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唯有牡丹真国色 作者:覆酒 文案: 一卷画尽五代烟云山水写意的如诗丹青 一部掩埋在氏族繁华下剑冷光寒的史诗 PS: 1、架空架空架空,请勿考据。 2、有话说得妙:即使生活苟且,我们还有诗和远方。所以我会好好写,希望也有人能静心来看。 3、背景设定如下: 已出现国家:1.燕国(皇族孟氏) 2.后梁 (皇族朱氏:大皇子朱轩,无极公主朱女皇) 3.周唐(皇族李氏:太子李重晦,二皇子李仪) 4.后晋(没出,不剧透) 5.南楚(没出,不剧透) 6.后周(没出,不剧透) 九族:/丹氏:龙鼎/——/谢氏:凤鼎/——/宁氏:朱雀鼎/——/宫氏:鲲鹏鼎/ /韦氏:天狐鼎/——/崔氏:九婴鼎/——/应氏:毕方鼎/——/白氏:白泽鼎/——/王氏:麒麟鼎/ 四大宗门:青上仙宫(宫主微尘,宫主太清)白月神府(白月府主,天权公子)玄罗鬼殿(玄罗殿主,夜佛陀)诛天血海(诛天宗主,无妄公子)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女强 主角:丹薄媚 ┃ 配角:丹蓁姬、应皎莲、应余姚、应蒹葭、应灵舟、宫梨、宫素、宫染、宫渺、崔采衣、崔锦女、崔夫人、白嬛、谢衍、谢婴、谢倾城、宁寂、宁嚣、宁哀哀、李重晦、李仪、李稷台、王诗境等 ┃ 其它:唯有牡丹真国色、覆酒、名门世家、天之骄子、红颜、朝堂 =================   ☆、第1章 佳色 那一年春,樱花开成悲雪,仿佛青山白了头。 诸国林立,烽烟四起,执掌九鼎的名门依旧显赫,只有九族之首——盛极一时的后妃世家丹氏诡异地消失在多年前。金陵百姓都还记得,丹氏族灭那日,殷红的血铺满了整条寂寞的长街。 后来一名带幂篱的麻衣女人牵着个女童跪在血水里,哭得哀婉凄厉,肝肠寸断。 再后来女人和孩童不见了,那条街上的血腥味却经久不散。有人说,那女人是丹氏的冤魂化作了伥鬼,也有人说,那是“一笑倾燕国”的丹氏骄子,曾住在金屋里的冰夫人。众说纷纭,到底谁也不能肯定。 偶有路人打这门前过,都行色匆匆,低声私语:“当初只手遮天的丹氏怎么被灭族了?” “听说是丹太后与节度使私通,被人告发。皇帝大怒,先斩节度使,又逼丹太后自缢于和善宫,最后将丹氏满门格杀。”必有一人答完此话会啧啧感叹,“伴君如伴虎啊……” “丹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是民心所向,皇族就凭太后私通想灭他们,恐怕不够格。” 同伴立即脸色大变,脚步更快地逃离此处,口中道:“你不要命啦!衙门贴了告示不许议论这事。再说,眼下‘翻云覆雨’的丹氏没了,‘不够格’的皇族倒如日中天,里面的道道谁说得清?快走吧,总感觉这条街阴森森的。” 因众人皆讳莫如深,渐渐也真的无人知道其中真相了。 时至今日,谢、应、宫、崔、白、宁、王、韦八族人才辈出,诸国皇族子弟也不甘落后。这些天之骄子初露峥嵘,事迹流传甚广—— 【眉心染红梨·宁寂】 他叫宁寂。 九族之一宁氏的公子。 不过十七的年岁,已经在族中同辈无敌。 彼时那么肃穆庄重的灵堂,一片压抑的呜咽之声。只有他穿一袭如火的红衣走进来,红得刺痛眼角,偏又带着咄咄逼人的风华。精致的衣袍下摆如水般铺散开去,张扬而热烈,华丽又轻佻。 “你还来这做什么?给我滚!”缟素披身的中年人在看到他的衣袍后脸色一沉,口气凶狠得不是一点半点。 宁寂笑,笑得邪气冲天。他眉心的梨花此刻一点也不出尘,反而同样的妖异。 那梨花不是白色的,而是艳烈如胭脂的妖红。 “宫二爷真是一点也不客气,前几日赏了在下当胸一剑,今日又叫在下滚。原来您一直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宫二爷冷笑,带着刻骨的仇恨:“你算哪门子的客人!若不是你,她会死吗?像你这样忘恩负义的败类,不配做宁氏子弟,更不配踏进她的灵堂。” 宁寂眉毛一挑,眸光转到了牌位上,那精心雕刻的二字灼伤他的眼。 “宫姑娘……难道不是您逼死的么?”他好似格外疑惑,扬起袖袍,伸出食指一一点过堂中的众人,笑道,“还有你们……既然说我忘恩负义,倒不妨做得更狠一点。这样,下次我再苟延残喘的时候,就没人敢来救我了。是不是?” 那真是好极了! 宁寂冷笑,笑着笑着又转为疯狂地大笑,几乎快笑出泪来。 这是祭奠逝者的灵堂,他怎么敢在死人的棺木前大笑?! 从主人到宾客无不对他怒目而视,宫氏小辈气得沉不住气,对一旁的卫士狠狠使了个眼色。卫士心领神会,立刻抄起木棍冲上去。 门外突然闪进两名壮汉,还未见到怎么出手的,卫士几人已灵堂溅血,染红白花。 满堂哗然,只有他镇定自若,笑着上前,一步一步走得极缓慢,又极优雅。再无人阻挡。 宫二爷袖中双手握拳,眼见他抱起那块灵牌,两名壮汉抬着棺木,出门的背影分外洒脱。 没人明白他放肆的背后,是无声挣扎的痛苦的灵魂。 他叫宁寂。 那是何意? 【静如深潭·谢衍】 那天是宫二爷嫡女宫梨的祭日。传说中若与丹氏同代,她敢与号称第一美人的冰夫人丹蓁姬一较高下。然红颜薄命,奈何。 那天也是宫梨与谢衍的成亲之日。 可他们真奇怪。新娘死在这一日,新郎闻讯,面不改色地上了朝会,还去吏部处理完政事才慢吞吞走向宫氏府邸,冷淡的面容半点看不出难过。 也许是他并不喜欢新娘。 不过他倒没有穿红衣吉服,只是一身惯有的黑袍,如墨一般厚重沉稳。宽大的袖口与衣襟处滚了祥云的金边,衬得上他的身份,贵不可言。 他到时,府邸前庭杀气腾腾。百来名卫士提刀包围三人,一人抱着块灵牌,另外二人抬着一副棺木。 宫二爷怒道:“若今日任由你毫发无损带走她的灵位棺木,我宫氏颜面何存?看在宁氏的份儿上,东西放下,我准你滚。” 本因痛失天骄、爱女的宫氏族人已十分悲伤难过,又逢宁寂红衣闯灵堂,杀卫士抢灵牌棺木,更加雪上加霜,悲愤难遏。眼下见到门外姗姗来迟的准新郎谢衍一脸平静,刹那忍无可忍。 未等宫氏子弟质问出口,宁寂手指眷恋地抚一抚宫梨的名字,无所畏惧地笑了:“今日我一定要带她走。” 谢衍听了,也不见什么特别的神色,一掀衣袍下摆,踏入府门道:“宁公子。” 宁寂回首凝视他,“谢三少。” 二人眼神交汇,初见却恍如宿敌一般火花四溅。 “若我没记错,宫姑娘似乎是我的未婚妻。”谢衍眉目有种吓人的冷峻,他表情越平淡,不可侵犯的强大气场越慑人魂魄。这是他常年身居高位、指点江山惯有的威严。他抿着唇,目光犀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你想带她去哪儿?” 宁寂冷冷地笑了一声,眉心梨花美得令人窒息:“这话不对。未婚又怎能称妻?既不是你的妻,我带她去哪儿与你何干?” 语毕,二人似乎隔空交手了一招。外人见他们并无动作,但二人周遭的事物却全部粉碎,蓦然化为尘埃落下。 他袖袍飘动,负手而立,神情依旧平静,只是目光触及宁寂身上如火的红衣时,眼底有些不寻常,“今日宁公子倒比我更像新郎。” “可我没有新娘。”宁寂已知他深浅,唇边挂了个自嘲又绝望的笑,顿了一顿,才道,“你拦不住我。” 他很强,但宁寂更强,宁氏同辈无敌,其他七族子弟间也难逢对手。他一心从政,自然不如。但…… 他眼皮也不见抖一下,道:“用不着我出手。宫姑娘的棺木你注定带不走了。” 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直面对抗。 他有探子一直关注此地,将情况禀告给他。来时他派人知会了宁氏。未过几时,果然宁家主亲自前来表达歉意,并出手带走宁寂。 只是宁寂执念太深,被一掌震得手断了,吐血了,仍不肯放下灵位。仿佛自己的命也没它要紧。最终没人拗得过,宫二爷也看不下去了,开口任由宁寂抱走。 只要宫梨的尸体没有离开府邸。 谢衍拦住他们继续出殡,一手劈开棺盖,深深垂眼看着棺中的宫梨。此刻她仍旧容颜绝世,静静地躺着,姿态端庄,依稀是睡着了,却还丰肌清骨,活色生香。 他平静道:“天山上有一种花叫梦魇,与古法相合,有生死人的功效。我会把这株花带回来。” 宫二爷惊异地看向他:“什么方法?” “你,不知道九鼎的作用?” 宫二爷更惊异了,沉吟一阵,皱眉道:“莫非不仅仅是协理天下,制衡皇族的宝物?” 谢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闭关的宫家主想必知道。” 听他如此答复,宫二爷目光闪烁,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忧心忡忡地道:“天山浩大无边,雪山连着雪山,异兽成群,死在其中的高手不知几多。你……” “什么也阻挡不了我的脚步。”他说。 【人间凤凰·朱女皇】 巍峨森严的皇宫正中央,耸峙一座浩大霸气的金色宫殿。 高约丈许的殿门流光溢彩,似开似合地虚掩着。执金吾身穿朱紫朝服,束绣狮子腰带,头戴镂花珊瑚高冠静候于此,面容声色俱厉。 他望了望皇宫更深处的藏书殿,回头神情颇为忌惮和激愤,双手一拱,朝着殿门道:“陛下,又是青上仙宫……当年堂而皇之出手救走丹蓁姬,如今又为追查丹氏灭族真相频频冒犯天阙。他们这样一而再地来去自如,到底把皇宫当做什么了?!” 龙章宫大殿深处一片幽暗,浓密不可细窥。 只隐约能看见有一人仰首背对殿门,以帝王之姿立在紫金阙上。王冠玉旒互相碰撞,发出极为清脆空灵的声音,难分梦幻真实,背影尽显睥睨孤傲。 后梁帝王早在登基之日就下过圣旨,没有宣召,任何方外之人不得擅入皇宫。这么多年无人敢犯,只有四大宗门之首的青上仙宫,已经是第二次违抗圣意。 殿内一直没有声音传出来。执金吾皱眉叹了口气:近几天又是丹太后祭日,血浓于水,陛下恐怕醉了。 他躬腰垂首后退三步,转身掀袍欲走。陡然他听到身后大殿深处传出一道碎裂的声音——那是有人将酒坛砸在了地上。 “再有第三次,杀。” 雌雄莫辩的声线仿佛从天际悠远之处传来,再乍响在耳边,模糊能感受到字字斩金断玉的决绝。 “是!”执金吾心中一喜,遥遥一拜,领旨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大步流星挥袖离去。 此时紫金阙上的身影骤然转身,玉旒飞撞,广袖博然——这生杀予夺,龙章凤姿的人竟是一名女子!可她穿上冕服,头戴王冠,却又令人觉得相得益彰,并无不妥,仿佛没人比她更像一个君主。 “好吧,他既没有认出你来,是朕输给你了。凤凰想要什么?”真正的皇帝从左侧踏上阙台笑问。 凤凰道:“女儿不想叫凤凰。” “哦?那你要叫什么?” “女皇。朱女皇。” 这二字太敏感了。皇帝双眼一眯,神态危险,似笑非笑道:“你何德何能,敢叫‘女皇’?” 她刹那一展双袖,高傲地仰头,眉目飞扬,气势绝伦,“凤凰,天之女帝,女儿,人之女皇。本是一回事,有何不可?” 皇帝沉吟片刻,霍然抚掌大笑,点头道:“好!” 这是后梁无极公主。 朱女皇。 【迷花倚石·王诗境】 此地曰太阿山。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百川秀丽,千峰翠色,山顶终年积雪浮云端,远远望去,恍如仙土。 正午时分,春江水暖。半山腰处有一条小溪已经破冰,潺潺流过,倒映出青草岸上披头散发、盘腿而坐的二人。 他们均抬头仰望天际,眼皮掐架似地静默了许久,终于王诗境先从瞌睡中醒过来了。见对面师叔还正经如老僧入定,他只好自己念诗解闷儿:“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没醒。他继续念:“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仍然一动不动。他拧眉,高声大喝:“茅亭宿花影!药……你醒了?” “啊?什么?”师叔睁眼,一头雾水,却伸手拍他肩膀,“你的‘当头棒喝’练得越发炉火纯青了,我很欣慰。” 王诗境“嘁”地翻个白眼,不屑道:“你有什么好欣慰的?这又不是你教的。” “……什么?我听不见。” “你聋了吗?!”他又大喝一声,清悠的声线振聋发聩。师叔一个激灵,又听得见了,大手率先一巴掌拍向他的脸,大怒道,“你还有脸问我?你一个月让我聋了多少次?就收敛不了了是么?” 王诗境忽地翩然后退,单足点在溪水上,凭空而立,躲开师叔无情的袭击。 他哼一声,双手抱臂冷笑。清风携桃李拂过他的袍角,便衣袂飘飘,长发落了满怀花朵的香。“这叫外放之境,你不懂别装懂。好好仰天大睡比什么都强。” 师叔气得吹胡子瞪眼。 过了少顷,有一群江湖人士打扮的男子持剑冲上山来,见他们掐着手仰天翻白眼,上前问道:“喂,你们可知太阿山上那片绿梅林怎么找?” 王诗境没有理会。 那群人伸手去推他,却眼见咫尺也没有碰到,仿佛他一瞬已隔得很远了似的。 他睁眼,冷冷地乜斜来人,吐出几个字:“且去,别扰我正事。” 难不成春困瞌睡也算正事?那人仍追问不休,盘腿入定的师叔也不耐了,说了句:“是不是要找姓王的?” “那是自然,太阿山上除了岭梅仙人王诗境,还有谁会住这里。” “那就是了。现在闭嘴,别烦我们观天象。” 师叔口中念念有词,又要睡着了。 那群人闻言怔然,俄而明白了话中含义,齐声跪倒,请求王诗境出手相助。 传说喜爱住在太阿山上的王氏子弟王诗境秉性傲慢,离经叛道,却爱理闲事。来求助的,看得顺眼,哪怕与万人为敌也要出手,看不顺眼,见死不救都是好结果。 一听所做所为便知不是正派人士,可他偏要自号“仙人”。别人有求于他,也不在意。别说仙人,哪怕是始祖又怎样。 他听完了那群人的话,他也听到了山脚下马蹄声乱。 那群人为何被人追杀不重要,他不想听,也不关心。乱世中你死我活再正常不过,为了生存,为了反抗,为了情仇,也可能仅仅为了口角之争。几片花叶偏斜地划过眼帘,跌在水面流走了。他抓住了其中一片,说:“这个春天来得很荒唐。” 是什么意思呢? 那群人面面相觑,并不明白。他不在意,他已经答应了出手。 然而来不及高兴,他们已被追来的人杀光。王诗境看着最后倒下去的人望着他,眼神充满仇恨。 他总爱看这样的眼神,觉得很有味道。 他不是喜欢被人仇恨,只是当仇恨他的是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时,他能体悟到奇妙的东西。 他终于出手,了结了杀人的人。仰躺在来者的马背上山时,他对寂静的山林道:“我只答应出手,又未曾答应救命。何时出手是我的自由,不是被仇恨的理由。” 然而谁也听不见这个话。他也根本不是想要别人理解他,也许他只是随意说的。 他很傲慢。 他不是个“好人”,可他却要自号“仙人”。仙人超脱了凡尘,他超脱了什么? 真是傲慢。 …… 那样多的才彦声名鹤起,令人目不暇接,几年后有人秉性如初,有人却已面目全非。 这是个乱世。一个天骄争霸,各领风骚的时代。   ☆、第2章 倾杯 在六岁以前,丹薄媚生活在燕王宫的金屋里。 建造这座金屋几乎耗尽国库珍宝,她年纪尚小,青梅如豆,不懂得何为奢侈,一如不懂得为何许多人暗暗说她的母亲是祸国妖姬一样。那些人一旦见了她,总要躲在僻静处交头接耳。偏又不敢摆到明面上讲,倒像极了昼伏夜出的老鼠,在黑夜中龇牙咧嘴,一旦光明降临,他们却销声匿迹了。 只因她的母亲——冰夫人,来自后妃世家丹氏。 彼时丹氏仍是九族之首,在金陵、在后梁与周唐、在整个天下,呼风唤雨不外如是。而燕国不过弹丸之地,弹指可灭。放眼西北也拿不出手,更休提中原大地。 按常理,即使是资质普通的丹氏女也不会与燕国有何瓜葛,可冰夫人却是大名鼎鼎的第一美人,丹蓁姬。 更令人吃惊的是,丹蓁姬自请入燕时,已怀孕了,她并未成亲。世人皆以为燕国主必要拿出“齐大非偶”的说辞婉拒,却怎知先王燕景公一见倾心,不仅封其为冰夫人,极尽宠爱,更着令造金屋供其静养。 不到半月,先王莫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膝下空虚,于是由弟弟孟恒继位。 冰夫人再次令人惊叹,太妃的宫殿大门并没有对她敞开。孟恒继续修造金屋,仍封其为冰夫人。 数月后女婴出世,扑朔迷离的生父此时并不令这个孩子吃苦,满月即被册封离祸郡主,周岁时燕主大赦。因过后花园时,她见到梨树无故泪流不止,孟恒翌日便命人砍光了王宫里的梨树,仿佛她真是亲生的女儿。 然而五岁时,冰夫人告诉她:“不要见他对你好,你就真的将他当作父亲,也不要见我说他不是你父亲,你就将此事表现出来。” 离祸郡主十分不解:“他不是我父亲,为什么我也姓孟?” 冰夫人从来不爱笑,可这一刻她冷笑起来,金屋的光芒也被比下去:“你姓应,但你又不能姓应,只好随意一个姓了。” “凭什么我不能姓应?” “因为没人希望你姓应。”冰夫人白如青葱的十指按在离祸郡主纤细瘦小的肩上,她感到手掌下的双肩在微微颤抖。为什么颤抖?是愤怒还是痛苦?是悲哀还是无助?本应该得到的东西被剥夺,仅仅为了被迫成全别人的意愿……她凝视这个五岁女童清澈的双眼,道,“你无法反抗。我也无法反抗。” 离祸郡主用力瞪着冰夫人,很久不能理解这句话。 如此无忧的岁月在离祸六岁时戛然而止。 这一年,遥远的金陵传来一个噩耗:呼风唤雨的九族之首丹氏,被灭族了。 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向各地,生出恐怖的漩涡,将所有丹氏女卷入其中。谁也不知诸国君主看到的是什么□□,亦或根本只是积怨已久的爆发——各国后宫中的丹氏女全部暴毙或赐死。 燕国也不例外。 曾经只敢隐藏在黑暗中的“老鼠们”此时纷纷站在光明下,痛斥乃至唾骂冰夫人是妖孽。若非她令君主不思朝政,穷奢极欲,国库不会空虚,朝廷不会下令加重赋税,百姓不会因此民不聊生。 冰夫人的“罪名”实在太多:不贞不洁,有失妇德,违背伦常,独居金屋,后宫专宠,祸国殃民…… 燕国主孟恒对此不置一词,却更倾其所有地纵容冰夫人与离祸郡主。 终于,冰夫人成为一个传奇,一个真正的妖妃。 籍籍无名的燕国也人尽皆知。 这并未给风雨飘摇的燕国带来好处。相反,乱世之中,小国扬名,很快西北大国北汉兵临池下。孟恒率军三十万却不战而降,到了此时,燕国臣子竟还在上谏,请他赐死冰夫人以慰民心。 孟恒心动了,他爱冰夫人爱到了骨子里。他早知亡国在即,所以及时行乐。这一刻他觉得冰夫人应该与他同生共死。 他终于遣了宦使去传召。 城外刀戟喑哑,国覆宫倾,金屋里的母女二人却很从容。 偌大的宫殿悄然岑寂,只有风声与鹤鸣。侍候的宫女不知去了何方,也许在收拾包袱,也许已经逃走。 冰夫人在读诗,静静的,没有念出声。枝头一朵淡紫的辛夷落下了,正打在那一页上。刚从葡萄架秋千跳下来的离祸捡起它,捻着花根转了一转,目光停在书上,上面写着这样四句诗: 君王城上白旗降,妾在深宫哪得知? 三十万人齐卸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一名宦使忽地推门,领了三二十个宫廷卫士匆匆进来,小心翼翼瞟了冰夫人一眼,又立即低头道:“夫人,大王召您与离祸郡主速去城门。” 冰夫人神色平静,眸光里略带凄伤,但好似并非为了这燕国覆灭。她释然道:“知道了,去门下候着,我绾了发就出来。” 宦使下意识掠过冰夫人倾泻如云的黑发,恭敬地退出门。 “他们要我们死。”离祸扔了辛夷花,口吻抗拒。她在书上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也听过太多远的、近的小国的灭亡,总是必要有王族与后妃殉国,好似这样就能显示一个国家的气节。 冰夫人合上书卷,起身抚过离祸的头,“那又怎样呢?我们不必按他们的意愿行事。我们不想死,那么活下去就是了。” 离祸若有所思地顿一顿,环视金屋。池边她养的那只白鹤仍被锁住脚,只在水面啄食浮萍。它的羽毛依稀不如被捉来的当日鲜亮耀眼,仿佛层层乌云投下了阴影,使它原本的皎然黯淡无光。 她解开它的脚链,抱着白鹤爬上假山顶,双手向上托举,仰头微笑道:“你走吧,囚笼里没有故人了。愿你日后不再失去自由,也不再遇到给你取名叫‘红情’的俗气主人。别了,红情。” 被称作“红情”的白鹤清唳一声,高亢而哀婉。它垂下修长的脖子,于她脸颊靠了一靠,而后振翅冲破乌云,飞上一望无际的苍穹。 也许因此见到了阳光,它优美的双翅白羽又煜煜生辉了。 离祸注视飞上青云的红情,莫名感到哀伤不舍。但她并不收敛,反而放纵这样的情绪,只有须臾,只有片刻,过后又会被别的事塞满,毕竟人间久别不成悲。 “我们也走吧。”冰夫人抱着她跃上檐角,猎猎清风拂过裙裾,冰绡缟袂,似欲飞去。 离祸郡主凝视渐渐远去的燕王宫,问道:“燕国亡了,我们偷偷逃走,为掩人耳目,我又该姓什么呢?” 冰夫人低头看了一眼她渴望的面色,心领神会道:“姓丹,丹薄媚。” “这个怎么讲?” “薄媚则离祸。” 丹薄媚没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只是心底在想:她的母亲冰夫人半生庄冷淡雅,一无所求。即使万人唾骂妖孽,仍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足可称薄媚,却也从未离祸。可见祸事有时不是自己惹来的,也有别人强加来的,且避无可避。 都城外黄沙漫天,燕军兵戈委地,羞愧地低下头颅。 孟恒苦等,只等来宦使惊恐的答案:冰夫人与离祸郡主不见了。 他猝不及防退了两步。数年来习惯她沉静寡言,任由摆布,他几乎忘了冰夫人曾是丹氏一族的天之骄子。 她是丹蓁姬啊……区区燕王宫自然来去自如。想是她并不愿意与自己共赴黄泉——她不愿意!他已为她亡国,倾尽一切,她竟贪生怕死,独自苟且逃命! 恨。好恨。 孟恒回首眺望宫城的方向,望了许久,终于狠心拔出身边将士的长剑,毫不犹豫对着自己一剑封喉。 身后蓦然响起数万人的跪地哭号。 已远离都城的冰夫人与丹薄媚似乎也听见了哭声,疾速前行的身形一停,冰夫人道:“他死了。” 语毕,继续前行。 她们要去金陵,祭奠丹氏死去的亡魂。 跋涉千山万水才抵达那座繁华古都,丹薄媚永远无法忘却,在醉生梦死、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掩盖了如此黑暗的手段。当她看见封闭的朱门前那一片猩红的血水时,她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距离灭族那日已整整十二天了,当日该有多少人倒下,才使得平地血流成河,经久不干。 她跪下去,粘稠的血水渗透衣袍淹没她的膝盖,冰凉冰凉,阴森刺骨。 她看着冰夫人哭得哀婉凄厉,肝肠寸断,她从未见过这样声嘶力竭的母亲。 后来空气中开始弥漫奇异的味道,大批来自不同方向的高手不发一言围杀她们。 整整一百六十人! 冰夫人倾国的脸庞被划了一刀,血液飞溅在她的眼皮上。她眨了一眨,霎时血珠顺着眼睛滑下去,滚烫滚烫。 好像是她在泣血,可她眼睛已哭得干涩。 很快这群人变换攻势,先用铁索牵制,再以离合剔骨钩挖进冰夫人的小腹,狠狠一扯,血肉都被带出来,染得白衣惊心地红。 丹薄媚冲上前抱住跌落尘埃的冰夫人,哭喊道:“不要杀我娘,不要杀我娘!我除了娘什么也没有,娘除了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痛不痛?娘,我给你捂住这个洞,它就不会流血了,我捂住……” “我捂不住……可是我捂不住!娘,怎么办?我连一个洞也捂不住啊!”丹薄媚浑身颤抖,将冰夫人抱得很紧,一只小手用力去按住腹上的血窟窿,可是喷涌的血液还是从指缝间溢出来。瞬息之间,她的手成了血手,母亲的血。 冰夫人很想反手抱她,可是没有力气了,只能盯着她轻声道:“薄媚,你记着,他们都很清楚我的招式,甚至知道我会怎么出手,他们不是偶然,是蓄谋。后梁皇族真的想对丹氏赶尽杀绝……” 敌人并不给她们更多的时间,黑衣人一往无前地出剑,势要一剑穿透这对哀哀可怜的母女。 突然一箭西来,射断剑身。 紧接着房檐上传出清稚的声音:“在金陵滥杀无辜,未免太不把九族放在眼里了。”   ☆、第3章 犯花 丹薄媚抬头仰望。青空下,黛瓦飞甍,立着一名穿绯红锦袍、长发高束、手挽大弓的男童,有十二三岁,风采斐然,眉目间尽是年少逼人的骄傲。他最特别之处不在意气风发的气势,也不在神骨惊艳的仪容,只在眉心那一朵妖红的梨花,令人过目不忘。 “宁公子,现在只有八族。”黑衣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有人语重心长地提醒。 “认得我?”宁公子眉毛一翘,在封闭的朱门与仰视自己的女童之间来回游移,好一会儿才笑了,道,“我知道了,这是丹氏后人?难怪。” 他那句“难怪”紧跟着“丹氏后人”,莫名透露出某种似乎不为人知,又似乎人尽皆知的隐秘。 黑衣人不答,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离开。 宁公子点头欲走,却又转身飞快地道了句:“我见青上仙宫的人也来了,再不逃可要小心。” 他才消失不见人影,青上仙宫的人已随后而至。 丹薄媚与冰夫人被救走时,还有几道极强大的存在出手阻拦,但青上宫主实力深不可测,硬生生带她们离开了金陵。 冰夫人伤得太重,宫主不得不闭关替其续命。丹薄媚等在石门外的日子很漫长,在此期间她除了担忧母亲的伤势,也想到那个手挽大弓,眉心有红梨的宁公子。 他那一句“难怪”是何意? 他明明及时救了她们,可大概是不知情的。若早知她们的身份,是不是不会出手? 一定是的,不然他为何离去之前还要提醒黑衣人小心,让他们逃走。 丹薄媚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面无表情,盯着它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落进葱茏幽深的草丛中。 再见到女宫主与冰夫人是在一个月后。这一月她一言不发,只是孤独地静坐。常常有青上仙宫的女弟子拿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来逗她,也换不来半个笑脸。倒是仙宫大师姐说可以教她练功,她眼中才露出向往之色。 可她回头望望紧闭的石门,又无声垂下眼去,像头受伤的小兽。 那日细雨初歇,庭中小洼积水,映出夜空璀璨的星河。女宫主面带慈祥的笑从石门走出,穿了颜色沉重的鸦青道袍,超然出世。 “我可以进去看看我娘么?”丹薄媚迎上前低声开口。 “当然。”女宫主轻抚她的头发,如同那日冰夫人的动作一样温柔怜惜。女宫主不知四十还是五十的年纪,笑时眼尾有了皱纹。但还是非常亲切,非常美丽,“孩子,你当然可以进去看她。” 丹薄媚道了谢,快步跑入房里,却见冰夫人安静地躺在一张木榻上,手指白得几乎透明,筋脉清晰可见。 房内浮泛着冷冽的香,嗅之则清凉提神,心境平和。但她无法镇定下来。尤其在走上前,瞥见冰夫人毫无血色的脸上那道皮肉翻卷、狰狞恐怖的伤疤后,她忍无可忍地尖叫了一声,扑过去,伸手触摸近在咫尺的巨大的疤痕。 “不要碰那里,容易化脓。”跟进来的女宫主出言劝阻。 丹薄媚猛地缩回手,回头带着哭腔问:“宫主,我娘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永远不会醒来了?” 女宫主神色如常道:“她会醒来的。” “我很想她。我想和她说话。”不久丹薄媚踏出石门,压抑着情感低声呜咽,颤抖道,“她现在这样我很害怕,我很怕她就这样静静地消失了。我没有任何办法抓紧她,挽留她,甚至来不及告别。宫主,我娘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女宫主怜悯地抱住她,答道:“抱歉,孩子,我也不知道。” 她埋在充满宝华香气的道袍上抽泣了一阵,终于强行止住眼泪,哽咽道:“没关系,我可以等她,我就在这里等她。只要她醒过来就好了。” “是的,她醒来就好了。”女宫主道。 可是冰夫人已经死了。 阻止丹薄媚触碰冰夫人的伤痕,只是为了不让她知道这具躯体已没有温度。 女宫主拼尽全力,只能保住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从那一年起,丹薄媚在青上仙宫等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人。 没有目标的等待实在很可怕,因为她看不到何处是尽头。 山下十丈软红,白云苍狗,无声变幻。 而她年年岁岁,日复一日地等了五年。仙宫后山有一口泉,泉水叮咚,花木萋萋。空山不见人,唯有鸟语响,却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丹薄媚时常独坐于此,看头上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荣枯时节,流莺鸿雁也来过,又去了,了无痕迹。 五年来她练功也好,文墨也罢,都刻苦得令人吃惊。吃惊于她的坚韧,也吃惊于她的悟性。 她只想在冰夫人醒来时,惊笑地肯定她。可是她已经十一岁了,五年寂静使她感到隐隐的不安。 她决定主动。 这一年深冬,大雪靡靡。 丹薄媚跪求宫主微尘如实告知,冰夫人何以不醒。但微尘宫主只平静对她道了句“伤重,生机太弱,时候未到”。她只好转而追问,如何能使冰夫人尽快醒来。 微尘默然少顷,道:“北汉境内,有片连绵无尽的雪山,群兽聚居,高不可攀。活着进去的人,没有几个能出来。那里被称作天山。传说天山上有一种花叫做梦魇,花开无叶,摘时容易产生幻觉。这种花可以令她醒来,只是梦魇存在于传说中,倒不值得以身犯险。你若不肯静心等待,也可在五年后出师之时,去天山试一试。现在你功夫太弱,好好修炼吧。” 丹薄媚彼时应了声,却又连夜疾奔下山。 到天山外,已经是春天了。乍暖还寒,草长莺飞。可是天山不暖,它终年冰川覆盖,风雪大得惊人。 丹薄媚方一靠近,即被打着旋儿扑来的冰雪渣子眯了眼,脸蛋被山风刮得生疼。她咬牙,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抬起右手遮住半张脸,低头一个劲儿地往上爬。平日与师姐妹切磋时屡试不爽的轻功,现在却不怎么能派上用场。 不单是因为逆风向上,她整个人、双手双脚,都已冻得麻木了。 没多久体力不支,往往爬上去三步,便会跌下五六步。她听见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雪,还有盘旋在头顶的苍鹰。 活在天山里的鹰是会吃人的,它只等这个瘦小的猎物跌进雪里再也爬不起来,直到冻死。 可它没有等来猎物的死亡。 天山之巅,丹薄媚看到那株无叶梦魇花时,不知是被风雪刺激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眼睛开始流泪,然而她并不悲伤。 她惊喜得心脏剧烈跳动,忙不迭连根带土直接将花给刨了,塞在花袋里,贴身而藏。泥土蹭上她乌紫的嘴唇,她正要去拍,没想到脚下突然一空,连人带花一起跌下山巅。 “如果我死了,希望魂魄可以把花带给娘。” 临死之际,丹薄媚望着灰白的天空,趁着还清醒,说了这样一句话。 ……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似乎有人将她从雪堆里抱了出来。丹薄媚睁眼去看那个人,眼前却一片黑暗。 她闭了一闭再次睁开,还是黑暗。 她的眼睛…… 那人似乎注意到她醒来眨了两三次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丹薄媚听出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很有韵味。 她愣了愣,回过神来,镇定得不像话:“多谢这位壮士相救,我没什么……只觉额头有点痛,你看我那里是否受了伤?” 这人闻言,看向她的额头……岂止是受了伤,那里被磕了一条大口子,血液流了她满脸都是。大约天寒地冻,她感知不到伤口的剧痛了。 这样也好。 “是受了伤,你忍忍,赶快下山。”这人似乎并不愿多做停留。 丹薄媚点了一下头,忽地想起来,急忙问道:“等一等,不知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这人走在雪里,脚步声很浅,也许是因为眼睛看不到的缘故,她听得特别清楚,是极有规律的,而且没停。 “我只是顺手,没做什么,不需要你报答。” “呃……壮士真可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大好人。”丹薄媚艰难地笑了一下,浅灰色的瞳孔泛着雾气,无神看着前方,没有焦点。“只是壮士能否好人做到底,将我送下天山?我好像出了点问题。” 这人止步回头,才发现她一直没看自己,眼睛空洞没有神采。他皱眉有些讶异:“你的眼睛看不见?” “不是原本就看不见的,大约上山被风雪灼伤了。”丹薄媚对空气微笑。 片刻后,这人抱起她下山。 行走在茫茫天山,风雪与他们做伴。刺骨的严寒令人恐惧,这人以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你上山做什么?” 丹薄媚裹在大氅中的左手不着痕迹拂过花袋,浅笑道:“采雪莲,我娘喜欢。” “采到了?” “嗯。采到了。”她随随便便地问了一句,“壮士上山为何?” 这人沉默好一会儿,道:“你是天山附近的人,可曾听过梦魇花?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病了,我要为她把花带回去。” 丹薄媚顿了顿,茫然道:“梦魇花?倒没有听说。不过壮士,我不是天山附近的人。” “嗯?不在附近,还上天山,你家很穷?” “是啊,不过我以前也算是个有钱人呢。” 这人闻言笑了一声,下意识问:“后来?” “后来没了。”   ☆、第4章 孤鸾 三日后,他们到了天山边缘,过了这一晚,晌午就能下山。 他们在一个山洞过夜,其实白昼还是黑夜于她并没有什么分别。壮士神通广大地生了一堆火,不知出去做什么了。丹薄媚趁他未回,郑重地取出花袋,伸手摸了摸梦魇的花瓣。许是因为带着泥土,它还生机盎然。 她安了心,正将花袋收起来,冷不防洞口传来壮士淡淡的声音:“小姑娘,你采的雪莲,样子真特别。” “你是何时知道的?”丹薄媚听了这话,眉间轻轻地皱着,仿佛只是风轻云淡的不解。然而她全身已经隐隐戒备起来。 壮士仍然立在洞口,注视她若无其事将梦魇藏进怀里的动作,道:“我见你时,在雪山之巅,身旁挖了个大洞。你不是附近人,却上天山来采莲。年纪轻轻,倒镇定得过分。最重要的是——你失明了。” 在雪山之巅……她记得她已经跌下去了,难道那是幻觉么? 丹薄媚思忖一会儿,恍然大悟,浅浅地笑了。梦魇花的特性之一,摘时会使人产生幻觉,逃不脱便会失明。 “想必这也是你会送我下山的缘故吧。”她倚着石壁慢慢站起来,抖了抖大氅上沾染的尘土,悲伤道,“原来壮士也并非好人。我真天真……所以壮士打算杀人夺物么?” 壮士沉默须臾,对她道:“它对我很重要。你可以提条件,我跟你换。” “它对我更重要。你要救人,我也要救人。”丹薄媚将脸转向壮士,冷笑了一声,“壮士,你为何一直站在洞口不进来?” “那你为何不出来?” 丹薄媚掩唇低低地笑道:“外面冷,还有壮士遗落在洞口的香料有些刺鼻,大约除了雪狼不会有别的动物喜欢闻吧?是不是我不把它给你,便要做了群狼腹中之食?” 壮士也平静地笑了笑,没有开口,算是默认。 她摇头感叹:“世风日下,看来好人真是不多了。” 丹薄媚不舍地取出花袋递过去,他盯了一会儿她的手,担心有诈,迟迟不肯接。她扬眉一笑,无奈道:“我递给你,你不接。现在没了这个机会,你去跟雪狼抢吧。” 语毕,她将花袋用力一掷,扔出洞外。壮士没料到她会有此一举,忙转身冲下去意图抓住袋子,避免落入群狼之口。然而一阵不可抗拒的吸力瞬间卷走了花袋。 此刻,在那苍茫一色的雪地里,一道鸦青身影忽现,容貌朦胧,如梦似幻,仿佛神仙中人,手中正拿着梦魇花袋。 “小离,你果然来了天山。” 微尘宫主道袍广袖飞舞,远远地立在风雪里,朝她招了招手。洞口处娉婷而笑的丹薄媚便不由自主飞了过去。她道:“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壮士眼神一冷,双袖大震,狂风一般的气流蓦然从后方卷走她—— “把东西给我,我放了她。”壮士毫不费劲扣住她的喉咙,看向微尘宫主,语气危险。 微尘宫主摇头,伸手接了一片皎洁的雪,作拈花微笑的慈悲姿态,道:“年轻人,这世间可以威胁我的人并不多。” 壮士冷冷地轻笑,手指更用力地收紧,面不改色道:“那么我要算一个了?真荣幸。” 丹薄媚忽然艰难地叫了一声“壮士”,引得他低头去看,却被她迎面一掌袭向面门。壮士下意识退后一步,眼睁睁看着她翩然落在远处,与鸦青道袍的女人一起消失。 寂白的云海间,只回荡丹薄媚缥缈的声音。 “壮士,谨记日后不要算计小姑娘。人,是不可貌相。” 他沉着脸飞跃狼群,追出几里后停在一座小山的山巅,山风扬起他漆黑滚金边的衣袍,映在雪地里显得更加神秘冷峻。 片刻,他的衣肩落满了雪。他动作洒脱地拂落,随后也消失了。 丹薄媚本来已被掐得神志不清,又被微尘宫主卷起一阵颠簸,才下山她的意志便烟消云散,彻底昏厥。 后来回到青上仙宫,她的眼睛很快复明,只是微尘宫主以梦魇花救冰夫人时,依旧闭关,不许她看。她在闭关前曾追问微尘宫主,天山里那位壮士是何模样?谁知宫主奇怪地看着她,好似不知她在说什么,皱眉许久才回答:彼时雪山洞口只有她一人而已。 微尘的语气不似假话,而每当她回忆天山的情形,脑中亦只有模模糊糊的映像,无法确定是否有那人存在。 思来想去,音容更渺茫了,丹薄媚只好将他归结为梦魇花产生的幻觉,渐渐抛到脑后。 不枉九死一生带回梦魇花,十余日后,沉睡五年的冰夫人竟奇迹般复生。那一刻丹薄媚便以为是幸福的极致了,搂着冰夫人又笑又跳。一众师姐妹都上前调侃,说从未见过这样明媚活泼的小离。 微尘宫主面带微笑注视二人,心底却有隐忧。冰夫人起死回生不假,梦魇可称凡间神物。可是若无后续,只两年仍会下肢僵硬,逐渐是腰部,上身,直到五年后生机断绝。那时也瞒不住了,想必她知道真相会更痛苦……大梦初醒,一无所有。 冰夫人自知身体好坏,告诉丹薄媚,一定要为丹氏报仇。有了这个目标,即使五年后自己死去,她大仇未报,仍有活下去的意念。丹氏灭族案疑云重重,后梁皇族又日益壮大,她想要报仇,几乎不可能。 微尘宫主明白冰夫人的用意,特意收丹薄媚为关门弟子,携她入仙宫禁地悉心教导。为满足冰夫人所愿,也有身为丹氏女应肩负的责任,她一心学武,在禁地一待就是五年。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当年多少盛世荣光,到头来掩埋进厚重的历史尘埃下。还有几人会记得,十年前万民簇拥的丹氏,在族灭那日,流出了一条血泪的河。 身为各国后妃的丹氏女,在轻如鸿毛的“暴毙”二字背后,又是怎样凄厉断肠的惨叫。 …… 青上仙宫的禁地。 这是个奇异的世界,千红万艳竞相绽放,并不拘泥于某一季节:好比东边竹林外桃李芬芳,辛夷满枝头,西边草地茵绿,却有寒梅暗香疏影,轻烟弥漫。草地尽头有一汪澄澈的湖水,水里游的却不是鱼儿,而是狰狞鬼魅的怪物。偏偏湖心还有莲叶接天无穷碧,一一风荷举。 湖心亭中有位少女静坐抚琴,案头银龛焚香,袅袅孤烟未及直上便散了。她穿着烟青的素绡衣袍,双臂间披了一条同色纱帛,乌黑的长发如水委地,背影多情而窈窕。 而这位背影惊鸿的少女,她的听琴者却只是几盆含苞待放的牡丹,不过玉美人、桃花万卷书、碧天一色、青山卧雪几个品种。 跟在微尘宫主身后的女弟子太清想到了幼时读过的《诗》,其中有一句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太清觉得这个小师妹很像是在水一方的佳人。只是,名声比较可怕。 “丹、丹师妹。”太清开口才发现声线很是紧张,心底不由暗暗唾弃自己,在宫主面前,小师妹又不会吃人。 悠扬的琴音戛然而止。 听琴的九朵花苞刹那全被折断,并迅速枯萎成青梅大小的一颗,被她放入锦囊中,随手系在腰上。 她抱琴而来。 “师父,太清师姐。”丹薄媚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目与冰夫人大致如出一辙。只是冰夫人怎么看也是庄冷的优美,而她童年时代经历几多风雨,五官更添凛冽的孤傲。 微尘宫主神态慈悲,仿佛还停在五年前,岁月不曾在其脸上刻下任何痕迹。 “今日已整整十年,你可以自由出入仙宫了。不过先去见见蓁姬,她……已等你许久。” 五年来她独自出过仙宫多次,但无一不是身负任务的历练,倒没机会与冰夫人会面,不知有何变化。 丹薄媚从微尘宫主细微的不忍神色中隐隐觉出不对,但当她踏出禁地,一路来到冰夫人的卧房时,却见初夏枇杷一树金,树影婆娑,冰夫人躺在美人榻上,姿态慵懒地朝她笑。 她瞬间被这样的笑容击中,心底滋生出一片万物复苏的春景烂漫。 母亲还是庄雅温柔如春风细雨,愈合的伤痕并不影响这张脸在她眼中的完美。 这一切都很正常。 也许只是她多心了。 “薄媚,过来坐。”冰夫人目光看向美人榻旁的竹椅,点了点下颌。丹薄媚应声坐下,极高兴地对她母亲道,“娘,一别五年,我是否终于厉害起来了?” 冰夫人道:“当然厉害,现在你是天下谁人不识君。我知道宫主有意培养你接任,你又有与白月神府、玄罗鬼殿、诛天血海三公子齐名的称号,将来继位也能压得住场面。我以为你很合适,可以考虑看看。三年前梁帝驾崩,如今后梁皇权为摄政王谢衍玩弄于鼓掌,无极公主坐拥半壁朝堂人脉,两派势力互相倾轧,只等哪一日平衡一破,鹬蚌相争,后梁也就完了。这样也算为丹氏报了仇,你不必以身犯险,在仙宫远离尘世倒是很好。” 丹薄媚只觉冰夫人此话颇为莫名其妙,但细想之下又没有不对之处,只是不能亲手为丹氏、为母亲所受伤害报仇,她多年坚持仿佛变得无足轻重了。 究竟意难平。 她安静了须臾,还是摇头道:“有人的地方,就是尘世。我留在仙宫,迟早还是要与三大宗门交手,同样有危险与是非。” “薄媚……” 她打断道:“娘,你其实心底明明不甘心的。谁知摄政王与无极公主会否两败俱伤?而那一日又是多久才能见到?与其等待遥遥无期的未知,不如主动出手。这些年我行走在各地,听闻当年丹氏一手遮天,又是民心所向,区区后梁皇族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将丹氏族灭。娘,你是丹氏骄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丹氏底蕴与实力。彼时,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势力可以灭了丹氏,对不对?” 冰夫人忽然沉默下来,闭眼不语。 丹薄媚凝视母亲脸颊上那道伤痕,当年围杀的屈辱历历在目,好似昨日重现。 “薄媚。”冰夫人咽下本要脱口而出的真相,冷冷道,“你说得对,丹氏的仇,应该由丹氏女来报。你明日就回金陵,真相一日不浮出水面,你便不要回来见我。” 丹薄媚看了别有深意的冰夫人好半晌,挥去萦绕心头的隐忧,终于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第5章 宣情 第二日清晨,她们立在高耸入云的山颠,裙袂飞舞,俯瞰云海翻涌,瞬息万变。突然东方光芒万丈,折射得整片浩瀚云层溢彩流光。 丹薄媚好像不是离别,只是一段旅行一样轻松。她料想三两月回来,仍可见冰夫人躺在美人靠上念诗品茗。她叫一声“娘”,冰夫人就会抬头对她笑。她一点也不担心,微笑道:“旭日东升,真是人间极致美景。” 冰夫人捧过她的脸,轻轻吻了吻额头,笑容恍如仙人,叮咛道:“薄媚,要记住,从今以后,你不可以毫无防备,更不能依赖别人。因为你选择了一条危险的小道,只有终点是天堂,路上都是地狱。” “我知道。”她反手拥抱冰夫人,挥袖而去。 丹薄媚背影消失时,微尘宫主缓缓步上山巅,凝视平静至极的冰夫人,悲悯道:“你的命,今日已经到了尽头。” “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我没有什么牵挂,只是放心不下薄媚。”冰夫人偏头,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耳发,水袖连风,冰清玉洁。忽地她一口心血呕出来,洒落在白衣上,星星点点,如红梅盛开。 微尘宫主一把接住她,封了穴道,阻止元气尽泄,“一路有仙宫弟子接应,不会有太大意外。” 然而冰夫人却仰头凝视虚空,笑道:“那便好。多谢微尘宫主耗损功力,给我今日自由行走。想来家父泉下有知,也当感激不尽。” 微尘轻轻皱眉,静默片刻,叹息道:“往事不必再提了。” “你看,晚花辞树,风吹如雨,那个静坐在花下读诗的公子好美。我学了他这么多年低眉读诗,学他倏尔抬头一笑,却犹不及他半分神韵。”冰夫人痴痴地迷离道。 而微尘宫主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见到了……苍茫的云海。 晚花,辞树。 身后一朵灼灼的石榴突然无声落地。 …… 后梁天惠十五年初夏。 青阳城地处边陲,原是个不起眼的小镇,与周唐接壤。因互通贸易,不禁商旅与流民,故得以发展成远近闻名的繁华要塞,已有一万军队驻守。 只是边城再如何车水马龙,终究比不上万国中枢的权利之都,金陵。 酒楼雅间里一名俊秀小公子正要用饭,提箸在满桌菜肴上转了一圈,最后满脸嫌弃地将筷子朝桌面一摔,别过脸去看窗外,口中道:“都是些什么呀?看都看饱了,天天吃这个,味同嚼蜡。爹,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金陵嘛!” 与小公子同桌的还有一名淡然优雅的少女,同另一名丰神秀骨、仪容清嘉的中年男人。他们四周围着一群目不斜视的护卫,被如此众星拱月地注视着用饭,三人却并无丝毫不自在,想必早已习惯。 只是即使三人同样秀美难言,小公子微挺的胸脯与缺失的喉结却无不昭示着——这也是位姑娘。 中年男人神态自若地用饭,只对不满的少女无奈一笑,满眼风华。 少女哼一声,端杯饮茶,本想消气,却不料刚入口却立刻扭头喷出去,大怒道:“呸!什么味儿啊,这是茶?是药渣煎出来的吧!爹——爹!我待不下去了。早知道不该跟来的,什么鬼地方,连道像样的菜也不会做。十多天了,还没找到宁哥哥,说不准他都回去了……” 中年男人与另一名少女皆已饭毕,才安抚道:“灵舟,你是跟来找你的‘宁哥哥’,爹却有正事在身,不处理妥当不能回去。” “可是……” 另一少女淡淡地打断:“你去窗边看看下面。” 此雅间有两扇窗户,一扇正对繁华的大街,另一扇相反,打开窗户能看见的只是空旷的小巷,偶有几名路人经过。灵舟皱眉不解,踱步到窗边向下望了一会儿,回头奇怪道:“什么也没有呀!” “好妹妹。”这名少女行至窗边,指了指酒楼门槛。那外面蜷缩了一排的乞丐与躲避战乱的流民,他们有老有少,浑身污秽,嘴唇已经干裂脱皮,甚至还有重伤垂死的病人。这些人都保持扭头望向门内的动作,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得很大,渴望几乎溢于言表。 少女面不改色道:“应千金,你看看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应灵舟瞬间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外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咯?可我就是忍不了怎样?我是应氏女,忍!不!了!我现在就要回金陵!” 语毕,应灵舟抓起包袱便要出门。 中年男人道:“言木,领一队人马护送灵舟和皎莲回去,务必注意安全,到了给我传信。” 言木领命,却听应皎莲淡淡地否定:“不了,我跟在爹身边见识见识。” 应六爷闻言笑了笑,也不坚持,只吩咐护卫将应灵舟一人送回金陵。他们刚走不久,应六爷父女歇息好了,也付账出门,带上斗笠黑纱直往西走。走了不大会儿,冷不防听见前面街道传来一阵哄笑声,隐约夹杂着什么“金陵”什么“谢氏”,只言片语听不真切。 应六爷派了个护卫前去打听。这名护卫挤入人群,见眼前是座名为“美人坊’”的秦楼楚馆。门口聚集的百姓对被堵于中央的墨绿衣袍少年指指点点,笑讽不一。 看上去那少年虽满脸怒色,但长相却颇为清秀灵毓,年岁大约及冠不久。 护卫一眼认出少年正是谢氏九公子谢婴。这人打听了几句,与自己猜得差不离,于是出来对应六爷道:“六爷,是谢九少。因为他想赖账才跟美人坊的东家吵起来。” 应六爷点点头,先前听了几句百姓的讨论,也大概知道了缘由。谢九少什么德性,他早有耳闻,倒不惊讶,只是疑惑道:“谢家的少爷怎么到青阳城这种地方来了?” 护卫笑道:“听说是半年前大皇子朱轩一掷千金,包了春风得意楼给一个舞姬庆贺生辰。不料谢十姑娘芳辰是同一日,广邀好友也去了春风得意楼。摄政王谢三少权倾朝野,皇族本已将谢氏当做敌人。朱轩自然不肯让出酒楼,还扬言要谢十姑娘与舞姬同桌庆贺。” “谢十姑娘丢了面子,一怒之下跟朱轩打起来了,又命人去叫援兵。谁知谢九少最疼这个妹妹,平时打架逃得比谁都快,这回听见有人欺负她,倒直接叫了谢衍的‘天堂手’去,把大皇子朱轩一干人一顿好打。对上‘天堂手’这等眨眼可夺人性命的狠角色,朱轩没成废人也算走运。” “事后朝野震动,无极公主一声令下,百余名官员一起参奏谢九少与谢十姑娘,逼摄政王将二人交给刑部处置。但谢三少与谢九少一母所出,兄弟情深,自然不能让二人去刑部。为平息此事,才令他来青阳城别庄思过的。” 正说话间,一道灰色身影拨开人群挤进去。有人已经认出了他,低低地叫着名字,似是青阳城谢氏别庄的管家老徐。 徐管家一脸焦虑,脸上褶子都挤在一起了。他拦在谢婴身前,苦口婆心道:“公子爷,您别再惹事儿了,眼看三公子那边刚松口,似乎有意调您回金陵。您要这一闹,再传回三公子耳朵里,怕还得在别庄待一年!” 谢婴骂声一收,转头将眼神定在徐管家的老脸上,愤怒的表情土崩瓦解,逐渐变为惊喜:“可是真的?三哥准我回金陵了?!” “老奴可不敢骗您,正是刚才来的书信,说是下月就要调您回去了。不信您现在跟老奴回庄里看看?” 徐管家正是收到谢三少的信才忙不迭赶过来。 谢婴掰着手指头数一数日子,顿时神采飞扬道:“下个月?岂非只有十二日了么!” 他早就受够了这个穷乡僻壤,哪及得上金陵城半分雍容绮丽? “那还磨蹭什么,赶紧回庄里打点行李准备启程——”说到这,谢婴又回头对美人坊东家道:“区区十几两银子本公子会欠你们的么?只是我实在不敢相信,你们这儿的姑娘都人老色衰了,还怎么好意思叫水嫩嫩腊梅一枝花……腊梅?腊肉还差不离!我不吃腊肉,所以不买了。” 说完谢婴一把拉上徐管家飞快突围,抄小巷回去。身后十来个小孩哈哈大笑,拍着手跟他跑,口中念道:“本性暴躁,墨绿长袍。逢赌必输,打架必逃。外债几本,恐有山高。财色如命兮,唯我谢九少!” 谢婴回头挥了挥手,恼火道:“去去去,跟那边乞丐一块儿玩去。” 他们经过应六爷父女身侧,仓促之间拂落应皎莲的斗笠,霎时万人沉寂。 她锦衣华服,淡然平静的仪态仿佛丹青刹那晕开了清透的颜料,满湖莲花碧叶依次绽放。 谢婴呆呆地看着,连句道歉也说得吞吞吐吐:“姑娘,对、对不住……我……” “你是谢九少谢婴?” 应皎莲接过护卫捡起的斗笠,重新戴上,只淡淡地问了这话。 谢婴急忙点头:“对,我正是谢婴。不知姑娘……” “你可真给谢衍丢人。” 说完她“唰”地放下黑纱,遮住容颜,与应六爷继续前行。谢婴愣了愣,待要再追上去辩解,却被护卫提剑冷冷地挡了回来。 他心里不是滋味,脑中回想起美人的惊鸿一面,咬牙道:“给三哥丢人关她什么事儿?她又不是我三嫂……” 二人拐进酒楼旁的小巷子,朝僻静处走了一阵。眼见三面环墙的小道已快到尽头,忽然身后飞下几片枯萎的牡丹花瓣,在墙边柳下飘飘洒洒。一个灰白,一个新绿,倒是很强烈的对比。 咦?哪里来的枯叶?也不见有风啊…… 谢婴与徐管家茫然地停步,转身一看,墙头上有个鬼面少年随意地半躺,一只腿屈膝搁手,一只腿悠然垂下来,玉衡挽起的长发垂落一身,与青衣袖袍纠缠在一起。 鬼面少年将散落在身前的长发扔到背后,笑道:“你是谢九少谢婴?” 听见这样一字不变的问话,谢婴指着那少年,愤怒地抢先道:“对!我是谢婴,别再说我给三哥丢人,丢人也跟你无关!也别说我给谢氏丢人,也别说我给……” “不不不,谢公子你不要再说了。”鬼面少年及时打断他,神秘地引诱道,“我不过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而已。作为报答,我能告诉你方才的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谢婴明明警惕地退了一步,眼神却比方才更明亮,紧盯少年道:“什么忙?” 鬼面少年轻声道:“我想进*会。最近各方人物暗暗来此,不都是为了传说中丹氏执掌过的龙鼎的消息么?早听闻谢公子与*会青阳分堂三把手称兄道弟,带个人进去不成问题吧?” “那是自然,这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是……”谢婴骄傲的神情一收,皱眉问,“你是谁?” 鬼面少年笑道:“我叫……薄媚。”   ☆、第6章 调笑 “薄媚?怎么像个女孩儿……”谢婴盯着墙头的少年,神情古怪且十分不信任。他不认为男子会容忍自己叫这个名字。 丹薄媚双手一摊,莫可奈何地笑:“谢公子,我没否认我是个柔弱可怜的少女。” 谢婴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冲她招一招手,口吻颇有点儿“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意味。他道:“我在这青阳城,就知道两个不要脸的人物。一个是我,一个是*会青阳分堂三把手。今日见了你,方才知道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是什么样儿。你下来,我请你吃酒,咱们义结金兰。” “承蒙谢公子看得起我,才会‘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我本不该说这话,只是做人要诚实才好。须知我若不要脸,也不用戴面具了。由此可见,我还算是要脸的,大不了是无耻了些。”丹薄媚在面具后笑,剖白自己。再纵身一跃,落在谢婴身前,身手敏捷灵巧,足下尘土未起。 她赶在谢婴不悦前诚恳地补充:“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同你义结金兰。”好歹义结金兰之后,她的事就是谢婴的事,没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谢婴也知道她的企图,眼神放空了一阵,点头感叹道:“这可真是我听过最不要脸的话。” 丹薄媚与谢婴同行在前,言行非常自在熟稔,仿佛二人真是多年好友。一路徐管家眼神惊诧防备地盯了她好半晌,脑中只隐约记得开头两句贫嘴的话。 一句是她答谢婴的感叹,说“有些事实何必非要说出来?”。一句是谢婴的接茬,说“只因这是事实。事实不能说,难道这世界,只能说谎了么?”。 那时谢婴脸上挂了个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却犀利而悲哀。 丹薄媚看着他,没想到这个人这样容易接近。在明明知晓她要利用他的关系办事后,只觉得她与他秉性“臭气相投”,很轻易答应了,仿佛认定她不会陷害他一样。 青阳城别庄建立在百年前,谢氏初露锋芒,在这里逐步走上神坛。一直到了这一代,尽管对于金陵大族的他们,青阳城别庄落魄得不值一提。但出于饮水思源,敬怀先祖的心理,他们还是派人留守保护。 这里地界不太好,处于城南枣巷。顾名思义,这条巷子夹道两旁都是枣树。 庄子三进三出,暗淡的大门,古旧的青瓦,围墙有一处缺了个口。听说是谢婴欠债不还,被人夜里搬大石砸烂的。 进了大门,里面又是另一番气象。假山回廊,小桥流水,风荷莲藕,青桃黄杏,累累硕果压弯树枝,一切应有尽有。 当晚月明星稀,幽风拂过庭中树,吹散一霎星如雨。落花飘进小轩窗来,沉默在新沸的茶水边。有几片飘到瓷杯里,婢女出神未觉,提壶斟满,缭缭茶烟透了碧纱帘幕。 谢婴接过茶,一见澄澈碧莹的水面浮了两片不知名花瓣,顿时怒道:“要以花入茶,也没见过用凋谢的蔫花的。我庭院里白种了那么些奇花异草,想附庸风雅一回,你们都要拆我的台,让我在姑娘面前没脸。看我明天就让老徐打发你们走人。” 丹薄媚还戴着面具,也看了自己的茶,倒没有什么花。于是她与谢婴换了杯子,道:“这点小事,不要置气了。风吹进来,一时疏忽也正常,毕竟人力终有怠。” “我就是素日太不置气,你看她们都不把我的恐吓放在心上。真是可气!难道我不算主人?” 谢婴愤愤不平道。 丹薄媚镇定自若地吃蔫花,味道清苦又涩。她忍住,岔开话头调侃道:“可见你确实只是附庸风雅,才会如此生气。真风雅的人,见有落花盈杯,喜欢还来不及。” 谢婴大笑,也不觉得尴尬,点头道:“倒也是。那个住在太阿山的王诗境就是了。那回他慕名访蓬莱梦醒道人,时值冬日下鹅毛大雪。茅庐中梦醒道人正饮热茶,见是他来,心底不喜他傲慢乖僻,连带着也不舍得拿刚煮好的露曦给他驱寒,只吩咐童子出门随手抓两把雪化开,煮给王诗境吃。谁知他知道了不仅不怒,还高兴得很,说是雅事,一连住了三日才下山。因此与梦醒道人有了交情,临走还送了一副对子贴门上——我记得上联是:百年孤独不曾醒,下联是:千秋寂寥终一梦。横批:至死方休。” “梦醒道人也奇怪,别人都让他死了,他还欣赏呢。要换了我,不跟他动手才怪。”谢婴道。 丹薄媚眸光中不自觉有了向往,察觉后立刻垂下眼,道:“他们是身困红尘,心在世外。你我这等不能超脱七情六欲的俗人,只好望而钦羡了。” 他连连摆手,不屑地“嘁”了一声,道:“钦羡个什么?我倒没觉得超脱七情六欲有什么好,既然都说人生如梦,那鲜艳多姿的梦总要比冷冷清清的独角戏来得有趣吧?” “人各有志而已。” 她不想纠缠这个问题。世上最难的事,扭转一个人的思想观点是其中之一。她提起正经事,压低声音问:“说回来,何时去*会?我怕去晚了,被人捷足先登。” 谢婴道:“你这么急,那我也不耽误工夫了,明早就去。” 翌日清晨,果真谢婴起了个大早,领着她去了*会分堂。 名字叫*会,可加入其中的并不都是女人,男女老少都有。 三把手是左副堂主方太苍,年纪轻轻,二十七八上下,身材不算很魁梧,脸却圆润有肉,看着一团和气。尤其当他满脸堆笑时,几乎说的每句话都很可信似的。 方太苍听说来意,闭口不言,一脸为难。带他们到了会里空闲的院子,他才道:“唉,谢兄弟,不是哥哥不给面子,这个事儿吧,它很麻烦。怎么着呢?因为这个消息是上面直接传下来,连着个任务交给堂主的。我们左右副堂主看不了,也不能看。” 丹薄媚问:“上面?是哪上面?” “最上面。是*仙子转世的素贵妃给的消息。”方太苍倒不隐瞒。*会不是江湖门派,也不是神秘莫测的方外大宗,它是个由精神信仰聚集起来的教派。而他们信仰的人,就是周唐的素贵妃。 这个女子很特别,周唐皇帝非但允许她出宫四处游历,宣扬*心法,还每次出行都派重兵保护。又明晃晃地大力推行*会,亲口承认素贵妃是*仙子转世,每年可与他一起祭天封禅。前两年祭天有异象显现,号称神迹,引动万民来朝,虔诚膜拜。 从此素贵妃已成神人,教派在周唐日益壮大。皇帝顺水推舟,将之定为国教。这些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的。 相较之下,素贵妃与太子李重晦若有若无的暧昧传闻才称得上辛密。 谢婴道:“素贵妃……宫素?也不知她是何风度,我只记得五年前,宫梨未过世时,与三哥有婚约,我曾因之见过一面,当真惊艳无匹。想来素贵妃与宫梨是堂姐妹,定然也绝代风华。” 方太苍听他直呼素贵妃的名讳,皱了皱眉,又想到他是与宫氏齐名的谢氏子弟,且与自己交情甚笃,便不计较了,只点点头:“我们会里倒是有画像,已宛若神明,却不知画出仙子一成气度没有。宫梨姑娘我也听说过,敢与倾国倾城的丹蓁姬一较高下,可想而知是何等夭矫绝艳。只可惜,绝世红颜,俱已作古……” 丹薄媚眸光一冷。 谢婴突然笑道:“倒没有作古,我有个妹妹,正叫做倾城。” “对对对!哈哈,你不提谢十姑娘的大名,我还真只记得一个谢阎王的名号了。” 方太苍陪着说笑一会儿,一名弟子模样的年轻人踏进门来,奇怪地觑了觑丹薄媚的鬼面具,低头道:“方堂主,大厅又来了一队人。堂主在厢房会客,一时脱不开身,让您出面详谈。” 方太苍不高兴地扫了弟子一眼,问:“什么人?不见我这也有贵客?若为龙鼎消息,就说还不到大会时候,耐心等等。” 弟子看着谢婴,犹犹豫豫不开口。 方太苍见状,心知来人恐怕不寻常,但又不好再特意避开他们去说,只得皱眉命弟子如实禀告。弟子拱手道:“是……是大皇子朱轩带人到了,说代表无极公主而来。” 谁人不知无极公主与摄政王谢衍势如水火,眼下一面是至交谢婴,一面又是大皇子朱轩,还都为了同一件事。 方太苍只觉头痛难忍,险些一口血喷出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都要挑这个时候。 一阵难捱的沉默后,他顶着谢婴尖锐的眼神道:“谢兄弟,自家人就吃点儿亏吧,反正我知道你不会翻脸的。还有几天是大会,你先在会里住下,要有什么机会可以通融,我必定第一时间知会你们。只是来者是客,又毕竟我代表着*会,要在后梁传扬*心法,总不好冷落后梁皇族,或给人吃个闭门羹,是不是?” 谢婴与大皇子朱轩的怨仇才不止双方阵营对立这一桩。抛开二人见面必吵,单说他能来青阳城这种鬼地方吃土,还要多亏了朱轩。此时又听见这人来和他争抢,抢的是个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怒火冲天。 “方太苍,你怎么一点节操也没有?刚认识时,还说‘同仇敌忾’,见了朱轩非替我教训一顿不可呢?眼下机会来了。” “机会来了……还是让它走吧。此一时,彼一时嘛。”方太苍苦苦哀求道,“我自己固然是和你们一条船上的,只是我内心大公无私的品格不允许我揍他。当然,若是谢兄弟能代表谢氏说话,那可就不一样了……” “你走!”谢婴“腾”一声站起来,又被丹薄媚轻描淡写地按下去。她打断谢婴开口,道:“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方堂主不必顾忌我们,忙正事要紧。” “好,好,鬼面妹子真是蕙质兰心,善解人意。那我先去了,你们随意。” 方太苍迫不及待要解脱,出门的背影像逃命一样急匆匆,看得谢婴十分火大。 他指着背影消失的地方,痛心疾首道:“遇人不淑!以前我单知道他不要脸,然而万万没想到他对我也能这么不要脸。你看,满城还能找出一个比他更不要脸的人来么?” 丹薄媚想了想,不知在琢磨什么,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回答:“不能。”语毕,她凝视谢婴高深莫测的狰狞面孔,清灵毓秀都化作冷冷杀机。她眸光看透他的心思,微微诧异,明知故问道,“你在想什么?” 谢婴冷笑道:“我想杀人。” “杀谁?”她心中有了答案,只是在权衡利弊,犹豫自己是否应该推波助澜。她的目标只是龙鼎的消息,按理不应当节外生枝。若是杀了那人,引得*会脱不开干系,逼急了公开一切倒很棘手。 “大皇子朱轩!”他作磨牙吮血状,不自觉道,“倘若真被无极公主朱女皇得手,取到了丹氏执掌过的龙鼎,那么……” 话音至此一收,谢婴又恢复嬉皮笑脸的神态,环视四周,发现无人监视后才对她窃窃私语道:“走,咱们砸场子去。”   ☆、第7章 花非花 丹薄媚歪头微笑,眸光游离于草木之间,正如她此刻内心摇摆不定的思绪。她很漫不经心地道:“不太好吧?跟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友,知道了此事,你怎么解释?还有,你若与他真生气了,我又怎么办?” 谢婴装腔作势,一拳砸在石桌上,面容阴沉地盯着她。须臾后忽然倒抽冷气,猛地一个劲儿甩手,龇牙咧嘴道:“嘶——痛死!你、你非要知道那个消息不可么?” 他痛得说话声音都还打着飘。丹薄媚觉得很好笑,垂头眸光定于一处,“嗯”了一句。 谢婴见她如此肯定,只好无奈道:“那你说怎么办?” “再简单不过。我们砸场子不要明目张胆,换套衣服,带个斗笠,方堂主怎么认得出。” 二人相视一眼,阴阴地笑了。 少顷,两道黑影从屋顶一闪而过。护卫分堂的弟子巡视过此处,一人停下呆呆地望了望天空,问同伴:“怎么我们这里还有雕?” 同伴仰头,眯着眼看了看,晴空万里,刺眼的日光令瞳孔一缩,几乎睁不开。“哪儿有雕,你看错了吧。乌鸦倒是有,一大群一大群的。” 这名弟子也疑心自己看错了,许是一群乌鸦也说不定,只是……“为什么乌鸦这样多?” “因为它们喜欢吃人肉。每日城中不知多少躲避战乱的百姓饿死、病死,自然就聚集起来了。城西乱葬岗那一带更多,满地的小孩儿妇人尸体,瘦得跟枯骨似的,吓人。我那次协助衙门,搬运城中死人去那里。刚一靠近,遮天蔽日的一群黑乌鸦扑腾着翅膀盘旋起来,叫得人后背发寒,头皮发麻。”同伴回想起那个场景,自己忍不住先打了个寒颤。 “诶,你发现没有,乱葬岗全是人尸,真是奇怪。以前城中流蹿的野狗也不少,怎么没见饿死?也没见有尸体。” “人到了绝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的连人肉都吃,怎么会放过狗?” 几人渐渐远去,话头也越来越偏了,根本无人再注意方才划过屋顶的“乌鸦”。 此时此刻,这两只“乌鸦”匍匐在一间院落楼阁的顶层,透过雕琢的檐兽缝隙,可以清楚看见院中交谈的双方。 只听方太苍笑眯眯地站起身,负手踱了几步,像是在给朱轩思考的时间。不久,大约半盏茶功夫,他问:“如何?皇子考虑好了么?” 对面正襟危坐的华服少年高冠博带,器宇轩昂,紫金蟒纹盘踞衣袍下摆,显然正是后梁大皇子朱轩。朱轩闻言,饮茶的手一顿,慢慢放下去,曲起指关节在桌上敲击了片刻,抬头面不改色道:“不能换个条件?你们野心太大了。” 方太苍也不动如山,笑道:“条件不是在下这等堂主说换便可以换的。何况这是你情我愿的生意,皇子觉得这宗买卖不划算,大可以放手。左右我们*会握着东西——好东西,还怕找不到肯接手的买家么?” 朱轩冷笑道:“再好的东西,也要有命拿才行。你们*会不过知道一个难分真假的线索罢了,也敢狮子大开口。我倒看看在这后梁,皇族禁止的事,谁敢答应你们?” “呵呵,若皇子不信这线索是真,又怎会千里迢迢纡尊降贵来到青阳城?”方太苍忽地收敛和煦亲切的笑脸,嘴角一斜,露出一二分轻蔑,不够明显,但足以令朱轩愤怒。 他不疾不徐地道:“在下不妨给皇子交个底,最近几日与*会暗中交涉过的势力已经不下十家。更巧的是,这时候与胡堂主交谈的贵客,正是金陵八族之一——应氏。” 朱轩听得心底气愤难平,不由拍桌而起,大言不惭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金陵八族又如何?后梁还是皇族说了算,难道他们还敢谋逆!” “贵国政务,*会不敢妄加评断。待稍候胡堂主谈毕,皇子这话可对应氏子弟说。只是在下听闻,贵国摄政王是谢氏三公子。先帝大行,不应该储君登基么?” 后梁一直未立太子,直到先帝弥留之际,有辅政大臣询问继位之事,先帝沉默着微笑,很快驾崩。死后除开谢衍手中那份“封其为摄政王,全权处理一切事务”的遗诏外,竟没有留下关于立储的只言片语。 无人知道先帝死前的微笑代表何意。宫里人只知道那日无极公主哭得最为动情。 可是朱轩已年近而立,他与无极公主同样是正宫嫡出。 他永远记得,摄政王谢衍临朝之日,他也冕袍加身上朝堂。本以为振臂一呼,立刻会有百官拥立他继位,多么名正言顺,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遗诏”的真假。 可是他慷慨陈词后,只有满朝寂静的呼吸。他像个傻子一样孤零零地立在中央,悲愤交加的耻辱感染红了整张脸。 然后他的皇妹,无极公主进来了…… “放肆!”朱轩仿佛重新感受到当日朝堂的耻辱,骨子里流淌的皇族的高贵血脉不容许侵犯。他想要挽回尊严,让人知道皇族拥有的是绝对的权力。他不屑道,“谢衍不过沐猴而冠的小丑,终究只敢称摄政王。八族狂妄自负,迟早皇室都要将他们统统灭族,车裂凌迟,十八种酷刑轮番尝个遍。丹氏就是前车之鉴!九族之首都一夜血洗……” 他犹自沉醉在幻想中,方太苍却已幽幽地打断道:“皇子说笑了,丹氏族灭恐怕有些□□吧?” 朱轩双目一沉,扬了扬手,身后严阵以待的十二名大内高手立即拔剑,杀气逼人。 “方堂主,别忘了青阳城是后梁地界,可不是你们周唐。倘若再口无遮拦,胡言乱语,我就只好命人去诏守城的一万军队来围剿此地了。”朱轩面无表情地盯着方太苍,眼神发狠,可见这句话不止是威胁而已。 他真的敢这么办。 只要谢衍与无极公主没有公开同室操戈,周唐绝不会为了一个*会分堂而发兵,不外乎声讨赔偿,不可避免。 他上前一步,扬起下巴俯视方太苍骤变的脸色,心底涌出一阵快意,愈发居高临下道:“不到最后一步,我自然不会这么做。皇室子弟都是讲道理的,你们不要妄想着靠一个线索就让皇族大力支持你们在后梁发展信徒,换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接受。须知道*会本是周唐国教,信仰的教主又是周唐素贵妃,我们没有驱逐尔等已是格外开恩,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要是真让*会在后梁也成了国教一般的存在,日后两边开战,岂非素贵妃一声令下,大好的后梁男儿女子都缴械投降了么?你们倒是打得好算盘,真当我们没脑子?” 这正是周唐皇帝不遗余力支持*会的缘由,意在统治各国百姓的精神世界。 现已初见成效。 方太苍铁青着脸顿了半晌,最后冷哼一声,勉强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么请皇子稍等,在下要与另两位堂主商议一番,才能给出答复。” 朱轩做了个“请便”的表情,注视方太苍出门后,回头对一名大内侍卫嗤笑道:“果然还是软的不行,得来硬的,就是贱骨头。我请缨来此之前,无极妹妹还说我不行,这回让她知道我行不行了。” 丹薄媚紧盯朱轩,只觉这个笑意有一点儿微妙的…… 龌龊意味。 她由此细想下去,脸色不由变得很古怪了。按理说皇室无储君,先帝驾崩之后自然是立嫡立长,身为嫡长子的朱轩却甘于屈居皇妹无极公主之下—— 那名大内侍卫也从严肃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十分僵硬:“皇子此次居功至伟。不仅轻易带回龙鼎线索,还能截断各族的非分之想,挫了八族锐气,实在令属下钦佩。” 朱轩斜唇一冷笑,“就是这个非分之想。传言只有九鼎归于一人手中方可结束乱世,眼下八族各执一鼎,还来觊觎龙鼎的下落,不是狼子野心是什么?这回倒是个机会,一会儿这里事情就能结束,你们六人现在乔装一番,速去宰条大鱼。” 这条大鱼不是别人,只有应氏子弟。 一旦应氏子弟命丧*会分堂,应氏必定发难。面对八族之一的雷霆之怒,另外七族不会故意争锋相对。*会唯一堪与应氏相较的盟友,只能是后梁皇族。 他勾勾手指,大内侍卫俯首帖耳,一阵耳语后六人应声,立刻纵身跃出高墙。 朱轩眯眼臆想道:“彼时*会走投无路,我们正好联合起来,先一举除掉谢氏,夺回皇权。到那时候,我定要把谢衍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煮熟了喂给谢婴那个小王八蛋吃!还有谢倾城……凶是凶了点,不过断手断脚之后,脸还能看。若是春风一度……” 谢婴趴在瓦上突然听见此话,正戳中他的软肋,这一刻他杀心已定。 手掌缓缓按上了腰间的软剑。 “谢——”丹薄媚来不及阻拦,只见谢婴如一支离弦之箭,蓦然射出房檐,落在一名大内侍卫身后。他抽剑上前,悄无声息地一剑封喉。 朱轩感到后颈一冷,原是侍卫的血。他惊得瞬间连连后退数步,命五名大内侍卫拔剑围攻。这十二名侍卫是无极公主仿照谢衍的“天堂手”组织训练出来的,配合起来具有恐怖的实力。 谢婴本不是族中骄子,又从不肯花心思学习文武,以致落地不过须臾,已捉襟见肘,险象环生。 丹薄媚扶额,她方才便觉出这几人实力不俗,即便不会配合攻杀之术,谢婴单枪匹马地正面对抗,也很难成功刺杀朱轩。 这是送死。 可是谢婴死了对她没好处。她也不可能让后梁皇室得到龙鼎的下落,尤其朱轩似乎知道一点儿丹氏族灭的内情——她不会放过。 枯萎的牡丹又飘飞在院落上空。一开始只有星星点点的几片,无人在意。只是瞬息之间,大量枯花从未知的上空散入风中,看似轻若无物,谁知靠近人身后却诡异锋利如刀刃,且来自四面八方,越来越狠地割破皮肤。 朱轩脸上、身上已被划了几道。他抬起一条手臂护住脸,另一只手持剑去挡枯花,同时怒喝道:“你们还不快来护驾!” 谁知无人回应。他急忙扭头去看,不免又中了一刀,却见五名大内侍卫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并且因为内有谢婴拼死一搏,外有暗器重点突袭,他们俱是浑身血淋淋的了。 这闻所未闻的暗器胜就胜在防不胜防。 “这样下去只有等死,*会的守卫弟子是不会出手相助的。”朱轩咬牙躲开几道攻击,勉强分辨出枯花飞出的方向,顿时精神大震,提剑便跃上房檐,狠狠一刺,口中冷笑道,“什么无胆鼠辈,只敢藏头露尾地偷袭,还是受死吧!” 于是他看见了从房檐后伸出的一只手。 那样柔若无骨而修长夺目,纤纤玉指,白如青葱。 那是只少女的手,有着漆黑的衣袖。 那手明明没有力气,飘渺舒缓到了极点,却在顷刻如电光扣住他的咽喉,大力向后一拽。朱轩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扑倒过去,翻滚震荡中撞到了后脑勺,他吃痛地失声惊叫,满口溢血,而后很快昏厥。 他在昏厥前看清了这个藏头露尾的无胆鼠辈。 从她身前滚过时,他瞥见黑纱斗笠下,少女艳绝人寰的雪白的笑容。 他几乎窒息,痴迷的茫然后,突然清醒道:“丹……” “丹。”她肯定地重复,看着朱轩摔在花园竹林边,也轻飘飘地落地,蹲在他身旁,温柔道,“丹薄媚。” 对于朱轩来讲,这名字太过陌生。他方才想脱口而出的,是丹蓁姬。但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他已经人事不知。 丹薄媚提起他朝城郊奔去。   ☆、第8章 忆仙姿 一身杀气腾腾的谢婴从五人的尸体中踏出来,他浴血奋战,终于突围。直到倒下,他们五人的尸体仍旧围在一起。 可是——他发现他的目标朱轩不见了。 方才他一直专心对敌,不敢分心,也没听见朱轩说了什么,只记得一道身影快速冲上房檐,大约成功脱逃了。谢婴捂住胸口几乎致命的伤口,提剑踉跄地走了几步,试着低声喊:“薄媚?” 也没有回应。仿佛这原本是座空城,只有他一人似的。 大约是她见势不对先走了?可是那些恐怖的枯花分明是她的手段,他还记得初见时,也有枯萎的牡丹飞散。只是为什么她也消失无踪? 谢婴头痛欲裂,不能再想下去,他必须先离开,否则方太苍回来了,没法解释。他深吸一口气,纵身上墙,谁知这一刻他腿都软了,连这样低的墙也跳不上去,幸好眼疾手快,一把攀住墙头,顺势侧身滚出去。 一声闷哼,落地时谢婴胸口震荡,喷出一口血。他“呸”地淬了口水,咬牙抹了一把,爬起来尽快地逃出了*会。 …… 城郊僻静处,有古木参天,腐叶满地。唯独无人。 丹薄媚以布条蒙住朱轩的眼睛,又绑住手脚,才救醒他,开门见山地问:“丹氏是怎么灭族的?” 朱轩扭曲挣扎了一阵,茫然四顾,呆半天才答:“丹氏……”他的口吻不是忌讳的阴沉,也不是快意的冷笑,更不是惆怅地回想,那纯粹是一种带着迷茫又好似很熟悉的奇怪。下一刻,他居然反问道:“丹氏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 “……”丹薄媚踢了他一脚,手掌扣住他喉咙冷冷地提醒,“别装疯卖傻,我可不是好人。我再问一次,若你不答,我就不客气了。丹氏,是怎么灭族的?” 朱轩吃痛,下意识朝后面缩了缩,皱眉沉吟快半刻,终于轻轻呢喃了一句:“丹氏……那晚,我见到过周唐皇帝……出现在金陵。”他刚说完,突然大叫一声,暴毙而死,七窍流血,异常凄惨。 可是她还没有动手。 丹薄媚拧眉望着朱轩的尸体,确认已死后一掌震出个大坑,将之扔了进去。堂堂后梁皇族嫡长子,就这样被草草掩面在边城青阳的土坑中。 她记得临走之时五名大内侍卫已是强弩之末,想必谢婴击败他们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不知还有无力气逃走。丹薄媚飞快地疾奔,周遭景物疾速后退,如浮光掠影一般。 又到了*会那座阁楼顶,她俯身下望,院中一片狼藉,血液四溅。方太苍与另两名男子苦着脸指挥弟子清理场面。她数了数,只有五具尸体,都是大内侍卫,没有发现谢婴。 丹薄媚松了口气,眼角瞥见蹭在墙头的新鲜血迹,脑中仿佛有当时情形再现:筋疲力尽的谢婴杀出重围,意图逾墙逃走,谁知腿软跌落,只有手攀住墙头砖块,勉强滚出去,所以才留下这样的痕迹。 她立刻顺着血迹一路追出青阳城。此时的谢婴重伤,实在危险,若有往日在城中得罪过的人遇见了,见四下清净,说不准会起杀心。毕竟谢婴一身剑伤,道道刁钻古怪,即便追查起来,也无人会怀疑不会功夫的百姓。他没有直接往城南走,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丹薄媚追着追着,突然迷失在不知名的野外。此处仿佛仙境,有数里红艳的紫荆花,开成灿烂的一片,于茵绿的草地上卓然而立。草地尽头是浩大无边的深湖,湖对岸有奇松怪石,高山嶙峋,夹岸生花。 忽地从湖对岸驶来一方竹筏,船家悠闲地划桨迎面而来,而竹排尾部上有个雪白皎然的颀长背影。 衣袍雪白,衣袖雪白,腰带雪白,连一头披在身后的长发,也是雪白的。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雪白——但又让人觉得并不属于年迈老者的长发? 丹薄媚凝视越来越近的竹筏,停下脚步没有动。她隐隐觉得那道惊鸿的人影是见过的,且她的心脏跳得比平时更快。突然晴天一霹雳,电闪雷鸣,雾霭沉沉,狂风大作,吹得竹排左右摇摆不定。船家悠然的面容顿时紧张起来。 夏日的雨总是说来就来了。沙沙的雨声由远及近,淋下一地落花。 她没有躲雨。 那道雪白的人影拂了拂袖袍,前一刻还摇摆不定的竹筏刹那安静如初,稳步向前,船家加快了速度,眨眼就已到了岸边。 “公子,到岸了。”船家面带笑容,抹了一把额头,雨汗混杂,但总算没有大碍。 那位公子已经撑开了一把绘梨花八节油纸伞,转身点了点头,踏上草地。 他一头如云似泉的白发未挽,沾衣欲湿的微雨使长发更妥帖地披了一身。整个人身上唯一的色彩,便是他双眉间盛开的那朵梨花状的胎记,不是雪白,而是艳丽逼人的妖红。这红色实在太夺目,也太相宜,一刹那令单调的神骨生动惊艳起来。 这人轻袍缓带行走在雨中,草地与落花都成了陪衬。凄迷缠绵的冷雨中,他越发芝兰玉树,飘渺隽秀,却也如谪仙遥不可及。 只是撑着伞缓步从丹薄媚身旁走过,已经荒芜了身后所有烂漫初夏雨景。他从来都这么这么的好看。只是他目不斜视,那样平静地走过她,没有诧异地打量,也没有奇怪地询问为何一身黑衣斗笠。他眉目静如止水,波澜不惊,好像这里没有人站立。 丹薄媚紧紧盯着他,须臾不离,一眨也不眨。 这个人,这个人……她认得。 全天下没有人不认得。 传闻此人业精六艺,才备九能,三坟五典,九勾八索俱登峰造极,一身功法更是深不可测,早在五年前已傲视金陵八族。 他眉心的红梨太过鲜艳,令人记忆深刻,见之不忘。尽管已经过了十年。 可是那一天,她无助地扑在冰夫人身上哀求杀手时,是这个人手挽大弓,一袭红袍傲气逼人,一支箭射断了她们的必死之局。彼时他还言行张扬,墨发挽玉衡,不知十年间经历了什么,使他黑发成霜。 丹薄媚低低地叫他:“宁公子。” 宁寂已走远五六步,闻言也停了下来,回首眸光停在她隔着层层黑纱的脸上。然后他走近她,将伞遮在她的头上隔绝风雨,落花坠在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姑娘何事?”宁寂开口,冰泉崩碎,宛如空谷昆玉撞击。 她有何事呢?她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想叫住他,也许还想问问他为何当年救了她们,却又提醒杀手逃命。只是十年太长,而相遇太短,他恐怕已经忘了救过多少人了吧。 丹薄媚在黑纱后露出一个难看的笑,那么多话汇在嘴边,她却问:“宁公子,可以把伞借给我么?这雨好大。”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宁寂眉眼弯了弯,似是笑了,却令人觉得忧悒。 他把伞递过去,她伸手去接,指尖相触时两人都抬眸,惊讶于对方的冰冷。 很快宁寂收回手,有礼地一点头,转身走进朦胧雨中。 丹薄媚握住伞,望着他皎洁的背影,大雨湿了他的白发,他也没有理会,任水顺发尖滴落。 天地一人,丹青水墨,背影孤独。 她焦急地想要说点什么,便问:“宁公子,我怎么还你这把伞?” 宁寂身影隐没在茫茫水雾中,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畔,古井无波地答道:“送给姑娘。”   ☆、第9章 少年心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丹薄媚抖落一伞的紫荆花,足下踏着柔软的草地,心中失神,随性漫步。眼前湖水千里烟波,岸边停靠一只小竹筏,枝繁叶茂的树荫下坐了个老船家,倒很诗意。他侧目远眺,眷恋地望着这片湖。 从新绿的树叶上坠落的水珠滴在船家额头,他拿汗巾去擦,冷不防听见有人问:“老人家,请问方才上岸的公子从哪里来?” 老船家打量了几眼她,苍老的手掌遥遥一指对岸竹林掩映的石洞深处,那是幽寂至极的僻静处。 “石洞那边有个荒废的山神庙,他站在庙子前,说让老翁随便划去哪个岸边。附近七个停泊口,只有这里连着官道,老翁怕误了公子的事,就划过来了。” 丹薄媚微微偏头,看看那个拱形的石洞,又道:“劳驾,可以送我去对岸么?” “雨太大了,不能出船,有危险。”老船家连连摆手,脸色难过道,“这湖面看着温柔平静,没有脾气,载了许多船。可湖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全是那些不顾水性硬要渡过去的。什么东西都有它的规律,水也是要吃人的。” 丹薄媚静立俄而,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时,才想起谢婴,便问:“我再打听一件事,今日您有没有在这附近,见过一个受伤的年轻公子?” 老船家仔细想想,摇头道:“没有见着单独一人的,只有一个时辰前送过去的三位客人中,倒有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公子,伤得可重!” 那么想必就是谢婴无疑了。血迹消失在这附近,若是乘舟离去,是说得通的。只是与他一起的二人,会是谁? 她皱眉望着连绵的雨幕。不知那二人什么身份,若是想要对谢婴不利,她耽搁得越久,他会越危险。 “姑娘,你要实在急,从这边绕过树林,一直往前走,见到桥就到地方了!” 她回头朝相反的方向看,的确有条小路蜿蜒。 丹薄媚道了谢,疾步穿越密林。不久,眼前豁然开朗,她看见一座小桥。过桥时,鼻尖嗅到隐隐的血腥味。 “嗯?”她俯身趴在栏杆上向下望,果然见到桥墩处有几具蜷缩的尸体。她笑了笑,冰凉地道,“原来是熟人。既然你们六个死在此处,想必应氏的人也来过,真有缘,不枉我曾经该姓应。莫非与谢婴一起的二人就是他们?” 丹薄媚过了桥,抬眸四望,只见左边那条巷子临水而建,低矮的房屋都被战争摧毁,道上空无一人。越是往后,景色越是萧索破败,直到最后一座完整的山神庙异峰突起。仔细一看,仿佛有青烟直上。 有人?是应氏和谢婴?还是流亡的过路人? 她慢慢走近。方到门外,倏然庙里一截树枝破空而来,精准地穿过门上镂空图案,扎向她眉心。 丹薄媚斗笠下的神情一片冷厉,轻轻抬袖,张开五指,一片枯花横飞过去,与树枝撞在一起,枯花碎成粉末,树枝断成两截无力跌落。 “为何要伤我?”她止步于庙门外,眸光越过被风吹开的大门,冷冰冰地落在火堆旁的二人身上。这二人原本也戴着斗笠,只是现在已取下来扔在一旁了,因此可见他们的容貌。 年长的男人丰神秀骨,仪容清嘉,警惕的杀气击溃眉目原有的温和神韵。 妙龄的少女淡然平静,唯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静美可以比拟一二。 他们此刻也转头盯着她。 的确是应氏父女,可是怎么不见谢婴? 应六爷道:“看阁下打扮,恐怕来者不善。想必与先前那六人是一伙?” 丹薄媚一言不发。 被火焰遮挡的地上传来低低的□□,一个浑身鲜血的黑衣男子企图爬起来。刚有所动作,又重新摔下去,他只好放弃起身,艰难道:“大内侍卫只来了十二人,都死绝了,只有朱轩一人不见踪影。你们看来人像不像那个不要脸的畜生?” “不,她是女子。”应六爷回答。 丹薄媚觉得男子声音十分耳熟,皱眉想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正是谢婴么。 她嗤笑道:“人家堂堂皇子,怎么不要脸了?” “咦?”谢婴费劲地翻身,双手撑地往前拱了一尺,成功避开火焰的遮挡看到门外的丹薄媚,刹那大笑道,“啊!原来你没死,害我以为你被畜生抓去那什么了呢。” 丹薄媚进门的脚步一顿,慢吞吞地开口:“你是不是生无可恋,想要我送你一程?” 谢婴不着痕迹地觑了一眼应皎莲,嘿嘿地笑道:“原本生无可恋,现在……你先扶我起来。” 他把手伸向坐在身旁的丹薄媚,她顺手拉了一把。谢婴坐起来,刚要开口介绍二人,忽然记起初见时她的话,道:“想必不用我介绍了?” 丹薄媚唇角讽刺地上翘,微笑道:“应六爷,应姑娘。” “行,你还真知道。” 应皎莲盯她片刻,轻轻点一点头又转过脸凝视火堆。应六爷笑眯眯地询问她的身份,却并不问她,而是问谢婴。在知道个大概后,才对她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方才薄媚姑娘轻易化去在下袭击,那一手功夫神出鬼没,见所未见,不知师承何处?” “师承何处有什么分别?应六爷身负重伤,十成功力发挥不出一成,那一击不过虚张声势,便是这个二百五也能接下来……”话锋一停,丹薄媚指了指谢婴,他立刻睁眼大怒道,“谁二百五?”她没理会,只盯着应六爷冷冷道,“六爷紧张什么?” 应六爷神情冷若冰霜,锐利的眸光直视黑纱后的那双眼。 谢婴与应皎莲惊讶地转头望向应六爷,见其阴沉防备的脸色,已知她所说不假。应皎莲终于有所动容,拧眉担忧道:“爹,你何时伤的?怎么不告诉我,也好先找个地方休养。” “应世叔伤成这样,此前还强行出手对付那些人,是否……” 应六爷收敛表情,缓缓摆手,镇定道:“毋须担忧,我的身体我清楚。这点小伤,死不了。” 丹薄媚压低斗笠,冷笑了一声。 应皎莲又瞥她一眼,似乎明白她冷笑中的含义,眉头不禁拧得更紧,淡然的眼底有了深深的忧与怒,“爹,别再掩饰,究竟是谁伤的你?” “记得在朱轩的人来之前,那个出手拦我的摇扇公子么?” 应皎莲轻轻咬一咬牙,道:“怎能忘记!他杀了言金、言水、言火、言土,还有一起来青阳的所有护卫。我日后一定会为他们讨回公道!” 谢婴见应皎莲有些难过,忙插嘴道:“可那人后来与应世叔对了一招,不是自觉不敌主动逃走了么?” 应六爷苦笑道:“怪我轻敌,见他年轻,仅用了一半功力。也因他实在强大,一招已将我重伤,何用逃走?若非有人出手相助,引他离开,怕是我们都要命丧黄泉。” “那人真有这么厉害?应世叔能看出他是什么来路么?”谢婴真真正正地震惊了。他记得应六爷方才在雨中的出手,每一招都那么轻描淡写,风流写意。五个大内侍卫配合已能轻易将他逼入绝境,可面对六人的袭击,应六爷只用了十四剑。 他们六人才能施展阵术,攻击力不是五加一那么简单。可即使这样,那人一招能破了五成功力的应六爷,还将其重伤,恐怕用了十成功力也不是对手。 应六爷眼中浮现隐隐的忌惮,道:“功夫路数看不出来,只是他手上那柄折扇很是特别,绘了一片猩红的大海……” 丹薄媚忽然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似笑非笑道:“诛天血海,无妄公子。这位狠角色不顾应氏威名,敢堂而皇之对六爷出手,想必有个挺深沉的缘由。” 不早不晚,恰恰在应氏从*会出来后动手。 应六爷也笑了笑,避而不答,只道:“薄媚姑娘知道得真不少。四大宗门说到底不过邪魔歪道,依着乱世才能成活。尤其嗜杀成性的玄罗鬼殿与诛天血海,早已目下无尘。无妄作为公子之尊,想对谁出手还要缘由么?” “一出手的后果是挑起宗门与应氏的大战。‘邪魔歪道’也不是二百五。” 谁知丹薄媚刚说完,谢婴便下意识偏头问道:“你什么意思?” 她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这回不是说你。” “……”他竟无言以对。 原本二人言谈间带了些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氛,倒被谢婴一句话打断。应六爷顺势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将最后几根枯枝扔进火堆,起身抖落尘埃,笑道:“我去附近找些干柴和吃的,这雨大约黄昏也不会停了。你们小心。” 谢婴立刻拍着胸膛道:“应世叔放心,有我在,噗——咳咳、咳、不行了,我得躺下……” 应六爷眼睁睁看着谢婴一掌拍在伤口上,生生喷出一口淤血,心底不禁感叹:有你在,也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走之后,应皎莲面带忧色,静默不语,十分担心。他本已经身负重伤,只是勉强撑着,倘若遇到什么意外,真是不堪设想。 谢婴躺在地上,偏头望着对面的应皎莲,火堆将她的双眸映得闪闪发亮。 “皎莲姑娘,我给你说个凄惨的事。”谢婴见她似乎闷闷不乐,一心想逗她开心,忍着剧痛笑道,“三年前,我妹妹倾城听闻……” 应皎莲面无表情起身出门,淡淡地说:“我出去看看雨。” 窈窕的背影立在屋檐下,斜风细雨,素带犹飞,好似雨打画中莲。 谢婴顿了顿,眼神转向丹薄媚,仍笑道:“那我给你讲吧!三年前,我妹妹倾城听闻,王氏子弟中有个顶顶傲慢又顶顶厉害的人,叫王诗境……” 她试图打断:“谢婴……” 他不停,继续道:“师承天机绝脉,常年居于太阿山,号称岭梅仙人,郎艳独绝。于是倾城心生仰慕,好不容易有一次他回金陵……” 丹薄媚道:“你……” “倾城立即命人向他递了请帖,称城外枫叶如火,邀他一同登山。那日倾城一大早出门,傍晚才回府。我问她心愿看来是达成了?” 她一把抓住谢婴的手腕,“你别说了。” 他道:“你也觉得很惨吗?” “……我实在憋不住了。”丹薄媚不忍再看他继续说下去,刚要起身,谢婴却坚持拉住她,眼神落寞地笑道,“你听我讲完好不好?我问她:心愿看来是达成了?她微笑说达成了一半。我问为何只是一半呢?倾城答:因为约的是二人一同赏枫叶,她去了,王诗境没去。可不正是一半么?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凄惨又很可笑?” 她定定地凝视他的双眼,道:“是。” 谢婴总算放了手,瘫倒在地上,低声道:“这下好,我的心愿也已达成一半。我想说个凄惨的事给她听,她不听,可我也说完了。”   ☆、第10章 乌夜啼 二人随意提起之前在*会的事,谢婴问她消失后去了何处,丹薄媚只说去追逃跑的朱轩,可惜没有追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沉默一阵后,她忽然问他雨停后有何打算,是否回青阳别庄。 谢婴说他要与应六爷父女二人一起回金陵。 “应世叔现在受了重伤,皎莲姑娘又是女子,自然只有我来保护他们!” 丹薄媚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似乎你伤得更重,别想让人家应姑娘保护你吧?我看她未必会顾及你死活。” 谢婴瞪她一眼,反问她有何打算,并提醒她大会就在两日后,倘若还是想要得到龙鼎的消息,千万不要耽误了。 丹薄媚挑眉,一阵无声冷笑。大会在两日后,为了龙鼎消息特意来青阳的应氏却现在走小路回金陵。诛天血海的无妄公子对其出手,也恰好在应六爷从*会出来之后。伤亡惨重的应六爷看起来却心情不坏,连些许遗憾也无。 这么多疑点连在一起,似乎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 应氏答应与*会联手,应六爷拿到了龙鼎的消息! 想到这,她脸上的冷笑变为亲切的微笑,点头表示知道他安然无恙已放了心,稍后会立刻回青阳城。即将分道扬镳,谢婴十分不舍,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希望后会有期。 应皎莲转身进门,看见拉拉扯扯的二人,不禁露出了然的神态,眸光微有厌弃,不知是针对谁。 谢婴瞬间撒手,一把推开她,急忙笑道:“她要回青阳城了,我正跟她道别。” “不必跟我解释,那是你的事。”应皎莲平静地坐下,闭目养神。 丹薄媚对谢婴这种“急着撇开关系以证清白”的没出息行为表示唾弃。她说了几句场面话,潇洒离开。 原本闭目不语的应皎莲终于睁眼,淡淡地看向谢婴,问道:“你不跟她回青阳?” 谢婴道:“我保护你们回金陵,正好三哥也来信要调我回去呢。” “我用你保护?”听见谈到谢衍,应皎莲不自然地整整衣袖裙裾,事毕见他正注视自己,不由面染轻绯,低头避开目光道,“你顾好自己,别拖累我们才好。” “你放心,我就是拖累你们,也一定会先死在前头的。”谢婴不知误会了什么,眉开眼笑地回答。 过了不久,应六爷提着一捆柴与一包芭蕉叶裹好的东西进门。他把芭蕉叶打开,里面是两只拔了毛的斑鸠,一只半大的山鸡,都不见有什么肉,瘦小得很。“附近整个集市都没有人,也找不见什么食物,只好用这些垫一垫了。柴倒是好找……嗯?怎么不见那位薄媚姑娘?” 谢婴忙说她有要事,急着回青阳城,已经告辞。应六爷本对她很有戒心,一听她离开,反倒松了口气。 细雨湿黄昏,黄昏深闭门。 戌时二刻,庙外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雨声倒听不真切了,下的很小很细,大约很快要停。庙中火堆烧得正旺,草草吃了几口炙肉,寡淡无味又黑黢黢的,应皎莲吃不惯,疑心不干净,很快放下。 谢婴刚要劝她,忽听庙外传来少女的哭声,惊恐又渗人。 三人面面相觑,应六爷道:“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你们不要乱动。” 应皎莲皱眉,很不放心她父亲身上的伤,也跟着起身道:“爹,我跟你一起。不知为何,总觉声音有些熟悉。” 谢婴焦急地“哎”了几声,根本没人理会。他呆一呆,心痛地叹气,只好自力更生,连拱带爬到了庙门处朝外望。 只见前方亭亭如盖的黄果树顶立着两道人影,一个被一团云雾笼罩,只能看出模糊的身形;另一个呆呆地被雾中人提在手上,涕泪涟涟,啼哭划破静谧夜空。 那是个少女—— “灵舟!”应六爷与应皎莲同时惊呼,刹那变色,上前一步冷喝道,“无妄!你好歹是诛天血海的公子,如此身份却用一个少女来威胁在下,手段未免太卑劣!你放开她,要打要杀在下奉陪到底。” 那道云雾中又伸出一只手,不急不缓地摇着折扇。折扇上仅绘一片猩红的大海,随着人影的摇动似也汹涌起来。无妄公子道:“应观容,本殿可未曾特意去捉她,是她自己撞上来的。白日若非白月神府的天权公子多管闲事,你早已是个死人,本殿还用得着威胁你?” 应皎莲秀脸浮现霜色,拔剑就要杀上去。应观容拦住她,神情戒备,沉重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交给我来。” “爹,可是你……你小心。”应皎莲咬牙,不放心地道。 应灵舟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在霏霏细雨中望着父亲和姐姐,哭喊道:“爹,皎姐,救我!快救我!他松手我就会摔死的,爹……” 应观容因灵舟的哭喊分了心,心下乱如麻,安慰了她几句,又指着无妄公子道:“无妄,你既说你用不着灵舟来威胁我,那么何不放开她,再与我一战,也显得堂堂正正。如眼下这般,口上说着不用威胁,行动却又无一不是在威胁我。若是传扬出去,你胜之不武,可实在有损你威名。” 无妄公子开始轻轻地笑,妖冶里又带着阴森,还有对自己实力绝对的自信:“名声于本殿如浮云,只要实力是真的,不就行了?废话休提,交出龙鼎的消息,本殿放你们一条生路。如果不交,本殿杀了你,再取走东西,也是一样的。不过你放心,无论哪种情形,本殿都会放过这两个黄毛丫头。” “呸!魔道妖人,我何须你来放过?”应皎莲冷冷道。 应观容深吸一口气,反问道:“我怎知你不会食言?” 无妄公子道:“我无妄从不说假话。” 事已至此,应观容别无退路。他回头看了一眼谢婴,对应皎莲低声道:“谢婴公子我们已顾不上了,一会儿救下灵舟,你抱住她快逃,千万不要犹豫,不要回头。爹不会死的。” “爹!”应皎莲握紧双拳,暗恨自己没用。 “记住爹的话。”应观容霍然飞上树梢,长剑出鞘,浩大的剑气凝成利刃,直直刺向那团云雾。 无妄公子不躲不避,剑气已近在咫尺,快速刺破最外层的云雾。此时他还笑了一声,道:“这一剑还有些意思。比白日那一掌好看。” 八族之一应氏的绝学,在他眼中,竟然只是“好看”?! “狂妄!”应观容长剑在半空绽出一座青铜宝鼎,古朴神秘,铜壁雕刻的神鸟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天地好似也为这鼎的气势震慑,乍响低昂之音。 无妄惊讶道:“这就是应氏的毕方鼎虚影么?果真神物。”语毕,他单手一扬,露出深紫的衣袖,折扇挥动,风云变色,四周突然有海潮奔涌的巨浪,振聋发聩如身临其境。 凭空一片血海蔓延,席卷之处,山石树木皆灰飞烟灭。 然而静静旋转的毕方青铜鼎承受住了如此恐怖的一招,依旧安然无恙。 不待应皎莲与应灵舟等人高兴,应观容猛地吐了一口血。 “你功力不够,否则能亲眼见到大一统时代的神禽毕方,并与之交手,才算是痛快。”无妄来了兴趣,将应灵舟扔向地面,双手结印,口中啧啧感叹,“可惜了,曾经的应氏天才,为了一个女人堕落到如今的地步……” 应观容霎时眸光迷离,眼前好像又浮现十多年前,白衣少女月下吹箫,对他回眸一笑道:观容,蓁姬此生,已别无所求。画面一闪,白衣少女一剑刺入他胸膛,而后长剑寸寸断裂,她拂袖与他擦肩而过,平静道:辛夷已谢,愿与君绝。 系我一生心,终究是,负你千行泪。 蓁姬…… 应皎莲接住跌落的灵舟,绝望回头,最后一瞥应观容,狠心冲上房檐。 谢婴凝视她腾空而起的身影,放心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要她安然无恙,就已经足够。 突然! 漆黑的夜空无端浮现千万朵火苗,拦在应皎莲身前,牢牢封锁所有退路,如浩瀚星河明灭,一片诡异的璀璨绚丽。 紧接着天迹传来梵唱,十分朦胧,只有一人诵经的声音分外清晰:“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槃而灭度之……” 无妄公子即将抓住毕方鼎虚影的大手一停,与应观容一同偏头,望着无垠夜空漂浮的火焰,齐声惊道:“三千大日如来火!” 应皎莲神色凝重,往后退了一步。 黑暗中便闪现出来一个黑衣青年立在她面前,眉目冷硬,深幽的红瞳却莫名带出一股禅性。他伸手,道:“东西在你身上,给孤。” 谢婴艰难地仰头,目光死死盯着房顶的灰瓦。那人是…… “玄罗鬼殿,公子夜佛陀。”   ☆、第11章 二色莲 应皎莲冷冷道:“休想!” “如此,孤赐你,西方极乐。”公子夜佛陀展开双袖,抬手引渡,身后一尊巨大的如来金身缓缓浮现,宝相庄严,梵唱响彻天空。无边火焰将她围在中央,随着抬手现如来,火焰也全部飞向应皎莲,灼烧得空气都“哔剥哔剥”地爆裂。 应皎莲拔剑抵挡,冲来的火焰被她一一斩灭。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一柄剑舞作圆轮,安全余地仍渐渐缩小。 不能让他杀了皎莲姑娘!不能让她死!说过要保护她的,我要保护她!一定要——保护她! 谢婴握紧双手,气压命门,咬牙拼尽全力地大吼。倏尔空间微微一扭曲,他体内谢氏隔代遗传的祖血复苏,瞬间伤势痊愈,冲破屋顶,一把抱住应皎莲的腰,身前青铜鼎的虚影静静旋转,隔绝一切火焰攻击。 “凤鼎?你是谢氏子弟。”公子夜佛陀红瞳似火,冰冷的面容从无情绪。 引渡的双手落下,他凌空盘坐,身后那道如来金身也随之盘腿坐金莲。 一刹那金光万丈,佛法无边,一切火焰都凝聚在一起,形成一尊炎流弥漫的佛陀。漫天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方一靠近这尊佛陀的三丈之内,便自动蒸发。 应观容神色惊诧,心有隐忧。无妄公子阴阳怪气地笑道:“最高奥义——不动明王。大名鼎鼎的夜佛陀双杀招尽出,不知这个谢氏子弟能否接住?怎么说也是九鼎第二的凤鼎,可不要太沽名钓誉啊。” “谢婴是后梁摄政王谢衍的胞弟,今日夜佛陀敢杀谢婴,一旦消息传回金陵,玄罗鬼殿就等着兵临城下吧。不信杀他试试看!”应观容高声冷喝,意在说给公子夜佛陀听。他担心谢婴真的接不下这一招,毕竟是被无辜牵连的人,又拼死保护他们。若眼睁睁看其死在此处,他问心有愧。 不过夜佛陀恍若未闻,不动明王的烈焰之身傲然屹立在凤鼎前,猛地一拳打出。 无妄公子正借此琢磨夜佛陀的底线,闻言不悦,摇动折扇道:“谢衍他敢倾尽兵力围剿玄罗鬼殿?无极公主恐怕正等着这一天。别忘了天权公子,他跟谢衍不知怎么就势不两立了,若真打起来,白月神府也会参战。谢衍是个聪明人,若非步步为营也坐不稳摄政王的大位,杀了个胞弟算什么?如此内忧外患,不可能有调空京畿兵力之举。但不兵力尽出,又难以大捷。须知至今无人从天权手下走过五招——包括他师父白月府主。究竟强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逼急了杀入皇宫想必不是难事。你可以再大声一点,看看把他引来之后,敢不敢杀了谢婴?” 白日追杀应观容时,出手相助的那人正是天权公子。无妄只跟他打了个照面,已自愧弗如。 应观容冷哼一声,按住胸口翻涌的气血,勉强道:“不必耸人听闻。即使八族长老不出,皇宫地下也有大一统时代九族联手布下的十神阵,一旦开启防御,神鬼莫近,天权公子也无可奈何。” “嘭——” 不动明王的拳头与凤鼎碰撞在一起,极致的金光后,不动明王消失。谢婴浑身血肉崩开,只能勉强站立在房顶,喘着粗气笑道:“你输了。早听闻这两招是你的必杀技,如今我全部接下来,你已无计可施了。” 应皎莲抱紧应灵舟,与谢婴并肩而立,双眉紧紧拧着。眸光里除了对谢婴挺身而出的感激外,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不是懊悔的难堪,而是……不甘与更深的厌恶。 她本是应氏众人称赞的骄子。 而谢婴只是不学无术传为笑谈的纨绔。 可是,这一刻她不如他。 公子夜佛陀看了看谢婴身前几乎透明的凤鼎虚影,起身摇头道:“三千大日如来火和最高奥义——不动明王成为孤的标志,并非因它们是最强招式,而是对手太弱,只能让孤使出这两招。你不错,可以见到孤的第三招——” 他轻轻闭上了红瞳,双手合十。 “——菩提萨埵,立地成佛。” 周遭一切万物不复存在,风停了,雨止了,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在那虚无的黑暗中,有一株菩提树在半空生根发芽,一刹那长成参天大树。有一名皇族少年的虚影立在树下,虔诚地双手合十。 那是大一统时代,天竺皇子于“那烂陀寺”出家,寻求生命真谛,立地成佛的幻像。 “应观容,本殿说过不杀那两个黄毛丫头,只是夜佛陀这一招下去,他们三个恐怕尸骨无存。所以这可不能算本殿不守承诺。”无妄叹了口气,口吻却无半点难过之意,反倒隐隐透出兴奋。 解决这些人,最后的交手就是他和夜佛陀。 应观容讽刺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不出手,引起夜佛陀注意,她们也无需逃命。怎能说与你无关?真要信守承诺,就该出手救下他们,我便即刻自尽在你面前。” 无妄公子哈哈大笑,“你真当本殿是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一激就出手了。” 话音刚落,谢婴大口吐血,单膝跪了下去,面前的凤鼎不堪重负,瞬间消失。菩提的枝叶继续生长,眼看即将穿过他的胸膛。 应皎莲握紧了手中的剑,死死盯着谢婴毫无防备的后背。如果此时杀了他,是不是能挽回自信与傲气…… 突然一阵恐怖波动摧毁了菩提树枝,仿佛时空也被这浩瀚而深不可测的力量扭曲,身后佛祖立地成佛的幻像图卷荡起阵阵波澜,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崩溃。 “何人?”夜佛陀睁眼问道。 回应他的是一朵巨大的牡丹,在菩提树根下轰然绽放,极度嚣张地摄取此间所有光辉,野蛮生长。 直至——菩提树枯萎了。 夜佛陀见状,从无情绪的冰冷面容上忽地有些古怪,以莫名的语气道:“我花开后百花杀。你是青上仙宫的何人?” 无妄公子“噗”一声笑了出来,戏谑地问:“夜佛陀,别是你刚得来的未婚妻知道了消息,巴巴跑来看看你是何方神圣吧?瞧你一张杀神脸,皮肤又黑,眼神又木,衣服也不换,永远是这套。玄罗鬼殿穷到这地步了么?本殿要是人姑娘,肯定看不上你。还不赶紧回去洗白白,治一治红眼病,少出来吓人了。” 夜佛陀盯一眼云雾中笑得花枝乱颤的无妄,脸更黑了。 有人“咦”了一声,奇怪道:“青上仙宫与玄罗鬼殿联姻了么?倒还未听说,不过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闻言,夜佛陀吐出一口气,好似真怕谁来看他一样,面无表情道:“要救他们,看你够不够格。孤的第四招……” “释迦牟尼,”他红瞳中升腾起金色火焰,一字一句都如梵文诵读经书,“——大雷音寺的长眠。” 仿佛又回到释迦牟尼佛寿命尽头那一日,他静静侧卧在菩提树下,数千弟子跪伏在他的身后,哀声诵经。 “何必这样麻烦,直接使出你最强的那招,一决胜负不好么?” 来人终于随着无边旋转的牡丹显现身形。绘梨花八节油纸伞下,一头长发四散舞动,雪色长袍上绣一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青龙,龙身盘踞而上直至领口,而狰狞肃杀的龙头大张利齿,正恶狠狠地对着那人白皙细长的脖颈。宽大的袖袍与衣袍下摆猎猎飞扬,面目朦胧模糊,然而整个人却已经带出了三分的癫,七分的狂。 “可。但孤在动手前,要问你一句话。”夜佛陀看着来人问,“你与青上宫主第一大弟子太清可有关系?” 来人歪头,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太清师姐就是你的未婚妻呀!这下可难办了——师姐夫,我们还要动手么?” 夜佛陀顿了顿,没有否认那个奇怪的称呼,只是提到太清,他神情又很古怪了,道:“不必,孤知道你是何人了。龙鼎的消息在她身上,你自取。”他语毕要离开,又冰冷地瞥了一眼好整以暇看戏的无妄公子,警告道,“不走?” 无妄公子妖冶地笑笑,一掌打落应观容,道:“不知太清师姐是何等佳人,令佛陀将龙鼎都拱手相让。可怜本殿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如这位师妹下嫁本殿,也好一同共享龙鼎之谜,师妹以为呢?”显然无妄并无离开之意。 来人不解道:“无妄公子,怎么听着尽是你占便宜?” “也不是啊,师妹能得到一颗真心,因为本殿从不说谎。听人说,真心可是无价之宝。” “这么贵重,公子还是收起你的真心吧。”来人一笑,手上绽出一朵青山卧雪,冷冷道,“一个虚无缥缈的消息,值不起无价之宝来换。” 竟然意图跟他动手? 无妄仔细打量一阵对方,忽然也认出此人,顿时战意凛然,兴奋道:“原来是你!传闻你在仙宫禁地得到大一统时代的功法,一战成名,与本殿几人并驾齐驱,只是不知威力如何?本殿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夜佛陀皱眉,不知应不应当出手。 谁知半空三人僵持,应皎莲立在房顶,犹豫许久却下定决心,握剑的手终于丝毫颤抖也无。 她紧闭双目,偏头不看,把剑刃朝着牢牢挡在身前的后背狠狠一送。   ☆、第12章 小桃花 “皎莲住手!”应观容仰头失声惊呼,刚挣扎着起身踉跄两步,又单腿跪下去,一脸难以置信。他万万想不到应皎莲有什么理由要在此时杀谢婴,难不成是这几位中,谁借刀杀人? 应皎莲被父亲的惊喝吓了一跳,忽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猛地丢开长剑,慌忙退了两步,摔下房顶,脸色苍白地摇头:“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皎莲你方才有无什么异常之感?无端端忽然对谢婴出手……” 应灵舟抱住应皎莲的手臂,义愤填膺道:“爹,你别问了,皎姐都受伤了,肯定不会是自己想下手的,必然被谁控制了——说不准就是那个藏头露尾的无妄。邪魔歪道就是不要脸,杀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杀,还要嫁祸别人!” 谢婴早已晕厥在瓦上。他只记得倒下时,目光与应皎莲俯视的眼神交汇。 那个眼神很清晰地透出杀意——像是在看一只毫无反抗之力却令人嫌恶憎恨的——鼹鼠。 无妄公子意味深长地嗤笑,也不辩解,挥扇已从应皎莲怀中抓出一枚禽卵大小的明珠,速度极快地飞向他手中。 撑伞女子双眸一冷,伸出手掌,五指一张,凭空绽放一朵牡丹半路拦截,完全将路过的明珠包裹起来,移回女子手中。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息之间,无妄眨了眨眼,明珠已被她握在手中。然而她并不急忙藏好,反倒用力一捏,珠体支离破碎,从半空坠落,唯有一张泛着莹白柔光的小筏缓缓展开。 无妄立刻伸手来夺,怎料她动作更快,匆匆扫一眼筏上的字,回首一掌轰碎,人影也随之消失。 消息已毁,自然无物可争夺。 公子夜佛陀也要离开,临走前,他盯着应观容几人思忖须臾,骤然出手,又被无妄一扇熄灭大火,不高兴道:“本殿方才说饶过这两个黄毛丫头,可见你杀得兴起,想给你面子破例不守诺。偏偏到头来黄雀在后,害本殿白忙了一场,心中不虞,故不能给你面子了。” 夜佛陀不怒,只觉得他有病,脑子不是很正常。但想想诛天血海的弟子,似乎行事作风都很诡异,无妄变成这样实属情有可原,遂不再计较,也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无妄公子这才扬一扬下巴,摇着折扇道:“应观容,本殿信守承诺,救她二人不死,你也该自尽了。” “还有谢婴公子呢?” “谢婴他是个男人,跟本殿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正道中人么?怎么说的话当放屁呀?”无妄极为不雅地唾弃一笑,挥扇转身要走。他本无意真的令应观容自尽,只是方才应灵舟平白诬赖他,才要吓一吓他们。 突然地上想起两道异口同声的惊叫:“爹!不要!” 他霍然回头,一扇震断应观容架在颈项间的长剑,严肃道:“罢了,这条命先寄存在你身上,再不尽快将谢婴送回金陵,他可真要命丧黄泉了。” 无妄走后,应观容还跪坐在地上发怔,面色凄丽。 应灵舟见父亲这般模样,心底害怕,忙摇了摇他的肩膀,叫他好几次依旧不应。她急得快哭出来,问道:“皎姐,你快看看爹究竟怎么了!” 应皎莲勉强挺直后背,坐起身望着应观容道:“爹?爹?不要难过,我们都还活着,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至于龙鼎,说不定以后也会有机会的。” 应观容仰头凝望阴沉的天幕,任由冰凉的细雨洒在脸上。他低声道:“我本不该活着,早该死在十六年前蓁姬的剑下。那晚如果不是我怯懦,还未放手一搏已输给自己,从府中走出的也不会是四哥……我早该死的。皎莲,灵舟,爹很没用,唯一想守护的东西都因懦弱而放弃了。倘若你们有很想要守护的东西,千万、千万不要放弃。一旦放弃,只会是一生忘不掉的执念,而不是解脱。” “爹,别这样说,你还有我和灵舟!我们马上回金陵去,再也不来青阳了,好不好?”应皎莲不知“蓁姬”是谁,她未曾听说过父亲前半生的事,只隐约知道父亲以前与四伯并称“应氏双骄”,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可他二人的性格天差地别。四伯是个武痴,不近人情,成日闭关。她的父亲却容与风流,十分多情。 不知后来怎样,只是如今武痴越发痴成块木头,她的父亲却情到多时转无情。 父女三人,只顾感慨,全然忘了英勇就义后昏厥在房顶上的谢公子。这样下去,不等回到金陵,谢婴便会死得不能再死了。藏在暗处的丹薄媚原本正叹气,突然听到“蓁姬”二字,身形一震,异样地打量应观容,疑心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但是…… 丹薄媚不解,喃喃纳闷道:“明明娘曾说爹不是个正常人,笨手笨脚,看见就烦。怎么他看起来挺正常的……” 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应观容三人总算想起谢婴,把他从房上扛下来,吃力地背进庙里。 屋顶因破了个大洞,细雨连绵不绝地浇下来,火堆首当其冲,已经熄得差不多了。 丹薄媚将几只野鸡扔在庙门外,无声无息地离开。她也不会继续留在青阳城了,因为那张小筏上只写了七个字—— 龙鼎在……周帝手中! 她回想起大皇子朱轩死前所言,也称在丹氏族灭前晚见到了周唐皇帝。消息似乎不假,可是疑点也不少。 第一:周唐皇帝为何要与后梁皇族联手灭丹氏?且不说丹氏与周帝并无恩怨,单说乱世中后梁与周唐互为敌国,不太可能出手相助。 第二:即使两国联手,可后梁才是大一统时代皇室后裔,金陵又是后梁的地界,为何龙鼎却被周帝带走? 第三:这个消息是周唐素贵妃传下来的,是否周帝授意很难定论,但如此明目张胆暴露龙鼎在唐宫又是为何? 丹薄媚虽然想不通,但世上想不通的事太多了。无论怎样,她只要把属于丹氏的龙鼎取回来,也许彼时一切都能明白。唯有一条她几乎可以想象,周帝敢令人知道龙鼎在何处,那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唐宫也早已布置成了龙潭虎穴。 所幸周唐并非正统皇族后裔,宫城下没有十神阵,只有守卫森严的九重禁门。 既然如此,她只好投石问路,后发制人了。 丹薄媚倒回去赶路。不久,在她来时绕过的湖水边见到了夜佛陀。这人蹲在青石板上,掬水净脸,仔细一看,好像还很用力。她奇怪地站在他身后,将一张鬼脸戴上,不解道:“师姐夫,你搓得脸都红了,是要干吗?” “……你还没走。”夜佛陀手一顿,面无表情地直起身,看眼神颇有点尴尬,又勉强保持镇定。 “我走了。走到一半,回想师姐夫的慷慨礼让,以为独享秘密很不厚道,故特意前来告诉你:那纸上写的是——”她附在他耳边如实相告,同时仔细探究了他的神情,脑中一转,豁然开朗。 夜佛陀点头,并不道谢,准备尽快逃离这个尴尬之处。 丹薄媚急忙微笑道:“师姐夫,别听无妄瞎说八道,太清师姐就喜欢长得黑的人。” 她本以为他不会搭理这句调侃,谁知已跃上树梢的夜佛陀突然回头,一脸认真地问:“你怎么知道?” 丹薄媚想了想,也认真地答:“因为仙宫里养了十二只花色各异的狗,太清师姐独独喜欢那条纯黑的。” 夜佛陀理也不理她,“嗖”地飞远了。独留丹薄媚在湖边笑得咯吱咯吱的,吓得湖边芦苇丛里飞出一群大鸟。 很快她又朝另一个方向疾奔,追上一团诡异的云雾,正是无妄公子。 此时他已不是独自一人凌空而行,在他脚下的大道上,数百名诛天血海的弟子举着火把跟随。雨丝洒在火把上,半点不见小,远远望去,犹如火蛇□□,声势浩荡。 丹薄媚靠在树干上,对他招手道:“无妄,你帮我办一件事,我告诉你在那张纸上看见了什么字。如何?” “不如何。” 无妄公子虽然停下,但是一点也不配合她,冷笑道:“左右东西已经毁了,你所言是真是假,本殿怎能分辩。更何况你也不是什么好心人,刚才不见你大度地公开字条,现在却来眼巴巴地勾引本殿。哼,才不会上当呢!” 这话说得!丹薄媚呆了一呆,提醒道:“无妄公子,虽然更深露重,但众目睽睽,也不好随意睁眼说瞎话的。我这谈不上‘勾引’吧?都是你情我愿的事……” 大道上数百弟子听了对话,面面相觑,竟不知说什么好。一人低声道:“公子殿下与这个姑娘,听起来关系很复杂的样子……” “还行吧,不是说‘你情我愿’么?” “可殿下说她是‘勾引’啊?” “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这名弟子的话得到了一致认同。众人都捂着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匆匆向前行了三十来丈。 无妄双手抱臂,十分高傲,无奈心底却又极想知道龙鼎下落,只好斜眼瞥她,不情愿道:“是什么事?要是太便宜你的,就不要说了。”   ☆、第13章 乐中悲 丹薄媚眼神眺望别处,道:“替我送谢婴他们几人回金陵,我有别的事,顾不上了。他们个个负伤,若无人一路保护,能活着回到金陵已是奇迹。但是谢婴的伤耽搁不起,只好有劳公子大驾。” 无妄公子听了沉默,不知是在考虑还是意外她的要求。过了不久,他又“哼”一声,撇过脸去,冷笑道:“本殿可是他们口中的‘邪魔歪道’,你也不例外。若让他们知道谁在保护他们,恐怕未必乐意呢。你何必多此一举?” “我做事,自知光风霁月,纵使别人扭曲诋毁,我还是要做。”她停一停,直视那团云雾,锋利的目光似乎已穿透氤氲的雾气,洞悉那双隐藏的妖冶之眼,“不然,他们将应姑娘的杀心污蔑成你的恶意,你何不解释。” 这一刻她明白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都特立独行地保持原本尖锐的棱角,狂风骤雨不能毁灭它们,细水长流不能消磨它们。在黑暗中,它们的尖点会闪耀星芒;在烈日下,它们的阴影依旧无法弯曲。 那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生命与生俱来的傲气——谁也不可复制。 无妄摇扇,漫不经心道:“那样多人诋毁本殿,若个个都解释,那这一生不要干别的事了。也不废话,这件事本殿勉为其难答应你。” “好。无妄公子从不说假话,你既答应了,我也不隐瞒,龙鼎在周帝手中。” 丹薄媚极痛快地脱口而出,反倒还令无妄公子不能相信,总以为踏破铁鞋、费尽心机夺来的才是真,眼下这么轻易地知道下落,却觉得很梦幻了。但他想到对方如此信任自己,便没有质疑。 她注视无妄与诛天血海的弟子消失,莫名一笑,落下地面,回身撑伞在黑夜中行走,一路向着后梁与周唐的边界线。雪色长袍上绣了一条盘踞的青龙,龙头爬在她肩上,对她的脖子露出獠牙利齿。青龙原本已绣得很逼真,可此时夜色朦胧,鳞甲绣线暗雅流光,竟好似真的活过来了。 路的尽头,是黎明时,朝阳升起的地方。 那张鬼面被她随手化成齑粉,散入风中。玄罗鬼殿与诛天血海二主得知消息,必定派人前往周唐试探。她隔岸观火,才好借此机会看清周帝的打算,若能两败俱伤,那是最好不过。若不能,也胜过自己一无所知,贸然出手。 夜雨初停,已快破晓。丹薄媚跨过了深深的沼泽,来到周唐边界——金华山。 此地巍峨灵秀,有诸多洞穴,其最胜者名叫金华洞,道书曰第三十六洞天,福地也。 她正好借此歇脚,洞外一片梨树相接,玉兰芳草杂生。梨树挂了半大的果实,丹薄媚站在树下,垫脚去摘。方取了两个,忽闻身后有杂乱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收手,回眸一瞥,却见来人也怔在原地。 他白袍纤尘不染,白发披散一身,如月光倾泻在泉上,与她的雪色长袍浑然一体。天地之间,仿佛皎白成了山林黑夜中唯一的色彩,连他眉心妖红的梨花也要退步。 白昼时,他是鲜艳的。 夜幕下,他是苍白的。 丹薄媚惊讶后很快低眉,将攥梨的双手缩进袖里,温柔笑道:“宁公子,这样早上山,是要看日出么?” 宁寂大抵不认得她,微微一点头,错过她的肩,继续风轻云淡地前行,道:“不,我在逃命。” “逃命?”丹薄媚更加讶然,扫一眼他来的方向,并没有感知到追兵。眼见他走过了,她急忙丢开两只梨,伸手挽住他的衣袖,将放置在洞口的油纸伞抓过来,递给他道,“这伞,还给你,谢谢公子。” 宁寂接过伞,轻轻拂开她的手,也笑了,道:“原来是姑娘你。” 丹薄媚一见他停步笑,只觉心底像有小鹿乱撞,慌忙低头,双颊微烫。她冰凉的手不自觉抚了一抚右脸,轻声道:“是我。今日的雨来得好巧。雨来时,遇见了公子,雨停了,又遇见公子。” 宁寂不置可否,突兀昏厥。怅然倒下前眼底无离恨,只有忧悒寂寥的迷色。 丹薄媚抱住他,手足无措地低呼:“公子?公子?”宁寂没有回应。 她拥抱着他,扶到洞里躺下,起身时却发现他揽着她的腰,揽得很紧,不用力似乎无法挣脱。 她只能睁大眼睛扑在他胸膛上,听着手掌下隐隐约约的心跳,仔细凝视他安静的脸,一眨也不眨。 她的黑发与他铺散开去的白发纠缠在一起,遮住了洞口熹微亮光。但这并未遮挡她的眼,她仍能在朦胧中描绘宁寂惊艳如仙的五官。他的呼吸渐渐由浅变为清晰,是要醒了么? 丹薄媚连忙整整表情,尽量正经地唤他:“公子。” …… “公子……” 有个飘渺空灵的女音回荡在他沉沉的耳畔,如梦似幻,那么好听,像极陌生的,又恰似最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他抓住了暌违已久的柔和,不如当年的温暖,现在变得微微凉。他想睁眼看清身前的人,眼皮却如坠了铁石那么重,怎么也不能睁开。他低迷哀伤地轻语:“小离。” 丹薄媚顿了顿,奇怪他竟知道她的小字,还是疑心他在做梦,只好答应道:“公子,我在。” “小离……”他抱着她,双手覆上她的后背,低声喘息。 丹薄媚毫无防备坠跌在石台上,与身上的人位置对换。宁寂紧闭双眸,低头来吻她的唇,那一刹那,一滴冰凉的眼泪自他眼角滑落在她眉间。她呆了呆,也勾住他的脖子,没有拒绝。 寂静中是汹涌的剧烈。 不记得今夕何夕,她绯红的脸正埋在他胸膛上,忽听他低语道:“小离,我知道如何救你了。我去太阿山找了王诗境……他说方法藏在后梁与周唐皇宫里。” 丹薄媚一刹那抬头,绯色尽退,生硬地问:“什么?” 宁寂的声线还是迷离的,不清醒,自言自语道:“我闯了后梁的十神阵,又破了周唐九重禁门。它们的确厉害,我快要死了。可是想到你,就一点都不痛。从今往后……我会爱惜自己的性命,就像爱你一样,一直坚持到救你那日。因为,我还想再看你一眼啊……小离,五年了。” 她微微颤抖地问:“小离……是哪个‘离’?” “梨花的梨。” 丹薄媚被他握在怀中的双手刹那凉透。她是离祸的离。她完全明白了,梨花的梨。很好。 “我不是宫姑娘。”她冷冷地推开他,起身将地上的衣袍披上。 宁寂吃痛,微微皱眉,终于清醒地坐起身来,眼神在一片狼藉的石台上扫过,霎时明白了方才发生的事。他古井无波的神情有了微小的波澜,他自己也有些惊讶。 丹薄媚背对他不语。宁寂沉默片刻,略带歉意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也叫小梨么?” “不是,我叫薄媚。”她咬牙挤出几个字,侧耳听了听,行至洞口冷冷道,“你是不是受了重伤?我听见有追兵来了,你还是快继续逃命,不要留在这儿,又碍眼,又连累我。” 她下意识换掉“快死”这二字。 “嗯,也好。”宁寂想了想,平静至极地离开,衣袖拂过的地方,惊鸿如日光。 丹薄媚气得抓了块石头砸在他背上,他奇怪地回头,她抱臂理也不理。 宁寂停留须臾,好似明白了,伸手招来那把油纸伞,道:“多谢。”他走了。 丹薄媚无言以对,在他走后又戴上面具,也要下山,却不料正与后梁与周唐赶来的杀手迎面相逢。一人问她是否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她只答没有。其实心底很不解,何必要问什么奇怪的人,他的白色是非常鲜明的标志,难道这些人连他的面也没有见过么? 她绕过这群人前行,才行了几步,突然身后一名杀手拔剑向她刺来。丹薄媚回身五指一张,无数枯萎的牡丹从袖中飞出,犹如匕首割破近前几人的筋脉,使其无力持剑。身后的人刚冲上来,又同样倒下,她势不可挡。 杀手们纷纷后退,只将她包围起来,不敢轻易上前。 她冷冷一瞥,提气凌空而上,无边牡丹从虚无中绽放开来,却不等渐渐清晰便陡然崩溃,刹那回归虚无。丹薄媚皱眉一惊,已忽地坠落在地,一口血从喉中喷出。 她忙感受全身功力,却发现筋脉流转的气流根本无法凝聚,正在迅速消失,从肌肤散出体外。 那种幼时任人宰割的无力感又回来了。 这样下去,她会成为一个废人。 丹薄媚咽下喉间的腥甜,强行运功冲出包围,但不过四五丈之远,又跌落在地上。那是个斜坡,杂乱无章地生长着许多树木。她一路滚下去,全身不知撞了多少次树根,剧痛无比。 但仍然没能成功脱逃,杀手顺着一路的血迹追了下来。   ☆、第14章 苏幕遮 东方破晓,雨后初晴,山脊浸了雨水,路面松软。丹薄媚倒没有摔断哪里,只是滚下来糊了一身稀泥,比戴了面具还难看。 她方才忍痛挣扎着坐起来,胸口一阵隐隐作痛,张口又吐血,还夹杂些许撞碎了的肉沫。吐完抬眼,杀手的剑已经抵在她的喉间,其余人将三面去路牢牢封锁。 还是……逃不掉啊。 丹薄媚叹气,她怎能死在这里?还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她甚至还没明白,自己的功力为何好端端就会骤然消散了。她不甘心,也不肯认输。 “你,是不是闯入皇宫的那人?”这个杀手以刀背抬起她的下巴,厉声逼问。 丹薄媚一手挡开利刃,偏头冷冷道:“不是。” “不是?不是你为什么要逃!” 她嘲笑道:“不是你们先要杀我的么?只允许你们无缘无故杀我,我还不能反抗,不能逃跑了?我逃跑即是有罪?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把我当成你们养的猫狗么?任由打杀。” 杀手闻言翻转刀刃,狠狠砸在她后背,又一脚踹上她的腹部。这人脚上穿的是硬底军靴,比普通靴子更重。丹薄媚直痛得躬起来,没有叫出声,身体却因强烈的屈辱而微微颤抖。 她想要将吐出的血喷在杀手脸上回敬一番,但她明白这么做的后果会更难过。她忍住了,将手指扣进泥土里。 “你不是猫狗,不还是任由打杀?这世道,最贱的就是人命,把自己当什么宝贝呢?今日我等奉陛下圣谕缉拿擅闯九重禁门者,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为陛下的圣谕而死,是你的无上光荣,应当叩谢天恩,欣然领命。不然,我们自有百种方法令你后悔。” 杀手仿佛施舍恩情一般,高高在上地俯视道:“再问一次,你是不是闯入皇宫的那人?” 丹薄媚咬牙道:“不是!” “还不肯说实话!”一旁有另一人脾气暴躁,一脚将她朝后踹出了一丈远,冷笑道,“老大,何必跟她多费唇舌?试想此山陡峭绝壁,怪石嶙峋,寻常人如何上来得了?纵有功力高深之人赏玩奇景,也不会在黎明前的深夜四处游荡。那人先闯后梁皇宫十神阵,连破七阵而入,听闻离去时已身负重伤,又闯唐宫九重禁门,对贵妃的攻击避也不避,显然应当奄奄一息。再看此人,上得来崇山峻岭,无人也戴个鬼鬼祟祟的面具,还深夜逃窜,更是重伤不济,条条款款都符合特征。若说不是她,谁能相信?” 为首者点一点头,蔑视她须臾,挥剑道:“把她手筋脚筋挑断,带回去复命。” 丹薄媚紧盯步步逼近的杀手,闭上眼沉默。 几人见了,都当她已经认命,放弃抵抗。杀手们正不屑地笑了一声,眨眼却见她忽然翻身,猛地滚下山脊。 面对已知的苟且的稳妥,她只好竭尽所能,冲破迷障。 纵使宿命难测,一切未知,可是她的命还在她手中,并没有被别人主宰。 “蠢材!这都抓不住!”为首者勃然大怒,第一时间转身从山路奔下去,大喝道,“快点下山,从那儿滚下去铁定摔在官道旁的水田里。她一时昏厥,我们还有机会,绝不能让她再逃了。” 从潮湿易滑的泥泞小路下山——甚至不算条路,只是有可以攀爬上下的奠基石,又崎岖又陡峭,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山脚下。 丹薄媚把荒废的水田砸出个坑,本要昏厥,但因全身剧痛硬生生给刺激醒了。她爬上官道,跌跌撞撞地前行,没走两步又要摔倒,幸亏有人拉了她一把。她下意识道谢,却听那人了然讥笑道:“从金华山上摔下来的吧?” 她偏头看向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将大碗扣在佝偻的胸膛上,双手紧紧抱着,眼神无光。 边境有这样的流民再正常不过。 丹薄媚勉强立定喘息,轻轻点头道:“是。足下何以知道?” 不想这人又一笑,指着她刚爬起来的田边道旁,道:“山上那么多果子,谁见了不想上去吃。如你这样饿慌了的,不要命也想爬上去的赌徒又不算少。看这田坎边乌红凹凸,你以为是什么?都是掉下来没赶上下雨天,活活摔死的人尸呀。” 丹薄媚一怔,忽觉心情沉重,眸光黯然。 都是在人世间苦苦挣扎的弱者,历史一个浪潮打下来,谁都无法抵挡,她也不例外。 皇权更替,如浪淘沙,乱世诸国混战,千万黎庶命如草芥。战争带给他们巨大的苦痛,可是权力巅峰的诸王仍自诩正义,要为天道、为祖宗基业、为勃勃野心,为千秋一统的名垂青史而觉理所应当。 可是什么是正义? ——人民的战争即正义! “发什么愣啊,赶紧过来跪下乞食,一会儿该走过了!”那人扯着她衣袖往道旁拖。她看看唯一还雪白的袖袍边缘沾染上黑手印,也不拂开,跟过去在流民人群中蹲下,心里已有微微焦急,眼神不住朝山脚边回望。 若在如此大道,她无论逃往何处都不是办法,必然很快被抓。 车辚辚,马萧萧。 官道上驶来一驾巨大的辇车,四人驭马,前后共八匹神骏,无车壁遮挡。顶上垂下的锦障也只环了三面,故而可以见到辇上正襟危坐的宽袍老人,长髯齐顺,纶巾束鹤发,闭目凝神,眉宇似有浩然正气。 辇车左右十人乘马,而辇车后竟跟随数百名峨冠博带的年轻人,个个背着包袱,气度不凡,统一穿烟青长衫,队列整齐,恭敬而行。 一些新来的流民并不知道这是何人,只觉气势无匹亦无畏,定是世家大族的长辈,纷纷冲上前举着空碗哀求道:“请明公垂怜……” 随行队列最前的八人中,有一人闻言立刻微怒,一掌要掀开伸手抓来的流民,被左边那人劝住,怜悯道:“他们已很可怜,只是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丢掉脸面,何必再令他们丢掉性命。” 这个年轻人将包袱中的食物钱币都分给流民,此举赢得辇车上的老人微微点头。有机警的年轻人见了,也纷纷慷慨解囊,一时带动所有人行善。 轮到坐在地上的丹薄媚时,她接过一只果子,道:“多谢,但是能不能借我一件你身上这样的青衣?” 这个年轻人动作一顿,摇头道:“姑娘,这是国子监所属太学宫的学子服,不可借与外人。” “你们都是周唐太学宫的学子么?” 年轻人笑道:“算半个吧。我等只是过了初试,跟随大儒到了太学宫后,还有正式考核。” 国子监太学宫她知道,是朝廷用以选拔人才的途径之一。其中上至金陵八族、皇室子弟,下至寒门书生,皆可同堂切磋学问,授业夫子也无一不是当世德高望重的大儒,时常还有吏部与翰林院官员前来品评,实在是读书人眼中的圣地。 丹薄媚定了定心,眼下只有混入太学宫才能逃避杀手的追截。可是若不能借到衣服,她这一身稀泥也太醒目了,且不说杀手追来时一眼就能看破,单是众多学子让不让她跟着已能两说。 别无办法,只好豁出去了。 她突然挣扎着起身,双手隔着不太脏的衣袖紧紧抓住年轻人手臂,真心真意地道歉:“这位公子,对不住。” 年轻人疑惑地“啊”了一声,下一刻他就知道为什么她要抱歉了。 丹薄媚直接伸手去扯他的衣襟,吓得年轻人手中的食物全部滚落道上,连连后退,手足无措地惊恐道:“姑娘、姑娘放手!你要干吗?大庭广众之下岂可……” “公子,你成全我吧,把衣服脱下来,我真的太需要它了……救人一命,功德无量……”丹薄媚被拉扯得气血翻涌,说句话已很艰难。 “咦?你们快看,白月真怎么跟人拉扯上了?” “是啊,那姑娘好像在脱他衣服。” 此言一出,诸多学子哄笑起来,只是都站在原处看热闹,没人上前帮他脱困。先前被白月真阻拦的那人此时不怒了,大笑道:“月真兄,那位姑娘已很可怜了,你不妨就从了她吧!” 白月真死死拽紧衣带,仓促回头,窘迫道:“不要胡言乱语,她、她不是……她就是想要这件学子服……” “哦——”众人阴阳怪气地憋着笑,互相挤眼,根本不信。 乞食的流民也被她这样大胆的举动惊住了,不知在窃窃私语揣测些什么,只知道这些人边吃果子边瞪大眼睛注视他们。 无奈之下白月真只好看向前方静坐的大儒。 大儒目不斜视,正视前方,严肃道:“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 这句典出《中庸》第二十篇,乃哀公问政时,孔子所答。意在净心洁服,不合礼法的事不做,乃可修养自身。不听谗言,疏远美色,轻财货而崇尚贤德,以此勉励贤人。 一众学子闻言不禁神色一肃,敛去嬉笑,分发完物品后退回原本的位置。 白月真也豁然开朗一般,轻声答了个“是”,不再窘迫,神色如常地松手,脱下外袍放到她手上,转身回到队列。 大儒又闭上双目,平静道:“行。” 众人遂行。 丹薄媚顾不得许多,直接套在最外层,挤到头列白月真身旁,一本正经地随行。周遭学子都惊讶地盯着她,欲要出声,又不见大儒停下。谁都知道大儒深不可测,不会不知身后她的举动。既然大儒视而不见…… 道旁的流民便呆呆地望着丹薄媚混入学子中离去了。 乘马而行的几人自然也知道身后发生何事,面面相觑一阵后,一人低声询问道:“先生,那个姑娘……” “老夫知道。”大儒漠然,眼睛也未睁开。 这人点头,只是不解道:“先生为何纵容她混入学子中随行呢?她若有很高的才学,不会成为流民乞食。” 大儒道:“她不是流民,亦未曾乞食。你不见众人皆跪,唯她席坐吗?” “啊?”几人又互相对视,倒真的未曾注意这么细微之处。这人恭敬道:“先生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学生自愧弗如。她既得先生另眼相待,必然不同凡响,是学生心胸鄙陋了。” 大儒摇头,双手下意识动了动,道:“并非老夫另眼相待,而是受人所托,不然方才为何临时改道。” 临时改道小路,还以为是先生有心考验诸多学子的心性……这人心中所想自然不好说出来,只能接口询问:“先生能为学生解惑吗?不知是何人能劳动先生……” 大儒蓦然睁眼,盯着这人,无声说道:“天权。” 十人皆倒抽一口气,面有惊骇之色。这人更脱口而出道:“她是白月神府的人?!” 大儒眼前闪过被淤泥覆盖的鱼鳞图案,重新闭上双目,答道:“未必。” 过了少顷,流民都散了,又匆匆赶往下一个路口乞食。这时候追兵才下得山来,围绕四周找寻了一圈,皆无人影。那个脾气暴躁的杀手指着深陷的泥坑对为首者道:“老大您看,那个坑淤泥还很新鲜,无疑是她砸出来的。只是不知被人救走了还是自己逃了。” 为首者乜斜他,脸色难看道:“我用你提醒?我眼瞎看不见?要不是你一脚把她踹到边上去,她能有机可乘?现在人不见了,你倒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不如分析分析,现在失去目标踪迹,我们回去会受什么处罚?” 他面色一白,想到犹如仙子的素贵妃却有那样恐怖残忍的手段,不由头皮发麻。 “老大,我们怎么办?”他哆嗦着问。 为首者双手握拳,目光四处打量一番,最后停在那道不太显眼的远去的泥印上,冷笑道:“追!”   ☆、第15章 定风波 太学宫虽属国子监,并由周唐出资修建学宫院落,意在为朝廷选拔人才。但因其授业先生多为世外高士与并无官职在身的诸子大家,学宫又地处与京城相邻的余姚,并不在京城之内。故时日一长,诸国学子也不忌讳,或真身或乔装地跟随收学先生来了。 后梁太学宫也有相同性质,并为使更多学子得以博采众长,汲取不同学识完善自身认知,特意与周唐太学宫岔开收学年日。去岁后梁天惠十四年春已收学子,并于秋闱应试结束。今岁到了周唐开学,亦为期半年。 丹薄媚经过十余日徒步跋涉,来到了余姚龙泉山下。 传闻此地有神迹降临:每当春夏烟雨晦暝,见神灯一二盏,忽然化为几千万盏,燃山熠谷,数时方灭。然灯灭之后,山中杂花古木却又并未烧毁。 周唐太学宫府址正在山上。 一众学子在山脚外院稍作休整,准备入学考试。因他们改了小道,行程有所耽误,故彼时其他几名收学先生与其学子都先到了。其中最先抵达的两位先生已对他们的学子考试完毕,领了通过的正式学生入太学宫。 先生将二百余名学子分为五队,分开出题。 丹薄媚因站在最前方,被分在第一队,与白月真等人一同进入四面封闭的考堂。 此时她作公子打扮,纶巾束发,面容普通,一身淤泥早已洗净,看来并无不妥。可是—— 功力完全消散,没有回来的迹象。尤其,最近几日企图运气时,丹田与筋脉隐隐作痛,动辄口吐黑血,行动艰难。 那分明是根基全毁,不可练功的征兆。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为何突然会这样?她并未练功时走火入魔,微尘宫主看过这套功法,也说并无异样。 她一路心烦意乱,思绪犹如灼热的烈火,无时无刻都在使烧焦的内心更加痛苦。她最怕的不是从头来过,而是……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根本没有重来的机会。 如果不能替丹氏与母亲报仇,那么她的人生将一片黑暗,毫无用处。 她太害怕自己成为一个无用之人,那是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极其痛恨的。 没人愿意终其一生只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所以,眼下暂时避开杀手追踪,绝不能继续在太学宫磨蹭,她必须尽快赶回青上仙宫,查清原委,挽回损失。 丹薄媚随意选了壁角的位子,左右都并不相识。 前方大儒屈膝跪坐于席上,抬手示意噤声。众学子立刻端正仪容,不再多语。方才微喧的考堂,转眼一片肃静寂然。 大儒喜愠不形于色,将双手交叠在袖中,置于蔽膝上,开口道:“前灵帝十六年,有道人张氏自立一派,号称天下之病,无不可治者。归其教,信其神,修其法,则凡人也可活五百余岁。一时九州震动,短短三年,信徒就发展成数十万之众。凡张道人经过之地,必有无数信徒变卖家产,诚心追随他去,并尊称他为‘太平神’。” 众学子闻言面色各异,有人似成竹在胸,也有人眉头微皱,似有隐忧。 丹薄媚想了想,恍惚记得在书中见过这件事,只是不知要考什么。 大儒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也无波动,还是语气平静道:“朝中有官员揣测张道人必有反心,但上奏灵帝,灵帝却置之不理。后不出半年,张道人果然揭竿而起,九州大乱,数日就已攻占幽、并二州,大军多达四十余万人。倘若你是灵帝谋臣,此时你如何建议平定乱局?” 虽已是大一统时代的变故,王朝与人物俱已作古。但以史鉴今,如此暧昧地直接谈论政务,顿时也令满堂年轻学子兴奋哗然。 学子依次纷纷各抒己见。 “上奏派大军围剿,强势镇压!” “不如以怀柔政策诏安,许以高官厚爵,封疆列土。” “派细作混入张军内部,使反间计令敌军内部猜忌,自相残杀!” 每一次学子语毕皆有人附和,亦有人摇头,听来大约都很有理。大儒神情不变,唯有监堂的两名先生立在左右,对学子点头微笑,予以肯定的鼓励。 有一人道:“灵帝执政时,幽、并二州背后乃是蛮人羌板族群居之地,此族向来善战并凶猛无比,但地处荒凉,食物匮乏。若朝廷许之大批粮食,又派大军压境,前后包抄张氏大军,再令羌板族先发制人,大幅度消耗敌军后,我军可坐收渔翁之利!” “此计甚好,唯一的问题就在于蛮人不是二百五。”另一人一本正经地讥讽,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前面那人也面红耳赤,想看是哪个“二百五”这么不给面子,甫一回头,发现出声之人后却脸色讪讪,闭口不语。 大儒眼神落在这人身上,指名道姓问:“王唯安,你有何高见?” 丹薄媚讶然地盯着王唯安,他正是那日因流民微怒的学子,竟不想原来是王氏子弟。 他似乎是太阿山王诗境的胞弟? “依我之见,张氏大军数众,有四十余万人,若朝廷强势镇压,必定伤筋动骨,百姓凄苦。一旦民不聊生,恐怕会激起更大规模的叛乱,此计不过为下下之策。” “至于诏安封爵,也是个笑话。张氏既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气势汹汹,很可能就动摇国本,改朝换代。难道他会这么甘心屈居人下?且兵不厌诈,谁知朝廷是否准备趁他归顺之时,一举格杀。” “再有离间之计,听起来是个上策,只是实行起来需要太多时间。尤其如此战乱之际,想要进入敌人内部,没有几场硬仗,不坑杀几万朝廷军队,细作根本无法受到重视。在能否离间敌军还是个未知的时候,以我军数万性命做炮灰,也真是想得出来。” 王唯安毫不留情,以极其毒辣的口吻否定一众学子的想当然计策,然后站起身来,以双手撑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直视大儒浑浊又洞悉一切的双眼。 他继续道:“为今之计,不如从源头根治。何以百姓要跟随张氏造反?倘若国泰民安,衣食丰足,官僚清廉,谁愿抛妻弃子,反倒追求虚幻的未来?军队四十余万人,即使将来张氏篡位成功,也不可能人人都衣锦荣华。所以他们想要的,不过就是安逸富足。但彼时官商勾结,贪赃舞弊,赋税严苛,逼得他们造反。” “若能先斩灵帝身边奸佞内宦,再除民变之地贪官污吏,最后大赦张氏旗下所有兵士,并以高官重金悬赏张氏等主谋的首级,则敌军不攻自破矣!治世当以人为本,国为末,一切平叛手段都不过舍本逐末。倘百姓不稳,叛乱镇压一次,还有千万次会爆发。唯有真正使百姓安乐互爱,国不治亦平。” “好!” “此乃肺腑之言!” 众位学子听完,纷纷不约而同地抚掌称赞,皆满面心悦诚服,钦佩不已,不愧是八族子弟。 同时亦有人低声交谈道:“王唯安,便是‘岭梅仙人’王诗境的胞弟么?果真满门龙凤,纵使王二公子初出茅庐,也如此见地不凡。” “不错,他正是王诗境的胞弟。既是王氏嫡系子弟,又有诸国皇族都尊为座上宾的天机绝脉传人做兄长,双重光环笼罩,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另一位学子不同意道:“单看他今日谈吐,实力也算天下翘楚之一,自非池中之物。怎说得好像他只靠了家族亲眷一般?” 方才说话那人竖起食指悄悄地摇了摇,道:“有了这样的势力与依仗,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早已不重要。有才学,只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人在意。命中注定的贵人,我等乱世挣扎求生的蝼蚁只有艳羡咯!” 王唯安偏头,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这几人,又浑不在意地转过去,撑在桌面的双手不自觉握成拳。 不太用力,仿佛只是风轻云淡地换个手势罢了,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大儒难得也点了头,虽仍无笑容,却已足够特殊。示意他坐下后,大儒眼神一转,扫过剩余的十多人,目光在壁角的丹薄媚脸上停一停,不知是否因为认出了她。 丹薄媚亦穿着学子青袍,寡淡至极的脸上却有一双精致得惊艳的丹凤眼,眼睫浓密纤长,眸光亲和平静。倘若没有这双眼,她整张脸实在都要算奇丑。好在她有这双眼,乍看之下,倒能入目。 她异样的神情似乎有点不敢苟同。 大儒令下一位学子继续回答,然珠玉在前,众人竟只能说一句“学生以为王唯安言之有理,与学生一拍即合”。只有白月真不管之前的学子说了什么,依旧做出自己的解答,即使与王唯安所言大同小异。 不久,轮至丹薄媚,大儒目光隐隐不同,问:“你有何建议?” 诸多学子都“唰”地转头,目光紧盯丹薄媚这个不明身份的外来人。倒要看看能让大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流民,究竟有何能耐? 丹薄媚起身,看一看王唯安,道:“以我愚见,方才王唯安的计策非常妙。” 同样的话已有十余人说过,学子们听了顿觉大失所望,唏嘘声此起彼伏。 她理也不理,继续道:“可是同样有问题。大赦敌军,重金高官悬赏敌军主帅首级,这固然可行。但要斩灵帝身边内宦,除民变之地贪官污吏,似乎较离间计更难以短时间内实现。依方才先生所言,早有朝臣奏禀张氏有叛乱之心,但灵帝置之不理。可见灵帝并不是一个耳目聪慧,有远见,肯听忠言之人。不知王二公子有何把握,能使自己的谏词上达天听后,令灵帝不听耳边宦臣所言,只依你的意思行事?此其一。” “民变之地的贪官污吏,敢如此胆大妄为,却并未东窗事发,显然是朝中有人,党派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王二公子要为圣明除弊事,恐怕反对的朝臣倒要泼你一地脏水。彼时自身难保,如何谈平定叛乱?此其二。” “即便一切顺利,灵帝斩奸臣,杀污吏,派贤臣接管,大赦天下。但在此期间所要花费的时间,恐怕已足够敌军再多占领几座城池。半壁江山在手,敌军气势如虹,再加上对张道人的精神信仰,就算大赦,他们也未必理会。此其三。” 丹薄媚深吸一口气,双眸一眯,平淡冷静的语气顿时沾染杀伐之音:“综上所述,王二公子的计策要实行,需给灵帝来一招釜底抽薪。先私下暗自集结军队,埋伏在入京必经之路上,表面不动声色。等到张氏大军压境,一半江山葬送,灵帝内心惶惶无所依靠,宦官忧心自身安危,此时再奏请灵帝杀奸除恶。灵帝为保江山与性命权势,必然求无不应。” “其后大赦诏令秘而不发,先等到埋伏的军队重挫敌军,再派强者暗杀张氏等主谋。能杀最好,失手一伤也可,意在打压敌军士气。等到敌军人人自危,一蹶不振,我军再围而不剿,宣大赦诏令,重金悬赏主帅首级。敌军自当欣然放弃抵抗,缴械投降。如此才能真正可行!”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无声,连原本的唏嘘、抽气声也没有了。 倒不是她说得不对,反而是太对了,但这不是忠臣会干的事。听听她在说什么:先斩后奏,对灵帝釜底抽薪,将半壁江山拱手?这样一来,张氏叛乱是平尘埃落定,但事后灵帝没了外在威胁,必定对此谋臣颇多忌讳,如眼中钉,肉中刺。 大儒微讶,脑中反复回响她的话,一言不发。 安静许久之后,一名学子弱弱地问道:“那敢问张氏之乱平定后,灵帝及朝臣猜忌问罪,你当如何自处?” 丹薄媚冷冷地笑了,眼中闪动莫名的兴奋:“我以为灵帝最好的举措是大加封赏。彼时我刚刚平定一场祸国大乱,民间声望滔天。若此时问罪,则寒了随我出生入死的军士之心,也寒了刚刚解甲归田的张氏大军的心,更寒了意图为君分忧的学子之心。这时候我被逼无奈,只能拥兵自重,想必灵帝固守皇宫,手无实权,应该翻不出多大的浪来。而面对如此昏君,百姓也能理解拥戴于我吧?” 众人惊愕。 他们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她此举一开始,就根本不是打算为灵帝分忧,而是以自身最大利益为出发点,目标本是乱中取胜,自立为王。此子若生于太平盛世,是祸非福,但若生于这乱世,恐怕……能迅速崛起。 王唯安与白月真二人凝视她许久,终于也觉得这是个狠人,手段够绝,之前倒没发现。 大儒恢复平静,令她落座,并不评价她的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她几眼。 丹薄媚筋脉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咬牙强忍着坐下,忽地感应到坐在一旁的年轻人转头来打量自己。于是也皱眉偏头,看到这人五官秀丽,对她微微一笑,无声说道:“你逃不掉宫廷的追捕。”   ☆、第16章 天香引 秀丽的轮廓,平滑的颈项。 这个人是一个姑娘。太学宫中,有女学生也极正常。乱世人才辈出,诸国任用贤能早已不拘男女。 丹薄媚定定地盯紧这个人,翻涌的痛意使她神智恍惚,可她又清晰地知道她不能沉睡。这个人的话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与那些追来的杀手是一路人。想必他们也已知道她的下落,甚至即将赶到。若非如此,这个人不应当在此时对她说这样的话。 在没有抓捕把握前,想必他们不肯打草惊蛇。 她应该怎么办?她没有办法。她早没有反抗的力气,眼下又雪上加霜,剧痛令她连逃跑的资格都失去了。 应该束手待毙么…… 丹薄媚难看地对敌人笑了笑——被动不是她的习惯。 “我说过,我不是闯入宫廷的人。”她声线压得很低,然而四周的学子却忽地回头,神色各异,仿佛都听见了她的话。 丹薄媚茫然一惊,手心微微出汗,分不清是因为剧痛还是突如其来的紧张。但她下一瞬明白,原来是监堂先生念到了她的名字。 她剑走偏锋的答案通过考试,得以爬上山顶,进入太学宫。 此时此刻此地,这件事一点也不值得她高兴。 先生继续念别人的名字,学子们又转回去。一旁的杀手姑娘才冷冷地微笑道:“别和我说这个,我只听命令行事。我收到的命令,是把逃犯拿下。至于你是谁,不是谁,对我来说不重要,也无所谓。” 丹薄媚平静点头,不再多言:“好。看你的本事。” 她突然起身,上前同先生低语几句,不紧不慢走出考堂。她不太舒服,倒是实话,只是她并不去出恭。 快步转进一条小路,丹薄媚掀起裙裾便匆匆向前疾奔。小路两旁杂花明艳葳蕤,一直开到未知的尽头。她跑过了小路,相邻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泛黄的枯叶从她青袍上飘零落地,褪尽了身后婆娑的竹影烟云。 她喘息中嗅到隐隐的杀气。 一道九节鞭突兀破空而来,“唰”地袭向她的后背。丹薄媚顺势滚地躲开,再回头时,那道承受鞭力的竹子喑哑一哭,怅然倒地。 一树日光映在她的眼底。不是丽色,是血色。 “你逃不掉的。”杀手姑娘拖着九节鞭徐徐逼近,逶迤的长鞭上有倒刺,划过时腐叶生出刺耳的音律。这人面上犹有冷冷的嗜血的微笑,道,“我听说你连闯后梁十神阵与唐宫九重禁门,重伤至此竟还未死,实在令人感慨。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丹薄媚沉默须臾,抬头与近在咫尺的女杀手对视。 女杀手看见她露出古怪的笑意,心底一凉,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刻伸手去抓她—— 刹那头顶阴影罩落,似有开天辟地的大手泰山压顶而下。女杀手反手狠狠一鞭击向空中,大手依旧不散,直面而来,抓起此人如同抓住了蝼蚁鱼虫,漫不经心地抛向来时小路。 “噗——”女杀手轰然落地,勉强以手撑地意欲爬起,却猛然喷出一口血。她厉声质问道:“何方神圣?我奉陛下与仙子之命拿人,阁下休要出手阻拦!” 大手在其头顶盘旋少顷,果真散去,雌雄莫辩的声音风轻云淡道:“追吧。” 女杀手惊疑不定,那人特意出手阻拦,竟真的一句话逼退。愣了片刻,她勉强起身,只是林中早已没有丹薄媚的踪影。这片竹林四通八达,似乎哪里都是路,又似乎根本没有路。 无迹可追。她失去了最佳机会。 “不管你是谁,跟*会作对,下场不是很美妙就是了。最好祈祷别让我们查到这是谁的‘手’伸得这、样、长!”女杀手咬牙,一字一句地吐出最后三字,胸中怒火一涌而上,瞬间淹没她的理智。她挥鞭截断又一棵竹子,依旧与之前的倒在一起。 忽然山脚升腾起千万烟火,一同绽放,绚丽璀璨,作女子飞天的模样。 女杀手惊讶过后,眼中喜色溢于言表:“仙子竟出宫来了余姚,实是及时,我正好可以将此事禀报仙子。有仙子出面,料那二人无处可逃。” 歪歪斜斜的身影消失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显现。他眺望天边犹如神迹的烟火,怅然叹息一声,缓缓蹲下抚摸已断的两棵竹身,手掌微震,一截竹筒裂成数块竹条。 他闭目拢在掌中,停了一停,随手一卜。 “师卦六三:师,或舆尸。凶。” 他面无喜愠之色,将竹条化为齑粉,又震断另一棵竹子的一截,换了问题卜问。这一次卦象也发生变化:“比卦上六:比之,无首。凶。” 徐徐清风吹散又一捧粉末,只有他的声音沧桑有力。 “我将死于宫素之手。” 大儒道。 …… 丹薄媚在蜿蜒的路上跑了许久,早已看不见那片竹林。她能感觉到女杀手并未追来,但她半分不敢放松,直到面前出现四个岔路口才停下。 看不出哪一条路可以下山,她心中犹豫不定。余姚城中有青上仙宫的眼线,需要通过她们,才有办法回去。她眼下毫无功力,孤身上路太危险。 此时天边烟火已谢,她匆匆一眼又收回来,这与自己没有关系。 半空响起那道雌雄莫辩的声音,好像洞悉一切似地提醒她:“左一可尽快下山。” 闻言丹薄媚欣然回首,眸光停在空无一人的云下树梢,笑道:“多谢先生。我已知道你是谁了,只是为何要助我?那日先生默许我混入学子中,一直不解。” 大儒避而不答,亦不曾现身,只问道:“那日见你衣上似绣有鱼鳞图案,能否替老夫解惑,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丹薄媚想一想,倒以为这个没什么不能说的,随随便便道:“青上仙宫。” “果然不是……” 大儒口吻异样,丹薄媚微微皱眉,误会道:“先生认错人了么?” “不,不是。老夫原本以为你是别的宗门的人,后来记得你衣上纹案,又觉极像青上仙宫,故有此一问。你伤势似很重,不要耽误,快下山为妙。” 彼时她一身稀泥,糊得连她自己也不认得了,仅边边角角得以逃过厄运。如此狼狈,他还能看出青上仙宫的龙纹图案,丹薄媚感到很佩服。看来“老眼”并非一定“昏花”,也可能经年打磨,岁月洗礼,比初时要更精准毒辣。 丹薄媚越过春夏的杨柳青松,越过龙泉山散作霜雪的飞絮,也越过令她喘息维艰的追杀。 无边葱茏旷野褪色,苍白后又凝聚成繁华长街。她仿佛顷刻坠入烟雨江南的温柔水乡,这条古老的小巷花枝招展,酒旗飘扬,张开能抚平一切伤痕的胸怀拥抱她。 连她走进仙宫的密楼时,枝头跌落的石榴花打在她额头也那么柔和。 房间窗扉朝着喧闹的街市,她独坐窗边的竹椅,内心却是静谧的。珠帘卷,微微晃动。一如她相思一人时,复杂的心绪在悠悠摇荡。 那个一身雪白的公子啊,当听见你说你快要死去的时候,当他们不停地重复你身受重伤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压抑的哀伤决堤倾泻,就快要漫出心口。我有多想拉着你的衣袖,告诉你,不要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办法,不要连笑时眼里也是忧悒,不要绝望,不要……死。 可是我不能说这样的话。 我不能给你任何帮助,所以没有资格,让你停下跋涉山水的步伐。我的心肠全是阴郁的仇恨,也不敢眷恋太遥远的梦境。 我只能在寂寞到不得不想念你眉间明艳妖红的梨花时…… 丹薄媚素手焚香,将一卷《增一阿含》翻开,提笔誊抄,心中默诵。 倘若能有一丝一缕的福报,愿完全加诸你身。一愿你眼底无离忧。二愿你流水迢迢,凶险尽散。三愿你眉间心上的梨花永开不败。 过了很久,熙熙攘攘的街市忽然一静,是那样彻彻底底、空巷沉寂的静默。 丹薄媚讶然偏头,推开小轩窗,只见原本南来北往的路人刹那极有秩序,如潮水般分开,退至街道两边跪下。 许多人面色虔诚地叩拜,终于迎来浩荡的队伍。先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士兵,俱身穿宫廷禁卫军特配明光铠,手持黑铁长戟,足有三百人不止。士兵之后,是八列并驾齐驱、腰悬宝剑的骑兵。马匹高大威武,全是纯种突厥马,共六十四匹。 单看护卫声势已足够显示来人身份高贵,哪知从层层士兵中涌出的那驾大车还是令人震惊。 那驾仿佛一间房屋大小的辇车被十匹骏马拉着,不紧不慢地驶过来,行得极其稳当。辇车四面垂下九重金纱,那一刻夏日灼热的风掀起轻若无物的纱帘,却见里面还有翠色竹帘巍然不动。 丹薄媚凝视这驾辇车,隐隐猜出了主人是谁。 无论后梁或周唐,皇帝出巡,乃用十二匹高头大马拉御辇。王公侯伯是八匹,官员至多只可乘驷车。但这人的辇车竟用十匹骏马来拉,且卫士开道场面极尽浩大。周唐境内,出行能有如此声势的人,只有帝妃和东宫太子! 辇车里的人,是——贵妃宫素!   ☆、第17章 金错刀 宫素的辇车缓缓驶过长街,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激动的喊叫。不少信徒近乎痴狂,挤到最前方跪下,遥遥伸手,拼命去触摸她翩然飘过的纱帘。只是很快这些信徒被卫士粗鲁地推回去,手法娴熟,一击即中,可见并非初次应对这样躁动的场面。 *会的信徒遍及各地,宫素作为*会的精神与实质双重领袖,自然万众瞩目。 护卫辇车左右的是二名麻衣老者,他们目光在某处停了一停,对视一眼后便无所谓地闭目,不动声色。 车后依然跟随八列威风凛凛的骑兵,再往后则是更为壮观的禁卫军长龙,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往少了算也有一两千人。 就在参拜声此起彼伏的神圣时刻,丹薄媚顺着麻衣老者的目光,看到对面房檐下,原本匍匐在地的一名男子突然起身。纵使隔得这么远,他的杀气也几乎刺痛她的眼角。倏尔一道剑光如白虹贯日,男子飞扑而来,飒沓如流星,直指宫素辇车的剑尖寒芒煜煜,令炎炎烈日也冷了几分。 他出剑太快、太狠、太锋利,仿佛这一刻人亦如出鞘的剑,不见血不收,不死不休。 他以一种悲壮的姿态决然赴死,义无反顾。 刺杀来得太猝不及防,护卫们呆愣了一刹那,刺客已从三百士兵头上掠过,笔直地冲向辇车。 近了!更近了!辇车已近在眼前! 只要越过这八列骑兵,就能杀了那个妖女——杀了她! 同样呆滞的人群中骤然响起狂热的信徒尖叫:“快拦下那个异教徒!他想亵渎神灵,刺杀仙子!快杀了他!” 叫声猛地惊醒所有护卫,六十四名骑士脸色一变,立刻拔剑阻拦,且几乎同时划伤刺客的身体。三百士兵也冲过来,举起了长戟,将他围在中央,形成一个可怕的囚笼。 刺客一往无前,单足点过几柄合在一起的长戟,刹那冲出重围,以更快的速度冲向辇车——那一刻,冲势带起的风吹开九重金纱。他感觉到纱帘轻拂过他的脸庞,他的眼睛,他执剑的左手——剑尖终于刺进了垂落的竹席中! 他将杀死宫素这个妖女! “贵妃——” “仙子——” 万众惊呼,隐隐有人恐慌地嘶吼起来。 忽然竹席缓缓拉起,露出精雕细琢的车壁,高大宽敞的空间。车梁四角各挂有一串造型古朴的风铃,颤动时泠泠作响。辇中铺满水一般光滑的锦缎,两旁各跪立一名手执拂尘的侍女,面色安详。 而中央跪坐的素衣女子双手交叠于身前,长发挽作三环飞天髻,面纱朦胧了容色,但那双慈悲又温柔的双眼却已令人一瞥惊鸿。 风铃似泉水叮咚,纱帘如飞花摇曳。 宫素静静地看着这名刺客,剑尖只差一尺便能刺进她的眉心,但硬生生停住了。而她面对如此危险,依旧镇定从容,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度。 刺客手中的剑在嗡嗡颤抖,无论他如何咬牙用力,身体竟不能再前进一分。 宫素微微弯眉,隐约在笑。于是眼波盈盈,眉峰如黛,仿佛山间仙子踏水回眸,柔情万种,绝代不可方物。 “为何杀我?” 宫素的声音与风铃交织在一起,悦耳又极具蛊惑力。 万籁俱寂,众人已被宫素的仙姿震撼。 只有刺客依旧咬牙切齿,试图冲破禁锢与抽回长剑均无果后,他戟指怒目道:“你这个妖女!倒还好意思问我为何杀你,难道是你坏事做绝,早已分不清我是哪一个了?你用这么多禁卫保护,不就是怕找你算账的人太多么。宫素,你还是害怕了吧?” 四周信徒闻言大怒,唾骂声不绝于耳。宫素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骚动的人群果真安静下来。 她没有动怒,仍然温和地笑着:“为何杀我呢?” 满腔刻骨的仇恨与断肠的痛苦涌上心头,撕裂他仅有的神智。他恨不得一口一口咬下这个女人的血肉,可是他却办不到。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上元夜他与她看过花树万千,看过玉壶光转,看过鱼龙一舞,也看过灯火阑珊。只因为回家时遇见宫素的辇车,寥寥几句,已勾得她神魂颠倒,不顾一切弃他而去,一心追随*会。 宫素微笑对她说,要证虔诚道心,先要斩断一切凡尘牵绊。 她竟似着了魔,执剑回家,毫不犹豫对笑得皱纹满面的爹娘一剑穿心。滚烫的鲜血溅上眼睛,她眨也未眨,抽剑离开。 倒下的两位老人双眼睁得太用力,他后来掩埋时怎么也合不上。他们想不通吧,为何亲密无双的骨肉会亲手送他们踏上黄泉路。 东风卷进那座空了的茅屋,烛火明灭间,映亮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他气得发疯,仗剑去找她理论,却被宫素派人半路拦下,将他打得半死不活。等他爬回家,打他的那些人又正从院子里出来,提着刀,刀上淌着血。 那些人当着他的面,割下他爹白发苍苍的头颅,当球一样乱踢。 “你手上有我全家六条命,还有如昼双亲的血液。更是你拆散我们的姻缘,又打断我的右手……重重罪行,宫素,你竟还敢道貌岸然地问我为何杀你?!你不惭愧吗?也是,恶毒到你这样的境界,早已不会有良知了!”刺客双目已泪垂。 宫素微微蹙眉,带着雾笼烟含的哀愁,静了片刻,颔首道:“如昼儿时的玩伴么?我记得你,你的家人非我授命所杀,自作主张的几人也忏悔了。至于如昼,你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一心修*道,不愿再过问红尘□□。你忘了她,对你二人都好。今日你来杀我,念你被仇恨冲昏头脑,有所误会,我不怪罪于你。只是长年被仇恨蒙蔽双眼,于人于己皆是坏事,你放下吧……” “放下利剑,放下仇恨,放下如昼。” 宫素轻轻抬手,触碰寒光闪烁的剑尖。“咔嚓”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后,长剑从头寸寸断开,落地。 刺客左手中只剩下了刀柄,猩红的双目对上她柔情万种的眸光时,忽觉乾坤颠倒,春花绽放蝴蝶飞。如昼提着裙裾跑在柔软的青草坡上,回头巧笑嫣然,叫他放下一切,陪她纵马天涯。 “我愿意……”“放下”二字还未出口,他已来到如昼身边,偏头望去,却赫然见到青草坡下是一群孩童在踢球。那球不是真的藤球,分明是他父亲的头颅! 他眼神一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握着剑柄猛然扎向宫素的脸。 宫素美眸微有讶色,随即她宽大的袖袍一拂,刺客瞬间倒飞出去,撞在一旁客栈的墙壁上,轰然落地。 很快一群卫士上前围住他,长戟相向,似要处死。 竹席垂下,九重金纱掩映,宫素在车中淡淡道:“不要杀生。” “是!”已将长戟刺进刺客腹部皮肉的卫士应了一声,迅速一把拔出兵器,转身归队。 仪仗又继续缓缓前行,道旁跪着的信徒眼神更炽热了。同样也有不少信徒恶狠狠地盯了盯痛到爬不起来的刺客,似乎打算辇车走后做些什么。 刺客弓着腹部趴在地上,就像一条死狗。 丹薄媚搁笔,不紧不慢来到刺客身边,将手伸到他眼前,道:“起来。” 刺客有气无力地看她一眼,默不作声。丹薄媚保持原本的姿势,仍道:“起来。你现在不起来,一辈子都起不来了。” “与你无关!”刺客冷冷地偏头不理睬她。 “你现在跟我倔,只有两个下场。一是辇车走后,*会信徒将你打死。二是你在他们动手前逃走,但你只能苟延残喘,永远不能报仇。我承认你剑术精妙绝伦,这也是我愿意救你的理由。但你单枪匹马,不是这两千多禁卫的对手,也不是宫素的对手,更不是*会与周唐王朝的对手。” 丹薄媚语毕,正要将手收回,却被他突然抓住。 他咬牙爬起来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呵呵笑,笑容凄苦:“姑娘,你也跟宫素有仇?” “倒没有。我跟周帝有仇,不过*会在抓我。你完全可以放心,我是你敌人的敌人。” 刺客顿了顿,了然道:“哦,那就是我的朋友。” 丹薄媚笑了笑,带他到了青上仙宫的密楼院落,先让人处理伤口。他还是很担心*会的人随时会闯进来,不住转头盯着门外。替他上药的师妹大约也看出了他的担忧,“噗嗤”笑道:“你放心,*会现在还没那个胆子敢来这里。” 他“啊”了一声,似懂非懂,也不愿多谈。丹薄媚在问过他的名字后,嘱咐他在这里休养。她要先离开数日,回来时再仔细商量对付*会的办法。 他本奄奄一息,想走也走不了,必然只有养伤一件事可做。 当夜,两名女弟子安排好一应事务,即刻动身,护送丹薄媚回青上仙宫。   ☆、第18章 倦寻芳 丹薄媚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原因,重回青上仙宫。 好在这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两日后,她安全回到了此地。从仙宫大门而入,转上高耸入云的山巅。那日她和母亲丹蓁姬分别,就在这里身渡云海,遥看旭日东升。 那两名女弟子送她入了大门便辞别,匆匆又赶回余姚。 丹薄媚经过母亲的院落时,犹豫许久,终究不敢推门而入。她无颜面对母亲的目光,哪怕再温和,她都感到无形的刺痛。这种感觉并不来自别人,而源于她内心深处潜藏的苛刻的自责。 倘若不能挽回功力,倘若她成了一个废人,她恐怕终此一生不敢再推开这扇门。 微尘宫主在禁地内闭关。 丹薄媚走了一条无人的小路来到禁地,踏入其中,依旧见到繁花似锦,韶光如春日融融,半点不似人间炎热。 草地尽头那片湖水中游荡的仍是狰狞可怖的怪物,方才靠近,怪物却蓦地冲过来,从水中冒出头,张开腥臭的獠牙巨口攻击她。 丹薄媚仓促后退两步,冷不防脚裸一歪,跌坐在草地上。 她轻轻叹气,人若没有实力,果然站不稳。 此时湖水对岸的洞府石门开启,微尘宫主挥袖将怪物拉回湖中,缓步走出,见了她一脸讶色。仔细琢磨她的神情,又不是大仇得报的畅快,微尘宫主心中一沉,心知大约不好。 微尘掠过湖面,落在她身前,询问道:“你怎么了?气血虚浮,萎靡不振,是否练功岔了筋脉?” 丹薄媚站起身,神情复杂,不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只好低头敛眉道:“宫主,不知为何,我一身功力散尽了。” 微尘平静的眉目霎时拧在一起,忙一把抓起她的手腕,闭目探察。须臾,微尘睁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摇头道:“你不止一身功力散尽,连筋脉与丹田都已破裂,不可能再练功。” 她的身体状况她再清楚不过,可是如今听到亦师亦母的宫主也同样论断,丹薄媚还是感到深深的悲哀与无力。可她不敢给自己沉沦颓唐的机会,她怕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她也不能放弃。 “宫主,还有办法可以挽回么?我实在不知为何会突然散功。” 微尘宫主皱眉,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一种情况,现在不能肯定。我先将功力传入你体内,试一试能否修复筋脉。过程很痛,你要忍住。” 丹薄媚静静点头,盘腿与微尘对坐。她不怕痛,只要能达到目的。 头顶的苍穹难分真假,浮云流动得极快,舒展之间,时间过去不知多久。 只见微尘宫主突然嘴角溢出血迹,睁眼无可奈何道:“筋脉不能被修复,看来的确是那样的情况。大一统时代,有人自创一种疗伤功法,介乎正邪之间。练了它的人,平时无用,只等到重伤垂死时,与人靠在一起,即可自动摄取他人体内功力与生机。伤势再危急,十日内也能恢复如初。故此法一旦练成,几乎拥有不死之身。而被摄取体内生机与功力的那人,体内丹田筋脉尽毁,永不能再习武,也活不过……一年。因这套疗伤功法乃无意识且不可阻止地运转,又以损人利己来疗伤,故功法本身目的虽好,也因手段太毒不能成为正道。” 微尘忧虑道:“本来它已绝迹多年,但看今日你的身体情况,显然正是被修炼过这套功法的人摄取生机了。你可曾记得与什么重伤之人靠在一起么?虽然此法霸道,但只要能找到那人,我却也有办法将你的功力回转给你。” 丹薄媚忽然浑身几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神情异样地低声问:“什么办法?” 微尘没有在意,只当她是因为失去功力的缘故,正色道:“修炼者体内的功法摄取他人的生机,之所以能在短短数日痊愈,恰是因为功法将身体机能运转中枢从满目疮痍的本体移到他人的功力核心上。身体本能排斥外物,大约需得半年才能将本体中枢与他人核心融为一体。只要在这之前,从那人体内取出你的功力核心,逼回你体内,你仍然无恙。只是那人会立死当场。” 语毕,微尘见丹薄媚脸色雪白,一言不发,不由也觉自己所言实在有些罪恶。 只是原本那人就是要死的,只不过因为夺了她的命,才能生存。现在她夺回来,那人死去,本是理所当然。这样想通,微尘才开口劝解她道:“小离,不必难过,你只是拿回你被别人夺走的东西。告诉我,那人是谁?” 丹薄媚深深埋下头,双手撑在草地上,双目紧闭,无言以对。 那人是谁?重伤的人,与她靠在一起的人,在功力消散前一刻待在一起的那人。只有宁寂,只有他啊!这么多天以来,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她一点儿也不笨,上山还好端端的,中途只与他接触过,再后来一炷香不到,功力就消散了。 多么明显,可是她不愿相信。她找不出公子伤害她的理由。公子是那么好的人,孩提时代便已箭术超群,救人于危难,即使萍水相逢他也会借伞给她。 但是,但是……她终于知道了原因。原来宁寂练了那门功法,与她靠在一起便会运转。 她若不收回功力,她就是一个废人。一个比密楼中休养的那个刺客更无用的废物。她将什么也办不到,不能替母亲雪耻,不能替丹氏查出真相,不能取回龙鼎,甚至她只能活一年。 母亲是不是会很失望,很遗憾?母亲那么想为丹氏复仇,得知这个消息一定很难过。 可是如果她收回功力,宁寂会死。他会死。她怎么能让他去死,她恨不得他再多活一百年。 如果二者之间一定要死一个人…… “宫主,我,不记得了。”丹薄媚轻声回答。 六岁那年她本就要死的,是他救了她们。如今她算多活了十年,应该到头了。 微尘宫主有一刹那怔住,少顷,紧紧凝视她闪烁不定的眼眸,问道:“我再问你一次,那人是谁?” 丹薄媚偏头,不敢看宫主,道:“我不记得了。” “啪。” 微尘宫主收回手,缓缓起身,朝着洞门头也不回地走,口中道:“你很好,不知为了谁,连你自己的命也不顾了。这且也无妨,你不要你的命,却连你娘的遗命也没有办到。我看你一年后,如何在九泉下面对你的母亲与丹氏冤魂。” 九泉之下?九泉之下! 丹薄媚如遭重击,突然抬头望向微尘的背影,呆呆道:“宫主你说什么?我娘她……我走时她还好好的……” “对,其实那日她已油尽灯枯,你一走,她就死了,就埋在后山辛夷树下。另外,青上仙宫不养废人,你既功力尽失,又活不过一年,那此刻起,你已被逐出师门。你若是死,也不能死在宫里。” 微尘宫主身形微顿,又吐出一口血,但并不在意,加快步伐进入洞府,毫不犹豫合上了石门。 丹薄媚呆滞片刻,回神后发疯一般冲向后山,在那里呆了一整日,一整夜。 第二日清晨她又踏入禁地,静静跪在石门前。黄昏时候,有几名女弟子看不下去,上前要扶她起来。她摆摆手,面无表情。 “这下可怎么办?四大长老二人坐化,另二人正在突破生死关。宫主前几日去太阿山,不知跟谁动手,回来似受了伤,又因小离的事生气,眼下想必也要闭关很久。小离功力尽散,长跪不起,也不说话。太清师姐又嫁去了玄罗鬼殿,宫中现在无人有资格可主持大局。” 一名年纪尚轻的女弟子焦躁不安,另几名年纪稍长的师姐虽然点头同意她的话,却仍很镇定。商榷一番,还是决定传信给太清师姐,请她回来劝劝宫主和小离师妹。 一只信鸽连夜飞往数百里之外阴气森森的玄罗鬼殿。 鬼殿建造得真像个地府,不仅坐落荒野,四面还有枯桠横七竖八,常有一群乌鸦停在上面。尤其是在茫茫夜色中,殿外房檐悬挂的两盏大灯摇晃不定,恍如鬼火明灭,又有乌鸦不详的叫声,实在令人不敢靠近。 这只雪白的信鸽与此地浓郁的黑色格格不入,以至于它也在上空盘旋了一阵才落下。 楼中只有太清一人,她俯在窗边看完师妹传来的消息,十分吃惊。 丹薄媚在她心中是很可怕的存在,不止是功力可怕,而是整个人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孤狠与顽强。 这样的人必定是自尊心极强的,太清怎么也想不出丹薄媚功力尽散后的模样。可是她太清楚微尘宫主的脾气,执拗起来也令人无奈。丹薄媚要跪到宫主心软,却又不肯开口退步,恐怕时间会很长。 她现在得到消息,即使没有师妹的请求,她也会赶回宫中周旋。太清将字条化成粉末,随手洒出窗外。正琢磨怎样撒谎才能理由充分地回宫,一转头却突然见到那张黑漆漆的脸近在咫尺。 太清吓得不轻,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忙退后瞪着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本来她胆小,这人长得这么吓人,还老喜欢悄无声息地靠近她,什么毛病! 夜佛陀看出她受到惊吓,也退到榻边去坐着,手好像没地方放,只能僵硬地撑在膝上,尴尬地与她对视。 每当二人独处,气氛就是如此古怪。尤其大婚当晚更是不堪回首,太清直接将他当成了闹洞房的混账,飞起一脚将他踢出门外…… 不能再回想了,好在他白日是不会进来的。太清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倚着窗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夜佛陀低头道:“没有。” 太清奇怪道:“那你进来干吗?” “……天黑了。”夜佛陀哽了一下,生硬地憋出两个字,“睡觉。” 太清小脸顿时一苦,满面愁容道:“我……” “嗯。”不用她说完,只要露出这种表情,夜佛陀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必定是葵水来了——这个月刚过半,葵水来第三次是不是不太正常?夜佛陀疑惑这件事很久了,本来不好意思问,但是又实在很担心,眼下终于鼓起勇气,面无表情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太清茫然道:“什么?” 夜佛陀憋得耳朵都红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便想了个委婉的词让她意会:“你是不是有病?” 怎么突然转到有病上面来了?太清呆呆地问:“你有药啊?” 夜佛陀立刻正色道:“什么药?我去找。” “……”他根本不能正常交流。她怎么知道他说的什么药,他自己不知道,问她算什么事。太清皱着眉头,慢吞吞坐在他旁边,手心都急出汗了,“你在说什么?” 夜佛陀偏头注视她的双眼,担忧道:“你一个月有几次?” 太清只觉心狠狠一塞,捂着胸口道:“三、三四次吧,怎么?” “你们女子都这样的么?” “大约是吧……我不太懂。”太清被逼得开始胡言乱语,夜佛陀竟然真的相信了,放心地和她躺下。 太清躺在里面,见他衣服也不脱,忙坐起来问:“你洗脚了么?” 夜佛陀背对她答道:“洗了。” “真的?” “……嗯。” 太清心满意足地躺回去,换了个期期艾艾地语气,试探道:“仙宫有事,我想回去几日,行不行?” 夜佛陀顿了一顿,应声道:“哦。” 这么好说话? 太清犹自不太相信,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那我明早就动身?” 夜佛陀依然蹦出一个字:“嗯。” “你不会跟我一起回仙宫的吧?”这明显是一个否定口吻,但夜佛陀误会了,转过身眼神发亮,面色还很平静地道,“我明日要去余姚,不过你重要,我可以晚——” “别!别耽搁了正经事,仙宫离这挺近的,我一个人回去就好。”太清挤出微笑劝他。 夜佛陀在她笑容上停留片刻,又翻身应道:“嗯。” 还未熟睡,倏尔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夜佛陀一跃而起,面色冷冷地开门。那人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后,他忽然回头眼神莫名地看了太清好一阵,才回头道:“孤知道了。集结弟子,立刻出发。”   ☆、第19章 诉衷情 江山壮阔多战乱,群雄逐鹿中原。然后梁依旧上国繁华,金陵城中氏族子弟鲜衣怒马,纸醉金迷。 各个酒馆的说书先生从夏商风说到战国雨,从秦汉霜说到魏晋雪,从大一统时代的风起云涌说到如今秦淮歌舞未休。听书的桌前来来去去,总坐满了人。 无妄公子终于亲眼看着谢婴几人雇的马车分别进了二府,他的承诺已经完成。一路倒不凶险——对他来说,不算凶险。也就是山匪流寇般的几拨人,难受只难受在马车行得太慢,耽误他多少时日。 此刻他立在城中最高一棵树的树顶,云雾遮掩了他的身影,远远望去,仿佛与天幕融为一体。他摇着扇子,俯瞰楼阁林立、车水马龙时,脑中却在想如何取得周帝手中的龙鼎。 有大雁振翅飞在青空之上,陡然一个俯冲,直直撞向他。 云中谁寄锦书来。 无妄公子伸出手掌,大雁便收翅落在他手上。他将竹管取下,挥了挥手,大雁又抖抖细密的羽毛,朝来时路飞回去了。 张开信纸看了有时,他忽然惊讶至极地“咦”了一声,奇怪道:“数十日前,本殿还与她交过手,怎么现在功力尽失,已被逐出青上仙宫?青上宫主竟会去太阿山找天机绝脉传人,还不惜重伤击毙王诗境的师叔。看不明白,本殿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虽然如此。”无妄公子又妖冶地笑一笑,揉碎信纸道,“本殿还是乐意趁人之危,与白月神府、玄罗鬼殿一起攻城略地,踏平仙宫。啊,险些儿忘了主谋*会。” 他语毕折扇一翻,微风过处,云雾消弭,已没有人影了。 笠安坊是金陵城中最尊贵三地之一。 坊内府邸建造如琼楼玉宇,广寒瑶池,几可媲美皇宫院落,仅居住应氏、宁氏、崔氏、王氏四族。闲人少有往来,连守卫坊门的差役也全部是四族的人。坊间又无宵禁,亦不允许京畿巡逻武侯进入坊中,金陵衙门根本无法插手管辖。 另两处贵地,其中之一是宫城,另一处是东门大街。这条街上仍是没有别的门第,只有谢氏、宫氏、白氏、韦氏四族居住。犹以谢氏府邸为首,其建筑群雕栏画栋,气象开阔,院墙之高,俨然是第二座皇宫。 也只有这样,才足以匹配一手摄政,手握生杀大权的氏族。 多少年前,还有一条天妃巷独步京华,整条巷子从头至尾只有一个姓氏——丹。 而今已寂寞凋零,成了凄清的寻常巷陌。 又是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应氏二位长老为应观容治伤已经一天一夜。应皎莲在门外等得心急如焚,只是还能保持安静。应灵舟却早已忍无可忍,抽泣着问:“皎姐,爹不会有事吧?都这么久了……” “不会。长老功力深厚,一定有办法。实在不行,还能请家主出手。”应皎莲答得信誓旦旦,语气无比坚定,可是她心里没有底。 应灵舟见她镇定如常,也相信应观容不会有事,渐渐止住哭声。 过了不久,房门打开。二位长老从中走出,神色疲惫,似又苍老几分。应皎莲二人立刻迎上前问道:“三叔公,七叔公,我爹伤势如何?” 三叔公与七叔公俱是叹气,神色黯然,看得应皎莲二人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三叔公道:“观容的伤太重,功力不够,又逞强使出毕方鼎,遭无妄这等妖人重创,还耽搁这些天,恐怕……撑不过今晚。” “三叔公你胡说!爹才不会死呢,我不信你的话,让我进去看看爹——”应灵舟一下眼泪溃如决堤,推开二位长老往房里闯。应皎莲抓住她的衣袖,眼里布满悲伤,“灵舟,冷静点,我们再想办法。我不会让爹死的。” 应灵舟甩开应皎莲的手,蹲在地上呜咽道:“还有什么办法?家主在闭关,就算没有闭关,也不会耗损功力救爹的!我知道,他们都嫌弃爹不再是天才了,他们不肯出手的……” 应皎莲要脱口而出的说辞突然哽在喉间。她鼻子微酸,转头泪流满面。 原来族里对爹的排挤已明显得连灵舟都看出来了。 这时,应余姚收剑从门外进来,一身练功服,汗水湿了耳发,显然是刚练完剑术。这人骨子里流的不是应氏血脉,只是应四爷从外面捡回来的义女,从小跟他学武,也成了个呆头呆脑,不通人情的武痴。 “义父说,当年大一统时代帝宫禁咒师练了一枚灵药,献给慎懿皇后丹氏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服下便无大碍。皇后曾转赠丹家主,丹氏族灭后,这枚灵药抄入了国库。” 应皎莲定定地望着应余姚道:“四伯的意思是这枚灵药可以救回我爹的命么?” 应余姚神色木然,一板一眼地答:“是。我话已带到,先告辞。” 七叔公闻言想了想,也点头道:“我也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不知道谢衍肯不肯给。毕竟有此药在手,无异于多了一条命。” “皎姐,怎么办?我们要是拿不到,爹就会……”应灵舟惊喜之色在听完七叔公的话后完全消散,神态不禁有些沮丧。传闻摄政王雷厉风行,心狠手辣,并不是个会大发善心的人物。 应皎莲轻轻吐出一口气,压着急速跳动的心脏,看一眼她爹应观容的卧房,脸颊微红道:“我去找谢衍。” 她一路冲出笠安坊,来到东门大街,一过牌坊就看见谢氏金碧辉煌的府邸。 此时牌坊外的街道已开始宵禁,几乎没有行人了。 应皎莲不顾一切要进谢府,卫士认得她是应氏女,也知道谢九少就是她们送回来的。一时不敢怠慢,连忙请进府中,疾步去请示谢衍。 谢衍的书房简洁而宽敞,紫檀木架上放满了书册。靠屏风处有个小几,几上忍冬花镂空鎏金铜龛里焚着伽南香,虚烟上了锦屏,映得屏上那幅山水图有了一抹“烟波江上使人愁”的味道,反比原本更有意境。 应皎莲推门而入时,谢衍正低头看公文。 头顶镶嵌的明珠将房内照得一如白昼,他黑袍袖口处滚的金边反射出粼粼光华,让人不能逼视。听见脚步声,谢衍抬头,眉目冷峻,一双黑瞳极具穿透力,眸色威严地看过去。 “应姑娘。”他看一眼又垂下眸光继续批阅公文,随意道,“坐。青阳风景还好?” 不是问她入夜时分还来谢府有何要事,也不是问她是否别来无恙,只是随口问边城的景色。 应皎莲淡然轻柔的眼神一刹那黯淡下去,立在中央不肯坐下,只是双手无意识地捏在一起,心烦意乱地答:“极好。山水如诗,花木成画。” 谢衍合上一本公文,扔在右手边,那里已堆了近乎一尺高的奏本。左边仅剩下寥寥三五册,他又打开一本,仍漫不经心道:“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应皎莲闻言,呆了呆,忽然低声一笑,不尽欣喜婉转。 她知道这句话,原是前几年吴越王因思念远在临安郎碧探望双亲的戴王妃而写。字意本是让人慢慢赏花,不必着急回来。可是弦外之音,是潜藏的思念。 谢衍听她笑,微微皱眉,睿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很快明白过来,舒展眉毛道:“想起这个故事,便随口说了,没别的意思。” 应皎莲敛去笑意,沉默一阵,咬咬牙直言道:“谢公子,我爹重伤垂死,撑不过今晚。听说国库中有一枚灵药,可以救……” 谢衍批到最后一本,大约有些棘手。他提笔蘸朱砂,写了好一会儿,似乎根本没在听她说了什么。 应皎莲急得快步上前,一把夺过他笔下的公文,眉眼间带出不可掩饰的委屈。 她直直地瞪着他,眼泪轻易夺眶而出。 “抱歉,药已给婴服了。他伤得也很重。”谢衍皱眉,不得不回答,并不悦道,“应姑娘,奏本给我。” 应皎莲惶然退了一步,意识到她爹只有死路一条,不由绝望地嘲笑道:“为什么要给你?我撕了它也不给你,什么东西,不过一张纸而已——” 她哭着就要撕公文。谢衍冷冷道:“应姑娘,你撕了它,应六爷就真的回天乏术。” “什么?” 应皎莲勉强镇定下来望着他。谢衍眸光落在公文上,她立刻归还。片刻已批复完,他将奏本摔在案上,起身道:“婴服了药,他的血液也同样能救命,只是要很多。” “那我现在去找谢婴!” “慢着。应姑娘,婴钟情于你,自然求无不应。只是他才醒来不久,又要放血,实在危险。你不觉得他太吃亏吗?”谢衍负手于背后,不急不缓地走向门外。 应皎莲道:“什么意思?” 谢衍道:“两个选择:要么,将应氏毕方鼎给我。要么,你嫁给谢婴。” 且不提应氏毕方鼎是镇族之宝,根本不可能拿出来交换救人。即便能交换,应氏也绝不会因为应观容而交换。 谢衍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可是,她也不愿意嫁给谢婴——她厌恶这个人厌恶到了骨子里。不学无术,还整日像只苍蝇一样围在她身边转悠。她态度如此明显,谢婴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般,简直不知廉耻。 应皎莲深吸一口气,伸手拉住谢衍的袖袍,低声道:“谢衍。” 谢衍回头,示意她做出选择。 她忽然拉开衣带,单薄的衣衫顷刻滑落在地。白皙无暇的双肩在谢衍冷眼注视下瑟瑟发抖,应皎莲鼓起勇气道:“我不想嫁给谢婴,我想嫁给你。” 谢衍顿了顿,俯身捡起她的外衣,放在她手中,毫无情绪道:“放血救你爹的不是我,所以不要嫁给我。你不做选择,我就当你是放弃了。” 他拂袖踏出门槛,举止洒脱不羁,因夜风袍带飞扬。 应皎莲无计可施,只能悲哀一笑,闭目道:“好,谢公子,我嫁给谢婴。”   ☆、第20章 谒金门 青上仙宫的禁地,不知在哪个季节,天气晴朗,烈日让人心慌。 来看丹薄媚的女弟子心慌不是因为闷热,是她已经跪了两天。她抓着竖在泥土里的木头支撑重量,铺散的裙裾与委地的长发不可抑制地颤动。站在她身后的女弟子忽然发现,曾经奉为天姬的师妹,原来肩膀也是这么削瘦,仿佛狂风暴雨能轻易摧折一样。 丹薄媚眼睛很难睁开了。她半眯着眼睛,盯紧湖对岸的石门,须臾不离。 麻木疼痛不难捱,难捱的是没有把握的等待。 女弟子们去到对岸,一同跪倒在石门前替她求情。微尘宫主终于打开洞门,问道:“你已被逐出仙宫,还跪在此处是想求什么?” 丹薄媚开口,嗓音极为喑哑地道:“求宫主教我自救的方法。” “何必自救?你不是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死吗?”微尘宫主面色很平淡。 “母仇未报,遗命未成。我不能死,怕无颜见娘。” 微尘宫主眉头微拧,还是狠不下心,挥袖将一道真气打入她脑中,转头不再多看她一眼,道:“法子给你了,至于你能否一年之内办到,我也不管。你既不是仙宫的人,现在还不快下山去。” 丹薄媚松开木头,郑重地磕了磕头,起身一路扶着别的树木慢慢朝后山走。 女弟子们见她随时要倒下的背影,担忧道:“宫主,怎么能让小离现在下山?” 微尘宫主轻轻吐气,平静道:“她在这里太危险。” “她下山才危险呢!宫主,小离在仙宫里有弟子们保护……”女弟子还未说完,微尘宫主刹那神色一肃,鸦青道袍无风自动,眸光射向山前的天幕,警惕道,“他们来了!” 女弟子们仰头,亦望见黑云压城,洪波涌起,破空声犹如雷鸣。她们震惊道:“那是什么?!” 微尘宫主满目凝重:“仙宫的劫难。” …… 十日后一辆马车驶进余姚城,停在青上仙宫密楼门外。女弟子见是丹薄媚,放下防备笑着迎她进门,大约还不知道她被逐出仙宫的事。丹薄媚拉住女弟子,低声道:“我没钱了。” “啊?”女弟子目光在搓手憨笑的驭车人脸上停一停,恍然大悟,替她付了路费。 这个与春秋吴人同名的庆忌在庭中练剑,当他回头以惊艳的一斩收剑时,日光好似有眨眼被切断。丹薄媚上前笑道:“看来你伤势无碍了,是否可以上路?” 庆忌将剑入鞘,冷冷道:“你再不回来,我自己也要走了。说吧,你打算如何?” 丹薄媚将思量一路的计划告诉他。二人几番商榷,最终还是大致依了她的意思。先随她上太学宫,等到秋闱科举,入仕为官,才好借刀杀人,以周唐朝廷力量与*会同室操戈。 只是庆忌盯了她几眼,突兀地问:“你会不会功夫?” 原本直视他的双瞳微微一缩,她敛眉压低了声音:“没有。” 庆忌并不细想“不会”与“没有”的区别,只当她手无缚鸡之力,莫名感到失望,冷脸提醒道:“我虽同意与你联手,但并非要任意供你驱使。除了*会的事,你若遇到麻烦,我出手看心情。” 丹薄媚思忖少顷,也不计较这个,随口笑道:“看来我得让你一直好心情了,因为我是个麻烦不断的人。” 庆忌抱剑,偏头道:“我心情不好才出手。” “那岂非更容易?” 庭中有一名正在打扫的师妹,闻言一下子乐了。 丹薄媚依旧换上太学宫青袍,似笑非笑地出门。庆忌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索性板着脸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城门,经过城外官道抵达龙泉山脚下。官道两旁种满青翠欲滴的庄稼,还未成熟,却已看见不少流民躲在沟渠里偷偷挖出来吃。 山脚是太学宫外院,除了收学时车马喧闹,平时应当十分清净。可是丹薄媚二人离院门犹有百丈远,却隐约可见百十人在院门外的果林穿梭。 三月皇宫御花园有樱桃节,皇帝将与群臣一同摘樱桃。莫非太学宫也有个类似的佳节? 但这些人一身或黑或灰,举止浮躁粗鲁,并不似学子。 再近几步一看,原是周围种满桃李与杏树,上有硕果累累,流民正旁若无人地摘下来吃。 坐在院门口的守门人已年近古稀,非但没有阻止,还笑眯眯地注视他们。 丹薄媚二人挤上前,对守门人道:“老丈,我是太学宫学子。半月前考试完毕,因家中急事不得已赶回去,不知眼下可否通融,放我们上山?” 守门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眼丹薄媚,点了点头,又从头到脚打量一眼板着死人脸的庆忌,翻个白眼。他道:“你,老朽有印象,可以上山。他——一身杀气,像个刺客,没有印象,不能上去。” 丹薄媚不禁暗暗发笑,他先前真是个刺客。 “老丈,人不可貌……” 不等庆忌僵硬地辩解,守门人大怒地打断道:“什么老丈人?谁是你老丈人?!年纪轻轻不学好,瞎占便宜!老朽要有你这么个女婿,明年坟头草都得三尺高了。” 庆忌气得脸色发白,抬手就要拔剑。幸亏丹薄媚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住,皱眉道:“你想做什么?硬闯太学宫?打得过守门人,你还能打得过山上诸多高士?” 庆忌收回手,“哼”了一声,“那你说怎么办?” 丹薄媚正想办法,又一人穿着学子服过来了,面目清秀,峨冠博带,打扮很正经。穿过果林时,有流民不小心滚落一只红杏,砸在他头上,冠带都歪了。他笑一笑,捡起来递回去,半点不生气,极有修养。 这位公子彬彬有礼地对守门人拱手道:“学生是左先生门下,因有事耽搁,来迟半月,请老丈行个方便。” 守门人脸色放晴,和颜悦色道:“哦,你叫什么?” “学生崔夫人。” “金陵崔氏?” “是。”崔公子刚笑着答完,守门人冷不防皱眉道,“左先生上山前倒是说过有个崔氏子弟会耽搁几日,可那人是男子,你怎么是个女的?” 崔夫人清秀的脸色霎时一黑,握拳尴尬地轻咳一声,勉强笑道:“老丈,学生的确是男子。” 守门人惊奇道:“那你怎么叫夫人?” 他心想:这话我也很想问我爹。 崔夫人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问题,但仍然窘迫得无言以对。丹薄媚眯了眯眼,替他答道:“老丈,我听闻春秋战国时有个铸剑师,叫徐夫人,也是男子,手艺绝世。可见崔公子名讳并非旷古绝今,不必太过讶然。” 崔夫人转头看着她,好像十分感动。 守门人后知后觉,看出崔夫人的尴尬,故顺势接口道:“是吗?那是老朽孤陋寡闻了。既然如此,你们快上山吧——诶,这人可不许上去。” 庆忌双目一寒,崔夫人敏锐地大致明白了情况,连忙拦住他,口中微笑道:“好,他不上去,不上去。”语毕拉着他往后走了几步,窃窃私语道,“你往回走三里路,朝右转个弯,直行五里,那里有个上山小路,可以直通太学宫后山顶。我们从正门上去,在那儿等你。” 丹薄媚点一点头,笑道:“原来还有小路可以上到太学宫,我还以为只能到外院里。崔公子对此了如指掌,看来真是个有故事的人。” 崔夫人拍拍她的肩膀,惆怅道:“任他哪个男子名叫‘夫人’,都会很有故事。” “我明白的。” 丹薄媚同情道。 二人共同踏入外院门,一路上山。入目多天然景秀,夏花绚烂,气质清流,令人心旷神怡。山路比寻常田埂宽阔许多,不很陡峭,由此丹薄媚毫无真气也不觉疲乏。 崔夫人忽然想起来,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丹薄媚随意道:“薄媚。薄情寡义的薄,奴颜媚骨的媚。” 崔夫人停步愣了愣,从未听过有人这样介绍自己的名讳。又见她毫无异色地前行,只好跟上去,伸手摘一朵不知名野花给她,笑道:“我知道,你是妄自菲薄的薄,烟视媚行的媚。” 她莫名轻笑一声,推开野花道:“我不要这个。” 谈笑风生的二人骤然一停,山间小路到前方已是尽头,接踵而至的是几乎笔直的数百丈石梯,一直通往浮云之上。最惊险的不是山体的高度,而是石梯边缘竟没有任何锁链栏杆。其山崖深不见底,跌落必死。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呐!” 丹薄媚捂着心口啧啧地感叹,总算明白为何崔夫人对小路如此了如指掌。她很懊悔,早知道也该走小路。 崔夫人咽了口唾沫,也感叹道:“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不要后悔没有走小道,那是学宫特意睁只眼闭只眼,给不畏艰险的有志之士准备的,上去了也不算正式学子,学宫先生清楚得很。正式学子都要过这一关,‘仁、义、忠、信、恕、勇、智、礼、孝’为太学宫九试,若科举前九德无缺,可不必应试,直接朝廷任命官职。这是其中之一:‘勇’也。”   ☆、第21章 忆真妃 “原来如此。”丹薄媚回想那日大儒在外院的题目,心底隐隐觉得不妙。她只顾特立独行,以为是就事论事,谁知还有九试思想掩藏在后。这样看来,彼时应是涉及“仁”“忠”“智”三德,她的回答……似乎只有“智”。 她像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道:“我记得初试学子要在外院再试,才能进入学宫。你好像没有?” 崔夫人笑道:“我在金陵已考过,左先生考的是信、义、恕,我大约全做到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枉我此前功课做了十一日,练功都没这么认真。” 他歪头盯着丹薄媚,须臾后恍然大悟道:“看你神情难看,莫非只应了两德?” 丹薄媚脸色更难看,不情不愿朝他竖了一根食指,随后不理强忍笑意到憋红了脸颊的崔夫人,抬手揉揉眉心,让自己更清醒。 她提起袍角,踏上百丈石梯。风卷残云吹开她满头长发,雾气在脚下翻涌,升腾起心惊肉跳的颤动,仿佛随时都会被吹得跌落山崖。但她目光灼灼地一望天顶,再低头向上时,顶点已印在她眼中。 崔夫人落后两步跟在身后,手中还握着的那朵野花突然崩碎,四散飞去。 石梯三千阶。 一一尽在脚下。 丹薄媚二人终于踏上最后一阶,金碧辉煌的太学宫近在眼前。空庭左右依山傍水,清泉如瀑,泉底小石潭处种了迎客松与送客松,其下梅兰竹菊环抱庭院边缘,形成天然护栏。松下有石,两三名学子卧石倚树看书,山水谓之乌衣也风流。 他们回头,云雾遮住来时路,好似凡尘已无关。 太学宫上,丹薄媚陌生得很,这次换成崔夫人在前带路。 他们从正门而入,前院都是学堂,身穿青袍的学子四处可见,但很少有人看向他们。 穿过二道门,已来到后院学子房舍院落。每一个院落的名字都取得极诗意,诸如“蓟门飞雨”“瑶岛春阴”“居庸叠翠”“西山晴雪”这四个经过的院落,隶草随手拈来,皆美不胜收。 由院落一直向左,过月洞门,上长廊行二刻钟,来到一座依山而建的阁楼。阁楼最高一层边缘,正是连接后山与学宫的木桥。 丹薄媚二人上了郁郁葱葱、水草丰茂的后山,等好一会儿不见庆忌上来,她奇怪道:“怎么这样久?按理应该很早到了。” 崔夫人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我只是知道有这条道,但我从未走过,你的朋友要用这么长的时间,的确意外。”但他眼中分明闪闪发亮,显然笑意难忍。 丹薄媚皱眉盯着他,直盯得崔夫人怪不好意思地问:“你那位朋友功夫好么?” “你什么意思?”丹薄媚问。 崔夫人微笑道:“当时走得急,我忘了告诉你们:后山一路上……全是猛兽。豺狼虎豹蛇蝎猪,应有尽有。根据我搜集的资料来看,从后山小路上来的九成是残废。不过我相信他即使残废,也一定会身残志坚!你说是不是?” 丹薄媚冷笑道:“是,用不着野兽帮忙,他右手已经废了。不过我想知道,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周唐科举不收身有残缺之人,我损人利己呀。”崔夫人微笑着双手结印,周遭响起一片小儿啼哭声,紧接着他身后浮现青铜鼎,从中飘出一道巨大的古兽虚影,尾部成一道气流连在鼎中。 九婴! 丹薄媚后退一步,警惕道:“你也想要我残废?” 崔夫人笑道:“不。”他一步一步逼近,慢慢抬起了手,抓向她的肩膀—— “发什么呆,快躲开!” 崔夫人忽然轻轻一推,语气焦急。丹薄媚茫然回头,正见粗壮的树干上挂着一条更加粗壮的蟒蛇,浑浊的黄瞳透着垂涎的意味,冰冷地凝视她的后颈 她悚然一惊,也冷冷地盯着蟒蛇双瞳缓缓后退。她知道她越尖叫,跑得越快,动作越大,这条蛇会越快攻击她。 崔夫人见状,放心地低声道:“你还挺聪明,我以为你会吓哭。” “它什么时候来的?” 崔夫人手指变换,口中答道:“你说你朋友右手废了时。”话音落下,九婴虚影光芒大放,从中分离出一团气体,飘下来落在他身边。 这道虚影披头散发,面目苍白,眼睛突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垂到了胸口。 丹薄媚一看,这不是缢鬼么?看来崔夫人练习的九婴鼎百鬼术其中一鬼,是这个。可是,它攻击力弱得不行啊…… 缢鬼没有感受到来自丹薄媚的轻视,一飘下来就兴奋地转圈圈,叫道:“终于又轮到我了,哈哈哈,冲啊!干掉那条蛇!” 崔夫人发现出来的是缢鬼,不由勃然大怒,一巴掌拍过去道:“你出来干什么?这种场面是你该出来的吗?有没有一点身为吊死鬼的自知之明?还不赶紧回去!叫你大哥出来!” 缢鬼嘴角一瘪,血红的长舌耷拉到了腰下,只能垂头丧气地飘回去,与九婴虚影融为一体。 很快金光熠熠,刺得蟒蛇双眼一缩,蓦然破空飞射而来。危急时刻,金光中有影子张口咆哮,一道幽绿的气体击中蟒蛇七寸,顿时那处皮肤迅速发肿,疼得蟒蛇砸在地上,剧烈翻滚了两圈,一眨眼溜走了。 这影子道:“方才我们在鼎中划拳,小吊赢了,所以才出来露个脸,你消消气。” 这种时刻还划拳? 崔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道:“下次能不能别让它赢!不是让你们八个作弊的吗?” 影子羞愧得无言以对,只好自动消失。 刚一收手,姗姗来迟的庆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好在终于爬上后山。不等丹薄媚欣然招呼,庆忌杀意凛然的双眼在瞥见崔夫人的刹那,立刻拔剑冲上来,吼道:“我杀了你!” 崔夫人也看见了庆忌的模样,毫不顾忌哈哈大笑,并以闪电般的速度扭头就跑。 ……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深夜的某处洞府更显幽冷黑暗,虚无中只有石床上盘坐的雪白人影越发鲜明显艳。 宁寂闭了眼,功力运转中他身体已焕发勃勃生机,然而他沉溺在突破的桎梏中难以醒来。 在他脑海深处。 世外仙境的空谷,放眼四望皆是旷野平原,地上青草才能没马蹄。原上有一株古老苍劲的梨树,极高大,正是开花时节,落英缤纷,占断天下白,气压人间花。 有位佳人立在树下,冰绡缟袂,长发委地,犹如神袛。 “你不肯说自己的名字,那么我叫你阿默。”女子转过身来,发丝浮动,难掩她不染纤尘的容颜。“阿默,我不问你为何受伤,不过你功夫的确太弱了,以后我教你。” 被称作“阿默”的少年闻言冰冷地一笑,眉心红梨妖艳逼人。他道:“我功夫弱?哈哈,真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有什么资格教我?” 想他十二岁随御驾伐后汉,一箭射穿汉王喉咙;十三岁独自领七百人突袭鲜卑阵营,大破敌军九万;不到十四岁官居后梁尚书令,堪比前朝九岁宰相;十四岁已在江湖七大门派中随意行走,无人敢拦;十四岁半……十四岁半…… 十四岁半,他辞去功名,奄奄一息,被这个女子救醒。 女子面色如常道:“我是宫梨。” “你就是宫氏第一人?”阿默微微惊讶,原本他散漫地抱胸靠在树上,这一刻他直起身来,神色莫名,“听说你现在已能与宫家主战得不相上下?我看你也才及笄,比我大不了一两岁。” 宫梨仰头凝视一树梨花,微风动裾,仿佛仙人,似欲飞去。 她波澜不惊道:“家主不是我的对手,众所周知,八族家主中他最弱,因为天资不够。而我已沟通鲲鹏真灵。”说着,她忽然转身,嫣然一笑,风华绝代,道,“我有资格教你了么?至少下次,你遇见同样的敌人,不会伤成这样。那日我看见你时,你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阿默呆呆地凝视宫梨的浅笑,忽觉世间至美不过如此。 但他更惊讶的是她前一句话:“那你岂非五百岁前不会死了?” 宫梨转身走来,细碎无声,随手拈去飘落在他头顶的梨花,美眸中是平静而浩瀚的星空。“也不一定,别人不可以杀死我,我可以杀死自己。” “你没有理由杀死自己。” “如果我有了看不破的事,我也许会的。”她神情还是很平静,仿佛这世间已没有什么可以遮住她的眼睛,蒙蔽她的心灵,阻挡她的脚步。 阿默下意识皱眉,反驳道:“那也不行,任何手段伤害你,你都会自动愈合。除非能在一瞬间打破你的鲲鹏鼎,切断联系。但世间没有这种人,你也不行。” “我可以自我放逐。就如同死了一样。”她的声音飘渺空灵起来了,眸光俯视远山,让人捉摸不透。 阿默道:“自我放逐,你虽然可能永远不能醒来,但如果你突破了魔障,你就会更强大!所以你还是死不了。” “是么?阿默,看来你真的很不想我死。”宫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并不在意地一笑。 阿默也因这句话突然呆滞,才明白自己内心莫名的抗拒从何而来。他抗拒她以这样风轻云淡的语气谈论生死,仿佛这世间已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一样。也抗拒她以这样不可捉摸的态度对待自己,仿佛他只是一个小孩。 眨眼间画面如水般荡漾开去,模糊了身影与容颜,再清晰时,已是一个凄清的夜。 宫梨衣袖翻飞如雪,伸手接住了枝头最后一片梨花。她问道:“阿默,你愿意我嫁给谢衍么?” 阿默双眸血红,盯紧她一言不发,整个人都在发抖。 宫梨见了微微笑,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不愿意。所以,如果有一个办法,能使我更加强大,可以不理任何人的安排,你会帮我么?” 阿默还是不说话。 宫梨道:“阿默,你是宁氏子弟,你的朱雀功法,能帮助我。” 阿默立刻伸手,五指如利刃,刺进腹部,将一团如火的气体挖出来递给她,目光虔诚而痴狂。尽管如此,他将一无所有,甚至会被逐出宁氏。 那时节,谷雨已过,梨花落尽,春去了。 “小梨……” 黑暗中,宁寂突然睁眼,目光中带着迷茫,看了看四周,发现是他疗伤的洞府后忧悒地轻笑一声,拂落衣上尘埃起身。他突破了由来已久的桎梏,非但伤势痊愈,功力也更上一层楼。只是隐隐有哪里不对…… 宁寂仔细回想近日的事,才知道缘由,不由拧眉道:“无端害了那位姑娘。” 沉吟片刻,他记得金华山上相遇时,她穿的雪色长袍。袍上独一无二的图案,似乎来自青上仙宫。 宁寂走出封闭多日的洞府,一路向仙宫而去。   ☆、第22章 东风寒 青上仙宫整座山巅笼罩在晶莹流光的阵法中,山门前尸骨成堆,杀红了一片土地。 依靠这座出自禁地的阵法,仙宫女弟子无所畏惧,力挽狂澜,在三大宗门与*会的围攻下仍然屹立不倒,防御牢不可破。 黑压压的宗门弟子堵住仙宫一切出口,东南西北主要方位分别由四方主力镇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双方只是这样僵持不下,外面的人踏不进去,里面的人冲不出来。一旦交锋,只有鲜血是自由溅落的。 炎炎烈日晒得*会一名副堂主口干舌燥。他愁眉苦脸道:“不愧是四大宗门之首,如此猛烈的手段都久攻不下,可见底蕴实在惊人。这里的大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我现在看见肉都要吐了。” 堂主眯着眼冷笑道:“那又如何?我看她们眼下只是在垂死挣扎,也快撑不住了。” “我们损失也不小,高手尽出,伤筋动骨。不知仙子为何突然对青上仙宫势在必得,要让*会在后梁发展壮大,似乎与四大宗门并无什么瓜葛。”副堂主忧心忡忡,不解道,“毕竟他们是方外宗门传承,不参与尘世权力争锋。否则金陵八族中日渐式微的白、韦二氏岂不早已被取代。” 堂主乜斜他一眼,警告他不要质疑*会主人的决定。 这时前方新一轮攻势又开始了,堂主立刻转头注视前方,随时准备动手,口中却道:“你把他们看得太过超凡脱俗。手握大权会啃噬人的意志,又膨胀其野心。他们若不想参与权力争锋,四宗的下一代主人何必出现在青阳城,争夺丹氏龙鼎下落?” “我听说原本是应氏得到了消息,谁知天权、无妄、夜佛陀三公子都接连出手……” 这个*会的教众还未说完,一旁伫立的白月神府弟子已忍不住冷哼一声,不屑道:“天权公子若真出手,当今天下谁敢与之相较?少胡说八道,平白降低他的身份。” 尽管这大约是真话,然而如此轻蔑的语气十分让人不痛快。 *会的教众心下不服,反驳道:“我看未必。青上仙宫的那位且不说是龙鼎下落得主,单是她五年就能练成大一统时代仙宫的禁地绝学,天资之恐怖可想而知。尤其她近年来出手,永远只用仙宫基本招式,‘我花开后百花杀’。隐藏的实力不知几何,真与天权一战,未必输的会是东……” “东什么东?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废物,再也配不上这个与三公子齐名的称号。曾经再厉害,如今不过苟延残喘罢了。”白月神府的弟子嗤笑一声,极尽骄傲。仿佛说的不是天权公子,而是他自己一样。 *会堂主冷冷地盯了一眼这个神府弟子,不阴不阳地开口:“夜郎自大!天权自己尚未口出狂言,谓之天下无敌,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倒是上蹿下跳得厉害。要说能与天权为敌,年轻一辈中大有人在。无妄与夜佛陀也杀招未出,真要拼命,想必不见得多逊色天权。奉劝尔等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怕贻笑大方。” 白月神府的一众弟子闻言纷纷怒气上涌,原本就要冲上前门的动作也停下,反而拔剑直指*会堂主。 “你敢再说一遍?!” *会堂主冷笑道:“我说,你们白月神府的天权公子,功夫极弱,说他无敌,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们能怎样?” “你——!”神府弟子忍无可忍,眼看双方就要动手。玄罗鬼殿与诛天血海的人都翘首以待这场好戏,四方本不是铁板一块,巴不得其他三方全军覆没,唯自己独善其身,故此无人打算劝阻。 万里晴空忽然阴云密布,雾霭沉沉,气场骤然冷到谷底。 *会中有人忍不住搓了搓手臂,惊疑不定道:“奇怪,怎么突然冷成这样?” 话音落下,半空忽然从虚无显现一道人影:头戴南冠,九旒珠帘垂落,插一支苍蓝玉衡,长长垂下的两条玄缨随风翻飞,红袍衣襟微敞,露出了锁骨。 这人的面上如同蒙了重重水雾,分明能看出五官轮廓,却又难以描绘他的模样。 “这话是我第二次听见。” *会堂主心中已猜出他的身份,方才脱口而出一个“你——”字,便见他缓缓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刹那堂主竟然真的无法再开口,只能呆呆地望着他,眼中透着惊恐。 忽然间天地安静了。 天权公子从虚空一步一步走下来。他每走一步,脚下就有水汽凭空凝聚成冰梯,供他踩踏。 “别说话,我怕因你起了杀兴,你身后的信徒不够。”天权公子口吻极冷酷残忍,从容的风度拥有无匹的气势。不知是否因为他携来的冰冷,这话听得*会众人后背发寒。可是他又道,“好在,你的主人是宫素,我不为难她。但这句话,你不能说。” 只有一个人能说。但她也许永远不会再说了。 堂主只当此话冒犯他的威严,也不敢再逞强,立刻点头示意明白。 天权公子冰路走到了尽头,下一步就是地面。然而他足不沾尘,停步道:“白月神府弟子撤回,不必参战。” 说完他转身又踏上虚空,玉旒飞撞,袍角大张,他的背影仿佛撑起了这片苍穹,是君临天下的王者。 这一刻山前所有人都深切感受到恐怖的气流涌动,天权公子的无敌之威,已毫无争议。 “微尘宫主。”他突然停步,话音逼入她耳中。 静坐禁地中调息的宫主睁眼,冷静地问:“天权公子有何要事?” 天权问道:“有女薄媚,贵宫弟子?” 微尘宫主瞳孔一缩,不动声色地答:“已逐出师门。” “原来是她。”天权点点头,又问,“去了何处?” “我如何知道。” 众人只见在半空停了须臾的天权骤然伸手,无边冰川悄然覆盖在阵法弧光上,闪烁出幽蓝的寸芒。他道:“宫主,我一向很没有耐性。你十成功力不足一成,不是我的对手。”顿一顿,他又补充一句,“我不是要杀她。” 微尘宫主抬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凝视天权。 距离青上仙宫不远的那座山峰是四方主使的居处。 白月神府的大弟子匆匆离去,此时他们三方聚集在庭院。*会的领头人不是宫素,是一名容貌绝俗的女子,与夜佛陀坐在左右藤椅上。第三把椅子没人坐下,不是无妄不来,而是他喜欢立在树梢上。 “今晨七大护法与宫主微尘一战,五死二伤。想不到她伤到这个地步还有如此实力,但也正因这样,她眼下已奄奄一息。”女子不着痕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夜佛陀,很快抬眸望向无妄,静静道,“*会已身先士卒,剩下的事,就有劳你们出手了。” 夜佛陀不说话,看上去似乎心情不太好。 无妄公子似笑非笑道:“美人开口,自然有求必应。只是如昼姑娘,不是本殿推脱,试想这半月来,几大宗门出了多少计策,偏偏青上仙宫有如神助一般,未卜先知地安排了人手对付。姑娘觉得这正常么?” 如昼秀眉微皱,轻轻道:“无妄公子的意思是……我们之中,有细作?” 无妄一展低扇,漫不经心地摇动,不答正是默认。 如昼道:“那么公子以为是谁呢?” 无妄依旧不言,但不容忽视的眸光看向了夜佛陀。如昼眉头拧得更深,踌躇须臾,才问道:“夜公子……” “不是她。”夜佛陀眼皮也不抬一下,冷冷道。 “夜公子如何证明尊夫人太清,不是青上仙宫的细作?我听说,她其实是仙宫第一大弟子。”如昼眉宇间漫上责怪之意,蛾眉微蹙,我见犹怜。 但夜佛陀根本不在意,沉默好半晌,才起身朝门外走,头也不回道:“那日她正要回仙宫,听闻此事,怕回去后,兵戎相见令孤为难,故留下随行。她不是细作。” 如昼凝视夜佛陀消失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神,偏头询问无妄的意见:“无妄公子以为太清夫人可信么?” 无妄收扇,冷笑一声,从袖中抓出一只死鸟,扔在地上。鸟足绑了一卷字条,上面写的是他们今晨制定的计划,今夜动手。而署名,只有三点水。 上善若水,太清也。 “公子方才为何不拿出来?”如昼眼中微有喜悦之色,只是很淡。 无妄冷冷讥讽道:“夜佛陀他已经痴了,拿出来怕伤了他的心。越是表面不近人情的,往往越可能是个死心眼。本殿怕他发起癫来,反倒去帮助青上仙宫。” 如昼回忆起夜佛陀的神态,点头道:“嗯,那么我们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立刻——杀了太清!”无妄道。   ☆、第23章 怜薄命 龙泉山,太学宫。 丹薄媚与庆忌、崔夫人住同一座院舍,因收学的那位大儒在正式考核第二日消失,她只得成为崔夫人的同窗,师从左先生。所幸考核那日的女杀手并不与她同院舍,也不同先生授业,想要见到很看缘分。 丹薄媚不太愿意要这样的缘分。 这日清晨有课,丹薄媚三人入学堂落座,意外见到了王唯安、白月真二人。恰巧他们目光也望过来,三人相视皆点头见礼。目光微移,又见到文质彬彬、满面笑容的崔夫人,王唯安挑眉,故意叫道:“夫人,别来无恙?” 霎时满堂学子回头盯着他,异样的视线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崔夫人心知他们误会了什么,不由羞愤道:“王唯安,下次别叫我名讳又不带姓,我跟你没那么熟!” “哈哈——”王唯安大笑,众人目光更加暧昧。好在白月真替他解围,道,“能与崔兄同窗,月真幸甚。” 崔? 众学子这才恍然,原来此“夫人”非彼“夫人”。既然来自金陵崔氏,他们都收起嬉皮笑脸,一本正经等待先生。 未几,左先生进堂,开始授课。 得入太学宫中的学子,早已熟读四书五经,先生并不对此再多赘言,每一堂课都是有关九德的探讨。 左先生环视诸学子,面带慈祥的笑意,不似当初大儒的静如止水。 他道:“今日,从为政举措与‘一尺布,尚可缝,一斗栗,尚可舂,兄弟两人不相容’来评价前文帝的为人。” 丹薄媚闭口不言。自打知道九试这回事,再也不愿实话实说,以免秋闱时九德不过半。 文帝此人表里不一,仅从史书已可窥见明暗两面的矛盾重重,很难准确评价其为人。然而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分辨真假与可信度,其实与从政为官识人皆有相通之处。 众学子沉吟俄而,终于有人开口道:“桓子言:太宗文帝,有仁智通明之德。承汉初定,躬俭省约,以惠休百姓,除肉刑,灭律法,薄葬埋,损舆服。《二十四孝》中还传其为母亲尝汤药,文帝实乃仁德孝善兼爱无私之主。” “仁德孝善、兼爱无私?”王唯安仿佛天生喜欢与人作对一般,嗤笑道,“奸佞邓通受文帝宠信,有术士占其日后当贫饿而死。文帝大怒,立即将严道铜山赐予邓通,许他私铸钱币,从此邓通富可敌国。这叫兼爱无私?” “其次,文帝出行路过渭桥,有人从桥下走出,文帝乘车之马受惊而跑。廷尉张释之依律罚四两金,然文帝却要求处死。这叫仁善?‘诸吕安刘’后,全诛少帝及三王,打压起事功劳最大的刘襄、刘章、刘兴居三人,连亲弟弟刘长也被逼死。对起事前许下的承诺奖赏言而无信,这叫孝悌友爱?再怎么吹捧,帝王也永远不可能是圣人。” 此时堂中微微喧哗,许多学子都在思忖如何与王唯安辩论。 突然有人起身冷冷道:“文帝宠信邓通,乃因邓通在其病重时,能俯身吸背上脓疮。连太子也做不到,邓通做到了,文帝宠信有何不可?其次,虽文帝要求处死惊马者,但廷尉坚持要依法处置后,文帝最终从之。可见要求处死不是本意,只是一时气愤。至于称帝后诛杀少帝及淮阳王、济川王、恒山王,不是人之常情么?毕竟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而朱虚候刘章虽居功至伟,但其一开始主张的是立兄长齐王为帝,而非文帝。因此文帝即位后才无视其功劳,直接指定周勃为首要功臣,并作为结论记入历史。这又何错之有?” 说话的这人剑眉星目,天庭开阔,五官自有贵气。丹薄媚从窃窃私语中知道了这人的身份——周唐二皇子,李仪。 这种身份,在周唐太学宫中,几乎相当于君主。一时之间,无人再言。 但王唯安根本不把皇子身份放在眼中,与他争锋相对道:“你言之有误。须知文帝赐铜山,授予私铸钱币大权在先,邓通为文帝吸脓疮在后。邓通此人行为不过谄媚逢迎,巴结主上。依你所言,莫非你认为只要逢迎巴结君主的臣子就是值得宠信的么?那么兢兢业业、舍生忘死的国之股肱,为国为民的忠臣又当如何自处?文帝可有赏赐他们金山银山?” “其次,文帝在张廷尉提出依法罚金后,才要求处死,这是知法而不顾。可见要求处死正是本意,往往人气急时做出的反应越可能是他真实的内心。也幸亏周唐太子不是你,否则离大厦将倾为时不远。” 四下里一片哄笑,笑得李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白月真道:“唯安所言极是。文帝即位,诛杀少帝四人,也并非人之常情。昔年陈国灭,国主陈叔宝尚得以封侯逍遥,文帝乃少帝宗亲,竟不如灭陈的外人大度,本性称不上兼爱。弟弟淮南王刘长心恨辟阳候,回京时直接将之锤杀,而文帝置之不理,也称不上无私。” “文帝继位打杀功臣,逼死刘氏三兄弟,连他亲自指定的功臣周勃也不例外,又不算仁德。再看他的为政,却很宽厚为民。然为人与为政作风有巨大区别的原因,在于政治举措为外,有朝臣与万民时刻紧盯。他想要我行我素,是要背负巨大恶名与再次被别人推翻为代价的,所以不可以不做出政绩。而打压功臣,宠信何人,都是内在事务,有冠冕堂皇的借口遮掩,可以任意为之。文帝于是放而任之,故,文帝足以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君主,但并不应当被当做圣人来膜拜,并冠以无上美名。” “有言道:人云亦云,不如不云。尽信书,不如无书。” 李仪被他二人直接反驳,脸色更不好看。 但上有左先生在场,他也不能做什么,只阴冷地眯眼,沉声道:“我说,齐王刘襄起事,刘章二人意在立兄长为帝才出兵,而承诺拥护文帝即位,事后立刘章为赵王、立刘兴居为梁王,也是群臣自作主张,并非文帝亲自开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事后还封二人为城阳王和济北王,已是很大度了。对曾经野心勃勃的臣子既往不咎,并封侯列土,这不算仁德?” “这话奇怪。拥立文帝,事后要封功臣为王,且赵、梁皆是一国疆域。如此大事,群臣却不通过文帝的准许,擅自做主。那么相比起来,岂非群臣更越俎代庖,目无君主么?文帝为何不对群臣问罪,而打压功臣?一年后大封诸子,刘章二人才顺便有了封赏。然而城阳与济北只是一个郡,还是从哥哥齐王刘襄的国土中分出来的,与一国之地有天壤之别。” “无论承诺是谁做出,刘章二人的功劳都不可抹杀。但文帝割其兄地与其弟,此举犹为失德,以致刘章不久便被气死。由此可见景帝后来的‘推恩’,也不过是效仿其父的所作所为罢了。” 丹薄媚觉得是时候开口,避免自己的表现太过平庸。 她自觉才华肯定不能冠绝天下,若真要跟八方才子秋闱科考入仕,金榜题名的机会太小,而且官职也低,三年五载接触不到权力中心。 而她只有一年时间。 丹薄媚别无选择,只有让学院判定她九德无缺,直接举荐为官。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说完她便感到两道阴郁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头笑了笑。 李仪想不到自己皇子身份,在周唐太学宫都拿不出手,实在怒从心起,但反驳又无从反驳。旁边的学子与其交好,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给他使眼色。他机敏地抬头,瞥见左先生敛去笑意,自知不能再纠缠,便冷脸坐下。 今日不怕他们得意,若是让我逮着机会,才有他们好看。最好是不要入仕周唐,不然…… 李仪歪嘴,皮笑肉不笑。 这场争论过后,其他学子才开始品评文帝。左先生含笑听着,手上提笔,在丹薄媚的九试那一页,圈了一个“忠”。王唯安、白月真都相同,只有翻到李仪时,划去了一个“恕”。 在太学宫九试中,“忠”之一字,并不仅限于狭隘的忠君。忠于内心也是忠,忠于道理也是忠。 今日授业结束,丹薄媚几人从学堂出来。 忽听见有人说,后梁与周唐的边境大雨如晦,洪水决堤,淹死了许多百姓。 彼时周帝正烦心无极公主因朱轩之死质问*会的事,迟迟没有调度赈灾事宜。以致死尸腐烂,酿成瘟疫,在两国边境一百多个县村爆发,并因求生的百姓四处躲逃,瘟疫霎时大面积扩散。 为避免引起更多百姓的恐慌与死亡,两国立刻关闭城门。 此举更令穷途末路的百姓群情激奋,绝望使他们破釜沉舟。这些人迅速组成一支乞活军,带着重病的家人攻城略地。 一百多个县,约有七万余人,就这样成了一支代表厄难的起义队伍。他们攻击哪座小镇,哪座小镇就会沦陷。因为他们手中得了瘟疫的家眷不再是病人,而是无往不利的利器。 这是极其可怕的情况。 消息传回周唐时,乞活军已经占领并传染了十二座小镇,七十四个村落。周帝议政,意欲派官员前往边境诏安,并让太医令医正跟随,救治沾染瘟疫的病人。若能想出治愈瘟疫的办法,那是最好,乞活军必定不会再反抗。 谁知朝臣谈疫色变,只觉此去凶多吉少,若不幸染上瘟疫,只有死路一条。众人纷纷推脱,谁也不去。 甚至第二日仅有三十余名官员早朝,其余的皆称病不起。连太医令也推三阻四,气得周帝大发雷霆,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传信,命素贵妃回宫商议对策。 周唐如此,后梁情况也并不好到哪儿去。但百官没想到摄政王谢衍竟毫不畏惧,下旨召集太医令属官,要亲自前往边境。 这道旨意一出,太医令属官精神振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都敢舍命,他们也觉得瘟疫并不那么可怕了。 “大约过一两日,太学宫也会参与救治灾民。历年来都是如此,令学子参与实政评定九德。只是别的也罢了,瘟疫惹不得,不知多少人肯豁出去……” 几名消息灵通的学子围在一起谈论此事,面色忧虑。 丹薄媚心中很难过。 不是因为灾民,而是她没有功夫,身体每况愈下。若真到了边境,不必接触染了瘟疫的病人,只要靠近病人居住的房间,她就完全没有抵抗力。可是如果不去,这将是一个很大的污点,即便将来科考也肯定会被诟病。 她去,很可能染上瘟疫死在那里。 她不去,无法青云直上,只能在官僚底层苦苦挣扎。拿不到龙鼎,一年之后,她依然是死。 因为微尘宫主给她的自救之法,前提也是拥有龙鼎。通过她体内丹氏的血脉献祭,沟通鼎中真灵,得到驭龙术,焕发生机。但这也只是拖延时间的办法,能让她再活半年而已。半年后若不能献祭别的青铜鼎,她依旧要死。 所以她要永久地活下去,只有…… 献祭九鼎。 献祭九鼎的人,可以给予一个死人再生的机会。这是她无法拒绝的目标。 她的母亲在辛夷树下等她。 丹薄媚无声苦笑,这个目标近似于天方夜谭,她只好尽力而为。她边走边想,没注意迎面而来的那位姑娘,正是*会的杀手。女杀手抬头看见她,露出一个别样诡异的微笑。   ☆、第24章 西月 丹薄媚眸光游弋在石板上,飘忽不定,渐渐眉间漫起坚决。 有人与她擦身而过,突然死死扣住她垂落的手腕。丹薄媚瞬间偏头,冷眼盯着这个人。真是冤家路窄,才想着不要这样的缘分,转眼宿命已给她一个躲不开的相逢。 不过,所幸她现在不是孤身一人。 “我还以为你不敢再出现,原来是我错看了你。胆子真大,敢回来送死。”女杀手没有松开她,微笑时,眼神让人觉得阴寒。 “倘若我没有回来,也绝非怕了你。”丹薄媚目光凝在被掐得发白的手腕,不悦道,“放开。” 学子散尽,偶有一两名路人经过,也没有注意他们。女杀手肆无忌惮,直接抓起她的手腕,微笑道:“跟我回*会见主人,我可以考虑不像对待你的同伴那样,废掉你的四肢。” 她的同伴?废掉四肢? 丹薄媚心绪没来由一沉。她在此之前,哪里有过同伴?从来一个人行走。然而这个女杀手没必要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谎话。那么能被称为她的同伴,又让*会知道的人,难道是…… 她一字一句认真地问:“你在说谁?” “跟我回*会,我让你见一见他的尸体。听说死无全尸是他们最忌讳的事。”女杀手意味深长,用力一拽就要带她走。 “庆忌,拿下她!”丹薄媚冷喝一声,眼神一刹那十分恐怖,几乎要发狂。 女杀手下意识后退一步,正隐隐不安。 顷刻一剑惊鸿。 庆忌出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女杀手还没看见他拔剑,闪烁幽幽寒光的剑锋已经划开一片飘落的花,悄无声息抵在喉间。这时,断成两面的花叶悄悄落地。 “手。”庆忌抬一抬下巴,杀气凛然的目光看向丹薄媚毫无血色的手腕。 女杀手盯紧他,神情戒备,一言不发,但慢慢松开她的手腕。 庆忌头也不回,对她冷冷道:“看来你说得不错,你的确麻烦不少。” 丹薄媚点头道:“是啊,我是个诚实的人。不过你今日出手这么痛快,想必心情一定很不好。” “原本是好的,一听见‘*会’三字就不好了!”庆忌冷笑。 两人这时候还互相调侃,崔夫人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只好叫他们先把人带去偏僻之地再问。毕竟太学宫内,人多口杂,难免会出现什么变故。尤其他也不知道这几人之间有什么恩怨,还是谨慎为妙。 女杀手到了后山僻静处,仍微笑道:“你们最好不要杀我,因为每日我都会给分堂传递消息。一日不传,他们会起疑心,立刻派人来查。到时,你们恐怕凶多吉少。” “我倒看看,一剑之下,谁凶多吉少!”庆忌十分痛恨*会,见这人还敢出言威胁,不由大怒,一剑劈去。女杀手故意激怒他,眼下找准时机,袖中九节鞭冲出,迎面袭向他的面部。 庆忌收剑斩断长鞭,阻了一阻,女杀手已转身逃出数步之遥。突然,她停下,愣了一会儿,慢慢转头。 丹薄媚看见她的双瞳迷离而无神,似乎迷失于什么幻境。 崔夫人抱臂笑道:“现在她处在大厉的梦魇中,有疑问尽管提,她知道的都会说出来。” 丹薄媚看了看趴在崔夫人肩上、缩成一小团黑气的厉鬼,点头以示谢意。 “被*会杀死,不留全尸的那人是谁?” 女杀手静默片刻,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快意地答:“是太学宫的一位大儒!那日我追踪擅闯九重禁门的逃犯,眼见可以得手,他却横插一脚,让到手的鸭子飞了。他武功高深,又未出现,本来我查不出他的身份。但很不幸——对于他来说,很不幸。主人恰在那时经过余姚,接到我的消息后,上山轻易就使他原形毕露。” “他被主人与左右护法联手围攻,不久败阵。纵使到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之时,脾气还像茅房里的顽石,又臭又硬。要不是左右护法将他的四肢生生掰断,他痛得昏过去,主人还未必能引导他说出那逃犯的身份。真是守口如瓶,守到最后连命也丢了。可笑他人之将死,闭目前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跟逃犯说‘对不住’……” 丹薄媚双眼瞪得大而幽黑,浓密的长睫微微颤抖,朦胧中似乎有什么剧烈的情绪在眼底翻涌,最终被压了下去,掩埋在平静中。 她脑中反复回想那句话,振聋发聩一般地响:可笑他人之将死,闭目前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跟逃犯说‘对不住’…… 对不住——先生,何必跟我说对不住?这话便是由我来说千次万次也是不够的。此事根本与你无关,你只是被牵扯进来,什么也不欠我,什么也没有对不住我。可是我欠你的,是一条命。是永远也不能偿还的人命。 你怎么还能死得无怨无恨?你不恨我么?为何还要对我说“对不住”? 因为我,你连身为大儒最后的尊严也失去——死无全尸,奇耻大辱! 丹薄媚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她再恨,再怒,再气,没有用。破口大骂也没有用。她没有实力,不足以给任何人讨回公道。 太悲哀了。 崔夫人面色讶异,望向突然沉默的丹薄媚。这样的神情,莫非那个逃犯是她? 丹薄媚心底难受,还得咬牙继续问她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你们为何如此在意那个逃犯?” 这一次女杀手沉寂了少顷,眸光有一霎清明。 厉鬼幽瞳闪过绿光,女杀手便又迷离起来,答道:“因为……二月前,陛下宴请太阿山上天机绝脉修术者,并请他替周唐王朝气数卜一卦。卦象大凶,问其原因,修术者道了一句‘楚虽三户能亡秦’。陛下追问三户楚人究竟是何身份,修术者说是‘最后的丹氏女’。她不死,则周唐灭。因这修术者是王诗境的师叔,说话很有几分可信。陛下于是布下天罗地网,又命*会放出龙鼎的消息,引那人落入圈套。” “不久,那人果真来了,听说先闯后梁的十神阵,又闯九重禁门,似在寻觅什么东西。可见是此人无疑,陛下与主人立刻与一众高手围攻,那人受了主人一掌,避也不避,竟还能逃出宫门。虽然她必定重伤将死,但陛下不容许丝毫意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必须将人抓回去。” 此时,因崔夫人内心波动极大,他真气衍生出的厉鬼绝招——大厉梦魇也摇摇欲坠,女杀手随时要醒来的模样。 丹薄媚压下震惊,急忙问道:“那么你们从大儒口中得知那人现在的身份了么?” “是。她是青上仙宫的人,这正与当年微尘宫主出手救走丹蓁姬相合。”女杀手道,“因此,主人联合三大宗门一起围剿青上仙宫,命如昼姑娘全权负责。半月过去了,想必仙宫已经不复存在。” “微尘宫主功力登峰造极,为一代宗师。有她在,仙宫不会覆灭。”丹薄媚双手拢在衣袖中,死死地攥着,指骨已经泛白。 “微尘宫主收到天机绝脉修术者泄露丹氏女活着的消息,不惜重伤将之除掉。彼时的微尘,根本守不住……”女杀手茫然地说到此处,话音一停,面容骤然扭曲痛苦起来。 崔夫人呆滞中,压不住厉鬼的梦魇,顿时术崩厉消。女杀手“噗”地喷出一口心血,紧接着眉心乍破,一只透明的蛊虫从中爬出,被庆忌一剑刺死。 再看那女杀手,已经没有呼吸。 三人心思各异回到院舍房中,途中谁也没有开口相交一言。 是夜。月明。清风。吹花落。 丹薄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白日女杀手的话印得太深,以至于她一闭上眼睛:母亲的微笑、大儒的惨死、咽气前的“对不住”、微尘宫主重伤的画面,都仿佛亲眼见到一般,历历在目。 难怪。难怪当时她回到仙宫,宫主还吐了口血。 这一刻,想要变强的念头几乎将她整个人摧毁。 忽闻一阵轻柔的叩门声,丹薄媚警惕地一下坐起,皱眉道:“何人?” “是我。”门外来人开口,声音如冰泉崩碎。 是……他?! 丹薄媚快步上前,打开门一看,果真见到一地月华,宁寂皎洁白袍纤尘不染,神色波澜不惊地立于檐下。万千词汇难以形容他一分一毫的气度,她仅能想到以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来比拟。如二月的暗香,黄昏的疏影,还有沾衣欲湿的杏花雨。 空灵而缥缈,惊艳而哀愁。这是他的气度。 平静的对视后,她退却了。 她想到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于是低头道:“宁……公子。夜深,何事?” “我有事,去别处说吧。”宁寂以为这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丹薄媚眸光闪烁,在地面游移了一会儿,答应道:“好。” 月光照过这条空空的回廊,绽放芳华的枝桠斜入进来,铺下几缕瘦影。 他们并肩前行,仿佛只是寻常的秉烛夜游。渐渐长廊走尽,阁楼后退,他们来到寂静的后山。过一条横架在溪流上的独木桥时,宁寂将手伸给她。丹薄媚盯着眼前修长的五指,迟迟没有动作。 宁寂尝试朝她右手的方向又伸了一点儿,但这次她偏头看向黑黢黢的山林,将手往后一缩,直接避开他的好意。 宁寂微微点头,不知明白了什么,收回手转身前行。大概许久无人走过这条路,横木上有几枝枯木挡着。他袖袍一振,将它们掀到了河岸边,动作仍然优雅从容。 丹薄媚心不在焉,目光凝望他披散的白发,问道:“你有何事?” “不必掩饰,我不探你手腕筋脉,也知道是什么样。”宁寂回头,眸光有歉意,道,“抱歉,我该在昏厥前提醒你的。” 她沉默有时,蹲在溪流边,双手浸入清澈的水中,感受流水在手背静静淌过。开口她很漫不经心:“事已至此,不必多言。你来,只是要说这个?” 宁寂道:“不,你没有真气,处境危险。我有个办法,可以使你恢复一定功力,但你每次用来都痛苦万分,平日也会病弱无力。你需要不需要?” 丹薄媚霍然抬头,问道:“什么办法?” 她没有言明自己是否需要,但她闪闪发亮的眼神已做出了回答。 两人目光交错,只一刹那。 宁寂无动于衷地移开目光,直直伸手,袖袍飘动,一只流萤落在他的掌中。他道:“以我心,换你心。”   ☆、第25章 如梦令 丹薄媚愣了一愣。 这时候夜风将息,从草木中升腾起千万只萤火,星星点点的冷光沉浮,犹如璀璨的星河,划破漆黑的山林。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功法本体犹如中枢,在他体内代替原有的核心。而他的根基满目疮痍,功力犹在,只是到了她的体内,她就会像他之前那样,一直重伤状态。 不能得到龙鼎,她还是会死。 “你这样做,不怕宁氏的人知道么?毕竟你把根基给我,我也会朱雀秘术。九族初始,将嵖岈山祝融石打造成九鼎分别执掌,两百年才从蕴含神力的祝融石鼎中获悉此等功法,祝融石鼎也自动转成青铜表面。这样有灵性的东西,擅传外人应该是禁忌。”丹薄媚心烦意乱地拨动水面,溪月波光粼粼,她的心绪也如这水的波纹,荡漾开去,很远很远。 说不想要是假的,她有多渴望得到一丁点儿能力她自己最知道。她散功后活得有多狼狈,多无力,她自己也知道。 但是她的话仿佛已经是拒绝。 宁寂的手一颤,那只流萤便飞起来。这一回他的声音和语气都比以前要柔和,尽管脸上没有笑容:“嗯,是个禁忌。记得当年小梨问我要,我也没有给呢。若非如此,她也许不会永远沉睡。” 可是朱雀秘术没有功法书籍,要么是用宁氏子弟的血沟通朱雀鼎,自己领悟。要么就是挖出宁氏子弟修炼朱雀秘术的根基——就像现在这样,如果没有别人的功法核心支撑,他不能复制秘术,就会成为一个废人。 对于金陵八族之一的宁氏,擅传外人秘术与成为废人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这样的要求,无异于要他生不如死。他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的语气为何全是自责? 丹薄媚讶异地看去,从他掌中飞来的萤火落在她肩头。宁寂注视它,她望着他,忽然笑了笑,低眉道:“她去了这么多年,你心里还是只有宫姑娘。” 宁寂微微一叹,抬起头仰视皎洁的孤月,眸光忧悒,认真地答:“忘不掉啊。我怎能忘记她……”怎能忘记伤痕累累地睁眼时,梨树下她惊为天人的淡然一瞥。 那一年光景惨淡,她的眼神却如同朱砂,烙在眉间心上,不可磨灭。 “是因为愧疚么?”丹薄媚下意识问道。 “不,是爱。”宁寂展眉一笑,万千风华,如雪长发尽染月色的清冷。 丹薄媚点头,惊动了萤火,它又振翅飞向别处。 宁寂临水而立,夜风幽幽吹起他衣袍,若有若无地拂过她耳畔。丹薄媚慵懒地坐着,伸直一条腿,另一条曲起来,双手撑在草地上,面无表情地凝望它越飞越远,没有动作。 月下萤火,山林静谧,仿佛世外仙人的男女,悲凉中谁也不开口。 须臾后被人打破。 山路上有人低声踏歌而来,语气揶揄:“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来人是个男子,歌完嬉皮笑脸地道,“两位夜半幽会,想必相思情苦。此地风清月好,静无人来,可谓是个绝佳所在。在下本不该打扰,偏偏薄媚姑娘的朋友突然醒来,见姑娘不在房中,十分焦急,非要找着不可。在下只好跟着小鬼找来了,还望两位不要介意啊。” 崔夫人说得轻佻,但神色却很严肃,甚至有隐隐的戒备。 丹薄媚回头盯着他,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崔夫人笑得很冷,道,“毕竟身边有个神秘的朋友,危险不断,还随时能施迷术令自己昏睡,谁都会不放心吧。你说呢?丹……” 他即将要把白日听到的秘密脱口而出,然而此时宁寂转身,眸色冰凉。 白衣白发,眉心红梨。这个人是…… 他刹那话锋一停,惊诧道:“宁寂?” 崔夫人虽然与宁寂皆是八族年轻一辈的翘楚,年岁相当,但实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宁寂的实力,八族能有一战资格的,只有太阿山的岭梅仙人王诗境、冰川下的青溪神女韦清溪,因为没人见过他们二人出手。 尤其韦清溪幼时即居于冰川下,几近二十年未出世,除去她,韦氏已人才凋零。原因在于修炼天狐鼎对人心的纯洁要求太高,不出则平平无奇,一出则九州震动。 还有他的堂妹崔采衣或可一战,不过大约他们不会打起来。他出金陵之前,曾听闻宁氏与崔氏两族有意让二人联姻。 宁寂看着他,想起来是何人,道:“崔公子。” 崔夫人点点头,神色尴尬又古怪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一个极有可能成为自己未来堂妹夫,一个是身份成谜的神秘同窗,他撞破这种事,内心非常纠结,早知道该等丹薄媚回院舍再堵截的。 宁寂却面无异色道:“崔公子来得正好,有劳替我们注意四周。” 崔夫人满面通红地盯着宁寂与丹薄媚脱下外袍,眼皮一阵剧烈抖动,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们、我还在这儿,这样……不太好吧……我看我还是先走一步,你们随意,随意。有宁公子在,相信没人能在那种时候打扰的。” 他们两人刚盘腿对坐,闻言一起回头凝视崔夫人飞快下山的背影,神色如出一辙的冰凉。 宁寂问道:“他说什么?” 丹薄媚答:“不知道。” 两人手掌触碰的刹那,不同于上次的冰冷,灼热的痛感从微小渐渐剧烈,从轻微的一点到难以忍受的全身上下颤抖。排山倒海般浩瀚的真气涌向丹薄媚,顷刻从头至踵地将她淹没,引爆体内破碎的核心。 明明是肝肠寸断的苦,丹薄媚却笑了起来。 …… 彼处,青上仙宫仍被围困。 不远处的山峰上也生了□□。如昼出手将太清拿下,锁上压制真气的玄铁链,关进最后方的密牢中。 这间地牢四处封闭,根本不可能传出任何消息。若是青上仙宫的人来救她,必须闯过前方包括如昼和无妄公子在内的七道防守。 三方重要领头人正在商榷新的计划,突然门外响起惨叫。无妄公子瞬间飞出大厅,落在房檐上,只见夜佛陀浑身浴血,杀气腾腾,已闯过四道门。再过了这关,就要和无妄交手。 无妄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拼命。 那些人根本拦不住他。很快,夜佛陀一步一步走到无妄公子身前,红瞳不知是原本的猩红还是杀红了眼,背后横尸遍地,格外阴气森森。 “放了她,或者孤闯进去。”他说。 无妄冷笑道:“夜佛陀,你真是已经癫狂得入魔了。看来本殿有必要让你清醒,想一想还是很兴奋,早该有此一战,血液都沸腾了。” 语毕,无妄一展折扇,风起云涌,巨浪滔天。 夜佛陀双手一握,身后立起一尊宝相庄严的如来金身,面目慈悲,金莲旋转。 如昼匆匆出门阻拦,微微喘息道:“夜公子,住手!我们本是同一条战线,岂可自相残杀?太清夫人眼下无碍,只是为了避免再泄露计划,不得己将她困住罢了。待我们攻下青上仙宫,自然会放了太清夫人。夜公子若想早日见到她,正应该戮力同心,一起克敌才是。” 夜佛陀冷冷地蔑视她,道:“孤要何时见她,不是尔等可以决定。” 如昼脸色一僵,皱眉摇头,轻声叹气。 无妄公子缓缓抬起双手,身后唤出漫天血海,终于露出的一截道纹红袖,袖口滚了鎏金紫,猎猎飞动间有异样之美。 “如昼姑娘,用不着跟这个疯子多说。看不破情,又要杀生,酒肉不忌,自欺欺人,他把佛家的戒律都破完了,还好意思修佛道呢。哦——对,差点忘了,你的最强杀招,其实叫做……‘杀佛灭道’吧?来,使出这一招,看看与本殿‘诸神的黄昏’哪个更可怕?” 夜佛陀凝视无妄公子,红瞳涌现金光,认真地点了点头。 天边响起释迦牟尼涅槃时,万千弟子的哀歌…… 半个时辰后。 沉寂的地牢外响起脚步声。那声音很沉重,仿佛随时都要倒下。但那人毕竟镇定地一刀劈开了牢门,出现在太清眼前。 适应了黑暗的双眼骤然见到光明,她不由闭了闭眼,再睁开,呆呆地望着逆光而来的夜佛陀。 一声兵戈撞击的巨响,压制她浑身真气的玄铁链应声断裂。 太清冲他莞尔一笑,起身扑进他血肉崩开的怀里。 夜佛陀愣了愣,丢开手中的刀,也慢慢抱住她的腰,抱得很紧。手臂上伤口因为他太用力,不停涌出血液,但他看也不看一眼,红瞳只注视着好像瘦了一点的太清,从来没有情绪的眼神竟然有了怜惜之意。 “我来晚了。”夜佛陀说。 太清摇摇头,又对他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救我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信任我。” “我相信你每句话。” 夜佛陀刚说完,太清眼中有温柔的笑,却突然抬手,袖中金簪狠狠扎进他的胸口——这只簪,是他特意去金陵买的。 终于全身没有一处没有鲜血的地方。 他猛地倒下,太清微笑着往外走,手中金簪尖头染了血,闪闪发亮。 即将踏出门外,太清停了一停,不回头地低笑着问:“后悔信我么?” 夜佛陀躺在地上,目光茫然地盯着房顶,闻言忽眼角一颤,仿佛有泪,又分明没有。他动了动喉咙,并不开口,只是轻轻闭上了红瞳。 他觉得很痛。全身都在痛。   ☆、第26章 雨井烟垣 周唐帝京外接壤一片绵延十里的树林,清晨鸟语蝉鸣,浅雾已褪,一队浩荡的仪仗正在缓慢前行。仪仗中被牢牢护住的高大辇车由十匹纯种马拉着,顶上垂落的九重金纱微微浮动,金纱后竹帘隐隐约约。 风铃叮咚似泉响,宫素闭目坐在辇中,面纱敛去倾国容颜,静听一旁侍女道:“因太清被关,三人大战。如昼姑娘重伤,无妄公子与夜佛陀各自受了对方最强一击,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无妄公子率先撤走,又因夜佛陀放走太清,玄罗殿主也撤回弟子,并赐夜佛陀十八层地狱刑罚,夺去公子之位,只等下次四宗大会才有资格重新争夺。” “但我听说,玄罗鬼殿中有匹黑马,对公子之位志在必得。夜佛陀受了十八层地狱刑罚,几近半废,想要在几个月之内恢复,恐怕是天方夜谭。青上仙宫果真了得,一个太清就解了围困之危。” 宫素眉目祥和,无悲无喜道:“情乃乱谋之物。” “正是。那主人的意思,是否让如昼姑娘回京?” 宫素微微蹙眉。侍女不解,以为她不愿放弃仙宫,正要开口,却见她睁开双眼,右手从袖中伸出。张开一看,手里那只活在透明琉璃球中的虫子突然暴躁起来,上蹿下跳,不得安生。 很快,它朝前狠狠一冲,撞在琉璃壁上,落下后一动不动,死了。 侍女讶异地盯着琉璃球,惋惜道:“子母蛊两虫连心,子蛊死,母蛊也绝不独活。看来师妹她已经……” 宫素叹息,左手柔软而轻缓地覆上琉璃球,双掌一合,掌心自生翠绿的幽芒,将琉璃化为乌有。 她做完这一切,静静道:“丹氏女回了太学宫。也好,让如昼回来。青上仙宫气数未尽,人不在那里,其他目的都不重要。” “是。”侍女应声。 须臾后辇车骤停,驭车人在帘外恭敬地请示:“贵妃,禁门到了。” 左右两名手持拂尘的侍女一人拢起纱帘,另一人率先落地,将手伸在半空。宫素搭在这人手上下了辇车,漫步进入九重宫门。 她行走在特意铺开直通天阙的地毯上,身后重重裙裾逶迤而去,因摇曳的纤细腰肢而辗转曼妙。日光映射,宫城禁卫只觉她头顶有粼粼神华,并不在于面纱遮挡的容色,而在于她一身不可亵渎的高贵气度。 顿时所有人跪伏在地,齐声山呼:“恭迎素贵妃回宫!贵妃千岁千千岁!” “免。”宫素目不斜视,直直看着前方巍峨的金色宫殿。身后跟随大批侍从,一路经过时,周遭寂静无声。 快要从大殿外的空庭步上丹陛,宫素忽然偏头,看向不远处的楼阁。楼上有人倚栏而立,龙章凤姿,头戴东珠九旒冠,一身贵气。 两人遥遥对望,倏尔宫素眉眼一弯,回头一步步踏上天阙。 随行的禁卫护送至此止步,退下时好奇地微微抬头,只见对面楼上那人正转身而去,蟒袍翻飞。 竟真的是——东宫太子李重晦! 他是特意来此等候素贵妃么?早听闻二人关系暧昧,但此时天阙中的龙椅上正坐着周唐皇帝,他们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金碧辉煌的宫殿缓缓敞开大门,迎面而来的阳光眩得周帝双目一眯。 宫素踏入殿中,坐在周帝身旁的凤座上,直言不讳道:“回来时,边境的情况我已听说了。不知陛下有什么计策?” 周帝伸手揉了揉发痛的眉心,道:“朕意欲命人率大军压境,再由太医令研制祛除疫症的药方,恩威并施,招降应当不难。只是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没一个能堪大任。当初提拔时,这些人都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如今还不一定要死,他们就退缩了。可见好听的话,真的也只是好听罢了。” 宫素见状,起身替他轻揉太阳穴。这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惬意地闭上眼,却似笑非笑地道:“就比如太子,他十岁时,曾对朕说过一段话,朕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太子少师无意念了句‘称孤道寡悲白发,可曾悔生帝王家’,朕一时兴起,问太子皇家好不好?” “他说:父亲大人,皇家不好。因为是天子,所以连人的感情也不能有了。一旦情不自禁偏爱了谁,就会被人唾骂,遗臭万年。天家没有感情,所以儿子不能得到父亲大人的偏爱,不能对父亲大人耍赖嬉戏,儿子觉得不好。”周帝意味深长地道,“彼时太子恨不能成日跟朕黏在一起,现在与朕多待一刻都是煎熬,还不如李仪亲近。也不知为了什么……” 宫素手一顿,很快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周帝摇头,将她的手拉开,道:“人老了,是有些感慨。朕觉得好多了,你坐下,谈回正事,你怎么想?” 宫素道:“我的办法与陛下的计策一样。只是既然朝臣不肯领兵,那就只能找一个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的人委以重任。” 周帝笑了起来:“你是说太子?这倒不错。只是治疗疫症的药方……” “太子与太子妃白嬛一同前往边境镇压。” “太子妃金枝玉叶,又是白氏唯一的骄子,要是染上疫症,怎么得了?” 宫素点头道:“正因为她是白氏重现荣光的最后希望,一旦她出了事,白氏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白氏有玉人……” 周帝恍然大悟,抚掌大笑道:“过处药生尘。白玉可是神医,朕险些把他给忘了,还是你心思缜密。” 宫素微笑,沉默须臾,又道:“那个闯过九重禁门的丹氏女,回了太学宫。陛下不如先遣太学宫弟子探查边境详细,一来可试学子品行,二来也使太子与白玉更知道其中情况。” 周帝偏头,凝视宫素,严肃道:“你以为丹氏女重伤,一定会染上疫症而死?” “不。” 宫素轻轻笑道:“我将前往边境,亲自出手,永绝后患。” 余姚,龙泉山上。 太学宫已经接到旨意,正在商讨合适的防范办法,以避免学子沾染上瘟疫。然而没什么结论。翌日,主动前往的三百多名学子已经准备好行李,自带了清水、食物与常见药材。 丹薄媚面色苍白,行走时双眉若有若无地拧着,显然在忍受痛苦。 庆忌走过她身边倒没注意,只觉得她比昨日更病歪歪的了,仿佛风一吹就要消失一样。但崔夫人自认知道得很清楚,她这是……这是纵欲过度啊!“我说,你……” 丹薄媚见他欲言又止很长时间,不解道:“怎么?” “你,你们……昨夜我什么也没看见。真是想不到宁公子是这种人。”崔夫人憋红了脸,叹气道,“下次不要这么激烈,对身体不好。” 丹薄媚呆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明白,只是看他大约很难以启齿的模样,于是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茫然点头道:“哦。” “只要你们不波及到我,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崔夫人信誓旦旦道。 丹薄媚盯着他,勉强点头,其实脑子已经混乱了。 去时太学宫学子都在一起,等到边境才要分成四人一队,各自探查瘟疫病因与乞活军的防御布置。 一路山高水长,这次他们不再步行,选择骑马。数十位先生在前领路,几百名学子排成整齐的长队,一路飞驰,气势如虹。嘚嘚的马蹄过处,烟尘四起。 百姓避在街道两旁,惊讶地望着他们出关。关外前行一百里左右是淮水,淮水两岸边境早已瘟疫肆虐,大大小小上百县镇已被乞活军占领,每一处都有人驻扎镇守。 现在这种时刻,只有外面的人想进来,断没有见过里面的人想出去。今日奇怪,非但有人急不可耐地冲出关门,还一去就是几百个。 一人同情道:“那是些什么人,急着要出去找死?” “别胡说八道!那是太学宫的先生和新一届学子,想必是去解决叛乱和瘟疫的。他们每一届都要下山实练,越是危险的重任,越勇敢无畏。前几年西方不是蝗灾横行么?豺狼大批出深山吃人,衙门里没奈何。还是太学宫的学子舍生忘死,将豺狼逼回山中,想办法消灭了蝗灾。” 这人看看同伴,不解地冷笑:“前几年?前几年的学子现在都入朝为官了吧,怎么现在不见他们出来赈灾?” “……”同伴哑口无言,沉默许久后,望着决然而去的学子们,摇头道,“人心易变啊,权力使人堕落。” 出了关门,苍茫的平原一望无际。众人策马奔腾,犹如脱缰,一同飞跃进云蒸霞蔚的黄昏夕阳里。 丹薄媚颠得五脏六腑都快碎了,但甫一触及崔夫人诡异的目光,她下意识只想强忍着。 “不要逞强,我知道你很难受……”崔夫人幽幽地策马靠近她,低声道。丹薄媚觉得头皮发麻,加快速度,生硬推开他,“你别看我。” 崔夫人又快速跟上,还是幽幽地道:“我只是——啊!” “砰!” “咚!嘶——” 一连串的骤响,所有人勒马停住,回头只见崔夫人与二皇子李仪人仰马翻,摔了个四脚朝天。由于李仪正面朝下,扑下去便磕出了鼻血。他也不起身,顿了顿,回头就是一拳砸过来。 崔夫人压在他背上,没受什么伤,眼疾手快一跃而起,躲开攻击道:“李仪兄,实在对不住。我一时没注意你突然停下,马就自己撞上去了……你瞧这畜生还流鼻血了,一报还一报,你绝对没吃亏,别生气啊。” 众人强忍笑意,“噗嗤”声还是此起彼伏。 丹薄媚失笑,一听也知道,他是故意说这样火上浇油的话。 李仪盯着崔夫人的马,冷着脸缓缓伸手擦了擦鼻血,怎么都觉得他那句“畜生”是指桑骂槐。 “你们,很好。”李仪剜了一眼崔夫人,阴森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丹薄媚、庆忌、王唯安三人。 王唯安原本毫不掩饰满脸笑意,对上李仪的目光后却渐渐沉下来。 他觉得今夜也许会出事。   ☆、第27章 空谷幽兰 天光将暗,他们停在这片平原上,再往前二十里,可以看见波澜壮阔的淮水。 淮水刚刚经历暴雨,泛滥成洪灾淹了附近集市与村庄,只有一座孤独的城镇没有被摧毁。因城门处有一条数年前修建的河道,本来用以护城,但迟迟没有放水,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这座城名叫天澜,是乞活军与后梁最接近的阵地。 学子们升起火堆,围在一起,火光哔剥地跳跃,一瞬间窜得很高。左先生叮嘱道:“明早分开入城,以免人多被乞活军盯上。一旦有了任何消息,不要轻举妄动,立刻回来,仔细研究再做定论。” 众人都点头答应。此时,忽然有人从拐角的丘陵下走出。 寂寞的旷野,这个人孤独地行走,飘忽而遥远,一身湛蓝的长裙仿佛一碧如洗的晴空。 她目不斜视,静静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夜风吹动女子的长裙,外层烟纱飘飞起来,轻轻拂过王唯安的眼睛。他眨也不眨,双眼透过迷蒙的纱,瞥见女子无情的面容,以及足以映亮一地夜色的冰肌雪骨。 王唯安伸手抓住纱裙,抬头仰望她。 女子停步,回首垂落的目光没有情绪。 “不要向前,那座城池正闹瘟疫。”王唯安善意地提醒。他原本不这样多嘴,但凡打这过的,没有人会不知道前面是天澜——瘟疫之城。可是他心底一点也不想这个女子进入城中。 女子无动于衷,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拉出裙角,继续前行。 李仪眼中神色异样,快步上前拦住她,笑道:“姑娘,在下李仪,此行是与太学宫同窗前去天澜平定灾祸与叛乱。据在下所知,天澜被乞活乱军占领,瘟疫肆虐,姑娘孤身一人,还是不要靠近为妙。如果一定要路过,也不妨与在下等人结伴而行,更为稳妥。” 李仪说完,满含热情地盯着她。 女子眼神微斜,轻飘飘划过对方的双眼,又平视前方,绕过李仪而去。 “喂!你——”李仪感到愤怒,抬袖要抓她的手腕。王唯安一跃而起,拦住李仪,皱眉道,“你想干什么?她去哪里是她的事,你只能提醒,不能强留。” 李仪思及身后的众人,一把甩开他,咬牙冷笑着点头,道:“用不着你充当好人,我本也是为她安危着想。她不领情就算了,但连句话也不说,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可不是你,被人无视还当成荣幸。” 王唯安冷冷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听不懂我们的话?虽然诸国都是大一统王朝分疆列土建立的政权,民众流动性也大,但难免边陲小国不通人烟,有自己的语言,诸如鲜卑、匈奴等夷族。此地是两国边境,各国流民都有,不算什么怪事。再者,也许她根本不能说话。” 李仪嗤笑一声,懒得跟他争论。 女子的裙裾迎风舞得渺若流云,她听见了身后两人的言论,却如同不曾听见一样,连眉头也没有皱过。宽大的袖袍拂过空中,了无痕迹,似乎并不存在。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月光洒在渐渐熄灭的火堆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丹薄媚睁眼望着渐行渐远的四人,目光十分清醒。她沉吟须臾,目光落在一动不动的左先生脸上,很快低声轻笑,若无其事地闭眼。 淮水,天澜。 黎明之前,是最深的暗夜。天澜城门紧闭,寥寥无几的守卫抱着兵戈打盹,只等天亮之后和人换岗。 突然有人低声斥道:“竟敢玩忽职守!朝廷给俸禄,就是让你们在看守城门时睡觉的?” “谁呀?”喝斥声将六名守卫惊醒,不耐烦地揉眼看向四人。 上下打量一番后,一名守卫一挥长戈,怒道:“你谁啊!眼下不到日出,城门不放行,滚吧。” 李仪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亮在守卫眼前,冷声道:“我乃周唐二皇子,尔等速开城门,引我入城中拿下乞活叛军贼首!” “周唐二皇子?你?” 几名守卫互相对视一眼,嘿嘿地笑了两声,猛地将长戈架在他肩上,道:“对不住,周唐二皇子,卑职眼下是晋军,您的命令不管用。看在曾经是周唐士兵的份上,奉劝您一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卑职还能放您一马。” “混账!你们穿着周唐的盔甲,手持周唐分发的兵器,镇守周唐的国土城门,你们是哪门子晋军?哪里来的晋国?”李仪暴怒,挥袖掀翻手持兵戈的守卫,一脚踩上方才说话之人的胸膛,居高临下质问道。 李仪怒火中烧的一脚十分用力,守卫被踩得脖子通红,瞪着他道:“洪水、瘟疫、叛军接踵而至时,我们谨记我们是周唐的士兵,我们视死如归,没有叛逃!然而我们拼命镇守周唐的国土城门,没有等到援军,只换来闭关的绝望!我们是被放弃的人,为了生存,为了城中活着的亲眷,我们别无选择,投降乞活军——现在大军主帅已经称帝,国号后晋,我们当然是晋军!在这乱世,你是高高在上的皇族,可以质问我们的懦弱。但我们的命比蝼蚁还不如,又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是人,我们要活着!” 白月真惊讶地愣在一旁。 他本来要劝阻李仪单独行动,但想到天亮之后也会分开,又深知李仪的鲁莽,担心他出了事,会连累太学宫,索性一路跟随。 李仪闻言也怔了一怔,目光变幻不定。 很快,他回神,眯眼狠狠一踏。那名守卫蓦地喷出一口血,激动的眼神渐渐失去光彩,最后一歪头,不动了。 其他五名守卫见状,气红了眼,握着长戈冲上来。白月真连忙抓住李仪出手的动作,还没开口,他另一只手已经掀飞两名守卫。二人身体重重地撞在城门上,缓缓滑落时拉出两道刺目的血痕。 这是他们留给乱世最后的颜色。 李仪推开了天澜城门,头也不回地踩着尸体走进去,此时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 “他们要活,可是我要他们死,他们再怎么挣扎,还是得死。弱者的悲哀,不止是无能为力。更多的是,他们不懂得自己变强,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白骨露野,哀声四起,阴森森的街道空无一人。 晨风拂过,卷着浓烈的腥臭气息。 李仪嫌恶地皱眉,捂着鼻子朝城中衙门走。有一名学子低声道:“快看,衙门外的大街全是士兵,乞活军伪帝果然在里面!我们怎么办?” 白月真道:“我先进去探察防御布置,再作打算?” 李仪心底不喜欢白月真这样优柔寡断的谨慎,什么好机会都要被延误。乞活军不过一些乌合之众,即便这个伪帝懂几招花拳绣腿,跟他们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眼下又是突然出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伪帝人头还不手到擒来? 届时“挟天子以令诸侯”,迫使乞活军解散,叛乱轻而易举便可平定。此事一出,相信今上会对他另眼相待,哪用太学宫磨磨蹭蹭。 李仪摆手,当先一步朝大门走过去,不屑道:“何必探察,直接打进去,杀了伪帝!” 守门的卫队见他们四人面目陌生,一身锦衣,不像城中流民,又神色不善,立刻长戟交叉,冷喝道:“站住!来者何人?” 李仪一掌震断眼前的长戟,昂首高傲道:“我乃周唐二皇子李仪,速叫伪帝出来投降,我还能命太医令属官开药方,阻止瘟疫蔓延,救治灾民。若不然,你们都要死!不是死于我军之手,就是死于瘟疫。你们以为瘟疫是一把利剑,殊不知这把利剑是双刃,迟早会让你们流血。现在悔改还来得及——” 不等恼怒的守卫动手,身后大门突然打开。一名中年男人雄姿英发,身穿紫袍的体格高大健硕,似笑非笑着踏出来。他身后跟随数名黑衣剑客,眸色阴冷,气场强悍。 白月真紧盯中年男人,若有所思,深深皱眉。 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还有他身后的护卫剑客,根本不可能是流民组织。 李仪心底也十分清楚这一点,脑海中千头万绪,都抓不住。只是对方主帅毕竟出来了,他要是此时被吓退,脸上太不好看。 “你就是伪帝?”李仪强硬道,“奉劝你一句,若不投降……” 中年男人呵呵地笑道:“我不是晋帝陛下,我是丞相韩殊。另外,二皇子,你难道不奇怪,瘟疫发生至今,时日不短,为何攻略的城池尽数传染,乞活军却死伤不大,而我们也还活着么?” 白月真惊在原地不能动。他方才已觉得哪里很不通,眼下丞相韩殊一提醒,他立刻恍然——瘟疫如此凶猛,附近城池的守军只是交手都会重病不起,数十日朝夕相处的乞活军为何迟迟不见大规模死亡? 除非—— 除非他们根本已经有了抑制瘟疫的办法! 但他们并不公诸于众,而是以此为诱饵,使附近被传染的流民与敌军纷纷投靠他们,保全性命。 所以他们能兵不血刃地占领诸多城镇,队伍也以一种可怕的势头逐渐扩大。 李仪从白月真的眼中明白蹊跷之处,欲退又无从退,只能继续逞强:“我告诉你们,太子率领大军已在来的路上,不日就要兵临城下。随行必定会有太医,等到他们把治疗瘟疫的方法昭告天下,你们乞活军将不攻自破。什么后晋,什么陛下,什么丞相,统统都是多此一举。” 丞相韩殊闻言也不动怒,仍然笑道:“是么?只可惜二皇子未必能见到那一天。你来了,不用急着走,等周唐太子大军压阵,再看看你的好哥哥会否撤兵,救你这个弟弟呢?太子肩负重任,弟弟又是皇位的唯一竞争者,仅靠微弱的一丝血缘之情为希望,真是考验人性啊。” 李仪脸色铁青,迅速退后两步,与白月真三人背靠背挨在一起,双手结印,冷哼道:“就凭你们下九流的手段,人数再多也不可能拿下我们!” 李仪三人手中立刻涌出真气流动,白月真头顶升起一尊青铜鼎,缓缓旋转,显露出白泽瑞兽的图案。 围住他们的几十名士兵惊慌地退了两步,握紧长戟,却无人敢冲上去。 李仪见状,嗤笑道:“怕什么,一起上啊!” “原来还有白氏族人。当然,我们不会让卫士送死,你们的对手另有其人。”丞相韩殊神秘地一笑,侧身让出一条路。 两道身影从门中走出来,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男子一身华服,头戴玉冠束发,眉目皆狭长。薄唇微勾,笑意很淡,眼中的傲气却比李仪更甚。 女子一袭胭脂红的绢裙,衣襟开口极大,露出饱满白皙的胸脯。纤腰摇曳,束带犹飞,走动时风情万种,妩媚已入骨。 “两个人就想拿下我们四个人?未免太托大了!”李仪话音落下,立刻一掌轰向男子,真气破空,隐隐带起风云翻涌的碰撞。白月真也同时出手,白泽虚影从鼎中飘出,跟随他的攻击冲上前去。 男子与女子相视一笑,各自手掌一翻—— 两人身后齐齐浮现两尊旋转的青铜鼎,一鼎为朱雀,一鼎为毕方。神禽虚影凌空而上,纠缠在一起,巨大的羽翼遮天蔽日,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我们两人足够了。” 白月真收势不及,与女子对了一招,震惊道:“竟然是宁氏与应氏子弟!你们想做什么?” 女子纤纤素手妖娆转动,仿佛花朵绽放:“如你所见,我们自然是在——缔造第三个王朝。”   ☆、第28章 步步生莲 女子纤纤素手妖娆转动,仿佛花朵绽放:“如你所见,我们自然是在——缔造第三王朝。” 四人闻言惊骇地瞪大了眼,她竟如此云淡风轻说出这话——原来宁氏与应氏就是后晋的倚仗。他们想要一手扶持起一个与后梁、周唐分庭抗敌的帝国。 一旦成功,那么就有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为二族运转。强强联手之下,财力物力人力都将在数年以内,迅速超越其他六族与两国。如此翻云覆雨的权势,成为第二个丹氏也未可知。 “宁氏与应氏的野心太大了,这可是谋逆!”李仪既惊且怒,仓促间被男子一掌震退。 男子嘲讽地笑一笑,还有余力顺手对付了另两名学子,才漫不经心道,“嘁,谋逆?谋谁的逆?你得记住,金陵八族自大一统时代结束后,就不再是任何君主的臣下。我们的命运,由我们八族自己掌控。” 转眼四人中已有三人落败,唯有白月真与女子看似平分秋色。 女子忽然双手一挽,举过眉心,袖袍滑落至臂弯,露出莹白如玉的手腕。她百媚丛生地笑,毕方神禽引项高亢长鸣,一刹那俯冲而下,带起烈焰的尖喙扎入白泽腹中,白泽顿时烟消云散。 白月真跌落在地,捂住胸口的手掌微微颤动,有血液从掌心淌下。他抬头忌惮地凝视那名女子,觉得这么厉害的子弟,在应氏不会籍籍无名。 “你是应皎莲?”白月真艰难地问。 女子掩唇一笑,收手转身,在踏进衙门前回头答道:“不,白公子,我是应蒹葭。” 她说完,与男子一同入门。 东方突然霞光万道,朝阳缓缓升空。 卫士将不能反抗的四人拖走,丞相韩殊捏着下巴思考了少顷,笑呵呵地跟去了大牢。 清晨,六十名左先生门下的学子分成十五队,与渡淮水而去的二百多学子分头行动。有人发现李仪与白月真四人不见踪影,正待寻找,左先生却令众人不必担忧,他知道四人去向。 显然昨夜他也是清醒的。 丹薄媚、庆忌、崔夫人与王唯安分为一队,独自行动。 眼下临近正午,他们进入天澜城已有很长时间,得知了后晋建立的消息。即使是白日,城中也并没有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寥寥无几的酒楼铺子敞开大门,里面桌椅柜台俱落满灰尘,不似有人经营。 烈日晒得人口干舌燥,几人停下脚步,随意立在房檐下的阴影里,打开水袋解渴。 “大晌午的,连个人都见不着,我们上哪儿去打探情况?”崔夫人擦一擦额上细密的汗珠,茫然四顾,十分懊恼。 王唯安前后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死城,依稀感到很不真实,神色凝重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不对劲。”庆忌抱剑冷冷道。 崔夫人也警惕地附和:“很不对劲。” 丹薄媚看着他,道:“瘟疫之城,街道上却连半个得了瘟疫的病人也见不到……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被人集中住在一起,不准外出,要么这就是一座空城,瘟疫根本不存在。” “可是城门口有守卫,官府衙门应该还有人,不是空城。既然如此,那就是被晋军集中起来了。他们要以病人为利器,集中起来是说得通的。但是如果是这样,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了……”崔夫人皱起眉头。 王唯安点头道:“晋军将他们集中在一起,以瘟疫的传染速度,他们为何还没有大规模病死?” 四人面面相觑,百思不解。 丹薄媚想起一件事,脸色难看道:“我们至少绕城一半了吧?” “应该有了。怎么?”王唯安问。 “我们加上白月真那四人,共有十六支队伍,分东南西北四城门入内。然而我们绕城一半,从清晨到晌午……” 王唯安也脸色一变,低声接下去:“……一个人也没有见到!他们去了哪里?总不可能都聚集在另一半城中?” 话音落下,长街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一道儒雅的男音开口道:“想要见你们的同门还不容易么?我这就请你们去见一见,如何?” 丹薄媚四人齐齐转头,只见一中年男子微笑着率领黑衣剑客从街头迎面走来,双手负于背后,一身紫袍,气度从容不迫,仿佛他们已是囊中之物。 他们下意识先找出退路以防不测。 然而他们转头,背后有女子一袭胭脂色长裙风情万种,迎风飘动,一支手持长戟的卫士肃目跟随。 右面巷子中也走出一名玉冠束发,眉目狭长的华服男子,薄唇带着冷笑。 而左面,一名眉目呆板的少女持剑拦路,长发如男子一般高束,没有神情,眸光却很凌厉。整个人因此变成一把出鞘的剑。 丹薄媚目光转了一圈,能感受到三人强大的气息,然而他们也未必会输,三人对三人,不是没有胜算。只是自己……她已感到胸口沉闷,脸颊微烫。 果然,她的体质本来很弱,又带着重伤,根本抵抗不住瘟疫的侵袭。她在进来时已经服了草药,可是没有任何作用。 四人冷冷地盯紧中年男子,问道:“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丞相韩殊笑道:“在下后晋丞相韩殊,特来邀请几位过府小住一月,你们的同门与先生都已经在府上厢房等着了。” 右面的华服男子闻言嗤笑道:“厢房?是牢房吧。丞相大人可别欺骗他们年幼无知。” 丞相韩殊看了一眼华服男子,和蔼地笑,并不辩解。 难怪没有见到其他人。原来,后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把十四支队伍尽数拿下。 丹薄媚环视周遭,退路全部封死,他们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境。他们甚至不能期待援兵,因为他们没有援兵。 人总有必须孤军奋斗的时候。 这时候自己的潜力就是自己的援兵。 “看来,只有打败你们,才能活着走出天澜城么?”王唯安双手一握,气势已经汹涌出来。 丞相韩殊微笑道:“是的。若你能打败我们,岂止活着走出天澜城,还能救出你们的诸多同门与先生呢。来吧,少年郎,让我看看他们口中所说,太学宫最强一队的实力。” 话音刚落,王唯安身后瞬间浮现麒麟鼎,巨大的古兽虚影气压四方。 华服男子毫无惧色,背后也浮现朱雀宝鼎。神禽盘旋在男子头上,轰然冲上去与麒麟撞在一起,天幕流云也为之溃于一旦。 应蒹葭主动找上崔夫人,一见他身后的九婴便大笑起来,眉飞色舞道:“初晨才跟一个白氏子弟交手,如今又能领略崔氏九婴的厉害,今日真是痛快,不虚此行呢。” 崔夫人神色严肃,双手结印。好在这次没有召唤出吊死鬼,大约在鼎中划拳时,另外八个联手作弊,胜了它。 持剑的冷漠少女盯向庆忌,呆板道:“看来我的对手是你。” “在我面前,你也敢使剑吗?”庆忌的眸光同样冷厉,出剑快如闪电,仿佛一道寒光掠过眼前,他的剑刃已经距离少女双眼只有咫尺。然而少女神情丝毫不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后仰避过去,拔剑一斩,竟然硬生生接住了庆忌重达百斤的剑力! 庆忌眼中有异色浮现,语气惊讶:“你是谁?年纪轻轻就能达到如此境界,天资很惊人。” 少女转守为攻,招招凌厉且诡异非常,道:“应余姚。” “应氏女。那你祭出毕方鼎与我对决吧,不必试探。”庆忌恍然大悟,盯着少女的目光仍然很欣赏。尽管是敌人,但是她在剑术上所表现出的天资与造诣,足以当得起他的对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对手值得尊重,与年龄无关。 应余姚漠然地撇他一眼,不再开口,只是攻势越发步步紧逼。 过了一刻钟,六人的大战仍旧难分胜负。丞相韩殊抚掌赞叹道:“果然不愧是最强。这样的战斗很难得一见,我也不想打断,只是时不我与,不得不提前结束了。” 丹薄媚皱眉,忽然与王唯安三人一同抬头。 只见右侧八角酒楼的房檐上静静立着一名女子,冰肌雪骨,一身湛蓝的长裙在空中翻飞,眉目绝代无情,衬得她人影飘渺又遥远。 王唯安呆呆地痴望她,喉间的话突然说得很艰难。他仿佛见到一颗心幽幽地落下,直至后来只能道一句:“姑娘……想不到,你会是敌人。” 他又回忆起昨日黄昏,女子从山丘后走来时他的阻拦,如今已格外可笑——她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我昨日真可笑,但愿你已经忘了。”王唯安收了手,仰视女子,咬牙开口。 女子平静的目光垂落在他身上,无动于衷。 反倒一旁和崔夫人交手的应蒹葭“噗嗤”一声笑出来,很有闲情逸致地对王唯安道:“王公子,听你的话,似乎对她一见倾心呢。不过你可不能乱来哦,提醒你一句,她是晋帝的女人,谁都碰不得。” 立于檐上的女子眸光轻轻移向应蒹葭,后者哈哈大笑道:“啊,不对,应该是‘晋帝看上的女人’,不过那也没什么差别。当然,倘若你们还以为晋帝是毫无背景的流民组织出来的人,倒也可以试试。” 王唯安原本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因这句解释稍稍缓和。 不过华服男子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一掌攻来。他心里难受,也不躲不避对上去,脑中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势,口中咬牙切齿地冷笑:“晋帝又如何,不过只是你们二族的傀儡罢了!” 应蒹葭本来正与崔夫人打得难解难分,甫一闻言,几乎笑得岔了气,险些中招。她道:“真难想象,这世间谁敢把晋帝那样强大的男人当做傀儡。我们似乎从未说过类似的言论,毕竟不是谁都能让应氏与宁氏放手一搏的。” 说到这,她妩媚的目光又看了一眼蓝衣女子,微笑道:“更何况,一个傀儡,怎么敢把染指主人的心思流露出来?” 王唯安望向应蒹葭,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应蒹葭笑而不语,指了指女子的方向。众人回头,只见到女子背后缓缓浮现了朱雀的虚影。 ——宁氏女! “宁姑娘,麻烦你出手了。”丞相韩殊客气地拱一拱手,并不敢直视女子的容颜。尽管晋帝只是对她有一丁点的不同,但已很能表明问题了,毕竟那是个太过冷静睿智,洞悉一切的男人。 蓝衣女子轻轻点一点头,舒缓而曼妙地挽指勾动,身后刹那飞出无数锁链,交织成一张大网压下来,令人避无可避。 被死死缠住的三人根本无法空出手来抵抗。 逃不掉吗? 王唯安嘴边罕见地露出一丝悲伤,若是因她而死,也好。唯一的遗憾,只是没有向天下人证明,他的名讳是王唯安,而不是——王诗境的弟弟。 崔夫人皱紧眉头,企图祭出二鬼拉开锁链。岂料刚刚出手,已被应蒹葭察觉,立刻猛烈许多的攻势使他不得不收回来。 “姑娘,我还没有死。” 这时候,丹薄媚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也能吹倒。可是她仰头道:“四个人对四个人,你应该是我的对手。” 丞相韩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很古怪。这种伤势,别说战斗,就是让出一条路让她逃跑,她也未必能坚持到走出去。 蓝衣女子看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没有理会。 丹薄媚摇头,嘲笑自己果真太弱了,连主动挑衅,别人都懒得搭理。 她强打起精神,双手在半空浮动,如慢慢拨动箜篌。很快她双掌之间颤巍巍地生出一截枯木。 于是她整个人就那么消失了,定在半空的枯木却突然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迅速生长,瞬息绽出一朵巨大的观音莲座。丹薄媚立在莲座上,抬袖顷刻划断眼前的锁链。莲座一合,让锁链的攻击落空,下一朵花开已在一丈之外。她依然立在中央,轻而易举将锁链全部斩断。 蓝衣女子收回断开的锁链,与她遥遥对视好一会儿,终于眸色认真地开口:“步步生莲花。” 丞相韩殊、应蒹葭、应余姚、华服男子几乎同时脱口而出:“青上仙宫的人!”   ☆、第29章 清夜番外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这时节已是初秋,山中正下着一片缠绵凄迷的冷雨,黄叶被打落在地,溅入了泥泞。清幽的雨声如泣如诉,若一帘悲歌。 夜佛陀被封住真气,受完十八层地狱刑罚,活着出来时手筋脚筋尽断,一身伤痕刻骨。纵使用最好的药,也须三月才能恢复。只是可惜,他失去公子之位,成为玄罗鬼殿一个普通弟子,没有资格得到最好的圣药。 他也没有资格居住在鬼殿摘星楼,只能下山与众弟子挤在一处。他性孤僻,喜静,不愿与人交流,每日都独身来邻近的山中修炼。 突然下起了雨,他盘坐在青石上,避也不避。 有一名女子轻轻停在他身后,将手中的上等伤药递上去,开口柔和,道:“夜公子,这是周唐宫廷圣药,对你的伤有奇效。我想,你也许用得上它。” 夜佛陀冷酷的双眼比之前更幽暗,闻言并不伸手去接,头也不回道:“孤不需要。” 如昼立在树下,没有撑伞,如烟一般轻灵的纱裙被霏霏细雨淋湿。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将药放在他身旁,微微皱眉道:“夜公子,我要回周唐了。” 夜佛陀索性闭上双目,一言不发。现在他的心境犹如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丝毫涟漪。 如昼盯着他的背影,遗憾地叹道:“周帝有意敕封我为明妃,倘若主人不反对的话,我大约再也不能来这里了。” “你走吧。”夜佛陀道。 “好。但在我走之前,我还有话对你说。夜公子,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于有些不能挽留的人或事,还是要看开些才好。”如昼眼中有些许的失落,很快被掩下去,平静道,“当年我也深爱过一个人,很爱很爱。然而当我发现,我要走的路与他的观念产生分歧时,我却能决然地放弃他。直至现在,纵使相逢,如同陌路,我早已没有了痛苦。如果你想放下,夜公子,不要再想她,你也会没有痛苦的。” 迟迟没有等到他开口,如昼摇摇头,拂去一身烟雨,转身离开。 夜佛陀突然睁眼盯着前方的山泉,冷酷道:“为何对孤说这些?” 如昼便转头一笑,眨了眨眼,仿佛回到儿时的娇俏,答道:“这是个秘密。” 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一霎急雨吞没了她的脚步声。 夜佛陀也没有在意,又闭目继续运功。雨越下越大,从淅淅沥沥的丝雨变为嘈嘈切切的雨珠。他久坐不动,从长发到衣袍已经全部湿透,贴在身上,隐隐凸显出健壮结实的体魄。 有雨水汇成一股淌进他的眼里,很难受,他紧紧皱眉,却不愿去擦。 忽然天地风雨一止。他疑惑地睁眼,看见有人在他头上撑了一把伞。 夜佛陀头也不回道:“别来打扰孤。” 身后女子的裙裾微微浮动,启唇吐出一个字:“夜。” 夜…… 这样熟悉的称呼,这样熟悉的声音,这样熟悉的香气,是她…… 夜佛陀只觉心脏那处伤口狠狠一痛,痛得他整个人情不自禁颤了一颤。他极力忍住纠结复杂的情绪,回头望着伞下她秀丽的面庞,红瞳收缩,那行雨水却似他的泪一样。多少年,他不曾流过泪了。 他只有血可以流。 胸中发堵,他沉默须臾,静静道:“你来做什么?” 太清垂眸,目光紧盯他脸上那两行雨水,久久不语。夜佛陀解释道:“那是雨。” “我明白。我不值得你流泪。”太清手中握着一个小瓷瓶,但她看了看地上那只瓶子,微笑道,“我本来是给你送药的,不过看起来是多此一举,已经有人送了。” 夜佛陀也偏头看了看身旁的药瓶,那是方才*会如昼留下的。他没有多说,但仍然从她手中将药瓶吸过来,抓在手中。 二人相对无言,俱偏头注视深山寂寥落拓的草木。 沉默半晌,夜佛陀问:“微尘宫主怎么样?” “她死了。” 太清平静至极的口吻下隐藏惊涛骇浪的恨意。这样浓烈而不知对谁的恨意令夜佛陀侧目。 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声嘶力竭,只是平静地诉说:“我身为宗门第一大弟子,宫主对我而言,既是师尊,又是母亲。我不能眼看耗尽宫主一生心血的青上仙宫就此覆灭,断了宗门传承;也不能眼看与我朝夕相处、亲密友爱的师妹沦为阶下囚,苟延残喘。所以我必须肩负起这份责任,也义不容辞。从今日起,我就是青上仙宫的新任宫主。至于我们的过去……忘了吧。” 他们的过去……忘了吧。 要让他怎么忘……那些画面如熊熊烈火,日日夜夜在烧灼他的心魂,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是——那是他走到如今唯一坚持的信念!他捱过了刀山火海,捱过了森罗地狱,捱过了伤痕累累,极尽全力一步一步地接近她。记得初入鬼殿时,多少个残酷的暗夜,他几乎被练功的痛苦击倒,可是只要想到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现在,她一句话就可以摧毁所有。 夜佛陀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指甲几乎刺进掌心的肉里,指骨白得过分,语气却仍然很冷静似的,颇有一分自嘲道:“你记得我?” “怎会不记得。那个说过要保护我的少年,如今终于有了强大的力量,可惜我们却成了敌人。”她有她想要守护的仙宫,他也有他不可辜负的期望。时光给了他力量的同时,也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 太清的目光遥远而清澈,依稀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她微笑道,“我脑海里,还能浮现你艰难地从墙角爬起来,双眼闪闪发光的模样。” 夜佛陀竟然低头极轻极浅地动了动嘴角,仿佛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很悲凉,很绝望。 他道:“那时候我想,有一天以强大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对我低眉一笑,欢喜地扑进我怀中。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来了,你却在下一刻将剑刺进我心口。我也曾想,有一日你就这样打着伞走在我身旁,这一天也来了,却没想过会是诀别。” 太清眺望雨水滴在山泉上泛起的波纹,神色平静,感叹道:“世事无常,宿命难测。” 夜佛陀听到这个回答,没有任何表情,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也转头去看雨,看了许久,道:“我只有最后一句话想问你。你嫁给我,假装不认识我,也是计划之中的事么?” “是。” 没有任何犹豫的答案,连善意的欺骗也不需要。 太清说完这个字,撑伞转身,决然而去。 那一条水绿的披帛随风一扬,浅浅地拂过他的手臂,瞬间又抽离了。 再也难以触摸的遥不可及。 夜佛陀缓缓闭上了眼,不想看着她走,冷静地请求道:“太清,能不能再为我念一次,你当年哄我入睡的那首诗。” 太清脚步未停,绣花鞋踩在松软的落叶上,极有韵律。她背影清丽纤细,长裙披帛翻飞,翩若惊鸿。 “风起洛阳东……” “香过洛阳西……” 她的人影已被烟雨蒙蒙彻底地淹没了,只有遥远而空灵的声音传来最后两句诗:“公子长夜醉……” “不闻子规啼。” 彼时天地寂然,夜佛陀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倏尔满目青翠幽泉苍白褪色,萦绕心头的全是一句—— 江南此去已无春。   ☆、第30章 龙战于野 “诸位好眼力。”丹薄媚笑了笑,手势再变,无边鲜艳的花叶凭空浮上,在她四周汇成十条蜿蜒而动的蛟龙。她刹那双手交叠,向前一推,十条花龙猛地冲向蓝衣女子,奔若惊雷的气势格外震撼。 街上交手的六人同时罢手分开,仰头凝视这场恐怖的战斗。 应蒹葭面上笑意浅了许多,正经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看来这个人在青上仙宫的地位应该不低。” 华服男子不动声色道:“不必忌讳,要想一统天下,四大宗门本就不能存在。如今招惹与日后招惹,并没有什么不同。何况,这一招哀哀应该能接得住。” 宁哀哀双瞳紧盯冲来的花龙,扰人心魂的诡异哭声她置之不理,只以极快的速度变换手印。身后朱雀瞬间张开巨大的双翅,翅上带起的烈焰几乎将空气都燃烧。 朱雀虚影随着宁哀哀的袖袍一挥,双翅立刻围上一条花龙,狠狠一扑。花龙崩溃,然而并不消散,反倒形成一圈一圈的利刃弧光,将朱雀团团围住。扑散的花龙越多,弧刃越密,直至最后十龙俱灭,堆砌起来的花叶利刃已完完全全将朱雀裹了起来。 丹薄媚立在莲座上,裙袂飞扬,双手缓缓浮动,如同捧着一颗巨大的琉璃球,其实手中什么也没有。 她十指微微一合,花叶囚笼立刻收紧。困在囚笼中的朱雀凄厉地哀鸣一声,宁哀哀肩上出现一条伤口,迅速涌出血来。 “薄媚,不要!”见到宁哀哀肩上的血,王唯安脑中“嗡”地一声,一时也顾不上对方是敌人,连忙开口阻止。 应蒹葭掩唇又笑,对华服男子道:“宁嚣,看见了么?王家的公子对你堂妹可真关心得很呢。” 宁嚣抱臂冷笑道:“未必是好事。再说……” 丹薄媚胸中翻滚的气血越来越剧烈了。她脸色苍白地回头,喘息着笑道:“你放心,她还没使出全力。” 话音刚落,宁哀哀眸光一冷,十指迅速交叉在一起,拇指与小指相连,决然一分。花叶囚笼开始颤动,很快彻底溃散,浴火的朱雀振翅冲破阻碍,直上九天。 正要继续出手的动作一停,她偏头望了望遥远的天幕,隐隐感到有人携一身杀气而来。 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她为以防万一,五指一张,一条藤蔓肆意生长,忽在王唯安三人脚下绽开一朵莲花。倏然一合,三人消失不见,只有那条藤蔓跨越层楼房檐,蔓延到了百十丈之外。 莲花再开,王唯安三人立在中央,焦急地喊道:“你一定得活着出来,我们会在外面等你很久的!” 丹薄媚点头答应,转身朝相反的方向飞离。 宁哀哀目光移向丞相韩殊,后者对她微笑道:“追。” 她一展双袖,轻飘飘地凌空追上去,身后朱雀穿透云霄,如影随形。 两人落在一处无人的山林中。丹薄媚看着宁哀哀身后的朱雀怪异微笑,很快也双手结印,竟与之前宁哀哀祭出朱雀鼎的手势一模一样。 宁哀哀皱眉不语,不明白她的意思。 突然手势一定,她身后也缓缓浮现一尊古朴旋转的青铜鼎,而鼎中一声清唳、振翅高飞的神禽,居然正是朱雀! 林中百鸟伏地颤抖,蝉虫骤然无声沉寂。 宁哀哀眼中有异色闪过,盯着朱雀虚影道:“你姓宁?” “我不姓宁。”丹薄媚立在枝头,也皱着眉——那道带着杀意的气息果然跟过来了,看来是冲她来的。 “不姓宁,怎么会朱雀秘术?” 丹薄媚闭口不答。但宁哀哀并不放过这个问题,因为它是宁氏一族最大的秘密。外人想要得到,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由宁氏子弟将血滴在朱雀鼎上,他人心神与宁氏子弟心神沟通,从而领悟朱雀秘术。但这根本行不通,且不说外人根本不能接近放置朱雀鼎的地下殿堂,就是到了那里,也无法突破家主与长老的防守。 所以只有一个办法可行,那就是……从宁氏子弟体内取出朱雀秘术的根基。 谁敢对宁氏子弟这样做,无异于与整个宁氏为敌。 宁哀哀手势翻转,轻声道:“你不回答我,会被整个宁氏追杀。” 不远处清风悠扬,随之而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曼陀罗香气。女子面覆轻纱,一身素色锦裙重烟堆雪,层层逶迤而去,眉目祥和,踏空而来。她开口恰似风铃吹动:“宁姑娘,何须整个宁氏动手,你我今日联手拿下她就是了。” 宁哀哀目光慢慢移向来人,道:“不劳宫姑娘。” 宫素笑道:“那么只好宁姑娘先请了。若是力所不及,我再出手相助。毕竟此人擅闯九重禁门,无论如何,我奉陛下旨意,不能放过。” 宁哀哀轻轻拧着眉头,看着宫素不语,显然不愿意用如此手段。宫素道:“宁姑娘用不着心慈手软,别看她受了重伤,能闯得过十神阵与九重禁门,恐怕实力与你的兄长宁寂公子不相上下。” 丹薄媚诧异地凝视宁哀哀,仔细看来,眉眼的确有几分相像,想必她真是宁寂的妹妹。 宁哀哀不愿多说,直接动手,两只同样巨大强悍的朱雀陡然相撞,纠缠在一起,烈焰烧毁了周遭树木的顶端。 宫素隔岸观火,不久,见丹薄媚与宁哀哀斗得旗鼓相当,却依旧迎刃有余,未出全力的模样,便抬手干脆利落地一划。鲲鹏展翅,遮天蔽日,俯冲而下如黑云压城,九霄落地。 丹薄媚冷笑一声,双袖一抬,宫素身边随之升起翻涌的炽热岩浆。 她挽指一转,岩浆立刻化作千万道攻击,从四面八方汇聚于宫素一身。 山河震动,巨石崩摧。 “*会主人自诩九天*仙子转世,行事却如此不择手段,不守诚信。不知传扬出去,让你的信徒如何自处?” 面对她的嘲讽,宫素面不改色,全神贯注迎击岩浆,答道:“杀了你,谁能传扬出去?更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论过程如何,只要结局相同,就没有差别。用什么手段,说什么话,何必一定要困在一个方圆中。那些古板的旧条例,应该被废除了。” “说得也是。”丹薄媚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双手一合,岩浆又掀起滔天巨浪,直接朝宫素压下去,“只是素贵妃人前人后差别太大,我实在难以适应。” “你不必适应,只有接受。”宫素身后的鲲鹏狂吼一声,张口喷出幽蓝的冰雪,将岩浆巨浪一道道冻结,再一掌消融。 丹薄媚立于岩浆形成的巨龙之上,头顶朱雀气势慑人。她双手氤氲一团花叶旋转的真气,垂眸俯视树梢的宫素,冷冷道:“可惜,我不接受。” 巨龙轰然与鲲鹏撞在一起,大战一触即发。 …… 激战持续了约有两刻钟,宫素陡然被岩浆巨龙击中,龙爪几乎将她一只手臂撕扯下来。她咬牙一掌挡开巨龙,收回鲲鹏鼎,目光震惊地盯一眼丹薄媚,之后疾速飞远。 那是鲲鹏秘术的身法——咫尺天涯,别人根本难以追上。 宁哀哀也早已浑身是伤,但她仿佛不知道痛似的,别人不停下,她绝不逃跑。 丹薄媚看她苦苦支撑,怪心疼的,暗暗思忖放她一马。但绝非因为她是宁寂的妹妹,只是自己体内逆行的气血已经忍无可忍了。 丹薄媚下定决心,一瞬间停下所有攻势,转身消失在茫茫密林中。 其实她还能再坚持一盏茶功夫,而杀了宁哀哀只要三招。尽管代价是十天半月都无法行走,更别提运功,可确实没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她其实只想给自己找个借口,不伤害他的妹妹。 宁哀哀无动于衷的目光落在她消失之处,静立了须臾,从树梢翩然落地。此时心急如焚的王唯安久候丹薄媚不至,已循声追来,茫然四顾,只见到身受重伤的宁哀哀。 他咬一咬牙,鼓起勇气上前扶她,低声问道:“宁姑娘,薄媚她怎么不见了?” 宁哀哀无情的眉目一斜,看了他一眼,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前行。王唯安刚要继续追问,却被同样因担忧而赶来的宁嚣拦下:“王公子,你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王唯安盯着宁嚣,冷笑道:“要和我动手?你我方才大战,我知道你的底细,现在不过强弩之末。” 宁嚣捂着肩头的伤口,嘴角一勾,凝视他毫无血色的脸,道:“你不也是吗?” 两人对视须臾,王唯安嘴角无声溢出一抹血迹。 深山初秋散发出宛如死兽的寂寥,参天古木上层叠交错的浓密枝叶,犹如华盖遮挡天幕,很难看得见一星半点的日光。 这山林竟仿佛漫无边际一般,百草葳蕤,混着罕有足迹的清新泥土气息,阴冷深远得人喘不过气。 ——丹薄媚走了这么久,真的快喘不过气来。 她甚至感觉越来越软的双腿不再属于自己,最后终究双膝一跪,颓然坐在地上。 丹薄媚也不伤心,干脆保持这个姿势,坐在原地调息。 不久,该来的终于来了。 肝肠寸断的剧痛令她生不如死,可她不敢大叫出来,只敢靠在树根上一动不动地喘息。十指深深扣进泥土,因太用力,有指甲已经断在里面了。 这时,背后忽然有马车滚动的沉闷声响起,同时大批人马的脚步由远及近。 他们突兀一停。 一道低沉威严的嗓音淡淡传来:“需要帮忙么?” 丹薄媚痛得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只能强颜欢笑道:“多谢壮士,不过不必了,我就是晒会儿太阳。” “深山老林,何来日光?不如到我府上晒。” “壮士太客气了,真的不用。” 然而“嗖嗖”数道破空声响起,十二名黑衣剑客已经将她团团围住,由不得她不去。 丹薄媚仔细打量一番黑衣剑客,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人与后晋丞相韩殊身边的黑衣剑客出自同一处。唯一的不同,是这些人的胸口,多了一只用金线绣出的干枯森然的手掌。 这个图案是…… 后梁摄政王的御用刺杀组织——天堂手。   ☆、第31章 楚囚相对 那么身后这个人,就是谢衍无疑。 丹薄媚莫名觉得谢衍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仿佛过去曾在何处听过的,但她又可以肯定,她没有见过谢衍。正拧眉歪头回忆,其中二名黑衣剑客忽然上前来拽她。 丹薄媚痛得自己都不敢动,哪能让他们这么粗暴地生拉硬拽,岂非太折磨人了。 “等一等!”她抬手制止得很艰难,对身后车中人道,“看在谢婴的面子上,让我歇一会儿再拖走我,行不行?” 无人回答,但马车却缓缓驶过来,停在她身前。 除了天堂手的十二黑衣剑客随行,还有一队大约百人的禁卫,以及四名看不出身份的人保护。马车车窗的竹帘被卷起来,谢衍眉目冷峻,一双黑瞳极具穿透力,野性的五官中偏透着沉稳和严肃。这是他常年身居高位,手握大权沉淀的威慑力。 “你和谢婴?”谢衍偏头看她,神色很冷静,只是语气有点奇怪。 丹薄媚微笑道:“我与谢婴在青阳城义结金兰过了,所以这样算起来,其实我也是阁下的妹妹——三哥你说对不对?” 谢衍看她一脸诚恳,好像不是假话,于是十指交叉撑在膝盖上,沉吟不语。 丹薄媚目光紧盯虎视眈眈的二剑客,又苦苦哀求道:“三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谢衍神色一冷,瞥她一眼,道:“别叫我三哥,承受不起。” 丹薄媚立刻改口道:“壮士……” “带走。” 谢衍口吻冷淡,似对这个称呼很抗拒,语毕“唰”地放下竹帘,遮去他一身绣了金蟒的黑袍。 一声令下,两名黑衣剑客再无顾忌,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她的手臂往前拖。丹薄媚被他们颠得气息全乱,所幸刚才拖延了一会儿,最痛的气血逆行已经缓过去。眼下虽痛,痛得额头直冒冷汗,但她还能忍。 拖行了四五丈远,二人将她架起来朝马背上一扔。 丹薄媚猝不及防呕出一口心血,滴落在颤巍巍的杂草上。那草原本开出一朵洁白的野花,因她的血变得猩红一片。 她一直趴在马背上,头昏脑涨,也看不清走的哪条路。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拽着缰绳“吁——”了一声,她从马背上跌坐在地,气得咬牙切齿,眼睁睁看着有人拢起车帘,扶谢衍下车来。 “主人,她怎么处置?” 谢衍踏上台阶,漫不经心道:“跟太学宫人关在一起,等回头周唐太子来了有用。” “等等!壮士,你不是说请我来你府上晒太阳么?你把我关起来,暗无天日,怎么晒?”丹薄媚绝对不想被关起来。照她现在这样的处境,被关在狭小的地方无异于任人宰割,倘若在宽阔之地还有逃跑的机会。 大约她花样太多,谢衍冷冷地回头看她,怫然不悦道:“你以为这是‘请’?” “就算是‘抓’,壮士也不应该食言,正所谓一诺千金……” 丹薄媚还没纠缠完,谢衍刹那到了她眼前,一手用力扣住她白皙的颈项,俯视道:“别叫我壮士,这会令我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那真是太巧了,它让我想起一些很愉快的回忆。”丹薄媚冷笑着,其实什么也想不起。 谢衍闻言双眉微皱,翻手一掌打在她胸口。丹薄媚一口血喷在他黑袍下摆,痛得后背衣衫都湿了,浑身微微颤抖。但她仍吃力地扬起惨白的小脸,怒道:“不要脸!” 竟然连奄奄一息的弱女子都能下手! 谢衍皱眉盯着自己衣袍上的血迹,星星点点不是很显眼,只是让黑袍的颜色更深沉。他听见骂声,又看一眼她,收手冷静道:“我并非有意打在那里。不过,你若是她,即便受了伤,也不该这么弱。” 丹薄媚心底记着这一掌之仇,没好气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衍不理会这里的事,挥了挥手,让人将她押下去。 丹薄媚没逃过这一劫,还是被带进挖在地下的监狱中。监牢有一条长长的夹道,狭窄而阴森,因不见天光,只有摇晃着的零星的油灯映亮前路。牢狱是从石头中一个一个凿出来的,三面都是结实的岩壁,牢门由铁柱并排连成,再加上这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长路,任何人进得来,都出不去。 这一路她看见的都是熟人,仔细算了算,太学宫一行人只有王唯安三人没有被抓。 那就还好,还算有一线生机。 丹薄媚被推进一间阴暗的牢房,对面关着的是白月真几人。几人一见她,立刻起身询问道:“他们对你用刑了是不是?竟然伤成这样!还有其他人没被抓吗?” “是的,有人打了我一掌。”丹薄媚咬牙道,“我方才一路进来,没见到王唯安、崔夫人和庆忌。他们三人应该在一起,没有被抓。” 白月真点头,神色稍霁道:“还好,他们三人中,我虽不知庆忌的功夫如何,但王唯安和崔夫人是八族子弟,想必实力不俗,不会轻易被抓。只要太子殿下的大军到了天澜城,他们将消息禀报上去,我们就得救了。” 李仪满面悲愤道:“想我堂堂皇室,还从未受过此等牢狱之辱。待到大军压境,攻破伪晋王朝,我若不把那个丞相韩殊与神神秘秘的伪帝大卸八块,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怒!” 神神秘秘的伪帝极有可能是谢衍那个混账! 丹薄媚暗暗想着,也不那么乐观,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很被动的。她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问道:“你们可知道太子殿下何时能到天澜城么?” 李仪本来对她很不喜欢,但眼下的情况,大家都危在旦夕,互相仇视已没有必要,只有活着出去才是唯一的、最要紧的事。 “我们刚出发,皇兄就已开始集结大军,若一路顺畅无阻,大约就在今明两日出关!”李仪握拳,双眸闪闪发亮。 隔壁一名学子闻声也扑到牢门边,兴奋地压低声音道:“那如此看来,只要王唯安他们及时禀报,我们明日就能出去了!” 话音刚落,幽深的夹道那头传来开门声,几人走来的脚步极为混乱,显然不止是看守的卫士。 又有人被抓进来了? 丹薄媚睁眼,紧盯门外,静静地听着那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她看到了被抓进来的三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唯安、崔夫人、庆忌。 没有一个人逃脱。 如果是这样,那么太子李重晦即使到了天澜,也不会知道他们被抓的消息,除非到了用得上他们的那一刻。 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 “你们怎么也被抓了?!”李仪一跃而起,冲到门边,极力想要镇定的神色中还是带出了惊恐。 崔夫人垂头丧气道:“我们本来被薄媚送出了天澜城,但因为担心她安危,王唯安又回去找她,才被抓住。我们心知不妙,正要去关口守候太子殿下的大军,没想到那两个应氏女带了六个黑衣剑客,早已等在那里了。” 众人叹气,一时都无言以对。 丹薄媚在黑暗中半梦半醒待了一夜,想不出可行的方法,好在她身上的痛已完全挺过来了。 不久,有人轻轻推她,满面笑容道:“薄媚姑娘,主人说,问过了谢婴公子,得知姑娘果然与他有金兰之交,于是特意来请姑娘换个地方休息。” 丹薄媚呆了一呆,很快起身跟着那人出门,不经意地给王唯安、庆忌、白月真几人使了使眼色。 很快她走出地牢,此时已是翌日清晨。她一路左顾右盼,牢牢记住四周的地形与环境。 再次回到来时的庭院中,谢衍坐在一旁,宁哀哀、宁嚣、应蒹葭、应余姚四人也在。见她来了,几人谈话声一收,谢衍起身对她道:“婴回金陵没有同我说过,我昨日不知情,不要见怪。” 丹薄媚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哥,我不怪你,就是住了一晚地牢,挺吓人的。” 谢衍洞悉一切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撞,却偏偏看不清她的想法。 “嗯,我叫人带你去后院厢房休息。” 他指了一个人领她去后院。 厢房相对于地牢来讲,环境布置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可惜四周院墙上都有黑衣剑客守卫,还是逃不掉。 丹薄媚定一定心,先要了热水沐浴,才躺进去,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走来,立刻警惕道:“谁?” 门外黑影一停,她呆呆地盯着那人抬手来推门,并冷淡地开口道:“薄媚?是这个名字吧……我有一件事很不解。” “三哥!”丹薄媚惊叫道,“别进来,我在沐浴!” 谢衍果真停住,顿了顿,似乎转了个身,背对她道:“抱歉。我有一件事不解,不知你是否可以回答我呢?” “什么?” “你——在青阳城与婴义结金兰,意在得到*会手中龙鼎的消息。所以,你可以告诉我,龙鼎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谢衍口吻似笑非笑,偏头道:“又听说你是青上仙宫的人,真巧,当初丹蓁姬母女也是被青上宫主带走的。”   ☆、第32章 命悬一线 丹薄媚脸色微变,盯着映在纱窗上的他的影子,双手在水中握拳,一言不发。 少顷,谢衍冷笑一声,直接推门而入,负手目不斜视,眸光锋利地停在她脸上,问道:“你不敢答?” 丹薄媚轻轻吸气,不自然地双手掩在胸前,仰头道:“三哥,你这样不太好吧?虽然我长得难看了些,但怎么说,也是……” “你放心,我没那么禽兽。”谢衍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并不向下,神色十分冷静。 如此场面因二人一个目光危险,一个神情戒备的剑拔弩张,变得丝毫也不旖旎。 她眼底全是冷冽的杀气,只是拼命强忍着,淡笑道:“但是你突然闯进来,真的很可怕。你能不能先出去,有什么事让我穿上衣服再谈,好么?” 谢衍意味深长地一笑,拂袖出去,并替她拉上了门。 她几乎在下一瞬间踏出浴桶,真气一转,水珠都消散。丹薄媚穿好衣服,行到左侧的窗边,只等…… 俄而,有人急匆匆跑来对谢衍道:“主人,地牢有变,崔氏子弟驱使小鬼偷走钥匙,将所有牢门打开。现在他们已经冲出来了,实力太强,属下等人拦不住!” 不知谢衍得知此事是何种表情,只听他冷笑道:“留二人守在这里,其余人去拦住他们,我会开启阵法,谁也逃不掉。” 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就是现在! 丹薄媚强行运功,蓦地一掌轰碎窗扉,冲上房檐。两名黑衣剑客抱剑而立,见她突然破窗而出,立刻拔剑围攻。 她双手疾转,刹那一张,无数花刃激射而去。剑客毫发未伤,却不得不连连后退。 丹薄媚根本不与这两人纠缠,连续运功不可能支撑太久,且等到谢衍开启阵法,更是雪上加霜。她找准时机,挥手生出步步莲花,一去数百丈。 离开时,她垂头,眼中见到太学宫众人舍生忘死地战斗,只为了拖住此处所有兵力,让她有机会逃走,将消息传给太子。 可是他们太信任她了,如果她并不禀告太子,而是一去不复返呢? 丹薄媚根本就是这样的人,她原本正是如此打算的。但她现在只要闭眼,脑中就浮现他们浴血奋战的场面,连李仪那么高傲的人,也没有退缩或嘲讽。 他们寄予她的信任太大、太沉重,她狠不下心推脱这份责任。 然而她心底实在不想继续与谢衍接触,这个人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一旦他对周唐太子说出她就是丹氏女,那么她非但不能入仕,不能借力铲除*会,不能拿到龙鼎,她的死期也到了。 毕竟当初参与对丹氏灭族的周唐皇室,不可能放过她这个“余孽”。 丹薄媚冲出了这座深山里的庭院,疾奔在森林上空,不久便感到体内隐隐作痛,熟悉的后遗症又要发作。她刚想停下休息片刻,却惊闻身后破空声逼近。 一回头,正见到宁哀哀与应蒹葭追来。 …… 淮水外的平原之上。 二十万大军黑压压地出关,策马行在最前方的那人浑身带着尊贵气度,一身坚不可摧的金鳞铠,手持宝剑,身后长长的披风随风飘扬。 这是周唐太子李重晦。 他身后还有一驾八马拉行的雕花大车,车身由沉香木建造,即便相隔一丈,也能嗅到隐秘的芬芳。 车中坐的是太子妃白嬛。她侧卧在凉缎上,问道:“行至何处?” 随侍的宫婢卷起纱帘一看,很快放下道:“出关门了,太子妃。” 白嬛若有所思地点头,忽听前方齐齐传来勒马声,还有惊呼此起彼伏。白嬛皱眉,挥手道:“去看看前面发生何事。” “是。”宫婢跳下马车,快步上前,不一会儿回来,神情尴尬,支吾道,“太子妃,是……是……” 白嬛慢慢直起身,不容隐瞒地坚决道:“是什么?” 宫婢瞬间跪下去,回道:“是素贵妃浑身鲜血倒在了地上,太子殿下弃马奔上去,抱起贵妃……” 宫婢尚未说完,白嬛已脸色一沉,迅速下车到了最前方。 此时太子仍抱紧宫素,任凭几位将领如何劝说都不肯放下。 白嬛气得发笑,却又无法发作,只好道:“殿下,素贵妃受伤不轻,还是快派人送她回宫为宜。” 太子李重晦抬头冲她吼道:“什么叫受伤不轻?她快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别人我不放心,我亲自送她回宫。” 语毕,他翻身上马,抱紧宫素,竟意欲弃千军万马于不顾,只身回京城。 “殿下!” “殿下万万不可,镇压叛乱要紧!” 几名将领一惊,忙冲上前拉住太子的马。 太子李重晦一时挣脱不开,直接拔剑道:“谁敢阻拦,本宫杀谁!” “那殿下就先杀了我!”太子妃白嬛站在马前,一展双袖,拦住去路,冷冷道,“反正今日若纵容殿下弃军回城,陛下回头也会治罪,倒不如今日死在殿下剑下,也为我白嬛博得一个忠义两全的美名。” 太子李重晦手掌已染上宫素手臂淌下的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猛地将剑尖指向白嬛眉心,恶狠狠道:“你以为本宫不敢吗?!” “殿下当然敢!殿下想死,谁也拦不住!”白嬛同样毫不退缩。 李重晦死死盯了她好一会儿,愤然将剑掷在地上,烦躁道:“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殿下只能命人送素贵妃回宫,而不能自己送回去。容我说句放肆的话,难道殿下觉得自己被陛下猜忌得还不够么?”白嬛收回手,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冷静地问,“殿下想要被人称作周唐第一位废太子?” “废太子”三字如一盆冷水浇在李重晦头上。他悚然一惊,低头看看怀中柔弱的宫素,咬牙道,“来人!” 众人都松了口气,对太子妃赞赏地点头。一名将领拱手道:“末将在。” “素贵妃重伤——” “重晦……快送我回宫,我体内生机不多,她太可怕了……伤成那样,还能突围伤我,要早日禀告陛下,斩草除根。不然,天机绝脉一语成谶……”此时宫素双手拽紧太子的衣袖,神智迷离,口中只唤道,“重晦……重晦,带我回宫……” 这样的哀求让太子万劫不复。 “不必劝了,本宫心意已决。哪怕成为周唐第一废太子——”李重晦策马狂奔,转回关中,长发高高扬起,一骑绝尘。 白嬛闭目恨恨地摇头,恨他,也恨自己,竟把重振白氏的希望压在他身上。 可笑这个人,根本不知他所作所为,影响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此一去,与东宫太子所有相关的朝臣与家族都命悬一线。 “撤兵回关内!”白嬛突然也夺过一匹骏马,翻身跨上,双手抓紧缰绳,高声下令。 一众将军面面相觑,不解道:“太子妃,为何撤兵?” 白嬛目光紧盯逐渐消失的太子,道:“六军无主,若在关外,极易被伪晋打得溃不成军。撤回关中,有关门防守,一时之间,易守难攻,可安全无虞。另,请二位将军调一千人马护送我与太子回宫,其余将士镇守关城,等太子回来。” “是!”几人领命而去,只有一人担忧地压低声音道:“太子妃,太子真的还能回得来?” 白嬛冰冷的目光落在这人脸上,停一停,面无表情道:“哪怕必要时杀了宫素,我也一定要让他活着回来。我失败不起……” 她策马跟了进去。 几名将领抬手,高声大喝:“撤兵,回城!” …… 丹薄媚终于跨过了浩浩荡荡的淮水,看到平原上令人胆寒的二十万大军正在朝关门涌动。 体内气血逆流而上,她再也无法坚持,快速坠落下去。在离地面还有两丈高时,真气彻底消散,她“砰”一声跌在地上,引得最后几名士兵回头,异样地看了几眼。 丹薄媚痛得只能吐出血水,忍痛颤巍巍抬手,遥遥伸向入关的大军,想大喊却失声。 不要关门!不要关门!他们会死的,三百多人,他们都会死的…… 不要关门,求求你们,不要关门—— “嘎吱。”六名守城卫士在大军入关后,面色冷漠地闭上了城门。 尘埃落定。 那一刻,风止了。她的手无力垂落,整个人扑在草地上,一遍遍回想他们舍身忘死的战斗。 宁哀哀与应蒹葭也到了,轻飘飘地落地,缓缓走近她。 应蒹葭掩唇笑道:“哎呀,让你们白忙了一场,结果你们的大军不知为何,撤回关门里了。要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关门可是只准出不准进哦。看来,天意如此。”   ☆、第33章 华亭鹤唳 太子李重晦回到京城,已是数日后的深夜。 那夜的月光格外皎洁,洒落一地银辉,以使禁卫远远一望,便看清来人是谁。 “太子殿下?您不是去了关外……”禁卫再疑惑,也没有让路的意思。 李重晦抱紧宫素下马,沉声道:“开门。” 禁卫道:“殿下可有三省手令?若没有,属下不敢犯禁。” “本宫叫你开门!”李重晦霍然拔剑指向禁卫。 太子妃白嬛等人赶到时,只见到缺了一条胳膊的禁卫被抬走。而太子李重晦已经闯进去了——为了素贵妃,他竟敢胁迫重伤禁卫,夜开九门! 白嬛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心力憔悴。一路护卫的将军上前来扶她,她摆手道:“我没事,你们在这里等着。” 她步入宫门,得知周帝与太子都在素贵妃的凤凰殿,赶过去却被拦在殿门外。宦使神秘莫测地笑道:“太子妃止步,陛下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白嬛看了看宦使的笑容,垂首跪了下去。 凤凰殿中,素贵妃的伤已处理完毕。太子李重晦欲要告退,周帝却叫住他,似笑非笑地问:“太子,你身为主帅,千里迢迢回来宫中,二十万大军如何安置的?” 李重晦此时清醒过来,十分后怕,果然周帝开口问责,他只觉额上冒汗。 “回陛下,儿子命大军撤回关内镇守,待儿子赶回军中再行军出关。” 周帝连连点头,道:“听起来似乎很周全。”他陡然转身从案几上抽出一本奏折,扔在他脚边,不动声色道,“你捡起来,上面写了什么,说给朕听听。” 李重晦弯腰捡起奏折,打开只看了一眼,双手就已止不住地发抖。 周帝提高了声音,大喝道:“说!” 他下意识一哆嗦,埋头低声道:“回陛下,上面写的是……伪晋在短短数日又占领三座城池,十九个县,还两次对关门发起突袭,大军虽守住城门,但损失一万余人。” “还有呢?” “太学宫三百余名学子与数十名先生,出关后音信全无,也包括、包括二弟。” 周帝一拍案几,厉声道:“太子,你还好意思说!朕命你率军镇压叛乱,救治身染瘟疫民众,结果呢?结果叛军自立为王,攻占的两国土地,加上小国边境的村落,几近周唐一半了!而你,为了朕的妃子,刚一出关就撤兵,置二十万大军不顾,回宫还夜开九门,砍伤禁卫!你甚至让你的弟弟深陷险境,连他现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见过身染瘟疫的民众吗?你告诉朕,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储君,就因为你是嫡长子?” 李重晦瞬间跪倒,将头重重磕在殿石上,道:“儿子让陛下失望了。” “你的确让朕太失望!”周帝指着他好半晌,中途有人猫着腰进来,附在耳边低语几句又退出去。 周帝顿一顿,慢慢收回手指,拂袖背对他道:“你起来吧。既然贵妃已经无虞,你也尽快赶回军中,主持大局,戴罪立功。另外,若不能把你弟弟活着带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李重晦起身,答道:“是。” 今上的话,他无比清楚。让他不用回来的过错是不能把李仪活着带回去,而不是没有镇压叛乱,或不能阻止瘟疫蔓延,这已经表明了什么。 他默不作声,躬身又要退出去。谁知周帝忽然问道:“太子,你觉得生在皇家好不好?” 李重晦心底一惊。若说不好,他是不是会现在就被废黜? 他恭声答道:“回陛下,儿子觉得很好。” “哦?”周帝笑了,道,“朕记得以前也这样问过你,你那时说不好,怎么现在又说好呢?” 李重晦道:“那时儿子年幼无知,胡言乱语,陛下请不要放在心上。” “嗯,那时你年幼无知,现在是知道得太多了。”周帝点点头,挥手命他退下,“你走吧,你的太子妃在殿门外跪了很久了。” 踏出门外,太子李重晦一身冷汗,被夜风一吹,竟冷入骨髓。 白嬛被人搀起来,太子立即上前搂过她,低声道:“多谢。” 白嬛问道:“陛下什么意思?” 太子轻轻道:“我要被废了。” …… 丹薄媚知道她们二人缓缓逼近,无力反抗,也不说话。 她将头深深埋在地上,直到有人动作温柔地抱起了她。丹薄媚睁眼,见到耀眼至极的皎洁。那是独属于他的宽大袖袍,不染纤尘。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是梦境了。 “宁公子,谢谢,谢谢你来救我。” 宁寂拦腰抱着她,闻言低头,披了一身的白发拂过她脸颊,带着惑人心神的香气。她看到了一汪深邃而波澜不惊的瞳,以及瞳孔中凝视着自己的她。 她眯了眯眼,浅浅地笑:“你的头发,落在我脸上,有点痒痒的。” 宁寂抬头看向宁哀哀,于是白发就移开了。他开口,这句话却是对丹薄媚说:“你体内气血乱成这样,连真气都不可以用,还笑得出来?” “不然,我只有哭了。”丹薄媚觉得累,于是转头埋进他怀里,嗅着满怀的清香,闭眼不语。 宁寂不管她,抱着她好像也轻若无物一般,静静地立在那里。 宁哀哀与他对视许久,才道:“哥哥,我们要把她带走。” “我要留下她。”宁寂道,“哀哀,你要和我动手切磋么?” 宁哀哀眉头微皱,犹豫很久才道:“家主要我们听命。” “你不愿意,也不适合。哀哀,我记得,你幼时只喜欢吹箫。”宁寂柔和地笑了起来,道,“你月下吹箫的样子很美。” 她知道,自从当年家主出手将他手掌震断,阻止他带走宫梨的尸体后,他就已经不再听从宁氏的命令。可是因为他已经突破了那一关,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听从。 但她没有突破,不能违背家主的命令。大族子弟在享受家族带来的优越时,也必须肩负同样的责任与使命。 宁哀哀因为这一句风轻云淡的夸奖,无情的面容变得温柔,低眉道:“等我突破以后,就不必听人命令了。自宫姑娘走后,哥哥从来一人,今日能来救她,应该很重要。哥哥带她走吧。” 应蒹葭瘪嘴抱怨道:“你们两兄妹倒是你推我让,怎么也不问问我的意见?” 宁寂真的偏头看她,问道:“应姑娘有什么意见?” 应蒹葭只觉他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模样,只好笑道:“我没有意见。” 脱离困境,丹薄媚睡了很久,醒过来时置身于一个干燥的山洞,洞口有薜荔女萝披枝而下,如同蔓帘。她起身行走,觉得一点儿也不痛,闭目观筋脉,也发现体内逆行的气血都被化解了。 掀开藤蔓,她见到满天星辰与微亮的东方。 这是个黎明。 宁寂立在树下,她坐在高高的洞口,微笑道:“公子,你好像又瘦了。” 宁寂看了看她,忽然叹气道:“如果你不想笑,就不要勉强自己笑。总是伪装随和亲切,你的本性很难受。” 丹薄媚闻言沉默片刻,偏要冷笑一声,完完全全显露出自己咄咄逼人的冷利锋芒,道:“公子,我怎么样,干你何事?” 宁寂平静道:“活着只为了报仇的人生很悲哀。丹姑娘,任何建立在别人身上的单一目的,成为一个人绝对的生存动力时,都是悲哀的。我是如此,你也是。但我无可救药了,你还可以挽回。” 丹薄媚丝毫不惊讶他知道她的身份,连谢衍都能猜到,他猜到不奇怪,而且她相信他绝对比谢衍来得可靠。 “挽回?我怎么挽回?是让丹氏一族重生,还是让我娘活过来?可惜我都做不到,甚至我也快死了,宁公子你能吗?”她玩世不恭地嘲讽道。 她的本性,就是这样尖刻锋利,甚至有些偏激。 宁寂久久地凝视她,眸光中的情绪突然太过复杂,无法看清。 “别这样看着我!”丹薄媚恶狠狠地偏头。 宁寂却轻轻笑了笑,道:“你和我以前真像。丹姑娘,其实你不必担心,谢衍不会真的杀了他们。他的目的不是现在建立伪晋,只是要以伪晋为遮掩,在深山中练兵,以备一年后逼宫,拿下无极公主。” 谢衍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根本不会甘于做一个摄政王,更不允许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而这场洪灾与瘟疫来得太是时候,他以赈灾之名,用压制瘟疫的药来控制这半壁江山上的人丁,使他们在深山中操练,并挖出一条直通会宣的地道。会宣距金陵,仅两日路程。 不知情的外界即便察觉人烟稀少,也会以为是瘟疫造成的大数死伤。 更何况还有后晋这个政权作遮掩,征兵、攻城,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其实只等深山中的军营能自己运作,便可让太子李重晦覆灭后晋,班师回朝。 后晋依然会建立,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个地方。一年之后,后晋的都城,应该是——金陵。 丹薄媚很快明白其中的关节,道:“谢衍他想建立后晋也好,一统天下也罢,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能拿下这场硬仗,无论是真是假,入仕周唐都已足够。” 她说完好一会儿,发现宁寂不出声,便嗤笑道:“我这样利欲熏心,就是我的本性,宁公子觉得好吗?” “如果你原本是这样,那自然很好。”宁寂顿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会成功的。” 丹薄媚挑眉,站起身眺望远方,冷利道:“我也知道,我会成功。只要周唐太子出现。” 她冷冷地抱臂,眸光清冷,长发与袖袍在晨风中飘扬。 宁寂,如果你喜欢我这样,我也不介意撕开伪装,将完全真实的我——一个冷酷锋利又黑暗的我,展现在你面前。   ☆、第34章 顺水推舟 “已经半个月了。” 眨眼间,过去这么久。 地牢如今被布下禁止真气运转的阵法,崔夫人望着铁门外幽暗的岩石壁,皱眉叹气,用石子又划了一横。 庆忌抱臂坐在墙角,之所以抱臂,不是因为臂上裂开又愈合的伤口,而是没有剑在手,他不习惯。 有人问:“她真的会回来吗?” 这次所有人都在沉默,不肯回答。长时间暗无天日的关押,在看不到希望后,人会丧失斗志,神情低迷。 王唯安烦躁地一拳砸在石壁上,疼痛令他神智瞬间清明。他沉思片刻,猛地回头道:“不对。那日不是说太子率大军已经快出关了吗?那么,即使他们不知道我们被关押,这么长时间,伪晋也应当与太子两军交战过了。为何迟迟没有把我们推出去?” 白月真与他对视,也慢慢站起来,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很可能大军遇到了阻碍,直到现在还没出关?” “对!所以……” 王唯安还没说完,突然整座山体地动山摇,四周岩石壁晃动间不停坠落细小的沙石,锁住牢门的铁索都在叮铛作响。被关押的一众学子不知发生何事,纷纷起身,踉踉跄跄扑向铁门,见到守卫都冲出地牢。 摇晃声振聋发聩,诸多学子紧紧抓住铁门,仍被晃得东倒西歪,大声惊吼道:“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们会被压死在山下吗?” “是不是山要塌了?” 没人清楚眼下的情况,但学子素养尚存,并不四处逃窜哭嚎,各自想办法打开铁门。 这时,有人叫道:“快看头顶上!那是什么?” 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石壁上凭空浮现一片幽蓝的光晕,笼罩着整个地牢,上有繁复神秘的道纹流转,中央那一点旋转的八卦图案时亮时暗。 “是……压制我们真气的阵法!”崔夫人惊讶地紧盯中枢那一处,不知八卦时亮时暗代表什么。 轰然一阵电光流转,整片幽蓝的光晕从中枢处爆开,裂痕一直蔓延到四面八方。 “咔嚓,咔嚓……” 光晕犹如实体寸寸碎裂,于瞬息之间消失了。 “压制真气的阵法破了!”众人兴奋地大叫。崔夫人手印一结,九小鬼刹那飘出铁门,一直飘到地牢门口,趁人不备,一把抢了钥匙就冲回来,迅速打开所有牢门。 “快!只有冲出地牢,才有机会离开——” 浩浩荡荡的数百人一齐涌出牢门,尽管夹道狭窄,仅容许三人并肩通过,但学子们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刻,仍然保持镇定,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短短几息,以数十名先生为首的队伍已经冲出地牢,得以窥见暌违已久的光明。 晴空万里,林木森森,山水清嘉。 这是个自由呼吸,可以拥抱碧海蓝天的世界。 “我们出来了!” 有许多学子迎风立在地牢门口,情不自禁地大喊,声音回荡在沉寂的山谷,比黄鹂还要悦耳。冷不防有人在他们身后的山崖上接话道:“出来了就好,加入战斗吧。” 众人纷纷回头,山崖不高,约有三丈许,丹薄媚抱臂冷静地立在崖上,一身男装,广袖长裾。 果然是她,她还是来了。 学子们纵身一跃,全部跳上崖顶,耳边顿时响起苍凉的号角声,那是独属于征战沙场的嘶吼与壮阔。抬头一看,不远的山脚下,正有黑压压一大片士兵在交战,从这样的高处望下去,双方大军如同铺在平原上的蚂蚁,密密麻麻,涌动出惨烈的悲歌。 应氏与宁氏子弟出手。朱雀双翅一扑,毕方口吐烈焰,每一招无不瞬间掀飞数十名周唐士兵。 王唯安等人见状,纷纷跃下平原,加入战斗。丞相韩殊从人群中走出来,扬了扬手,数十名黑衣剑客如离弦之箭,形成一道最强防御,将诸多学子牢牢拦住。 生死不过方寸。 丹薄媚不愿如之前那样拼命,只是一时厉害,后面痛起来就弱得不堪一击。她静静立在白嬛身边,美其名曰保护太子妃,其实根本没有出过几次手。 白嬛坐在改良过的战车上,道:“薄媚,你方才出手破阵,可见实力不凡。我在大军后方,其实并不需要特意保护,你不如也去对付那几位高手吧。” 丹薄媚抬一抬下巴,目光遥遥望向丞相韩殊左右的四人:“太子妃,看见对面丞相左右的四人了么?” 这四人是那日她在谢衍身边见过的,实力深不可测。如今也只是静静地观望双方大战,没有出手的打算。 “见到了,怎么?” “他们才是最危险的底牌,如今未出,我怎能任由太子妃独身一人在此。”丹薄媚义正言辞地解释。 白嬛似笑非笑,也许相信,也许不相信,只道:“原来如此,薄媚你能以一敌四?” 丹薄媚道:“未必,可以一试。” “你能这样说,看来是有些把握。但是,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高手,为何要进入太学宫?”太子妃紧盯她,须臾不离,不想放过她冷静表面下细微的变化。 然而丹薄媚神色如常,偏头自然道:“为了入仕,众位同窗不皆是如此么。” 白嬛摇头笑道:“不一样。他们为了胸中抱负入仕,为了天下一统入仕,为了黎民百姓入仕,为了平步青云入仕,而你——是为了入仕,而入仕。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所以,你应该有别的目的。对么?” 丹薄媚冷冷地与白嬛对视,不动声色地警惕道:“太子妃何意?” “不必这么紧张,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也并非想逼你说出自己的目的。”白嬛微微一笑,转头,目光落在战场上那面迎风飘扬的周唐旌旗,低声道,“只是我很欣赏你,如果你为了入仕,我这里倒有条捷径让你走。” “什么?”丹薄媚环视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在关注她们的谈话。 白嬛冲她勾了勾手指,她俯过耳去:“帮我搜集*会密谋造反的罪证——要绝对无法翻供的证据。你若能做到,官职自然青云直上。” 丹薄媚诧异地挑眉看向白嬛,不置可否,反倒疑惑道:“我似乎并未听说*会有这等大逆不道之意。更何况,*会的真正主人,难道不正是当今陛下么?何必造反。” 白嬛眯眼道:“有句话你一定听过,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丹薄媚思忖少顷,偏头望了望冲杀在前方的太子李重晦,看来太子与素贵妃的暧昧已经威胁到他的东宫之位。她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看来太子妃是要除掉素贵妃。” “不是我。” 白嬛意味深长地笑道:“是太子为了保住周唐社稷的安稳,才要千辛万苦找出宫素谋反的罪证,亲呈陛下明鉴。你明白吗?” 丹薄媚心领神会地点头:“明白,太子殿下对陛下真是忠心耿耿。” “所以,这条捷径你走不走?” 本来铲除宫素与*会正是她必要计划中的一环,如今有太子妃许以高官,岂非一箭双雕,她没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 丹薄媚欣然同意道:“承蒙太子妃青睐有加,薄媚不敢不从。” 白嬛笑吟吟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等此间事了,你立下大功,朝廷封赏下来,我会安排你去个容易浑水摸鱼的地方为官。你表面与东宫没有交集,*会不会对你提防。至于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尽快,东宫的位子不太安稳。” 丹薄媚应声。这边刚谈完,前方突然一阵喧哗,那四人终于出手了,眨眼掠向太子李重晦。 她无须太子妃提醒,点足越过众人,拦在太子身前,与其中二人对了一掌。 四人停下,因知道了她的实力大约与自己不分伯仲,一时不愿冒然出手。后方丞相韩殊见状,不慌不忙地高声道:“姑娘,你确定要出手么?我听闻,姑娘姓……” 果然要说这句话! 只要说出她的身份,周唐皇室必然对她赶尽杀绝。 丹薄媚立刻打断他,冷笑道:“丞相大人,这四人看着很眼熟,我忽然想起来,那日被抓时,跟随晋帝左右的不正是他们么?晋帝的身份很奇妙啊……对了,你说我姓什么?” 她不信,他们敢逼她说出晋帝是谢衍。 丞相韩殊脸色微冷,顿了顿,笑眯眯地道:“姓薄。薄媚姑娘记性真好。” 丹薄媚嗤笑一声,双袖一震,半空浮现一片岩浆之海。海中突兀长出无数根藤蔓,蔓尖开巨大花朵,蓦地一起攻向立于岩浆之上的四人。 丞相韩殊见他们五人一时难分胜负,遂命人传信给谢衍。不久,一只信鸽飞回来停在他肩上,他取下字条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几笔:诸事已毕,且战且退,半月内败亡为宜。另,有机会,杀了她。 杀了——她! 丞相韩殊抬头,眸光锋利地凝视以一敌四犹不露败迹的丹薄媚,双手结印,身后缓缓浮现一尊青铜鼎。   ☆、第35章 波谲云诡 丹薄媚能支撑的时间已不多,忽然瞥见韩殊身后的青铜鼎,十分讶然。 他不是姓韩?人尽皆知,八族中,并没有韩氏。 古兽迟迟没有虚影幻化出来,她无法知道那是哪一族的。 这时其他几名八族子弟也停止交手,回头惊疑不定地凝视韩殊。他身后那尊宝鼎巍然不动,非但没有旋转,连四面的图案也不见。 “奇怪,他意欲何为?”应蒹葭疑惑地抚了抚耳边的长发,对宁嚣道,“他不是八族之人,却如此明目张胆地动用九鼎秘术,难道不怕那一族对他发难?” 宁嚣居高临下地俯视,皱眉道:“他的鼎也奇怪,我从未见过八族之中,哪一尊宝鼎是这样的。” “莫非,这是……”应蒹葭掩口瞪大了眼,回头惊讶地与宁嚣对视。 宁嚣神情也格外严肃,低声道:“如果真的是丹氏龙鼎的话,那么丹氏被灭与这个人——或者说,与谢氏也有关系。毕竟他是天堂手组织的首领,而天堂手是谢衍在谢氏支持下一手创立的。” 应蒹葭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后梁皇族、周唐皇室、还有谢氏,三方势力为何要联手灭丹氏一族?我真是想不通。不过丹氏当年的确无可争锋,坊间传言后梁先帝因丹太后私通而灭丹氏,显然站不住脚。仅凭后梁皇室,没那个能耐。” “我以为,能在那样的形势下,雷厉风行地快刀斩乱麻,三方联手也不够。” 应蒹葭愣了愣,定定地看着宁嚣,沉默不语。 “咻——砰!” 蓦然北方天边绽开一道烟火,远远看去,是只诡异的手掌。 半空形成一道人墙,牢牢拦住诸多学子的黑衣剑客望了望那道烟火,齐齐回头看向丞相韩殊。 此时韩殊背后已经有一团若隐若现的幻影从鼎中飘出,然而尚未成型,他神色一变,立即收手,命令道:“撤。” 丹薄媚松了一口气,虽不知那烟火是何用意,但不得不说,来得正是时候。若再晚一分,韩殊背后古兽现身,她以一敌五,毫无胜算。 在深山北方,淮水的另一头。 谢衍刚出现在官道上,即遭到大批蒙面杀手袭击,一百余禁卫几近全军覆没。 他仍然坐在马车中,神色冷峻,眸光慑人。车帘被卷起来,可以看见马车已完全被杀手包围了,他插翅难逃。从官道的四面路口,到半空上横来的树枝,俱是人影重重。 “谁要杀我?”谢衍从容不迫,动也不动,仿佛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立在枝头上的杀手冷笑一声,道:“你自恃掌控局面,操纵一切,如今若在荒野之地死不瞑目,又无葬身之地,真是莫大的讽刺。因此,我并不想告诉你这个答案。” 谢衍唇角斜了一下,笑得极为冷酷,明明已经孤身一人,气势却依旧不容侵犯。他睿智的眸光穿透那名杀手的双眼,已经从眼底知道了答案。 “无极公主什么意思?” 那名杀手早知道瞒不住,被这样精准地戳穿后,也不紧张,右手将刀提起来,左手轻轻滑过雪亮的刀刃,阴笑道:“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公主殿下要你出得来,回不去。后梁的王座从来只为皇族而设,生杀予夺的无上威权也只属于一个人。女皇之下,并不需要摄政王。” “后梁的皇族,在大一统时代,也只是草莽武夫。”谢衍威严的眼神落在杀手身上,淡淡道,“在这乱世,今日高高在上,明日已是阶下囚。皇族,从来都不独属于一个姓氏。你说后梁的王座只为皇族而设,那么,若我称帝,可是皇族否?” 杀手中有几人异口同声地愤怒道:“大胆!谢衍你其心可诛!” 语毕,几人一同拔剑,直直刺向马车中静坐不动的谢衍。 他却忽然闭目。 “怎么,认命受死了么?”杀手的长剑破空,无限接近他的颈项。 谢衍平静道:“我不喜欢别人把血……”他话还没说完,数名黑衣剑客已从背后将他们一击毙命。天堂手的人闻讯赶到,速度犹如惊鸿掠影一般,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利刃刺入骨肉的“噗嗤”声整齐划一。最前方那名杀手因距离马车实在太近,黑衣剑客从背后一剑穿心时,有一串血花溅在谢衍黑金蟒袍上。 他睁眼垂眸,望着那处血迹,将方才的话补充完整:“……溅在我眼里。” “啊,主人,对不住!属下一时手快,太兴奋了,没顾上伸手捂住他胸口。”这个黑衣剑客尴尬地解释。 谢衍懒得计较,左右已经有人先一步破了这一条,也不知死没死。 …… 连连告捷的周唐大军气势如虹,乘胜追击,一举收复诸多失地。反观之前令人恐慌的后晋,却是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毫无反抗之力。每每两军打个照面,后晋就鸣金收兵。以致周唐大军除了一开始损失的一万余人,以及初战时死伤七千,后来数十日竟几乎没有伤亡。 这实在要算一次振奋人心的大捷。 捷报传回周唐京城,满朝上下一片称赞。周帝也十分高兴,诏太子等人尽快班师回朝,以受嘉奖。 明明看上去歌舞升平,其实早已暗流涌动。 太子李重晦与白嬛在领旨的当夜,便收到东宫势力的臣子传来消息:宫城中有大动作,先是东宫羽林卫出身的禁卫军全部撤换;紧接着曾任东宫洗马的北军步兵校尉、执金吾被无故调出皇城。 次日,原东宫掌印太监、现任殿中监佥书太监被贬,竟只因为他沏的茶太烫。 白嬛暗中收买的尚宫、尚食、尚寝三局女尚宫无一例外,全部因收受贿赂被关押起来。 周帝还命京兆尹协同九城兵马司全城戒严,声称宫中出现了刺客。百姓行走在大街上,能随时见到带刀卫士列队而过。 如此显而易见的形势,百官纷纷嗅出风向:易储的决策一旦有了定论,就不会因一场胜仗而轻易改变。 周帝一直在容忍,只等太子的言行积累到触及底线的那一刻,便是雷霆之怒的爆发。 彼时月夜,丹薄媚等人正在城中衙门的大厅议事。众人还在疑惑,为何收回的国土多是仅有少数老弱的空城,若说因为瘟疫而死,那死的不应该全是青壮年。 正是这时,从京中传来的密报到了。 太子李重晦展开看了许久,双手微颤,额上有冷汗瞬间滑落。 白嬛见状,心中一沉,走过去问道:“发生何事?” 太子盯着她,六神无主,慢慢将密报递过去,也不顾丹薄媚、王唯安、崔夫人、庆忌、白月真在场,轻声道:“今上设了一局鸿门宴。” 白嬛将密报反复看了三遍,神色凝重,却仍道:“只有宫城大换血,东宫与白氏在朝中的人脉却没有被波及,看来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今上还在给你最后的机会……” 太子隐隐有了预料,不忍地闭眼,道:“你是说……” “能将宫素置于死地的证据,将是你向今上表忠心的投名状。你是要舍‘宫城’而保‘朝臣’,还是舍‘朝臣’而留‘宫城’,全在你一念之间。” 这一刻,宫城已是宫素的化身,朝臣也是东宫之位的影子。 周帝清扫宫闱,而保全朝中东宫人脉,已在很明显地告诉太子唯一的活路。 “可是,你叫我怎么能……去捏造……”太子想起宫素绝代风华的姿容仪态,想起两人宫阙上遥遥相望。他一语失声,痛苦地埋下头。 白嬛见他这样优柔寡断,不禁冷笑,哼了一声,道:“用不着你来动手。什么时候,这些肮脏的手段不是我替你做的?你横竖只有自己,我肩上却背负了一个家族的命运,由不得我任性清高。” 她将授意丹薄媚与王唯安几人的计划告诉太子。 丹薄媚没想到太子妃竟让他们几人同时去办此事。不过仔细一想,关系储君大位与成千上万高官氏族的身家性命,自然不能把希望,系于一个不知深浅的人手中。或许相对而言,白月真、王唯安、崔夫人三人才更让白嬛重视。 他们毕竟是八族之人,能力与势力都拿得出手。尤其白月真本来就是白氏之人,当更加用心办好此事。 丹薄媚望着门外皎洁的月光,且听风吟,心中很平静。 她知道,扳倒*会的罪证是太子对今上的投名状,意在保住东宫之位。而这亦是她对太子妃的投名状,意在平步青云,不容有失。 即便只为大儒、庆忌的家眷、以及青上仙宫讨回公道,此行她也势在必得。 太子听完,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他早已没有拒绝的权力。 次日,太子呈递奏本。对今上感恩戴德、称赞太学宫学子的同时,顺便提到关外疫情蹊跷,且伪晋尚有余孽。他率军驻扎此地,势要追查到底,不得不辞谢嘉奖,请移恩太学宫诸位学子。 一众学子刚回到太学宫,即将迎来秋闱科举。 周帝不出所料,恩准了太子请求,赶在科举前,直接任命功劳最大的几人出任地方父母官。 这已相当于两榜一甲进士的入仕官职。 而丹薄媚正在其中,被委任南康府松隆县丞,官居正八品上阶,即刻赴任,庆忌随行。   ☆、第36章 咄咄逼人 益州处于长江中下游一代,南康府松隆县又地处益州北方,丘陵连绵,林木茂盛。深秋时节的清晨,浓雾笼罩蜿蜒的山道,一路枫叶红于二月花。 茫茫白雾中,看不见前方的树木,抬头亦不见天。 丹薄媚从清晨大雾走到午后细雨初停,山间雾褪,一直也没吃饭。此时视线清明,可以窥见不远处金灿灿的一片秋菊葳蕤,房舍□□家。 她累得走不动路,停下倚着树干歇气,随口跟庆忌二人谈天道:“前面就是松隆县城。益州水利发达,盛产茶叶、丝织、瓷器,经济繁荣富庶,连带松隆县地势优越,应当不差。之前的县丞丧心病狂,私自征收诸多苛捐杂税,中饱私囊,以致百姓疾苦。” “听说他在松隆做了三年县丞,一朝升任别处,百姓都涕泪纵横、欢欣鼓舞地送他出城门。哪知十日后他自请调回松隆,又多征收一项‘迎故吏税’,诸多百姓都气得吐血了。”牵着一匹瘦马、气喘吁吁跟在最后的小吏啧啧感叹。 “为官恶到如此地步,连高升也可放弃,他现在怎么肯离开?”丹薄媚问。 小吏笑道:“不是他肯离开,是把百姓逼急了。有六个青年人结伴进京告御状,一路被打死五个,最后那个遇上了*会主人素贵妃,得以面圣陈情。今上震怒,这才将他革职查办。现在这个青年人加入*会,回到松隆成为分堂堂主,很了不得。也因为此事,*会在松隆县备受拥戴,一家独大,比衙门说话还管用。明公到了县城,可千万要注意,别招惹*会,不然日子很不好过。” 庆忌回头瞥了一眼小吏,眼神十分凛冽,比冬霜更寒冷,比雷电更惊厉。 小吏吓了一跳,瑟缩双肩往后一退:“大人,怎么了?” 庆忌收回目光,大踏步往前走,任何荆棘与泥泞也牵制不了他坚定的步伐。 丹薄媚回头安慰小吏,道;“你不用怕,天塌下来,有人顶着。” 小吏连连点头,对这个弱不禁风的上司顿生景仰之情:“两位明公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真是可歌可泣,小人已羞愧得无地自容……” “不是两人,是那个持剑的大个子一力抵挡,我会跟你一起跑的。” 小吏呆了一呆,忙不迭找借口奉承道:“明公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对。”丹薄媚一本正经地答道。 到松隆县城时,几近黄昏。 县衙檐角上雕刻的五尊檐兽映上了灰白的天空,令小吏一瞬间想到曾经在京畿衙门公府食堂吃的烤全羊…… 这不怪小吏,实在因为三人在林中走了一天,早已经饿得不行。如今总算风尘仆仆到了县衙,想必衙门里的官吏已准备好了接风洗尘的酒菜。 小吏饥肠辘辘,思及有大鱼大肉,十分激动。等到丹薄媚吩咐他叫人时,他立刻冲上去大力拍打紧闭的衙门。 很快有衙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丝缝隙,看他半天,问道:“有何贵干?” 小吏双手叉腰道:“还不速速出来迎接新任松隆县丞薄大人!” “啊!”那名衙役探头出来看了看台阶下负手而立的两人,顿时敞开大门,比小吏更激动地返身跑进去,欣喜地大喊道,“快出来啊,新任县丞大人到了!” 丹薄媚皱眉不解。衙役之前探头探脑地开门,似在害怕什么,见到她又如见救星一般,这样的举动与神情太不正常。 不等她深思,几名县衙参议文书已疾步出来,身后跟着包括方才开门人在内的六名衙役。 “拜见明公,我等总算把您盼来了。之所以没有遣吏迎新,实在因为近来有御史上谏‘送迎烦费,损政伤民,’,今上下令禁止,我等只好在衙门里恭候明公大驾。” 县衙参议几乎喜极而泣,一张脸面黄肌瘦。公服穿在他身上,仿佛披了一只麻袋似的,微风动裾,他真的是两袖清风。 丹薄媚进门,一一认识了几名下属官吏,便抬手制止参议继续赘言,道:“不要说了,先用饭吧,我们行了一整日,滴水未进。别的事,明日再议。” 一提及此事,一众官吏的神情也变得扭捏羞涩起来,不好意思道:“明公见笑了,恰巧我等也一日未食,只等明公来破费请客……” 身后六名衙役跟着搓手,如饥似渴地冲她笑。 ……开什么玩笑,哪有这样的道理?新官赴任还得请下面的人吃饭。 丹薄媚如遭重击,她没有钱。 “等等,朝廷每月按例发放的官食公费呢?” 文书尴尬道:“原本我等分给捉钱人经商以收取利息。谁知荒年黯世,经营失败,他们都血本无归,亏得分文不剩。明公进城时看见城门下两个断腿的乞丐了么?就是亏本的两个捉钱人被债主打的,我们衙门也难办。” “总不能没有一个人是盈利的?” “有是有两三个,但那是*会的人,咱们衙门收不回来啊。” 小吏目瞪口呆地望着文书,竟想不到朝廷发的官食公费,*会都敢明目张胆地霸占。 丹薄媚一顿,先暂时不质问此事,拂一拂衣袖,不悦道:“那你们总还有俸禄吧?吃顿饭就这么难?” 参议顿时老泪纵横,抬袖掩面而泣,诉道:“明公快不要提俸禄,没有衙门里的公家食堂管饭,我等只能日日吃自己家里的米,还要养老爹老母、妻子儿女。每月又得按时交供养给*会,那点俸禄早花光了,还要不吃荤腥才能勉强撑到月底呢。您瞧我这鞋,都是破了个洞的。” 文书叹气道:“上任县丞虽然贪赃舞弊,但我们的日子还没有这么难熬。当然,今上明察秋毫,惩治贪官污吏绝对不错。只是没想到走了豺狼,又来个虎豹。” 几名官吏闻言,纷纷回头惊恐地瞪着他。 文书后知后觉,立刻掩口不语。 丹薄媚望望参议脚上的布靴,还真破了个洞,隐约可见半个脚趾。她诧异道:“*会不还本金、不交利息、还敢跟衙门官吏收供养?” 这种事还真是闻所未闻。 参议环顾四周,指使一名衙役去关上大门,才低声道:“怎么不敢,不交就打人呢!反正背后是素贵妃撑腰,朝廷又弄了个直谏堂令*会的代表任职,*会各堂各地的事不经三省,直接上达天听。他们势力又大人又多,弄不好告咱们一状就是抄家流放。” “这月初听说捉钱人的生意亏本,把钱赔光了。我们跟会里的人说,这月先不交,下月有盈利再一起补上。结果*会不同意,直接带人打进衙门来,几个衙役根本不是对手。眼见要出人命,我们只好各自从俸禄里分一点出来交了。后面又给受伤的衙役抓药,才使得撑不到月底就没了钱,实在不是我等吝啬。另外,明公您看,大家真的也都一整日没吃了……” 丹薄媚气得翻白眼。太子妃白嬛当初说给她找个容易浑水摸鱼的地方,可没说还有个穷得吃土的衙门。 她不忍再听下去,不耐烦地挥手道:“行了,先去衙门里搬点东西当了吃饭。” “明公有所不知,衙门被*会的人洗劫之后,其他能当的都当了,只剩下升堂用的桌椅和六根杀威棒。您看当哪个?”文书目光落在杀威棒上,认真地问。 “……”丹薄媚一时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道,“有近一点的山没有?” “最近的也要出城二十里。” “附近有塘没有?” 参议连忙点头道:“有,有河塘,近得很。” 丹薄媚于是领着一行人出门。 庆忌在侧,不经意回头见参议文书几人走路皆战战兢兢,东张西望,不由皱眉冷声道:“你们仪态怎么如此猥琐?大丈夫行走当世,须挺胸抬头,堂堂正正。” 他们闻言稍稍端正了一点,却仍然不停四顾,见黄昏路人稀少,才凑上前低声答道:“庆大人,我们这月的供养没有交够,*会供养司的人扬言,我们最好别出衙门,不然见一次打一次。我们求告无门,只能多加小心。” 丹薄媚平静地望着他们,心中憋了一口气。 这群官吏再怎么不争气,再怎么窝囊,好歹也是她名义上的下属,如今被欺负成这样,她见了很怒。连饭也不给她吃,她更怒。 仿佛有一把钩,钩在她的肉里,非要□□才好受。 *会就是这把钩。 很快到了城西那方河塘,两面种了柑橘。树下杂草丛生,枝头却硕果累累,橙红橙红的,鲜艳欲滴。丹薄媚指了指柑橘,问道:“这是谁的?” 参议道:“原本是旁边那户员外栽下的,只是他们被前任县丞逼得背井离乡,这片果林就没有主人了。” 突然有一群人从荒废的员外府邸中出来,约有二十余人,皆手持棍棒,不满道:“谁告诉你没有主人?*会恩泽一方,这片果林当然也在*会的管辖之下。” 丹薄媚冷冷地盯了那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塘中肥美的游鱼,伸手指着水塘,面无异色道:“那就抓鱼吃吧。” “这塘里的鱼也是我们*会放养的,你算什么东西,敢抓来吃?” 文书站在庆忌身后,愤愤不平道:“一派胡言!这鱼分明是塘里本来就有的。” “你说什么!光天化日想跟*会抢鱼塘是不是?”那二十余人立刻大怒,握着棍棒上前来推搡庆忌与文书。但庆忌如一座山挡在文书身前,无论对方如何用力,他都纹丝不动。 庆忌眼里的杀意越来越重。 他的面色也越来越冷,冷到伸手来推他的人都不自觉缩回手。 丹薄媚心底极怒,脸上却不动声色,特意提醒道:“现在是傍晚。” 傍晚。不一会儿,就是月黑风高的杀人夜。 *会众人自然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瞬间一棍打向她的头。 丹薄媚盯着那只握棍的手,袖袍无风自动。 几乎同时——参议侧身挡在她前面,庆忌也牢牢抓住即将落在参议头上的棍子。 丹薄媚袖袍静止下来。她似笑非笑地问:“你们说这鱼是*会放养的,那么你们可有报备私占河塘?可有案底查看?可有交税?周唐律法里可有规定谁能私占河流?本官记得现在不是西晋,施行的也不是‘占田制’。” 那人一时语塞,愣了须臾,又立刻挣扎着往后收手,有恃无恐道:“那我们不管,反正说不许抓就不许抓!” 丹薄媚被这样直白的言论气笑了。 危险的笑。 庆忌只是冷冷地斜睨那人,不费吹灰之力已将长棍夺过来,随意一扔,长棍旋转着撞在橘树干上,立时断成两截。 *会的人被庆忌震住,不由自主退开两步。 “两位大人,算了算了,我们去附近的山里就是。他们人多势众……实在不行,我们每人出一升米……”参议几人连忙半劝半拉,趁势拽着丹薄媚两人出城去了。   ☆、第37章 冲冠一怒 城外二十里的山丘上,快到子时夜,一片远近的蛐蛐儿叫声,林中秋雾渐浓,白霜清冷。巨大的火堆蹿起一人高,火星飞射。 经过众人举着火把满山一通乱抓,终于吃上了来之不易的荤腥。 他们围坐在火堆旁,吃肉时心情很感慨,参议情不自禁流下了心酸的泪水,看得丹薄媚一愣一愣的。 小吏狠狠一口撕咬山鸡肉,崇敬地望着庆忌,激动道:“庆大人武功盖世,何必要怕他们,直接全部打跑不就行了?” 参议连连摇头,劝阻道:“万万不可。庆大人自然不将他们二三十个人放在眼里,但是打跑了他们,回头*会整个分堂来衙门闹事,就不好收场了。” 丹薄媚道:“南康府到松隆只有一天半的路程,他们*会要真敢公然闯进衙门,正好可以派人去南康府调兵围剿。衙门毕竟代表朝廷脸面,*会再肆无忌惮,敢灭朝廷威风,今上也容不下它。” 文书叹了口气,答道:“明公所言有理,只是这法子我们早已用过。初次*会来衙门收供养,我们只觉天方夜谭,当然十分强硬地拒绝。他们便命人将衙门周围全部堵住,不让任何人出门。我们知道不好,立刻传信给南康府丞,借来五千步兵镇压。” “谁知步兵刚到衙门外,就被两万多县民团团围住,群情激奋,骂声一片,并且人数还在不停增多。步兵统领见状,转身就走。南康府丞连夜将奏本递上去,还没到京城已被*会拦下,根本进不了三省。*会的人大胜,才敢直接洗劫衙门的财物。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顺从。” “整个松隆县十五万人,近半数是*会信徒,若真全部聚集起来,谁能以一敌万?” “*会建立分堂不足半年,怎么发展信徒如此迅速?而且,能令数以万计的信徒不顾安危与官兵对抗……”丹薄媚盯着火堆沉思不语。焰火跳跃在她的眼中,仿佛两簇金芒。 庆忌左手动了动,握紧长剑,回忆起不堪承受的往事,咬牙切齿道:“当年,如昼也只因寥寥几句话,便不顾一切追随她而去。” “所以,*会究竟有什么秘密能使信徒为之疯狂?”丹薄媚皱眉,找不出头绪,“弄清这个疑问,*会就容易对付了。” 庆忌点头赞同。参议却惊恐道:“明公真要与*会为敌?” 丹薄媚眸光轻飘飘地看向他,冷笑道:“不是我要与他们为敌。虽然初因是个误会,可我们早已经是敌人。” 她意有所指,只有庆忌明白。 随行赴任的小吏反应不过来,双眼茫然地望着他们。 文书却猛地一下站起身,豪气干云:“明公说得对,被欺压这么久,我们与*会早已是敌人。而且今日之事,以他们睚眦必报的性格,肯定没完。‘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怕他们什么,读书人死也要死得有气节。” 六名衙役呆呆地凝视与县丞大人一样瘦弱的文书,忽觉他们貌不惊人的身体里都蕴藏着伟大的力量。 丹薄媚顿了顿,心知他们有所误会,也不刻意解释,索性将错就错。 …… 翌日清晨。 丹薄媚与庆忌坐在前堂,久等也不见参议、文书几人来衙门,心中奇怪。 这几人即便平时没有上司,迟些到衙门也正常,毕竟根本没有政务需要他们处理,自有*会“替他们效劳”。 可是如今她已到任,昨夜还豪言壮语,今日难道就怯了? 等到晌午,突然衙门外的街道上人声鼎沸,一路朝东边涌动。 丹薄媚想拦个路人问一问,又瞥见一名衙役蹑手蹑脚地四处穿梭。此时衙役正好也看见她,一溜烟从人群中冲进来,关上门,双手紧紧抓住她,惶恐道:“明公,*会的人要对参议、文书几名大人用刑!” “你说什么?” 丹薄媚一时惊怒,*会算什么性质的组织?充其量半公半私,竟敢当众对朝廷命官用刑,是谁给他们的权利? “他们把其他五个衙役兄弟也抓了,他们……”衙役急得抓耳挠腮。冷不防有六七名*会的人推开大门,古怪地对丹薄媚笑一笑,二话不说,直接伸手去拽衙役的胳膊。 衙役连忙往后躲,那几人随之踏进门来,道:“你躲得过去吗?” “明公!”衙役死死抓住丹薄媚的手,惊叫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丹薄媚蓦地抬腿,一脚踢中最前方那人心窝,使之倒飞出三四尺才“砰”地落地,呕出一口血。她冷冷地逼视其余几人,神情危险道:“这是县衙,我的地盘。谁准你们踏进来抓人的?” *会几人吓得急忙退出门去,扶起地上吐血的人,狠狠瞪了他们几眼,转身要回去告状。 庆忌腾空一跃,掠出门外,停在几人身前,将长剑连剑鞘一横:“谁又准你们走了?” “你、你们想干吗?敢动我们一根汗毛,你们下场就跟那个老参议一样!”他们几人口不择言地威胁,但面对庆忌还是底气不足。 “是么。”庆忌连眼皮也不动一下。 “带上他们。”对庆忌说完,丹薄媚疾步出门向东,压抑着情绪,问道,“你继续说,怎么回事?” 衙役忙不迭跟在身后答道:“昨夜寅时回城,因我们几个衙役没有成亲,故都挤在一个院子里。天微微亮,文书大人突然跑来敲门,叫我们快跑。我内急,先去了后面茅房,其他五个兄弟闻声穿上衣服出门。结果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大批*会的人就追过来,把他们全部连拖带打地抓走了!” “我躲在后面逃过一劫,好久才敢出来,刚一上街,就听说*会要在菜市口对参议、文书他们用刑,因为他们辱骂教会,还说他们对*会信徒动手。” 难怪今早他们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原来是根本来不了。 但是,光天化日,公然抓人——太嚣张了! 丹薄媚脚下速度越来越快,身后的小吏与衙役都要小跑才能跟上。 不多时,到了菜市口,此地已经人山人海围成一圈,黑压压的人群中,对参议等人的唾骂声此起彼伏。 小吏和衙役心急,然而怎么也挤不进去。两人哭丧着一张脸回头道:“明公,进不去,人太多了。” 丹薄媚挥挥手,面色冷静道:“让开。”同时自己也跟着退开几步。 只见庆忌拔剑一斩,一道无匹的剑气从百姓头顶划过,不偏不倚拦腰切断石台中央绑人的木杆。木杆直直倒下,人群于是纷纷避让出一条小路。他一人一脚,将*会的几人踢飞进去,正好砸在台上,惨叫声震住众人。 “谁!”坐在石台后方的*会分堂堂主起身大喝。 百姓也齐齐回头望着来人,神情各异。 丹薄媚当先一步走过人群,踏上石台,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衙门的官吏。他们只有些鼻青脸肿的皮外伤,其他还好,看来尚未用刑。但除了他们之外,居然还有几名古稀之年的老夫妇,以及年轻妇人与幼童。 看被堵住嘴绑起来的三个孩子泪流满面,分别望向参议与文书,丹薄媚忽然明白,这应该是他们的孩子。 连孩子与亲眷也不放过吗…… “给他们松绑。”丹薄媚极为平静地抬一抬下巴,吩咐小吏和衙役。 二人刚上前给孩子松绑,分堂堂主领着一群人已到了面前,厉声道:“住手!我看谁敢!” 丹薄媚抬起一脚,直接将他踢下石台,掷地有声地冷道:“我敢!” “堂主!” 几人惊怒交加,立即奔下去扶起堂主,替他拍去灰尘,关心道:“堂主,没事吧?” 堂主摇头,慢慢地一擦嘴角的血迹,低头看了一眼,阴狠地笑了笑,道:“看来你就是新任松隆县丞了。叫什么来着——薄、媚?到底男的女的?” 丹薄媚领着参议一行人下台往外走,根本不搭理犹如地痞一样言行的堂主。 “看来是女的咯?”堂主推开扶着他的人,迎面拦住丹薄媚,将脸凑上去左右看了看,嗤笑道,“长得这么难看,亏你有勇气出门。” “滚开。”丹薄媚不为所动,冷脸瞥了瞥他。 堂主并不让路,还是嗤笑:“哟,这双眼睛还真好看,特别是发狠瞪着我的时候,让人把持不住……” 堂主还没说完,丹薄媚已经忍无可忍,一巴掌糊在他脸上,甩袖从他眼前走过去。 “拦住他们!”堂主回头大怒道。 四下里风铃摇动,声音清脆悠扬,仿佛此地并非剑拔弩张。 然话音落下,围观的百姓竟真有一半冲上前大吼大叫,更有甚者已冲他们吐口水,根本不让走。 面对约有万人的围堵,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堂主在身后道:“亵渎*会的神坛,救走*会定下刑罚的罪犯,即使你是松隆县丞,也要接受审判与处置。”   ☆、第38章 星河双雀 丹薄媚回头盯着他,心底冷笑连连。 亵渎神坛?连*会主人——他们奉为仙子转世的宫素都是她的手下败将,更何况只是一个区区分堂。若非是这些百姓,她早就上*会去砸场子了,还轮得到他先一步抓人? “告诉我,谁给你的权力处置朝廷命官?”她冷冷地质问。 堂主怪笑道:“在周唐,除了皇族,*会可以处置任何人。” 最外层没有动作的一些百姓惊讶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他会堂而皇之说这样的话。 丹薄媚点头道:“很好,这句话将是你这辈子说过,最有影响力的话。因为它使*会覆灭——这么多人都听到了,就是人证。现在,我只差物证。” “我不管你什么物证不物证,你能活着走出去再说。” 堂主一声令下,百姓一拥而上。 丹薄媚急退几步,大声道:“庆忌,拿下他!” 身后*会众人见庆忌上前,一同出手阻拦,谁知根本拦不住。庆忌一瞬间已掠到了堂主身旁,长剑架在他脖子上,望向*会信徒道:“让路!” 百姓惊疑不定地停下动作,偏头去看堂主的意思。 堂主一时沉默不语,想是在犹豫。庆忌不给他考虑的时间,稍稍一动剑刃,他颈项间已微微渗出血迹。 “让开!让他们走——”堂主顿时慌张起来,连连用手作分开的动作。 庆忌挟持他一直出了包围很长一段路,才松手将他扔向一旁。 并非他们不想杀了堂主,但是若因此数万信徒疯狂起来,他们很不好办。 经此一事,参议文书等人都全部搬进衙门里住。 丹薄媚与庆忌二人立在门口戒备,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仍没有*会的人找来,他们才放松须臾。 她道:“你方才有没有注意,*会分堂堂主一声令下,那些百姓几乎同时听令。即使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但毕竟人数成千上万,同时作出反应,却没有任何人挣扎或犹豫片刻——他们并非日日训练的士兵,只是平民百姓,这样的举动,不符合人之常情。” “是。”庆忌也觉得十分蹊跷,只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你想怎么办?” 丹薄媚摇头,她也没有办法,只能先四处打听情况看看。 松隆县一半百姓是*会信徒,但总算还有另一半不是。 二人因要随时注意衙门安危,不能离开太远,只在附近找了几名看上去对他们没有敌意的路人。然而刚开始还好好的,一谈到*会的事,他们立刻色变,连连摆手表示不知情,匆匆低头掩面走了。 一直打听到西山日落,也没有得到一丁点儿有用的线索。 丹薄媚愁眉紧锁,回去时经过一排低矮的屋檐。有一扇房门打开,门内没有点灯,独坐着一名失去双腿的老人。 她下意识进门问道:“老人家,您知道*会是如何传教的么?” “不知道。”老人眼睛也不睁一下,懒懒散散地回答。 “好,打扰了。”丹薄媚并不纠缠,转身就要退出去,老人忽然又道,“但是每月逢十他们都会在山上拜九天*,领悟*心法。” 她诧异地回头,却发现老人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仿佛那句话并不是他说的。 丹薄媚与庆忌对视一眼。 她道了谢,走之前又不禁问道:“百姓都畏惧*会的威势而不敢告知,老人家难道不怕吗?” 老人面如止水地道:“怕什么?*会堂主原本不过是老朽家中一名下人而已。” “嗯?”丹薄媚环视一周,昏暗的房内陈设简陋破旧,不似能使唤下人的大户。“那老人家怎么……” “他是我儿伴读,随我儿与好友几人进京告御状,但我儿他们死在半路,只有他活着回来。老朽找他询问情况,他不愿提及他卑贱的出身,将老朽府邸霸占,先撕了自己的卖身契,又将老朽的双腿打断,赶到贫民窟来。自信的强者直面过去的不堪,自卑的弱者却要掩饰得完美无瑕。如此简单,有什么可奇怪的。” 老人家冷笑了一声。 是看透一切的冷笑。 丹薄媚点了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 两日之后就是初十。 这一日晌午,他们已发现街上行人比寻常少了许多,看来那名老人并没有说谎。 丹薄媚与庆忌二人偷偷跟随一群信徒出城,来到方圆百里最高的一座山峰上。山顶建有一座专供拜天的高台,此时设有香案祭品,高悬九天*画像,四周*会旗帜迎风招展。 高台下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十分宽阔。要在绿树成荫的山巅找这样一块空地是不可能的,显然是他们时常来此,刻意为之。 渐渐西方吞没了最后一道夕阳的余晖。 入夜了。这是个异常难捱又格外令人期待的夜。 四下里灯火通明,*会的人已将手上的火把点燃,刹那一片月下星火,亮如白昼。高台下的空地挤满了人,个个神情虔诚地跟着台上跪拜。那片空地那样大,几乎包含整片山顶,可是前来的*会信徒依然排到了半山腰。 粗略一算,恐怕人数不少于七八万。 这是个可怕的数字。也是个说不通的数字。 台上两串巨大的风铃被人撞响,示意拜九天*完毕,信徒开始盘坐于地,闭目领悟*心法。丹薄媚二人对信徒毫无防备,藏在附近树枝上,只一眨不眨地注视高台上*会众人的举动。 有名从未见过的长袍男子突然走上高台,分堂堂主立刻笑脸相迎,道:“会中一切事宜现由如昼姑娘主持,我本以为如昼姑娘初掌大权,顾不上我这偏远之地的小事。不想竟这么快就派下公子如此高人,实在令松隆分堂蓬荜生辉啊!” “堂主过谦,看这阵势信徒当有数万,还只是一个县。不少府州分堂,也不过数万罢了。堂主传教有方,当记一大功。”长袍男子还很年轻,也不过二三十的青年人,模样英俊,笑起来眼神尤其深邃,令人不自觉沉沦进去。 堂主笑道:“不敢当,都是因为主人替我们伸冤,县民感激*会,才会信仰拥戴。” 长袍男子呵呵地笑了笑,不再多作客套,问道:“听说堂主遇上了些不痛快的麻烦事?” “是松隆县来了个新任县丞,与*会过不去,多番找上门来砸场子。偏偏那人跟她的随行护卫功夫十分厉害,又是衙门的人,我们奈何不得,只好有劳公子出手,助我一臂之力。” “哦?是么。我倒也想看看,让如昼把我从闭关中拉出来的两位高手,究竟有几斤几两?” 长袍男子一展双袖,震动两旁巨大的风铃,铃声悠扬而绵长,如惊雷乍响在耳边。同一时间,台下数万人开始吟唱*心法的口诀。不知何时,男子身后已渐渐浮现出一尊青铜鼎,鼎上有九尾天狐虚影显现。 韦氏子弟。 韦氏竟然也与*会勾结? “堂主。” 分堂堂主震惊于亲眼见到的天狐鼎,闻言立刻躬身应道:“公子,怎么了?” 长袍男子意味深长地笑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感受到了两道并非信徒的高手存在。其中一人的剑道气息之强,应足以与我一战,想必就是你口中的县丞二人了吧。” “啊!应该没错,那个护卫就是使剑。公子是否需要唤醒信徒一起参战?” 堂主听闻那个剑客能与韦氏子弟一战,忽想起两日前被他剑抵喉间的遭遇,不由后知后觉地惊悸。 长袍男子笑着摇头,专心感知了一会儿,胸有成竹道:“不必。堂主放心,他们二人,已陷入我的‘大梦谁先觉’中了。” 韦氏天狐秘术最难修炼,实在因为九尾天狐的特性在于掌控人心。因此只有极其纯洁的心灵,才能窥见所有人心中的魔障,并幻化出来。尤其领悟秘术时的心灵越纯净无暇,日后修炼的成就越高。 然而心灵至纯莫过婴儿,可婴儿即使以血祭鼎,也并不能领悟天狐秘术。 韦氏族人只好找寻一个平衡点:将年幼的韦氏子弟都分开独养于暗室,不让他们有接触外界从而改变心灵的可能,直到能够领悟秘术时,才可以自由行走。 即便如此,能够领悟秘术的孩童也已六岁以上,无论如何保护,被黑暗与孤独侵蚀的心灵都会有所不纯。 由此可见天狐秘术的修习之难,也可知其秘术的强大。 韦氏子弟施展秘术时,一旦不能破除产生幻境的魔障,陷入幻境中的人,无论实力多强,都将为他们所操控。 …… 丹薄媚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四周荒芜人烟,只有她孤独地向前。 不知道何年何月,亦不知道这是何处。 她只是毫无方向,毫无目的,茫然地行走。 突然天边似有曼妙如昙花一现的女音响起:“小离,阿默,我要宫氏灭族。你们,不会令我失望的,对么?” 一道雪白而惊艳苍生的颀长身影从后方走来,停在她身边。这个来自无尽黑暗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眉心,开着一朵妖红的梨花。 二人对视一眼,斩钉截铁道:“是!” 下一刻,两人已冲出很远,漫天的敌人杀过来,将他们包围。然而二人默契到不必言说,一个眼神已能体会所有。 丹薄媚转身与这个白衣公子背靠着背,并肩战四方。 他们眸光如出一辙的冰冷,仅有相触的后背无比温暖。 两人都不须去顾及背后的刀光剑影,只双手结印,一同幻化出直上云霄的朱雀。两只蔑视一切的神禽在空中相互缠绕,最后竟然渐渐融合为完整的一只。这只朱雀巨大得可怕,浑身散发虚无缥缈的寂蓝火焰。 这幽幽的蓝光,将地面处于围杀之中毫不变色的男女环绕起来。 虚无中另有一男子道:“宁氏失传多年的‘星河双雀’么?真是难以相信,这要心意相通到什么地步才能使出来……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传说,没想到今日有幸一见,此生无憾了。” “一个是南楚王妃丹氏女,一个是痴心宫梨的宁氏子弟,他们两人竟能使出这一招,的确令人吃惊。”又一名男子啧啧感叹。   ☆、第39章 梦幻泡影 另一人道:“不过,我听说宫梨的灵柩,停在地下殿堂最后一层阵法的阵眼上。要灭宫氏,得到鲲鹏鼎,就要毁掉宫梨的尸体,宁寂真的能下得去手么?” “我看未必。说不准反而刺激宁寂清醒,脱离控制。那时候,局面就精彩了。”一道女声似笑非笑,预言道,“无论如何,此战落幕,必有一伤。” “那么,会是哪一族消亡呢?” 虚幻的黑暗中不停传来议论之声,丹薄媚恍若未闻,一路杀进去。四周景物迅速变化,从平沙莽莽的旷野,转为阴冷神秘的地下殿堂。 二人并肩一步一步走下石梯,阻拦道路的敌人倒在他们身后,一刹那被虚无的黑暗吞没。 眼前是一间整洁封闭的密室,密室入口停放一副精致贵重的红棺。而棺后的玉台上,正供着宫氏执掌多年的鲲鹏鼎,古朴的青铜鼎面在玉色柔光中越发神圣。 少顷,家主与长老俱已重伤在地,只有红棺完好无损。 宁寂望了望四周阵法,发现红棺就是阵眼后,毫不犹豫一掌轰出。 红棺蓦地爆发出一道恐怖的气息,那是属于大一统时代无敌的力量。 他的攻击轰碎了棺盖,一接触那道气息却戛然而止,消失于无形。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棺中飞出,飘飘若举的衣袂恍如一夜东风吹开梨树,占断天下白,气压人间花。 “阿默,你对我出手?” 茫然的杀意一瞬间土崩瓦解,冰冷的眸光寸寸消融。他久久凝视那道身影,目光变得惑人心魂,仿佛眼底坠满哀伤而凄冷的花。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宁寂突然捂着胸口,痛不可遏地呢喃:“小梨……” “阿默,你对我出手?”宫梨立在半空,只重复这话。 “小梨……对不起,我并不想……小梨……”他声线似冰河破堤,忧悒而温柔的气息已令黑暗褪色。 丹薄媚神情不变,提醒道:“阿默,动手吧。” 宁寂才记起身旁的同伴,偏头看她须臾,微微皱眉道:“丹妹妹,你要怎样才能醒过来呢?” 丹薄媚神色似根本不能理解这句话,五指一张,花叶已形成一柄长剑在手。她面无波动道:“阿默,主人要我们动手。” 语毕,她一剑直刺立在半空的宫梨。 宁寂闭目沉思片刻,脑中千头万绪都一一否定。就在长剑与宫梨咫尺之遥时,他猛地睁眼,以极快的速度掠过她,挡在宫梨身前。 “噗嗤。”她的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丹薄媚茫然地抬头凝视他,分外疑惑不解。 “小梨使我清醒,因为她对我最重要。那么,是不是我的死,也能让丹妹妹清醒呢?这一刻,我很庆幸,我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人。”宁寂对她粲然一笑,咫尺之间,如春风拂面,黑白荒芜。 最后的温柔。 她呆呆地看着他胸口血如泉涌,溃如决堤。 轰然脑中炸开巨响,她眼底茫然之色褪尽,一把抱住跌落的宁寂。她浑身都在颤抖,却不能说出一个字。宁寂动了动唇,她慌忙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在他唇边。 别人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只看见她保持这个姿势跪坐在地上许久,不发一言,却突然双目泣血。 她醒了,也盲了。 …… 这一刻。 庆忌抱剑立在一面陌生的墙外,身前空旷的大道几可容纳十辆马车并驾齐驱。大道中央铺着柔软的地毯,虚无的远方隐隐约约有鼓乐传来。 他前方的城墙很高很威严,有重重守卫,城门大开,可是他并不想进去。 似有感应,他忽然回首,看见道路尽头,有位容颜清绝的年轻女子漫步而来。女子挽髻斜插玉搔头,一身端庄华丽的锦衣,腰间环珮琳琅作响,身后逶迤而去的裙裾翻飞如雪色。 “如昼。”庆忌抓住了女子的手腕,口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先说哪一句。 如昼偏头,对他微微一笑,而后不轻不重地推开他的手,平静道:“庆忌,今日,我是周唐的帝妃。” 庆忌闻言,仓惶地退了一步,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 如昼一展广袖,微笑道:“你看——” 庆忌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无数朱紫朝服的官员聚集在道旁,一同跪下,高呼道:“臣等拜见明妃,明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如昼!你疯了!你怎么能做李稷台那个老皇帝的妃子?他后宫佳丽三千,你不会幸福的!” 庆忌胸膛剧烈起伏,神情癫狂,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要带她走,却被如昼拂袖推开。 于是立刻有大队禁卫挡在他们之间,持戟阻拦他上前。 庆忌杀气十足的双眸充血,气势更加可怕,但他神情却痛不欲生:“如昼,你当初说要一心修习*心法,所以斩断凡尘俗念,追随宫素而去。可是如今为什么却要成为周唐的后妃?这不是又入红尘吗?我从来没有强求过什么,只想与你在一起。如果可以成亲,你却宁肯成为李稷台无数女人中的一个,也不肯嫁给我,那么我们十多年青梅竹马,许诺一生的誓言又算什么?!” 如昼摇头,从他眼前轻轻走过,皱眉道:“庆忌,正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情缘,才不能在一起。我与陛下没有牵扯,不算入世,可是与你在一起,我心则乱。我已不会回头,你又何必不忘。” “哈哈……哈哈哈……因为你对我有情,所以不能和我在一起……太可笑了!这个理由,太可笑了。”庆忌自嘲地仰天大笑一阵,忽而一收,低头静静地看着她道,“如昼,你好绝情。” 如昼已走出一丈之外了,闻言回头微笑道:“我断情绝爱,一心出世。你如此不忿,又能如何?难道还想杀了我么?” 庆忌定定地望着她远去,城门后,丹陛之上,已有一个高冠冕服的男人朝她伸手。 是放弃如昼,眼睁睁看着她成为皇帝的妃子? 还是杀了她,再自尽于此? 又或是——杀了周唐皇帝! 庆忌几经挣扎,眼中杀意无比浓郁,一剑西来——如昼回头笑盈盈地盯着他越来越近的剑光。 “住手!” “有刺客!” 周遭乱哄哄的,嘈杂的吼声四起,庆忌听着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心底无比平静。 他一剑透骨,心满意足地笑了。 身后众人惊恐地叫道:“陛下——” 周唐皇帝双目瞪圆地倒了下去,胸口插着一柄剑。 …… 高台之上的长袍男子有所感知,讶然地笑道:“真是奇怪,那个气若游丝的人醒过来了,另一个剑道高手却陷入未来幻像,不可自拔。不过这样也好,懒得我动手了……” 立在树枝掩映处的丹薄媚刹那睁眼,正好听见长袍男子的话。她急忙转头看向仍然紧闭双目的庆忌,伸手摇他的肩膀:“庆忌,醒醒——” 庆忌应声睁眼,不等她松一口气,他突然出手,一掌将她打落在地。 丹薄媚忍痛站起来,目光警惕地盯着也持剑落地的庆忌。他双瞳此刻茫然而无神,步步逼近。 “庆忌,你做什么?醒过来!”她回想起方才自己的幻境,急忙运用真气将话音逼入庆忌耳中,“你是不是看见了如昼姑娘?不要相信,那是韦氏天狐秘术的作用。它使你身处一个虚幻的想象之中,你只要杀了如昼就能清醒!庆忌,杀了她,那不是真的如昼。” 庆忌果然停下脚步,神情却十分扭曲,痛苦地低语:“我知道,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可是我还是做不到……我不能杀她!薄媚,趁着我现在还能控制自己,你动手杀了我吧。我就是死,也绝不能被*会操纵!杀了我,快一些,我坚持不住了……” 丹薄媚勉强起身,皱眉不忍,才犹豫片刻,见他眼中果然又逐渐弥漫茫然。 “薄媚,快,杀了我,别让我成为*会的人,别让我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爹娘!” 她看了看高台上被层层守护的长袍男子,无法一击必中,只能咬牙对庆忌出手。 长袍男子冷笑一声,双手结印,挥袖将一道绿光打向庆忌。 丹薄媚一掌将之击散,冷不防此时庆忌坚持不住,已从身后一剑刺来。她回身躲过那一剑,想了想,慢慢引导庆忌行向山坡边缘行去。 长袍男子看出她的意图,立刻大喝道:“拦住他们!”同时迅速飞身而来,要抓住她。 数万信徒纷纷从冥想中醒过来,一拥而上。 丹薄媚止步,凌空狠狠与庆忌对了一招,真气对撞后炸开的剧烈气流瞬间将二人推下山坡。 长袍男子慢了一步,只能立在山巅冷冷地看着他们滚下去。分堂堂主也快步赶过来,见状无可奈何道:“公子,这该如何是好?” “不要紧,他们以为如此便逃过一劫了么?没那么容易。那个剑道高手身上有我的印记,我现在就带着人追下去。”长袍公子笑道,“到手的鸭子,飞不了。”   ☆、第40章 他乡故人 山下不知何方,其路也艰险。大风吹过山丘,树叶都哗哗作响,枯叶纷纷飘落。月隐乌云皱聚,天色黧黑,四下无房舍灯火,无犬吠,无人语,只有须臾后突如其来的铮铮冰响。 丹薄媚躲在树边的岩石下,屈膝而坐,夜听风吹雨霰,难以成寐。 初冬的冷似乎已随这场寒潮来了。她仰头任由劈头盖脸的雨水浇下,刻意为之的妆容都随着浑浊的水淌落在地。 丹薄媚不打算淋着雨找人。庆忌虽然受伤,但不至于奄奄一息。 满山冰花玉树,迷漫一色。她浑身要湿透了,起身决定换个干燥的避雨处。沿着狭窄的林荫小路走了不久,果然见到前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凸出来,石下滴水不漏。 不过,好像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了,是庆忌? 丹薄媚全身戒备,慢慢靠近。 她的脚步声踩在雨中的腐叶上,惊动了石下的人。 那人原本倚靠石壁静坐,闻声回头,眼神威严可怖,一身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嗯?”丹薄媚突然停下,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情绪百转千回,下意识要出手,又转念一想,他看上去似乎伤得很重,未必有还手之力。而且她真容他也没见过,可能根本认不出。 思及此处,她按兵不动。 谢衍盯了她好一会儿,忽然道:“我似乎见过你。” 丹薄媚手中涌动真气,才似笑非笑地缓缓靠近,意味深长道:“壮士,我似乎也见过你。” “看来是你,天山上的小姑娘。” 丹薄媚停了一停,这回是真真正正地惊讶了,目光仔细打量他一阵,恍然大悟地坐在他身旁,刻意道:“原来你还真是那个假好人啊……看你伤成这样,这些年大约混得不怎么样吧?不过也是,凭你的秉性,还没有被仇人杀死已很了不起了。” 谢衍冷冷地瞥她一眼,抿唇偏头不答话。 “你为何一副要死了的神情?听说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人生三大喜事,你遇见我这个故人,怎么一点儿也不开心呢?”丹薄媚不动声色地靠近他,伸手试探。 谢衍的目光十分凶狠,大约想杀死她,可惜没有出手的力气。眼见她柔若无骨的雪白手指就要搭上他的肩,他立刻侧身躲开,强忍着痛意站起来。只这么一个动作,他腹部、胸口的衣袍,颜色都刹那深沉了许多。 看来的确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不然,不至于明知她已经起了杀心,还只是避让。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玩了。 知道她是丹氏女,还打了她胸口一掌,眼下又荒山野岭,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这么急着要走,外面雨大啊,壮士。”她笑时,令人惊艳的丹凤眼中全是恶意。 谢衍斜睨着她,冷声道:“不劳姑娘担心。” 语毕立刻要走,突然有一双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缠上他的腰,纤细的十指游移过的地方,他只觉全身都在冒火。 “放开。”谢衍双手紧握,克制自己,神情比方才更冷峻,因为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丹薄媚贴上他的后背,感受到这具强硬如铁的身躯渐渐发烫时,她无声地冷笑,于是引人遐想道:“壮士,荒山夜雨,孤男寡女,你不觉得很适合……” 他正偏头去看她,丹薄媚终于找到了渗出血迹的伤口,蓦地五指一并,如刀锋狠狠扎进他胸口与腹部的伤口里。顿时血肉崩开,温热的液体溅了她一手都是。 谢衍纵使再冷硬沉稳,也忍不住闷哼一声,单腿跪下去,痛得浑身发抖。 丹薄媚仍然站在他身后,将手上的血轻轻擦在他后背衣袍上,微笑道:“你不觉得很适合杀人灭口么?尤其我们还是有过不愉快往事的故人,壮士以为如何?” “为多年前的天山之事杀我,说不通。你——是无极的人?”谢衍死死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双眼凌厉逼人。那张颠倒众生的倾国容颜在他眼中,与吃人的野兽无异。 “哦,看来是无极公主派人把你伤成这样的,倒让我捡了个便宜。”丹薄媚蹲在他身前,毫不畏惧直视他幽深黑暗的双眼,诚恳道,“谢公子,我真的不是无极公主的人,虽然还是要杀你。” 谢衍声线微哑,冷着脸问:“为何?” 丹薄媚忽地一掌打在他胸口,猝不及防谢衍喷出血来。 总算还了一掌之仇。她抬袖低眉遮面,又轻描淡写地放下,莞尔笑道:“谢公子敌人无数,自然用不着记住我这等无名小卒。真要想知道缘由,不如在黄泉之下等个五十载,我下来再告诉你。” “没有谈判的余地?” 丹薄媚无动于衷道:“没有。不过,我很好奇,究竟什么人能在重重护卫下,将你追杀至此,还伤成这样?真是我辈楷模。” 谢衍彻底无视她话中带刺的习惯,漫不经心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偏头冷淡道:“宫、韦、崔三家主。” “呀,连曾经要和你联姻的宫氏家主都亲自出手来杀你,实在很难想象,你这些年到底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看来今夜你死得不冤,我这要算是为民除害。” “因政杀人,分什么对错?只有立场不同罢了。他们选择无极公主,不过为了压制谢氏凌驾七族之上。”谢衍口吻极淡,眸光却很冷酷,早已看透三族的用意。 “哦。”丹薄媚点点头,根本不在意这样的事,歪头想一想,又向他伸手。 谢衍全身警惕道:“杀了我,你也活不长。” 丹薄媚道:“没人知道是我。不过你放心,现在我不是要杀你,只是把你体内的凤鼎秘术核心取出来。左右你快死了,也用不上,权当做好事怎样。” 他带着薄茧的大手一把抓住她手腕,冷厉道:“这是禁忌。你若敢动手,我会拉着你玉石俱焚。你不信,可以试试。” 丹薄媚冷冷地与他对视一阵,觉得毕竟不值得为杀他以身犯险,只好退步,抬抬下巴,指着他的手道:“放。” 谢衍冷哼一声,甩开她的手。 丹薄媚收手又是一拳砸在他胸膛上,不过不知他怎么长的,反倒还震得她的手微痛。 “只是不能杀你,打你总行吧。” 湿透的衣衫紧贴全身,她双手抱臂,转到他身后去不让看。因被这潮湿阴冷的寒夜冻得难过,她一脚踹在谢衍背上,发泄不满。 谢衍坐在地上,被她又砸又踹也不开口,一动不动任她打。 丹薄媚打得不那么冷了,便转到前方,偏头看一眼他寒意四散的脸色,笑道:“你心底一定在想,别让你活着离开,否则非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可,是不是?” 谢衍深沉的目光只盯着簌簌的雨幕,分外平静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丹薄媚微微一笑,她未必会让他有以后。 不能一击必杀,那么悄无声息也可以。 …… 在山谷的另一头,同样是夜雨狂风,同样是一男一女相逢。 只是他们没那么多话好说,一会面,庆忌便拔剑出招。应余姚也没有退缩,在雨中二人的每一次出招,都带起一串雨珠飞溅。 所幸两人身上都带着伤,不能不死不休。打了一阵,他们不得不停手,互相戒备着走向大树下。 四目相对,气氛诡异。 沉默不久,庆忌开口问道:“你们后晋不是撤走了吗?怎么还到周唐西南地区来了?” 应余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庆忌见她不答,也没有追问。 二人僵持了小半个时辰,冷风吹过,应余姚也冷得颤抖。 见她这样,庆忌抱剑自顾自转身走了。应余姚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也无波动,抱臂坐在一块干冷的石头上,凝望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山中秋菊。 金黄的花瓣零落一地。 约一刻钟后,庆忌又走回来,隔着很远便道:“喂,跟我走。” 应余姚看着他,仍然没有动作,手上却握紧了长剑。 庆忌见状,冷笑一声,无所谓地转身,道:“前面有个避雨的山洞,有干草,我生了火,来不来随便你。” 没走多远,他就到了山洞口,回身一看,应余姚果然还是不远不近地跟来了。 熊熊燃烧的火堆驱散了寒冷,庆忌盯了盯她身上的衣服,侧身看向洞外,道:“湿衣服穿着是要生病的,你可以脱下来烘干再穿。” 应余姚目光奇怪地望着他,明明算是敌人,怎么言行举止如此不对劲。 看了良久,她收回目光道:“无所谓。我们被人追杀过来,分散了。” “你们这样的身手,也打不过?那追杀你们的是什么人?”庆忌还记得宁哀哀、宁嚣、应蒹葭他们的实力,又有八族秘术加持,不应该被追得这么狼狈。 应余姚凝视火堆道:“宫、韦、崔三族子弟,人数比我们多,自然不敌。”   ☆、第41章 孤色似霜 庆忌惊奇道:“你们金陵八族,自相残杀还要这么拼命?” “你都说是八族了,又不是一族,相互倾轧有什么奇怪。就是一族,每一脉支持的势力也不同,必要时刻打起来也未可知。”应余姚伸手添了一把柴。前身的衣服干得差不多了,她转过去,背对火堆,身后的衣服仍湿漉漉的。 这种话庆忌还是第一次听见,看应余姚一直没有情绪波动,想必这样的事应该在大族内部极其常见。 他诧异地想了很久,才冷笑道:“你们世家大族的行事风格的确非同凡响,我这等平民百姓理解不了。同一氏族,不戮力同心,反倒同室操戈,难为你们这么几百年屹立不倒。” 应余姚道:“这才是八族屹立不倒的原因。乱世之中,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登场。倘若全族支持一国一宗,明日被灭,我们又当如何?随之覆灭么?八族没人会把全部荣辱押在一条线上,而是织成千丝万缕的蛛网。一条线断了,还有无数条。想要瞬间将所有线全部斩断,就得当心反被网住。” “除了别无选择的,以及势在必得的。前者如日渐式微的白氏,后者如权倾半壁的谢氏。” “明白了。”庆忌算是大开眼界,点头不语,手执枯枝拨弄火堆。飘起来的火星落在手背上,他也没感觉。 静谧的山洞,洞外山林风雨大作。 二人相对无言,闭目养神,谁也不肯睡。过了约一个时辰,忽听夜雨中夹杂大片脚步声。庆忌立刻睁眼,到洞口处眺望一瞬,回头严肃道:“你待在这里不用管,他们是冲我来的。” 应余姚果真不动如山,自顾自添柴进去,火堆烧得哔剥哔剥地响。她看着冲杀入雨中的庆忌,问:“你们不是周唐朝廷的人吗?怎么还被这么多人追杀。” “朝廷的人,更容易被官匪二道共同截杀。”他抽空回答。 应余姚道:“那你可说是到了大公无私的最高境界。” 庆忌嗤笑一声。 他对付*会信徒并不用剑,能避则避,避不了的也只是踢开。他曾经是个杀手,可是他不喜欢杀人,尤其是被人控制的无辜百姓,更不应该为之丧命。 一身长袍的韦公子立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他在人群中游刃有余,不急出手,只笑道:“你可让我好找啊,冒着寒风冷雨,寻了大半夜。你反倒在山洞里颇有闲情逸致地烤起火来了——哦,还有个美人陪着,受用得很吧?” 庆忌冷冷地盯着韦公子双手,道:“你若真有本事,别控制我,跟我堂堂正正打一场。” “哈哈,控制你也是我实力的一部分,怎么不算堂堂正正了。”韦公子笑了几声,双手旋转着微微弯曲,慢慢向前走来。 他腰间垂挂的不是玉佩,也不是丝绦,只是一只造型精巧的铜铃。 他一走动,铜铃便清脆地颤鸣。 庆忌挣扎着推开迎面打来的一名信徒,想要退走已经来不及了。他逐渐感到自己的双手、双腿、以致整个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操纵。汹涌而来的困意几乎将他所有意志吞没,他很熟悉这个感受——就在山巅上,他在幻境中杀了周唐皇帝后,袭来的就是这样不可抵挡的困意。 “嘶——” 有两名信徒同时手持棍棒打在他后背,剧痛反倒使他清醒了片刻,疾速拔剑刺向韦公子。 韦公子皱眉看了一眼那二人,道:“你们不要出手,我一个人就够了。” 庆忌在如此状态下,速度仍然快得不可思议。韦公子话音刚落,他的剑已经到了这人眉心。只要再给他一息时间,甚至只要一个眨眼,他就能彻底穿透这颗头颅。 但是韦公子神秘深邃的双眼微微一笑,十指如乱花纷纭一般舞动。 这种感觉—— 当初他刺杀宫素时,也是这样僵硬地停滞,不能再动一分一毫。他和宫素,究竟有什么秘密? 庆忌紧盯韦公子的双瞳逐渐失去神采。 “哟,看来这是个好地方,适合出手。你们瞧,下面已经有人开战了。”雨幕上空突然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众信徒抬头,还见不到人影,又听一个女音笑道:“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各不相干才好。不然,妨碍到了我们,这么点儿人,可不够锦女姐姐杀的,是不是?” 一道惊雷划过,正映亮先一步从半空翩然落下的崔锦女。她撑一把绘虞美人的油纸伞,娉娉袅袅,长发及腰,姿态柔美而梦幻。 “不敢当宫渺妹妹此言,我又不是杀人狂魔。” 雨雾笼罩中,看不透落下的宫渺与另一男子是何面容。 韦公子知道那两三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过如此正好,他便目不斜视,专心控制庆忌。 突然,宫渺“咦”了一声,对身旁的男子惊讶道:“初秀,你看那人,好像也是韦氏子弟。” 韦初秀应声一瞥,发现控制庆忌的长袍男子的确使用的是天狐秘术,一时疑惑。韦氏此次只有他一人前来参与追杀,如何此地又冒出来一个? “等一等,我去看看他是哪一脉的。”韦初秀抬手按了按,转身朝庆忌方向走。 皱着眉偏头仔细辨认了须臾,他骤停步伐,突然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韦勿笑,你竟还敢使用天狐秘术,看来根本没把韦氏的规矩放在眼里?” 原来这位控制庆忌的长袍男子名叫韦勿笑。 “呵呵,韦氏的规矩。死守韦氏的规矩,不知变通,还打压一心求变的族人,只有死路一条。没落的现状还不足以令你们清醒吗?韦初秀,想当初你我不分伯仲,现在你不如再来跟我试试,看看差距到底有多大!”韦勿笑猛地双手一推,全力迎战。 脱离控制后庆忌神智清醒,立刻飞身退回洞口,静观其变。 此时应余姚也已到了他身旁,道:“这三人是冲我来的,你也不用管。” 庆忌全身戒备,看了看来的三人,问道:“你以一敌三,有胜算?” 应余姚道:“有两成机会逃走。” “那你还不走?” “义父说,做一个剑客,要有信仰,不能不战而逃。我今日,虽死犹荣。”应余姚呆板的双目此刻露出神圣的眸光,手中握了长剑在手,带着腾腾杀气的身姿一如秋风中孤独盛开的黄金雏菊。 庆忌身形一震,肃然地注视她,点头道:“你义父说得对。我心如剑,宁折不弯,才能在剑道上走得更远。” 韦初秀与韦勿笑正在雨中大战,二人幻化出的九尾天狐亦在半空打得难解难分。落叶一地,大雨如瀑,但因真气护体,他们竟衣上未湿。 韦初秀道:“你不妨去冰川之下问问青溪神女,韦氏是否真的走到了尽头。天狐秘术的特性谁人不知?几百年来,韦氏从来都是如此:有天骄出世,则风头冠压九州,天骄不出,韦氏自然蛰伏,而并非没落。等到清溪出世,你看韦氏是何等荣光,再操心没落不迟。” 韦勿笑冷笑道:“韦清溪幼时就已于冰川之下闭关,如今几近二十载,她若成功,岂能不出世?可笑你们还把她当做救世主——醒醒吧!韦氏已到了不变则死的境地了。” 空中两道强横的天狐身影互相对撞,利爪与尖齿在对方脖颈间肆虐,发狂的嘶吼声震动低云。 韦初秀闻言,神色也隐隐担忧,但很快一扫而光,坚定道:“即使要变,也不能如你一般,杀同族子弟,饮其祖血,取其秘术核心练天狐铃。早在将你逐出韦氏时,就有言在先,你不可再使用秘术,否则,韦氏必定让你成为废人。看你如今的嚣张姿态,我只好履行诺言了!” “哈哈哈哈……大言不惭!”韦勿笑双手一翻,腰间铜铃嗡嗡直颤,瞬间挣脱束缚,悬在半空。 浅白的光晕在铃上流转,猛地一束白光划破夜空,他身后的九尾天狐冲上去,一口吞噬。倏尔,这只天狐又缓缓长出另一条尾巴。 十尾! 韦勿笑隔空对韦初秀出手,微笑道:“你以为,你是第一个遇到我用秘术的韦氏子弟吗?” 十尾天狐的攻击力九尾完全不足以抵抗,咬牙硬抗也只有节节败退,眼角嘴边都已流下血迹。韦初秀死死撑着一片真气圆弧,不能思考,只下意识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以前那些遇见我的韦氏子弟,都已化作天狐铃了。你——也不会例外。” 眼见韦初秀吐血跌落在地,崔锦女、宫渺同时出手化去韦勿笑追加的一击,上前将他扶起。 韦勿笑脸色严肃道:“崔姑娘,宫姑娘,你们二位是要插手他族内务么?这似乎并不被允许。” 崔锦女撑伞立在韦初秀身前,道:“我们自然知道不能插手他族内务。只是阁下似乎已被逐出韦氏,不算八族之人,我们若要出手,也说得过去。”见韦勿笑脸色微微一沉,她又继续道,“但是阁下放心,我们并不想多管闲事,今日我们的任务是把这个姑娘带走。而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如果是阁下的目标,也大可以动手。我们今日井水不犯河水,有事改日再算,如何?” 韦勿笑注视他们一阵,点头道:“也好,崔姑娘真是通情达理。” 崔锦女温柔一笑,回身就对应余姚出手。 宫渺身后鲲鹏虚影双翅一遮,连雨也停了一停。 韦勿笑继续对庆忌发难。庆忌深知此人秘术的厉害,自己的心智很难坚持清醒,只能不停地进攻,且一直保持最快的速度,使韦勿笑根本没有时间结印。 然而这样不可思议的速度无法保持太久。只过了一盏茶功夫,庆忌已渐渐慢下来了,一不留神,便被十尾天狐一爪挖进胸口,带出一片血肉。 熟悉的困意又见缝插针地袭来。庆忌站起身,牢牢握住长剑,正要做最后一搏。如果一击不成,他会在完全被控制前自尽。 身后有人跌落在泥水中,他回头一看,只见应余姚也已败阵,浑身是伤。 庆忌朝她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 应余姚抓住他的手,犹豫片刻,道:“义父曾教我一种剑法,威力无匹,可以反攻。但需要一男一女双剑合璧,如果我现在教你,你能不能学会?”   ☆、第42章 夜雪初霁 “我尽力一试。”庆忌出剑,望着她道,“这剑法叫什么名字?” 应余姚起势,整个人化作一柄出鞘的宝剑,微有异色道:“惊鸿雪。” 崔锦女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这剑法我知道。原是应四爷痴迷大一统时代秘术惊鸿一剑,后来追求极致的快,将之脱胎为需要男女配合的惊鸿雪。听说是要教给冰夫人,也不知他怎么教的,反正不到一个时辰,冰夫人就冷着脸扔剑走人了。” 宫渺“噗嗤”一声笑出来,掩唇道:“为武成痴的应四爷竟还有这种往事?真是让人唏嘘。” “出手吧,将人拿下再谈不迟。” 韦初秀双手结印,再次幻化九尾天狐攻击。 庞大的古兽压下来,两人剑影相交,忽然消失不见,只有朦胧如雾气一般的剑光神出鬼没,跨度极大地刺在天狐身上。 鲲鹏与九婴一同落下,然而依然寻找不到攻击目标。 越来越快的雪白剑光无处不在,令人眼花缭乱,竟真如天下有雪一般。 茫茫白光一闪而逝,韦勿笑刚刚结印,胸口便溢出了血。他不知是两人围攻,还是只有一人。他只感到全身都已被笼罩在剑光中,一晃神,身上又多了数道伤口。其中一道最深的甚至已经到了喉咙之下。 倘若再停下去,很可能会被一剑封喉。 “这事儿没完,除非你们永远不回松隆县。”韦勿笑咬牙收手,对韦初秀冷笑一声,眨眼飞出数丈之外,领着一众信徒离开。 这一套剑法在风雨夜的掩护中,当真有如神助,身形完全隐没。 原本任人宰割的猎物刹那成了招式诡异的对手,变化太快,有点让人反应不过来。 “怎么办?捕捉不到他们的身影,我们根本无法出手,只能被动防御。”宫渺皱眉。 崔锦女手上的伞已被拦腰切断,跌在了泥水里。 三人围成一团,她警惕地注视四周,镇定道:“不要自乱阵脚。方才那人进攻韦勿笑时,速度也是出奇地快。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坚持不住了,想必现在也是一样。雨夜里的惊鸿雪虽然可怕,又有两人相互配合,但如此速度能维持多久?撑过这段时间,他们只有束手就擒。” 韦初秀只有点头赞同,说不出话。 因为他先前与韦勿笑大战,受伤不轻,成了三人中最薄弱的地方。庆忌与应余姚正好由此切入,面对密集的攻势,他早已险象环生。 到了黎明前最深的暗夜,雨势渐渐小了。 韦初秀急道:“看来锦女说得没错,他们的攻势变得越来越凌厉了,看来是想尽快结束战斗。尤其现在雨快停了,天也快亮了,他们的优势正在减弱。” “一定别让他们突破。”宫渺挡开一道剑光,道,“想结束战斗,还早着呢,现在才刚刚开始。” 谁知话音刚落,韦初秀身前长虹贯日,剑光绚丽夺目至极。他下意识闭了闭眼,腹部陡然一阵剧痛,血如泉涌。他急忙收势落地,双手连点三穴,紧紧捂住巨大的伤口,脸色已苍白如纸。 崔锦女与宫渺几乎同时问道:“初秀!你怎么样?” “我……没有力气了……那一剑伤的是丹田中枢,再不治……我只怕不好。”韦初秀双眉拧在一起,神情痛苦。 不好是什么意思,谁都明白。不是死,而是成为废人。 “锦女姐姐,你快想想办法。”宫渺紧盯地上的韦初秀,满面忧色,冷不防挨了一剑。 崔锦女道:“我没有办法,只能试试联系衣姐,她曾在这附近出现过。” 说着,她将九婴一掌推向高空,异样阴柔的叫声似响非响,穿透重重乌云。 须臾之后,地上忽然有一条条长蛇一般的游魂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逐渐变为一道人影。这人眉目美得令人见之不忘,如刹那跌入江南烟雨,一川秋水,万簇栀子之中,柔情万种,清香袭人。 崔采衣慢慢走来,抬袖从呆呆的韦初秀腹上拂过,血已止住。 而她身后有九条游魂贴在地面,一直如影随形。 庆忌与应余姚也收剑落地,微微喘气。这就是崔氏第一人的手段,的确可怕。不必交手,仅从她方才九婴化形的气势已能感觉到,他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 好在这个层次的八族子弟,都已不必听从命令,也不出手理会俗务。除了危及氏族的大难,他们几乎不被家主驱使。 崔锦女也落地,欣喜道:“衣姐,还好你在附近,不然,初秀公子一身功力都要尽废。” “下回多注意。” “是,衣姐现在要去哪里?”崔锦女想要她出手,拿下这二人,只是她无动于衷地走过,大约并不打算帮忙。 崔采衣双眸玲珑剔透,已知道崔锦女的意图,只微微一笑,也不说破,平静道:“我去太阿山访王诗境,听闻宁寂公子也在,正好向他讨教突破之法。” 崔锦女惊愕道:“衣姐又要突破了吗?” “约莫快了。没突破之前,我不能妄言。” 崔采衣拂袖远去,九条长长的游魂虚影贴在地面,有时还会浮上一截,围着她的裙裾飘荡嬉戏。 宫渺已看不见崔采衣的身影了,只是仍然心神震动:“她本身实力已很可怕,再突破,不知又要到什么地步。” 崔锦女点头,崇敬道:“王诗境、宁寂公子、衣姐、青溪神女……这些站在江山之巅、遥不可及的人物,我辈很难企及了。不出世则已,一出世,九州将是他们争锋的时代。” 韦初秀没听见她们的议论,还目光呆滞道:“怎么会有人美到这样的地步……” 宫渺哼了一声,上前掐一把他的胳膊,不悦道:“醒醒,口水都要掉下来了。再说,怎么没人这么美?若我族宫梨姐姐未死,岂不比她更美、实力也足以匹敌么?” “宫梨昔年一枝独秀,压得八族同辈之人喘不过气,的确惊世骇俗。只是可惜,毕竟人死道消……”崔锦女不无遗憾地道。 宫渺撇嘴,不知该怎么说。若当初宫梨不死,与谢衍成亲,他们也用不着为了打压谢氏,转而支持无极公主了。 提及谢衍,她又幸灾乐祸道:“我听说,东门谢三权力虽大,但实力也并不厉害到哪里去。此番遭三家主联手追杀,恐怕不立死当场,也活不了多久。” 崔锦女道:“不错,他实力不算顶尖水准。只是传闻,昔年丹氏族灭,龙鼎消失前,曾与凤鼎存放在一起,他从双鼎中领悟到了第二种绝世秘术。如若修炼,可达到前所未有的无敌境界,似乎这也是宫梨有意与他联姻的目的。但谢衍一直不肯学,不知为何……” “锦女姐姐,事实并非如此。宫梨姐姐并不愿与谢三成婚,不然她为什么要死。我们宫氏子弟都知道,当年宫梨姐姐教一个叫阿默的少年功夫,就是现在的宁寂公子。他们两情相悦,只是因为家主坚持要宫梨姐姐嫁给谢三,她才会死的。”宫渺皱眉替宫梨辩解。 “是么。” 崔锦女并不与她争辩,毕竟也只是道听途说,真相究竟如何,除了当事人,谁又知道呢。 而且显而易见的,宫家主早已不是宫梨的对手。宫梨如果真不想嫁,根本不必用死来拒绝——因为宫氏,没有人可以逼迫她。 韦初秀顿了顿,奇怪道:“后梁皇族灭丹氏,龙鼎怎么会与谢氏凤鼎放在一起?” 崔锦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可得去问谢家主了……” “诶!等等,他们人不见了!”宫渺突然懊恼地惊叫一声,引得崔锦女、韦初秀二人一同回头去看。果真微亮的迷蒙山谷里,没有了庆忌与应余姚的踪迹,只有茫茫水雾。 宫渺瞬间蹲在韦初秀面前,气急败坏地对他一通乱打,十分不满道:“都怪你,韦初秀,都怪你!要不是你见色起意,我能跟你说这么多吗?我和锦女姐姐要不是和你说这么多,他们能逃得了吗?” 韦初秀仓促地挡了挡,不解道:“谁见色起意了?我是那种人么?自己分心还怪我……” “你还说!还说!”宫渺大怒,直接改为用脚踢他。崔锦女见了,但笑不语。 此时,雨停了。 庆忌与应余姚跑了许久,也不知到了哪里,只见两座大石峰相连,中间一条狭窄的一线天小道。从中走过,两旁干燥的山洞比比皆是,进入洞中,方知这些山洞都是相互连通的。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休息之处,既隐蔽,又容易逃走。 衣服只是微湿,他们没有再生火。庆忌胸口被十尾天狐挖了一爪,整块血肉都被抓掉了。他脱掉上衣,意图给自己处理一下伤口,然而他只有一只左手,并不能成功。 应余姚看了他一会,上前一把撕烂他脱下的衣服。庆忌惊异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应余姚面无表情地跪在他身后,用自己的一块手帕按在伤口上,将布条从胸前绕到背后。 庆忌顿了顿,不答反问道:“对了,你叫什么?上次问过,我忘了。” “应余姚。”她头也不抬地道。 “哦,应姑娘,你……你撕了我的衣服,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你让我等下穿什么……出去呢?”庆忌忍住了“这可是冬天”五字。 应余姚“嗯?”了一声,抬头呆呆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一时没有动作。 她……没往这方面想。 过了片刻,应余姚回神,闭口不言,又继续缠布条。直到第四次缠到他胸口,仿佛整个人从身后拥抱他一样之时,庆忌突然将她的手按在起伏不定的胸膛上,沉默须臾,低声道:“我自己来吧,多谢应姑娘。” 应余姚五指一松,布条团落在地上。她一言不发地起身,行至洞口,抱剑而立。 庆忌捡起布条团,偏头看她,那道挺直的背影映着初晨第一道阳光。 “应姑娘?” “嗯。” “怎么从不见你用应氏毕方秘术?跟我动手也是,方才对敌也是。” 应余姚道:“我是应四爷收养的义女,没有应氏血脉,学不了毕方秘术。” “哦。” 气氛尴尬,庆忌不再多言,草草给自己打了个结。 黎明之前,距离山谷的不远处小道边有棵高大的柳树。这时节,柳叶落尽,细长的枝条光秃秃地垂下。 有道人影立在树梢,冷风拂过她湛蓝的长裙,一身如烟肌骨映亮了冬日沉闷的色彩。 她在吹箫。 眉目无情,神情却很认真。 如泣如诉的箫声里满含哀伤与彷徨,飘渺在这个雾蒙蒙的山水丹青画卷里,引人不禁回想起故乡的春天。 王唯安站在树下仰望她。 本来他去的县城并不应当走这边,可是见到她被人围攻,见到她一身伤痕却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没法放心她一个人走。尽管她根本不在意,甚至没有回头给他一个眼神,或是一句话。 吹完一曲,宁哀哀从树上飘落,目不斜视,静静地朝前走。 王唯安又跟上去,保持一段不远的距离,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关心道:“宁姑娘,为什么你的箫声那么悲伤?当然,你的箫声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只是,只是它太悲伤了。” 宁哀哀原本没有看他,听到这句话却忽然停下,抬头凝望灰白的东方,语气微凉:“因为,我觉得,我忘记了一段过往。那是一段……很重要的过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可是她再也记不得了。 无论如何努力,她始终想不起来,却又不肯相信,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王唯安愣了一瞬。 她第一次回答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话。   ☆、第43章 峰回路转 “很重要的人吗……”王唯安双手微微紧握,神情复杂,低声问,“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宁哀哀眺望远方的迷离双瞳泛起水雾,开口吐出的二字如在唇齿间缠绵,辗转难分:“重瞳。” “什么!” 王唯安身形一僵,紧盯她的侧脸,那个几近完美的柔和轮廓美得颤动人心。 历来拥有重瞳的人,如虞舜,是三皇五帝之一;如晋文公重耳,是春秋霸主;如项羽,是旷古绝今的“西楚霸王”;如吕光,是十六国时横扫西域的后凉国主……重瞳,是帝王的象征。 然而当世,天下闻名的重瞳者只有一人。 那是他的哥哥,王诗境。 宁哀哀没有再说,只是望着天边的轻云回风,下意识念道:“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这首诗…… 恍惚中,王唯安记得,哥哥三年前回金陵,也念过这首诗,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当他内心的骄傲苏醒之后,他们二人的谈话次数就少得可怜。所以每一次对话,他都印象深刻。 彼时王诗境长发随风,袖袍翻飞,静立于高轩,不见喜愠。 从后看去,只觉那道傲然的背影身渡云海,手握星辰与日月,他只能仰望。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他奇怪哥哥一向傲慢超然,不为红尘羁绊,为何那一日会念这样带了怅然清悲的诗句。 “兄长,你好像不太开心,是因为昨日谢倾城的纠缠么?” 王诗境摇了摇头,走下高轩,看着他道:“唯安,曾经有人劝我不要救一个女子,因为这个女子每一次都会杀死她的主人。但是我不信,不信的后果是她真的对我出手。我难得付出的信任,她辜负了,我不免有些感慨。” “哦?那兄长此次回金陵,就是为了她吗?” “不,我给别人的信任,从来只有一次。过后,我不会再提起这个人。” 哥哥说的那个人,就是宁姑娘吗?她为什么要对哥哥出手?她又为什么会杀死她的那些主人?她明明心灵单纯美好如幽兰,他感觉得到。 而且宁姑娘也说,那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对她,很重要!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不敢言。” 宁哀哀闭目呢喃,几不可闻的声音却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他听见这句诗,才突然明白为何她的箫声那么悲伤,因为她吹的是《湘妃怨》。 他们之间的世界,他好像根本挤不进去,甚至他连竞争的资格也没有。如果哥哥说的那个人真的是宁姑娘,那他拿什么和哥哥竞争? 实力?家世?才华?还是权力?或者因为他是弟弟,哥哥就应该让着他吗? 不,他不要别人让他,尤其是这个他一直想要追上的哥哥。 王唯安咬牙,如果是靠让就能得到一切,他宁可什么也没有。他必须要证明,他并不是只活在哥哥光环下的弱者,而是同样优秀的人。 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有资格竞争,也才能更好地守护她。 那么,这时候,他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宁姑娘,公务在身,只能送你到此了。你一路小心,唯安告辞。” 王唯安狠了狠心,转身往回走,拼命不让自己回头。 宁哀哀睁眼,眸光轻轻地斜落在他的背影上。 俄而,她静静收回目光,依旧眉目无情地继续前行,并不为这短暂的相逢而起伏波动。 一条雨后未干的小道,两人背道而驰,朝阳为他们越拉越大的距离铺上了晨曦。 偌大的山谷水雾朦胧,不一会儿完全看不见人影了。 这样浓重的雾气一直蔓延,氤氲过红叶落尽的枫树,氤氲过一夜经风雨的山石,也氤氲过层峦叠嶂的丘陵,在四面环山的汤汤水面烟波浩渺。 一碧万顷的湖水并不平静,因山林茂密,时常有翠鸟掠过水面。但今天不只如此,还有一只竹筏慢悠悠地驶向对岸。对岸有条羊肠小道,听这个划船的樵夫讲,那就是出谷的路。 樵夫很不幸,大清早就被丹薄媚和谢衍遇见,一番威逼利诱后,勉强充当了船夫的角色。 丹薄媚蹲在竹筏上,苍白的手指浸在冰冷的水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縠纹荡漾开去,仿佛湖底密集的水草也在隐隐摇摆。她忽然想起,在太学宫后山的一个夏夜,她在溪边也做过这样的动作。 彼时月下萤火沉浮,他雪白的袍角若有若无拂在她脸上。 那真是足够静谧悠然的时光。不知如今宁寂又在何处,每次相见总是匆匆聚散,如果他不主动出现,她根本见不到他。 丹薄媚不禁叹气。 冷不丁樵夫回头道:“姑娘,你、呃……他好像手臂在流血啊!” 她偏头看看樵夫,又看看冷脸的谢衍,的确有一股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背淌在竹排上。其实不只是这里,他全身都是伤——拜她所赐,方才她说想吃狼肉,硬生生将他一掌推进狼群中。小憩醒来,他居然还活着,并真将一头狼扔在她面前。 这是状况百出的一路上,最容易置他于死地的一次,然而依然没有成功。 当然丹薄媚并不想吃狼肉,也就细心替小狼包扎完伤口放了。至于谢衍全身更惨烈的伤口—— “放心,他死不了。死了也不会连累你,别怕。” 丹薄媚可不管,她巴不得他失血过多而死。 樵夫目光诧异地来回打量若无其事的两人,半晌不见更多的言语,只好转身继续划船。 谢衍抬头观察四方地形,对自己“人不如狼”的遭遇没有异议。 真让她给他止血,他也没法放心。这已经有前车之鉴了——她曾在他痛得神情恍惚时,去找了一种草给他敷在伤口上,并告诉他这是止血的。于是他没有拒绝。 然而很快剧痛使他生不如死,他在雨中将那些揉烂的碎草洗掉后才发现,那是断肠草。 她已心狠手辣至此。 突然竹筏一个趔趄,丹薄媚蹲在边缘,摇摇欲坠,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没松手。她回头一看,先见到因用力而血肉崩开的手臂,渐渐往上,才是谢衍冷峻的眉目。 “你们没事吧?刚才……”樵夫急忙转身要解释,不过见状愣了愣,又闭嘴掉过头去。 丹薄媚笑了一下,起身道:“谢公子,我大概忘了告诉你,我会水,也没有重伤,真气还是可以护体的。” 谢衍猛地收手,冷眼盯了盯她嘴角的笑,偏头不想再看,淡淡道:“下次不会多此一举。” “那就最好,以免你救我太多次,我日后不好意思杀你。” “没必要,从昨夜到现在,你下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丹薄媚轻哼一声,慢慢靠近,似笑非笑道:“你这样说破,对你可没好处。” 谢衍瞥她一眼,偏不后退,神情却很严肃冷酷。 她拂了拂被风吹乱的耳发,也眺望水岸的山川,道:“雪北香南,不知何处是故乡。” “你想说什么?”谢衍忽然觉得不对劲。 丹薄媚道:“我听说,不在故乡的人,只要死于水中,魂魄就能飘回去。所以——” 她蓦地一掌将他打入水中,微笑着接下去:“我送你一程,不用谢了。” 樵夫停摆,震惊地死死盯着咕噜咕噜涌上来的血水,急忙提醒道:“姑娘,那一片有水草,缠上很难脱身。你那位朋友本来就受伤了,再不捞起来,真的会死!有什么误会上岸再好好解释,命不能拿来开玩笑啊……” 樵夫说着就要拿船桨去拉人,丹薄媚抬手拦住他,意味深长道:“我就是知道那里有水草才动手的。” 咫尺之间,她偏头淡淡地对樵夫笑。苍白的脸庞,远山春黛之眉,潋滟的丹凤眼,不施口脂而明艳的红唇。弥漫的水雾使她惊艳的眉目更具朦胧之美,依稀只觉丰肌玉骨,容色如霜雪清冷,又恰似江南月光的灵气如烟。 令人窒息的冷,长发如云的柔,微微喘息的弱。很容易让人想压倒她,撕开这层蛊惑人心的伪装。 “你还是好好划船吧,好么?”她低声说。 樵夫呆呆地点头,转身回到竹筏前头。 丹薄媚顿时敛笑,冷冷地凝视逐渐平静的湖水,轻轻吐气。 已经死了吗?似乎太轻易了。不过一路折腾了这么多回,他原本是重伤,如今没有挣扎的力气,也完全可信。 很快她上了岸,不再去想此事,快步顺着出口走出山谷,看见一条勉强可以称之为官道的大路。 但是出口有人站在那里。 谢衍已经换了黑袍,披一件厚重华贵的锦裘,长发还在滴水,只用玉衡松松地挽着。一身紫衣勾勒出玲珑身躯的女子正替他右臂上药,他身后立着丞相韩殊、交过手的四人、十一名黑衣剑客、还有看起来高深莫测却不知名的两位老人。 他们已经牢牢封住了出口。 谢衍眸光冰冷地看过来,眼神透出强烈的攻击性。众人散发的恐怖杀气昭示他又变成那个手握威权的摄政王,可以生杀予夺。 “唉,真是不凑巧,我走错路了。”丹薄媚顿一顿,仔细分析过利害,还是以为不动手为妙。 她此刻只恨方才下手不够狠,没有直接震碎心脉再扔进湖里。那样,他即便能被属下救上来,也活不了几个时辰。 谢衍盯着她道:“你是不是在后悔,没有震碎我的心脉?” 丹薄媚微笑,不置可否,不动声色后退。   ☆、第44章 有违伦常 韩殊觑了觑谢衍的脸色,目光移向丹薄媚,笑呵呵地看她后退,道:“姑娘,出谷只有这一条路,你没有走错。” “是吗?我看阁下几位在这里,还以为没有去路了。” “我们在这里,是等出手伤我主的人,姑娘认识么?”韩殊明知故问。 丹薄媚沉默须臾,忽然抬头凝视遥远的天际,只觉来得太是时候了,便若无其事点头道:“是不是他们?” 韩殊等人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只见如黑点渺小的三人不断放大,渐渐整个人影清晰可见。是三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浑身气度竟似高不可攀。他们皆凌空而立,并不降落,眼神俯视众人。 谢衍转身,只看一眼,已知道他们的身份,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宫、韦、崔三家主。 天堂手众人立刻将谢衍护在中央。那两名高深莫测的老人虽然皱眉,但并不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大约很有把握拦住,只是不知在疑惑什么。 “谢三少,随老夫几人去别处坐坐吧,三家主亲自来请,可不要像上次那样不给面子啊。”韦家主皮笑肉不笑道。 谢衍眯眼,平视前方,他不习惯仰视别人。 “别处是何处?我看这里就很好。” 宫家主道:“这么说,谢三少还是不给老夫几人面子了?这恐怕不好办,他们都已准备好了筵席,只等给你接风。你要不去,老夫三人的老脸挂不住不说,也未免太扫兴了。” 谢衍不为所动,冷淡道:“筵无好筵,一去绝命。难为你们还要给我找个金碧辉煌的断头台。” 崔家主手指转动,九条小八卦黑鱼在他指间旋浮。他阴森发笑,道:“毕竟是摄政王,怎么能亏待了你。” 谢衍点点头,神色很冷静,问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一路留的记号,不是谢氏人,不能察觉,你们怎么知道?” 崔家主桀桀冷笑,乜斜他反问道:“你不是已经说出答案了么?何必还要问我们。既然你说只有谢氏的人看得明白,那自然就是谢氏的人替我们带的路。” 天堂手的人面面相觑,眼神透出疑问:有内奸? 韩殊摆手,皱眉道:“你们不要互相揣测,领路人应该不在我们之中。” 可是如果不在这里,那么只有可能是谢氏子弟了。但谢氏子弟又为何要替无极公主办事?到底是谁想要谢氏覆灭? 谢衍沉吟片刻,眸光更冷,微微抬头盯着崔家主,问:“到底是谁?” 宫家主觉得此事可笑,嗤了一嗤,注视谢衍脸上几不可见的神色变化,玩味地开口:“谢三少,老夫几人不说,正是为你着想,怕你接受不了。不过你非要知道,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左右你今日不走也得走了。告诉你,那人便是你的好妹妹,谢倾城。” 众人脸色突变,愣了须臾。 谁也没有怀疑过她,毕竟谢倾城虽然只是谢衍的堂妹,但她跟他的胞弟谢婴关系实在好得不像话,几乎不可能做这样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 “她?”谢衍神色古怪了一瞬,又恢复平静,仿佛这个人倒不很出乎意料。 崔家主见状,怪笑道:“咦?怎么知道答案后,你的属下个个吃惊不小,你却似早有准备一般?” 谢衍撇了崔家主一眼,不答话。 他回忆起数月前的一次会面。 东门谢府雄伟壮阔犹如宫城,他从政事堂回府,途经后院,不经意看见溪流前的假山上,有个窈窕的影子坐着。一动不动,似在出神,但又不完全放空,因她发呆的面色还很惆怅。 谢衍认出这人,是堂妹谢倾城。他们之间接触不很多,一是他没有时间,二是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她也极少主动找他,只跟谢婴关系匪浅,要有什么新鲜事物,偶尔才连带送给他。 今日偶然撞见,他停留片刻,还是走过去,问道:“十妹妹,怎么一个人?” “你说呢?”她果然立刻回神,见他大约有些意外,但情绪似更不好,狠狠将手中的石子扔进水里。 谢衍皱眉,冷峻道:“什么?” 这样琐碎的小女儿心事,他从不肯费心思去猜。他自然有些关心她,但是他操心朝政的大局太疲倦了。一个人的权力掌控着整个家族的命运,这是谢氏全族倾力支持他的优势,也是十分明显的劣势。 相比其他各族的左右逢源,他一损谢氏俱损,容不得丝毫放纵和失败。 “三哥,你真的不知道么?” 谢倾城抬头,轻轻地看了他一眼,眉目紧蹙,神情恍惚,眼睛已泛红了。只是一眼,很快她又低下头,望着一去不回的流水,身体微微发颤。 谢衍道:“是和宁嚣的亲事不满意吧。” 他这话极平淡,又稍稍带了点劝阻和威严的长辈压迫意味。 这时候敏感至极的谢倾城无疑也领悟到了,霍然回头压着嗓子哭吼道:“不只是因为这件事,你不明白,三哥你永远不明白!我在夜里是怎样的痛苦,我知道我无力抵抗这一天的到来,不是宁嚣也还有别人,总之那个人没法是——” 她说到最后戛然而止,泣不成声。 谢衍静静地盯着她,沉重道:“我想我很明白了。” 他从她悲哀而期期艾艾的仰望自己的眼神中明白,这是他的账。 “你明白……你明白就好。三哥,我……” “到我房里去。”谢衍道。 谢倾城先一步起身,走在前面,双肩还是一抽一抽的,只是哭得压抑,不肯出声让人发现。 等进了谢衍的卧房,将门关上,她情绪瞬间崩溃,紧紧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灼热的胸膛,哭道:“我也很痛苦。我一直以来真的很痛苦,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渴望见到三哥,想一直待在三哥身边;又害怕见到三哥,怕三哥讨厌我,怕控制不住情绪哪里失礼让人看出来。” “我也在想办法:出去疯闹,和人打架,主动追求王诗镜,甚至、甚至我以为我天生是这个癖好,拼命地同九哥亲密。九哥热情爽朗,对我又依顺,我如果……如果换了他,也比是三哥来得好。如果是九哥,我们还能离开这儿,去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左右两个无足轻重的人,遮掩一下就过去了。可是三哥永远没办法,你是万众瞩目的摄政王,你走了,谢氏的天谁来撑?家主也不会同意的……” 谢衍想要去推开她的手,听见这番话顿了一顿,深深吐气,将之改为轻拍她的后背。 因动作太生涩,拍了两下也放下了。 他威严道:“紧抓着不可能的幻想不放,只会把自己逼入绝境。这个名声你还背不起,别钻牛角尖。宁嚣风度潇洒,实力过人,是当世骄子,你会喜欢的。” “我不会喜欢!三哥!我不会喜欢他,我的心只有那么大,那道风景那么耀眼,除非他走出去,不然什么也进不来了。”谢倾城情绪激动地反驳,抬头定定地凝视他,道,“不是另一个人好,我就会喜欢他的。若是那样,我成什么了?三哥,你能懂吗?你有没有爱过别人?” 他脑中莫名闪过一树梨花,很快他答道:“没有。” “所以你不会懂的,你不能知道这种绝望。若你有一天知道了,你也会和我一样痛苦。那时你才能完全明白我。三哥,如果以后我做了什么你认为不对的事,你不要讨厌我……哪怕是恨我,也不要讨厌我。好么?” 谢衍盯着她泪眼朦胧的模样,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只在第二天取消了两人的婚事。 谢衍此刻回想起来,已明白她所说的,她会做他认为不对的事,就是指这样。 她以为他不再是摄政王,以为谢氏不再显赫权威,从八族中除名,他们就有可能一起了。然而的确有可能一起,一起去死。 “无极公主是不是答应她,扳倒我后,只驱逐谢氏,不伤任何人——包括我在内?”谢衍已能猜到一切。 宫家主果然笑眯眯地点头,与崔家主相视一笑,道:“是啊,可见你的妹妹还是很替你们着想的,哈哈。有这种妹妹,是你们的福气啊!” 谢衍闭目,冷声道:“现在,你们以为对我志在必得,她已没有利用价值,被关起来了吧。” “谢三少就是谢三少,什么也瞒不过你。难怪连无极公主这样站在权力巅峰的皇族,都要放下高傲,花大代价让老夫几人出手。” “她太天真,所以轻信别人,害人害己。不过我是兄长,他们这些弟弟妹妹惹的祸,我都背了,也不算冤枉。”谢衍平淡地转身,拂袖道,“麻烦二位动手吧。” 等他回头,才发现丹薄媚早已不知去向了。 他愣了一下,瞬息又回神。 也对,她没那么闲,明知危险,还要留下来看戏。这戏也不好看。 宫、韦、崔三家主惊讶于谢衍的举动,竟然还敢将后背留给他们。三人微怒,同时出手。此刻他们身后的青铜鼎已不是虚影,而是犹如真实的物质,仅仅旋转已能发出阵阵嗡鸣。 天色仿佛一刹那就暗下来了。 谢衍身旁的两名老人异口同声冷笑道:“三个老东西,这么多年还突破不了这一关,连真灵都不能沟通,也敢跟我们动手,自寻死路!” 轰然风起云涌,雷电翻滚,两人身后没有浮现青铜鼎虚影,但有振聋发聩的吼声从青云端传来。 两只巨大的古兽脚踏流云,傲视苍穹。 “这两只古兽真灵……”三家主对视一眼,忽然惊讶道,“丹氏灭族时,它们也曾出现在丹府之上,联手挖了丹家主的功法核心!”   ☆、第45章 辋川急雨 山谷之南,杂花生树。 丹薄媚另辟蹊径,从山脊处爬上去,放眼能见到之前那条大路,与路旁竹林掩映的房舍。路上只有稀稀拉拉两三人,衰草连天,很冷清的景色。 越冷清才越好。她立刻从裙裾撕下一块布,捂着脸也朝松隆城门走。 现在谷底危险,也不知谢衍和韩殊被三家主弄死没有。弄死了才好,没弄死,说不准还在谷底徘徊,她四处寻找庆忌很容易被围追堵截。 不过庆忌孤身一人在下面,也容易被抓住。唯愿谢衍已经死了。 她心有隐忧地赶路,没注意前方路上人影越来越多。待她有所察觉地停下脚步时,韦勿笑已经好整以暇地抱臂等着她了。 数百信徒封锁大路,阵势很吓人。 韦勿笑道:“县丞何以遮脸前行呢?是被什么野兽伤到了,还是有心躲避在下?” 丹薄媚也认出他,这是使用天狐秘术,令她陷入幻境的韦氏子弟。她看了看他身后的信徒,犹豫一瞬,仍然掩面,问道:“你追来,只带了这些人吧?没有隐藏的了,是不是?” 她这个语气,怎么不太对劲?不像是挑衅,倒像问得十分认真…… 韦勿笑也糊涂了,一头雾水道:“是,怎么?嫌人不够多,不是你的对手?” “不是,这么多人刚刚好。再多我也挺不住了……”丹薄媚再三确定四周无人,便不逃了,放心道,“韦公子,你会天狐秘术,幻境惑人。我恰好也会一招摄心之术,名叫辋川急雨。本来它用古琴威力最大,控制万人绰绰有余,只可惜琴不在我身边。我用真气,也最多只够拿下这些人了。你要再多带来一百人,我还不敢用呢。其实提到这,它虽出自我所修炼的绝学,但你可是第一个领教这一招的人,深感荣幸否?” 她一旦出手,双眼可见之处只要有人,不论是否她意愿,都会被笼罩。 可是那夜山巅,数万人众,根本控制不了,又极易被反噬。现在只有这几百人,即使加上一个韦氏子弟,她也有把握,自然没必要避让。 丹薄媚抬起袖袍,轻柔的手势仿佛在牵引地底的不知名气流。她身后开始由地面渗出淡淡的青烟,逐渐浓郁到四处弥漫。片刻,不止于她身边,韦勿笑与*会信徒的身后也有青烟四起,最后生生笼罩了所有人。 韦勿笑脸色一变。他回头四顾,眼前只有浓重到不见五指的深青烟雾,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且寂静无声。 仿佛此处只有他一人。 他连忙掩住口鼻,用了真气高声大喝:“捂住口鼻,不要呼吸,快步退出去!”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跑动的脚步。明明离得那样近,他一伸手就能碰到人。可是此刻他双手在周围抓了一把,空荡荡的。 “退出去?已在雨中,退不出去的。” 韦勿笑耳边突然响起她的冷笑低语,那么近,几乎连呼吸都喷在他耳畔——如果她突然出手,他根本防不胜防。 雨?何处有雨? 他惊疑不定地凝视前方,正想反问,却见丹薄媚话音刚落,茫茫烟雾里霎时下起雨来。那雨仍是青色,下得又密又急,打在人身上隐隐作痛。 她面无表情立在雾中,目光却可以穿透重重迷雾,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或者说,在她眼中,只有薄如蝉翼的袅袅青烟,青雨同样也稀薄缓慢得可怜。 然而他们已经身处幻觉之中了。 他们自以为在疾速四散逃跑,其实只是原地旋转。韦勿笑也从来没有抬起过自己的手。 但是他自己并不知道。韦勿笑只见到大雨倾盆,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那些被雨淋过的地方,迅速腐烂,变成森森白骨,隐约还有虫卵蠕动。他恶心地甩了甩手,快步朝路旁田野跑了数丈,却不见冲出雨雾,也没有感受到田埂的塌陷。 “雕虫小技,看我破了你的障眼法!”韦勿笑厉喝一声,让自己安心,并连连双手结印,谁知根本不能幻化出天狐鼎。 竟然连天狐秘术也用不了?! 他这才真正慌了,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可以禁止九鼎秘术。 丹薄媚在局外,看着韦勿笑手指一阵抽搐,暗暗发笑。想必他已试过用天狐秘术。 数百信徒功夫都是花拳绣腿,根本无力抵抗。只过少顷,他们全身都已腐烂成了一具枯骨,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听从灌输的命令。 于是他们在浑浑噩噩间,听到丹薄媚温柔动人的声音:“忘掉*会,忘掉*心法,忘掉奇异的铃声,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你们现在回到松隆县城,回各自的家,睡一觉,你们就会醒来,晴空依旧。” 她的真气没有感受到丝毫反抗,数百人转身走出烟雾,神情如常,只是不搭理人,也不说话,默默朝县城而去。 韦勿笑实力强横,原本还只有四肢腐化,能苦苦挣扎一阵。但因数百人的离去,丹薄媚压力骤降,全力对付他,腐化的势头就如摧枯拉朽一般。韦勿笑节节败退,终于也完全成为一具枯骨。 她的第一句话是:“不可以攻击我。” 韦勿笑精神力不甘地负隅顽抗,折腾得她脸色越发苍白,好容易才彻底镇压下去。 丹薄媚立刻道:“不要再与*会为伍,解除对信徒的引导。” 韦勿笑忽然回答:“并非我在引导他们,天狐秘术在我这个境界,无法控制那么多人。控制他们的是*心法与天狐蛊惑铃的作用。这心法是我与宫素在原本邪道禁术上改来的,可以持续侵蚀他们的思想,使他们全心全意归附*会。她要想迅速发展教众,只有如此。但仅仅如此还不够,需要配合蛊惑铃才更容易使他们言听计从。” 丹薄媚奇怪道:“天狐蛊惑铃是什么?” “以修炼天狐秘术的韦氏子弟功法核心与头骨制造的铜铃。摇响它,就如同有人在施展秘术,引动心法。” “你为炼制这个,杀了多少韦氏子弟?难道不怕韦氏知道么?” 韦勿笑蓦地冷笑一声,不屑道:“一共也就六个,还都不成气候。长老和家主早已知道,但是周唐皇帝给了比这六人更有价值的利益,他们便当作不知道了。左右已被逐出韦氏,我怕什么?” 丹薄媚沉吟片刻,完全明白了,体内真气已不容许她再继续施展辋川急雨,只好草草说了句:“忘了接触*会之后的事,天狐铃以后也不要再炼。” 韦勿笑没有抵抗。 她瞬间收手,烟雨都消散无形。 看来只要把松隆县分堂堂主手中的铜铃夺过来,那人就很难使信徒那么顺从了。同时派人再去南康府调兵,拿下分堂,这边基本已能事毕。 丹薄媚想到这,更觉应该加紧赶回衙门。处理完分堂之事,若庆忌还未回来,正好可命南康府兵去谷中搜寻。成千上万人一起动作,比她一个人来得更快。 “松隆县丞?你掩面何为?”熟悉的话再一次从茫然的韦勿笑口中说出来。 丹薄媚下意识退后,略带警惕道:“你不能攻击我。” 韦勿笑奇怪地对她翻了个白眼,拂袖便与她擦肩而过,嗤笑道:“我攻击你做什么。我忙着去寻找突破的机会,没空搭理你。”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询问道,“听闻清溪神女在天水冰川之下,不知哪一条路可以抵达?” 丹薄媚平静地指向右边的那条。 “多谢县丞大人。”他踏上右边的路,走出好一阵才疑惑道,“咦,松隆县丞是谁?我为什么会认识……” 丹薄媚赶回衙门,万幸的是,衙门正门外虽有大批信徒围堵,但她翻墙而入后,衙门的官吏却一个不少,都还活着。 就是脸上手上有些淤青和抓痕。 “你们跟百姓打架呢?”她说着,低头匆匆要回卧房。 跟她来的小吏原本蹲在台阶下唉声叹气,一见她回来了,欣喜若狂,忙不迭冲上去抱着她,激动道:“明公,你可算回来了!小的担心一整夜,睡都没敢睡。咦,怎么不见庆忌大人?” 参议也焦急地辩解道:“明公,不是我们跟百姓打架。今早上一开门,他们就一拥而上群殴我们,我们都没好意思还手。” 没好意思?是根本没机会还手吧…… “我先换衣服,它湿了又干,都黏在身上了,其余事出来再细谈。”丹薄媚艰难地掰开小吏的手,继续朝后院去。 参议偏又拉她一把,道:“昨夜明公走后,驿站信使派人送来一封信,封了九道火漆,说是东宫太子妃交给明公的,似乎很紧急。” 丹薄媚顿了顿,伸手道:“那给我吧,我回房看。” 参议忙从怀中取出竹筒交给她。丹薄媚将房门闭上,先展开白嬛的密信。 上面字迹匆忙,应该是草草而就,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今上连发六道手谕诏太子回宫,恐朝堂形势有变。若掌握任何证据,立刻赶来京城会面。   ☆、第46章 京城气象 如信上所言,想必东宫之位的确岌岌可危。 大厦将倾,太子妃白嬛不会只给她消息,崔夫人他们应该也收到了。若是她先调兵,将*会分堂的事处理完毕,等赶回京城时已很迟。一旦崔夫人、白月真、王唯安几人呈递罪证,她连日所为将功亏一篑。 丹薄媚沉吟片刻,只觉眼下最好的方法,只有回京。 既然下定决心,时不我待,她也不磨磨蹭蹭,很快更衣准备。 不久,她穿一件对襟夹袄出来,外披及地的妃色长衣。因冰绦束腰,长衣里空落落的,行走时显得她弱不禁风。 “咦?明公,一夜不见,你今日似乎比以往好看了许多。”小吏盯着她的脸奇怪道。 丹薄媚知道自己方才太急,妆容画得不如以往“完美无瑕”。 但她也顾不上了,看一眼小吏,道:“太子妃急诏我回京,我立刻就要动身。庆忌人在城外谷底,大约不一两日也会回来,但我不能等他了。现在我吩咐你们几件事,一定要做好,事后自然有功有赏。”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金令,交给参议:“第一件:马上派人持东宫金令去南康府,调一万五千人马驻守衙门外。注意,不必理会*会或百姓挑衅,只保护衙门和你们的安全。第二件:待庆忌回来,转告他我已入京,要他暂时留在衙门中掌控局面,以防有变。第三件:我回京后,要将*会在此地的作为奏禀陛下。想必很快三省会派监察御史下来,你们如实相告,用不着多说什么。监察御史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自然明白。” “等到御史查访完毕,你们作为人证,带上巷口那名残疾老人,也一同入京。不必畏惧*会在京中势力,自有东宫和我担着。我没死,你们也不会死。” 参议几人闻言,还是不免紧张道:“明公,素贵妃在京中一手遮天,东宫太子殿下更是与她……明公若冒然揭发*会的真面目,恐东宫会置身事外,使明公落入难以挽回的境地……” “东宫若置身事外,不光是我,他的诸君之位,也一起难以挽回了。”丹薄媚冷笑一声,表情带着些许讽刺。 几人愣了愣,恍惚之中,隐隐明白了这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话。 丹薄媚牵了来时的马,一抖缰绳冲出门外。 原本拥堵的人群一瞬间四散开去。 初冬时节的周唐京城很美。尤其清晨,冬阳明媚,但整座城笼罩在浓雾微霜中。 街道两旁的坊墙遮不住高高的亭台楼阁,楼上一片雕花窗前,掩映的只有横来的枝桠。树叶原本青翠,但因日光洒落,泛起微黄,仿佛已经凋零。 从京城大门入皇城大门的主街道又宽又长,两旁除了坊墙,只有墙下的两条引水渠。再走一段路,是座长不过三四丈的拱桥。桥下湖水碧绿,枝头花朵落在水面,漂流到很远的水域。 打这经过,可以嗅到整片湖水都带着沁人的冷香。 前方东宫婢女快步前行,丹薄媚气定神闲地跟着,还有心思欣赏景色。 终于入了东宫前殿,太子妃白嬛也不赐坐,似笑非笑道:“薄媚,京城如何?” 丹薄媚微笑道:“京城气象森严,又不失繁华秀丽,楼阁雕栏画栋,水木比比皆是,看得薄媚眼花缭乱。” “是啊,你看得眼花缭乱,不记得我已恭候多时。” “不敢,我一得到太子妃的信,便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了。”丹薄媚平静地与白嬛对视,其言下的危险之意她置若罔闻。 白嬛一言不发看她少顷,忽然笑道:“原来是我错怪你了。来人,赐坐。” 丹薄媚坐下时明白,看来她没来迟,她是第一个到的人。 “薄媚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很辛苦。本不该继续谈正事,只是你也知道,东宫势危,不容耽搁。不知薄媚在松隆县可有什么收获?” “松隆的确是个容易浑水摸鱼的地方。”丹薄媚微笑,眼中厉色弥漫,锋芒逼人,一字一句道:“不负所托,罪证确凿。” 白嬛定定地看她好一会儿,笑着点头。 正在这时,门外婢女禀报,白月真也到了。 不等翌日早朝,太子李重晦连夜将*会作为上奏皇帝。 皇帝看完奏本,淡淡地凝视他许久,只问了一句话:“松隆县丞敢冒大不韪参*会与素贵妃一本,若朕派监察御史去益州,得知所言属实,太子以为素贵妃该当何罪?” 彼时刹那东风呼啸,殿外奄奄一息的树枝难挡严寒,“嘎吱”一声断了。 宫灯摇曳,照见他眼底刻骨铭心的痛色。 李重晦双手一叠,闭目深深地叩下去。曾经的疏狂高贵在皇权之下,都化作绝情一拜。整个寝殿只有他微颤的声音:“回陛下,儿子以为,素贵妃——当以死谢罪。” “嗯,连你都觉得她是死罪,那她的确该死了。” 皇帝似笑非笑,拂袖而起,宽大的袖袍如同手中无上的威权,“退下吧,朕明日早朝着令三省调查。那个松隆县丞,似乎就是上次你去淮水关外镇压乱军时,功劳不小的太学生?既然对你忠心耿耿,连*会也敢参,那就不要亏待了人家。” 皇帝顿一顿,思忖片刻,道:“朕很欣赏这样的人才,便替你提拔她一把。明日起,她任职政事堂御前参政,随侍左右。” 李重晦已不能再说更多,又叩了叩首,起身慢慢走出殿外。 他失魂落魄地行向东宫。 途经御花园,偏头时正好望见凤凰殿的灯火,太子李重晦突然跪下去,掩面颤抖。 随侍宦使是太子妃白嬛的人,见状大骇,忙不迭伸手去扶太子起来,压低嗓子惊声道:“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回头让人看见。再让陛下知道了,殿下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没有意义了吗?” 李重晦抬头盯了他一眼,怔怔地点头,靠着宦使的手臂站起来,继续踉跄回宫。 …… 不到一月,监察御史回京面圣陈情,庆忌与参议等人果然一起来了。 丹薄媚为避嫌,让人私下递了消息叫他们安心,自己倒并不与他们接触。 这日午后,大理寺将整理好的一干证据口供呈上来。 皇帝拿起口供随手翻了几页,并没有看完,又放下了。他提笔悬在奏本上许久,不知是否下笔。 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是真是假,皇帝一点也不在意。 他犹豫不决的是两件事: 其一,宫素伤及筋脉,即使痊愈,功力也要大打折扣,并且一生难以有所精进。这样的她本已不能胜任*会主人。只是她废了,宫氏不屑一顾是一回事。她若死了,在宫氏眼中,她立刻身价倍增,这又是另一回事。 其二,周唐为*会发展,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眼见如今已成效显著,要因此而一夕除掉,实在可惜。 皇帝皱眉,想了想,忽然偏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丹薄媚,问道:“这些事,满朝文武都不开口,未必就是不知情。但你区区一个八品县丞,竟敢参素贵妃和*会。朕很好奇,你究竟是深谋远虑,还是鲁莽无畏呢?你知道谁是*会的背后主人么?” 丹薄媚不卑不亢道:“知道。*会既能被立为国教,主人自然是陛下。但是臣上受皇命,为一方父母官,心中所想,是使百姓安居乐业,周唐长治久安。只要是欺压百姓的恶势力,不管它由谁领导,臣都有职责将之铲除。且臣以为陛下虽是*会真正主人,但各地*会的所作所为未必都让陛下知道了,不然陛下也不会同意他们洗劫衙门。如此欺君罔上的毒瘤,不除不快。” 皇帝笑,套话他听得多了,只摆摆手,道:“别跟朕说这些虚无缥缈的话。朕为推行*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朕为了什么,你应该知道。你觉得朕会半途而废吗?” 丹薄媚目光闪烁,神情不似赞同,却并不开口。 皇帝道:“你有话,但说无妨。” 丹薄媚正色道:“陛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已经这样问了,朕还能选择吗?不想听真话,也只能是真话。说罢。”皇帝左手放在案几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几面。 丹薄媚深吸一口气,冒险劝道:“陛下,恕臣直言,思想是一个人唯一的净土,也是最大的瑰宝。因为它无声无形无象,不能被感知,所以不可能被统治。往往束缚越大,反抗越强烈。或许此时摄于威权风平浪静,但当累积的不满爆发时,那便是惊涛骇浪,一切船只都会被淹没。再者,陛下若真统治了所有人的思想,那么百姓将失去疑问、独立、创造和判断的能力,这个国家的文明岂非也完了。” “好比现在,陛下心中犹豫,想要听旁人不同的意见。可若陛下是思想统治者,那么没人会提出别的意见——甚至不能给出一个结论,他们只有顺从。陛下想要这样的国度么?” 皇帝盯着她,蓦地打翻了茶盏。 殿内伺候的十二名宦使惊恐地望了望她,连忙跪下去。 丹薄媚不想对周帝下跪,因为她深知此人与丹氏灭族脱不开关系。可是无法,殿内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跪下去了,她只能跟着屈膝。 皇帝抬手制止,提笔在奏本末尾写了个“可”字。 朱砂画可,表明他已经同意中书省柬,赐死素贵妃,废除*会一系列运作。 皇帝将奏折摊开扔在丹薄媚身前的案几上,道:“这下,周唐的文明不会完了吧?” 丹薄媚笑了笑,没有作答,心想:周唐的文明是不会完了,因为它很快就会永远尘封在厚重的史书里,供后人瞻仰。   ☆、第47章 金钿已落 当日黄昏,没有夕阳,天空灰蒙蒙的。 真相已水落石出,参议几人受了封赏退出大殿,明日就要回松隆。庆忌因剑术高深,皇帝钦封御前带刀行走。 他没有拒绝,一是因为丹薄媚也在宫中,二来也为了能见到如昼。 政事堂中,丹薄媚与庆忌一左一右立于皇帝身边,看着殿中面色肃然的太子、左右丞相、三省各部官员,以及御史台诸大夫。 皇帝揉着眉头,漫不经心道:“素贵妃罪证确凿,朕很伤心,然无法因私偏袒,愧对百姓。那就依太子所奏,赐死吧。三省官员入后宫不妥,派宦使前往又不能体现朕的深情厚谊。思来想去,朕记得太子素来与她关系不错,如今让太子前去宣旨赐酒,还能顺便替朕送贵妃最后一程,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了然无比,齐声道:“陛下英明。” 太子李重晦却豁然抬头,面色惨白地盯着皇帝。 身旁的户部尚书连连拉他的袖袍,给他使眼色使得快口眼歪斜了,他也恍若未闻似的。 皇帝目光斜斜地落在太子身上,不悦道:“怎么?不愿意?你要记着,你是储君,自然有责任替朕分忧。朕不忍面对贵妃,你不去谁去?” 太子李重晦仍然一动不动,绝不开口。 他没想到皇帝会逼他到如此地步,明明知道他跟素贵妃之间的情愫……他已亲手定了她的死罪,皇帝何必还要这么狠。倘若对素贵妃或是对他这个儿子有一丁点儿情意的话,皇帝都不应该这么狠。 可是皇帝就是这么做了,神情极其轻描淡写。 原来他们之间,是早已将那点少得可怜的亲情消磨殆尽了。 “实在不愿也罢。朕不喜欢强人所难,李仪也是朕的儿子,太子不愿做,就让他做吧。”皇帝说着,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表示散会。 太子不愿做,就让他做吧。 是什么让给李仪做呢?是宣旨赐酒,还是根本包括这个太子…… 李重晦猛然清醒了,流了一后背的汗,“砰”地跪倒,道:“儿子领旨。” 丹薄媚二人从政事堂出来,在御花园假山后遇见了太子妃白嬛。她让他们二人陪同太子一起前往凤凰殿,时刻提醒太子的言行,避免他在最后一刻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来,前功尽弃。 凤凰殿中静悄悄的,寻常伺候的宫女都不见,好似故意。 宫素自两日前有禁卫包围凤凰殿之时,就知道这一天不远了。 丹薄媚步入寝殿,见到宫素正坐在梳妆台边,对镜贴花钿。 听见有脚步声,她手上的动作一停,回头看向丹薄媚和太子李重晦。须臾后目光再渐渐下移,停在圣旨与酒壶上。 宫素手中的金钿突然落在地上。 她盯着太子,轻声问:“为什么是你来?” 太子不忍看她,只垂眼一遍遍摇头。 宫素蓦然起身朝他奔过来,却因伤跌倒在地上。她仰头凄厉道:“重晦,为什么是你来!我知道你要除掉我向他表忠心,才能保住东宫之位。我不怪你,但你为什么还要亲手来杀我?” 太子李重晦跪在她身前,深深低头看着她,手中端着金屑酒,痛哭道:“陛下要我看着你死!” “他要你看着我死,你不能推辞吗?你怎么下得了手!” 太子眉目疯狂道:“他是皇帝,我没有办法!” “你好残忍!你知不知道这样对我有多残忍?初时相遇,我明知你是太子,你有太子妃,我若与你纠缠,只会万劫不复。可是因为你在那个风雨夜,拉着我,说你仰望我很难受,快要疯了。我再没有犹豫。我早就料到今日的到来,但你令我太失望了。李重晦!你是个懦夫!”宫素狠狠一巴掌摔在他脸上,挣扎着起身,目光落在庆忌身上。 太子挨了打,也不说话。 宫素闭了闭眼,重新睁开,对庆忌道:“如昼天资过人,我第一眼见她,就想要收在身边。所以我控制了她的思想,杀了她的爹娘。你的全家也是我派人除掉的,因为你屡次纠缠,让如昼的思想波动太大。我几乎快控制不住,才给你警告。这些都是我做的,庆忌,你不是要为你家人报仇吗?来呀,杀了我!我不要死在这个懦夫手里。庆忌,我求你,杀了我。我不要死在他手上,我不要……” 庆忌手中的剑已在微微颤鸣。 他死死盯紧宫素的眼中布满恐怖的杀意,那些过往的回忆全都浮现在眼前。 他将长剑立在殿石上,左手慢慢向剑柄移去。 丹薄媚突然按住了他的手,冷笑道:“宫素,到死你还在用蛊惑之术。你想死在庆忌剑下,可惜,他不会杀你。毕竟周唐赐死和剑客杀人差别太大。另外,太子殿下一定要亲手送你上路,才能证明他的清白,所以,庆忌怎能忍心害殿下丧命?要怪,只怪你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 宫素冷冷地与她对视,突然哈哈大笑道:“是你!没有想到你竟然敢到皇宫里来。很好,今日我死,也要拉你垫背!”宫素瞬间转身,指着丹薄媚对太子道:“李重晦,我告诉你,现在有一件功劳比杀我更大。就是--” 丹薄媚刹那飘过去,一把擎住宫素的下颌,向上一抬。宫素被迫张口,无法说话。 “殿下,请吧?”丹薄媚单手压制宫素,偏头风轻云淡地提醒。 太子提壶斟满酒樽,颤巍巍地端过来,停在宫素身前。 宫素瞪着他,拼命挣扎,然而丹薄媚右手不动如山。 “对不起。”太子说完,将金屑酒停在宫素面庞之上,闭目不忍再看。倏尔手掌一斜,酒液全部倒进了她口中。 丹薄媚顷刻松手,太子慌忙抱着宫素一起跌在殿上。 她看了抱在一起的两人一眼,面色如常,与庆忌走出殿外,仿佛刚才并没有帮太子杀人。 身后一阵抽泣,太子突然低声道:“你不愧是太子妃看中的人,和她一样冷血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丹薄媚停下脚步,回头笑了笑,垂下眸光静静地道:“是吗?” 太子盯着她的脸,厌恶道:“连笑都是让人作呕的冷酷、虚假。” “殿下这么说,我以后都不敢笑了。”丹薄媚知道太子是对太子妃白嬛的强势十分痛恨,因而对自己恨屋及乌,便也不在意,仍然微笑着点一点头,踏出殿门。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殿外可以遥遥望见御花园的高阁,彼处紫金阙正开始掌灯。 而这里的灯火刚刚熄灭。 丹薄媚步入庭中,漫天风雪卷起她的衣袖与长发。茫然四顾,瓦上霜雪已积得很深。东风呼啸,舞风回雪迷了眼,她闭了闭目,听见墙角枯死的曼陀罗花藤被大雪压断。 入冬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 遥远的周唐帝京大雪靡靡,数日不停,而青上仙宫所在之处,却是艳阳高照。 太清宫主正在禁地中冥想,蓦地天外一道巨大的光箭破空射来,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重重流云不能阻挡它半分。 眼见攻击快要落入仙宫中,太清顿时睁眼,一掌轰碎光箭。 箭身碎成无数光点分散开去,片刻又重新凝聚在一起,人影渐渐显现,一袭金色大氅猎猎翻飞。 太清凌空而上,看着来人道:“原来是玄罗鬼殿新任公子御妫阁下。不知突然对仙宫出手,所为何故?” 御妫公子笑道:“孤只是试探一番太清宫主的实力而已。毕竟太清宫主勾引男人的手段不低,想来实力修为也应该不差。” 太清冷了脸色,道:“你也配自称‘孤’吗?” “孤不配,难道因你而错过争夺公子之位的夜佛陀师兄才配么?”御妫公子嗤笑,骤然五指大张,数十支光箭呈尖锥状刺向她。 太清双掌从眼前划过,十指相和,掌中豁然涌出一朵巨大的梅花,将光箭全部吞没。 她不屑道:“他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的。至少你即使坐上公子之位,还是打不过他。不然,也用不着特意提前争夺的日期,也用不着让人骗他,说我去太阿山为宫主报仇而重伤。一切不正面竞争的手段,都是畏惧。” “孤并不是畏惧,只是不想在四宗大会前消耗实力而已。夜师兄虽然强横,但毕竟受了十八层地狱刑罚。纵然没有受刑,也未必是孤的对手。”御妫公子袖袍浮动,万千光刃如风雨般密集地笼罩过去。 太清手势一转,无边梅花旋转在天幕下,挡住大片光刃。随后一树梅花生根发芽,翩然绽放,贪婪地摄取所有光辉,一切光刃都消弭了。 “‘我花开后百花杀’么?”御妫公子一展双袖,身后凝聚出巨大的光之翼,刹那整个人消失不见。 他再次出现已在太清身后,两条电光交叉劈向她,摇头道,“以这招对付孤,你还不够看。换你那位师妹来还差不多……” 太清猛地侧身向左一倒,凌空翻腾,立定后拉出一段距离,引动一树梅花正面迎击电光,冷笑一声,道:“倘若师妹真在,你又未必敢来了。” 此时,青上仙宫中透出一丝恐怖的气息。 御妫公子顿时收势,连连后退,道:“孤此行只是来通知太清宫主,半月后天姥峰四宗大会,青上仙宫不要缺席。若太清宫主真想动手,想必那时正好能让你痛快淋漓地打上几场。今日既已惊动护宗长老,孤就先失陪了。” 半月后就是四宗大会了吗…… 似乎,来得太快了。 单是三公子已很难对付,何况还有三位宗门主人。尤其天权公子在,今年的大会,无人能出其右。 师妹,若你没有被逐出仙宫,那该多好。 太清叹气,她完全没有把握保住青上仙宫的一切。   ☆、第48章 宫阙千重 自打宫素死后,太子虽心力交瘁地保住了东宫之位,却整日饮酒度日,不问正事。 丹薄媚刚与几位朝臣相谈甚欢,回官邸时见到太子李重晦倚在宫城门边,一口比一口更痛苦地呕出水来。 她隔着老远都嗅到冲鼻的酒气。 有名东宫属官在一旁替太子抚背,面色很担忧,劝道:“殿下成日醉酒怎么行呢?别的不说,就是身体也受不了这么糟蹋。昨日陛下还派人来问过殿下的近况,可见还是很思念殿下。殿下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早上朝吧……” 太子突然暴怒地推开属官,高声道:“他思念我?他思念我怎么还不死!不过放心,我真死了,绝不放过他!” 说着,他阴阴冷笑了一声。 丹薄媚快步上前,递给太子一块手帕,道:“殿下慎言。此处人多嘴杂,若被有心人听了禀告给陛下,殿下可真百口莫辩。”语毕,她又多此一举地问那名属官,“你说是么?” 属官望了望她饶有深意的双眼,低头道:“是,参政大人言之有理。” 太子接过手帕擦了一把嘴,随手扔在地上,盯着她道:“我怕什么。纵使禀告给陛下,有太子妃前朝笼络朝臣左右局势,又有你在他耳边颠倒是非黑白,我怕什么!他谁都不信,可相信你得很呢!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安安心心等他驾崩登基就行了!不是吗?等日后我登基,我一定封你为妃,我不嫌你丑,只要你能扳倒太子妃……” “嘘。”丹薄媚及时将食指放在唇上,似笑非笑道,“殿下醉了,快扶殿下回宫休息。” 那名属官连忙招了两个禁卫过来,一左一右架着太子回东宫。 她眸光扫过地面的手帕,面无表情一脚踏过。 那名属官送太子回了东宫躺下,又很快出来。神神秘秘在御花园转了一圈,最后藏进一座假山后面。过了许久,属官才探头出来,朝四周望了一眼,急匆匆地离开了。 又过少顷,从假山后还出来一个人,却是二皇子李仪。 他行向皇帝寝殿,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 皇帝已换了睡袍,准备就寝,听闻李仪有要事启奏,犹豫一瞬,还是让他进来。 李仪踏进寝殿才发现龙榻上已有妃子躺着,眉目很有几分风流。 “请恕儿子冒昧,扰了父亲大人安寝。”李仪立刻拱手躬身一拜,仅从称呼,已能知亲疏。 皇帝摆手,疲倦道:“你这么晚还来,必定是有什么要事了。” 李仪踌躇,为难道:“这话本不该儿子说。” “你不该说,让谁来说?太子吗?” “儿子要说的话正与皇兄有关。” “哦?”皇帝看了他一会儿,沉默片刻,叹气道,“你说吧。” 李仪仿佛很左右为难,又迟疑好一会儿才道:“儿子听闻皇兄傍晚在宫门处口无遮拦,大放厥词,称他死了,绝不放过父亲大人。还扬言有太子妃与政事堂参政替他周旋,他不怕这话让人知道。他只等……只等父亲大人驾崩登基。” 皇帝哼笑一声,手中转着两颗珠子,道:“等朕驾崩,那可有得等了。” 李仪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又道:“最近白氏的确提拔了不少年轻俊杰,就连前几日协助洪州刺史大败后蜀二十万大军袭击的王唯安,听说也是上次皇兄与太子妃提拔的。政事堂参政近日与诸多朝臣来往甚密,且又颇得父亲大人信任倚重……儿子恐怕这一切都是阴谋。皇兄他大约对素贵妃的死怀恨在心,意图……意图……” 皇帝问:“意图什么?” “意图——逼宫!” 皇帝转珠的手忽然一顿,看着李仪笑道:“太子恨朕,朕知道。只是他还没那个胆子逼宫,不必一惊一乍的。这番话怕是他醉了才说的吧?” 李仪诧异皇帝竟对太子的境况了若指掌,怔了怔,回神不太自然道:“应该是的。” “那就是了,他醉了脑子不清醒,胡说八道地发泄,也情有可原。你对朕的赤子之心朕都知道,天色不早,你先回去,朕乏了。” 李仪欲言又止,见皇帝的确面有倦色,只得退下。 等他走后,殿门一合,皇帝才张开手掌,随手一扔,两颗珠子已经碎了。 “陛下,妾等了很久了。”年轻的妃子慵懒地抬起光滑的手臂勾住皇帝的脖子。他俯身下去,喘息道,“你身上的香味朕很喜欢,有点儿像如昼。” 妃子闻言,瘪嘴不满道:“陛下,妾乃后宫妃,一介民女如何与妾相提并论?” 皇帝道:“很快她就在你之上了,朕把你们相提并论,你应该高兴。” 妃子泫然欲泣,却只敢颤声道:“是,妾很高兴。” …… 五日后,丹薄媚正在官邸中欣赏雪后盛开的绿梅。这是极难得的品种,传闻太阿山王诗境喜欢得不得了。自从门下侍中给她送了两盆过来,她就一直伫立在树枝前。 目光凝视花枝,似笑非笑,不像看花,倒像在等什么人。 很快有下人仓惶地跑来:“主人,出大事了!庆忌大人他——” “听说明日封如昼为明妃,他去抢人了还是刺杀今上了?”丹薄媚闻言终于抬手去触摸绿梅花朵,神情并不担心。 宫素与*会一除,他们之间的联合已到了尽头,庆忌要做什么,她管不了。 下人错愕地望着她,答道:“庆忌大人是刺杀今上,已被关入水牢了。” 丹薄媚“哦”了一声,摘下梅花在指尖旋转,啧啧感叹道:“水牢多脏。那些水他们都不换的,也不知泡过多少死尸,生了多少蛆虫了。关在哪座大狱里的?叫人给换个地牢吧。” 下人更加错愕,大约没见过好友被抓,所犯死罪,还只关心水脏不脏的。 下人呆了呆,道:“关在铜山大狱。主人跟狱长有交情?” “没有,但跟刑部有些交情,你只管去办。” 丹薄媚挥挥手,抬头仰视青空,见一只飞鸿落在远山,再踏泥而上。她笑了笑,心中却想,庆忌刺杀是压倒皇帝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 果不其然,次日早朝皇帝即有所动作,连贬数位担任要职的朝臣。这几人无一例外,都是东宫的势力。 越三日,丹薄媚也没能幸免,被打发去京兆衙门里任个闲职。 要赴任前,她还特意去东宫辞别。太子妃白嬛让她不必担心,很快又会调回来。白嬛说这话时,丹薄媚看到了放手一搏的野心。 她笑着答应,又去见太子。 彼时李重晦在庭中练剑,清醒得很,显然今日没有饮酒。 丹薄媚拱手施礼,说明来意,好一会儿,李重晦没有理会。她于是转身,刚走一步,太子却倏然收剑,问道:“你是太学宫的贤才,又曾轻易得到陛下的信任,一定知道得比我多。我有一个问题,想请你替我解惑。” “不敢,殿下请讲。”丹薄媚回头挑眉。 “我不明白,有些无意识甚至与你无关的他人的举动,为什么总有人揣度出那么多莫须有的阴谋?” 她心下洞明道:“因为恶意。” 丹薄媚再拜,潇洒离开。她不担心,诚如太子妃所言,她很快又要回到宫城,只是未必是太子妃调她回来。 深冬。 十二月初一,雪后初晴的夜。 千古不变的月色,洒在寂静的城外山林中。林下万帐灯火明灭,不是百姓,而是军队。 月上中天。 哗然的兵戈声打破沉睡的宫城。太子李重晦与太子妃白嬛领兵逼宫。 这一天还是来了。 皇帝冕服整齐,显然并不是才从榻上醒来。他也早就预料到了这场变故。 望着势如破竹冲至台阶下的太子,皇帝居高临下,神色一时变得沧桑:“太子,朕原本以为,你只是个痴儿,秉性却不坏,知道恪守底线。所以朕才会一忍再忍,然而,你还是让朕失望了。” 顿了顿,皇帝看一眼白嬛,道:“或许朕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替你选白氏女为太子妃。朕当初想,白氏想要崛起,必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将来朝政也更稳固。可惜,却是过犹不及。” 太子李重晦再次听到“你让我失望”这样的话,心底一痛。 他双目布满血丝,抬眼仰视皇帝,苦笑道:“陛下,儿子也很想恪守底线。只是如今才知道,身不由己。有些事你不愿去做,会有别人逼着你去做。有些路你不想去走,命运会推你到风口浪尖,身后吃人猛兽追来,你不得不走。我已没有退路了。” 皇帝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退兵,回到东宫里去,你还是太子。” 太子李重晦摇头失笑,拔剑直指皇帝,道:“不必,陛下收回这个机会吧。儿子做了半辈子的懦夫,也想做一回勇者。” 皇帝眯眼,冷冷地一扬手,无数禁军从四方冲出来,将太子等人包围。紧接着两旁钟鼓楼、宫墙、房顶全部显现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箭在弦上,已成满月。 “你这不叫勇敢,只配叫鲁莽。” 皇帝的广袖果决地落下,顿时万箭齐发,箭头在月光下闪烁寒芒。 一方具有几乎压倒性的优势,这场大战结束得非常快。当太子夺过弓箭朝皇帝一箭射出时,皇帝避也不避,任由它刺进腹部。但同时皇帝又轻声叹息道:“可以杀了。” 两名老者突然从宫殿中掠出,一掌轰向太子李重晦。   ☆、第49章 末代帝君 太子妃白嬛连连结印,身后白泽鼎旋转着被她推至太子头上,硬生生抗下第一招。然而不等她缓过气,第二招已接踵而至。巨大的掌印压下来,白泽鼎瞬间溃散。 “噗——” 白嬛嘴角溢血,跪了下去。 而作为攻击目标的太子,顷刻之间尸骨无存。 她遥望实力恐怖的两名老者,俄而,惊声道:“沟通真灵的皇朝守护者,你们竟然没有随大一统时代的结束而死亡。” 两名皇朝守护者同时冷笑,嗓音嘶哑,异口同声道:“沟通真灵,寿五百载。我们是大一统皇朝最后一批守护者,没那么早死。你这个娃娃见识不浅,只可惜实力太差。白氏与丹氏曾经是帝君最倚重的强族,如今已经落到如此境地了吗?” 白嬛闻言,痛苦地垂头。她从来不知皇帝背后还有皇朝守护者的存在,否则无论怎样,她也绝不会想要逼宫。 因为不可能成功。 然而太子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白氏子弟已整装待发。天一亮,他们便要同家主与长老一起入宫相助了。 可是整个白氏,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如果他们真的来了,那么今日之后,白氏恐怕也会步上丹氏的后尘,湮没在历史尘埃中,不复存在。 因为自己的失误,害得整个氏族陪葬。 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大错。白嬛双手握拳砸在汉白玉石上,浑身发颤。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自责与悔恨。 因为太子之死,所有逼宫卫士都停下动作,怔怔地看着白嬛,不知所措。 此时天色朦胧,雾气已很深了。 “皇朝守护者一共七位,若今日都在,我立刻自刎于前,只求放过这些兵士,再留白氏一条血脉。”白嬛望着那两名老人,连反抗的心思也没有,谈判近乎哀求。 两人依然齐声道:“昔年,大一统时代,九家主实力可谓登峰造极,不是如今的你们能比拟的。但我们七人联手,与九主过招已立于不败之地。如今你区区一个没落白氏,我们二人出手已给足面子了。” 这么说,是只有两人了吗? 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以掩护几名白氏子弟逃走。 白嬛心中振奋,勉强站起来。此时,天亮了。 …… 丹薄媚赴任没几日,因牵挂宫中情形,又不得不回到皇城外,找了一间附近的客栈住着,静候宫变那日。 今日清晨,她一觉醒来,只听见宫城内喊杀声直上云霄,四处弥漫恐怖的气息,不知是什么人在交手,波动十分可怕。 丹薄媚悄无声息掠过巍峨的城门,静静停在无人的树杈上。 这棵参天古树非常巨大,枝繁叶茂,深冬也绿意盎然。 宫墙之下,万军之中,正有数十名白氏子弟在围攻两名老者。 “这种实力的老人,似乎我在谢衍身边也见过。” 丹薄媚皱眉,如果他们为周帝所用,那她怎么能拿到龙鼎呢? 她还没自大到凭借这具病体就能战胜两人联手。 躺在白嬛身边的那人似乎是家主。他伤得最重,已站不起来,头顶的白泽也是浑身血淋淋的。但他仍然拼命攻击那两人,只是作用不大就是了。 “同样是一族之主,当年的丹家主实力可比大一统时代更恐怖,怎么白氏如此不堪一击?看来帝君死后,大一统时代的辉煌再也见不到了。” 两名皇朝守护者挡开白家主的袭击,齐声感叹。 丹薄媚蓦地抬头,紧盯他们,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句话——他们如果不曾见过丹家主,不曾交手,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这样的人,轻易不会与人切磋,一出手就是生死之分。那么与丹家主交手之后,他们还活着,即表明丹家主死了。 丹家主是何时死的呢? 正是——族灭那时——周唐皇帝果然参与了丹氏灭族之事! “麻烦两位,斩草除根。”皇帝捂住伤口,目光冷厉,绝决地开口。 白嬛闻言,心知已穷途末路,抬眼只有满目白氏子弟的尸体。 她绝望下霍然暴起,大喝一声,凌空而上,竭尽全力使出最后一击。头顶的白泽古兽如一道流星,势不可挡地冲破重重阻碍,狠狠撞在皇帝身前的几名禁卫身上。 白泽光影消失,却又轰然炸开。皇帝猝不及防,被击飞出去,摔在丹陛下,生死不知。 两名皇朝守护者见状大怒,如此不屑一顾的小辈,竟在他们眼皮下重伤皇帝,实在丢脸。 两人一左一右,各自推出一团真气涌动的火球,划过流云,连空气也燃烧起来。 白嬛无力再凌空,微笑着身体一歪,直直坠落。能杀了皇帝,她死也值得。 “嬛儿!”白家主与几名白氏长老惊声大喊。 两团恐怖的火球无限逼近白嬛,她几乎感受到了灼热的火焰扑面而来。 “唳——” 一道同样全身火焰的神禽突然从天边冲出,双爪一下抓住白嬛,引颈高飞。巨大的双翅一展,两团火球霎时被掀出很远,又一一炸开,消散于无形。 所有人都仰头注视这只突然出现的神禽,不知敌友。两名老者却讶然笑道:“朱雀?是宁氏小辈。有点意思,不妨现身一见。” 无人回答,只有那只朱雀,携烈焰飞出城外。 “想走?那要看我们答不答应。”二老双手结印,身后并不浮出九鼎,然而青空之上,却有两尊古兽真灵破壁而出。真灵张口一吼,诸多树木城墙寸寸断裂倒塌。 一老见同伴的古兽真灵模样似龙非龙,不由惊讶道:“你竟然将丹家主的秘术核心炼化了?” “他的秘术核心何等霸道?当初我们五个联手都只是险胜,即使只有一部分核心,想要硬生生炼化也几乎不可能。我那日便是想到这问题,先挖了几名丹氏小辈的核心,炼化之后,我的功力中也带了龙术之气,丹家主的秘术核心自然不会太多反抗。”另一老嘿嘿地笑道,“可惜这个方法你知道也无用了,丹氏子弟已死绝了。” “未必吧?不是还有一人?岂非正好为我炼化之用。” 丹薄媚凝视那条似龙非龙的古兽真灵,只觉体内不知名的某处正在蠢蠢欲动,浑身血液沸腾不止。再听见二老的对话,她忍无可忍,闭了闭眼,突然睁开。 眼中双瞳竖立,忽然重合,有一条金龙虚影在重瞳之中凝聚,却又陡然溃散。 “我跟你们拼了!”她抑制不住快要破体而出的恨意,挥袖将自己笼罩在辋川急雨中,冲入宫城之上,双手缓缓抬起,身后随之浮现万千花叶之剑,组成一面圆镜。 丹薄媚手起又落下,剑镜瞬间穿透她刺过去。镜面也渐渐分散成数百支长剑,将二老围在中央。 她手指向前一挥,百剑齐齐攻击。 二老一一将之打散,花叶之剑却并不消失,反而又组成数以千计的匕首,继续围杀。当千匕被打散,花叶又组成数万飞刀。 丹薄媚冷冷道:“当你们再次打散,它们会化作数十万飞镖。飞镖再散,它们会化作数百万冰柱。冰柱散,就会变成千万长针。长针散,则化作数亿沙尘。你们打散的次数越多,它们的威力与数量也就倍增。你们尽管试试好了。” 二老背靠背击碎飞刀,当她这番话说完,他们骤然收手时,已来不及了。 飞刀化成数十万飞镖,黑压压一片,几乎遮挡住他们头顶的天光。 “咦?这是昔年帝君创造的皇族绝学《万象轮回》中的‘亿万恒沙’。竟然还有人会?” 这功法就是将敌人的出手化为己用,借力打力。对方出手越厉害,这功法的威力也就越大。面对这一招,要么一击制敌,要么绝不出手。 然而不出手亦只有被花叶之剑杀死的结果。 二老面面相觑,分散逃开,不停地游走在半空,竟然还激动地问:“来人可是大一统王朝末代帝君的后人?老奴已经等您很久了!帝君死前,曾说世间还有一位末代皇族,有机会重现大一统时代的辉煌。” 丹薄媚冷笑道:“我不知你们在说什么,不过我可不是你们要等的人。” 她招了招手,救出白嬛的朱雀停在她身后。 她又道:“你们不答应,人我也救走了。不要急着追来,亿万恒沙你们还没破呢。” 语毕,笼罩丹薄媚的辋川急雨青雾消散,她的人影与那只朱雀也跟着消失不见。 白氏子弟见到这一幕,纷纷吐出一口气。 白家主欣慰道:“总算白氏还有一条血脉——”话还没说完,一片烟雾瞬间席卷了所有活着的白氏族人。禁军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被飞镖追杀的二老虽然没有性命之忧,甚至可算气定神闲,只要不停游走,避开攻击,直到半个时辰后真气散尽便可。然而他们不可以出手,只能愤怒地看着白氏族人随烟雾消散而失去踪影。 城外,山腰处的密林中。 丹薄媚突然显现身形,并刹那跪在地上,大口呕血,体内剧痛如同肝肠寸断,令她生不如死。 若不是实在坚持不住,她真想杀了那两人。 她可以肯定他们是参与灭丹氏的凶手。 同一时刻出现的还有一群迷茫的白氏族人。他们跌落在地上,四处张望一番,又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白家主镇定道:“看来我们已经出城了,一时半会那两名皇朝守护者追不过来,是那位宁氏子弟救了我们。” 这时,白嬛之父发现了自己的女儿,抱着她探了探鼻息,又感受她体内状况,担忧道:“家主,嬛儿体内生机太弱,恐怕……” 此言一出,方才还为逃过一劫而兴奋激动的众人顿时沉默。 被无视的丹薄媚也没空搭理他们,只是强忍痛意道:“放心,她死不了。刚才最后一击,令她觉醒了隔代遗传祖血,等她从沉睡中醒来,你们白氏振兴有望。”   ☆、第50章 东皇青后 白氏族人回头,这才发现还有一人背靠树根席地而坐,身前草叶摇摆不定,一串猩红的血珠正从叶尖滚落。 “阁下受伤了?”白家主面带感激之色,上前要扶她。 丹薄媚抬手制止,无所谓道:“我原本就是受伤之人,并非因救你们而受伤,不必太在意。” 白月真隐隐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但因她不太说话,太学宫又分别许久,一时记不起是谁。 “阁下受伤不轻,还能从那二老手中救人,可见功力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听阁下说话,年纪尚轻。宁氏小辈中有如此手段的人——莫非阁下就是八族第一人,宁寂公子?” 丹薄媚掩口莫名笑了一声,沉默须臾,才偏头遥望远山,道:“不是。” 不是? 难道宁氏年轻一辈都已经达到如此水准了么? 白家主心中一想到这话,愈发感受到白氏的没落,不由深深叹息。 众人原本当她是公子,她一笑,才听出是个姑娘。 白嬛之父此时起身拜手道:“无论如何,阁下的救命之恩,白某铭记于心。” “不错。白氏一向有恩必报,阁下今日出手,使白氏免于灭顶之灾,大恩不言谢。日后但有需要白氏出手之处,尽管开口。”白家主郑重道。 丹薄媚神色一肃,撑着树干站起来,望了望城门方向:“嗯。那两个老东西追来了,你们可有什么隐秘之处藏身?我现在的境况,不是他们的对手。” 白家主与几名长老对视少顷,很快下定决心,道:“有,但要回到城中府邸,只有那里才有机关进入地下殿堂。” 丹薄媚诧异地回头看了白家主一眼。地下殿堂意味着什么,她很明白。 那是九族供放九鼎之处,并且从不固定于某一地方,而是一直在地下移动。地下殿堂之神秘,无一不是各族最后的退路。 然而这等机密要地,白氏竟然肯让她也进入。难道不怕她此刻重伤都是伪装,一切只为了杀人夺宝? “白氏府邸在何处?” 丹薄媚双手作拈花一转,仿佛缓缓拨动箜篌。一截枯藤迅速生根发芽,凭空蔓延而去。而刹那她的人影也消失了,随后一朵莲座在空中绽放。她立于莲中,拂袖一卷,白氏众人一同消失,只有白家主的声音弥留:“城东来庭坊。” 昔年白氏与八族一同居于金陵,自丹氏灭后,不知何故,白氏没落,不到五年,举族迁往周唐京城。 因什么原因南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并没有挽回白氏日渐式微的颓势。 整个城东来庭坊中只有白氏一族,府邸依旧恢弘阔大,丝毫不失八族颜面。 到了白氏府邸,从祠堂机关进入地下殿堂。 出现在丹薄媚眼前的是一条漆黑的石桥,有十步宽,一路悬挂宫灯,映亮了地面图案诡异的石块,一直铺到未知的彼岸尽头。桥下幽暗的死水深不见底,平静的水面不知暗藏什么玄机,但偏偏让人心惊胆寒。 “这是什么?”丹薄媚指着石块上的图案,十分疑惑。 白家主笑道:“是白氏秘术中某一招式的行经走脉图。只有使出这一招式落在固定石块上,才能安全走过去。有一招错,这座石桥就会立刻沉入水中,再自动分开收进两旁石壁。在这幽静漆黑的水里,也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吃人的东西。”白家主古怪地笑了笑,双手结印,将一道真气落在第一块有图案的石块上。 那块石头立刻沉下去,紧接着两旁墙壁中传出沉重的机括声响,壁上石块一阵变换,眨眼之间,桥上沉下的石块又浮出来。但这次没有了图案,只是普通石头。 家主对丹薄媚点点头,再环视一圈白氏族人,道:“跟紧些。一旦有一人下了石桥彼岸,不过百数声,它便会沉入水中,再浮上来时,图案又变了位置。” 以往每次都只引一名领悟秘术的子弟过桥,此次人数颇多,白家主不免要嘱咐一番。 “明白!” 丹薄媚第一次见识到放置九鼎的地下殿堂,如此机关重重,心中不免时刻警惕。 所幸白氏大约的确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坚守底线,没有对她出手。 终于进入中央区域,眼前这间高约五丈的古老大殿就是目的地。大殿分正殿与耳室,耳室中供奉白泽鼎,故而他们只在正殿休息。正殿前方的石壁上雕刻了一只巨大的狮身古兽,洁白的皮毛栩栩如生。 它脚踏祥云,神情并不凶猛,深邃的双目仿佛充满仁慈和智慧,姿态神圣。正是传说中居于上古昆仑山下,天下有圣人治理便捧书而至的白泽。 左右两边的高壁上雕刻的是一男一女,左面男子戴十二旒高冠,仰视苍穹,冕服加身,仿佛天地间只有一个孤傲伟岸的背影。 右面女子抬袖掩面,身前环绕九兽,裙裾重重逶迤,纤腰细肩,风华绝代。但她眉间微蹙,凝着一抹千古不散的哀愁,似在垂泪。 丹薄媚盯着二人的壁画,心底不禁为这巨大的人像震撼,问道:“他们是谁?” 白家主仰望男子,崇敬中又带着膜拜的口吻,回道:“东皇大帝与青后楚观音,他们是大一统时代的开国帝后。” 丹薄媚愣了愣,神情颇有点异样。 她在青上仙宫禁地中得到的大一统时代绝学《万象轮回》,也有东皇二字。彼时她不知何意,用以做自己的名号。如今了然,方知为何听见她名号的人都说她狂妄。 “为何青后似乎很伤心?”一名白氏子弟也不由发问。 白家主看他一眼,先是一叹,才道:“东皇大帝一心追求永生,斩灭七情六欲,青后苦等九百年得不到回应。后来打造九鼎,大帝总觉九鼎缺了什么,青后遂将自己的九兽真灵封入鼎中,又以身殉鼎。传闻九鼎成时,九州风云变色,天上垂落道道紫光。大帝方觉圆满无缺,分封九族。” 丹薄媚闻言,回头去凝视青后哀伤的双眸,在那双眼中她感受到凄冷无边的绝望之爱。她仿佛感同身受般,深深地沉溺进去。于是刹那之间,她依稀已跌入时间长河,置身旷古的辉煌时代。 青后飘渺的绝代身影在空中若隐若现,九兽臣服于她的脚下。 “我不过一具红衣裹枯骨,独自守着这座偌大的帝台,心早已寂寞凋零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九州茫茫,何处是吾乡?听说死在水里,魂魄可以飘回去。如果我覆身熔炉,是不是就能见到他?” “金陵不是我的故乡,可是我的故乡昆仑已不在了。他说昆仑山下藏着跳出轮回的永生之门,所以他一剑劈碎了大山,推门而入,再也没有回来。” “九百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青后仰望天幕,自言自语。她的声音似乍响在丹薄媚的脑海,又似隔得很远很远。 倏尔,身前凭空浮现一片火海熔浆,火海彼岸立着一道伟岸睥睨的背影。 东皇大帝呢喃道:“到底少了什么……” “神兵本无心,因人而鸣之。因为少了至情至性的灵魂,所以才要将九灵封入鼎中。原来如此。”丹薄媚不禁开口自语。 那一瞬间,青后忽然回头,仿佛听见了这句话。 丹薄媚的目光跨越时空,与青后楚观音有刹那交集。 她脑中响起青后的声音:“你该回去了。” 地下殿堂的正殿中,丹薄媚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地呕出一口血,跌在地上。 白氏族人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白家主上前来询问:“阁下怎么了?” 体内《万象轮回》功法疯狂冲击丹田内壁,仿佛就要破体而出一般,如果真让它们冲破,她只有死路一条。 丹薄媚无暇分神回答白家主的话,全神贯注运转朱雀秘术与青上仙宫功法,企图抑制《万象轮回》。然而也许是方才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它们兴奋雀跃,她根本压制不住。 白玉从白氏子弟中走来,将手搭在她肩上,丹薄媚瞬间睁眼,冷冷地盯着他。 “你体内有三种功法在互相攻击,而且你原本有伤在身,再不将三股真气压下去,你很可能会……”白玉不在意她冷厉的眼神,只皱眉道,“不过实在很让人惊讶,我从未见过体内气息混乱如你,还能活着的……” 丹薄媚无言以对。她也快撑不下去了。 白家主担忧道:“玉儿,你可有什么化解之法?” 白玉沉吟片刻,起身看了看耳室方向,道:“有是有,只是为难。她体内有股真气莫名狂躁,另两股真气压制不了,若能再让她多一股真气,自然轻易化解。” “你的意思是……”白家主沉默了。 白玉却不管不顾地直言:“一股真气为一种功法,眼下能让她迅速领悟的功法,只有白泽秘术了。” 一名长老闻言,吃了一惊,忙偏头看向家主:“这……” 白氏子弟也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道:“白泽秘术乃我白氏至宝,不可传与外人。” 另一人反驳道:“若非此人方才出手相救,白氏全族已灭,何谈至宝不至宝?眼下恩人性命危在旦夕——” 几人争论间,白家主抬手噤声,肃然道:“白泽鼎与秘术都象征白氏尊严与荣耀,不可传授他人。但今日白氏全族性命皆为她所救,又因此她真气紊乱,命悬一线,白氏亦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她本是八族之一的宁氏子弟,若别无他法,破例一次也算情有可原。你们以为呢?” 众人都低头不语,没有反驳。 白玉见状笑道:“那就以我的血沟通白泽鼎吧。” 白月真前来帮忙扶她,见了面目才认出她来,心知她绝不是宁氏子弟。 但此时此刻,揭穿她等于将她推入地狱。 他犹豫须臾,没有揭开口。 白玉以手为刃,划破手掌,将血滴在鼎中央的宝珠处。宝珠光芒大放,将血液吸收成血丝流转珠面,古老的青铜鼎也因此焕发出神秘柔和的光辉,隐约大殿上空回荡白泽吼声。 丹薄媚只感到自己的手突然被人抓住,正要抵抗时,浩瀚庞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般淹没了她。   ☆、第51章 方寸无敌 不知名的疗伤功法立刻飞速运转,白玉惊觉自己的秘术核心仿佛要被吸走,他连忙想要收手。不过刹那间,白泽真灵溃如决堤的力量将它压倒。 他顿了顿,尝试感知体内力量,又并未有什么异样。 是错觉么? 白玉摇了摇头,又将手掌紧贴白泽鼎,心底却十分不解。 丹薄媚醒来,已在四日之后。 她躺在青铜鼎下,睁眼时眼中重瞳一合,闪得极快,应声围过来的白氏族人没有发现。 “我是不是……”丹薄媚记不清昏厥前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但她很清楚地感受到,她体内的白泽秘术真气。这四种功法各自占据一方,互不侵犯。如果她为了活下去,神志不清时伤人而悟秘术,可能性约莫很大。 她微带了点儿尴尬,吞吞吐吐地问:“……我是不是逼迫谁,让我领悟秘术了?” 众人哄笑,白玉也微笑着将手掌摊在她面前,道:“是啊,你逼迫我以血救你。” 丹薄媚呆住,心中万分懊悔,竟然真的这么干了! 她正想道歉,才又后知后觉地想到,她若如此丧心病狂,白氏早应该趁她昏厥时了结她。 “真的?”她偏头不相信地问。 这回白月真也笑了,将之前的事告诉她,又低声凑在她耳边道:“我没有告诉他们,你的身份。” 丹薄媚点了点头,笑道:“多谢。” 原本一年之期过半,她还没有得到龙鼎,正心中焦急,不想阴差阳错,倒先得到了白泽秘术。 如此一来,她又能多活半年了。 真好。 众人身处大殿,不知世上昼夜,幸好殿中四方均有沙漏,可以知道过了多久。殿中并没有准备食物之类,年轻一辈实力不高,勉强捱过四、五日已是极限。 大家正商榷出去之后如何自保,丹薄媚闭目冥想一日,自觉状态已到了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好,便起身道:“可以出去了。” 白玉皱眉道:“你的伤并未痊愈。” “我一直待在这里,也不会痊愈。”丹薄媚道,“我出去正是要去取一味能治我伤的药。” 白玉对医道很有造诣,深知这样的伤不是用药能治好的。但丹薄媚如此回答,神情很认真,不似随口敷衍,于是问她:“你去何处取那味药?” 丹薄媚冷笑道:“周唐皇宫。” 白月真惊讶不解,劝道:“薄媚,即使之前你出手时,二老与今上都未曾认出你来,但你此前毕竟被看作和太子一党的人。眼下太子逼宫失败而亡,白氏收敛锋芒,人人自危。你这样孤身进入皇宫,岂非送死?” 丹薄媚微微眯眼,镇定道:“不是我送死,是我送他们去死。你们放心,很快,皇位就要换人了,白氏依然可以借着周唐的雄厚力量,蛰伏发展,寻求崛起的机会。” 白家主道:“皇位要换人,就只有一个二皇子了。他曾经费尽心机想要扳倒太子,若真是他继位,一旦能掌握那两名皇朝守卫者,白氏恐怕也并不比现在好到哪儿去。” “太子死了,二皇子与你们有什么仇?届时初登大位,朝政不稳,他还要依靠你们来清理局面,怎么敢为难你们。至于那二老,我只要得到那味药,就能收拾了他们。” 丹薄媚心知,二老虽然实力恐怖,但是她如果得到龙鼎,领悟龙术,彼时五大功法在身,怎么也能压倒一个。 实在不行,她还有绝招——从宁寂功法根基中得到的那套不知名疗伤功法。因它特殊的运转方式,要是到了绝境,她便不躲不避,使自己重伤垂死,再牢牢抱住其中一人。 片刻之间,就要那个老家伙功力散尽。 只是不到无路可走,她也不想冒险。须知这套功法运转的要求近乎苛刻,不到她一动也不动时,不会运转。 真到了那种状态,她扑上去,若老者手疾眼快,在她抱住他之前给她一掌,她可能会先一步毙命。 宁寂能轻易得到她的根基,是因为她根本不防备、不抵抗、不攻击他。 那二老可不会这么友好地对她。 “是我孤陋寡闻了,如此奇效的宝药,我闻所未闻。不知可否透露一二,令白玉开开眼界。”白玉真的好奇。 丹薄媚想了想,有意笼络白氏为己所用,便决心告诉他们真相。要与后梁、谢氏为敌,甚至可能还要牵扯更多氏族,才能尽得九族秘术,凭她一人之力,是不可能的。 没有一个人可以独自战胜一个繁荣的王朝与百万军队。 丹薄媚道:“这种宝药,你们大约都有所耳闻,名叫——龙鼎。” “什么?!” “丹氏龙鼎?”白家主也惊诧道,“它的确是在周唐皇宫中,但你不是丹氏子弟,得来也近乎无用。不然,周帝付出惨重代价抢来龙鼎,也并未参透其中玄机,从而领悟龙术。” 丹薄媚微笑看向白家主:“我就是丹氏女。” 这一刻,她终于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自己的姓氏与身份。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可你身上明明有宁氏的朱雀秘术……” “我身上也有白氏的白泽秘术。”丹薄媚见他们将信将疑,又解释了一句,“总之,朱雀秘术不是来路不正。” 一个时辰后,她走出白氏府邸,踏出来庭坊的坊门,不疾不徐行向皇城门。 白家主注视丹薄媚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尘封的往事历历在目,最后万般纠结矛盾与无奈都化作一声感叹:“那个预言终于还是要成真了。即使我们再不愿,再反抗,该来的终究会来。人定胜天,焉知人之所定,不是天意?尚且不知天为何物,如何能逆转。” …… 周唐皇宫,紫宸殿。 皇帝无言躺在寝榻上,形容枯槁,一如朝夕之间老了一二十年岁。榻前的医者来了又去,皇帝只看了一眼这人如土的面色,就知必定又是一样的说辞:医术鄙陋,药石无灵。 他懒得再看,干脆闭上了眼。 皇帝并不想死,若能给他一丁点儿希望,他都会紧紧抓住。然而似乎——确然油尽灯枯了。 先腹部中箭,再受白嬛精准而沉重的一击。即使有两名皇朝守护者为他灌输真气续命,也只能这样不死不活,形同瘫痪一般,苟延残喘个两三年罢了。 这对于向来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皇帝来讲,不亚于晴天霹雳。 又匆匆逃了一名医者,宦使正要传下一位进殿,皇帝烦躁地挥了挥手,问道:“李仪最近几日监国,状况如何?” “回陛下,二皇子是人中龙凤,又经过太学宫的雕琢,处理日常政务都很得心应手。陛下不必太过担忧,专心养伤要紧。”殿中监掌印太监手持拂尘,闻言微微躬身,面色如常地作答。 皇帝静静点头,又不免习惯性笑道:“他处理事务如此得心应手,看来真是天生的皇帝。以前是朕使明珠蒙尘,这一病,倒还成全了他,也不枉朕这一遭受罪。” 紫宸殿宦使多年服侍皇帝,早已能听出言下之意,一时也为二皇子的皇位捏把汗。 毕竟二皇子再能干,若遗诏写了别人,他也没奈何。 唯有掌印太监仍神色自若道:“陛下疼爱二皇子,多加夸赞,二皇子若知道了,一定更加努力。只是毕竟年轻气盛,遇到后蜀三番四次进攻洪州这一类的大事,还是顾虑不周,无从下手,日后须多跟陛下学学才是。” 皇帝颜色稍霁,摇头叹道:“这种情形,他哪儿还能听得进朕的意见?” 殿中监掌印太监不接话,沉默一会儿后,才换了话题,道:“陛下今日还要宣医者诊治吗?” “不了。朕已知道得比他们还清楚。既然活不了多久,随时都要去,那朕先把遗诏立下,以防万一。”皇帝说着,冲他招了招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才又道,“遗诏写好,交给守皇二老保管。” 殿中监点头退下。 不一会儿有宦使疾步进来,禀报道:“陛下,政事堂参政……不,京兆府参议薄媚求见,她自称有法可治陛下之伤。” 皇帝原本紧闭的双目顿时睁开,盯着那人道:“宣!” 丹薄媚缓步进殿,一左一右各三名禁卫押着她。 她不行跪拜之礼,只拱了拱手,道:“陛下,几日不见,龙体康健否?” 皇帝眯眼盯着她,似笑非笑:“你看朕康健吗?” “陛下龙体无恙,只是伤口太深,若不以奇特之法救治,恐怕无法痊愈。”丹薄媚也笑起来。 “哦?那你倒说说,什么奇特之法?” 她但笑不语。 丹薄媚不急,但皇帝却很不耐,道:“有什么条件你提就是了,朕早知你不是个善茬,宣你进殿时已有准备。” “陛下真是目光如炬。我区区一介京兆府参议,不敢奢望太多,只求陛下先放了我的好友庆忌,再把我调回来也就行了。”丹薄媚前一个条件是正经,后面的不过是必要附加。 倘若她不这样要求,又显得不似皇帝知道的那样唯利是图的性格了,不足以取信他。 皇帝果然冷笑连连,道:“恐怕只调你回来还不够,得往上升一升吧?” “那臣先叩谢陛下隆恩。”丹薄媚立刻跪地一拜,眼角瞥见一名宦使拿了金令匆匆出门,想是去放庆忌了。 皇帝让她直言,她才起身,不动声色道:“臣曾经从太子妃口中听闻,丹氏龙鼎在陛下手中。恰好臣又知道,传说烛龙掌管光明与黑暗,闭眼为夜,睁眼为昼。昼夜又为阴阳,两者相生相克,若有丹氏子弟以血沟通龙鼎,一旦领悟龙术,那滴血也就饱含真灵的阴阳之道。陛下服之,自然无伤不愈,延年益寿不在话下。” 皇帝顿了顿,不辨真假,遂将目光望向另一旁。隐约有老者人影浮现,对他点了点头。 皇帝面有喜色,却又刹那沉下去,冷笑道:“固然你这奇特之法有效。只是太奇特了,你不会不知道丹氏十一年前就已经族灭了吧?朕纵使手握龙鼎,又何处去找没有领悟龙术的丹氏子弟?莫非要朕亲自去地府拉一个上来?” 丹薄媚正色道:“陛下息怒,臣忘了说,臣恰好姓丹。” “你?” 皇帝惊讶的同时,殿内瞬间浮现两道苍老的人影,正是那两名皇朝守卫者。 他们神情如出一辙的震惊与疯狂——倒并非因为皇帝有救,而是有了丹薄媚的存在,龙鼎中的龙术也就唾手可得了。 二老下一步已将她围起来,笑道:“小女娃,你果真是丹氏女?不会信口雌黄吧?我记得,丹氏历来为后妃世家,个个容貌不俗,你这样可不太像。” 丹薄媚抬手凝聚一团水珠,拂面而下,粉末纷纷化为尘埃。她莞尔一笑,道:“两位前辈,这样像不像?” 他们愣了愣,很快怪笑着点头。 皇帝看她一会儿,又看看行动自主的二老,脸色十分难看,忍无可忍地哼了一声。 二老知趣地退到一旁,皇帝才道:“既然守皇二老已确认你的身份,朕也十分相信你,那么事不宜迟。” 丹薄媚自然不会不从,她也巴不得早一点见到龙鼎,领悟龙术。 皇帝被抬出寝殿时,恰逢殿中监掌印太监回来,双手捧了一卷遗诏,交给二老。二老打开看一眼,没什么错误,便收起来了。皇帝又对他招手,命他调禁卫军包围国库,设下埋伏。 只等服下那滴血药,皇帝会命二老立刻动手将她除掉。 丹氏子弟,一个也不能活在世上。 为了以防万一,倘若她突破二老的围攻,禁卫的埋伏将是第二重杀招。 丹薄媚平静地跟随皇帝辇驾进入国库。 重重铜门次第打开,直到进入最后一间小库房。 此地三面都是玄铁打造,坚不可摧,只有那扇铜门是唯一的出口。 而库房中央的玉石台上,正放着一尊鼎…… 丹薄媚拧眉,这真的是龙鼎吗?为什么会比白泽鼎小那么多…… 她走近几步,仔细观察一阵,发现这尊——这只鼎四面外壁也没有雕刻烛龙纹案。 实在奇怪。 皇帝的辇驾被缓缓放下,铜门“嘎吱”一声闭上。 “你开始吧。大可以放心,有朕在,不会让别人打扰到你。”皇帝仿佛仁慈地笑着。 二老也笑,笑得比皇帝要古怪,因为他们并不打算让丹薄媚领悟龙术。龙术的威力他们早已领教过了。他们只等丹薄媚以血沟通真灵,之后的事,就与她无关了。 他们会一同出手,封闭她的感知,再通过她,先一步领悟龙术。 丹薄媚全然没有感觉到气氛诡异,危险正在逼近。 她全心沉浸在龙鼎上,划破掌心,将血滴于鼎中的宝珠。沉寂多年的宝珠终于焕发出耀眼的光芒,不同于白泽鼎的柔和,龙鼎的光芒是咄咄逼人、蔑视一切的。 极致的光明,极致的黑暗。 光暗交换的刹那,丹薄媚看到那只小巧如酒樽的青铜鼎突然变大,大得几乎快要穿破小库房的梁顶。玉石台早已被压碎,她也看不见那颗宝珠,只好屏息凝神,缓缓将手挨上龙鼎的一足。 二老紧盯她的动作,在她手掌触碰龙鼎的刹那,疾速出手,一左一右将真气打入她体内,封闭她的感知。 然而丹薄媚早已从他们闪烁精光的眼中看到这企图,眼见真气入体,她立刻运转《万象轮回》,将两股真气碾碎,并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上去,跳入鼎中。 二老大怒,起身追上去,刚要落在龙鼎青铜耳上,却蓦地被鼎中浮现的烛龙真灵一尾掀飞。 半空顿时下起一场血雨。 皇帝也动了真怒。毕竟关乎生死,谁捣乱他也不能忍:“二位,你们做什么?” 皇帝怒而质问他们。他们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更加不高兴,便冷笑道:“自然是为陛下好。她若领悟了龙术,当真会那么顺从地将血药交给陛下么?陛下难道忘了丹氏是如何灭族的?我看她未必不知道。” 皇帝为救命之药蒙蔽眼睛,闻言只危险道:“她领悟了龙术,却不肯交血药,那两位联手还抢不过来?皇室白白养着你们,是养了两只饭桶吗?” 这次二老没有齐声作答。因一名老者怒到无言以对,而另一名老者却正经地反驳道:“胡说八道!我只是菜吃得多,饭已可有可无。” “好。”皇帝怒极反笑,“那朕是养了两只菜桶吗?” …… 丹薄媚整个人沐浴在光明与黑暗中,冷不防听见鼎外有人在谈论什么“饭”呀“菜”的,一时错愕:难道这种时刻,皇帝他们还能饿得忍不住了么? 耳边乍响龙吟,她急忙收敛心神,静静参悟。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 一转眼过了六天,守皇二老四次试图冲进去,都以被龙尾掀飞告终。 皇帝也等得心急,召了卫队进来攻击龙鼎。只是不管多大的力气,多锋利的兵刃,都破不开龙鼎外凝聚的光晕,更别提碰到龙鼎了。 足足等了九日,青铜鼎终于有了动静:先是笼罩龙鼎的光晕一阵动荡,而后龙鼎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再小,一直到变回原本的酒樽模样。 丹薄媚跃出小鼎,五指一张将龙鼎抓在手中,这才随意挥了挥袖袍。 光晕顷刻消失,库房又变回初见的模样。 守皇二老一见她出来,立刻警惕地将她包围。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似笑非笑道:“那滴血,拿来吧。” “陛下,我突然想起来:龙鼎原本应是丹氏所有,可明明是后梁抄家灭族,怎么龙鼎却到了陛下手中呢?”丹薄媚双手抱臂,漫不经心地笑。 皇帝不想看她笑,偏头冷声道:“你领悟了龙术,所以现在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什么都困不住你了是不是?” 丹薄媚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倒也不是。毕竟我身上还带着伤,又是一个人。而陛下有守皇二老,又有九重禁门阵法,还有千军万马。只是我真的不解,为何龙鼎会在陛下手中。若陛下的答案能令我满意——” 她摊开左手,指尖上那一滴若明若暗的血珠正在上下跳动。 “——我也不介意将它献给陛下。” “呵呵,令你满意?好大的口气。”皇帝冲二老使了眼色,他们立刻出手,一同朝她攻过来。 丹薄媚冷笑,正好拿他们试试刚领悟的龙术。 她脚下从前向后划了一个半圆,双手挽指,拂过双眼,突然双手合在一起结印。只见她脚下刹那浮现一幅旋转的星空图,随着她手势的变化,星空图上的星辰也在一颗一颗地连接,走势蜿蜒,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图案。 但是随着星辰连接得越来越多,四周弥漫的威压也越来越恐怖。 “她要干什么?这种招式隐隐有些熟悉……”一老开始感到不安。 另一人沉思片刻,突然变色惊叫道:“快阻止她!你忘了?我们五人联手攻击丹家主时,他也用过这一招!” “是那一招——!那她的天赋未免太过耸人听闻,才领悟龙术,就能沟通真灵了吗?” “我想也许是龙鼎在她手中的原因。” 无论怎样,二人已齐齐唤出古兽真灵,两只庞大的古兽咆哮着从云端俯冲而下,一头撞碎库房的顶梁,利爪对准了丹薄媚的头颅。 如果能抓住她的头,一刹那就能撕裂她。 丹薄媚脚下的星空图仍然没有走完,只能看出半个奇怪的轮廓。她暂时腾不出手来反攻,一旦被打断,下一次又要重新连接。 似乎胜利在望,二老却仍然不放松警惕,也同时推出数十团巨大的火球撞向那幅星空图。 丹薄媚忽然微笑。 她此时此刻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她开口道:“是不是以为我腾不出手来攻击你们了?” 二老皱眉盯着她。 丹薄媚手势仍然急变,口中却突然念出奇异的文字。 伴随她双瞳一明一暗,她的人也骤然分为两道人影。沟通星空图的光影神情不变,而静立于一旁的暗影却迅速结出另外的手势。那一刻,暗影身后同时浮现白泽、朱雀双鼎,两只古兽轰然倒飞回去,狠狠与二老的古兽真灵撞在一起。 与此同时,亿万恒沙再次出现,将那数十团火球一一击碎,并再次包围了他们。   ☆、第52章 灯火昏黄 守皇二老呆了一呆,连连后退,避开“亿万恒沙”的攻击。 可惜如此一来,他们又只能四处游走,眼睁睁看她走完脚下的星空图。 另一边,白泽、朱雀的虚影再强横,终究不是古兽真灵的对手。四兽对了数十招后,虚影已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了,仿佛片刻就要消散。 门外有一队禁卫听见巨大的响动,手持长戟快步冲进来。 丹薄媚的暗之女翻袖收回双鼎,展开双臂,双手缓缓由下而上地牵引着什么。 不过须臾,平地生出两股缭绕的雾气,色泽烟青,缠绵氤氲在她掌心。 “辋川急雨,看来你确实学会了整套《万象轮回》功法。”守皇二老知道这一招能摄人心魂,倘若她控制了禁卫与皇帝,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便大喝道,“你们快退出去!关上门!” 但禁卫军紧紧护在皇帝身前,丝毫不退,看得守皇二老一阵火大。 不出他们所料,暗之女微笑,双手交叉一放,浓重的烟雾顿时弥漫了整个库房。 守皇二老互相对视一眼,皆凝重道:“她的星空图即将走完,但是有‘亿万恒沙’环绕,你我不可力敌。看来此地不宜久留,只好先去后梁与另几位师兄汇合,再联手除掉她!” 他们两人虽是七位皇朝守护者中实力最差的两位,但毕竟也沟通了真灵,放眼整个乱世,难有几多敌手。且不久就要突破桎梏,在修为上更进一步。眼下若因逞强,大战受伤,落下什么后遗症,以致突破失败,未免太不划算。 二人话音刚落,丹薄媚的另一身影——光之女忽然睁开双眼。眼中是不可逼视的光明,穿透了层层迷雾。瞳孔又竖立,有金色龙影腾空而上,这一次凝聚起来,没有溃散。 她语气冰凉地道:“我费了如此力气,才引渡域外真灵,你们若不领教一下,岂非是一大憾事?虽然你们已在丹家主的手下见过这招,不过每次引渡的真灵都不一样,错过哪一次,都很可惜。” 可惜才怪! 他们知道厉害,不肯力敌,将身法运转到极致,犹如流星般疾速划过丹薄媚的眼帘。 守皇二老即将从方才古兽真灵撞破的大洞中逃出这个杀局,然而突然感到脚下大地震动,空间也似被扭曲。他们低头一看,只见光之女脚下,那幅星空图已经走完。 完全陌生的、神秘的、恐怖的气息从域外星系中喷薄而出,一头真灵缓缓露出了诡异的头颅。 其中一名皇朝守护者脸色大变,咬牙踩在师弟肩上冲出库房,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终。 而被踩了一脚的师弟轰然眼前一红,再无力气向上。他低头,双目淌血,看到穿透他腹部的,只有染血的长指甲。 这名皇朝守护者跌落在地,他的古兽真灵在云中仰天长吼一声,也隐没不见。 房中,暗之女走到光之女身后,合二为一。 丹薄媚神色平静,撤回辋川急雨在双指间浮动,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皇帝与一队禁卫都已被控制心神,她也不管禁卫,只盯紧皇帝,问出她一直以来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告诉我,丹氏一族是被谁所灭?” “丹氏族灭,不是一人、一家所为,彼时后梁、周唐、前汉、大魏,最强四国的皇族与应、谢、宁、宫、王、崔、韦七族全部参与了。那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联合,只为将丹氏斩草除根。而九族中的白氏之所以不参与,是为了当年同为帝君座下最得力的二族之情;也因为彼时白氏已人才凋零,很难培养出一二个优秀子弟,生怕出什么差错便断送了。” “可惜,正是他们这样小心翼翼,不肯合作,才终为七族所排挤打压,衰败得更快。白泽古兽的特性,他们又不是不知。有圣主出世,修炼白泽秘术的白氏才会鼎盛,当今天下大乱,何来圣主一统?他们无论如何努力,也躲不过消失的那一天。” 丹薄媚想不到是这个结果,震惊地愣在原地,一时不能回神。 初始,她以为当年丹氏族灭,只是后梁与周唐二国皇族所为。后因皇朝守护者的言论,她又再算上谢氏出手,原来她还是将丹氏估算得太弱。 四国七族中,七族、后梁与周唐不必多说,现在仍然傲视诸国。前汉与大魏虽然由于内乱分崩离析,已经裂成几个小国,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但十一年前,的确能称得上一方霸主,四足鼎立。 这些势力联起手来,几乎已经掌控了整个天下。仅凭想象,都庞大得令人畏惧。然而丹氏只有一族,便要他们联手才能压倒,难以想象,当年的丹氏该是怎样的辉煌。 不过也对。她一直不解,什么样的势力才可以在短短三日之间,将遍布天下的所有丹氏子弟全部灭口。 又是什么样的势力,才能命令各自为政的诸国皇族,不约而同处死丹氏后妃。 只有四国七族联手,一怒风云变色,才有这样的实力与威权。 但是,这个疑惑解了,她又生出了别的疑惑:“丹氏何错之有?竟引得这些称霸一方的势力联手灭族。” 皇帝莫名冷笑道:“丹氏的错,就错在当年力压八族与各国皇室,人才辈出,锋芒毕露。他们在乱世翻云覆雨,一言已可灭一国。即使后梁的九五大位,也不过探囊取物一般简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若非丹氏如此恐怖的权势,真正令各族感到威胁,他们断不会相信那个预言,同室操戈。遥想那时,八族子弟在九州混战,真灵频现,所到之处,万众俯首。也正是如此惨烈的大战,使得八族年轻一辈的翘楚,尽因围杀丹氏子弟而命丧黄泉。战后最初的五六年氏族黯然失色,以致宫梨沟通了真灵,便算是八族无敌。断了半条命的八族,即使休养到现在,也不过大战前的冰山一角罢了。” 丹薄媚再次听到“预言”二字,不由回想起在太学宫时,她从*会的女杀手口中也知道一个预言。 那个天机绝脉修术者是王诗境的师叔,算过“楚虽三户能亡秦”。然而这并不能解释为昔年各大势力联手灭丹氏的原因。 不单是时间不对,针对的势力也只是周唐,不能引动他族出手。 它顶多算一个后续。 她低声道:“什么样的预言?” 皇帝答:“那年,天机绝脉的掌门下山,分别为八族与四国测算未来天下大势,最后却得出同一个结论。他预言,将来九族万国皆覆灭,江山重归一统。而完成千秋霸业的人,却极有可能是丹氏。预言者是王诗境的师父,通天彻地,算过的卦象无一偏差。又恰逢丹氏一手遮天的现状,即使他只用了一个‘可能’,四国七族也无法忍受。” “九族的存在已有数千年之久,同为大一统时代呼风唤雨的九鼎氏族,在王朝覆灭后,为丹氏一族所压制已十分意难平。若日后丹氏一统,令他们这些昔日平起平坐的氏族俯首称臣,未免欺人太甚。各族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而四国皇族掌握一国生杀大权,从底层摸爬滚打,几经生死才建立政权。骨子里流淌的骄傲,也不可能在知道结果后,顺应天命,拱手让江山。所以,我们为了生存,达成共识,联手灭了丹氏。为避免流言蜚语扰乱民心,才禁止百姓谈论,只说是丹太后私通,令皇室蒙羞而已。” “你们要生存,便不容丹氏存在。这两者原本并非对立,却被你们推到了对立的位置。而这一切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这是什么道理?不觉得可笑吗?” 丹薄媚气得浑身发抖,手上的烟青雾气瞬间扩散了一大片。 她咬牙切齿道:“还有,丹氏已灭,丹蓁姬体内龙术早在数年前被废,只剩下普通武者的功夫,你们为何连她也不放过!” 皇帝面露倾慕之色,叹气道:“曾经的丹氏第一人。当年朕刚过而立之年,有幸目睹第一美人的风姿,方知何为人间绝色。只是没想到后来会……我们为灭丹氏,付出了惨重代价,必要永绝后患。丹蓁姬虽已龙术被废,体内流淌的却仍是丹氏血脉,不可不杀。” 丹薄媚闭目,心中只有满腔愤怒与痛苦。 彼时她们失去所有,没有反抗之力。这些手握权力的人,便掌控了她们的命运。 倘若怜悯她们,她们便可以活着,倘若想赶尽杀绝,她们就必须死去。 这些人把“为了生存”说得冠冕堂皇,可是丹氏族人也要生存。 丹氏早已盛极一时,很得民心,若图谋一统,未必没有机会。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都是要活下去,为什么四国七族,却可以把自己当成是除魔卫道的正义一方? “那好。我问你,龙鼎又为何到了你的手中?” “朕为得到龙鼎、参悟龙术,对各族各国割地赔款,几乎将国库掏空。若非后来将大魏灭国,恐怕周唐也不能与后梁并驾齐驱了。” 皇帝说到此处,又愤怒起来,道:“那大一统时代守皇二老自称炼化了丹氏龙术核心,极有可能沟通烛龙真灵。朕轻信他们,为之付出巨大代价,到头来却是根本无用。平时吹嘘自己师兄弟七人多么厉害,吹嘘自己二人联手,天下少有人敌,谁知现在一个丹氏女就能把他们吓得逃跑——”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发觉不对:他在回答谁的话?刚才还在大战,如果守皇二老逃走的话,这里岂非只有…… 丹薄媚见他神色挣扎,索性放开控制他的真气。 皇帝猛然回神,只见到一动不动的禁卫,以及死得不能再死的一名皇朝守护者。他心下一惊,急忙一掌撞响库房一角的大钟,然而过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 丹薄媚面无表情看他出手。 此刻她已连冷笑都笑不出来,只是眼神冰凉:“你是在等门外埋伏的禁卫军冲进来吗?撞响这口大钟就是信号吧。” 皇帝后背发寒,明白眼下他已是孤家寡人,立刻警惕道:“你敢杀朕?你们九族之人,修炼九鼎秘术,是为辅佐与制衡皇权。若敢杀皇帝,将受秘术反噬,就算你控制或威胁他人动手,也是一样。” 丹薄媚将手上的辋川急雨散去,冷冷道:“我知道。” “所以……”皇帝才开口,身后李仪便笑吟吟地走进来。 他身穿冕服,头戴皇冠,拍了拍皇帝的肩,俯身道:“所以她才会跟儿子合作。送父亲大人上路是儿子义不容辞的责任,何劳他人动手。父亲大人,你说是不是?” 皇帝偏头,怒极反笑,一掌拍开李仪的手,道:“早知你心性不正,觊觎皇权,先几次陷害太子,现在又冕服加身,勾结外人谋害生父。还好,朕在遗诏中,立下的储君并不是你。杀了朕,你还是不能继位。” “父亲大人,你在说什么?你立的遗诏……不知在哪里?可否一观?” 皇帝下意识冷笑道:“在守皇……” 他突然想到,守皇二老一死一逃,轻易不会再回来。因此,他的遗诏恐怕也…… 李仪朝身后招了招手,殿中监掌印太监仍然面色如常,将一卷绸布放在他手中。李仪将之展开,垂在皇帝眼前,笑道:“父亲大人,我这里也有一道遗诏,不知是不是你立的?” 那道遗诏上,明晃晃地写着,储君正是二皇子李仪。 “不过是不是父亲大人立的都无妨,我不知道,别人又怎会知道呢?掌印大人,你说对么?” 殿中监掌印太监回答:“太子殿下所言甚是。” “你!”皇帝万万没想到殿中监掌印太监竟然也背叛自己,投靠了李仪。 掌印太监平静道:“奴婢记得陛下常说:身居高位,要保住自己,时常得迫不得已地斩断许多东西。类似情感、又如恩义,或是良心。奴婢正是迫不得已。” 皇帝气得眼前一黑。半晌才又回头,看了看丹薄媚,叹道:“‘楚虽三户能亡秦’,看来果然没错。之前没能把你除掉,如今你已将周唐搅了个天翻地覆。朕死后,就凭李仪,怕是在乱世中撑不了多久。周唐完了。” 李仪眼中恨色一闪而过,拔剑刺进皇帝胸膛,凑到他耳边道:“周唐如何,已经不关你的事了。” 皇帝双眼睁得很大,死不瞑目。 李仪接过掌印太监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溅在手上的血,随意扔了,埋怨道:“嗤,这个老不死,表面看着纵容我得很,其实心里还是只有太子。我哪算他的儿子,不过是个衬托太子的工具。” 丹薄媚道:“但你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还得多亏了你。不然有守皇二老在,就算遗诏上的储君是个百姓家的三岁雉子,我也只有退位。”李仪带笑凝视她。 从丹薄媚入京成为政事堂参政起,她已和李仪联盟了。 太子注定会失败,因为太子和白嬛不会让她带走龙鼎。彼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是敌人。她要周唐大乱以致灭亡,白嬛代表的白氏与太子则要周唐昌盛,必会杜绝一切威胁周唐社稷的可能。 而李仪则不一样。 他年轻气盛,虽有野心,却并无与之相匹配的智慧。又因为皇帝之前刻意动作,以致他在朝廷中根基太浅,一旦登基,必须依靠一方大势力来稳定局面。 眼下,有如此实力又对周唐王朝有巨大需求的势力,只有白氏。 二者正好互利互惠。这本是平等局面,但白氏只要稍有振兴,打破微妙的平衡,势必会令李仪感受到压制,从而掀起战端,打压白氏,掌握主动权。 乱世之中,一个国家发生内耗,就是灭亡的开始。 前汉与大魏是最好的例子。 “我日后若遇见逃了的那人,会替你解决。”丹薄媚说罢便走。 她心中压着一团火,对天机绝脉的怒火。她不想再耽搁,现在就要去太阿山问个明白。 试想:在那样的时机,掌门突然下山,避开丹氏,偏偏告诉八族和四国那个预言,会是无心之举吗? 不,那个人根本是存心要致丹氏于死地。 李仪抓住她的手,不放心道:“白氏真的会帮我?” “只要你给他们想要的。” 丹薄媚拂开他的手,脚下迈开一步,身影却已消失在周唐皇宫中。 少顷,跟随李仪踏出国库的掌印太监仰头望了望。 李仪见状,随随便便道:“你在看什么?” “殿下,已是黄昏,该掌灯了。”掌印太监说。   ☆、第53章 太阿山上 流水孤村,荒城古道,一片寒山,数行霜树。 庆忌与丹薄媚分别后,一直在城外等如昼。 如昼快到晌午时走了来,微风动裾,香气袭人。见到他,她停了一停,微笑道:“在等我吗?” 庆忌点头,下意识将失去手掌的右臂往身后藏了藏,眼中浮现隐隐期望,问她:“如昼,你要去哪里?” “周唐宫廷几多变幻,皇权之上,又是黄泉。我看得厌烦了,这不是我该待的清静之地。” 如昼口吻平淡,镇定自若地走过庆忌身前,如云的秀发拂过道边的山茶,看得他眼角一痛。“天涯海角,总有我要找的世外。能够在寂静的山水间没有目的地行走,未尝不是一种浪漫。不是吗?采三秀兮于山间,饮石泉兮荫松柏。” 庆忌跟着她的脚步转身,凝视她的背影,道:“是,是与你很相宜。我……我已为家人报了仇,不知余生又该如何度过。如昼,我陪你吧?” 如昼回头看他一眼,轻笑着摇头:“不必。我看见你,总会想到宫素的死,心很难平静。庆忌,我们已经结束了,不要再把我当做你余生唯一的追求。那样,很可悲,很难堪。” 庆忌低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的确很可悲,很难堪,很痛。 他道:“既然你已这样说了,我必不会再纠缠。如昼,我只有最后一句话想问你。这话,我曾在梦中问过无数次,只是现实中一直没有机会。你看见我,想起的不是我们十多年的清欢光景,而是宫素之死,是否我们的回忆早已不如宫素重要?” 如昼皱眉,沉默须臾,道:“过去已经是过去。人总是在变的,需要的东西也在变化。我现在不需要爱情,只追求净心之道。宫素乃领我入道之人,自然是很重要的。” 庆忌点头,不再多言,静静地看着她远去。 如昼没有回头。 她走出很远,忽然眼前山石化作一片冰川。 茫茫鹅毛大雪落下,冰川中心却乍放一朵冰清玉洁的昙花。有女音声线亦如冰川,寒冷而曼妙:“五行至洁,水也。世间至净,冰也。万物至灵,狐也。你求净心之道,便来冰川之下。” 如昼望着那朵昙花,顺从地点了点头。 昙花一现,顷刻凋零。旋即冰雪褪去山石,如昼朝着某个地方继续前行,眼神坚定起来。 古道上。 庆忌见不到如昼的背影了,又停了一会儿,转身朝另一方向行去。他也不知他将要去何处,大仇得报,与如昼分开,他的人生似乎一瞬间变得茫然起来。 或许他应该回到故乡老屋,守着屋后家人的坟头,静静老去,与青山冷月了此一生。 算一算,自离家学剑复仇,已有几年不曾扫墓上香了。他们在地下,也会思念他的吧。 庆忌无端端想哭,然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又咽了回去。 突然,前方的松树林中冲出一群人,拦住他,问道:“阁下可是庆忌?” “是。你们是谁?”庆忌奇怪,此间事了,应该再没有别的势力与他有所牵扯。 这群人冲他抱剑拱手,客气道:“那就好,我等是金陵应氏的人,烦请庆忌阁下随我们走一趟,应四爷有请。” 应氏?应四爷? 他可不记得他认识如此显赫的大族之人。 庆忌后退一步,握紧长剑,警惕道:“我并不认识他,不知有什么事?” “那庆忌阁下可认识我们姑娘应余姚?” 庆忌怔了怔,点头道:“认识。” “那就是了。四爷是姑娘的义父。此次来请阁下,是因之前姑娘与阁下落难时,遭遇强敌,姑娘一时情急,将《惊鸿雪》传授给阁下。其实此剑招乃四爷独创,并于传给姑娘后发誓,再不传他人。所以姑娘回府将此事告知了四爷,四爷才派我等来请阁下。”这群人的头领说这话时,身后一群人都在捂嘴偷笑。 应余姚的义父?她似乎说过,只是他又忘记了。 庆忌疑惑地皱眉,道:“请我做什么?” 有一人情不自禁调侃道:“当然是请阁下做女婿!” 庆忌吓得又退了一步,脸色十分难看。头领回头拍了一下说话那人的脑袋,大怒道:“少胡说八道,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说的?” 还不等那人认错,头领便压低声音担忧道:“我们姑娘什么样你还不知道?你要这么瞎说实话,别人谁肯去?” 庆忌脸一黑,提剑转身就走。 “抱歉,应四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那群人突然变换阵型,将庆忌围在中央。头领仍然客气地笑道:“四爷说了,倘若阁下配合,我们就是‘请’。倘若阁下不配合,我们就是‘抓’。” 庆忌冷冷道:“你们应氏就是这样的待人之道吗?” 头领道:“不是应氏,是四爷一向如此。他不太通晓人情世故,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 丹薄媚来到太阿山下。 她立于路边草木之中,微微仰头,瞥见有四五人已经先一步上山去了,大约是请王诗境救命的人。 不出所料,俄而之后,大道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眨眼来人到了近前,最前方的壮汉背一把长刀,凶神恶煞。见有人头戴幂篱停在路口,壮汉便一勒缰绳,问道:“姑娘,见到有四五个受伤的人上山了吗?” 丹薄媚偏头,面无表情隔着轻纱看来人,道:“见到了。” 壮汉点一点头,对后面的人做了个“上山”的手势,牵着缰绳行到她面前,道:“姑娘让一让,我们要上山。” 丹薄媚不动,但开口问:“山上住着谁?” 壮汉与身边的人面面相觑:这话问得奇怪,天下谁不知道,太阿山上住的是岭梅仙人王诗境? “住着王诗境。” “没有别人?”丹薄媚以为他师父和师叔应该和他住在一起,即便他师叔被微尘宫主所杀,他师父也应该还在太阿山。 壮汉误解了她的意思,顿了顿,又道:“听说宁寂公子与崔采衣也在。姑娘请让路。” “他也在……” 丹薄媚低头喃喃自语,心神恍惚,没有动作。她不想当着他的面杀人。 “你找死是不是!”壮汉见她不让,心中大火,直接纵马撞过去。 丹薄媚抬袖五指一张,迎面而来的壮汉突然卡着自己的脖子,瞪大双眼从马背上悬空,长刀落地。而马匹又莫名回转到后方,悠然地打了个响鼻。 壮汉双腿乱蹬,又惊又怒道:“你……你……” 她少顷收回手,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壮汉,静静道:“捡起长刀,上山去。” 壮汉看她几眼,缓缓伸手去抓住长刀。 丹薄媚见状转身踏上山路,身后的人这才敢冲上来扶他。 太阿山颠,有一片绿梅林,深冬时节花开得正好,冷香阵阵。 梅林深处有一间竹舍,四下落叶萧萧,舍前有石块一直铺到五十丈开外的石崖边。崖上摆了一方小几,有三人正在以溪水煎茶。石边绿梅清丽幽雅,梅下三人容色出尘,仿佛谪仙。 崔采衣斟满第一杯茶,递给宁寂,却对王诗境道:“我听见有人来了,大约又是来找你的。每日如此多客人来访,王公子真的能专注修行么?” 王诗境斜睨着她,道:“你也是其中一位。” 崔采衣笑道:“为何不是我们两位?” “宁寂是我请来的,自然不算。”王诗境从不掩饰自己对女子的不欢迎,因为这总让他想起被人背叛之事。但是并不赶她走,因为崔采衣并不是背叛他的那人,也并不令人讨厌。 倘若是在山下遇见,说不准还会成为论道的好友。 这时,那四五人已经顺着竹舍找了过来,浑身是血,脚步已踉跄。甫一见到王诗境,立刻倒在地上,艰难道:“求岭梅仙人救命——” 宁寂抬袖拂了一拂,替他们止血,才回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凝视远山云雾,眸光静得波澜不惊。 “看你勉强顺眼,我救你们。” 王诗境屈指将五粒丹药弹进他们口中。 崔采衣道:“还不知他们因何被人追杀至此,草率答应,若他们是烧杀掳掠的大恶人,王公子你……” “我救人,只看心情,不管是非对错。”王诗境扬面傲慢地扫她一眼,这话天下只有他说出来,不让人觉得可笑。 崔采衣只好道:“如此,是采衣受教了。” 背刀壮汉一群人弃马上山,丹薄媚静静走在壮汉身边。她心想,倘若真的见到了宁寂,而王诗境的师父又不在山上的话,她就佯装是追杀的人,下山再打听他师父的下落。 刚这样想着,丹薄媚抬眼,便见到梅树下宁寂侧面风流,眺望远山。 他眉心的红梨与头上的绿梅形成强烈反差,即使就这么静止不动,也像是一幅画。 唉,他果然在这里,要她怎么出手呢。 丹薄媚下意识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崔采衣…… 背刀大汉忽觉身旁女子身上冷气浓郁了许多,不由立刻拔剑,冲上前攻击那五人,口中急道:“王公子,他们乃在下杀妻仇人,又图谋岳父财产,放火烧房屋,实在穷凶极恶,请勿被他们蒙蔽!” 五人中有一人开口激动道:“并非如此!她早先与我相恋,骗尽钱财,说去城中禀告爹娘,操办我们的婚事。谁知一去却与你成亲!我找到她,她说不跟我走,钱也花光了,不肯还,我一怒之下才杀她的。她爹娘知道是我杀她,假装还钱,骗我去家中,其实叫了捕快抓我。我逃跑时挣扎,错手打翻酒水与烛台,房子才烧起来。” “不管你如何狡辩,人都是你杀的!”壮汉一刀劈下。 王诗境双指夹住一片飘落的梅花,看了片刻,蓦地将梅花打在壮汉手腕上。 壮汉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下一瞬已吃痛,立刻丢了长刀。 丹薄媚见状也不打算掺合,毕竟与她无关。她只是开口道:“王诗境,你师父在么?” 竟然直呼他的名讳,口吻似乎还不太客气。 崔采衣不由将目光落在丹薄媚身上。 丹薄媚冷哼一声,不理她。 王诗境乜斜了一眼,不悦道:“不在。” “他在哪儿,叫他来见我。” 王诗境闻言神色一冷,刹那对丹薄媚出手,没好气道:“还是我送你去见他吧!” 丹薄媚随手拂开袭来的梅花,道:“不必,你干脆告诉我,他在何处。” 尽管王诗境出手漫不经心,但她能随随便便散去攻击,也实在很有两下子。 崔采衣诧异地对她微笑。 丹薄媚看见对方笑得那么好看就很生气。以至于王诗境告诉她,他师父在九泉之下时,她也没转身下山。 他师父死了?死了就死了吧…… 丹薄媚盯着宁寂这样想。 大约她的目光太过强烈,宁寂也感受到了,回头来看着她。须臾之后,他认出了她的气息,点头道:“你的伤,好了许多。” ——美人在侧,难为你还记得我身上的伤。 丹薄媚心中恶狠狠地咬牙,开口却只惜字如金地答了一个字:“嗯。” “要过来坐坐吗?”宁寂眉目静如止水,根本不是诚心诚意邀请她。 ——我才不过去坐,免得搅了你们*,你心里着急,又不好意思立刻撵我走。 然而丹薄媚抱臂走过去,冷淡道:“哦。” 王诗境看着她走到宁寂旁边坐下,微微冷笑道:“看起来这位姑娘不大愿意坐在这里,只是给你面子而已啊。” 宁寂平静道:“应该的。” “什么是应该?什么又是不应该?”王诗境回眸凝视那两拨人互相仇视的眼神。 丹薄媚冷笑着呛声道:“你师父的死就是应该。他活着就是不应该。明白了?” 王诗境乜视她,道:“你想动手?” 她一字一句回答:“我想杀人。” 崔采衣看着他们两人唇枪舌剑,不禁掩唇“噗嗤”一笑,挑眉道:“姑娘想杀他吗?” “她没那个本事。”王诗境起身,懒得理她。 丹薄媚也偏头去看宁寂,不屑道:“他没那个资格。”   ☆、第54章 太上忘情 枝头绿梅簌簌作响,落了他们满头。 丹薄媚望着宁寂发上的花,想要伸手去拂落,但又很怕他躲开,或说一句“不必了”。 她知道他一直在让宫梨活过来,也知道自己跗骨的仰慕将永没有回应。 她想:她不能再继续靠近他,他是宁氏的人,而宁氏是她的敌人。将来她若有机会,势必要为丹氏讨回公道。到那时,他又会怎样对她?他应该恨不得当初没有救过她、没有帮过她,没有认识她。 可是她又想,他那时还多小啊,灭丹氏,是上一辈的事,与他无关。他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氏族参与了此事,不然怎会知道她的身份还要救她? 可是他毕竟是宁氏的人。 与宁氏比起来,她算什么?到了争锋相对时,他们终究只是敌人,连朋友也不可以。 现在斩断如此隐秘的情愫,于谁都是好事。 她应该立刻下山,把他抛到脑后。 她根本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人,她要做的事,容不下这段情。 丹薄媚狠了狠心,回神却见到崔采衣已伸手去拿下他发间的绿梅。宁寂微微偏了偏头,见崔采衣手指悬在半空,神情尴尬,停了停,又不再抗拒,道:“有劳了。” 崔采衣莞尔一笑,一一将花放在手心,道:“不客气,其实它们落在你头上,很美。” 宁寂礼貌地点一点头,不再多言。 丹薄媚浑身一僵,才知道,她的思想可以在脑海中承受“肝胆压柔肠”的刻骨之痛,然而她睁开眼,却仍怕见到一粒风沙吹进她的眼瞳。 崔采衣的美貌与言行,不是一粒风沙,是淬了毒的钝刀。 没有锋利的刀刃一次割破肌肤,却能在留下伤痕的同时,将致命的痛苦一次又一次渗透全身。 她不想再看下去了。 丹薄媚起身下山,经过宁寂的背后时,她轻声道:“我走了。” “好,是该走的时候。”宁寂也起身,对王诗境与崔采衣点头示意,平静地跟在她身后,道,“我送你。” 丹薄媚回头看看他,也不说话,也没拒绝,只管往前走。 王诗境若有所思,突然道:“你找我师父做什么?” 丹薄媚止步道:“你不是天机绝脉传人么?你算一算,便知道了。” 王诗境抖落再次披了满怀的梅花,道:“我只算天下大势,不算个人缘起缘灭。” “我看,是你学艺不精吧?” “也许。”王诗境不在意地俯视山下,“师父曾说,倘若一个人把未来算尽了,那也活得太无趣了些。” 丹薄媚闻言双手一紧,冷笑道:“是,他是用不着把未来算尽。他只要随随便便一个预言,就可以夺走我全族性命,看我们在红尘中苦苦挣扎,多有趣啊!是么?” “你不是还活着?何来族灭?” 王诗境眸色一深,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身份,神态也为之微有异样。顿了顿,又难得解释道,“师父的预言,几乎不错。” 丹薄媚却嗤笑道:“可是如果他没有说出那个预言,我们不会族灭,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与其说他是预言者,倒不如说他是制造一切的凶手。” 王诗境道:“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没人说得清。但因果轮转,斗转星移,都已注定好了。师父他老人家,也不过是顺应天命的一粒棋子。况且,早在十年前,师父便因此为人所杀。师叔半年前命丧微尘宫主手中,也是因为你。但他们此前,都早已预料到了有此一劫,却不躲不避。若说你觉得无辜,愤愤不平,我师父与师叔也不过只做了身为天机绝脉人应做的事,无端端为人所害,我又该如何对你?” 丹薄媚定定地看了王诗境一会儿,心中不免觉得他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尽管这个预言是一个□□,掀开了大混战的开端。 但是如果四国七族没有恶意,再多十个预言,又能怎样? 究其根本,一切外物都是虚妄,唯有本心是根源。 他们心中早已对丹氏的鼎盛有意打压,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而这个预言恰好成为连接各方的一条纽带,于是他们变成了同一条船上的人。 若如白氏,原本无心加害别人,即使知道预言,也并不与他们联手。 丹薄媚吐出一口气,想通这里,口气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只问:“你师父死在何人手中?” 王诗境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继续去看山中浮云,道:“应四爷。” “应氏不是也参加了么?” “应六与应四没有参与。应六在大战之前,自废根基,病得下不来榻。应四么,他那时正要冲击真灵领域,在闭死关。” 王诗境说到这,又摇了摇头,颇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散漫,道,“想这二人,在大战前的九族堪称天才。应六年纪轻轻,却跨过沟通真灵这一道坎,直接触摸真灵领域的大门。应四剑术的成就甚至超越了秘术的威力,他若成功跨进真灵领域,恐怕同辈无人能在他的领域中活着走出来。只可惜,一个自废根基,一个听闻丹氏族灭,冲击桎梏时走火入魔,大抵现在也突破不了。” 丹薄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明白他二人与丹氏有什么关系。须臾后,她道:“你话好多。” “……”王诗境拂袖冷哼一声,再也不跟她说话,自顾自踏着石板路回去竹舍。而他一走,小几上那套珍贵的茶具也自主地跟在他身后。 崔采衣对丹薄媚笑了一笑,才问宁寂道:“你也要下山了吗?” 宁寂道:“是,我有事。” “什么时候再来太阿山上?” “我来的时候。” 崔采衣无奈地笑,点了点头,温柔道:“好,那么,请多保重。” 宁寂点头,道:“你请自便。” 丹薄媚看着他们依依惜别,心里很不痛快,先一步转身走了。没多久,宁寂已经不紧不慢走在了她身边。丹薄媚见他全然没有想跟她说话的意思,不由冷笑了一声。 宁寂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路,道:“你冷笑什么?” “你有什么事,这么急着走?”丹薄媚反问。 宁寂道:“我的事,对你不重要。于你而言,你有急事要去办。听闻,天姥峰四宗大会已开始了。你不着急么?大会比武,护宗长老又不能出手。仅凭太清宫主,想必差些火候。” 丹薄媚心底一惊,才突然想起这桩事来,急忙加快步伐,又偏头故意道:“太清师姐好歹是没有受伤的,我还带着伤,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再说,我已被逐出仙宫了。” “微尘宫主只是一时气话。”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气话?” 宁寂看她一眼,平静地答:“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丹薄媚一下又笑起来,想了一会儿,突然问他:“你知道方才王诗境说的‘真灵领域’是什么境界?我才领悟龙术,幼时无人告诉我九鼎秘术的分级,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境界。我不想跟他说话,就没有问。” “九族子弟领悟秘术后,第一重浮鼎幻影,现在八族之中,七成在这个境界。第二重古兽化形,第三重沟通真灵,第四重真灵领域,第五重杀身证道,第六重返璞归真,第七重太上忘情。” 宁寂牵了她的手,在腕间探了探,轻轻放下,道:“你的龙术大约在第三重后期。龙鼎在手,领域未必不能使出来。刚领悟就有如此境界,你的天资乃我平生仅见。” 丹薄媚点了点头,道:“只有七重?” “不,十重。但我想你若能突破,最好只停在第六重。不论年轻一辈,还是隐世老人,那时你都已算是天下最强的几人了。达到‘太上忘情’境界,未必是好事。” 她避而不答,问:“你到了哪一重?” “你觉得呢?”宁寂偏头静静地看着她。 丹薄媚低声道:“你在冲击太上忘情。你太强了,实话告诉我,你是否已经天下第一?” 后梁皇宫的十神阵是大一统时代九主联手布下的。在那样辉煌的时代,九主实力怎么也不可能在第七重之下,甚至可能达到了第八重、第九重的境界,可是宁寂一人硬闯了进去,即使重伤垂死,却仍然还有逃命之力。 天下之大,还有人比他更强吗? 宁寂波澜不惊道:“可是我想我一生也突破不了了。我不能忘情。天下第一?我倒不是。至少我遇到过比我还要强大的人。你不必觉得遥远,试想我幼时三岁不到已领悟秘术,修炼近二十年,也才六重圆满。你一领悟,便到了三重后期,岂非比我更厉害?”   ☆、第55章 四宗大会 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便开口道:“你已见到我,可以走了。” 她站在雨里一动不动,无声哭泣,也不发一言,继续沉默。 王炽无端微怒,不再理睬她,转身躺回榻上。耳边无邪说道:“公子,下人说要给公子出气,所以让她站了半个时辰才来回话。要不要赶她走?” 他冷冷地看了无邪一眼,闭目休憩。 不知她何时走的,午间醒时无邪说她已走了。王炽应一声,也不想多问。 无邪接口道:“可惜无人提醒他这一点。唯四日后他总算行动无碍,已收拾行李启程回琅琊。 赵王昨日赐废后一杯金屑酒,今上不知从何得知,哭着要去见废后。守城卫士不允,他竟一头撞在石柱上。卫士无法,只好带他去见,然而废后早已一口饮尽毒酒,倒在地上。 今上冲进去时,废后大口吐着黑血。听城内守卫道,彼时废后看着今上的目光很恬静平和,不久即气绝身亡。 卫士遂拉今上离开,今上双目呆滞,踉跄着被带走。 “赵王有意册裴纨素为后。”无邪坐在车内,低首翻着密报,每翻一页说一句。 王炽轻声笑,歪头看窗外的初秋景致,随随便便地道:“倒是想得很美。” 一一名反对之人是赵王府姚长史,现任侍中之职,不过被大怒的赵王革职贬官,迁往西北荒地了。” “哦?”王炽漫不经心应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她拒不受封,对赵王背信弃义的作为十分唾弃,已经昨晚连夜赶回闻喜。哟——赵王这回闹个好大的笑话。”连无邪也觉得太可笑。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笑道:“看来正主要浮出水面了。其他几路王侯什么动作?” 他倒想看看她到底支持谁。 无邪又翻一页,回道:“成都王、河间王、常山王分三路进京,各带兵九万。原本旗号是‘清君侧,诛奸相毒后’,但赵王废帝,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放在火上炙烤,三王旗号自然变为‘勤王,讨伐乱军’。齐王被赵王猜忌,调往许昌,不过恰好给予齐王可乘之机,也联合新野公领兵一同响应三王进京。东海王按兵未动。” 王炽原本散漫的坐姿正了正,回过头来看着无邪,笑意微凉:“河间王、常山王、新野公三人不足为虑。成都王此人年轻有为,治军严明,又声望极高,他若成功入主京师,只怕是很难翻盘。传信给广平郡公发兵,我亲自去拦成都王大军,就给齐王捡个便宜吧,反正也坐不了多久。” 无邪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有多话。不久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有把握么?成都王本人便不好对付,更何况还有谢不慕公子出谋划策。他和公子可是师兄弟,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王炽笑了一声:“那又如何,我不怕任何人。” 恶搞潜台词: 无邪冷笑一声,走到门边向外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冷冰冰地道:“这上门赔罪法第一次见,不带礼,不打伞,想做什么。公子见么?” 王炽闭了闭眼,缓缓将头转向里面,道:“我不见她,让她走”——这么大雨不带伞,还不快赶紧送她回去,生病怎么办!还不是我难受! 对视很久,她突然泣不成声:“我只能给你带来痛苦吧,对不起我只能给你带来痛苦。” 王炽仍然冰凉而平静地注视她,相顾无言。 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便开口道:“你已见到我,可以走了。”——你只会撩我,撩完了又不跟我在一起,当然只能给我带来痛苦了!每次见到你都心砰砰跳,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哼! 耳边无邪说道:“公子,下人说要给公子出气,所以让她站了半个时辰才来回话。要不要赶她走?” 王炽冷冷地看了无邪一眼,闭目休憩。——混账,我本来就心疼得要死,你还来多嘴,没见我脸都气白了吗! 无邪:这不能怪我,谁叫公子你脸一直那么白。 他轻声笑,歪头看窗外的初秋景致,随随便便地道:“倒是想得很美。”——赵王那老男人也敢来插一脚,老子回头就搞死你!(……请无视我吧。) …… 初八,成都王大军直逼襄阳。 一身甲胄的司马颖骑在马背上,面朝西方落日,背对身后众守卫。他长发高束被风扬起,整个人笼罩在血红的残阳余晖中,背影孤绝。 他默默眺望远处天边的连绵青山,一言不发。而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山顶眺望他。 身前有丰茂的草木遮掩身形,而身后则隐藏着广平郡公的三万精兵,从南乡郡抄小道而来,只等傍晚成都王军队休整。 “王爷,谢公子请您回大帐商议军情。” 突然有一名卫士策马而来,匆匆禀报。 成都王回头,光晕使他五官黑暗,难辨喜怒:“不必商议,小王不会攻打襄阳,让谢不慕安心。” “谢公子还道,若是王爷回答不攻打襄阳,那么就命标下转告王爷,附近有杀伐之气,若不速离,恐有性命之忧。”那卫士说着还紧张地四处望了一眼——他目光掠过我伫立之地却分毫不停留地转向别处。 成都王闭口不言,神情不甚痛快。 卫士跪倒拱手道:“谢公子最后道,若王爷闻言仍不回营,便依王爷之意行事。出现任何状况,他会立即领兵来救,让王爷不必担心。” 成都王笑了一声,倒并不是高兴:“看来还是谢不慕深谙小王的心意。连小王作何反应都知道,那小王静候他来救驾了。” 他身后的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纷纷垂头不语。 我扬眉失笑,无邪在我身旁问道:“公子又看出什么来?不知有哪里可笑。” “能力越强的主人,往往也很骄傲自信。不论谋士是否正确,一旦触及他的界限,也会被毫不犹豫无视。”我凝视成都王一动不动的身影,“成都王如此,广平郡公如此,赵王如此——” 无邪抿着嘴,欲言又止地看过来。 我弯眉咧齿哂笑,点点头,替他道;“我亦如此。” 其实我的界限……只是我唯一的尊严,可是她连这也不肯留给我。 落日霞光将尽,月色单薄。四周一片寂然,成都王策马掉个头,似笑非笑地道:“黄昏已尽,回营去用饭吧——看来今日不需要不慕来救驾。” 众人称“是”,利落地翻身上马准备回营,而就是现在。 我扬起皎洁的袖袍,手掌从半空中决然落下,轰然三万卫士从茂密的草木中冲下去,刀戟声铿锵作响,惊得成都王一队人马豁然勒马。 他们很快被包围。 成都王身旁一名随从惊怒交加,大喝道:“什么人胆敢伏击王师!” 我立于青山草木之间,笑而沉默,并不同他们多费唇舌。 见无人应答,又陆续有其他人大声吼叫着,但大军已经冲上前去,与成都王麾下的卫士们厮杀在一起。 战况十分惨烈——对方的战况十分惨烈。 成都王勒马猛地踩翻一人,马蹄溅血。他神色凝重地四顾,仿佛是正欲差人突出重围,回营搬救兵。突然间,战场上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尘土飞扬成阵阵雾霾,大批人马由远及近而来,喊杀声振聋发聩。 成都王麾下卫士纷纷喜上眉梢,一人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不慕公子果真神机妙算!便连来援的时辰也分毫不差。” 原本面犹带笑,松了口气的成都王脸色突然一僵,顿了一顿,又从容地笑起来:“说得很有理。看戏归看戏,他还是不能真让小王命丧于此的。” 卫士们不知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还是大敌当前自顾不暇,一时四下里无人作答。 须臾后,一人纵马疾驰而来,芝兰玉树,妙不可言。 他朗声答道:“王爷息怒,是不慕救驾来迟。”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内容明天补上 成都王望着谢渊而笑。 “你能来,小王就知没有看错人。有不慕此等高才谋士,何愁此去不胜!” 谢渊客气地避而不答,眉宇间颇多古怪。成都王见状,皱眉不悦道:“不慕何意?可知此地埋伏何人所设?” “自然。王爷还请速回大营。”谢渊意味深长地朝我所在之处看一眼,而后对成都王拱手,“此地不宜久留,不慕在后掩护。” 原野上鲜血流过草叶,兵戈之声不绝于耳,但惨叫却寥寥无几。清晰可闻的只是喊杀声与沉重的闷哼。 水塘边长了白芦,又埋了白骨。 成都王杀气腾腾,手起刀落,血花四溅。他冷声斥问:“休要故弄玄虚,到底是谁敢如此伏击小王?” 谢渊吁出一口气,语调复杂,朝我笑道:“琳琅水镜……” 成都王脸色一变,沉吟片刻后仿若镀上森森寒霜,咬牙一字一句念出我的名字。 “王冰石。” 我低展玉骨折扇,分花拂柳出现在乾净的青石台上,东风掀起宽大的袖袍和下摆,但我并未觉得冷。 我相反,内心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无比炽热,似乎想要将一个人烧灼成灰烬。 “冰石久仰王爷与谢公子大名。” 我微笑着同他们寒暄,此时成都王即将错失离开的最好时机。 成都王神态变幻莫测,俄而眼神一凛,正要说话。谢渊已策马前行一步,从衣袖中抽出一块令牌,高举道:“立刻请王爷回营,违令者,斩!” 成都王勃然大怒:“放肆!你敢——” 他并未说完,众多担忧他安危的将士早已将他“请”离战场。而随着一半兵力的撤走,原本我方微弱的优势立刻无限放大,成都王军队节节败退。 但他们不撤走便是全军覆没,因为……我还有一万人马埋伏在途中。若此番不能重创成都王大军,那么他即使晚些到洛阳,又有何种分别?大位仍是他囊中之物。 谢渊湛蓝的长衣十分醒目,他上前五步,并无一人拦他。我们隔空对望,笑意融融,仿佛周遭一切厮杀都不复存在。 最后他开口道:“师兄。” 我亦点头应声:“师弟。” 又是短暂的沉默。不多时他苦笑地问:“已经……来不及了吧?” 我收扇俯视他与这浩浩天地,并无喜愠:“你已尽力而为了。” “果然我们之中,师兄是最出色的,无人能及。”他垂下头轻声笑着,“任凭我如何努力也难以匹敌,小师妹……理应喜欢师兄。” “她?”我冷笑一声,拂袖转身踏下山石。一路走到谢渊身前,我看他一眼,而后恍若未见,擦肩而过。我能听见我的声音有多冰凉,一如我此时烈火包裹下冰凉的血液。 “她喜欢什么,我比你清楚。” 他忽然十分激动,一把拽住我的袖袍,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叫:“她不是只爱自己的人!她明明从小就对你无比迁就,她——” “放开。”我面无表情,拉开他的手,不冷不热地回答,“你若再不撤兵回去营救成都王,我的人马真可能要将他们埋骨此地。” 谢渊愣了一瞬,有些怔然地问道:“不是已经来不及了吗……”他虽然这样问,但还是立刻上马,撤兵急速回程。 有将士询问道:“冰石公子,是否追截?” 我疑惑地望他一眼,上马抓起缰绳,反问道:“为何不追?那是敌军,应当使他们溃不成军,方才算大捷。” 策马狂奔,大军浩浩荡荡地冲在前方。 谢渊赶到我军伏击之地时,我们亦同时赶到。原本败象已现的成都王远远望见前方的援军,不由大喜,然而下一瞬却见我似笑非笑的脸色,瞬间阴晴不定地沉下去。 “怎么回事?” 成都王不能理解我仅距谢渊队伍三二十丈,何以还不命卫士包围他们。 我替谢渊答道:“王爷,下次可要记得这前车之鉴,用人不疑。” 成都王即便必败,也仍旧没有放下长剑,只是冷笑道:“小王还能有下次?” “此话怎讲。”我微笑道,“冰石不敢背负叛乱杀王之罪。” 我方才语毕,大军便势不可挡地向前推移,成都王亲信死伤超过半数,余下人等溃不成军。后来被我故意放走时,他回头道:“日后你若肯来投靠小王,一人之下虚席以待。” 谢渊听闻并无异色,他从来不在乎这些。 我挑眉,眸光柔和起来。 一指谢渊,我对成都王轻笑道:“谢公子才是最合适这个位子的人。不过,冰石以为王爷已没有机会实现诺言了。” 他今日一败,日后再也没有机会入主洛阳。 除非…… 作者有话要说: 我编辑章节n遍,最后仍然败退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抽了……这队形被破坏了,强迫症看着好难受 三月中春寒,河东闻喜出了大事。 月前五王起兵勤王,剑锋直指洛阳赵王。原本齐王与成都王优势最大,无奈不知成都王是倒了多大霉,关键时刻被人领兵杀得溃不成军。等勉力赶到洛阳时,齐王早已与禁军统领王舆拿下赵王等人,迎回皇帝司马猷。 成都王只好与其他二王退回封地,仅有长沙王留置京中。齐王掌权后,忽然提出国不可一日无后,而不幸之至——新后正是泰山羊氏嫡女,羊存姿。 那天我去送她,她脸上还带着笑,并绝口不提桓衍此人,好像这样他就不存在似的。 “你见过他……他真那么不堪?”她静静地这样问。 我良久无言。今上是怎样的形容气度我自然知道,然而这让我怎样对她说出口呢。存姿是这么冰雪聪明的娇子,但她的人生已很难挽回。最后我只好直言道:“他毕竟是陛下。” 存姿眯起眼,沉默了半晌,从我身边走过。隔了一丈远才又回头,对我道:“你说得很对,我将是皇后。” 我笑了一笑,但连自己也觉得太难看,便又敛去了。 她的马车车轮滚动时,我听见隐隐的哭声,像是人死之前最绝望的呐喊,尖刺而低沉。 那天晚上我梦见存姿披散着长发来找我,对我泣不成声,形容枯槁,哪里还有半点曾经绝代的影子。她凄厉地哭诉道:“纨素,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我不想做他的皇后,纨素救我,救我啊……” 桓如安也在无尽黑暗中凭空出现,立在遥远的地方,怨毒地盯着我,嘴唇一开一合,我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们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然而我救不了存姿。 这是我最痛恨自己的。无关要紧的事我为所欲为,而当我想保护一件东西时,却往往只能直视自己无能的一面。 第二日我起来,心烦意乱,将随手拿的书翻了许久,却不知上面写着什么。 直到婢女瘪着嘴进门,对我抱怨道:“姑娘,北边的匈奴人可真够没脸没皮的!方才奴婢只在府门处站了一会儿,便见到许多长相凶恶的男子当街抢夺食物。奴婢不解这是哪来的暴民,怎敢如此目无法纪,遂去询问路人。 这才知道他们本就是北边的匈奴蛮夷,因近年干旱,又加上什么匈奴汉国四处征战,以致匈奴人食不果腹,尸横遍野。他们索性都纷纷入关求生。一股脑来这么多,谁用得过来呀?都是兵荒马乱的,是个人都能想的得到。 可他们就不想。没人雇他们,他们饿得不行就抢百姓的食物。被官府抓进去他们还挺乐意,因为管吃管住,且又不是死罪。其余人见了纷纷效仿,现在官府也没有那么些粮食养着他们,便都放而任之了。姑娘最近还是少出门吧,奴婢瞧着他们都已穷凶极恶了。” 我凝视婢女的表情,静默了半晌,倏尔只觉豁然开朗。随即放下书册,扬眉笑道:“备车。” 婢女一脸错愕,语气惊慌地劝阻:“姑娘,奴婢所说都是真的,此时出门的确大为不妥……若姑娘真有要紧事,便差奴婢去办吧。” “正因我信你说的都是真话。”我点头出门去,婢女亦步亦趋地跟着,“故才要出门。” 婢女越发不能理解,但也没有多问。 裴氏马车直奔北门城郊,路上行人见了都远远地避到两旁。途中还真有几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匈奴男子企图冲上来,随行卫士冷冷地将长戟一划,道路刹那畅通无阻。 城郊,关内侯府。 府邸不太大,匾额也挂得略歪斜,但主人好似浑不在意,并未命人摆正。 门前种了一排柳树,新抽的嫩芽,浅黄浅黄,随风摆动而拂过树下立着的人影。他面朝溪流,穿着不甚华贵,但年龄似乎不很老。 马车停住,卫士看着那人犹豫了一瞬,还是没理会,走上台阶去叩门,高声道:“可有人在?我家主人前来拜访关内侯。” 府中无人应答。卫士多问了几次,一直无人,便走到那人身旁去,询问道:“兄台,敢问此处可是关内侯司马长勖之府邸?” 那人偏头看向卫士,正背对着我,不知何种神情,说道:“是。” 他冷笑了一声,语气颇多不屑,嗓音低沉而哑。 我却瞬间听出,他正是当初在羊府门外,叫“羊二姑娘”的司马律。他就是关内侯,但却任凭卫士当着他的面叩门也不出声。他……醉了。 我下了马车,卫士尚不知他的身份,正待要继续问,被我摆手制止。走近前来,我已嗅到空气中浓烈的酒气。他手中提着一只昂贵的越州窑青瓷,酒水在罐中咣当作响。 他晃动着罐子,目光注视潺潺溪流,不在意地道:“关内侯……你们找他?真不巧,他昨晚跳河自尽了。” “什么?!跳河自尽?”卫士不辨真伪,惊声反问,并迅速朝我看过来。 我好整以暇地笑一声,站在他身后出声:“昨夜跳河自尽,我今日还能见到活生生的关内侯,裴泠真是三生有幸。” 司马律顿了一顿,蓦地回过头来。紧紧盯着我许久,他才意味深长地嗤笑一声,随手砸了酒坛,双手抱臂倚靠在柳树干上,不咸不淡地道:“原来是裴姑娘,今日纡尊降贵到这贱地来找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本想与阁下谈谈存姿的事。”我扬眉说道,“不过看来阁下不大热衷,裴泠还是先行告辞了。” “慢着!” 司马律突然大喝,并疾步走到我咫尺之前,高大健硕的身形完全阻了我的去路。他俯视我,一字一句问:“你什么意思?她现在不是已经进宫为后了吗?” 我不惯距离生人如此之近,先皱眉退了两步,而后礼貌地笑道:“她是皇后,但现在天下是陛下的吗?立后之人是齐王,若阁下像齐王一样……假使阁下有兵的话。” 司马律没有作声,但他的眼神忽然亮起来了,像是见猎心喜的野兽一样。沉默片刻,他盯着我,声音更低地道:“可是我并无兵权。” 我点头以示我知晓,顿一顿,似笑非笑道:“裴泠敢来,自然是有办法的。不过对于阁下这样信口雌黄之人,裴泠实在深感恐惧……” 我话尚未说完,他已十分机智地领悟了我的意思,转身噗通一声就跳进溪水里,惊得卫士们一阵错愕。俄而他从水底站起来,浑身湿透。那水冰凉,但他却并不发抖,双眼神采熠熠地看向我,说道:“在下已投过一次水了,裴姑娘请讲。” 我临溪望着他,波动的粼粼水光照出我笑弯的眼睛。他却忽然抿紧了唇,眼神闪烁着转开头,显得非常不自然。 “侯爷请上岸谈吧。”我也并非真想逼他难堪,于是朝他虚伸了下手。而他仍紧抿着唇扫了一眼,从另一边上岸来,沉声道:“不敢污了姑娘贵体,请府内一叙。” 三月初,今上唯一的孙子也已夭折。百官遂提议册封声望颇高的成都王为皇太弟,若日后羊皇后诞下龙子,再撤封也无妨。 但齐王把持朝政统摄万机,显然不会将权利拱手相送,遂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另立先帝之孙、清河王之子、年仅八岁的司马覃为皇太子,自封为太子太师。 上次起兵来迟一步,被齐王捷足先登的长沙王得知此事,立即再度起兵清君侧。成都王等人响应兵变,一起讨伐齐王。 如此混乱的局势。 然而众人为之怔然的事发生了。河东闻喜,关内侯司马长勖突然领兵二万余人,直冲入洛阳城中,趁着齐王与长沙王打得你死我活时,不费吹灰之力将羊皇后抢出宫城,一路北上而去。 满城哗然。 众人这才发现,司马长勖所领兵马竟无一不是匈奴人。 匈奴人……何时能为他一介虚衔无食邑的关内侯所驱使?北方大旱,若有粮草的确借兵不成问题,然而他并没有足够的财力与粮草。有人,在背后支持他。 不过无论何人在背后支持他,敢堂而皇之入宫夺后即是滔天大罪,齐王怒不可抑,立即派兵五万前来平叛——这自然直接导致平叛大军还未抵达闻喜,长沙王已将齐王拿下,斩首于东门。 朝政大权又到了长沙王手中,他亦并未撤回五万平叛军,毕竟能调动数万匈奴人的关内侯,活着总是个祸患。更何况冒犯天威之罪也是名副其实的。 送给司马律的粮草能坚持多久,我再清楚不过了。还只剩下…… 五天而已。 他要活下去,只能来求裴氏。 我立于青山草木之间,笑而沉默,并不同他们多费唇舌。 见无人应答,又陆续有其他人大声吼叫着,但大军已经冲上前去,与成都王麾下的卫士们厮杀在一起。 战况十分惨烈——对方的战况十分惨烈。 成都王勒马猛地踩翻一人,马蹄溅血。他神色凝重地四顾,仿佛是正欲差人突出重围,回营搬救兵。突然间,战场上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尘土飞扬成阵阵雾霾,大批人马由远及近而来,喊杀声振聋发聩。 成都王麾下卫士纷纷喜上眉梢,一人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不慕公子果真神机妙算!便连来援的时辰也分毫不差。” 原本面犹带笑,松了口气的成都王脸色突然一僵,顿了一顿,又从容地笑起来:“说得很有理。看戏归看戏,他还是不能真让小王命丧于此的。”   ☆、第56章 四宗霸主 御妫公子挥袖落下,咬牙冷笑道:“等你先打败孤,再口出狂言不迟!” 丹薄媚几乎在他话音出口的瞬间,整个人已消散成一片黑色雾气,眨眼身影又凝聚在他背后,一脚将他踢出比试台,道:“现在,我对阁下能坐上公子之位表示好奇。至少我记得公子夜佛陀远胜于你。” 玄罗殿主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罢了,我下场与一个小辈动手,无论结果如何,于我都无益处。这场便算东皇天姬胜了吧。” “殿主!”御妫公子惊叫一声。 玄罗殿主看他一眼,沉着脸不语。 丹薄媚冷笑道:“这样,岂非我还要多谢殿主承让了?” “不必。想来你的谢意也不是出自真心。” 丹薄媚似笑非笑,轻飘飘将目光落在天权公子身上。 四宗弟子见状,不由讶然咋舌,惊呼道:“她难道想跟天权公子交手?” “四宗大会,青上仙宫与白月神府势必要有一战,只是想不到她一上来就要主动挑衅,莫非她真有必胜的把握?” 太清也忍不住微微皱眉,却也并不出言阻止。她知道师妹的性格,若几乎必败无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想要勉强动手。 天权公子眸光垂落在台上,问道:“你要跟我打?” 这声线开口如冰泉崩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丹薄媚诧异了一瞬,呆呆看着他,歪头很疑惑。怎么从没听说,天权公子就是他?还是自己相思情切,出现了幻觉? 天权好似觉得她这表情有些可笑,便将眸光收回来,闭目凝神道:“你胜了。” “天权公子!”白月神府的弟子惊呼声此起彼伏,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这个话。其他三宗弟子也一片哗然,议论纷纷。诛天宗主笑道:“天权公子不战而败,这可不太符合平日深不可测、冷酷残忍的行事——” 天权抬手,轻描淡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原本因他认输而引起的轩然大波霎时静如止水,一声咳嗽也不闻,唯余诸人面面相觑的骇然。 诛天宗主后半句话已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他已用实力证明他还是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天权,只是他并不想动手。 无妄公子嗤笑一声,弹指将一团真气打在诛天宗主颈项间。后者顿时松一口气,低声道:“天权的实力太恐怖了。” “宗主。”无妄慵懒地笑一笑,目光斜视台上的人,道,“天权不出手,白月府主未必能胜过东皇。倘若白月神府再败,三宗可就只剩下诛天血海了。不知宗主有无把握拿下她?要是拿不下,她一旦号令四宗,不插手无极公主夺位之事,那真是左右为难。” 诛天宗主睨他一眼,冷笑道:“看她如此嚣张,想必白月府主已不是对手。我与白月府主同辈,实力不相上下,自然也不能打败她。不过……” 无妄一展低扇,静待下文。 宗主道:“不过,我不能,不是还有你么?连天权的领域也对你无用,东皇天姬不在话下吧?” “那也未必。我一开始便说了,我看不透她。”无妄冷哼一声,收扇道,“更何况,末代帝君的后人一日不出,我一日不会解封那股力量。不要质疑我的话,你知道,我从来不说假话。” 诛天宗主点头:“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不愧是皇朝守护第二人。所幸你在他死之前得到了他的全部传承,不然还真浪费。然而恐怖如他,还有谁能将他伤得性命垂危?莫非是与老大造父内乱?” “恰恰相反。是他二人联手镇压青后。可笑他们这些末代守皇者,不自量力,大一统时代开国青后也是他们能对付的?若非东皇大帝亲手布下的炼狱将她困住,使青后只能泄出不到一成的力量与他们交手,他们早已化为灰烬了。” 无妄神色微凛,又不动声色地笑道:“另外,现在我才是造父手下第二人。他,已经死了。” 诛天宗主一头雾水,皱眉道:“青后不是已经以身殉鼎了吗?怎么又被东皇大帝困在炼狱之中?开国帝后自相残杀?这才叫人费解。” 无妄道:“你以为青后是什么来头,能与旷古绝今的人族第一强者东皇大帝比肩?单是手下掌控的九兽封入鼎中,九族领悟九兽的修炼之法,已能数千年傲视皇朝天下。这样的人,纵使她以身殉鼎,她的真灵也没那么容易消亡。” “青后——自然出自古昆仑,还能有什么来头?” “古昆仑下,藏着什么?若古昆仑真是她的故乡,怎么不见第二个人从古昆仑出来。” 诛天宗主沉默须臾,突然浑身一震,满脸不可置信地失声道:“古昆仑下,东皇大帝发现了通往域外的永生之门!她是……” “也许那并不是永生之门,不然,东皇大帝进去了九百年才出来,还是死了。”无妄冷冷地哼了一声,却又道:“但谁也不能肯定。” “东皇大帝真的死了么?” “你说呢?” 此时比试台上的战斗已接近尾声。白月府主渐渐不支,反倒丹薄媚一直神色冷淡,出手随意,似闲庭漫步。 诛天宗主不答,一时想起什么,脸色又古怪道:“东皇天姬敢自封东皇,修炼的又是大一统帝君所创绝学。青上仙宫传闻又跟青后脱不开关系,莫非她就是你要等的帝君后人?” “她……”无妄由来漫不经心的妖冶声线变得格外犹豫不定,“她身上青后的气息太浓烈了,浓烈到让人怀疑她的身份。可是奇怪的是,她身上却并没有东皇大帝的气息。现在看不出她是,或不是,所以,我更不能跟她动手。” 骤然台下爆发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他们一同偏头望去,只见到白月府主已落败。 丹薄媚目光终于看向诛天宗主与无妄公子,无动于衷道:“轮到你们了。” 无妄公子笑道:“宗主,她在向你邀战呢,请吧。” 丹薄媚看了看无妄,点头道:“对。” 诛天宗主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与白月府主实力不相上下。你能胜他,倘若他没有故意放水,那么我也不用比了。” 语毕,丹薄媚突然抬手,一团真气掠过无妄公子眼角的浓雾,瞬间打进诛天宗主的胸口。 他仰头从观战台上跌落下去,踉跄着落地。连连后退数十步,他才大怒道:“东皇天姬,你什么意思?!” 丹薄媚冷冷地环视三宗弟子,道:“未免青上仙宫日后号令四宗,有人总说我实力不够,只靠诸位宗主不屑与我动手才坐上大位,以致愤愤不平,不从命令,我不得不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无妄公子,你觉得如何?” 无妄摇扇笑道:“本殿以为,不会有这样自找死路的人了。若有,本殿一定亲自出手,替东皇阁下扫清障碍。” 无妄这话,已经承认了青上仙宫的四宗霸主之位。 她收手,笑了笑,展袖退回观战台,冷冷地笑着坐在天姬之位上,看台下四宗弟子一同跪伏在地,如朝圣一般,对她们顶礼膜拜。 …… 南下宽阔的官道上,有道湛蓝的窈窕身影静静立在原地。 过往的商客曾为她惊鸿的一瞥驻足,但她双眸无欲无情,从来目不斜视。眼下商客一个也没有了,不是因为她的不在意,而是突然出现的两名老人将他们遣走的。 现在路中央已不止他们三人,更后方还有韩殊负手而来,手中握着一卷金色卷轴,如圣旨一般。 不过其中还隐隐透出不寻常的真气波动,足以证明它并不是圣旨。 韩殊身后,跟着一个怪人,只穿宽松的麻裤,上身赤,裸,黝黑的皮肤下肌肉鼓胀,显然体内蕴含着强大的爆发力。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若隐若现的密网遍布他上身肌肤,每一次光网浮现,这个怪人麻木的瞳孔就收缩一下。 显而易见,那是令他痛苦的东西。 “二老已经拦住了宁姑娘,怎么还不动手呢?莫非,是宁姑娘太强,二老联手也拿不下来?” 面对韩殊似是而非的询问,守皇二老对视一眼,道:“我们也才刚拦住她,正要动手。谢公子又派阁下领着他来,是不信任我们?” 韩殊笑道:“倒也没有。既然如此,那二老请动手吧。” 守皇二老阴冷地盯着韩殊,不发一言,也不动手。 韩殊淡淡道:“二老不想知道主人领悟的东皇大帝禁术了么?” “哼,他真领悟了不假,但若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宁愿不跻身顶尖天才一辈,也绝不肯修习禁术。” 韩殊点头,缓缓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金色卷轴光芒微露。 他笑道:“主人说了,若二老阳奉阴违,在下可以施展小十神阵,陪二老练练功夫。” 宁哀哀见两位拦路人退了开去,便又继续前行。 守皇二老欲追来,却被韩殊与怪人一左一右牢牢牵制。眼看她一个人走得远了,二老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急得大喊道:“公主殿下!老奴二人是末代帝君的皇朝守护者,已经在世间等您很久了!” 宁哀哀脚步停了一停,浑身颤抖,脑海中那道声音又出现了,她开始喘息维艰。 “不要理会他们,他们自己守着自己的目标,却要把眼光放在别处。你不是什么末代帝君的后人,你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跟着我,跟着你内心的方向前行,你将会到达真正能令你苏醒的地方。” 宁哀哀摇摇欲坠,感知着脑海中那道虚幻的身影,四周犹有九兽环绕。她茫然地无声问道:“什么地方……” 那道声音回答她:“古昆仑。” 宁哀哀抗拒道:“我,并不想去……” “你想的!你渴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你不要再欺骗自己。去吧,哀哀……去古昆仑,那里你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我什么也不想要。”宁哀哀痛苦而迷惘地摇头。 那道声音沉默了须臾,又笑道:“那么,他呢?” 脑海中虚幻的人影拂了拂衣袖,一张模糊的轮廓呈现:那人微微扬头,有着傲慢的五官,傲慢的眼神,而眼中的重瞳格外清晰夺目。 是他! 那个被她遗忘的人…… 宁哀哀一瞬间飘出很远,没有再理会身后守皇二老的惊叫与挽留。 这一刻,在遥远的古昆仑山中。 无边熊熊烈焰火海燃烧灵魂,那道透明的身影却不动如山。忽然,这人睁眼,开口带出旷古的寂寞:“君赠烈焰,予我焚情。我在这炼狱,不知等了多少年,似乎我一生,都在等待中渡过。都在等待跳进他的心之囚笼,或是等待逃出他的绝情杀阵。我没有等到进入他的心,却等到了离开他炼狱的一天。她啊……终于来了。”   ☆、第57章 大道尽头 成年公主宫外皇城内自有居第,以备与驸马大婚居住。 但无极公主是个特例,她早已及笄多年,寝殿仍在宫内。不过她拥有的例外太多了,连每日早朝都能上殿参政,其余的特权也不值一提。 朱女皇立在殿内的丹陛之上,听完属下禀报四宗大会的消息,头也不回道:“这么说,现在四宗皆由青上仙宫号令。白月神府、玄罗鬼殿、诛天血海三宗与本宫的合作已作废?” 主要负责探查消息的属下将头埋得更低,回答道:“是的,三宗派了人来,要属下转告殿下:这次并非他们有意毁约,不愿出手。而是现在四宗霸主一出,如此大事已由不得他们三宗自行作主。” 朱女皇沉吟片刻,道:“依诸位之见,本宫若派人与青上仙宫联手,以铲除谢氏,太清宫主与东皇天姬会同意否?” 殿内十余名股肱之臣互相对视。 一名大臣思忖少顷,道:“殿下,臣以为不无可能。谢衍野心极大,一旦篡位成功,必然不会满足于后梁的方寸之地,而是想要一统天下。四宗势力庞大,不受朝廷管辖,本身已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谢衍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放而任之。届时谢衍倾国围剿,任凭他们本领滔天,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顶多几个头目逃走,四宗势力却只能被摧毁。” “四宗传承千年,超然世外,习惯了无拘无束的规则,是忍受不了归顺朝廷,以供皇帝驱使的。所以,青上仙宫的宫主太清与天姬东皇二人,但凡有些远见智慧,都会和此前的三宗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人说完,便有另一名大臣附和道:“不错。一个势要将所有江山收服于麾下的野心家,与一个能放任四宗继续超脱朝廷掌控的皇族,他们自然很清楚应该怎么选择。” “只是眼下放任。”朱女皇高傲地笑着补充一句。 有人闻言不解道:“殿下的意思是……” 朱女皇道:“四宗这样的势力,谢衍不能忍,本宫也不能忍。区别只在于他对四宗的威胁迫在眉睫,而本宫还能给他们须臾喘息的时间。狡兔死,走狗烹。只因一条利益而强行成为合作者的盟友,只可同患难,轮不到他们共富贵。” 大臣笑着点头道:“殿下说得不错,可惜即使四宗看破了这一条,也已经别无选择了。袖手旁观,无论哪一方胜出,他们都将成为首要目标。帮助殿下,还有几年逍遥日子。而选择谢衍的话——” “将会死得更快。” 朱女皇霍然回头,自信道:“既然有绝对的把握,那就命人去拜访青上仙宫的二位主人吧。” 一干朝臣领命退出殿外,她挑帘立于门口,看茫茫大雪覆盖了众人离去的脚印。 凛冽严寒的东风吹散她绾好的发,朱女皇抬手拢到耳边,绣着龙飞凤舞的锦袍在风中飘扬而起。 “深冬了。”朱女皇俯视天地一色的皎白光景,低低地想,“很快又是一年春。” …… 青上仙宫。 重回到这个承载她童年时代、少年时代所有回忆的地方,丹薄媚先祭拜了微尘宫主,又去往后山冰夫人的坟前。 山巅飘着鹅毛大雪,簌簌落满枝头,清幽得不闻半声鸟啼。 丹薄媚跪了下去,冷冽的雪水瞬间渗透裙裾,冻入骨髓。 “枝头的辛夷花谢了,明年春天还有再开的时候。”她给冰夫人上了一炷长长的香,等到这香燃尽,她就该走了,“可是明年辛夷花开,娘却不会活过来了。人的生命为何不能如花一样,凋零之后,又可以再次绽放?或者人一出生就是绽放,死亡是花期的结束。轮回是再开的花朵,只是并不开在同一枝头。” 丹薄媚靠在坟上,双手拥抱它,好似这样已拥抱了冰夫人一样。 她垂眸掩盖落寞悲凉,将脸慢慢贴下去,轻声说道:“但是这样对于原来的树枝而言,是多么难过的事。它努力抽出新芽,只为了再见到那朵花。” “娘啊……离祸从来没有离祸。”丹薄媚深深埋头,语气透出寂寥与眷恋。 “我只是一次一次失去对于我很重要的人。我忽然明白,我不能喜欢任何东西。一旦有了强烈的渴望在心中生根发芽,那个东西就会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永远消失。娘是如此,微尘宫主是如此,他也是如此。” “我很怕他真的会永远消失。” “娘,我终于知道了灭丹氏的仇人是谁。他们有很多人,但是只要想到可以令娘活过来,想到有一个人曾那样鼓励我,我就又有勇气向前了。” “娘,我下山后,经历了好多好多事,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途中太清曾在她身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身旁的女弟子见大雪几乎要将丹薄媚整个淹没了,急得想要上前拉她。 太清一把拦住这人,轻轻摇头,又领着人离开了。 那柱香燃尽的时候,丹薄媚刚好说完。 她一睁眼,重瞳中金龙凌空,一身白雪消融殆尽。 “别了,娘。”丹薄媚拜了一拜,转身步入青上仙宫的禁地。 禁地深处,有一座石窟。 昔年她就是在此处领悟《万象轮回》。如今她的敌人空前强大,她想要趁机在这里参透剩下的招式。周唐的守皇二老曾以为她已学会全部招数,其实她仅仅会了三招而已。 丹薄媚站在草木之间,犹豫一瞬,决定进入石窟中去,毕竟不想有人打扰。 而且她还没有进去过。 刚踏入石洞门口,一面光墙突然出现,将她猛地弹开。丹薄媚脸色一冷,一道蕴含《万象轮回》功法的真气打过去,光墙波动了片刻,很快消失于无形。 果然不出所料,她在这里得到了这套功法,若附近有禁制,多半是功法的主人所设。 丹薄媚全身戒备,缓缓步入石窟。 凹凸不平的石壁,落满灰尘的石台,弯曲回旋的洞道。她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一间宽大的石洞中。 石洞正面是一幅巨大的壁画。 丹薄媚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它。 这幅画上的人脚踏阶梯,通往未知的天幕。而这个人的背影,与白氏地下殿堂中的东皇大帝一模一样! 为何东皇大帝的画像会出现在青上仙宫的禁地中? 丹薄媚怔怔地凝视那人,忽觉周遭一切都消失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她仿佛整个人失去力气一般,倒在地上,神智迷离,深深地沉溺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睁开眼,到了黑夜。 她不知身在何处,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浩瀚星河。 重重迷雾渐起,一道撑起天地的伟岸背影在无垠的星河中站立。 他随手摘来一颗犹自发光的星辰,开口声线一如大道神音,却带着困惑的迷茫:“我不知前方是什么。不知跨出这一步会如何。是成就极道之境,还是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我已经走到这个世间极致力量的尽头,前面没有路了。谁能明白这样的茫然?不知如何修炼,不知如何突破,不知生命的长短,不知有无下一境界,甚至不知该做什么。” “我成于天地间,却也被困在这里。这究竟是一方天地,还是不过一个巨大的牢笼?” “域外有真灵被引渡,是否也有更强大的生命存在?天外究竟是什么?宇宙之外又是什么?我知之甚少,却仿佛永远止步于此了。” 东皇大帝的话语中透出浓浓的悲哀。 他这一次沉默了太久,才将手中的星辰放回去,说道:“我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的人,责任之重,在于给未来的人引路。可我前路茫茫,自己尚且无路可走,又怎能让后人踩着我的步伐前进。” 丹薄媚被这样的话所震撼:一个走到修炼之道尽头的人,他的力量会有多么恐怖?他真的已经死了吗? 可是如果没有死,大一统时代又怎么会结束? 曾经她以为,没有人可以独自面对一个大国与百万雄兵。然而如果到了东皇大帝这样的境界,似乎百万、千万、亿万人数对他而言,与蝼蚁并没有什么分别了。 丹薄媚愣了许久,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开口试图与他交谈。 她记得上次青后便能听见她的话。 “东皇大帝。” 他没有转身,却真的好似听到了她的声音,道:“你是何人?我大约在哪里见过你。” 丹薄媚呆了一呆,他能在哪里见过她?难道上次她看见帝后二人的画面,他还记得?可是这应该是在以前的时空里,不应该能记得她。 “我姓丹,丹薄媚。九族之一的丹氏后人。” 东皇大帝过了须臾,叹道:“我终于记起来了。连出自域外神山的天才也不得不斩道分神了吗?” 丹薄媚一头雾水,奇怪道:“什么?” “原来这不是你三魂中的主魂,难怪什么也记不得。你与青后倒很投缘,她斩道分神后,第二魂追随主魂来到这里,也曾在丹氏出生,恰好是你的母亲。” “啊?” “可惜不是主魂,潜藏在普通人体内,斩道前的记忆无法苏醒。若非那个丹氏小辈在十一年前丧命,青后的第二魂也不能脱身,再寄居于另一个斩道者的脑中。”东皇大帝仰头,语气莫名,“我想将她困在这里,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双魂合一之日,她已能化出有形之体,突破炼狱,出现在日光下。她……也可以再次打开那扇通往域外的门。” 丹薄媚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好皱眉打断他的自言自语,问道:“不知以大帝的实力,是否能复活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东皇大帝闻言,笑了一声:“你的母亲么?” “是。”丹薄媚跪在虚空中,遥遥一拜道,“请大帝——” 她还未说完,一道真气已将她扶起来,推出很远很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丹薄媚,东皇大帝才一脚跨进璀璨的星河里,煜煜星光与漆黑吞没他的背影。 …… 丹薄媚刹那醒来,体内《万象轮回》功法疯狂跳动,却被她轻松压制。 伸手触摸这幅壁画,她慢慢前行,脑中不断回响方才东皇大帝的话,却只觉千头万绪,她根本抓不住。 突然手下触感一变,她凑过去看,见到一行小字,上面写着: 东皇子孙来拜,不肖已成末代。若有他人到此,可否相助最后皇族? 丹薄媚顿了顿,心想,写字人大概是末代帝君。他曾来此参拜开国大帝的画像,留下自创绝学,意图让人学了《万象轮回》后,助最后一位皇族后人一臂之力,恢复江山一统。 可惜她不知那个最后皇族是谁,也并不想帮忙,她自己的事已经够乱的了。 不过拿人手软,她毕竟已经先学了人家的功法,见到这行小字,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道:“若我知道了那人是谁,会力所能及地出手。” 丹薄媚说完,盘腿打坐,面向壁画参悟功法。 不料那行小字上有光芒一闪而过,一道低沉的嗓音乍响在她脑海:“多谢阁下答应所求。吾现将创造《万象轮回》心得灌输于你,望有所帮助。” 强大而陌生的信息汇入她的脑海,她体内《万象轮回》功法疾速运转,势如破竹地冲破七道桎梏,一跃巅峰,瞬间参透余下的七招式。 因这道功法的突破,引起真气变动,体内三种九鼎秘术也同时突破。 光暗太极从她身下浮现,缓缓转动。白泽与朱雀的真灵已被沟通,而烛龙真灵的领域终于出现了。 在她的真灵领域中,睁眼是光明,闭眼是黑暗。 丹薄媚微微提气,便能觉出自身实力的强大,与之前相较,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仅仅是第四重真灵领域已如此强悍,那第六重又可以达到什么地步呢? 她一直在壁画前巩固境界,不知过了几日,忽然有年长的女弟子在洞外喊道:“东皇师妹,后梁无极公主派人来了。太清宫主希望师妹能在场。” 由来叫她“小离”的师姐们,因为她在四宗大会上的惊人表现,纷纷改称她“东皇师妹”,以示亲切又不失尊重。 丹薄媚想了想,起身走出石窟,对这位女弟子点头道:“好,请师姐带路。”   ☆、第58章 谢氏凤鼎 青上仙宫的大殿深处,隔了一道锦屏。屏上轻云流月,舞风回雪,意态超然出尘。 此时黄昏将尽,殿内华灯初上,锦屏后的数十盏烛台亮得恍如白昼,也映出屏后空荡荡的两尊雕龙王座。 没有人——也就是说,他们等了一刻钟,太清宫主与东皇天姬二人,一个也没出现。 无极公主的使臣不禁微怒,厉声诘问锦屏左右手持拂尘的仙宫弟子:“这是何意?我们代表殿下前来,空等足足一刻钟,却连你们主人的影子也没看见。难道青上仙宫,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吗?!” 四名仙宫女弟子微微躬身,正要答话,殿内气流忽然一阵波动,无数条黑白之气从四面汇聚在锦屏之后,刹那凝成两道裙裾铺散的身影,携手双双落座。 左边的人影展袖放在扶手上,以掌支头,似笑非笑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让来使久等,自然不是仙宫的待客之道,我与太清宫主只是不得闲而已啊。” 使臣总算见到正主,怒意稍减,只冷笑道:“两位为四宗霸主,事务缠身也是常理。只是我等早已在三日前递了拜帖,很有诚意与四宗合作,无论如何,两位主人挤出一刻钟的时间,总也不是问题吧?所谓不得闲,大约是二位并不想与公主殿下合作?” 无极公主的使臣先发制人,令青上仙宫在情理上处于弱势,以便掌握主动权。 像他们这样上门要求合作,尤其实力并非有压倒性的差距,其实反而处于双方地位中的劣势。使臣是个中老手,早已摸清这点门道。 使臣也知道无论太清宫主与东皇天姬得不得闲,都会故意来迟。这也是她们掌握主导地位的方式。 丹薄媚漫不经心地道:“人算岂如天算?本来已有安排半日空闲,事发突然,我们也莫可奈何,几位来使还请不要见怪。” “阁下是太清宫主?” 丹薄媚顿了一顿,不语,神色一瞬间便冷下去了。毫无恶意的盟友,大约并不会在初次相见就挑拨离间。 太清对她使了个心领神会的眼色,平静道:“我是太清。四宗为方外势力,素来与朝廷互不干涉,今日无极公主派几位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来使于是笑呵呵地道:“原来在太清宫主开口前说话的是东皇天姬。传闻东皇天姬独步四宗,锋芒毕露,今日见了,方知所言不虚。” 丹薄媚袖袍一震,殿上使臣周遭突然浮现无数明珠大小的水珠,上下沉浮不定,每一颗水珠里都有她的身影,并因动作的不同而排成四道圆弧,将众人困在其中,疾速旋转。 “单是听我说话,如何能知我独步四宗,不若诸位来领教一下我的实力。” 水珠的速度已经咄咄逼人,旋转中带出呼啸的空气打在人脸上,隐隐作痛。 使臣不动声色紧靠在一起,心中分析一番利害,只好道:“天姬阁下的实力,从坐上四宗霸主之位已可见一斑。今日我等前来,不敢妄谈指教,是公主殿下有意与四宗合作,一同匡扶社稷,铲除狼子野心的谢氏。” “匡扶不匡扶社稷,与四宗何干。放眼乱世,后梁的社稷连半壁江山也没有,乱与不乱,大厦倾颓与不倾颓,皇权在皇族还是在谢氏,四宗都无影响。我们为何要插手这趟浑水?”丹薄媚收回攻势,全然不为使臣道貌岸然的正义之词所动。 她从来不自诩为正道中人。 使臣中有年轻气盛的青年忍无可忍,大怒道:“放肆!你这是藐视皇权,等同谋逆!” “藐视皇权?皇权再大,当它管不到我头上时,它什么也不是。所以,我不是藐视,我是无视。” 太清看着丹薄媚故意口出狂言,气得来使敢怒不敢言,不禁暗暗发笑。 “你,你!”青年伸手指着锦屏上她的影子,气得发抖,到底被人劝住,不能大放厥词。 为首的使臣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天姬阁下所言有几分道理。倘若公主殿下夺回皇位,除了些许好处,确实对四宗影响不大。然而一旦谢衍篡位成功,谢氏一家独大,七族臣服,天姬阁下以为他会就此止步么?” “诚如阁下方才之言,后梁社稷不足天下半壁江山。谢衍在实力足以匹配野心时,必然要做一统乱世的打算。而首要目标,也必然是近在咫尺,却又威胁极大的四宗。谢氏倾国之兵力前来,加上七族相助……天姬阁下还以为皇权在谁手中,对四宗都无影响么?”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眼下形势已到千钧一发之际,还望二位四宗主人深思熟虑,未雨绸缪。” 使臣才思敏捷,口齿伶俐,说得太清也蠢蠢欲动。 丹薄媚与太清对视了一眼,示意她沉住气,不要让情绪跟着使臣走。反正她们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话不错,只是得建立在这个共同敌人还存在威胁的情况下。倘若他消失了,这两个‘朋友’也互为对立,来使觉得,他们还会是‘朋友’吗?” 丹薄媚嗤笑一声,早明白无极公主能与谢氏在朝堂上斗得难解难分,必然不会是个宅心仁厚的主。 使臣沉默半晌,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死心地转头问道:“天姬阁下的意思,我等明白了。只是太清宫主也是如此以为吗?” 太清微笑,好似浑然不觉来使弦外之音,回道:“东皇师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并无分别。” 使臣们面面相觑,无计可施,只好拱手道:“既然四宗并无合作之意,那我等今日多有打扰,告辞了。” 语毕,一干人转身皱眉离开。 太清静静地看着他们往外走,直到已有人跨出了大殿门槛,她才道:“虽然如此,四宗还是愿意与无极公主合作,铲除谢氏。” 使臣纷纷回头,一脸意外,目光惊喜地盯着锦屏上二人的剪影。 太清笑道:“那么,不知无极公主是何计划,又需要我们如何出手相助呢?” “其他的都好说,唯有守护宫城的十神阵被谢衍掌控在手中,一旦开启,无人可破。若在夺位大战时,他开启阵法,不但自身性命无虞,还可命身边的皇朝守护者将公主殿下困在其中,予以威胁或残害。届时群龙无首,我们只是一盘散沙。”使臣道,“若能将十神阵的阵眼取出,使它无法开启,待公主殿下的大军与四宗弟子逼宫,谢氏还不束手待毙?” 丹薄媚思忖片刻,问道:“阵眼是什么?” “阵眼原本是昔年东皇大帝炼制九鼎时,剩下的一块嵖岈山祝融石。但因此前有人曾强行闯入阵中,祝融石支持了多年阵法的运转,灵气枯竭,又遭那人的攻击损坏,最终崩碎。” 丹薄媚凝视使臣异样的脸色,隐隐感觉不好,蹙眉道:“现在的阵眼,究竟是什么?” 使臣顿了顿,尴尬道:“所以现在的阵眼,换成了谢氏的凤鼎。他们将地下殿堂暂时禁锢在皇宫之下,等寻找到了别的替代物……” 丹薄媚哽了一下,汹涌的怒气一刹那漫了上来。 她勉强压着情绪,危险地冷笑道:“你们的意思,是想让我们自己闯进十神阵,再闯入皇宫深处的谢氏地下殿堂,再从守皇二老与谢家主、谢氏长老手中把凤鼎抢出来么?” 使臣闻言也怪不好意思的,掩饰地咳了一声,低头道:“是的。另外,我们接到消息,似乎最近几日又有一名皇朝守护者投靠了谢衍。” “……”丹薄媚自然知道那是谁,但是已经气得无言以对。 他们自己也说,十神阵无人可破。就是宁寂闯进去,也是重伤,还是在阵眼灵气不足的情形下。 如今凤鼎刚成为阵眼,有凤凰真灵存在,必然灵气充沛。假使抛开一切皇宫禁卫巡逻,抛开守皇三老与谢家主、谢氏长老等人守护,单说她在闯过十神阵后,还要再闯谢氏的地下殿堂,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进过白氏的地下殿堂,清楚地知道那是龙潭虎穴一般的存在。关键的是,没有谢氏的凤凰秘术,想要进入殿堂中央,根本不可能。 “那么,无极公主觉得我们该如何把阵眼——谢氏凤鼎取出来呢?”太清也听出丹薄媚语气中的不对劲,于是不悦地反问。 使臣回答:“正因为公主殿下也毫无办法,才想到请四宗出手……天姬阁下能独步四宗,想必也有机会闯入十神阵……” “闯入十神阵,然后死在路过的无名禁卫手中,是么?” 大殿里的气氛顿时森冷下来。 使臣们低头不语,太清也不说话。双方沉默着耗了半晌,丹薄媚才不耐烦地挥袖,道:“此事我们知道了,时辰不早,诸位请回吧。” 为首的使臣抬头望着她的身影,试探道:“那天姬以为,这阵眼要怎样……” 丹薄媚咬牙冷笑道:“我自然会想别的办法,你们赶紧走,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 “公主殿下静候二位佳音,眼下我等先告辞了。”使臣闻言果然毫不耽搁地退了出去。 四位仙宫女弟子也同时退出大殿,并将殿门合上。 殿中烛台一一熄灭,顷刻之间,灯火通明的大殿只剩深沉的寂静与漆黑。 黑暗中,太清叹气,担忧道:“小离,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要硬闯么?” 丹薄媚握紧双手,回道:“不会。师姐知道,我本是丹氏女,我的生父也并非两代燕国公,而是应氏的人。现在谢、应、宁三族联手,我以寻亲名目重回应府,借机取得他们的信任,看看是否有机会拿到凤鼎。师姐不必担心,联络其他三宗商榷具体事宜就好。” 说到这,她又想到在松隆谷底时对谢衍的拳打脚踢,以及数次出手欲置他于死地,不禁十分懊悔——并不是懊悔对他出手,只懊悔那时没有第一时间戳瞎他的眼睛! 如今她要再取信于他,未免太难。 “天道轮回,心慈手软的报应来得太立竿见影了。”丹薄媚很愤怒,宿命就知道欺负她,七族灭丹氏的报应怎么没见着。 太清奇怪地问她:“什么?” “……没什么。”丹薄媚闭嘴。   ☆、第59章 少年观雪 后梁,金陵。自古秦淮河畔,杨柳堆烟。春寒料峭时节,满城腊梅香与脂粉气,让人走来,不舍得离开。 笠安坊,年轻一辈的应氏子弟照例每日清晨练功,几名老者在楼上注视小辈的状况,目光却常常落在别处。 那是应四爷闭关之处,除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有人凝重地皱紧眉头,似叹息又似有隐隐的期待:“将晓之前,这里传来阵阵波动,他又要冲击第四重领域了吗……” “他十多年也不出手,偶尔出关也只一两日就回去了。不知他现在实力如何,有无把握。毕竟这是第五次,如果再失败……那这一生便没有机会可以突破了。” 另一名长时间不在府内的长老闻言,诧异道:“前面四次就没一回成功的?” “每一次真气波动,我们都来看过,最后都无突破征兆。上次他出关,虽实力看不透,但真气波动仍是第三重圆满,不会有错。” 几人不约而同叹气。曾经应氏的绝代天骄啊…… 此时玄门紧闭的密室突然震动起来,周遭建筑嗡嗡鸣颤,草木簌簌摇晃,练功的应氏子弟们纷纷停下,望向密室。 楼上长老皆神色一肃,道:“开始了!” 然楼下空地却熙熙攘攘地哗然,还有一名小辈笑着调侃道:“余姚姐姐,四叔又要突破了吗?第四重是不是很难,要突破五次才能成功?我怎么听说,守殿长老一次就突破了……” 应余姚看那人一眼,皱眉不语。 密室深处是无边的黑暗,有人盘腿坐在石台上,抱剑闭目,隐隐有冷汗涔涔而下。令整个密室为之震动的波动,正来自他身上。 他睁眼只能见到漆黑的石壁,但是他闭目却仿佛跌入往昔的初见。 又来了。 这劫数他逃不掉,闯不过,偏偏每次突破都是这样。 …… 车水马龙的秦淮河畔,无数大小花船泛舟绿杨烟波上,丝竹歌舞让人醒了又醉。文人墨客造就极富诗雅风流的金陵城,在乱世,是个梦中城。 城西最高一座酒楼的楼阁上,有二人并肩而立,俯视一川烟草,满城飞絮。 这两名锦衣少年皆是弱冠左右,轻袍缓带,浊世秀姿。其中尤以半躺半卧的少年因笑更显秀丽清嘉,夺人眼球。这便是应氏天才应观容了,他的风流多情之名,在金陵城无人不知。 应观容手中攥着一本诗集,神色玩世不恭。 抱剑立于应观容身旁的冷漠少年卓尔不群,渲染开去的清透蓝衣如冰雪。 楼下人迹稀少,突然间有名女子疾步奔来,裙袂飘飞,染血的白衣有种触目惊心的凄美。一群人紧随其后,手持长刀,显然正在追杀她。 应观容挑眉,问身旁的冷漠少年:“四哥,要不要出手?” 冷漠少年看了一眼已被追上的白衣女,收回目光,无动于衷地吐出一个字:“不。” “啧啧,四哥,这就是你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年少不多情,整日练剑,活成你这样,有什么趣味可言。”应观容摇头,起初漫不经心的一眼,瞥见楼下她回头微蹙的眉,他忽然就愣住了。 那群人一剑斩断她的发带,长发霎时倾泻如云,身形灵异飘渺地躲避时,好似就要飞去。她出尘清绝的容色只惊鸿一瞥,已击溃满目湖光山色,绝代不可方物。 应观容笑容忽然灿烂至极,如一朵辛夷灼灼盛开。 “如此美人,我岂能不做英雄相救?”他将手中诗集随手掷出,刁钻回旋而去,正好打开一名杀手的攻击。 冷漠的少年也跃下去,拔剑引开了杀手。不知是引去何处,一直没听见半声人语。很快少年又回来了,手臂在流血,但他没在意,曲膝仗剑坐在房檐上看着他们。 应观容速度极快地废了三名杀手的功夫,眨眼转到她背后,正好接住落下来的诗集。 他这才随意坐在石凳上,念道:“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丹蓁姬转头看他,只见枝头一朵辛夷跌在他书页上。他拾起来,在指尖转动须臾,轻轻嗅了嗅,冲她扬眉一笑。 芝兰玉树,秀丽无双。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应观容笑意慵懒,带了些许调笑的意味,走上前,伸手要将那朵辛夷别在她发间。 丹蓁姬立刻退了一步,神色戒备。 应观容的手在半空顿了一顿,这么多年,他在金陵城还没有遇到过被女子拒绝的情况。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无所谓地随手扔了花,将诗集抓在手中,转身就走。 房檐上的冷漠少年轻飘飘落地,回头看了一眼,丹蓁姬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这个姑娘还真有些特别。”应观容也回头凝视她,眉宇间毫不掩饰的兴致盎然。 …… 画面一闪,又在一处景色宜人的亭中。 应观容赶走一群拦住她去路的地痞,笑道:“姑娘,真是好巧,在下又救了你一次。” 丹蓁姬停步看他,冷淡地道:“这次本不需要你救。” “好歹也算救了你两次,姑娘这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即便不道谢,至少可以告诉在下姑娘的芳名吧?” 她顿了顿,道:“丹蓁姬。” 应观容恍然大悟,挑眉笑道:“原来丹氏第一美人就是你。不过也的确配得上,我便没有见过哪个女子比你更美的了。说来又巧了,我在这金陵城,也要算第一风流,至少我也没见过哪个男子比我风姿更秀的,你觉得是不是呢?” 丹蓁姬微微睁大了眼,愣了须臾,偏头忍俊不禁,一笑唾弃道:“天下之大,金陵尚小,也未必没有。” “看来你的确没有见过比我更潇洒的人了。”应观容想了想,又故意压低声音道,“我四哥不算,他虽勉强与我比肩,但是个武痴,除了剑术,什么也不懂的,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丹蓁姬问:“你四哥哪个?” 应观容与她靠在一起,伸手遥遥一指对岸湖心亭上抱剑而立的冷漠少年,他映着身后广阔的青空,蓝衣如冰雪在风中飘散。 “应观雪。” 丹蓁姬看了看,回头对应观容道:“怎么我看他比你要好一些?” 应观容故意大惊失色,仔细打量她,摇头道:“没有救了,没有救了。满金陵城的少女,十个有九个会在我们之中选我,还有一个是怕他的,不敢选。如此明摆着的事,你怎么就能看错呢?” 丹蓁姬强忍笑意,推他一把,转身自己往前走,也不快也不慢。 应观容眉目带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不时冲她喊一句:“丹姑娘,你慢一些,我要被热情的少女们拦住了。” 她回头盯了好半天,终于等到他挣扎出来,才乜斜他道:“无耻之尤,平生仅见。” …… 密室中,应观雪已经浑身微颤起来,双眉紧锁。 他眼前又换了场景。 那是在一座幽深广阔的山林中,夜色茫茫,腐烂的落叶铺了一路。应观容去了山林深处磨练功夫,一月有余仍没有回来,应观雪与丹蓁姬二人便找来了。 此处有湖,二人停下生火,应观雪抓了鱼来烧。 丹蓁姬看着他以手为刃,划开鱼腹,将内脏扔掉,再用树枝串好,就要放上火堆,不由皱眉道:“你烧鱼,都不刮鱼鳞的吗?” 应观雪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放下鱼,道:“没有匕首。” “你不是有剑么?” 应观雪闭口不言,沉默好一会儿,冷道:“我的剑,不能用来刮鱼鳞。” 丹蓁姬闻言,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冷漠的神情,眸光也渐渐冷淡起来。 应观雪抬眼看一看她,起身将剑放上高高的树梢,独自一个人走开。不多时,他双手提满猎物回来,却见到丹蓁姬正用他的剑在刮鱼鳞,有一条已经刮好烤着了。 丹蓁姬刮得很认真,大约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也许已经听见了,只是不理会他。若非要他带路去找应观容,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和这样刻板冷漠的人一起赶路,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应观雪将猎物扔在她面前,转到她身后去,握住剑柄,也不说话。 丹蓁姬扯了两下,没扯动长剑,反把掌心划出一条浅浅的血痕。她凝视一眼掌心渗出的血,放开剑,静静去湖边净了手,也不回来,独自抱臂眺望远山。 应观雪看看湖边伫立的她的背影,又看看沾满鱼鳞的剑尖,抿紧了唇,默默蹲下去继续刮鱼鳞。用他的剑。   ☆、第60章 古剑龙渊 无数熟悉的画面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他眼前,应观雪脸色即使在一片漆黑中,也可见苍白如纸。 丹蓁姬白衣风华,在月下吹箫,回头对应观容嫣然一笑,道:观容,蓁姬此生,已别无所求…… 彼时他在房中雕她的人像,只是没有送出手,已经化为了尘埃。 这场心劫即将临近尾声。 楼阁雅间中应观容与一名美人推杯换盏,笑意融融。美人的目光落在应观雪的剑上,好奇地伸手来摸,惊讶道:“这就是传说中东皇大帝赐给应氏的至宝——龙渊古剑?” 应观雪眸光锋利如刃,冷漠道:“你想死?” 美人不禁后退一步,眼看他起身自顾自出了雅间,才坐在应观容身侧,皱眉道:“他怎么回事?” 应观容笑道:“你别碰那个,那把龙渊比他命还重要,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平时我想使一下也难。四哥这德性,估计以后也只能跟那把剑过一辈子了。啧啧。” “这么夸张……” 二人调笑戏谑时,雅间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丹蓁姬冷脸进来,直接五指一张,一根龙木藤划破半空,恰打在他们中间,桌椅碎裂一地。 那名美人身手敏捷地躲开,笑嘻嘻地问:“蓁姬妹妹,怎么今日火气这么大呀?” 丹蓁姬不理她,只神色冷若冰霜地凝视应观容。后者拂袖道:“我只是与你堂姐叙叙旧罢了,毫无他意,蓁姬别闹,我心中只有你一个。” 丹蓁姬根本不吃这一套,只问道:“你走不走?” 应观容笑着上前来抱她,道:“真的生气了?蓁姬,你最知道我,我本性一向如此,但从来并不当真的……” 她闻言推开他,转身就走。 应观容隔日来找她,她再也没有见过。一日应观雪送剑谱来,丹蓁姬倒是去了,不过很快又回来。 她本来已在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忍住,要忍住,应观雪本来就是这种人,不能和他计较。 但是没有用。 在他第三次名为教她剑术,其实自己已经旁若无人地沉浸进去之后,她忍无可忍地扔剑走人了。应观雪的新剑术使起来的确行云流水,神出鬼没,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可惜她并不喜欢呆呆地看人练剑,她没那么无聊。 数日后,丹蓁姬在府内遇见那位堂姐,视而不见要走。堂姐却一把拦住她,挥袖将一幅画面呈现在她眼前。 那是应观容与一名女子春风一度的旖旎画面,活色生香。情到浓时,女子问他:“观容,你心里有我么?” “当然……”他醉了,开口已迷离,低声笑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人呀。” 女子又娇嗔:“胡说,你那天还对蓁姬妹妹说,你心里只有她一人呢。原来这话你对谁都这样说。” 应观容沉默须臾,又无奈地笑:“她不理我了。她心里没我,我心里自然也没她了。这回我认栽,但是栽了还得爬起来呀,不然对不住我‘金陵第一风流公子’的名号。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哪管它什么地久天长,死生契阔。” 那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堂姐。 丹蓁姬冷着脸看完,道:“什么意思?” 堂姐摊手,笑道:“没什么意思。蓁姬妹妹,你早该听过应六公子的鼎鼎大名,他是绝世天才,生性风流,又姿容特秀,这样的世家子弟,本不会一心一意对一个女子的。你自恃倾国美貌,要他改了本性,却是太难。” 丹蓁姬充耳不闻,执意要走。 堂姐拽住她的衣袖,低声道:“蓁姬妹妹,我如今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应丹二族的身份摆在这里,势必是要成亲的。我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再撩拨他,或者更直白一些,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好么?” “我在哪里,与你们何干?” “蓁姬妹妹言下之意,是不肯答应了?” …… 那夜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应观容和应观雪被困在庭中,大门里里外外围了一圈的人。连长老家主也都被惊动。 火把点燃了又被大雨浇熄,只好弃之不用,草草在廊下提了十来盏灯笼。 二人一身湿透,衣袖袍角都在滴水。应观容凄厉地吼道:“你们让开!我不能让他们废了蓁姬!” “观容你放肆!是否废了丹蓁姬的龙术核心是丹氏一族的内务,他族子弟不得插手。若你今日去了,非但救不了她,连你自己的功力也必须被废。” “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蓁姬不会因为她堂姐的挑衅而大打出手,以致废了同族的秘术核心而受处罚。我的错,我来承担,蓁姬不应该受那样的痛苦。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她,丹氏的长老,也不行。”应观容丽色逼人的姿容在雨中几近疯狂。 应家主气得一掌轰出,却被应观容轻松化解。 应家主只能收手,道:“好,倘若你去,你替她受罚,被废功力。你以为这对她的堂姐公平否?那才是你的女人,你不要承担责任吗?再者,你成一个废人,功力平平,你以为你还能留得住丹蓁姬的心吗?她本是九族之首,资质也不逊于你,又有倾国之貌,天下第一。纵使她肯继续和你在一起,丹氏会同意?” “反观之,她若被废,你未来成就不可限量,若还能娶她,岂非更令她死心塌地?丹氏也必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你若真为她好,想要保护她,就不能让自己成为废物。” 应家主早已看透他的心意,三言两语已使他败退。攻敌之策,攻心为上。 应观雪根本不听应家主说话,早已趁机冲出门去。 当他浑身浴血冲入重重包围的丹府时,他看见奄奄一息的丹蓁姬。她的白衣还是那么冰清玉洁,只因倒在泥水里而染了浑浊的污秽。 应观雪抱起她快速逃离这里,惊雷划破苍穹,映亮丹蓁姬雪白的脸,也映亮他自己滴着雨的下颌。 丹蓁姬长发随风散开,低低地问:“他呢?” “被家主拦住了。”应观雪回答。 她又问:“你为什么没有被拦住?” 应观雪垂眼,良久才咬牙道:“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该他说。” 应观雪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灼热的胸膛瞬间冷却下去,也许是这夜雨太凉了。他道:“我知道。” 丹蓁姬闭眼,绝望道:“你不知道。” “哦。” 应观雪听见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没人知道。”他不懂那是何意,也不知她心里此时的感受,可是他忽然觉得自己快要痛得窒息了。 没来由的痛。 应观雪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已从蓝衣如冰雪的冷漠少年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还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揪心。 他浑身气血上涌,一路冲上喉咙。他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心境越来越浮躁,渐渐无力凝聚真气冲破桎梏,最后恐怖的真气在临界点已轰然爆炸。他猛地喷出一口血,一切风声都止住了。 刚调息少顷,密室外有长老传音问他:“观雪,这次情况如何?” 应观雪感受了片刻,睁眼道:“突破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突破的兴奋与喜悦,纵然这次突破还很特殊。 密室外,楼上几人听见应观雪回答,一时都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道:“总算没让人失望……” 话音未落,有人从楼下奔上来,面色古怪道:“几位长老,门外有人来访,说是来寻亲的。”   ☆、第61章 虚与委蛇 “寻亲?寻什么亲?”长老还未曾遇到过找上应氏,要寻亲的。 下人道:“来人说要见她的生父。” “她的生父是哪个?” “她也不知道。” 长老气极反笑,不耐烦地挥袖道:“这算什么?赶紧打发了。” 下人应声正要返回门外,谁知门外一阵喧哗,那人直接闯进来了。四周的卫士立刻将她围住,场上练功的应氏子弟也一拥而去,将她前路完全阻断。 长老远远只见是个穿青衣的女子,带着幂篱,心中有些奇怪。于是跃下高楼,在子弟前方问道:“为何闯入应府?你知道不知道后果。” 丹薄媚停步,静静看了看四周犹如宫墙的院壁,以及精致华丽的雕栏画栋,心中不禁冷笑,道:“我知道金陵应氏的威风厉害。只是我来寻亲,必要见到才肯走。” “你不用明褒暗贬地讽刺。你连你要寻的生父是谁也不知道,若换了别家,也只是有些耐心多问几句,结果都一样。若有人说这样模糊不清的话,我们就给进来,岂非随便谁也可以进来了?” 她点头道:“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不是那样无理取闹的人。我母亲的名字,你们应该知道。” 正待问她,门外又有人进来,急匆匆地跑上前。 他许是才从别处回府,未曾注意还有一个生人,拱手就对几名长老道:“长老,谢府派人相告,从周唐来的守皇者有言,丹氏的后人出现了,已领悟龙术,夺走龙鼎,周唐的宫变也是她在推波助澜。眼下她不知去了何方,务必请各家主差人仔细探查她的下落。” 长老几人惊声道:“丹氏还有后人,且已经得到龙鼎了?” “是,那名守皇者十分肯定,且还曾与之交手。” 长老忙问:“结果如何?” 丹薄媚似笑非笑替那人道:“还能如何?若是他们胜利,还用来后梁投靠谢氏么?” 那人哽了一哽,疑惑地盯着她。长老眯眼,扫一眼这下人的神色,意味不明道:“你倒还挺聪明。” “与周唐守皇二老交手的人,就是我。我怎能不知道。”丹薄媚慢慢上前一步,那群人便后退一步,“我方才想说,我的母亲,是丹蓁姬。我就是丹氏的后人。你们找我做什么?” 她再也不是之前无力反抗的垂死之人,也有足够匹敌的势力,完全不必顾忌自己的身份。当然,若是八族联手,她依然要退避三舍。只可惜,应氏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她肯定。 丹薄媚一瞬取下幂篱,令人震撼又格外熟悉的五官逼入眼帘。惊艳的眉睫,潋滟的丹凤眼,咄咄逼人的眸光,灵气恰似江南月下烟雪的清冷。 丹蓁姬的模样,再过十年他们也忘不了。 长老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呆了半晌才想起让人去禀告家主。 丹薄媚被请入大厅,一群应氏子弟挤在门外看她,窃窃私语。她回头目光落在一处,讶然地笑了笑,彼处的少年便兴奋得眉飞色舞,只当她是在对自己笑。 然而她道:“庆忌,你怎么也在这儿?” “居然也认得他!”众人回头去看同样面色古怪的庆忌,眸光不善。 应余姚看了看庆忌,道:“是朋友?” “大概是。”庆忌想来想去,在周唐翻云覆雨的人,大约只有她一个了。于是上前坐在她一旁,低声三言两语讲了自己的事,最后扫了一眼应余姚呆板的神态,对丹薄媚咬牙道,“我不知学个剑法也会惹出这么多事来,况彼时也是生死关头,别无选择。现在应四爷还未出关,他们不让我走。” 丹薄媚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拍他肩道:“那就恭喜了,我会留下来喝喜酒的。” 庆忌冷冷地瞪她一眼,以剑柄推开她的手,没好气道:“恭喜个什么!你别来火上浇油。是朋友就赶紧想办法帮我一把,我并不想娶应姑娘,娶了她也是害了人。” “难道你还对如昼姑娘放不下?” 庆忌沉默须臾,叹了口气,神色凄冷,低声道:“我就快忘了她。” 丹薄媚心下洞明,那就是还放不下了。遗憾总归是难以释怀的,它永远在那里,让人抓不着,又升起卑微的渴望。 “我看,你还是先待在这儿。”见庆忌又瞪她,丹薄媚笑了笑,摆手道,“不是有意勉强你。我也要在应府留一段时间,就在最近一二月内,将事情办妥。到时你想走,应氏绝留不住你。” 庆忌想了想,也不多问她的事,只点头,神色好看许多,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丹薄媚却正色道:“其实余姚姑娘剑术超群,与你恰好相配,不过日常相处安静了点。反正你也不爱说话,不算毛病。” 庆忌顿时起身就走,理也不理她。 少顷,应家主携一众应氏长辈进来,其中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的六爷应观容也在。 恰在她望过去时,应观容也偏头看她,只一刹那,他呆滞在原地。 是蓁姬…… 她又回来了吗?! 应观容浑身不可遏制地微颤,伫立在大厅中央,深深凝视她的双眸。这眸光熟悉又陌生,也许是她十六年来,经历了太多寒冷的冬日,以至于她的眸光也染上冷冽在骨的霜色。 她仿佛一点儿都没变,又仿佛已经变了许多。这眉,这眼,这耳,这唇,还有如云似泉的长发…… 丹薄媚隐隐觉得应观容看她的神情很不对劲,心知大约认错了人,以为是自己的母亲,便道:“应六爷,见到我为何如此神情?” 应观容恍然回神,见应家主频频对他使眼色,只好快步落座,目光却还落在她身上,回答道:“丹姑娘长得很像你娘。” “是有几分像。六爷好似对我娘很熟悉,可知我生父是哪位?”丹薄媚诚恳地相询,想一想,又补充道,“娘说他不太正常,沉闷死板,很惹人嫌。不知应氏中有无这样的人?” 大厅外响起一阵哄笑,不少年轻人都回头去看应余姚,道:“说的不正是你义父吗?”“原来四叔还有血脉遗落在外,真是看不出来啊!”有人还对丹薄媚笑道,“丹姑娘,你看余姚妹妹像不像你描述的那样?他们父女都是如此。” 应余姚面对众人调侃,面不改色,只盯着她。 丹薄媚看过去,不经意间瞥见庆忌脸色沉了沉,心中暗笑,点头道:“是有些像,不过应姑娘并不惹人嫌,反倒很惹人疼。” 应家主咳了一声,目光扫过众人,顿时大厅内外一片肃静。 他道:“这位姑娘——姑且称你为丹姑娘。倾国艳色的确与当年丹蓁姬像是如出一辙,不过普天之下,容貌相似之人也并非没有。你自称自己是丹氏与应氏的后人,方才听闻下人来报,说是丹氏女在周唐取走了龙鼎。不知你可否将龙鼎拿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果然要转到这上面来。 丹薄媚似笑非笑道:“不可以。龙鼎如此贵重,我自然要将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怎会随身携带。” 应家主眼色异样,不着痕迹看了另外几名长老一眼,遗憾道:“那如此一来,你如何能证明你是丹氏后人呢?” 丹薄媚手掌一翻,一尊小巧古朴的青铜鼎虚影缓缓浮现在手心。 她道:“这样行不行?要再用龙术,气息涤荡出去,皇宫中的后梁皇室也会知道了。周帝说,周唐和后梁皇室联手灭了丹氏,我此番回来,除了寻亲,正是想替丹氏报仇。无奈我势单力薄,不能力敌无极公主,只听闻应氏、宁氏支持谢氏力压皇室,于是前来出手相助。” 应家主神色颇为意外,以至于愣了一愣,才不确定地追问:“周唐先帝告诉你,当年灭丹氏的只是后梁皇族与周唐皇族?” “不错。因为丹氏风头太盛,引起四国忌惮,于是联手除之。汉、魏已成历史,周唐皇帝一死,李仪继位,身处乱世,也很快就会被吞并。眼下的敌人,只剩了后梁皇族。昔年九族同气连枝,想必如今得知真相,也必定会为丹氏讨回公道,对不对?”丹薄媚极为认真且诚恳地凝视应家主。 应观容双眉紧拧,一刹那低头,捂住胸口,不让人看见他的痛苦。 应家主忽而便亲切祥和地笑了,连连点头道:“九族自古为一体,彼时为四国所蒙蔽,当真以为是丹太后的过错。如今得知真相,自然是要联手讨回公道的。不过……丹姑娘虽说顾及后梁皇室,不能使出龙术情有可原,但如此一来,也算不能证明你的身份,毕竟方才那一招,见过龙鼎的人以幻术也可化出。你既不能证明你是丹氏女,又不知你的生父是谁,便也不算应氏子弟。恐恕我应氏不能相信你所说。” 应家主语毕,不动声色地饮茶,看了身旁的长老一眼。 这长老慢吞吞地开口道:“家主,我倒以为这位丹姑娘所言非虚,只是不能证明身份确实难办。不如我护送丹姑娘去将龙鼎取来一观,证明身份后再放回去。如此可算两全其美。” 一时不少人都点头附和。 应家主放下茶盏,笑道:“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丹姑娘意下如何?” 丹薄媚摇头道:“好是好,就是太麻烦了。我孤身前来金陵,又有皇朝守护者宣扬我的存在,深知无异于羊入虎口,因此将龙鼎放在极其遥远的天山尽头。这样我即使被抓,他们想要得到龙鼎,也必须让我去往天山,我才有一线生机。” “若这位长老随我去,且不说天山的危险,一来一回也要耽搁两三月不在话下。早听金陵风声鹤唳,波谲云诡,怕是大战在即。我去了再回来,未必赶得上。” 既然大家都虚伪,好似为对方考虑,那她也客随主便了。 丹薄媚停了一停,又笑起来,道:“我迫于后梁皇族所在,不能施展龙术,自证为丹氏女。但要自证为应氏女,却简单得很。” 她其实并非迫于无极公主不能动用龙术,而更迫于不想让谢衍与其他六族知道她的身份。谎话欺骗越多的人,就越容易被看穿。眼下应氏全然相信,以为她不知七族联手灭丹氏,尚可以利用她领悟龙术,因此也必定会隐瞒她的身份。 “以我之血沟通毕方鼎,若成功领悟秘术,自然是绝对毋庸置疑的应氏血脉。若不能沟通,自然也绝对不是,我任由应氏处置。” 应家主脸色一冷,几位长老立刻惊声道:“这怎么成?!” 丹薄媚奇怪道:“这怎么不成?我领悟不了秘术,你们处死了我,也没什么损失。若我领悟了秘术,则我正是应氏子弟,本应该沟通毕方鼎的,也没什么不对之处。几位长老怎么反应如此过激?” 应氏显然想要她拿龙鼎出来,但是她不至于挖坑给自己跳。 应家主不冷不热地凝视她,笑而不语。 长老仍然拒绝道:“没有这个道理。倘为你开先例,日后谁都来想要沟通真灵,那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看来应家主是不见龙鼎绝不会相信我的了。”丹薄媚起身,缓步朝大厅外行去。   ☆、第62章 青后出世 厅中应家主等人盯着她的背影,一时不知她是放弃了,还是自己去取龙鼎来,便出声引诱道:“不错,没有什么证据比当场沟通龙鼎更令人信服。只要丹姑娘做到了,我应氏不但替你寻找生父,让你领悟毕方秘术,也会全力为丹氏报仇。” 应观容握紧双拳,内心反复挣扎后,突然叫了一声:“丹姑娘……” 丹薄媚回头,看到他眼中的矛盾与纠结,于是莞尔一笑,初春清寒为之溃于一旦,顷刻令他置身于明月疏柳的韶华暖阳下。 她问:“六爷想说什么?” 应观容起身,踌躇道:“其实……” “观容!”应家主冷冷地盯着他,意味深长地一字一句道,“别耽误人家办正事。” 丹薄媚又对应观容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句:“我明白。” 她于是走入人群中,低声问了应余姚一句话,快步走远了。 应家主与厅中的一干人等交换了眼色,交头接耳一阵,才又想起什么,觉得不对劲,遂问应余姚:“余姚,方才她跟你说什么?” 应余姚答:“她问义父所在。” “不好!她若见着了观雪,依观雪那性子,还不立刻就带她去地下殿堂。”应家主又急又怒,眨眼身形便消失不见。 一行人无言以对,也只有立刻跟出去。 应观雪的闭关玄门紧紧合上。 丹薄媚看了一眼,以真气破开,直接闯进去。 应观雪刚突破不久,感受到有人破门而入,睁眼杀气凛然,提剑跃下石台。 然而当丹薄媚转过石壁,将门外的光也带进来,与他四目相对时,应观雪怔了一怔,直直地盯着她,却又不说话了。 丹薄媚上下端详他片刻,觉得有一些像,也不敢肯定,于是问他:“你——认识丹蓁姬么?” 应观雪漆黑的眼瞳中神色莫名,变幻多次,最后答道:“认识。” “那你……”丹薄媚觉得这个问题真是不好问出口,只能转而直接了当地问:“你是我爹么?” “……”应观雪退了一步,沉默半晌,才又道,“不知道。” 丹薄媚大怒,问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许你侮辱我娘!” “不是。” 丹薄媚皱眉:“你确定不是我爹?” “不是,不知道。”应观雪反问她,“她呢?” 丹薄媚完全不能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一头雾水地瞪着他:“你多说几个字行不行!你要是我爹,我还真觉得我娘对你的评价是极尽夸奖了。” 应观雪也不解,问:“什么?” 丹薄媚气得摆手,决意不跟他说了,转身要走。应观雪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微微皱眉,问:“她呢?” “我娘?”丹薄媚回头看他,垂眼低语道,“她死了。” 应观雪愣了愣。 应家主先一步显现身形在玄门前,正对上应观雪与丹薄媚出来。 应家主看了看二人的脸色,皱眉道:“观雪,你刚突破,应该多巩固修为,不要急着出关。” “不用。”应观雪从家主身边走过,“我带她去地下殿堂。” 应家主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一把拦住也要出门的丹薄媚,道:“观雪,你才出关,不知其中缘由,等今夜详谈,明日再做决定不迟。” 然而他没有拦住。 应观雪一把抓住丹薄媚的手腕,挡开家主,二人一同消失。 众人姗姗来迟,赶到时谁也不见,只剩家主一人,便焦急地问:“家主?” 应家主目光变幻不定,半晌叹气,摆手道:“罢了,事已至此,我本不以为她的身份有假,此番进去必定是可以领悟的。既然已领悟白泽秘术,当然是我们应氏的人,没道理给别人占了便宜。等她出来,就改姓应。吩咐今天在场的人,不要让人知道她的母亲姓丹。” 一名长老迟疑道:“谢氏那边,恐怕瞒不住,那名皇朝守护者跟她交过手……” “瞒不住也要想办法瞒住。这是我们应氏凌驾七族的唯一机会。如今谢氏再怎么如日中天,宁、崔、王再有多少天才,若应氏子弟人人身兼龙术与白泽秘术,就算不管龙术的特殊威力,单是双秘术在身就够压倒他们的了。有双秘术,就有三秘术的一天……直到九鼎合一,天下尽归应氏手中。” 应家主不禁豪情万丈,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开创万世霸业,一生波澜壮阔的辉煌成就。 …… 遥远的古昆仑。 当年东皇大帝一剑将大山从中劈开,两峰轰然倒塌,仅剩底部百来丈残垣断壁,怪石嶙峋。 宁哀哀跃进山门,又被老大造父布下的阵法挡出来。 昆仑山下是熊熊烈焰迸发的炼狱。有道虚影睁开了眼,先幽幽一叹,才道:“你来了。” 被阻隔在山门口的宁哀哀道:“是我。当初斩道历劫,得知你这‘痴’成为主魂,我便明白你没有好下场。如今果不其然,连肉身都没了,仅剩的真灵还被他困在炼狱中,日夜受烈焰烧灼。明明在星空古路门前,却可望而不可及。” “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数百年前,天机绝脉的人路过此地,告知我第二魂会在大一统时代结束后降临世间。我为了你尽快出现,亲手结束了我开创的帝国,消耗大量真气。如若不然,即使肉身献祭,我又怎会被困在这里?” 烈焰中的虚影不断被烧灼得消融,又不断重新凝聚,但青后楚观音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好似已不觉得痛苦:“而你转世,隐藏在一介凡者体内,连醒也醒不过来。若非她死得早,你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宁哀哀面无表情,却讥讽道:“不是主魂,本难以觉醒。更何况那也不是一般人,她的下一代,也是域外天才斩道的第三魂。” “哦?我在这里,已见过一个斩道的人了,来头很大。我现在奇怪,如我们这种太古神山出来的人,不应该转世在这种小位面。不知你说的那个,又是哪座神山的人?” 宁哀哀眸光微肃道:“五帝始山,宇宙圣地。” “大荒!”楚观音语气突然惊了一惊,语气越发不解,“若是那里的人转世,这片空间承受不起,早应该崩溃了。” 宁哀哀道:“那就无人知道了。对了,他呢?” 楚观音沉默须臾,道:“他上一次从这道门出去,实力不够,没有走完星空古路,只见到无边的黑暗。最后他突破极道之境,再走古路,想来已抵达域外,见到我们的世界了吧。” “是吗?那你可要当心,以他的资质,凡者肉身都能成就极道之境,到了域外,不知几多神山大教抢着要。或者北斗星域来人,将之收入门中,修炼起来几乎畅通无阻,成了‘洛书生第二’,一招灭传世大教也未可知。到时候,各大神山的玄女出手,你恐怕没机会了。” 楚观音的虚影散开,这一次隔了好一会儿才重聚。她道:“此番重回神山,我必杀他。” 宁哀哀嗤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会信么?” “信与不信,你都得回到我这来。”楚观音莫名微怒,也许是因为自我欺骗的谎言被戳穿,“不要磨蹭了,末代皇朝守护者一直在附近。惊动他,在你我融合时打断,到时魂飞魄散才好看。” 宁哀哀刹那出手,一掌破开阵法,降于茫茫火海炼狱中。下一刻,宁哀哀脑中的第二魂被烧得脱离出来,面容扭曲,袅袅虚烟散在上空。 “剧痛如斯,你倒好似没有感觉?”第二魂声线已颤抖得十分厉害。 楚观音微笑道:“我痛了几百年,早已麻木。更何况,伤我的岂止这烈火?当更痛的伤口蔓延时,这些痛苦已不算什么了。你受不住,还是先与我融合吧。这炼狱只对真灵有效,形成肉身,就毫无感觉了。” 第二魂的虚影仿佛要被撕裂,闻言,来不及答话,立刻冲向楚观音的虚影。 宁哀哀茫然地伫立在炼狱中,盯着她们一言不发。 古昆仑外,另一座山峰之巅,一名老者蓦然跃下来,疾步奔向昆仑山,神色惊骇道:“怎么突然之间会有这样的变化?真灵之间也可以互相融合么?融合成功,岂非可以突破炼狱?不行,我不能让此事发生。” 他双手起势,大袖无风自动,整片大地都为之震动起来。 炼狱中的楚观音身形虚实变幻不定,眉头紧皱,担忧道:“他在发动炼狱杀阵,我恐怕来不及在这之前融合……” 昆仑山外。 造父厉声大喝道:“妖女!你亲手毁灭大一统王朝,如今又企图破阵而出,为祸世间,如何对得起东皇大帝的信任?你实在不配被封开国青后!有我一日存在,你就一日休想出来!” 气势磅礴的炼狱杀阵缓缓从地底生长出来,等到它将整座古昆仑封闭,就是将楚观音的真灵碾碎之时。 以往她可以出手,造父不能成功唤出杀阵。如今融合真灵,她不能有半点分神,只能等待。 楚观音凄丽且哀伤地笑了笑,没有辩解。 在别人眼中,是她辜负了东皇大帝的信任。可是,他辜负了她千年时光又怎么算。 她此时,只等待下一刻的新生,或者是死亡的降临。 杀阵迅速攀岩而上,即将封顶,却忽然由上至下被全部冰冻,寸寸龟裂。一道皎白的身影从半空踏冰而来,波澜不惊道:“造父,别来无恙。” 造父收势后退数步,皱眉盯紧他道:“是你,九族宁氏的小辈。你要助她?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开国青后,楚观音。”宁寂落地,轻袍缓带,漫步走向造父。 造父全身涌出恐怖的真气,冷冷道:“她不止是青后,更是大一统皇朝的罪人!是她亲手毁灭了帝国。你身为九族后人,不随我镇压妖女,反倒竟要出手助她?” 宁寂白发在风中飞舞,抬袖禁固造父四周的空间,领域全开,天地一片寂静。不止是声音的静止,更是真气的波动被强制平息。这就意味着……破不开他的领域,造父将束手就擒。 “我要她帮我一个忙,她融合时我来守护,这是一个交易,无关身份。” 造父强撑着他气势的压迫,疾速运转体内真气,口中道:“你可算是我这么多年来所见的九族最强小辈。虽然才第六重圆满,但真气早已触摸到了第八重的门,因你心中有执念,不能忘情,才迟迟无法突破。强大如你,还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不妨说出来,若我能做到,便替你做了,你不要插手这里的事。” 宁寂道:“昔年,宫氏后人为突破第五重杀身证道,选择了最危险,也最强大的一种方式进行突破——自我放逐。到了今日也没有醒来。我不能唤醒她。两国皇宫的密卷中记载,大一统时代,青后曾取心中血救醒突破失败的东皇大帝。若你可以,我也不介意。” 造父顿了一顿,也知道此事,只能莫可奈何道:“我做不到。或许有别的办法……” 就在此时,身后古昆仑山剧烈颤抖,地底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山而出。 “她成功了。”宁寂回头看了看,平静地告诉造父。 昆仑山下,炼狱的烈火已渐渐熄灭。 两道窈窕的身影立在一起,席卷天地的气息从楚观音身上散发出来。她一步一步走到宁哀哀身前,微笑道:“我该叫你宁哀哀,还是紫薇神山的玄女蕣华?” 宁哀哀微微皱眉,疑惑道:“什么?” “你的实力未到,虽是主魂,也没有觉醒。我的第二魂能来到这里,还要多亏了你。如此,便顺手替你唤醒记忆,送你踏入星空古路,以作酬谢。”楚观音抬手将真气源源不断输入宁哀哀脑中,柔和道,“待我回去,拜访紫薇山,再与你谈笑。”   ☆、第63章 殷勤谄媚 金陵处于皇权争斗的漩涡中心,气氛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无极公主暗暗调集各方兵力入京,谢衍也命隐藏在天澜城外的大军从栈道进入会宣。 如今大军集结完毕,谢衍须亲自前往会宣布置一切。 行路过半,车驾在林中快速驶过。初春时节,树枝抽出了嫩芽,一地腐叶都已成过去。突然枝头有异响传来,队伍骤停,天堂手的两名黑衣剑客踏上枝头探查片刻,一群麻雀便纷纷扑腾着翅膀飞出来,大约受了惊吓。 “枝上无事。”二人落地,眼神异样地看向韩殊。 纵马走在前方的韩殊点了点头,眸光意有所指地环视一圈护卫队,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前行。 但他们前行的速度比之前要慢。 不久,攻击蓦地从四面八方袭来,瞬间形成一张大网笼罩车驾。与此同时,还有宫氏子弟与一干韦氏子弟出现。粗略一看,总有三四十人。 “结阵,保护主人!”韩殊立即高喝一声,退回谢衍的车驾旁,合力挡下突袭,全身戒备。 “没有用的,早知这一趟你不得不走,我们已在此处候你两天了。谢衍,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宫渺义愤填膺地开口。 谢衍从车中挑帘出来,下车走至最前方,抬眼看向已成包围之势的宫、韦二族子弟,眉目虽然冷峻,但并不慌张,气度一如既往的从容威严。 他思忖片刻,平淡道:“这次不像是无极公主的主张。” 韦氏子弟大怒道:“你这奸佞之辈,何用公主殿下动手,我们宫、韦二族的子弟自然要为家主报仇!” “嗯,宫韦二主的确是我手下的人所杀。”谢衍并不刨根究底,也不跟他们多说,直接挥袖让人动手。 生死只在方寸之间,战斗一触即发。 当一众韦氏子弟同时结印,有片刻控制了天堂手剑客的行动时,宫氏子弟趁机出手,齐齐攻向孤立无援的谢衍。 这一刻,只有他一人可以对敌。护卫队犹如虚设,只能眼睁睁看着攻击渐渐逼近。 然而谢衍冷静地立在原地,竟不躲不避,毫无出手的打算。 他连袖袍也未动。 “束手待毙?”有人疑惑地拧眉。 眼见攻击快要淹没了谢衍的身形,终于四周气流一阵波动,他左右突然浮现四道人影,一同抬袖接下所有攻击。 这四人正是谢、应、宁三族的子弟。 宫氏子弟见状也没有停手,仍然竭尽全力要置他们于死地。应余姚拔剑一斩鲲鹏虚影的袭击,又有一人从她身后转出来,击溃身后冲出的杀招。 丹薄媚一出手,顿时引起众人的注意,不止是她摄人心魂的外表,更在于一身令人侧目的实力。 她身后浮现的青铜鼎,以及幻化出来的巨大神禽虚影毕方,无不昭示出她的来历——这是应氏的人。 应氏年轻一辈,什么时候又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她是应氏的哪一位?怎么从未见过。” “听闻近几日应四爷遗落在外的血脉找到了金陵来,名叫应离祸,莫非就是她么?但这很说不通,岂有才领悟毕方秘术就已达到如此修为的?” “应四爷原本是应氏天骄,只是后来有了魔障才阻碍了突破。若真是他的后代,天资惊人一些也不奇怪。” 宫韦二族子弟交谈解惑,又殊死挣扎一阵,见实在没有机会了,只好罢手撤离。 谢衍本没有在意是三族的哪些子弟来了,只在上车时不经意回头一瞥,恰对上丹薄媚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双手抱臂立在杂花之间,裙裾浮动,身后毕方的虚影还未散去。 谢衍见到她,眸光中不知名的情绪几番变化。他停了一停,最后又下车,皱眉冷冷地盯过去。见她也不开口,谢衍便冷笑一声,神色平淡地从身旁黑衣剑客手中取过一柄剑,拖在地上慢慢走近,口中道:“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丹薄媚目光落在他手持的剑上,须臾又转上他的脸,哂笑道:“我可是来救你的。谢公子,你这样不好吧?” 谢衍脚下一停,将剑猛地架上她的肩,深邃的瞳孔暗潮涌动,然他又不见喜愠,让人不能推测他此时的心意。只听他道:“对一个要置我于死地的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抬剑,天堂手的人也立刻将丹薄媚团团围住。霎时此地杀意凛然。 三族子弟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两人,突然就拔剑相向,只能愣在原地,静观其变。 她仍然在笑,潋滟的丹凤眼好似一汪湖水,要把人的神智吸进去。 丹薄媚为自己辩解道:“谢公子,误会一场。我彼时一心寻亲,不知招惹了什么门派,又被人追杀。想起你曾与我有不愉快的记忆,生怕你泄露我的行踪,不得已才要灭口。如今我已回到应氏,又知道是与谢氏联手,当然一心都为你着想。过去的误会千万一笔勾销,好么?” 谢衍看她笑得一脸不真诚,总疑心她随口胡说八道。但是她胡说八道他也没办法,事实真相如何,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他懒得跟她纠缠这件事。无论如何,她手上的毕方秘术是不假的,身边的应氏子弟也不是假的。大抵暂且可以放过。纵使他不相信,现在也最好不杀她。毕竟三族联手,他不能无故杀盟友。 且看她实力与身份,想必也很受应氏看重。莫名死了,在这个节骨眼,总不是好事。 谢衍盯她少顷,闭了闭眼,不想理她,一把将剑扔回黑衣剑客的剑鞘中,转身回了马车上。 丹薄媚于是得以同众人随行,一路敛眉静静地注视前方。只是她心底在想:还把剑架在她肩上,弄脏她衣服,真是有脾气。也不怕他现在高高在上,总有摔下来的时候。那时才有他好看的。 马车中。 紫衣侍女见谢衍放下帘子,面色颇为高深莫测,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便问道:“主人,怎么了?” “回头,让他们注意一下应氏的人。”谢衍皱眉,右手摩挲一只精巧的玉质三足小樽。 紫衣侍女偏头觑了一眼,因行路抖动开去的帘外,应余姚与丹薄媚面无表情地走着,护卫里时不时有人询问她们渴不渴、饿不饿。 她恍然大悟,道:“主人是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应离祸不是好人?” 谢衍瞥了侍女一眼,闭眼冷淡道:“我也不是好人。” 紫衣侍女自知说错了话,立刻闭口不言。 入夜时分到了会宣军营中。 谢衍与一众将士入大帐密谈,周围由黑衣剑客团团守住,并不让丹薄媚他们接近。好在她原本也不是为了探听机密而来,这对她倒没什么影响,索性同应余姚回了帐中休息。 冷不防大半夜又有人来叫她们,待出去了才知道,谢衍有重要消息要连夜传给谢家主与守皇三老,绝不可被无极公主的人拦下。 正考虑应由何人担任这个差事,丹薄媚忙道:“我想我还是可以胜任的,谢公子你说是不是?我的实力你再了解不过了。” 谢衍沉吟的动作一僵,脸色顿时冷下去,黑得不能再黑。 这个人的嘴巴怎么这么……明明已经是己方的人,却偏偏还要时刻提醒他某些令人发指的往事,到底有没有意思? 他冷冷地乜斜她一眼,转而看向别人,根本不理她毛遂自荐,道:“宁——” “谢公子,你一定相信我。”丹薄媚极力想要得到一次表现的机会,不然如何打开局面,取得他的信任。 谢衍心中冷笑,但不动声色,点头道:“那好,有劳应姑娘了。” 他往大帐中去,丹薄媚似笑非笑地跟了来,见他在案几前铺纸提笔,她于是立刻替他研磨。 谢衍蘸墨时顿了一顿,莫名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专心写字,口中却不咸不淡地道:“应姑娘,你殷勤得有点过分了。” “谢公子,你能体会我想要弥补过错的焦急么?我曾经险些儿害死你,现在想来十分后悔,常常愧疚得潸然泪下……”丹薄媚绞尽脑汁,表达自己的忠心与懊悔,不料谢衍突然抬头直勾勾地凝视她。 丹薄媚下意识退了一步,微笑道:“怎么了?” 谢衍冷笑:“我看看应姑娘是如何潸然泪下的。” 丹薄媚呆了呆,欲言又止好半晌,见他终于写完了,才将脸凑到他眼皮底下去,诚恳地凝视他双眼,辩白道:“谢公子,我以为你不是一个会给弱女子难堪的人。我就那么一说,你这样问我,让我怎么回答才好?我要真哭出来,一时半会儿就收不住的,叫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怎么误会。回头再不小心坏了你清誉,我岂不更加愧疚。” 谢衍斜睨她,神色像要冷笑,但最终又没有笑出来。他将信纸在灯罩边烤了烤,待墨迹干了,三两下折起来装进信封,将之不轻不重地放在丹薄媚手中,轻轻推开她,一言不发,负手走出去。 丹薄媚将信收好,奇怪道:“谢公子,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嘱咐我么?我总以为这样重要的任务,你一定会郑重托付的。” “你口才不错,不必我多说了。”谢衍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丹薄媚笑道:“我这个人,也没别的优点,就是会说话。”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第64章 将计就计 会宣回金陵,行军两日,车马一日,丹薄媚深夜折返,清晨时分已到了金陵城中。她并不先去将信交给谢家主,在东门探查过后,发现谢府中只有一名皇朝守护者,正是周唐交过手的那个。 想必另二老隐在后梁宫中,替谢衍镇守大局。 丹薄媚心中欢喜,如此才是好事。那老者从周唐逃了,来投靠谢衍,与另两位皇朝守护者汇合,说了她的消息。她此时倒不怕什么人知道丹氏女的存在,唯独眼下要取得信任,打入敌人内部,却不能被看出身份来。 这人留着是个大忌讳,一旦谢衍回来,守皇三老便要在一起行事。彼时她一出现,这人将她身份一语道破,岂不什么算计都落空了。 眼下他们分开,正好杀人灭口。 丹薄媚下定决心,将自身裹在黑气中,跃过谢府高墙,一招辋川急雨笼罩府中来往子弟、守卫,故意泄露气息,让那皇朝守护者知道。没过片刻,他果然追出来,高喝道:“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丹薄媚不跟他动手,先引他出城外。到了密林中她才显现身形,冷笑道:“别来无恙。” 皇朝守护者急退数步,道:“原来是你,丹氏的余孽。”他心知不好,自己单打独斗,不是对手,转身就要回城,却被丹薄媚出手拦住。 方对了一招,皇朝守护者突然发出信号,通知皇宫中的守皇二老前来。丹薄媚忙去阻拦,没来得及拦住,真气还是泄露出去了。 他见状放了心,开始四处躲避攻击,拖延时间,口中还道:“两位师兄立刻就赶来,到时看你翻出什么浪花。” 丹薄媚胸有成竹道:“他们赶到前,我立刻了结了你,不也是了。” 她出手愈加迅猛,即使不出龙术,单凭圆满境界的《万象轮回》,足够轻易收拾了他。 他一死,再没人会揭穿她的身份。丹薄媚大感安心,迅速离开此地。 她刚走不久,宫中的守皇二老赶来,见到已死的师弟,不由惊讶:“金陵何时又出了这样的高手?六师弟放出信号,到你我赶来不过一盏茶功夫。” “伤口残余的真气,像是帝君的绝学《万象轮回》!” 守皇二老古怪地面面相觑。 白日韶光和煦,山花烂漫,满庭春景里柳絮纷纷,池烟难锁。 丹薄媚去东门谢府交了信,先回应府等候。应观雪、庆忌二人在讨论剑术,十分认真专注,看她爹那模样,似乎认准了庆忌作女婿,要倾囊相授。 不过看别人练剑,的确很无趣。 丹薄媚理解了冰夫人当年的感受,刚起身,意图无声消失时,应观雪突然停手,回头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你们继续练你们的,不用理会我。”丹薄媚不在意地摆手。 见她还是要走,应观雪收了剑,过来道:“如果闷,我也教你练剑。” 丹薄媚已从应观容和她爹口中得知往事,闻言忙摇头,拒绝道:“你坑了娘还不够呢?又要来坑我。教着教着你自己就入迷了,我像个呆子似的立在一旁愣神,岂不更闷。” 应观雪得到如此嫌弃的回应,不禁微怒,心中愤愤,偏不敢表现出来。最后轻飘飘转身,他又与庆忌过招,低声说了一句:“怪我。我不该这么笨的。” 丹薄媚停一停,觉得眼前的杨花白得刺眼,像金陵冬日的雪,令她冷。月季红得诛心,像冰夫人流淌的血,令她痛。她不愿再看,闭上眼,头也不回道:“你不该放手。” 如果他没有绝望地放手,冰夫人不会去燕国。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应观雪没有再开口。 入夜时分,谢衍悄悄回府,不惊动任何人。那是个风清月白的春夜,丹薄媚接到应余姚的消息,谢衍遇刺,眼下重伤,所有知道他遇刺消息的人都被软禁在谢府,不能走漏风声,以免引起朝中混乱。 这对丹薄媚来说,是个极好的消息。如果能趁机杀了谢衍,岂非比破坏十神阵来得更妙。 谢衍一死,他的势力群龙无首,大臣只能投靠无极公主。而失去朝政大权的谢氏,自然容易对付多了。 丹薄媚打定主意,连夜进了谢府,府门外守卫森严,好似皇宫禁地。谢氏的管家认得她,因有别的事,只指了去谢衍院子的路,请她自行去见。 途经后院,画桥飞柳,碧波如涛,她见到月下有少年正面朝湖水练功,身姿矫健,眉宇飞扬。 再走近几步,丹薄媚才认出这少年正是谢婴。他清亮的眸光比在青阳城时沧桑了几分,脸庞看来更稳重,也更像谢衍了。褪去一身铅华放荡的谢婴,专注练功的模样其实很打动人。 她深知,能使他洗尽铅华的必然是应皎莲,而这个过程却不知要多凄彻。 她下意识出声道:“谢九少。” 谢婴闻声,回头呆了呆,见她肤色似寂寞月光,身后花开如雪,满目清冽,有冰玉之姿,不禁奇怪道:“姑娘认得我?听姑娘声音,是有些熟悉,偏偏记不起来。” “我是应离祸。谢九少应当没有见过我,自然记不起来。”丹薄媚微笑道,“我有事禀报谢三公子,但不知要走哪条路?” 谢婴收势过来笑道:“原来你就是应四爷的千金,果真绝代不可方物,难为世间竟有你这样的人。应姑娘沿这路一直走,见到院门上的匾额叫‘伽蓝别业’便是了。” 丹薄媚道:“多谢。听闻九少新婚燕尔,夫人正是堂姐皎莲。之前未曾赶来道贺,如今偶遇,不得不说一声恭喜。” “呵呵,应姑娘客气了。”谢婴眸光霎时黯淡下去,仰望明月,却仿佛明月也黯然了,一瞬被乌云遮住,只剩朦胧余辉洒落他脸庞。他喃喃自语道:“有什么可恭喜的。成了亲,也不过是那样,比原本还要不如。” 丹薄媚知道应皎莲的性子,早想到他们成了亲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融洽的。 可究竟现在是什么情形,她也不知道,毕竟曾与谢婴结拜,她也老是打着谢婴的名号在谢衍那里要面子,想了想,她问道:“谢九少有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我既是女子,又是皎莲的姐妹,或可帮得上忙。即使帮不上忙,你说出来,总要好受些。” 谢婴看看她,苦笑道:“我和她的事,谁也帮不上忙。她自成了亲,从不肯和我说话,分房而居,整日漠然无谓,连半点人气儿也没有了。我自知实力不够,配不上她,于是专心练功,可是再怎么样努力,快疯了,她也不肯理会。我又能怎么办呢,她就是那样,不言不语,成了我的劫难。如今除了努力强大起来,也没有别的方式表达我的情意。” 他顿了一顿,又低语道:“别的方式,她也不会在意……我才知道,她喜欢……若我早知道,我——”谢婴将话咽下去,转而强颜欢笑道,“我话太多,耽搁应姑娘了。” “不会。”丹薄媚不知应皎莲的心思,只听谢婴这样说,已经替他心痛了。因为那样求而不得的情愫,她早已领教过厉害,直到现在也没能跳出来。 谢婴说得对,这件事她帮不了他,只好鼓励道,“九少英武爽朗,为人仗义,又爱堂姐至深,想必九少实力强大的那日,必然能令她回心转意,不要放弃才好。” 谢婴笑了笑,对她拱手道:“但愿如此,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请应姑娘吃酒。” 丹薄媚莞尔道:“一言为定。” 她正要离开,忽然觉出不对劲:倘若谢衍真的重伤到了需要软禁所有知情人的地步,这样异常且需要大量人手的举动,谢氏中人不应该不被惊动。谢婴身为谢衍的胞弟,如此情急,更不会一个人在月下练剑,还与她说说笑笑。 尤其方才她问及谢衍,他作答时脸色稀松平常,毫无忧色。 这不应该是兄弟情深的谢婴会有的反应。 丹薄媚脸色白了白,心中一惊,蓦然回头,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多问一句,不知谢三公子眼下就寝了没有?事情并不很急,我深夜冒然去见他,若打扰了他休息,岂非不好。若歇下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 谢婴笑道:“三哥刚回来不久,不少事情等着他处理呢,哪儿那么早歇息。据我知道,他没一日在三更之前睡下的。”说到这,他又自责道,“三哥日夜操劳,身体怎么受得了。也怪我没本事,一族荣辱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丹薄媚眸色变换不定,道:“怎么?三公子身体不好?” “倒没有什么不好,我只担心他长此以往,迟早撑不住。”谢婴叹气。 “原来如此,九少与三公子真是手足情深。若有机会,我一定替九少劝说三公子保重身体。” 谢婴盯了她一会儿,面色暧昧道:“若是应姑娘劝他,想必应该要听的。” 丹薄媚深吸了一口气,对谢婴露出深刻的微笑,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行向谢衍的院落。   ☆、第65章 一剑攻心 谢婴的话,使她已完全明白了。 果然是如此,谢衍根本没有重伤。料想他那样谨慎睿智的人,又处于重重保护之中,很难会出意外。而他之所以在回府后故布疑阵,秘密放出风声,想必还是不相信她——或者不相信他的阵营里没有无极公主的细作。 若是等到决战那日,细作在关键时刻动了什么手脚,那造成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他此时装作重伤,细作必定会想方设法禀报无极公主,或直接前来刺杀——就如她方才的心思一样。谢衍早有准备,一旦中计,落入圈套的细作就会被揪出来。 丹薄媚步入“伽蓝别业”中,见房顶有人窥视,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人默默隐去。她才踏上台阶,伸手叩了叩门。 谢衍低沉无力的声音传来:“谁?” 她冷笑,装得还真像。“是我,应离祸。”丹薄媚的声线在如此空冷的深夜显得飘渺而令人心惊。 房内静了一静,道:“嗯,你进来吧。” 丹薄媚推门而入,再随手合上它们,看着躺在榻上的谢衍微笑。她刻意笑得诡异,目光定在他盖着的锦被上。 “原来你已经就寝了,我来得不巧。” 谢衍淡淡地看她,眉目漫上一股宿命难测的疲惫的倦意,回道:“不,我只是遇刺受了伤。你来有什么事?” 丹薄媚心知他这一刻也许在想,他说完这句话她就会很快置他于死地了。她于是步步逼近,双手负于身后,道:“我就是知道你的情况,来探望你。怎么不见守皇二老在?你受了重伤,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不怕人再来刺杀么?” “他们在宫里看着十神阵。你怎么知道我受伤?” 丹薄媚道:“你说呢?你身边的人,我还能认识谁。” “你不止是来探望我吧?”谢衍也笑了一笑,不过这笑意很有肃杀意味。 丹薄媚也是一笑,点了点头,手掌缓缓伸向谢衍的颈项。 谢衍的双眸刹那冷酷威严起来了。 他几乎以为下一刻她就会出手。可他没有动,只是掩在锦被下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冰冷的长剑。长剑即将喋血,不知是谁的血? 窗外的风声止住。 丹薄媚的手无限接近谢衍,却堪堪停在锦被边,替他掖了掖被角,微笑道:“我来保护你。”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谢衍顿了一顿,微微偏头朝里,眼中厉色逐渐消弭沉寂下去。他闭了眼,道:“你这么好心。” “本不会这么好心,但因你比较特别。”丹薄媚敛裾坐在榻边,俯身低笑时声线有种别样的静谧,柔和的烛光明灭不定,隐约可见她眉目如烟,青衣风流。 谢衍凝视她的笑,不禁冷哼一声:“我哪里特别?” 丹薄媚尚未作答,蓦然有人破窗而入,寒光凛冽的宝剑掠过她双眼,几缕飘飞的发丝被斩断。 剑尖淬了毒,火光跳跃使它闪耀碧绿的幽芒,看得人手心一冷。 刺客犹如霜电破空,眨眼到了近前,本来不及防备,但因多看了她一眼,愣了片刻。丹薄媚刹那扑在谢衍身上,任长剑刺进她的后背,温热的血液溅上谢衍的唇角,绽出一抹残忍的艳丽。 他几不可见地一抖,怔住了。 丹薄媚回身一道真气击中刺客,反手握上长剑,咬牙一拔,碎成两段砸在地上。 此时更多的刺客同时闯入,谢衍一剑斩首近前的刺客,将无力滑落的丹薄媚紧拥在怀,脸色如剑光森冷。 韩殊与天堂手众人终于出现,各自抖开一幅画卷。卷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墨宝。但就在他们将真气灌入画卷时,一座旷古大阵轰然激发出来,将所有刺客围在中央,结成光柱,犹如磨盘一般,将人生生绞碎。 丹薄媚听见凄厉的惨叫,不由想要回头去看。谢衍却将她搂得更紧,扔剑抬袖掩了她的双目,低声道:“别看,你用不着见这个。” 她随意笑了笑,倒在他怀里,道:“这下我安心了,你总不该再记我打你的仇……” 谢衍不言,抿紧了唇,轮廓冷峻得吓人。 收起小十神阵的韩殊上前几步,见他唇角有血淌下,惊了一惊,忙道:“主人受伤了?” 谢衍抬眸,缓缓擦了血迹,低头凝视片刻,又盯着他冷冷道:“你看这像是我的血吗?” 韩殊悻悻闭嘴,疾步出门去叫大夫。 …… 丹薄媚因伤得以住在谢府。白日午后她才醒来,傍晚又昏睡过去。此刻已月上柳梢,她静静躺在榻上,听闻窗外有异样尖利的鸟鸣,她睁眼皱了皱眉,又若无其事地闭上。 过了不久,她听见有人从她门外经过。悄悄推开一丝门缝,见她还在,那人便又无声消失了。 丹薄媚冷笑,才起身跃出窗牑。 深夜的金陵长街静得深幽,宛如一头巨大的死兽。丹薄媚抱臂立在高高的楼阁之巅,夜风吹满襟袖,彼时她的眸光一刹那望得很远。她身旁有两道黑影裹在披风中,只见得到半张脸。 无极公主道:“本宫想不到,东皇天姬还是个多情之人。” 丹薄媚平静道:“怎么?” “明知长剑淬毒,还能舍身相护,如此深情厚谊真令本宫感动。”无极公主咬一咬牙,又道,“但是本宫没记错的话,东皇天姬似乎是本宫的盟友。你不出手便罢,为何又救谢衍,杀本宫的人?” 丹薄媚面色微冷,道:“我不出手,是因我知道他重伤是假的。若不是我及时提醒公主的人,恐怕公主连这些人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无极公主沉吟须臾,问道:“你如何知道他是装的?” “我去杀他时,撞见谢婴,套了话。”丹薄媚不想多提,只道,“不过公主的人死得也不是完全没价值,至少帮了我一把,眼下他完全信任我了。” 无极公主笑起来,道:“是,听闻你昏厥时,他可一直在你房里看折子。你醒了,他才走的。现在本宫真期待决战之日的到来,只想看看谢衍见到你背叛他是什么表情。哈哈。” “背叛?我忠心过他么?”丹薄媚微笑道。 无极公主与她安静地对视了一眼,都笑起来。 翌日清晨。 谢衍下朝回府,又匆匆要进宫,不想出门时撞见丹薄媚身后跟着三四个侍婢,正兴致盎然在石桥上赏鱼。 她偶然回眸,二人对视,不禁一怔。 丹薄媚很快低头,接过婢女递来的瓷钵,抓了一把撒下去逗弄鱼儿。那挽在手臂的披帛长长地垂在湖面,几乎就要与湖水挨到一起了,但终于没有相逢。她将鱼食一股脑倒进湖里,拉回披帛,烟青的裙角被风吹得飘起来,那一刻她目光迷离,美得很不真实。 谢衍脚步不停,从她身后走过。丹薄媚头也不回地问:“你去哪儿?” “入宫里去。”谢衍道。 “在你这儿我有些闷,想回应府。”她漫不经心地道。 谢衍下意识拧眉,很快松开,停下步伐道:“你的毒还没清尽。” 丹薄媚偏头看着他,冷笑道:“应府里难道没有大夫可以治好我的?你还是不信我,要软禁我是不是?” “不是。”他答得又快又很坚决,但不肯说别的话。 “不是,还不让我走?”丹薄媚瞪他一眼,拂袖便往大门去。 婢女左右为难,觑着谢衍的脸色,不知该不该追过去。谢衍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不必管了。他出门跟上她,皱眉思忖须臾,道:“你觉得什么有趣?” 丹薄媚斜睨了一眼,不冷不热道:“什么都没趣。” 她仿佛是在赌气了。 谢衍看看天色,道:“你跟我进宫等一等,一会儿去万樱山看花。” “看花?”丹薄媚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万樱山在城外,一来一回两个时辰,谢三公子恐怕没那个空闲好浪费在我身上。” 谢衍漆黑滚金边的袖口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他点一点头,道:“有。” 丹薄媚便不开口了,她只是要入宫而已。二人过了十神阵,进入宫门,气象瞬间开阔起来。 长长的朱红夹道里此时只有他们两人,谢衍盯着前头月洞门上垂下的一簇蔷薇,无端端觉得今日太阳很大,才是清晨,他已热得手心冒汗了。 等进了宣政殿,他才觉得凉快下来。丹薄媚没有跟进殿,她在殿外不知干些什么。 “王爷!”尚书令叫了两声不见他回答,不由提高了声音。 谢衍从恍惚中回神,顿一顿,揉了揉眉心,道:“你继续说。” 丹薄媚在御花园中行走,无极公主的人早已等在假山里。等她经过,便立刻将绘好的皇宫地形图与一尊小巧的仿制凤鼎交给她。她打开地形图看了一会儿,记住图上圈出的谢氏地下殿堂所在位置后,一把将之化为尘埃。   ☆、第66章 必死之局 谢氏地下殿堂门口有十名谢氏子弟镇守,正好摄心为她打开通往正殿的路。 丹薄媚停在石崖边,前方没有路了,只有浩大空寂的深渊。而那道通往中央正殿的大门却凌空漂浮在彼岸。 她随手打出一道真气,还未到门前,那门突然以极快的速度移开,沉寂的空中也蓦地浮现一片火海,蔓延直上,形成一道火焰之墙。 “哦?倒是很有意思。原来每一族的地下殿堂都不一样。”丹薄媚意念一动,十名谢氏子弟一同出手,十只凤凰虚影每喷出一口三昧真火,脚下便浮现一级阶梯。 丹薄媚袖手漫步而上,神色无悲无喜,一派从容,直到停在那道门前。 她白皙修长的十指并拢,轻轻一推,那道门轰然打开。 谢府。 应灵舟刚走,应皎莲便急急到了谢衍的院外。得知无人,她又到府门处,问守卫道:“三哥呢?” 往日素来对一切事物都视若惘闻、漠然以对的应皎莲,突然神情急切,守卫不禁纳闷,顿了顿才答道:“三公子和应姑娘入宫去了。” “应姑娘?哪个应姑娘?”应皎莲脸色一冷,她已知道答案。 果然守卫道:“应离祸,听说还是夫人的堂妹。” “胡说八道!”应皎莲咬牙吐出四字,欲要闯进宫去,告诉谢衍应离祸的真实身份。方才应灵舟来看她,无意说起应离祸本是丹氏女。她细想一番,越发觉得应离祸别有用心,想提醒一番。可她没有与自身真气相连的交鱼符,过不了宫门处的十神阵。 谢衍竟肯带她入宫,可见已被迷惑了,更须尽早除掉为宜。 应皎莲下定决心,折身回去,在湖边见到练功的谢婴,心中不禁冷怒交加:再怎么练,也不过是如此。 “谢婴。”她皱眉,停步远远地叫他。 谢婴闻言,诧异地回头看她,一时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只觉心脏快要跳出胸口了。惊喜爬上他的眉眼,谢婴收势,快步上前道:“皎莲,你叫我?” 应皎莲下意识冷讽:“这里还有别人么?” 谢婴挠了挠头,不介意地傻笑,不知如何作答。 应皎莲厌恶地偏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回头道:“方才灵舟来,提及应离祸的身份,其实是丹氏女。如今见她这般处心积虑接近三哥,我越加肯定她包藏祸心。眼下他们二人一起入宫,不知会怎么样,我进不去宫门,你却可以进去。” 谢婴愣一愣,左右为难,不由替丹薄媚辩解道:“应姑娘救过三哥,应当不是坏人。我也见过一次,她还鼓励我……” “我不是来跟你争辩的。”应皎莲冷冷地撇他一眼,道,“你带我入宫,揭穿她的身份,再做计较。” 谢婴神色暗了暗,勉强笑道:“好。” 二人谈话,尽收假山后的谢倾城耳中。她想了一想,也跟着他们入宫去。 正殿大门被推开。 古朴神秘的殿堂中盘坐二名老者,须发皆白,眉宇间的神色却凌厉高深。守皇二老原本闭目冥想,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刹那睁眼看过来。 丹薄媚一步落在二人身前,微笑道:“二位别来无恙。” 守皇二老曾在谷底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见了又回想起来,警惕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大费周章进来的?自然是为了凤鼎而来。”丹薄媚猛然出手,与守皇二老战在一起,笑道,“今日我要带走它。” “好狂妄的口气,看你能不能突破我们的防御再说。” 半空中三人大战,门外的十名谢氏子弟也快步冲进来,跟着出手攻击她。但每一招几乎都与她擦肩而过,反倒有时还落在守皇二老身上。 守皇二老没空顾及下方小辈,见状皱眉道:“你们去两个通知谢衍,不用出手了,守住大门,别让她离开就行。” 话音落下,立刻就有二人领命出了殿门。然而这二名谢氏子弟回到地下殿堂与外界的入口处,竟双双盘腿坐下,一动不动了。 另八名小辈在殿中四散躲避战斗的余波,其中一人悄无声息进入正殿的耳室,守皇二老并未发现。 这人取出方才丹薄媚交给他的仿品,与玉石台上的凤鼎互换,再不动声色地出来。 丹薄媚一直关注下方情形,见这人已经得手,遂一改攻势,俯冲而下,从这人手中取走凤鼎,轰然一掌打破地下殿堂的天顶,大笑着冲上云霄。 守皇二老又惊又怒,伸手抓过那人要杀他,却见他确为谢氏子弟,只是被人施了摄心术。 他们放开这人,疾速追上去。 丹薄媚一路奔向宫门,此时十神阵没了凤鼎这个阵眼,不能运转,与没有无异。 眼见即将突破宫门而去,谢衍与谢婴、谢倾城、应皎莲四人却陡然走出来。韩殊与天堂手的黑衣剑客手中依然持着一副画卷,只是暂未抖开。 丹薄媚停了一停,看着谢衍冷峻的脸色,冷笑道:“几日前你用它对付刺客时,还叫我不要看。今日却用它来对付我,我又该不该看呢?” 听她提起此事,谢衍猝不及防地抽痛一霎。彼时他是极认真,也是极其怜惜地说出了那句话。但是今日她说出来,却仿佛玩笑一样的轻佻。 谢衍偏了偏头,不想再看她,只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冷笑,并非恶意,也并非善意。 “几日前你以身相救,今日却夺取凤鼎,你让我还能怎么样?” “这话倒有点儿意思了。不知情的,只当是我们有过□□,如今反目成仇似的。” 谢衍道:“你姓丹。” “丹薄媚。你记起来没有?”丹薄媚想到他命人将她拖在地上走就一阵咬牙切齿。 “嗯。”谢衍沉默须臾,心平气和地对她道,“我方才,是真的要带你去看樱花。” 丹薄媚挑眉一哂,也认真道:“我现在,是真的要夺凤鼎。” “好。”谢衍面色如常,只是有些许苍白,但很镇定地闭目,挥手道,“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可以杀你了。” 一声令下,韩殊领黑衣剑客迅速包围丹薄媚,抖开画卷,小十神阵犹如磨盘,威力再现。 丹薄媚施展龙术,光暗二女一人应对小十神阵,另一人化在阵外对付守皇二老,直接退出小十神阵的攻击范围。 “不好,她出来了!”守皇二老接下一招《万象轮回》,心中一惊,认出她就是杀师弟的那人。微微一恍惚,便见丹薄媚的暗之女已经脱离小十神阵,下一瞬光之女微微一笑,身影逐渐透明,从重重攻击的小十神阵中消失,再蓦地显现于暗之女身旁,合二为一。 谢衍距离她近在咫尺。 她皱了皱眉,手中握紧凤鼎,还是没有对他出招。 应皎莲在他们身后,对谢婴低声道:“你若能将凤鼎夺回来,我便给你机会,你也才算不愧为谢氏的子弟。” 谢婴为难道:“可是我不是她的对手……” “你要眼见着谢氏至宝被抢走么?你出其不意地扑上去,未必没有机会。” 谢婴咬咬牙,点头道:“好!我为了你,什么都——”他话未说完,应皎莲听他答应,已经一掌将他打向丹薄媚。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丹薄媚见到谢婴扑来,也不像是要攻击她的模样,下意识愣了一愣。不想却在一瞬间被谢婴夺过凤鼎,反手扔给应皎莲。 这股冲击力撞得二人一起滚落到宫门下。 丹薄媚为避免谢婴受伤,忙伸手抱住他,让自己砸在地面上。谢婴跌下来时,她喉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 “去救谢婴。”谢衍皱眉,命守皇二老上前。 这一刻,应皎莲突然跃上宫门,将凤鼎嵌上十神阵的杀阵机关处。恐怖的真气波动陡然弥漫开来,一座巨大的湛蓝弧光笼罩了整座宫廷。丹薄媚与谢婴身处两道光门之中,地表浮现一面时刻盘,其时为亥,而此时正巳时三刻。日光垂落时刻盘,地支六冲中,巳亥相冲——此门,死也。 二者方一接触,立刻激荡起阵阵真气波动,振聋发聩。 此时的十神阵已由被动防御转化为主动攻击。原本有交鱼符的谢婴出入十神阵,并不会被攻击。然而启动阵法后,出死门,所有步入十神阵的人都会被绞杀。 谢衍勃然大怒,一掌打开应皎莲,立刻就去取凤鼎。 而守皇二老也同时意图救出谢婴,但是来不及了,顷刻之间,谢婴已被无数道杀气绞得尸骨无存。 “谢婴!”谢衍气得眼前一黑。 丹薄媚勉强撑出一道圆光将自己裹在其中,正缓缓向谢婴移过去,突然惊见他碎成一片血雾,她目光呆滞了片刻,似乎还不能相信谢婴就这样死了。 真气运转不灵,十神阵的数道杀气击破圆光,密集地落在她身上。 丹薄媚吃了痛,连忙又集中精力,想要冲出去。可是一靠近光门,动若雷霆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砸下来,将她浑身防御全部破开,血肉飞溅,筋脉几乎都要断了。 谢衍去取凤鼎不成,反被一道真气推开。他握紧双手,几不可闻地自语:“阵法一旦启动,阵中人不消失,凤鼎已不能取出。” 也就是说…… 她只能死。   ☆、第67章 今生何求 丹薄媚溃如决堤的防御已形同虚设,她完全不是十神阵的对手。难怪宁寂曾经几乎独步天下,要闯过去,仍是重伤垂死。 谢衍凝视她跌落在地上的身影,烟青的裙裾已被鲜血完全染红了。她一动也不动,垂落的阵阵杀气即将要绞碎她。 他突然冲向十神阵,引得守皇二老、韩殊众人惊恐地大叫:“主人!危险!” 应皎莲吼道:“谢衍,你疯了!” 然而他方一触及十神阵的光门,恐怖的杀气将他丹田震碎,却奇怪地并不让他入阵中被绞杀,只是又弹了回去。 韩殊连忙接住他,应皎莲、谢倾城等人一瞬间涌过来,见守皇二老面色古怪,忙问道:“他怎么样?” 二老凝眉沉吟片刻,忽然大喜道:“他的凤术功法核心被震碎,可是……他体内的血脉复苏了!原来他根本没有领悟什么第二秘术,那根本是……” 丹薄媚仰起头眺望宫门外的远山,前尘过往从眼前一一掠过。她想到了冰夫人的孤坟,想到了应观雪的剑,想到了微尘宫主身上的宝华香,想到了与谢婴的相识,想到与无妄、夜佛陀争夺龙鼎消息,想到周唐的几经生死,也想到白发如雪的宁寂。 此刻,遥远的古昆仑。 青后楚观音立在星空古路门前,触摸那道如黑色漩涡一般的大门时,她见到东皇大帝的背影在此门前踌躇。 “天命是否真的不可扭曲?倘若天道就是制约这片空间的力量,我突破了极限,是否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我明知不能永生禁锢她,却仍然想要一试。这天地,挡不住我的。” “宇宙尚且不能永生,这位面也迟早会毁灭,我若不前进,甘心在此,是否能不朽、不死?” 他的疑问太过渺茫阔大,这里没有人给他答案。 但他伟岸的背影立在门前,已令人只觉天地之间,唯有东皇。 青后听了,悲凉一笑,哀而不伤。“到了域外,想必你已经找到答案。只是不知,你找到答案后,是绝望的茫然,还是无畏的坚持。” 宁寂在她身后道:“何时可以唤醒宫梨?” 青后回头,笑道:“你去把她带来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半月,巩固融合的真灵。如果半月后你不到,我便入这星空古路,回域外去了。你日后回北斗星域,若还记得宫姑娘,也可来神山让我唤她。” “我回北斗星域?”宁寂微微讶异地看她。 “是。等你身死,或突破你这秘术的第八重‘无我空相’,便能回到北斗星域。我不知你是哪一门中的天才,不过那里的人,总是很凶的。” 宁寂目光柔和地笑了一笑,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道:“我先去金陵,不出五日必回。” 他出古昆仑来,却见造父正布空间阵法,不知想要传往何方。 宁寂本目不斜视地走过,忽然他感到阵法彼岸传来多股真气波动,其中微弱已渐渐虚无的真气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就是从他身体里取出去的。 “终于等到了帝君的后人出世,天下一统有望了!”造父喜不自胜,一脚踏入阵法中,光镜如水波荡漾一圈,身影消失不见。 宁寂蹙眉,犹豫须臾,仍赶在阵法弧光消失前冲了进去。 后梁金陵。 宫门前,空间微微扭曲,造父与宁寂二人一前一后凭空出现。 宁寂见到熟悉的阵法,不由眸色一冷,再见到阵中生死不知的丹薄媚,他顿了顿,知道这是谁,便行了过去。 十神阵光门前,犹如实质的杀气压下来。宁寂袖袍飘扬,一步踏入,垂落的杀气纷纷凝成冰锥,在他身后簌簌落下。 丹薄媚不知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忽觉很冷,阵法的攻击也仿佛消弭。她不禁睁眼想看这世界最后一眼,却见到他白发白衣,从坠落的满眼冰锥中走来,眉心的红梨与瞳孔的黑,成了雪白世界中鲜明显艳的风景。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却露出惨笑叫他:“宁寂。” 宁寂“嗯”了一声,俯身轻轻抱起她,在她耳边道:“薄媚,我在。” 他的声音是那么柔和,丹薄媚埋在他的肩上,再也不想起来。她虚弱的声音低得让人听不见:“我知道你在,我知道……我也知道宫姑娘醒来,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宁寂走到十神阵的光门处,唇角慢慢溢出一抹血色,但他依然波澜不惊。闻言只道:“不会。” 丹薄媚浑身痛得发抖,攥紧他的衣襟,不停说话,避免自己神智涣散:“宁寂,我们活着出了十神阵了对不对?我看到,我的血,把你的衣袖染红了……” “嗯,痛么?” “不痛,有你在,一点儿也不痛。”丹薄媚知道已经走出十神阵,心中大安,嗅着宁寂身上的香气,很快昏厥。 宁寂的唇已经抿成一条线。 …… 谢衍躺在房中,虽没有醒来,但守皇三老立在榻边,时时刻刻注意他体内的真气波动,只说没有大碍,不让闲人打扰。 应皎莲捂着胸口从房中出来,静静往院门外走。 谢倾城正站在小路对面,持剑冷冷地盯着她。 应皎莲缓缓放下手,挺直身躯,无所谓道;“怎么?要杀我为谢婴报仇?” “你对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听到了又如何?别忘了我是应氏的人,八族之一。且不说你能不能杀得了我,单说你杀了我之后,你也逃不过应氏的怒火。为一个没用的废物陪葬,可不太值得。”应皎莲口气冷淡。 谢倾城听她辱骂谢婴,不由气得双手发抖,冲上前一剑砍过去,哭道:“应皎莲,谁都可以说他是废物,说他没用,但只有你不可以!他自回府以后,付出了多少努力,他日日夜夜苦练功夫,弄得浑身是伤,第二日清晨起不来榻也不在乎。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你却利用他对你的情意,逼死了他!” 应皎莲躲开那一剑,冷笑道:“我可没有利用他,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谢倾城摇头道:“应皎莲,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你为了杀你的堂妹,不惜让九哥去送死。我今日杀不了你,等到三哥醒来,也一定会把一切都告诉三哥!” 应皎莲眯眼,点头道:“随你。” 谢倾城狠狠将剑砸在地上,咬牙奔向谢衍的院门。突然,身后一柄利剑刺穿她的心脏,应皎莲搂住她迅速消失。 到了城郊荒山,应皎莲将她随手扔在凹进去的土坑里,笑得微微有一丝狰狞的意味,道:“倾城,你应该很绝望吧?因为你喜欢的是自己的三哥,咫尺天涯。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对别人好,喜欢别人,而你们是永远不能在一起的。多可怜是不是?” 谢倾城已奄奄一息,无力地仰视她,一言不发。 应皎莲将手中的剑也扔在她身上,道:“他也是我的三哥啊……所以,你有多绝望,多悲伤,我也有相同的感受。而使你悲伤的根源,在于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使我悲伤的根源,却只是一个谢婴而已。他一旦死了,我便解脱了,想要和谁在一起,都没有阻碍。你说,他该不该死?” 谢倾城惊怒地尖叫了一声,张口满嘴的鲜血。 应皎莲冷笑,一掌拍碎她头顶的山石,大片大片的泥土落下来,很快活埋了谢倾城。 “自找死路。”应皎莲拍了拍手,迅速掠回城中。 中原大地广袤无垠,在周唐洪州以南的地方,踩在后蜀政权上新建立起来的一个王朝,名为南楚。此事说来话长,王唯安在协助洪州刺史击退后蜀进犯后,却因傲气而使得洪州刺史嫌恶,因而故意命他领军一万乘胜追击。 王唯安冲入后蜀边境深处四十余里,追到败退的四万蜀军。 然而不等蜀军进攻,身后一万大军忽然疾速撤离,徒留王唯安一人一马立在万军阵前。 看他们撤离时有条不紊的姿态,王唯安便知道他中计了——洪州刺史送他入敌营,又交代大军撤回。 被包围后,他并不慌乱,立刻发了王氏信号。 在苦苦支撑六个时辰后,他已累得手都抬不起来,终于等到了援军。他的兄长王诗境从太阿山上赶来,一人杀退千军万马。 王唯安躺在沙土上,凝望万军围攻也如入无人之境的兄长,终于叹了一口气。 “兄长,你真强。”他释然而笑。 王诗境势不可挡地斩落一众将帅头颅,闻言落回他身边,衣袂飘飘,对他伸手道:“起来。” 王唯安将手伸过去,借力站起身,一同注视边境的烈风,将漫天黄沙都化作虚无。 越五日,金陵王氏突然举族出现在后蜀宫廷,硬生生逼得蜀王退位,将一国拱手相让。王氏暂居宫中,改国号为南楚,王诗境称王。 宁寂一路将昏厥的丹薄媚送到南楚王宫里,交给王诗境,道:“你照顾好她。” 王诗境接过她放于榻上,问道:“让我照顾她,你要去哪儿?” 宁寂叹息,转身道:“我要带小梨去古昆仑见青后,她可以唤醒小梨。” “哟,我还当你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呢!原来这么痴情啊。”王诗境冷冷地讥笑道,“看来你这是打算坐享齐人之福了?嗯,你别说,丹薄媚和宫梨环绕你身边,还挺让人嫉妒。” 宁寂摇头道:“我对薄媚像对妹妹一样。” “你妹妹可不怎么招人疼。”王诗境想起宁哀哀,冷笑一声,抱臂道,“你把她当妹妹,她可没想要得来一个便宜兄长。” 宁寂回头轻笑道:“你这么了解薄媚的心思?” 王诗境斜视他,抱臂道:“瞎子也看出来了。” 宁寂沉默须臾,不再多言,摆手出门。王诗境根本不在意他走不走,自己打坐冥想去了,临了想起来,问他:“她要是问你去哪儿?” “可以告诉她。” 宁寂白发飞扬,脚下踏冰而去。   ☆、第68章 青溪神女 不知在何处旷野,宁寂落下,忽单膝跪地呕出一口血。他强撑着没有发作,其实十神阵早已使他受了伤,只是这伤对他来说,勉强可以承受。 他闭目调息了须臾,听见有一道女音寒冷而曼妙,仿佛在他耳边道:“阿默……” 这个特别的称呼,唯一属于她的称呼,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宁寂刹那睁眼,便见宫梨冰绡缟袂立在三丈之外,娉婷淡笑,遗世惊鸿。宫梨对他伸出手,道:“阿默,过来。” 宁寂眸光纠结而矛盾,忧悒几乎如潮水淹没了他。他起身迎向宫梨,痛苦与茫然在面容上变幻不定,眼底的清澈与幽暗也随之明灭。 他依稀已经触摸到了宫梨的衣角,柔和地道:“小梨……” 他白如脂玉的指尖抓住了宫梨冰凉的手腕,但宫梨却忽然消失。倏尔,宁寂掌心绽开一朵冰清玉洁的昙花。他茫然地凝视它,逐渐迷失在黑暗之中。 “阿默,我教你练功时,真气导入你的体内,你不要抵抗,专心运转自己的真气跟着我来……” 阿默盘坐的身体微微颤抖,神情痛苦道:“你的真气,太凌厉了,筋脉承受不住。” 宫梨道:“把身体的痛置之度外,你的精神世界才会强大。” “嗯。”阿默咬牙,即使痛得面容扭曲,也再不肯开口吐露一个音节。 后来宫梨站在梨树下,遥望浩浩天地,问道:“阿默,你眉心的梨花是怎么来的?” “出生后就有了啊。”阿默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头,仰望浩瀚的苍穹下,她缥缈而高贵的身姿。 “是胎记么……那你喜欢什么花?” 阿默随随便便道:“梨花。” 宫梨回头,凝视他须臾,莞尔道:“没有别的了吗?” 阿默道:“没有了。” 再后来,夜月下宫梨衣袖翻飞如雪,伸手接住了枝头最后一片梨花。她问道:“阿默,你愿意我嫁给谢衍么?” 阿默双眸血红,盯紧她一言不发,整个人都在发抖。 宫梨见了微微笑,点头道:“你不愿意。所以,如果有一个办法,能使我更加强大,可以不理任何人的安排,你会帮我么?” 阿默声线已喑哑:“什么?” “家主知道谢衍有第二秘术,传闻可以突破极道之境,我嫁给他,或可修炼。你知道,突破极限对我来说,是个拒绝不了的诱惑。”宫梨撑住他的双肩,认真道,“然而若有别的办法,我并不想嫁。我听闻融合九术同样能超脱束缚,你帮助我,好么?” 阿默呆呆地问:“怎么帮你?” “把你的功法,献给我。” “可是……我会成为一个废人,我会死的。” “你要我嫁给别人吗?阿默……”宫梨清幽地问他,妙目似哀似怨,“我喜欢你啊,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忍心让我失望?” 阿默心里难过到了极处,他痴痴地看了一眼宫梨,她的话已击溃他所有防备,所有顾虑。他终于展开双手,放弃一切,闭目道:“好,你拿去。” 宫梨欣慰道:“我的好阿默。”她的手缓缓挨上他滚烫的身躯。 阿默低声道:“我成为废人以后,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好,我不会丢下你,嫁给任何人。”宫梨的五指如利刃,已划破他丹田处的肌肤。 阿默清瘦挺直的身形微颤,却问了不该问的话:“小梨,你不会利用我,对不对?” 这一次宫梨没有回答,稍一迟疑,阿默已经凄笑一声,突然挡开她的手,捂着流血的丹田狂奔出去。 然而宫梨皱眉凝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不语。宫家主步步紧逼,直到宫梨真的自我放逐时,阿默才痛苦懊悔已来不及。 他想,小梨应是真的喜欢他。 宁寂在黑暗中回想这一幕幕,最后一切影像都苍白褪色,只有一株昙花永恒绽放。 金陵城中,无极公主趁摄政王重伤未醒,立刻发动政变。原本无极的实力联合四宗,完全已能压倒谢氏,但因十神阵困住四宗护宗长老,小十神阵困住四宗主与公子,又有守皇三老出手对付四宗子弟,一时之间竟难分胜负。 最后眼见小十神阵中的宗主、公子已经脱困,想必战局将有变化之时,无妄突然爆发堪与造父比肩的实力,一掌又将众人打入十神阵中,只有诛天宗主飞到他身边。 战局的确起了变化,诛天血海加入摄政王阵营,无极公主主力又被困于阵中,很快败亡。 无极公主意欲逃走,被造父一拳轰杀。 后梁灭国,后晋建立。这一月,周唐也灭了。并非被他国吞并,而是沉睡已久的白嬛终于突破,实力直逼第六重返璞归真,领白氏篡周唐,建立北周,自称女帝。一时后晋谢氏、北周白氏、南楚王氏三族锋芒毕露。 南楚王宫。 丹薄媚在王氏麒麟鼎下醒来,身旁烛龙、朱雀、白泽、麒麟、毕方五兽真灵游移翱翔,她挥了挥袖,隐去真灵起身。 突破第五重杀身证道,她也并不高兴到哪儿去。丹薄媚走出耳室,来到地下殿堂的正殿,见到王诗境正凌空研究东皇大帝的背影,不禁微愣,开口道:“你知道……” “宁寂送你来的。”王诗境打断她回答。 丹薄媚顿了顿,又道:“那……” “他走了。” “去……” “去救宫梨。” 丹薄媚忍了忍,这回还没开口,便听王诗境道:“古昆仑下,青后有办法救她。”她顿时怒道:“你不能让我把一句话说完么?” “都是废话,何必浪费时间。”王诗境翩然落下,乜斜她一眼,讽笑。 丹薄媚瞪他一眼,自己往外走,听王诗境问:“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道:“我要做什么,都是废话,何必说出来浪费你时间。” 王诗境犹如疾风掠过她身边,打开通道的同时也不忘讽刺:“本来如此。说什么你都只是在掩饰失望罢了,我何必要听?最讨厌你这样虚伪的行径。” “是,我虚伪,你以为你这就叫睿智直爽了?”丹薄媚轻蔑道,“你这是嘴贱,怪不得只敢住在山上。要是露面跟人说话,还不招人恨死。” 王诗境道:“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回回被打得重伤,以为自己好到哪儿去?” “你还好意思提?羞愧不羞愧?我这样坏是拜谁所赐啊?要不是你师父那个大嘴巴满世界乱嚷嚷,丹氏会灭族?我会是这个处境?我在燕国做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不知有多天真可爱讨人喜欢!” “又来了!你又来了!这套话你怎么就说不腻呢!”王诗境咬牙,听得想发狂,他最听不得别人骂他师父。 丹薄媚冷哼,偏头不搭理他。 等知道如今的天下局势,丹薄媚与王诗境决心联合南楚与北周进攻后晋,但需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大旗,将丹薄媚的家仇变为国恨。由是王诗境册封她为南楚王妃,宣布她丹氏女身份,举国为之讨回公道。 北周亦表明不耻金陵几族的行为,出兵支持南楚伸张正义。 两国兵力于后晋边境外汇合,休整一夜,明日攻城。 此时距宁寂离开已经十三日。 月夜明,风吹动草帘。大军驻扎的营地门外有一道皎白的身影,袖袍猎猎飘飞。丹薄媚认出是宁寂,不由惊喜地迎上前。谁知她还没出大门,宁寂便转身走了。 丹薄媚皱眉叫他:“宁寂?” 宁寂越走越远,没有回头,没有作声。 她心底疑惑,思忖少顷,快步追上去。一路转过山道,来到一个洞口,宁寂停也未停,直接踏入洞中,转得不见了。丹薄媚也跟着他进入洞中,在走过一条阴冷潮湿的小道后,眼前的世界忽然为之一明。 这一边的洞外,山清木秀,气象开阔,正中有一道瀑布垂落。但奇异的是,瀑布并非流水,而已凝固成了一道阔大高耸的冰柱。 晶莹剔透的冰柱中冻了一个人,这女子挽指作飞花,容色肃丽端冷,冰清玉洁,闭目犹如沉睡。 在她的脚下,那一条溪流成了冰川,绽放出无数永不凋谢的昙花。 宁寂与如昼分立她左右两端,面无异色。丹薄媚停步,看了看宁寂,又将目光落在冰柱中的女子身上。 忽然,冰下的女子睁开眼,微笑道:“丹薄媚,你终于来了。” 丹薄媚顿了顿,道:“青溪神女,韦清溪?” “是我。”韦清溪将手放下去,冰柱轰然寸寸龟裂,最后碎成一片冰雨洒落。她踏在冰川上走来,九尾天狐的真灵被她抱在手中,道,“你想不想为丹氏报仇?” 丹薄媚闻言一笑,不置可否道:“你是要主动死在我手下么?” 韦清溪怔了怔,摇头道:“不。我们可以联手,横扫八族一统。如何?” “你不介意我杀韦氏子弟?” 韦清溪道:“你不能杀韦氏的人,其他七族皆可杀。” 丹薄媚沉默了须臾,看向宁寂,道:“你把他怎么了?” “韦氏的天狐秘术,你不知道么?”韦清溪将手中的天狐真灵递给她,道,“我现在是他的主人。你若要救宁寂,抱着它,打破幻境,我自知不敌,任你们走。若不能,则为我所用。怎么样,敢不敢赌?” 丹薄媚并不伸手去接,只冷笑道:“我要救他,何必打什么赌,直接杀了你便是。” “我也许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说过了,我是宁寂的主人。你要杀我,先要杀了宁寂。”韦清溪笑道,“并且杀了我,宁寂会变成傻子。想救他,你别无选择。” 杀了宁寂再杀韦清溪,又有什么用?别说她杀不了宁寂,就是杀得了,她也下不去手。 丹薄媚咬牙,抱过天狐真灵。 一刻钟后,韦清溪看着没有醒来的丹薄媚,曼妙一笑。她转身双手结印,打开封印了近二十年的阵法,蓦地冲上苍穹,双袖一展,如一朵倾世昙花开于江山之巅。 天狐真灵踏空而上,环绕在她的脚下,一时间,宁寂、丹薄媚与如昼三人也凌空立在她身后。 韦清溪俯视天地,道:“今我出世,八族将不复存在,尽归韦氏一族矣。”   ☆、第69章 昙花一现 韦清溪出世,一回金陵,立刻发信给各族,要求献鼎归顺,为期仅一日。 几族收到消息都不禁一哂,这个韦清溪,不免太过狂妄了,竟然敢说这话。一日已过,无任何人献鼎。 韦清溪来到应氏府门前,一掌击飞数名卫士,以他们的身躯叩击大门。 应家主及长老、子弟等人都涌出来,怒目而视,杀气腾腾。 应家主放出气势,意图威慑韦清溪,冷声道:“韦氏小辈,你若再不知天高地厚,休怪老夫以大欺小,不念八族情意。” 韦清溪不屑地笑,怀抱天狐道:“小离,阿默,把应氏毕方鼎给我拿出来。若有人阻拦,直接杀进去。” 丹薄媚与宁寂双双从她身后转出来,肃然道:“是!” 如昼护在她身前,天狐鼎在身后旋转。 应家主见他们二人,不由奇怪道:“宁公子,……丹薄媚?你们二人为何与韦氏沆瀣一气?” 丹薄媚与宁寂理也不理他,并肩入府。周遭包围他们的子弟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他们进一步,众人便退一步。 应观雪、庆忌与应余姚三人已赶往青上仙宫,帮忙抵御后晋与诛天血海的围剿。也幸亏他们去了,若见到这等场合,应家主一声令下,好生作难。 “愣着干什么?要让他们一路走进地下殿堂吗?”应家主率先出手攻击宁寂,厉声大喝。 众人一惊,忙不迭纷纷出手。 丹薄媚面无表情,展开真灵领域,将所有人罩了进去。在领域中,她睁眼为光明,闭眼为黑暗。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暗,无论任何火光都不能冲破。 宁寂与丹薄媚二人在领域中随意对四周人出了几次手,造成极大的混乱。极致的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只知道有人攻击自己,立刻就打作一团。 不多时,丹薄媚收了领域,环视一周,应氏子弟大都伤痕累累。 他们继续向前,应家主联合几名长老再次出手,宁寂头也不回地一掌击溃。 于是这条路变得畅通无阻。 很快,毕方鼎在应氏子弟悲愤仇恨的眼神中,被交给了韦清溪。 “九鼎合一之时,若不臣服,我就打到你们服为止。”她丢下这话,把玩了一瞬,微笑对丹薄媚二人道:“做得好。我们下一个目标,就是崔氏。” 崔氏府门前,一众子弟严阵以待。 有了应氏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再以为韦清溪只是口出狂言。 崔采衣身旁九条游魂漂浮,立在最前方,居高临下地凝视韦清溪,肃穆道:“韦姑娘,罢手吧。即使你今日败了我,难道还能破十神阵杀入皇宫取凤鼎吗?后晋、北周、南楚兵将你都能杀尽吗?” 韦清溪无动于衷地笑道:“不必杀尽三国兵将,只要各族臣服,三国皇族拥戴,则诸国诸将皆要投鼠忌器。至于十神阵……”她看了一眼丹薄媚与宁寂,自信道,“你看我破不破得了。” 崔采衣皱眉,也只能出手。九婴真灵一现,霎时黑云沉沉,风吹雾浓,招出百鬼夜行,个个实力惊人。 伥鬼猛地一爪袭向韦清溪,却见她分毫不动,自有如昼上前杀得难解难分。 丹薄媚与宁寂二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丹薄媚开光明领域,如日中天的浩然正气生出一片燎原的真火,烤得百鬼惨叫连连,形体都要化了,一直飘在半空不敢落地。 此时宁寂静之领域覆盖重合,幽魂被冰冻,坠落后定在火海里,无处可藏,无计可施。不过顷刻之间,百鬼散尽。 崔采衣与二人战了一炷香不到,无奈败北。 他们抓了一名崔氏子弟,以无敌的姿态步入崔府,将九婴鼎取出。 “我们去取凤鼎。”韦清溪翩然转身,漫步而去。 四人一路行向皇宫,万众瞩目。 各族人人自危,还不无惊叹地道:“宁寂与这个丹氏女都可算是百年来最强的高手。即使放在大一统时代,也是惊才绝艳。韦清溪自身实力难测,一直还未出手,仅靠控制这二人,已足够横扫金陵。崔采衣已败,如今只看后晋谢氏的十神阵、南楚王诗境与北周白嬛能否扭转乾坤了。” “谢衍自之前被十神阵重伤,一直昏厥,不知何时才能醒来。韩殊与天堂手、守皇二老又持小十神阵,领大军同无妄公子的诛天血海围攻三宗,一时难以驰援。若十神阵破,皇宫中仅靠造父及谢氏子弟守护凤鼎,恐怕仍不是对手。” 正在各族议论揣测时,韦清溪已到了十神阵前。 “破了这阵法,我相信你们。”她道。 …… 后晋的关门外,两国大军兵临城下,却一直不攻。 王诗境与白嬛伫立山巅,遥望金陵城池,已知彼处情形。白嬛担忧道:“没有法子可以救薄媚么?” “唯一能救她的人,正在她身边,只是发痴把自己搭进去了。我们冒然出手,不过徒增伤亡。”王诗境早有预料这一劫难,心中虽有隐虑,但并不慌张。 白嬛想了想,道:“你说宁寂?” 王诗境冷笑:“难不成是韦清溪?” 白嬛受不了他总不会好好说话,即使回答个“嗯”或者点一点头也比这反问来得顺耳。她压着怒气道:“那你说怎么办?静观其变?” “管他们两个去死。”王诗境临风而立,随手接了一片飘落的叶,凝视俄而,双指夹着落叶一扔,道:“我们自去助三宗退敌。我看他们大约撑不住了。” 白嬛应声,忽然道:“我发现只要和你提起薄媚和宁寂的事,你语气就很恶毒。” “哼。”王诗境唇角带讥讽,冷笑道,“你是说我平时积了口德么?” 白嬛只好道:“没有。王公子,看来你真有自知之明。” 青上仙宫。 三宗弟子都汇聚于此,戮力同心,抵抗外敌。当初无妄与诛天血海的反戈一击令人错愕,如今再见早已杀在一起,无话可说。 三宗护宗长老本十二人,但因坐化了七人,又有三个在上次大战时命丧十神阵中,仅剩的二人也有伤在身。 无妄公子与诛天宗主、守皇二老压制两名护宗长老,小十神阵困住白月府主、玄罗殿主、太清、御妫四人,阵外数百名弓箭手轮番放箭。 御妫公子最先支撑不住,被小十神阵绞断了一只胳膊,惨痛得五官都扭曲。这一愣神的时间,新一轮箭雨袭来,瞬间穿透他上身的箭矢不下于七支。 御妫公子咬牙走了两步,长叹一声,轰然倒地。 太清三人要应对的压力更大。 不过一盏茶功夫,太清也撑不住了。她在呕血的那一刻,索性闭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这一刻她心情无比平静,只是沉痛悲伤,并不怨天尤人。 万箭齐发,对准了太清。破空声密集而来——突然有人抱着她旋转一圈,将她扔了出去。箭矢从她耳边擦过。 太清睁眼,呆呆地望着许久不见的夜佛陀。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你上次也这么说。”夜佛陀冲入小十神阵,恐怖的爆发力使阵法也波动起来。他道:“冲出去,我顶着。” 白月府主与玄罗殿主点头,找准时机破阵而出,霎时整个阵法的攻击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夜佛陀闷哼了一声,也猛地冲出来。 太清休息够了,起身站在他背后,低声道:“这次是真的这么想。” 夜佛陀偏头不答,只顾着杀敌。她等了一会儿,默然转身去别处帮忙,夜佛陀突然回头道:“太清!” “啊?什么?”太清立刻停步看他。 他道:“我们不是敌人了,我怎么会不来。我在山中苦修,一个人的时候,除了修炼,我都在想你。” 想她的笑,她的怒,她蹙眉,她转身,她走路的姿态,发愣的神色,还有她匕首刺进他心脏时,眉宇间隐隐的清愁,都历历在目。 这么美,这么动人。 太清一愣,脸颊微红,记忆中的他不会说这种话。正羞涩间,忽见晋军一刀砍在他右臂上,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夜佛陀一掌打开那人,又冲她道:“没事。” “傻。”太清心中百转千回,都化作温柔一笑。 原来这是已注定的缘分,如果四宗对立阻挡了他们,总会有什么因果来转变局势。 此时,山下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有一队晋军慌张地上来大喊道:“报——应观雪杀上来了!南楚、北周大军也杀上来了!” 三宗弟子都不由松了一口气,更加勇猛地攻击敌方。   ☆、第70章 宫梨觉醒 十神阵中,丹薄媚在极度压力下,突破第六重。她转身与宁寂背靠着背,开始破阵。 他们眸光如出一辙的冰冷,仅有相触的后背无比温暖。 两人都不须去顾及背后的杀气,双手结印,两只蔑视一切的神禽在空中相互缠绕,最后渐渐融为一体。这只朱雀巨大得可怕,浑身滴落缥缈的寂蓝火焰。 唯有六重以上的同境界子弟才能使出“星河双雀”,它身上滴落的火焰渐渐形成火球,将二人包裹起来,十神阵垂下的杀气完全无法侵入。 朱雀尖啸一声,悍不畏死地冲上十神阵顶端,那里镶嵌着凤鼎。 一道无形屏障阻隔了朱雀前行,此时丹薄媚与宁寂二人紧紧相拥,完全漆黑的脑海中只有彼此那一道微弱的光芒。蓦地火球溃散,二人如生出巨大的烈焰双翼,振翅凌空,与巨大的朱雀完全交织成一体,化出朱雀秘术的最强一招,三足金乌。 耀眼宛如烈日的金乌冲破十神阵,将凤鼎一口吞下,飞上青空盘旋。 这天衣无缝的配合已让前来观战的众人叹为观止。宁家主感慨地望着那只三足金乌,权衡利弊后,无奈只得主动交出朱雀鼎。 造父本在宫内守护,感受到宫门的异动,第一时间已赶来,但因见到丹薄媚与宁寂二人,思及谢衍仍在昏睡,还是决心不出手。只要谢衍觉醒,还怕不能将凤鼎夺回来么。 韦清溪看了身后一眼,发现宫氏已撤走了,并不打算献鼎。 她微微一笑,开口曼妙如昙花一现:“小离,阿默,我要宫氏灭族。你们,不会令我失望的,对么?” 二人斩钉截铁道:“是!” 下一刻,他们来到宫氏门前,漫天的敌人杀过来,将他们包围。然而二人并肩战四方,此时已默契到一个眼神体会所有。 星河双雀再现,丹薄媚一路杀进地下殿堂。 “到、到了。”一名宫氏小辈被抓来开路,眼见正殿已到,不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正殿旁有一间耳室,入口处却停放了一副精致贵重的红棺。棺后的玉台上,供着宫氏执掌多年的鲲鹏鼎,古朴的青铜鼎面在玉色柔光中越发神圣。 宫氏长老与新任家主仓惶地盯着来人,不敢出手。 少顷,家主与长老俱已重伤在地,只有红棺完好无损。 宁寂望了望耳室四周密布的阵法,发现红棺就是阵眼,他毫不犹豫一掌轰出。 然而红棺蓦地爆发出一道恐怖的气息,那是属于大一统时代无敌的力量。 他的攻击轰碎了棺盖,一接触那道气息却戛然而止,消失于无形。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棺中飞出,将鲲鹏鼎抓在手中。飘飘若举的衣袂恍如一夜东风吹开梨树,占断天下白,气压人间花。 “阿默,你对我出手?”宫梨终于从自我放逐中醒来,实力已不知几何,容颜仍旧如当年纤尘不染。 茫然的杀意一瞬间土崩瓦解,冰冷的眸光寸寸消融。 宁寂怔怔凝视宫梨,目光变得惑人心魂,仿佛眼底坠满哀伤而凄冷的花。在令人窒息的安静后,他突然捂着胸口,痛苦地低声呢喃:“小梨……” 宫梨道:“你也还记得我么?为何对我出手?” 宫梨醒来,情绪平静,与他所想并不一样。他知道她大约已经一步跨过了太上忘情。 她,忘了对他的情。 宁寂只觉浑身都有看不见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开口唇齿间只剩忧悒与柔和:“对不起,此举并非我愿。” 宫梨指了指他身旁,道:“她是谁?” “薄媚。”宁寂才记起身旁的同伴,偏头看她须臾,微微皱眉道:“我该怎样才能让你醒来?是否杀了韦清溪便可……” 他疑心并不会这么简单。倘若直接杀了韦清溪,反对丹薄媚有害,那便不好了。 丹薄媚恍若未闻,神情不变道:“动手吧。” “动手?你们来做什么?”宫梨高高在上,不悦地挥了挥衣袖,一道强横的真气之风吹过来,几乎要把人卷走。 宁寂静立不语,在暗暗揣度什么。 丹薄媚五指一张,花叶已形成一柄长剑在手,一剑击溃大风。她面无波动道:“主人要我们动手。” 语毕,一剑直刺立在半空的宫梨。宫梨挥手,踏在鲲鹏真灵上,冲撞过去,丹薄媚花叶剑散开,烛龙真灵也现身。 她们在半空大战,鲲鹏烛龙的每一次碰撞,地下殿堂都不禁为之剧烈震动。不久,殿堂中的石壁簌簌滚落细小的沙石,宫家主惊恐道:“殿堂要塌了,快走!先出去再说。” 宫氏的人刚踏出地下殿堂,丹薄媚与宫梨的领域对撞,余波涤荡出去,霎时将整座地下殿堂的房顶掀开。二人踏兽冲出殿堂,继续在空中厮杀,谁也不肯让步。 宁家主对应家主道:“她们俩打得很激烈啊。” “是啊,不死不休的形势。你看谁有把握胜?” 宁家主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好说。宁寂清醒过来,显然帮谁都下不去手,而宫梨现在的修为,我看像是已突破太上忘情了。丹薄媚虽然只在六重返璞归真,但架不住她秘术学得多,还有圆满境界的帝君绝学,真个势均力敌。” 崔家主此时插了一句话:“我怎么觉得她们俩像是有私仇?” 宁家主与应家主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同代的天之骄女嘛,都是这样争强好胜的。倘若贵氏崔采衣先前并未独身与丹薄媚、宁寂二人一战,此刻也能跟她们打得像是有私仇,那场面才叫好看。” 宁寂睁眼,见她们仍在激战,不由扶额叹气。他以极快的速度掠至二人之中,还不等说话,丹薄媚已微皱眉头,一把推开他,道:“你且让开。”而后一掌攻过去。 宫梨也拉开他,不悦道:“别拦着我出手。”同时与丹薄媚的手掌对在一起,二人四周的树木建筑都化作飞灰烟灭。 宁寂不得不领域全开,冰封千里,将二人强行分离。 丹薄媚皱眉,宫梨冷哼。 到了这个地步,情绪早已不容韦清溪完全掌控。她明白了这一点,立刻双手结印,将意念全数用在丹薄媚身上。 丹薄媚逐渐清明的灵台又黑了下来,有人对她道:“杀了宫梨。” 她顿了顿,突然抖出一个剑花,疾速刺向宫梨。 宁寂按下宫梨的出手,挡在前面。 于是那样凌厉的一剑刺穿他清瘦的身体。 丹薄媚茫然地抬头凝视他,分外疑惑不解。 宁寂对她粲然一笑,咫尺之间,如春风拂面,黑白荒芜,留给她最后的温柔。 她呆呆地看着他胸口血如泉涌,溃如决堤。 轰然脑中炸开巨响,她眼底茫然之色褪尽,一把抱住跌落的宁寂。她浑身都在颤抖,她不敢信,不敢信竟是她杀了宁寂,杀了这个她无比珍视的,一直保护着她的人。 “你……你用不着挡的,她那么厉害……她那么厉害可以接下来的,宁寂……”丹薄媚扑在他身上,开口都在发颤,“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让我杀你……” 宁寂道:“不必难过,我若不想死,谁也杀不了我。” “你撒谎,你现在不是快死了吗?” 宁寂微笑道:“小梨使我清醒,因为唤醒她,是我最大的执念。那么我的死,应该也能令你醒来。薄媚,这一刻,我很庆幸,我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人。” 丹薄媚却觉得已经痛到极致了,强颜欢笑也笑不出来。她闻言先是伏在他身上嘤嘤地啜泣,最后转为哀恸的大哭,像是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她摇头道:“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清醒不清醒,跟你的生死比起来,一点也不重要,比鸿毛还轻,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啊宁寂!你明明爱她,心里只有她,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宫梨她醒来了,你怎么舍得她难过……你怎么舍得……” 她闭目时,滚烫的热泪滴落在宁寂的眼里。 “她不会难过的,她突破太上忘情了。”丹薄媚的眼泪从宁寂眼中滑落,哀绝浮生。 立在半空的宫梨闻言皱眉,轻轻地落下来。 “那我呢?我很难过啊,你怎么从不肯回头看看我?无论你去了哪里,无论你离开我多久,我还是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丹薄媚泫然泪流道,“我哪里输给她?是不是相见恨晚。如果我先遇见你,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些……” 宁寂缓缓伸手,眸光认真地替她拢起耳边的发,温柔道:“是,相见恨晚。如果我先遇见你,我会只喜欢你,因为你是这么好。” 丹薄媚泣不成声,无言以对。命运已到了这一步,什么都不能挽留。可是她心底知道,其实今生,本来已经是她先遇见的,只是他忘了。 相遇再早,也没有用。 此时宁寂动了动唇,她慌忙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在他唇边。 别人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只看见她保持这个姿势跪坐在地上许久,不发一言,却突然双目泣血。 她醒了,也盲了,不过是哀毁骨立。   ☆、第71章 星空古路 韦清溪见状,心知两大杀器已不在,不免担忧众人围攻。她迅速掠到宫梨身前,直接出手抢夺鲲鹏鼎。第二次大战一触即发。 丹薄媚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突然眼前又大亮,看清一切,身上的气势也在节节攀升。很快达到顶点,只听见极细微极清脆的一声响,她的气势渐渐又消弭下去。 “她、她、她……她这是突破太上忘情了?”崔家主很难以置信。 宁家主仔细打量了一眼丹薄媚的神态,恍惚觉得她眼中隐含疯狂之意,不由皱眉道:“我怎么觉得她突破是突破了,只是不像是突破太上忘情,倒像是……” 应家主脸色难看地接口道:“——走火入魔!” 话音刚落,但见丹薄媚一跃而起,直冲云霄。韦清溪、宫梨二人见她上来,欲要先把她挡开,谁知丹薄媚理也不理宫梨,只认准韦清溪出手。 她脚下星空图又亮起,顷刻引来域外真灵。人首蛇身的上古人族摆了摆尾,缠上韦清溪的天狐真灵,张口就咬下去。 天狐只能惨叫,竟似遇见了天敌,不敢反抗。 丹薄媚手持宝剑,几乎是一边倒地压着打,不过眨眼,韦清溪浑身是伤。眼见上古人族就要一口吞了天狐,她连忙一道真气打出,将天狐拖出来。 不料丹薄媚从她身后一剑刺穿喉咙,更奇妙的是,韦清溪落地后,尸体模样却变成了如昼,她自己抱着天狐眨眼逃向金陵城外。 宁家主道:“九尾天狐,修炼到妙处时,自身可有九命,的确厉害。” 丹薄媚冷笑道:“九条命么?我今天杀得你一条也不剩!” 她点足驭龙追上去,一路追杀到了古昆仑地界。这一个时辰中,杀了韦清溪七次,将龙鼎、凤鼎、朱雀鼎、天狐鼎、九婴鼎、毕方鼎都夺了过来,仅剩最后一条命在苟延残喘。 此时的韦清溪早已失去神女风度,四处逃窜,狼狈至极。 古昆仑下,青后楚观音刚刚踏入星空古路。通往域外的大门一旦打开,五日之内不会关闭。 韦清溪敏锐地察觉到大门的神秘之处,连忙逃过去。 丹薄媚一道龙术击中她的后背,她喷出一口血,却反倒借力冲进了大门,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这门诡异。你逃走了,不出来,没关系,还有金陵韦氏让我杀,还有各族让我杀——娘,我今日就为你们报仇!”丹薄媚返回金陵城中,见宫梨迎面而来,还问她,“你可把各族的宝鼎取回来了?若取回来了,尽快还给各族,不要私藏。” 丹薄媚嗤笑一声,诸多秘术一同展开,又同宫梨战到一处。只是不相上下的局面仅持续不到一炷香,宫梨已捉襟见肘。 鲲鹏秘术再厉害,也难敌同境界各大秘术一起围攻。 丹薄媚一掌将她压在楼阁瓦顶上,夺过鲲鹏鼎,道:“你觉得我会不会还呢?” “你是不是疯了?!”宫梨皱眉怒喝。 丹薄媚一脚将她踹下去,回道:“我就是疯了,被你们逼疯的。” 丹薄媚来到联手灭丹氏的各族门前,最近的正是宫氏。她轰碎了大门,极其嚣张地打进去,只要年龄已过而立之年,她不由分说便随意打杀。连宫梨也不是对手,更休提宫氏他人。 片刻不到,她又辗转应氏,打得正起劲时,不经意瞥见应观雪三人回来了。她停了一停,收手去了韦氏。 谁知除了应氏还没来得及以外,宁、谢、宫、韦、崔五族已全部汇集到了皇宫中,准备联手对付她。 “如此正好。”丹薄媚凄厉地笑,眼中已只剩下了癫狂。 她来到宫门外,十神阵已无用了,只有撤兵赶回的韩殊手中还有小十神阵可抵挡她一阵。 韦家主战战兢兢地躲在最后,道:“她因为宁寂的死,已经发疯了。” 几位家主一同回头瞪着他道:“不知这是谁的功劳?韦家主还有脸说!” “可是她闯进来了,眼下该怎么办?”韦家主欲哭无泪。 正在此时,皇宫深处响起造父惊喜的大叫:“主人!已经觉醒了吗?” 众人纷纷回头,充满希翼。 只见谢衍从后方踏空而来,广袖翻飞作响,袍角铺散,强大威严的气势一往无前,震慑九州。诸位家主呆了一呆,不禁老泪纵横道:“这是……这是末代帝君的气息啊!” 二人遥遥对望,许久都不开口。直到南楚、北周的军队攻入城中,双方战得不可开交时,谢衍才道:“七族有罪,百姓何辜?” “这世界都有罪,我要乾坤再造。”丹薄媚静静地道。 “你也要杀朕?” 丹薄媚拧眉不语,沉默有时,答道:“不,你是例外。” 谢衍笑,道:“朕为什么是例外?” 丹薄媚好似很费力地回想了一遍,才记起一件事来,道:“我学《万象轮回》时,曾答应末代帝君,不会伤害你。你有难,我会帮你。” “朕今日有难,乃南楚、北周攻城,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肃清天下,一统江山?”谢衍收了笑意,淡淡地一指脚下众生。 丹薄媚痴痴地笑了,道:“一统天下,国破家亡,妻离子散,流离失所,这些跟我又有何关系呢?我不过是这世间漂浮游荡的可怜人,我所有珍视的东西都已经毁了。我从很小,五岁开始,就那么努力地变强,只想把握自己的命运,有能力可以保护我所爱的人。可是没有用,这些都没有用,如今这世间,我算不算强?除了你,无人可与我一战。可是我除了仇恨,什么都没有了。我的一生,已经结束了。” 谢衍抿唇,叹道:“你年轻,属于你的时代才刚刚到来。以后还有大把时光,也会遇到更好的人,不要死抓着已离开的不放。” 丹薄媚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我还可以称帝,每日杀一个七族子弟取乐。” “你好好问你自己,你真的愿意杀人取乐?不说别族,难道你愿意——见到宁氏的小辈都死了吗?宁氏,宁寂的亲眷。”谢衍慢慢走到她身前,伸手拥抱她,道,“你的本性根本不坏,不要强迫自己。死者已矣,你杀了那样多的各族子弟,还取走他们安身立命的宝鼎,从此他们便要成为平民一样了。这样还不足以令你的仇恨平息么?仇恨已经占据了你的前半生,后半生你值得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丹薄媚心中各种情绪翻涌,注视了许久兵士厮杀,血染长街。她仿佛又置身当年初到金陵时,在丹氏门前跪在血水中的冰冷。 这样的痛苦,她已承受不来,她也不愿令别人承受了。 “我们打一架吧,不然三方兵士总会觉得他们的拼命没有意义,仿佛我们在过家家,他们却以死相博。我们应该尊重每一个生命。”丹薄媚心底仿佛从黑暗中盛开了一朵红梨,唯美而惊艳。 谢衍点了点头,道:“好。” 二人在上空交手,声势恐怖,宛如天崩地裂。临近黄昏时,二人罢手言和,三国归一,谁也没看出来胜负几何,或者他们根本没有用尽全力。 这本是一场不需要生死相向的战斗。 最强大的三国已合并,各地小国也只好纷纷臣服,天下一统。 丹薄媚没有称帝,谢衍比她更合适做一个帝王。她融合九鼎,意图唤醒冰夫人,然而冰夫人的身体却消融了。查阅了大一统时代的典籍,才见青后有写到,九鼎的真灵本不是这世界的生物,利用九鼎死而复生的人,也会在域外复活。 她决意与应观雪去域外寻找冰夫人。在踏入星空古路前,丹薄媚不禁想到:原来王诗境师父的预言,末代帝君的预言,都不完全准确。江山一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也不是谢衍一个人完成的,还有王诗境、白嬛、宁寂、守皇七老、冰夫人、四宗、九族、诸国、所有将士和百姓一同努力,共同开创了这千秋功业。 这不是一个人的荣耀,而是一个时代的荣耀。 一个辉煌的盛世到来了。 书香门第【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