那道客气的微笑走出去,景翊才轻轻皱起眉头,转过身去深深看向桌上的茶具。   “小月……”目光触及那些茶具,景翊的眉宇间已全然不见了那种恨不得逮谁咬谁的神色,声音轻缓而沉,听得冷月一怔,“你听出来没有,神秀好像是想跟咱们说点儿什么。”   冷月茫然摇头,但凡沾着这种“好像”的事儿,她的脑子都远比不上景翊的那颗灵光,何况,现在那颗脑袋还卸去了发丝的束缚,恐怕转悠起来比以前更加灵光了。   “他想说什么?”   景翊轻轻摇头,“反正跟茶叶有关。”   景翊低声说着,走到神秀刚才示意他的抽屉前,刚要伸出开抽屉,就被闪身过来的冷月拦了一下。   “你闪一边去,我来。”   景翊相信,这抽屉里除了茶叶之外没有任何幺蛾子。   神秀要是想要他的命,他估计也活不到这会儿了,至于机簧什么的,根本不像说书先生们讲的那么好折腾,何况据景翊所知,正儿八经当起和尚来还是挺忙的,神秀估计没这个闲工夫。   所以景翊放心地闪到一边,任由冷月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只抽屉。   果然,抽屉里就只安安静静地躺着几个茶盒。   冷月伸手挨个拿出茶盒,打开仔细检查之后才递到景翊手里,景翊挨个仔细看过闻过,摇头,“没有成记茶庄的茶……抽屉里没有别的东西了?”   冷月把手伸到抽屉深处摸了摸,眉头微微一紧,从紧里面摸出一个折了几折的信封。   信封里什么也没装,只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沾着些墨绿色的碎末末,冷月用指尖沾着碎末送到鼻底细细闻了一阵,才道,“茶叶。”   景翊就着冷月的指尖轻轻嗅了一下,就点头道,“成家的茶。难怪跟我之前在家里尝的不是一个味儿呢,老爷子存茶叶比存珍珠还仔细,神秀这样随便往信封里一裹,本来茶就不新,再一受潮,肯定更难喝了。”   景翊说话的工夫,冷月怔怔地盯着手里的信封,像是蓦然想到了什么不能想的事儿,脸色登时青了一重。   “景翊……”待景翊把这些有关茶叶的事儿说完,冷月抬起目光,低声问道,“你知道你劝神秀烧了的那封信是谁托我带给他的吗?”   刚刚还在说着茶叶,冷月突然问起这个,景翊虽不知她这一问的灵感是从哪儿来的,但怔过之后还是摇头答道,“不知道。”   冷月像是没料到景翊会这么答她似的,狠狠一愣,双目一瞪,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度,“那你为什么会劝他烧信?”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种劝……”景翊顿时苦起一张脸,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是他捏着那个信封问我,我成亲以前给你写过信吗,我说写过啊,他就问我我给你写的信你都是怎么处理的,我告诉他你都是收一封烧一封,看都不带看的……然后他就说好主意,然后他就让我点蜡烛去了,我那会儿也不知道他是要学你烧信啊!”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颧骨处隐隐有点儿泛红,嘴里吐出的字眼虽还是硬邦邦的,但声音已禁不住轻软下来了,“学谁啊……谁烧过你的信了。”   “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冷月抬眼看了看愣得有点儿可爱的景翊,想笑,硬绷着脸没露出笑模样来,低头细细地看着信封,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你景四公子的手稿在市面上值那么多钱,烧?你真当我傻啊?”   景翊愣得更狠了,“你……你把那些信卖了?”   冷月悠悠地应了一声,“想呢,再等等……再等个百八十年,价钱估计就能翻翻儿了。”   景翊倏然从欲哭无泪的怔愣中回过神来,心里一喜,眉梢愉快地一挑,从后把冷月环抱进了怀里,下巴颏挨在冷月肩头,笑眯眯地道,“那就是你把它们都好好收藏起来了。”   景翊正发着烧,力气不大,冷月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戳到一边儿去,可冷月非但没戳,还不由自主地往他发热的怀里挨了挨。   “谁收藏你那些酸诗了……”   “唔?”景翊的声音里笑意微浓,“不是说没看过吗?”   冷月的脸瞬间红了个通透。   她何止看过,背都背过了,只是景翊写的那些内容,她的脸皮厚度实在不足以开口承认喜欢,而且还喜欢到整宿抱着纸页在床上打滚……   冷月赶忙从景翊怀里挣了出来,硬板下一张红脸,从自己怀里摸出那封本应已被神秀化为灰烬的信,一巴掌拍到景翊胸口上。   “你……好好看看这个。”    ☆、第67章 剁椒鱼头(十八)   景翊胸口挨了一巴掌,脸上却美得像是得了个吻似的,两手把信抱在胸口,笑得像朵怒放的喇叭花,“你写给我的?”   冷月铁着脸幽幽地道,“我写给你的东西,时候到了自然会烧给你。”   “……”   景翊怏怏地把那信从自己怀里拎出来,皱着眉头反反正正地看了几遍这一个字也没写的信封,“那这是什么?”   “这就是本该被神秀烧成灰的那封信……”对上景翊有点怪异的目光,冷月美脸一黑,“你别瞎琢磨,我没把烧成灰的那封变回来……怪我一时马虎,拿出来的时候一不留神拿错了,给他的那封是你三哥临摹的一份王拓写的那些送饭观音什么的东西……”   冷月说着,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头戳了戳拎在景翊手里的信封,“这才是应该给他的那封。”   景翊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一开始就没有封口的信封,不解地看向冷月,“他烧的那封既然是临摹的,那烧了就烧了呗,把这封还给他不就行了,还要我看什么?”   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还是托给冷月转交的,那就意味着信封里的内容是不怕她这个刑部捕班衙役总领看的,也就是说,即便神秀身上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信封里也不会有。   应该只是个交情不错的朋友听说安国寺要暂闭寺门一段日子,有点儿不放心,特地写来表示关心宽慰的信。   冷月轻轻的一句话便回答了景翊这个疑问。   “这信是你三哥托我转交的。”   “……我三哥?”   景翊赫然想起神秀先前嘟囔的那句“难不成景家人都是睡在地上长大的”,不错,他三哥景竏少年时为学梵文,特地来安国寺拜了现任方丈清光大师学习,在安国寺住了大半年,出来的时候念梵文已经和念汉文一样顺溜了。   大半年的工夫,景竏要是和神秀有点儿什么交情,倒是说得过去。   只是如今景竏身为礼部郎中,正为王拓那封怪异的书信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居然还会想起给神秀写一封信,那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景翊皱着眉头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小心展开,目光刚刚扫过纸上的字迹,景翊就眉心一舒,连连摇头,“不不不……这不是我三哥的字。”   冷月一愣,“不是你三哥的字,那是谁的?”   景翊盯着纸上的字迹轻轻摇头,“不知道,应该出自一名女子之手……这是抄的《列女传》,第四卷。”   想起自己与《列女传》的渊源,景翊暗自叹了一声,除他之外,还有谁家男人能有把《列女传》抄得倒背如流的福气呢?   冷月显然已经忘了《列女传》这茬,只是蓦然想起先前安王爷说的话,不禁提醒道,“你别忘了,景竏模仿王拓写高丽文都能模仿得像真的一样,你能确定这不是他模仿着哪个女人的字迹写出来的?   “不像……”景翊又摇了摇头,边看边道,“每个人写起字来都有自己的习惯,临仿他人字迹的时候即便能把字形学个差不离儿,但是下笔轻重,运笔缓急,免不了还是用的自己原来那一套。”   景翊说着,把看完的第一页拈起来放到后面,一边看着第二页,一边漫不经心地接着道,“我三哥要是想模仿王拓的字来以假乱真,骗安王爷肯定是连门儿都没有,最多也就能骗骗你吧……”   “……”   直到把信看完,抬起头来,景翊才发现冷月正对着他笑,笑得整个人都冷森森的……   “哎呦……”景翊顿时把信一扔,五官纠成一团,两手捂住大腿根上的伤口,弓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哼唧起来,“疼……要疼死了……”   冷月拾起掉在地上的信揣回怀里,本不想搭理这摆明了是在装模作样讨她心疼的人,但到底还是担心他身上那道迟迟不愈的伤口,无可奈何地遥手往床上一指,“躺着去,该给你换药了。”   景翊单腿蹦着把自己扔到床上,大字型躺好,冷月刚宽开他的外衣,正要上手扒他的裤子,外屋的门就被敲响了。   门一开,王拓正红着眼睛站在门口,一见冷月便道,“菩萨……中原人说,怂人都不说谎,蛇精师父就说了。”   中原人说的什么,冷月一句也没听懂。   不过,中原人说的话她听不懂的大发去了,冷月也没往心里去,面无表情地招手示意王拓进来,顺手关了门,抓起屋里的一只花瓶塞到王拓手里。   “把这瓶子顶到脑袋上,站稳了别动,等我传唤。”   王拓虽面露茫然,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把瓶子顶到了脑袋上。   冷月返回里屋时,景翊正仰躺在床上笑得美滋滋的。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走过去褪下景翊的裤子,一边小心地拆解缚在景翊左大腿根部的绷带,一边压低着声音道,“你别冲着我傻笑啊,我是气他毁了瓷王的真品,不是替你出气的……”   景翊笑得更美了几分,利落地半撑起身子,凑过去在冷月娇艳的嘴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用同样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回道,“你最后一句是胡扯的……我媳妇真好。”   冷月微红着脸颊,掀起眼皮瞪他一眼,顺手在他另一侧完好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触手温软且劲道,活像是揉得到劲儿发得恰好的大白馒头,冷月一时没忍住,兴致盎然地多拧了两下,拧得景翊咬着嘴唇连连给她作揖求饶,这才作罢。   说来也怪,景翊自打来了安国寺,伤口经井水浸过,疏于料理不说,还没落着一口吃的,这会儿看着这道伤口虽还觉得惨不忍睹,却已有了些许转好愈合的迹象。   难不成还真是剃度之后就受到佛祖的格外关照了?   冷月心里一安,手上就利落了许多,清创上药包扎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一切料理妥当,想让唤景翊起来自己穿裤子的时候,才发现景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昏睡着了,脸颊上因发烧而泛着病态的红晕,微启的嘴唇却格外淡白。   冷月没唤他,扯过被子小心地给他盖上,看着他一点儿也不安稳的睡颜,默默地一叹。   这份差事看似简单,却已在这短短两日内凭添了无数枝节,冷月侦办过不少凶险的案子,自己这条命也在线上悬过好多回了,但眼下这样明明能感觉到危机四伏却愣是抓不到危机所在的情况还是头一回碰上。   张老五死得莫名其妙,高丽皇子傻得亦真亦假,还有个看似光明磊落实则神秘兮兮的神秀,像是处处在给景翊添堵,却又像是处处在帮衬提点景翊些什么。   慧王萧昭晔似乎也对张老五的死兴趣盎然,盎然到甚至不惜带着张老五的真品去找那个天底下口风最严的人套问消息,而画眉一个将死之人宁肯带着一身烂疮死在大街上,也不肯透出有关萧昭晔的一句实话……   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儿,就像是一堆胡乱堆在一起的花生瓜子杏仁桃仁核桃仁,眼下看着杂乱无章,但若能找来一盆面,一碗油,几样琐碎佐料,就能烤出一盘像模像样的五仁月饼了。   说是这么说,找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冷月俯身在景翊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吻了一下,刚一转身,衣摆就被轻轻扯了一下,转头一看,景翊已勉强睁开了睡眼。   冷月抬手指了指通往外屋的那扇门,景翊轻轻摇头,遥手指了一下窗边的那只香炉。   冷月微微一怔,若有所悟,低□子凑到景翊耳边轻道,“把他脑袋上顶着的瓷器换成香炉?”   景翊突然觉得,他俩离琴瑟和鸣似乎还差着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不是……再等一炷香。”   “为什么?”   景翊伸手环上冷月的腰,使了些力气往怀里一带,冷月低俯着身子本就重心不稳,被他这么一搂,顿时跌进了那个温热的怀里。   “抻他一阵才好说话。”景翊说着,轻轻合上眼睛,在冷月的颈窝间蹭了几下,朦朦胧胧地道,“冷,抱一会儿……”   这话与先前那通半真半假的哼唧全然不是一个调调,冷月心疼得要命,索性脱了靴子钻进被窝,抱紧景翊烧得滚烫的身子,景翊睡熟之后就放松了搂在她腰间的手,她一直没有放松分毫。   景翊平日里睡觉没个正型,睡着之后老是满床打滚,还怎么滚都滚不醒,叫他起床比摘星星还难,以至于他早晨点卯极少有不迟到的时候。这回兴许是烧得没有打滚的力气了,睡着之后就静静挨在冷月怀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浅浅的,冷月本以为他至少要睡上个把时辰才能醒过来,结果莫约一炷香的工夫,景翊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冷月被他这一连串梦呓般的不对说得一头雾水,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着,但应该还没烫到会说胡话的地步,“什么不对?”   景翊揉着烧得发胀的脑袋挣扎着爬起身来,冷月忙把堆在床尾的衣服拿给他,景翊把衣服穿好,穿上鞋子有点儿吃力地站起来,才对伸手搀扶他的冷月低声答了一句。   “张老五八成是自己撞死的。”   冷月一愕,“为什么?”   “因为他孙子已死了。”   冷月怔怔地看着睡意浓重却丝毫不像是信口胡说的景翊,这番说辞正是京兆府报给安王爷的那套,乍一看合情合理,但细思之下全然经不起推敲,实情要真是这么简单,安王爷就犯不着那么不愿意提起这事儿了,萧昭晔也更犯不着亲自捧着张老五做的瓶子去安王府套问消息了。   景翊是睡糊涂了……还是睡糊涂了?   景翊像是在冷月愣愣的眼神中看出了冷月的心思似的,眯眼一笑,抓起冷月挽在他胳膊上的一只手,用这只因常年握剑而略带薄茧的手不轻不重地抽了抽自己微烫的脸颊,“你放心,我醒着呢。”    ☆、第68章 剁椒鱼头(十九)   冷月一时摸不清景翊脑子里到底琢磨的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这会儿当真不是在说胡话。   “你说的这些,你有证据吗?”   如果景翊说是睡着了梦见的,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打死他,所幸景翊没答,只抬手指了指那道通向外屋的门。   王拓被晾得差不多了。   俩人出去的时候,王拓仍在乖乖地顶着那只瓶子,只是站得已经有点儿晃悠了,那只瓶子便在他脑袋顶上摇摇欲坠,看着可怜兮兮的。   冷月不说让他放下,王拓也不敢擅动,就只眼巴巴地望着冷月,顺便颇不服气地瞪了一眼跟在冷月身边的景翊。   景翊笑眯眯地收下王拓那道很不友好的目光,对着王拓颔首宣了声佛号,“听神秀师兄说,施主想跟贫僧聊聊?”   王拓抿着嘴唇不吭声,转眼看向冷月,冷月品咂了片刻王拓这道“请菩萨为我做主”的目光,若有所悟地微微眯起眼睛,道,“你是不是忘了刚才想要跟他说什么了?”   “是……”   他脑子本就不好使,方才把精力全集中到了头顶的瓶子上,一不小心把来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再想,已经想不起来了。   王拓这一声“是”弱得几不可闻,还是让景翊憋笑憋得脸都泛红了。   他之前决定晾凉王拓,不过是个寻常的讯问手段,人被耗得累了烦了,说起话来往往方便许多。不过这还是他头一回遇上有人来找他算账,人找着了,账丢了。   晾他这一炷香还真没白晾。   王拓一见景翊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忙对冷月道,“我……我写在纸上了,就带在身上,看看就知道……我能先把瓶子放下来吗?”   冷月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道,“嗯……那不着急,你再顶一会儿,咱们先聊聊别的,待会儿我走了你俩再说你们的。”   王拓乖顺地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望着冷月,像是在等冷月决定他们这会儿要聊些什么。   实话实说,冷月跟王拓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想再抻他一抻,索性让他把怀里揣着的那张纸也忘干净了事,不过,冷月倒是看得出来,景翊应该是有话要问问他的。   看景翊刚才那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景翊想要问他的事儿,无非是跟张老五有关的。景翊猜了八成,那剩下的两成,兴许就在王拓肚子里揣着。   安王爷虽明摆着不大想让他们搅进这桩案子,但事已至此,要么是把这稀里糊涂的案子搅和清楚,要么就是被这稀里糊涂的案子搅合死了。   公门人一辈子踩着刀尖奔忙,薪俸微薄,往往没有什么大奔头,奔就奔一个活得清楚,死得明白。   于是冷月故作漫不经心地挑了个头,“那个杀瓷王的凶手,你找到了吗?”   王拓脑袋上顶着瓶子不敢低头,就只垂了垂目光,嚅嚅地道,“没有……他们都写的很像。”   冷月像模像样地点点头,“那你想知道瓷王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王拓连连点头,点得急了,顶在头上的瓶子连连打晃,要不是他用两手紧紧扶着,这会儿一准儿是满地残骸了。   “你们凡人之间的这些事儿我是不能搀和的,不过,”冷月扬手一指景翊,“你可以问问他。”   王拓愣愣地看向温然一笑的景翊。   冷月的意思景翊自然明白,她不过是想哄得王拓老老实实地跟他聊聊张老五的事儿,但王拓显然没有明白。   王拓愣愣地看了景翊半晌,才问出一句,“你……你是凶手?”   “……”   冷月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转身在墙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俩一时间相对无言的人。   她还是安静地当会儿菩萨算了。   “我不是凶手。”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说是凶手,景翊的心情多少有点儿复杂,“不过你要是坚持这么认为的话,我没准儿也能试试。”   冷月坐在一旁挑了挑眉梢。   文官就是文官,说句威胁的话也这么软绵绵的,这话要是从她爹麾下那些部将嘴里说出来,大概就是“你他娘的再胡扯老子一把大刀抡死你”了。   王拓本来就不大灵光的脑子已经站得有点发晕了,景翊后面这句略带着一点儿弯弯绕的话自然是听不明白的。   于是趁着王拓发愣,景翊轻轻皱起眉头,向前凑了一步,把手利落地伸进王拓的衣襟里,王拓还没来得及反应,景翊已经抄出了一大把东西。   冷月的那块手绢,几张仔细折好的记事纸页,还有半块用油纸包裹着的烧饼……   景翊把烧饼塞回王拓怀里,把手绢揣进自己袖中,转手把那几张纸递给了冷月,王拓顶着瓶子不敢动,只能急得干瞪眼。   “都……都是我的!”   “你的?”景翊微微眯起那双狐狸眼,笑得一点儿也没有慈悲的意思,想着自家媳妇的手绢在这高丽皇子的怀里揣了这么半天,他就有点儿想破戒的冲动,“烧饼是我中原安国寺的烧饼,手绢是我中原观音菩萨的手绢,纸是中原的纸,墨是中原的墨,你随便划拉几个高丽字在上面,就是你的了?”   王拓被问得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求助般地看向冷月,却见冷月正低垂着修长的颈子,心无旁骛地看着他写在那些纸页上的鬼画符般的高丽文。   天地良心,冷月一个高丽字也不认得,她不过是想找个理由低一低头,免得让这俩人看见自己那张憋笑憋得扭曲的脸。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就是能从景翊这一派训孙子一般义正词严的话里听出一股幽幽的酸味来。   景翊说着,又伸手掏进了王拓宽大的袖管,从王拓左袖中拈出一小块用碎花布包裹的硬物。   碎花布打开,露出一块瓷器碎片,不大,但足以看得出是被王拓砸碎的那个瓶子的小部分残骸。   景翊最想找的其实就是这个。   他赌,凭王拓对张老五的崇拜,砸碎张老五的真品王拓必然也是心疼的,所以王拓应该会收起些零星的碎片留做个念想,事实证明,王拓还真不禁赌……   一见被景翊掏出这个,王拓顿时回想起了些许来意,细小的眼睛顿时瞪到了极限,“我想起来,你说谎!”   景翊仗着王拓不敢乱动,也仗着冷月坐在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气定神闲地观瞻着拈在指尖的这块残片,悠悠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别狗急了乱咬人啊。”   王拓的神情确实有点儿想要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意思,“你撒谎,你说瓶子里有瓷王身体的一部分,我没找到。”   “没找到就是没有吗?”景翊把残片凑得近近的,像是上了岁数的妇人家在菜场上挑黄瓜似的,那仔细劲儿好像恨不得把黄瓜上的每一根细刺都检查一遍似的,一边查,一边说叨家长里短似的笑道,“那我还没找到你们高丽在哪儿呢,你们高丽还有没有了?”   王拓噎得快哭出来了,再次求助地看向冷月,发现冷月正对着他那些纸页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一双精致的凤眼顿时也变得水汪汪的了。   总算是把气出得差不多了,景翊终于饶过了手里的瓷片,把它重新包进那块碎花布里,笑盈盈地道,“这瓶子里藏的是瓷王的精魂,你把瓶子砸了,瓷王的魂儿就跑出来了……也亏得你让他的魂儿跑出来,我才得以在梦中与瓷王相会,得知瓷王辞世的一些真相。”   冷月一愣抬头。   景翊这话说得实在太像真的……   难不成他真是刚才睡觉的时候做梦梦见张老五了,乍一醒过来才说出那番话来?   要真是这样,她得考虑一下要不要容他继续在这儿瞎掰下去了。   显然,王拓很想听他掰一掰。   “瓷王……瓷王给你托梦了?”   景翊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还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换上一副略显认真的嘴脸,颇为严肃地道,“念在是施主打碎瓷瓶,贫僧才得以与瓷王在梦中对话的份上,贫僧可以告诉施主瓷王说了些什么,但是施主要先回答贫僧几个问题,贫僧才能明白瓷王的一些话究竟是何意。”   冷月暗暗地舒了口长气。   有这几句话,就足以证明托梦的事儿是他胡诌来的了。   景翊这几句话说得既严肃又诚恳,于是王拓想也没想,干脆地应了声“好”。   趁王拓还晕乎着,景翊抓紧问道,“你说你小时候在高丽见过瓷王,第一次见到瓷王的时候你几岁,还记得吗?”   冷月正想说他连一炷香前的事儿都记不利索,哪还记得住好几年前的事儿,王拓却已脱口而出,“零岁。”   景翊噎了一下。   “……零岁?”   “瓷王对我说过,我还在我父王肚子里的时候,他就认识我了……是母后生我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父王肚子里。”   景翊转头和冷月默默对视了片刻。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张老五在高丽王后还没怀上王拓的时候就已经在高丽了,但是……这张老五都教了人家孩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那……”景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淡然自若,“瓷王有没有对你说过,他是什么时候到高丽的?”   王拓又是答得毫不犹豫,“崇佑三年。”   冷月讶异王拓记这些事情记得如此精准之余,习惯地在心里默默打了打算盘,高丽王朝自打附归了中原朝廷,用的就是一套年号了,崇佑三年,就是三四十年前了。   景翊比她算得快了一些。   三十八年前。   正是瓷王不声不响淡出京城那年。   景翊又追问了一句,“那瓷王是什么时候离开高丽的?”   王拓像是极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抿了抿嘴唇,才小声地道,“八年了……”   “他说没说过为什么要离开高丽?”   “他说,他的妻子病了,放心不下,要回去看看……”   这话听在冷月耳朵里,虽觉得张老五把媳妇撂在京城,自己一个人跑去高丽有点儿不靠谱,但这回乡的理由倒也算合情合理,没什么不对劲儿的。   可景翊那副豁然开朗的模样分明是在说王拓这句话给了他极大的提点。   这话有什么不对?   因为京城里爱玩瓷器的人都知道,张老五在淡出京城之前从未有过婚配。   没成亲,他哪儿来的什么妻子?   八年前,八年前确实有个女人病了,病得举国皆知,但并不是他的妻子。   景翊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施主,贫僧可以告诉你……瓷王托梦对我说,他确实是自己撞棺而亡的。”   王拓一急,刚要出口反驳,就被景翊微微扬声截住了。   “他说是他的妻子思念他已久,那夜他给孙子守灵的时候,他妻子的魂魄又来劝他下去陪她,他实在不忍拒绝,就应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景翊这话,怎么听着像是他认认真真说出来的……   且不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魂儿这个东西,就算是有,哪有当妻子的舍得把自家相公往地底下拉的道理?   就算是真想把他拉下去,那好歹也挑个温柔点儿的法子,非让他把脑袋撞得跟沙瓤西瓜似的干什么?   王拓显然没有冷月想的这么多,神色立时黯淡了些许,嘴唇轻轻一抿,话没出口,又被景翊一句话堵了回去。   “他还记得答应你的事儿。”   王拓眼睛一亮,“真的?”   “他让你尽快回高丽去,他已把收你为徒的事儿交托给了一位高丽制瓷人,你去找那个人就可以了。”   王拓急道,“哪个人?”   景翊颇遗憾地摇摇头,“瓷王说名字的时候是用高丽语说的,我没听懂也没记住……你回去找找就是了,高丽总共就那么大,能有多少技艺精湛的制瓷人啊?”   冷月揉着额角默默一叹,她已经搞不清楚景翊这到底是在干什么了,前面那些话真假难辨,这些她倒是可以肯定,十成是景翊胡诌的……   偏偏王拓就真的假的照单全收的,顶着那个始终不敢放下的瓶子眼巴巴地望着冷月。   “菩萨……”   冷月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走吧走吧走吧……”   “谢谢菩萨!”王拓搁下瓶子,又感激地冲着景翊一拜,“谢谢蛇精师父!”   “……”   眼瞅着王拓撒腿跑出去,景翊如释重负地关了房门。   “小月……”景翊苦笑着看向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等他解释的冷月,浅浅一叹,“我觉得我猜出来安王爷到底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碰张老五这件事儿了。”   “为什么?”   景翊苦着脸走到冷月身前,蹲在她膝边低声问了她一句,“八年前因为染病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的女人,你能想起谁来?”   冷月怔了片刻,倏然一愕。   “你说……慧妃?”    ☆、第69章 剁椒鱼头(二十)   景翊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慧妃,就是慧王萧昭晔的生母,也就是那个因为一副相似的皮囊而坑了画眉半辈子的慧妃。   冷月有些印象,八年前的腊月寒冬,包括慧妃在内的几个宫里的女人因为护犊子而掀起了一场颇具规模的暗斗,这场暗斗把一堆平日里看起来人五人六的朝臣搅合得上蹿下跳了好些日子,最后以这几个女人中一死一伤一病的结局告终。   那会儿冷月还不满十岁,这些事儿是她在凉州军营里听人扯闲篇的时候听来的。不过皇宫终究是皇宫,围墙比寻常人家厚实得多,宫里面的事儿总是要经过一番添油加醋才能传得出来,再传到千里之外的凉州军营,一路添加下来,糖渍的也得变成醋溜的了。   所以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冷月其实并不清楚,她就只记得,病的那个是慧王的亲娘慧妃,因为坠湖染了肺痨,勉强捡回一条命,之后每逢换季就缠绵病榻,总是病恹恹的。   伤的那个是靖王的亲娘锦嫔,因为慧妃坠湖的时候她就站在岸边上,无动于衷,被当今圣上狠掴了几个耳光,若不是念及她高丽公主的出身,她下半辈子怕是就要窝在冷宫里养鸡种菜了。   死的那个是皇长子熙王的亲娘贵妃姚氏,因为是她指使儿子把慧妃推到湖里去的——至少这话传到凉州的时候是这个味的,据说,当今圣上念着千年修得共枕眠的情分,本是打算让她在冷宫里待段日子了事的,谁知她在搬去冷宫的前一天晚上就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无论是病的还是伤的还是死的那个,好像都跟张老五这个手艺不错的制瓷匠人挨不上一丝一毫的边儿。   景翊说到这儿就不吭声了,把下巴颏挨在冷月膝盖上,俨然一副等着冷月自己心领神会的模样。   显然,冷月没有一丁点儿打哑谜的心情。   冷月缓过那阵错愕,颇没好气地垂眼看向挨在她膝盖上的那颗没毛的脑袋,“八年前京城里生病的女人海了去了,张老五回来看的是他家媳妇,你说的这个是皇上家的媳妇,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想起这个来了?”   “不用竿子,一伸手就能打着……我要是说张老五跟王拓说的那个妻子,就是皇上家的这个媳妇,你信吗?”   冷月毫不犹豫地说了个“扯淡”。   天子家选媳妇不是闹着玩儿的,就算别的都可以宽限,身家清白身子干净总还是必须的。   冷月到底是个安王府门下的公门人,平日里极少与人掰扯皇帝家的短长,但这会儿是在尘外清净地,听她说话的就景翊一个人,冷月便不拐弯不抹角地道,“你觉得皇上要是挑个老百姓家的有夫之妇当妃子,朝廷里那些个手里攥着一大把闺女死活就是塞不进宫里去的人能安安生生地干瞪眼看着吗?   景翊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我也觉得挺扯淡……但张老五应该就是这么扯的。你找京城里爱玩瓷器的人打听一下就知道,当年张老五名声最响的时候一直跟一个佳人很有点儿什么,那会儿他出的好多物件都跟这个佳人有关系,不过直到现在也没人当真搞清楚那个佳人到底是谁,就只知道张老五一直到淡出京城也还是光棍一条,所以张老五嘴上说的那个妻子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一直想娶但不知怎么就没娶成的佳人。这女人不但是个佳人,还得是个声名远播的佳人,所以……”   景翊又叹了一声,再次打住了。   这回景翊的意思冷月明白了几分,京城里的佳人虽然海了去了,但能在八年前生病生得能把消息从京城一路传到高丽的佳人,那就寥寥无几了。   慧妃就是崇佑三年入宫的,也就是说,慧妃前脚进宫,张老五后脚就淡出京城,悄没声地去了高丽,一直到八年前慧妃因为那场护犊子之斗大病之时,张老五又因为所谓的妻子病重悄没声地回了京城。   自打进了刑部当差,冷月就悟出一个道理,但凡进了衙门的事儿,巧合二字就像是鱼香肉丝的那个鱼字,就算是有,也不过是股似是而非的味儿罢了,至于这盘菜到底是个什么,还得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说了算。   冷月正微微蹙着眉头,仔细咂么着慧妃与张老五这俩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之间的这道飘着浓浓巧合味儿的关系,就见景翊拿下巴蹭了蹭她的膝盖,撩起眼皮美滋滋地笑着道,“我觉得我没出息这件事一定是天意。”   景翊话锋转得有点儿突然,冷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嗯?”   “老祖宗不是说过嘛,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折腾折腾他。”   冷月隐约记得,这句话好像真是哪个老祖宗说的,不过老祖宗说的原话好像比景翊说的这句长那么一点儿,但大概齐的意思还是一样的,于是冷月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景翊又把下巴颏往前蹭了蹭,一直蹭到了冷月的大腿上,仰着一个光溜溜的脑袋笑得一脸无赖,“比如张老五,老天爷想让他当一代瓷王,所以就死活不让他娶到想娶的那个媳妇,比如我,老天爷也没指望我能干成什么正经事儿,所以就让我娶到最想娶的这个媳妇了嘛……”   照理说,景翊顶着这样一颗脑袋,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带着这样一副笑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怎么都该有一种佛门败类的感觉,可景翊偏偏就没有,非但没有,这几句话还生生被他说出一种无比虔诚的感觉,就好像是那些货真价值的小和尚一早一晚捻着珠子对着佛祖表忠心一样。   冷月好气又好笑地抬了抬腿,刚把景翊的下巴颏顶开,突然凤眼一亮,伸手在景翊溜光的脑壳上敲了一记,“我差点儿给你绕进去……张老五没娶过媳妇,那他的孙子张冲是他从树上摘下来的还是从地里刨出来的啊?”   景翊捂上被冷月敲疼的脑壳,眨了眨那双无辜的狐狸眼,扁着嘴道,“他那把年纪想有个爷爷挺难,想有个孙子这还不容易吗……两成可能是他去高丽的路上留下了风流债,然后风流债利滚利,就滚出个孙子来。”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景翊接着又道,“还有八成可能是他从高丽回来之后捡的别人家不要的孙子。”   这个倒是不无可能。   “证据呢?”   景翊反手往自己后背上指了指,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低得连近在咫尺的冷月也不得不微微俯□来凑近过去才能听清。   “三年前那伙儿人,是宫里的。”   那伙儿人,就是三年前偷了景翊身上的银镯子,转头又把张老五堵到僻静巷子里暴揍,末了还在景翊背后砍了一刀的那伙儿人。   冷月狠狠一愕。   景翊从没提过那些是宫里人。   景翊打小就是宫里的常客,他未必认得所有在宫里过日子的人,但一眼认出哪些人是从宫里来的倒是很正常的事儿,不正常的是宫里居然会有一伙既想打景翊的主意又需要对张老五下手的人……   更不正常的是,宫里人都深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若要动手,必是一铲子下去连根刨个干净,怎么能容得张老五又在眼皮子底下过了三年,又怎么还容景翊至今仍可大摇大摆地出入宫禁?   冷月也把声音压得低之又低,“那些宫里人……是哪个宫里的人?”   “慧妃宫里的。”   好巧不巧,慧妃就是在三年前大约那个时候身体状况倏然急转直下,服尽了各路灵丹妙药,到底还是卧床挣扎了不足半年就闭了眼。   冷月不禁拧紧了眉头。   一巧连着一巧,即便没有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冷月也不得不相信张老五与慧妃之间确实是有些什么的了。   不过……   “这些跟张老五的孙子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这句不是景翊答的。   声音从屋角的木质屏风后面传来,清淡,平稳,就像随着这声音从屏风后走出的人一样,安然得好像他打一开始就已经被请进来了。   “阿弥陀佛……”神秀不远不近地站定,含着那抹似乎已经长在脸上的慈悲笑容,气定神闲地看着被他惊得迅速握剑起身的冷月,以及起身不及被冷月的膝盖狠撞了一下下巴的景翊,立掌不疾不徐地道,“王拓施主突然决定取消法事,进宫去向皇上辞行了,想必最多一个时辰之后寺门就会重开,该来的不该来的都会进来,时辰不多,师弟的废话有点儿多,还是由贫僧来挑些要紧的跟冷施主说说清楚吧。”   冷月手里的剑没有出鞘,但右手也没从剑柄上挪下来,下颔微扬,只做了些微的调整,就自然过渡到了一个攻守自如的架势。   她只知神秀武功精深,却不知居然能精深到同在一个屋檐下而不觉的程度,这要真打起来,她估计就真要念念阿弥陀佛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神秀客客气气地宣了一声佛号,“刚进来。”见冷月握在剑柄上的手又紧了紧,神秀悠然一笑,举目在屋中环视了一番,“贫僧自幼就住在这间僧舍里,熟悉得很,自然来去自如一些。”   神秀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冷月却丝毫也轻不起来。   她的武功虽算不得精深,但在军营里待久了,警惕已成了习惯,甭管在什么样的屋子里,能当着她的面来无影去无踪的人,整个安王府门下也数不出五个人来。   这样一个人,这样走出来,是因为想要简明扼要地对她说点儿什么要紧的事情。   冷月一双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微沉,“你想跟我说什么?”   神秀一声佛号刚念出一个“阿”,就被景翊截了过去。   “他想说是他说服张老五去死的……”   景翊两手捧着依旧被撞得一跳一跳发疼的下巴,满面乖巧地看着笑容微僵的神秀,“对吧,师兄?”    ☆、第70章 剁椒鱼头(二十一)   神秀微微颔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纤长的睫毛一垂一扬之间,像是替主人完成了一声不便发出的轻叹。   从见神秀第一眼起,冷月心里对这个人的怀疑就一直没消停下来,无论是动手杀张老五,还是动口让张老五自杀,神秀都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时机有时机的。   不过直到现在,怀疑也只是怀疑,一则确实没有任何板上钉钉的证据,二则,即便张老五与慧妃真有那么一段要命的过去,那也跟这个自幼出家天天窝在寺里吃斋念佛的小和尚没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他实在没有什么看不得张老五多活几年的理由。   更何况,用景翊的话说,神秀想要告诉他们却拐弯抹角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应该是与成记茶庄的茶叶有关的,这就更沾不上张老五的边儿了。   可眼下神秀这副模样显然是默认了。   不等冷月问为什么,景翊已不着痕迹地凑到与冷月并肩的位置,一边继续揉着酸疼的下巴,一边像解说戏文一般漫不经心地对冷月道,“他为什么要跟咱们说这个?因为他想让咱们知道张老五是听他的话撞死的……他为什么想让咱们知道张老五是听他的话撞死的?因为他想让咱们早点儿了了这事儿早点儿离开这……他为什么想让咱们早点儿离开这?因为他知道撒谎骗不了我,造假瞒不过你,咱俩再待下去一准儿能发现真正说服张老五去死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他。”   景翊这话说得足够糙,却也足够清楚。   再说清楚些,那就是神秀想要替人顶下劝说张老五自尽这件事。   冷月皱了皱眉头。   以前经手的那些杀人放火的案子里确曾出现过为了种种原因甘愿代人受过的情况,但这回不同,本朝刑律里从没提过把活人劝得不想活了是个什么罪,神秀实在没有替那人遮掩的必要。   除非……   神秀嘴角眉梢的微笑隐去了些许,但依旧不失多年修炼而成的和善,“师弟何出此言?”   “因为你脸上有字。”   景翊这句话说得自然且真诚,神秀要不是在景翊那双足够清澈的狐狸眼里看到自己一干二净的脸,几乎真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脸了。   “什么字?”   景翊抬手依次戳过自己的额头,右脸,下巴尖,左脸,每戳一下,吐出一个字,四下戳完,吐出四个字来。   “生,不,如,死。”   冷月已经习惯景翊在别人脸上看出她永远也看不见的东西这件事了,但要说这个施然微笑的人满脸写着生不如死,冷月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犯嘀咕。   神秀也像是听了什么事不关己的戏言一样,原本淡下去的笑意猝然浓郁起来,看得景翊直摆手。   “你不用笑,笑了也没用,我小时候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你的时候这四个字就已经在你脸上了,这么些年早就在你脸上长瓷实了,你就是笑出一朵向日葵来也盖不住……”景翊说着,摇头一叹,“枉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得已才在这儿当和尚的,这两天还琢磨着回头走的时候要不要一块儿把你救出去呢。”   神秀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到底还是笑着的,“多谢师弟费心。”   “为你费心的人又不只他一个。”   冷月淡淡地说着,微眯起眼睛,扫了一眼这处整洁得无可挑剔的僧舍——严格来说,应该是在景翊住进来之前整洁得无可挑剔的僧舍,被景翊住了这两日,屋中就已有了些微的属于景翊的痕迹了。   第一次进这间僧舍的时候,冷月只当神秀是个酷爱整洁的人,但仔细看着眼前的神秀,再看看这间僧舍,冷月才发现这两日每每看到神秀都会出现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别扭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了。   比起整洁得过分的僧舍,神秀在自身行头上实在马虎太多了,不是不够干净,而是痕迹颇多,比如从他左边袖子袖口的磨痕可以看出他是个常用左手的人,而侧腰间衣带打结的顺序却是与惯用右手的景翊打出来的一样,意味着他原本是惯用右手的,却不知为什么非逼着自己改用了不惯的左手。   而这间僧舍在景翊没有住进来之前丝毫没有类似的痕迹,那时几个倒扣的茶杯围着茶壶摆了个完美的圈,所有能居中摆放的物件全都是居中放置的,笔架砚台这样常用来判定用手习惯的物件都收在了书架的底层,各个家具经常被手接触的表面都被打磨得干干净净,单看这间屋子,绝看不出从小在这间屋里长大的那个人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所以,一直以来,这间屋子八成不是由神秀自己收拾的。   先前一双眼睛只盯在神秀疑点满满的言行举止上,竟让如此明显的线索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那个整天帮你收拾屋子的人在你身上花的心思可比他多多了,你是怎么谢那个人的?”冷月眉梢微扬,声音轻了三分,冷了五分,“把他劝张老五自杀这事儿揽到自己身上,免得他清名受损,在寺里混不下去,是吗?”   神秀没承认,也没反驳,就只用出家人惯用的打马虎眼方式,含含糊糊地宣了声佛号。   景翊眉梢微挑。   他不知冷月是怎么想到的,但显然冷月已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就好。   “那个……”景翊嘴唇轻抿,插了句与此情此景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突然想起来,王拓摔碎的那个瓶子是我借来的,摔成粉我也得还回去,我先去把那些碎渣子敛起来,免得一会儿师兄弟们打扫屋子把它们当垃圾扔了……你们先聊着,我收拾收拾就回来。”   景翊说完,略带抱歉地一笑,转头就走了,悠然得好像冷月和神秀这会儿是在他家里做客扯闲篇一样。   景四公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在京城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冷月没拦他,神秀似乎对此也有所耳闻,俩人眼见着景翊在这么个剑拔弩张的时候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捡什么破瓶子,脸上愣是全都没有一丝惊讶。   还是冷月先把目光从景翊离开的方向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神秀微笑均匀的脸看了半晌,才不轻不重地清了下嗓,“我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   神秀嘴上没说,但脸上已写满了阿弥陀佛。   神秀一时也分不清冷月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只得一五一十道,“冷施主问贫僧,贫僧是否是出于感激,才替那个长年以来为贫僧收拾屋子的人遮挡罪行,以保其清誉。”   “哦……”冷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叶眉微扬,不疾不徐地道,“也就是说,还真有个人一直在替你收拾屋子。”   神秀微微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冷月已道,“方丈清光大师,对吧?”   神秀又是一怔。   “劝张老五去死的要是个俗家人,就算是被人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张老五是自己撞棺死的,谁也用不着为他偿命。”冷月缓缓地放下握在剑柄上的手,嘴角微勾,慢悠悠地道,“出家人就不一样了,出家人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是一任方丈生生把活人劝去自杀了,传出去,他非得被唾沫星子活活淹死不可,对吧?”   神秀浅浅地蹙起眉头,看向冷月的目光有点儿说不出的复杂。   “王拓为什么要用写答卷的法子选抄经僧人,你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事后也该猜出来了吧?”冷月眯起凤眼盯着神秀微变的神情,话音又放慢了些,好像有意要让神秀听清并记牢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似的,“你没阻止他这么折腾,是因为高丽人最信神佛菩萨这一套,敬一寺方丈像敬一国君主一样,所以王拓找僧人来写答卷的时候把寺里所有普通僧人都找了一个遍,唯独没找方丈来写,所以你相信凭他那个一半浆糊一半水的脑子想破天也想不到方丈身上去,对吧?”   神秀仍然轻蹙着眉头,还是没出声。   冷月挑着那抹并不像是代表愉悦的笑容,声音又轻缓了几分,“不过咱们练武的人都有个毛病,就是但凡有一丁点儿的不确定就不敢彻底放心,武功越高这毛病就越重,所以你还是担心万一有个万一。你知道王拓脑子不好使,有把要紧的事儿往纸上写的习惯,在中原见着菩萨显灵这么大的事儿他一定会记,你就故意把他记的东西送到行馆去,让礼部的人发现,想让礼部的人赶紧把他从寺里弄走,结果还没来得及把王拓弄走,就发现景翊已经看出苗头来了,所以你索性就跳出来把这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了……不过,不管是方丈给你收拾屋子,还是你帮他擦屁股,都不是你心甘情愿的,所以你才会一直顶着一脸生不如死过日子,对吧?”   神秀微微颔首,宣了声似是而非的佛号。   冷月缓缓地叹了一声,顺便把那抹冷飕飕的笑容也叹掉了,像是站着说话站累了,转头坐回了椅子上,把手里的剑往桌上一搁,翘起了二郎腿来。   神秀自幼在寺里长大,没见过多少女人,坐在椅子里翘二郎腿的女人还是头一回见着。   怪的是这种男人做起来都嫌粗鲁的动作,这个女人做起来却只让人觉得娇憨慵懒,像是仰躺在地上晾着肚皮晒太阳的猫一样,看过去就舒服得很。   “其实你犯不着跟我打哈哈……”冷月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没掩口,无声地咂了咂嘴,才道,“问证词是景翊他们那些官员的事儿,刑部给我的那点儿薪俸只是让我管抓人的,至于抓得对不对,我说了其实也不算数,自有薪俸比我高,说话比我好使的主审官员来判定。”   冷月看着神秀这张挂起些许茫然的脸,红唇轻抿了一下,美目轻眨,英气微浓,接着悠悠然地道,“不过我从小睡觉就浅,老是怕抓错了人晚上睡得更不踏实,所以抓人之前必须搞清楚那些三七二十一,这是我自己的毛病,不算公务。所以,我刚才跟你说那些,不过就是想跟你扯扯闲篇,拖延拖延工夫……”   冷月说着,微扬嘴角,抬手指了指景翊出门时顺手关上的房门。   “他去办的那个才是公务。”    ☆、第71章 剁椒鱼头(二十二)   冷月抬手指门之前神秀就已然觉察到了,院中有两个人正朝门这边走近来。   一个轻功不俗,虽然走得不快,但步履轻盈,心情似乎也好得很,另一个既无内家修为,也不通轻身功夫,从略显沉重散乱的脚步中可断出此人的身形与心情也轻盈不到哪儿去。   冷月这句话话音一落,门就被那个步履轻盈的人愉快地推开了。   景翊腆着一张乖巧的笑脸走进门来,手里牵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打了个结实的环,不松不紧地拴在方丈大师仅有的一小截粗脖子上。   方丈大师就这么黢黑着一张老脸,被景翊客客气气地牵进了门来。   “师父小心,留神脚下门槛,别绊着。”   “……”   从景翊说去收拾瓶子碎渣那会儿,冷月就意识到景翊想要干什么了。   以景翊的性子,他既然已经在安王爷那儿发下了如果摔碎了瓶子这辈子就长不出头发来的毒誓,那就无论想什么缺德法子也不会让安王爷知道瓶子已经碎成了一地渣渣的事实,他这会儿巴不得那些碎渣悄没声地消失干净才好,又怎么会上赶着去把那些渣渣收拾起来还到安王爷面前呢?   他找这么个借口离开,不过是担心神秀武功太过精深,如果大摇大摆地去找方丈,神秀阻拦起来,他俩就是一块儿上也无济于事。   所以,景翊会把方丈请到这儿来与神秀对质,冷月是预料到了的,但冷月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景翊会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把一寺方丈请进门来。   这种方式倒还不算奇怪,怪的是景翊对这个被他拴着脖子牵来的人依旧恭敬客气得无可挑剔,更怪的是,方丈只是被拴了一下脖子,明明手脚都没受任何束缚,却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就这么顶着一张明显不悦的脸却乖乖地任由景翊牵进门来。   神秀已经愣得只剩下一脸的阿弥陀佛了。   “那个,是这样的……”景翊待方丈进来,转手关了房门,径直牵着那根拴着方丈脖子的麻绳走到冷月面前,“我刚才不是想去收拾碎瓶子嘛,我刚出院门就听见隔壁师父住的院子里传来噗的一声,就是那种一听就是很有弹性的重物坠地的声音,然后我一进屋,就发现师父肚皮朝下趴在地上了……”   冷月和神秀都不由自主地向方丈突兀的肚皮看了一眼。   方丈微微抽了一下嘴角,颇为沉重地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捡有用的说。”   “师父别急,下面就是了啊……”景翊回过头去笑盈盈地应了方丈一声,才转回头来,举起手里的绳端晃了晃,接着道,“当时师父的脖子上就拴着这截麻绳,麻绳末端系了一个滑扣,据师父说,他一直以为这种扣是最合适他上吊用的扣,因为这种扣的特点是挂的物件越沉就收得越紧,按理说以他的身量把脖子套进去应该死得很利索,可惜沉得有点儿过头,脖子刚挂进扣里就把绳子坠断了,那一半绳子现在还在师父房里的房梁上荡着呢……”   景翊说着,把那明显是受拉崩断的绳端郑重地递到冷月手里。   亲手牵着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庙的方丈,冷月的心情有点儿说不出的复杂。   景翊公事公办地道,“我跟师父解释了一下保持证据原状对于证明他确实是自己想死而跟我无关的重要性,师父作为一名慈悲为怀的得道高僧,表示很能理解我因为刚巧出现在他上吊未遂的现场而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以就同意暂时不碰任何可能成为物证的东西,保持原样来见一见素来明察秋毫的冷捕头,以证明我的清白。”   景翊说罢,方丈又用普度众生般的慈悲语调补了一句阿弥陀佛。   冷月不知道神秀看不看得出来,反正她是看得清楚,景翊虽摆着一张乖巧中略带无辜的脸,但那双狐狸眼中分明朝她闪烁着饱含邀功之意的愉快光芒。   冷月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声。   与景翊共枕兴许只需要一副经得起折腾的身子,但与景翊共事,绝对还需要一撮更经得起折腾的魂儿。   不过,冷月不得不承认,景翊这回确实折腾得有点儿漂亮……   于是冷月硬着头皮拽起拴着方丈脖子的麻绳凑到眼前,对着绳子断口像模像样地端详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是被重物坠断的不假……不过,高丽皇子在寺里瞎折腾的时候方丈大师都活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好不容易清静了,方丈大师又活不下去了呢?”冷月说着,目光在神秀与景翊之间漫无目的地晃了晃,似真似假地道,“是不是也有人劝你去死啊?”   这个“也”字像一记实心棒槌敲在方丈的脑袋上,激得方丈全身一颤,错愕之间,方丈没看那个朝他敲棒槌的人,反倒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神秀。   “方丈放心,”冷月看着四目相对的师徒俩,叶眉轻挑,“神秀大师没把你供出来,他是打算让我们相信是他劝张老五去死的,可惜我们没信。”   眼见着方丈看向神秀的目光复杂了一重,景翊忍不住补道,“那个……师父可以再放点儿心,你劝张老五的事儿师兄也没亲眼看见,他就是在心里那么一猜,我们也都是那么一猜……不过看师父刚才的反应,我们一准儿猜对了。”   方丈转眼看向景翊,伴着略显怪异的眼神沉沉地宣了一声佛号,又沉沉地叹了一声,“小兔崽子们啊……”   “……”   方丈悠悠地叹完,目光依次扫过三人,最后重重地落在了冷月脸上,“冷施主听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   冷月书读得再少,这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还是知道的,于是点了点头。   “冷施主觉得,这句话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冷月答得毫不犹豫,“命。”   方丈像是全然忘记了还拴在脖子里的麻绳,眉眼间浮出些许欣慰之色,微微点头,追问道,“为什么?”   “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你刚才自己说的啊,它一个顶人家七个嘛。”   “……”   景翊低头揉了揉鼻子,掩去一抹没憋住的笑意。   这世上所有想对他媳妇玩循循善诱这一套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是以心服口服的惨败收场的,如今看来,估计连菩萨下凡也不会有例外发生了。   方丈噎得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才缓过劲儿来,勉强点头,“冷施主这么说,也对……贫僧劝张施主早登极乐的时候,也是用这句话开的头。”   方丈说到这儿,就用一句佛号收住了声。   神秀也跟着宣了声佛号,景翊微微蹙眉,看起来也是心领神会了,就剩她一个人是云里雾里的。   冷月耐着性子道,“然后呢?”   “你们猜啊。”   “……”   眼瞅着自家媳妇的脸色由粉转黑,景翊生怕冷月火气一上来力气也跟着上来,她要是手上一紧……   景翊赶忙把还捏在冷月手中的绳头接到了自己手里。   “我猜我猜……”景翊一边好脾气地两头赔笑,一边道,“我猜,然后师父就跟张老五提了慧王,说慧王是个多死心眼儿的孩子,他跟慧妃有过一出的事儿慧王肯定想什么法子都会埋得严严实实的,万一埋不严实,就得死一大片人,反正他都这把年纪了,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索性早点儿到下面陪陪孙子好了,再然后张老五觉得师父说得也挺对的,再再然后就一头撞死了……对吧,师父?”   方丈带着些微赞许的意思“嗯”了一声。   景翊这话说得糙得不能再糙了,但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冷月不但听了个明白,还想了个明白,用最直观的方法来说,那就是方丈跟慧王是穿一条裤子的,而方丈与神秀是穿一条裤衩的。   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方丈应完,又饶有兴致地道,“还没完呢,再猜。”   “……”   景翊哭笑不得地垂下目光,看向那根一头牵在自己手上,一头仍套着方丈脖子上的那根麻绳,“然后……慧王本来挺满意的,后来突然听说我被安王爷派到这儿来了,安王爷没跟师父你说到底是派我来干什么的,你也就没法告诉慧王,慧王心里就那个挠啊……挠啊挠啊,挠得受不了,就硬着头皮抱着个张老五烧的瓶子找安王爷聊天去了,结果舍了瓶子也没套着话,到底还是担心张老五的事儿传出去,就让你早登极乐算了。”   冷月听着,偷眼瞥了一下神秀,只见神秀微微颔首盯着地面上寻常的一处,嘴唇轻抿,眉目间已是一片肃然。   不用景翊来看,她也能感觉得到,这些事神秀也是第一次听到。   “本来这事儿不至于这么麻烦……师父要是早把这事儿跟神秀师兄说透,他也不至于去行馆折腾那么一出,搞得礼部到现在还人仰马翻的,不可能不追究清楚了……”景翊说着,有点儿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声,“不过,以师父与神秀师兄的关系,你俩要是能把话说透,我媳妇就能吟诗作对了。”   “……”   冷月突然很想吟诗,吟一首关于一个剑客挥挥手就让周围的人死一大片的诗,但她更想知道,这师徒俩到底还有一重什么关系?   这重关系兴许不如师徒这么亲近,但似乎要比师徒关系更为牢靠,也正是这重关系驱使方丈长久以来为神秀精心收拾屋子,而神秀虽不情愿,却无法拒绝,甚至还不惜牺牲自己在空门中的声誉以求保住方丈在寺中的位置。   而且,听到景翊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师徒俩都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这似乎还是一重不同寻常的关系。   景翊却偏偏点到为止,只对着二人会意地一笑,亲切地拽了拽拴在方丈脖子上的麻绳,便道,“师父,你要不是真想立马就去西天拜佛祖,我倒是有个法子……不过我得先跟神秀师兄聊几句。”   方丈二话不说,从景翊手中接过绳子的端头,自己牵着自己悠悠达达地就走出去了。   景翊在门口巴着头目送方丈溜达回他自己的院子,才笑盈盈地关上门,转身来对脸色还是有点儿复杂的神秀道,“刚才说话说得嗓子冒烟了,能沏壶茶边喝边说吗?”   ☆、第72章 剁椒鱼头(二十三)   景翊确实说话说得嗓子冒烟,但他向神秀讨茶,倒不是为了喝口茶歇歇舌头,而是想借那一口茶再继续说点儿别的。   沏茶,他想沏的自然是成记茶庄的茶。   能用一撮品质堪比一文钱两碗的凉棚大碗茶的茶叶唬弄住京里过日子最讲究的一群人,成记茶庄里一定是有些幺蛾子的,至于是什么,他怀疑到现在还是没怀疑出个名堂来。   景翊总觉得,比起那些杀人放火的事儿,这撮茶叶似乎更可怕,不只是因为它难喝得惨绝人寰,还因为如此难喝的茶叶居然能顶得住那么一个惊艳的身价。   这就好像是烟花馆里的姑娘,丑得五官都浆糊成一团了,却与花魁同价,不但与花魁同价,还有人抢着买账……   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神秀这会儿还是没出声,径直走到那放茶叶的抽屉前,拉开抽屉,看着里面明显已被翻动过的茶盒,施然一笑,从里面信手取出一盒,走回桌边,一边不疾不徐地把茶壶里已凉透的茶水倒进床下的花盆里,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我若记得不错,景太傅是京中最为好茶之人。”   景翊像是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似的,也像是全然忘了自己一毛不剩的脑袋和一身素净的僧衣,搂起冷月的纤腰气定神闲地桌边坐下,一边听着茶水没入花泥时发出的潺潺细响,一边悠然得像饭后坐在巷口跟邻居扯闲篇一般地应道,“唔,算是吧……整天冒着生命危险藏私房钱就为了买撮茶叶,这种事儿京里应该也就他一个人能干得出来了。”   冷月默默听着这闲聊似的一问一答,暗暗在心里记下一笔。   下回再进景家大宅的门,带茶叶应该比带烤肉串好得多……   从侧面看过去,神秀的嘴角微微扬着,没抬头,待倒净壶里的茶水,揭开壶盖,把纤尘不染的手指伸进去,一点一点地把壶中已泡得大开的茶叶拈出来,轻轻抖掉黏在茶叶上的水渍,仔细地放进一旁的小碟里,依旧漫不经心地道,“听说,当今圣上也是好茶之人。”   “嗯……”景翊百无聊赖地抓起茶盘里的杯子,一正一反地叠起罗汉来,“我家老爷子喜欢摆弄的玩意儿全都是圣上喜欢的。”   景老爷子之所以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还坐得相当安稳,除了才气和福气,还因为他的脾气。   朝廷里有他这样福气的人不少,但多半安都于祖宗赏的饭碗,但求安逸,不求精进,而像他一样有福气又有才学的,又大都是文人心性,不屑于在那些台面上的琐碎事里做文章,成得了大家,却担不了大任。   满朝文武放眼看过去,既有出身,又有才学,能与任何脾气的人都和平共处,且句句话件件事都能戳准皇上心窝子的人,也就景老爷子这么一个了。   所以,皇上才那么放心地在太子爷才一丢丢大的时候,就把教导一国储君的重任踏踏实实地扔给了这个比后宫佳丽们还懂他心思的老臣。   不过,那些都是朝堂里的事,这里是佛门,与朝堂在一个城里不假,但隔着两道高墙,一片红尘,远得就似乎八十竿子都打不着了。   神秀精致的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分,拈尽壶里的茶叶,往壶里灌进些清水,细细地冲洗着壶中残余的茶渍,和着水流的轻响,淡淡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完,神秀特意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头来很是贴心地看向冷月,“冷施主可明白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冷月一愣,摇头,“不明白。”   神秀心满意足地转回头去,“不明白就好。”   “……”   景翊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差点儿从凳子上弹起来的冷月,“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他不想让你明白……”   “……”   神秀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剑拔弩张之气似的,坦然地把茶壶冲净,一边往壶里放新茶沏热水,一边带着清淡如茶的笑意道,“师弟果然是有慧根的。”   被冷月斜眼一瞪,景翊忙道,“没有没有……慧根以前是有一点儿,不过咱们这儿不是讲究六根清净吗,我觉得别的根一时半会儿净起来都有点儿难,就先把这个根净了,充个数,表达一下诚意嘛,呵呵……”   看着神秀微微发抽的侧影,冷月顿时觉得气顺了许多,许多。   “所以,”景翊这才放心地松开搂在冷月侧腰间的手,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个杯子稳稳地倒着叠放到一摞杯子的最上面,笑盈盈地道,“师兄想说什么就随便说吧,反正你说了我俩也听不明白,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神秀怔了一下,转回头来正对上景翊杯底对杯底杯口对杯口摞起来的那叠杯子,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会意地一笑,把茶壶端上了桌来。   “那我就随便说了。”神秀径自坐到二人对面,小心地把叠在那摞杯子最上面的那个倒置的杯子取下来,正放在自己面前,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但上苍在上,众生在下,上苍一而众生万万,因而上苍知众生疾苦易,凭一己之力解众生疾苦难……”   神秀说着,又从那摞杯子上取下第二个杯子,把杯口杯底掉了个个儿,杯口对着杯口整整齐齐地扣在了第一个杯子上,“这便要反而行之,借众生自身之力而济众生。”   神秀又轻轻地取下第三个杯子,杯底对杯底,摞到第二个杯子上面,“众生虽渺小轻微,但轻微有轻微的好处,不受瞩目,也就不受拘束,举动灵活,且难成标靶。”   冷月怔怔地听到这里,侧头看了看景翊。   神秀的话她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只是连成句子就活生生地变成了天书,不过,听着神秀这些话,她却把景翊刚才的话想明白了。   景翊刚才那些话乍听起来像是站在她这边挤兑神秀的,但就着神秀这些云里雾里的话一起琢磨,不难明白,景翊那些话实际上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诉神秀,无论他说什么,他俩都会装作没听见,左耳进右耳出,此后只字不提。   冷月看着这两颗秃得发光的脑袋,突然觉得,老祖宗在造“聪明绝顶”这个词的时候兴许看到的就是自己眼前的这番景象。   “被上苍借力可名利双收,却也必定祸患无穷……”神秀又取下一只杯子,循例摞好,“所以众生之间就会有欺瞒,有猜忌,有残杀。”   神秀说着,把最后两只杯子一起拿起来,一起翻了个个儿,一起摞到最顶端,看着彻底被自己反置过来的茶杯摞,浅浅一叹,“待时日到了,果报自成。”   这句说完,神秀神色微松,不疾不徐地把摞好的杯子挨个取下来,一个一个在茶盘里放好,斟出三杯,两杯递到冷月和景翊面前,一杯端到自己手里,浅浅抿了一口,抬眼问向景翊,“如何?”   景翊端起杯子轻呷一口,眯眼一笑,“挺好。”   冷月颔首盯着自己面前的杯子,没动。   倒不是她怀疑这茶里有什么不妥,只是她隐约觉得,神秀的那句“如何”与景翊的这句“挺好”说的都不是这杯茶的滋味。   景翊搁下杯子,转眼看向正在盯着杯子发呆的冷月,张手拥过冷月的肩头,趁冷月一愣转头之际,轻快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景翊这一吻来得突然,还是当着神秀的面吻过来的,冷月慌得差点儿蹦起来,还没来得及蹦,就听景翊笑眯眯地道,“这里没什么事儿了,打今儿起,我就得专心干超度的事儿了,超度冯丝儿,张老五,还有张冲……在王爷那里超度咱俩的事儿就辛苦你了。”   冷月偷瞄了神秀一眼,见神秀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全然一副超脱世外你们爱咋咋地的模样,冷月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的心脏总算安稳了些许。   她记得景翊还应着那个因为体重而自杀未遂的方丈一件事,她若理解得不错,景翊继续待在寺里,是想要保方丈不会被萧昭晔灭口,至于用什么法子保,她干猜肯定猜不出来,但有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这法子需要她离开这里,还需要让安王爷知道。   “好,”冷月抓剑起身,顺手揉了揉景翊的头顶,“我一定在王爷那里多给你烧上几炷香。”   ******   冷月再潜回安国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大殿里灯火通明,方丈带着所有寺僧在大殿中密密麻麻地盘坐了一片,神秀也在其中,梵文诵经声萦萦不绝,活像是什么熊孩子捅了马蜂窝似的。   冷月很清楚这些人正在干什么,不但她知道,就这么半天的工夫,全京城已经人尽皆知了——景四公子感念旧情,为超度那个曾在雀巢红极一时的清倌人冯丝儿,在安国寺剃度出家了。   天晓得这半天工夫安国寺来了多少女香客,反正大殿前的那个方形香炉已经被插出一副扫把头的模样了。   冷月找到景翊的时候,这个传言中已心如死灰的多情公子正盘腿窝坐在椅子里一边啃包子一边写公文。   冷月往公文折子上看了一眼,刚瞥见开头几个字就禁不住一愣,“你怎么知道王爷要你写东西?”   景翊吞下嘴里那口无比清淡的豆腐包子,一边文不加点地写着,一边有气无力地道,“我还知道,他要我先在这里窝着别动,要你离京办事,对吧?”   他能猜到一,那再猜到二三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于是冷月虽然还是有些诧异,但到底是应了一声,“对,我来盯着你把这公文写完,送到安王府,然后就要去苏州走一趟。”   按理说,三法司三个衙门的官员之间是不便相互透露各自公务的,但这回冷月不说,景翊也已猜到八成了。   景翊闷下头去笔走龙蛇,迅速写完这份公文,撂下笔,搁下啃了一半的包子,擦净手指,抬手在桌面上拍了拍。   “坐,走前请你听段书。”    ☆、第73章 剁椒鱼头(二十四)   景翊虽然有编话本的嗜好,但毕竟生在官宦世家,身为朝廷命官,亲自到站到茶楼酒肆里一手茶壶一手扇子地说书是万万使不得的,何况以景四公子远播千里的“艳名”,就是他想讲,也没有哪个店家敢让他讲,毕竟迄今为止还没有哪家店面能自信经得住全京城女子的拥堵。   在这件事上景翊颇有自知之明,所以冷月虽在茶楼里听过说书先生讲景翊编的本子,但从没听景翊亲口说过书,这个独占景四公子第一次的诱惑实在有点儿大,大到她暂时把来时准备好要跟景翊说的其他话先往肚子里塞了塞,利落地把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往角上一推,长腿一翘坐了上去,景翊又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冷月捧着手里,更像是听书的了。   “话说,”景翊端起笔筒在桌面上轻轻一击,算作开场,然后拿着说书先生特有的腔调像模像样地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   赶在冷月摔杯子罢听之前,景翊接道,“老和尚收了一个小和尚,给小和尚取了个法号,叫做神秀。”   冷月一怔,景翊这是想要给她讲神秀的事?   冷月还没来得及把精神绷紧,就听景翊又继续讲道,“有一天,老和尚给神秀讲了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   “……”   冷月把杯子往桌面上一顿,景翊立马把语速加快了一倍,“庙里有个老妖怪!”   “……老妖怪?”   景翊一脸认真地点点头,“老妖怪收了一个小妖怪……”   冷月额头一黑,挑起眉梢幽幽地接道,“老妖怪给小妖怪取了个法号,叫做神秀?”   景翊好像丝毫不觉得冷月这话是纯粹在挤兑他,嘴角一勾,身子往前一探,凑过去在冷月光洁的额头上响亮地啄了一下。   “客官正解。”   “……”   景翊把那张笑开了花的俊脸从冷月眼前挪开些许之后,冷月才反应过来景翊这话意味着什么。   冷月轻轻拧了一下眉头,“你是说,神秀是被人收养之后特地送来安国寺里出家的?”   景翊笑意微浓,冷月只觉得微风一动,眼前花了一花,眉心又被那两瓣温热的嘴唇印了一记。   “客官真是世上最聪明的听书客。”   “呵呵……”冷月绷着一张红脸,眯眼瞪着近在咫尺的景翊,“谁让我相公是世上最混蛋的说书先生呢。”   景翊腆着一张混蛋味十足的笑脸,破罐子破摔地又往前凑了几分,伸手环起冷月的腰。   “你说得对……神秀的法号是老妖怪取好的,只是借老和尚的口告诉他而已,连同出家之后要做什么,怎么做,都是老妖怪向老和尚交代好的。”   冷月头一回这样听人说书,说书先生呵兰般的气息轻轻扑扫过她的脸颊,撩得她心跳一阵快过一阵,好像全身所有的力气都拿给心脏去蹦跶了,连脑子都没劲儿转一转了。   直到景翊话音落了好一阵子,冷月才反应过来,“老和尚也是妖怪?”   景翊带着一个赞许的笑容,在冷月红得诱人的脸颊上深深地印了一个代表着“所言极是”的吻。   冷月一根手指头戳在他肚皮上,把他戳得离自己远了一点儿,才勉强喘过起气来,板结实了一张大红脸,像讯问死皮赖脸不老实的嫌犯一般没什么好气地道,“这些妖怪是哪个庙里的?”   “客官请猜。”   “……”   冷月不大想猜,因为猜错了丢人,猜对了恐怕更丢人……   可景翊这副抿着嘴唇眨着眼的模样,看得冷月忍不住想要豁出去丢把大的。   景翊像是看出了冷月的心思,贴心地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往上指了指,以示提醒。   冷月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房梁。   能将方丈和神秀都收入门下的人,肯定不是个修房顶的那么简单,那么,一个自幼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京官伸出手指头往上指,最可能的意思就是那一个。   冷月微微一愕,声音压低了几分,“宫里的?”   话音刚落,冷月就被景翊吻了个结实。   这个震撼实在比景翊温软缠绵的一个吻来的有力,直到景翊放开她,冷月还沉浸在自己给出的答案为自己带来的错愕中。   “真是宫里的?”   “不是。”   “……”   冷月刚刚被景翊温热湿润的嘴唇流连过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眼前这个人依旧迎着青灯昏黄的光晕抿着嘴眨着眼,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是……不是你还亲我干嘛!”   “想亲。”景翊说着,又在冷月红得发亮的脸颊上轻快地啄了一下,愉快地眯起那双清可见底的狐狸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埋下脑袋像是要找个地缝往里钻的媳妇,“不然呢,猜对了才亲你吗?唔……所以你才猜得这么认真?”   冷月有点儿想疯,想疯狂地把他扒干净,啃得不剩一丁点儿骨头渣子。   这念头刚起,景翊就会意地两手展平乖乖站好了,笑得春意盎然,俨然一副愿君多采撷的模样。   “……你还说不说了!”   “说说说……”眼瞅着冷月要去摸剑,景翊赶忙挺身站好,眨眼工夫就变回到那副一本正经的说书先生模样了,抄起笔筒又往桌上磕了一下,轻轻吐出五个字,“皇城探事司。”   皇城探事司……   冷月一愕之间,红脸顿时白了下来。   这是朝廷里众多衙门之一,知道这衙门的人不多,冷月曾在安王爷那里听说过,但也仅仅是听说过。   这是个只受当朝天子差遣的衙门,顾名思义,主要职责就是探事,但凡是发生在朝廷地盘里的事,只要天子想知道,这个衙门就会替天子探个一清二楚,至于这衙门在哪儿,衙门归谁管,衙门里的活儿谁来干,除了当朝天子之外没人知道,也没人有胆子知道。   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谁要是在茫茫人海中揪出了一个皇城探事司的人来,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免不了一场大难,同样,探事司的人要是被人识破身份,也会悄无声息地在人间蒸发。   这也难怪方丈会把神秀的住处精心整理成那副没有人气的模样。   当初安王爷在她进刑部当差之前对她讲明这个衙门的规矩,就是怕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一个不留神弄明白了些不该明白的东西,惹出些无法挽救的祸患。   景翊在宫里混久了,知道皇城探事司的存在是很正常的事,但皇城探事司的规矩对任何人都没有例外,连太子爷都躲之不及,他怎么就敢这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   冷月腰背挺得笔直,隐隐的有些发僵,拧起眉头看着依旧眉目带笑的景翊,妄图在这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丢丢的玩笑之意,可惜一丝一毫也找不到。   “你……你别胡扯啊,”冷月板下脸,沉声道,“这话也敢张嘴就说,你不要命了啊?”   “要,”景翊笑意微浓,“不过得先要你的。”   冷月一愣,“我的?”   景翊的嘴角依旧扬着一个很柔和的弧度,笑意清晰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流连,“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他俩的身份弄不清楚,你肯定憋得难受,这儿就咱俩,我跟你说清楚,你就不用去查了,回头真要有个什么万一,皇上怪下来也能算我一个人的……”   景翊话音未落,已被冷月一巴掌捂住了嘴。   景翊清晰地感觉到,捂在嘴上的这只手有点凉,有点抖。   “你听好了,我就说这一回,回头犯错挨揍的时候你别跟我鬼哭狼嚎地叫唤……打咱俩拜堂那天开始,你这辈子就没有你一个人这一说了,好事儿是咱俩的,糟心事儿也是咱俩的,你要是觉得还是你一个人过着舒坦,那你趁早写个休书,我一定能滚多远滚多远,下辈子也不回来。”   冷月阴沉着脸却微红着眼眶一字一声地说完,感觉到被她手心紧捂着的那张嘴微微颤了颤,露在外面的那双狐狸眼里笑意微浅,温柔愈浓,浓得像熬了整整一夜的老母鸡汤,只要一小口,就能把整副发冷的身子从里暖到外。   直到景翊轻轻点了点头,那只手才从他的嘴上拿开来,搂上他的腰,整个人紧紧埋进他的怀里。   景翊过日子讲究,平日里衣服洗过之后总要经过熏香才叠好收入衣橱,所以景翊身上总有种淡淡的熏香气味,如今穿着这么一身素净的僧衣,没有熏香的气息,只有直接从他皮肤上散发出的属于他本身的淡淡气味,真实,踏实。   景翊苦笑着在怀中这副有些细细发抖的身子上柔柔地拍抚,低声哄道,“你放心,这件事不是我查出来的,是我猜出来的,有九成的把握,除你之外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呈给王爷的公文里也没提,那个万一是我胡诌的,没有的事儿……这段书还没说完,还想听下去吗?”   “听。”   “那你先起来嘛……”   冷月不但没松手,还又往景翊怀里钻了钻,“我又没堵着你的嘴,你说就是了。”   “好……”景翊有些歉疚地拍抚着怀中这被他一句话生生从虎吓成了猫的人,稍一思忖,接着先前的道,“小和尚被老和尚养大,跟着老和尚一块儿帮老妖怪干活儿,可能是干活儿需要,也可能是别的原因,老和尚与小和尚还听一位龙子的吩咐干着另外一份活儿。”   这龙子自然就是慧王萧昭晔,这几句不难懂,冷月默然点头。   感觉到怀里的人点头,景翊又道,“他们为老妖怪干的活儿没人能知道,不能讲,他们为那位龙子干的活儿你已知道了,不必讲,只有一件与茶有关的事,小和尚虽然亲口说出来了,但受身份限制,说得很隐晦,你这回去苏州应该也避不过这件事,所以值得一讲。”    ☆、第74章 剁椒鱼头(二十五)   冷月从景翊怀中直起身来,正对上景翊那张笑意温柔却也担忧满满的脸,不禁怔了一下。   她这回奉命去苏州办的差事有点儿怪,安王爷就只说让她去苏州刺史衙门,没说让她去那儿干什么,也没说要在那儿待多久,但看景翊这副模样,安王爷的心思他起码已经猜透七成了。   “什么事?”   “前几年运河南段遭了一次大灾,还记得吗?”   这一句岔得有点儿远,似乎都已经岔到另一个话本上去了,冷月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从她记事起,朝廷南边的水患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景翊说的大灾应该是闹得最大的那一回。   那回春天工部刚来人检修过运河堤坝,盛夏就逢暴雨,运河南段溃堤溃得没给工部的人留一丁点儿面子,一连淹了几个州县,毁了不知道多少田地屋舍,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皇上一拍桌子查下来,从运河两岸纤户一路查到京中文武百官,抓了有百八十口子,当年朝里最管事儿的几个都在其中,六部衙门哪个都没躲过去。   那会儿大伙儿都说皇上就是为了保证朝廷里的公务还能转得动,也不会拿这些管事儿的怎么样,管事儿的平安,下面办事儿的也危险不到哪儿去,所以这些人有恃无恐地在牢里扔了几天色子,那几个管事儿的被押去砍脑袋的时候还以为皇上只是做做样子,刀起头落的一霎才明白皇上这回是来真的了。   几个管事儿的一死,皇上立马请一向与自己关系不错的几个兄弟进宫来吃了顿饭,一顿饭吃完,第二天一早,皇上就气定神闲地点了几个老实巴交的官员补了缺,然后昭告百官,从今往后朝里大事分成几块,几个王爷一人管一块儿,相关的事儿递进宫来之前必须由管事王爷批阅并压印,否则罪同犯上。   安王爷萧瑾瑜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典管三法司的。   这事儿闹到现在还有些余波未平,冷月对朝堂里的事儿再迟钝,这件事也还是知道的。   “这件事就是神秀说的老天爷知道起来容易但救起来困难的疾苦。”   冷月狠愣了一下,“他说的不是茶叶的事儿吗,怎么又扯上水灾了?”   “是……等会儿,这会儿茶叶还没长出来呢。”   “……”   景翊拿起笔筒又在桌上磕了一下,接着道,“有灾,就要救灾,救灾,就要花钱,钱从哪儿来?”   冷月拧了下眉头。   无论哪朝哪代,赈灾都是个闹心的事儿,从朝廷里拨出去的银子,在朝有各级贪官惦记,在野有各路贼匪巴望,想把拨出去的银子一钱不少地从京城运到受灾地,从来都只是坐龙椅的人的一个美好却不现实的愿望。   不过这回不一样,因为负责筹运赈灾款的人不一样了。   这回所有的赈灾款都是由朝中典管钱粮的瑞王爷萧瑾璃筹集并拨发的,虽然没人知道这些赈灾款是什么时候走什么道运到受灾州县的,但每批都奇迹般地如数送到了。   不过,景翊这么一问,冷月又有些犹豫了,“不是瑞王爷拨发的吗?”   “是,也不是,拨是他拨的,但送不是他送的……”景翊提点道,“神秀不是说了吗,管事儿的办不成,只能反而行之,借众生之力而济众生。”   冷月一点儿没觉得这番提点起了什么作用,“不是瑞王爷送的,那是谁送的?”   “茶叶送的。”   冷月噎了一下,幽幽地瞥了一眼这个卖关子卖上瘾的人,“茶叶这么快就长出来了?”   景翊像是没听出冷月这话里的揶揄似的,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撮茶叶长得正是时候,茶园在苏州,摘了茶叶从南运到北,买家在京城,卖了茶叶自然要把货款从北运回南……这就是神秀说的不受瞩目,没有拘束,也就成不了靶子。”   冷月怔了半晌才转过这个弯儿来,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起来,一双凤眼因为错愕而睁得溜圆,在轻轻跃动的灯焰下忽闪忽闪的。   “你是说……赈灾款是成记茶庄运货款的时候顺带着给运过去的?”   景翊摇头,纠正道,“不是顺带着,成记茶庄运的货款就是赈灾款。”   “那人家成记茶庄的货款呢?”   景翊有点儿啼笑皆非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媳妇,“你还真指望他家那些被水泡过的废茶能正儿八经地买到那个价钱啊?”   冷月已意识到这里面肯定有点儿什么门道,但一时想不出,只得道,“皇上买他家的账,安王爷对吃用不讲究,也买他家的账,瑞王爷对吃用往死里讲究,也买他家的账,还有你家老爷子,京里有钱人一窝蜂地争着买成家的茶叶不都是他带起来的吗……”   话说到这儿,冷月的脑袋像是蓦地被门拍了一下似的,倏然一震,愕然看向景翊,发现景翊正带着一脸“孺子可教”的微笑看着她。   冷月一时没心思计较他的表情。   “那些赈灾款,就是这些人买茶叶花的钱?”   景翊微微眯眼,笑盈盈地点头,“大头肯定是从皇上和瑞王爷那里出的,剩下的一部分就是老爷子把成家茶叶在京城里炒热之后,那些钱多了烧得慌的人掏的腰包了,反正这些人平日里也没少仗着钱多干缺德事儿,骗他们为赈灾掏点儿钱也算是替他们积阴德了。”   冷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一计确实妙得很,既为朝廷省了些银子,又能不知不觉地把赈灾款全数送到地方,但这一计也实在缺德得很,着实狠坑了那些附庸风雅之徒一把。   想起同样对成家的茶爱不释口的自家主子,冷月不禁苦笑道,“他们这么折腾,安王爷就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要是没有安王爷陪他们折腾,他们能折腾得起来,但估计不会折腾得长久,毕竟只有皇上和瑞王爷买账的话还是很容易惹人怀疑的,咱们安王爷平日里不跟风不讲究,拽上他一起折腾,这事儿就真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了……”景翊说罢,一叹出声,似赞非赞地道,“不过他们这伙儿人装得也够像的,把我都糊弄过去了。”   冷月也跟着叹了一声,叹完,才想起来这事儿似乎还没完。   “神秀后面还有几句来着,什么名利双收,后患无穷,还有什么时候到了就要有报应什么的……这是说的什么?”   景翊像是站得累了,凑到冷月旁边的桌面上盘腿坐了下来,才道,“说的成珣,还有成珣的兄弟姐妹叔伯大爷什么的……你想啊,皇上要想让成家给朝廷老老实实办事儿,好处肯定要给的,但还得捏着他家点儿什么短处心里才能踏实。”   短处……   冷月蓦地想起成珣管家的那句话,猛然转头看向景翊,差点儿闪了脖子,“捏着成家短处的是老爷子!”   景翊愣了愣,侧了个身,一边心疼地伸手揉上冷月拧得快断了的脖子,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有可能啊,我估计这缺德法子本来就是老爷子想出来的,皇上和瑞王爷平时喝的都是各地进贡来的茶叶,他俩哪知道什么茶商好使唤啊……”   景翊话音没落,冷月就一把按住了景翊揉在她颈底的手。   “景翊,你还记得吗,成珣家那个管家说的……”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才想起冷月指的是成珣家管家被捕前对着冯丝儿的尸身说的那句诅咒般的话——这贱妇和景家鹰犬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   “嗯……”景翊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兴许太子爷也闻出这里的味儿不对了,这才把冯丝儿送到成珣身边想摸个究竟吧……”   景翊说着,把被冷月按住的手轻轻抽了出来,在冷月肩头拍了拍,展给冷月一个纯粹得无可挑剔的笑容,“他们的事儿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凭我媳妇的聪明才智,知道这些应该足够应付苏州的一切了。”   “你知道王爷让我去苏州干什么?”   景翊没答,只是像恋恋不舍又像羡慕嫉妒恨似地抬手抚上冷月的柔顺的发尾,幽幽一叹,“但愿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秃了……”   冷月被他这幽怨至深委屈已极的模样逗得绷不住脸,“噗”地笑出声来,凑过去在他已冒出青茬的脑袋上亲了一口,揉了两下,“秃着就秃着吧,你到大理寺添乱还不如老老实实窝在这儿给寺里多招点儿香火呢,多积点儿阴德,菩萨保佑你的时候也多上点儿心。”   景翊微微一怔,如画的眉头轻轻打了个结,冷月这话是笑着说的,笑得眼睛弯弯的,热烈又不乏温柔,可景翊分明就嗅出了些忧心忡忡的味道。   “外面出事儿了?”   冷月就知道景翊早晚能看出来她挂在脑门上的糟心俩字,她也没准备瞒他,只是刚才他有话说,就由他先说了,这会儿听他这么一问,冷月便不遮不掩地点了点头,“画眉死了。”   景翊一愕,抚在冷月发尾的手也滞了一下,“怎么死的?”   “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吊在房梁上……”冷月字句清晰地说着,声音平静得像是在描述一具陌生到连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尸体,“不过她颈上有两道不同的瘀痕,生前勒出来的那条在颈后有明显的交叉,应该是一个身形比她高的人在背后把她勒死之后再吊到房梁上的。”   景翊自然知道她说这话时心里有多难受,声音禁不住轻柔了几分,“有嫌犯了吗?”   冷月点头,轻轻吐出一字,“我。”   景翊狠噎了一下,睁圆了眼睛瞪着心平气和的冷月,“你?”   “王爷说应该是萧昭晔在我把画眉送回雀巢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到画眉身上带着佛香的味道了,装作被我骗过去,等我走了之后就着人对画眉下手了……”冷月扯着嘴角凄苦地笑了一下,像极了一片红叶,经霜而愈艳,“我要不把画眉带到这儿来,画眉就不会死了,我把她害死的,我不就是头一号嫌犯吗?”   景翊轻拧着眉头听冷月徐徐说完,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道,“还出了什么事儿?”见冷月带着些许错愕的神色看向他,景翊补道,“不然王爷不会一下子猜到萧昭晔身上去。”   “确实还有……京兆府后衙莫名失火,京兆尹全家死得一个都不剩,据京兆府的官差说,失火前好像见慧王府的人来过。”   景翊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有,”冷月红唇轻抿,眉心蹙紧了些,人也向景翊挨近了些,压低着声音道,“小心家里人。”   景翊一愣,“家里人?”   冷月伸手又在景翊脑袋上揉了揉,“你还记得被碧霄抓去活剥的事儿吗?”   被碧霄剃秃的脑袋还秃着,景翊自然是想忘也忘不了。   “记得……”   “那你还记得被碧霄抓走之前的事儿吗?”   景翊微怔,摇头。   “碧霄一直说是在雀巢那条巷子里把你捡回去的,那会儿你还昏睡着,想要从家里到那儿,要么是有懂轻功的人把你带去,要么就是府里人干的……”冷月的手从景翊的头顶滑到他的脸颊,抚着他的脸颊,凑上去在他温润的嘴唇上流连地一吻,“我不在家,你自己小心。”   “你也要小心。”   景翊说得一脸认真,看得冷月一愣,禁不住精神一绷,“小心什么?”   冷月说这话的时候景翊的两手正抚在她肩头上,待她发现景翊那双狐狸眼中精光一闪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小心别从桌子上滚下去。”   “……!”   ☆、第75章 麻辣香锅(一)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诗经王风黍离》   冷月离京的时候没想到,走的时候满京的树叶还没黄透,回来的时候已经大雪纷飞了。   离京这三个月,冷月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   第一没想到的就是安王爷当真只是让她在苏州刺史衙门里干待着,仨月下来什么活儿也没给她派,倒是她自己闲得难受,帮苏州刺史逮了些小贼,把一直政绩平平的苏州刺史感激得整日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她。   然后,就是抱病已久的皇上竟在这会儿突然驾崩了。   再然后,就是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到苏州之后,她一直抓心挠肝地等着安王爷召他回京,结果等来的公函却是派她去凉州的。   这回安王爷还是没说让她去凉州干什么,只是让她速去,既然是命令,冷月就麻利儿地动身往北走了。   按理说,从皇上驾崩一直到新皇登基这段日子,身处外地的官员是不能随随便便往京里跑的,但一连三个月没见那人,冷月哪忍得住过家门而不入?   所以路经京城,眼瞅着城门口被重兵把守着,冷月还是奔着城门过去了。   守门的是一队冷月从没见过的兵,远远地就拦了冷月的马,一张张脸板得比城墙还要冷硬。   “什么人?”   冷月翻身下马,从怀里牵出那块刑部的牌子,“刑部捕班衙役总领。”   前来盘问的兵头剑眉一蹙,把冷月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正值国丧,冷月破天荒地穿了官衣,裹着暗色斗篷,因奔波多时,紧束的长发已有几丝垂落下来,荡在白里透红的脸颊边,此时一手握剑,一手扬着牌子,在簌簌的大雪中别有几分英挺。   朝廷里穿这身衣服的女人就只有一个。   “你是……冷月,冷捕头?”   “是。”   兵头没说让她进,也没说不让她进,兀自皱着眉头转身走进了城门,不多会儿,打城门里走出一个披挂整齐的女人来。   女人比冷月还要高挑些,更为饱满的身子紧束在一袭金甲戎装里,红缨长剑在手,在大雪中挺胸抬头地大步走来,夺人的英气顿时把一队守城兵全比成了石墩子。   冷月眼睁睁看着这女人清冷着一张脸走到她面前,才愣愣地开口出声。   “……二姐?”   她二姐冷嫣原是太子府的侍卫长,如今太子爷眼瞅着就要变成万岁爷了,冷嫣的职权自然无形中大了许多。   冷嫣皱着沾了些许细雪的眉,扫了一眼冷月这身比她单薄许多的行头,丝毫没有请自家亲妹妹赶紧进城暖和暖和的意思,只是公事公办地冷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冷嫣对她冷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她会望着景翊出神的那天起,冷嫣就对这个出息丧尽的妹妹没什么好气了,于是冷月迎着冷嫣毫不客气的脸,坦然地晃了晃手里的牌子,理直气壮地道,“刚办完差,回来复命。”   “安王爷让你回来的?”   冷嫣的内家修为比她精深许多,再配上这身英武的行头,这句话问出来就更容易让人心虚了。冷月轻轻抿了下被冷风吹得有些发青的嘴唇,从身上拿出安王爷差人递到苏州的那封公函,硬着头皮在冷嫣眼前抖了两抖。   冷嫣往公函封皮上瞥了一眼,“打开。”   冷月一愣,怔怔地看着丝毫没有跟她随便闹闹了事之意的冷嫣。   这些年来,冷嫣从来没在公事上为难过她,暗地里还给她开过不少方便之门,在城门口查安王府的公函,这还是头一回。   “二姐……”   不容冷月多说,冷嫣又不依不饶地重复了一遍,“打开。”   冷月银牙轻咬,看着冷嫣清寒到找不到一丝热乎气儿的脸,到底只能实话实说,“王爷让我去凉州……”   “从冀州西侧走比从京城里穿过去近,”冷嫣像是丝毫没听出冷月这话里求通融的意思,扬手往官道的方向一指,不冷不热地道,“雪大,走官道吧,平顺点儿。”   冷嫣说着,转身要就往城门走去。   “二姐……”   冷嫣头也不回地补道,“这几天守城门的哪个都比你那点儿功夫强,你就别指望着从墙头上翻过去了。”   “二姐,京里出事了?”   冷嫣一怔之间脚步微乱,生生把自己绊得一个踉跄,这一个踉跄之间,冷月已追到了她身边,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胳膊。   冷嫣想把胳膊抽回来,抽了两回都没抽动,只得狠白了冷月一眼,“废话,京里没出事,你穿成这样干嘛……该干嘛干嘛去,别跟我这儿添乱。”   “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冷月也不知道有什么事,但在公门里混了这些日子,起码的直觉还是有的。冷嫣这样不顾安王府的面子阻她进城,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堵城墙里一定有事,还是与她脱不了干系的事。   冷嫣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让她进去。   冷月紧抓在冷嫣胳膊上的手有点发抖,与冷嫣对视的目光却坚如三九寒冰,“你让我进城,给我一盏茶的工夫,我就能告诉你。”   被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冷嫣在走出城门前就准备好的硬话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若是真刀真枪地打,冷月肯定不是她的对手,但要说查疑搜证,就眼下京城城门里的那点儿事,莫说一盏茶,就是吃个包子的工夫,也足够她这个妹妹摸得一清二楚了。   冷嫣默然一叹,“跟我来。”   冷嫣没把冷月带进城门,倒是带着冷月往反方向走了一小段路,驻足在道边的一个小酒肆前,朝正在温酒的摊主招了招手。   这些日子冷嫣总在城门附近打转儿,冷了就在这里喝碗酒暖暖身子,摊主已记牢了这个披甲执剑的女人,张口便热络地喊了声“军爷”,转眼看见跟在冷嫣身边的冷月,愣了一下,恍然道,“呦,这不是……”   摊主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冷嫣狠瞪了一眼,摊主立马缩了头,陪笑着道,“那个……十文一碗的,两碗?”   冷月在摊主那张笑得僵硬的脸上盯了片刻,才捡了个稍微囫囵一点儿的破凳子坐下,裹紧了披风,又缩了缩身子,“一碗,我喝热水。”   “哎,哎……就来!”   一直到摊主把热酒和热水都端了上来,冷月把那碗热水捧进了怀里,冷嫣一口接一口地把整碗酒都闷下去,才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来,一巴掌拍在冷月面前的桌面上,拍得桌子不堪重负地吱扭了一声。   信封用浆糊封了口,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拍在桌上的时候与桌面击出“当”的一声闷响。   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楷体大字。   休书。   这字迹,只要没化成灰,冷月就能一眼认得出来是出自景翊之手。   冷月裹在披风里的身子蓦地一僵,捧在手里的碗颤了一下,水波一荡,差点儿泼洒出来。   冷月抱着水碗盯着信封上这两个在大雪天里愈发刺眼的大字呆了片刻,才木然地把碗搁下,伸手拿起信封,一把撕开,撕得急了些,信封里仅有的一样东西一下子滚落出来,在桌面上一弹,正落到冷月腿上。   一只只有小孩才戴得下去的小银镯子。   样式已有些过时的女式小银镯子被质地精良的丝线编成了一个男子的挂饰,从丝线磨损程度上看,这小银镯子已作为挂饰在那男子腰间佩戴了很多年了。   冷月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男人会拿女孩的银镯子当佩饰,但这个休了她的男人会,而且一戴就是十几年,还差点儿为了这镯子豁出命去……   眼下这冰冷的银镯子就在她的腿上静静躺着,凉意透过那层单薄的官衣渗入肌骨,像是把冷月的脑子一并冻了起来,连起码的难过都感觉不到了。   在嫁给景翊之前,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嫁给景翊之后,这种想象越来越少,在她离京去往苏州之前,这种想象已经彻底被她赶出了脑海,天晓得这一天怎么就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来……   眼瞅着冷月眼圈泛红地呆看着落在腿上的银镯子,冷嫣心里一酸,声音禁不住轻软了几分,“京里这会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先到凉州办差去,别误了安王爷的正事儿,等过些日子京里消停了,我陪你一块儿找这混蛋算账去。”   冷月又盯着这银镯子看了片刻,薄唇一抿,抓起银镯子连同信封一起收进了怀里,抬起头来时没哭没闹没掀桌子,只像平日里向人证询问线索一般不带丝毫情绪地问道,“这事儿王爷知道吗?”   冷嫣皱了下眉头,用余光扫了扫埋头温酒的摊主,低声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混蛋的臭毛病,把休书往我这儿一送就钻到烟花巷子里快活去了,闹到这会儿全京城里没人不知道了……”   冷月静静地听完,非但没有一拍桌子蹦起来,反倒嘴角微微一勾,牵出几分笑意来,“要是这样,王爷让我去凉州,就跟你拦着我进城是一回事了……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找他算账就行了。”   冷嫣狠狠一愣,见鬼似地看着平静得有点儿吓人的冷月,看了好一阵子也没看出冷月哪里不妥,只得把碗往桌上一顿,重新拉下脸来。   “你是不是想在这儿跟我打一架?”   “不想。”冷月淡淡地应了一声,握剑起身,毫不躲闪地迎上冷嫣凌厉如刀的目光,“但是如果非得跟你打一架你才让我进城的话,打就打吧。”   冷月不知道摊主把她俩的谈话听去多少,但她这一声“打就打吧”,摊主铁定是听清楚了,否则也不会吓得两手一抖,把烫酒的水一股脑儿全泼进了炉子里,生生把炉膛浇得一丁点儿火星都没剩下。   趁着摊主手忙脚乱收拾炉子的空档,冷嫣轻而快地叹道,“你给我滚到个没人的地方待着去……天黑了我接你进城。”   待到摊主收拾完那一片狼藉抬起头来的时候,刚才说好了要打一架的俩人已经走得一个都不剩了。   酒钱就搁在桌边上,摊主数了一下,三份。    ☆、第76章 麻辣香锅(二)   入夜之后风急雪大,冷嫣拿着一块牌子把冷月接进城的时候,冷月细白的两腮已被风刮得隐隐发红,嘴唇却泛着青白之色,看得冷嫣着实有点儿不落忍,禁不住问道,“你这一天去哪儿了?”   冷月一心一意地骑着马,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和周围一片死寂的街巷,更漫不经心地道,“就是照你说的,滚去了个没人的地方呗……怎么,城里宵禁提前了?”   冷嫣见她语调平顺安稳,与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眉目间有点儿遮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便无声地松了口气,也漫不经心地应道,“嗯,这些日子不大安生,天一黑街上就不许走人了,我跟太子爷讨了牌子才把你带进来……你先回家睡一宿,明儿天亮了再去找那混蛋吧。”   冷月一怔转头,“哪个家?”   “哪个家?”冷嫣转头正对上冷月这副怔怔的模样,禁不住拿一道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往冷月襟口瞪了一眼,她要是没记错,那个写着休书二字的信封和信封里的东西就塞在这层衣服下面,靠冷月心口最近的位置,“还有哪个家,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已接了景翊这封无字的休书,也就意味着那处离大理寺不远挂着“景府”二字门匾的小宅院与她再没有一文钱的关系,这京里对她而言唯一能称得上家的地方就只有景家大宅对面的冷府了。   她自作主张嫁给景翊的时候冷夫人正在凉州探亲,这会儿景翊给她下了休书,冷夫人还在凉州没有回来,这要是回来了,见到家里这盆自己把自己泼出去的水又被人一个招呼都不打地泼了回来,还不知会怎么收拾她……   不过有一样可以肯定,京中那些原就认定她伤风败俗的人,这会儿说起话来一准儿更硬气了。   冷月有点发僵地扯了扯嘴角,嫁给景翊的日子也不长,怎么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觉得他和家总是在一处的呢……   冷月微微摇头,“我还有要紧的东西搁在他那里,他也有要紧的东西在我这儿,我要是不去一趟,今儿晚上回哪儿也睡不着。”   “什么东西?”   “反正是你代劳不了的东西……”   冷月说着便要拍马快行,一鞭子挥到半截就被冷嫣一把攥住了。   “那也不能去!”   冷月看着突然之间紧张得莫名其妙的冷嫣,一时也想不出她有什么好紧张的,便扁了扁嘴,“打一架吗?”   冷嫣被她噎了一下,原本就清冷一片的脸顿时又蒙上了一层冰霜,在漫天飘雪的夜里一眼看过去,冷得有点儿吓人。   “二姐……”   冷嫣被这声穿过风雪送到耳边还带着些热乎气儿的“二姐”扎得心里一疼,那张比冷月美得更浓烈几分脸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温和的怜惜之色。   实话实说,刚替冷月接到这封由太子爷转交来的休书的时候,冷嫣卯起这辈子所有的定力才没冲去景家拆房子。   毕竟规矩是一回事,道义是一回事,自家亲妹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月,”冷嫣到底无可奈何地一叹,扬手把鞭子丢还给了冷月,沉声道,“那混蛋小子最近惹了点事儿……这会儿正被软禁着呢,你就是去了也见不着他,还是别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冷月狠愣了一下,牵着缰绳的手一紧,差点儿把身下的马勒翻过去。   “软禁?”   冷嫣看着她这一脸的不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咱俩谁是衙门的人啊,还要我给你解释什么叫软禁吗?”   照理说,软禁也是刑罚的一种,确实该是身在刑部衙门的冷月了解得多些,但事实上,经三法司正儿八经判下来的案子,以软禁为结果的几乎没有。   历朝历代,一般挨软禁的都是触了当朝天子的霉头,而当朝天子又没有实打实的理由弄死他或把他塞到牢狱里的,又或是弄死这个人会招来更多糟心事,于是就只好关一关消消气了。   凭景老爷子的威望和景翊那张能把死说活的贫嘴,他要真把一朝天子惹到这个份上,除非……   冷月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儿从马背上窜起来,急道,“他们是不是搜了景翊的住处,没找到……没找到要找的东西,然后就把他软禁起来了?”   冷嫣一愕,就算冷月这一天来什么也没干,光绕着城墙找人打听京里的事儿,最多也只能打听到景翊被软禁的事,这样的细节就是城墙里面的人也没有几个知道的,“你怎么知道?”   冷月没答,只问,“多久了?”   从决定带她进城起,冷嫣就已做好了她迟早要知道这事儿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她知道得这么早,冷嫣犹豫了一下,含混地答道,“小半个月吧。”   小半个月前,大概就在先皇驾崩前后……   要真是软禁,那甭管是刑部的牌子还是安王府的牌子都不起一丁点的作用,就算是安王爷亲临,也未必能拿到一寸薄面。   冷嫣说得对,她就是去了也见不着人。   冷月抿着嘴唇若有所思地静了片刻,倒是冷嫣先忍不住开了口,“你别琢磨那些歪门邪道的法子了……我正好拿着太子爷的牌子,可以让他们放你进去看看。”   冷月一喜,“谢谢二姐!”   冷嫣颇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别谢我,最多一炷香,你自己掂量,别害死我就行了……”   冷嫣说着,扬起自己手里的鞭子狠抽了一下马屁股,马是在边疆战场训练过的,这一鞭子挨在屁股上,没嚎没叫,蹄子一掀就朝着奔了出去。   冷月那匹马已陪她连跑了几天,自然跑不出冷嫣那样的速度,反正不是不认得路,冷月索性不急不慢地走,一路走到那处熟悉的宅院门口时,冷嫣似是已和守门的军士打好了招呼,抱手站在门前等着她了。   这处她与景翊一起生活过的宅子如今正被一队御林军装扮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从门口各般痕迹来看,这伙人当真已经在这儿围了小半个月了。   看着这些守得一本正经的军士,冷月莫名的有点儿心疼。   凭景翊那样的猴子心性,这小半个月里估计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出去玩了好多回了,也真难为这些军士还在这儿眼都不敢眨一下地守着。   还不知道他这会儿在不在呢……   冷月不察地扬了扬嘴角,翻身下马,熟门熟路地把马拴在门口的马桩上,走上前去,刚想抱拳行个礼,就被冷嫣一巴掌推进了门去。   “赶紧着,别磨蹭。”   她性子急,冷嫣的性子比她还急,她那个远嫁苗疆的大姐比她俩的性子加在一块儿都急,所以冷月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嫣这副耐心就快用尽的模样有什么不妥。   就连这些军士也像是习惯了冷嫣这样的脾气,眼睁睁看着冷嫣把亲妹妹这样推犯人一样一把推进门去,愣是没有半点动容。   冷月都走进前院了,才隐约听到门口传来军士的一声低语。   “冷侍卫,这个可真像……”   “像屁!”   “……”   冷月一路琢磨着冷嫣说的这个屁到底是不是她,一路闷头往里走,也不知太子爷的那块牌子是起了多大的作用,一路经过的站岗军士愣是没有一个跳出来阻拦她的,还有人见她像是要往书房的方向走,好心地抬手一指,及时把她指去了卧房。   这才什么时辰,景翊能乖乖窝在卧房里?   冷月迈进卧房所在的院子前蓦地想起一件事来,转向守在卧房门口的军士拱手道,“请问,齐管家可在?”   守门的两个军士齐刷刷地斜了她一眼。   “该干嘛干嘛,哪来这么些废话!”   冷月被噎得一愣。   倒不是因为军士这无礼的口气,而是军士这话说得,好像他一打眼就知道她是来干什么似的,而且干的还是很要紧的正经事。   冷月隐约觉得,冷嫣放她这样堂而皇之地进来,兴许还使了些牌子以外的法子,至于是什么,冷月一时猜不出来,但看军士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冷月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   站都站在门口了,再不对她也得进去看看。   冷月把原本的疑问往肚子里一咽,低头进院。   院子还是座院子,只是走时还绿油油的丝瓜藤这会儿已干枯一片,硬邦邦地贴在那面院墙上,枯藤上还挂着几个没来得及摘就干在藤上的老丝瓜,在风雪里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把干瘪细弱的枯藤坠断似的。   屋里有光亮,从映在窗纸上的光线变化来看,屋中外间和内室各燃着一盏灯,不亮,站在院子里看不见屋中有任何人影闪动,也听不见屋中有任何响动,冷月丝毫不觉得诡异,反倒觉得这屋中昏暗得有些说不清的暧昧。   难不成景翊真溜出去玩了还没回来?   京里难得见一回这么大的雪,天晓得他一时兴起会窝到那个不知名却极地道的茶楼酒肆吟诗作对去……   要真是这样,她就可以踏踏实实地恨他了。   冷月轻轻吐纳,走到门前,无声地把门打开来,还没来得及迈进去就僵在了门口。   外屋里空无一人,空燃着一盏光焰柔弱的灯,一股酒气从内室传出来,夹杂着屡屡异香,经过清冷的外屋传到冷月鼻子里的时候已只剩下幽幽的一抹,但依旧清晰可辨。   这异香她曾闻过,在雀巢里,画眉的房里闻过。   这倒像是冷嫣说的,他把休书一送,就自由自在地风流快活去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摸上心口,隔着一层被雪打得微湿的官衣捏了捏躺在里面的那只银镯子,挨捏的是银镯子,疼的却是捏镯子的人。   所幸,她来这儿本也不是向他讨说法的,更不是来求他回心转意的,她只办一件事,办完就走。   冷月咬牙迈进屋里,反手关门,一步一声地走到内室门前,听着里面属于景翊的让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静立了一阵,见喘息声一时半会儿没有消停的意思,冷嫣的叮嘱她还记得,只得礼数周全地在门上轻叩了两下,平心静气地道,“是我,冷月,能进来吗?”   冷月发誓,她问这一句是真的想跟他客气客气,但门里传来的回应丝毫没有跟她客气的意思。   声音带着些力竭的疲惫,有点儿气喘,但仍可以听出是景翊的声音,只是这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景翊从未对她说过的。   “滚……”    ☆、第77章 麻辣香锅(三)   让她滚她就滚,那她就不是冷月,而是球了。   这门冷月本是打算规规矩矩地用手推开的,被他这一个滚字一激,索性抬起一脚,“咣当”一声把门踹开了。   踹门的那只脚还没落地,冷月整个人又僵了一下。   屋内的景象跟她想象得截然不同,没有丝毫香消玉软的画面,只有一盏被开门带起的风吹得明明昧昧的灯,和一个她打眼望过去差点儿没留意到的人。   数九寒天,屋里没生炭火,似乎比外面还要阴冷几分,屋里仅有的那个人就缩卧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身上只松散地裹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兴许是冷得厉害,整个人紧紧地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喘息急而略显粗重。   人是背身对着门口的,所以冷月第一眼落在他身上时就一清二楚地看见了那双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绳子似乎捆得很紧,已把那双形状极美的手捆得泛出断肢一般的青白之色了。   刚才踹出的那一脚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反弹到她心口上一样,震得她心口倏然一疼,险些仰倒下去。   明明说是软禁,怎么……   冷月一时顾不许多,慌地奔过去,抽剑斩断绳结,俯身拥住他的肩背,想要把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搀起来。   触手才发现,景翊身上的衣物虽少,身子却滚烫得像烧红的炭块一样,中衣前襟潮湿一片,被他窝躺的那片地也是湿乎乎的,泛着一股股浓重的酒气与那撩人心魂的异香。   他这是……   冷月手上微微一滞,那刚被她搀住的人像是中了邪似的,身子倏然一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扬肘,正撞在冷月肩头上,愣是把冷月撞得一个踉跄。   冷月一退,手上一松,搀在手上的人也就重新摔回到了地上。   脊骨与后脑勺同时撞在青砖地面上的一瞬,连冷月都听见了那声让人心惊肉跳的闷响,挨摔的那人却紧抿着嘴唇一声没吭。   他这一摔,倒是把自己从缩卧摔成了仰躺的,冷月便清楚地看到了那张三个月来没有一天不在惦念的脸。   这张原本柔和俊美的脸如今消瘦得棱角分明,惨白中泛着异样的潮红,胡茬像杂草一样芜乱地长着,那双清可见底的狐狸眼像是许久没有得到过休息,眼白中满是血丝,眼底青黑一片,似是疲惫已极。   冷月对着这张脸呆了片刻,才在那些依稀可辨的精致线条中找到与脑海中那张惊为谪仙的脸对应的证据。   不过三个月没见,怎么会弄成这样……   冷月怔愣的空档,倒在地上的人似是已在那一摔的疼痛中缓过了劲儿来,勉强压制住急促的喘息之后,微微偏头找到冷月的所在,立时就把两道冷厉如刀的目光投到了冷月的脸上。   “别碰我……”   从认识他到现在,这是景翊第一次用这样尖锐的目光看她,甚至在冷月这么多年的记忆里,她还从未见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别的什么人。   景翊一向是个温柔的人,她甚至羡慕嫉妒过他所温柔对待过的一切,而此刻他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温柔的意思,活像是要用这束目光把她大卸八块似的。   冷月一怔之间禁不住轻唤出声,“景翊?”   “滚……”   冷月深深吐纳。   她就是滚,也得先把他从地上弄起来再滚。   景翊这么一副文弱公子的身子,夏末秋初在凉水里泡一泡都要着实病一场,这大冬天里要是任他在地上躺久了,还不知要躺出什么毛病来。   以她的力气,想要在景翊不情愿的情况下把他硬抱起来绝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冷月索性不与他废话,低□来,一手穿过景翊的腋窝,另一只手正要从景翊的膝窝下穿过去,忽觉景翊手臂一抬,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侧脸颊已狠狠挨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这副身子明明是虚软发抖的,冷月也不知他哪来的这股邪力,这一巴掌竟打得她一个练家子身子一晃,重心一时不稳跌坐在了地上,好一阵子眼花耳鸣。   冷月错愕地坐在地上捂脸皱眉的空档,景翊已使尽了力气把那副似乎不大听使唤的身子挪得离她远了些许。   “你……”冷月呆了半晌,到底还是没琢磨明白这一记耳光的动机何在,“你打我干嘛?”   无论如何,以景翊多年来在宫中和景家熏陶出的修养,他就是在醉得六亲不认的状态下,遇到最厌恶的人,也绝做不出伸手抽人耳光的举动,更别说还是抽一个女人,一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女人。   冷月一时半会儿还伤心难过不起来,因为眼前这景翊简直像是中邪了似的,怎么看怎么不对。   窝在地上的人紧紧缩着身子,似是在使尽一切办法努力压制被过量的酒与药物激出的原始冲动,整个身子都因为这种抵抗而不住地颤抖着,唯有投向冷月的目光是静定的,静定中带着让佩剑在身的冷月都不寒而栗的杀意。   “你敢扮成她,还敢穿这身衣服……我杀了你都不为过……”   扮成她?   冷月着实愣了一下,一脑门儿雾水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她平日里确实极少穿这身官衣,但景翊还是见过她穿成这样的,每次见她穿上这身行头,他都无赖地笑着喊她“官爷”来着。   他先前那些话她还能勉强当他是醉酒之后神智昏聩乱说出来的,但这几句说得有条有理,前因搭着后果,声音虽因强压着喘息而不甚平稳,但字句足够清晰,她要再当他是酒后说胡话,她这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就白当了。   她这样的打扮,像谁了?   “什么扮成她……”冷月一时被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搅合得摸不着头脑,不由自主地窜上点儿火气来,“你把话说明白,这身衣服就是我的,我怎么就不敢穿了,我冷月就是冷月,扮成谁了啊?”   这几句说出来,那道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又莫名地森冷了几分,惨白的嘴唇却轻轻一抿,在嘴角勉强勾起了一个弧度,扬出一道不带丝毫笑意的冷笑。   “你也配叫这个名字……”   冷月有点儿想疯,声音禁不住提高了一度,“我打一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叫这个了,我怎么就不配了!”   “不配就是不配……”景翊冷笑出声,狠剜了一眼面前这个已有些气急败坏的女人,喘息了须臾,才缓慢却清晰地道,“她是这世上最漂亮,最温柔,最聪明的……你长得再像她,什么都像她,也不及她万一……”   说罢,调整了一下又显急促的喘息,才又冷然丢出一句。   “别白费功夫了……滚……”   冷月不知自己呆愣了多久才恍然回过神来。   如果景翊这会儿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由大脑清晰思考之后,凭着自己的意愿发自内心地说出来的,那最为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她刚从大门进来那会儿的琢磨并不是胡思乱想的,冷嫣在大门口说的那句“像屁”的“屁”,当真说的就是她。   景翊之所以以这样怪异到了极点的态度对她,也是当真如景翊所说,此刻在他的眼中,她压根就不是他熟识的那个叫冷月的女人。   包括放她进城、放她进门、放她进院的所有军士,都没当她是那个被景四公子热热闹闹娶进门又干干脆脆休回家的女捕头。   就像守在大门口的那个军士口中那句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冷嫣厉声截断的话,如若补全,应该是这样的:这个可真像,真像冷月。   她在衙门里混了这么久,本该在外间闻到这股混着异香的酒气时就该想到的,那会儿没想到,看到景翊被反捆着的双手也该想到了,因为这番场景对于一个老资历的公门人来说实在应该熟悉得很……   这分明就是前些年在各地衙门中流传甚广的逼供场面。   安王爷典掌三法司后不久就攽下了禁止地方衙门刑讯逼供的严令,地方衙门的官员们遇上认定的嫌犯不肯招供的情况不能再以棍棒相加,就想了个比棍棒更见成效的辙,对嘴硬的嫌犯灌以烈酒,把人灌得晕乎乎的时候再问,总能问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若还是嘴硬,那便在酒中掺进脏药再灌,并把双手捆缚起来,以防嫌犯靠自渎来消磨药性,这样折腾下来,往往是想听的都能听到了,上官查下来,嫌犯身上还是完好无损的。   这法子也实实在在地蒙了三法司一段日子,后来还是被安王爷看出了端倪,亲自跑了几个州县,着实把那几个带头的黑水衙门狠收拾了一通,三法司各级官员也为这事儿吃了不少苦头,刑讯逼供的风气这才算是在各级衙门里散了个七七八八。   这事儿闹起来的时候冷月也跟着安王爷帮了些忙,亲眼见过那些被酒与药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嫌犯,只是景翊比他们经受的折磨更难熬一些。   她若猜得不错,寻常的酒与药对常年流连花丛而不沾身的景翊而言是起不到期望之中的效果的,所以折磨景翊的除了这两样,恐怕还有一些与她长相穿着乃至声音都很是相像的女子,轮番来引诱他,哄骗他,甚至折磨他。   景翊不准她碰他,让她滚,还用那样杀气腾腾的目光盯着她,八成是把她也当成了这些女子中的一个。   若是这样,此刻在他眼中,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论做得与他记忆中的冷月如何相似,也全都是以蒙骗他为目的的装模作样而已。   景翊要还是从前那个把她视若至宝的景翊,终日面对着一个接一个装扮成她的模样来诱他上钩的女人,还真的难保不会把他逼出杀人的冲动来。   这些人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她大概想象得到,但她实在想象不到,景翊一个毫无内家修为的书生是怎么挨过这些日子的折磨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   “你……”   冷月愣愣地望着紧蜷身子依旧像看妖魔鬼怪一样看着她的景翊,一时语塞。   她还从没思考过该如何向别人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这个问题。   ☆、第78章 麻辣香锅(四)   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冷月倒是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真有一样证物。   冷月定了定心神,长身从地上跪坐起来,伸手从怀中摸出那只已被她的体温暖得温热的银镯子。   “你看这个。”   见景翊微微一愕,冷月赶忙牵起编在银镯子上的丝线,把这纤细小巧的银镯子荡到他的眼前,底气十足地道,“这是你周岁生辰的时候,我娘从我手上拿下来凑你抓周的物件的,一大桌子的东西你什么都不抓,就抓了这个,那会儿我还没过百天呢,咱俩就定亲了,没错吧?”   景翊目不转睛地盯着荡在眼前的银镯子,一声也没应。   “还有这个……”冷月犹豫了一下,又从怀中摸出那个险些被她撕扯成两半的信封,把写着“休书”的那面伸到他面前,“你自己写的信封,你总能认得吧。”   景翊的目光又在信封上那两个刺眼的大字上流连了须臾,才带着更深的错愕转投到冷月脸上,嘴唇轻启,微微发颤,“你是……”   冷月一个对字已经提到嘴边了,却听景翊一个喘息之后沉声接了一句,“你是太子爷找来的?”   冷月手腕一僵,差点儿把银镯子悠出去。   也对,这东西他是托太子爷转交给冷嫣,再由冷嫣待她回京之时转交给她的,从日子上算,景翊被软禁就是皇帝驾崩前后的事儿,也正是城门开始戒严的时候,若他被软禁之前知道她尚未回京,这会儿她突然拿着这东西跑到他面前,还真有奉太子之命来装模作样的可能……   只是,这事已出成了什么样,怎么他连相处这么多年的太子爷也信不得了?   “你等会儿我再想想……”   “……”   从景翊蓦然变得有几分凌乱的目光中,冷月隐约可以觉察出,先前来景翊面前假扮过她的那些女人里,应该哪个都比她自己表现得好一大截子……   既然这最有力的证物也无能为力,那能向景翊证明她就是她的,恐怕就只有那些天知地知他俩知的事情了。   照理说这样的事儿应该一抓一大把才是,可真到下手抓的时候,才发现能抓的东西多了,想从其中抓起一个来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从小到大,好像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只有他俩才干得出来的,但稍微仔细一想,好像又都从哪里听过看过似的,并算不得特别……   特别……   冷月灵光一闪,目光也跟着亮了一下。   要说特别,应该没有比这件事更特别的了。   “咱俩成亲那天,婚床底下有具焦尸!”   “……”   从景翊倏然由白泛绿的脸色中,冷月可以断出景翊必是从这句话中回忆起了些许当时情景,忙追补道,“那具焦尸还是你帮我一起验的,就在书房地上,我拿匕首撬开焦尸的嘴,你用毛笔……”   “滚……”   “不是滚,是戳,准确地说是蘸……”   “你滚……”   “……”   这样都不行,冷月实在有点儿想掐着他的脖子晃一晃,可这会儿若是冒然靠近景翊,还不知又会激得他做出什么伤人也伤己的危险举动来,冷月只得耐着性子道,“这件事当时就咱俩在场,除了咱俩还有谁能知道啊?”   “安王爷……”   冷月一句粗口窜到嘴边,费了好大劲儿才咬住了没吐出来。   京里到底闹腾成了什么样,怎么闹得他连安王爷都怀疑上了!   眼瞅着景翊这样受罪,近在咫尺却不能搭手帮他一把,冷月急,急得连成记茶庄的事儿都想说出来试试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别的可说,这件绝不可说,一旦隔墙有耳,又会是一场大乱。   许是这一阵毫无友好可言的对话消磨了景翊本就不足的体力,冷月盘腿坐在一旁默默挠墙的功夫,景翊已有些压抑不住身体本能的变化,喘息渐深,颤抖愈烈,一看便知正在苦忍着极大的煎熬。   这种逼供之法虽轻易不会在人身上留下什么伤痕,但折磨得久了,被活活折磨致死的也不是没有……   死。   这个实在不怎么吉利的字眼在冷月脑海中一闪,登时激得冷月脊背一挺。   对,她还知道一件事,一件绝对只是他们两人知道的事,什么太子爷什么安王爷,就是老天爷也未必知道。   这件事要是再不好使的话,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拿一巴掌把景翊拍晕了再说了。   冷月咬咬牙,单手撑地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粘在衣摆上的薄尘,以凉意毫不逊于景翊那个“滚”字的语调淡淡地道,“不让我碰,那你就跟这儿耗着吧……反正你早就跟我交代好了,哪天你要是死了,我不用找人超度你,不用给你立牌位,不用给你烧香烧纸,就把你往郊外乱坟岗子上一扔,不埋,就找块干净点儿的地扔下,等你变成孤魂野鬼,就是时时刻刻缠着我,我也眼不见心不烦了。”   冷月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走,刚走出一步,另一只脚还没跟上来,就听身后传来了那声难得且久违的熟悉唤声。   “小月!”   冷月长长地舒完一口气,才板着脸转回身来,挑着眉梢看向地上那已使尽力气半撑起身子的人。   刚才还像是瞪着洪水猛兽一样杀气腾腾地瞪着她的人,这会儿已像无家可归的猫儿一样,目光温顺无害不说,还掺杂着喜悦、疑惑、恐惧、担忧等多种不挨边的成分,打眼看过去,着实让人心疼得很。   这最后一宝还真的押对了……   冷月绝不是那种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主儿,有了前车之鉴,冷月没立马奔过去,而是站在原地多问了一句,“让我碰吗?”   景翊一连点了好几下头,看得冷月眼花。   冷月又问了一句,“还打我吗?”   景翊又慌地摇头,摇得活像只拨浪鼓一样。   冷月这才放松下绷成铁板的脸,走近过去,刚低□子伸出手,还没来得及触到他的身子,人已合身扑了上来,像抱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把她抱得紧紧的。   冷月本以为他是倏地放松下来被药性冲昏了头,谁知他就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抱了好一阵子,还是一点儿干别的事儿的意思都没有,只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我……我还干净的……”   冷月心里狠狠地揪痛了一下,比他撞她那一肘子和抽她那一巴掌加在一块儿都疼。   “我知道……”冷月在他发烫的耳廓上轻轻吻了一下,像是生怕吓着这个刚在一连数日的折磨与自我折磨中放松下来的人似的,声音格外轻柔,“地上凉,到床上躺着去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声音太轻了景翊没听见,她话音落后半晌,景翊仍紧紧抱着她,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怎么,”冷月也不推开他,就任他这样抱着,在他耳畔半认真半玩笑地问道,“后悔休了我了?”   声音该怎么轻柔还是怎么轻柔,景翊的身子却僵了僵,一下子松开了紧搂在她腰间的手,松得有些突然,重心一失便要往地上倒去,冷月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打横把他滚烫却瑟瑟发抖的身子抱了起来。   他后不后悔根本用不着他开口来说,因为证据实在太多了,他认不认供已对现有的判断造不成任何一点影响了。   所以这个问题冷月没再问,径直把他抱到床上,扯开被子仔细地给他盖好,抬起身来之后扫了一眼他仍带潮红的脸色,隔着被子往他两腿之间指了指,轻描淡写地道,“已经给你的手松绑了,你就自己解决吧。”   景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应声,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冷月见他嘴唇有些发干,想给他倒杯水来,转身之际却被景翊一把抓住了胳膊。   那双刚被松开捆束不久的手还没彻底恢复到原有的灵活,抓在她胳膊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冷月还是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来,“怎么?”   “我……”景翊仍没有与她对视,目光还是落在她的脸上,就落在她被他一巴掌打红的那半边,目光复杂得很,也说不清是怜惜,懊悔,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到底只自言自语似地念叨了一句,“我打你了……”   冷月抬起那只没被他抓住的胳膊,伸手在他头发尚未长长的头顶上揉了揉,“没关系,反正你想打的不是我。”   “对不起……”   “没关系。”   冷月说罢,便想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中解救出来,刚挣了一下,又挣出景翊一句话来。   “你……你来做什么?”   她来做什么?   冷月拿余光往窗户的方向扫了扫,犹豫了一下,才用了些力气挣开被景翊抓着的胳膊,既淡然又郑重地道,“我来,因为有件事我得当面亲口告诉你。”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勉强撑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冷月没拦他也没帮他,只静静等他倚靠着床头把自己安顿好,把目光重新落回到她脸上时,才缓声道,“我有身孕了,三个多月,已经找大夫拿了药……还没来得及吃。”   冷月说着,不由自主地抚上了仍平坦一片的小腹。   她不知道景翊乍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心情,反正她刚刚知道的那天当真是又哭又笑,活像是疯了似的。   这些日子来她习惯了自己身上揣着另一条生命这件事,但时不时地想起来,脑子一热,还是会干出点儿傻事来,比如白天在酒肆里,她付酒钱的时候还为替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多付了一份。   景翊没哭,也没笑,就只微启着嘴唇,呆呆地盯着冷月的小腹看了好一阵子,一只手刚抬离床面一寸,忽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手指一蜷,往回缩了一缩,又静静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用抑制不住发抖的声音毫无底气地问道,“能让我摸摸他吗……”   冷月只“嗯”了一声,算作应允。   景翊这才重新抬起手来,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把手心贴上冷月的小腹,这片地方他不是没有触碰过,只是这一次抚摸得格外轻柔,格外眷恋,与其说是初见,倒更像是道别。   冷月不动,任他细细地抚着,也不出言扰他,到底还是景翊先开了口。   “吃过药……还要吃点儿好的,好好调养,别总以为练过武就刀枪不入了……”   冷月怔了一下,看着出神地抚着她小腹的景翊,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应声,“嗯。”   景翊又自语般喃喃地道,“但愿……你这辈子就这一次……”   冷月嘴角一勾,随口应道,“这谁说得准啊,还不都是你们男人干的,我说了也不算啊。”   这话也不知是戳中了景翊那根弦,激得他手指一僵,倏然抬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不行!只能一次,很危险……”   冷月被他这踩到尾巴一样的反应吓了一跳,着实愣了一下,才好气又好笑地道,“行了行了……说得好像你怀过多少孩子似的。”   景翊非但没被她这话逗乐,反倒是被她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撩得更急了几分,一把牵住冷月垂在身侧的手,深而急切地望着面前一脸风轻云淡的人,声音里竟带进了几分乞求的味道,“我知道我混蛋,但是你听话……就听我这一回……”   “什么话,你说出来,我考虑考虑。”   景翊半松不紧地攥着冷月的手,攥了半晌,突然一松,把手缩了回来,才用勉强保持平稳的声音道,“找个比我有出息的,比我待你好的……再也不要打胎了……”   打胎?   冷月愣得差点儿把下巴掉到地上,呆了须臾才道,“谁说我要打胎了?”   这回轮到景翊狠愣了一下,愣得那张狼狈不堪的脸看起来很有点儿傻乎乎的,傻得很有点儿喜气。   景翊那根被烈酒浸过了头的舌头顿时从打颤变成了打结,“你……你不是……不是找大夫拿药……”   冷月僵着嘴角看着他这副傻样,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我在外面折腾这么些日子,又是骑马又是打架的,不吃几副安胎药能行吗?”   冷月看得出来,景翊有点儿凌乱,由内而外的凌乱。   “可是……可是我已经把你休了……”   “我知道啊,”冷月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襟口,“这不休书就带在我身上吗,那俩大字写得,真是看一回就想咬死你一回。”   “那你还要留他……”   冷月施然一笑,抬手在小腹上轻拍了两下,“反正孩子是长在我肚子里的,去留什么的你甭操心了。”   “你……”   “这是你送给我的……”冷月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截住景翊的话,伸手摸进衣襟里,把刚才顺手塞回怀中的银镯子又牵了出来,搁到景翊的枕边,“我也没别的东西好回给你,这镯子也跟你十几年了,你就留着玩儿吧。”   “小月……”   “我还有差事,先走了。”   冷月说罢,干脆利落地一转身,大步走出了门。   冷月迈出外间的门槛时,庭院里还只有茫茫的一片积雪,待转身把门关好,再转回身来时,雪地里已多了一个人。   ☆、第79章 麻辣香锅(五)   这人没有功夫底子,也没有轻功傍身,早在这人凑在内室窗外偷听的时候冷月就已觉察到了他的存在,这会儿看他站在雪地里,冷月打心眼里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要不是觉察到他的存在,她对景翊说的话还不止这些。   不过眼下她若不显得意外一下,躺在屋中那人的安危就难说了,于是冷月还是迅速地佯作一惊,美目一睁,退了半步,使劲儿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口冷气还没吸完冷月就后悔了。   在这种大雪天里吸冷气,还真有点儿冷……   冷月无奈地呛咳了两声,小心地攥着剑向雪地里的人走近了几步,快走到那人身前了,才露出一副刚辨出他是谁的恍然模样,周身一松,凤眼轻弯,在纷纷大雪中展开一个红梅般浓艳的笑容,客气地招呼了一声。   “是管家老爷吧。”   时隔仨月,齐叔容颜不改,惯常的衣着打扮也没变,于一处站定之时还是规规矩矩地把两手交握在身前,肩背微弓,眉目中自然而然地带着谦而不卑的微笑,依旧是那副标准的大户人家管家的模样,只是对她说起话来口气已有些不同了。   “我是这里的管家……你是哪位大人请来的?”   冷月含着那抹浓艳的笑容,向对着自家上官一般温驯地应道,“太子府侍卫长,冷嫣冷将军。”   齐叔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微微眯眼,细细地把冷月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连剑鞘也没放过,一边自语般地低声叹道,“怪不得……亲姐姐找来的,怪不得能成呢……”   冷月听着齐叔这般感叹,一时觉得有点儿好笑。   三个月之前她在这人眼皮子底下过日子过了一个多月,不过是换了个季节的功夫,这原本在大街上老远就能认出她的人,这会儿面对面站着,却愣是辨不出她是真是假了。   想笑之余,冷月的鼻尖又有点儿发酸。   她临去苏州之前来不及把景翊莫名出现在胭脂巷的事儿弄清楚,特意提醒了景翊小心家里的人,在苏州这些日子她也反复琢磨过这件事,虽无头绪,但有隐忧——别的不怕,就怕那人是齐叔。   齐叔是看着景翊长大的,他会不会因为一些功名利禄之类的原因对景翊下手,冷月不知道,但如果当真是他,那么把他揪出来这件事对于自幼与他相处的景翊来说实在是一件可以称得上残忍的事。   冷月蓦然记起她刚嫁过来的那几天里问过景翊一个问题。   她要是和齐叔一起掉进水里,景翊会怎么办?   眼下的局面不正是景翊对当日她那信口一问的回答吗……   冷月正笑得有些发僵,就听齐叔低低地清了清嗓,问道,“你现在是要到哪儿去?”   “冷将军在外面等我……”冷月随口诌了一句,“等我跟她结工钱。”   齐叔微怔了一下,转而慈祥地笑了笑,“不必找冷将军了,你回屋去继续办事,工钱我结给你,保证分文不少。”   私心里说,她确实很想陪景翊在这儿待着,但她这会儿留在这里,能做的事就只有陪景翊这一样,她若从这里出去,就有把他从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解脱出来的可能。   甭管他是她的丈夫还是前夫,只要他是景翊,她就不能置身事外。   于是冷月对着齐叔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这地方没镜子,冷月看不见自己皱眉皱成了什么样,但她还是尽力向着一个傻妞的目标努力着,“继续办差?办什么差啊?冷将军只说让景四公子承认我是冷月冷捕头,就给我三百两工钱,我只管把她讲给我的事儿讲给景四公子听,她也没说还有别的什么差啊……”   齐叔眉眼间的笑容有点儿发僵,隔着纷纷飞雪将信将疑地看着面前这满脸傻气的女人,默然一叹。   兴许景翊是被那掺了药的酒灌到一定程度了,才终于在这一位手里松了口吧……   “冷将军当真是这么交代你的?”   冷月叶眉轻挑,在眉梢挑起几分雪片般细微而清冷的不悦,“她就在大门口等着呢,管家老爷要是信不过我,过去问问就是了。”   “不必,不必了……”不知是不是冷嫣如今在京中的威信起了作用,齐叔客气地侧了侧身,让过冷月面前的路,“夜里风雪大,姑娘慢走。”   “谢谢管家老爷。”   冷月一路堂而皇之地走到宅院大门口,沿途遇到的军士都用一种好像演练过不知多少遍似的同情目光看着她从面前走过,好像她不是在往大门口走,而是往鬼门关走似的。   冷嫣一直等在大门口,冷月出来的时候,冷嫣那身金甲的肩头上已蒙了白茫茫的一层积雪,打眼看过去毛茸茸的,平添了几分在她身上难得一见的温柔。   冷月快步朝冷嫣走过去,还没走到冷嫣面前,就冲冷嫣伸出了手来,“景四公子已经相信了,三百两银子可以给我了吧。”   冷嫣狠狠一愣。   三百两银子……哪儿来的三百两银子?   好在冷嫣到底是在太子府里当差的,每日绕弯弯的话听得比冷月多得多,一怔之间顿时反应过来,四平八稳地接道,“好,你先跟我走,等我证实了自然不会少你的。”   于是守门的军士眼睁睁地看着冷嫣带着这小半个月来唯一一个敢说自己糊弄住景四公子的女人,翻身上马,在大雪中扬尘而去。   冷嫣一路把她带到太子府,进府时天色已晚,太子爷正穿着一袭丧服,与同样一袭素衣的太子妃对面盘坐在卧房窗边,一边看雪,一边翻绳,见冷嫣带着冷月从庭院中经过,太子妃还热情地冲这姐儿俩挥手打了个招呼,把冷月看得一愣一愣的。   到底是真龙天子,心怀气度不同凡响,连死了亲爹之后表达哀思的方式都跟平头百姓不一样……   冷月发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爷和太子妃翻绳的场面,可不知怎么的,方才一眼看过去,直觉得那副画面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冷嫣没带她去见太子,也没在庭院里停留,而是径直带着她穿过偌大的院子,走进这院中的一间偏房,火折子一擦,灯烛一点,冷月借着火光看清屋中陈设,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冷嫣在太子府里的住处。   冷嫣反手把门一关,抖掉金甲上的积雪,一口气还没舒到一半,就被冷月一脑袋扎进了怀里。   “二姐……”   冷嫣只听见这么两个字,剩下的就都是起起伏伏的哭声了。冷嫣看得出来,这一把眼泪冷月已足足憋了一路,实在是已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了才憋到了这会儿。   冷嫣心里也有那么一号人,如果有一日景翊受的这份罪落到那人身上,甭管在律法与道义上是谁对谁错,她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比这会儿的冷月多冷静一分一毫。   所以冷嫣任她哭足了二十个数的工夫,才抬手在她后脑勺上轻柔地拍了拍,嘴上颇没好气地道,“再哭就别管我叫姐了。”   冷月埋在冷嫣怀里没抬头,趁着抽噎的空档用哭腔满满的声音回道,“光叫二吗……”   冷嫣拍抚在她后脑勺上的手顿时僵硬了一下,还没想好要不要因为她正伤心难过而原谅她一回,就听伏在怀里的人又抽噎着补了一句。   “也行……”   “……行你大爷!”   冷嫣毫不留情地一把把冷月从怀里揪了出来,冷月不情不愿地抓过披风一角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顺便抽抽搭搭地回了冷嫣一句。   “说得好像我大爷不是你大爷一样……”   “……”   要不是冷月这副哭相实在有点儿可怜,冷嫣估计已经把剑□□了。   冷嫣着实顺了几口气,才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跟那混蛋小子混得把贫嘴学会了,怎么就没学会扯谎呢,还三百两……我长得像是能拿得出三百两的人吗?”   “怎么不像……”冷月抽了抽鼻子,抬起水汪汪的泪眼瞄了瞄冷嫣冰霜满布的脸,抿着嘴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才道,“你这模样在雀巢里待一晚,三千两都有了……”   “……你过来我不打死你!”   挤兑完自家二姐,又被自家二姐举剑追着在屋里跑了几圈,泪也流了,汗也出了,冷月觉得整个人都好多了。   冷嫣自然不会真拿剑砍她,到底也就是掐着她脖子晃了两下了事,转头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一脸担忧地看着忽闪忽闪的灯焰后面那个跑了几圈之后已静定得像没事儿人一样的亲妹妹。   “怎么……景翊已经把京里的事都告诉你了?”   冷月捧着微烫的茶杯摇摇头,望着眉心微蹙的冷嫣嗤笑了一声,淡淡地道,“他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指望着他能跟我说什么啊?”   冷月这话里带了几分清浅的怨怼,清浅归清浅,但依然清晰可辨,冷嫣听在耳中,只是把眉头蹙得更紧了一分,却丝毫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意思,思虑片刻,才沉声道,“他现在很麻烦……”   “嗯,”冷月点点头,把茶杯凑到嘴边,细细地抿了一口,像姐们儿俩茶余饭后讨论哪个话本里的男人一般,不疼不痒地叹道,“太子爷不管他了,安王爷不管他了,连他家老爷子都不管他了,这麻烦能小得了吗……”   冷嫣不察之间已经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心平气和的冷月比刚才那个扎在她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冷月还让人觉得心慌。   “小月……”   冷月缓缓吐纳,往上扬了扬嘴角,截住冷嫣的话,徐徐补道,“他给我下休书,估计是想让我也不要管他了,那我何必浪费他的一番心意呢?” ☆、第80章 麻辣香锅(六)   冷嫣着实愣了一下。   虽然她私心里一直不觉得景翊这种皮相甚好的纨绔公子会是个什么好归宿,但她妹妹被这混小子勾去的魂儿绝对是冷家全家抄家伙一块儿上去抢都抢不回来的。   景翊如今这般处境,冷月能捧着茶水悠悠地说出这番话来,对冷嫣带来的震撼已经远远超过近日京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对她带来的震撼的总和了。   冷嫣还没愣完,冷月已继续用那闲话家常的语调接着道,“所以我就不当我了,还是当另外一个人来管他吧。”   冷嫣一时没反应过来,“当谁?”   冷月低头嘬了口热茶,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到底摇了摇头,有点儿怏怏地道,“我书念得少,还是你给起个名儿吧。”   “……”   冷嫣这才明白冷月脑袋瓜儿里琢磨的什么,立时凤眼一瞪,差点儿拍桌子跳起来,“你活腻味了!”   “没有。”冷月气定神闲地应完,又深深地看着冷嫣,依然清清淡淡地补道,“景翊也没有。”   冷嫣一愣,愣得眉眼间的愠色骤然一淡,没待想好该如何回她,冷月已接着道,“他再不济也是在三法司衙门里当过差的,他要是活够了,找死的法子多得很,犯不着挑这种小火慢炖的……所以,他落到现在这副模样,一定是有人想弄死他。”   冷月四平八稳地说着,轻轻放下茶杯,不由自主地用被茶杯暖得热乎乎的手心抚上小腹,这几日在数九寒天里赶路,这个动作已然成了下意识的一种习惯。   手心落在小腹上,轻轻摩挲,隔着几层衣服仍能感觉到一股微微的暖流蔓延开来。   方才景翊的手抚上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感觉,景翊的手有些凉,有点僵硬,还有点儿发抖,抚在上面并不觉得舒服,却让她心里觉得格外踏实。   至少打那一刻起,孩子和他爹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了吧……   自打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就无数次想象过景翊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反应,冲她傻笑,贫嘴逗她,抱着她转圈,还是像哈巴狗似的蹲在她旁边摇着尾巴献殷勤,她哪一种都想过,却死活也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   一种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愤懑的心绪一涌而上,冷月使劲儿咬了咬牙才把差点儿又决堤而出的眼泪憋回去。   眼泪憋得回去,漫开的情绪已收不回来了,冷月看向冷嫣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掺进了几分冷厉,声音也陡然硬了些许。   “谁想弄死他,起码也要给他一个像样的说法,他要是犯了哪条刑律,挨打还是挨刀就按刑律上写好的来,他要是触了谁的霉头,要杀要刮也给他亮个痛快话儿,他要是没招谁没惹谁,平白受这么一通折腾,就算我被他休了没资格过问,我也得提前替我肚子里的孩子问个明白,免得日后他跟我问起他爹来,我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他爹负了朝廷,还是朝廷欠了他爹……”   冷嫣本已被冷月那声“肚子里的孩子”吓了一跳,还愕然地盯着冷月的肚皮没有缓过劲儿来,就又听到冷月后面这几句大逆不道的话,惊诧之下慌忙大喝出声,“放肆!”   冷嫣内家修为不浅,再加上这一声是在一惊之下猝然喝出的,未加丝毫克制,连正愤懑难平的冷月也被她喝得呆住了,一时间屋里灯影曳曳,静得只能听见两人都不甚匀称的喘息声,和屋外簌簌的落雪声。   到底还是冷嫣先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低声斥道,“说胡话也不知道挑个地方……”   冷月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脑子一热竟忘了这是在太子府里,不但是在太子府里,还就在太子爷和太子妃的眼皮子底下,刚才那番话要是传出这间屋去……   冷月顿时窜出一身冷汗,紧捂着小腹抿了抿嘴,不敢作声了。   冷嫣见冷月老实下来,心里才算勉强松下一口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轻声叹道,“景翊好歹也算是跟我一块儿长大的,就算你突然一声不响就自己做主跟他拜了堂,还死活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但毕竟你俩早有婚约在那儿,这么些年来我也习惯拿他当半个亲弟弟看了,你当我愿意看着他受这个罪啊?但眼下京里的局势如此,这罪他非得受着不可。”   冷月皱了皱眉头,小声,却依旧有点愤愤地道,“凭什么?”   “凭什么?”冷嫣苦笑了一声,抖落了金甲上的几滴雪水,“你就不奇怪,先皇驾崩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了,太子爷为什么还在这儿吗?”   冷月被问得一愣。   不错,照理来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有现成的太子,先皇一驾崩,太子爷应该立马补上去才是,但这会儿太子爷竟还在太子府的卧房里猫着。   按传到苏州的说法,太子爷一时没有登基,是因为丧父之痛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打击得他卧病在床,以至于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登基,只得由朝中几名重臣暂时代理朝政。   这样的说法蒙一蒙从没跟太子爷打过交道的苏州刺史一类的地方官员是足够了,但是京里熟悉太子爷的人肯定都跟冷月是一样的反应——逗谁呢?   不是说太子爷不孝,而是这种事儿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当年皇后过世的时候他也就正儿八经地哭了那么一场,然后就该干嘛干嘛了。   就算她先前没想到太子爷会淡定到躲在家里跟太子妃翻绳玩儿,但也能想到太子爷卧病在床的说法只是一个他推迟登基的借口罢了,至于他为什么要推迟登基,冷月心里有几个假设,但这种假设岂是能随便说出口的?   于是冷月就只摇了摇头。   冷嫣又叹了一声,上身微倾,胸前的甲片碰到桌子边沿,碰出一声沉重的声响,冷嫣就在这声响之后沉沉地道,“因为有太医验出来,先皇不是病逝,是中毒死的……”   冷月的愕然之色还没来得及在脸上铺匀,冷嫣又轻而快地道,“先皇驾崩当日,除慧王在冀州办差之外,包括太子爷在内的所有皇子全在宫里。”   冷嫣这话说得足够轻描淡写,但对身在衙门当差的冷月来说已足够了。   要是把冷嫣这句话补足说清楚,那就是先皇被人毒死那天,太子爷等一众皇子都在宫里,因为种种一时半会儿懒得跟冷月说的原因,宫女太监妃嫔一流的嫌疑都已排除,疑凶就在这些个皇子里面了,当然,正好不在京里的慧王萧昭晔除外。   冷月保持着错愕的模样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景翊也在?”   冷嫣点头,轻叹,“那天他正好陪太子爷一块儿去了。”   正好?   正好皇子们那天心血来潮齐刷刷地进了宫。   正好先皇就中毒死了。   又正好其他宫里人都是一清二白的。   还正好事发时皇子里面以孝顺名扬四海的慧王萧昭晔不在京里。   而正好跟先皇无亲无故的景翊偏偏那天就陪太子爷一块儿去了。   哪来这么多正好的事儿?   冷月相信,就算所有人都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相信这一连串的正好,有一个人也绝不会信。   “安王爷呢?”   “安王爷不在京里。”   冷月一愣,“不在?”   冷嫣苦笑着点点头,“所以今早在城门口听到你说回京复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准儿是在蒙我的……”   “不对……”冷月拧着眉头摇摇头,从怀里摸出那封派她去凉州的公函,“我收到的这封公函是先皇驾崩之后才发出去的,你看看,就是从京城发的,字是王爷的字,还有王爷的压印,假不了啊。”   冷嫣接过来看了看,也拧着眉头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安王府的人不是最擅长办这种邪乎事儿吗?”   冷嫣这话里有六分玩笑的意思,不过剩下的四分倒也是实情,安王府的人办事确实喜欢出些奇招,但这些奇招都是用在办案的时候,极少会往自己人身上用。   跟在安王爷身边这么长时间,冷月能猜得出来,安王爷在这时候无缘无故地把她往凉州派,就跟冷嫣拦着她不让她进京城城门是一个意思,一定不是因为凉州出了什么事儿,而是因为凉州平安无事。   只是他不在京里,他的亲笔公函又怎么会从京里发出来?   如果是他提前写好留下的,他又怎么会料到在他离京的这段日子里京里会出这么一档子大事儿,需要给她发这样一封公函呢?   冷嫣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这句,冷月心里不由自主地发起慌来,“那……王爷现在在哪儿?”   冷嫣的回答让冷月心里更毛了几分。   “不知道,目前只知道他是在先皇驾崩前几日跟薛汝成薛大人一块儿出京的,他身边的人也就带了吴江一个,他们出京前只跟先皇打了招呼,这会儿京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各州县也没有他们落过脚的消息……”冷嫣喘了口气,转了个话锋,“不过太子爷说,就算安王爷在京城里,这事儿他也管不了。”   “为什么?”   冷嫣犹豫了一下,垂下目光盯着冷月的小腹看了片刻,才低声道,“现在先皇驾崩的内情还是秘密,那几个知情的太医已都被封了口,安王爷要是插手进来,就是明着告诉天下人这里面有鬼了,到时候会出什么乱子,还用我跟你挑明了说吗?”   冷月虽一向对朝堂里的事儿兴致索然,但毕竟身在公门,起码的道道还是知道一些的。   冷嫣口中的乱子指的就是慧王萧昭晔,因为自打借着慧妃病逝的事儿孝名远播之后,姿容清贵举止温雅的萧昭晔就成了朝野中最得人心的皇子,这回的事儿偏巧他又是撇得最干净的那个……   想明白了这个,冷月也顺带着想明白景翊如今的处境究竟是什么来的了,“所以太子爷就让景翊背这个黑锅?”   毕竟纸包不住火,太子爷这会儿如果若无其事地登基,必然就会有人伸手把先皇驾崩的内情捅出去,有事儿装没事儿的太子爷立马就会成为这桩案子的头号疑凶,即便是太子爷干耗着不登基,一直耗到真相大白,那么无论最后揪出来的凶手是哪个皇子,朝廷里都要大乱一场。   唯有这个凶手是景翊,这件事才能干净利索地一了百了。   眼见着冷月红起了眼圈,冷嫣忙道,“这是他俩商量好的……”   冷月一巴掌拍在桌板上,“腾”地站了起来,两眼发红地瞪向冷嫣,“这种事能商量吗!”   冷嫣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强压着声音斥道,“你当太子爷愿意啊,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景翊要是背上,死的就是景家一大家子,太子爷这些年韬光养晦,朝里这几派势力除了景家还有哪个是真心实意拥戴他的?你别跟我说你一个成天办案子的人还没琢磨明白景翊为什么会搅合进这档子事儿里来!”   冷嫣最后这句话像是结结实实的一记耳光,抽得冷月一个激灵。   不错……   那毒害先皇的人早就把这一步算计好了,所以那日出现在宫里的一堆皇子中才会莫明地多出一个景翊。   太子爷若不肯丢出景翊,近在咫尺的皇位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扔不得也吃不得,可若真把景翊一把丢出去,也就意味着把整个景家丢了出去,景家一灭,他便像是被斩了双腿,就算勉强坐上那把椅子,也必定坐不稳当,坐不长久。   那设局的人给太子爷指了两条路,却是殊途同归。   而她视为珍宝的那个人不过是设局人丢给太子爷的一块铺路石罢了。   冷月脊背上一阵发凉,景翊休她的原因已不像她先前想象的那样,是不愿意让她跟着他受些什么苦,而是他虽然仍在苦撑,但已然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他休了她,她就安全了,整个冷家也安全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捏起拳头,咬牙道,“那太子爷到底想怎么办?”   冷嫣轻轻皱着眉头,盯着似乎已比方才冷静些许的冷月,沉声道,“这事儿外人碰不得,负责暗查此事的是慧王,听太子爷说景翊使了点儿法子让自己看起来嫌疑最大,然后慧王手下的人抄他的住处也没抄出什么来,景翊就作为头号嫌犯暂时顶着了,太子爷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法子……”   “想法子?”冷月胸口上一道猛火窜上来,再次没把住嘴上那道门,“你没看见他窝在屋里干什么吗!那是想法子吗!”   冷嫣还没来得及堵她的嘴,就听房门外倏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音,接了冷月的话。   “是呀。”   ☆、第81章 麻辣香锅(七)   这声音一起,冷嫣顿时像一屁股坐到了刺猬上似的,“腾”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冷月还没想起这半生不熟的声音是属于什么人的,门已被门外之人轻轻打开了。   一名素衣女子敛着裙裾迈进门来,螓首蛾眉,杏目樱口,虽身形娇小,却通身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   声音不熟,但模样冷月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何况她刚才从院子里穿过的时候这人还远远地朝她挥手打招呼呢……   冷月心里一凉,不等冷嫣拽她就识时务地屈膝一拜。   “卑职口不择言,娘娘恕罪!”   不管太子妃是什么时候站到门口的,反正最后这句最不敬的话一准儿是听清楚了。   此前除了给太子爷当先生的景老爷子之外,还从没有人在太子妃面前这样数落过太子爷,没有过死在滩上的前浪,冷嫣也不知道太子妃在这般情景下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一时间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刚想替冷月开脱几句,谁知太子妃嘴角一弯,眼睛一眯,对着冷月连连摆手。   “别跪别跪,不是说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嘛,快起来吧,怪沉的……”   “……”   姐儿俩谁也没听明白太子妃的这个沉字是打哪儿来的,但俩人都听明白了,太子妃没生气。   不但没生气,心情似乎还挺好的。   冷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妃的笑脸,愣愣地站起身来,愣得一不留神踩了自己的披风,有点儿夸张地踉跄了一下,活像是在街上看美人看傻了眼的毛头小子似的,看得冷嫣忍不住狠斜了她一眼。   冷嫣还没来得及把斜出去的目光正回来,太子妃已收敛了些许笑意,正儿八经地唤了她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吩咐道,“我要跟冷捕头说几句话,你就装作那种好像很忙的样子吧。”   冷月听得一头雾水,冷嫣却会意地一颔首,更加一本正经地道,“是……那卑职先出去忙一忙了。”   “去吧去吧。”   冷嫣退出去把门关好之后,冷月还顶着一张神色复杂的脸站在原地凌乱着。当差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能把最常用的支开手下人的这句话说得如此坦白真诚的主子……   太子妃再开口时也是一样,没示威也没客套,雍容大方地微微一笑就开门见了山顶。   “太子爷对我说过,翻绳是景翊景大人教他的。”   冷月一愣,差点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对……从院中经过打眼看到太子爷和太子妃当窗翻绳时生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因为同样的事儿她与景翊也曾做过。   也是在一个冷飕飕的大雪天,也是对面坐在窗边,只不过那会儿他俩还只是一丁点儿大的小娃娃,小到她只会乱翻一气,而景翊只是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随她乱翻,不阻,不纠正,也不恼。   她已经很多年没玩过这种小孩家的玩意儿了,倒是景翊似乎一直有些孩子心性,时不时地就会揪出根红绳来,一个人在手指间缠缠绕绕。   她记忆里的景翊似乎总是在笑的,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或热烈或温柔,今晚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始终没对她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笑不出来,好像他此生所有的笑容都已被这不人不鬼的日子折磨殆尽,余下的只有一段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再无喜乐的残生。   冷月心里漫开一片酸涩,漫到眼周,化作两圈微红,“娘娘……”   太子妃像是完全听不出来冷月这声“娘娘”之后的欲言又止似的,兀自微笑着清脆地道,“景大人说,人在琢磨心事的时候手上总要摆弄点儿什么才不容易被人发现,就像女人……”   太子妃顿了一顿,眼神往冷月这身官衣上落了一下,纠正道,“就像一般的女人,如果坐在窗前一边纳鞋底子一边琢磨怎么跟情郎私奔,就比干站在墙根底下抓耳挠腮地琢磨不容易被发现得多,女人家的事儿冷捕头可能感触不深,但是还是能领会到景大人这个比喻之中的智慧吧?”   “……”   太子妃说着,对着冷月展开一个像刚出锅的肉包子一样温暖又实在的笑容,看得冷月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只得硬着头皮颔首应道,“卑职……能。”   景翊这个比喻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如果想琢磨些不想被人知道的大事儿,那最好在手上做件不起眼的小事儿来掩饰,对于太子爷这样身份的人,琴棋书画那些被历代文人雅士们琢磨事儿的时候用烂的招数已经不好使了,要想瞒过他身边的那群人精,就要做些货真价实的小事儿,比如翻绳。   太子妃不过是想告诉她,太子爷确实是在想法子,而且是在用她男人曾经教他的法子来想法子,她要是嫌这法子不好,那只管找她自家男人算账就好了……   冷月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如果说向来不务正业的太子爷迄今为止只干过一件正经事儿,那就是他正儿八经地给自己挑了个很堪大用的媳妇。   见冷月当真是一副听懂且理解了的样子,太子妃放心地点了点头,“冷捕头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这会儿听着,冷月总觉得这话不怎么像是夸人的。   不等冷月想好要不要回一句“其实娘娘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太子妃已转身走了,走得一身轻松。   冷月还没想明白太子妃特地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门就又一次被人打开了。这回迈进门来的是个比景翊年纪稍小些的年轻男子,唇红齿白,身姿英挺,一袭肃穆的丧服和一脸纯良无害的笑容也遮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王族贵气。   冷月一愕,赶忙屈膝跪拜,“卑职见过太子爷!”   “见过见过……”太子爷笑得一脸实在,“刚才在窗外见过嘛。”   “……”   太子爷笑眯眯地把端在手里的糕点放到桌上,对冷月做了个东家味儿十足的请的手势,“最近家里不待客,这个时辰了没有什么现成的吃的,我找了一圈也就只有这些还算入得了口,冷捕头凑合着吃点儿,别客气。”   冷月不得不承认,之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是想过把剑架在这个人的脖子上的,可现在这人似乎在无形中往她脖子上架了些什么,不锋利,却足以让她平静地与之面对面。   冷月怔怔地站起身来,一眼看到桌上的糕点,怔得更厉害了。   刚才一慌之下没有注意,太子爷进门时端在手里的那个白花花的东西竟是个白瓷笔洗,笔洗里堆满了糕点,什么红豆糕芸豆卷的,杂七杂八地摞着,这要不是在太子府,他要不是太子爷,冷月一准儿要怀疑这些糕点是他偷偷摸进厨房里,仓皇之间偷出来的。   冷月看着这一笔洗的糕点犹豫了一下,但毕竟太子爷亲口让了,不拿不合规矩,冷月就硬着头皮从里面拈起一块红豆糕,像捏着一条命似地小心地捏在手上,几乎没话找话地道,“太子爷……娘娘刚才来过。”   “唔……”太子爷优雅地伸出手来在笔洗里抓出一块牡丹饼,送到嘴边细细地咬了一口,边品边道,“我让她来的。”   冷月微怔,规规矩矩地回道,“娘娘并没提到太子爷有何吩咐。”   太子爷边吃边摇头,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吩咐……我就让她先来劝劝你,让你冷静冷静,见着我之后别喊打喊杀的,免得让有心人听见,再就是让她把冷侍卫支走,免得你想揍我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拦着。”   “太子爷……”   “反正我欠景翊的你早晚都会如数讨回来嘛,”太子爷轻轻舐去黏在唇边的碎渣,冲呆立着的冷月抿嘴一笑,那副淡定到有些无赖的神情里竟跃出几分景翊的影子,“吃嘛,别客气,有身孕的人饿着不好,吃饱了再说,我不跑。”   朝臣中总有人在背地里说,太子爷是活生生被景翊带歪的,冷月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今看来,就算是景翊把他带歪的,也是带他歪离了帝王家原本的冷酷无情,歪去了一个更有人情味儿的方向。   冷月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为臣者在这会儿该回一句什么才好,只得抬手把那块红豆糕送到了嘴边,颔首咬了一口,慢慢嚼起来。   不知怎么,冷月越嚼越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这似曾相识的味道还给她带来了些莫名的紧张感,冷月一时想不起来,禁不住又咬了一口。   太子爷见她连咬了两口,品得还特别专注,不禁有点儿得意地道,“怎么样,好吃吧?”   冷月点点头。   太子爷更得意了几分,微微眯眼端详着手里那块被他咬缺了一个小角的牡丹饼,叹道,“能不好吃吗,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景太傅府上把这个供品厨子挖来的。”   供品……   对!就是供品!   她想起来了,她就是在景家祠堂里吃过,就在她第一次作为媳妇进景家大宅的门儿的时候,景翊亲手从供桌上端下来塞给她的就是这种红豆糕。   不过,太子爷家的供品……   光看太子爷这身丧服就知道这些供品是供给谁的了……   冷月一口嚼好的红豆糕僵在喉咙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憋得有点儿想哭,太子爷却又兴致勃勃地捡出一块儿芸豆卷递到了她面前。   “你再尝尝这个,景太傅最爱吃这个,听说之前这厨子做得有些偏甜,配方被景太傅改过之后才好吃成这样的。”   “咳咳咳……”   冷月呛咳了好一阵子,咳得脸都红了,太子爷把茶杯捧给她之后一直颇为担心地看着她的肚子,好像生怕她把孩子咳出来似的。   这一通咳嗽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太子爷不急着让她尝遍笔洗里装着的各种供品了,太子爷待她喘息平稳了,把手里所有物件都搁了下来,两手一展,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不想吃的话就先打吧,不过有言在先,只能打不能骂,让人听见就麻烦了。”   冷月忙挺身站好,颔首道,“卑职不敢。”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冷月规规矩矩地站着,轻抿嘴唇,垂头不语。她先前确实有过暴揍太子爷一通的冲动,但事实证明太子爷也是被坑的那一个,怨他一点儿用也没有。   太子爷等了半晌,见冷月当真没有冲上来削他的想法,也没多客气,收回张开的两臂,微微沉下清冽的嗓音,“你要是不气我了,我就跟你商量件事儿。”    ☆、第82章 麻辣香锅(八)   冷月愣了一下,眼看着太子爷收敛起了些许笑容,还在眉宇间蹙起几分似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犹豫,冷月刚暖和过来的五脏六腑陡然又凉了个通透。   今儿晚上之前,冷月几乎没与太子爷一对一地打过交道,虽然对太子爷熊孩子一般的心性有些耳闻,但耳闻终归是耳闻,眼前这人的骨子里到底流的是帝王血,难保就不会有些帝王病,比如打心眼儿里喜欢那把椅子,比如变脸如变天,比如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或是反过来,先给个甜枣,再扇一巴掌。   因为冷月实在想不出,一个距一国之君只有抬腿一迈的距离的人,有什么事儿是需要专门跑来跟她商量的。   太子爷也没等冷月回答乐不乐意听他商量,便直视着冷月那双目光略显复杂的眼睛,依旧不藏不掖地道,“我本来确实没想出什么像样的法子来,不过刚才看你从窗外走过去,我就有了一个法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跟你想到的那个被冷侍卫称为活腻味的法子一样,所以想来跟你商量看看,看怎么办更周全一点儿。”   太子爷比冷月还要小一年,这个年纪不懂武功的男子极少有敢如此坦然地与冷月直直对视的,更鲜有在冷月这副装扮的时候还在对视之间把冷月看得心里发慌的。   只需这一眼,冷月便明白,那些言说太子爷打小就多么多么不拿当皇帝这事儿当回事儿的人错得是有多么离谱了。   这双与她对视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智慧的光芒,满得像是老字号小笼汤包里的汤汁,要不是有那层薄薄的皮子兜着,一定会淌得惊世骇俗。   这人分明就修炼过,而且已不知潜心修炼了多少年,只是始终裹着厚厚的一层皮毛,谁也没发现他其实早已成精了。   冷月虽被这一眼看得发慌,却慌得整个人都热乎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微微颔首,恭敬地答道,“请太子爷吩咐。”   太子爷又在眉心处蹙起了那种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犹豫,听见冷月补了一句万死不辞什么的,才摇摇头道,“死倒是不用死……不过肯定比死要难受一些。”   “只要能把景翊从那个鬼……”下意识间从嘴里蹦出来的话没说完,冷月突然意识到,主子当前,这句表决心的话似乎不该是这么说的,于是赶忙脑袋一低,硬生生地改道,“卑职职责所在,一定竭尽全力查找真凶,缉拿反贼归案。”   太子爷皱着眉头直摆手,“是不是反贼现在说还早了点儿。”   冷月听得一愣,这人已毒死了皇帝,又眼睁睁地逼太子让位,已经连着反了两重天了,怎么还能不是反贼?   京里的事她毕竟是刚刚才从冷嫣口中听来的,有些偏误也属常识,于是冷月试探着问道,“太子爷以为,此事还有内情?”   太子爷愣了一下,紧接着眉目一舒,清朗地笑了两声,摇摇头,轻快地道,“没什么内情,我的意思是说,最后谁当皇帝还没准儿呢,要是我当皇帝,那他肯定是反贼,要是他当皇帝呢,哪有皇帝是反贼的啊,对吧?”   冷月觉得,自己的舌头想必也被太子爷这几句话吓疯了,张口就抖出一句让她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的话来。   “胡扯!”   “没有啊,”太子爷俨然一副听人骂听惯了的模样,不等冷月跪下说那番卑职要死要活的话,就已坦然笑道,“我说的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从小景太傅就跟我说,干我这行的人,得嘴上说着最好的,心里想着最坏的,才能保证大家伙儿都有安生日子过。你要是想听那些面皮子上的话,我重说一遍也行,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冷月原本涨红着脸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听着太子爷这么一番话,禁不住怔怔地抬起头来。   如果一定要在先皇为太子爷做的所有事中选出一件最能代表他对太子爷的疼爱的来,那应该就是挑景老爷子给太子爷当先生这一件了。   那些素来冰冷残酷的为君之道被景老爷子这样教起来,俨然成了百姓家在田间陇上口口相传的生存之法,既教了太子爷在风口浪尖上过活的本事,又为太子爷保住了那一点人之初的良善。   这番话景老爷子似乎不只教了太子爷一个人,至少还教了景翊。   冷月以前没有在意过,现在想来,景翊一向都是照着景老爷子这番话过日子的,嘴里说着没事儿的时候,心里早已把有事儿时的对策琢磨好了,真到了出事儿的时候,他就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有条不紊地应付过去了。   所以,景翊整日看起来都是悠哉悠哉的,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往心上放过一样,但天晓得那个洞悉人心的细腻之人终日在心里装着多少事,谁也看不见,也就谁也没有关心过……   冷月心里刚生出一抹歉疚,就听太子爷又轻快地道,“所以,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只要想好愿不愿意为景翊受这个罪就行了。”   冷月忙道,“卑职愿意。”   太子爷点点头,清冽的声音放轻了些许,“你既然已见过景翊,应该已经知道他们在用一些与你形貌相似的女子迷惑景翊,想诱他认供吧?”   太子爷这话说得有些小心,冷月听得微微一怔,旋即展颜一笑,把太子爷笑得一愣。   打他进门起,这是冷月露给他的第一个笑模样,而他愣是想不通,这几句他一直担心会惹得她或伤心或愤怒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太子爷可是想让我以真充假,借机查疑取证?”   “你想的法子也是这个?”   从太子爷突然睁圆发亮的眼睛里,冷月总觉得自己看出了点类似于一丘之貉的感觉。   这事若能得太子爷暗助,哪怕只是默许,她做起来也会有底气得多。   “是……”冷月小心地压低着声音回道,“卑职今儿晚上已经充了一回了,连府上的管家也被卑职糊弄过去了,卑职与慧王没打过多少交道,再加上卑职常年在外地办差,京里真正跟卑职熟悉的人也不多,卑职以为,这法子一定行得通。”   太子爷一通点头之后又颇为担心地皱起了眉头,“行得通是行得通,但冷侍卫说得不错,这么干确实危险得很,你现在还有身孕,方便吗?”   “卑职的事,卑职也有自己的打算。”   太子爷心领神会地眯眼一笑,不再追问,转而问道,“冷侍卫已把该说的都告诉你了吧?”   “说了有七八成。”   许是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太子爷微怔了一下,剑眉轻蹙,“你觉得她还有什么没告诉你?”   冷月轻轻抿了一下微干的嘴唇,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才道,“事发那日宫里的详情。”   太子爷神色一松,浅笑摇头,“那日的事她不知道。我知道归知道,但我看得肯定没有景翊那么清楚,还是让他告诉你吧,免得你拿我说的话太当回事儿,万一我说错了什么,误导了你,那就白忙活了。”   太子爷说罢,又苦笑着轻叹了一声,“不管到头来谁当皇帝,我都不能对不起父皇啊……”   冷月垂目之间,觉得太子爷守着一笔洗吃剩下的供品还能说出这句话来,真可称得上是至纯至孝之人了。   冷月生怕这至纯至孝之人商量完了正事儿又要请她吃供品,紧接在他慨叹之后就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卑职应该何时动身?”   太子爷一怔之间眉梢轻挑,“你晚上留在这儿能睡得着吗?”   冷月噎了一下,噎得两腮微微泛红,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实话实说,“睡不着……”   “那你留在这儿干嘛?”   “……卑职告退。”   这一趟回去,还是冷嫣送她的。   冷嫣再怎么不情愿让自家亲妹妹怀着身孕干这样危险的事儿,也不能不听太子爷的吩咐,只得又是一路快马加鞭,一夜之间第二回把冷月送到软禁景翊的那处宅院门口。   只是这一回冷月换下了那身官衣加披风的装扮,穿了上冷嫣的一套象牙白的长裙,冷嫣的身形比她稍高一些,本来就拖地几分的裙子穿在冷月身上又长出些许,于是从大门口到院门口的军士看着刚走出去没多久的女子又长裙拖地面无表情地从雪地里走了回来,一个个眼神都像是活见了鬼似的。   到底还是守在小院门口的军士鼓着勇气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站……站住。”   冷月施然站定,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冲着军士明媚地一笑,险些看晃了军士的眼。   “你,你等会儿……”军士线条刚硬的脸上一阵泛红,粗着嗓子道,“慧王爷在办事,你等会儿再进。”   冷月未动声色,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萧昭晔这个时候来……   冷月玉颈微垂,睫毛对剪,眨出了两分浅淡的惶恐,轻声道,“敢问军爷……是不是我刚才干了什么蠢事儿,惹得王爷迁怒公子了?”   眼见着这骨子里透着英气的美人露出一两星惹人垂怜的不知所措,军士心里一动,嘴上也软了些许,“不是……就是循例,循例问话,每天这时候都有一回,没你的事儿。”   循例问话,每天一回……   军士用的是极寻常的字句,却听得冷月一阵心惊肉跳。   想也知道此时萧昭晔正以什么方式进行这番问话,一想到景翊又被捆着双手按在地上灌服掺了药的烈酒,冷月强咬着牙才忍住闯进去的冲动,身子却因强忍愤怒而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你……你要是冷得狠,就到里面屋檐底下躲躲,别进屋就行,等慧王爷出来你再进去办你的差事。”   冷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感激地回以一笑,欠身行了个福礼,“谢谢军爷关照。”   “行了行了……赶紧进去,小声点儿啊……”   “是。”   冷月敛着裙摆轻轻走进院里,站到外间门口的屋檐下,可以清楚地听见从里屋传来的声响,虽已在意料之中,却依旧觉得刺耳,锥心。   没有寻常监牢里那样有问有答有喝骂的说话声,就只有被迫吞饮酒水的挣扎声,与神思昏聩之人无意识中发出的低吟声。   冷月几乎使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定力,才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地听完这场无字的问话,虽只有小半个时辰,冷月却觉得足有几辈子那么长。   萧昭晔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三个人,两个他府上的便装侍卫,还有满身酒渍的齐叔。   一眼看到垂手颔首站在屋檐下的冷月,萧昭晔脚步一滞。   “这是……”    ☆、第83章 麻辣香锅(九)   萧昭晔依然是那么一副雍容清贵的模样,一袭雪白的丧服把他线条柔和的脸衬出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哀伤与憔悴。   冷月觉得,这人兴许天生就带着这么一种穿丧服的气质,穿什么衣服都不如这身丧服看着顺眼。   冷月能看在这身丧服的份上忍住不上去揍他一拳,但那清浅却揪心的低吟声仍萦萦在耳,冷月实在拜不下去,便权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张脸,不冷不热地道,“我是来办差的,都在外面干站了半个时辰了,现在能进去了吧?”   萧昭晔狠愣了一下,齐叔却恍然道,“你是刚才来过的那个……冷将军吩咐的那个,是吧?”   “是啊,”冷月抬手拽了拽宽大的衣袖,“冷将军给我涨了三倍工钱,让我穿成这样,来陪景四公子过个夜。”   齐叔见萧昭晔俨然一副见鬼了的模样,忙道,“王爷,这不是冷月……这是太子府的冷嫣将军找来的,刚才已来过一回,成了。”   这“成了”二字像是一颗丢进池塘里的小石子,在萧昭晔平滑一片的眉头上击出了几道浅浅的褶子。   一见萧昭晔皱眉,齐叔立马会意地道,“王爷放心,冷月的脾气在下清楚得很,她性子火急火燎的,从来都没有什么耐心烦,能翻墙就不走门,不可能像这位姑娘一样在外面一声不响地干等半个时辰……何况,她要真是冷月,听到刚才里面的那些动静,就是不冲进去救人,也得哭成个泪人了,您看这姑娘,哪有要掉眼泪的意思啊……”   齐叔又接连举出了眼前这个冷月的眼睛鼻子嘴脑袋胳膊腿等各处与他从小观察到大的那个冷月的细微不同,说得冷月都要相信自己其实并不是自己了,萧昭晔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展开眉心那几道褶子,一边微笑着在冷月身上细细打量,一边自语似地轻声道,“太子爷是要舍孩子套狼了啊……”   冷月在心里冲他呵呵一笑。   女人怀胎难免会引起一些形貌上细微的变化,再加上她近日一路顶风冒雪从苏州赶回来,脸上免不了要带点儿风尘,齐叔这样细究下来,必然与先前是不一样的。   这么看来,这似乎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却又像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对她与景翊二人的特别关照了。   萧昭晔像是听到了冷月内心深处的笑声似的,倏然把目光投回到冷月几乎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微微眯起双眼,温声道,“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冷月叶眉轻挑,晃了晃袖子,“唱戏的。”   找唱戏的来扮假,简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儿了。   于是萧昭晔轻轻点头,又温声问道,“你说,你是来陪景四公子过夜的?”   “是,”冷月直直地看着萧昭晔,坦荡荡地答道,“一晚上九百两银子,够我吃到开春的了。”   九百两吃到开春……   萧昭晔有点儿僵硬地笑了一下,“姑娘好饭量……”   “没办法,这种粗活累活吃不饱没法干。”   萧昭晔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了一抽,险些把那精心维持的温和弧度都抽没了。   冷月又在心里冲他呵呵地笑了一下,脸上仍是那副事不关己不悲不喜的模样,“我能去干活了吗,再不干天都要亮了。”   “去吧……”萧昭晔用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把温和的弧度又拉回到嘴角,“好好干,我在这儿瞧瞧,瞧瞧太子爷这九百两银子是怎么花的。”   这回轮到冷月狠愣了一下。   瞧瞧……   他要在这儿瞧她陪景翊过夜?   萧昭晔仍是那么一副温润可亲的模样,冷月却偏偏在他满脸的祥和之中感觉到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阴鹜。   这人到底还是有所怀疑的,这要是搁到平时,为了消除他的疑窦,他非要看的话给他看看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可如今她怀胎已有三月,正是不能乱来的时候,他要看的就真是要命的事儿了。   冷月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转目看向齐叔,“管家大人,之前你也听见了,我已经跟景四公子说过我怀了他的孩子,今儿个过夜可就只是睡一觉罢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齐叔刚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萧昭晔已道,“你当真有身孕了吗?”   冷月微微一怔,抿嘴摇头。   这事儿还不能跟萧昭晔说实话,否则天晓得这人又会搞出什么要命的花样来。   见冷月摇头,萧昭晔温然一笑,“那就一定能有好看的。”   萧昭晔这话说得像是一句宽慰,一句鼓励,但冷月听得明白,这分明就是一句命令,不照办兴许就有性命之虞的命令。   冷月迟疑之间,齐叔已催促了起来,“里面酒劲儿药性都正浓着呢,姑娘快请吧,等他醒过神来,你的差事就难办了……”   一想到景家好吃好喝喂出来的看门狗竟在听外人的命令可劲儿地撕咬自家主子,冷月忍不住狠瞪了齐叔一眼。   冷月本就是练家子,练的还不是单单为了强身健体的那种花拳绣腿,她眼神发起狠来不像是寻常女子那样怒中带着怨,怨里带着娇嗔,而活脱脱就像是盯准了猎物蓄势待发的野狼一样。   这含足了真情实感的一眼生生把齐叔瞪得哆嗦了一下,还没等哆嗦完,就听冷月颇没好气地道,“催什么催,你急你上,九百两给你啊!”   “……”   齐叔被她噎得老脸直发绿,萧昭晔却露出了一点儿由内而外的笑意,温声道,“姑娘别动气,你只管怎么高兴怎么来,把差事办成了才好,不着急。”   冷月见萧昭晔这么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样,便知这一关恐怕不是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得去的了。   她此前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一个女人家居然要面临保孩子还是保相公的问题。   所幸,这问题对她而言并不难答。   冷月走进屋去的时候,景翊与先前一样,被反绑着双手,蜷成一圈缩卧在地面上,只是这一回他是蜷在满地的酒渍与醉酒呕出的秽物中的,单薄的白色中衣被泼洒而出的酒液浸得透湿,像半透明的蝉翼一般黏在他光洁的皮肤上,透出那皮肤因药性发作而泛出的病态的潮红。   几个未及收拾的空酒坛就散乱地堆在景翊身旁,冷月粗略估了一下,这些酒加起来将近有小半口水缸的量,便是不往里掺药,也足以把人喝出点儿毛病来了。   怪不得景翊像是许久没有睡过觉的样子,每天在这大半夜里被灌进这么多掺药的酒,肚子里都能养鱼了,还要受着酒劲儿和药性的双重折磨,一直折磨到第二天的这个时候,前一夜的折磨刚见消停,新一轮又补了上来,就是边疆军营里那些整日在刀尖上舔血的将军们也未必能在这种折磨下睡得着觉,更别说景翊这么一副娇生惯养的书生身子了。   许是听见有人靠近,蜷在地上的人下意识地缩得更紧了些,朝向门口的脊背立时抖如筛糠,口中无意识地溢出的低吟声微弱如丝却满是痛苦,像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样,听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发凉。   冷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景翊背后蹲□来,伸手去解那条捆缚他双手的绳子,手刚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就激得那饱受折磨的身子一阵战栗。   “我……”冷月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我回来了,别怕。”   生不如死的折磨中隐约地听到一个温柔如梦的声音,景翊发抖的身子倏然僵了一下,有些急切地想要拧过头来求证是真是幻,却被冷月伸手按住了肩膀,轻缓静定地道,“别动,绳子要解开,绑久了手要废了。”   “小月……”   “嗯,是我,小月。”   景翊像是被这日思夜想的声音唤回了几分心智,使劲拧了□子,生生把负在身后的手从冷月手里挣了出来,勉强在粗重急促的喘息间挤出一个可辨原意的字来。   “脏……”   景翊说着,把身子蜷得更紧了些,额头几乎埋到了膝间,向来挺直的腰背深深地拱着,瑟瑟发抖,好像再多使一丝力气,这副清瘦的身子就会立马拦腰折断似的。   景翊的目光与意识都已糊成了一团,周身滚烫得麻木,耳中一片嗡嗡作响,这般情况下,他原本就比常人灵敏许多的嗅觉就愈发灵敏了起来,以至于他能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刺鼻的酒味,药味,和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这么多年,他一直像待嫁的少女一样时刻精心地保持自己赏心悦目的模样,因为冷月似乎从没说过她喜欢他什么,但他可以从她时不时偷偷看着他发呆的举动中知道,至少她是喜欢他这副皮囊的。   前半夜见到她时着实有些意外,意外得他根本没来得及想到这些,更没想到她还会去而复返,并且还是在一日之中自己最为不堪入目的时候……   景翊已咬牙撑过了这近半个月生不如死的折磨,却在这会儿突然格外地想要一死了之。   “不脏。”冷月轻声应完,跪□去,合身从后拥抱住景翊拱得僵硬的脊背,借着在他耳廓上轻吻的姿势,用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听话,有人看。”   冷月在他耳廓上一连落下好几个安抚的轻吻,也把这句低语重复了好几遍,直到怀中之人似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像放松下来的西瓜虫一样,缓慢地舒开了团成一团的身子,冷月才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动手解下了那根麻绳,小心地扶他正过身来。   景翊迷离涣散的目光落在冷月脸上的一瞬,顿时亮了一亮,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一黯,吃力地把头别向了另一边。   他实在不该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了……   “景翊……”   冷月轻轻唤了他一声,伸手扶着他消瘦得已显出棱角的脸颊,小心地把他的脸转了过来,像是全然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污秽,也没有闻到他身上刺鼻的气味似的,既深且柔地在他滚烫的嘴唇上落下一个悠长的吻。   嘴唇被她碰触到的一霎,景翊像是被迫亵渎了什么圣物一般绝望而不安地拼命躲闪,却终究敌不过随着这熟悉的触感而来的久违的温暖,从放任自流地接受,到贪婪无耻地索取……   冷月轻抚着他散乱的头发结束这一个吻时,才发现景翊的眼周又多了许多滚烫而新鲜的水渍。   冷月愣了愣,她已不记得她有多少年不曾见景翊这样哭过了,而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哭的什么。   冷月愣着,景翊就像是小孩子闯了滔天大祸一般无助又无措地望着她,微启的嘴唇颤抖了许久,冷月才听出他是在连声对她说“对不起”。   冷月恍然反应过来,心里狠狠一揪,疼得眼眶也红了起来,低头轻轻为他吻掉那些咸得发苦的水渍,温声问道,“想我了吗?”   景翊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声比一声绝望地重复着那声“对不起”,被冷月又一个吻堵过去,才勉强阻住。   冷月噙着眼泪揉了揉他的头顶,笑得艳若桃李,“混蛋,你不想我,我可是想死你了……”    ☆、第84章 麻辣香锅(十)   也许是冷月那声“混蛋”,也许是冷月这个笑容,总之是冷月的什么狠狠刺激了一下本就敏感到了极致的景翊,那双黯淡如死灰一般的目光倏然炙热起来,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一把把跪坐在他身旁的冷月拽进了怀里,翻身覆了上去。   数九寒天,青砖地面冷得透骨,景翊的身子却滚烫如火,冷月倏然被置于这般冰火两重天的境地,本能地挣扎了一下。   这一挣愈发刺激了那失控的人,景翊疯了一般撕扯开冷月的衣物,像饿狼撕剥刚补到手的兔子一样,毫无温柔可言。   冷月的视线被景翊的身躯占据得满满的,耳边全是景翊粗重的喘息声,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窗外四人的存在。   进门来的时候她已想过,只要能让景翊好过一些,便是赔上这孩子她也认了,可事到临头,看着这失了心性的人,冷月心里蓦然生出一股冷彻全身的酸楚。   先前他误以为她要打胎,请求摸摸她肚子的时候她已能感觉出来,他有多么珍惜多么想要这个孩子,若这个孩子因他而未生先死,待他意识恢复,对他而言必定会是另一番更为深重的折磨。   她不能在萧昭晔的注视下冒然阻他,只能赌一赌这件事在他心中的地位。   “景翊……”冷月应和般环上景翊的脖子,借着一声娇柔喘息的掩饰,在景翊耳畔轻道,“孩子,我们的孩子……”   孩子……   一团炙热的模糊中倏然听到这个字眼,景翊像是被陡然扇了一巴掌似的,身子猛然一僵,硬生生地停住了全身上下的一切动作,像断了根的树一样,把自己直直地摔到一旁,摊平了四肢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借着这透骨的寒意疏散那股险些害他悔恨一生的邪火。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景翊从没如此痛恨过自己这副男子之躯,在被酒与药过度放大的情绪控制之下,景翊脑海中冒出这样念头的同时,一只手已无意识地攥上了那险些闯了大祸的东西,竟似要生生把这物从自己身上拔离出去一般。   景翊的反应太过显眼,冷月几乎可以感觉到窗外的萧昭晔已眯起了那双满是怀疑的眼睛,又见景翊做出这般危险的事儿来,慌地扑身上去,在景翊手腕上用力一握,握得他吃痛之间手指一松,总算把那无辜的东西解救了出来。   “别急,别急……”冷月按着景翊的手腕,把他仍在无意识挣扎的两只手牢牢按在地上,接连在他铺满了深深自责的眉眼上落下一个个安抚的吻,吻到他渐见平静,才深深地看着这个似乎已恢复些许神志的人,微微扬声,对景翊更是对窗外之人道,“没力气不要紧,你别动,我来。”   景翊与她对视了片刻,终于全身一松,缓缓地闭起那双目光涣散却仍歉疚满满的眼睛,算作对她这句话的回应。   幸好,不晚……   冷月深深吐纳,定了定心神,伸手下去不急不慢地宽去景翊身上那身被酒液与秽物浸得冰凉透湿的中衣。   冷月的动作已极尽小心,尽量不撩拨到这敏感已极的人,但衣衫从景翊滚烫的皮肤上揭下来的时候,还是激得他浑身打颤,隐忍的低呜声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来,听得冷月心里一阵阵揪痛。   不知怎么,这种理应全神贯注的时候,冷月脑中却冒出一个不怎么相关的念头——日后谁再说景翊一个字的不好,她一定豁出命去跟谁打。   待把景翊身上的衣衫除尽,冷月直觉得像是打完了一场大仗似的,满头满脸都是亮闪闪的汗珠子,内衫也湿了个通透。   冷月缓了口气,刚想剥解自己的衣服,那一直紧闭双眼咬牙苦忍的人却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倏然睁开了眼,看得冷月心里一颤。   “景翊……”   景翊伸手环上她的腰,不似刚才那样粗暴,冷月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在挣扎着克制那本能的冲动,用不住发抖的手臂尽力温柔地把她拥进怀里,有些勉强地翻过身来,把她轻缓地置于地面上,颔首看着她布满了紧张的脸,温柔浅笑,用微哑的声音撒娇般地道,“不许他看……”   冷月一愣,下意识地往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景翊将他自己置于这个位置,窗外之人看过来,便看不见她的身子,只能看到景翊的一个背影。   看着景翊今晚对她展开的第一个笑容,冷月有点儿想哭。   萧昭晔到底出身金贵,洁身自好的意识总是有的,到底还是拉不下脸来在手下人陪同之下看这般场面,一见景翊赤身将冷月覆于身下,并伸手去宽解于他身下喘息频频的冷月的衣衫,也就不动声色地把视线移开了。   冷月凭着还算说得过去的内家修为,在自己略显夸张的喘息声中隐约听到萧昭晔走前轻叹了一句。   “不愧是戏子……”   觉察到窗外之人散尽,冷月心里一松,赶忙握住景翊缓慢宽解她衣衫的手,“好了,走了,没事了……”   景翊几乎被这通苦忍耗尽了力气,听得冷月这话,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解脱的微笑,就已脱力地向一旁栽倒了下去。   冷月眼疾手快,一把抱扶住他虚软而炙热的身子,景翊却摇摇头,脖颈向后仰去,示意冷月把他放下来,勉强压制着已凌乱不堪的喘息,尽力温声道,“你睡……我自己……”   冷月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她再怎么不落忍,眼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好,你自己来……地上太冷,到床上去吧。”   冷月说着就要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景翊却摇着头在她怀中小心地挣了挣,“脏……”   “脏什么脏……”冷月好气又好笑地搂紧他因不安而瑟瑟发抖的身子,“这是你自己家,你睡你自己的床,还嫌自己什么啊?”   景翊仍是摇头,像脱水的鱼一样起起伏伏地喘息着,却满目关切地望向冷月,“你睡……”   冷月一怔,心里蓦然一暖。   他被折磨到这个份上,整个人都迷糊了,竟还惦记着心疼她照顾她……   “那这样……”冷月让步道,“我帮你擦擦身子,换身干净衣服,再上床去,行吗?”   景翊依然执拗地摇头,俊逸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扭过头去,满目嫌恶地看着一地污秽,“会吐……会……”   冷月实在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叶眉一挑,扬声截住了他沙哑发颤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这要换做是我,你就准备把我撂在地上,自己上床睡觉去是吗?”   景翊一愣,慌忙使劲摇头,“不是……”   “那你废话的什么?”   “……”   冷月没再给景翊争辩的机会,板起脸来打横把景翊一抱,景翊刚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人就已陷在松软的被窝里了。   “你折腾你的吧,”冷月站在床边整了整衣衫,拢了拢头发,轻描淡写地道,“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回来。”   冷月说着,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淡淡然地走了出去。   冷月没有走远,就只关了内间的房门,坐到外屋的茶案边,听着景翊从屋中传出的不再压抑的喘息声与低吟声,无声地把眼泪流成了汪洋。   一直到屋中声音渐弱至无,冷月才抹净脸上花猫似的泪痕,走回屋去,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躺到已昏昏睡去的景翊身旁。   上一次挨着他躺在这张床上,好像已经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天下还都是太平的……   景翊并没睡熟,一夜之间呕吐不断,吐得肠胃痉挛,几度昏厥。   这小半个月来景翊几乎夜夜都是这样生不如死地熬过来的,他知道他向来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肠胃一定被这日复一日的折腾弄出了点儿什么毛病,别说痉挛,再这么下去,离呕血也不远了。   但今晚他却有点儿希望齐叔给他灌了更多的酒,让他吐得更惨一些,胃疼得更久一些,这样他就能在那个思念已久的温软怀抱里多赖一会儿,那只温柔抚去他腹间剧痛的手就会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她已不是属于他的了,此夜之后,也许这些就都只会在回忆里出现了。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景翊才被折磨得彻底脱了力,在依然清晰的疼痛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屋外已雪霁天晴,冬日温柔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亮了空荡冷清的屋子。   屋里不知何时已被人收拾得一干二净,床上被褥也换了干净的,连他身上也被换上了干净的中衣,若不是空气中残余的淡淡的酒气,和他疼得几乎快要裂开的脑袋,他几乎要认为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做梦罢了。   一场既是噩梦也是美梦的梦。   景翊无力去想昨晚的种种细节,更无力把自己瘫软得像一滩烂泥的身子从被窝里弄起来,只得重新合起眼睛,在一呼一吸里搜寻冷月留下的任何一丝气息。   就在景翊又快要昏昏睡过去的时候,一股热腾腾的米香味儿突然窜了进来,猝不及防之间勾得景翊精神一振。   自打被软禁在此,齐叔就好像把他惯常的饮食习惯忘了个一干二净似的,这几日甚至连他有吃饭的习惯也忘了,景翊至少已有三天没往肚子里吞咽过除掺药的烈酒以外的东西了,本就灵敏的嗅觉突然捕捉到这样的香味,不争气的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下。   “唔?”冷月端着碗走进屋来,见景翊怔怔地望着门口,明艳地笑了一下,把景翊看得更怔了几分,“醒啦?正好,趁热把粥吃了,吃完了再睡。”   景翊愣愣地看着做梦一般出现的冷月,舌头一阵打结,“你……你怎么,怎么还……还在这儿……”   自昨晚安睡下来,景翊脸上的潮红便已渐渐褪去,褪到今早,本已不剩一点儿血色了,这会儿乍见冷月端着粥碗进来,两颊不由自主地又泛起了些许红晕,冷月见他这副模样傻得可爱,禁不住眉梢一扬,笑道,“我不是送饭观音吗,总得送完了饭再走吧。”   景翊直勾勾地盯着冷月的脸看了半晌,喃喃地说出一句让冷月手抖得差点儿把粥泼他一脸的话来。   “还真有送饭观音……”   ☆、第85章 麻辣香锅(十一)   冷月好气又好笑地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个毛栗子,疼得景翊一个哆嗦,醒了大半的盹儿。   “唔……”   “唔什么唔,”冷月搁下手里的碗,搀他起来坐好,又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两把, “睡傻了是吧,还记得你家祖坟在哪儿吗?”   “出东城门往东二里半穿过一片麦子地再穿过一片棉花地然后过了河往小树林里走半柱香就是。”   “……”   景翊答得既认真又利索,利索得冷月有点儿不想跟他说话了。   可景翊偏偏扬着那么一张无辜又无害的脸,愈发认真地道,“真的……不信你去看,种满黄花菜的那个坟头就是我太爷爷的……”   “……”   景翊眨着那双还带着血丝的眼睛,意犹未尽地望着嘴角有点发抖的冷月,“你想知道我太爷爷的坟头上为什么要种黄花菜吗?”   “……不想。”   冷月觉得,一户能拿供品当饭吃的人家,在祖宗坟头上种黄花菜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有那么一瞬,冷月竟有点儿庆幸自己已经不是这户人家的媳妇了。   一直以来,堵一个人的嘴最传统但也最好使的法子就是往这人嘴里塞点儿什么,于是冷月一屁股坐到床边,端起了那只盛满了热乎乎的南瓜小米粥的碗,刚拿勺子搅合了两下,就听那还没来得及被她堵上嘴的人又说了一句话。   “这粥……哪里来的?”   “反正不是从你家祖坟里刨出来的。”   “……”   冷月心情舒畅了些许,有点儿愉快地舀起半勺粥,送到景翊嘴边,那人却抿起白惨惨的嘴唇,把脑袋偏到了一边。   景翊这么一偏头,微敞的衣襟下两条锁骨愈发显得突兀起来,这些日子的折腾已把他弄出了一点儿弱不胜衣的意思。   冷月到底没忍心在这会儿欺负他,无可奈何地道,“你放心吃就是了,不是我煮的,吃不死人。”   起码的自知之明冷月还是有的,她煮出来的粥让身强体健的人吃吃也就罢了,景翊已经要死要活地吐了一宿了,要是再来一碗她煮的粥,估计明年这会儿他坟头上也能长满黄花菜了。   景翊似乎对这个回答还是不甚满意,“那是谁煮的……”   “你家厨子煮的,我看着他煮的。”冷月耐着性子道,“我跟管家说我折腾了一宿折腾饿了,我可是太子爷花钱请来给他帮忙的人,他不至于连口早点也不让我吃吧。”说着,冷月又把勺子送到了景翊嘴边,“现在能赏脸吃一口了吗?”   景翊当真就吃了一口,冷月第二回把勺子送到他嘴边的时候,景翊又把头一偏,不肯张嘴了。   冷月眉头一皱,略带狐疑地把碗口凑到鼻底闻了闻,自语般地道,“这又不是我煮的,至于难吃成这样吗?”   景翊摇头,“不难吃……”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难吃你怎么不吃啊?”   “你吃吧。”   冷月愣了一下,蓦然在景翊满目的关切里反应过来,这人一准儿是把她那句饿了当真了,生怕抢了她的饭吃,饿着她,也饿着她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   冷月心里一暖,在嘴角化开一抹甜丝丝的笑意,“你吃就行了,我待会儿出去有的是吃的,不跟你抢。”   景翊仍偏着头,不肯张嘴。   这要是搁到平时,她就是硬塞也要他乖乖吃下去不可,可眼下景翊虚软地倚在床头,苍白得像纸糊的一样,嘴角还带着被强行灌酒时留下的青紫瘀痕,冷月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只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   “唔……这样行了吧?”   景翊还是摇头,目光微垂,一片温柔地看向冷月的小腹,“还有他那份呢……”   冷月知道再争辩下去到头来妥协的肯定还是自己,再磨蹭下去粥也要凉了,于是冷月无可奈何地又吃了一口,景翊才终于乖乖地张了嘴。   如此她吃两口他才肯吃一口地吃下来,一碗粥景翊到底只吃到了三分之一。   冷月有点儿担心地抚上景翊依然扁扁的肚子,“吃这点儿能够吗?”   便是景翊饭量再小,冷月也不相信这么一点东西能喂饱一个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的大男人,景翊却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吃得再多,过不几个时辰还是要被折腾得吐个干净,与其自己吃了白白浪费粮食,还不如让她在这隆冬清早多吃一点儿暖暖身子的好。   今年冬天委实太冷了……   冷月是不知道他那颗脑袋里琢磨的什么,搁下碗叹了一声,细细听了片刻屋外的动静,确定没人在外偷听,才压低着声音道,“我一会儿就得走了,走前还有件事要问你。”   景翊微怔了一下,嘴唇轻轻一抿,心领神会地答道,“我太爷爷让人在坟头上种满黄花菜是因为他第一次遇见我太奶奶的时候我太奶奶正在那片树林子里找黄花菜。”   “……我不是问这个。”   比起他太奶奶为什么要跑到树林子里找黄花菜,冷月这会儿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先皇驾崩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景翊愣了一下,眼睛倏然睁大了一圈,原本松松地靠在床头软垫上的头颈也一下子僵了起来,声音压得低过了头,带着细微的颤抖,“你……你是来,查这件事的?”   “不然呢?”冷月丢给这似乎把粥都喝进了脑子里的人一个饱满的白眼,顺便瞥了一下那只无辜的空碗,“你还真当我是送饭观音,来送个饭就走人啊?”   景翊丝毫没因冷月这句话而感到丁点儿轻松,反倒是觉得脑仁儿疼得更热闹了,禁不住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是王爷让你来的?”   冷月听得一愣,“是我跟太子爷商量的,你不知道王爷离京了吗?”   景翊愣得比她还要厉害,“知道……都半个多月了,还没回来?”   冷月摇头,毕竟安王爷掌管朝中刑狱之事之后秘密出行办案已不是一回两回了,虽然此前从没有过离京这么久而毫无音讯的情况,但这趟他是跟着小时候教他读书写字长大后又教他查疑断狱的先生薛汝成一起出去的,还有安王府的侍卫长吴江跟着,怎么想都是眼下京里的这摊烂事儿更让人担心一点儿。   “我二姐说得有理,”冷月看着担忧得有些莫名的景翊,只当他是担心京里的这摊烂事儿没人管,轻而快地道,“这案子在真相大白之前是不能见光的,王爷就是在京里,这事儿他也管不得……连太子爷都承认如今这是最好的法子,有昨儿晚上那一出,慧王他们暂时被咱们糊弄过去了,只要趁他们醒过神来之前把他们弑君的证据揪出来,这案子就能安安稳稳地揭过去了。”   冷月说这番话时坚定而从容,声音虽轻却字字有力,描画精致的眉宇间满是与寻常女子迥然相异的英气。   自打京里的女人们知道景四公子一心一意要娶的那个人是个舞刀弄剑的将门之后,京里就悄然多出许多练剑的女子,但不管她们怎么练,看着景翊眼中都是有形而无骨。   景翊练过轻功,但也只练过轻功,没碰过任何可伤人性命的兵刃,但景翊一向觉得,剑这种东西拿到别人手里,要么是观赏的,要么是杀人的,拿在冷月手中却是救命的,救命的剑自然带着一股理直而气壮的豪气,单是学几个姿势是远远学不来的。   不过,景翊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希望她从来就没有过这种豪气。   景翊苦笑着把一跳跳发疼的脑袋靠回到软垫上,微微摇头,“这不是案子……”   “杀人放火的事儿,不是案子是什么?”   “这是朝政。”   许是景翊身子虚弱,说话有气无力,这四个字徐徐吐出,冷月竟隐约地听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尾音。   冷月怔了片刻,点头。   “你这么说也没错,这事儿的根确实是生在朝廷里的,就是搞清楚了也肯定不能像平时那些案子一样该关的关该杀的杀,有罪的恨你,没罪的防你,费力讨不着好,末了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的确有点儿值不当的……”   以冷月对朝政的认识,能有这样的觉悟景翊已经知足了。   景翊刚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听冷月接着道,“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把这里面的事儿全捣鼓清楚,这些破事儿是你们这些当官的该管的,我不拿那份俸禄,也不操那份闲心,我就想让我肚子里这孩子的亲爹活着,让他亲爹一家人都活着。”   冷月垂下修长的颈子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原本坚定到有些冷硬的目光瞬间化成温柔的一片,“无论他爹要不要我,他毕竟是要姓景的,景家那些臭毛病我可教不出来,可要是没有那些臭毛病,他就白瞎了这个姓了……”   景翊目光一动,冷月却没给他开口出声的机会,下颌一扬,沉声接道,“还有,你们这些当官的毛病我也知道,有时候比我们练武的还狠,太子爷这会儿就是自己主动把那把椅子让出来,该死的不该死的还是会死,现在就这么一个法子是能试试的,我就是……”   冷月话说到这儿,像是突然忘了些什么似的,停下来犹豫了一下,才有点儿底气不足地接道,“就是……就是砸锅卖铁也非试不可。”   景翊一动不动地望着冷月静默了半晌,嘴唇无声地微启了两回,才下定了决心,轻轻吐出一句。   “你是想说破釜沉舟吧……”   冷月坚定中带着温柔的眉眼陡然一僵,线条柔美的额头顿时乌黑一片。   “……反正就这个意思你明白了不就行了吗!”   一句话还没朝他吼完,景翊已展开一个苍白无力却温柔如春的笑容,半撑起一直歪靠在床头的身子,伸手把脸黑如铁的冷月拽进了怀里,抚着冷月有点儿僵硬的脊背,在她耳畔温声轻道,“我都明白……对不起,辛苦你了……”   景翊到底还使不出什么力气,冷月若想挣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可那一声“明白”好像是被下了什么药似的,刚钻进耳中就把她心中对这人仅有的一丝埋怨化了个一干二净。   冷月静静伏在他怀中,任他安慰中略带歉疚地抚着她的肩背,把她每一寸紧绷僵硬的肌骨抚得放松下来,半晌才道,“那你帮帮我,行吗?”   “好。”   ☆、第86章 麻辣香锅(十二)   冷月从景翊微凉的怀中直起身来,拎着被角把滑落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小心地盖过他药性退后清冷一片的身子,才在他身旁坐下来,皱眉道,“听我二姐说,那天所有在京的皇子一股脑全进宫去了,为什么?”   景翊果然简而明了地答道,“先皇传召的,说是进宫议事。”   冷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不是还有几个皇子没到参理朝政的年纪吗?进宫议事还召他们来干嘛?”   景翊微微摇头,淡淡苦笑,“凑数的吧……”   冷月大概明白他这个“凑数”是什么意思,这事儿的目标明摆着就是太子爷,再就是太子爷背后的景家,其余的皇子不是凑数是什么?   但景翊这句“凑数”里分明还有另一重意思。   “你是说,召是假召,是毒害先皇的人有意安排的?”   若不是有意安排,又怎么称得上是“凑”呢?   景翊仍是摇头,“不知道……至少我看不出有假。”   冷月狠狠愣了一下,睁圆了一双满是愕然的凤眼,“你……你别告诉我这一堆的破事儿都是先皇故意搞出来的。”   当皇帝的人表面上再怎么迷糊,但毕竟坐得高看得远,心里始终都跟明镜似的。如果先皇早知道慧王的心性,趁这个最不安分的儿子在外面,把一群安分儿子召来身边,用自己一条苟延残喘已久的老命狠狠地陷害这些儿子一把,那不安分的儿子自然会喜出望外,蠢蠢欲动,免不了就越动越蠢,越蠢越动,最后蠢到被他们这伙儿人有理有据地收拾干净。   虎毒不食子,自己下不了嘴,索性就狠下心来让别人上,凭先皇对安王爷的信任,冷月相信先皇是能够干得出这种事儿的。   听着冷月一脸严肃地说完这些情理交融的猜想,景翊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点头,“能红……”   景翊这声说得很轻,冷月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反问了一句,“能红?”   景翊像是又思虑了一番,才深深地点了点头,笃定地道,“这段编成话本,肯定能红。”   “……”   冷月觉得,一定程度上,景翊应该对萧昭晔与齐叔心怀感激才是,因为正是有了他们先前的折磨在他身上留下的深重伤害,她才能在这会儿忍住不伸出手去活活掐死他。   景翊就窝在松软的被子里,扬着一张满是憔悴的脸,用那双闪着无辜光芒的狐狸眼望着她,又无比真诚地补了一句,“真的,比我编得还像真的。”   “……”   冷月吐纳了几个回合,才凉飕飕地瞪着这个人,咬着后槽牙幽幽地道,“你编的什么?”   景翊往被子里缩了一缩,缩得露在冷月视线内的部分又少了些许,才道,“闹鬼。”   “……”   冷月隐隐地为自己的将来有些担忧,如今窝在她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出来之后,但凡有他亲爹一丝的影子,她的日子也必将是鸡飞狗跳的。   “真的,真的跟闹鬼似的……”景翊把清俊的眉头皱出一种很像是深思熟虑而后慎重开口的模样,“其实安王爷离京之前先皇就已经卧床不起了,我还进宫看过一回,真是病得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那会儿他身边的公公还偷偷地跟我抹眼泪,说连口像样的饭都喂不进去了……结果那天他老人家居然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御书房里看折子,起坐行走都不用人照顾,端杯子喝茶也不手抖,脸色也挺好,除了瘦得厉害,其他看着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冷月怔了一下,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许多濒死之人确是会出现一段回光返照,但先皇那把年纪,又抱病已久,如果说从瘫卧在床上说不出话来,一下子返照到言语清晰举动利落,那即便不是闹鬼,其中也必然有鬼。   “然后呢?”   “然后他就驾崩了。”   “……”   冷月觉得,她这会儿就是掐死他,他那长眠于黄花菜底下的太爷爷也不会保佑他的。   景翊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般描述有何不妥,还坦然地追补了一句,“对,就是好着好着一下子吐了口血,什么事都没来得及议就驾崩了。”   冷月到底记得自己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过不多会儿冷嫣就会如约出现在大门口接她回太子府,冷月勉强先把这一笔记在心里,耐着性子问道,“然后就传太医了?”   景翊点头,“来了好几个……有一个说是中毒身亡,但剩下的几个全说他是瞎扯淡,明明是回光返照,照完了自然就御龙宾天了,然后他们就统一了说法,说是病亡了……”景翊轻描淡写地说着,浅浅苦笑,“不过改口也没用,指甲嘴唇都是发乌的,连那俩四书五经都没背完的小皇子都知道这是中毒了,还能瞒得了谁啊……”   睁着眼说瞎话是天家人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冷月倒是不奇怪这么一件明摆着的事儿能被这伙人瞒这么久,但有一样冷月是想不明白的。   “毒是不是就在先皇喝的那杯茶里?”   这个推测是最顺利成章的,冷月能一下子想到这里,景翊丝毫没觉得诧异,但还是用一种“你真棒”的眼神看着冷月,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光怀疑你们,不怀疑那个奉茶的人?”   景翊扬起嘴角,抬手戳了戳自己的鼻尖,有点无可奈何地道,“我就是那个奉茶的人啊……”   冷月狠狠一愣,“你奉茶?”   “不然呢?”景翊苦着一张脸,用一种认命的语调轻描淡写地道,“我们这些人来齐了之后先皇就把其他人都轰出去了,一间书房里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我和几个皇子,然后坐在小炉上的水烧开了,茶盘里的东西都是备好的,一看就是要等水泡茶,就我一个当差的,我还能干站着等主子们去泡吗……”   景翊给先皇泡的茶,难怪……   冷月一时觉得,景翊这回的遭遇着实是把“出力不讨好”这句话的意义演绎到极致了。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的嫌疑最大?”   景翊似是犹豫了一下,才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算是吧……因为查验发现壶里剩下的开水没有毒,杯子在泡茶之前我拿壶里的开水烫洗过,有毒也冲干净了,所以当验出来只有茶汤里有毒的时候,我的嫌疑不就是最大的了吗?”   冷月刚想点头,脑海中粗略梳理了一下景翊泡茶的全过程,却忽然发现景翊这番看似挺对的话里似乎还漏了一环,“茶叶呢?”   景翊再次对冷月投去了那种“你真棒”的目光。   “有毒的就是茶叶……”不等冷月问这毒茶是那个挨千刀的放到御书房的,景翊就已答道,“茶是成记茶庄的茶”   冷月又是狠愣了一下,转念想想,却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盛传先皇喜欢成记茶庄的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御书房里备有成记茶庄的茶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只是这种事儿好巧不巧地与先皇中毒身亡搅合在了一起,冷月总觉得哪里似乎有点儿不妥。   景翊显然是看透了冷月那张一下子写满问号的脸,嘴角微微一提,笑的一脸善解人意,“你也觉得这事儿好像很合理,又好像有古怪吧?”   冷月点头。   景翊像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回忆当年的腥风血雨一般缓缓地一叹,“那是因为这事儿本来可以闹得更大的……成记茶庄的主意是老爷子出的,帮手的是瑞王爷和安王爷,要是借着成记茶庄的这撮茶叶把朝中门生最多的老爷子扳下去,把管钱粮的瑞王爷扳下去,把管刑狱的安王爷扳下去,你说朝里还剩下什么?”   冷月对京里错综复杂的官员分工不甚明了,但先前在苏州刺史衙门闲了仨月,对地方衙门的运转她还是有些了解的,一个衙门里最要紧的就是两件事,一个刑名,一个钱谷,搁到朝廷里应该也是一样,如果在朝中最坚实的一股力量被拔除的同时,掌管这两件事的人还可以听任摆布,那就算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坐上那把椅子,也没多少人敢挺胸抬头地说个不字了。   到那个时候,朝里就当真剩不下什么了。   冷月直觉得脊梁骨上一阵发凉。   她不得不承认,想出这个法子的人实在太会过日子了,一撮茶叶,不仅毒死了先皇,还差点儿断送掉半个朝廷的性命。   “那……那些有毒的茶叶还没被人发现?”   景翊轻轻点头,“旁边正好有一罐江南进贡的茶叶跟这个品种一样,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两罐调换了,他们以为我泡的是那罐贡茶……那两罐茶叶光看不喝还是挺难分辨出来的,好在没人敢冒死尝毒茶的味儿,所以他们就认定茶叶里也没毒,只能是我在泡茶的时候下的毒了。”   这番调换,想必就是太子爷说的景翊往自己身上招揽嫌疑的法子。   这事景翊如今说来轻巧,当时那般情景,突然病愈的先皇又突然驾崩于面前,慌乱可想而知,景翊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权衡完这么多利害关系,做下牺牲自己的决定,又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把自己变成这场弑君大案的头号嫌犯……   冷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在话本之外办得了这样的事。   一丝浓郁的敬慕之意刚从心里升上来,冷月发誓,绝对还没有升到脸上,就已见景翊绽开了一个无比乖巧的笑容,邀赏一般地道,“我厉害吧?”   “……”   冷月手里要是有糖,一定会往他嘴里塞上一颗。   这才是闹鬼了……   冷月有点儿心虚地板起差点儿涨红的脸,端出公事公办的语调道,“他们是不是因为在你身上搜不到证物,就把你软禁起来了?”   景翊怏怏地扁了扁嘴,还是点点头道,“还有家里……把家里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顺了点儿值钱的东西,然后就这样了……”   “……顺东西?”   冷月狠愣了一下。   顺东西,那些人不该是找东西吗?    ☆、第87章 麻辣香锅(十三)   景翊眯起眼来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这条命可以把太子爷溜达得团团转,他们才不舍得这么快就给我定罪呢……就是可惜了那些好东西了……”   冷月一时断不出景翊这话是实话实说还是随口一说,不察地皱了下眉头,没在这件事上深究,只随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后来想没想过,先皇突然召你们这些人进宫见他,到底是想跟你们说什么?”   景翊似是头疼得厉害,脑袋在枕头上磨蹭了几下还不见舒缓,到底忍不住抬手揉起了太阳穴,一边揉,一边有点儿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叹,“猜猜太子爷的心思我还成,先皇的心思就得问我家老爷子了……”   景翊对医术这种东西的理解似乎只停留在文字的程度上,真落到活物上就白瞎了,冷月见他对着自己的脑袋乱揉一气,越揉眉头皱得越紧,不禁心里一疼,抬手拍开了景翊的手。   “别戳了,再戳脑袋上就有坑了。”   “……”   冷月起身坐到床头,把景翊的脑袋从枕头上挪到她的腿上,从发际开始,由前向后沿着几个穴位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景翊如今的头发还不算长,都是在她离京之后的这段日子里长出来的,比先前的头发更为乌亮,触手柔韧如丝,再过个一年半载,肯定又是那个让少女大娘都为之神魂颠倒的京城第一公子了。   只是对她而言,京城第一公子什么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如今在她心里,他就是个英雄,跟那些随她爹在边疆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男人们一样,是敢于豁出性命去保家卫国的天字第一号大英雄。   只是奋战在疆场上的英雄人人皆知,人人称颂,他却是一个人在这里为了一场永远不可能公之于众的战役而默默苦熬,熬不过就是生生世世的乱臣贼子的骂名,熬过了也不过就是无罪开释,见惯了冤假错案的老百姓又怎么会为一次看似合情合理的软禁而夸他些什么。   兴许在那些已在景翊冒死调换茶罐之间被保下性命的人里,就有人这会儿正窝在高床软枕间,对怀里的美人不痛不痒地说着景四公子的风凉话。   什么景四公子就是个绣花枕头之类的话,她原先在心里也是有那么些认同的,毕竟在她看上他的那个年纪,同龄的男孩们都是枕头,好歹他还是绣了花的。   如今……   同龄的男孩们多半还是枕头,而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声不响地变成金镶玉了,只是始终没舍得扔掉那层被她喜欢上的绣花枕头皮罢了。   冷月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地嘟囔了出声,“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冷月意识到脑子里想的事儿竟嘟囔出声的时候已经晚了,景翊已抬起了眼皮,那束可以洞穿人心的目光落在冷月薄薄的脸皮上,登时激起一片诱人的红晕,把景翊看得一阵莫名其妙,禁不住追问,“你没发现什么?”   “你脑袋好像不是特别圆。”   “……”   赶在景翊发现她这话是临时抓词之前,冷月手上稍稍多使了些力气,景翊吃痛之下轻哼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冷月手上有条有理的揉着,心里却还扑腾得厉害,看着安然闭目枕在她腿上的人,有些好像隔了几辈子的事蓦然拉回到眼前,心里一动,禁不住低声道,“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景翊像是被揉舒服的猫一样,也不睁眼,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慵懒的轻哼,算作听见了的回应。   “我记得你说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冷月清晰地感觉到枕在她腿上的这颗脑袋僵了一下,又放松了下来,但景翊到底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这回甚至连哼都懒得哼了。   冷月只当他是脑仁里疼得发昏一时想不起来,提醒道,“就是中秋那天晚上,你醉得乱七八糟的时候说的,还谢我……”   景翊又闭着眼轻哼了一声,算是一声“记得”。   “你真的知道?”   景翊半晌没出声,冷月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的时候,景翊才闭着眼睛轻如梦呓地道,“你让我去后院种黄瓜那晚,风有点儿大,我怕你睡觉忘关窗户,溜去看了一眼……”   冷月手指一僵,差点儿真在景翊的脑袋上戳出个坑来。   “唔——”   景翊一声吃痛的惨嚎刚起了个头,就被冷月一把捂了回去。   有人进院来了。   冷月静定地对景翊使了个噤声的眼色,把景翊的脑袋从自己的腿上挪回到枕头上,利落地给他塞好被子,给自己整好衣衫,抄起搁在床头的空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景翊闭目躺在床上,苦笑着轻浅一叹。   这兴许会是他这辈子最后悔说出来的一个知道吧……   冷月拿着空碗走出去的时候,齐叔正走到庭院正中,见冷月从里出来,齐叔就地站定,一团和气地微笑着,待冷月走近来,才压低着声音客客气气地道,“姑娘吃好了?”   “谢谢管家老爷,多少还是有点儿难吃,剩了半碗拿给景四公子当人情了。”冷月气定神闲地说着,把碗往齐叔手上一递,像模像样地打拍了一下一干二净的手心,带着几分不耐道,“折腾这么一宿,都没落着闭闭眼,我得找冷将军还还价了。”   齐叔带着满目的理解点了点头,“冷将军承诺给姑娘九百两,对吧?”   冷月点头,“对。”   齐叔伸手摸进怀里,摸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笑眯眯地递给冷月,“姑娘辛苦了,一千两,姑娘收好。”   冷月猜,这想必是齐叔昨晚见她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主儿,想使银子把她留下来,于是冷月玉手一伸,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揣进怀里,“谢谢管家大人。”   谢罢,冷月起脚就往外走,看得齐叔狠狠一愣,待冷月擦肩从他身边绕过去了,齐叔才反应过来,赶忙追上两步,在院门口把冷月拦了下来。   “姑娘……”齐叔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你的工钱在下已付过了,姑娘还要去哪儿?”   “工钱?”冷月夸张地皱起眉头,“雇我来办差的是冷将军,工钱当然是她给我,你给我什么工钱?”   齐叔的印堂隐隐有些发黑,“你刚刚收了银票,可不要赖账。”   “我怎么就赖账了?”冷月一下子把嗓门提高了一度,还一声比一声高,“你给我的时候说是工钱了吗,你不是说我辛苦了吗,你给我钱我不拿,我傻吗?”   这才叫要钱不要脸嘛。   齐叔生怕被房中之人听见,一急之下慌得连连摆手,愣是让守门的军士能多快就多快地把冷月请出去了。   等在门口的冷嫣见冷月是被军士押出来的,心里狠狠颤了一下,但第二眼落在冷月那张明显在憋笑的脸上,颤抖就一下子升到了嘴角上。   打马走出老远,冷嫣才冷着脸道,“你钻到狼窝里还有闲心瞎折腾?”   自打昨夜进京城城门以来,冷月的心情还没有哪一刻能赶得过现在这么轻松。冷月带着一道由内而外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我没惹狼,就踹了几脚看门狗……”   冷月说着,把马步勒慢了些许,带着些许歉意看向冷嫣,“二姐,回去之前我得先去见个人。”   冷嫣微微怔了一下,眉梢轻挑,“景太傅?”   见冷月突然写满了一脸“你怎么知道”,冷嫣轻声叹道,“昨儿晚上你刚走太子爷就跟我说,你从景翊那出来之后可能会要求去见见景太傅,让我提前做好准备。”   景翊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冷月实在不知道是该替他哭还是该替他笑。   冷嫣沉声道,“那条街上我安排过了,不过咱俩一起去还是太惹眼……到前面那个路口你就把马撂下,自己过去吧,多留点神,速去速回。”   “谢谢二姐。”   冷月把马交给冷嫣之后,就一路贴着墙根低着头,捡着那些平日里就没什么人烟的小巷子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隆冬早晨的街上本就冷清,再加上近来京里各种各样的限令,冷月一路走到离景家大宅只差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时,才在巷角的屋檐底下遇见一个人。   说是人,但若不是冷月感觉到此人的气息,也只当是谁家顺手丢在门口的一团破衣服了。   听到脚步声靠近,那团衣服不安地动了一动,抖落了破棉袄上的几点积雪,一颗须发斑白的脑袋从膝间缓缓地抬起来,露出一张脏得难辨原貌的脸。   这是个男人,中年已过老年未至的男人,目光黯而不浊,身形瘦而不枯,像是有些日子没吃过正经饭了,却又不像是从来没吃过正经饭的。   冷月隐约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又在脑海中搜寻不到。便是以前真见过也不奇怪,这附近是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方,乞丐本来就不少,日子也过得颇为丰润,怕是近来城里戒严闹的,走到这儿了才见着这么一个快要饿断气儿的。   “姑娘……”老乞丐的目光在冷月的脸上停驻了片刻,冻得发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用一种沙哑得令人揪心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让冷月无比闹心的话,“我有药……”   “……我没病。”   老乞丐黯淡的目光里满是诚意,“吃了就有了……”   “……”   冷月只当这老乞丐是饥寒交迫之下昏了脑袋,虽然明知眼下自己这张脸不该在人前多做停留,但还是忍不住驻足在他身前,想掏几个铜钱给他。   也不知这会儿积德还来不来得及……   冷月把手摸进腰间才想起来,她昨晚换上冷嫣的衣服之后没往身上装钱,如今她身上就只有那一千两银票,冷月索性就从那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中摸出了一张来。   这条街上素来不乏手脚大方的纨绔子弟,想必之前也有过给乞丐丢银票的先例,这老乞丐接着五百两的银票就像接块馒头一样坦然,接完塞进怀里之后,还真从破棉袄里摸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纸包,一脸感激地捧到冷月面前。   “药……”   冷月把这包包得像耗子药一样的东西揣在袖里,一直走到景家大宅宅门紧闭的大门口,心里都在琢磨一件事。   自己这回积下的德,应该足以拯救全天下了吧。   而事实证明,这点儿德还不够拯救她一个人的。   ☆、第88章 麻辣香锅(十四 )   这一丢丢的德只把她保佑到了门口。   景家的门房没拿她当是假扮的,也没拿她当是被景家扫地出门的媳妇,顺顺当当地让她进了门,并热络地告诉她景老爷子因为惹毛了媳妇正在祠堂里罚跪呢,让她自己进去见就好。   之后,这德就算是用完了。   冷月刚走进第二进院子,就遇上了手托瓦罐,撅着屁股跪在冬青丛里扒拉积雪的景竡。   兴许是因为从小就怀着一颗悬壶济世的心,景竡周身总是散发着一种亲切祥和的气质,就算是裹着这么一袭蚯蚓一般颜色的长衫,摆成这么一副好似蓄势待发的蛤蟆的姿势,看起来还是温和而稳重的。   景竡保持着这般温和稳重的气质,抬起头来盯着冷月的脸看了须臾,用他惯常的方式跟她打了声招呼。   “十三太保。”   “……”   上回见到景竡的时候他是用暖宫七味丸跟她打招呼的,她抓狂归抓狂,回去到底还是悄没声地试了,效果这会儿正窝在她的肚子里。   所以听见声坦诚的十三太保,冷月脸上虽然发烧,但还是硬着头皮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声,“谢谢景太医……”   景翊既然已经对她下了休书,那她就不便再称景竡为二哥了,本来这会儿称他一声“景太医”是再合适不过的,可话音未落,冷月就被自己挑的这个称呼怔住了。   景太医……   太医?!   先皇染恙以来,太医院的官员们每天都是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过活的,生怕出一丢丢的差错,整个太医院都要跟着遭殃,所以每次去给先皇诊脉的都是太医院里那三个资历最老出错记录最少的太医,而景竡就是这三个太医中唯一一个还没长白头发的。   最后一次给先皇诊脉的太医不是都被封口了吗?   那么……   “你怎么……”冷月见鬼似地睁大着眼睛,一句话刚开了头,蓦然想起在人家家里面对面地问一句“你怎么还没死”似乎有些不妥,于是硬生生地一顿,换了个含蓄些的问法,“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问法似乎含蓄得过了头,景竡听在耳中,俨然当成了同僚间的一句寻常问候,连屁股都没抬一下,便和气地回道,“内子回娘家了,我回来小住几日。”   冷月总算明白语塞是个什么滋味了。   这种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却就是堵在一处不能说出来的感觉,真是非一个“塞”字不能表达……   冷月塞得连句囫囵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那,那宫里……”   好在这是景家,好在景竡是景老爷子亲生的,哪怕他是景家最不善言辞的,冷月以这副模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足够他猜明白她到底为什么看他像看鬼一样了。   “先皇御龙宾天那日我不在。”   他如今能活蹦乱跳地在自家院里刨雪,当日必然是不在的,这一点冷月是可以想得通,但想不通的是他怎么早不在晚不在,偏偏就那日不在?   “那你在哪儿?”   “在家。”   “在家干什么?”   “包饺子。”   “……”   冷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冷月本想问他为什么要在家里包饺子,但看着景竡那张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脸,冷月觉得这个问题不问也罢,只要弄清另一个问题就足够了。   “你在家包饺子,先皇知道吗?”   景竡似乎看出冷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走的意思,便低下头,一边把冬青叶上小撮的积雪温柔地拨进手中的瓦罐里,一边唠家常一般气定神闲地道,“知道。先皇嫌我烹的药粥难吃,命我回家学厨半年,到那日还不足两个月,我在家包饺子也是应该的。”   冷月有点儿蒙。   太子爷虽然是先皇如假包换的亲儿子,这爷儿俩想一出是一出的心性也很有几分相似,但要说先皇在病得爬不起来的时候还有心思赶自己最信任的太医之一回家学做饭,就怎么想都有点儿匪夷所思了。   “那景太医知不知道,当日在先皇身边的太医是哪几位?”   景竡头也不抬地应道,“徐太医与金太医应该还在,接替我的是叶千秋叶太医吧……”   叶千秋?   这三个字像一道焰火般在脑子里闪了一下,照亮了记忆里一点零星的碎片,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飘过眼前,冷月蓦然一愣。   她见过这个叶千秋,拢共见过两回。   一回是很多年前,她爹在北疆负伤回京修养的时候,先皇就是派了这个名为叶千秋的太医来看的,她还记得这个太医的名字,是因为这是她所见过的脾气最臭说话最硬的大夫,至今还没有之一,连她那个出了名犟驴脾气的亲爹都怕了他几分,治伤治到最后当真就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了。   还有一回是刚才,在离景家大宅只有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他裹着破棉袄蓬头垢面地缩在人家屋檐底下,她一时没想起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从哪儿见过,还花了五百两银票从他手里买了一包吃了就能有病的药。   如果叶千秋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模样是为了躲人灭口……   如果叶千秋刚才那一眼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如果叶千秋真的只是想告诉她他有药……   冷月急忙从袖中翻出那个脏兮兮的药包,闪身跃进冬青丛,仓促之间触得冬青丛枝叶一阵大摆,顿时糊了景竡一身一脸的雪。   “对不起对不起……”   冷月赶忙驻足连声道歉,景竡却也不恼,随意拍打了一下就不急不慢地站了身来,看了一眼被冷月这一晃之间瞬间填满的瓦罐,还在温和的眉宇间露出了些许赞叹之色。   采雪这种事,果然还是女人做来合适一些……   见景竡没有丝毫愠色,冷月才既急切又恭敬地把那纸包捧上前去,“劳烦景太医看看,这包是什么药?”   景竡没伸手去接,只微微欠身,低下头来凑近去轻轻嗅了一下。   只嗅了这么一下,景竡就直起了腰来,把温和的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   这是冷月头一回见景竡皱眉头,方才猝然糊了他满身满脸的雪都不见他眉心动一下,这一嗅之间就皱得如此之深,冷月不由自主地把呼吸都屏住了。   景竡皱眉皱了须臾,才轻轻吐出一个药名来。   “凝神散。”   暖宫七味丸和十三太保是什么东西冷月还是知道的,凝神散是什么,冷月听都没听过。   “敢问景太医,这药是治什么病的?”   景竡丝毫没有放松眉心,微微摇头,依旧心平气和地道,“不治病。”   冷月愣了愣,想起叶千秋跟她说的那句像是胡话一样的话,忙道,“那会把人吃出病来吗?”   景竡像是斟酌了一下冷月这话,才点了点头,缓声道,“可以这么说……这药是一道提神药,不过是借耗损本元来凝聚一时精神,药效发时精力异常充沛,药效一过就疲乏不振,身强体健之人偶尔服来应急尚可,若久服或气虚体弱之人服用,可致油尽灯枯而亡。”   冷月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纸包,直觉得手掌心里一阵发烫。   精力异常充沛……   难不成……   冷月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吸进嘴里,就见景竡向她移近了半步,低声问了一句,“你是在何处遇见叶太医的?”   冷月觉得自己一定瞬间在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以至于景竡不等她问便答道,“这是叶太医独创的药,到现在还没人能破他这个方子……他现在还好?”   冷月合起微开的嘴唇,轻抿了一下,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比起那两位太医,叶千秋那副样子应该也算得还好吧。   景竡像是平日里走在大街上偶然听到一位故人成家立业过得不错似的,舒开眉心对着冷月温和一笑,没再多言,垂下目光,一边专注地研究着集入瓦罐中的雪,一边迈出冬青丛,信步走远了。   直到景竡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冷月才猛然意识到那种从一进门起就如影随形的奇怪感是哪儿来的了。   外面已然是满城风雨,草木皆兵,无论是太子府还是软禁景翊的那处宅子,如今都是冷森森的一片,与之八竿子打不着的老百姓都人人揪着一颗心,捏着一把汗,而这最该人心惶惶的地方却像是与京城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异域番邦似的,一切安然如旧。   每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从容不迫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连景老爷子也是一样。   冷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景家列祖列宗牌位前面专心致志地打瞌睡,呼噜声响得快把房顶震塌了。   冷月一连清了三回嗓,清得嗓子都疼了,景老爷子才栽了一下脑袋,揉着差点儿晃断的脖子悠悠地醒过来,抬起那双和景翊一模一样的狐狸眼睡意朦胧地看向这个扰了他清梦的人。   冷月忙抱拳颔首行了个官礼,规规矩矩地唤了声“景太傅”。   景老爷子微微眯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晌,才露出一个慈祥和善的微笑,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声,“你是谁啊?”    ☆、第89章 麻辣香锅(十五 )   冷月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儿哭出来。   见景老爷子这般睡眼惺忪却依然和蔼可亲的模样,冷月只当他是一时眼花,没认出自己这身广袖长裙的装扮,便又走近了些,拱手沉声道,“卑职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冷月见过景太傅。”   景老爷子像是眼睁睁看着菜贩给自己短了称似的,带着一丝不悦轻轻挑了一下眉梢,有些语重心长地道,“别在我家祖宗面前撒谎,否则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看见些奇怪的东西,呵呵……”   冷月听得后脊梁有点儿发凉,脑子有点儿发蒙。   萧昭晔再怎么急功近利,也不至于把那些连醉得乱七八糟的景翊都能看出有假的姑娘带来糊弄神志清明的景老爷子,她都把家门报到这个份儿上了,景老爷子怎么会是这般反应?   冷月小心地看着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的景老爷子,依旧毕恭毕敬地道,“景太傅,卑职怎么撒谎了?”   景老爷子满目慈祥地看着她,微微含笑,毫不犹豫地道,“你说的这人是我家儿媳妇,早几个月前就改口喊爹了,呵呵……”   冷月狠狠愣了一下。   难不成景翊还没来得及告诉景老爷子休她的事儿?   这事儿早晚是要说的,虽然由她来说多少有些不妥,但眼下要是不说个明白,天晓得一向手段诡谲的景老爷子会怎么处理一个胆敢自己送上门来的假儿媳妇。   “景太傅……”冷月红唇微抿,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不情不愿,定定地道,“景翊已把我休了。”   景老爷子当真像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似的,细长的狐狸眼倏然瞪得滚圆,满目都是如假包换的难以置信。   冷月一阵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竟觉得鼻尖有点儿发酸。   景老爷子就用这道震惊里带着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她片刻,温和中混着些严肃地问道,“有休书吗?”   “有。”   冷月稳稳地应了一声,刚把手伸进怀里,触到质地陌生的衣料,才想起来未免在齐叔那些人前露出什么破绽,任何能证明她真实身份的牌子信件统统都没放在身上,也包括那张扯得乱七八糟的休书信封。   “我……”冷月有些发窘地把手收回来,实话实说,“我没带。”   景老爷子定定地看了她须臾,微微眯起眼睛,和颜悦色地问了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教你念书的那位先生已过世多年了吧?”   冷月不知道这句话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但景老爷子问了,她便如实答道,“是。”   “怪不得……”景老爷子笑意微浓,“功课没做就说没带,这样的心眼儿是太子爷在念书第二年的时候使的,呵呵……”   “……”   冷月差点儿给景老爷子跪下。   景老爷子像是看出了冷月欲哭无泪的心情,颇为体贴地让了一步,“你既然自称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刑部的牌子总该有吧?”   冷月一时间觉得有双爪子在自己的心里一下一下地挠了起来,但被景老爷子这样和善地看着,冷月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有,没带……”   景老爷子满目宽容地望着她,又让了一步,“刑部的牌子没带,安王府的牌子带了吗?”   冷月咬牙回到,“没有……”   “你的马进出刑部衙门的牌子也没带吧?”   “没……”   景老爷子看着她已硬如磐石的头皮,终于放弃了提点,会心一笑,“呵呵……”   冷月心里一阵发毛,抓狂之下目光不知怎么就落到了牌位前的供桌上,登时眼睛一亮,精神一振,两步上前,端起一盘绿豆糕,二话不说就往嘴里塞了一块。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还有没有资格再吃一口景家的供品,但如今也只有这件事才能有力地证明她是当过景家媳妇的人了。   果然,景老爷子看着被仓促之下塞进嘴里的绿豆糕噎得直瞪眼的冷月,毫不遮掩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亲切地拍了拍身边的蒲团,“来来来……坐下,坐下慢慢吃,呵呵……”   冷月总觉得景老爷子这恍然中似乎还带着点儿别的滋味,可嘴里塞着景家祖宗的口粮,一时间百感交集,也分辨不出那浅浅的一丝滋味是什么了。   这里到底是景家祠堂,供奉的到底是景家祖宗,想到这是第一次带着肚子里这小东西来到他家祖宗面前,冷月没有盘膝而坐,而是搁下那盘绿豆糕,抹去嘴边的渣子,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冲着众多牌位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多半时候她是不信鬼神的,三法司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信,因为在人的范围内抓奸除恶已经很忙了,要是把鬼神也考虑进去,三法司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她拜景家列祖列宗,倒不是求他们什么,而是谢谢他们,谢谢他们无论贫富贵贱安稳动荡都努力地活了下来,并将自己的后代抚养长大,以至于后代再有后代,代代努力下来,才轮到景翊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如今又轮到了这个还没有丝毫动静的小东西。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兴许是在战场上看到一场交锋下来四野横尸,也兴许是在停尸房里看到*的尸首周围蚊蝇挥之不去,总之是见多了死,就打心眼里知道活的不容易。   但凡能救一个,她必会不遗余力。   景老爷子似是把冷月这一拜当成了不得不吃下供品之后的致歉之举,冷月刚刚跪直身子,景老爷子就笑呵呵地问了她一句,“知道供品这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冷月一个“吃”字刚到嘴边,到底觉得从没出生起就这样熏陶孩子委实有些不妥,便改了个口,中规中矩地答道,“祭拜先人。”   “祭拜他们干什么?”   祭拜先人的目的多了去了,随便数数十个手指头就不够用了,冷月到底还是选了个最中规中矩的回答,“求他们保佑。”   “你信死人能保佑活人吗?”   冷月噎了一下,一时想到景家撒谎必罚的规矩,还是如实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景老爷子坦然地说着,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供桌后的一堆牌位,“不过现在守着这些牌牌呢,咱们先假装信一信,呵呵……”   “……是。”   景老爷子带着满面循循善诱的微笑,意味深长地道,“假如有一天……不,一定有一天,你也被人摆到祠堂里面,时不时的有些孙子重孙子什么的对着你拜拜……你能想象到这种感觉吧?”   “……”   这种感觉一听就不怎么美好,冷月索性不去细想,只管点了点头。   景老爷子满面鼓励地微笑着,继续循循善诱地道,“如果你这些孙子重孙子什么的在你面前跪饿了,吃你一口供品,你飘在天上看在眼里,会是什么心情?”   实话实说,冷月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且不说她死了以后能不能飘在天上,就算是能,她也从没想过她飘在天上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幅画面……   不过,要真有那么一天,不远,就几十年之后,她的在天之灵当真看到她那皮得像猴一样的小孙子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错被他爹拎到她牌位前饿着肚子罚跪,就算那孩子不去碰桌上的供品,她怕是也会忍不住显灵来拿给他吃吧。   死都死过了,谁还会跟自家子孙计较那一口根本就吃不到自己嘴里的瓜果点心呢?   冷月轻轻抚上小腹,嘴角眉梢漫开一抹为人母者独有的温柔,淡淡地答道,“吃就吃吧,多吃点儿,可别饿坏了身子。”   “你是这么想,我也是这么想。”景老爷子眯眼笑着,朝那堆牌位扬了扬长髯飘飘的下巴,缓声道,“他们也会这么想……包括先皇在内,但凡是有子嗣的人都会这么想。”   前几句把冷月听得明白了几分,可最后这句又把她听糊涂了。   景老爷子的这句先皇好像并不是随口一提,而是话里带着话的。   冷月禁不住脊背一绷,小心地反问了一句,“先皇?”   景老爷子欲言又止,挪挪屁股向冷月靠近了些许,又招招手示意冷月附耳过来,冷月赶紧猫着腰凑过去,才听到景老爷子小心翼翼地道,“先皇,就是那个已经飘在天上的皇帝。”   冷月差点儿一脑袋栽到地上。   “景太傅……”   “叫爹。”   “……”   只要景老爷子能痛痛快快地答她几句话,就是让她喊句爷爷她也认了,冷月深深吐纳,好以整暇,重新叫了声“爹”,诚恳地望着一脸心满意足的景老爷子,“我来是有些事想向您请教。”   待景老爷子点了头,冷月才正色道,“我昨晚见了景翊,他对我说先皇生前召他和所有在京皇子进宫是想要与他们议事,可惜还没来得及说正事儿就遭人毒手了……据景翊说,当时先皇神思清明,不像是受人摆布的,但几位皇子分理政务的内容差别甚大,还有几位皇子尚没打到参理朝政的年纪,根本没有哪件事是需要叫他们和景翊一起去商量的。我担心先皇召他们进宫这事儿另有玄机,但如今先皇已去,只有请您揣摩一下先皇用意了。”   景老爷子轻眯着眼睛,微笑着听冷月说完,轻轻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个来的。”   景老爷子这句成竹在胸的话听得冷月心里一热,热乎劲儿还没来得及扩满全身,就听景老爷子又悠悠地补了一句让她整个人都凉了下来的话。   “所以刚才你还没问,我就已经告诉你了嘛,呵呵……”    ☆、第90章 麻辣香锅(十六)   冷月把景老爷子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回想了一遍,景老爷子都从供桌上捧下一盘杏仁酥吃起来了,冷月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从她进祠堂开始,景老爷子除了质疑她的身份之外,就是在跟她讲解祖宗的供品为什么能吃的道理,哪里有说到半句与先皇召集议事有关的话?   冷月只得硬着头皮问道,“您什么时候说了?”   “罢了罢了,听不懂就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景老爷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兀自品着手里这块似乎不怎么如意的杏仁酥,微微蹙起眉头,“你就不想问问齐管家的事吗?”   景老爷子既然能料到她要问先皇的事儿,那么能料到她会问齐叔的事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冷月生怕他在这件事上也打起哑谜来,赶忙能多清楚就多清楚地道,“是,我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什么才跟萧昭晔搅合到一块儿的。”   景老爷子细细嚼着那块杏仁酥,像是认真思虑了片刻,然后问出了一句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听说,景翊为了你,把家里的一个丫鬟轰出去了?”   冷月微微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景老爷子说的是季秋。   那个因为迷恋景翊迷恋出了毛病,活剥了景翊的猫,毒死了景翊的鱼,又因为一点儿乌七八糟的念想差点儿害得景翊被人开膛破肚的那个季秋。   寻常大户人家的长辈若是问出这么一句,多半是带着责备之意的,虽然当家夫人往外撵个不甚安分的丫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落在长辈眼里,毕竟家和万事兴才是正经事。   可景老爷子这话里分明没有一丝怪她的意思,反倒是和之前一样,带着那么一股循循善诱的味道。   于是冷月坦然答道,“是。”   见冷月承认,景老爷子立马像是待在闺中闲得长毛的贵妇终于见着同样闲得长毛的密友似的,弓身向冷月凑近了些许,压低着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是就对了,我告诉你,你们撵出去的那个丫鬟,是齐管家的亲侄女……别告诉别人啊!”   冷月狠愣了一下。   若真是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她把季秋打得鼻青脸肿,景翊又那样不留丝毫情面地把季秋扫地出门,齐叔恨上他俩继而倒戈相向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景老爷子那一句小心翼翼的“别告诉别人”,让冷月隐约觉得这里面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冷月追问道,“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这回轮到景老爷子愣了愣,“怎么,景家的规矩景翊还没跟你讲过?”   冷月脸上禁不住微微一烫,景翊哪里给她讲过什么规矩,不但没给她讲过规矩,还交代府里上上下下全以她的话为规矩,冷月不知道当皇后是不是就是这种滋味,但她敢肯定,在那座宅院里,皇后说话也未必赶得上她的好使。   见冷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摇头,景老爷子眯眼一笑,用轻柔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骂了一声“小兔崽子”,才和颜悦色地道,“也算不得什么规矩,只是未免生些像这样乱七八糟的事端,府上干活的人里一向不许出现五服之内的亲戚。齐管家这事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家里没人知道,我也从没跟他戳破过,景翊是家里最不待见规矩的,我就把他俩弄到他那儿去了,谁知道这俩人……”   景老爷子戛然而止,重新咬了一口杏仁酥,细细嚼着,另起了一句,云淡风轻地叹了出来,“祖宗琢磨出来的规矩还是要守一守的,呵呵……”   不知怎么,景老爷子这几句牢骚似的话竟把冷月听得心里一疼。   景翊起码得了景老爷子七成的缜密,一对亲叔侄终日生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觉察,只是性情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就情愿与人方便,日子久了,别人,甚至连她都只当他是散漫成了习惯,谁也没意识到这是他掏心掏肺的温柔。   怪不得他在惩治季秋的时候偏偏要齐叔去替他打那最重的一巴掌,他没给季秋留丝毫情面,不光是因为季秋对她的冒犯,还因为那女人早已把他所有的情面挥霍殆尽了吧……   想起那个正在受着身心双重煎熬的人,冷月禁不住看向那人正盘坐在祖宗牌位面前安然吃着供品的爹。   冷月忍不住试探着道,“您知道景翊出事了吗?”   景老爷子一边专注地嚼着,一边抽空道,“你说他在先皇驾崩后自己跳出来顶包,现在又被软禁逼供的事?”   显然,景老爷子知道的一点儿也不比她少。   冷月点点头,嘴唇微抿,低声问道,“您不担心吗?”   “担心,”景老爷子说着,终于放弃了这盘怎么吃都不甚如意的杏仁酥,把盘里剩下的几块摆摆整齐,摆得好像从没被动过一样,重新放回到供桌上,接着又端下一盘云片糕,才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不担心,全家都担心啊……来,尝尝这个。”   冷月看着伸到面前的盘子,好生壮了壮胆,才伸出手去从盘子里拈起一片,正琢磨着该如何跟景老爷子说才能准确无误而又不失礼貌地表达出她心里的那一点不平,就听景老爷子笑眯眯地道,“教你读书写字的先生过世得那么早,想必没有教过你担心二字是什么意思吧?”   冷月看着满目怜惜望着她的景老爷子,当真觉得那位教她读写的先生似乎过世得早了一些,否则她这会儿怎么竟会无言以对呢……   担心就是担心,还有什么意思好教的?   景老爷子似是看出了冷月的心思,目光中的怜惜之意愈发浓郁了几分,缓声道,“所谓担心,就是心被什么东西挑起来了,悬在半空里晃晃悠悠,没着没落的……见过担水的吧,就跟那水桶是一样的。”   冷月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自己水桶般的心口,看得景老爷子笑意愈浓,“所以啊,担心,就只有心晃悠晃悠就行了,该吃的东西得照常吃,该办的事儿得照常办,否则那就不是担心,是耽误事儿了……来,别光拿着啊,尝尝。”   冷月不得不承认,这听来无比浅显的道理好像确实没人教过她。   景老爷子这几句话是连在一块儿说的,冷月想通了前面几句,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最后一句,不由自主地就把捏在手里的云片糕送进了嘴里。   “怎么样,还行吗?”   “唔……还行。”   听到这句不怎么强烈的回应,景老爷子毫不犹豫地把盘子放回了供桌上,那一副还好自己没吃的庆幸模样看得冷月嘴角一阵抽搐。   这真是景翊如假包换的亲爹……   景老爷子怏怏地放好盘子,抖抖盘得发麻的两腿,拍拍屁股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时辰差不多了,朝廷里还有点儿事要办,你愿意跪会儿就再跪会儿,想吃什么就自己拿,走的时候摆摆整齐就行了……”   景老爷子边说边往外走,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突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顿了一顿,脚步放缓了些,依然边走边道,“对了,跟景翊说,他托我照管的东西我已经给他找着合适的地方安置好了,让他别老惦记着,免得我一睡着就梦见他在我耳根子上念叨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话音尚未落定,景老爷子就已走出祠堂所在的院子了。   冷月觉得,她有必要在景翊再次被萧昭晔与齐叔灌迷糊之前再去跟他好好谈谈。   显然太子爷也是这么觉得的。   冷月刚在七拐八拐之后悄没声地回到太子府,还没从门房前面走过去,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冷嫣截住了。   “慧王在这儿,想让太子爷把你借给他协助办案,太子爷应了。”   冷嫣说得很利落,利落得显得有几分轻巧,就好像萧昭晔当真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请她去协助办案一样。   冷月也应得很轻巧,“行。”   横竖她都是要去见景翊的,比起自己再费脑子编理由,由萧昭晔把她带去倒是省心多了。   “行什么行……”冷嫣皱眉瞪了她一眼,火气不多,担忧不少,“我告诉你,城门那边刚送来消息,薛汝成薛大人回京了。”   冷月心里一喜,“安王爷也回来了?”   就算安王爷不便插手这件事,能得他些许点拨,她心里也会踏实不少,却不料冷嫣摇了摇头,还摇得有些凝重。   冷嫣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愈发的凝重,“据说他们是一起出京的,但差事是分两头办的,薛大人办完自己那边的事儿之后一直等不到安王爷的消息,因为跟先皇定好的复命日子已近,就先回京来了。”   冷月皱了皱眉头,心里本能地生出些隐隐的不安,却被景老爷子刚教的担心二字的含义敲了一下脑袋,话到嘴边就分外轻巧了起来,还带着那么一抹玩笑的滋味,“安王爷没准儿跟咱们一样,也是在办什么没法见光的差事吧。”   安王爷那边的事自有随行的吴江来料理,她既然一时帮不上手,就在心里记挂着便是,不必再用言语来给本就时时紧绷的冷嫣增添额外的压力了。   冷嫣怔了一下,果真轻松了些许,眉梢微挑,斜了冷月一眼,“你在景太傅那吃什么了?”   冷月没料到冷嫣突然冒出这么一问,差点儿脱口而出,“供……宫廷绿豆糕。”   冷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就没请你吃点儿他家祖传的没心没肺丸吗?”   没心没肺丸……   世上要真有这种药倒还好了……   药字在脑中一闪,冷月蓦地想起那包还躺在自己袖中的凝神散,不禁神色一肃,沉声道,“二姐……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先皇驾崩那天知情的几个太医都已经被封口了?”   冷嫣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不察地皱了下眉头,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你见着活的了?”   “是。”   冷嫣一惊,却也就惊了那么一下,惊讶过后,只像是听人说起在街上遇到了什么熟人似的,静定地问道,“哪个?”   冷嫣问得干脆,冷月也答得毫不迟疑,“叶千秋。”   冷嫣轻皱了一下英气满满的眉头,更轻地道了一声,“我知道了。”   不知为什么,冷嫣的反应让冷月觉得她好像当真是知道的一样。   不及冷月再开口,一个小侍卫已一路跑到了两人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定了定微乱的喘息,对冷嫣拱手道,“冷将军,太子爷让卑职来看看,您是否已把人找到了……”   冷嫣看了眼身边满面坦然的冷月,默然一叹,抬手把冷月往前推了推。   “刚找着,你带去吧。”   “是。”   ☆、第91章 麻辣香锅(十七)   冷嫣似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在身,把冷月推给那个小侍卫之后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小侍卫好像从来就没见过她这张脸似的,只说了个“姑娘请”,就客客气气地走在前面引路了。   一路上这小侍卫像是在躲些什么似的,愣是带着冷月绕了小半个太子府,才从一个颇隐蔽的垂花门里进了太子爷卧房的后院,从后院进了后门,才见到独自坐在茶案边的太子爷。   平心而论,太子爷这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处,捧着茶杯凝神注视着杯中之水,眉头似蹙非蹙,嘴角似扬非扬,便是没有穿龙袍,也很有几分心怀苍生肩挑社稷的沉稳帝王之风。   冷月满腔的血刚一热乎,正想屈膝拜见这位明日帝王,就见这明日帝王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地朝她招了招手。   冷月赶忙走上前去,还没站定,太子爷就把手里的杯子捧到了她眼皮底下,“景翊老跟我说你是天底下眼神儿最好的女子,你来帮我看看,这俩鱼虫子到底是在打架还是在求亲啊?”   冷月这才注意到,太子爷捧在手里的那杯不是茶,而是一杯清水,清水里两只肥嘟嘟的鱼虫子正疯了似的横冲乱撞,打眼看去很有点儿热闹。   她着实想得有点儿太多了……   到底是主子发了话的,冷月破罐子破摔地伸出手接过杯子,只看了一眼,便把杯子递还给了太子爷,颔首回道,“卑职以为都不是。”   太子爷小心地抱着杯子,满目期待地看着胸有成竹的冷月,“那它们如此异常活跃地游动是因为什么呢?”   “热,您换杯凉水它们就正常了。”   这话冷月是垂着脑袋答的,没看到太子爷恍然大悟的表情,倒是听到了太子爷恍然大悟之后的一句略带悔愧的自省。   “我还怕它们在鱼缸里待着太冷,特意给它们兑了杯温水来着……”   “……”   眼瞅着太子爷小心翼翼地把两只热得发疯的鱼虫子倒回到鱼缸里,冷月忍不住清了清嗓,板住脸沉下声提醒道,“太子爷,卑职听说慧王来了。”   “嗯。”太子爷应了一声,一直看到两只鱼虫子当真不再发疯一样地四下乱窜了,才眉目轻舒,有些愉快地道,“太子妃看他穿得单薄,就带到他到花园凉亭里赏雪去了,估计怎么也得再待上半个时辰,我这儿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就让人先把你找到这儿来了。”   “请太子爷吩咐。”   太子爷搁下手里的杯子,转手端给冷月一杯热茶,邀她在茶案边坐下来,才道,“景翊被软禁前托给我一件事。”   冷月微微一怔,心里莫名的揪了起来。   太子爷和景翊自幼相交甚笃,这个不假,但景翊在君臣之事上向来不会糊涂,他可以毫不含糊地替太子爷出生入死,但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宁肯去安王爷那挨骂,也绝不动用太子爷一分一毫的关系。   他在这种时候托给太子爷的事,必是重要如遗愿的一件事,比如那封休书。   “他托我帮他找一个人,说是本想亲自找出来,等你回京的时候给你个惊喜的,如今怕是没空了,让我找到之后不方便告诉他的话,直接告诉你就行了。”   太子爷说得轻描淡写,冷月却听得出来,景翊当时交托给太子爷这件事的时候,就是当做一件后事交代的。   若她此番没有冒然回京,待到回京之日,这怕将是她在景翊那里收到的最后一分殷勤吧,只是这番殷勤之后,再不会有他腆着那张讨赏的笑脸看着她,巴巴地等她哪怕一字一句的夸奖。   她怎么就那么吝啬,好像从来都没有心口如一地夸过他一回……   冷月眼圈一热,赶忙垂下头来,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心绪安定之后,才听到太子爷缓声道,“他托我找的是已故雀巢头牌花魁画眉的弟弟,我手下人今天一早来报说找到了。”   画眉的弟弟……   冷月恍然记起,离京前夜在安国寺里,她对他说画眉是因她而死的时候,他曾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并未出言宽慰她什么,那会儿她只当是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却没想他是料定了这样的事空口劝她必是徒然,转而用这样的法子来宽她这个一时半会难以开解的心结。   他在把那封休书交给太子爷之后一头扎进烟花巷里,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吧……   冷月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会选择用仅有的时光去做些什么,但她如今已经知道,景翊的选择是马不停蹄地去做一件他并不擅长的事情,只是为了亲手舒一舒她心里的一块儿疙瘩。   她现在很想立马奔到他面前,不管他想讨什么赏,她都一定不遗余力地赏给他,怕只怕她那点儿赏根本当不起他如此贵重的殷勤。   冷月出神地静默了半晌,太子爷等得实在憋不住了,“你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冷月差点儿摇头,得亏在摇头之前突然醒过神来,忙道,“谁?”   太子爷似是对冷月这样并不热烈的反应有些不甚满意,有意又卖了个关子,“你认得,你和景翊都认得,那人就在你俩眼皮子底下晃荡了好几天,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才把他揪出来,回头我要是登了基,一准儿先跟六叔聊聊三法司官员的薪俸问题。”   冷月突然觉得,萧昭晔当皇帝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呢……   她与景翊都认得,还曾在他俩眼皮子底下晃荡好几天的人,这样的人实在多了去了,冷月一时摸不到头绪,只得老老实实地搁下杯子站起来,拱手颔首道,“卑职愚钝,还请太子爷明示。”   太子爷多少还是带着点儿不情愿地道,“安国寺,这样明了吧?”   安国寺……   冷月一愕,几乎冲口而出,“神秀?”   是神秀就对了。   她一直觉得萧昭晔处死画眉的动机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毕竟画眉不是被软禁在雀巢里哪也不去的,单是因为不打招呼出去一趟就立遭杀身之祸,委实不大像萧昭晔这样谨慎到连折磨嫌犯都要用不见伤口的法子的人干出来的。   可若是萧昭晔觉察到画眉身上的佛香味,又得知她已进过那个亲弟弟的禅房,怕她那个身为探事司密探的弟弟发现端倪,继而失去原有的控制,一步错而步步乱,那么仓促之间将画眉处死也就说得过去了。   看着冷月这副既意外又豁然的神情,太子爷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人折腾了半天,要是在她这里连惊喜二字中的一个惊字都换不来,岂不是太委屈了……   冷月一时想不出太子爷是如何找到神秀那儿去的,但一想到神秀那两重不可告人的身份,冷月心里禁不住一紧,忙道,“那……那他现在还在安国寺吗?”   太子爷微微摇头,“我手下人刚走他禅房就失火了。”   冷月心里一沉,“他死了?”   太子爷没点头也没摇头,“反正没发现尸体,倒是在床上发现几块亮闪闪的石头,方丈非说那是舍利子,京兆府的人也没辙。”   冷月缓缓松了口气。   以神秀的身手,脱身倒还不难,只是往后的日子怕是要辛苦许多了。   一些芜乱的人与事在脑海中荡了一荡,目光落在眼前这位杵在风口浪尖仍淡然自若的少年准天子身上,冷月蓦地一怔。   这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能在这种时候从容若此,除了那些教导与历练的功劳,应该还有一样。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样,景翊才会把这件事交托给太子爷,而不是安王府里那些找人的行家。   于是太子爷刚大功告成地舒了口气,伸出去准备端水的手还没碰到杯子,就见颔首站在他面前的冷月倏然跪了下来。   太子爷一惊,慌地站了起来,“别别别……就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儿,用不着这样,不是还有身孕吗,赶紧起来……”   冷月没管太子爷的亲手搀扶,只管颔首跪着,沉声道,“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子爷应允。”   “行行行……你先起来,有事儿好商量……”   冷月仍没起身,“卑职斗胆,太子爷既能通过皇城探事司找到神秀,一定也能让他们探到安王爷的消息。”   太子爷愣了一下,愣得很轻微,但那双手就扶在冷月的胳膊上,冷月还是觉察到了。   太子爷既没反问冷月怎么会知道皇城探事司这回事,也没斥责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只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略带歉意地道,“这个我还真不能。”   一听太子爷拒绝,冷月急道,“安王爷偏偏在这种时候与京中失去联系,连薛大人都找不着他,卑职敢断言王爷那边肯定是出事了!”   太子爷不疾不徐地点点头,“我跟你想的一样。”   冷月一急,言语不禁冷硬了几分,“那为什么就不能用探事司的人去找找王爷呢?”   太子爷温然苦笑,“因为我现在还无权使唤探事司。”   冷月狠狠一愣,看着满面只见愧色不见愠色的太子爷,张口结舌,“那……那找神秀……”   “景翊把事情托给我之前已经做足了工夫,连画眉的尸首都是他亲自潜去京兆府验看的,我只是研究了一下他拿来的那些资料,又差人去画眉的老家跑了一趟而已……要是这点儿事都要靠探事司,景太傅这些年就不是教书而是养猪了。”   太子爷温声说罢,浅浅一叹,眉目间愧色愈浓,“我知道七叔身子不便,他突然了无音讯,你们着急,我也着急……不过说句实话,我到现在连哪些是探事司的人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差他们去找人?”   冷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对皇城探事司的了解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皮毛,只知道这伙人是只听当朝天子的使唤的,至于先皇过世后这伙人如何接到下一任皇帝手里,谁也没跟她讲过。   冷月心知冲撞冒犯了主子,忙垂下头来,实心实意地道了一声,“卑职该死……”   太子爷摇摇头,把她从地上搀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抖了两下,苦笑道,“这是神秀托我前去办事的手下人带给我的,他在信里跟我说,只有在登基之后,探事司的首领才会自己冒出来拜见新主子,而新主子只有拿着先皇传下来的信物才能使唤探事司,否则探事司就会视这新主子为篡位反贼,后果你能想得到吧……他要是不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儿。”   冷月愕然听完,已禁不住渗出了一背冷汗。   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可谓无处不在,兴许是路边乞丐,也兴许是禁军总领,还可能就是最为亲密的枕边之人,探事司的人若想反谁,比满朝文武加在一块儿都拦不住。   只是……   “神秀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   太子爷收起信封,有点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没准儿是慧王让他说的吧,吓唬吓唬我,我也许就知难而退,拱手让贤了呢。”   “太子爷……”   “成了,”太子爷像是没听到冷月这略带劝慰之意的一声似的,展颜一笑,“我还得装个病,你就先去前面客厅候着吧。”   “是。”   ☆、第92章 麻辣香锅(十八)   冷月在客厅里好吃好喝地待了足有一个时辰,太子妃才带着已经冻得头晕脑胀的萧昭晔转悠了回来,许是怕这客气劲儿尚浓的嫂子再拉他去冰天雪地里干点儿啥,也顾不得去跟窝在卧房里精心装好了病的太子爷拜个别,就带着冷月告辞了。   一路上和萧昭晔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布置讲究的马车里燃着炭盆,温暖如春,冷月亲眼目睹了萧昭晔从脸色青白变到满面潮红,再到接二连三的喷嚏,和无论装作仰头看车顶还是侧头看窗外都止不住的鼻涕,冷月终于忍不住关切道,“王爷别忍了,伤风流鼻涕乃人之常情,想吸就吸,想擤就擤,我就是编成本子唱出去,也没人稀罕听这个的。”   萧昭晔烧得泛红的两颊登时黑了一黑,抬起手里那块质地精良的帕子掩住口鼻,才用鼻音颇浓的声音道,“我还不曾问过……姑娘是哪个戏班的,怎么称呼?”   冷月被问得一愣,一愣之间不知怎么蓦地想起画眉生前与她闲聊时半玩笑半抱怨地说的一番话,便把一直坐得笔挺的身子缓缓依到车厢壁上,粲然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安王府的,叫我冷月就行了。”   萧昭晔被这个明艳如火的笑容晃了一下眼,怔了片刻,才把眉眼弯得更柔和了些,带着鼻涕快要决堤的憋闷声尽力温和地道,“姑娘照实了说就好,日后得闲了,我一定带人去给姑娘捧场……以姑娘的天资,不成名成家实在可惜了。”   冷月睫毛对剪,笑得愈发明艳了几分,一双美目里写满了我代表全家谢谢你,嘴上却淡淡然地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这样的场面,萧昭晔这般身份的男子委实见得太多了,只是平日里如此场面中的女子们都是满目的欢迎光临,满嘴的公子自重罢了,一回事儿。   于是萧昭晔微微眯眼,用一种识英雄重英雄的眼神看了她须臾,会心地一笑,轻轻点头,之后就把精力转移回了更加难以捉摸的鼻涕上,直到马车停到软禁景翊的那处宅院门口,萧昭晔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拿眼神打发她下了马车,就迫不及待地扬尘而去了。   齐叔看到她是从萧昭晔的马车上下来的,二话不说就好声好气地把她请进了门,笑容和蔼可亲得好像一大早被坑了一千两银票的那个人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似的。   “姑娘这么早就来了啊……还没用过午饭吧,厨房里有现成的鸡汤,我让人拿一碗来给姑娘暖暖身子吧?”   冷月也客客气气地笑道,“汤就不喝了吧。”   “姑娘不必客气……”   冷月笑得更客气了些,“吃肉就行了。”   “……”   于是,窝在床上昏睡了一上午的景翊到底是被一股浓郁的肉香唤醒的。   景翊循着香味迷迷糊糊地看过去,正见冷月坐在桌边,对着汤盆里的一整只鸡啃得不亦乐乎。   安安稳稳地睡了这么一个上午,景翊虽仍觉得头重脚轻,但起码可以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并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竹筒粽子的模样,一蹦一跳地凑到桌边来了。   景翊在紧挨着冷月的凳子上坐下来,缩在被子里直直地盯着汤盆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冷月含混地应了一声,把手里的那块骨头吮净扔下,才端起空置在一旁的小碗,一边不疾不徐地盛汤,一边气定神闲地道,“你家老爷子说的话我听不大明白。”   这倒是在景翊预料之内的,揣度圣意这种说不好就要惹祸端的事儿,他家那精得像狐仙转世一样的老爷子怎么会一是一二是二地说给她听呢?   “他是怎么说的?”   “他跟我说,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不能耽误正经事儿……”冷月悠悠地说着,把一碗清汤递到了景翊面前,“人饿过劲儿之后不能立马吃东西,所以你现在是该喝汤的时候,你就喝汤吧。”   景翊低头看了一眼这碗干净得连片葱花都没有清汤,有点儿有气无力地道,“其实……他的话听听就行了,也不用太当真……”   “嗯……”冷月应着,下手扯了块肉塞进嘴里,一边发狠似地大嚼,一边幽幽地道,“当时听的时候我确实没当真……然后正儿八经问他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他已经告诉过我了。”   景翊这才听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有喝汤的份儿了。   “不是……”景翊一边在心里默默拜着他那个坑儿子的爹,一边欲哭无泪地道,“他就只对你说了这些?”   “还有。”   冷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然后把景老爷子是如何以感同身受的方式让她理解祖宗的供品为什么能吃这个道理的全过程复述了一遍,她越说越觉得憋屈,景翊反倒是越听越显坦然了,坦然得冷月连口汤都不想给他喝了,到底还是禁不住问道,“你听明白了?”   景翊点头之前先低头喝了几口汤。   “其实他的意思挺明白的……”被冷月黑着脸一眼瞪过来,景翊脖子一僵,语速立时快了一倍,“就是让你将心比心。”   冷月怔了一下,怔得眉目柔和了些许,“将心比心?”   “先皇也是人嘛,还是一堆孩子的爹……”景翊往被子里缩了缩,才带着一抹苦笑低声道,“你说,一个当爹的在自己快不行的时候把能找来的孩子全找来,是想议什么事?   这句提点比景老爷子的那番话清楚了不止百倍,景翊话音刚落,冷月就在一愕之间脱口而出,“后事?!”   景翊轻轻点头,不由自主地垂目看了看冷月的小腹。   老爷子的这番提点倒也来得是时候,要是搁到以前,他还未必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将心比心说起来容易,但当爹的人到了什么时候会琢磨些什么事儿,也只有当过爹的人才能会意吧。   就像他在冷月离开之后,将睡未睡之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小东西,从学语学步到立业成家,所有的担心与所有的对策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想停都停不下来。   他知道这小家伙的存在才不过一日光景,尚且惦念至此,何况是十几年来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成人的先皇呢?   冷月似是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个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突然温柔起来的目光,错愕之后立时想到了些什么,于是错愕愈深,不禁凝起眉头沉声问道,“你知道凝神散吗?”   景翊的注意力一时没来得及从她肚皮上收回来,一愣的工夫,冷月已耐心用尽,直接从身上摸出了那个脏乎乎的纸包。   “就是一种吃了之后能加倍透支体力,让人立马精神头十足的药。”冷月看着还有点儿云里雾里的景翊,追补了一句,“就像先皇临终前那样。”   景翊这才正儿八经地惊了一下,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接过纸包凑到鼻底轻轻地嗅了嗅,又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把纸包一点点剥展开来摊放在桌上,还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糯米粉似的药粉中沾了一下。   冷月看着似是对这药兴趣盎然的景翊,问道,“你知道你二哥被先皇遣回家学厨的事儿吧?”   景翊微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沾在指尖的药粉,顺便点了点头。   “这药就是那个顶替你二哥的太医在街上塞给我的,你二哥说这药迄今为止就只有那个太医配得出来……不过按我二姐的说法,他现在已经该是给阎王配药的人了。”   景翊在短促的错愕之后牵起一抹看起来并不怎么轻松的笑意,无声地拍打掉指尖的药粉,自语似地一叹,“还真让老爷子猜准了……”   “为什么?”   景翊缩回到被子里,朝那包药粉扬了扬满是胡茬的下巴,“因为这药……先皇也是打小就被立为太子的,新老皇帝交班的时候常出的那些鬼花活他都清楚得很。老爷子跟我提过,当年先皇刚登基那会儿就是因为他爹驾崩之前迷迷糊糊的没把话说清楚,招得一群人乱做文章,朝廷里乌烟瘴气了好些年才清静下来,他这是怕自己重蹈覆辙,给太子爷留下祸患,就瞅准了时候服下这药,以保证自己是在神志清明口齿清晰的时候把后事交代出来的。”   冷月在景翊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儿额外的音,“瞅准了什么时候?”   景翊浅浅一笑,笑得微苦,“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天好像是先皇后的祭日吧。”   冷月一愣,旋即瞪圆了眼睛,差点儿从凳子上窜起来,“你是说,先皇本来就准备好了要在那天死?”   景翊垂目看向那包药粉,“病成那样干躺在床上,就是有人伺候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要不是为了熬到那一天,以先皇那个要强的脾气,恐怕不等到爬不起床来就要给自己一个痛快了……他找那么个随心所欲的理由把我二哥撵回家待着,把那个制药的太医调来身边,又给那太医找好了脱身的退路,这不就是准备好了要死在那天吗?”   景翊说罢,带着那道微苦的笑意自语般地轻叹了一声,“也算老天有眼,没白瞎了先皇的一片心意……”    ☆、第93章 麻辣香锅(十九)   冷月对先皇知之甚少,但从先皇自先皇后故去之后就再没立后这件事上看,先皇为自己做出这样一番计划来,倒也是情理之中的。   只是一切要都是景翊说的这样,那有件事就又像是见鬼了。   冷月刚一皱眉头,景翊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对,萧昭晔早就知道先皇给自己做了这通安排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冷月已然对这种自己心里一动便能在他那里得到回应的事情习以为常了,于是听到他这样一句,冷月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只有那么一件,“这事儿连太子爷和你家老爷子都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景翊轻抿了一下微白的嘴唇,在嘴角边的那抹苦笑里掺进了几分自嘲的滋味,“萧昭晔做的最绝的一件事就是借他母妃的丧事把自己打扮成了天下第一孝子……”   萧昭晔是真孝还是假孝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了,但装孝子争宠这种事儿别说是在帝王家,就是在寻常百姓家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因为就算装到末了落不到最大份的家产,起码也落个好名声,立业成家什么的都能顺当许多。   冷月一时还真觉不出萧昭晔这手已被人玩烂的伎俩有什么绝的。   冷月眉梢微微一挑,景翊已摇头道,“他玩这一手跟讨先皇欢心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想嘛,孝子要想尽孝尽到点子上,就得把孝敬的那个人的习惯嗜好摸得透透的吧?”   冷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景翊轻声叹道,“一个出了名的孝子无论是跟大夫打听他爹的病情,还是跟他爹身边的人打听他爹的一举一动,大家都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为了尽孝做的功课,心里面一热乎,自己知道的那点儿事儿就甭管能说还是不能说的全都说给他了……只要他不傻,把各处打听来的零碎消息拼拼凑凑,先皇这番心思就一定能被他拼出来。”   屋里虽没生炭火,但也没开窗,冷月却觉得后背上凉意阵阵,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许虚飘了,“萧昭晔现在也就十五六岁,慧妃过世那会儿他才多大啊……哪来的这样的心思啊?”   景翊微微摇头,“肯定是有人教的,不过也没看出来朝里哪个人是跟他近到这个份上的……要不是因为他跟谁也不近乎,弄得好像真的丧母之后就万念俱灰无欲无求了一样,先皇英明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会被他摆这么一道?”   想到萧昭晔给自己亲爹摆的道,冷月蓦地绷直了腰背,“不对,就算他有本事猜得出来先皇的这些个安排,他身在京外也没法保证先皇在那天的那个时候就一定能喝到那罐有毒的茶叶……那天给先皇备茶的那个宫人跟他是一伙儿的?”   景翊毫不犹豫地摇头,“要真是那个公公干的,为保万无一失,他满可以在临退出去之前抓把毒茶放到杯子里,否则别人沏茶的时候要是一时兴起非要拿那些放得远的茶叶罐子,他不就白忙活了吗……其实压根就用不着找什么同伙,先皇那天在那个时候一定会喝那种茶。”   不知是因为那满脸乱糟糟的胡茬,还是久经折磨后略带沙哑的声音,景翊虽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竹筒粽子的模样,冷月却觉得眼前的景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认真,沉稳老成,以至于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其中必有道理,哪怕她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道理在哪儿。   “为什么?”   景翊温然一笑,笑容温柔得好像冷月转不过这个弯儿来是理所当然的一样,“这也是朝政……”   打她进京城城门开始,这十来个时辰的心惊肉跳的折腾都是拜这俩字所赐的,如今一听见这俩字冷月就忍不住的头疼,“又关朝政什么事儿了?”   “你想啊……”景翊缩在被子里耐心十足地道,“如果那天先皇不是被成记茶庄的茶叶毒死的,而是喝着成记茶庄的茶交代完后事,再躺回到床上安然辞世的,那这一段经由各位皇子的金口传出去,成记茶庄的茶叶就成了先皇临终前都念念不忘的茶,你猜猜,这茶叶的价钱能翻上几翻?”   冷月觉得,她终于有一回隐约明白点儿所谓的圣意了。   成家的茶叶价钱翻得越高,那些钱多了烧的没处花的富贵人家的银子流入国库的就越多,历朝历代最让皇帝脑仁儿疼的赈灾一事也就越容易,说白了,先皇这最后一分力气还是打算用在为太子爷铺路上的。   冷月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温热,这往后谁再对她说天家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她一定忍不住把那人瞪出个窟窿来。   动容归动容,冷月到底不是以绣花喂鸟为己任的闺中少女,动容和动摇这两样东西是可以分得一清二楚的。   “不对,”动容一过,冷月立时蹙起了英气十足的眉头,看在景翊眼里,倒还丝毫不觉得白瞎了那身柔婉妩媚的裙装,“我还是觉得宫里有个跟他一伙儿的人才对,这毒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要是先皇在那天之前误喝了怎么办?”   “先皇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你当他真喝不出来那茶叶有多难喝吗,都病到那个份上了,谁还没事儿给自己找罪受啊……”景翊似是很享受冷月这样拿他的话当了正经话,并一本正经地予以反驳的模样,啼笑皆非地说完这几句,微微眯眼,像是认真思虑了一下,又轻缓却笃定地道,“毒茶应该是在八月中上旬,大概初十左右送进宫里的。”   八月中上旬,初十左右。   那会儿她刚刚嫁给景翊,刚刚。   除了这个,冷月实在想不起来那个日子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会儿咱们刚成亲,我告了三天假,大理寺里正忙得要死要活的,就破例急招了几个新人来……”   也不知是不是景翊的声音太过轻缓而产生错觉,冷月觉得景翊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格外的小心,好像是在什么地方把一样极宝贵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生怕染脏了碰坏了一样。   景翊温声说罢这几句,一个吐纳之后,再说出的话里便没有这般感觉了。   “成记茶庄老板成儒的小儿子成珣就在其中。”   成珣。   这是冷月经手过的诸多尸体中少数几个她曾见过活蹦乱跳时候的模样的,而且这具尸体她不但见过一干二净的外表,还见过一片虚空的内里,所以这辈子铁定是忘不了了。   成珣一个商人之子怎么有资格入朝为官,这个疑问在冷月脑海中起过很多回,每回都被其他的疑问岔开了,不过冷月可以拍着胸脯说,就算让她从那会儿起就时时刻刻全神贯注地想这个问题,她也一定想不到这里来。   “你是说……”冷月试探着道,“毒茶是成珣帮忙弄进宫去的,作为回报,萧昭晔就把他弄进大理寺当官了?”   景翊有点儿无力地笑了一下,算作承认,“我先前也和几个朋友一块儿在成珣家吃过饭,成珣那会儿就表露过想要入朝为官的意思,我喝得有点儿多,也没往心里去……太子爷把冯丝儿往成珣身边派,还真是正儿八经动过脑子的……”   冷月默然琢磨了须臾,到底不得不点了点头,带着些许不情不愿和些许愤愤不平,沉声道,“所以……萧昭晔就在时候差不多的时候找了个机会跑得远远的,然后安安稳稳地等到先皇驾崩之后就干干净净地跑回来了?”   景翊轻轻点头,低头凑到碗边,吞了一口微凉的汤。   看着景翊这副明明狼狈不堪却安之若素的模样,冷月心里微微疼了一下,一疼之间倏然想起自己似乎从头到尾都忘了一件事。   这事情要跟他俩推断的一样,景翊怎么会在这里被人弄成这副样子?   “不对……”冷月怔怔地看着一个哈欠之后倦意满满的景翊,“先皇要是为了召儿子们去交代后事,还找你去干嘛?”   景翊懒得把手从温软的被子里伸出来,便用舌尖舐了一下嘴角的汤渍,有点儿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可能是他成天喊我小兔崽子喊惯了,末了就真把我当他自己的崽子了吧……”   这解释在冷月这里显然是交不了差的,但看景翊这副疲倦已深的模样,冷月一时也不忍再逼他什么,只好帮他添满了汤碗,舀起半勺微热的汤,给他送到嘴边。   “对了……你家老爷子让我告诉你,你托给他的东西他找地方安置好了,让你别再挂着了。”   景翊有点儿受宠若惊地把那口汤收进口中,顺便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冷月又舀起一勺汤,送到景翊嘴边。   “太子爷也跟我说了,你托他帮我找画眉的弟弟……今天早晨找到了。”   景翊微怔了一下。   太子爷能把人找到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儿,他没料到的是,他在冷月的话里分明听出来尚有后文,先前这几句不过是因为后文的犹豫而说来充数的前言。   冷月的这一点犹豫,犹豫得让他心里一疼。   景翊缓缓咽下第二勺汤,轻抿嘴唇,直视着冷月那双有些闪烁的眼睛,温然一笑,“你觉得我家老爷子那样说话累吗?”   冷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愣了一下,才毫不犹豫地道,“累。”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么累的法子说话吗?”   景翊今天似是把他前十几年攒下的所有的认真一股脑全倒了出来,每一个字都认真得让冷月不忍怠慢,于是冷月虽然被他问得一头雾水,还是正儿八经地摇了摇头。   “因为在京里当官,尤其是当他那样的官,一句话说不对,可能这辈子就没有改口的机会了。”   这样森冷的话被景翊微笑着用温和轻柔的声音说出来,把冷月听得心里乱乱的,一时不知道接什么是好,只愣愣地点了下头。   景翊轻轻牵了一下嘴角,带着浓淡适中的笑意不深不浅地道,“你对我说的话随时可以改口,只要你想改,来来回回改也没关系,所以你就像以前一样,想说什么只管说出来就好,不用犹豫。”    ☆、第94章 麻辣香锅(二十)   冷月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好像她一拳打在他身上,他却小心地捧起她的手,关切地问她疼不疼。   “我不是犹豫……”冷月的喉咙口像是被一团柔软的东西堵住了一样,向来利落的声音无端地绵软了下来,正大光明地犹豫了一下,“我是不知道这种事能不能跟你说。”   “能。”   景翊这个无比干脆的反应让冷月着实愣了一下,忍不住翻了个饱满的白眼,“你知道什么事儿啊就能……”   “什么事儿都能。”   景翊笑得满目坦然,坦然得冷月也犹豫不下去了。   冷月轻轻搁下手里的碗,再次确定话音可及之处没有景翊之外的人了,才利落如故地道,“太子爷找着画眉的弟弟了,就是神秀。”   景翊只蜻蜓点水般地怔了一下,就接着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冷月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才道,“神秀一把火烧了自己的禅房然后跑了,跑之前给太子爷写了封信,说他们皇城探事司的头儿只有在登基大典之后才会自己冒出来拜见新主子,新主子手里要有先皇传下来的信物才能使唤探事司,否则探事司就会反了这个新主子。”   听见皇城探事司这几个字时景翊就明白冷月犹豫的什么了。   事关皇城探事司就字字都是机密,何况是换主子注意事项这种连先皇都未必彻底弄清过的头号机密,知道这样一件事,就相当于把脖子架到了刀刃上,杵在那儿不动还好,稍稍一动,哪怕只是打个喷嚏,那也是灭顶之灾。   冷月的犹豫不是因为拿他当了外人,而是仍在当他是亲人,他多一分危险她就多十分担心的那种亲人。   这一点发现足以让他觉得皇城探事司也是个很可爱的衙门了,不管皇城探事司怎么神秘怎么可怕,但在认准了一个人之后就非在这棵树上吊死不可这件事上,景翊对他们还是颇有些亲切感的。   景翊细细地咂么了一下皇城探事司这条生硬却可敬的规矩,看向似乎仍有些欲言又止的冷月,“太子爷说了什么?”   “他说神秀告诉他这些,是在替萧昭晔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自己挪地方……”冷月说话间把眉头蹙紧了些许,竟蹙出了些不知所措的味道,声音里也隐约少了几分底气,“你说,萧昭晔是不是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像先皇一样,行动就差那么一个日子了?”   朝政与案情到底还是两码事,她纵是把萧昭晔办这些缺德事儿时候的每一个表情都查出来,对于一场万事俱备的篡位行动来说也是于事无补的。   这就好像是在战场上对面交锋之时,哪怕把对方八辈祖宗干过的缺德事儿全摸个门儿清,最后决定胜负的还是各自手里的那把铁片片。   这毕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战场,事已至此,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眉宇间似有几分不解的景翊,冷月破罐子破摔地叹道,“要不然他光是每天晚上来指使齐叔折腾你那么一通,也不逼你说什么,就那么看看就走,这不是白耽误工夫吗?”   萧昭晔有没有准备好,景翊原本也下不了定论,他那几分不解只是因冷月那一抹泄气的神情而生的,毕竟长这么大,他只见冷月因公事犯难过抓狂过,还从没见过她在什么事上泄气过,但听得冷月这破罐子破摔的一句,景翊却像是被她摔下来的那个罐子正好砸中脑袋一样,“咣当”一下就明白了。   “萧昭晔还没准备好,他确实是在白耽误工夫。”   冷月怔怔地看着中邪了似的一下子腰背挺直两眼放光的景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道,“啊?”   萧昭晔没准备好倒是件值得松口气的事儿,但景翊这副模样分明是被打了气的,好像高手对峙间一眼窥到了对方的命门所在,差的只是举剑一戳,这场逆天之战就能彻底消停了。   景翊当然没有举剑,但他干了件比举剑更让冷月心里发毛的事儿。   他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地上一扔,伸手捧起摊放在桌上的那包凝神散,一股脑儿倒进了那碗鸡汤里,倒进去不说,还拿起勺子搅合了几下。   冷月眼瞅着他舀起一勺汤就要往嘴里送,倏地醒过神来,一把按住了景翊的手腕,生生把那勺汤水一滴不剩地震回了碗里,激起一阵无辜的叮当之声。   冷月一双凤眼瞪得浑圆,“你想干嘛?”   这样连呼吸都能清晰可闻的距离,景翊只消一眼就足以看尽那双美目中所有的惊慌,心里不禁一动,也不挣开冷月紧按在他腕子上的手,就暖融融地笑着,轻飘飘地道,“提提神,出门。”   “出门?”冷月实打实地愣了一下,“上哪儿去?”   冷月这副呆愣愣的模样着实可爱得很,景翊一时没忍住,笑意一浓,“咱们私奔吧。”   冷月一个好字都冲到嗓子眼了才陡然反应过来,脸一黑,干脆果断地换了一个字,“滚。”   “……”   冷月黑着脸低□去从地上捡起被子来,轻柔地披在景翊已有些发抖的身上,不带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不知哪来的如此兴致的人,“你别给我整这些幺蛾子啊……你真要是一声不吭地走了,这罪名可就要坐扎实了,到那时候你就是去护城河里打滚也涮不干净。”   景翊在冷月披给他的被子里缩了缩身,有些怏怏地鼓了鼓腮帮子,“咱们要是现在走,他们得等到晚上才会发现,你信吗?”   冷月想说不信,但出口之前过了一下脑子,突然发现这个似乎还真的可以信一信。   打萧昭晔把她从太子府接过来起,她就觉得哪里好像有点儿不对,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不管是今天早晨为了把她留下不惜一掷千金却落得两空的齐叔,还是刚才以活生生冻出毛病为代价才把她弄来的萧昭晔,这俩人都用实际行动表尽了要把她搁到景翊身边的诚意,却谁也没对她提过,他们费这么大劲儿把她搁到景翊身边来到底是想要她干些什么?   从她进卧房到现在也有好一阵子了,一只鸡都快被她啃干净了,竟连个来听墙根的都没有,自由得让她几度差点儿忘了这是一处软禁着头号弑君嫌犯的院子了。   见冷月一时没应声,眉眼间还浮起了点儿若有所悟的意思,景翊便知她想到了那个该想的地方,于是在嘴角牵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轻叹道,“咱们都被萧昭晔蒙了,他折腾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拖延什么时间?”   景翊欲言又止,目光微转,投回到那碗已掺匀了凝神散的鸡汤里,深深看了一眼,才转回目光看向冷月,用比鸡汤更温热几分的声音近乎恳求地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容我先把这碗汤喝了再说,这药服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生效,再迟就来不及了。”   景翊跟她耍赖的时候多,这样掏心掏肺地与她商量的时候少之又少,冷月不得不承认,景翊认真诚恳起来就是有种让人摇不动头的力量,没法摇头,冷月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直到景翊两手捧起碗来送到了嘴边,冷月才倏然记起景竡对她说的那些话,心里一紧,急忙又拦了景翊一下。   一时怕景翊怨她出尔反尔,冷月拦住他时便觉得脸上一阵发烫,舌头也跟着不争气地打了个结,“你……你二哥没说这药用多少量才合适,但他说,说这药是靠消耗本元提神的,用过头了会油尽灯枯,要出人命的。”   景翊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稍一犹豫,就把捧在手上的碗搁回到了桌上。   冷月心里刚刚松了一下,却扫见身边的景翊身子一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结结实实地搂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这一抱几乎使出了景翊所有的力气,冷月虽没注意到景翊的神情,却能在被他抱紧的一瞬感觉到他的专注,专注得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拥抱一次用光似的。   “景翊……”   怀着身孕的身子突然被这样抱紧,冷月本能地轻挣了一下,却不想这么轻轻一挣,景翊当真就松了手,转而再次捧起那碗汤,在她再次拦下他之前利落地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喝罢,景翊淡淡然地搁下碗,好像喝下的只是一碗味道不错的鸡汤一样,抬起手背拭了下嘴角,手背落下时,嘴角又带上了那抹春雨般温柔的微笑,双目轻眨,接着之前未完的话道,“萧昭晔在我身上折腾这么一出,让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以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招供这件事上……这样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查那些从我这儿顺走的东西了。”   冷月愣了一下,才从景翊刚才的拥抱中回过神来,皱眉道,“他查那些玩意儿干什么?”   景翊无声苦笑,“因为那些都是先皇在世时赏给我的东西。”   “先皇赏你……”冷月一句话没问完,蓦然反应过来,惊道,“他觉得那个使唤皇城探事司的信物被先皇赏给你了?”   景翊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你不是问我先皇为什么在召儿子的时候也把我召过去吗,八成就是因为这个了……萧昭晔应该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信物,不知道这信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且他也清楚皇城探事司是干什么的,他知道先皇就算把信物搁在我这儿,也肯定不会告诉我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所以他干脆也不问我,就借在府上搜证的机会让手下人顺走那几样先皇赏给我的东西,拿回家不声不响地查去了……等他查清楚这个信物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都准备好了的时候了。”   景翊最后这句听得冷月脊背一凉,忙道,“那这信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不知道……不过你也许知道。”    ☆、第95章 麻辣香锅(二十一)   景翊说这句话之前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便带了几分深思熟虑之后的慎重,不像是那句私奔,用一个轻飘飘的“滚”就能打发过去的。   冷月不禁怔得有点儿冤枉,“我知道?”   这些年来她亲眼看见先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么机密的事儿连景翊这个隔三差五就到先皇面前摇摇尾巴的人都不知道,她上哪儿知道去?   景翊浅浅地笑了一下,笑得好像还是她刚记事时就记在脑海中的那个几岁大的小男孩的模样,即便是满脸胡子拉碴的,还是纯净得一塌糊涂。   景翊就腆着这张胡子拉碴的纯净笑脸反问她道,“你那天在我书房里找的是什么?”   冷月一愕,眉眼间的冤枉倏地一浅,凭添了几分无措,景翊忙道,“不是,我不是要怪你,咱们之前说好了,我的东西都是你的,这句是算数的……我只是想问问你想找的究竟是件什么东西,这件东西肯定比我这儿其他所有的东西都重要,不然你也不会为了找这么一件东西嫁给我……”   冷月愣得更狠了,只是没了无措,满眼都是撞鬼了一般的难以置信,“你……你以为我是为了找东西才嫁给你的?”   让冷月更难以置信的是,景翊竟比她愣得更狠,就这么愣愣地望着她,愣愣地反问了她一句,“不然呢……”   不然呢?   要不是因为还有个更混蛋的人亟待收拾,冷月一定立马毫不犹豫地好好收拾收拾他。   娶也娶了休也休了,连孩子都给他怀上了,他竟还以为她是为了找东西才嫁给他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确实是从凉州一路奔回来之后二话不说就把他从大理寺抓出来成亲了,她一直没给过他一个像样的理由,他也从来没问过,见她刻意把他支开之后满屋子翻箱倒柜,想到这上面去倒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一直以来若都是这么认为的……   冷月蓦地反应过来,难不成这人先前那些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都是打这儿来的?   平日里她皱皱眉头这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是在琢磨尸体的死因还是在琢磨下顿饭要吃点儿什么,怎么偏到这件她说不出口的事儿上就走眼走成这样呢……   冷月百感交集地瞪了景翊半晌,才心里一横,咬了咬牙,极尽轻描淡写地道,“我不是为了找东西才要嫁给你的……我找的那个是今年才制出来的新东西,肯定不是那个传了多少代皇帝的信物,还是再想想别的吧。”   景翊欲言又止,冷月自然知道他为什么止,因为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出来,她脸上已写满了厚厚一层的无可奉告。   她不想干的事儿,景翊向来不会逼她。   但见景翊微微抿起在凝神散的作用下已略见血色的嘴唇,把到嘴边的话硬抿回去,却还要故作轻松地回她一个微笑的模样,冷月心里倏地一疼,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我嫁给你……就是因为我想要嫁给你,不是因为别的……”   景翊微怔了一下,一个似是死而无憾的满足笑容刚展开一半,不知怎么就倏然拧起了眉头,抬手按上心口,脸色微变。   想起景翊刚才喝下的那碗汤,冷月一惊,两颊泛起的红晕顿时散得一干二净,急道,“怎么了?”   “没事儿……”景翊缓缓吐纳,舒开蹙起的眉心,抬头看着满目担心的冷月,补完了那个格外满足的笑容,“就是心跳得有点儿快。”   冷月赶忙摸上景翊的脉,“怎么个快法?”   “唔……”景翊任她摸着,认真地想了一下,美滋滋地笑着道,“就像那回被你按在书房墙上亲得差点儿断气的时候一样。”   “……”   要不是脉象显示他确实心跳得有些急促,冷月一准要当他尝尝断气的滋味。   冷月板着脸在他脉上摸了片刻,才轻蹙眉头道,“就是心跳得快点儿,其他我也摸不出什么来了……你还觉得哪里不对吗?”   景翊轻抿嘴唇,像是在全身各个部位搜寻了一番,才道,“给你写休书不对。”   冷月好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休书是个什么地方。   他还有心思在这儿插科打诨,那应该是没什么大毛病了,冷月松开搭在他腕子上的手,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会儿想起来说不对了,你把凝神散当后悔药吃了是吧?”   “能当吗?”   “……不能。”   景翊怏怏地扁了扁嘴,揭了被子站起身来,走去衣橱边,一边翻找衣服,一边用自语般的低声道,“我以为你就是为了找东西来的,出了这种事儿再让你单为了找个东西留在这儿就值不当的了,反正你想要什么就说一声,我拿给你就是了……”   冷月怔怔地看着景翊立在衣橱前略显单薄的侧影,这半个月来景翊被折腾得清减了一圈,这样形单影只地站在一处,见者心凉。   冷月一直都相信景翊是为她着想才给她下了那么一道休书,只是她完全没有料到,景翊为她想的竟是这个……   他要真是这么想的,那就意味着……   “你的意思是,”冷月慎重地犹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我是真心想要嫁给你的,你就不会休我了?”   景翊头也不转地点了点头,从橱子里捧出一件衣服凑到鼻底嗅了嗅,半月不曾熏香的衣服上生了薄薄的一层潮气,引得景翊轻轻皱了下眉头,毫不犹豫地把这件塞回到了衣橱里。   “肯定不会。”景翊比塞衣服更果断地回了一声,又从衣橱里捧出一件衣服,细细闻了一下,满意地舒开眉心,才一边抖开衣服,一边带着如熏香的气味般清浅的自责道,“来是你愿意来的,我既然答应你来了,想让你走的话,起码也得跟你商量商量才对……”   冷月静了片刻,淡然开口,问了景翊一件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你现在的精神头儿够使轻功了吗?”   “唔……差不多吧。”   景翊话音未落,手里的那件衣服还没来得及招呼到身上,就觉得从冷月的方向传来一道诡谲的凉风,景翊一惊之下下意识地移步闪身,同时一把扬起手里的衣服,裹住了那个带着诡谲的凉风直直朝他脑门飞来的物件。   物件落入景翊柔软的衣服里的一瞬,景翊的腰背也落进了一个更柔软的怀抱里。   冷月从背后环着他的腰,整个人紧紧地贴在他背上,紧到景翊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一呼一吸间的起伏,有点儿急促,还有点儿快要哭出来的意思。   景翊垂目看着险险接在衣服里的那把勺子,比她还想哭。   想抱抱他直接来抱就是了,他又没说不给她抱,她还非要使这么个障眼法干嘛……   从她扔来的是小勺而不是汤盆来看,她心里应该还是有他的吧。   “我想找的是个荷包……”   冷月在他背后静静地喘息了半晌,蓦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听得景翊一怔,差点儿摔了那个无辜的勺子。   荷包?   一般而言,荷包这种东西都是小时候亲娘给做,长大了媳妇给做的,景老爷子从求亲那会儿就没指望过自家媳妇会做荷包这种东西,景翊也是一样,所以在他的记忆里,荷包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别人家的。   难怪冷月这个搜证的行家打嫁进来那天就开始找,找到这会儿了都没找出个三七二十一来……   不过她既然能跑到这儿来找,那就一定是有什么线索把她指来的。   景翊明知这东西八成是不会有的,还是认真地问道,“什么样的荷包?”   听景翊正儿八经地问出这么一句,冷月一时忍不住,抬起微尖的下巴狠戳了一下他的肩胛骨,环抱在景翊腰间的手却仍没松开,“都这时候了你还装的什么傻?”   景翊被她戳得有点欲哭无泪,“我不是装傻,我是真傻,你就行行好明示一下吧……”   “长宁公主做的,想起来了?”   冷月这话说得确实足够明白,景翊却糊涂得更彻底了。   “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是太子爷的亲妹妹,性子乖顺得一点儿也不像长在宫里的那些金枝玉叶,宫里宫外也从没有人议论过她的什么,景翊对她仅有的印象就只有早些年刚进宫时的一两次偶遇,他俩这辈子都还没正儿八经地打过一个招呼,她就是做了一麻袋荷包也轮不到他来收一个啊……   冷月松了环在景翊腰间的手,景翊得以转过身来,才看到冷月那满满一脸的火气,不禁愣得更厉害了。   “怎么,你是真想不起来有这回事了,还是到现在还没琢磨出来有这回事?”冷月微微眯起凤眼,眯得景翊一阵心慌,鬼使神差地把衣服抱起来护到了胸口,俨然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把冷月看得火气更旺了几分,索性破罐子破摔,“先皇相中你了,想把你召回家当女婿,又怕你顾忌咱俩的婚约不肯答应,就瞒着你拿出一堆公主们的玩意儿让你挑,挑着那个就算你收了哪个公主的信物,然后悄没声地给你们准备婚事,到时候把信物的事儿一提,为了人家公主的清白,你也非娶不可了……你挑中了长宁公主的荷包,荷包里还塞着一撮红豆,想起来了?”   实话实说,冷月承认先皇是个明君,但这并不妨碍这个明君在她心目中同时也是个混蛋的事实。   冷月庆幸自己是个在衙门里当差的,知道什么叫轻重什么叫大体,否则她真难保自己会仗着这身功夫干出点儿比萧昭晔那一手更丧心病狂的事儿来。   “你别以为我没念过多少书就不知道你们酸秀才那一套了,塞把红豆是什么意思?说明人家长宁公主都惦记你好长时间了……”冷月看着景翊那副恍然的傻样,忍不住白了一眼这个聪明一世笨蛋一时的人,“得亏郑公公去凉州传旨的时候多喝了几杯,脑子一热就把这事儿一股脑儿全倒给我了,还催着我赶紧回来把生米煮成熟饭,不然红豆就要蒸成豆沙包了。”   景翊静静听冷月说完,嘴唇微抿,像是犹豫了一下,才温声道,“我说几句实话,你不要生气。”   “你说。”   景翊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半步,与冷月之间拉开些许距离,才展开一个苦笑道,“这种瞎话也就能骗骗你吧……”   “……”   赶在冷月再向他砸点儿什么之前,景翊又往后退了一步,哭笑不得地道,“我知道你肯定从来没研究过皇帝嫁公主这回事儿……但是你现在想想嘛,拢共就那么几个公主,先皇还得留给太子爷拿去和亲和牵制朝臣呢,娶公主这种事儿哪轮得着像我这种听话的啊,对吧……”   冷月像是被锤子狠狠敲了脑袋一样,睁圆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景翊。   她不能不承认,景翊说的好像确实比郑公公说得有理得多。她那时只是害怕得很,怕一旦过了这个村就再也回不来了,郑公公又说得那么苦口婆心,她也就没想过这个年逾花甲慈祥温和的老公公会这么认真地拿她开涮……   她嫁给他,当真只是因为想要嫁给他。   但是……   冷月深深吐纳了一番,才把那股拆房子的冲动憋了回去,“我跟郑公公无冤无仇的,他拿这种事骗我干嘛,还编得那么齐全,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千万得找着那个荷包,能毁多干净就毁多干净,嘱咐得跟真事儿似的……”   “等等……”景翊微微蹙眉,截住冷月近乎抓狂的怨气,若有所思地道,“好像有点儿熟。”   “……熟?”   景翊搁下方才接住的勺子,把手里的衣服披到身上,转身到另一处柜子里翻了一通,取出一叠摞得整整齐齐的纸页,翻看了几页,一叹出声,“我就觉得在哪儿听过似的……郑公公使的是《九仙小传》下半部里的段子,我准备明年开春才送去茶楼的,先皇看过上半部之后一直催我,我就只拿给他一个人看过……”   景翊说着,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说好不传出去的,居然还抄我的段子来骗我的媳妇……”   冷月的脑子已被这股想发没处发火气烧成了一团浆糊,没听到景翊这句嘟囔,只黑着脸咬着牙挤道,“那你这《九仙小传》里说没说,他这么糊弄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景翊收起那叠稿子,实事求是地摇头,“没有,这里面是真的,那个耗子精在天帝那儿抓到了猫仙的信物,然后他俩就成亲了。”   “……”   冷月觉得,无论《九仙小传》的下半部火成什么样,她也不会去听了。   冷月梳理自己复杂心情的工夫,景翊已穿好了衣服,许是药效已起,景翊的脸色虽还有些发白,但明显已精神挺拔许多了。   “这事儿你可以去问问太子爷,八成是那爷儿俩商量好的……”景翊叹完这个建议,微微沉声道,“顺便也给太子爷通个气儿,让他做些准备。”   冷月愣了一下,把神从猫仙和耗子精的幸福生活中晃了回来,意识到景翊已在安排行动,才正色道,“做什么准备?”   “他自己的事儿他心里有数。”   冷月已深刻地认识到有关朝政的事儿自己实在是有心无力的,太子爷自己知道自己那摊事儿该怎么收拾,自然再好不过。   “好……那你要干什么去?”   “找萧昭晔,报个仇。”    ☆、第96章 麻辣香锅(二十二)   不知道为什么,报仇这么阴森森冷冰冰的两个字从景翊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说要找萧昭晔撮盘麻将一样,于是冷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屋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没生炭火的屋子里凉飕飕的,冷月直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动不动就犯傻的那个人是景翊,如今才彻底明白,景翊只是懒得聪明罢了,因为在她这个蠢得连话本改编的瞎话都能当真的人面前,这般惊为天人的聪明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   冷月挫败感十足地垂下头去,伸手在肚子上抚了抚几下,幽幽地叹道,“你说……我都傻得冒烟了,你爹肯定不会要我了吧?”   话音未落,冷月倏然觉得小腹痛了一下,痛感很轻微,却也很真实,一闪而过,好像是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轻轻“嗯”了一声似的。   “你还嗯……我就是傻糊了也是你娘,给我老实呆着!”   冷月觉得自己已经傻到没事儿还是不要多与人说话为好的程度了,于是她选择了直接翻墙头跃进的太子府。   太子府的布局她大概记在了心里,从她选的这堵墙上跃下来就是太子府的一处小花园,近来整个太子府都要装成主子大病死气沉沉的样子,只要太子妃没再领什么人出来赏雪,这里应该就足够清静,清静到她只在这里轻轻地落个脚的话是断然不会被人觉察的。   所以冷月跃上墙头的时候是信心十足的,十足到跃下来的时候也没仔细往地上看,落到一半了才发现墙下雪地里趴着一个人,还有动弹的意思,只是简洁到了极致的白衣与白雪浑然一体,打眼看过去委实隐蔽得很。   冷月一惊之下在半空翻了个身,险险地错开些许,才没一脚踩到这人的屁股上。   这会儿趴在太子府花园雪地里的人……   冷月站定之后小心地巴望了一眼,一眼对上那人侧向一边的脸,惊得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三……景大人?”   对,就是那个排行老三的景大人,景竏,只是没着官服,也没了官样。   景竏见是冷月,索性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了,咬着牙根有气无力地道,“劳烦冷捕头搀我一把……”   冷月赶忙低身搀他起来,让他扶着旁边的一棵大树站稳,看着景竏僵杵在那里龇牙咧嘴地扭腰揉腿,不禁问道,“景大人这是怎么了?”   “摔了……”   冷月怔怔地搜索了一下四围,这才发现她刚刚越过的那面墙的墙头上扣着一只鹰爪钩,钩下一根攀墙用的绳子被小风吹得晃晃悠悠的。   景家一门都是如假包换的文官,除了景翊之外,一家人斯文得连个会爬树的都没有,在冷月的印象中,她见过景竏最奔放的举动不过就是中秋那天他拿着菜刀满院子追鸡了。   所以哪怕眼睁睁地看着这副爬墙的玩意,冷月还是有点儿难以置信。   “你是,从墙上摔下来的?”   景竏有点儿艰难地转过头来,恨恨地往墙头上看了一眼,顺便也恨恨地看了一眼好端端的冷月,“你翻过来的时候就不觉得墙头上结的那层冰特别滑吗……”   “……”   冷月蓦然觉得刚才那种被自己蠢哭了的沉重心情莫名的好了许多。   到底是刚从高丽回来的人,气质果然就与众不同了……   “景大人,是不是太子爷不肯见你,你才……”冷月犹豫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狗急跳墙”换成了一句“出此下策”。   景竏揉着险些摔折的腰咬牙道,“跟你一样,来找太子爷商量件事,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罢了……”   冷月被那声“跟你一样”说得一怔,但见景竏大部分的注意力似是全在那副差点儿摔散的骨头架子上,只当他是随口那么一说,便道,“那我扶景大人过去吧。”   景竏一听这话立马摇头摆手,“你走你的,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冷月嫣然一笑,“都是翻墙过来的,景大人还客气什么?”   “我没跟你客气……”景竏看着冷月无可挑剔的笑脸,忍无可忍地皱了一下眉头,“只是这趟高丽之行落下了点儿毛病,一看见你就饿。”   “……饿?”   “王拓在回高丽的道上就拿破木头雕了个什么送饭观音,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高丽人还都信了他的邪,每家每户都照着那个模子塑像供起来了,连我在那儿吃饭之前都得拜……”景竏带着清晰的怨气轻描淡写之后,又盯着冷月的脸补了一句,“一看见你就觉得该吃饭了。”   “那卑职先走一步了……”   “嗯。”   一直等到冷月对太子爷说完景翊对萧昭晔所有的推测,才有一个侍卫来报,礼部郎中景竏景大人求见。   见太子爷颇为意外地皱了下眉头,冷月忙替景竏说了句话,“太子爷,景大人跟卑职一样也是翻墙进来的,想必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不知是“翻墙”两字还是“要紧”两字戳中了太子爷的好奇心,太子爷顿时眼睛一亮,利落地说了声“请”。   景竏扶着墙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时候,冷月蓦然想起了她这张脸的问题,忙拱手道,“太子爷与景大人议事,卑职先退下了。”   太子爷还没开口,景竏却道,“冷捕头留步……”   冷月怔了一下,太子爷也怔了一下,无论如何,抢主子的话说都不像是景家人会干出来的事儿,别说是摔着腰腿,就是摔着脑袋也不会。   景竏抢下这句话后,以尽可能端庄的姿势把自己弄到太子爷面前,低头拱手见了个礼。   “臣,皇城探事司指挥使景竏,拜见太子爷。”   皇城探事司指挥使……   待冷月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官衔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太子爷已从惊雷般的错愕中定下了神来,微微眯眼,定定地看着谦恭如故的景竏。   “景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景竏没有抬头,依旧拱着手,除了忍痛而呼吸不匀之外还算四平八稳地道,“臣想同太子爷商量件事,太子爷若觉得不妥,只管让冷捕头一剑结果了臣便是,皇城探事司的事务臣已悉数交代给了接任之人,太子爷尽管放心。”   冷月刚回过来的神又被景竏的话惊了个精光。   太子爷当真像是考虑了一下景竏的话,转头来看了冷月一眼,看得冷月心里一慌。   且不说她的剑在不在手边,就是现在有柄出了鞘的剑攥在她手里,她也不敢想象把剑刺到景竏身上的场面。   单因这么一件事而夺人性命,别说他是景竏,就算他是个猴儿,冷月也下不了手。   所幸,太子爷只是看了她一眼,看罢,就把纹丝不乱的目光收回到了景竏身上,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景大人,你已打定了主意不再当这个指挥使了吧?”   皇城探事司指挥使是何等机密的身份,景竏就这样当着一位还说不准能不能登上皇位的储君和一位连品阶都数不上的刑部捕头亮了个一干二净,已与明着撂挑子没什么两样了。   景竏也不含糊,坦坦然地应道,“是。”   太子爷又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是因为神秀的事?”   景竏仍拱着手低着头坦然应道,“是。”   冷月已蒙得一塌糊涂,太子爷却俨然一副若有所悟的模样,微微点头,“我可以承认神秀已经圆寂了,也可以让你和神秀一样自己选法子消失,不过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一件可以,多了不行。”   冷月愕然看着向来字斟句酌的景竏,神秀对他而言要重要到什么地步,才能把他逼到跟太子爷讨价还价的份儿上?   太子爷也不与他计较口气,听他应了,开口便道,“安王爷现在何处?”   冷月狠狠一愣,连景竏也愣得抬起了头来,冷月相信,这回景竏和她愣的一定是同一回事。   如果只能从皇城探事司的首领口中问得一件事,以眼下情景,绝对轮不到这一件……   景竏犹豫了一下,破例反问道,“太子爷不想知道那件信物是什么吗?”   太子爷摇头,“这个不急。”   这个要是连太子爷都不急,那别人也没什么好急的了。   “据午时的消息,安王爷在并州微服办案,三日前夜间遇袭,被一仵作行人钉于腐棺之中,今日辰时刚被关中大盗唐严救出,生死暂且不明。”   冷月愕然听完,倏地意识到一件事,顾不得太子爷在旁,冲口而出,“你们早就知道王爷被害,连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害的都知道,就干看着不救人?!”   景竏安然迎上冷月怒意如火的目光,定定地道,“皇城探事司只负责奉命探事禀报,决断是主子的事,我等无权擅做主张,否则罪同谋反……”   景竏说着,转目看向太子爷,“先皇有令,安王爷离京后需一日三次回报其行踪,如今先皇驾崩,新君尚未登基,我等再急也只能把这些消息积攒下来,安王爷的行踪不过是积下来的万千消息中的一条而已。”   太子爷微微收紧了眉心。   景竏这番话让冷月的心情陡然复杂了许多,太子爷心里倒是清明了几分,这一堆话合起来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国不可一日无君。   自先皇驾崩以来这句话已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方式对他说过,只是没有一个人比景竏这个说法更尖锐刺骨。   “我知道了,”太子爷轻轻点头,沉声道,“多谢景大人。”   得太子爷这么一句,景竏也不再多言,两膝一曲,端端正正地跪□来,两手撑着地面,缓缓弓下疼痛尚存的腰背,四平八稳地对太子爷磕了个响头,起身之后只深深看了冷月一眼,便头也不回地退了下去。   景竏退出去时仍是走得一瘸一拐的,不知怎么,冷月却觉得他步履轻盈得很,轻盈得好像只待离开他们的视线便会腾云而去,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冷捕头,”太子爷淡淡的一声把冷月的神唤了回来,“我有些事要安排一下,安王府就劳你跑一趟了。”   “是。”    ☆、第97章 麻辣香锅(二十三)   冷月沿原路翻出太子府的高墙之前,顺手将景竏留在雪地里的痕迹抹净,并将那个孤零零吊在墙头的鹰爪钩仔细地收了起来,仿佛这里从来不曾有一个笨手笨脚的文官近乎卖命地努力过。   从墙头上飞身跃下的一瞬,冷月蓦然明白景竏今日这惊天动地的一出图的到底是个什么了。   这世上能让一个人如此不合常理、不计后果地奋不顾身的,怕是只有那一件事了。就像先皇为自己计算的死期,就像张老五为自己选择的死法,就像秦合欢甘之如饴的苦日子,就像季秋的执念,翠娘的等待,碧霄的仇怨,就像景翊豁出命去也要抢回那个不值钱的小银镯子,就像她傻乎乎地信了郑公公的邪,说到底,都是因为这个。   冷月心里一舒,竟觉得这隆冬里的化雪天也没有那么阴寒透骨了,到了安王府,作为安王府侍卫长的前任副官三下五除二地把必要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冷月便踏着千家万户积雪的屋顶奔慧王府而去了。   景翊说他去找萧昭晔报个仇来着。   她相信景翊所谓的报仇肯定不会是拎把大刀冲到萧昭晔家里削了他脑袋的那种,但既然是报仇,没有冲突是不可能的,想到景翊靠那个药性不明的凝神散维持一时的体力,她就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撂在那儿。   她从没有想过哪天他要是死了她就殉他而去这种事,但她这两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只要她活着,她就要他也活着。   潜进慧王府找到景翊的时候,冷月登时就后悔了。   慧王府有个素雅的花园,花园里有座不小的假山,景翊与萧昭晔就面对面蹲坐在假山顶上,一个白衣似雪,一个丧服如霜,打眼看过去,像极了俩被雪盖了一身的猴。   冷月的肚子又微微地痛了一下。   “嗯……”冷月抚着小腹低声哄道,“娘也有点儿不想承认,但右边那个真是你爹,忍忍吧,娘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肚子里的小东西没给她任何回应,好像是就这样认命了。   整个花园附近的人似是都被支干净了,冷月毫不费力就靠近了那座猴山,侧身隐在一棵两抱粗的大树后面,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俩猴愣是谁也没动一下,谁也没吭一声。   这般场面让冷月蓦地想起一件旧事。   于是冷月嘴唇一抿,低身从地上抄了块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坷垃,扬手一打,土坷垃奔着萧昭晔的后脑勺就飞了过去,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嗷”的一声惨叫,萧昭晔蹲成一团的身子倏地向前一扑,顿时从猴子赏雪扑成了蛤蟆拜月,才险险地没有滚下山去。   景翊那大仇已报般的笑声登时响彻山顶。   “哈哈哈……我不说话不对你吐舌头你还是输嘛……哈哈哈……”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事儿他俩小时候干过,面对面蹲在屋檐下对看,谁先动谁就输,按理说她有内家修为,下盘功夫比景翊扎实得多,但她每回都是盯着景翊的脸看着看着就走神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会儿她只觉得对面的人好看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居然一点儿都没发现他这样的蹲姿其实活像个猴。   冷月抚了抚静悄悄的肚子,低声安慰,“别这么绝望嘛,你爹也不是天天这样……”   见萧昭晔这么一声惨嚎之后连一个来看热闹的都没出现,冷月就放心地走了出来,站到假山下幽幽地看向山顶,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王爷需要帮忙吗?”   在那一记如有神助的土坷垃击中萧昭晔后脑勺的时候,景翊就猜到一定是这个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会站在他这边再说的女人来了,这会儿见冷月走出来也不意外,仍兴致盎然地看着对面的萧昭晔。   萧昭晔四肢扒在冰块一样的山石上,有点儿艰难地转了转头,冷月这身衣服他还认得,虽一时想不通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在他的印象中这好歹算是半个自己人,于是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登时热乎了不少。   冷月发誓,这会儿萧昭晔心里想的一定是“你快点儿帮我弄死对面那个猴”,但对萧昭晔这样既没有功夫傍身又正在风寒发烧中的人来说,维持这样的姿势已是不易,于是萧昭晔到底只勉力说了个“要”。   “哦。”   冷月“哦”完,依旧仰着头客客气气地看着,一点儿把这分同情与关切付诸于行动的意思都没有。   被萧昭晔苦忍之下频频瞪了几眼之后,冷月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笑得既乖巧又妩媚,“王爷别多心,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你们继续。”   “……”   这么一晃之间,萧昭晔脑子里血脉一胀,恍然明白了点儿什么,愕然看向下面嫣然含笑的美人,“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冷月夸张地愣了一下,“安王府的冷月啊,今儿王爷在马车里不是问过一遍了吗,这才多么一会儿就忘干净了啊?”   冷月清楚地看到萧昭晔的脸色使劲儿地白了一白,因受寒而微微发青的嘴唇张开来,还没出声就又闭上了。   景翊比冷月更明白萧昭晔这欲言又止的背后是何等复杂的心情,禁不住叹了一声,叹出了几分仁至义尽的味道,“我就跟你说你别一口气把人都撵干净嘛,你还不听我的,弄得好像我真不会害你似的……”   “……”   萧昭晔就趴在这山顶凉风的吹拂中冷静了片刻,才把那张憋火憋得有点儿扭曲的脸恢复到往日惯有安然,“你可否告诉我一句实话,那个信物当真在我府上吗?”   冷月微惊。   景翊已经弄清楚那信物是什么了?   景翊三指对天一立,斩钉截铁地道,“我以我的法号发誓,真在。”   想到景翊那个买菜附送的一样的法号,冷月总觉得这个真的程度是要打点儿折扣的。   萧昭晔显然也有几分怀疑,但眼下除了相信景翊之外,他也着实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好……”萧昭晔似是认命地一叹,缓声道,“这场我认输,你不必说信物是什么了,我也不追究你逃出来的事……我从你那里搜来的东西都在我书房西墙立橱上数第二个格子里,你若信得过我,我就带你们去取,你若信不过,自己去取也可以,立橱边上虽然有几个侍卫看守着,不过以你二人的身手,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冷月狠愣了一下。   她倒是不奇怪萧昭晔会被景翊用这种事儿哄到自家假山顶上装猴,毕竟萧昭晔挖空心思使出这么缺德的障眼法为的就是抢在别人知道这件东西的存在之前把这件东西弄到手,而今只要景翊淡淡地说一句知道,那就无异于在萧昭晔的脖子上拴了个绳,别说装猴,就是装孙子,萧昭晔也一准儿装给他看。   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看见,只要能把信物弄到手,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杀人灭口的法子还不是随他挑的嘛。   让她无法理解的是萧昭晔泄气之快。   纵然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被逮个正着之后还要挖空心思地挣扎一番,萧昭晔隐忍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把这杀父篡位的事儿干到只差最后一步了,末了竟因为挂到假山上下不来就轻飘飘地认栽了……   冷月总觉得好像是在茶楼里听书的时候一不留神打了个盹,把中间的什么听漏了似的。   两个人一块儿听书就有这么个好处,她听漏的部分景翊全都听见了。   萧昭晔话音刚落,景翊就抱着两膝轻巧地往前跳了一步,差一个指尖的距离没踩到萧昭晔扒石头扒得发白的手上,吓得萧昭晔一个激灵,险些滚落下去。   景翊蹲在他指尖前,伸手在他僵硬的手背上轻柔地戳了戳,笑得像朵花一样,“你当我跟你似的,也以为你不会害我吗?”   萧昭晔好生稳了一下差点儿被吓丢了的魂,听着自己仍突突作响的心跳声,带着一抹委屈之色道,“景大人何出此言……”   “你也跟我说句实话,”景翊依旧笑着,眉眼间却已没有了笑意,“我俩前脚拿了东西走人,后脚就会知道我景家老小出了些什么事儿,然后不得不把东西再给你捧回来,对吧?”   萧昭晔到底没能实实在在地说出那个“对”字。   冷月心里还是凉了一下。   如今负责查办先皇死因的人还是他,别的不说,至少现在守在景翊那处宅院里的御林军还是听他的招呼的,何况是自己看守的嫌犯畏罪潜逃,抓几个嫌犯家眷这种顺理成章的事,他们本就责无旁贷。   至于抓回来用什么法子审问,那就是萧昭晔的事了。   即便那时信物已到太子爷手中,即便太子爷已顺顺当当地坐上了那把椅子,有景家人握在手里,至少也是一道最坚实的护身符。   逼太子爷平分江山的希望估计不大,但保命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谋反的人似乎都会有同一种错觉——即便一夕不成,只要留条命在,总是有希望东山再起的。   就凭这个,冷月也彻底打消把萧昭晔从假山上放下来的念头了。   萧昭晔似是没料到景翊能一下子就想到这儿来,怔了怔,才无辜地笑了一下,“那你想怎么办?”   景翊像是好生思虑了一番,才道,“这样吧,你从我那儿拿走的东西我都留给你,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你知道我是能听得出来真话假话的吧,你撒谎的话,”景翊又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抚了抚,“我就摔破罐子了。”   冷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儿比那件信物更要紧,刚想出言阻拦,就听萧昭晔毫不犹豫地说了个“好”。   既知道那东西确实就在他这里,即便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件,到时候只管把那几件都往外一摆就是了。   毕竟知不知道是哪个不要最要紧的,有,那就行了。   萧昭晔的想法与冷月不谋而合,还有什么事儿能比那信物更要紧呢?   景翊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满面安然的萧昭晔,微笑着问道,“抢着当皇帝这事儿,到底是谁撺掇你的?”    ☆、第98章 麻辣香锅(二十四)   冷月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日头已有些偏西了,微湿的空气吸进嘴里,透心透肺的凉。   她差点儿忘干净了,比起现在趴在假山上不敢动弹的萧昭晔,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人。   那个早在三年前慧妃病逝之时就教年仅十二三的萧昭晔把自己打造成天下第一孝子,教萧昭晔对与慧妃有段过去的张老五穷追不舍,直至斩草除根,还教萧昭晔了解并利用皇城探事司这股鲜为人知的力量的人。   若能做到这些,这一定是个对先皇,对慧妃,对萧昭晔都了如指掌,且能使萧昭晔对其深信不疑的人。   可是连景翊都说过,萧昭晔之所以从未被先皇怀疑过,就是因为朝里没有哪个人是跟他走得近的,一个也没有。   不把这个近乎于隐形的人揪出来,太子爷面临的麻烦只怕不会比被皇城探事司视为反贼小多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趴在石头上冷透了,萧昭晔的声音有点儿抖,听起来很有一种被他俩合伙欺负的感觉,“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景翊温然带笑,底气足得当真像在欺负他似的,“我觉得你自己压根就没那么想当皇帝……你不用把眼瞪成这样,你要真是发自肺腑地想当皇帝,死的那个应该是太子爷才对啊,太子爷一死,就按从长到幼往下排了,大皇子熙王在八年前因为推你母妃下水的事儿被先皇狠罚了一通,失心疯到现在还没见好,二皇子幼年受伤身子不便,帮着干点儿活儿还成,继承大统就不合规矩了,四皇子靖王前几个月被人剖干净了,就算没人把他剖干净,他身上有一半高丽的血,也不合规矩,再往下排不就是你了嘛,还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险毒杀先皇,末了还得自己找那个信物吗?”   冷月差点儿抬手往自己脑门儿上拍一巴掌。   所有知道先皇死于非命的人都会顺理成章地琢磨先皇是死在什么人之手,知道先皇是被萧昭晔施计害死的人又会顺理成章地想到他是为了篡位才这么做的,在所有知情人,包括她在内,都在绞尽脑汁地琢磨怎么才能把这桩捅破天的大案安然了结的时候,怕是只有景翊才会站到萧昭晔的位置上替他琢磨一下篡位这件事还有没有更好使的法子了吧……   萧昭晔似是也没料到还会有人替他琢磨这么一出,愣愣地盯着景翊看了好一阵子,连鼻涕淌下来了都浑然未觉。   景翊好心地扯起萧昭晔垂在石头上的衣袖替他抹了一把鼻涕,抹完还颇细心地把那片衣袖折起来往萧昭晔绷直的胳膊下面塞了塞,总算把萧昭晔的魂儿恶心了回来。   “我……”萧昭晔似是再失仪也不过如此了,于是铁青着脸破天荒地使劲儿吸了一下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淡淡地道,“我母妃。”   冷月发现,不只是她,景翊也怔了一下,怔完还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反问了一句,“你母妃?慧妃娘娘让你跟太子爷抢皇位的?”   萧昭晔闷闷地“嗯”了一声,“八年前她就安排好了……”   景翊不察地皱了下眉头,他能猜到八年前那场暗斗里受益最大的莫过于勉强从湖水里捡回一条命的慧妃,但对于一个后半辈子都要窝在后宫里的女子,景翊猜到争宠这一重也就就此打住了,断然没敢去猜这不过是那女子争夺无尚尊荣的第一步罢了。   “你是说,当年熙王推慧妃娘娘坠湖的事儿是慧妃娘娘栽赃他的?”   萧昭晔又抽了一下鼻子,也没介意景翊用的“栽赃”这个字眼,坦然地“嗯”了一声,“她想的就跟你刚才说的一样,把大哥和太子爷除一除,再把进宫前跟她相好的那个人除一除,然后只要我老老实实的就行了……”   “然后你就一直老老实实的,听慧妃娘娘的话,在她过世之后一边装孝子掩人耳目,一边继续给自己铺路?”   萧昭晔点头之前犹豫了一下,微青的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依旧坦然地道,“孝子是她让我装的,不过我没装……我真的不想让她死。”   萧昭晔这句话说得很轻,冷月纵是有些内家修为,能觉察大部分细微的声响,站在假山下听起来还是轻得像极了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掺和在隆冬的寒风里,冷得让人有点儿难受。   慧妃是怎么想的,冷月觉得她这辈子恐怕都明白不了了,但她蓦然间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萧昭晔穿丧服的时候看起来最为顺眼了。   这人平日里总是一副雍容清贵又温和无争的模样,但这副模样是他打小就照着别人的意思装扮出来的,就像是人死后被裹上寿衣一样,从头到脚全都由不得自己,哪怕装扮的人怀着怎样的好心,装扮的结果多么赏心悦目,终究还是带着那么一股身不由己的死气。   萧昭晔就这样死气沉沉地笑了一下,“她都干了一半了,我要是不接着干下去,迟早也会落不了好……”萧昭晔顿了一顿,像是回想起了些什么,笑意淡了几分,却也柔和了几分,“我想法子干了,只是没按她的法子来,这样就算没干成,到地底下还能对她有个交待吧。”   景翊一时无话,萧昭晔就带着这抹淡薄却温和的笑意看着他,轮廓柔和的眼睛里闪起了点点水光,“你当过和尚,研究过佛法,你说……像我这样杀过皇帝的人,下辈子投胎就不会再生到帝王家了吧?”   这话萧昭晔是笑着说的,话音里也带着笑意,冷月听着却直觉得凄苦非常,一时间心里竟替这个毒死了亲爹的人酸了一酸。   景翊沉默了片刻,才展开一个很有几分慈悲的笑容,“你杀先皇不光是为了投胎的事儿吧?”   萧昭晔似是没料到景翊在此情此景下会有如此一问,怔得连眼睛里的水光都不动了。   冷月也被景翊这大煞风景的一问着实晃了一下,心里为萧昭晔生出的那一丝酸楚登时晃了个一干二净。   景翊看着愣住的萧昭晔,笑得更慈悲了几分,温声又问了一个和此情此景毫不相称的问题,“你知道我爹为什么这么乐意让我去大理寺干活吗?”   萧昭晔又是一愣。   别说是萧昭晔,这个问题冷月也答不上来。   以景翊太子侍读的出身,以景老爷子在朝中的地位,京里确实有很多更有前途的官职可供他挑选,她只知道景老爷子是被安王爷说服的,至于安王爷当初跟景老爷子说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景翊似是没指望萧昭晔能答出来,自己问完,便自己答道,“我爹说,安王爷悄悄跟他说,我这个人性子里随心所欲的东西太多,不多跟法理打打交道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折在自己手里。”景翊说罢,微微眯起眼来,带着微浓的笑意补了一句,“我觉得安王爷说的那个有一天应该就是今天吧。”   见萧昭晔还在发愣,景翊一叹摇头,“就你这点儿脑子,就是真想跟太子爷抢也白搭……你刚才那些话确实说得挺戳人心窝子的,但这也是慧妃娘娘临终前交待给你的吧,对付我们景家的人不能来硬的,动之以情是最好使的,我跟你打赌,赌一盘雀巢的红烧肘子,等我回去找齐叔算账的时候,齐叔一准儿也跟我使你这一套。”   “我猜你下面就要跟我说你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就会干嘛干嘛,一直把我说得想给你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为止……”景翊把脸往前凑了凑,近得萧昭晔的视线里只剩下他这一张笑意微冷的脸,“我今儿要是随心所欲一下,让你远走高飞,你猜猜明儿京城的天会被你翻成什么样?”   冷月相信,她这会儿的脸色一定不比萧昭晔的好看到哪儿去。   今儿对着萧昭晔的要不是景翊,而是她一个人,她当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萧昭晔这一番话说动情,会不会真像景翊说的,就这么把他放走,酿成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   景翊似是丝毫没感觉到这两人各自心中的沉重,扯起萧昭晔另一边干净的袖子,又给他抹了抹鼻涕,像对着自家犯了错的弟弟似的,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你……杀都已经杀了,就大大方方地承认有点儿恨他从小就不怎么搭理你,又有点儿不服太子爷,就想跟他争一争,想让他明明白白地栽到你手里一回,报报小时候他没事儿老想戏弄你仇,不就完了吗……”   景翊说着,抬手在萧昭晔的脑门上敲了个响亮的毛栗子,萧昭晔猝不及防间手脚一抖,整个人彻底从趴在石头上变成了挂在石头上,当真是一动也动不得了。   “行了,”景翊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沾在衣服上的碎雪,舒心地一叹,“知道那个把你带上歪道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就放心了,我说话算数,从我那儿敛走的那些东西就留给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景翊说着,长身一跃,雪片一般轻盈无声地落到冷月身边,牵起冷月冰凉一片的手就走,冷月怔怔地跟着他走出两步才倏然回过神来,忙拽了一下景翊的手,压着声音对大步走在前面的人道,“还是捆了他吧,他万一对景家……”   景翊没回头,也没停下步子,只扬声回了一句,听那般音量,像是有意也说给挂在石头上的萧昭晔听听的。   “你当太子爷的脑袋跟他一样,长在脖子上就是为了显得个儿高吗?”   “……”    ☆、第99章 麻辣香锅(二十五)   冷月随景翊踏着屋顶跃出慧王府的时候,正撞见一队陌生的兵在冷嫣无声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包围慧王府。   想起冷嫣今天一早就披挂整齐急急忙忙出门的模样,冷月不禁暗叹了一声,景翊说得不错,就算是萧昭晔一门心思想当皇帝,使尽浑身解数跟太子爷正儿八经地干一场,也赢不过这个早已把为王之道参悟得一清二楚的人   外面已然暗涌迭生,太子府里还是寂然一片,太子爷仍安然地窝在屋里,见两人齐刷刷地出现,舒然一笑,好像万事俱备,只等他们。   冷月这才恍然记起还有个要命的信物。   以景翊的脾气,那般情况下是不会对萧昭晔说谎的,他说那信物在萧昭晔府上,应该就真的是在的。   不过冷嫣既然已包围了慧王府,拿回那样东西也就是迟早的事了吧。   太子爷似是与她想的一样,只字未提信物的事,只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景翊满脸的胡茬,三分玩笑七分诚心地道,“景大人辛苦了。”   景翊全然没把太子爷的这句客气话当成客气,抚着脸上的胡茬略带幽怨地道,“太子爷看在我辛苦成这样的份上,能不能容我问件事?”   “景大人请讲。”   “当日先皇拿《九仙小传》的段子编排选公主那档子事儿,太子爷知道吗?”   冷月不知景翊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来,脸上一窘,登时泛起了红晕,太子爷偏偏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她直想找个缝钻一钻。   太子爷赏够了冷月的大红脸,心满意足地承认道,“知道。”   景翊又追问了一句,“我最后选了哪个公主的什么东西那一段,太子爷也知道吗?”   太子爷没料到景翊还有这么一问,愣了愣,摇头道,“这事儿父皇只跟我说了个大概的主意,问我这么干能不能撮合撮合你俩,细节的事儿全都是他自己编排的了。”   一想到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爷儿俩茶余饭后挖空心思谋划着怎么把她糊弄成景家媳妇的事儿,冷月的心情就复杂得难以言喻,景翊却没心没肺地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做工粗陋的荷包来,两手呈给了太子爷。   “回头皇城探事司的头儿来拜见的时候,太子爷就拿这个试试吧。”   景翊这话的音都落了半晌了,冷月还没回过神来,太子爷也没好到那儿去,愣了好一阵子才把这个好像不知道从哪儿随手顺来的破荷包接到手里。   荷包抓在手里,太子爷才发觉里面好像还装着些什么东西,刚想解开荷包口的系带,被景翊伸手拦住了。   “这是我在街上捡来的,我俩谁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冷月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不禁微微一愕。   这破荷包里装的就是那个信物。   景翊没骗萧昭晔,这信物确实在他府上,但这信物也在太子爷的府上,甚至在京城每一户人家里都能找到这样信物,皇宫里也有,只是极少会出现在御膳房以外的地方罢了。   先皇挖空心思编出那么细致的一个谎,竟是因为这个……   太子爷会意地点点头,把荷包收进袖中,仿佛那当真只是景翊随手在街上捡来的一个荷包似的,依然慵懒而和气地笑道,“我这儿还有点儿事要忙,你们没别的事儿就先回去歇歇吧。”太子爷说罢,停了一停,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追补了一句,“回去替我给景太傅问个安。”   跃出太子府的围墙,景翊才对冷月说,太子爷补的那句是让他俩回景家大宅待着的意思。   不幸里的万幸,景翊是在跃进景家大宅的院墙之后才耗尽体力倒下去的,景竡多日不曾出诊,很乐得在自己送上门来的亲弟弟身上施展施展,但摸了一把脉之后就怏怏地摇了摇头,有点儿失望地下了个缺觉的诊断结果,继续回花园里采雪去了。   景老爷子忙完朝里的事儿回来看景翊的时候,也还是那副从容又亲切的模样,好像朝里一切如旧,跟先皇在世时没什么两样。   冷月只字没提景竏的事,倒是景老爷子先告诉她景竏中午那会儿回家来卷铺盖卷走人了,临走锁了自己的房门,说是只许她和景翊进去,怎么进去还得自己想辙。   冷月使了最简单的辙,拿剑把门锁劈开了。那间屋子已被收拾一空,就像神秀的禅房一样,没留下任何能辨识主人身份的痕迹,唯一的破绽是那主人似是不慎弄破了什么,撒了满地的红豆。   景老爷子也把景翊被软禁前托付给他的那件事又转托给了冷月,那个硕大的木盆送进景翊房里的时候冷月才记起这只被她取名为龟孙子的乌龟。   她的一切对景翊而言都是重要的,无论巨细。   景翊一连睡了几天,京城里近乎天翻地覆的几天。   这几天里太子爷变成了当今圣上,并果决地将先皇的死因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有理有据砍了萧昭晔的脑袋。   冷嫣随变成皇后的太子妃进了宫,成了皇后宫中的侍卫长,并在宫里得到了那个她惦念已久的人正从南疆赶来京师的消息。   景太傅众望所归地变成了当朝首辅,依然乐呵呵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惹毛了景夫人还是得去祠堂里跪一跪,景竡奉旨提前回太医院开了工,一个顶四个,忙得不可开交,景竏在礼部的位置顶上了新人,因为朝中官员变动颇多,也没显得多么惹眼。   连安王爷也撑着一口气回到了安王府。   安王爷本已走到了阎王殿门口,连景竡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法子来,翌日一早却不知是什么人将已脏得不人不鬼的叶千秋塞在麻袋里丢到了安王府门口,吴江做主答应了叶千秋非死不出安王府的条件,叶千秋才把安王爷从阎王爷的茶桌边拉了回来。   赵管家坚信这是安王爷平日里铲奸除恶积下的阴德,冷月却心知肚明,能在茫茫人海里精准地找到这样一个正好可用的人的,也就只有那群人了,而那群人里有这样的心的,估计就是那一个,或是两个,再也不会在他们的日子里露面的人。   景翊是在一个黑黢黢的大半夜里被活生生饿醒的,睁眼的时候冷月正窝在他身边用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乍一见他睁眼,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被景翊及时递来的一个吻拦住了。   “能不能再嫁给我一回……最后一回……”   这话景翊在昏睡的这几天已迷迷糊糊地说了不下百遍,每回都要冷月抱着他答应几声才能重新安静地睡去,弄得回朝来参拜新君的冷大将军一度怀疑他是故意装睡趁火打劫的,要不是冷月死死护着,景翊恐怕早就被冷大将军的铁拳头唤醒了。   这话景翊说了不下百遍,冷月也就考虑了不下百遍,以至于景翊如今再问,她已能无悲无喜地回问他,“我如果辞了衙门里的差事,光在家里闲坐着,女人该会的那些东西我一样也不会,你还打算娶我吗?”   从私心上论,景翊巴不得她不要再去干那份危险又辛苦的差事才好,景家这么大,着实不缺她那一份俸禄。   但以他对冷月的了解,这份差事于她就像诵经念佛之于神秀,皇城探事司之于景竏,如不是出了什么的事,绝不会生出放弃的念头。   景翊一个“娶”字都到了嘴边,还是硬压了回去,换了一句似是不解风情的“为什么”。   “我不合适干这个……”冷月姣好的面容在黑夜中有些模糊,景翊唯有在那似是从容的声音里辨出些遮掩不住的失落,“我仔细想过了,那天要是换我对着萧昭晔,我可能真就会被他那番鬼话说动,放他走了……”   冷月话音未落,一片漆黑中便传来了景翊带笑却笃定的声音,“不会。”   冷月朝他翻了个他未必能看清的白眼,“你凭什么说不会?”   景翊把怀里的人温柔抱紧,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让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以及眼睛里如假包换的真诚,“如果那天是你的话,你会有耐心听他这些废话吗?”   冷月愣了一下,景翊已替她答道,“肯定不会……你要是我,你一准儿会在掌握确凿证据之后一进门就一巴掌把他拍晕,然后把他抓起来往牢里一塞,他这些废话根本就没机会说出来,又怎么可能把你说动呢?”   冷月在黑暗中垂着眸子,半晌没有出声。   景翊也不追问,由她静了半晌,才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不过,如果你真不想干了,能不能赏个光,让我养你一辈子?”   景翊分明看到她一怔抬起的美目中水光一闪,这人却拧身挣开他的怀抱,披衣下床了。   “这个你跟我说没用……”冷月一边手脚麻利地把衣衫招呼到身上,一边忍着好像马上就要决涌而出的眼泪,不带多少热乎气儿地道,“我爹在家等着你呢,他说你要是不给他解释清楚你钻烟花巷子是怎么回事,出家是怎么回事,休我又是怎么回事,我肚子里这孩子就姓冷了。”   “别别别……”一听冷大将军,景翊的脸登时就苦成了一团,趴在床边牵住冷月的一片衣角,可怜兮兮地道,“那个,看在孩子的份上,给走个后门通融通融行吗……”   “不行。”   冷月果决地跃窗而出的时候,小腹适时的微痛了一下,像极了一声“干得漂亮”。   她肚子里这小东西一定不会明白,凭景翊那一张贫嘴,一颗诚心,怎么可能说不动她那个已经开始偷偷盘算要摆多少桌回门酒才不给闺女丢面子的爹呢?   无论如何,这辈子她只可能与这一个人做到从小过到老这件事了,只是少时是天意使然,如今是心甘情愿。   冷家就在景家大宅的街对面,冷月一跃出景家大宅的院墙就能看到自家的大门。   而今她家大门前正站在一个人,长身玉立,白衣如雪,对着从景家大宅的院墙上跃下两脚刚着地的她笑得一脸明媚。   “你……”冷月呆立在墙下,见鬼一样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夜幕之下俊美如仙的人,“你……你不好好睡觉,大半夜的跑这儿来干嘛?”   景翊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小心地整了整衣摆,笑意微浓。   “准备好了,等不急了。”   (终)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部分就到此结束啦,鞠躬感谢妹子们的支持~ 本文的番外部分会陆续更在本系列的番外集子《蜜汁百合》(戳专栏可见~)中,包括景家没来得及出场的小包子和神秘消失的景三,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PS,本文已签约出版,今天交稿(- -#),预计2015年上市,实体书中会有独家番外~   PPS,接下来会在年底开一个现言新文《读心术》,一个聋哑男主的暖文,第一次尝试现言,打滚求抱走~   PPPS,预计明年会有“人在囧朝”系列的第三个文,讲讲清平和乌兰的故事~   PPPPS,收藏丫头的专栏新文早知道哦~   吆喝完毕,再次鞠躬!嗷呜~ 书香门第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