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门娇》 作者:鸿一菌 文案: 杜振熙看陆念稚不顺眼。 陆念稚却看杜振熙很顺眼,拿她当一戳就炸毛的宠物逗弄。 然而举头三尺有神明,出来混迟早都要还。 一向不走心的陆念稚,在发现杜振熙的秘密后,幡然醒悟想走心,还想走肾。 可惜常年逗弄宠物的影响太坏,改逗弄变勾搭的道路长且阻。 节操什么的,不能要,不可要。 鸿一菌说:狭路相逢,攻心为上。 ================== 第01章 七少是个病娇 室内没点灯。 满地月光止于床帐外,薄被下罩出的曲线玲珑起伏,忽而响起短促而低闷的喷嚏声,随即啊嚏连连越打越脆亮,薄被外拱出杜振熙的小脑袋,青丝微乱,脸颊潮红,她揉着鼻头起身,大喘着呼吸新鲜空气,鼻喉间的痒意才渐渐消停。 垂落身前的青丝挡去胸口风光,黑发扫着雪肤,越发显得腰纤细肩瘦削,起坐间薄被堪堪遮在腿根处,竟是未着寸缕。 少女初长成的身体莹润无暇,本该配华美裙裳,紫竹屏风上挂着的却是少年装束。 杜振熙将裤腿扎进粉底短靴筒,直起身披上立领中衣,眼风瞥向墙角滴漏,就听一阵熟悉脚步声由远及近。 “七少。” 不高不低一声唤没得到回应,小厮桂开声息微顿,翘起手中羊角琉璃灯,挑高的光晕漫过门槛投向昏暗室内,笼上隔断外间的折扇屏风,扩散的光圈内映出一道剪影。 杜振熙叫乍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不由又是一声啊嚏,手下动作却熟稔,一手扶腰,一手捻起床头叠放的白绫,缠缠绕绕裹上胸腹,丝毫不受披肩中衣的阻碍。 她束胸穿衣,迟来的回应透着浓浓鼻音,“说。” 话音清晰,曲折投射的剪影朦胧而不真切。 桂开忙压下羊角琉璃灯,盯着脚下重新聚拢的光晕道,“七少算得不错,四爷确是踩着城门关闭的点回城的,遣散了身边跟着的管事和下人后,带着随身行装径直去了三堂九巷。瞧那阵势,似是打算在庆元堂长住。” 杜振熙转出内室,立领中衣外罩暗纹长衫,头顶束发冠以玉簪,刻意描画的远山眉平添英气,她冲桂开伸手,“曾祖母歇下了?” “老太太的清和院已经熄灯落锁。”桂开答一句,一行抬脚引路,一行奉上药瓶,接着禀道,“十三行的几位爷也得了四爷归来的消息,包了间庆元堂的雅间,要给四爷接风洗尘。唐家那位小姐,也在座。” 他提及唐家小姐时,声线略微拔高。 杜振熙却不为所动,只仰脖饮尽药水,随手将空药瓶丢给桂开,再开口,浓重鼻音已然粗噶沙哑,“我先去见四叔,你接着办你该办的事。” 桂开应是,一灯,一手轻车熟路的摸出金三事儿,细细别上杜振熙腰间,觑着杜振熙潮红面色,不由劝道,“更深露重,您正病着,可别在庆元堂耽搁太久。” 杜振熙嗯了一声,抽出汗巾,按上发堵的鼻子。 杜府马车拐上街道,不设宵禁的广羊府越夜越热闹,百姓夜游、商贩吆喝,临近三堂九巷,又是另一番喧阗景象,丝竹声靡靡,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这三堂九巷不是寻常门牌,而是广羊府颇负盛名的烟花地。 而庆元堂坐落深处,乃三堂九巷里生意最红火的花楼。 杜振熙不走正门走侧门,下车目送桂开自去办事,才偏头看向等在岔道口的小龟奴。 小龟奴事先得桂开打点,忙抄着手弓身带路,“七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雅间席面已经吃开了,四爷却尚未入席。说是满身风尘没得扫兴,先往竹汤沐浴净身去了……” 嘴上说着话,小眼神直往杜振熙身上瞟。 万没想到星夜来此的七少,是个病娇。 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颇有些男生女相,俊俏之余满面病容,也不知受不受得住庆元堂的风月手段。 他心思跑偏,杜振熙脚下一顿,抛出一颗碎银,“先去竹汤。” 小龟奴无有不应,捏着碎银态度越发谄媚,将人领到曲径深处,顿足不动,“这处不是小的能进的。七少自便,小的在外头侯着。” 越是做皮肉生意的,越是爱标榜高雅。 庆元堂的汤池以松、竹、梅命名,寓意清雅,规矩也大。 杜振熙轻笑一声,拎起袍摆只身入内。 竹汤静谧如无人,袅娜水汽织出一片白雾。 杜振熙扬手挥了挥,盯着汤池方向试探道,“四叔?” 第02章 四叔好烦人 无人应答。 展眼细看,竹汤叫得再雅,抵不过汤池两端以裸身女态雕成的进出水口,尽显庆元堂香艳本质,汨汨水声,越发衬出室内静谧。 杜振熙眼帘微垂,正犹疑间,就听池中响起一管男声,“小七?过来。” 慵懒嗓音裹着水润之汽,又低又哑,煞是动听。 杜振熙抬脚,粉底短靴踏着满地水渍,越靠近,隐在水雾间的身影越浓郁。 青石砌成的汤池中,有一角石床供人坐浴,石枕上仰靠一道颀长身影,宽肩窄腰,水面之上的光裸身形似经由匠人之手精雕细琢而成,肌理分明、线条紧凑,如松似竹般坚韧清朗,水面之下流光粼粼,时而朦胧时而真切。 杜振熙眼梢轻挑,伫足池边又退半步,垂眸喊,“四叔。” 陆念稚睁开假寐的眼,漫不经心看向杜振熙,声线略显飘忽,语气却满是促狭,“我家小七,是个人人都要赞一声’绝艳内敛’的有为少年。怎么才半年不见,你就学会夜半出游、流连三堂九巷了?” “半年不见,四叔可安好?”杜振熙不接话茬,以暗讽怼促狭,“您出外巡视生意,一回城过杜府而不入,曾祖母总记挂着您,我少不得代她老人家先来庆元堂走一遭。” 不是她学坏了,而是他不念孝道。 陆念稚饶有兴致一挑眉,踩着石床起身,伸手取浴巾间,探出水面的腰胯激起一阵水花,溅入杜振熙眼角视野内,她忙抬眼,撞进一双墨黑眼眸中。 “老太太记挂我,你呢?”陆念稚俯视杜振熙,一面围浴巾,一面弯身抵上杜振熙的额头,“脸怎么这样红?又病了?” 如此亲昵令杜振熙有些不自在。 幼时每回小病小痛,陆念稚也总是这样,额头碰额头地温声关切她,她曾为此心安、心喜,拿他当亦师亦友的长辈敬重。 如今么…… 年岁渐长,时境变迁,人心难测。 偏她不能反应过激,反而显得心虚。 只得不躲不避的含糊道,“我自然也记挂着您。” 陆念稚低声笑,长指抚上杜振熙下颌,轻柔一捏,迫使她张开嘴,盯牢她一瞬惊颤的粉舌,皱眉道,“鼻塞咽痒,发热轻、舌苔薄白,你这场风寒正是该祛风散寒的关键时候,还敢顶着夜露乱跑,你这是在作贱自己的身子?” 不爱护身体发肤,同样不孝。 论歪理,她从来没说赢过他。 杜振熙一时语塞,他潮润的眉心抵着她的额头,捏着她下颌的动作导致二人贴得更近,她被迫仰起的脸几乎碰上他的鼻尖。 他一本正经的教训她,投映地面的剪影却交叠得严丝合缝,仿佛他正倾身吻她。 杜振熙眼角一跳,恼羞成怒的扭开脸。 陆念稚不以为然,似笑非笑地捻了捻落空的指腹,抬脚走向更衣处,“说吧,你找来竹汤见我,是有急事?” “多谢您关心。”杜振熙自省失态,秉持礼数谢过陆念稚对她病症的关心,一语双关道,“也多谢您人在外,还不忘时刻关心杜府动静——唐家的亲事,是我提出的;唐家小姐,也是我想娶的。您既然有所耳闻,何必半道截了唐家送往杜府的拜帖?” “你我虽无血缘,又不同姓,但只要你喊我一声四叔,我就做得了杜府的主。”陆念稚闻言不意外,探手取来外袍披上身,“唐加佳——唐家小姐也在庆元堂,她女扮男装来庆元堂,全无大家小姐的矜持娴静,我倒好奇,她哪里值得你求娶?” 娶的不是唐加佳其人,而是唐家其势。 杜振熙不答,耳听“女扮男装”四字,心口不由错跳节拍,觑眼去看陆念稚,却见他说者无心,已动手去解半掩在外袍下的浴巾,忙又错开视线,窸窸窣窣间只听陆念稚懒懒道,“小七?愣着做什么?帮个手。” 他是一手带大她的长辈,也是一手教导她的师父。 服侍他更衣,无可厚非。 杜振熙暗暗后悔不该直闯竹汤,却无法拒绝,只在心中腹诽:颐指气使的四叔,好烦人。 她盯着陆念稚的衣襟口,不敢乱看,手里动作又娴熟又快速。 陆念稚松开系好的裤腰,双手一握,扳正杜振熙半垂小脸,忽然道,“小七,有没有人说过,你越长大,就越像……女孩子。” 第03章 简直辣眼睛 杜振熙心如擂鼓,面上一派淡然,颇有些自嘲地笑道,“斯人已矣,您这样说,是拿我的相貌打趣?” 这话看似答不对题,实则绵里藏针。 她的亡母曾是广羊府闻名的美人,亡父亦有貌比潘安的美名。 外人赞她“绝艳内敛”,这绝艳二字,即指才,也指貌。 谢天谢地谢父母,她“男生女相”,倒也不曾真的引人起疑。 陆念稚哂笑,他本无意冒犯逝者,闻言不气不辩,只叹道,“我不在这半年,你生意上有没长进姑且不论,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不少。” 一行说,扳着杜振熙肩头的手挑起一指,掠过她高领中衣,若有似无擦过掩在其下的微凸喉结,点在她光洁的下颌上,“刚才还觉得你长高长大了,此刻再细看……到底只是个将满十五的少年郎,未满弱冠之前,只能算个小男孩。” 说着跨出长腿,裸足和杜振熙的靴面并在一处,轻笑道,“脚也这样小。” 杜振熙充耳不闻,下颌一偏避开陆念稚的手,借着蹲身的动作,不露声色地错开二人并排的脚,见更衣处并未准备鞋袜,便取来木屐往眼前那一双大脚上套。 和陆念稚这样的成年男子比起来,她的脚确实太小了些。 杜振熙若有所思,却听陆念稚居高临下道,“小七,如果你男扮女装,会是什么模样?多半能惊艳众人,叫唐加佳见了,怕是要自叹弗如枉为女子……” 听者有意。 杜振熙头顶炸雷,猛地抬头去看陆念稚的神色。 她这一下又突兀又突然,一时不察撞上身后木架,水舀子木盆哐啷砸地。 “七少!”小龟奴惊得顾不上规矩,忙探身进来,“您没事……” 吧字卡在喉咙间,见陆念稚和杜振熙一站一蹲,杜振熙仰起的脸正对着陆念稚腰胯,顿时愣在当场,红透了脸。 三堂九巷里有专狎小倌的小倌馆,二人这角度、这姿势,简直辣眼睛。 容不得小龟奴不想歪。 他看不真切,自发脑补出一场惊世骇俗的旖旎桥段。 杜振熙后知后觉,本能喝道,“出去!” 她自知是女儿身,如此情状遭人误会,羞愤错愕之余,更添一分无法与外人言说的窘迫。 本就潮红的面色,不自觉透出恼意来。 落在陆念稚眼中,就成了气急败坏。 “小七……”陆念稚若有所悟,一手拉杜振熙起身,一手去弹她头顶玉簪,逼到她眼前,眯眼道,“你倒是懂得不少。” 说罢大手下滑,抚上杜振熙磕碰到的背心,轻轻一按确定无碍后,才松开手踢了踢木屐,斜睨着杜振熙冷笑道,“老太太要是知道你越大越不学好,就是我这做四叔的不是。回头等我回杜府,你私下来找我领家法。” 杜振熙哑然。 她懂得不少? 她是不该瞬间读懂小龟奴饱含遐想的呆脸。 他认定她不学好,她这次可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杜振熙深吐一口气,盯着陆念稚扬袖而去的背影,只恨不能拔下玉簪戳他几下。 却不能怪他习惯成自然,待她十数年如一日,还像幼时一般拿她当孩童看,言行间亲昵之态过盛,偏爱逗她训她。 若不是深知他其实外热内冷,她几乎要错觉,他是有意调笑她。 只怪她修为不到家,总能被他轻易带偏,七情上面。 她又深吸一口气,正了正束发,抬脚走出竹汤。 果断滚出的小龟奴脑袋深垂,杵在路边树影下不敢抬头,小心翼翼试探道,“四爷才往前头去了,小的、小的给您带路?” 杜振熙扶额,总不能再上赶着对号入座地迁怒小龟奴,只得暗叹着扬起笑,随手又是一角碎银,“走吧。” 这就是不追究他方才乱闯,还肯点他随侍的意思了。 小龟奴转怕为喜,忙搓着脚步万分殷情,打头阵带路。 第04章 被一见钟情了 和地势清幽的汤池不同,迎送恩客的花楼热闹又奢靡,脂粉气调笑声充斥耳鼻,叹声酒池肉林不为过,踏入顶楼,则是少而贵的雅间地界,其间气象又不同,虽也有花娘女伎陪酒献唱,但奢而不靡,倒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望进其中一间雅间,就见地毯上设着坐席矮几,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果然雅致。 杜振熙暗暗咂舌,心知摆接风宴的几位爷都是十三行里有头脸的人物,一行振袖入内,一行恭敬而不失亲热的团团行礼。 她以子侄礼自居,在座之人纷纷起身回礼,并无一丝轻慢。 十三行谁人不知,杜振熙十二岁出师,未满十五就凭一己之力,顺利接手杜府名下七店十一铺的大掌事印,手段、城府不可小觑,和陆念稚这对叔侄,活脱脱一老狐狸和一小狐狸。 少不得或关心或玩笑,一番寒暄往来。 杜振熙年幼资浅,谦逊礼让间,一错身险些撞上一堵肉墙,定睛一看,就见一张含羞带怯的俏脸近在身侧,轻声问候道,“七少。” 唐加佳面带浅笑,福着礼视线却停在杜振熙身上,心口砰砰直跳。 她本是得了家中长辈首肯,才敢乔装来庆元堂,好探一探陆念稚对杜唐联姻的态度,却不想歪打正着,能见着杜振熙。 又惊又喜之下,全然没发觉自己着男装而行福礼,略滑稽。 再看她襟口别着香帕,颈边垂着耳坠,身上穿的大概是家中兄长借的衣裳,略显宽松的罩住手脚,越发衬出女儿家的娇小来。 但凡眼睛没瞎,都看得出唐加佳女扮男装。 如此不专业的扮相,惹得杜振熙会心一笑,抱拳回道,“唐七小姐。” 她生就一双大而亮的星目,眼波流转间分外迷人,微笑时眼尾弯弯,透着三分迷离七分清俊。 且她来前喝过变声的药水,嗓音沙沙软软,两厢交映,令人没来由心生好感。 温润如玉。 这四个字蹦出脑海,唐加佳心跳得越发厉害,不由脱口道,“和七少一样,我在家中也行七呢!” 所以呢? 少女情怀总是诗,一丁点不算稀奇的巧合,也能心怀雀跃? 杜振熙微微晃神,“七少”当得太久,她实在不懂这类女儿心思,只得祭出万能金句,“是吗?这么巧?” 她回了句废话,唐加佳说的其实也是句废话,正暗暗后悔自己的急切,见杜振熙不以为杵,反而温声相问,后悔就化作甜意,也略晃神道,“是呢,这么巧。” 话音未落,忽然惊觉周遭静得诡异。 打眼一看,才知众人正围观她二人“眉来眼去”,吃瓜吃得暧昧而戏谑。 唐加佳羞红脸,一跺脚一转身,忍不住又偷偷瞥了杜振熙一眼。 众人哄笑着各自回座,觥筹交错间丝竹声声,跪坐矮几旁的花娘们纤手执壶,娇声劝起酒来。 唐加佳抿着杯中黄汤,起起伏伏的心绪稍稍平复,再去看对坐的杜振熙,就觉出她面色异样,不由出声问道,“七少是哪里不舒服吗?脸怎么这样红?” 杜振熙直言不讳,“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治好了却袪不掉根。一到换季,总少不了受凉着热,防也防不住。” 她幼时体弱多病,并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 唐加佳也有所耳闻。 没见着杜振熙之前,她对此也有些腹诽,如今不仅见着了人,更觉杜振熙坦白而坦荡,不仅温润如玉,还光风霁月。 心中如是想,面上就带出心疼来,偏头对身旁花娘低语几句,就见花娘掩袖一笑,另送一壶温补的八宝茶到杜振熙桌上,将荤腥、烈酒尽数撤了下去。 唐加佳的善意毫不掩饰,面上羞意和眼中情意,同样一目了然。 少女情思,也许都带着些盲目。 杜振熙被一见钟情了,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和唐家联姻,不过是各取所需。 但对唐加佳,她心中到底有愧。 当下只越发放柔神色,举起茗碗以茶代酒,垂眸道,“多谢唐七小姐。” 唐加佳笑着点头,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忽然一顿,歪头看着杜振熙,目露疑惑。 第05章 该娶亲的不止她一个 杜振熙握着茗碗小口啜饮,半垂睫毛在面颊上打出两弯阴影,举止优雅姿容清朗,挑不出一处不妥。 却让唐加佳油然生出一股陌生的熟悉感。 她忽然发现,杜振熙很像一个人。 像谁? 一时又说不上来,唐加佳疑惑而纠结地歪头打量杜振熙,片刻后恍然大悟。 像陆念稚! 她私下做过功课,自然知道陆念稚即是杜振熙的叔父也是师父,四岁为杜振熙启蒙,六岁教杜振熙看账,十岁带杜振熙巡视铺面,先教杜振熙做人,再教杜振熙做生意。 近朱者赤。 二人形不似神似,倒也情有可原。 唐加佳下意识看向上首,陆念稚衣饰齐整,只脱了木屐,光着脚曲起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凭几而靠,杜振熙则正襟危坐,明明一个慵懒一个端方,却叫她莫名觉得相像。 二人都待人亲和,却都不亲近,无形中有种距离感。 杜振熙的身上,烙印着陆念稚的影子。 这了悟令唐加佳一怔,忽见陆念稚似有所觉的看过来,她撞上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又是一愣,只听陆念稚懒懒开口道,“我记得,唐七小姐似乎比小七小一岁?” “四爷记错了,我只比七少小几个月。”唐加佳忙道,心头短暂异样顿时抛到脑后,“我年底就及笄了。” 陆念稚目露玩味,“小七的事,唐七小姐倒是知道得清楚。” 她私下打听过的,何止杜振熙的生辰年岁。 要是在长辈心中落下个“恨嫁”的印象,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陆念稚当众这样说,是单纯打趣她,还是刻意针对她? 唐加佳只觉莫名其妙,口中自有打叠好的一番说辞,“四爷说笑了,是家中长辈和三哥久仰四爷、七少大名。又想着四爷才回城,我这样人微言轻的晚辈出面叨唠,也省得四爷费神接待。四爷要是不方便,只管将回帖给我,我会转交家中长辈。” 陆念稚闻言挑眉。 他前脚截了唐家的拜帖,后脚杜振熙就跑来庆元堂找他,唐家也派出个小女孩试探。 这男女双方,倒是积极得很。 “我要在庆元堂住一阵子,宴请贵府的事怕是要延后几天。”陆念稚看向杜振熙,“我这次回来,生意上有些事要交给小七处置。小七短时间内也不得空。唐七小姐的三哥——唐三少要是急着见我,不妨来庆元堂找我。” 唐加佳越发莫名其妙。 拜帖什么的就是个幌子,为的是双方正式相看,她三哥好私下多接触了解杜振熙,巴巴的跑来见陆念稚算什么鬼! 她要议亲的对象又不是陆念稚! 杜振熙却是心神一凛,抬眼对上陆念稚,“四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陆念稚沉吟着长长嗯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我的意思是,该急的人是我才对。做叔叔的尚未娶亲,做侄儿的倒先急上了?” 说着偏头,笑看唐加佳,“贵府想做亲,不如考虑考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供我求娶?” 唐家适龄的嫡女只有唐加佳一位。 这是什么神展开? 真要是叔侄争一女,非但不能成为佳话,事后不管花落谁家,只怕都是乱家之源、世人笑柄。 唐加佳有些羞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她偷偷去看杜振熙。 杜振熙却再次语塞。 陆念稚说得不错。 该娶亲的不止她一个。 陆念稚长她整整一轮,年已二十有七,却一直没娶亲,落在外人眼中,不管陆念稚是自愿还是被迫,难免联想到利益倾轧、家族恩怨。 事实上,这联想也不算全错。 她不作声。 三人打了个来往,其余众人各有所思。 暗骂陆念稚老狐狸,拿话糊弄小孩子,实则话有留白,细品起来语焉不详、模棱两可,没有半点实锤,不过是句误导人的空话。 所谓同行相争,私交和利益是两回事。 有人事不关己,有人则不愿看杜唐两家强强联手,遂附和道,“四爷这话倒是不错。这亲事,也要讲究先后尊长的。” 陆念稚笑而不语。 气氛略古怪。 却听候在房外的小龟奴扬声道,“曲大家来了。” 第06章 美人当如斯 话音落下,香氛先至。 熏香清甜,身姿婀娜,一袭曳地红裙艳丽无匹,甫一闯入众人视野就令人眼前一亮,跪坐矮几旁的花娘们齐齐起身,又齐齐福礼,“曲大家。” 曲清蝉颔首,鹅颈半垂,冲上首一矮身,“四爷。” 她先问主宾的安,再问候他人本无不妥,十三行几位爷却爆出一阵假作不满、实则暧昧的调笑。 几位都是年长资深的长辈,和陆念稚乃平辈之交,又有意缓和气氛,便打趣道,“四爷一走半年,可苦了曲大家独守空闺。今晚四爷有情,曲大家女为悦己者容,盛装打扮耽搁这半晌没得说。凭白让大家伙盼着等着,却得罚四爷代喝三杯才行。” 广羊府谁人不知,陆念稚是曲清蝉唯一的入幕之宾,曲清蝉是陆念稚一手捧起来的大家。 一如堪称大家的文人骚客,花楼红尘中能称大家的,自有让人敬服的过人之处。 卖艺不卖身是基本条件,四艺造诣非凡是必备条件,双商皆高是加分项,否则曲清蝉空降庆元堂,短短三年声名鹊起,岂是单靠陆念稚抬举,就能成就今日超然地位的。 再看陆念稚出外巡视生意,一回广羊府就直奔庆元堂,可不正是小别胜新婚? 难怪众人口出戏言。 曲清蝉闻言不扭捏,接过小丫鬟奉上的月琴,半遮面巧笑道,“清蝉先为诸位献上一曲告罪,再来论罚如何?” 一行说,指尖已按上月琴,也不见她如何卖弄技巧,指下已泄出悦耳音律。 琴弦铮铮,曲高时如怒涛拍岸,曲低时如浅溪低吟,或雄浑或婉转,以乐作画,奏出一副变幻巧妙、沁人耳目的瑰丽景象。 杜振熙侧耳聆听,情不自禁打起节拍,曲指轻敲膝头。 忽见曲清蝉抱琴旋身,以舞和曲,翻飞裙裾滚出一层层炫目红浪,忍不住暗赞一声好。 这般折腰甩袖,更显曲清蝉曲线玲珑、凹凸有致,却艳而不媚、雅而不俗,反而越发突显大家风范,彰显轻易不外露的妙处。 饶是杜振熙同为女子,也不禁看得出神。 美人当如斯。 是个正常男人都抵挡不住。 杜振熙扫过几位爷如痴似醉的神色,正暗暗慨叹,就觉对面同样扫过来一道视线,转眼正对上唐加佳一张哀怨俏脸,撞上杜振熙的目光慌忙避开,随即又理直气壮地瞪回来,仿佛在指责杜振熙:怎么可以当着她的面,就这样盯着曲清蝉不错眼的看! 杜振熙哭笑不得,对唐加佳的性情已有几分了然。 简单直接,还有点霸道。 心中如是想,原本想举杯示好的动作一顿,只随手刮着茶沫,不看唐加佳,也不再看曲清蝉。 唐加佳见她不安抚自己,也不看自己,神色越发哀怨,幽幽目光一转,改而瞪向曲清蝉,只见曲清蝉一曲舞毕走向上首,执壶倒酒如行云流水,弹曲献舞后气息不见紊乱,掩袖自干三杯,亮出杯底道,“不劳四爷代罚,清蝉自罚三杯。” 动作妍丽,笑语爽快。 几位爷还沉浸在舞曲余韵中,闻言随口虚应几声,轻易放过了曲清蝉。 唐加佳暗骂狐媚,看向悠然旁观的陆念稚,突然眼睛一亮,自带酒壶酒杯上前,“曲大家果然名不虚传,刚才真是令人大饱眼福,我敬曲大家一杯。” 说着满上三杯酒,推到陆念稚和曲清蝉跟前,双手举杯道,“四爷和曲大家郎才女貌,我今天敬二位一杯水酒,说不定改天就能换回两杯喜酒呢?曲大家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看得起她,就识趣点顺着她的话茬把敬酒喝了,顺便坐实她话里的好兆头。 唐加佳笑眯眯地盯着曲清蝉。 曲清蝉却不见惊喜,也没有半点娇羞,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清蝉不敢当。” 唐加佳一愣。 这曲清蝉是不是傻? 她都递上梯子了,居然不晓得顺杆爬? 难道曲清蝉宁愿待在庆元堂,不想趁早赎身换个清白身份,嫁给陆念稚? 她不信。 第07章 容不得她反抗 “唐七小姐是什么身份,曲大家是什么身份,这句不敢当倒是没说错。”陆念稚低笑一声,闲闲开口道,“唐七小姐就这么急着想喝我的喜酒?可惜,敬错了人。” 敬错了人? 唐加佳又是一愣,陆念稚这话看似替曲清蝉解围,实则谁的情面都没给,不仅驳了她的话,也当众落了曲清蝉的脸。 只差没明说,他和曲清蝉不过逢场作戏,花酒变喜酒什么的,不可能。 曲清蝉却纹风不动,依旧面带浅笑,不经意看向陆念稚抚上酒杯的手,视线随着他摩挲杯口的长指流转,垂眸间,目光微闪。 唐加佳越发觉得曲清蝉是个傻的,而陆念稚是个疯的。 刚才还拿杜唐联姻的事调侃她,现在又半点不给她脸面,态度阴晴不定,忽热忽冷。 她举着酒杯,微笑中透露着僵硬。 她听得出陆念稚的话外之意,几位爷自然也听得懂,只不肯信,笑骂陆念稚有曲清蝉这样的美人在侧,还身在福中不知福,说话太不怜香惜玉。 闹归闹,却没能解除唐加佳自讨没趣的尴尬,想敬的酒没敬成,又不能干巴巴的收回,一时进退不得。 “小七。”陆念稚瞥一眼唐加佳,握着酒杯转向杜振熙,“唐七小姐一片’好意’,我和曲大家受不起,这杯酒……你来喝才合适。” 唐加佳的“美好祝福”,曲清蝉不敢当,陆念稚不想当,果断把锅甩给杜振熙,晚辈对晚辈,正合适。 好歹没再晾着唐加佳,话说得却不客气。 唐加佳先恼后喜,目露委屈的看向杜振熙。 杜振熙心下暗叹。 她比谁都清楚陆念稚的脾气,他想要什么,不会放着等着,只会主动争取握在手里,比如杜府的话事权,比如杜府的生意。 如果他有心收用曲清蝉,岂会浪费三年光阴,放任曲清蝉名声在外。 唐加佳挖错了坑。 杜振熙认命填坑,上前无声接过酒杯,偏头冲唐加佳安抚一笑,掖着袖子仰杯。 她的笑貌举止晃得唐加佳心神一荡,一时忘了杜振熙病中不宜喝酒,回过神想阻止,就见杜振熙胡乱丢开酒杯,捂着汗巾一阵狂咳。 供给雅间的酒自然是上品佳酿,不想入口十分烧喉,辣得杜振熙险些涕泪横流,喉咙又痛又痒。 唐加佳又心疼又无措,解下香帕正要靠过去,斜刺里突然伸出两条横跨矮几的大长腿,只见陆念稚弯身一捞,将咳得弓成虾子状的杜振熙圈进臂弯,轻而易举抱抱举高高,大手一下下轻拍着杜振熙的背。 唐加佳呆住。 众人静止。 杜振熙懵了,她正靠在陆念稚肩头,二人离得这样近,她的口鼻隔着汗巾擦过陆念稚的脖颈,触感微凉,熏香宜人。 是她从小到大早已闻惯了的熟悉味道。 她呼吸一滞喉咙更痒,又是一阵猛咳,才直起身想挣脱,就对上陆念稚微偏侧脸,面上神色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能不能喝酒自己不知道?我让你喝你就喝?你就是不逞这个强,我和唐七小姐还会怪你不成?” 杜振熙给陆念稚倒打一耙的本事跪了,张口想怼回去,身下忽然不轻不重挨了一下,耳听陆念稚满是无奈地又道,“别乱动。还嫌咳得不够难受?真是小孩子脾气。” 杜振熙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陆念稚打她哪里?! 他居然当众打她的屁股?! 她正羞愤欲绝,却听不知谁噗嗤一声,随即响起几位爷善意的哄笑——陆念稚这般又抱又哄打屁股,可不正是家长教训小孩子? 小孩子就该乖乖听大人的话,不该急着谈婚论嫁,不该急着出头。 杜振熙回过味来,再次生出想拔下玉簪怒戳陆念稚的冲动。 他算准了天时地利人和,容不得她反抗。 她要是闹腾着挣扎,落在众人眼中,不仅不雅失态,还颇为古怪。 叔父抱侄儿,要不要反应这么激烈? 反而更加坐实她的“小孩子脾气”。 杜振熙有苦难言,只能任陆念稚单臂抱稳她,按着她的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间。 第08章 空穴不来风 陆念稚垂眸,看清杜振熙露出的半边脸颊似咳得猛了,已然绯红一片,不由嘴角微翘,语气越发柔和,“好些了?” 杜振熙还能怎么办? 只能继续装病娇,做出副不胜交际无力多说多看的模样,含糊嗯了一声。 “小七无状,扰了各位雅兴,我先送他回去。”陆念稚一锤定音,仿佛没察觉怀中杜振熙身形微僵,自顾看向唐加佳,挑眉笑道,“唐七小姐要是不放心,不如跟我一起送送小七?” 唐加佳攥紧香帕,眼看她心中温润如玉的准未婚夫趴在陆念稚肩头,顷刻间叫陆念稚“哄”得如乖顺宠物一般,心头滋味一时异样难言,张了张口,就觉袖口被人暗暗一扯。 拽她的人是在座几位爷中的一位,和陆念稚交好,和唐家亦有交情,今晚受唐家所托带唐加佳进出庆元堂,此刻正暗搓搓冲唐加佳打眼色,表示女儿家该矜持点。 且陆念稚的态度捉摸不定,杜唐两家的亲事,只能徐徐图之。 唐加佳虽不甘愿,也只能闭嘴摇头,放弃和杜振熙一起离开、私下独处的机会。 “四叔,您放我下去。”杜振熙一出雅间,确定廊下无人后,就怒而抬头开口,“您往那杯酒里掺了什么东西?” 那股辣到她险些咳出老肺的劲头,不单是酒味。 “嗯?我想想……”陆念稚没有半点被人质问的心虚,也没有半点放人落地的意思,长腿迈得稳健,站定长廊拐角,将杜振熙架上围栏坐好,双手抵着围栏,圈着杜振熙笑得十分懊恼,“可能是我疏忽,吃席时手指沾了辣油,拿酒杯的时候抹着杯口了?” 无赖! 故意使坏,假作无辜的无赖! 杜振熙气极反笑,偏身后夜风习习,退一步就会摔下楼去,只得进一步靠向陆念稚,盯着他的双眸道,“您是看不上唐七小姐,还是见不得我好?您几次三番拿唐七小姐做筏子,巴不得我早些离席,您就这么不想我和唐家议亲? 是不是真如外头传言说的一样,您不想我成家立业,怕我把持杜府内宅,等将来接管杜府所有庶务后,会威胁到您这个’家主’的地位,会夺了您手中的权柄,令您处境尴尬?” “哦?外头竟有这样的传言?”陆念稚剑眉一扬,对着杜振熙近在咫尺的红润小脸,不见不虞,懊恼更甚,“想来是我外出半年,离开得太久消息滞后,你跟我仔细说说,外头是谁传的话,又是怎么传的?” 杜振熙心神一凛。 传言源头不可考,最早起于杜府名下商铺,后来传入十三行,暗地里说她年岁渐大心思也大了,和陆念稚面和心不和,一旦叔侄相争,杜府必生乱象。 空穴不来风。 传这话的人居心叵测,见不得杜府好,巴不得杜府不好。 她心里有鬼不假,疑虑旁生也是真——谁知道到底是谁放的传言,难保陆念稚不是贼喊捉贼。 传言所说,她不得不防,对上陆念稚,由不得她不心生戒备。 只是这话谁传都行,不该由她当面挑破。 杜振熙噎得肺疼,但输人不输阵,遂直视陆念稚嗤笑道,“刚才我不过咳了几声,您就’紧张’得拿我当’孩子’哄,您对我这样’好’,传言不攻自破,还有什么好在意追究的?” 陆念稚一回城就截走唐家拜帖,居然有脸装什么消息滞后! 她信了才有鬼。 那些传言,只怕他比她知道得更早更清楚。 他想做戏,她就陪他做戏。 杜振熙暗暗磨牙,将“紧张、孩子、好”几个字眼咬得极重。 陆念稚似乎没听出她话中带刺,闻言轻轻放过杜振熙,不再追问传言如何,俊朗五官透出不容错辨的伤怀,“原来你说的记挂我,是这么个记挂法?小七,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无赖! 扮猪吃老虎的无赖! 外人说的不错,陆念稚就是只老狐狸,不过她的脸皮没陆念稚厚,担不起小狐狸的“美名”。 杜振熙只觉得肺更疼了,垂下眼睑道,“不敢。” 不敢,而不是不是。 陆念稚似不满意杜振熙的回答,撑在她两侧的手臂微微一紧,挨近杜振熙身前,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道,“小七生气了。” 语气笃定。 随即玩味笑道,“又生气了。” 第09章 整个人都不好了 陆念稚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杜振熙闻言一怔,抿了抿唇道,“没有。” 回答的声音又轻又低,脑中却走马灯似的,滚过一段不太美好的记忆。 小时候,她确实常和陆念稚闹性子生闷气,彼时年幼懵懂,为人处事自有一股“小男孩式的”独特执拗,做错事挨训受罚偏还自以为是,总不服气陆念稚笑话她脾气别扭,直到有个黑心下人钻了她拧脾气的空子,引她走歪路,被陆念稚当着她的面打杀,才算彻底扭转了她的左性。 那血腥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当下她就大病一场,陆念稚亲自过问她的用药起居,病好后又带她去湖边喂鱼,抱着她坐在凉亭围栏上,和风美景下,温声细语地教她做人做事。 自启蒙起,他对她的管教极严,奉行的是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 一如今晚,他的一言一行,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一句“又生气了”,轻易令她赫然。 往事什么的,果然不堪回首。 “四叔,我没有生您的气。”杜振熙自省完毕,暗暗警醒之余,果断转移话题,“您还是和我一起回杜府吧?明天曾祖母问起来,要是知道您只惦记着庆元堂的姘头,她老人家该伤心了。” “姘头?你懂的果真不少。外人拿我和曲大家玩笑,你跟着混说什么?”陆念稚笑斥一句,忽然福至心灵,“怎么?你想和唐家联姻的事,老太太知道却不同意?所以你才自己出面,连今晚都等不得,急着找到庆元堂来?” 杜振熙不作声。 这就是默认了。 陆念稚失笑,见她微偏着脸不肯和自己对视,不由眸色微闪,沉吟着曼声道,“老太太吃过的盐,比你我吃过的米还多。她老人家若不同意,总有她老人家的道理。且唐家是外来的商贾新秀,短短几年就能跻身十三行,来历只怕不简单。” 老太太不同意,根本不是因为唐家不好。 杜振熙无法解释,只皱眉道,“您觉得唐家的来历有问题?我查过唐家……” “你查得到的东西,大家都查得到,也许,也是唐家想让外人查到的。”陆念稚无谓一笑,打断道,“你既然提起传言,我不妨问你一句,你起意和唐家联姻,可是在传言之后?唐家有意为唐七小姐择婿是在传言前后,这世上哪有一拍即合的巧合?唐家这样主动,真的只是趁势而为,想和杜府强强联手?” 无论是亲事还是传言,他果然早就一清二楚! 不仅清楚,似乎还暗指唐家和传言有关。 杜振熙眉心皱出个“川”字,抬眼看向陆念稚,“您查过唐家?您知道些什么?” 陆念稚摇头,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唐家是黑是白,现在还不好说。我要是已经拿住什么把柄,岂会任唐加佳在你我跟前晃悠?” 杜振熙无语,顿觉眼前这张俊美笑容略欠揍。 陆念稚的话里有钩,她却不想上钓,和他联手,求他相助。 她已经开始接手杜府生意,不想也不能再像小时候,事事都经过他、依赖他。 遂正色道,“多谢四叔提醒。终身大事,我会谨慎。” “是该谨慎。你与其因为传言,而防备我这个没有血缘的四叔,不如多用心查查外人是否另有所图。”陆念稚长指一挑,按上杜振熙微蹙眉间,轻笑道,“你该知道,对于不知根底的人或事,我向来宁可错杀不愿放过。今晚,我针对的只是唐家。” 他随口戳破她的心思,杜振熙略尴尬,眉眼一动,只觉他揉开她眉心的动作轻柔,指腹却透着微冷的凉意。 她下意识后退,腰间却叫陆念稚伸手箍住,随即眼前一暗,陆念稚放大的笑颜近在咫尺,低语道,“现在明白我不是针对你了?不生气了?” 怎么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杜振熙苦笑,正要开口,就见陆念稚偏了偏脸颊,送上一边侧脸道,“小七不生气了,就亲我一下?” 亲个鬼! 杜振熙整个人都不好了。 是可忍,叔不可忍。 杜振熙怒瞪她家四叔,“四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难道还要像小时候闹脾气那样,被他训完哄好,再来个亲亲以示和好吗? 她是十五岁,不是五岁! 第10章 富贵险中求 “怎么不是小孩子?”陆念稚接的顺口,偏着脸又凑近几分,半叹半笑道,“别说你只有十五岁,你就是五十岁,在我眼里依旧是个孩子。小七,你怎么越长大,越无趣了?” 离得太近,气息也近。 原本刻意忽略的距离感,此刻越发令杜振熙如坐针毡,陆念稚却似毫无所觉,皱眉惋惜道,“你小时候最爱缠着我,最爱我把你抱得高高的,欢喜了闹够脾气了,不用我多说,就会主动亲我的脸。现在怎么生分了?小七,你变了。” 这人理直气壮反咬人的本事,真心没谁了! 杜振熙气笑不得,偏不好拉拉扯扯又无从下手,只得攥着汗巾抵上陆念稚的肩,继续怒瞪,“您也说是小时候,今时不同幼时,哪有半大侄儿再亲叔父的道理?” 说着轻轻一推陆念稚,微眯着眼又道,“您这样一再逼近,就不怕一个不慎,害我坠下楼去?” 悬空的身后,是花楼围成的天井,又高又深,如果他蓄意,只需松开箍着她后腰的手,就能令她葬身楼底。 “害你?我不信那些传言,你也别被传言左右。好歹你我在同一个屋檐下处了十数年,别轻易被人挑拨离间,落得个亲者痛、仇者快的下场。”陆念稚神色微敛,箍在杜振熙腰上的手跟着一紧,“我说的可对?小七,我不会害你。” 他郑重其事的话中孰真孰假,杜振熙无心细究,说话间已被陆念稚抱下围栏,安全着地的触感却不太对,低头一看才发现,陆念稚抱她出来时没穿木屐,她的粉底短靴正正踩在他一双裸足上,整个人几乎偎进他怀中。 他揽着她腰的手似放未放,二人如此姿态,也不知他是无心造就,还是有意而为。 杜振熙整个人又不好了,忙抬脚退开,盯着自己留在陆念稚脚背上的一双轻浅鞋印,尴尬道,“四叔……” “无妨。该说的都说了,你回去好好养病,两天后再来庆元堂见我。”陆念稚一振袍摆,随意盖住光裸双足,垂眸看向杜振熙,“刚才我说有生意上的事要你去办,并非敷衍唐加佳,过几天有你忙的时候。我留在庆元堂自有用意,老太太那里你照实说就是。” 话交待得正经,眉眼却含着笑,似被杜振熙的窘迫所取悦。 杜振熙全无将被委以“重任”的欢喜,只觉半年不见,这位便宜四叔的脾气,越发难捉摸了。 她果断告辞,却听身后陆念稚又幽幽追加了一句,“还有私下找我领家法的事,别忘了。” 杜振熙险些趔趄,扶稳楼梯默默飘走。 殊不知原以为无人的廊下,雅间朝外开的门扇后,隐着一道瘦小身影,正是随侍杜振熙的小龟奴。 他无声屏息,眼见脚下压上一道渐近的人影,忙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很快就听那人影低声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可知道?” 语气不见情绪起伏,似问非问。 小龟奴忙点头,“知道。” 说罢脚下人影一晃,再入耳的,已是雅间内重新响起的喧阗人声。 小龟奴猫着腰转出门扇后的死角,一路下楼七拐八绕,找上负责雅间事宜的老龟奴,拽到无人处张口就问,“曲大家那位恩客四爷,和七少一个姓陆一个姓杜,怎么就成叔侄了?” 老龟奴是领他入行的半个师父,有意提点他,遂讲起古来,“你初来乍到,又是头一晚当差,难怪不清楚——杜府是广羊府数一数二的巨贾,可惜人丁凋零,男丁更是少得可怜。早在七少出生之前,四爷就被杜府收做养子,那会儿啊……” 老龟奴说着一顿,竖起三根手指,弹舌道,“四爷才三岁大,那可是从小当作下任家主悉心培养的。即便后来杜府先有七少这个正经嫡长孙,后有嫡幼孙十一少,但年龄差距资历深浅明摆着,里里外外谁敢不敬四爷这个’外姓’养子?” 小龟奴呐呐道,“竟是这样……” “杜府的家事一时说不清,里头不少公案。”老龟奴摇头笑,冲着雅间努嘴,“瞧见十三行几位爷的态度了?他们对着四爷也得称声’爷’,为什么?因为四爷虽然行商,身上可是有功名的——正儿八经的举人老爷!” 小龟奴一愣,脸上的惊讶货真价实。 他确是有意先打探,却没想到杜府的情况略复杂。 不过,富贵险中求。 小龟奴心计几转,眼神飘忽不定。 第11章 就看你的造化了 僻静的角落了无人声,不远处的花楼笼在漫天灯火之中,无边声色似近还远,仿佛一座虚浮的海市蜃楼,明明置身其中,却飘渺得留不住抓不牢。 小龟奴簇亮的双眼闪过一抹坚定,脸色却叫灯火映得越发苍白,忽然颤声打断老龟奴的啧啧感叹,“我、我刚才在竹汤,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 说着将如何领杜振熙去竹汤、如何听着动静不对闯入竹汤,又如何瞧见杜振熙和陆念稚不可言说的姿势一事,急声道出。 叔叔和侄子独处汤池,无伤大雅。 但换成没有血缘的叔叔和侄子,“躲”在汤池行事暧昧,那就惊世骇俗了。 影响可大可小。 世面见很多的老龟奴神色大变,对小龟奴的话信了八分,剩下两分自行一脑补,心下震惊更甚。 他比外人多知道一件事——陆念稚虽常来捧场偶有留宿,但和曲清蝉独处时,从不曾夜里要过水,可见和曲清蝉有名无实,如今再想,莫非陆念稚不爱红装爱男颜,曲清蝉只是个幌子,杜振熙才是他的真爱? 老龟奴一抖,背上冷汗一片冰凉。 烟花地最爱权和钱,也最怕权和钱。 若牵扯上恩客的秘密,则前程性命难保。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老龟奴顿起杀意,错眼对上小龟奴惨白而稚气的脸,心下又是一震。 他们做这行的,见过的龌龊多,手里也不干净,临到老反而越加心软手软,不忍看自己带出的人凭白遭难。 恻隐心压倒杀心,老龟奴咬着牙道,“你这一遭……是机缘还是死劫,就看你的造化了。” 杜振熙和陆念稚可以一时疏忽,他们却不能假装没事人。 老龟奴拧眉道,“明天,我带你求见七少。” 小龟奴似不敢看老龟奴复杂的神色,忙垂眼低头,拽着老龟奴的衣摆嗫喏道,“您、您一定要救我……” 老龟奴看着小龟奴攥得发白的指尖,重重叹了口气。 一声叹转瞬消散在夜风中,全然不知自己被想歪的杜振熙正迈出花楼,忽有所感间一回头,就见楼上窗边,不知何时离席透气的曲清蝉正半倚倩影,美目顾盼,恰巧俯瞰杜振熙。 两厢目光相撞,曲清蝉眉眼微弯,颔首以示招呼。 杜振熙一愣,想到曲清蝉方才不卑不亢的态度心中微动,抱拳扬声道,“今晚多有叨唠,改天得空,再来捧曲大家的场。” 曲清蝉讶然挑眉,歪头一笑,“清蝉必扫榻相迎。” 杜振熙转身离去,一行将汗巾掖回腰间,一行掐着袍摆上车,坐定后轻敲车门,问道,“让你办的事办成了?” “都打探清楚了。今晚带唐七小姐来庆元堂的是安记瓷窑的安大爷,去年上开始和唐家合作,无论是生意上还是私下里,走得都近。”桂开一心二用,边赶车边道,“唐家的车夫一听我是您身边的,不用多问就都说了。 看那车夫的态度,显见是受过主人交待,对我极热情客气。唐七小姐来此,是奉家长的命来探探四爷的口风,遇见您倒是意外。此外我听那车夫的口气,唐家上下都是极愿意和您做这门亲事的。” 如果没有陆念稚那一番“提点”,这样的结果本该让人放心。 此时此刻,杜振熙却不得不多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如果传言真和唐家有关,那么唐家对联姻的积极用心,就有待商榷了。 杜振熙没作声,听着霍霍车辘声,脑中不期然回响起陆念稚脚下一双木屐,踏着汤池青石地敲出的清脆声响。 她垂眸看向自己盘坐的双脚,再次轻敲车门,“回头准备些不胳脚的软布团,每隔一季把我的鞋都做大半寸,塞些软布团进去。” 陆念稚的戏言倒提醒了她,假喉结好办,不长胡子也好说,脚要是一直太秀气,难保有心人不注目。 细节决定成败。 桂开一听就懂,遂也不追问杜振熙哪儿来的突发奇想,只郑重应下。 杜振熙的心思已转回唐家,默了片刻才沉吟道,“庆元堂人多眼杂,这几天,你让人暗中留意四叔的动静。” 第12章 真好还是假好 “您是担心四爷借着外宿庆元堂的便利,和唐家私下来往,阻扰您和唐七小姐的亲事?”桂开已经知晓雅间发生的事,闻言忙提出自己的隐忧,“依我看,与其担着被发现的风险盯四爷,不如派人仔细查一查曲大家的底细。” 比起杜唐联姻受阻,他更担心陆念稚嘴上说着不要,最后虚晃一枪真娶回什么烟花女子,一来杜府内宅难免生祸端,二来也给杜府内宅的名声抹黑,将来哪家正经小姐还愿意“嫁”给杜振熙,对着个来历不干净的女子,尊一声长辈屋里的小婶婶? 如此一来,同样有碍杜振熙的亲事。 和十三行的几位爷一样,桂开同样不相信,对着曲清蝉这样的美人,陆念稚会不动心思。 杜振熙却不予置评,脑中划过陆念稚和曲清蝉并肩而坐的画面,只觉二人之间虽无亲昵举止,却自有一股难言的默契,不似寻常恩客和花娘,再想到曲清蝉言行间的淡然自在,心下不禁好奇。 曲清蝉自然要查,不过,传言源头和唐家底细之前都是桂开着手核查的,以桂开的老练,一次没能挖出实锤,再查也是枉然。 只能另辟蹊径。 遂也不驳桂开的提议,只就着他的担忧安抚道,“曲大家进不了杜府。四叔屋里连通房都没有,在正式娶妻之前,岂会突然起意弄什么妾室进门?你别忘了,四叔身上的举人功名,当年是怎么考回来的。” 想起那件陈年旧事,桂开恍然失笑,点头道,“是我一时急躁,想岔了。” 杜振熙星目微眯,闪过一丝促狭笑意。 她背负着女扮男装的秘密,陆念稚身上,也有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桂开不清楚,她和曾祖母却一清二楚。 出口的语气越加轻快,给桂开吃了颗定心丸,“于女色上,四叔招惹不了是非,你且放心罢。” 她随手拨弄着腰间金三事儿,笑容略古怪。 主仆二人提及曲清蝉,在楼上看风景的人也正说起她,曲清蝉的身侧冒出颗小脑袋,望着杜府马车远去的方向赞叹道,“杜府七少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人才绝艳的漂亮小公子。” 曲清蝉不以为意的往一旁让了让,轻拍小脑袋笑道,“怎么?才看过一眼,就被七少迷倒了?” “你别拿话顽笑我。我自己知道自己斤两,哪里敢宵想四爷的家人?”小丫鬟千柳半抱月琴,捏着丝娟仔细擦拭,奇道,“我没被七少迷倒,你也没能迷倒七少。除了四爷,我还是头一回见七少这样的,看你的眼神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龌龊神色。这可真是难得,我看呀,四爷和七少不是亲叔侄,倒胜似亲叔侄。” 她知道陆念稚和曲清蝉的真实关系如何,晓得陆念稚对曲清蝉别无他想,也就更加好奇,杜振熙竟也对曲清蝉不为所动。 曲清蝉闻言一愣,仔细回想杜振熙的一言一行,倒真如千柳所说,看她的眼神只有纯粹的欣赏。 这位七少,有点意思。 千柳已转口八卦,瞥向已近尾声的雅间嘻嘻笑道,“真正被七少迷倒的,是那位唐七小姐。可惜呀,四爷似乎不喜欢她做侄媳呢!不过,有件事情,我今晚倒是看明白了!” 曲清蝉偏头,看着千柳一脸“想知道吗快来问我呀”的表情,十分捧场的笑问道,“什么事?” “外头不是有传言吗?说七少开始接手杜府生意起,这两三年没少和四爷暗中较劲,二人渐生嫌隙,关系不好吗?”千柳半是嘲笑半是自豪,隔着丝娟拨弄琴弦,呛啷一声铿锵道,“我们四爷是什么人物?再好不过的人了!对七少也好,刚才那样紧张关心七少,外头的传言一定是假的!” 我们四爷? 瞧千柳叫得多少亲热,多少护短。 曲清蝉皱眉失笑,抬眼看向起身送客的陆念稚,轻摇鹅颈道,“四爷对七少,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只怕只有四爷自己知道了……” 相交多年,连她都时常看不透,陆念稚的心思。 千柳只管没心没肺地笑,“自然是真好!” 随即探出窗外,低声道,“快看,唐七小姐走得好急!” 第13章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唐加佳疾步走出花楼,安稳坐上唐家马车才松了口气,眼见街上摊贩行人散去大半,忙放下车窗帘,急声吩咐道,“车赶得快些。” 如今唐家对外的家主是她三哥,实则唐家内外的话事权都在她祖母手上,自小祖母对他们兄妹的管教就极其严厉,甚至可以说是严苛,祖母虽也疼她,她对祖母却总有些发怵。 不过,今晚是因着意外遇见杜振熙,才多耽搁了好些时辰,想来祖母不会狠怪她。 唐加佳心头微定,见同样变装、扮做小厮的大丫鬟吩咐好车夫,就双眼亮亮的拉着人道,“你等在外头,可瞧见七少了?” “瞧见了。小姐好福气,七少当真是一表人才。”大丫鬟了然,心知唐加佳对杜振熙极满意,不禁捂嘴咯咯笑,“就连七少身边的小厮——那位叫桂开的小哥,谈吐也不一般。当着我的面和车夫攀谈,不遮不掩坦荡得很。得知我们唐家对亲事的态度后,不知笑得多少欢喜。” 说着一顿,觑着唐加佳的神色道,“我还瞧见七少临走前,和曲大家说了几句话……” 桂开私下探问,是杜振熙行事谨慎,对杜唐联姻的重视。 唐加佳对此不以为然,反而心生欢喜,一听曲清蝉三个字,拉着大丫鬟的手不自觉用力,撇嘴道,“那曲大家不比四爷小多少,老姑娘一个,哪家少年郎会看上她?再说了,她就是开门做生意的,七少看着四爷的面子,也会敬她几句。” 大丫鬟的手被捏得生疼,只不敢呼痛,忙顺着唐加佳的意思道,“正是这个理。小姐本是冲着四爷来的,不想能遇见七少,可见您二位是天定的缘分。” 唐加佳眼睛更亮,想到杜振熙俊美无双的模样,双颊渐染霞色。 等到家下车叫夜风一吹,脸上已是红扑扑一片酒晕,落在等在二门上的少年眼中,开口的语气不禁无奈而宠溺,“祖母总说饮酒误事,一没人看着你就忘到脑后了?这是喝了多少?” 唐加佳才叫了声“三哥”,闻言一跺脚,忙催促大丫鬟,“快抓一把茶叶来。” 唐家三少唐加明笑看着妹妹,见她怒嚼茶叶袪酒气,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拉了唐加佳一把道,“祖母正等着你。” 祖母柳氏住的祥安院半明半暗,独留正堂灯火如炬。 唐加佳仿佛能预见柳氏板着脸端坐上首的模样,忙将茶叶吐在大丫鬟手中,抻了抻衣袖进屋请安,开口就表功,只道安大爷对自己如何照顾提点,自己如何打赏安家跟车下人,又如何命车夫跟车送安大爷,说罢先发制人扑进柳氏怀中,“我再也不去三堂九巷那样乌烟瘴气的地方了,可把我累坏了。” 柳氏保养上佳的面皮看不出知天命的年纪,倒似才四十出头,闻言肃然神色一松,笑呵呵搂着唐加佳嘘寒问暖。 脸上笑意却不达眼底,端坐下首的唐加明目光一颤,漾起笑看向唐加佳,“要是知道你在家这样骄横,看谁还愿意娶你。” 唐加佳俏脸一红,却也闻弦知雅意,忙接过话茬道出席间诸事,皱眉道,“四爷也有意议亲的事,之前可没有半点风声。这个节骨眼上提出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四爷是七少的长辈,也是你的长辈。”柳氏如何看不出孙女的心思,接的话毫不含糊,“别管四爷是什么意思,左右你们差着辈分年岁,我们从始至终属意的都是七少,没得半道换人的道理。” 唐加佳心下一喜,见柳氏再无他话,心满意足的识趣告退。 唐加明没动,若有所思道,“就算传言是真的,四爷和七少再不和,也做不出截胡侄子亲事的事体。只是话一旦传出去,明天起怕是不少人家都要动心,上赶着和四爷做亲。就算七妹和七少的亲事成了,嫁进杜府只怕也不好过,四爷到底是长辈。” 总有千般法子拿捏侄子侄媳。 柳氏抬眼看向孙子,似笑非笑道,“定亲是定亲,成亲是成亲。我是想让加佳和七少定亲,可没想让加佳和七少成亲,真嫁进杜府去。” 唐加明大惊,脱口问出藏在心底的疑问,“四爷和七少不和的传言,是您的手笔?” “杜府名下多少生意,不论窑工和伙计,单论掌柜就有不下百人。”柳氏轻言慢语,语气毫无波澜,“早在七少出师前,就隐隐分出’七少党’、’四爷党’两派人马。那些传言是他们自己人作妖,我不过是让人加了把柴罢了。” 怪不得。 怪不得一向压着七妹亲事不松口的祖母,会突然提起和杜府联姻的事。 这样巧的时机,竟似专等着杜振熙上钩。 唐加明暗暗攥起拳头,很快恢复镇定的面色微微发白,“祖母,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如果只为借势和合作,陆念稚可比杜振熙位高权重。 为什么是杜振熙? 辈分之差,不过是句漂亮话,能糊弄七妹,糊弄不了他。 第14章 他也是这么对你的 “杜府势大,一半得益于开宗老祖宗的荫福,一半得利于皇商名号。杜记瓷窑连任两届皇商,皇商牌匾一挂挂了足六年。对杜府来说太短,对其他同行来说,却太长了。”柳氏不急不缓,盯着唐加明微白的脸道,“当年,是四爷只身上京,一力为杜府拿下皇商风光。此人有城府有手段,十三行里谁不忌惮他几分? 否则明年皇商竞标在即,家大业大如安记瓷窑,不也只走些寻常门路,不敢真起和杜府硬拼的心思?有四爷珠玉在前,七少则太年轻、历练太少,又心性未定。柿子,自然要捡软的捏。” 联姻是最简单且最稳当的利益纽带,她要杜府心甘情愿分出一杯羹,再步步蚕食,架空杜府的财和势。 “我知道你最疼爱加佳。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冷血的祖母?”柳氏看了眼神色骤变、张口欲辩的唐加明,摆摆手起身道,“加佳也是我的嫡亲孙女。定亲不过是一时,将来我自有法子,在不损害她闺誉的前提下,让杜府主动退亲。” 那么名誉受损的,将会是杜振熙。 柳氏目光闪过阴冷,缓缓走向辟做小佛堂的堂屋,身姿矍铄,留下的话音却轻飘,“我要的,是杜府满门钱财散尽,家破——人亡。” 一番话萦绕耳边,柳氏离去的背影在脑中挥之不去。 唐加明捏着气死风灯,定定伫立在祥安院外的甬道口,回身望向檀香飘渺的小佛堂,那是柳氏早晚礼佛的地方,里间摆着唐家亡人的牌位。 和祠堂供奉的不同,那些牌位上的一笔一划,出自柳氏亲笔。 很小的时候,柳氏曾牵着他的手进小佛堂祭拜过一次,他记忆模糊,只记得神龛里的塑金佛像,垂眸看着叩拜念佛的红尘凡夫,神态看似悲悯,实则无喜无悲。 每每回想起这一细节,都令他莫名的脚底发寒。 唐加明不自觉挪了挪脚步,眸底黑沉。 该是怎样的血海深仇,才会令祖母恨杜府如斯。 他心中有些不敢深想的猜测。 祖母不说,他不敢问。 他能做的该做的,从来只有听祖母的话行事。 唐加明轻轻闭了闭眼,握紧气死风灯抬脚离去,打在身前的光晕随风摇曳,又轻又柔。 庆元堂一角独立的华美院落中,明间内一灯如豆,明黄烛火亦是又轻又柔。 千柳跪坐席边,抱着细颈茶壶打瞌睡,耳听一声清脆的“吧嗒”声,登时吹破鼻泡惊醒,瞪着大眼睛努力聚焦。 “困了就先下去歇了吧。”曲清蝉忍俊不禁,一面捻着黑子落棋,一面摇头笑道,“四爷又不讲究虚礼。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千柳瞥一眼不动如山的陆念稚,蹑手蹑脚的退出明间,半是解脱半是无语的偷偷吐舌头。 谁会想得到,大半夜的身处庆元堂面对曲清蝉,陆念稚并无半点入幕之宾的行径,只和曲清蝉对坐手谈。 文艺青年什么的,果然不是她这种小丫鬟能懂的。 千柳默默飘走。 曲清蝉悠悠抬眼,轻声说起千柳之前说过的话,看着陆念稚执白子的修长手指道,“我就该当场出卖你,说出你暗暗往酒杯抹辣油,才害得七少止不住咳嗽,千柳知道了定然不会再说你是好人,认定你和七少并无不和,好得亲叔侄似的。” 她当时离得近人又细心,自然看清了陆念稚的小动作。 陆念稚无谓一笑,轻巧落子道,“不用你说,小七一问,我就自己坦白了。千柳哪里说错了?我确是好人,和小七也确无不和。” 人前正经,人后无赖。 还无赖得滴水不漏。 “我可没见过你这样的好人,当着众人的面暗地里使绊子捉弄人。”曲清蝉面露嗔怪,这份娇嗔只有亲近并无献媚,彼此相交多年的情分表露无遗,“你要’教导’七少也该挑挑地方。我可瞧见了,你把人困在围栏上不放,那样亲密的模样,要是落在心思龌龊的人眼中,不知又要起什么闲言碎语。” “你这是在替小七抱不平?”陆念稚讶然挑眉,随即低笑道,“你看,你才见过他一面就忍不住为他说话,可见他多招人’疼’。可惜他越大越无趣,不像小时候好玩的很,如今稍微逗一下,就要炸毛。” 好玩? 有这么说自家晚辈的么? 曲清蝉皱眉失笑,“千柳也算见过不少人,连她都赞七少生得好,如果七少不是男子不是你的侄子,我都要怀疑你是动了情思,才会言行无忌,待七少那样亲昵。” 陆念稚错愕于曲清蝉的脑洞,若有所思道,“你这是感同身受?怎么,以前……他也是这么对你的?” 这个他,另有所指。 第15章 不走寻常路 曲清蝉取棋子的手一顿,摩挲着指间黑子静默片刻,若无其事地不答反问,“我说的是你怎么对待七少的事,你扯进不相干的旁人做什么?” 不相干的旁人么? 陆念稚垂下眼脸,目光掠过曲清蝉自乱阵脚而不自知的一着棋,捻指压下白子,从善如流的接口道,“你一个外人尚且为小七抱不平,我这个四叔岂会真的为难他?他是杜府的嫡长孙,自出生起身份就不同,肩上背负的期望和担子又重,学得多了做得多了难免过犹不及。 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性子有多执拗,要不是我下了回重手,打杀了个黑心下人,逼他直面何谓人心可畏何谓残酷血腥,只怕他的性子还扭不过来。有些事,不面对面敲打他,说一半藏一半,他反而要胡思乱想。 外头那些传言,他大概也知道和杜府家下人的派系暗争有关,却不知道其中还有唐家的手笔。水过留痕,小七查不到的,不代表我查不到。唐家用这种混水摸鱼的手段谋亲事,可见心术不正。且唐加佳那七情上面的作派,不适合做杜府未来的宗妇主母,并非小七良配。 再说了,我自进了杜府,二十年如一日的忙里忙外,成日里打理的除了生意还是生意,这样忙死累活的了无生趣,还不兴我逗一逗小七,捉弄捉弄小徒弟小侄子找乐子玩?如此也显得亲近不是?” “你就事论事,我没你那样的胸襟和考量,我只和你就人论人。”曲清蝉听到最后噗嗤失笑,摇头道,“你我……本是无根的浮萍。好歹你已是杜府上了族谱的正经养子,不再是孑然一身,好好的家、好好的家人,当用心珍惜才是。何必掺进不必要的算计?” 他确实有意放纵传言,有心搅和杜唐联姻。 若说不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恐怕没人会信。 在他看来,没有血缘牵绊的亲情更需要经营,也就少不了算计。 只二人相处时,虽不涉及风花雪月,却也不曾谈及外人外事。 曲清蝉为杜振熙说话,多半是因想起自己身世,触景伤情,才有这一番“劝”。 陆念稚不辩解不点破,随手落下最后一子,顷刻间令曲清蝉一败涂地,他抬眼笑看曲清蝉,“你又输了。可要再战?” 这厢秉烛手谈,那厢杜振熙起居的霜晓榭已是一片寂静黑沉。 大得空寂的内室地上,褪去的外裳、内衫一路散落,解下的裹胸白绫略显凌乱的堆在床头,踩着床边脚踏的娇美身姿已然不着寸缕,动作灵活地钻进柔软的锦被,一挨上软枕就忍不住满足一叹。 装了十几年的“七少”,平日里受尽束缚,不知不觉就养成了裸身入睡的习惯。 再看不留下人近身伺候的霜晓榭,幼时常觉孤寂害怕,如今只觉自由自在。 杜振熙翻身闭眼,一夜好梦,早朝起床顿觉头顶飘乌云——本该按时按点进霜晓榭当差的桂开,没有出现。 府里能越过她,直接扣押桂开的只有一个人:曾祖母江氏。 桂开吃瘪,江氏的火气只能是冲着她来的。 杜振熙头顶乌云自力更生,煎药用毕,忙往江氏的清和院请安。 一近清和院,果然见桂开正直挺挺的跪在院子当中,瞧见她就暗搓搓的狂使眼色,表示江氏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杜振熙忍不住扶额,江氏身边的江妈妈已迎上前,将装着早膳的食盒塞给杜振熙,同样狂使眼色,“老太太一听您昨晚跑去了庆元堂,气得不肯用早膳,您赶紧进去劝劝。桂开这儿有我呢,跪够时辰了我就放他走。” 杜振熙冲江妈妈感激一笑,提着食盒往清和院的后园子去。 后园子是江氏独辟的净地,除了她外,连心腹江妈妈都不能乱闯。 不过,江氏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奇女子,和后园子的清静半点不搭噶。 杜振熙绷紧筋骨,一跨进后园子就换了副又软又甜的笑脸,喊道,“曾祖母,我来给您请安了。” 话音未落,迎面砸来一块乌黑麻漆的物什。 杜振熙看清是曾祖父的牌位,哪里敢躲开,硬着头皮脖子一梗,果断主动挨揍。 第16章 世外小桃源 啪一声闷响,杜振熙额头鼓包手下一捞,兜起衣摆接住牌位,小心翼翼地挪向怒砸牌位的方向,“曾祖母……” “你还当我是曾祖母?”江氏分花拂柳显真身,半隐在假山后的身姿精瘦而不老迈,原本慈蔼的面相尤以眼角笑纹最醒目,此时夹带怒气,越发皱得深刻,“瞒着我半夜往庆元堂跑?三堂九巷是你能去的地方?你现在大了,我也不罚你,只关起院门罚桂开! 你走这一遭事小,将来被人翻出你去过花楼事大!以后谁还敢娶你?你还要不要闺誉了!将来找不到好夫家、嫁不出去,你没脸面对列祖列宗,我也愧对你死去的娘!” 这世上知道她女扮男装且不是死人的,唯有江氏和桂开二人。 但对于“七少”来说,闺誉什么的,不存在的。 杜振熙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只得苦哈哈的颠了颠兜着的牌位,避重就轻道,“您说得对,您消消气。就算气,也别拿曾祖父的牌位乱砸呀……” 这要是磕着碰着了,她才真没脸面对祖宗了。 江氏老手一伸,抄着牌位拍得啪啪直响,“你要是真孝顺,以后就别背着我行事。但凡你事先招呼一声,我难道还能不讲理死拦着你不成?只一样,唐家的亲事做不得,你这是害唐七小姐,也是害自己。你要真是个带把儿的,我随你爱娶几个娶几个。” 杜振熙嘴角抽搐,先抒情道,“我上有老下有小——您已过耳顺之年,本就该安享子孙福,小十一才十岁,正该一心学本事,我总要先将家里生意理清握牢,再结一门妻族得力的亲事,借一借外力,为小十一将来接掌家主做好万全准备,等小十一能顶立门户了,我才好恢复女儿身。” 再摊牌道,“我这样的身份,已是愧对唐七小姐,即便先定亲,离成亲少说还有三年时间,将来总要寻个妥当的法子,将亲事完满退了,不会真和她成亲,更无意害她终身。您该明白,我不会拿自己胡闹,让自己陷入绝路。” 她这想法,倒和唐老太太柳氏殊途同归。 道理江氏都明白,就是太明白了,才压不住这股无能为力又不得不为的邪火。 心下忍不住怒骂早逝的三子作死——杜振熙的亡父行三,生前活成一副狗德行,谁能想到他死后会留下十一少这个遗腹子,早知能生出个真嫡长孙,当初何苦费尽心思让杜振熙一落地就充作男儿。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覆水已难收。 自己挖的坑,哭着也得填完。 既然反对失败,那就只能全力支持。 “你既然早有打算,我就信你,不会让你难做。”江氏怒容尽消,看着清俊少年样的杜振熙满脸骄傲,又疼惜的捏了捏杜振熙无缘打耳洞的小耳垂,“我刚收了一副难得的明月珰。等你恢复女儿身能穿耳洞了,戴起来必定好看。” 常言道,缺什么爱什么。 江氏致力于暗搓搓为杜振熙搜罗首饰的爱好,略魔性。 杜振熙深觉自己当“七少”当得毫无压力,反而是江氏心里时有矛盾,只差没精神分裂。 所谓人生四大悲:早年丧母、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江氏一样不落全占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经过几遭,好在心态倍儿棒,越老越心宽,活得恣意潇洒,即不自苦也不叫旁人担心。 杜振熙看着老而弥辣、神气爽健的江氏,无端端心情大好,挽着江氏笑微微道,“我帮您做早课。” 所谓早课,并非寻常寡居老太太爱做的念经数佛豆,而是浆洗衣裳。 曾祖父在世时,为解江氏的思乡之情,特意命人照着江氏的娘家遗址造了这座后园子,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仿若置身乡间,后来江氏以“男儿穷养”为名,不在杜振熙身边置近身下人,以免秘密泄露,自己更以身作则,洗衣做饭那都不算事儿。 顺带掩人耳目的承包了杜振熙裹胸布、小日子用品的清洗业务。 每每干活,就将曾祖父的牌位往旁边一戳,聊做陪伴。 画风太清奇,杜振熙只能无视。 轻车熟路的抹皂角,就着衣物浸入沁凉的溪水中,只觉这后园子,当真是她身心俱能完全放松的世外小桃源。 劳动使人快乐,诚不欺我。 她怒搓衣物,江氏在一旁默默递棒槌,“怎么?没能把恩然从庆元堂请回来?” 恩然是陆念稚的字。 杜振熙抄起棒槌浆衣物,摇头道,“四叔看似玩笑,八成是真动了娶亲的心思。” 江氏略意外,愣怔片刻,无声叹气。 第17章 找上门来了 “恩然的亲事,是我们做的不地道。”江氏面露追忆,惋叹道,“早年他考取举人功名时,偏偏出了那么件变故,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也是自那以后,他从不主动提及娶妻成家的事。我这做长辈的,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任他孤身至今,没为他张罗过。” 要不是有那件旧事在先,陆念稚坐二望三的年纪还没娶亲,杜府早就被人戳烂脊梁骨了。 饶是有前因在,这些年私下非议杜府拿捏亲事,借此打压陆念稚的声音,也从没彻底消停过。 江氏倒是真心看重和疼爱陆念稚,只是人心肉长,难免偏颇,为了嫡亲曾孙,只好暂时委屈陆念稚。 “如今你和小十一都大了,倒不必怕你们的未来四婶作贱你们。”江氏拍板道,“恩然不提也就罢了,他既然开了口,不管是玩笑还是真心,总不能再对他的终身大事视而不见。这事儿,我会和你二叔祖商量。 何况你祖父、祖母收养恩然时就已约法三章,恩然将来有了孩子,头三个嫡子都得姓杜,第四子才能随他姓陆。就算是为了妻儿好,恩然也不会做出损害杜府利益、抹黑杜府名声的蠢事。我好歹是这府里的老封君,难道还管不住个孙媳妇?” 说着揪了把花圃里的草药,捻碎照着杜振熙鼓包的额头一拍,哼道,“无论是我还是恩然,可从没教过你凡事以恶意揣测人。你要是耳根子软,听信传言和恩然窝里斗,我头一个不依。” “您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杜振熙眼珠朝天戳,瞥着又丑又臭的草药翻白眼,妥协道,“四叔既然放了话,唐家的亲事我定会慎重。重查唐家来历是一,二来唐家的拜帖在四叔手上,您为四叔张罗亲事,我的亲事也得您把关。找个机会,您亲自见见唐家老太太和唐七小姐?” 江氏点头,赞同道,“恩然说唐家有问题,那就肯定有问题。你是该慎重。” 对陆念稚无条件信任,对她则动辄打骂,特么到底谁是亲生的! 杜振熙好生气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吭哧吭哧化悲愤为力量,瞬间把半篮子脏衣裳都洗完了。 晾衣杆上衣袂翩翩,晨曦透过拧干的布料,交映着溪水粼粼,洒出一片碎金。 曾祖孙俩神清气爽,双双往溪边一蹲,面对面啃起早膳,江氏拂去杜振熙鬓边薄汗,细看她脸色道,“风邪好透了?” 杜振熙顿时心情复杂。 拜陆念稚那杯辣油酒所赐,她一顿猛咳后,风邪尾巴直接断干净了,起床一碗药下去,居然通体舒泰。 使个坏还能有此奇效,杜振熙告状无门,乖乖表示好了。 江氏皱起两抹笑纹,“跟我种田去?” 后园子除了假山清溪,还圈了块地供江氏种菜种瓜,清和院的果蔬基本自给自足,日子规律而有滋有味,全然一副乡间农妇的田园作派。 杜振熙半点不嫌弃,反而跃跃欲试,撸起袖子就准备跟着江氏干,园子外却传来江妈妈的通报,“老太太、七少,桂开求见。” 她是掐着点来的,一见江氏和杜振熙手拉手现身,就知曾祖孙俩话说开了不闹气了,顿时放下心来。 跪够时辰的桂开则去而复返,闪出江妈妈身后行礼道,“七少,门房上有人求见。” 暗想江妈妈不知杜振熙的秘密,只当江氏一大早发火,是气杜振熙不学好,跟亡父似的流连烟花之地。 庆元堂三个字,是万万提不得的。 否则不明真相的江妈妈夹在中间,又是一番言语攀扯。 遂祭出多年练就的打暗号功夫,避开江氏和江妈妈的注目,无声冲杜振熙做口型。 来的是昨晚随侍的小龟奴,并一位庆元堂有头有脸的老龟奴。 杜振熙读懂了,脑子却懵。 想不通她一没欠花酒钱,二没和老龟奴接触过,怎么一大早的来一个小的拖一个老的,找上门来了? 至于那小龟奴…… 杜振熙想到他谄媚却不乏机灵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 第18章 好一场乌龙 早膳时分刚过,杜府前院已人声喧杂,不时有掌柜带着三两伙计穿堂而来,又有府里管事疾步相迎,招呼下人看茶抬账册,错眼见门房领着生面孔经过,也不过随意扫一眼,就接着各自忙活。 这份鱼贯来往的热闹,直追十三行正经行会的派头。 小龟奴险些看迷了眼,暗暗咋舌之余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杜府朱漆铜钉的大门,听见老龟奴暗含警告的一声咳,才收回视线忙忙垂头,亦步亦趋的紧跟而上。 绕过富贵花开的影壁,一进院落的喧闹渐远渐低,二进院落里打眼就是一座七间打通的阔朗厅堂,家具摆设皆半新不旧,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才是有底蕴的人家会有的作派,低调却不失华丽。 杜振熙已端坐偏厅上首,桂开挥退门房,抬手做请,下首交椅上铺着锦垫,高脚桌上茗茶幽香。 切身领会到杜振熙不以贵贱区别对待的做法,老龟奴不禁暗暗点头,松了口气的同时越发恭敬谦卑,只不肯落座,掖着手行礼道,“贸然求见七少,实在是因心里着慌,不得不早朝上门叨唠。” 说着也不打机锋,开门见山道出竹汤一事,又假作懊恼的踹向小龟奴的膝盖窝,耳听小龟奴砰一声跪实了,一面忍着心疼,一面捶胸道,“我这小徒弟是个笨的,也就心思简单为人实诚,勉强算个长处。他错了规矩,乱闯乱看好歹没有到处乱说。还请七少开恩,从轻发落。” 小龟奴额头抢地,磕得咔咔直响,瞬间青红一片。 他从进了偏厅起,就脸色发白眼神闪躲。 杜振熙一瞧他这架势,脑中先就闪过竹汤内,她蹲身仰头,正对陆念稚腰胯的那一幕,再听老龟奴说得隐晦却不含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想来眼前从事特殊行业的这二人,已然自发自觉,把她和陆念稚想成了不可描述的关系。 人一旦有了主观臆测,就很难扭转想法。 偏她解释无能,否则只会越描越黑。 好一场负荆请罪、坦白从宽的乌龙。 杜振熙啼笑皆非,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老龟奴。 他若是真有心发落小龟奴,大可悄无声息的在庆元堂内部解决,现在带着人找上门来,打的无非是保下人命、撇清干系的主意。 话说得妙,行事也妙。 这老龟奴有点意思。 且心软的人,用起来反而放心。 杜振熙双眼微眯,示意已然黑脸的桂开稍安勿躁,笑问老龟奴,“如何称呼?” 她不怒不辩,勾唇一笑竟有拨云见月的清媚之态,阳刚不足却也不显阴柔,当真是男生女相中的翩翩典范。 老龟奴老眼一晃,自动屏蔽杜振熙脑门上的黑绿草药,暗道有如此漂亮的伪侄子近水楼台,如果陆念稚真好蓝颜那口儿,也难怪会不顾场合,在竹汤就和杜振熙摆出辣眼睛的姿势。 男色同样误人呐。 一面脑洞大开,一面恭声答道,“堂子里的人都喊我一声’庆叔’,七少不嫌弃,叫我’阿庆’就好。” “如果庆叔舍得,我就留你的小徒弟在身边做个小厮?”杜振熙见庆叔忙不迭应声,遂也不拖泥带水,“发落不发落的,以后不必再提。他既出了庆元堂,就改名叫竹开,先跟着桂开学学规矩。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恐怕还要麻烦庆叔。” 放到身边叫竹开,也好叫小龟奴认清处境,以后闭紧嘴绷紧皮,别提竹汤的乌龙老实当差。 竹开身形一顿,忙又重重磕头,“谢七少赐名。” 认过新主,庆叔默默将一早备好的身契奉上。 事情太顺利,庆叔一边往外走,一边犯嘀咕。 他不找陆念稚而找杜振熙,本是想着杜振熙年幼皮薄好说话,但听话听音,听杜振熙那意思,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能被“麻烦”的,无非是庆元堂的人和事。 虽不知杜振熙想让他干什么,但既然一时心软,把人和把柄主动送到杜振熙手里,他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是以琢磨了片刻就丢到一旁,温声敲打了竹开几句,自告辞离去。 另有杜府下人领竹开安置。 桂开落后一步,已无心吐槽庆叔和竹开跑偏的污糟思想,了悟道,“您顺水推舟留下竹开,是打算让他和庆叔借着差事之便,盯梢庆元堂?” “四叔那里,还是要你亲自经手。”杜振熙摇头,望着空阔的厅门问,“竹开的来路,可干净?” 第19章 命里有毒 “您放心。竹开的身世简单得很,换做寻常人家,谁会让自家孩子进三堂九巷做事。”桂开语气笃定,“他原是来广羊府逃难的孤儿,家里人一场灾荒早没了,流落街头做了乞儿,后来被庆元堂收作龟奴。才刚出师当差,进庆元堂不过一两个月,除了庆叔,无依无靠,更无后台。” 庆元堂那样的地方,他哪里敢随手抓个龟奴就给杜振熙使唤,昨晚选中竹开随侍前,就已摸清楚了竹开的底细。 “如此正好。你让他得闲了,就常回去探望庆叔。”杜振熙抖袍起身,抖得脑门草药滑出一道绿惨惨的汁液,抬手怒抹一把道,“回头你瞧着合适,就把打探曲大家底细的事,交给竹开练手,由着他跟庆叔磨去。” 桂开忍着笑,“我晓得怎么做了。” 送走杜振熙,就拐去自己的小院子,他住正房,竹开则住厢房。 竹开没想到今天就能留在杜府,根本没带他那点可怜的家当,一听还能回庆元堂看望庆叔,忙一叠声道谢,一边抻平才上身的崭新小厮服,一边殷勤招呼桂开,见桂开耐心告诉他府里规矩,全无拿捏资历的高傲,更无打压职场新人的意思,渐渐不再拘谨,眼中又泛出机灵来。 “你跟我来。”桂开见状面露满意,示意竹开跟上,“前院一共二进。你刚才进过的厅堂,和我们住的小院子,都在二进前边,后边是七少和四爷的住处。那里就是七少的霜晓榭,正对着霜晓榭,那些高墙后圈着矮山的院落瞧见没有?那是四爷的庐隐居。” 两处规矩都大,莫说竹开这个新人,连他都不敢无招乱闯。 竹开忙应声,疑惑道,“七少行七,想来外头的说法有误?” 他问得委婉,桂开答得直白,“外头什么说法?说杜府人丁凋零?这倒没说错。府里就七少、十一少、四爷三位男主子。走的都是族里的大排行。” 边说边指向西面一溜白墙青瓦,“说是族里,其实就是和隔壁的西府并在一块儿算。那道墙隔开的就是早年分出去的西府。当家的是二老爷、二夫人,往下是二爷、二太太,和四爷同辈。再来就是大少、五小姐、六小姐和八小姐,和七少同辈。 我们说的杜府,指的是东府。两府分家不分府,西府向来依附着东府讨生计。二爷实诚、大少纨绔,管事的是二老爷。东府名下除了挂着皇商的瓷窑,其他诸如茶叶、香料、布匹之类的小头生意,泰半交给了西府打理。 如今绸缎行已经划给了西府,除此外,其他生意的账册每一旬过过二老爷的手后,还要交由四爷把总。七少开始打理生意后,已经拿下了茶叶、香料的大掌事印,二老爷辈分再高,于生意上也是要听七少的。” 竹开耳朵竖得高高的,已然明白东府强西府弱,并非犯忌讳的话题。 二人拐出前院走向后院,桂开放慢脚步,缓声道,“后院一共三进。一进是花园,二进本是大老爷、大爷、三爷并夫人太太们住的地方,几位主子相继去世后,就空置了。三进则是府里的正院清和院,是老太太的住所。 十一少年纪小,后院除了老太太没有别的女主子,也就由着十一少跟着老太太起居。平日里借宿在官学的宿舍,只有休沐时才回府。” 竹开听到这里小心肝一抖,再看大得不可思议,却空落落得可怕的后院,原本的惊叹,只剩下了惊。 暗道杜府简直是——命里有毒。 不仅正经男主子都死光了,连妻女都没留下半个,如今当家的是养子陆念稚,下头只有才长成的杜振熙,附带一拖油瓶性质的十一少。 子嗣运磕碜成这样,不是命里有毒,就是受了什么诅咒。 竹开捧着小心肝偷甩冷汗,咂摸了下桂开的态度,选择直言相问,“我瞅着府门镶着铜钉,门口还摆着两座石狮子,可见府里的风光。按说几位仙逝的主子该是锦衣玉食,怎么、怎么就都接连早早去世了……” 内外五进的大院好说,铜钉朱门、雄浑石狮,可不是杜府这样的商户,能建的规制。 他好歹在庆叔手下做了两个月学徒,这点眼力介还是有的。 越看得多听得多,心里的惊疑就越多。 竹开眼巴巴望着桂开,坐等解惑。 第20章 一提起往事就心酸 “你倒是眼尖。”桂开见竹开急着张口,便笑着拍了拍竹开的肩,“你肯多看多想是好事,不必紧张。要说这府里的风光,一半得归功于开宗老祖宗的庇佑,这另一半的功劳,就要落在四爷身上了。” 他握着竹开的肩一提,带人站定二门上的穿堂内,接着道,“杜氏的开宗老祖宗,是先帝钦封的奉圣夫人。我们这位老祖宗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先后侍奉过两位帝王——两位!这座五进大院,当年可是京里的督造办专门奉圣谕,千里迢迢派人来广羊府,照着先帝玉印加盖的图纸监造的。 老祖宗在时,那可真是独一份的风光。先帝驾崩后,老祖宗没多久也去了,这’奉圣夫人’没有承袭一说,府里很是沉寂了些年头。后来杜记瓷窑在大老爷、大夫人手里立了起来,去世前将杜府名下生意并尚且年幼、还在襁褓的七少、十一少,全权托付给了四爷。 四爷于生意上确是天赋异禀,且敢想敢做。及冠那年,就带着老太太,并一卷先帝亲笔的’奉圣夫人’圣旨上京。只是老太太到底年纪在那儿,没到天津港口就病倒了。四爷只身揣着圣旨和杜府泰半家财,硬生生打开门路,拿下了皇商竞标——岭南一带有皇商殊荣的,可谓凤毛麟角,那一年,杜府的风光也是头一份的。 当时几乎散尽家底,不过才三年,就靠着皇商名号连本带利赚了回来。府里连任两届皇商后,十三行里任是哪家老字号的瓷窑,都再无和杜记瓷窑并驾齐驱的资格和能力。大头带擎小头,其余茶叶、香料、布匹的零散营生,哪有不起来的道理?” 竹开听得一愣一愣的,全然没发觉自己大张着嘴的模样略蠢,只砸吧嘴吞口水,试图润一润发干的口舌。 桂开看得好笑,秉持上岗培训的负责精神,知无不言道,“再说这府里人丁凋零的事,先就得说一说杜氏几代单传的酸楚。子嗣强求不得,老祖宗去后,只留下老太太、老太爷这一支血脉。老太爷对老太太,那是难得的好……” 他用力竖起大拇指,又缓缓压下,“正因为这份好,老太太生下大老爷后,就硬逼着不愿纳妾的老太爷收用通房,这才有了西府的二老爷。可惜老太爷去世前,没能再留下儿女。好在大老爷破了单传的魔咒,先后育有大爷、三爷。 可惜好景不长,大爷出海走商船时遭遇海难,大夫人听闻噩耗后一尸两命,大房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偏三爷是老来得的幼子,养得娇惯了些,等发觉他沉迷酒色一事无成时已经晚了。老太爷痛失爱孙,又气三爷不争气,一病不起后就去了。 三爷叫酒色掏空了身子,大老爷、大夫人眼见三房子嗣无望,这才动了收养嗣子的心思。只西府仍是单传,只有二爷一位男丁不好过继。正为难嗣子人选那会儿,广羊府正是寒天冻地的时节,门房早朝开门洒扫时,惊见门外倒着个冻得面皮发紫的孩童,不远处破败的草席下,盖着早已发硬的几具大人尸身……” 正是随家人逃避灾荒,初到广羊府的陆念稚。 救醒后一问,才知陆念稚的一族村人,先遭旱灾再遇雪灾,早已死得差不多了,一路行乞逃难到广羊府,最后只剩下陆念稚孤身一人。 大老爷、大夫人见他口齿尚且不清楚,说话行事却已小有模样,暗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又想着相逢即机缘,遂和老太太一商量,便认下陆念稚做养子,随二爷、三爷行四。 悉心教养到十二岁,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的三爷突然铁树开花,三太太有孕了! 大老爷搓着手满心期待,结果落地的杜振熙没带把儿,失望之余不得不考虑三爷再造子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乍喜大悲之下,拍板定下隐瞒杜振熙女儿身、将其充作嫡长孙的决定后,双腿一蹬上天了。 无独有偶,大夫人强撑着精神,把精力都放到陆念稚和杜振熙身上,哪想三爷混不吝到猝死于马上风,一摸羞愤晕死的三太太脉搏——特么时隔多年居然又有孕了! 正经带把儿的遗腹子十一少才落草,大夫人心气一松,又赶上三太太难产而亡,再撑不住精气神,完美复刻大老爷大喜大悲后的死法,留下全权托付陆念稚的遗言后,两眼一翻也上天了。 杜府子嗣运真心有毒。 这其中多少机缘巧合、阴差阳错。 桂开一提起往事就心酸,只隐去杜振熙女扮男装的阴私没说,娓娓道毕后努嘴道,“是以这诺大后院里,只剩老太太一位女主子。不过,南角的院子里,还住着位表小姐。” 第21章 又一个找上门的 此时此刻,竹开哪有多余的闲心,理会什么表小姐表大姐,只眨着一双清澈大眼,半是感叹半是希翼地看向桂开,“多谢桂开哥哥教我,不然我可真要做那无头苍蝇了。这样听来,四爷不仅是杜府的大功臣,更是难得的好人品好手段,半点没辜负长辈遗命不说,昨晚我瞧着,对七少也是极心尽力的好。 有四爷这样的现任家主在,难怪十三行的几位爷都要敬着杜府。倒是我和庆叔没见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想到七少不但没怪罪我没当好差,反而肯提拔我进杜府做事。这一来竟又错了规矩! 我听庆叔提过,四爷这阵子会暂住庆元堂。不如哪天我回去看望庆叔时,再正式给四爷磕个头?也算过了明路,省得还要劳烦七少和桂开哥哥,凭白费功夫帮我引见。” 只知道陆念稚会暂住庆元堂,却不曾私下打听杜府隐私,庆叔也不曾主动“教”他,这原先的师徒二人哪里是什么没有见识的小人,敢光着胆子找上门的作派,已是变相表明了全心投靠、有意尽忠的态度。 桂开暗暗点头,忍不住戳了戳竹开尚显稚嫩的懵圈脸,“七少既给你取名’竹开’,你我无论是身份还是差事,都是不分高低的。你不用和我客气,直呼我桂开就好。” 面上笑意加深,语气却不带笑,“你也犯不着特意给四爷磕头。四爷虽是长辈,但庐隐居和霜晓榭从来两不相干,于用人上头,谁也管不着谁。至于现任家主一说,不过是外人抬举,府里可没个定论。” 竹开捂着被戳过的小脸,愣愣道,“原来四爷只是个……挂虚名的家主?” “四爷是上族谱的养子,和七少有多年的叔侄情谊,对七少自然’好’。”桂开别有深意的盯着竹开,表示陆念稚和杜振熙关系很正常,全无竹开和庆叔脑补的鬼基情,趁早别瞎想,又敲打道,“四爷对七少好或不好,轮不到我们惦记。你我的主子是七少,只需尽心服侍七少即可。” 竹开面色一时红一时白,忙点头道,“明白,我明白了。” 所谓用人不疑,杜振熙既然将人交给他,竹开就是一摊烂泥,桂开也得将人扶上墙咯。 遂冲竹开勾了勾手,待二人凑得近了,桂开便压低声音道,“听过君弱臣强没有?放在朝堂上,那就是乱政的祸根。放在杜府,同样是乱家的根源。四爷的能耐、声望如何,你现在也该清楚了。而七少和十一少,一个才刚开始接手生意,一个尚在官学里读幼学,连府里庶务的边儿都还没摸过。 这上头,我们做贴身小厮的,就该多为主子着想,凡事做在前头。你只记着一点,七少开始议亲,连带着四爷的终身大事也再无可避免。人一旦有了家小牵挂,谁知道为了自家利益,会变成什么样,会做出什么事来?何况是四爷这样的能耐人? 你当七少为什么急着去庆元堂见四爷?概因这两三年来,四爷看似放手让七少打理生意,实则越发独断专行,出外行商时常有新举措新主意,连老太太都不商量就自己定下了。四爷这作派心思,越发难看透了。 人心难测,加之钱财动人心,这没有血缘牵绊的人心就更难测了。不要你防贼似的防着庐隐居,但要多留些心眼。别等主子吃了暗亏,再来追悔恼恨——亡羊补牢什么的,从来是句笑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记住了?” 竹开小脸更白,头点得却用力,“记住了,记住了。” 他抻了抻衣袖,跟着桂开转出穿堂,晚秋的晨风肆虐,吹得满园花木婆娑摇曳,斜斜倒向一边。 他抬头展眼,顺着枝叶指向,望向陆念稚起居的庐隐居。 一水高墙后圈起的矮山绿瓦,似云山雾绕,朦胧得看不真切。 整座杜府,如高高在上的锦绣金银窝,莫说形形色色的主子,只说杜府最低等的下人,出身恐怕都能甩他六条街。 没做过乞儿,没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永远都无法体会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本以为不用流落街头,能进庆元堂做个小龟奴,已是从地狱飞升到了天堂,如今才知,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 他虽是奉“那人”的命,才设局顺利投身杜府,但无论前因如何,他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求一份更好的前程。 杜府的水,比他原先以为的还要深。 却不妨碍他力争上游。 无论是谁,都不能妨碍他。 竹开暗暗握拳,转而落在前方挺拔背影上的目光一闪,抬脚快走几步撵到桂开身侧,面上已是一副嘻嘻笑脸,虚心闲话起来。 二人正要拐出二门,却听西面围墙那头人声乍起,随即连通东西二府的角门吱呀大开,当先走来一道怒气冲冲的人影。 桂开错眼看清是西府的二夫人,眼皮一跳心下微动,当下钉住脚步,低声提点过竹开来者何人,便带着竹开伫足道旁,扎着手行礼问安。 二夫人大吴氏行色匆匆,本无心理会东府下人,透过压着眼角的巾帕认出是桂开,脚步急急刹住,转而扬起热情笑脸,破天荒屈尊降贵,一扯桂开的衣袖道,“你在府里,那小七也在府里了?去,请小七去清和院,我有事求见老太太,让小七也过来听一听。” 她面庞带泪痕,妆发微乱,这一笑,倒比哭还难看。 桂开心下一咯噔。 什么事要杜振熙这个晚辈旁听? 再看大吴氏这副无事不登三宝殿,且必然不是什么好事的架势,桂开不无苦笑。 得咧! 又一个找上门的! 若不是江氏还健在,以二夫人的辈分年龄,在西府也当得一声“老太太”的尊称。 这可不是好打发,能打发的主儿。 桂开没有半点犹豫,想着既然牵扯上杜振熙,知己知彼总好过后知后觉,遂干脆应下,“您先行一步,我这就去请七少。” 大吴氏明显松了口气,面露满意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带着紧跟身侧的妈妈一阵风似的卷向清和院。 桂开冲竹开一摆手,让他先自回住处待着去,便加快脚步走向霜晓榭。 清和院这头鸡飞狗跳,等不及通传就直闯而入的大吴氏巾帕一甩,嗓子一亮,嚎啕道,“婆母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嚎得猝不及防,扶着江氏出来的江妈妈老心肝一抖,皱眉看一眼一哭二闹只差没上吊的大吴氏,忙使眼色让正堂服侍的丫鬟退下,单留了陪同大吴氏而来的妈妈。 江妈妈为着大吴氏的老脸着想,这才好心清场。 大吴氏却不领情,不见半点收敛,反而跟嚎丧似的,挂在身边妈妈手上,继续甩着巾帕哭成狗,“我为西府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劳累了大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想着总算能放下担子,清清爽爽的享享清福,万没想到临到老了,却叫枕边人狠狠打了脸!他这是盼着我早死,不想让我活呀!” “生儿育女?我要是没记错,你可就给西府生了二爷一个。哪儿来的女儿,我怎么不知道?”江氏本在后园子吭哧种田,一听大吴氏嚎破天际的鬼哭声,顿时不爽,当下也不客气,有一句怼一句,“你跟我这儿说什么老不老的?依我看,你这把年纪都白长了。话也说不灵醒,哪个盼着你死?你说的是哪个’他’?” 哪有在长辈面前喊老喊死的。 别说大吴氏只是分家出去的庶出儿媳,就是嫡亲儿媳,江氏要是非要抓她言语上的痛脚,治她一顶不孝不敬的大帽子,大吴氏不死也得臭了名声。 何况江氏袖口裤腿高高扎起,种田的锄头还握在手中,轻飘飘一开口,气势完美碾压大吴氏。 大吴氏对江氏向来又敬又怕,闻言嚎叫卡壳儿,辩解无能又没台阶下,涕泪横流的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目光落在江氏握着不放的锄头上,忍不住就是一抖。 江氏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近身服侍的江妈妈不得不操碎了心,在自家后园子种田归种田,农具可都是特意找匠人改良过的。 瞧着小巧漂亮,威力却不减。 要是把江氏惹恼了,江氏可真做的出顺手抄起锄头揍她的事。 那她这把老骨头可真别活了。 大吴氏瞬间乖巧,叉着手端端正正坐好,仰脸期期艾艾的望向江氏,跳着眼角抖着嘴唇,呜咽道,“婆母大人,不是我无礼,实在是被逼得狠了,只能来找您为我做主了啊……” 常言道母不嫌儿丑。 对于庶出的二老爷,江氏倒也曾悉心教养,不曾亏待过二老爷,更不曾慢待过西府。 不过眼前这庶出二儿媳,此时此刻的模样,实在是形容粗鄙,江氏即不耐烦又嫌弃,真心嫌她丑。 遂也没给好脸,深谙大吴氏越是遇上事儿,就越欠人怼的奇葩德行,只把锄头往脚边一戳,顺着鼻梁瞄大吴氏,漫不经心道,“有话好好说,说人话!” 大吴氏下意识猛点头,又想起自己的苦和恼,没忍住嘴角一咧,无声狂掉泪。 第22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们这样的人家,出门做事少不了酒戏交际。男人家喝个花酒逢场作戏,本也寻常,您看我可曾因此无理取闹过?”大吴氏哭湿巾帕,鼻头抽噎得通红,脸上神情却越见凶狠,“我全心全意为他贤良大度,他——老爷倒好!背着我在外头养狐狸精!还接连生下两个贱种! 大的没养住死了,那是老天也看不过眼,活该他遭报应!现在居然想把狐狸精和那小的接进府里,想给狐狸精名分?想让小的认祖归宗?为了子嗣着想?我呸!他这是只想让贱人好,不想让我活呀! 我不能活也就不活了!可我的儿子、孙子还要活!不仅要活,还要活得体面!他自己为老不尊,要做那不要脸的老东西,倒拿亲儿子亲孙子的脸当烂泥踩!这是不将您的教导放在心上,一把年纪了教养规矩都叫狗吃了!” 她骂得涕泪齐飞,不忘先捧自己再狠踩二老爷,顺带将夫家家教一并绕进去骂了。 私下如何骂二老爷都行,这样无遮无拦的,骂的哪里是自家夫君,而是夫君的长辈! 大吴氏的心腹妈妈一听就知道要糟,不敢看江氏是什么脸色,忙抢地磕头,高声打断大吴氏,哀声接口道,“四爷前阵子不在,二老爷少不得出面,帮着看顾各处生意。十天半月的常常不着家,二夫人本以为二老爷是为正事忙累,心疼得什么似的,张罗着送吃送穿,一心盼着二老爷哪天闲了归家,再好好犒劳二老爷一番。 哪想今天一早,二老爷好容易回来了却一身酒气,张口就说要接外头的女人孩子进府!二夫人一听哪有不惊不恼的?就这样还先招呼下人服侍二老爷醒酒,招来二老爷身边的小厮一问,才知道外头那孩子已经老大不小,都及笄了! 单把二夫人瞒得死死的!二老爷早就偷着养外室不说,原先在外地是拿那女人当平妻供着的,如今接回广羊府没两年,那宅子里里外外竟口口声声喊那女人’夫人’!府里不知道,刚才一问,才晓得外头行商的却有不少人知道! 这何止是打我们二夫人的脸,这也是打我们杜府的脸啊!二夫人这都成了外人眼中的笑话了,您可不能不管一管二老爷,为我们二夫人做主啊!” 她主打卖惨,好歹挽回了一点大吴氏一味卖狠的印象分。 再听那孩子已及笄,是个女孩儿,好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至于混淆西府男丁嫡庶,动摇不了西府根本。 江氏怒气稍敛,烦闷更甚,皱眉盯牢大吴氏道,“你想让我给你做主?你这一路又哭又闹的,可给我留下为你做主的余地?我看你是已经有了打算,不用我出手,只想借我的口!说吧,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不能让他和那贱人如意!”大吴氏没听出江氏的不耐烦和讽刺,顿时来了劲儿,吊着嗓子道,“不过是外头的野女人、下贱种子,凭什么登堂入室进我们杜府的门!就该一起提脚卖了,大家都落得个清净!” 心腹妈妈闻言暗暗叫苦,一旁放风的江妈妈亦是暗暗摇头。 她留心着外间动静,觑着江氏神色不对,忙开口岔开话头,“七少怎么来了?” 杵在门帘外的杜振熙本就进退两难,这下彻底遁走无能。 她听了全套壁脚,一面唏嘘大吴氏的遭遇,一面头疼大吴氏的用意,想不明白大吴氏请她来干嘛,被江妈妈叫破后,干脆振袖入内,行礼道,“曾祖母、叔祖母。” “小七!小七你可得管管你叔祖父那个糊涂东西!”大吴氏眼睛一亮,扑向杜振熙抱着人就嚎,“他这样不管不顾,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府里拉,你和你堂兄、堂姐妹以后还怎么体面做人啊!你如今握着七店十一铺的大掌事印,连你叔祖父都得听你的,他要是不肯卖了那两个贱货,你就把他手下的生意都收回来!” 看二老爷还怎么天天往外跑,拿着自家银钱养野女人野种! 大吴氏说得咬牙切齿。 杜振熙一脸错愕。 万没想到大吴氏请她来,打的是这么个奇葩主意。 要论糊涂,大吴氏和二老爷这对夫妻倒是般配。 江氏怒极反笑,戳着锄头喝斥道,“你是脑瘸了还是耳聋了!小七喊你一声叔祖母,你倒想的出怂恿晚辈插手长辈屋里事的馊主意!亏你说的出口!你有脸骂老二为老不尊,你倒是狗嘴里吐出象牙来!” 大吴氏瞅着碰地的锄头一哆嗦,再看微笑中透露着尴尬的杜振熙,只得不甘不愿地放手,又不死心的睨着杜振熙道,“你四叔呢?不是说恩然已经回城了?小七不好管,恩然总能管了吧?” 她打定主意要切断二老爷的财路。 却不想一想,杜振熙是晚辈,陆念稚再是权大势大,也同样是二老爷的晚辈。 杜振熙微笑中透露着双重尴尬,见大吴氏盯着她不放,只得道,“四叔还在庆元堂……” “庆元堂?!恩然是不是又去找那什么曲大家了?”大吴氏面色狰狞,徒然拔高的嗓子瞬间破音,“你叔祖父那野女人就是女伎出身!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了!可不能放任恩然和那些下贱女人混在一处!难道嫌家里不够乱,将来还想再弄个女伎进门,败坏光杜府名声才痛快?!” 杜振熙眉心大皱。 江氏眉毛倒竖,劈手拉过杜振熙护在身后,气过了头反而一脸平静,快刀斩乱麻道,“趁早闭上你那张胡乱攀扯的嘴,也趁早歇了卖人的心思。这事不论对错,外头那孩子总归是老二的血脉。木已成舟,万没有让杜府子嗣流落在外的道理。” “母亲英明!还请母亲怜惜,多看顾维护那对苦命的母女!” 二老爷杜仁伴着话音掀帘而入,掐着袍摆往地上一跪,陈情道,“儿子不孝,却也是逼不得已。您也知道早年府里景气不好,恩然尚未能独力支应门庭时,儿子自告奋勇出外行商,常年累月的无法归家,身边又没有人伺候,这才…… 芸娘虽是女伎出身,跟着儿子时却是清倌。这么多年来任劳任怨,儿子在时尽心照料儿子,儿子不在时独自抚养孩子,从不曾提过什么逾矩的要求,更不曾为自己求过什么名分。如今不过是为了孩子,才开口苦求我让她们母女过明路,也好为孩子讨条出路,嫁户好人家……” 要说他对芸娘有多走心,其实不然。 商户里在外行商的,常有另娶平妻两头挑的,他最早确是为了子嗣,又想着山高皇帝远,兼之贪图芸娘美色,才暗搓搓置办宅院养着芸娘。 只是芸娘头胎生的是女儿,他不无失望,后来甚少出广羊府做生意后,就和芸娘渐渐淡了。 得知长女夭折后,才寻机会去了一趟,一来一往又老来得女,因着自己看顾不周、长女早夭的愧疚,加之芸娘贤美、幺女娇柔,和家里的母老虎黄脸婆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芸娘母女,比之先前反而越加上心看重,早两年偷摸着将人接进广羊府后,更是拿芸娘的外宅当作正经小家走动,常用来招待生意上的朋友、同行。 一来二去,芸娘这外室妇平妻名,渐渐在小范围内暗中流传开来。 只是幺女渐大,偏出身上不得台盘,两年来左看右看,都寻不到一门合适的亲事。 芸娘开口一求,哭得梨花带雨又事关幺女终身,他哪里有不心软动心的? 是以昨晚留宿外宅后,早朝回府连酒气脂粉味都来不及打理,就急着和大吴氏摊了牌。 哪想大吴氏气性这样大,丢下他自去质问身边小厮,又径直闯到江氏跟前。 吓得他酒醒了一大半。 赶到清和院听清话尾,哪里不明白大吴氏是想借着江氏的口,明着发卖,暗中弄死芸娘母女? 当下又气又急,一番话说得态度坚决,语气铿锵。 大吴氏听得愣怔,没想到醉得灌不全醒酒汤的杜仁来得这么快,再听他一口一声芸娘叫得亲热,回过神来面目瞬间爆烈如鬼,嗷一声尖叫,张牙舞爪地扑向杜仁,“好你个杜仁!你也好意思叫’仁’!你个不是人的老东西!我跟你拼了!” 撞向杜仁扯头发撕衣服,尖声骂道,“你逼不得已?你逼不得已个屁!我为着家门孩子着想,不让你纳妾养小,招惹腌脏东西进府,反倒成了我的错了?昧良心的老东西,我哪里对不起你,哪里对不起这个家,你要这么对我!” 杜仁羞恼得老脸涨红,倒记得不能在嫡母跟前放肆,只大力握住大吴氏的手狠狠掰开,扬手就往地上一掼,压着嗓子气道,“吴氏!你疯了不成!泼妇行径,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我看你才被外头的狐狸精迷了心窍,你才疯了!”大吴氏摔得哪儿都疼,丢开巾帕抓下杜仁腰间的汗巾,跌跌撞撞的往高处寻摸,恶狠狠哭道,“好!你想逼死我,我就死给你看!” 江妈妈唬了一跳,果断放弃冷眼旁观,和大吴氏的心腹妈妈一起,忙上前阻拦大吴氏。 杜仁气得直喘粗气,瞪着手脚并用的大吴氏不出声,也不阻止。 倒似真为了外室,不顾正头妻子的死活了。 大吴氏眼角一扫,越发嚎得撕心裂肺。 正堂内乱作一团。 杜振熙看得目瞪口呆,默默按了按狂抽的眼角。 一向爱端架子的大吴氏,闹起来杀伤力略猛。 一哭二闹,三上吊。 齐活儿了! 第23章 不成熟的小建议 “闹够了没有?”江氏平静开口,语气淡得仿佛在问“吃饱了没有”,唯一双老眼饱含浓浓的不耐和讥讽,“嘴里嚎得再响亮都是虚的。只要不是真的想死,不是真的想逼死谁,就都给我坐下好好说两句实在话。要是真想寻死觅活,也用不着你们又哭又打的白费力气,我帮你们。” 说着抄起锄头转出一道漂亮的花式,笃一声戳牢地面。 江氏一亮出武力值,就完美镇压正堂内的混乱。 她看向僵立的大吴氏,似笑非笑道,“你也别光顾着叫屈装无辜。你觉得自己贤良、老二负心,我倒要先问问你,前头西府那些个妾室通房、庶子庶女是怎么没的?” 她虽懒怠管庶子府里的破事,但不代表她眼瞎耳聋,不晓得大吴氏暗地里做下的勾当。 大吴氏膝下只有二爷一位独出嫡子,早年二爷年幼尚未长成时,也曾“大度”为杜仁纳妾收通房,一等二爷熬过种痘渐养渐大后,那些个妾婢庶出,就隔三差五的暴病夭折死了个干净,其中没鬼才见鬼了。 大吴氏敢做,左右杜氏子嗣运有毒,几代都是单传,轮到她这儿也怪不得她不能生。 大吴氏不敢当,左右她首尾处理得干净,又已是陈年旧事,任谁都拿不住证据治她残害妾婢庶出。 要是杜仁问这话,她还能理直气壮的顶回去,此刻被江氏问到脸上哪敢撸虎须,瞬间又乖巧了,干嚎不掉泪的任由心腹妈妈、江妈妈搀扶着,转进屏风后重新梳洗。 世界安静了,江氏歪身往扶手上一靠,同样似笑非笑的问杜仁,“吴氏什么态度你也看见了。你要真想让那对母女好过,就另外拿出个实在的说法来。” 牛不喝水强按头,真硬将芸娘母女接进西府,只要她们在大吴氏眼皮底下讨生活,迟早能叫大吴氏寻着机会,神鬼不知的踩死她们。 江氏没有帮杜仁拉拔小三的兴趣,芸娘如何她不管,倒是那孩子,总要想个妥当法子安置。 杜仁顾不上形容狼狈,老实坐下理着鬓角,眉头渐渐聚拢。 去母留子他是舍不得的,他本想收芸娘做妾,接幼女承欢膝下,一来享美人福,二来给幼女正当出身,岂非皆大欢喜? 此刻摸着被大吴氏抓破的脸,已知原先的想法太美好,而现实很残酷。 正天人交战之际,脑中忽而灵光一闪,想到方才来时路上,听身边小厮禀报的一席话,心下登时捏出一道计策来。 一时精神大振,一时又恼大吴氏脾气急躁,险些就要坏了他一举两得的好计策! 忙忙打叠好腹稿,斟酌着开口道,“我们虽是商户人家,但也没有宠妾灭妻的道理。儿子万万没有闹腾家宅、惹母亲心烦的不孝心思。吴氏心急气性大,没听儿子把话说清楚就跑来烦扰母亲,还请母亲勿怪。” 这话也是说给大吴氏听的,他瞥一眼屏风,摇头苦笑道,“芸娘向来知书达礼,一向贤惠本分,如今只为孩子的前程着想,才开口求儿子这么一回。便是儿子出尔反尔,说声不接她进府,她也不会为个虚名分,就无理取闹。” 他先定下不收芸娘进府做妾的基调,再说如何安置幼女,“她教养出来的孩子,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又悉心学过琴棋书画,单接进来做个庶女,真有些暴殄天物了。儿子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当讲不当讲还问个球,什么神逻辑? 江氏白眼都懒得翻,勉强拾掇完头脸的大吴氏转出屏风,却气得眼睛发红。 她听着前半句话,见杜仁心心念念夸芸娘,只恨不得扑上去撕烂杜仁的嘴,听清后半句先是一愣后是疑惑好奇,觑一眼江氏不怒自威的脸,默默压下邪火,抓心挠肺的坐到杜仁对面。 杜仁看也不看大吴氏,略压了压嗓子道,“儿子的想法,对您、对府里都有益无害,对那孩子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安置法儿。这事儿,还得您帮着张罗,另外,恩然那头也要……” 说着瞥见杵在江氏身侧的杜振熙,后话嘎然而止,脸上神情五彩缤纷,半晌才厚着被大吴氏和自己作没的老脸,佯咳一声道,“小七自去忙吧。你叔祖母一时糊涂,凭白叫你听了一耳朵混账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他表示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要说,事情没有定论前,杜振熙这个晚辈不适合在场旁听。 江氏心领神会,不由生出几分好奇来,顺着杜仁的意思冲杜振熙摆了摆手,顺便老眼一眨,暗搓搓使了个眼色。 杜振熙了然,忍着笑拜辞长辈们,提脚跨出门槛,正堂内渐次转轻的低语已然听不真切。 抬眼一看,果然如江氏暗示的一般,大吴氏和杜仁前后脚龙卷风似的刮过东西二府,清和院外早有人闻风而来。 西府二太太小吴氏没带下人,正孤零零站在院中,静观屋内动静。 她是大吴氏的娘家内侄女,顺应大吴氏的私心聘做二爷媳妇,亲上加亲即是大吴氏的儿媳妇也是大吴氏的娘家晚辈。 只是小吴氏的脾性和大吴氏大相径庭,与其说是和大吴氏一条心,不如说是大吴氏一手操控的傀儡。 她瞧见杜振熙就是一愣,没想到正堂内风平浪静后,当先出来的会是杜振熙。 一想到公婆方才闹出的动静,她只觉羞惭丢脸,偏不能指责长辈更不能替公婆描补,只红着脸欲言又止。 杜振熙深知这位二伯母的腼腆寡言,若无其事的扬笑抱拳道,“二伯母。叔祖父、叔祖母正陪曾祖母说话,一时半会怕是出不来。我叫个下人,领您先寻个地方吃口茶?” 也就是说,大吴氏和杜仁暂时消停了。 小吴氏暗暗松了口气,忙摆手道,“小七不必费心,我这就回西府了。” 大吴氏是她婆婆又是她姑母,她不得不走这一遭,如今用不着她拦着劝着大吴氏,哪里敢再留下来,难道等着看公婆的丑态,坐等被大吴氏迁怒? 她是腼腆,又不是脑残。 遂一施礼,转身出了清和院,迎头不知撞上什么人,脚步一顿闲话不过半句,便果断离开东府。 杜振熙见状眉梢一挑,落后两步跨出院门一看,就见门前大树下,杵着杜仁的小厮,并一道带着贴身婢女伫足树冠下的婀娜身影。 那身影扭身一转,露出江玉乍惊乍喜的一张粉面,动作娇柔的叉手按上腰侧翩翩行礼,柔柔喊,“表哥。” 表个鬼哥! 杜振熙听得狂起鸡皮疙瘩,一行教养良好的拱手回礼,一行默默吐槽,她明明是“表弟”啊喂! 这位寄居杜府的表小姐江玉,早就已经及笄,无论周岁还是虚岁,都比她大上一岁有余,正儿八经的是她“表姐”,偏爱把自己往小处喊,人前人后都一口甜腻腻的喊她是她“表哥”。 要说杜府人丁凋零,那是真心不剩什么正经亲戚,江玉这表小姐,实打实的一表三千里。 其父是个落魄的教书先生,早先曾受聘做过已逝大爷的启蒙先生,只是科举上屡试不第又不通人情庶务,很是自怨自艾,对着懵懂学生丧到没有半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吓得杜府忙找个好听借口,辞退了事。 江玉其母操劳而亡后,其父砸锅卖铁还没办完妻子丧事呢,就怨天尤地的直接丧到去世,江玉倒是初生牛犊,年不满十三就敢带着唯一的贴身丫鬟走出村子,迈向广羊府,凭着其父和杜府的一丁点渊源,就顶着同姓同根的由头,找上江氏认表亲。 江氏见她年幼失怙,行事无谋倒有勇,又想行善不嫌小不嫌多,杜府不过是多养两张嘴,将来好好陪一份嫁妆嫁出去也就罢了,遂顺水推舟,敲定了江玉“表小姐”的身份。 寄人篱下三年有余,江玉一出孝,就仿佛恨不得一次补足孝期不能游乐的份儿似的,见天在杜府后院东逛西逛,再加上往清和院早晚请安,倒是时不时就能“偶遇”杜振熙。 二人也算混了个脸熟。 江玉眼波微转,瞧一眼杜振熙守礼自持的清俊模样,微微瘪了瘪嘴,转眼望向院内正堂,伸长脖子道,“老太太那里出了什么事?我怎么瞧着二夫人哭哭啼啼的,二老爷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显然她今天不是偶然逛到此处,而是和小吴氏前后脚,寻着热闹来的。 杜仁的小厮有苦难言的立在一旁,闻言忙偷偷向杜振熙投去哀求的眼色。 想来他被江玉逮着这么半会儿,已经受尽盘问,快要招架不住了。 杜振熙表示收到,搬出方才对小吴氏的说辞,又含混带过道,“表小姐多虑,长辈们正一处闲谈,这会儿不便打扰。你还是换个地方玩耍的好。” 小厮感激一笑,忙借机遁走,窜进清和院等杜仁,总算得了清静。 江玉却是不依,嗔怪的斜睨杜振熙一眼,突然仰头望着葱郁的树冠,语音婉转道,“表哥怎么还叫我’表小姐’,没得见外。表哥喊我’表妹’,或是’玉儿’就是了。” 表个鬼妹! 杜振熙继续狂起鸡皮疙瘩,忍不住跟着江玉一起抬头,顺着她的视线仔细看了看树冠,想不明白青空白日的有什么景致可看,江玉为什么老爱四五度十角忧伤望天? 不嫌脖子累么! 杜振熙暗暗摇头,果断告辞道,“表小姐自便,我有事先走一步。” “表哥!”江玉听她不改口,心下暗恼之余忙缩回仰望的脖子,忍着酸疼急声道,“我有事,想和表哥商量。” 第24章 各自有盘算 杜振熙回头看一眼清和院,转身抬手做请,示意江玉边走边说,奇道,“表小姐有什么事?请说。” 她言行有礼,客气而疏离。 江玉怎么听怎么看都不舒服,偏不能指责杜振熙待她不亲近的行为不妥,只得一心集中在正事上,迈着小碎步绞着细白双手道,“是这样的,过几天就是重阳佳节,按照府里的惯例,除了重阳当天要登高游灯会外,府里则提前一天办家宴。这还是我头一回参与府里的节庆,就想请表哥出面,帮我向老太太提一提,许我牵个头,揽下操办家宴的差事。” 边说边抬袖,压了压徒然泛红的眼角,声线娇弱道,“我守孝期间,多亏表哥、表姐妹们时常送东送西、多有惦念,才不至于悲恸伤身。我又没个慈爱长辈、兄弟姐妹。只盼能借着这次机会,向老太太表表孝心,和表姐妹们亲近亲近,也算是聊以报答,出一份心力了。” 她一副伤春悲秋的赢弱之态,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杜振熙根本没留意她的做作,只想着江玉进府就守孝,出孝走动才多少时日,倒对游玩耍乐的事体了若指掌,且似十分热切上心,可见守孝的真心到底有几分。 她本能对此不喜,正待找借口推脱,心头忽然一动。 拣日不如撞日,不如趁着重阳宴席,下帖子请唐加佳。 庆元堂初见到底仓促,届时杜府是主场,即便她身份不便,西府的堂姐妹也能代她仔细看看唐加佳的性情,若能寻到恰当时机,她也许能私下试探唐加佳,再摸一次唐家的底。 以唐加佳那直白的性情,此事……可行。 “说是家宴,其实只是五姐、六姐和八妹寻的好听名头,好方便她们一块作耍。”杜振熙嘴角微翘,偏头看向江玉,眼中溢满发自内心的盈盈笑意,“表小姐想作东,不必特意去问曾祖母。我和五姐她们说一声就是。正好我有一位客人想引见给五姐她们,回头五姐会下请帖,到时候还要劳烦表小姐招待。” 眼见二门在望,二人已并肩走至一方花木环绕的假山处,杜振熙侧身让到走道外侧,颔首告辞道,“表小姐留步。” 望着杜振熙毫无留恋的背影,江玉一双玉手险些绞成麻花,脑中一时闪过杜振熙皎好如朗月的姿容,一时晃过杜振熙提起堂姐妹时的真挚笑容,心下顿时五味杂陈。 “小姐。”江玉的贴身丫鬟珠儿凑上前来,八卦道,“您说七少所谓的客人,会不会是那位唐七小姐?府里都传遍了,都说杜府和唐家要联姻呢。瞧七少这样,对那唐七小姐倒是上心……” “我倒要亲眼看看,那唐七小姐到底是骡子还是马。”江玉神色忽冷,似不耐烦多说唐加佳,抬手吹了吹新染的指甲,笑意傲然道,“表哥既然答应了,操办家宴的差事就跑不了了。等办事的对牌拿到手,看府里哪个下人再敢狗眼看人低,不把你我放在眼里。你现在只管去西墙角门,打听打听二老爷、二夫人这一遭闹的是什么事。” 珠儿张口,一声“是”堵在喉咙口,突然瞪大双眼望向江玉身后的假山,但见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着江玉,一把拉进了假山洞里。 “别叫!是我,是我!” 不算陌生的男声紧跟着响起,话音未落,本待惊叫的江玉已然没了动静。 假山洞内窸窸窣窣,在这无人的僻静之处无限飘渺。 珠儿惊得脸色发白,瞪得如凸眼金鱼似的双眼中却不见恐慌、急乱,大亮的眼珠子骨碌碌一阵转,反而浮起一抹异样的兴奋。 她不去“救”自家小姐,更没有半点犹豫,没事人似的抬脚就走,自去西墙角门,履行打探消息的职责。 心里想着江玉的话,又想到假山洞里的那人,只觉主仆二人扬眉吐气的好日子近在眼前,一改平日作派,浑身上下都透着趾高气昂。 走出清和院的大吴氏却是蔫头蔫脑,假作虚弱的搭在心腹妈妈的半边身子上,抬袖遮脸掩去来往下人的侧目,跟在杜仁的身后往西府而去。 江氏收回目光,冷冷一哼,暗骂大吴氏马后炮,这会儿才来顾忌脸面,也不嫌晚! 江妈妈瞧得好笑,眼底却隐含担忧,“二老爷想’那样’安置外头那孩子,撇开别的不说,倒不失为一个两好并一好的法子。二老爷得了好处,对我们府里也没坏处,只是牵扯上四爷,不知四爷是个什么想法……您真同意二老爷的做法?” “我同意不作数,要是恩然点了头,那才算数。”江氏难得面露犹豫,说罢静默半晌,才自嘲一笑,“老二有私心,我何尝没有私心?真到了两难的时候,我到底还是偏着自家孩子,终归是委屈了恩然。” 江妈妈不好接话,正琢磨着怎么逗江氏开怀,就见江氏瞬间调整好情绪,丢开锄头活动着筋骨道,“人在家中坐,破事从天降。没劲儿。我还是出去蹓跶蹓跶,透口气。” 江氏的所谓“蹓跶”可和常人不同。 饶是已经见怪不怪的江妈妈,闻言仍止不住满脸无奈,自知劝不得,干脆亲自动手,帮江氏置办出门“蹓跶”的行头。 这边东府重归日常,那边西府却是气压低沉,一众主子下人眼瞧着杜仁、大吴氏风风火火的出去,又恍恍惚惚的回来,摸不着头脑之下只得齐齐做鹌鹑,不去靠近台风眼。 门窗紧闭的正院上房内,大吴氏一进屋就精神抖擞,接过心腹妈妈沏好的茶送到杜仁手边,支着桌面凑向杜仁,绷着嗓音问,“你刚才和婆母大人说的,都是真的?你保证不接那狐狸精进府?也保证不用我认那野种做庶女?只将那野种丢去我娘家,认做我娘家亲戚,再说给恩然做正妻?” 左一声狐狸精右一声野种,直听得杜仁只差没恶向胆边生,抓起茶杯就泼大吴氏一脸。 好汉不吃眼前亏。 大吴氏能变脸如翻书,他也同样能屈能伸! 杜仁默念三遍不和泼妇计较,下意识捂着被大吴氏抓伤的脸,因大吴氏而生出的怒恨和嫌恶,顷刻间被志得意满所代替。 “自然是真的。母亲已经默许的事情,我做儿子的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杜仁勉强好声好气地安抚大吴氏一句,就忍不住翘起胡须来,“恩然昨晚回城,今天一早就传出有意娶妻的话。外头不知多少人家已经意动,上赶着就往庆元堂跑。我们自家人,不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难道还放着肥水流入外人田? 东府家大业大,恩然身上可没流着杜氏的血,与其让他将来娶别人,还不如娶自己人,如此生下的孩子也就是杜氏正儿八经的血脉了!以后就算有什么变数,也有限!母亲心里明白着呢,否则怎会只听不说,点头默认了我的想法? 只要让那孩子过了明路,算作你娘家的亲戚,一来和恩然成了表亲,二来原本就是亲上加亲的好事,这样做一了百了,也更名正言顺。以后等母亲百年,对东府也就能放心了,你我不仅有功,更是大大的孝心!” “功劳”可大惨了。 到时候东府的下一代,身上的血脉可是更近西府的。 杜仁有一句话挠中了大吴氏的痒处。 东府家大业大,要是东府现任家主陆念稚的正妻是自己的“庶女”,生下的孩子是自己的“庶孙”,那还不是想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不说压倒东府的财势,只说多捞一份东府指缝漏下的,那可真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 大吴氏对东府并无恶念,眼前却止不住的晃过一片片金光闪闪的元宝,她无声咽一口唾沫,哑声道,“那,那不如趁着重阳佳节府里办家宴,先带那野种进府,让我展展眼。” 此时此刻还不忘骂一声野种。 可见大吴氏贼心不死,就算不再想着弄死芸娘母女,变着法子拿捏人的心思却是少不了的。 杜仁心下冷笑,面上肃然道,“这事先缓一缓。你今天闹这么一场,转头就接人进来,谁还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到时候那孩子的身份,又是一场麻烦。就算没有血缘,她名义上本该是恩然的隔房庶出堂妹!” 这话一说出口,杜仁自己都觉得别扭。 摆摆手不愿再说,假作呼痛的捧着脸,难掩讥诮道,“这事只能缓着来,总不能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押着恩然拜堂成亲!别说恩然那头要循序渐进,就说我现在这副模样,哪里有脸出门走动?且老实等两天吧!” 男人偷腥养小,说破天去也闹不成官司,只怕大吴氏的娘家人都不会为她出头,何况她不仅动口,还动手把杜仁给打了。 天降风流债。 砸得大吴氏一时气得丧失理智,然而一鼓作气后再而衰三而竭,此刻哪里还有半点气势,闻言嗫喏着噏合嘴唇,忙招呼心腹妈妈,“还不快去给老爷拿伤创药膏来!” 杜仁长长吐出一口恶气,翘起二郎腿,坐等大吴氏伏低做小。 夫妻二人一番密议,倒应了人少是非未必少的话,诺大杜府人丁虽凋零,却是各自有盘算,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杜振熙对府里暗流尚无所觉,正靠坐车厢壁合眼养神,直到身下马车轻轻一震,才睁眼问道,“到了?” 第25章 有钱任性恶趣味 褪去夜间的灯红酒绿,白天的庆元堂安静祥谧,仿佛深藏在街巷里的寻常门户,独一份特有的慵懒味儿和别处不同。 错身而过的婆子、龟奴忙着洒扫,脸上还带着日夜颠倒的瞌睡劲儿,新上岗的竹开重游旧地,脸上却是振奋兼殷切,腰板打着折一双爪子四处指点,悉心为杜振熙介绍庆元堂的大小景致,又指向一处深深庭院,嘿然笑道,“我听庆叔说,这里原是一座小园子,是鸨母留着自己个儿赏景游玩用的,别说堂子里的花娘,就是再精贵的恩客,也是不让随意进出的。 也就是三年前曲大家进庆元堂挂牌,这营生还没做起来呢,四爷就私下找上鸨母,出钱买下小园子,又出力改建成如今的二进院落,辟做曲大家的独门居所。院名取的也雅——无名居,就是我这个不识几个大字的听了,都觉得别致。 要说庆元堂的鸨母在三堂九巷里头,那也是小有声势的人物。要不是四爷愿意捧曲大家,又隔三差五的留宿无名居,曲大家哪能有这样的体面?全是看在府里的声望、四爷的面子上哩!” 他拐着弯拍马屁,才当差没几天,头一回顶替桂开随杜振熙出门,差事倒办得热闹。 杜振熙莞尔。 相处不过三五天,竹开的自来熟技能已经展露无遗,兼之人生得瘦小稚气略显萌,又凭着在她身边当差的光环,很招前院管事、小厮的喜欢,私下不知认了多少干哥哥干弟弟,脸面混得极开。 人机灵、会来事,竹开这个半道入府的小厮,收得不亏。 要不是他提这一句嘴,她还不知道,眼前这座遗世独立的清雅无名居,竟是陆念稚花钱花力砸出来的。 对比陆念稚在府里的庐隐居,无名居确似陆念稚的取名风格。 这般细致周到,即便算不上金屋藏娇,也足以见陆念稚对曲清蝉的上心。 杜振熙心思微转,竹开已上前叫门,看清迎上前的两道飒爽身影,忙挺直腰杆问声好,又客气笑道,“劳烦哥哥们通传一声,七少来了。” 应门的是陆念稚的随身小厮明忠、明诚,前者稳重后者跳脱,甫一碰面,明诚已经拉着竹开闪到一旁,哥儿俩好似的勾肩请吃茶,满脸好奇的询问起竹开初入杜府的心路历程来。 这也是个自来熟的。 明忠习以为常,略带嫌弃的瞥一眼明诚,收回看傻子的眼神转向杜振熙,言行中透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抬手引人入内。 杜振熙如约而至,跨进无名居的花厅却发现,矮脚茶几上杯盏成双,一头坐着姿态懒散的陆念稚,另一头的的席地坐垫上还残留着凹痕,显见此处另有客人,不知是已经离去,还是刻意避开了。 她正好奇探看,陆念稚已探手另取一只茶盏,动作优美的往几面上一扣,掖着袖子注入茶汤,“小七来了?坐下先润润口。” 杜振熙从善如流,深谙陆念稚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性和讲究。 无论是府里府外、谈的是公事还是私事,陆念稚习惯先饮茶再说话,美其名曰以茶相会,幼时见的世面少,只觉陆念稚这习性十分清雅,崇拜之余,也曾默默下过功夫学煮茶。 长大后接触的人和事多了,就觉得陆念稚这习性纯属闷骚,想控场就直说,非要装模作样糊弄人。 偏她还傻乎乎的,被陆念稚糊弄成了个煮茶高手。 杜振熙咬着杯口偷偷撇嘴,垂眸看着陆念稚浇出的一手好茶汤,遵循事实赞道,“四叔的茶艺又精进了。” “能吃得出茶汤好坏,可见病症已经大好了。”陆念稚笑容清雅,话说得却简单粗暴,“张嘴。” 他表示要检查舌苔,杜振熙生怕他再动手动脚,忙乖乖啊一声吐舌头。 陆念稚的目光掠过她粉嫩舌尖,暗笑杜振熙这半仰头半吐舌的小模样,倒真似乖顺听话的小宠物,眼中愉悦光芒忽闪而过,长指抚上杜振熙的下巴轻轻一挑,盯着她合拢的红润双唇笑道,“行了。以后要是不想被我当小孩子对待,就别光记吃不记打,撑着病体乱跑,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杜振熙曲指挠下巴,暗道真是千防万防,陆念稚的咸猪手始终难防。 他是长辈他说的都对。 她甘拜下风。 杜振熙心下哼哼,陆念稚面露浅笑,偏头吩咐明忠,“把东西抬出来。” 一溜藤编箱笼依次排开,大开的箱盖之内,可谓是满目珠光宝气。 “我这次一走半年,倒是搜罗了不少好东西做手信。这两箱最大的,是给老太太和二伯、二伯母的。次一等的,是给二哥、二嫂的。”陆念稚挥退明忠,示意杜振熙上前,肩并着肩一一告诉她道,“小的这几箱是给你们几个小的的。两套赤金物什,给晨舞、晨柳出嫁时添妆。另一套留给晨芭做及笄礼。如何?” 西府的五堂姐杜晨舞年底出阁,六堂姐杜晨柳也已经定亲,而八堂妹杜晨芭明年及笄。 陆念稚心细周到,不过这选手信的品味实在是…… 杜振熙随手翻看,只觉入手沉甸甸,无一不是赤金足量的实在物什,口是心非的答道,“四叔的眼光和心意,都极好。堂姐妹们定然欢喜。” 心下却忍俊不禁,杜府本是土豪,堂姐妹们不缺钱,吃穿用度追求的是高大上,虽然不至于矫情地嫌弃铜臭,但任哪个小姑娘收到一整套闪瞎眼的金子,恐怕都笑不出来。 长者赐不可辞。 她几乎能够预见,堂姐妹们面上欢喜的收礼,私下狂抽嘴角的画面。 她忍不住眉眼弯弯,溢出欲抑反扬的笑意。 “既然极好,你笑得这么古怪做什么?”陆念稚不明所以,却不影响他的兴致,亲手取出两架精美的算盘,捻在指间送到杜振熙眼前一晃,震出清脆的算珠相撞声,“这架小的是补给小十一的生辰礼,这架大一些的是给你的。可喜欢?” 小算盘同样赤金制成,同样闪瞎人眼。 一如她十岁整生日时,陆念稚送给她的第一份生辰礼,第一架算盘。 可惜太重太刺眼,用起来简直辣眼睛,果断被她闲置了。 陆念稚选手信的品味实在是……一言难尽,一成不变。 只能说:有钱,任性。 杜振熙默默为幼弟十一少点蜡,直接无视小算盘,接过给她的大算盘扬袖一扫,听着叮咚算珠声,确实惊喜,“西洋琉璃?” 和当下已有的琉璃制品不同,这一架由七彩琉璃制成的算盘轻盈透亮,水头不知比岭南一带市面上流通的精致多少,八成是舶来品。 她颇有些爱不释手,由衷道,“即美观又轻便,拨弄起来极趁手,我很喜欢。多谢四叔。” “你这一声谢,可真难等。当年送你的那架纯金小算盘,你不也谢得响亮?转头就丢进了库里不用,当我不知道你其实不喜欢?”陆念稚夸张的松了口气,半似委屈半是不解的挑眉道,“你们这几个小的,这些年来收了多少我送的东西,怎么不见小十一他们挑挑拣拣?就你脾气大,难伺候,如今可算欢喜了?” 说得好像她有多不知好歹,他有多委曲求全似的! 杜振熙哑然。 她是陆念稚带在身边教养大的,除了没有一起睡外几乎日夜相对,和他人相比自然多一份亲近,她敢暗地里嫌弃陆念稚的品味,其他人哪里敢阳奉阴违。 且她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不懂小儿女心思的了,没想到陆念稚比起她来,更加不解风情。 陆念稚这副毫无自知,一本正经的抱怨模样,略显呆萌是怎么回事? 杜振熙再忍不住,嘴角一扬高高翘起,眉梢眼角尽是戏谑的笑意。 陆念稚一双眸子中倒映着她乍然盛放的俊俏笑脸,忽觉长指不可自制的一阵阵发痒,遂顺从本能抬起手来,抚上杜振熙的脸颊轻轻一捏,皱眉道,“小七,你又笑得这么古怪做什么?” 瞬间被揉搓得变形的杜振熙被迫嘟嘴,顿时吐槽无能。 “四爷。”去而复返的明忠手里端着汤碗,瞥见自家四爷又在“欺负”七少,忙垂眼忍笑道,“该吃药了。” 陆念稚这惯爱动手动脚的毛病,是该吃药了。 杜振熙心中腹诽,偏头挣开陆念稚的手,见汤碗冒着热气黑乎乎一片,便知是新出炉的汤药,不由奇道,“四叔,您病了?” “我倒是想没病。”陆念稚接过汤碗,晃着汤药抬眼看向杜振熙,嘴角挑着坏笑道,“也不知是谁没自知之明,顶着浑身病气到处乱跑,到头来全传染到我这儿了。你的病根能去的这么快,我的功劳可不小。” 是不小,多亏陆念稚那杯辣油酒,呛得她把肺给咳清爽了。 那晚也不知是谁不忌讳,当众对她又搂又抱,私下说个话生怕她耳背似的,非要凑到眼前,只差没有脸贴着脸。 被传染也是自找的。 难道怪她咯? 杜振熙假装没听见。 陆念稚却不依不挠,以眼神制止想近前服侍的明忠,斜睨着杜振熙感叹道,“我有多少年没生过病喝过药了?倒叫我想起你小时候,弱症还没根治那会儿,老太太年纪大了桂开年纪又太小,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独居霜晓榭,常常哄着你用完药,才能安心离开。” 礼尚往来,如今该她不放心他,哄他用药了。 杜振熙秒懂,垂死挣扎道,“药要一气喝完才不苦。四叔,这可是您教我的。” 自己说的话,别自己打脸啊亲! 陆念稚表示脸不疼,将汤碗推向杜振熙,“小七亲手喂的药,怎么会苦?” 杜振熙无语。 她算是看明白了。 幼时不知事,只当陆念稚爱逗弄她是因为彼此亲近,他拿她当孩子疼,如今才回过味儿来,陆念稚百般逗弄她千般捉弄她,纯粹是想看她自乱阵脚反对无效的憋闷,真心疼爱什么的,不存在的。 纯粹是无聊之下养成的——恶、趣、味! 第26章 一出手就玩很大 留意之下细看,才发现陆念稚面上略有疲态,眼圈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此刻在杜振熙的注视下刻意一抽鼻翼,鼻头转瞬也跟着红了。 再看陆念稚坐等喂药的惫懒模样,杜振熙深知扯皮无用,遂平心静气的端起汤碗,吹一口喂一勺,不忘关心长辈道,“这是家里药材铺贩售的寻常方子?要不要另请个大夫来仔细看看?” “初感风邪罢了,用上几副驱寒发过汗也就差不多了。”陆念稚抿着汤勺笑,一双清亮的瑞凤眼蒙着升腾的水雾,目光顺着杜振熙捏着的汤勺流转而上,声线亦婉转,“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自然不会像某些人,生着病还瞎折腾。” 杜振熙手一抖,暗骂四叔好烦,回怼得驾轻就熟,“您说得对。您已经是坐二望三的’高龄’了,事关身体康健,老人家还是不要太大意的好。” 陆念稚剑眉扬嘴角撇,扭头看向明忠,“你听听,我们家小七嫌我老。” 叔侄日常互怼,明忠不仅见怪不怪,还很喜闻乐见。 也就只有和七少在一起时,他家四爷才会显露出今时所处地位、年龄,而该有的恣意和松快。 他见惯他家四爷蹙眉谋算的常态,却更喜他家四爷嘻笑怒骂的姿态。 鲜活,快活。 遂面色不变,继续忍着笑正经道,“七少一片好心,对您也只有孝心。这是怕您疏忽,才特意提一句。您误会了,七少怎会嫌您老?” 瞧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果然是仆似其主,明忠的脸皮和陆念稚一样厚。 杜振熙怒舀一勺药,已然懒怠吹凉,伸手就往陆念稚嘴角戳。 陆念稚含着汤药低声笑,长长哦一声道,“是吗?都说养大小的累死老的,我还当小七尚未及冠成人,就开始嫌弃我这个四叔老了。还好,是我多想了。” 求多想,求误会。 她要是再接他的话茬,就是傻! 杜振熙加快喂药的速度,原话奉还道,“张嘴。” 一海碗苦海,怎么就堵不住陆念稚的嘴! 陆念稚乖乖张嘴,顺带勾唇道,“小七喂的药,果然是甜的。” 事实证明,恶趣味是可以带歪味觉的。 苦药能变甜才有鬼了! 杜振熙恨不得替陆念稚干了这碗药了事。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干咳。 “我可算是开眼界了。就没见过哪家叔侄跟你们似的,天伦之乐也跟寻常人家不同。”安大爷抱手在胸,斜倚着门槛左看一眼陆念稚,右看一眼杜振熙,哈哈笑道,“一个拿侄儿当宠物逗,一个拿叔叔当朋友怼,不像叔侄,倒像欢喜冤家。” 欢喜?冤家? 杜振熙一阵恶寒,丢开空碗瞥一眼身旁凹陷的坐垫,猜测安大爷便是先前的座上客,忙起身行礼,“安大爷。” “七少请坐。”安大爷示意杜振熙不必多礼,玩笑一句便揭过不再闲话,一行落座一行开口,解了杜振熙的猜测,“我才离开一小会儿,七少怎么来了?我刚才出去已经吩咐下去了,来年杜记瓷窑竞标皇商,我安记瓷窑能跟着占五成份额,全权协理杜记瓷窑出品上贡的所有瓷器类目。” 此时三人对面而坐,他不看身边杜振熙,只盯着陆念稚搓着手道,“四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话我已经放出去了,你可不能食言而肥。不用等明天,从此时此刻起,我安记瓷窑就唯你马首是瞻。只等你名下大掌事一到位,要怎么做做什么,但凭差遣。” 安记瓷窑是十三行里的老字号,被杜府这个新秀压制多年,不是没有怨没有妒,但商人位轻反而更加看重诚信,只要不是逼不得已,都讲究和气生财,眼红不甘是一回事,生意交情是另一回事。 如今天上掉馅饼,还是杜府主动送上的馅饼,顿时砸得安大爷坐不住,当下就急着交待家下人,好马上坐实话头。 能做杜记瓷窑的承包商,也就等于间接沾上了皇商的光。 这等白得的好事,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安大爷喜得无可无不可。 杜振熙讶然。 杜府乃连任两届做足六年的皇商老资格,各类事体早已驾轻就熟,全无外包的必要,陆念稚哪儿来的奇思,竟突然拉安记瓷窑合伙,还一气许下了一半的份额? 不过当着外人的面,没有自家人拆自家人台的道理。 她不作声,只目露疑惑和审视的看向陆念稚。 “我的人只管盯品质和货期,具体事宜全凭安大爷自主铺排,不必一一请示。我省事,你也便宜。”陆念稚开出的条件极其宽松,不动声色的回视杜振熙,话却是对着安大爷说的,“我不仅不会食言,还要请安大爷另当一份差事。现在小七也在,正好说说这件差事。” 和她有关? 杜振熙神色一正,安大爷继续苍蝇式搓手,期待道,“四爷只管吩咐。” 陆念稚掩袖续杯,将新沏的茶汤推向二人,笑道,“我要重开奉圣阁。” 他要,不是他想。 显见势在必行。 安大爷刚碰到茶盏的手仿佛被狠狠烫了一下,缩回手握拳抵着嘴,惊道,“奉圣阁?贵府老祖宗在世时的那个奉圣阁?!” 陆念稚不鸣则已,一出手就玩很大。 杜府开宗老祖宗荣归广羊府时,随着御赐宅邸一同建造的,还有一座风景错落、庭园有致的城郊别业,后挂牌为“奉圣阁”对外营业,业务做得又杂又奇葩——集当铺、钱庄、慈善堂为一体,三项主营业务看似不搭噶,实则有着剪不断的相互关联,一时声名大躁、风光无两。 在外人眼中,名不见经传的杜府之所以能迅速起家,一靠老祖宗身上的圣恩,二靠同样沐浴圣恩的奉圣阁。 却不知老祖宗荣归时,御赐的财物轻易动不得,只能供在祠堂吃香火,杜府生计和奉圣阁支出已经用尽老祖宗的体己,杜府表面风光,内里过得苦哈哈。 转机在于老祖宗不愧是侍奉过两位帝王的退休宫嬷嬷,世面见很多艺高人胆大,顶着御封光环打通门路,敢拿奉圣阁做挡箭牌,私下做起贩卖私盐的行当。 临终前,唯独放心不下奉圣阁,命子孙关闭奉圣阁,彻底了断私盐勾当。 人走茶凉,老祖宗去世后没两年,杜府明面上能拿的盐引,也被府衙尽数收了回去。 禅尽竭虑造就的风光,带给杜府的何止立命根本,更有老祖宗穷尽半生、为后代付出的一腔心血。 不明真相的群众一阵惋惜。 杜府诸人,更是愧且遗憾。 时过境迁,如今陆念稚要重开奉圣阁,自然不会再涉及私盐一类的不当营生。 杜振熙看向陆念稚的目光略恍惚,喃喃道,“为什么?” “只为老爷和太太的遗愿。”陆念稚无谓一笑,轻轻揉了揉杜振熙懵圈的小脑袋,温声道,“老爷和太太临去前,除了要我照顾好杜府外,只有一个遗愿——若是时机合适,就重振奉圣阁的门楣。” 他口中的老爷和太太,是杜振熙早已去世的祖父祖母,也是做主认下陆念稚为养子的当事人。 似乎除了她和幼弟十一少,陆念稚对东府、西府的其他人,包括曾祖母江氏在内,称呼一向过于客气。 但不叫父亲母亲,不代表他不感恩不敬爱,不孝顺。 该他做的,他从来责无旁贷。 杜振熙无奈的发现,任外事纷扰,骨子里她对他,其实信任、信服。 她下意识捂着被他揉乱的脑袋,神思渐渐坚定,“四叔,您要我做什么?”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乖徒弟,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快。”陆念稚弯着瑞凤眼,挑着眼尾微微笑,“让你来庆元堂见我,为的就是给你派活计做。这次我出外巡视生意,一小半是为了来年皇商竞标,一大半是为了奉圣阁重开的事。 外地的香料、茶叶、药材分号,我已经做主转手变卖。清算好的账册在明忠那里收着,你回去时和手信一并带走。除去杜记瓷窑和西府的绸缎行外,连着广羊府其他小头营生一起,算一份总账给我,回头尽数都投进奉圣阁。” 那晚他说有得她忙的,这一摊子事派下来,果然足够忙死她。 杜振熙甘之如饴,不理陆念稚说着正事不忘自卖自夸,只沉吟道,“一个月内,我把总账明细做出来给您。” “不必这么拼命。回头你累着了再病倒,我不仅心疼,还得费心管着你吃药,岂非得不偿失?”陆念稚瞥一眼杜振熙的小脑袋,果断伸手揉乱另一边,“我知道你能干,更知道你娇气。你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好歹在乎一下我这个做长辈的心意。年底之前做好就行了,嗯?” 娇气不娇气的,全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还说得跟真的似的。 杜振熙后悔一时感性,跟陆念稚这种难求正经的老狐狸,就该只讲理性。 她放弃回怼也不反对,顺从的点头应下,默默整理发冠。 安大爷看得好笑,听到这里早已心领神会,忙接口道,“四爷不必多说了。奉圣阁修缮的差事,只管交给我去办。七少年底出总账,我重阳节前就能给你捯饬清楚。” 能立足十三行的商户,哪家不是一头大几头小,主营生外还有副营生。 安家最出名的是安记瓷窑,名下搞土木的副业同样不逊色。 且奉圣阁虽尘封多年,却也年年养护,不至于破落到要费大功夫修缮。 安大爷夸的可不是海口。 事情既定,他也不多耽搁,牛饮完茶汤,抖袍飘走。 陆念稚看着空空如也的茶盏摇头,抬眼道,“我送你。” 明忠已叫上明诚和竹开,抬着大小箱笼先行一步。 杜振熙和陆念稚刚出花厅,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招呼,“七少!” 二人回头,就见千柳一脸惊喜,提着裙摆撵了上来。 第27章 对你没有坏处 杜振熙努力拼凑记忆,将眼前人和那晚给曲清蝉抱琴的小丫鬟对上了号,不太确定的回道,“千柳姑娘?” 千柳喜色上眼,点一下头脸就红上一层,“七少大驾光临!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她这副羞涩中透着雀跃的模样,显然很欢喜能见到杜振熙。 至于欢喜什么——统共才见过两面的人,欢喜的自然不会是人品,而是皮相。 陆念稚无声失笑,垂眸看一眼静立身侧、得体微笑的俊俏侄儿,再看一眼颜值至上的花痴千柳,又无奈又好笑地摇头,口中道,“怎么撇下曲大家一个人,自己跑到前头来了?” “您还不知道?我们曲大家最是喜欢一个人待着,有我没我都自得其乐的很!”千柳颠了颠怀中鲜花,眯着眼笑道,“这不正是花期吗?我来采些鲜嫩的新花,留着装点屋子用,曲大家最喜欢了。” 杜振熙看清千柳怀中的建兰,不由了然点头,建兰清幽淡雅,倒似曲清蝉其人。 “七少,您来之前怎么也不事先招呼一声?”千柳转向杜振熙,半真半假的嗔怪道,“说好了等您再来时,曲大家必定好好招待的。您这样突然上门,倒叫我们失礼了。” 她完全无视陆念稚,只当杜振熙是履行承诺,特意登门拜访的。 杜振熙汗颜。 “哦?原来小七和曲大家有约在先?”陆念稚则面露兴味,含笑的目光在杜振熙面上一转,顺着千柳的话茬道,“你这样另赴美人约,就不怕被唐加佳知道了,惹得人小姑娘不高兴?” 他看得明白,那晚杜振熙不过多看了两眼曲清蝉,唐加佳就打了不少眉眼官司。 千柳不曾留意过这类细节,闻言就事论事道,“男儿家哪个不交际应酬的?再说了,堂子里其他花娘那儿如何我不知道,我们无名居却是再清静不过了。没有那些见不得人的污糟事儿。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如果说明诚和竹开是自来熟,那么千柳就是交浅言深。 杜振熙暗暗摇头,不欲千柳说顺嘴,指名道姓攀扯到唐加佳头上,笑着见缝插针道,“那就叨唠了。” 她即不反驳陆念稚的美人约一说,也不出声维护唐加佳,概因她不可能对曲清蝉有非分之想,且对杜唐联姻早有退路计较,自觉问心无愧,行事坦荡,应得也爽快。 落在千柳眼中,则是另外一番感受。 眼瞧着陆念稚和杜振熙并肩拐向后头园子,千柳不禁歪头嘟囔道,“这七少,长得和四爷一样好看,没想到性子也和四爷一样。可惜了……” 可惜杜振熙和陆念稚一样,谈及女人时,不管熟的还是不熟的,都一副冷冷清清的作派。 千柳噘着嘴扼腕,感叹不过三秒,又笑嘻嘻的提脚跟上。 后园凉亭内,轻纱薄帘挡去飒飒秋风,曲清蝉水袖铺桌,正自斟自饮,听见动静看清来人,略感意外的起身问好,“四爷,七少。” 和那晚到场献艺不同,褪去一身艳红的曲清蝉衣饰素简,素得直追孀居的江氏,简直堪称寡淡。 然气质不减,娇美反增。 杜振熙再叹美人当如是,斯见过后瞥见石桌上种种物什,眸光微微一闪。 陆念稚一喜煮茶二喜手谈,连带着她从小被磋磨成煮茶高手、围棋好手。 石桌上两样都齐活了,且茶具、棋具品相皆上等。 物以类聚,看来被陆念稚带进沟里的,还有曲清蝉。 刚跟陆念稚喝完半肚子茶汤,又要煮茶、下棋,有完没完! 能不能有点新鲜爱好! 杜振熙权衡了一下尿遁的必要性,老实巴交的随陆念稚落座,对上曲清蝉意犹未尽的询问眼神,继续老实巴交的将手伸向棋盒。 千柳只会插花奉茶,他们三缺一凑不成麻将桌,只能陆念稚观棋,她和曲清蝉手谈残局。 比起令人惊艳的琴技和舞艺,曲清蝉的棋路中规中矩,算不上出彩。 但即便如此,这份中规中矩,也不是短短三年内能练就的。 杜振熙边落子边神游。 据桂开回禀的可靠线报,他将摸曲清蝉底细的差事交给竹开后,竹开就直来直往的找上庆叔,庆叔倒也不含糊,把知道的都说了。 曲清蝉是罪官之女。 其父获罪问斩,家中男丁充军女眷流放,最终全须全尾存活下来的,唯独曲清蝉一人——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从流放中解脱的,又是怎么来到广羊府的,也没人知道,她是否在入驻庆元堂之前,早于三年之期就窝身在广羊府。 只知道,三年前的某一晚,陆念稚在外吃酒宴,“偶遇”流落酒楼的曲清蝉,当下就作保隔天就将人引荐进庆元堂,一力护她做清静自在的清倌。 一个是落难的官家女,一个是巨贾的养子。 听起来很虐恋情深的样子。 杜振熙的眼风随着神思微转,陆念稚正不厌其烦的浇茶汤,曲清蝉正心无旁骛的下棋,二人相处全不似寻常可见的郎情妾爱。 和谐得不见暧昧,平淡得略显古怪。 杜振熙手指一翻,紧追着曲清蝉的先手压下棋子,随口闲话道,“四叔,您要在庆元堂住到什么时候?曾祖母说,您既然有意,娶亲的事不好再耽搁。她老人家会和叔祖父商量,为您相看一户好人家的闺秀。” 曲清蝉闻言不惊不乍,只微蹙的眉心,泄露了一丝为棋局苦恼的情绪。 她不为所动,全无作假。 杜振熙垂下眼脸,即觉意外,又觉意料之中。 方才在花厅,她已发现无名居正房内外的布置、摆饰,多是陆念稚的偏好,且隔扇后的内室,隐约可见陆念稚的随身物什散落各处,并无半点闺阁之态、女子之物。 这无名居虽是为曲清蝉建的,陆念稚却更像占据正房的主人。 所谓暂住,似乎只是同住一院,并非同居一室。 恩客没有恩客的样子,女主人也没有女主人的派头。 二人的关系,越发耐人寻味。 杜振熙心下弹舌,耳听陆念稚泰然自若道,“我的亲事,该当由老太太做主。你不提我倒忘了,唐家的拜帖,我已经回了。等奉圣阁重开时,正巧赶上重阳节,届时请唐家人吃席,也省得大张旗鼓的劳动老太太接待他们。” 这是同意正式和唐家相看的意思? “您不反对杜唐联姻的事了?”杜振熙愣怔一瞬,随即肃容追加一句,“我的亲事,曾祖母也会替我做主。” “我什么时候说过反对二字,我怎么不知道?”陆念稚表示很惊讶,托着腮挑起眼尾,飞过去一个眸光流转的眼色,“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让你仔细唐家心术不明罢了。怎么就成了反对?你当知道,从小到大,我只盼着你好。” 话说得好生肉麻,眼神瞟得好生轻佻。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杜振熙吓得一抖,暗悔自己怎么就学不乖,跟陆念稚较什么真! 这一抖,直接抖得指间棋子啪嗒落盘,砸到了个不该砸的地方。 愁眉不展的曲清蝉美目大亮,紧跟其后以光速落子,瞬间翻盘拿下胜局,抚掌欣喜道,“七少,你输了!” “七少输了?”千柳横插一颗小脑袋,啧啧叹道,“看来名师出高徒也不尽然嘛!七少是四爷教出来的,我们曲大家是四爷的手下败将。原来我们曲大家的棋再臭,也有香的时候呢!” 杜振熙:“……” 这是损曲清蝉呢,还是损她呢,这样侍主待客真的对吗! 曲清蝉一把推开千柳喳呼的小脑袋,恳切的望着杜振熙,险些热泪盈眶,“棋逢对手,真乃人生快事。七少往后若是得空,还请贵脚踏贱地,常来寻清蝉对局。” 清雅美人突然这么接地气,略吓人啊喂! 什么叫棋逢对手,有这么优雅的骂人的么! 她只是马失前蹄,纯属意外。 杜振熙哑巴吃黄连,只能暗搓搓的怒瞪始作俑者、翘着嘴角假装看风景的陆念稚,苦笑之余心下感叹。 看来在棋艺上,曲清蝉没少被陆念稚花式碾压。 想到陆念稚下起棋来的狠辣,杜振熙突然同情曲清蝉,不自觉放柔神色,改而和曲清蝉对饮闲谈,茶过一盏,便起身告辞。 输掉一盘乌龙棋局,换来曲清蝉的一见如故,带着千柳亦步亦趋的将杜振熙送出无名居。 杜振熙啼笑皆非。 陆念稚若有所思,偏头看向杜振熙挂着浅笑的小脸,目光描摹着她溢满轻松愉悦之意的笑容,恍然道,“我家小七,看来是真的长大了。竟到了不惜输赢技艺,也愿意博美人一笑的年纪了……” 博个头! 输棋还不是他害的! 杜振熙不理陆念稚,微笑中透露着虚假的礼貌。 “我还以为你议亲只看唐家的家世。原来,你喜欢的是曲大家这一型?”陆念稚化身知心好叔叔,弯身低头,凑近杜振熙的耳边道,“不过,你就是真的开始想……女人了,也不能往三堂九巷里找。要是被老太太知道了,能打断你的腿。你要是想开荤,就事先告诉我,我帮你安排。” 开开开开开什么荤?! 她就是能开,也没脸让陆念稚教她! 杜振熙有火发不出,忍着气闷回嘴,“四叔想太多了。我对曲大家别无他想,也没有喜欢的类型。不想女人也不想开、开荤。不劳您老费心。” 又说他老! 陆念稚目光游移,钉在杜振熙近在眼前、微微泛红而不自知的粉润脸颊上,他眸色一窒,声线也跟着凝滞,“你别无他想,曲大家倒是极喜欢你……” 话一出口,才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晃然。 陆念稚本能皱眉,不解方才刹那的恍惚源自何处,他下意识退离杜振熙,不再看她,佯咳一声接着道,“和曲大家交好,对你没有坏处。” 杜振熙脚步微顿,奇道,“四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28章 吃包子不啦 “无可奉告。”陆念稚噎起人来理直气壮,然后再安抚一笑,“有些事,我既然开口让你去做,总不会诓骗你。而有些事,目前只是有些影子,不足八成把握之前,我不想多说。省得将来事出变故,反被人怪信口开河。” 说罢抬手捻动长指,故作高深的掐指一算道,“如果我算得不错,不用等到明年开春,你就能知道我说的到底对不对——和曲大家交好,到底对你有没有好处。” 即便没有实际好处,以曲清蝉原本的出身和现在的身份,也不会给她或杜府带来坏处。 对商户人家来说,人脉甚至比利益更重要。 多一条人脉,不亏。 且陆念稚单身至今,乃广羊府无数人家眼中的钻石王老五,这些年不知或直接或间接拒绝过多少闺秀,其中不乏剑走偏锋,装可怜扮凄惨想求陆念稚怜惜的。 对那些“林妹妹”尚且能狠心推拒,又岂会因为一次“偶遇”,就对曲清蝉这个罪官之女,瞬间生出怜香惜玉之情? 原以为,陆念稚大张旗鼓的捧曲清蝉,是想膈应那些歪缠的人家,好让人知难而退。 如今想来,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只是竹开和庆叔所知有限,没能探出关键罢了。 杜振熙默然颔首,好奇不减,“您怎么就断定曲大家极喜欢我?我没看出来,只看出来她极喜欢我输棋。” “那么千柳呢?她那喜色上脸的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陆念稚继续理直气壮的噎人,笑意更深,“你别小看千柳。她虽不是从小就在曲大家身边服侍的,但和曲大家不止于主仆之情,曲大家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千柳喜欢你,曲大家必然喜欢你。” 以千柳的年纪,怕是在曲清蝉落难后才收在身边服侍的,时日虽短,但不曾共富贵,却曾共患难,情谊更加珍贵。 所以千柳对她有好感,曲清蝉就爱屋及乌? 她倒沾了个小丫鬟的光,简直神操作。 杜振熙无声失笑,稳抬轻放的脚踩上陆念稚投射地面的影子,抿着唇转开话题,“您所谓的时机恰当,选在此时重开奉圣阁的用意,我已经明白了。不先将皇商竞标的事情分摊出去,没有安记瓷窑这样可信又得力的助手,确实无法分出人力、财力来应对奉圣阁的大小事宜。” 而陆念稚甫一回城,就选定庆元堂暂住,也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刻意过家门而不入。 这几天风闻陆念稚松口欲选亲的消息,频频往陆念稚跟前凑的人家可不少,也就是在庆元堂这样的特殊地点,明忠、明诚挡人挡得毫无压力,若是换成杜府,门房碍于情面,杜府还不得热闹成菜市场? 等安家和杜府合作、奉圣阁重开的消息一传开,就更有得热闹了。 陆念稚算尽天时,占据地利,反而落得清静。 自带挡箭牌功能的无名居,简直办公、休闲两相宜。 陆念稚行事,果然从不无的放矢。 杜振熙表示叹服,偏头盯牢陆念稚,目光中暗含戒备,“不过安家和唐家走得近,唐家名下的瓷窑,规模可不比安家差多少。您将瓷窑出产事宜全权交给安大爷,就不怕安大爷转头和唐家联手,分给唐家一杯羹?” 那晚唐加佳女扮男装进出庆元堂,正是这位安大爷充当的护花使者。 可见两家交情匪浅。 “世上行商的,就没有吃独食的道理。我既然敢让安大爷把总,就不怕他另寻人合伙。”陆念稚不以为意,对上杜振熙的眼中笑意沉沉,“能不能分杯羹,全看有没有真本事,安大爷又不傻,不会拿自家利益玩笑。且唐家真和安家联手,对你,不也没有坏处?” 杜振熙看中唐家,所求不过是妻族得力。 陆念稚点到即止,轻拍杜振熙的小脑袋语重心长道,“小七,如果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要胡思乱想的话,小心思虑过重长不高。” 说要小心唐家的是他,放任唐家钻空子的也是他。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杜振熙却觉得,陆念稚这个大男人的心,更似海底针。 暂时想不通,不必费心纠结。 她无语地扶住发冠,目露控诉的睨着陆念稚,“您再这么有事没事就拍我脑袋,我才真要长不高了!” “你从小到大,生得都比同龄人秀气。”陆念稚收手背到身后,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杜振熙,断言道,“瞧你这小手小脚的模样,我拍不拍你脑袋,你都无缘长成我这般高大英武、倜傥俊挺。先天不足,难道怪我咯?” 臭表脸! 杜振熙笑容逐渐冷漠,语气呆板道,“四叔不必再送,告辞。” 陆念稚目送他眼中的短腿侄儿飘走,满脸忍俊不禁。 抬完箱笼回头接杜振熙的竹开亦是满脸笑容,洋洋得意地打赏完无名居看后门的小龟奴,屁颠颠揣着手撵在杜振熙身侧,嘿嘿道,“没想到我也有打赏人的一天。” 被打赏的成了打赏人的,这滋味,相当酸爽。 杜振熙被他小人得志的作态逗笑,决定鼓励一下新进员工,“好好干,以后总有你被人捧着求着的那一天。” 竹开表示必须的,忙拍胸应是。 二人拐进无名居的后巷子,鲜少有人走动的僻静之处突然响起一阵吆喝声,一老妪精气神十足的招呼道,“二位小哥,吃包子不啦?” 杜振熙耳尖一抖,闻声僵立当场。 那老妪自顾自取出两只白胖的包子,送到杜振熙主仆跟前,又殷勤地推销道,“再来碗热腾腾的豆腐脑不啦?” 肉包子配豆腐脑,这么混搭? 竹开本待挺身丑拒,一听老妪生意头脑清奇,不禁定睛细看,待看清老妪包在头巾下的脸,顿时受到了惊吓,嗝了一声道,“老、老太太?!” 江氏抬头,完美露出头巾下的慈爱老脸,两碗豆腐脑盛得满满的,一行招呼,一行给自己也添了一碗,“赶紧,趁热吃。” 眼看杜振熙默默蹲到江氏身边接过吃食,竹开也只得顶着天雷,戳到一旁农民蹲。 三人围着扁担挑两头的临时摊位,咬一口馅足汁多的肉包子,呲溜一嘴爽滑的豆腐脑,别说,还真好吃又惬意。 但是画风略古怪啊喂! 竹开头顶天雷一阵狂炸,梗着脖子咽下满嘴鲜香,瞥一眼见怪不怪的杜振熙,大着狗胆试探道,“老太太,您、您怎么干起这些个粗重活计来了?” 他其实想问的是:您是疯了还是有病? 好好的土豪老太太不做,跑出门玩什么角色扮演,冷不丁的很吓人好不好! 江氏不以为杵,笑呵呵给竹开追加一瓢豆腐脑,“这算什么粗活?你才进府,没得少见多怪,我呀,就是闲着出来蹓跶蹓跶。” 还有这种操作? 竹开表示有钱人的世界很难懂。 杜振熙表示江氏的“蹓跶”,从来与众不同。 孀居多年已然不满足于在清和院的后园子洗衣、种田,也不知哪儿来的神来一笔,想起来就让江妈妈私下置办各式摆摊家伙事,今儿吆喝肉包豆腐脑,明儿指不定就跨行转职了。 美其名曰体验生活,紧跟世间步伐,不想做老来睁眼瞎。 不过江氏活到这把岁数,想怎么蹓跶全由她,她老人家开心就好。 左右江氏常年孀居不爱交际,街头巷尾能认出她的人不多,且明面上是她一人“蹓跶”,暗地里江妈妈没少派人跟梢,护得严严实实。 杜振熙任由竹开被雷得外焦里嫩,一边乖巧的给江氏碗里加料,一边不无抱怨的道,“您急着来听信,怎么不干脆进去见四叔?选亲的事,我已经转达,四叔只说由您和叔祖父做主,具体如何,等四叔重阳节回府,您再仔细问问?” “恩然选择暂住庆元堂,必是想躲清静。我要是找上门去,岂不是适得其反?”江氏笑眯眯啜一口爱孙加的料,砸吧嘴道,“头先我瞧见安家大爷从里头出来,你又耽搁了这么久,恩然跟你们说重开奉圣阁的事了?” 真是不是亲生似亲生,江氏对陆念稚的路数,倒是一摸一个准儿。 “您早就心里有底了?”杜振熙表示伐开心,陆念稚越发独断独行,江氏竟也瞒着她,“奉圣阁要重新开张,只需简单修缮即可。安大爷说了,重阳节当天就能完事。先开门赚个噱头容易,真要做起营生,要等年底总账出来。满打满算,年后才能有银钱出入。” 只要跨出第一步,后续如何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斯人遗愿,生者遗憾得以抚慰。 江氏一行叹一行笑,安慰爱孙道,“不是我故意瞒着你。这事儿早些时候,恩然就跟我提过。我还当少说要再等上一两个年头,没影儿的事我多什么嘴?哪里想到恩然手脚这样快。” 效率杠杠的,她乐见其成。 江氏笑出一脸褶子。 杜振熙瞬间没脾气,熟门熟路的帮江氏收拾好碗勺,起身拍拍衣摆,吩咐竹开,“结账。” 江氏双眼放光,接钱的老手伸得贼长。 竹开:“……” 这角色扮演也是没谁了,嫡亲的自家人,还得真算账?! 他默默给跪,这回往外掏钱可没有半点酸爽,数好可怜巴巴的几块铜板,小心翼翼的双手奉上。 这头竹开正狗腿十足的结账,那头巷子尾,突然炸开一阵喧哗。 特么又出什么突发状况?! 竹开透露着阿谀奉承的微笑,瞬间凝结。 第29章 天上掉下个小郡爷 砰一声重物坠地响,巷尾墙头一道花花绿绿的身影翻墙未遂,头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随即几道矫健身形紧追其后,唰唰飞墙落地,操起家伙就追着花绿身影喊打喊杀,“人模人样的不学好!学人做坑蒙拐骗的下作勾当!想吃白食?没那么好的事儿!” 跑在前头的花绿身影跌跌撞撞,胡乱掖着衣襟腰带,披头散发活脱脱疯一样的男子,又气又急道,“哪个骗人了?狗眼看人低,敢打我?回头要你们好看!” 夜宿堂子睡醒就赖账的臭小子,还敢反过来威胁人? 追在后头的龟奴们顿时怒了,撒豆子似的狂喷狠话。 循声望去的竹开一脸冷漠的收回视线,心知定是哪个穷酸恩客惹着隔壁堂子了,这类事体三堂九巷里常见,遂冷静的挥舞爪子,眼疾手快的将江氏和杜振熙护在身后,避到墙根下。 花绿身影呼啸而过,伴随着一声“咦”突然猛刹脚步,转身直奔墙根,仗着身高体壮撞开竹开,拉着杜振熙的手喜极而泣,“熙弟!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真的是你!” 满广羊府,叫她叫得这么一言难尽的,只有一个人。 杜振熙小心肝一抖,闻声再次僵立当场。 那人还当她没认出自己,忙扒拉开糊了满头满脸的乱发,咧嘴一笑,又转头指着犹豫伫足的龟奴们,怒哼道,“你们不认识我,总认得杜府的七少吧!我熙弟给我作证,我沈楚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如假包换,你们不信我是你们瞎了狗眼,我可没骗你们!” 险些被撞飞的竹开再次头顶滚雷。 敢情不是天上掉下帮讨债斗殴的,而是——天上掉下个小郡爷! 连他这个初来乍到的都知道,岭南藩王定南王府的嫡长子在京为质子,如今定南王膝下只有嫡出的两位小主子:嫡次子和嫡幺女。 而嫡次子,国姓沈双名楚其。 其嫡长兄常驻京城,朝廷很痛快的赏下二字郡王的封号,轮到沈楚其请封,却迟迟不见批复,给其嫡幼妹的郡主封号倒是办得爽利,这不明摆着打定南王府的脸么? 脸不能白打,反正山高皇帝远,不能叫小郡王,就叫小郡爷,嘁! 不过定南王府虽雄霸岭南,在广羊府亦是高不可攀的地位,但架不住定南王思想觉悟高,为人行事十分低调谨慎,膝下儿女全无横行市井的黑料,怪不得三堂九巷的龟奴不识金镶玉。 但认识杜振熙,也认杜府声望。 有杜振熙作保,假不了。 竹开突然傲娇,顺着鼻梁鄙视昔日同行,表示沈楚其看似又疯又脏,但那一身衣料可不是市面货色,就这点眼力介,活该生意做不过一墙之隔的庆元堂! 气势汹汹的龟奴们齐齐矮了一截,眼巴巴望着杜振熙,只盼她能摇头否定。 杜振熙无语扶额,点了点头。 龟奴们面如死灰,忙操着家伙往自己身上招呼,又跪又求,“小的们无状,小的们眼瞎!还请小郡爷大人不计小人过,您的花酒钱小的们代您出了,我们这就和鸨母一道上门赔罪,任小郡爷发落!” “行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还嫌不够晦气!”沈楚其瞬间抖了起来,理着衣袖哼哼道,“一码归一码,我不要你们赔什么罪,也不要你们替我出钱,回头定南王府的管事自会把帐结了。去去去,赶紧走。” 龟奴们如蒙大赦,果断抱团飘走。 “老太太您也在呀?”沈楚其瞧见江氏,立时乖觉的喊了一声,摸着跑空了的肚皮大喇喇道,“您今儿卖豆腐花和肉包子呢?快给我一样来一份,才睡醒就摊上这糟心事,可把我饿坏了。” 显然和江氏熟的很,不是头一回撞见江氏“蹓跶”,非常自觉的往摊位旁一蹲,伸手要吃的。 江氏早已满脸慈爱笑容,一行帮沈楚其整理仪容,一行招呼他慢点吃别烫着。 竹开傲娇过后,只剩一脸震惊,以眼神无声询问杜振熙:七少威武,小郡爷好像跟您全家都很熟? 杜振熙表示熟惨了。 某年元宵灯节,沈楚其偷偷带嫡幼妹沈又其夜游,结果把牙牙学语的沈又其弄丢了,吓得他只知道哭,怂到不敢回王府告爹娘搬救兵,同样年幼懵懂的杜振熙撞见有人哭成狗,同情之余好心相帮,啜着小手指迈着小短腿,聪明的请来彼时年已十六的陆念稚,哐哐哐一顿排查,火速将沈又其从尚未遁远的人贩子手里救了回来。 小郡主被拐过,自然得死死捂着。 救命之恩却是实打实的,定南王府为表谢意,没少明里暗里帮衬杜府生意,加之定南王觉悟太高,半点没看不起商户的意思,循序渐进和杜府来往,对杜府很有点礼贤下士、通家之好的意思。 定南王府私交如何,即便全城尽知,也没人敢成天挂在嘴边排喧。 不怪竹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而沈楚其险些没被揍死,保住小命后,对陆念稚和杜振熙崇拜又感激,判定陆念稚太老有代沟之后,屁颠颠缠上杜振熙,可谓多年孽缘,竹马竹马。 全不知杜振熙其实是青梅,老抱怨杜振熙穷讲究,不肯跟他同穿一条开裆裤。 杜振熙简直嫌弃。 同穿一条开裆裤那是借喻好不好? 谁吃饱撑的,感情好就真的同穿开裆裤? 没文化真可怕。 竹开听罢前因后果,暗搓搓瞥向沈楚其,心道原来如此,小郡爷就是个蠢萌,且智商为负的有钱人家的熊孩子。 有钱人的世界,果然即难懂又精彩。 杜振熙也暗搓搓瞥向沈楚其,不忍直视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抽着嘴角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跑到三堂九巷来了?你就不怕王妃知道了,气出个好歹来?” 她对沈楚其从来不客气。 江氏却心疼沈楚其的狼狈,忙居中和稀泥,“小七说话直,搬出王妃可不是吓你,全是为你好呢。你这会儿不是该在京城?怎么回来了事先也没个消息?一走快一年,我瞧着都瘦了。” 瘦个鬼。 沈楚其从小到大就没瘦过,堪称微胖界的典范,体重比性子稳。 杜振熙叫江氏一句瞎话勾得手痒,照着沈楚其的小胖脸就捏。 沈楚其哎哟叫,歪着嘴咧出一口大白牙,眼睛亮亮的看着杜振熙,话却是对着江氏说的,“您不用为熙弟多解释,我晓得他是关心我。熙弟和我,那是过命的交情。母妃还老说熙弟生得这样漂亮,可惜不是女孩儿,不然定要讨来做儿媳妇。我倒是愿意,哪里会因为几句话就和熙弟计较?” 江氏顿时乐了,老眼眯成一条缝。 杜振熙莫名一抖,捏完沈楚其的左脸再捏右脸,哼道,“别顾左右而言他,这招对我没用。” “知我者熙弟也。我,我在京城闯祸了……”沈楚其见躲不过,只得握住杜振熙的手,半讨好半心虚的坦白道,“有人设局算计我大哥,想栽个不干不净的女人,逼我大哥娶做正妻。我撞破时没忍住,把人给打残了。大哥就,就连夜把我送出京城了……” 藩王嫡长子在京中为质,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但旅居多年,自然有一套两相安好的生存法则。 如今沈楚其头一回去京城看望兄长,去年腊月启程,到现在才多少时候就闹出祸事来,定南王夫妇肯定后悔死不该装病,答应让沈楚其代他们入京朝贺。 杜振熙甩开沈楚其的手,再次扶额,“所以你是偷偷跑回来的,不敢回王府,就躲到了三堂九巷里?” “熙弟你别担心。我大哥可不是光挨打的脓包,我走到半道上,就收到大哥的急信,说是京里头的首尾都摆平了。”沈楚其与有荣焉的翘起嘴角,随即又耷拉下来,“你也晓得我父王和王妃的脾气。我这不是想让他们先缓一缓吗? 所以就让幕僚、下人先回府,好把事情说清楚。等他们把前因后果都撕掳得差不多了,过了气头,我再回去,也省得两败俱伤不是?” 两败俱伤还能这么用? 再看沈楚其两袖空空的模样,八成是没留小厮也没想到要留钱,这才被龟奴当成吃白食的追着打。 竹开表示涨姿势,再次肯定沈楚其智商为负没跑了。 江氏则神色一变,正色催促沈楚其道,“都过了一晚上了,该消气了。你还在这儿瞎耽搁什么?赶紧的,快回王府认错去,早挨揍早超生!” 杜振熙三人:“……” 居然觉得江氏说得好有道理是怎么回事? 沈楚其干笑着告辞,不忘眨着一双大眼盯着他吃干净的空碗,赫然道,“老太太,熙弟,我身上没带钱。” 杜振熙了然,再次吩咐竹开,“帮小郡爷垫上。” 竹开:“……” 他受到连番惊吓的小心肝都不扶,就服有钱人们会玩,就这样沈楚其还惦记着付钱,江氏和杜振熙还惦记着收钱? 大城府好危险,他突然很想念被灾荒摧毁的乡下老家。 竹开内心嘤嘤嘤。 江氏则满脸嘻嘻嘻,收回目送沈楚其远去的视线,拽着杜振熙避开竹开,躲到角落说悄悄话,点着杜振熙的眉心好笑道,“如今不是小时候了,你怎么还老对小郡爷动手动嘴的无礼?虽然他只比你大一岁,那也比你年长,何况还是那么个尊贵身份。” 杜振熙不解,“阿楚都无所谓,您怎么操起这个心了?他怎么会计较这些?” “他是不计较,王爷和王妃呢?哪家父母,能喜欢自家孩子被外人’欺负’的?”江氏语重心长,闪烁着老眼道,“你们感情好归感情好,也得有点顾忌。这是为你的将来好。” 杜振熙莫名觉得后脖颈发凉,摸着脖子愣道,“将来?什么将来?” 第30章 人贵在自知之明 “你别给我装傻。自然是事关你终身的将来。”江氏佯怒一瞪眼,恨铁不成钢的帮曾孙咂摸开来,“定南王府门风严谨,诺大王府只有嫡出没有庶出,王爷和王妃又是难得的好性儿,这样即贵且清的门第,放眼满广羊府,再找不出第二家。 我晓得你一心为小十一谋划,只想着等他能成家立业了,再功成身退。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虽说无论男女,从的都是十五定亲、十八成亲的大流,但提前两年成事的也不在少数。只要早些为小十一定亲,快则不过三年,你就能恢复女儿身。 到时候你这些年假扮男儿,又是抛头露面又是出入风月场的事,少不得让人说嘴。以王爷、王妃的胸襟气度,许能不计较,也有资格不计较。如果能嫁入定南王府,做小郡爷的正妻,还怕什么流言蜚语?往事再不堪,摊上王府,也能变成佳话!” 和沈楚其从好兄弟,变成小夫妻? 那画面太美杜振熙不敢想,忙压着后脖颈倒竖的寒毛道,“听风未必就是雨。您别听阿楚瞎说什么王妃喜欢我的话,就真生出让我做王府儿媳的心思。这就和客人上我们铺里买东西一个道理。瞧见贵的好的,哪有不喜欢的,可真想买还是假想买,就是两回事了。 白问一句有货没货,要是说没货,客人多半惋叹,道一句可惜了走得不知多干脆。要是说有货,客人多半犹豫,道一句再看看走得同样干脆。我们又不能强买强卖,被吊着被耍弄的还不是自己个?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买家心理,商门老太太江氏岂会不懂。 “道理是这么说的,情分却不是这么论的。”江氏不退反进,细说道,“王爷王妃开明大度,不拘小节又明大事非,有你和恩然救助小郡主的恩情在先,又有你和小郡爷十年情分在后。只要你和小郡爷处得好,能叫小郡爷把你放在心上,不愁王爷王妃不意动。” 这岂不成了挟恩以报? “人贵在自知之明。定南王府不是我们能想的。”杜振熙略一思忖,找了个自认为很符合少女心思的理由,“再说了,阿楚是个小胖子。” 小姑娘家没有不爱俏的,谁愿意未来夫君是个小胖子。 江氏无情反驳,“小十一不也是个小胖子?怎么没见你嫌弃?” 十一少刚满十岁。 杜振熙苦笑,“小十一那是婴儿肥还没褪。” “小郡爷那是少年虚胖还没褪。”江氏继续无情反驳,笑眯一双老眼展望未来道,“莫欺少年胖。小郡爷生得人高腿长,一双酷似王爷的眼眸灿若鹰目,浓眉疏朗如墨,一管悬胆鼻配上齿白唇红,等将来褪去虚胖,那就是翩翩少年英俊无匹。” 不得不说,沈楚其确实只是微胖,并不丑。 杜振熙也不得不怀疑,江氏估计还摆过话本摊,撂起文绉绉的形容词来不带重复的。 她一边给跪,一边摆事实,“曾祖母,您就别拿话吓我了。我当阿楚是亲哥哥、亲兄弟!” “兄弟就兄弟吧。”江氏不求速成,只求先种下苗头,遂老神在在的转了话锋,“只你记着我说的,别再动不动就’欺负’小郡爷,总归好说不好听。家里姐妹重阳办家宴,给小郡主也送份帖子。奉圣阁重开,给定南王府的请帖也是要送的,王爷王妃不来是本分,我们尽到礼数也是本分。” 江氏的想法再天马行空,也是一心为杜振熙打算。 杜振熙心头暖暖的,忙乖顺的一一应下,然后心有余悸的提出告辞,“天气渐凉,您别在外头蹓跶太久。我先回去了?” 江氏乐呵呵的摆手。 杜振熙喊上等到无聊得蹲地画圈的竹开,登车回府。 一跨进杜府,竹开就再不知无聊为何物,跟在门房大管事的身边学习人情送往,奉圣阁重开的消息传开后,经他手送出的请帖纷飞如雪片,广羊府各处铺面收拢好的账册也一箱接着一箱,流水似的抬进霜晓榭。 忙碌使人忘却时光流逝。 这日杜振熙顶着黑眼圈抬头,瞥见一日薄过一日的日历小本本,才惊觉重阳将至,今天是节前家宴的日子。 一旁打下手的桂开微笑中透露着疲惫,不忘尽职尽心道,“今天唐七小姐要来,您赶紧往后头去,趁着过节松乏松乏。手上这些收好尾,我自下去歇上一天,今天让竹开服侍您。” 杜振熙没有不放心的,重新梳洗过后,就往后院而去。 年年以团聚为名、姐妹玩乐为实的家宴,都选在东府的花园水榭里举办。 大老远的,杜振熙就觉水榭里一片金光闪闪,险些没一路照亮她的黑眼圈。 走近一看,就见杜晨舞、杜晨柳、杜晨芭西府三姐妹矜持端坐,手脸上满满当当穿戴着陆念稚送给她们的手信——全套的纯金头面。 杜振熙恍然大悟,忍不住笑弯了腰,“五姐、六姐、八妹,四叔才刚回府,就往前头和叔祖父、二伯父、大哥一处吃酒说话去了,万不会往后头姐妹家宴走动的,你们、你们不必这样郑重其事。” 未出阁的小姑娘家,哪有小小年纪就戴全副头面的,没得叫人编排暴发、轻浮。 还不是怕辜负陆念稚的“好意”,特意挑着今天全副武装,好叫陆念稚能直观感受到,她们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欢喜。 陆念稚挑手信的品味差,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差。 似乎真如他所说,除了杜振熙,其他小辈都有点怕惹他不高兴。 杜振熙想到此处,越发觉得好笑。 嫡亲三姐妹则脸色齐齐一松,一听陆念稚不会来顿时不矜持了,歪七扭八的摊成一团,囔囔道,“快,快帮我换下头面,压得脖子疼!” 各自身边的大丫鬟早有准备,纷纷忍着笑,取出随身包裹,重新帮自家小姐换上家常首饰。 “七弟快来坐。一会儿你去前头少不得要吃酒,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这几样都是你爱吃的。”杜晨舞一边调整新插的珠钗,一边拍拍身侧招呼杜振熙,挨着杜振熙耸了耸肩膀,“有件事我可得好好问问你。头先我让人给唐七小姐下帖子,回头她就打赏了双份的赏钱。瞧这架势,是极愿意和府里做亲了?怎么着,你和唐七小姐,算是两情相悦了?” 两情相悦什么的,不存在的,永远都不存在的。 然常言道长姐如母,杜晨舞上头除了西府大少一个嫡长兄外,嫡出二少庶出三姐、四姐早夭,虽行五却是长姐,待杜振熙满心关爱,倒似半个小长辈。 许是天性难抑,杜振熙本是女儿身,潜移默化下和堂姐妹们相处,终归不同于寻常“姐弟”“兄妹”情谊,总有些难以描绘的亲昵意态。 姐妹们不和她讲男女大防,她也拿她们当亲姐妹,无名有实。 感情杠杠的。 是以杜振熙叫杜晨舞一撞肩膀二问私隐,全无避讳别扭,只无奈笑道,“五姐打趣我就罢了,待会儿可别这样打趣唐七小姐。” “哎哟喂,我们七弟晓得心疼未来媳妇儿了?”杜晨柳快人快语,三分泼辣像杜晨舞,剩下七分爽直属于遗传变异,满府上下数她最心直口快,“唐七小姐一个小辈来拜访曾祖母,只管让江妈妈引见就是,我们七弟却生怕人被欺负似的,非要自己来接应。这还不是心悦之,心疼之?” 杜振熙汗颜。 她亲自来等人,是想着江氏才刚松口,不再反对她“娶”唐加佳,头一回斯见她还是在场比较保险。 她深知江氏画风略清奇,倒不是不信任江氏。 姐妹们脑洞也是略大。 杜振熙即喜这份亲热劲儿,又有些招架不住,只得默默寻求外援,避而不答的转向杜晨芭,硬转话题道,“八妹怎么不说话,席面还没开就累了?” 西府嫡亲三姐妹中,只有杜晨芭最像母亲小吴氏,同样腼腆寡言。 可惜杜晨芭让杜振熙失望了,外援变做猪队友,开口就将话题拐回原处,“七哥,你真要娶唐七小姐啊?你才比我大一岁呢,这就要娶亲成家了?” “你也十四了,等你明年及笄后,就该轮到你了。”接话的是杜晨柳,她无意中替杜振熙解了围,和杜晨舞相视一笑,“八妹别急,母亲最疼你,想来早就帮你暗中留意了。” “我才不急!”杜晨芭小脸憋得通红,似懊恼似急切,小眼神飘来飘去,不知飘向何方,咬着唇低声道,“我不要嫁人。我才不要嫁给……别人!” 尾音低得含糊不清。 众人只当她不经逗,越发来了兴致,揉搓着杜晨芭红扑扑的小脸,闹作一团。 “怎么说得这么热闹?倒是我来晚了!”江玉带着珠儿跨进水榭,她安排好厨房的事珊珊来迟,错眼见杜振熙赫然在座,轻移莲步忙加快几分,压着手站定抬起眼,似惊似喜道,“表哥,你怎么也来了?” 娇滴滴的一声表哥,听得杜振熙依旧适应无能。 也听得杜晨舞和杜晨柳嘴角齐齐一抽,暗暗交换眼色。 她们同样适应无能,不懂江玉脑子是什么构造,难道一口一声表哥,真就能颠倒年幼,把自己喊小了,把杜振熙叫老了? 人贵在自知之明。 偏江玉眼高手低,又惯会装模作样,当着她们姐妹是一副作派,当着府里长辈、少爷的面,又是另一副作派。 男人看女人,可能会看走眼。 女人看女人,十之八、九一看一个准。 杜晨舞若有所思,杜晨柳则隐含不耻。 一旁杜晨芭,却似心不在焉。 第31章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 “表小姐。”杜振熙起身还礼,客气微笑道,“你第一次操持家宴,我过来看一眼,待会儿好说给曾祖母听,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江玉闻言面露得意,神色半含半显十足矜持,正要开口自谦几句,就有婆子踩着通传声入水榭,蹲身禀道,“七少,唐七小姐已经过了二门,正往清和院去。” 江玉自得面色微微一窒。 候在一侧的竹开察言观色,早在正式上岗前已打听清楚江玉来历,本身又在庆元堂混过,脑回路一碰撞便猜出几分江玉的心思,再看杜晨舞三姐妹冷眼旁观、杜振熙态度疏离,心下暗暗摇头嗤笑,果断上前两步戳到杜振熙和江玉之间,弓身做请道,“七少,贵客临门可耽搁不得,您紧走两步?” 杜府未来的嫡长孙媳,当真是贵客贵惨了。 领路的婆子自觉靠后,由着杜振熙亲自相迎,不等走近,就见换回女装的唐加佳盛装打扮,身旁大丫鬟亲手提着大盒小盒的上门礼。 只二人已非初见,此刻再见彼此心照不宣之余,少不得依着礼数略作寒暄,随即保持恰当距离,一前一后先往清和院去。 除了江氏外,大吴氏和小吴氏这对西府长辈也在,明天奉圣阁夜宴才是合家相看的正式场合,今天只算小辈之间的闺阁交际,唐加佳依礼先拜会长辈,你送礼来我收礼,不必细表。 只说水榭这一头,贵客一到,茶点便撤了下去,下人鱼贯出入,换上开席前的冷盘果酒。 江玉翘着下巴吩咐下人去外头等着,一会儿看她眼色再上热菜,款款落座后就嗤道,“这商户人家就是没规矩,哪有别人客气一句就当了真,大喇喇的掺和别人府里家宴的。我看这东府的下人,也该重新教一教规矩。 府里有女客来,再是贵客那也是女眷,就算不让我这个操持家宴的出面,也该请几位姐姐、妹妹出去迎接才对。怎么巴头巴脑的,就直接找上表哥了?哪有当家的少爷,亲自去迎女客的道理?” 她指桑骂槐,连最年幼无知的杜晨芭都听得明白。 更枉论杜晨舞、杜晨柳。 “表小姐这话好笑。唐家是商户,我们杜府不也是商户?谁也不比谁个儿高!”杜晨柳能忍才有鬼,张口就怼,“真要论规矩,东府的下人们可真是个顶个的规矩。只认本分,不挑差事——指东不往西,差使怎么分派就怎么做,可没有因为上头管事的不是正经主子,而是旁处来的阿猫阿狗就看菜下碟、消极怠工过。” 说着瞥向江玉腰间,盯着她有意显摆,装在荷包鼓做一坨的对牌,也嗤道,“有人大喇喇的揽别人府里的家事,别人客气答应了,就不知所谓的抖起来了。给点脸面,还真当自己的脸面大如银盘不成?” 江玉的话只是指桑骂槐,杜晨柳的话就只差没指着鼻子骂了。 江玉气得手抖,眼风一扫,珠儿跨出一步,翘下巴的模样和江玉如出一撤,“我们小姐脸面再小,那也不是什么唐七小姐能比的。我们先逝的老爷是教书先生,生前在县衙门做主簿,好歹是个官身,我们小姐可是正经的官家小姐。” 官你母亲的小姐! “这话就更好笑了。别说主簿只是个不入流的编外无品吏员,只说令尊这主簿之位,还是曾祖母可怜你家穷困潦倒,念着令尊曾在府里做过西席的旧情,才好心让四叔帮着活动来的。你们自己忘恩负义也就罢了,可别拿官身不官身的往外乱说,凭白丢杜府的脸!” 杜晨柳噼啪一顿怼,噎死人不偿命,“真要是身份尊贵,何苦寄居杜府这样的商户?衣食住行哪样不是杜府白给的白送的?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好心行善的到头来反被嫌弃,这可真是养了只白眼狼!” 珠儿哑口无言,僵着下巴高翘的动作,一张脸黑了红红了紫。 江玉却是面色发白,顷刻间不抖不气了,泫然欲泣的看向杜晨舞,颤声道,“五表姐,你听听六表姐这话说的,尽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何曾这样想过这样说过?莫不是六表姐自己定了门官家亲事,要做官家媳妇了,就看不起我,觉得能随意污蔑我了?” 晚娘的脸都没江玉变得快! 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能上天了! 杜晨柳气极反笑,脱口道,“表小姐知道就好!我未来夫君是县太爷的嫡次子,县太爷可是有品有级的正经官身,我以后啊,可不就是货真价实的官家太太!” 比某些自称官家小姐的高级多了! 杜晨柳倒是怼得又准又爽,但哪有女儿家把亲事挂在嘴边,还拿出来攀比的! 杜晨舞险些笑场,看够热闹了果断出手,一打镇压俩,“自家姐妹说笑归说笑,当着贵客的面要是谁敢再这样口无遮拦,我做不了你们的主,就只好请曾祖母和祖母、母亲做主了。” 长辈来了还耍个球。 没必要为了江玉痛失玩乐的机会。 杜晨柳瞬间猛虎变病猫。 江玉也见好就收,心下如何咬牙暗恨,只有珠儿感同身受。 水榭里热闹中透露泾渭分明,两方人马场面话说得有来有往,气氛略微妙。 杜振熙自落地起就只开了身为“七少”的心窍,对某些事天生缺根筋,毫无所觉的领唐加佳进了水榭,秉持着送佛送到西的精神,一一向姐妹们引见。 杜晨舞三姐妹难掩好奇的打量唐加佳,唐加佳也满心好奇,目光却更多的停留在江玉身上。 刚才在清和院和长辈寒暄,她才知道杜府后院还住着位表小姐。 说是才刚出孝不久,以前没听过见过不奇怪,但能操持杜府家宴,想来是个得宠的了? 江玉也在暗暗打量唐加佳,察觉到对方目光,心下即得意又不屑,面上娇俏一笑,冲着杜振熙启朱唇,“表哥……” 唐加佳眉头一皱。 只是不等江玉再说,先前回事的婆子再次强行歪楼,禀道,“定南王府的小郡主来了,十一少正陪着往水榭来呢!” 来的是郡主,又不是天皇老子,死婆子三番两次的断她话头是闹哪样! 江玉气死,偏敢怒不敢言,忙随众人迎出水榭。 大概是在京城旅居的日子太苦逼,据说定南王嫡长子生得精瘦精瘦的,整个王府的肥肉大概都长到沈楚其,以及小郡主沈又其身上了。 如江氏所言,沈楚其胖归胖颜值还在,沈又其同样生得玉雪可爱,婴儿肥的小身板活像又绵又软的面团子,叫人一见就欢喜。 无独有偶,官学放假回家过节的十一少——杜振晟也生得胖乎乎的,不仅是东府的心尖肉,也是西府的眼中珠,彼此一番契阔后,立马被杜晨舞几姐妹搂进怀里,一顿捏圆戳扁。 杜振晟哎哟鬼叫,水榭内一阵欢声笑语,但沈又其头顶光环,尊贵身份摆在那儿,杜晨舞三姐妹还好,唐加佳和江玉难免拘束。 杜振熙无意多坐,深知沈又其不耐烦和生人交际的小脾气,遂起身偷眨眼睛,“四叔刚回府,我还没给四叔问安,这就去前头了。小又可要一起?二门花墙那里的一串红、美人蕉,开得可好了。” 沈又其不爱名花爱杂花,又听陆念稚在前院,忙伸出小胖手要杜振熙牵,“熙哥哥,我和你一起去。” 杜振晟必须跟上,瞧着沈又其欢欢喜喜的迈着小跳步,顿时不满的嘟嘴,“小又,你不是说好久没见我七哥,才要我陪你来水榭的吗?怎么一听四叔在前头,你就弃暗投明了?” 看来官学的文化课没教好。 杜振晟乱用成语骂谁呢! 谁是暗,谁是明! 杜振熙表示很生气,但还是要保持微笑,险些把沈又其的手捏爆。 “我喜欢熙哥哥,我也喜欢陆四叔呀!”沈又其随杜振晟的辈分喊陆念稚四叔,小爪子讨好的挠杜振熙的手心,小胖脸五分纠结五分难以取舍,“当年是陆四叔和熙哥哥救的我,我还想着快快长大,好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呢。” 说着叹了口气,撅着小胖脸望天,“可惜君生妾未生,陆四叔等不到我长大了,熙哥哥也等不了我长大了。你们一个两个都要议亲,我只好放任自流,能多看你们一眼算一眼吧。” 看来王府的文化课也没教好。 沈又其乱用成语成全谁呢! 放任自流,流去哪儿? 杜振熙表示很无语,但只能保持沉默,笑看并肩走在一起的两枚小豆丁。 暗叹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早熟么?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推得风中凌乱。 杜振晟表示同感。 沈又其和他同龄,都是十岁,怎么可以小小年纪就这么博爱,左喜欢一个,右喜欢一个呢? 他小嘴嘟得更高,完全无视强颜欢笑的杜振熙,挨着沈又其咬耳朵,“你喜欢四叔和七哥,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们俩才是全方面匹配的青梅竹马啊亲! 沈又其不望天了,该而望着杜振晟,张大漂亮的黑眼睛上下一打量,“你太胖了,我不喜欢。” 凭什么嫌他胖! 凭什么同类相斥! 杜振晟噎得倒仰,满脸无奈的看着沈又其。 官学里那个纨绔同窗怎么说的来着?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不明白。 唉。 还真是。 两枚小豆丁一个赛一个像小大人,前者叹完后者叹。 杜振熙仿佛被雷劈,牵着沈又其的手直接一个打滑,吓得赶紧松手。 她觉得,她牵的不是手,而是深沉的,代沟。 第32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世风变化太快,真心呜呼哀哉。 杜振熙悲从中来,不知不觉走到她前头的两枚小豆丁,正说得有来有去。 “小又,你这话就说得偏颇了。”杜振晟背着小手,四方步迈得稳稳的,耐心告诉沈又其,“我曾祖母说了,胖子都是潜力股。比如你……咳,你二哥小郡爷,比如我,再长大些褪去婴儿肥以后,必定都是美男子。” 他觉得不能说女孩子胖,遂半道干咳改口,拉沈楚其做盟友,摆出有力事实道,“我曾祖母还说了,我和七哥有七、八分形似,而七哥从小耳濡目染,和四叔又有七、八分神似。两相中和,我将来必定不输四叔、七哥的美姿容。” 沈又其听罢再看杜振晟,突然觉得好有道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胖嘟嘟的小脸,“真的?” “真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以后,我曾祖母说的话能有错?”杜振晟再接再厉,小胖手一挥,“我明年就要考童生了,在外有官学,在内有四叔。以后我可是要跟四叔一样,考举人功名的。你看,我迟早和七哥一样好看,和四叔一样有学问,小又,你喜不喜欢我?” 沈又其大眼黑亮,勉为其难的傲娇道,“好吧,我也喜欢你。” 小女娃轻易被说服,也容易分心,这一刻装小大人,下一刻就回归童心,急着往花墙里钻,“熙哥哥、晟哥哥,我去摘一串红啦!” 杜振晟悠悠笑看沈又其扑进花丛,转眼瞥向心肝狂抖的杜振熙,小胖手又是一挥,“我知道七哥想问什么。七哥不必多说,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将来是要娶小又的。” 还没学会做生意,就先学会追女仔了。 杜振熙怒拍开小胖手,质问道,“小十一,你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 杜振晟跟着江氏住在清和院,身边服侍的人都是江氏亲眼挑亲手管的,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杜振晟卖队友卖得很干脆,“曾祖母呗。七哥别急,我仔细想过了,娶小又对你我、家里都有益无害。常言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妇,杜府想娶定南王府的郡主,也不是不可行的。” 才怂恿她勾搭沈楚其,转头又教了杜振晟什么鬼! 江氏真是两手准备两手抓,一个都不放过。 防不胜防啊防不胜防。 杜振熙满脸黑线。 “七哥别恼,也别找曾祖母理论。她老人家是为我们,为这个家好。”杜振晟唉了一声,摇头道,“你们这些大人就是爱多想。我晓得你担心四叔权大势大,心思又深,将来恋栈权势,不肯放手家主的位置。要说没血缘牵绊这事吧,是有些差别和难料的。 不过四叔尚且不算’家贼’,与其你一个人费心费力的瞎防备,还不如我挺身而出,来个釜底抽薪。只要我能娶上郡主媳妇儿,任东府、西府哪位婶娘、嫂嫂能越得过去?事半功倍,对不啦?” 说罢皱起淡淡的小眉毛,笑看杜振熙,“如今我也就只有和小又年龄相当——这么一项优势。为着我和小又能顺利培养感情,还请七哥行个好,以后和四叔避讳些,别老抢我的风头。” 杜振熙抬手揉眼睛。 眼前杜振晟这副皱眉微笑的小模样,为什么有种无奈而宠溺的看着她的既视感? 小屁孩子早早就有邪魅一笑的潜质真的对吗!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杜振熙再次悲从中来,果断化悲愤为力量,怒抽杜振晟的后脑勺,“先把童生试考下再说这些有的没的!” 杜振晟被抽得瞬间乖巧,立马化身粘人好弟弟,挂到杜振熙身上撒娇。 两枚早熟到仿佛鬼上身的小豆丁,捧着新摘的花儿跨进前院花厅,对着长辈就换了副讨喜的童言童语作派。 杜振晟才“嫌弃”过陆念稚,此刻见着人却眼睛大亮,端茶斟酒好不殷勤。 他对陆念稚的崇拜、敬爱之情溢于言表。 概因在场唯一的同辈——西府大少杜振益不靠谱,不存在什么长兄如父,是以在杜振晟心中,陆念稚即是四叔又如父亲,他粘杜振熙,也同样粘陆念稚,撒娇之余透露着仰望式的小儿女情。 江氏信任陆念稚,杜振晟亲近陆念稚。 仿佛只有她是以“恶意”揣度陆念稚的坏人。 突然有种孤军奋战的寂寞感是怎么回事? 杜振熙继续悲从中来,磕下一饮而尽的酒杯,就见陆念稚眉梢一扬,睨过来一道眼风。 她只当陆念稚要问总账进度,斜身歪过去,才凑近陆念稚,就听他似笑非笑的耳语道,“别忘了私下找我领家法的事。过完重阳节,来庐隐居见我。” 老狐狸不仅脸皮厚,记性还忒好。 孤军奋战什么的,她认了! 杜振熙暗暗握拳,板着小脸冷漠点头。 陆念稚眸底泛笑意,长指握酒壶,替憋闷小侄儿续杯。 这头水榭里,唐加佳也纤指握酒壶,替诸人一一斟酒,谦虚道,“家下人跑去城郊买来的菊花酿,些微薄礼还请姐姐、妹妹们别嫌弃。头一回见面,我先干为敬,多谢姐妹们相邀。” 她言行得体,即不奉承也不过分亲热,掩袖举杯的动作颇有些爽利劲儿。 江玉眯着眼收回目光,扫过嬉笑应和的杜晨舞三姐妹,只端起酒杯轻抿一小口,就攥着巾帕压上嘴角,要笑不笑的皱眉道,“这酒也太寡淡了些。不说城里,就说十三行里,就有不少远近闻名的酒庄。唐家下人偏往城郊跑,别是私吞酒钱,以次充好糊弄主子吧?唐七小姐倒是实诚人,说是薄礼,还真是简薄。” 融贯水榭的秋风吹起她的鬓发,江玉抬手抚上鬓边珠钗,仿佛方才只是无意间漏出几句自言自语,转眼看向杜晨舞三姐妹,略提高声线咯咯笑道,“五表姐、六表姐和八表妹深居简出,见过的好东西怕是有限。我就不同了,没进杜府前,常跟着先父出外开眼界,就说这头上的珠钗吧……” 她指着杜晨舞三姐妹先前换上的珠钗,又拔下自己头上那柄相似的,略带抱歉的道,“早知姐妹们也戴这样的,我就不戴了。这珠子呀越大越亮越金贵。我这一支,倒压过了姐妹们。是我的不是,珠儿!” 珠儿意会,满脸傲然道,“这样的珠钗,我们小姐还有三支。是我们太太压箱底的嫁妆,临终前全给了我们小姐,平时哪里舍得戴,再宝贵没有了。表小姐们要是稀罕,回头我给几位送去,借几位戴上几天倒是无妨。” 借? 亏珠儿说得出口! 且当着唐加佳的面说只有三支,这可不是厚此薄彼,而是有意针对。 没有男眷在场,江玉掐尖要强的本性暴露无遗。 哪儿来的底气! 再说那城郊买来的菊花酿,哪里是什么寡淡无味! 杜晨柳心下冷笑,但也知道窝里斗归窝里斗,对外时万没有自家人打自家人脸的,忍着气正要开口转寰几句,衣摆就被人暗搓搓一扯。 杜晨舞几不可见的摇头,示意杜晨柳稍安勿躁,正好借此看看唐加佳的性情。 “我唐家迁居广羊府也有十几年了,倒从不知道,定南王府名下酒庄出产的菊花酿,什么时候沦落到被无知小人嫌’寡淡’了。”唐加佳对着杜振熙,尚且直白热情,对上江玉就只剩在家时的骄横了,无缝对接的嘲讽道,“那些真有底蕴、真有品味的,还就爱往城郊外倒腾。不懂还瞎品评,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这酒方子,是定南王自家琢磨的,每年重阳前后对外不过放出几小坛子。没两分脸面,那是求也求不来的。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没想到竟有人无知无畏到见过猪跑,就当自己真吃过猪肉了。好东西白送到嘴里,不识货就算了,还敢谈什么见识。” 她本以为江玉是得宠的表小姐,起先还存着交好的心思,后来一听江玉那声娇出天际的“表哥”,心下又是膈应,又是警觉。 自古表亲出官配,表哥和表妹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简直举不胜举。 防火防盗防表妹。 唐加佳已然将江玉拉进一级黑名单,哪里还会客气? 江玉指使珠儿做打手,她也派出大丫鬟放冷箭,示意大丫鬟撩起裙摆,不屑道,“珠子越大越亮越金贵?也不知是哪里听来的乡下见识!表小姐手里那支连南珠都不是,放到地摊上还有市井小民愿意买。放到十三行的珠宝铺面里,那就是给跑腿伙计玩儿的,连台面都上不得。 自己没眼力介,拿死鱼眼当珍珠,倒取笑起五小姐姐妹的东珠来了。真要说不是,倒是我的不是。五小姐姐妹们无攀比之心,当真内敛可贵。我却是个不知道爱惜好东西的,东珠再稀贵,我这大丫鬟服侍的好,说赏也就赏了。” 她的大丫鬟提着裙摆,露出的绣鞋面上,赫然镶着两颗指甲盖大小的玉润东珠。 光泽隐而不露,却足以彰显上乘品质。 要炫富是吧? 她拿东珠给丫鬟镶鞋面,够不够土豪? 不仅土豪,还是真土豪。 江玉不过是西贝货,只嫌不够打脸的! 杜晨芭默默戳了戳头上姐妹同款珠钗,歪头看着那双绣鞋,大眼睛眨呀眨。 杜晨柳憋笑憋到内伤,看着江玉主仆面上开染房,恨不得抚掌称快。 不过她低估了江玉的“能屈能伸”。 “五表姐,我今天就不该出面操持家宴,辛辛苦苦反而接二连三受人编排。”江玉找准目标,直奔杜晨舞而去,攥着珠钗捂着巾帕哽咽道,“我一心为爹娘守孝,不了解外头的吃穿玩乐倒成了罪过。有心认几个闺中手帕交,却因着说错话,就被人轻看踩低,我可真是冤枉啊……” 冤枉你母亲的。 说江玉蠢,是真蠢,要说江玉聪明,也是真聪明。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简直切换自如。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水榭里不止三个女人。 氛围瞬间一路走低,气压黑沉。 第33章 锦绣之下藏龌龊 杜晨舞略气闷,要是放在平常,以她的泼辣脾气早就有一句算一句怼到江玉脸上了,偏碍于场合不对发作不得,气闷之余,又有些喜忧参半。 她和杜晨柳暗暗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赞赏之意。 唐加佳的性子在闺秀中算不上出格,厉害是厉害了点,但以东府的境况来论,未来嫡长孙媳厉害些未必不是好事,且唐加佳言之有物,并非无理攀咬。 姐妹俩眼神交流完毕,杜晨舞少不得出面打圆场。 “公道自在人心。表小姐冤枉不冤枉,大家都听得见看得见。今天这水榭布置得舒适,酒菜茶点没有一样不好。表小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杜晨舞笑容得体,探手替江玉重新簪好珠钗,斜睨着珠儿斥道,“这钗子既然是表小姐先慈的嫁妆,就更该妥妥当当的收藏好。表小姐一时想不到,你做丫鬟的就要想到前头。以后别再说什么出借的混话!” 一番话说得绵里藏针,即让人挑不出错处,也算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没偏袒。 江玉的珠钗再不值钱,也是亡母的遗物,任谁都没资格看不起。 唐加佳闻言回过味来,不禁暗恼自己一时邪火上头,失了分寸。 不过,身为常年混迹后宅、自小修炼宅斗心法的大家小姐,必须进能动口噎死人,退能动手转圈圈,假惺惺握手言欢什么的,这点技能谁还没有? 唐加佳同样能屈能伸,心知杜晨舞才是正经小姐,即年长又是长姐,说话份量不同,便忍着恶心握住江玉的手,又拉住杜晨舞的袖口,即羞且怯地赫然道,“我头一次独自出门交际,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要多谢五小姐指点。江表小姐,我这人心直口快,你别见怪啊。” 只是心直口快,并没有说错做错。 唐加佳打起嘴皮官司来,不比江玉段数低。 杜晨舞和杜晨柳相视暗笑。 江玉哽咽不下去了,强忍着没有甩开唐加佳的手,犹带泪意的笑容同样又羞又怯。 水榭里的气氛再次热闹中透露着微妙,头先回事的婆子也再次直入水榭,皱着老脸道,“五小姐,外头不知哪儿冒出个疯女人,冲着府门只管磕头叫屈。前院管事不好赶人,您看是报给老太太,还是您点几个内院的管事妈妈去看看?” 杜晨舞等人俱是一愣。 江玉却是展颜一笑,这一回不仅不气婆子无礼,反而恨不得夸婆子几句,当下一甩巾帕,掩唇讥诮开口,瞟着杜晨舞三姐妹一副看好戏的架势,“哪儿是不知名的疯女人呀?我看呐,是外头的风流债按耐不住,上门讨债来了。” 杜晨舞眉头一皱即松,果断无视江玉,又目露安抚的看一眼同样心有所悟的杜晨柳、杜晨芭。 她们虽是没有话事权的小辈,但西府长辈捂得再严,她们也听到了些风声,晓得祖父杜仁瞒着家人养了个外室。 内情不明,与其瞎掺和,不如假装没事儿人。 她当机立断,决定将粉饰太平进行到底。 唐加佳却无法无视江玉的意有所指,她是来做客的,不是来围观杜府丑事的,遂不动声色的闲话几句,便找了个体面借口告辞。 她这般识趣,杜晨舞三姐妹反而越加高看她一分,亲亲热热的将人送出二门,便各怀心事的散场。 这头唐加佳抬脚登车,到底心下好奇,忍不住偷偷往杜府大门瞟去。 只见漆门石阶下,跪着个砰砰磕头的清丽妇人,梨花带雨声线虚弱,叫屈的哭声不甚清晰,只依稀听得出是在哭求见西府二老爷杜仁一面,加之重阳节全民放假,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少人都闲得上前围观热闹,倒堵得杜府大门混乱不堪。 既然和东府无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妙。 唐加佳不再探看,命车夫飞车离去。 消息传到前院花厅,吃得半醉的杜仁顿时酒醒了一半,老脸黑红一片又气又急。 他好容易说动江氏哄住大吴氏,本待脸上的抓伤养好能出门了,再亲自往外宅走一趟,将自己想出的好主意好安排告知芸娘母女,让她们娘儿俩高高兴兴,哪想他明明让人送过稍安勿躁的口信,一向明理柔顺的芸娘竟招呼也不打一声,找上门来坏他的盘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妇! 杜仁暗骂一声,强端着尊长架子解散宴席,急匆匆往外走。 杜振熙收回略复杂的目光,视线触及好奇懵懂的两枚小豆丁,心下不由苦笑。 锦绣之下藏龌龊,小豆丁们再早熟,也还没到接触这类事体的时候。 她一手牵一个,一边闲话转移小豆丁们的注意力,一边和杜振晟一起送沈又其回王府。 并未察觉陆念稚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眼中若有所思,静立花厅片刻,便径直往清和院而去。 凑牌桌的江妈妈早已点了几个粗壮婆子,领人往前院支援,小吴氏则慌忙离座,杵在大吴氏身后深深垂着头,听见陆念稚来了的通传声,忙趁机避让出去。 大吴氏本满心恼恨,正待杀将出去手撕小三,一瞅见陆念稚就莫名心虚,忙扯出个强笑道,“恩然来啦?瞧这脸红的,我让人上碗醒酒汤?” “你也别瞎忙了。都坐下,正好把话说清楚。”江氏目光如刀,戳得大吴氏噗通落座,转向陆念稚捏着眉心叹道,“你二叔在外头养了个女人,女儿已经及笄将满十六了。原先听你二叔夸得天花乱坠,我还当真是个好的。 本来想着明天让你二叔、二叔母带去奉圣阁仔细相看相看,你要是也觉得合适的话,就说给你做媳妇。一来知根知底,二来也不至于委屈你,这三来,也能让你二叔留着点老脸。如今看来,那女人不是个懂事的,是我想岔了……” 大吴氏顿时急了,偏不敢顶嘴,又正恨着芸娘,真是说好说歹都不是,只吧嗒吧嗒噏合嘴唇,活像被抛出水面的鱼儿。 “二叔、二叔母一片好意,也是您的一片苦心,您可别为个外人怪上了自己。”陆念稚瞥一眼闻言松口气的大吴氏,面露意外之余,答得倒是出乎意料的干脆,“既然是您和二叔、二叔母的意思,我自然全凭您三位做主。只是……” 他话锋一拐,重点跟着一歪,“之前小七来庆元堂见我时,只说您要替我选亲,却没说具体定的是何人。小七瞒我倒瞒得紧,否则何至于人都找上门了,我还一头雾水。” “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好宣扬得人尽皆知?”江氏见陆念稚云淡风轻,拳拳孝心半点不打折扣,一时愧疚一时欢喜,心头交织着复杂情绪,面上疼爱同样半点不掺假,“你错怪小七了。她可没瞒你,她只知道有这么对母女,哪里知道后头的事,我们也瞒着她呢。” 陆念稚不自觉挑起的眉梢轻巧落下,眸底亮芒一闪而逝,扬唇笑道,“哦?那具体怎么回事,您和二叔母,可得和我这个当事人仔细说道说道。” 他满脸纯粹的好奇,语气轻松兴味,明摆着有意缓和气氛。 亲昵之情信手拈来,逗得江氏老怀大尉,顺着陆念稚转入闲唠嗑模式,平心静气道,“是这么一回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哪有外室主动找到正室门口的,那女人莫不是傻子,二夫人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倒送上门撞枪口!”珠儿也在说芸娘,转着眼珠提议道,“小姐,要不您先回南犀院,我去前头帮您看好戏去?” 之前借着江玉暂代管事的便利,她早往西墙角门打探清楚芸娘母女的事,此刻满心兴奋想追后续。 不等她再怂恿,就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想知道怎么一回事,问我就是了。何必要珠儿亲自跑腿?”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入耳,珠儿乍惊过后一脸嗔怪,甩帕道,“大少!这里可不是上回的假山洞,左右无人经过!您这样突然冒出来,凭白吓人不说,小心被人瞧见!” 这半路杀出的男声,竟出自本该散席回西府、万不该出现在东府后院的杜振益之口! 他年已及冠,屋里妻妾成群,自有一股成年男子的风流姿态,闻言不慌不急,闲闲瞥了珠儿一眼。 杜振晟有句话没说错,杜府子嗣有毒归有毒,遗传基因却是杠杠的,东府并西府就没一个生得丑的。 珠儿叫杜振益这么一看,顿时嗔怪变娇羞,忙忙低着头后退,将空间让给杜振益和江玉。 这般行事,竟似毫不避讳男女大防,反而乐见杜振益的突然显身,不仅习以为常,还驾轻就熟的自觉放风。 而江玉所住的南犀院偏离杜府中轴,地势偏僻了无人迹,一番动静之下不见惊动他人,只见杜振益越发放开手脚,视南犀院地界如自家后院,越过珠儿就从身后抱住江玉。 “我的好人儿,小脸怎么这样白?真被我吓着了?我的乖乖,是我的错!”杜振益一行捧着心说肉麻话,一行捧着江玉的脸就往上亲,“乖人儿快让我香一口压压惊。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上次我拉着你在假山洞里……你不也喜欢得很?今儿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占全了,府里正乱着呢,不必担心有人闯到这儿来,你怎么反而怕了?” “我哪是怕,你也吓不着我!”江玉一开口就泪珠断线,抽噎着推开杜振益,委屈道,“我就知道你爱的不过是我的身子,哪里在乎我是好是歹?我费心费力的操持家宴,讨好你那几个嘴巴不饶人的姐妹们,到头来还要被人欺负!” 她一心告黑状,不理杜振益毛手毛脚,推拒间尽显欲拒还迎。 原来她初到杜府没多久,就叫杜振益偷偷摸上了手,先还寻死觅活偏不敢声张,可叹本性爱慕虚荣,年幼无知叫杜振益换着花样“宠”了近三年,竟也乐得自甘堕落,和杜振益暗中苟且,越发作得心气高、眼界高。 锦绣之下多藏龌龊,此话,当真不假。 第34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杜振益才情平平,西府生意全握在祖父杜仁手里,他连打下手的都算不上,和杜仁手中权柄之间隔着他老子西府二爷杜曲,他老子给祖父打下手,他给他老子跑腿,能力可想而知。 杜曲和小吴氏很有夫妻相,也是个老实木纳的,轮到独出嫡子上头,可悲“好竹”出“歹笋”——杜振益的智商没用在正道上,全用在了女色上,灵活运用养歪的机灵劲儿,外做妻妾满屋的餍足样儿,内里做尽偷鸡摸狗的勾当。 莫说一墙之隔的良家表妹,就连有夫有子的管事媳妇,也没少被他的魔爪染指过。 他这类惯于风流阵里打滚的急先锋,自有一番拿捏江玉的手段,百般肉疼千般怜惜的抹去江玉的泪珠,张口就哄,“这些年我私下给你的好东西还少了?哪样不比那劳什子东珠、南珠值钱?你仔细收着做体己,总有你穿着戴着彰显华美、匹配身份的那一天! 财不露白。你只管藏着好东西偷着乐吧!管别人如何,还不都是些迟早泼出家门的水?你犯得着和她们争这口闲气?这不无论身还是心,都有我疼着爱着你嘛?我的乖人儿,你要是真稀罕东珠,明儿我就给你送一匣子来。” 一旁放风的珠儿分心偷听,闻言两眼冒绿光,一想到唐加佳主仆的轻蔑嘴脸,就恨不得立时就往自己鞋面上也镶上十颗八颗东珠,穿着踩唐加佳主仆的脸。 江玉却不见喜色,含着欲掉不掉的泪珠一偏头,避开杜振益的手,似看非看地斜着杜振益,“我跟你诉委屈,你倒拿阿堵物敷衍我!我想争的,还偏就是一口闲气!” 杜振益垂下落空的手,面上笑意不减,心下冷意浮动。 他再混不吝,也晓得亲疏有别,一头是江玉一头是亲妹妹,他岂会为了哄女人而作贱自家亲妹妹? 他是色,又不是傻! 江玉嘴里嫌弃,身体可诚实的很。 阿堵物? 要不是他流水似的送阿堵物,江玉能从半推半就变成心甘情愿,和他做天长日久的野鸳鸯? 功夫都不用他多费的小娼妇,偏爱做张做致,自以为还是朵高洁清白的白莲花? 笑话! 杜振益眼中嫌恶一闪而过,面上越发腆着脸,一把将江玉搂进怀中,半是安抚半是不耐地道,“你想争口气,我帮你争总行了吧?你不就是嫉妒唐七小姐,眼红七弟看上她没看上你吗?这事儿好办的很,我成全你。”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对表哥可没有……”江玉又羞又急又气,抬眼对上杜振益别有深意的目光,莫名一阵心慌,不自觉咽下辩解,目光躲闪道,“你个没良心的负心冤家!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别想哄骗我!” 时下后宅女子一旦失了身,比失了心更严重,无异于被对方捏住了命门。 江玉出于趋吉避凶的本能,晓得不能再拿娇,虽羞恼不甘,仍硬生生转了话锋。 她一如往常轻易被治住,杜振益即觉满意又觉鄙弃,一面不忘上下其手,一面咬着江玉耳朵低声道,“我哪里舍得哄骗你?我巴不得你好,盼着你能扬眉吐气,当这府里正正经经的女主子。你只知道我祖父在外头养了个女人,给我生了个庶出姑姑,却不知道这位姑姑命好的很,要进的不是西府的门,而是东府的门!” 他连西府的管事媳妇都敢偷,更枉论大吴氏身边的丫鬟。 如果说杜振晟是两府的宝贝,那他就是宝贝的大哥。 听起来虽然不是很高级,但架不住大吴氏拿他这个独出嫡长孙当命根子疼,纵得他色胆包天,暗中勾连大吴氏得力的大丫鬟,一边办事儿,一边就将杜仁和大吴氏关起门来说的话,套问得一干二净。 “祖父祖母人老了,心也太软了些。光舍弃个庶出,就算真能塞给四叔又哪里够?”杜振益面露精光,含混不清的声音里满是算计,“四叔这现任家主的位置,迟早要交出来。将来真正当杜府家的是七弟!祖父祖母光想着长幼有序,只看到眼前利益,倒忘了长远打算!” 这话说得略色厉内荏,实则心底深处和杜晨舞姐妹一样,莫名对陆念稚发怵,不敢招惹陆念稚,就把主意打到了杜振熙头上。 “七弟小时候还有几分倔,越大越不知趣,就是个不开窍的楞头小子。想着用女人钳制四叔,还不如想办法拿捏住七弟。”杜振益越说越得意,游走的手在江玉胸口狠狠揉了一把,“你对着七弟表哥长表哥短,那甜腻劲儿,我隔着西墙都嗅得到!你心里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诶!我的乖乖儿,你别恼,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这心就是疼得滴血,也愿意帮着你,成全你。 七弟本就是个迟钝的,又叫曾祖母管教得严,从小身边只有桂开一个,莫说通房,连个丫鬟都没有!他哪里晓得男女之间的乐事,只要我们略用些手段,让他不得不娶你,以后还怕他不食髓知味,心里眼里都只有你,哪儿还有唐七小姐什么事儿? 如此也不必再担心你我的事被人发现。等你成了东府的嫡长孙媳,有我和你里应外合,将来这东府还不是你我二人说得算?七弟长得是好,可惜绣花枕头不中用,一看就是个不懂疼人的,事成后有我照样疼你,岂不比现在这样憋憋屈屈,窝在南犀院难得一见得趣儿?” 到时候无论是东府的人还是钱,都是他的! 说着话音渐低,几不可闻的一阵耳语,将明天奉圣阁夜宴如何行事,一一道出。 末了手直往江玉身下探,摸进裙底又是狠狠一揉,粗声喘道,“你这身子……的好,先叫七弟尝上一回,有了这一节,真等到新婚夜你也不用怕。省得还要你费心劳神,担忧……见红的事儿。” 他权当江玉是物件,说往别人床上送就送,哪里存在什么真心真爱,不过是贪图江玉年纪轻颜色嫩,又有背着人苟且的别样乐趣,尚未玩腻罢了。 合该破锅配破盖,江玉和他其实本质相类,心思手段下作起来半斤八两,否则寻常女子要是落到江玉这般境地,就是能忍气吞声,也不至于没有半点羞愧心虚,成日里攀比作态,另生出觊觎杜振熙的心思。 江玉震惊过后已是十足意动,偏还要装模作样的推搡杜振益,含在眼中的泪珠扑扑掉落,抹泪抽噎道,“这还不是哄骗我?你唬着我占了我的身子,现在还要把我推给别人!我就从没说错过,你就只想着自己,根本不在乎我……” “哪儿能呢?就是在乎我们的将来,为着你好,我才出此下策啊!”杜振益唉唉告饶,就好和江玉你来我往假作深情这一口,又是动口又是动手,急慌慌道,“我的好人儿,一想到明儿七弟要占你便宜,我这心疼得浑身都痛。心肝肉儿,乖乖儿,快让我先好好疼你一回……” 说着再也等不急,半搂半扛的将江玉拖进就近花丛中。 熟悉的窸窣声响若有若无,直听得珠儿满脸通红,一双眼光芒闪烁。 这边厢干柴烧烈火,那边厢杜仁的外宅,却是天雷滚怒火。 “你一向是个懂事明理的,怎么今天就猪油糊了脑子!”杜仁气急败坏,背着手来回踱步,一会儿拍桌一回跺脚,指着芸娘的老手一阵抖,“我说了会给你和五娘一个交待,就会说到做到!你这是不信我,还是在广羊府住了两年,心也跟着养大了,想自己挣一条路!自以为是!好好的活路,险些让你败坏成死路!” 要不是他去得快,往前院支援的江妈妈险些就要奉江氏的意思,直接将芸娘扭送衙门——不是喊冤叫屈吗,那就去衙门叫个痛快! 一想起这个,杜仁就觉得老脸尽失,一阵烦躁气恨。 跪在地上的芸娘亦是心有余悸。 即懊恼自己隐忍多年,一时沉不住气,又恼恨杜仁行事越发倚靠不住,让人送的口信说了等于没说,又一连小半个月不见人影,她跟个傻子似的苦等,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事关自己前途和女儿终身,她哪里还坐得住。 哪想挑对了日子,却挑错了山头。 她哪里知道杜府分家不分居,一道高墙两座府邸,东府和西府的大门不在一处,她磕了半天磕到了东府这块铁板上,凭白招惹东府的老虔婆不说,还得跪着认错,吃杜仁一顿无名火! 芸娘暗暗咬碎银牙,跪地的身子却重重一晃,歪倒在女儿身上,转头抱着女儿凄声道,“我哪里会不信老爷!我是怕,怕老爷忘了我们娘儿俩啊!老爷在家里自有天伦之乐,我们五娘却是个无名无份的苦命孩子,您怪我骂我怎么样都行,只求老爷看在五娘的面子上,且容忍我几天,好歹让我能亲眼看到五娘有名有姓,寻门好亲嫁得良人的那一天!” 她生得清丽媚人,这般强忍着泪意一番哭诉,话里话外尽是拳拳慈母心,偏还保养得该丰则丰该细则细,扭身瘫坐在地怀抱幺女的模样,确是梨花附雨露,熟而不俗。 杜仁顿时心神一荡,十足怒火只剩三分,急急上前去扶芸娘,嗅着她身上暖暖香气,剩下三分怒火也飞去了爪哇国,瞬间满心自悔,满脸心疼。 不得不说,杜振益的狗德行可能是隔代遗传。 杜仁上梁不正,杜振益这个下梁,歪了似乎也有迹可循。 祖孙俩都想算计东府男丁的婚事,无非是殊途不同归。 杜仁做梦也想不到孙子的盘算,此刻只盯着眼前美人,放缓声音道,“明天奉圣阁夜宴,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了。一切……有我。” 第35章 你私会来我约会 一切有他? 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芸娘心里冷笑,面上满是惊喜感激,顺着杜仁相扶的力道攀到杜仁双臂间,泪中带笑道,“老爷真不怪我了?明天奉圣阁夜宴,我一定会谨言慎行,定要叫人人都满意我们五娘。” “明天我会派人来接五娘,你就不必去了。”杜仁忽觉臂间香软突然沉重,略不自然的放开芸娘,只越发放缓放低声音,“五娘是要充作吴家闺女的,又有今天的事在先,你不好再露面。” 他避重就轻,只提女儿亲事不提对芸娘的安排,想着等尘埃落定后,有女儿亲事做成的好消息在先,不能接芸娘进府的坏消息也就好说出口了。 到时候女儿变侄媳妇,照样承欢膝下,再好吃好喝的依旧将芸娘养在外宅,岂不两厢齐美? 杜仁得意于自己的机智,到底不忍直视强忍失望、顺从应下的芸娘,转头爱怜的笑看女儿,“明天穿戴的衣裳首饰,我都替你准备好了,一会儿让你娘仔细帮你拾掇拾掇。” 女儿即是私生又是庶出,没上族谱又无法认祖归宗,他哪里有闲心给女儿取什么正经名字。 若是生在杜府,确实随杜曲、陆念稚的辈分行五。 芸娘每叫一次“五娘”,他心中就多一分愧疚。 只这份愧疚有限,全然盖不过他微笑中透露着的尴尬,眼神中欲盖弥彰的闪躲。 芸娘看得明白,强压着心寒陪杜仁在穿堂处腻歪了一会儿,“恭送”走杜仁宅门一关,转回堂屋握住女儿一双柔荑,手心已是冰凉一片。 “娘,爹已经不生气了,还对我们一样的好,您怎么不高兴?”五娘一向佩服她娘的本事,白问一句并不走心,只惦记着从天而降的好亲事,“您今天去杜府,有没有瞧见那位陆四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如传言一般英俊?” 小姑娘家心思浅,只关心未来夫君是否高富帅。 芸娘又好笑又好气,看着女儿懵懂稚嫩的脸,手心越发冰凉。 她是花娘从良,自己没有的就只盼女儿能都有,直将女儿当正经闺秀教养,哪想护着疼着过了头,倒作养成了这么一副毫无心计城府的模样。 她暗暗后悔之余,越发坚定心中所想。 遂沉下脸,疾声厉色道,“明天起你就姓吴了!他算你哪门子爹?趁早改口,没得再白吃一顿排头!他哪里是真心对我们好?以为不白齿红口的把话说出来,我就猜不到他打的是什么盘算?狼心狗肺的负心汉,他是想着要用你,先画个大饼稳住我,事成后你且看,我们娘儿俩不过是骨肉分离的下场! 男人长得好又如何?全都是靠不住的狗性子!那陆四爷位高权重,身上又有举人老爷的功名,岂是个好拿捏的?你爹?你爹倒是想得美,也不想想那陆四爷一把年纪,长你近一轮,迟早死在你前头!这叫对你好?好个屁!” 五娘瞬间吓哭,咬着唇蚊子叫,“娘,您、您怎么能这么说爹?爹刚才都说了,陆四爷是现任家主,我进门就是当家夫人,哪、哪里不好了?” “好!门第才情都好,唯独人不好!我不是反对这门亲事,但你要是真想嫁成陆四爷,光靠你爹可不行!”芸娘语气微缓,擦去女儿的泪道,“我这么说陆四爷,是想提醒你,男人的权势能靠,心却靠不得!你当你爹是真为我们打算?你哪里知道,当年要不是我……” 话音嘎然而止,似往事不堪如鲠在喉,卡在舌尖痛苦得说不出、不能说。 当年长女风寒病危,她久等不到杜仁出现,心凉心慌之下恶向胆边生,鬼使神差的捧着冷透的汤药,枯坐在长女床头一整晚,天色微亮时,长女的身子也跟着冷透了。 她如行尸走肉般,亲手落笔、泪湿纸背,送出长女夭折的丧报,换来杜仁再踏宅门,也换来往后十几年的“恩爱”、“和美”。 杜仁抛弃过她们母女一次,就能再抛弃第二次、第三次。 她亲手断送长女,不会再断送幺女。 自己选的路,就是浑身血泪,也要走完、走好! 芸娘面色惨白,冰凉僵硬的双手抖若筛糠,她死死紧扣十指,止不住手抖也止不住声音发颤,“你别哭也别怕,更不要多问。只管听娘的,娘全是为了你好,只是为了你能好!” 随即压着嗓子一阵低语,细细道出心中谋划,末了厉声交待道,“为防杜府派人盯着这处宅子,我却是不好露脸了,只能你趁夜走一趟。那人是我做花娘时的老姐妹,我对她有恩,她会把东西交给你,你拿到手后谨记我说的话,明晚依计行事。” 一听要去三堂九巷那样的地方找人,五娘哭得更厉害了,“我不去!您让丫鬟婆子去!” 她能养尊处优,全靠芸娘凭职业技能换取,却有意无意的以芸娘出身为耻。 如此没心没肺而不自知,芸娘心头又冰又悔。 眼中却乍然亮起光芒,其中决绝令人心惊。 芸娘眯起眼,切齿恨声道,“你放心,等挺过这一遭,娘再不会让你觉得丢脸!明晚如果不能一击即中,你当以你爹的能耐以你的出身,真能顺利拿下陆四爷?十三行里,可都说陆四爷是个老狐狸!夜长梦多,你想如愿,就得豁的出去,就得靠你自己!” 五娘面色几变,最终化作一脸羞涩红晕,嗫喏着道,“我、我去。” 这边五娘忙着连夜私会,那边你未嫁我未娶的少男少女们,则忙着头顶过节光环趁机约会。 时下三月踏春、九月秋游,皆是一年两度全民出动作耍的日子。 今天又是重阳佳节,登高祭祖是一,灯会夜游是二,但凡举城办灯节,多有放宽礼数默许少年男女寻良缘、相约会的不成文规矩,年年倒也成就过不少佳话。 杜振熙自然不能免俗,只是看着眼前手拉手的两枚小豆丁,还是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小郡爷哥哥,你只管把小又交给我,我会看好她的。”杜振晟叫人叫得不伦不类,偏端着严肃的小大人脸,“等小又玩够了,我会送她回王爷、王妃那儿的。你就放心吧,我们先走啦!” 定南王府作为当地土皇帝,必须与民同乐,另在办灯会的主街酒楼设席面,和官员、民众一道赏灯过节。 不出席奉圣阁开张夜宴,便让沈楚其代为道贺,面子给得足足的。 别看沈又其身边不耐烦带下人,其实自她被沈楚其弄丢过一回后,暗地里不知跟着多少暗卫日夜轮班倒。 沈楚其又是心虚又是放心,挥着胖爪子目送两枚小豆丁自去约会,转头扬了扬马鞭道,“父王把城郊的守卫交给了我,今天哪儿都人多,我先出城把差事安排好,就直接去奉圣阁。陆四叔呢?已经去奉圣阁了?我回来后还没见过他,算一算都有大半年了。” 他一心惦记着夜宴故旧,彻底白费他父王的苦心。 定南王怒揍完惹祸偷跑回来的次子,就痛定思痛,丢了份苦差事给沈楚其,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沈楚其心无灵犀一点不通,依旧我行我素。 他全然一副不能和好兄弟把手同游的委屈样儿,杜振熙简直不忍看,默默为定南王点蜡,挥手赶人,“当差要紧,你快去吧。今天一早就有十三行的几位爷来找,四叔早几个时辰就出府了,你想见他,趁早往城郊去。” “你怎么一点都不急着去奉圣阁?”沈楚其走一步退半步,疑惑过后恍然大悟,抬手拐杜振熙的小肩膀,嘿嘿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和晟弟哥儿俩好,他和小又约会,你等着和唐七小姐约会?” 他被父王揍完没能早超生,倒是卧床不起养伤养足半个月,其间全靠听小厮聊八卦解闷,这才知道他家熙弟要议亲了,事情来得太突然,直到此刻才有机会当面“质问”。 问罢越发觉得委屈,戳着又壮又长的腿在地上画圈圈,抬眼瞪杜振熙,“议亲这么大的事,你就算不亲口告诉我,也该往京里写信说一声啊!熙弟,是不是分开太久,你不把我当最好的兄弟了?” 还有脸说什么兄弟,大老爷儿们用上目线委屈巴巴的瞅人,还说这种可怜兮兮的小话,活像个憋屈小媳妇儿似的,她倒是想拿他当真爷儿们好兄弟! 杜振熙抖着手搡开沈楚其的小肉脸,却见说曹操曹操到,唐家马车如约而至,唐加佳扶着大丫鬟的手款款下车,一侧马上翻下一道清瘦身影,立定唐加佳身侧,一步不错的护着唐加佳主仆。 想来便是唐家三少,唐加佳的嫡亲兄长唐加明了。 杜振熙神色一正,迎上前拱手道,“唐三少、唐七小姐。” 近看之下,只见唐加明和唐加佳生得六七分相似,朗眉挺鼻十足陌上少年翩翩如玉,薄唇一侧酒窝若隐若现,似天生带笑,只神色过于肃然了些,平添几分同龄少年没有的沉稳。 唐加明也在暗暗打量杜振熙。 闻名不如见面。 传闻杜府七少男生女相,漂亮得雌雄难辨,此时映着巷口浅薄月光、檐下微暖灯光细看,方知何谓远山做眉、星辰为眼、朱砂点唇,再看其言行举止,堪配清俊霁朗四个字。 这杜振熙,长得也太漂亮了些! 怪不得妹妹自那晚初见后,就念念不忘,明里暗里老将杜振熙三个字挂在嘴边。 唐加明一向平和的心镜微起涟漪,再听杜振熙一管嗓音沙哑绵软,耳尖竟莫名发红发烫,下意识避开视线,垂眸回礼道,“七少。不知小郡爷在此,请恕草民一时失礼。” 沈楚其眼神直往唐加佳身上瞟,随意一摆手止住唐加明的客套话,望向唐加佳的审视笑容,逐渐愣怔。 第36章 第一次约会 庆元堂初见是意外,昨天杜府家宴是闺阁交际,在唐加佳心里,今晚赏灯夜游才是她和杜振熙头一回正经相处。 第一次约会,于怀春少女来说,那就是人生头一等大事。 唐加佳少不得悉心妆扮,不自觉的默默往心上人身边挪,挪一步就带起香氛暗浮,也带得面颊攀红晕,俏脸更添颜色,和杜振熙并肩而立,当真郎才女貌养眼得很。 落在愣怔的沈楚其眼中,脑中徒然翻涌的,只有郎才男貌一道清奇观感。 他才离开多久,再归来时才惊觉他家熙弟生得越发出落,在他眼中即美且好的熙弟,竟要议亲娶媳妇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唐加佳的现身即解了他的好奇,也带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击。 他家熙弟娶妻后,会不会像多数寻常男子一般,忙于立业忙于安家,一心顾念妻小,和他渐行渐远? 凭心论外表,唐加佳堪配他家熙弟。 作为好兄弟,他应该高兴才是。 为什么心里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不应该啊! 沈楚其愣怔变羞愧,突然深深怀疑他父王没把他身子揍残,把他脑子给揍残了,否则怎么会生出一巴掌拍飞唐加佳,自己独占他家熙弟身侧的诡异念头? 身份家教所限,他从小只有熙弟一个老铁,一定是占有欲作祟! 嫉妒使人面目丑陋。 太不应该了! 沈楚其自我反省完毕,莫名心虚之余又难以压抑心堵,果断选择眼不见为净,挥鞭上马道,“我还有差事在身,诸位自便,我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就撒开马蹄子,光速遁走。 鬼才知道沈楚其内心戏很多,杜振熙微微错愕,搞不明白沈楚其落荒而逃个什么劲儿,摸不着头脑就不摸了,抬手做请,“唐七小姐想去哪里逛?” 二人边走边寒暄,唐加佳的大丫鬟很识趣的落后几步,再往后才是有意降低电灯泡亮度的唐加明。 “昨天多得五小姐、六小姐、八小姐盛情招待。贵府的点心是私家方子吧?我回家献给祖母,她老人家赞不绝口呢!”唐加佳先道谢,再关切,“怎么不见几位姐姐妹妹?十一少已经去奉圣阁了吗?” 又见桂开、竹开也不在,暗喜杜振熙和她心意相通,刻意渐少电灯泡的数量,有心和她独处。 唐加佳面颊更红。 可惜缺根筋的杜振熙就是个瞎子,完全没接收到媚眼。 “唐三少是个疼妹妹的,小十一却不耐烦我管着他。”杜振熙闲话一句,想着昨天半道杀出个芸娘搞事情,后来没能再和唐加佳私下说话,便顺着话茬道,“小十一要是我妹妹,我也不放心他自己跑去玩。八妹又有五姐、六姐带在身边,早就往奉圣阁帮衬夜宴去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倒谁的心都操不上。” 她有意试探,话锋半真半假,起初看中唐加佳,一为唐家家世,二为唐家同样人丁薄弱,人少麻烦少。 如果说杜府子嗣是重度有毒,那么唐家就是轻度有毒,上头只有老太太柳氏、唐家兄妹母亲两位女眷长辈,下头只有唐家兄妹俩,上下就四位主子,一只手数完有找。 本该略凄凉,如今却成了巧合。 唐加佳越发觉得二人缘分深深,亮着双眼道,“我下头也没有能操心的弟妹,倒和七少一样轻省。” 杜振熙含笑点头。 第一次约会就冷场,那还了得! 唐加佳一心挽尊,果断祭出分享小秘密、进而高效拉近二人关系的大招,光明正大的挨上杜振熙,神秘道,“其实我上头本该有不少叔伯、兄姐的。只是他们去的早,我生在广羊府,对家里原籍的事情半点不知。我跑去问祖母、母亲和三哥,偏他们都拿我当小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倒似很不愿意提起旧事的样子。不过祖母瞒不过我,我没进过祠堂,却知道祖母的小佛堂里,另外供着好些个牌位。可惜小佛堂是家中禁地,连三哥都不能进,我想偷偷进去看一眼,都没能成!” 这却和桂开打探来的消息不同。 据说唐家从原籍迁来广羊府之前,就一直是孤儿寡母闯江湖,当地并无唐家曾人丁兴旺的说法。 唐加佳的长辈、同辈不是在原籍没的,那是在哪里? 如果桂开的消息是真,那么唐家的“原籍”,可能是假的。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太大,杜振熙不由心惊,星目微微一闪。 落在身后的大丫鬟却是耳尖一颤,忙朝后比了个手势。 “七妹!”唐加明看清手势面色一变,紧走几步上前道,“你不是说要给杜家小姐们带几盏花灯?祖母和母亲想来已经在城外等我们了,奉圣阁的开张夜宴耽搁不得,我们还是动作快点的好。” 今晚规矩放得再宽,也有个度。 唐加佳不甘不愿的和杜振熙拉开距离,闻言只当哥哥特意提花灯的事,是想帮她在杜振熙面前刷好感,忙吐舌道,“不知道五小姐她们喜欢什么样的?七少,你能帮我一起挑吗?” 试探夭折,杜振熙不无扼腕,又有心补偿唐加佳,自然无有不应,“唐七小姐若有喜欢的,我送你。” 是送她的重阳礼吗? 唐加佳满心欢喜,笑容越显俏皮。 “七妹是家中独女,叫我们宠坏了。”唐加明横插二人之间,大放电灯泡光芒,无奈看一眼唐加佳,正色对杜振熙抱拳道,“她惯是个口没遮拦的。要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还请七少别放在心上。” 也别把唐加佳的话当真,听进耳中么? 唐加明打断的时机,掐的可真巧。 杜振熙眉眼微眯,弯出月牙似的清亮笑容,表示哪里哪里好说好说。 唐加明这颗人肉电灯泡,没能闪瞎唐加佳的小媚眼,反而照亮了杜振熙的俊美笑容。 月下看君子,越看越觉得杜振熙生得,实在太漂亮了些! 心湖涟漪再起,唐加明心下赞叹之余,对自己几番心境动摇暗暗皱眉,一面极力想理清自己对杜振熙是何观感,一面不露声色的掌控约会路线,引二人往热闹花灯摊去。 一时事毕,唐加佳提着花灯正恋恋不舍,忽然瞥见一道熟悉身影渐行渐近,不禁俏脸微冷,礼貌问好道,“四爷。” 本以为早早出城,往城郊奉圣阁主持大局的陆念稚,正披着阑珊灯火,姿容闲适的信步而来。 唐加明亦感意外,目光扫过杜振熙又释然,想着妹妹对陆念稚印象不太好,没得再惹口舌是非,便抢先道,“四爷。家祖母和家母还在城门等着,我和七妹先告辞了。” 果然,陆念稚是来找杜振熙的。 他含笑的嗓音随着唐家兄妹远去的脚步声响起,伸手冲杜振熙勾了勾,“小七,我找你有事。先跟我去个地方。” 这画面略熟悉。 那缓缓勾起的长指仿佛带着魔力,容不得杜振熙拒绝。 她默然回应,指尖才触及陆念稚的大手,就被他紧紧圈进掌心握牢,偏头压着下颚,垂眸看着杜振熙勾唇笑,“人多,别跟丢了。牵好我。” 这话语同样略熟悉。 杜振熙情不自禁的跟着笑起来,抿着上翘的嘴角任由陆念稚牵着,穿过人群越走越快,渐渐小跑起来。 晚风拂面,吹得周身喧闹如急流远远滚向身后,也吹得微出薄汗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畅快。 自她十二岁起接掌生意开始,已经有近三年没有逛过灯会了。 此时此刻,仿佛回到年幼无忧的小时候,陆念稚牵着她穿梭人群,带着她拐街串巷,尽挑无人的僻静暗巷小路走,似能傲然脱离市井喧闹,独自享受他人没有的静好,总能引得她莫名欢喜起来。 场景如旧,斯人似乎也如旧。 不顾形象跑在前头的陆念稚,是她自小熟悉、从小亲近的四叔。 时光倒退,幼年最快乐的瞬间去而复返。 杜振熙顿时感性满怀,然后被陆念稚无情打破了,“小七,你怎么痴长了几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腿短?凭你的速度,要不是有我牵着,早被人群吞了。” 杜振熙理性回笼,汗湿小脸瞬间冷漠:是不是要谢您不放手之恩? 对待不正经的人,就该比对方更不正经,她抿着鬓角轻哼,“您手长腿长,跑起来宛如疯一样的男子,我自然比不过您。” “对着唐加佳,就出钱送花灯。对着我,就出口送臭脸?小七,你这算不算忤逆长辈?”陆念稚语气调侃,偏就爱逗弄小侄儿的拧脾气,掖着袖子按了按杜振熙的脸颊,顺带刮她的小鼻头,“我撇下正事、客人不管,特意来接你,你倒好,不说谢还拿话气我?” 说着扳过杜振熙的肩膀,双双停在闹市口、小路旁的冷清首饰摊前,附耳再次调侃道,“你我有几年没有一起逛灯会了?两年还是三年?今晚,该算你长大后,我们叔侄二人第一次约会?” 不好意思啊亲,她的第一次约会刚刚献给唐加佳了。 再说了,叔叔和侄儿讲究个球约会啊喂! 杜振熙无语,不理会陆念稚的厚脸皮兼不正经。 小摊老婆婆却很有话说,一见来客顿时振作精神,堵上今晚开摊生意眯着老眼细细打量二人,殷勤笑道,“这位爷可是给闺女买首饰?我这儿的首饰物美价廉,买给闺女戴着顽最是合适了!” 闺闺闺闺闺女?! 以她的年纪,陆念稚要是成亲早,有她这么大的孩子似乎略合理? 杜振熙暗暗点头随即猛摇头,不对,重点全错! 十岁前不追求“男性”特征,她倒是常被人“误认”是小女娃,但十一岁起开始贴喉结喝变声药后,她可再没被人“误认”成女孩过。 老婆婆是眼瞎,还是眼毒? 杜振熙心头发虚,顿时受到了惊吓。 陆念稚一向温润的面皮则止不住一抽,顺着老婆婆的目光,眯眼看向杜振熙。 第37章 快到怀里来 月下看君子,却无端端地越看,越有美人风韵。 侧立身旁的杜振熙正蹙着眉心,润红双唇微张,似惊似恼似郁卒,还夹杂着几分疑惑不解,巴掌大的小脸映衬着斜铺路面的清朗月光,眉心阴影愈深,微丰双唇愈艳,叫人一经侧目,就生出想探手为她松乏眉心、抚平唇线的念想。 月色美,人也美。 也许,该叹美色无边界,不分男女,也能混淆性别……吗? 陆念稚长睫几不可见的一颤,心口没来由突一声急跳,他即讶然于一时涌现的陌生情绪,也莫名于一瞬错了节拍的心悸。 都是月亮惹的祸。 倒叫他看自家从小看到大的小侄儿,看出别样观感来。 一早就知道小侄儿生得漂亮,何至于今日今时又突然生出赞叹来? 陆念稚皱眉失笑,暗省连日忙碌忙得心绪失常,转眼心神已定,垂落身侧的大手自有意识,缓缓攥手成拳,抵着唇不自觉佯咳一声,笑看老婆婆道,“老人家眼力真好。我这小侄儿’天生丽质’,我也常可惜他不是女孩儿,否则我这做叔叔的不仅自豪,少不得也能享受一番挑拣侄婿的乐趣。” 正名就正名,有这么拐着弯打趣她的么! 杜振熙很气。 老婆婆很乐,老花眼越发眯成缝,点头如捣蒜道,“这位爷说得对,您这小侄儿长得这样好,要是哪天男扮女装,说不定您还真能骗个侄婿玩玩!您心态可真好,您不怪我说错话,我给您二位打个折再附送两样小东西?” 简直太会做生意! 别光夸陆念稚心态好,杜振熙表示她心态也很好! 多得有常年女扮男装的底气在,否则她肯定心态崩塌,不被陆念稚和老婆婆一来一往给吓死,也能给气死! 她笑容逐渐发干,暗瞪陆念稚掐灭话题,“四叔,您买不买东西?” 她打算破财消灾,一口气点中一排首饰。 陆念稚见状只觉心情大好,心头短暂异样早已抛诸脑后,长指同样点中一排首饰,不仅不要老婆婆打折附送,随手一甩钱不带找零的。 这何止是开摊彩头,直接给包圆了,老婆婆乐颠颠的收摊回家。 陆念稚一手袖首饰,一手牵好小侄儿,意有所指道,“待会奉圣阁夜宴,怕是没法正经用膳,先去吃点东西垫肚子?我知道一处汤圆做得极好,我带你去尝尝。” 今天是重阳,又不是元宵,吃汤圆什么的会不会太超前! 杜振熙边吐槽边拐弯,眼前远离闹市的小街口僻而不静,围着买小吃的小民只多不少,另有一番热闹。 她跟着陆念稚站定一处,只见手绘的简单招牌上,不仅写着有汤圆卖还有叉烧卖,做生意能不顾时令季节,混搭得如此草率的,满广羊府也是没谁了。 摊位后忙着收钱上碗筷的,果然是百忙之中抽空蹓跶的江氏。 一瞧见陆念稚和杜振熙,江氏就露出老母亲般的微笑,美滋滋的招呼道,“我就晓得!你们俩要是凑一块逛灯会,必定会找个犄角旮瘩用点小食。多少年了就没变过。我搭摊你们定要来捧场,有品味有眼光!以后继续保持啊!” 说罢伸手,表示今天人多,先买单再用餐哟亲! 杜振熙默默掏钱。 陆念稚则默默送上首饰,一一指给江氏看,“这些是小七挑的,这些是我挑的。您看看,喜欢不喜欢?” 江氏喜欢得老脸开花,咔咔咔挥刀斩好叉烧,小山似的码到二人碗里的汤圆上,责怪道,“来捧场就行了,还带什么礼物!这习惯,也是回回不变!自家人,没得破费!” 嘴上说得慈爱,收首饰的动作却贼顺溜。 礼轻情意重,从陆念稚能自己赚钱起,每年大节小节,都会淘些市井小物送江氏,等杜振熙能自己赚钱了,就顺道捎带上杜振熙一份儿。 每每哄得江氏心花怒放。 说什么自家人别破费,倒是别收他们吃食钱啊! 江氏画风太清奇,陆念稚孝心太高超,杜振熙除了给跪没别的,继续默默端碗,专心对付混合口味的汤圆配叉烧。 味道真心酸爽! 杜振熙梗着脖子皱起小脸。 陆念稚瞧得好笑,自己吃得爽快半点不辜负江氏好意,还不忘分心照顾小侄儿,攥着汗巾细细替杜振熙擦汗,忍着笑放暗箭,“好吃也别吃得这么急。慢着点别噎着了,这么‘喜欢’就再点一碗。” 求别加单! 她消化无能! 杜振熙狂打眼色,和陆念稚暗搓搓打眉眼官司。 江氏见状乐呵呵,暗叹陆念稚细心稳重,杜振熙内敛敏慧,两个孩子这样心无芥蒂的排排坐,和和美美的岁月静好,简直赏心悦目! 嗯? 为什么看着自家嗣孙和曾孙,会冒出和和美美这种奇怪的词汇? 一定是因为眼前二人太郎才女貌了! 江氏自问自答完毕,老手不由一抖,忙转身收别桌的买单钱压惊。 杜振熙放下碗筷,抹着余味一言难尽的嘴道,“您把摊收了,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她表示陆念稚有车,就等在城门外。 江氏果断摆手,“你们走你们的,我赚够今晚的本钱再走。” 一想到待会儿要正式相看唐加佳,她就开心,再想到待会儿还要相看那个五娘,她就伐开心。 杜仁不省心,陆念稚和杜振熙的亲事也挺闹心的。 偏都不得不为。 遂只管舔着手指专心数钱,表示大人物就该迟到,不然算什么大人物? 大人物一晚上的摆摊成本,还不够打赏府里体面管事的。 不走寻常路的江氏,心路历程果然不是她这种凡人能参透的。 杜振熙突然心酸,挥一挥衣袖留下一角碎银当小费,好助江氏早点达成目标。 小摊林立的街口渐渐落在身后。 江氏自称压轴的大人物,陆念稚和杜振熙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二人慢悠悠的往城门走,权当消食,都不急着往奉圣阁去。 杜振熙开口打破饭后安宁,“四叔,您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如果只是为孝敬江氏,陆念稚绝不会特意点出口,真正要去的地方必是他处。 果不其然,陆念稚答得一脸高深莫测,“带你去一个能展望未来的地方。” 这话神神叨叨,堪比招摇撞骗的神棍派头,杜振熙被噎得顿失好奇心,满脸黑线的不再作声,一路无语的跟陆念稚走向城门。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杜府和定南王府私交甚好,陆念稚又有举人功名,守城门的官兵态度不知多少好,得陆念稚事先打点后,就轻飘飘一抬手,放二人上了一侧城墙头。 这处不做换防守备用,只做城头兵丁歇脚吃喝用,似乎早就清过场,烈烈晚风中,唯剩二人乍起又止的脚步声。 往里看是满城灯火,往外看是城郊美景。 因着今晚奉圣阁重开,延伸出城外的官道两旁有不少凑热闹的集市、人影,不比城内清静多少。 但也不至于为这个,特意拉她上城墙。 杜振熙正准备表达一下嫌弃和不解,就见陆念稚抬手指向远处,解惑解得干脆利落,语气亦是掷地有声,“小七,你看,从这里往上走是岭南地界,往东走是闽南地界,再往北上走就是江南地界。从这里,还能看得清奉圣阁的灯火。最高的那座主楼阁的顶檐,你可看见了? 奉圣阁重开只是第一步,且只是一小步。保留其内的当铺、慈善堂,是为不破坏老祖宗在世时的经营。钱庄,才是奉圣阁将来的重点营生。明年,杜记钱庄不仅要在奉圣阁重新做大,还要开出广羊府,设立外地分号,开遍岭南、闽南、江南三地。” 如钱庄这般银子支出又大又猛的营生,并非寻常商户能轻易挑战的。 杜振熙闻言却喜大过于惊。 她出生晚,没经历过杜府沉寂落没的时期,一直只知道家里很豪,直到这次经手总账盘查,撸账本才撸到三分之一,就让她头一次震惊且直观、后知后觉的切身认识到——杜府的豪,那是非比寻常的豪。 旁支的零碎生意一收拢,真想要做钱庄,底气和财气都足足的。 而钱庄一旦做起来,真能如陆念稚所说,遍布南省最富庶的三块地界的话,何愁杜府将来不能再将现有的营生越做越大,越做越广? 钱庄所在,就是消息源和货源所在,无形中更有寻常生意难以结下的人脉。 犹如一张大网,兜住的不是黄白物,不单是黄白物。 杜府,能更上一层楼。 谁不愿意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陆念稚所言不虚,脚下这一方城墙,确实能展望未来。 而这未来,太令人心动。 杜振熙袖口灌风,心头亦是鼓胀,星目如缀着漫天辰光,一闪一亮望住陆念稚,“您是想……主营杜记瓷窑,再以钱庄为辅?” 陆念稚眼脸微垂,掩去眸底闪烁,笑而不语。 沉默即是肯定。 单论生意头脑和眼光长远,她要学要做的还有很多,远不及老辣的陆念稚。 他是货真价实的老狐狸,她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和外界评价匹配的小狐狸? 杜振熙踌躇满志,正待表表决心,一张口灌进冷风,顿时一声啊嚏。 登高望远,伪病娇七少,到底身子骨不够结实,叫肆虐城墙风一呼撸,小身板忍不住一抖。 “我说你娇气,何曾说错过?”陆念稚抬眼,戏谑目光一转,勾唇张开双手,挑着眉梢轻笑道,“小七,快到我怀里来。我勉强借你暖一暖。” 厚如城墙的老狐狸脸皮,可看不出半点勉为其难。 跟陆念稚讲求正经和感性什么的,不存在,不存在的。 已然适应陆念稚上一刻正经,下一刻不正经的杜振熙鼻子一皱,抬脚和陆念稚擦身而过,很不雅的翻了个白眼,“四叔,您想让我看的看完了,您想让我知道的,我也听明白了。走吧,该去奉圣阁了。” 陆念稚袖手跟上,偏头逗小侄儿,“小七,真不要我帮你挡风?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刚才指点江山、高大威武的陆念稚,一定是她的幻觉。 杜振熙心情略复杂,表示敬谢不敏。 殊不知二人离去的城头一角,有两双眼睛隐在暗处,一眨一眨亮晶晶。 第38章 南风是什么风 城墙上火把明灭,一角暗处光影变换,吭哧吭哧冒出两枚小豆丁来,杜振晟先帮沈又其拍去裙摆的灰尘,再拍自己身上的,嘴里不忘夸道,“小又,还是你心思灵敏。要不是你认出四叔和七哥的身形,提议躲起来看他们要做什么,哪里能听得到那样的大事!” 他陪沈又其逛灯会买买买,剁完手后沈又其表示要带他涨姿势,看一看幼时她父王常带她来的城墙,瞧一瞧她父王治下的大好城池,这才误打误撞,偷听成壁脚。 本待恶作剧,半道出来吓人,不知不觉竟听得入了神。 一回想起陆念稚描述的伟大蓝图,杜振晟就燃了,小脸满是与有荣焉的豪情。 沈又其却是满脸诡笑,捧着小胖脸隔空喊话,求证道,“你们瞧见没有?陆四叔和熙哥哥感情真好呀!陆四叔还想抱熙哥哥呢!不过熙哥哥拒绝了,这是不是就是欲拒还迎?陆四叔还逗他,这是不是就是打情骂俏?坊间传说的喜好男风,是不是就是他们这样?” 她对着虚空问话,不知道的还当小郡主撞邪了,隐在四处的暗卫狂冒冷汗,暗骂王府文化课教的都是什么鬼,小郡主的成语运用得忒前卫忒歪,只恨不得集体撞邪的是他们,也好借故渎职装死人。 又齐齐表示同情:这可能是陆念稚和杜振熙,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不能胡乱排喧陆念稚和杜振熙,更不能和小郡主讨论什么男风女风! 否则一条命掰成八条命,都不够给王爷、王妃胖揍的! 暗卫们假装风太大,没听见。 杜振晟却竖起耳朵,一手捞风,一手戳沈又其,奇道,“南风是什么风?和东西北风不是一家吗?有什么不同?还有人专门喜好南风的?” “你不懂。”沈又其看傻孩子似的瞥一眼杜振晟,小胖脸又是纠结又是无奈,叹气道,“反正我也来不及嫁给陆四叔、熙哥哥报恩了,他们两个我都喜欢,如果是他们两个在一起,我心服口服。” 四叔和七哥,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杜振晟越发不解,出于本能被沈又其的口气唬住了,险些没立时吓瘦三斤,换他无奈道,“小又,你是不是逛累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沈又其被他勾得打起小哈欠。 “快到我怀里来。”杜振晟现学现用,抱起犯困的沈又其下城墙,“我送你回王爷、王妃那儿。” 左右奉圣阁夜宴少他一个不少,他还是看紧未来小媳妇为重,那个纨绔同窗不是还说了吗——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原本因着杜振熙生来弱症,治好后轮到杜振晟,江氏就怕他也身体不好,从小就盯着他熬筋骨,暗搓搓给官学塞钱,要求文化课和体育课并重,练就得杜振晟胖而不虚,肉而小壮。 杜振晟暗暗得意,还好他抱得动沈又其,否则哪里知道,原来抱人的感觉这么好,软软的香香的。 所以四叔从前到今,才老喜欢抱七哥吧? 关南风什么事儿! 他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答案,迈起小胖腿来,脚步那叫一个轻快。 奉圣阁来往的下人,却是脚步匆忙,夜宴伊始,仆从和酒菜皆如流水,鱼贯出入男女宴厅。 通幽曲径隔开的两头宴厅,男眷觥筹交错、女眷环佩叮当,少不得借着奉圣阁重开追忆往昔、遥想将来,其间人情往来不必赘述。 只说以晚到江氏为首的一溜女眷主桌,江氏一落座就再掀八卦热潮,一众或贵或富的女客心下暗恨出手太晚,面上心照不宣的围观两场相看。 大吴氏从昨天气到现在,要不是怕断送大好谋划,哪里还能给杜五娘好脸色——如今该叫吴五娘了,她认作吴家闺女的事早已办好,今晚只需老实乖巧的以大吴氏娘家侄女、杜府表亲的身份出现即可。 只昨天才被芸娘间接打脸,大吴氏百忍不成钢,恶心吴五娘之余,自然存着打压的心思,略作引荐之后就将人晾到一旁,只管不住口的叹陆念稚亲事艰难,表自己如何操碎了心。 被忽视的吴五娘满脸无措,小心翼翼的禀一声更衣,带着身边婆子远离和她格格不入的热闹。 吴家是因大小吴氏先后嫁入杜府,才二人得道鸡犬升天,依附着杜府讨生计,全然只看大吴氏脸色,哪里耐烦理会吴五娘这个假闺女。 一众女客看不上吴家,更看不上杜府的挂名表小姐江玉,只揣摩着杜府的态度,一头和唐家老太太、太太交际,一头拉着唐加佳夸赞,顺嘴奉承江氏。 江玉冷眼旁观,冲珠儿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的退出女眷宴厅。 她和吴五娘前后脚离开,半点没引人注目。 而男眷宴厅里,身份太高贵而独霸一桌的沈楚其,就很引人注目了。 他一瞧见珊珊来迟的杜振熙,就咋咋呼呼的勾肩搭背,拉着杜振熙挨到一处排排坐,浑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强大气场,显见已经喝得半醉。 “王爷指着你来道贺撑场面,完了还有城郊官兵的换防差事,你都撇到脑后了?”杜振熙实在不能忍,顿时忘了答应过江氏的话,照着沈楚其的胖脸就掐,“才刚开席,你到底喝了多少?都说借酒浇愁,天下人谁有愁,都轮不到你有愁。” 从小没靠谱过的沈楚其要是愁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活见鬼! 杜振熙默默一抖。 沈楚其默默灌酒,不似活见鬼是醉鬼,揽着杜振熙的小肩膀咧嘴露出大白牙,笑得又傻又难看,“熙弟!我的好熙弟!你果然是最懂我的!我可不就是愁吗?我愁你快要定亲娶妻,以后不理我、不和我玩了! 熙弟,你能不能不成亲?再陪我几年呗,一个人多好啊,一个人万岁!我们永永远远长长久久不分开,做这世上最好最亲的好兄弟,要什么妻小拖累?碍事儿!碍眼儿!” 还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呢! 她不仅要定亲,将来还要设法退亲。 自己挖的坑自己填。 已经够空虚寂寞冷了,沈楚其瞎添什么乱! 杜振熙抢下酒坛子,斜刺里窜出个殷勤身影,重新奉上酒壶酒杯低声道,“这酒本是给女眷备的,口味清甜。小郡爷这样……七少还是劝着换个喝法好。” 奉酒小厮略面生,放眼望去,奉圣阁来往的下人一小半是从铺子里抽调的掌柜、伙计,一大半是临时工,多数都是生脸。 临时工们一个赛一个殷勤,只盼着今晚表现好,改天能转正。 能进奉圣阁当差,那就是铁饭碗。 杜振熙对此不以为杵,接过新酒呡一口,确定果然清淡后,便放心让发酒疯动手抢的沈楚其换上新酒,打赏小厮道,“悠着点给小郡爷续杯。” 小厮了然,给杜振熙满三杯,才给沈楚其满一杯。 这点眼色要是没有,连临时工都当不上。 杜振熙目露满意,骗沈楚其少喝倒把自己给喝饱了,忍着肠胃发热的不适哄劝道,“差不多了,再喝下去不用王爷揍你,我先把你揍醒得了。” “熙弟!我想到个好主意!”沈楚其充耳不闻,握着杜振熙的手激动道,“你非要成亲也行,我也成亲不就结了!到时候我们再继续做通家之好,将来生了孩子做亲家,我们一样生生世世不分开!” 生个鬼! 杜振熙只生出郁火,怒甩沈楚其的大胖手,忙捂住沈楚其乱嚷乱叫的嘴。 沈楚其的亲事可轻易说不得! 他在京为质的嫡长兄老大不小了,至今没娶亲,还不是因为定南王府的长媳宗妇太重要,不想被朝廷拿捏亲事,就只能拿自己的终身当筹码吊着斗法,长兄未婚,下头弟妹就跟着陪跑呗! 是以沈楚其年已十六,亲事还没半点影子。 小郡爷的亲事不仅是块求而难得的肥肉,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治棋子。 没看沈楚其口风一漏,隔壁桌的男客已经眼冒绿光、蠢蠢欲动了吗! 饿狼环伺,祸从口出。 杜振熙没被吓死险些气死,拖着沈楚其火速尿遁。 “七少,您快别费心了,小郡爷这样儿,还是送回王府的好。”沈楚其的随身小厮苦着脸道,接过沈楚其夹在腋下,提着气道,“左右差事有副官顶着,只说小郡爷和您久别重逢一高兴就喝多了,还能少挨王爷一顿揍。” 他习以为常,杜振熙也见怪不怪,摆手道,“别骑马了,门房那儿备着马车,你仔细送阿楚回去。” 沈楚其迷迷糊糊听清这一句,咧嘴笑道,“熙弟对我最好了……” “七少对您是好,您对七少也不差!”小厮望着杜振熙远去的背影摇头,咂舌道,“就您二位这份交情,再有您这份粘糊劲儿,不知道的,还当您二位喜好男风,其实是一对儿呢!” 他敢想敢说,和自家小郡爷一个德性,都挺不靠谱。 “南风是什么风?”沈楚其大着舌头接一句,随即反应过来猛摇头,“你混说什么!我喜欢熙弟,是拿他当亲弟弟喜欢!你瞎扯什么男风!熙弟可和他父亲不同,从小就洁身自好!” 如桂开早前对竹开所说,杜振熙的亡父三爷死于马上风,生前沉溺女色是一,荤素不忌还好男风是二,仗着貌比潘安可谓男女通吃。 小厮暗道遗传的力量很强大,什么话都不要说得太满太早。 只是事关死者,他倒也无意冒犯,更不敢往下接话,只扶着险些被沈楚其的大脑袋撞出内伤的腰,又哄又劝,忙忙送醉鬼小郡爷上车回府。 这边杜振熙则扶着额角,暗叹再清甜的酒喝多了照样上头,飘回宴厅想和长辈道恼好去醒酒,打眼一看,却只见杜仁、杜曲,不见陆念稚,也不见大少杜振益。 她和杜仁、杜曲打过招呼,再次跨出宴厅。 在外帮忙的桂开、竹开闻讯而来,一人护一边道,“七少,小心脚下。” 第39章 不要命才是真要命 杜振熙搭上竹开擎起的手臂,视线无意间触及二人袍摆时略一愣,偏头笑问竹开,“你没跟桂开在一处帮衬?怎么他身上干干净净,你身上倒多了几道泥点子。谁这样没眼色,难不成给你派的都是脏活累活?” 她一副护犊子的口气,又带着些许醉意,减弱几分平日里的距离感,平添几分难得外露的和软。 竹开先是怔然后是欢喜,忽闪双眼转瞬笑眯成一道缝。 “哪儿能呢!头先我是跟着桂开一处听差的。”竹开捞起袍摆搓啊搓,新鲜上身的泥点子很快消失不见,解释道,“后来撞见四爷身边的明忠、明诚,说是一时走不脱缺个端茶送水的,我就帮着往主阁楼跑了一趟。许是不小心蹭着哪儿了。” 陆念稚在主阁楼? 怪不得方才在宴厅没瞧见人影。 杜振熙了然颔首,收回视线并未放在心上,只觉脑袋叫夜风一吹,竟隐隐发疼发胀,肠胃间的酒热之气亦直往心口冲。 她不自觉加快脚步,却见小路上分花拂叶间突然窜出一道身影,披着月色半明半暗,脚步碎且急,嚯嚯而来活像女鬼漂移。 人吓人吓死人啊喂! 杜振熙呼吸一窒,那身影也跟着一顿,仿佛乍见来人也唬了一跳似的,忙拍着胸口定睛道,“七少!” “珠儿姑娘?”桂开皱眉,出声问道,“你不跟在表小姐身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路这头可都是男客,万没有女眷丫鬟埋头乱闯的道理。 “五小姐、六小姐、八小姐忙着和别家小姐作耍,眼里哪里还有我们小姐?”珠儿满脸委屈,扭着帕子瞅桂开,“我们小姐没得无趣,这不让我往外问问有没有空闲的马车,好提前先回府,至少还能图个自在。” 她和江玉一脉相承,当着少爷小厮的面,每每做出可怜娇弱状,话里话外捧自己黑他人。 桂开本能不喜这副作派,摆发珠儿,只想快些安置杜振熙。 竹开却是眼神乱飘,目光扫过珠儿的裙摆就是一愣,暗自苦笑道:这可真巧了! 许是才被杜振熙说破过,他一看之下,竟发现珠儿的裙摆上,同样沾着几道泥点子。 女眷那头因有江氏这个最高长辈在,里外布置可比男眷这头精心华美多了,哪儿来的泥点子? 脑中不其然的,闪过昨日家宴、水榭里的种种画面。 江玉对杜振熙的心思,他可瞧得明白。 竹开眼睛一眯,和珠儿错身而过,一等听不见细碎脚步声后,就冲桂开打了个手势。 他好歹混过庆元堂,龟奴们每天面对的恩客参差不齐,便自创一套旁处没有的暗号,好应对种种突发状况。 他玩笑似的教给桂开,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桂开秒懂,瞬间领会到珠儿有异,只不露声色对杜振熙道,“七少,我去给您取解酒丸来。” 他自幼服侍杜振熙,主仆相类,其实和杜振熙一般,于某些事上缺根筋。 但他心里装着杜振熙的秘密,一向秉持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且十分信服竹开做过龟奴的另类眼光,当下告声罪就提脚改道,背过身后猫腰疾走,隐在暗处跟梢珠儿。 竹开则心头微定,扶稳越发酒气上脸的杜振熙,往善水阁而去。 上善若水,善水阁命名如此自省自律,自然是专属于主人家的地界,今晚专供杜府老爷少爷更衣、小憩用,加之主子身边各有随从服侍,胜在清幽雅致的善水阁内,只留了个看茶水的婆子。 婆子乍见来人,忙忙搓手哈腰的迎上前。 “没人来过吧?屋里可有人占了?”竹开端起高级小厮的架子,傲娇才上脸鼻子就是一抽,嗅着屋内散出的熏香道,“里头点的什么香?味道怎么这么重……” 口字尚未说完,跟前忽然压下婆子骤然逼近的身影,随即后脑一痛,晕了。 一路强忍着酒劲越翻越凶的杜振熙正晕头晕脑,刚惊觉身侧竹开猛往下沉,后脖颈就跟着挨了一记,也晕了。 主仆二人陷入黑甜。 桂开却乍然闯入一片明亮中,眼前偏僻凉亭张灯结彩,有着奉圣阁重开的喜气,却没有奉圣阁夜宴的喧杂,闹中取静无人走动,亭中摆着竹椅竹桌,摊坐竹椅摇啊摇的,赫然是不在宴厅的杜振益。 桂开皱眉顿足,矮身躲进一角树丛中。 探头再看,就见珠儿径直走进凉亭,撞上起身相迎的杜振益,瞬间痴缠做一团,又是摸手又是对嘴儿。 所谓欺上不瞒下,杜振益在主子们眼中名声尚可,在两府下人眼中名声可臭得很。 偷人偷到这里来了,倒是深谙灯下黑的道理。 桂开顿觉辣眼睛,无意多管闲事,抬脚正要走,就听亭内毫不压抑的话音随风飘来,“我的好珠儿果然办事灵醒,这是把你们小姐顺利送进善水阁,就急着来找我了?” 善水阁?! 桂开眼中冷光乍现,屏息凝神靠近凉亭。 “这会儿知道叫’小姐’了?平日里心肝乖乖的叫得肉麻,当我听不见么?”珠儿扭身避开杜振益不老实的嘴,娇嗔道,“轮到小姐不在,用得上我了,倒一口一个’好珠儿’,也不怕闪了舌头!” 原来这珠儿也叫杜振益顺带摸上了手,不想着护主规劝,只想着争风吃醋,背着江玉全然一副娇痴嘴脸。 果然主仆相类,一脉相承。 杜振益治得住江玉,岂会治不住珠儿? “你们小姐就要是别人屋里的人了,你就不同了,将来我向七弟讨要你,名正言顺的放在我身边,不比你们小姐偷偷摸摸的好?”杜振益一把抱紧珠儿,咸湿手不停上下流窜,“你想做通房我都不许,少说要抬你做个贵妾。以后让你们小姐应付七弟和东府去,我们只管快活我们的。” “就你油嘴滑舌会哄人!”珠儿嘴里嫌弃心里得意,半推半就的随杜振益搓弄,断断续续的说出杜振益想听的话,“你就放心吧!七少可喝下不少那酒,我们小姐也已经等在善水阁,只等那婆子收了钱办好事,还有什么不能成的!” 话音未落,就听杜振益喜得肝啊肉啊的叫。 桂开偷听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顷刻间急火攻心,只紧绷着理智尚且晓得轻重缓急,转瞬当机立断决定抓现行,否则一时放过幕后主使和帮凶,对方又是主子又是当事人的丫鬟,事后没得受害反被动,凭白浪费时间精力扯皮。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余地,一丁点也不能留! 桂开心里狂骂三字经,飞窜出树丛现身,二话不说就往瞬间吓呆、随即惊叫的狗男女面门上飞踢,怒踹那对恶心嘴脸。 他家七少幼时体弱,他必须从小身强,拳脚功夫一个能打三个。 杜振益急色体虚、珠儿弱质女流,受惊之下分分钟被揍成晕死的猪头。 桂开出了半口恶气,拽下杜振益脱到一半的外袍,将二人捆做一团,扛起人飞快转动脑子,避人耳目的寻一处妥当地方绑好,忙又往善水阁赶去。 善水阁依旧清幽雅致,不见半点混乱,不闻半点人声。 门窗紧闭的屋内光线昏暗,杜振熙头疼欲裂的睁开眼,只觉身下触感绵软,身前一道银光略刺眼,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眯着床边模糊人影,哑声道,“竹开?” 江玉发间的银簪循声划出一道碎芒,错眼见杜振熙突然清醒,万没想到面对面的时刻来得这么快,慌得暗搓搓脱杜振熙鞋的手一抖,声音也跟着一颤一颤,“表哥,是我。” 靴子落地,啪嗒闷响,惊得杜振熙耳中炸雷,瞬间垂死醉中惊坐起,错愕道,“表小姐,你怎么……” 在这里的疑问卷在舌尖,吐不出完整字句,口鼻阵阵发麻,脑子阵阵眩晕。 失神前的零碎片段,渐渐汇聚成一条完整的线。 面生而殷勤的奉酒小厮、本该备给女眷的清甜新酒、半道偶遇的珠儿、婆子倒映在地骤然放大的影子…… 一切都是阴谋。 酒里下了药。 要不了人命,但体内翻腾的血气、难抑的燥热,药效有多么不可描述,已然昭然若揭。 电光火石间,杜振熙天生缺的那根筋,瞬间茁壮得又粗又韧。 江玉想霸王硬上弓! 好像不太对? 江玉想自荐枕席! 好像也不太对? 特么她和江玉一样,都是女儿身啊喂! 她从落地起就充作男儿教养,直到记事的年纪才被江氏告知自己的“真身”,从自愿肩负起杜府重任起,她从不以女儿身为耻,更从不以假扮男儿为屈。 十五年,无怨无悔。 而此时此刻,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个真带把儿的! 面对如此诡异的神展开——天地良心,她要是能上就上了! 可是她不能啊亲! 杜振熙内心风中凌乱,面上潮红覆面,暗哑嗓音含着无法自抑的情动,也含着无可压抑的怒火,“表小姐,如果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就请你现在、马上、立刻……滚!” 一句话艰难成句,几乎咬破口舌。 连她身为女儿身都无法减轻药效,可见药效有多霸道。 不要命,才是真要命。 现在只叫江玉趁着她昏睡脱了鞋,要是再晚一步醒来,被江玉脱了不该脱的,撞破她的女儿身,才真正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修罗场。 杜振熙下死力咬破舌尖,吞着满口血腥支起身子,且退且坐间死死盯牢江玉。 却见江玉慌乱愣怔后,突然呜咽一声,捂着宽袖哭道,“表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怎么对江玉了? 特么明明是江玉想怎么对她! 杜振熙气得头更晕眼更花,抖着手抚上腰腹。 重重衣物下,是层层叠叠的裹胸布。 要不要怒抽裹胸布先吓死江玉,再用裹胸布掐死江玉? 一了百了。 谁想要她的命,她就要谁的命。 貌似,可行。 第40章 一只略古怪的粉底靴 “表哥,你既然对我起了这种心思,就该禀告长辈明媒正娶,怎么能骗我来此处?”江玉一镇定下来狗胆就肥壮,只管依计行事照本宣科,干嚎不掉泪地张口泼脏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表哥已是毁我闺誉!衣衫不整,表哥更是毁我清白!表哥若是敢做不敢当,要叫杜府背负欺凌孤女、强占表亲的恶名,我宁可一头撞死!” 边嚎边动手,甩完“骗”她来此的假纸条做“证据”,继续甩头发甩帕子,雪白方帕上赫然见红,江玉衣发凌乱间,已然自己动手实现衣衫不整的最终形态。 胸腰半露、裙边破败,白腻肤光几乎碾压屋内昏暗光线。 杜振熙险些被眼前的神操作闪瞎眼,气极反笑,笑意冷冷,火烧心口也跟着冷静下来。 江玉一个无权无势的挂名表小姐,有能耐摸进善水阁,却没能耐做局收买人心,是谁指使的江玉,是谁在背后帮江玉? 不可能是外人,只可能是内鬼。 东西二府,谁想害她,她娶江玉对谁有好处? 脑中灵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唯一肯定的是,被疯狗咬一口,不值得反咬回去! 杜振熙抚着腰腹的手果断下移:她的裹胸布,由她来守护! 自曝秘密勒死疯狗什么的,她不甘心! 江玉也不配! 顷刻大定的心念不够高级,奋起反抗的举止也不太高级,她极力回想大吴氏那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式,飞扑向唱独角戏的江玉抓头发撕床单,拽起身下一切趁手的布料,兜头往江玉身上罩。 多年练就的缠胸技能简直满分,几个呼吸间就将江玉裹成颗粽子。 怒火高炽的瞬间爆发力,刹那碾压药效,突破人体极限。 猝不及防的江玉惊呆了。 她死也想不到杜振熙同是女儿身,根本不似寻常男子面对此情此景的避之唯恐不及,不仅不按套路走,还不在乎看她碰她,出手那叫一个快狠准! 反正看了白看,摸了白摸! 杜振熙嘿嘿诡笑,全然不觉中药的自己此刻笑容略猥琐,开口想再接再厉怒揍江玉,却忍不住猛地连打啊嚏。 屋内熏香也有问题! 怪道那酒只有“后劲”凶猛之感,晕倒醒来后却越发意识迷乱! 杜振熙心弦无法自控的松散,忙咬牙抄起香炉,速战速决地磕向江玉。 本以为是来出演凄美女角儿的江玉,被这奋力一砸,险些没直接成了领便当的。 她惨叫倒地,堪堪露在布料外的脸上又震惊又恐慌又恼恨,挣扎往门外爬,想要引来同伙婆子,和本该带着宾客撞破“私会”的杜振益。 止不住往后倒的杜振熙意识晕沉间,只来得及暗道一声糟糕! 却听反锁的门扇噼啪崩开,屋外闪进一道瘦小身影,尚未站定已看清屋内情景,顺手抓起滚地的香炉,果断给再次惊呆的江玉一记猛砸。 江玉脸面碰地,彻底晕死。 “七少!您没事吧!”竹开脸色惨白的冲向杜振熙,架起她的手绕上肩头,背起杜振熙边往外走,边急声道,“善水阁的婆子和熏香都有问题!我先背您出屋子!” 他比杜振熙清醒得晚,不曾中药的战斗力却比杜振熙强。 治住只长心眼不长力气的婆子后,就扯下婆子腰间的钥匙前来救主。 当下将渐渐无力的杜振熙安放到屋外树下,就转头拖起江玉,丢进茶水房和婆子绑到一处,点上残香锁好门窗,忙忙又背起杜振熙往外走。 “那熏香恐怕不单能乱人心智,闻得久了多半还能致人昏睡。”竹开调动在庆叔处所学的一切风月知识,半是解释半是安慰道,“七少放心,江玉和那婆子关在善水阁里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只等安顿好您找来解药,再收拾她们不迟!” 他又是后怕又是恼恨,双眼闪着赤红,话说得咬牙切齿。 杜振熙却是双眼闪着迷蒙,话说得气弱声软,“竹开、竹开……放我下去……” 嘴里说着放,身体却自有意识的贪恋身下温热,一个劲儿的往竹开脖颈钻,双唇隔着衣领碰上竹开的皮肤,竟觉熨帖舒服得很。 这特么什么鬼药! 效用能上天了! 竹开在庆元堂当差的时日虽短,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偏不能真将神志不清的杜振熙放下,只得加大力道箍紧杜振熙,掂起背上“七少”加快脚步。 急急赶来的桂开晚了一步,远远瞧见这副情状,顿时眼角狂跳嘴角狂抽。 他家七少正在非非非非非礼竹开! 七少是假男儿,竹开却是真男儿,事后他家七少是何感想简直不忍想! 放开他家七少,让他来! 桂开只差没哭着跑向二人,劈手接过杜振熙往背上一扛,强忍着脖颈痒意面上羞红,火速和竹开交换完情报,便恨声道,“你去提江玉和婆子,我先送七少上马车。拉上那对狗男女一起,先回府!” “药效这样霸道,必定是出自三堂九巷。”竹开看一眼乱动乱哼的杜振熙,忙阻止桂开道,“一来一往凭白误事,七少这模样,怎么避开人出奉圣阁?你先安顿好七少,就去提那几个王八犊子!” 说着将善水阁的钥匙交给桂开,掏出另一份钥匙道,“庆叔的宅子就在城郊,我有备份钥匙。我先去找解药。等不及回府了。四爷在主阁楼,那里不接宾客无人走动,你拣小路将七少送去主阁楼最妥当!” 庆叔确是真疼他,不仅设法保他的命帮他入杜府,还另给他备份钥匙,拿他当亲子侄相待。 庆元堂再高端也是风月场,供花娘恩客享用的“好东西”不老少,庆叔家里自有储备,更有解药。 杜振益找来的药再腌脏,也没有庆元堂解不了的! 桂开心头大定,正犹豫间,就听杜振熙咬牙磨着他的衣领,含混不清地道,“四叔……” 四叔? 四叔! 杜府风里雨里几十年,就没有陆念稚趟不过的坎! 桂开一跺脚,果断接受竹开的建议,背着杜振熙往主阁楼而去。 他和竹开兵分两路,窜得飞快,转身改道的竹开却是脚步微顿,转头望向虚掩在花木之下的主阁楼飞檐。 今天出了这样的糟心事,七少如果真有个什么不好,当初做局帮他换身份入杜府的“那人”,只怕也不会放过他。 只盼现在亡羊补牢,过后他能少受些怒气。 竹开眯着眼目光一闪,随即坚定步伐转身,顺着小路奔出奉圣阁。 全不知方才忙乱中,他胡乱帮杜振熙套上的靴子,在桂开背上杜振熙时就滑脱落地,掉进路边矮丛之中,茂密花草将靴底砸地的声响吃得一干二净。 “那不是七少和桂开哥哥、竹开哥哥吗?七少怎么了?” 矮丛之后竖着隔断内外的花墙,花墙格栅后猝然响起的喃喃自语,正出自唐加佳的大丫鬟之口! 她无意间路过此处,模模糊糊听不清墙那头的话音,下意识伫足观望,看着两路背影满脸疑惑。 目光一转,就瞧见墙外矮丛内,斜插着一只粉底靴。 “这是……七少的靴子?”大丫鬟讶然,猫着腰捡起靴子退回花墙后,忽觉手感不对探手一摸,就从靴子里掏出一团软布,“咦?怎么还塞着块碎布?穿着走路不膈脚吗?这是……” 这是刻意放大鞋子尺码,塞了块软布充大脚! 能做唐加佳大丫鬟的,必须心灵手巧。 大丫鬟想通关节,不由睁大了眼睛。 七少虽然只比自家小姐高出大半个头,但在同龄男子中并不算矮呀! 就算脚小些比同龄男子秀气点,也没有必要刻意装大脚呀! 太奇怪了…… 大丫鬟歪头不解,忽听身侧传来一道隐含不虞的男声,“你在这里做什么!七妹呢!” “三少!”大丫鬟唬了一跳,转身看清唐加明微沉的脸色,就知唐加明误会了,忙解释道,“小姐一直跟在老太太、太太身边,正陪杜府老太太吃酒听戏呢!我只是来下人们歇脚的小院更衣,并不是奉小姐的命出来的!” 她心如明镜,晓得唐加明是怕唐加佳太“热情”,再见倾心之余嫌没约够会,私下再找机会见杜振熙。 别说她要命,她家小姐也是要脸的好吧! 怎么会做出私会外男的勾当! 她真的是无意路过,纯粹来上官房的! 唐加明神色微缓,随即扫一眼小路内外格局,皱眉道,“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手里拿的是……” 男子的靴子! 唐加明神色又沉,暗暗后悔应该一发现杜振熙不在宴厅,就马上出来看看的。 一心防着妹妹做出出格的事,倒没想到妹妹学聪明了,人不现身,却叫大丫鬟送针线给杜振熙! 关心则乱。 大丫鬟瞬间读懂唐加明的脸色,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忙快言快语将之前看到的说了,又拎着靴子软布,捂嘴笑道,“只听过哪家少爷充高个覆白面的,没听过哪家少爷在意脚大脚小的。没想到七少的想法,这么与众不同。” 唐加明眉头皱得更深,眯着视线望向小路两头。 一头是善水阁为主的男宾客院,一头是不对宾客开放的主阁楼。 大宅深院之中,少什么不少龌龊。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别人家里的闲事别多管。”唐加明敲打大丫鬟一句,伸手接过靴子和软布,交待道,“既然和七妹无关,你刚才看到什么人、捡到什么东西,都不必和七妹多嘴乱说。” 大丫鬟神色一变。 之前逛灯会时,她其实没听清唐加佳和杜振熙咬耳朵说的话,只零星听清“叔伯”“祠堂”几个字眼,便忙忙给唐加明比手势。 唐加佳心直口快。 她早得老太太柳氏和唐加明的命,帮着看好唐加佳。 此刻心领神会,忙正色道,“三少放心,不该说的,绝不会入小姐的耳。” 她弓身告退,唐加明抬脚回宴厅。 脑中不其然闪过月下灯红酒绿,杜振熙浅笑吟吟的模样。 漂亮得令人惊艳的七少。 突兀得略古怪的粉底靴。 二者之间,可有联系? 唐加明垂眸看向手中单靴,缓缓将软布塞回靴内的动作,略显心不在焉。 第41章 酒后误事乱心神 这厢唐加明收好粉底靴重回宴厅,觥筹交际间心神不定,那厢桂开抄着小路直奔主阁楼,却是心神紧绷。 主阁楼拔地而起,楼高三层檐角飞翘,斜入冲天苍翠之间,风吹铁马转,叮铃脆响外一片静谧,一楼敞厅大红灯笼高悬廊下,三楼卧室不曾点灯满室昏暗,唯独二楼的宴息室一灯如豆。 桂开心头微松,一步三跨径直上楼,畅通无阻的拐进宴息室,本还对此满心庆幸,等到毫无滞阻的绕过外间供人起坐的交椅、屏风时,已是满心古怪。 主阁楼不留下人伺候不奇怪,奇怪的是明忠、明诚身为陆念稚的贴身小厮,竟也不见人影? 他疾走的脚步微缓,掂了掂背上已然昏沉的杜振熙,定睛一抬眼,就见里间窗下并排放着两张紫檀罗汉床,中间以四角茶几相隔,几上灯台烛光斜落,斑驳光晕正笼在端坐一侧罗汉床的陆念稚身上。 倏忽睁眼望过来的瑞凤眼中,倒映碎光之余,隐隐染着异样的潮红。 桂开下意识顿足,心下越发惊疑。 他是练家子,陆念稚亦是练家子。 此刻陆念稚盘腿而坐,双手捻指安放膝头,显见之前是在闭目养神、屏息运功。 难道—— “难道你们没当好差,小七也出事了?”陆念稚哑声开口,声线尚算平稳,一动之下现出隐在光影中的面颊,却是同样微泛潮红,看向桂开身后的眼一眯,难辨喜怒道,“怎么就你一个?另一个叫竹开的,怎么不在小七身边?怎么回事,说。” 轻巧出口的一个“也”字,震得桂开心神一凛,脚下再无踯躅忙忙上前,一面将杜振熙放上另一侧罗汉床,一面将前因后果道出,末了道,“七少中的药太霸道,只得先来主阁楼安置。四爷,您这是……” “我记得你懂医理?”陆念稚睨向抱着桂开的手臂不肯放的杜振熙,心下了然,面上似叹似笑,“我倒是没想到,今晚能和小七一起有难同当。” 他伸手搭茶几,示意桂开把脉。 江氏将霜晓榭把得严实,对桂开的管教同样严厉,一会拳脚二通医理,以备杜振熙不时之需,当下一手按上杜振熙脉搏,一手搭上陆念稚手腕,心间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和杜振熙炸黄豆似的乱跳脉搏不同,陆念稚的脉相微稳,却也稳中紊乱,急沉之势似是全靠内力强压,二人体内乱窜药效就算不尽相同,也有七、八分相通。 桂开又惊又怒,收回的手青筋暴起,“疯了!那几个狗男女疯了不成!” 难道——局中有局,陷害杜振熙不够,另暗害陆念稚做备胎,嫁成一个算一个,攀上一双算一双,拽着东府叔侄二人一同坠入泥潭,好叫东府永不得翻身?! “在我酒里下药的,是吴五娘身边婆子收买的人。”陆念稚不急着纠正桂开深沉的脑洞,只缓声陈述事实,“吴五娘主仆关在奉圣阁后门的柴房里。明忠早你一步离开这里,想来已赶到柴房审问首尾。至于明诚……这类药不多见却也不算稀有,明诚已经往三堂九巷寻解药去了。” 他三岁冻晕在杜府角门,被大老爷大夫人从鬼门关救回来认作养子后,从小泡药浴熬筋骨,和桂开的外家拳脚不同,练的是高大上的内家功夫。 是以能暂时压制药效,言行举止不见迷乱。 桂开恍然,心间浪涛已然化作龙卷风呼啸而起。 他和杜振熙一般只知前情不知后事,还当陆五娘变吴五娘,是大吴氏闹腾、杜仁妥协的结果——西府庶女变吴家闺女,即不碍大吴氏的眼,也成全杜仁的“慈父”心。 原来,杜仁和大吴氏打的是“亲上做亲”的盘算! 想来包括江氏和陆念稚在内,几方人马都已私下达成共识,却没想到芸娘母女急功近利,净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恨不得立时三刻坐实亲事! 桂开心思急转,三分凌乱七分震惊。 陆念稚却是心思微动,三分沉吟七分嘲讽,“你是小七身边的老人,倒不如竹开一个新人做事通透。现下急着把人提回府里确非上策。你照着和竹开商量好的,先分头把人提到一处送去柴房,和明忠一起仔细审问。我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桂开又羞愧又气恨,事到如今哪有不明白的? 若是杜振益一人主使也就罢了,要是杜振益和杜仁祖孙俩同流合污,暗中和芸娘母女联手,想要一气害俩儿,那可就摊上大事了! 干系着二府和谐,事关重大,桂开不敢耽搁,忙正色应下,急急退出主阁楼。 重归静谧的里间,只余杜振熙神志不清的呢喃声,没有桂开的手可抱,就抱着罗汉床上的软垫、靠枕哼哼,小身板一拱一拱,直往又香又软的锦绣堆里钻。 陆念稚看得好笑,目光触及小侄儿半张的双唇就是一凝。 方才和江玉乱斗时咬破的满口血腥,此时血迹半干挂嘴角,刺眼而破败。 “小七?别哼哼了,小心再咬到伤口。”陆念稚长腿一跨,挪到杜振熙身旁,一手捞起杜振熙,一手拎起温着清水的茶吊子,送到杜振熙嘴边轻声哄道,“待会儿就不难受了。竹开一定能比明诚回转得快。等会要用解药,喝茶倒不合适,先用口清水降降燥。小七,张嘴。” 铜制的茶吊子口温中透凉,碰在唇上舒服的很。 杜振熙本能咬上茶吊子口,咕嘟咕嘟啜着喝水,含糊着声音道,“四叔?四叔……有人要害我……” 她表示很气,自以为恶狠狠的语气,吐出口却细声细气的很。 即便在怒揍江玉之前、怒火攻心之时,她怀疑过东府、西府的所有人,也不曾怀疑过陆念稚。 指使江玉主动献身、破坏她和唐加佳亲事的人,不会是陆念稚。 陆念稚城府深眼光毒手段辣,却外热内冷,自有一份融于骨血中的孤高。 她自小跟在他身边,所学所知都是他教的,他了解她,她其实也懂他。 陆念稚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可能诡诈果决,却绝不可能下作无耻。 她不得不再次认知到,骨子里,她信任他、依赖他。 为了东府和小十一的将来,却不得不防着他。 感性和理性无时无刻不在拉扯,这是一种怎样酸爽的体验? 杜振熙心里苦但她不说,现下神志混乱间,只一味往所有软而暖的地方钻,嘴里咬着茶吊子,身子不自觉往陆念稚怀里凑,挪啊挪坐到陆念稚腿上,调整好位置顿时舒畅得直哼哼。 “小七,有我在呢?没人能害成我,也不能再害你。”陆念稚又好笑又无奈,单臂圈好不停乱动的杜振熙,大手拿捏着力道想抽离茶吊子,哄劝的语气半是小心翼翼半是揶揄自嘲,“小七?可以松口了,再咬下去,铜口都要被你磕坏了。你如今不是最不耐烦我亲近你?怎么现在肯抱我了?嗯?” 嗯什么嗯,耳朵嗡嗡嗡的吵死了! 松口? 口可以松,但是裹胸布和袜口决不能松! 杜振熙的潜意识相当强大,乖乖放过茶吊子的同时一阵窸窸窣窣,一手抱着胸一手护着双脚,边牢牢扯着踢掉单靴的袜口,边蜷着身子仰起发冠皆乱的小脑袋,才想努力看清陆念稚的神色,一靠上他曲起的手臂,只觉哪儿哪儿都熨帖,瞬间又意识松散了。 “怎么只穿了一只靴子?听桂开刚才说的意思,你和江玉该是没成事……”陆念稚痴长年岁,见过的世面也没白长,垂眸晙巡着杜振熙难耐的小脸,指腹按上她的嘴角,轻柔抹去残留血迹,皱眉失笑道,“你幼时体弱,禁不住筋骨打熬不曾习武。现下压不住药效无可厚非,不过……真有这么难受?小七,你不是早该学过……避火图了?” 以杜振熙的年纪,即便江氏管得严,也合该有桂开这个贴身小厮引导,学习避火图之类的闺房之术,以备将来成亲不至于手脚慌乱。 就算不曾碰过女子,也应知道如何自我舒缓。 大家少爷,如此方是正经常态。 怎么遭人暗算不可描述的药后,只知道抱着胸抱着脚,不知道当务之急该“抱”的,是别的地方? 终归是不知事的孩子! “以后可别再和我说什么自己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陆念稚越发觉得好笑,也越发无奈,长指掠过擦干净的嘴角,落在杜振熙的鼻头上轻轻一捏,想把小侄儿捏清醒点,“你要是没学过,我教你?你乖乖照着我教你的做,好歹能暂时缓解一下。你醒一醒我也能放心留你一个人,难道你想让我看着你?” 说着已事急从权,俯身凑近杜振熙耳边,低声教她如何舒缓。 杜振熙却左耳进右耳出,看不清听不清,只觉脑中嗡鸣声越发扰人。 而口鼻间的气息熟悉,周身的温暖亦熟悉。 仿佛时光一时混乱,又回到幼年她大病那一回,陆念稚抱着她亲自喂她吃药的时候。 飞檐上铁马的叮铃声,也仿佛和霜晓榭的廊下风铃重叠,清脆悦耳。 一切都叫她觉得熟悉,一切都令她觉得安心。 酒后误事,乱心神。 杜振熙分不清记忆现实,全凭本能行事药效驱使,脖颈一梗仰起头来,一面避开陆念稚扰人清静的耳语,一面顺着他捏完未退的长指张开嘴,一口咬住陆念稚的指尖。 略显粗粝的指腹替代茶吊子的铜口,更软更暖,口感也更好。 杜振熙啜一口,哼哼道,“怎么喝不出水了……” “小七!”陆念稚长指一颤,余下四指顺势落在杜振熙双颊上,微微用力一掐,迫使杜振熙松开口,“你咬错了知不知道?胃里烧得慌就忍一忍,喝多了清水要是吐了,有你更难受的!” 骗人! 四叔骗人! 嘴里什么都没有,才更难受! 杜振熙再次表示很气,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手脚并用的挣开陆念稚想制止她乱动的大手,顺着后仰的力道撞上声音来源,甫一碰上一处绵软,就紧紧贴着,再也不肯退开。 第42章 黄粱一梦似枉然 四片唇瓣猝然相碰交叠。 主动紧贴的那一个静止不退,被动承受的这一个猝不及防。 陆念稚身形猛地一僵,一向或柔或厉的瑞凤眼前所未有的惊愕一瞠,不察此刻和近在咫尺的杜振熙面贴面,瞬间焦距失常,瞠出一双略显不雅的斗鸡眼。 焦点扭曲,他错愕之余忍俊不禁,心里想笑,脑里却神思汇拢,五感六识似自有主张,尽数集中到被乍然撞上的唇间。 触感无限放大,滚烫绵润之意似能传染,引得他好容易压制的脉相,刹那浮浮沉沉。 “小七……”陆念稚眉心微蹙,仗着身高体强力气大,轻易反剪住杜振熙的手拉开二人距离,出手如电声线稳健,语气满是无可奈何,“早先庆元堂那晚,我只不过是逗逗你,要你亲我一口你都不肯,原来你是不要脸,而要……嘴?嗯?”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陆念稚短暂愣怔过后,并不将眼前阴差阳错般的意外放在心上。 他嗓音微哑,不忘调侃自己和杜振熙,试图借着不断对话,来吊着杜振熙的心神。 杜振熙却只觉得吵。 嗯来嗯去有完没完! 吵得她失却耐心,耐心一失蛮力徒生,竟就着双手被反剪的姿势,再次循着声源撞上去。 力道之大,不再是唇瓣相碰,而是牙齿相磕。 陆念稚意外被袭,忍不住嘶声低低呼痛,“小七!你清醒……” 点字尚卷在舌尖未脱口,就被杜振熙张口吞进腹中。 一回生二回熟。 这一次,她不再满足于静止不动。 一同消融在她唇舌间的,除了话音,还有陆念稚从未被人直闯直入的那一方隐秘天地。 杜振熙饮梅止渴,辗转着哼哼笑,“好喝……” 好喝? 拿他的嘴当茶吊子啜饮吗? 陆念稚如遭雷殛。 意外超脱掌控,已然出格。 杜振熙不清醒,他却不能放任自流。 “小七!你既然清醒不了,就给我老老实实呆着!”陆念稚猛地往后退离,箍着杜振熙的双手用力一带,反手将人按上罗汉床,紧抿着唇沉声道,“你再乱动,我就不客气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 是初吻啊。 是他的初吻,也是杜振熙的初吻。 偏初吻的对象全错,身份错性别错,错上加错。 半点不美好,简直黑历史! 杜振熙却无所觉无所感,唯独幼年根植的潜意识依旧强大,懵然间领会到陆念稚语气里的“警告”之意,本能的瞬间乖巧听话,又叫陆念稚按着小脑袋面朝下,一触及微凉的锦绣靠枕,就又抱又咬的不再闹腾,半晌才不满的嘟囔道,“不好喝,不好吃……” 靠枕能叫她吃出喝出“好”来才有鬼! 陆念稚啼笑皆非,果断抽出罗汉床的铺垫兜头蒙上杜振熙,眼见她窝在里头不时拱来拱去,忍不住扶额长声叹气,“小七,我帮你。” 指望杜振熙自我舒缓是不可能了。 放任杜振熙独自硬抗药效,也是不能的。 以她不甚壮实的身子底,再看此时此刻这番架势,干等着服用解药怕是要完,今晚经这一遭,多半已经损了身子。 陆念稚暗暗运气,一面压制体内隐隐翻腾的药效,一面掖着袖子探进铺垫下。 他帮杜振熙这一回,依照她现下的迷糊状态,左右清醒后定然记不得了。 也省得事后两厢尴尬。 陆念稚沉下心神,抬眼不看杜振熙,长指才碰上杜振熙的袍摆,耳尖忽而一动,捕捉到由下而上的一阵熟悉脚步声,眉心一蹙,尚未动作的手已迅速抽离铺垫。 紧赶慢赶回主阁楼的明诚一绕过屏风,就见他家四爷正离罗汉床三尺远,背手而立站在里间正当中。 茶几上的灯台烛光微弱,笼不住陆念稚的身形,面上光影半明半暗,辨不清神色。 自家四爷离罗汉床那么远做什么? 明诚一愣,转眼看向鼓起一团的一侧罗汉床,从来嬉笑傻乐的脸不禁泛红,口中讶然道,“竹开说七少中的药霸道,竟、竟这样严重?” 陆念稚亦是一愣,顺着明诚的视线调转目光,重新望向杜振熙。 忽亮忽暗的摇曳烛光下,杜振熙裹着铺垫小脸半露,方才一番大动之下发冠早已脱落,原本高高束起的墨发半散半乱,铺在脸下肩侧,如墨色顺滑绸缎般,衬得小脸越显莹白,潮红面颊越显娇嫩。 不自觉紧蹙的眉心陷落一道浅淡阴影,和时静时颤的长睫倒影交相辉映。 小巧鼻头下唇瓣红润,似不满似气恼的微微嘟起。 噏合间,漏出软糯沙哑的呢喃。 自来知道小侄儿生得漂亮。 却从来不知道,此情此景下的小侄儿,竟漂亮得令人心惊。 陆念稚目光一窒,掠过杜振熙双唇的视线一触即离,收得回目光,却压不住心头一瞬急跳。 错乱的节拍,竟和首饰摊前月色下,侧目细看杜振熙时如出一撤。 此时此刻,他却无暇顾及转瞬即逝的陌生情绪,只皱起好看的剑眉,下意识不愿让第三个人看见杜振熙这副模样。 即便是贴身小厮明诚,也不行。 陆念稚身随心动,长腿跨向罗汉床,甫一站定就扬手扯好铺垫,将杜振熙从头到脚包好,随即果断一记手刀,把杜振熙给敲晕了。 刚才就不该心软,怕杜振熙吃不住痛。 世界和眼界都清静了。 一晕百了。 陆念稚勾唇一笑,转身问明诚,“竹开说?你们两个遇到一块儿去了?” “半道撞上的。”明诚转瞬收起一脸震惊,同情的偷偷看一眼鼓起的铺垫,一边默默为杜振熙点蜡,一边默默掏袖袋,面色古怪道,“我没去成三堂九巷。这是竹开给的解药,说是从庆叔宅子里拿的,保证对症。” 他先一步出奉圣阁,尚未策马出城郊,就听身后远远传来一阵鬼叫,回头一看,只见不会骑马的竹开仓促之间只差没被马骑,险些摔成狗吃屎,惨遭马蹄子践踏,忙忙调转马头蹄下救人。 二人一来一往,撕掳清楚前因后果后,携手取完解药,又携手火速飘回奉圣阁。 陆念稚闻言亦是面色古怪,接过解药怒瞪明诚,“有解药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杜振熙也犯不着挨他一记手刀。 明诚张嘴卡壳儿,哪儿敢吐槽他家四爷心思难懂、出手太快? 好好儿的突然自己动手敲晕七少,难道怪他咯? 是得怪他,必须的! 明诚狗腿的表示他家四爷说的都对,“怪我嘴慢。四爷您有气待会儿只管罚,赶紧先服解药吧您?” 陆念稚佯咳一声不再瞪人,嚼着解药侧坐罗汉床,抱出昏睡的杜振熙,半挡着细心喂水喂药,偏头睨着明诚奇道,“解药这么大的功劳,竹开舍得都给你?” “怎么不舍得?竹开那小子可是个真机灵的。”明诚咧嘴一笑,扎着手冲宴厅方向努嘴,嘿然道,“他一回奉圣阁,也不急着往主阁楼来。将解药都交给了我以后,就径直先往女宾宴厅去了,说是见过老太太后,再往男宾宴厅见二老爷、二爷去。” 折腾了这么大半会儿,吴家人再不在乎吴五娘,久不见一去更衣不复返的吴五娘主仆,傻子也该起疑心了,何况一同不见的,还有杜府表小姐江玉主仆,在场女宾非富即贵,没有一个真傻子,怎会不觉蹊跷? 加之男宾宴厅里,同样不见的都是东西二府举足轻重的三位爷——陆念稚、杜振熙和杜振益。 即便糊涂如杜仁、木纳如杜曲不觉有异,其余男宾若是得了有女眷不见的消息,两厢一拼凑再一开脑洞,心明眼亮的只怕也不在少数。 是以竹开这一去,为的是遮掩遮到底,打个漂亮的完满转寰,一来给杜府诸位主子暗搓搓提个醒,留下缓冲余地,预示惨烈事态,二来让杜府诸位主子见机行事,瞅准时机妥妥当当送宾客散场,不给奉圣阁重开的好日子抹黑。 表面不抹黑,内里已然黑惨了。 明诚只恨不能现下就去看看,杜仁和大吴氏私下收到消息后,会是怎样的精彩嘴脸。 他在心里狠狠唾了一口。 陆念稚却悠悠哼了一声,敲着茶几道,“你说得不错……这竹开倒是个机灵的,晓得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倒有点将功补过的意思?” 说着也不用明诚接话,面露思忖道,“明忠和桂开那里,一时半会还没结果。你避着点,私下去找他,问清楚善水阁里发生的所有事——所有的细节,都要问清楚。” 这个“他”指代不明,明诚却门儿清,一向严肃活泼的脸上只剩严肃,正色应声,“四爷放心,您想知道的,我必定事无巨细问个底儿掉,再来回禀您。” 他领命而去,陆念稚垂眸看向睡相乖觉的杜振熙,静默片刻后,探手连人带铺垫抱入怀中,大步出了主阁楼。 夜色渐深的城郊,在陆念稚带着杜振熙暗中离去后,奉圣阁的喧闹也渐低渐散,客散楼空后,只余大红灯笼高高挂,喜庆不减,昏红的烛火亮足一夜,照进微亮的天穹,才叫晨曦吞噬殆尽。 杜振熙缓缓睁开眼,乍醒的恍惚也叫遍洒满室的晨曦吞噬殆尽。 她摸索着坐起身来,靠上床头展眼一看,身上仍是夜宴时的装束,身边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摆设。 她醒在霜晓榭的内室床上。 什么时候回的府?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 这一觉似乎特别漫长,漫长得她浅眠难安,脑中残留的梦境挥之不去。 她好像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有陆念稚,还有…… 还有什么? 好像还有一道难得的美味,她尝过一回,忍不住又尝了一回。 可惜没等她尝够,陆念稚就不让她尝了。 即使是在梦中,陆念稚也好烦! 管她管到梦里去了! 杜振熙扶额苦笑,撇嘴吐槽完陆念稚,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都说黄粱一梦似枉然。 她心里莫名泛起的空落感,是怎么一回事? 第43章 披着画皮的恶狼 记忆断片,尚算清晰的最后一段记忆,定格在桂开离去、陆念稚拎着茶吊子喂她吃水的画面。 然后,就想不起然后了。 杜振熙按着一跳一跳的额角下床,脚尖刚碰到脚踏上摆放整齐的青布软底睡鞋,就听外间应声传来一阵嚯嚯脚步声,随即响起桂开惊喜的声音,“七少!您醒了?” 他抱着捂在怀里的参茶,半点不耽搁的禀报后来种种,又细细吹温茶水送到杜振熙嘴边,“您要是还觉着哪里不舒服,就寻个时辰到老太太那里,我另请大夫去清和院,再仔细给您把一回脉?” 自两年前杜振熙第一次来小日子之后,偶有小病小痛一概只经桂开的手,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轻易请外头的大夫。 杜振熙皱眉摇头,抿着杯盏小口啜饮参茶,喉舌间先苦后甜,一贯熟悉的口感却令她声音发涩,“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吴五娘看似柔顺,没想到是个对别人、对自己都下得去黑手的主儿。照你这么说,你和明忠审问出的结果——四叔和我先后被暗算,并非叔祖父和大哥沆瀣一气,只是事出巧合……” 听着似在询问桂开,又似在自言自语,初醒的语气略显飘忽。 同样略显飘忽的一双星目眸光流转,透过杯盏升腾的袅袅水汽,落在桂开忍不住飙脏话,痛骂狗男女的嘴唇上。 水汽潮润,桂开隔着水汽的嘴唇,似也蒙着一层润亮光泽。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杜振熙星目骤然圆瞪,浑沌脑际瞬间被惊雷三连辟,辟得她混乱、零散的梦境残影噼里啪啦连成一片,汇聚成一副诡异的影像。 陆离影像中的她衣发凌乱,缠着陆念稚、撞向陆念稚、亲上陆念稚…… 亲亲亲亲亲上陆念稚?! 黄粱梦中意犹未尽的美好触感和口感,不是什么难得的美味,而是陆念稚的……嘴?! 她吃了陆念稚啊呸,她亲了陆念稚?! 怎么可能! 杜振熙顿时吓得小心肝狂抖,那画面太惊悚她不敢想,握着杯盏的手也跟着一抖,“是四叔喂我吃的解药?你去找明忠后就没再回过主阁楼?那、那是谁送我回霜晓榭的?” 一连串惊疑话音未落,半盏残茶直接抖得泼了桂开一脸。 “四爷看您难受,直接把您打、打晕了!”桂开抹着懵圈脸,忙上前低声道,“这事是明诚告诉我的。他去柴房找明忠,我一听解药送到,就把人都交给了明忠、明诚,忙赶去主阁楼。您放心,我是和四爷前后脚回的霜晓榭。是我服侍您睡下的。” 所以秘密安在,杜振熙衣饰如旧,桂开寸步不离的守在霜晓榭,否则也不会一听见动静就急急闯进内室。 杜振熙抬手摸上被二连敲的后脖颈,小心肝又是一抖。 陆念稚能下狠手敲晕她,岂会放任她又动手又动嘴? 所以梦境不实,她缠着追着亲陆念稚什么的,一定是幻觉。 一定是她记岔了。 杜振熙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搡开桂开凑近的脸,不忍直视桂开的嘴唇,垂眸道,“四叔……可好?我睡了多久了?” “四爷好好儿的。您足足睡了近一天两夜,这期间四爷在庐隐居照常起居、理事,跟没事儿人似的。”桂开被推得五官扭曲,撅着嘴哼哼道,“不过这一天两夜,西府的几位主子可就不好了。别说安稳觉,连吃喝都顾不上。就等着您安然醒来,好‘商量’怎么个处置法儿!” 杜振熙心头微定,起身趿着睡鞋,“你去通传一声,我稍后就到。” 她转进净房洗漱更衣,片刻后又是一声惊疑,“怎么少了只粉底靴?” “许是那晚忙乱间,落在奉圣阁哪处了。”桂开忙又回转,杵在净房外禀道,“我服侍您睡下后,就送了口信给竹开。他往善水阁和小路上来回找过几遍,没能找见。多半是宴席散场后,下人洒扫时一并当垃圾处置了。我想着妨碍不大,就把这事揭过了。” 左右靴子没写名字,且是时下少爷间常见的款式,大张旗鼓的找,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杜振熙轻轻松了口气,看一眼鞋柜里大小不一、款式相同的一溜粉底靴,不再深究。 桂开先往各处送信,随后直入清和院,耳听院内响起问安声,便抬起新换上的挡风锦帘,迎落后一步的杜振熙入正堂。 重阳过后,晚秋时日无多,棉厚锦帘挡得住寒凉秋风,却挡不住屋内众人阴沉的心情。 杜仁又是羞愧又是恼恨,上下打量杜振熙的目光慈爱中透露着不自在,而身为罪魁祸首亲老子的杜曲,则是老实木纳更甚,惭愧得无地自容,见杜振熙要行礼,忙忙侧身避开,只觉没脸受。 大吴氏却一把搂住杜振熙,拍着摩挲着心疼道,“杀千刀的狐媚子!恩将仇报的破落户!背着人勾引我们西府的嫡孙学坏不说,还敢将主意打到我们东府的嫡长孙上头!可怜我的小一,苦了我的小七!我的小七要是有个好歹,我定要扒了那狐媚子的皮!” 大吴氏不嚎则已,一嚎则将西府的态度表露无遗。 这是要把错全算在江玉主仆头上,保杜振益“清白无辜”。 杜振熙神色微冷,不动声色的挣脱大吴氏“热情”的怀抱,一转身,就对上陆念稚含笑的双眼。 “小七,身子爽利了?”陆念稚笑意不达眼底,轻轻一瞥就叫大吴氏噤了声,自顾伸手招呼杜振熙,按着小侄儿坐到身侧,探手摸过杜振熙的额头,又倾身靠近道,“张嘴我看看,燥气褪干净没有?” 他的关切落在实处,又是探脑热又是看舌苔,间接打了大吴氏干嚎不实诚的脸。 东西二府的主子们对面而坐,泾渭分明。 自家人搭的台,自家人捧。 当着众人的面,杜振熙自然不会拆陆念稚的台,乖乖张嘴微吐舌头,转而落在陆念稚脸上的目光不自禁下移,停在他近在眼前的双唇上。 以前不曾留意,此刻细看才发现,陆念稚的嘴唇生得很好看,唇峰微丰色泽润红,完美的线条漂亮之余暗藏锐意,不薄不厚,细微之处无不恰到好处。 比之桂开的嘴,好像……更好吃的样子? 好像更好吃的样子?! 惊悚梦境再次浮上心间,翻涌着横冲直撞不肯消散。 重现脑际的触感,一时似真一时似幻。 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 杜振熙内心瞬间风中凌乱,猛地仰头闭嘴拉开和陆念稚的距离,小眼神飘啊飘飘向上首,话题转得要多生硬就有多生硬,偏还毫不自知,“四叔,怎么不见曾祖母和二伯母?” 陆念稚抬眼,眸底一瞬讶然过后忽而闪过幽沉暗芒,抵在二人之间矮桌上的长指一捻,正要答话,就听对过大吴氏嗐了一声。 “你直睡了一天两夜不醒,婆母大人也跟着吃不好睡不好!”大吴氏直直盯着杜振熙,握拳怒捶大腿道,“一听桂开说你醒了,非要去厨下亲手为你做温补的药膳。婆母大人一心惦记着你,我们做晚辈的,可不好再叫婆母大人操心了!” 说着不等其他人反应,就老拳头一挥,命人先将江玉主仆押进正堂。 “黑心烂肠的狐媚子!容你白喘两天活气,你可想清楚怎么认罪了?”大吴氏拿老拳头当惊堂木使,半点不肉疼的照着自己大腿一阵捶,狠声道,“好好儿的两位嫡孙少爷,没招你惹你,你倒好,吃我杜府的用我杜府的,不知道报恩就罢了,反而使尽下作手段,害了一个又一个! 江玉!珠儿!你们要是还想全须全尾的活着滚出杜府,就仔细想想自己都做过什么腌脏事儿,从头到尾是怎么定的毒计、使的污糟手段,好好说道说道是怎么拖我们小一做筏子,又怎么害的我们小七!” 她色厉内荏,维护爱孙心切,就怕江氏无风无浪过了两天,一等杜振熙平安无事就要刮狂风暴雨,忙趁着江氏不在好快刀斩乱麻,先钉死江玉主仆主谋、杜振益同样是受害者的罪名。 大吴氏急着当青天大老爷,捶得砰砰闷响的老拳头,却没能吓着奄奄一息的江玉。 关在只剩两个看守婆子的南犀院一天两夜,没有吃食只有冷水吊命,珠儿被摔在地上后半晌没能爬起来,江玉却猛然跳将起来,身手敏捷得宛如诈尸,指着大吴氏的鼻子就骂。 “空长年岁不长脑子的愚蠢老太婆!我勾引杜振益?我拿杜振益做筏子?我呸!”江玉干哑嗓子一开口就破音,尖利得直戳大吴氏面门,“还有脸跟我说什么恩情?不要脸的老货!杜府对我有什么恩?你要谁认罪?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听,这杜府上上下下,都有什么罪! 我才住进南犀院几天,就叫杜振益强占了身子,我忍着受着没闹出来,就是对杜府天大的恩情!我要是早一头撞死,你们杜府还有什么狗屁名声!杜振益觊觎东府家财,逼着我去干恶心人的勾当,倒都成了我的错? 你有脸说我都没脸听!好个收留孤女、善待表亲的恩情!你当我不知道,江氏那老太婆拿我当穷亲戚打发,叫你个西府老虔婆留意我的亲事?杜振益那急色德性,都是你纵出来的!就你,能给我挑什么好亲事! 如今还想让我替杜振益送命?你可省点心眼吧!如今我早没了清白,那话怎么说来着?我生是杜振益的人死是杜振益的鬼!你想让我滚出杜府?行,我自然要搬出东府,八抬大轿的嫁进你们西府!” 她一气呵成,骂得又急又响,不见惊慌害怕,反而底气十足。 怪道关在南犀院里不吵不闹,原来憋着口气在这儿等着呢! 这哪里是黑心烂肠的狐媚子! 根本是披着狐媚子画皮的恶狼! “你、你好大的口气,好美的盘算!”大吴氏又惊又恨又羞,愤而弹起扑向江玉,“嘴里喷粪的小贱蹄子!我让你乱扣屎盆子,我和你拼了!” 又拼? 之前为了杜仁外室的事,不也囔囔着要和杜仁拼了? 结果呢? 江玉不屑一笑,轻巧避开大吴氏,抬手勾着鬓边碎发,老神在在喊,“珠儿?” 惊呆了的珠儿一愣,原本死死沉沉的双眼,登时大亮。 第44章 不在沉默中灭亡 “二夫人,您在内是西府的管家老太太,在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话怎么说得这样糊涂难听!”珠儿抖手抖脚的爬起身,护到江玉身侧,盯着大吴氏叫得客气,话说得却不客气,“天地可鉴,这世上哪家小姐无缘无故的,会凭白拿自己的清白闺誉说嘴!二夫人要是聋了瞎了,不肯信不肯听,我就代我们小姐再和二夫人仔细掰扯掰扯!” 说罢猛提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顿抢白,将杜振益何年何月摸进南犀院,何时何地做过苟且事一一叫破,只差没细说怎么做的、做得如何。 “受尽煎熬的可不单是我们小姐,就是我也没能逃脱,被大少……”珠儿脸色紫涨,似羞又似怕,尖锐的声音微微转低,“当初我们小姐和我见了、见了红后,我就将两方帕子暗中收了起来,诸位可要亲眼看一看!” “如果还嫌不够,大可请婆子来验看我们主仆的身子!”江玉悠悠接口,话说得大胆,面上却露胆怯,瞥向杜振熙道,“表哥性情坚定,察觉不对后依旧洁身自好。我和表哥并未……我这身子,是不是早叫杜振益毁了,一验便知!” 主仆两顶着审问时被怒揍、尚未复原的猪头脸一番自辩,气势略弱模样略滑稽,一字一句数落的罪状却来势汹汹,顷刻间从同谋帮凶化身为受迫的受害者,咸鱼大翻身。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显然江玉选择的是后者,而珠儿回过味后也选择同仇敌忾,一开口就无缝对接,翻出“不堪”往事搅乱浑水。。 峰回路转的一线机会,她们不仅抓住了,还抓得很好。 江玉暗自高悬的心彻底落地,粉饰真实情况的话术,和她变脸装样的技能一样运用自如,一面洗白自己,一面不忘奉承杜振熙,即模糊重点又转移焦点。 瞥向杜振熙的目光哪儿还有娇弱造作,不经意掠过陆念稚的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惧怕。 冷眼旁观的杜振熙见状心下一动。 依桂开所禀,江玉主仆和杜振益的事,早就审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陆念稚知道,江氏也知道。 此刻再看西府诸人闻言被雷劈的模样,显见今天才是头一回听说,事先并不知道审问出的龌龊。 而闭门“思过”的杜振益,多半心存侥幸正坐等大吴氏保他,不敢也没想过坦白从宽。 能看牢南犀院,不叫西府打探出半点风声的,唯有陆念稚和江氏。 恶人合该恶人磨。 这是故意留下空子,给江玉主仆钻,而且还真让她们钻成了。 江玉主仆要是活着进西府,西府某些人恐怕就要气得恨得半死不活了。 这一招人尽其用、借力打力,即能出恶气又能保全名声,斩断后患的同时,还能叫西府自食恶果。 且不脏自己的手。 陆念稚和江氏简直……太坏了! 坏得好坏得妙! 杜振熙在心里抚掌称快,偏头看向同样微转过脸的陆念稚,叔侄二人坐山观虎斗,暗搓搓相视一笑。 这一笑,越发显得陆念稚上翘的嘴角略邪魅。 杜振熙顿觉扎眼,忙不露声色地错开视线,默念三遍非礼勿视。 陆念稚眉梢一挑,嘴角翘得越发愉悦。 西府诸人却是惊呆了。 杜仁和杜曲乍听丑闻,同为男子前者是杜振益祖父、后者是杜振益老子,看着“慷慨陈词”的江玉主仆震惊得嘴抖手抖,羞恼愧狠混杂交替,脸上五颜六色如开染房。 大吴氏煞白的脸上则满是慌乱心痛,喃喃后退道,“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不可能的,老太太心知肚明,已有论断。”亲自守门的江妈妈围观完毕,隔着锦帘开口,面都懒得露,只无情无绪的转达江氏的意思,“大少敢做就该敢当,如今再来论善水阁一事谁对谁错,晚了。不仅晚了,还是个好说不好听的笑话! 清官难断家务事。老太太本待见官,现下大少罪上加罪,二夫人要是还想瞒天过海,不怕捅破腌脏勾当叫西府名声尽毁,不怕背人命还能狠心打杀亲孙的话,只管把人带回西府自行处置。否则就依老太太的意思,西府出面尽人事,抹干净首尾成就’好’姻缘,抬表小姐主仆进府罢。” 她表示江氏不在现场,现场依旧有江氏的传说,轮不到大吴氏做一言堂! 想踩死江玉主仆可以,一碗水端平,把杜振益也一并踩死吧,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杜振益再不济,也是西府第三代唯一的嫡孙! 哪有选择,只有否则! 杜仁杜曲唉唉叹浊气,到底男女思维不同,果断选择一抬花轿遮丑事。 大吴氏跌坐回座,抖着嘴做不得声。 突然觉得江玉有句话没骂错,江氏就是个心偏到爪哇国的老虔婆! 等江玉主仆进了杜振益的门,小一房还能有什么清静日子过! 在江氏眼中,东府是宝,西府难道是草! 偏哑巴吃黄连有苦只能咽,一不敢忤逆江氏,二不敢下黑手背人命,只将满腔苦楚恼恨尽数化作眼刀,嗖嗖嗖往江玉主仆身上扎。 江玉不痛不痒,揣着满心欢喜上前,和珠儿齐齐蹲身行礼,对着西府两位男眷长辈,立时三刻就换了嘴脸,改了称呼,“妾身见过祖父、父亲。” 看着眼前两张猪头,听着耳边两管娇声,杜仁和杜曲齐齐一噎,恨不得自戳双眼再自戳双耳。 被忽视的西府女眷长辈大吴氏,直接气得倒仰。 门外江妈妈也脑袋往后仰,皱眉看向窜进清和院的竹开道,“怎么咋咋呼呼的,出了什么事儿?” 喝斥的语气不甚走心。 杜振熙恍然,原来她醒来不见竹开,是早得江氏和陆念稚交待,暗搓搓守在西墙角门,好实时直播处置进度,不叫被大吴氏藏着护着的杜振益“错过”好戏。 想躲清静? 没门! 江妈妈面露不耻,却听竹开语出惊人,“不好了!大少、大少要被二太太打死了!” 他表示情况有变,江氏和陆念稚算中开头,却没猜中结果。 他才传送完新鲜出炉的过程和结果,负责守着杜振益“思过”的小吴氏突然豹变,白了两天一夜的脸色越发惨白,命人取来家法棍的语气却掷地有声,操起手腕粗的包铜棍子,亲自撸起袖子上阵,把吓懵了的杜振益按上条凳,就是一顿不要命似的狠揍。 这会儿杜振益早已皮开肉绽,流着血流着泪摔下条凳,气若游丝得连痛都喊不出。 饶是竹开都不忍再看,忙忙就来报丧啊呸,报信。 江妈妈听罢一愣,屋内众人亦是大惊。 万没想到杜仁、杜曲尚未动手,大吴氏没想动手,直接动手的竟是杜振益的亲娘小吴氏! 腼腆寡言的小吴氏。 没有存在感的小吴氏。 从来只做大吴氏傀儡的小吴氏。 居然闷不吭声,要亲杀独出嫡子! 那画面太诡异众人不敢想,哪里还顾得上江玉主仆,纷纷起身往外冲。 无独有偶。 小吴氏竟也是个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 杜振熙和陆念稚对视一眼,神色复杂的跟上大吴氏等人。 如此处置江玉主仆,本就是不想闹出人命官司,可不能真的任由杜振益丧命。 大队人马火速卷向西府。 混在其中、落在后头的江玉止住脚步,转身一改道,自顾回南犀院,边走边嗤嗤笑道,“没想到小吴氏不是病猫,是老虎。我这未来婆母,倒是个妙人儿。” 她扯着青肿的嘴角笑,神色不见往日娇美,只见令人心惊的凉薄。 珠儿莫名一抖,方才短暂回落的心一时心虚一时害怕,转瞬又高高吊起。 散尽服侍下人的南犀院,短短两日就显出几分破落来。 唯剩两个粗壮婆子看守,远远瞧见江玉主仆,不由暗暗讶然对视,虽意外二人回来的这样快这样“平安”,却也不敢自作主张狐假虎威,只管放二人进屋,一心看好门户。 珠儿一进屋就跪地磕头。 “杜振益什么德性,我还能不知道?”江玉了然,慢吞吞理着咸菜似的袖口衣襟,嗤笑道,“他要是靠得住,我岂会另打表哥的主意?嫁不成表哥,也别想我会任由杜府安排,嫁给外头的穷书生穷商户! 说得好听是门当户对,说白了还不是当你我好欺负,能任由杜府送出去做人情!现下东府是留不得了,能留在西府,也算不枉我费心进杜府认亲,委身做这劳什子表小姐!这些年的便宜,杜振益别想白占!” 她早无廉耻观念,一心攀富贵的心思却日渐深重。 当她真的傻到任由杜振益摆布? 走不通最好的出路,就继续走差一些的岔路,只要咬着杜振益不松口,她照样锦衣玉食,享尽富贵。 “往后,你我主仆二人更要一条心。只要揭过这一茬哄好杜振益,好日子一样跑不掉。”江玉探身伸出手,托住珠儿的手臂笑道,“你这是认的什么错?若是怕我追究你背着我,和杜振益搅在一块的事,大可不必。” 说着凑近珠儿,低声道,“你放心,我知道你是想’身体力行’帮我拴牢杜振益。你的忠心我看在眼里,自然要为你的将来着想。这些年我吃过多少避子药,也没忘了你那份。算起来,我‘帮’你加进饭菜里的那些药量,足够你——绝孕了。” 她松开珠儿的手,直起身吊着眼角俯视珠儿,勾唇道,“等将来我生下儿子,就是你我共同的富贵前程。如此,你也能心无旁骛的当好差事。珠儿,我说的对不对?” 珠儿猛地抬头,对上江玉似笑非笑的寒凉目光,忙又深深低头,重重以头抢地道,“谢小姐不罚之恩。小姐深谋远虑,什么时候说错算错过?以后,我必定尽心尽力服侍小姐,只认小姐一个主子。” “还有我未来的儿子呢,不仅是你的主子,也算你我共同的孩子。”江玉收回视线,偏头看向窗外,皱眉自言自语道,“杜振益那死鬼,可别真被打死才好……” 珠儿口中应和,手下悄然抚上小腹,低垂的脸上,满是阴冷。 第45章 气场两米八 南犀院平静得诡异,西府则安静得诡异。 大队人马前后脚踏进主院院门,就见院内杵着满满当当的人影,无不被小吴氏的突然爆发吓得噤若寒蝉,死寂的院内,只余铜皮棍砸肉的砰砰闷响。 地上血水刺目,俯面倒地的杜振益痛得汗出如浆,手起棍落的小吴氏亦是汗湿鬓角,似看不见听不见其他人和声,闷头照着杜振益身下一棍接一棍,半垂的侧脸面色惨白,唯独一双眼满是专注,亮得吓人。 竹开没有半点夸大其词。 不知情的瞧见这般景象,还当小吴氏揍的不是亲生儿子,而是杀父仇人。 早一步闻讯赶来的杜晨舞三姐妹呆立一旁,从被蒙在鼓里到乍听兄长丑闻恶行,哪里还敢劝阻,杜晨舞和杜晨柳又是痛心又是气怒,内心深处更多的,则是和情绪外露的杜晨芭一般无二的灰败,和深深的羞惭。 进退两难的主院下人亦是相似心境,唯独挡在杜晨舞三姐妹身前的一溜光鲜女子,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哑哭躲闪。 反应如此有特色,正是出自杜振益那一屋子妻妾。 同样被可怖情状震慑住的大吴氏错眼瞧见,撇开众人当先冲向那一溜妻妾,张牙舞爪地就要抓向冷眼旁观的为首女子,“好你个小一媳妇!你就是这么为人妻子的?你婆婆疯了,你也疯了不成!还不快护着小一!” 她下意识趋吉避凶,不先拦小吴氏,反而先捡软柿子捏。 可惜为首女子——大少奶奶是颗硬柿子,错身避开大吴氏魔爪的同时一挺肚子,抱着显怀的孕肚笑得无谓,“太婆婆可想清楚了?您不顾念未出世的曾孙,只想保孙子?那我就勉力护一护?” 反话说得满含讥诮,笑看大吴氏表示你行你上啊! 大吴氏的老手僵在半空,大少奶奶的心腹妈妈挺身护主,接口道,“二夫人可骂错人咯!该骂的正该打呢,该打的合该挨揍呐。您忙着护这个护那个,不如先护自己的老脸,没得惹满院子人笑话!” 主仆二人不挑场合不看眼色,嘲讽全开。 大吴氏气得老手直抖。 当初是她力排众议,看中大少奶奶官家嫡女的身份,为杜振益娶来做西府长孙媳、未来嫡长宗妇,哪想权势没借着,大少奶奶的生父一任知府没当完,就被人参了错处左迁外地,加之有后娘就有后爹,生母早逝的大少奶奶空有原配嫡女名分,处境简直尴尬。 本以为大少奶奶至此该伏低做小,任由她搓圆捏扁,结果大少奶奶不按套路来,反而如打通任督二脉,不管杜振益也不管妾室,只管自己怎么过得舒心怎么来,一等怀上身孕,直当夫君是摆设,挺着肚子只差没横着走。 是她瞎了眼!是她家小一命苦! 娶了这么个混账媳妇! 小一有个好歹,都是这恶婆娘带衰的! 大吴氏七情上面,偏顾忌着未出世的曾孙不敢再动手动口,大少奶奶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冷笑着从心腹妈妈身后探出头,不掩讥讽的哼了一声。 “谁敢拦着我!这一次,谁也别想保小一!”小吴氏似被这一声哼叫回了魂,挥到一半的铜皮棍往地上一戳,环视一圈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一做下的孽,吃这一顿打难道还不公过重了?!哪个不服的,只管当面锣对面鼓的来和我撕掳清楚!” 说着找到神色呆滞的杜曲,盯牢枕边人道,“夫君,你我枉为父母,错过一时不能错足一世!孝道归孝道,愚孝却只会害人害己!往后不该再劳烦婆婆’管教’小一,他是我们的儿子,将来是好是歹全归在你我二人头上!” 泥菩萨也有三分气性。 儿子不成器她认了,但作养得满肚子淫邪歪道,能认不能忍! 原本只当大吴氏隔代亲,纵得杜振益不学无术,左右西府容得下闲人也就罢了,哪里想得到真相如屎,泼得她满头满脸即恶臭又恶心,心弦铮一声猛地崩断。 这是她的儿子!她的独生嫡子! 打在儿身痛在母心。 她心里不痛吗? 痛。 但再痛,也抵不过心里滔天的悔和恨! 后知后觉的事态出乎意料的严重。 此时不亲手怒惩杜振益,叫他吃足苦头知错认错,难道还要放纵他养歪的性子继续偏离正轨? 儿子若是真的养废了,西府往后如何自处,女儿们将来如何自处? 小吴氏紧咬牙关,毫不退缩。 杜曲愣愣看着小吴氏,只觉妻子怒恨阴沉的苍白面色下,似在无声恸哭,强忍的悲怆如尖锐的利刃,刺得他又闷又疼。 杜曲心神大震,紧走两步上前,越走步伐越稳健,站定时全不见往常的木纳,痛定思痛道,“子不教父之过,亦是儿子对父亲、母亲的不孝。母亲不必担心,儿子从今往后,必定管好小一不叫二老操心。” 明摆着和小吴氏同一阵线,力挺妻子暗怼母亲,只差没顺着小吴氏的话茬明说——求大吴氏别再疼着护着杜振益了,谢老人家少操心之恩,趁早一边凉快去。 小吴氏牙关一松,她——赌对了。 夫妻相类相惜,从来只求平静安顺,如今却不能只求做孝子孝媳。 她握着铜皮棍伸向杜曲,捏得发白的指尖,却止不住的发颤。 为母则强。 小吴氏手持棍杖的模样,和手握锄头的江氏一瞬重叠。 突然逆袭的小吴氏,简直威武! 不是没脾气,而是只发对的脾气。 眼前宛如怒目金刚的小吴氏,帅气爆表,气场两米八! 杜振熙在心里鼓掌喝彩,晶亮的眼睛瞥向桂开。 桂开猫腰飘到晕死的杜振益身侧,探手搭脉,表示且死不了,还能再挨几棍。 “东府和西府不过隔了一道墙,倒应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老话。受害的反倒关切起祸首的死活来。可真是大度心善。”大少奶奶意味深长的看一眼杜振熙,抬手随意一摆,招呼身侧妾室道,“还杵着干什么,都跟我回去吧。左右人都被打晕了,瞧不见你们又哭又怕的’心疼’模样,没空怜惜你们呢。” 一众妾室只想当白莲花,来此是为争宠露脸的,可不想当炮灰,更不想惹喜怒无常的主母,忙跟着大少奶奶做鸟兽散。 大少奶奶留下的话听似讽刺,看过来的眼中,实则暗含赞赏和玩味。 杜振熙汗颜。 闻言只觉大少奶奶阴晴不定,画风也挺清奇的。 杜曲闻言却是面色一变,越发觉得难堪羞愧,握紧入手的铜皮棍,再无手软地砸向杜振益。 大吴氏见状猛地回神,气得老手更抖,“反了!反了!一个两个都反了天了!” “父母教育子女,怎么就反了?照二夫人这么说,老太太教育您和二老爷,也反了天不成?”江妈妈一开口就噎死大吴氏,转而看向小吴氏,语气微缓道,“二太太的意思,是打这一顿就算处置完了?” 小吴氏只看杜曲,不看大吴氏,死死抿着唇道,“照着杜府家法,子孙犯大错该打足五十大棍。等打够了数儿,就将小一送去郊外庄子禁足思过,除了大夫和庄子里的下人外,不准带人服侍。等小一媳妇生下孩子后,再接小一回府。” 少说得关杜振益三个月,这是铁了心要教杜振益重新做人了。 江妈妈暗暗点头,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二太太主意极正。这般处置再妥当不过。回头我会代您禀明老太太。” 她代表的就是江氏。 大吴氏气得险些昏过去。 杜晨舞和杜晨柳对视一眼垂下头,杜晨芭含泪的眼珠一转,又羞又愧的轻扯杜振熙的袖口,微微仰起的小脸却是看向陆念稚,喃喃喊道,“四叔……” 她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向纯真的面色难得的复杂难辨,即有恳切又有期翼,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言又止。 陆念稚讶然,看一眼面露不忍的杜振熙,扬声道,“晨舞,你先带晨柳、晨芭回去。这里有二哥二嫂在,你照顾好妹妹们,小一……不会有事。” 不至于真让她们死了兄长,也别真吓坏了懵懂单纯的杜晨芭。 杜晨舞忙应声,一手牵一个,带着杜晨柳和杜晨芭默然告退。 才跨出院门,杜晨芭就忍不住回头,落在陆念稚和杜振熙身上的目光,短暂而略显失神。 离去的三姐妹是何神色,院内诸人无心留意,杜曲和小吴氏忙着揍人数数儿,江妈妈则联合小吴氏的妈妈、丫鬟,敲打院中下人,下封口令捂死杜振益做下的腌脏内情。 “二叔父、二叔母,此间事了,还是回清和院吧。”陆念稚抬手做请,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处置完这一头,还有一头等着处置。” 确实很二的杜仁这才反应过来,神色复杂的瞥一眼杜曲、小吴氏,一想到还有个吴五娘没解决,顿时红脸变白脸,矮下身子连声让陆念稚先请。 同样很二的大吴氏老眼一亮,抢先哭着跑回清和院,跨进正堂就放开嗓子告小吴氏的黑状,拍着大腿道,“婆母大人啊!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娶了个娘家侄女进门做儿媳,可不是让她忤逆不孝,打杀孙子的啊!” 又要做主? 竟还不死心的想挽尊保人,试图撺掇江氏当枪使。 小吴氏气场两米八,大吴氏则是气场漏穿地底。 两厢一对比,绕是对小吴氏心生不虞的杜仁,都不忍直视老妻的丑陋嘴脸,一腔气闷尽数撒到大吴氏头上,喝道,“你的‘好’孙子且死不了!你可少操点心吧!还嫌不够丢脸的!” 横飞唾沫直喷得大吴氏狂打惊嗝。 “行了!床前教子、枕边教妻,你当着恩然和小七的面骂媳妇,难道就不丢脸了?”江氏噎完杜仁,看也不看大吴氏,只招呼陆念稚和杜振熙道,“刚出炉的热乎药膳,小七快来用一碗。恩然也用一些,别仗着有功夫底子,就不把身子当回事。” 大人物果然爱迟到。 大人物果然从来不先说正事,只先说家常废话。 陆念稚和杜振熙齐齐苦笑,乖乖上前排排坐,埋头吃起江氏精心熬制的药膳。 江氏面露满意,笑看二人吃下小半碗,才老神在在的开口道,“把人带上来。” 第46章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短短一日两夜,对吴五娘来说却恍如隔世。 外头的人包括吴家在内,只当大吴氏“想念”娘家侄女,夜宴当晚就将吴五娘“接”回府小住,殊不知害人不成的吴五娘和身边婆子,自被明忠、明诚拿住后就再未见过天日,径直绑进东府关在一处,昏暗阴冷之余,连吊命的水都是冰的脏的。 精神饱受折磨,身体同样受尽折磨。 如杜振熙所叹,吴五娘确实对自己、对别人都下得去狠手,暗中给陆念稚酒中下药还不够,为着确保能成事连自己都没放过,偏天网恢恢终害己,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生受药效摧残的一日两夜,身心煎熬可想而知。 等她熬过来时,身边婆子却没熬住审问。 死不瞑目。 睁着一双黑少白多的老眼,死在她跟前,躺在她脚边,扭曲的五官直愣愣对着她,仿佛含怨索命的恶鬼。 太可怕了。 她不要再回去,不能再回去! “爹!爹!您救救我!放我走,放我走!我要回家!”吴五娘一被掼到地上,就挣扎着往杜仁跟前扭,仰起急剧消瘦的脸大哭道,“不是我的错呀!我都是听您的,听娘的意思做的呀!对!是娘,是娘让我下的药,那药是娘托人弄来的,也是那婆子办的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 如果没有吴五娘主动应承、积极配合,芸娘纵使心有千般计,也无法将手伸进奉圣阁! 事败临头,仗着婆子死无对证,为了摘清自己,连亲生父母也敢踩着自保! 这么多年,疼的养的,竟是个外做明慧内做狼心的小货! 杜仁惊怒交加,恼羞直接成怒,提脚就踹上吴五娘的心窝,“你们娘儿俩心黑手黑,背着我做下丑事,事后倒想着把错推到我身上来!别叫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也急于摘清自己,这一脚下足狠力,险些没将气虚体弱的吴五娘飞踢出门。 “爹,爹……”吴五娘又惊又痛又茫然,咬着嘴边溢出的血迹,死死扒着地砖缝,不可置信的瞪着杜仁,“您别恼我,您怎么能这样对我。是、是您说的,只要我听您的,就能嫁进东府做当家太太,自己过得好,也能助您把持东……” 府字未出口,就叫杜仁一巴掌扇回肚里,扬手又是一大耳刮子,“信口胡沁的混账东西!闭嘴!给我闭上你的狗嘴!” 气急败坏的两巴掌,打烂吴五娘的脸,也打碎曾经爹娘恩爱、父女天伦的海市蜃楼。 吴五娘捂着歪斜钝痛的脸,仰头直勾勾看着杜仁,突然凄厉大笑起来。 娘说得对。 爹根本靠不住,男人的心——根本靠不住! 靠自己,只能靠自己。 她想起那晚芸娘的谆谆教诲,撑地暴起扑向杜仁,拉扯着杜仁厉声叫道,“你不认我这个女儿,你就没资格罚我打我!我要回家!我要我娘,我做错做对自有娘论断,你找她去!你带我找娘去!” 她撕心裂肺的哭闹,错觉间,仿佛幼时缠着杜仁索要玩件首饰时的娇痴。 体弱身娇满脸泪痕半面青红,单看吴五娘其人其状,当真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上一刻将过错直指芸娘,下一刻依旧将责任推向芸娘。 好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杜仁气绝一时悲凉一时,握住吴五娘攀扯的双手用力一搡,指着跌坐在地的吴五娘恨道,“好!好得很!你想见芸娘,且老实等着她被’请’来!” 他的小厮已出府去“接”芸娘。 大吴氏看戏看得热闹,闻言登时嫉恨高涨,只将方才种种怒气不甘撒将出来,上前撞开杜仁,照着吴五娘依旧难掩娇媚的脸就是三连扇,“狐狸精养的贱种!你那狐媚子娘来了也保不了你!今天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别想保你!” 天皇老子是不可能来了,亲老子在场也等于没有。 吴五娘强忍着心痛脸痛,仿佛看不见大吴氏,只睁大黑黝黝的双眼,直直盯着杜仁。 眼中哪里还有孺慕依赖,只有令人见之心惊的幽深眸光。 黑如深潭。 看不清内里是何情绪。 杜仁眼皮一跳,下意识避开视线,一抬眼见贴身小厮跌跌撞撞的闯入屋里,不禁撒邪火喝斥道,“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叫你去绑人,不是叫你做没头苍蝇!” “老爷,夫人,老太太……”小厮脸色苍白,胡乱喊人喊到一半,拐着嗓子颤声道,“芸、芸娘死、死了!” 语惊四座。 作壁上观的陆念稚和杜振熙错愕对视,齐齐放下碗筷,转眼对上江氏微凝的目光,就听江氏沉声开口道,“怎么回事!” 小厮干咽口水,不再看惊呆的杜仁和大吴氏,瞥一眼身形呆滞的吴五娘,再开口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解气,亦或是后怕,“一得知七少醒来的消息,老爷就让我去’接’芸娘……” 金屋藏娇的外宅,自然地势隐秘且老远,小厮紧赶慢赶找到外宅,惊觉无人应门,破门而入后就见宅子内外了无人烟,原本服侍的下人俱都不见踪影,直奔上房才推开一道门缝,就见眼前悬着一双绣花鞋。 再抬头,赫然是芸娘早已僵硬的悬梁尸身。 久等不见女儿好说,久等不来婆子的联络,芸娘就知事有变故,只怕还是无法转寰的变故。 她先惊后怕又恼又气,最终,归于一片异样的平静。 她不登门找人,只换上最好最美的衣饰,遣散下人,一一收拢体己私产。 她说过,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让女儿觉得丢脸。 那一晚,破釜沉舟为女儿谋划时,她已有赴死之心。 悬挂横梁的尸身足足吊了一天一夜,她生前等不到女儿,死后只等杜仁一个。 等杜仁得知她的死讯,能高拿低放怜惜女儿几分,少恨女儿多恨她一些,就足以保女儿活路,保女儿前程。 她曾用长女的死换取杜仁的“回心转意”,如今,她用自己的死,再换取一次杜仁的“心软心慈”。 她对不起长女,不会再对不起幺女。 深埋心底,背负半生的罪孽,了了,都了结了。 芸娘鬼魅般的可怖死相上,僵冷的残存笑意同样可怖。 却透着如释重负的解脱。 而装满留给女儿私产的匣子旁,那封痛诉前尘罪孽、苦心为女儿规划今后的遗书,不会被杜仁看见,也不能转交到吴五娘手上。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芸娘想自曝算计,将杜仁的怒恨尽数转嫁到自己身上,保吴五娘毫发无伤。 小厮却无法成全她,不敢叫杜仁再受打击,一经看清读懂遗书内容后,就撕的粉碎销毁得一干二净,此时只隐去不该说的,将芸娘如何处置下人、如何抹干净外宅痕迹,不叫吴五娘再因出身而难做的一番生前铺排,细细禀报。 末了将匣子放到吴五娘跟前,一言不发的直起身,垂头扎手道,“老爷,芸娘的尸身该如何处置……” 人死为大。 还能如何处置,还要什么处置! 杜仁趔趄倒退,含怒双眼顷刻间沉痛悲哀,脑中倏忽间闪现的,一幕幕全是芸娘巧笑嫣然、五娘娇俏可爱的美好记忆。 他弯身去扶吴五娘,干哑着嗓音道,“五娘,你娘没了,没了……” 吴五娘抱着匣子愣愣怔怔,低垂的睫毛遮尽眼底乍起乍落的厉亮光芒,片刻后突然猛地抬起头来,瞠大的双眼中泪珠滚热,“爹,爹!我没有娘了,我只有您了爹!您不能不管我,不要我啊!” 杜仁身形又是一晃,半拖半抱的扶起吴五娘,“五娘,好孩子,爹在,爹在呢……” 在你姥姥的腿! 大吴氏咬碎银牙才没有破口大骂,心下连道晦气,又是气恼又是恶心的转头看向江氏,指桑骂槐道,“自己满脑草包尽出昏招,做恶心事前也不想一想——靠着腌脏手段进门的贱种能得什么好?!出的馊主意做的蠢事,自己蠢死也就罢了,还带累得别人跟着脑子发昏,难道死了就完了,一了百了了不成!” “不一了百了,你还想闹到人尽皆知,丢了人命不够再丢干净西府上下的脸?!”江氏烦不胜烦,抓起空碗就砸向大吴氏,“别忘了你口中的贱种,如今姓吴,是你们吴家的闺女!你不要夫家的脸,是不是连娘家的脸也不要了!你要是舍得一身剐,我这就让人抬了尸体,拉上你男人和你口里的贱种,绕城敲衙门,叫广羊府的人都来看是怎么回事!” 碎裂碰瓷声如惊雷抢地。 大吴氏白着脸立马闭嘴,杜仁更是吓得心虚翻倍,忙一把拖住惊得两眼翻白的吴五娘,又急又羞道,“母亲,大吴氏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混账性子,您可别被她气晕了头。您、您看这事……” “这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做了就是做了,当娘的心术不正,做女儿的半斤八两。”江氏似笑非笑的看一眼“吓晕”的吴五娘,无可无不可的冲杜仁一摆手,“你养的外室生的’好’女儿,想进正经门户做正妻是不可能了。左右你同行’好友’多,选个合适的人家,远远送到外地去。” 好好的亲事不正经议,非要走邪门歪道,真成事了也不过落得个做妾的下场。 如今事情不成,活该自贬身价,照样沦落到做妾。 如此处置,已算看在死者的面上了。 大吴氏一时嫉恨一时舒畅,才扯出个狰狞的笑,就听江氏接着道,“过几天把人送回吴家,依旧以吴家闺女的身份出门。杜府的光,且轮不到她沾。再有江玉主仆,趁着小一去庄子上禁足,正好将养下伤势,回头等小一媳妇生下孩子,圆个漂亮说法,抬进小一屋里,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一个喜字咬得极重,其中讽刺聋子都听得出来。 大吴氏顿时笑不下去,见杜仁如蒙大赦的命小厮拖走吴五娘,只得闭上不停噏合的嘴,狠狠跺脚撵上杜仁。 接二连三的闹剧落幕。 江氏揉着额角收起嫌恶表情,转头看向陆念稚和杜振熙,苦笑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我这般处置,可算给你们一个交待了?” 说罢不等二人开口,就神色一沉,眯眼道,“恩然,现在该轮到你,给我个交待了。” 第47章 该领的家法还没领 “奉圣阁尘封多年,莫说当晚赴宴的宾客,就连晨舞几个小姐妹,一时半会都分不清哪儿是哪儿。”江氏缓声道来,语气不似质问而是陈述,“就算主阁楼显眼,容易找对方位,但通向主阁楼还得经过多少楼阁、庭院?吴五娘主仆哪里来的能耐,能顺利摸进主阁楼? 你既然察觉酒水不对,又怎么会坐以待毙?就算你想捉现行,怎么肯定吴五娘主仆一定会找去主阁楼?你又怎么肯定,吴五娘主仆不仅能找对地方,还能找对你离开宴厅后的行踪?”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玉能暗中行事,买通奉酒小厮和善水阁的婆子,靠的是杜振益的身份和银子。 吴五娘主仆可没有内应能靠,即便能花钱买通下人往酒里下药,却无法越过明忠、明诚,直奔陆念稚而去。 掺和两桩龌龊的奉圣阁下人,没能进城就被悉数处置干净了。 被排挤在审问过程之外的西府诸人无缘细究、不曾深想,江氏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杜振熙恍然挑眉,偏头看向陆念稚。 他确实欠江氏一个交待。 “您可真是眼明心亮。吴五娘主仆,确实没那个能耐。”陆念稚目光坦荡,起身不站不跪,反而从杜振熙身旁挪到江氏身侧,凑近江氏低声笑道,“是我让明忠、明诚’帮’她们引路的。我一发现酒水有异,就离席去了主阁楼。一来想看看对方是什么后手,二来也好避人耳目,不把事情闹大。” 他不是坐以待毙,而是请君入瓮。 桂开也恍然挑眉,暗搓搓丢给杜振熙一个眼色。 怪不得陆念稚张口就说他和竹开没当好差,让杜振熙“也”出了事。 原来没当好差的只是他们,不包括明忠、明诚。 此时再想竹开袍摆上沾的泥点子,倒是对上了。 想来彼时明忠、明诚正忙着“引导”吴五娘主仆,半道撞上竹开,才让竹开帮着往主阁楼跑腿,名为端茶送水,实则暗示暗中窥探的吴五娘主仆——陆念稚正一个人待在主阁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快点送上门哟! 之后一切顺理成章,本该去别处“忙活”的明忠、明诚去而复返突然现身,吴五娘主仆才摸上二楼,就被捉了个现行。 江氏听罢神色复杂,笑点着陆念稚亲昵挨近的眉心,“你呀,从小就是个心里爱藏事,只做不说的主儿!你是不是从知道这门亲事起,就让人暗中盯着芸娘母女的外宅?你既然不愿意,那天又何必答应下来。老二和老二媳妇糊涂,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是个糊涂的?” “您心细如发,可别再说自己聋啊哑呀糊涂的话。”陆念稚扬起下巴,主动送出额头任江氏戳个够,弯着瑞凤眼笑得孺慕而真挚,“二叔父和二叔母是有些小心思,但没有大奸大恶的坏心,做人哪有不为自家利益的,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盘算。您愿意帮衬他们,我又怎会违背您的心意? 亲事若是能成,吴五娘就是摊烂泥,也能经您老的手扶上墙,我娶谁不是娶?只要您愿意,我没有不愿意的。但不能真叫您受累,我总要仔细摸一摸吴五娘母女的底细,我安心您老也能省心。 哪想真叫我的人盯出不妥来。为免打草惊蛇,确是不知吴五娘那晚独自跑去三堂九巷,私会的是什么人,拿的又是什么东西。有前因未必能有后果,端看夜宴当晚,吴五娘主仆是否真有动作罢了。” 所以吴五娘主仆将恶行进行到底,他也就毫不手软的将计就计。 明明是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偏做出副人见人爱的孝顺样儿,一番话说的十足漂亮,不伤江氏的心,还处处思虑周全,谁的脸面都没落。 杜振熙不得不服,偷偷撇嘴角。 江氏却是翘起嘴角,又是心暖又是心软,暗叹口气道,“终归是我贪心,总想着哪个都不偏,能拉拔就拉拔,最后倒落得个两厢不讨好的下场。以后呀,西府的事我不管了,你的亲事我也不管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的亲事自己做主,随你想娶就娶,喜欢哪个就定哪个。” 说罢示意陆念稚不必再说,转头看向江妈妈,沉吟道,“你亲自出面,再代我往西府走一遭。就说是我的意思,让老二安排人私下好好安葬那个芸娘,你也去寺里给她做场法事。人死灯灭,到底没的是亲娘,吴五娘要是想守孝,就让老二妥当安置她,迟些送走也就罢了。” 杜府子嗣有毒,由不得江氏不迷信,嘴硬心软之余种种怀柔,不是没心计没手段,只是人老了,唯恐损阴德伤及子孙后福。 江妈妈正色应下,领命而去。 江氏老手拍桌,震得碗筷颠了三颠,“行了,该理的都理清楚了。赶紧把剩下的药膳都吃了,虎狼药疏忽不得,我已经交待下去,庐隐居和霜晓榭的厨房都有药膳方子,你们乖乖给我吃上一个月。” 略伤感郁卒的气氛碎成一地。 画风变得太快,陆念稚和杜振熙默默端起碗筷,继续埋头猛吃。 二人揣着满肚子过量夜宵,两脸消化不良的飘出清和院。 高墙外小巷里,更夫敲响三声锣。 三更鼓响。 杜振熙的疑问也跟着响起,“四叔,您是不愿意娶亲?还是不愿意娶吴五娘?” 吴五娘是假吴家表亲,却是真西府庶女,是她的庶出姑姑,也是陆念稚的庶出妹妹,再没有血缘牵系,这门凭空冒出的亲事也太匪夷所思。 但是,她能想通杜仁、大吴氏的盘算,也能理解江氏的默许放任。 娶了吴五娘这个“自己人”,就等于拿捏住了陆念稚的妻族。 于陆念稚来说坏处大于好处,于杜府来说有益无害。 然并卵,陆念稚教过她一句话:不要看别人怎么说的,而要看别人怎么做的。 西府吃不了兜着走,得到实际好处的唯有陆念稚。 不必娶吴五娘,还握住了亲事的主动权。 陆念稚独掌亲事,杜府上下没有人能再为他做主。 “我愿不愿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选和缘分。吴五娘……自毁前程,和我有缘无分。小七可不能怪到我头上。”陆念稚一脸无辜,侧身站定,微微弯身靠近杜振熙,盯着她的双眼轻笑,“老太太如今不管我了,你这么爱操心,不如替我做主选一门好亲事?” 她一个被排挤在长辈圈外的晚辈,最后才知道吴五娘亲事的侄儿,最好是能替他做主! 杜振熙嘴都懒得顶,偏头哼道,“霜晓榭到了。四叔不必再送,您回庐隐居歇息吧。” 似为了附和主人的话音,夜风穿堂拂过霜晓榭内外,廊下挂着的风铃登时大响。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声响略熟悉,顷刻间和梦中主阁楼屋檐上,随风作响的铁马交织一片。 朦胧而诡异的记忆再次被唤醒。 杜振熙心头一跳,梗着脖子坚定偏头,告辞告得不伦不类,看也不敢看陆念稚的脸,尤其是——那对好看的唇瓣。 陆念稚不以为然,睨着杜振熙略僵硬的侧影挑眉道,“今天太晚了事情又多。明天别忘了来庐隐居找我,你该领的家法还没领。” 老狐狸的记性怎么这么好! 杜振熙闷声应下,半晚上睡得梦魇不断,早朝醒来穿戴完毕,交待桂开继续理总账后,就顶着没睡好的黑眼圈,慢吞吞往庐隐居去。 相对着霜晓榭而建的庐隐居,地势偏高,丈余高墙后不止庭院错落,还圈着一座小山头。 陆念稚起居、办公的上房,就安置在半山腰。 杜振熙一大早起来就吭哧吭哧的爬山路,暗道陆念稚太坏了,每每有客来不往前院花厅引,只往庐隐居的上房带,就算来客有事没事、心情好坏,爬完山路耗完体力还剩个鬼心思。 再喝一壶陆念稚议事见客时必备的茶汤,真是有脾气也没脾气。 怪不得每回有同行来找事,最后都能被陆念稚摆平,只差没手拉手转圈圈的送出庐隐居。 杜振熙一路腹诽,站定半山腰暗搓搓喘气,抬眼瞧见迎出门的两道身影,扬起干笑喊人,“练秋姐姐、拂冬姐姐。怎么不见明忠、明诚?” 练秋和拂冬是陆念稚的大丫鬟,从小服侍陆念稚,因着主子是位高权重的长辈,杜振熙和杜晨舞几姐妹见了人,少不得喊一声“姐姐”。 练秋天生严肃脸,福礼答道,“七少想来早得了信,四爷要往安家派管事协理瓷窑的事体,明忠、明诚正忙着这事儿,一早朝就去接管事,陪着往安大爷那里去了。” 杜振熙了然,抬脚绕过影壁,拐向二进院落。 拂冬则和练秋的严肃大不同,满脸是笑的跟在杜振熙身侧,取出帕子递到杜振熙跟前,捂嘴笑道,“四爷偏爱高处风景,住在半山腰十几年习惯了,倒是苦了七少。瞧您这汗冒的,累着了吧?您擦一擦汗,我给您取些茶点来,吃过再去见四爷?” 以前不觉得拂冬的殷情有什么不妥。 如今经历过江玉的暗算,杜振熙已然留下阴影。 香帕绕鼻,娇声入耳。 险些吓得杜振熙一抖,忙客气而疏离的表示拒绝。 好在陆念稚住所奇葩,规矩也大,二进院落不待外客不用丫鬟服侍,饶是练秋和拂冬也不敢无招乱入。 杜振熙果断飘进二进院落。 拂冬只得收回帕子,止步当场。 “我们服侍的是四爷,可不是七少。”练秋看着拂冬,语气平板的道,“南犀院闹出什么事,其他人不清楚,你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七少才吃过苦头,又是老太太的心头宝护得紧,没看霜晓榭这么多年,连个多余的丫鬟婆子都没有?” 拂冬不解其意,奇道,“桂开到底只是个小厮,哪有我们这样的婢女伺候得细心。我不过尽地主之谊,多招呼了两句,你怎么了?凭白扯上南犀院、霜晓榭做什么?” “我没怎么了。倒是你……”练秋不为所动,依旧肃着脸道,“可别不知好歹,打七少的歪主意。” 第48章 最后坑的是自己 拂冬神色微变。 自家事自家清楚,庐隐居无论是在府内府外,地位都远远超然于各大管事、掌柜出入的前院花厅,名望声势更是稳压霜晓榭一头,再有头脸的杜府下人见了她们,哪个不拿她们当庐隐居的内管事、陆念稚的屋里人,尊称她们一声“姑娘”。 只是这“屋里人”,却是有名无实。 自陆念稚考取举人功名前,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竟似一时心灰意冷,不仅止步于举人中断科举之路,还真个似清心寡欲起来,待她们这两个近身大丫鬟,还不如待明忠、明诚那两个小厮好。 外人不清楚内情,看她们到了年纪没有放出去配人,权当她们早已是陆念稚的屋里人,有实无名,单差个名分。 哪里知道她们经手的不过是吃喝穿用,内外大情小事全都是明忠、明诚在管着、办着。 她能有什么歪心思? 她该有什么歪心思? 拂冬脑中闪着纷乱念头,手下松开攥紧的帕子,边往练秋脸上扫边反驳道,“我们是跟着四爷一道长大的,年岁还真当得七少喊一声’姐姐’。我怎么会、怎么敢对七少起歪心思?你这话说得忒也难听! 你倒是说说,什么叫歪心思?老太太护七少护得紧,四爷不也疼七少疼得紧?我们跟在四爷身边,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四爷疼七少,我多关心七少两句,怎么就扯上歪心思了?” “你没有其他心思就好。歪不歪的,大家心知肚明。”练秋一偏头,再一抬手挥开帕子,盯着拂冬道,“你别忘了,上房不是没进过粗使婆子、洒扫丫鬟。但凡动歪心思的,哪个不是被四爷轻则发卖、重则打杀?来来去去,不过剩你我二人。 你知道我们是跟着四爷一道长大的就好。四爷可从来没动过收什么屋里人、屋外人的念头。别听那些老管事、小家丁瞎猜瞎说瞎奉承,你就心思活泛了。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你要是心里没鬼,大可不必紧张。” 说得自己多高洁似的! 还不是一样舍不得庐隐居和四爷的好,巴巴的留下宁愿做老姑娘,也不愿意出府配人! 拂冬心下嗤笑,本待提一句陆念稚在庆元堂的“老相好”曲清蝉,好怼回去,却也知道有些话轻易编排不得,遂手腕一转收回帕子,扭身挽上练秋的手臂,嘻嘻笑道,“好姐姐,我知道你是顾念着多年姐妹情,有心提点我。我知道了,下回再见着七少,我一定虎着脸不理他!” 这话就是故意顽笑了。 练秋严肃小脸裂出一条缝,露出个不太娴熟的微笑,点头道,“你知道我是为你好,就好。” 她确是真心为拂冬好,才拿杜振熙做话引子,有意敲打拂冬几句。 拂冬入耳不入心,只一张脸笑得亲热,且行且回头,幽幽看一眼隔断内外院落的影壁。 杜振熙也回头看一眼影壁,目光顺着四季锦的石雕图案一路往下,掠过满院鲜亮花木,落在枯叶遍地的青砖路、卵石道上。 换作旁处,这般放任晚秋落叶和当季花卉交杂不管,那就是洒扫下人失职。 轮到庐隐居,就成了有意铺就、天然雕琢的残缺美。 葱郁红花绿叶,参差着黄的枯枝败叶,倒映碧洗天穹,满目难以描摹的清朗。 半山腰的景色,确实值得偏爱。 而陆念稚,也确实内心闷骚。 有权有势的现任当家人,偏要做出副归隐文人的清雅范儿。 杜振熙一边撇嘴吐槽一边目接不暇,脚下落叶破碎轻响,间中忽而掺杂进一抹黑亮身影,响起一道绵软叫声。 “你怎么在这里?”杜振熙上前两步又后退一步,伸手揉上那团黑影,抿嘴笑道,“你也在赏景?是刚用过吃食,出来散步消食吗?” 被轻揉脑袋的黑影撇着耳朵张着爪子,扒地伸长懒腰扬起脑袋,露出白须蓝眼,赫然是只皮毛水亮如宝石的黑猫,歪头蹭着杜振熙的手心,喵喵回应。 杜振熙只觉心都要化了,忍不住靠近一步,然后,悲剧了。 她绷直手臂本就是为了拉开和黑猫的距离,这一步情不自禁,刚凑近一丁点,顿时连打喷嚏。 “小奇,过来。”陆念稚懒懒斜靠廊柱,勾手喊黑猫,单手接住飞窜而上的黑猫,单手抽出汗巾冲杜振熙晃啊晃,“小七,过来。明知道自己碰不得猫毛,还往跟前凑?” 小奇小七,傻傻分不清。 要不是她猫毛过敏,又舍不得放亲手捡到的黑猫继续流浪,哪里会退而求其次,把黑猫托付给陆念稚养。 明明说好是帮她养,转眼就擅自给黑猫取名字,偏偏还取了个谐音。 简直不能想陆念稚和黑猫的日常。 指不定小奇来小奇去的呼来喝去。 她不来庐隐居的时候,没见陆念稚对黑猫如何亲近,她每次来庐隐居的时候,陆念稚倒生怕她听不见似的,一口一个小奇喊得欢。 逗不成小七,就逗小奇么? 陆念稚,果然,非常,恶、趣、味! 杜振熙坚决只认黑猫是黑猫,探手一摸空空如也的腰间,顿时立场不坚定的上前,默默接过陆念稚的汗巾,怒擤鼻子。 “昨晚散得晚,你精神倒好,来得这样早。用过早膳了?”陆念稚转身过穿堂,见杜振熙捂着鼻子乖乖点头,嘴角微微一勾,浅笑中透着五分刁难五分兴味,“跟我来。” 穿堂之后,是连接正中和左右房屋的回廊,回廊圈出的空地除了方正青砖外,并无假山小园,唯有四角参天花木折腰织成的天然屏障,翠绿投影下,铺着锦绣绒毯、短足矮桌并柔软舒适的起坐席垫。 杜振熙见惯不怪,一双眼不由自主的瞥向廊下。 一角横木上和霜晓榭一般,悬挂着一支做工粗糙的风铃。 霜晓榭挂着一支,庐隐居挂着一支,清和院的东厢房也挂着一支。 这三支风铃,是杜振晟头一回逛灯会时,拿存下的压岁钱亲自挑选买下,送给江氏以及陆念稚和她的。 江氏挂到了杜振晟住的东厢房,她和陆念稚则挂到了廊下。 原先觉得同款不同处的风铃和美,如今沾染上梦境中铁马乍响的诡异色彩,顿觉辣眼睛辣耳朵。 杜振熙睫毛一抖耳尖一颤,默默收回视线,摸着席垫落座。 她在廊外,陆念稚在廊内。 二人之间隔着层层叠叠的帷幔。 杜振熙抬眼,望向端坐廊内紫檀案后的陆念稚,嘴角止不住一抽。 她为了掩盖无处安放的裹胸布,几年前就往霜晓榭二进内外挂满长短不一、材质不同的帷幔,美其名曰热能挡光冷能挡风,实则是为了光明正大的挂裹胸布。 藏木于林。 谁能想得到,五花八门的帷幔中混进了奇怪的东西。 陆念稚却笑她娘里娘气,还笑她起居处像鬼屋。 她一气之下暗搓搓联合桂开,趁着陆念稚不在拦下练秋和拂冬,也将此处弄成了帷幔满屋。 结果没气着陆念稚。 他不仅置之不理,还顺势将廊外空地改做起坐之处,见客时隔着帷幔谈事,简直高深莫测,见她时隔着内外距离,简直威压自成。 多少寒暑,她就是这么远坐席垫,远望陆念稚,听他似近还远的教她学识训她错对。 年少意气干的蠢事,最后坑的是自己。 杜振熙抬手压了压抽搐的嘴角,就听陆念稚似笑非笑的声音穿透帷幔而来,“小七,我让你来领家法,你可心服口服?那晚在竹汤,不过是叫竹开错眼瞧见你我二人一站一蹲,你就恼羞成怒,竹开一时误会,你却是想得不少,知道的也不少。 如果不是我另外问过府里门房,确定你那晚是第一次出入三堂九巷,我还当我不在的半年里,你已经光顾过三堂九巷的小倌官。这才’灵光’到竹开误会什么,你立时三刻就能领会到。 三哥是怎么去世的,你从记事起老太太就跟你说过。要是叫老太太知道你小小年纪,就懂得男男女女那些闺中事体,只怕要伤透心,愁白头发。 这一次内宅出的龌龊,还能借着要上官学送走小十一,不叫他乱看乱听。但他也有长大的一天,躲不过这些内宅事体,你是做兄长的,好的不学坏的学,就不怕带坏小十一?我数的这些错处,你可有异议?” 他连她那个死于马上风的亡父都搬出来做例子了,她除了前车可鉴、老实认错还能如何? 虽然她有苦难言、有口难辩。 但总不能自曝秘密,告诉陆念稚她其实是女儿身,所以那晚被竹开误会时,才会控制不住本能,做出那么大的反应吧? 自己心甘情愿跳的坑,最后坑的果然是自己。 杜振熙暗暗苦笑,面上做出虚心受教的小模样,撑着矮桌起身,十分乖觉的认“错”,“四叔教训的是。我这就去抬账册。” 她所谓的领家法,自然和杜振益挨的五十大棍“家法”不同。 自她长大开始接掌生意后,陆念稚就不再对她进行打手心之类的“体罚”,而是改成更加磋磨人的精神“虐待”。 而她熟门熟路,拐进一侧厢房抬出的账册,正是陆念稚要她领的“家法”。 小山高的账册,全是陆念稚多年攒下的私产。 高兴了就理一理,不高兴就堆在角落吃尘。 可想而知账面有多乱,流水有多庞杂。 盘算起来简直劳心费神。 杜振熙左手账册右手算盘,不用陆念稚再废话,就埋头吭哧吭哧的理起陈年旧帐来。 这一场“家法”领完,头晕手抖还是轻的,用时过长用脑过度简直要人小命,还不如挨一顿打来得痛快。 偏偏费力不讨好,受虐的是她,坐享其成的是陆念稚。 犯错使人苦逼。 杜振熙内心嘤嘤嘤,默念三遍以后定要更加谨小慎微、修炼心性,不能再有反应过激的行为,叫陆念稚捉住痛脚,白驱使她做事。 此情此景,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她表面过得风光,背后连只猫都没得养,还得苦哈哈给猫主人当劳工。 杜振熙咬着笔杆默默划过一笔又一笔账,一时收笔突然耳尖一动,周围怎么这么——安静? 第49章 说好的领家法呢 听不见茶汤沸腾的汨汨声响,也听不见茶舀轻敲茶船的叩叩脆响。 只听得见风过回廊,帷幔高扬低落的飒飒破风声。 陆念稚不是正煮茶自饮,刚才还捣腾得热闹,现下怎么没动静了? 杜振熙捻着发僵的指节,放下笔按着算珠,抬头望向廊内。 半起半落的帷幔后,陆念稚的身影时隐时现,风卷过帷幔再扬,露出他半倚紫檀案单手支肘的闲散姿态,斜托掌心的脸平和安宁,另一手懒懒搭在茶船边沿,手中还握着茶巾,却不见再有动作,不闻再有声响。 睡着了? 杜振熙微愣,转眼看向四角葱郁的花木,方觉日头高悬光影倾斜,她实在太敬业,闷头投入盘算烂账中,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半上午。 耳中不禁回响起陆念稚“夸”她精神好,睡得晚来得早的话。 当时懒得怼回去,此刻只觉好笑。 所以说老狐狸就该乖乖认老,凭什么她偶尔怼他一声老人家,他还有脸故作委屈,抱怨她“嫌弃”他? 不过是少睡几个时辰,就打起瞌睡来,可不是年纪大了么! 杜振熙抿着嘴笑,摇摇头活动关节,重新低头按上算盘,指尖拨动算珠发出一声轻轻脆响,余音未散,就听风撞廊下风铃,渐扬渐亮的铃声直入耳中。 叮铃铃,叮铃铃。 声影模糊混乱的梦境重新浮上脑际。 杜振熙蜷缩起手指,握拳撑着矮桌缓缓站起身,她抬眼再次望向廊内陆念稚,腿脚似自有意识一步一挪,无声越过厚而软的锦绣绒毯,踩上回廊,掠过头顶风铃,矮身钻过一重又一重帷幔,站定紫檀案一侧。 她俯瞰案后,陆念稚似乎睡得很沉,对她的到来毫无所觉,轻阖长睫在双颊上扫下两排淡淡阴影,舔上托腮的长指,染得指甲修得整齐干净的指尖一半暗一半明,细碎光影忽而晃动忽而静止,竟令人观之只觉静好祥和。 “一个大男人,一个老男人,睫毛倒生得比女儿家还长还翘。”杜振熙掐着袍摆轻轻蹲身,抱膝冲着对面黑猫努嘴,压低声音道,“我说得对不对?四叔这双瑞凤眼,生得也太魅了些。” 她和黑猫之间隔着一个陆念稚。 黑猫仿佛真有灵性,即听得懂陆念稚叫它小奇,也听得懂杜振熙没名没姓的喊它,它张嘴卷舌打哈欠,舒展爪子喵喵一声回应,随即百无聊赖似的歪头枕上小爪子,和主人一起打起瞌睡来。 杜振熙吓的忙竖起手指抵着唇,嘘声示意黑猫别乱叫,错眼见陆念稚长睫一颤,眉心微陷似被扰了清梦,却全然没有半点被吵醒的迹象。 这是真睡着了。 杜振熙暗暗吐出一口气,无声失笑之余鬼使神差伸出手,点上陆念稚的眉心,轻柔替他抚平眉间皱褶,指腹随即缓缓向下,拂过他挺直的鼻梁,停在他的鼻尖上,顷刻间和他托腮的长指一般,染上长睫打下的阴影。 杜振熙眨了眨眼,盯着她比他小一号的指尖,呐呐低喃道,“小时候听到的那些议论,倒也不算说错……” 她幼时就常在前院出入,偶尔路过府里管事、外头掌柜聚头议事的花厅,总能听上几耳朵关于陆念稚的议论。 无一不叹老天有眼,杜府虽然子嗣有毒,但多亏已逝的大老爷大夫人慧眼识珠,认下的养子陆念稚不仅于生意上天赋异禀,于人才样貌上也完美得无可挑剔,一点没拉低杜府子孙代代颜值。 当时她也懵懵懂懂的想着,如果祖父祖母地下有灵,听到这话必定即放心又安心吧。 科举选官尚且要看人相貌,生意场上交际来往,陆念稚这张脸同样加分。 浓眉锐眼,笔挺鼻梁,略显丰而翘的唇。 杜振熙的指尖顺着思路一再下移,若即若离的落在陆念稚的唇峰上。 那晚在主阁楼二楼,她被陆念稚敲晕、明诚送来解药之前,只有她和陆念稚独处过一段不短的时辰,明诚那里问不出不妥,先行离开迟迟赶回的桂开,更加不知那段时辰内,她和陆念稚发生过什么。 她对陆念稚做过什么? 那些纷乱的梦境,到底是药效残留的幻觉,还是她神志不清造就的真实? 烦人的梦境。 简直烦死人了。 杜振熙眉心微蹙,指尖一时没控制住力道,狠狠压上陆念稚微微抿着的唇瓣。 指下触感绵而温,却和梦中感觉又不同。 杜振熙后知后觉的一惊,抽离手指想收回手,腕间却突然叫斜刺里伸出的大手握住,人也跟着被不轻不重的一扯,险些被骤然加持的力道带进大手的主人——陆念稚怀里。 “小七。”陆念稚眯着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眼,乍醒的嗓音略显沙哑,“你在干什么?” 杜振熙叫他抓了个现行,原先握在掌心的茶巾脱落飘摇,悄无声息覆在二人几乎相抵的膝头间。 “四叔!”杜振熙心口慌乱急跳一拍,满腔心虚险些藏不住,微笑中透露着尴尬道,“您醒了?我是不是吵到您了?我看您没了动静就进来看看。您怎么睡着了?难得浇出的好茶汤,倒白白放凉了……” 对。 她就是进来关心下长辈,顺便口渴进来蹭茶汤喝的。 杜振熙表示没错事实就是这样,一面哑着嗓子假笑,一面探手去摸茶碗。 庐隐居用的茶具,自然非无名居可比。 触手沁凉,倒引得她真似口干舌燥起来。 “口渴了?可惜,你今天是来领家法的,可没有茶汤好喝的份儿。”陆念稚眯起的瑞凤眼忽而弯出坏笑,托腮的手轻松制止杜振熙摸向茶碗的手,长指一收一翻,单手箍着杜振熙的双手往怀里又是一扯,挺拔身形转瞬居高临下,俯视半靠半坐的杜振熙,曼声道,“小七,你刚才在干什么?” 他意有所指。 分明早在她抚上他眉心时,就清醒了。 偏还暗搓搓的装睡,暗中观察她的所作所为。 此时此刻,二人圈起的狭小空间内,气氛不仅尴尬,简直羞耻! 杜振熙被迫仰起的小脸倏忽通红,心口一下又一下,急跳如鼓。 梦中人就在眼前,活生生的,清醒的,能说还会动。 那双俯视着她的瑞凤眼中,倒映着她的模样,也倒映着她的黑眼圈。 难道要放任梦境成魇,一晚又一晚的害她睡不安稳? 她和陆念稚对门而居,在杜府这个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要面对他时心烦意乱到什么时候? 有问题就要解决。 不该藏着掖着,自寻烦恼。 她才不要做自扰的庸人。 杜振熙突然“恶”向胆边生,直直迎上陆念稚的目光,脱口问道,“四叔,那晚在主阁楼,我是不是对您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我是不是……是不是冒犯过您?” 话一出口,不觉艰难反觉轻松。 砰砰急跳的心口渐平渐静。 杜振熙底气暴涨,脸上红晕稍褪,语气越发放松而坚定,“我醒来之前老做奇怪的梦。昨晚也睡得不安稳,老梦见我、我对您做了失礼的事……” “什么样的梦?怎样算不该做的事?如何叫失礼冒犯?”陆念稚张口三连问,不见意外只见调侃,倾身逼近杜振熙几分,低声笑道,“你说得这样含糊隐晦,不如乖乖闭嘴,继续你方才被我打断的事,直接验证一下你的梦境?” 怎么验证? 杜振熙错愕,还来不及反问,就觉眼前压下一片阴影,噏合双唇覆上一片柔软。 是了。 梦中就是这样。 她真的,亲了陆念稚。 而现在,陆念稚正在亲她。 蜻蜓点水的短短一瞬,杜振熙却仿佛被烙铁烫着了似的,瞪大双眼猛地推开陆念稚,一脸震惊地转不动脑子,语气几近颓丧,“四叔,我、我真的亲过您……” “想起来了?不过,没全部想起来。”陆念稚不以为然一勾唇,握住杜振熙捂嘴的手按到她身侧,另一手抚上杜振熙的脖颈,轻而易举捧起她恨不得埋进地缝的红润小脸,越靠越近,越说越低沉,“有一点,我得纠正你。你不止亲过我,还吻过我……” 亲和吻有差别吗亲! 杜振熙眉头一皱,微启双唇顿时被堵了个严实,她不用再问,已然知道二者之间的差别。 别差,相当大。 辗转摩挲,唇齿交缠。 是了。 梦中确实是这样。 她真的,吻过陆念稚。 蜻蜓点水转瞬狂风暴雨。 杜振熙本能闭紧双眼,随即醒过神来猛地睁开眼怒瞪陆念稚,触及他微微颤动的长睫,再无赞叹只有羞恼,一察觉被制住的双手上力道已松,就伸直手臂狠力推开陆念稚,又急又气道,“四叔,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您、您怎么能……” “一报还一报。我怎么不能?”陆念稚顺着她的力道靠回椅背,回视杜振熙的眼中眸光晦暗不明,“现在,不好奇了?” 堵不如疏。 与其放任杜振熙胡思乱想,言行鬼祟还自以为别人看不见猜不到,不如他身力体行,教她认清事实解开心结。 左右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费心费力地教她如何为人处事。 杜振熙惊呆了。 所以陆念稚不是疯了,而是以身试法,解她疑虑消她烦恼? 这般验证法儿这样的献身精神,确定不会太简单粗暴吗喂! 说好的领家法呢?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杜振熙欲哭无泪,偏敢怒不敢言,空有一张嘴却无可辩驳,只大脑空白的愣愣答道,“好奇?不好奇。” 她好奇个鬼! 她好奇的是事情真相,而不是亲和吻的差别! 杜振熙抬袖擦嘴,满口满心滋味难言,一时竟不知该揍陆念稚,还是该揍自己。 陆念稚没疯,疯的八成是她! 这副“嫌恶”模样,反而令陆念稚神色一松。 “好奇害死猫。你没有因此生出不该有的歪念,就好。”陆念稚探手取茶舀,泼净冷茶,为彼此重新浇了两碗茶汤,推到杜振熙跟前,放柔语气道,“小七,确定你没有遗传到三哥的’喜好’,我也能放心了。不过,有些事,是该操办起来了。” 有些事? 什么事! 第50章 他可能真的病了 “老太太的心思,我明白。”陆念稚缓缓转动手中茶碗,垂头浅抿一口,轻吐着茶香不紧不慢道,“三哥前车之鉴,他去世时你五岁,已是记事的年纪。老太太就怕你有样学样,和三哥父子天性,将来走上同一条歪路。才对你从小就管得严,霜晓榭也同样严进严出。” 江氏的心思,他根本不明白。 也不可能明白。 江氏对她管教得严,哪里是怕她遗传亡父男女通吃的“喜好”,把持得霜晓榭严进严出,哪里是怕她被丫鬟小厮引着学坏。 不过是怕人多眼杂,一不小心就暴露她女扮男装的秘密。 所以才要她从小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过分依赖下人,不和下人过从甚密。 除了桂开,竹开尚且不能进出霜晓榭当差,即便没有飘飘荡荡的帷幔,霜晓榭也确实孤零零得像座了无人烟的鬼屋。 而桂开在,秘密在。 即便桂开不在,秘密也仍在。 陆念稚怎么可能明白。 杜振熙心念急转,羞恼骤减疑惑反增,不解江氏对她的“严”,和陆念稚口中该操办起来的“有些事”有什么关系。 “凡事不能过度。严,也该因时而变。”陆念稚轻放茶碗,长指点上杜振熙干捧着不喝的碗底,微微一挑将碗口送到杜振熙嘴边,赏她喝清香茶汤,送上解开她眼中疑问的答案,“我罚你不学好领家法,是一回事。你到了年纪该通晓男女之事,是另一回事。你将满十五,该置办通房了。” 通通通通通房?! 杜振熙咬着碗口怒呛茶汤,险些没喷陆念稚一脸。 所以,陆念稚问她是否好奇,不是问她是否好奇梦境真假,而是问她是否好奇亲亲吻吻、男女之事? 所以,陆念稚亲她吻她,不单是为了帮她“验证”梦境心结,也是为了试探她被亲被吻后的反应? 反应不正常,只怕等领完家法,就该开始着手“治疗”她可能遗传了亡父的“喜好”。 反应正常,则因材施教,宽一宽她和霜晓榭十几年不变的“严”,为她操办疏导人事的通房。 老狐狸的思维,果然不是凡人能跟上的。 陆念稚不顾身份、性别,做法虽然简单粗暴,但也算无私无畏,她是不是该谢他“以身教导”之恩? 但是,通房是什么鬼! 就算她真的开始好奇男女之事了,也受用不了通房啊亲! 这误会大了。 偏是个无法解释的误会。 杜振熙又想哭又想笑,一张小脸顿时颜面失调,皱成一团怒咽茶汤道,“四叔!我不要通房!”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回头我自会和老太太说一声,想来她老人家只是一时没想到,不会反对。”陆念稚皱眉看着强烈反对的杜振熙,嘴角漾开的笑意略危险,“你不要通房?那你想要什么?” 不要通房丫鬟,难道想要通房小厮? 江氏为了她的将来着想,这事上不至于听陆念稚的,真答应给她弄个通房来。 否则等她能恢复女儿身后,她和通房要如何自处? 但,也不能任由陆念稚将此事扩散扩大,真提上议程。 杜振熙飞速转动脑子,一道清丽身影划过脑际,她眼睛微亮,生怕陆念稚思维又跑偏,只得急中生智道,“总之我不要收什么屋里人。那天在无名居,其实四叔没说错,我喜欢的确实是……是曲大家那样的女子。” 左右三堂九巷出身的女子无法进杜府的门,只能先拿曲清蝉做挡箭牌了。 杜振熙在心里给曲清蝉连道对不起,面上神色不闪不避。 她表示她眼光高要求高,心里已有所属,容不下什么鬼通房。 “曲大家?你要是真能做成曲大家的入幕之宾,我也不拦你。”陆念稚略显意外的长长哦了一声,宽袖一扫,从紫檀案下摸出只青花瓷茶罐,随手丢给杜振熙,“正好,我刚得的好茶,你代我送去给曲大家。她就好两样俗物——茶和棋。记住了?机会我已经给你了,就看你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竟是一副不反对她“喜欢”,进而主动“勾搭”曲清蝉的样子。 他说过,和曲清蝉交好,对她没有坏处。 许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得这样干脆,好一举两得? 说什么茶和棋是俗物。 真当自己是归隐文人么! 不过,危机暂时解除。 “您可别再提什么通房不通房的了。”杜振熙再三确认,见陆念稚无可无不可一点头,脸上不由泛起别扭的红,“那……那我现在就去找曲大家?” 先被强吻后被强塞通房,这里实在没法待了! 怀中的茶罐,仿佛是她亲手新挖的坑,最后又把自己给坑了。 她只想尽快消失。 陆念稚浓眉轻扬,仿佛被杜振熙的不自在所取悦,又仿佛能一眼望穿她心中所想,扬袖起身,示意杜振熙跟上,他送她出去。 “没领完的家法,稍后我让人把账册送去霜晓榭,你什么时候盘干净了,就什么时候送回来。”陆念稚背手而行,脚步闲适,语气也轻松,“你既然不想要通房,那就趁早把亲事定下来。与其让那些不着调的人谋算你的亲事,不如成全你和唐加佳。你尽快定亲,也好绝了旁人的心思。” 这是除了庆元堂那晚,他第二次主动提及杜唐联姻的事,且一次比一次口风松。 想来陆念稚虽让她小心唐家用心,却也没拿住唐家什么不妥之处。 杜振熙略一犹豫,低声道出唐加佳自曝的家事,抿唇道,“我猜,唐家明面上的’原籍’是假的。如果唐家是有意隐瞒作假,只怕一时半会查不出真正的’祖籍’。四叔,多谢您那晚在庆元堂,特意提点我。” 陆念稚听罢若有所思,默了片刻后偏头看向杜振熙,“可要我帮你查唐家?” 杜振熙再一犹豫,摇头道,“要和唐家联姻的是我,这事……我想自己查。” 陆念稚眉眼微弯,眸底流光闪逝,轻声道,“好。” “七少这就走了?”练秋和拂冬正在一进院落做针线,瞧见二人转出影壁,忙整着袖口上前见礼,“眼看就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七少不留下和四爷一道用膳?” 回头还有新增烂账等着她,她已然吃不了兜着走,还和陆念稚用什么膳! 杜振熙表示拒绝,瞥一眼自觉退开的练秋和拂冬,和陆念稚咬耳朵道,“四叔别光顾着操心我,您要是心心念念着收通房,不如先往自己屋里收两个?” 五十步别笑百步,有种就以身作则,自己先弄两通房来瞧瞧! 杜振熙以牙还牙,暗暗得意的哼哼。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在屋里放人。”陆念稚弯身靠近杜振熙,也和她咬耳朵,“我是怕你不懂事,才想着为你操办通房。其实那晚在主阁楼,我教过你如何自我舒解。你要是没听清记不全,我再仔细和你解说一遍?” 并不想知道男子是如何自我舒解的好吗! 何况这男子还是她的四叔! 杜振熙以牙还牙未遂,只磕到了陆念稚的厚脸皮,她薄嫩小脸羞恼重现,抱紧茶罐折腰行礼,“四叔不必再送,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就转身火速飘走。 全不知陆念稚含笑的目光久久未收回,定定望着她的背影静立门内,半晌才缓缓抬手,指腹抚过微烫的面颊,若有似无落在双唇之上。 “四爷?”拂冬大感古怪,撇下练秋迎上前,站定陆念稚身侧一抬眼,顿时失声道,“四爷!您的耳朵怎么这样红!快别站在风口了,可别是着凉了吧!” 陆念稚微愣,长指偏离双唇,掠过骤然发烫的面颊,摸上半凉半热的耳垂。 脸没有红,红的是耳朵么? 他哑然失笑。 练秋本对拂冬的殷勤暗暗皱眉,见状不由唬了一跳,忙也上前仔细查看,严肃小脸露出担忧,“嗓子似乎也有些哑。四爷,您还是听拂冬的,先回屋里去吧?这样耳朵发红声音发哑的,怕是真着了凉,要生病的。” 陆念稚一向高看练秋一眼,闻言偏头眼脸微垂,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回应练秋的关心,“你说得对……我怕是,要生病了。” 他可能真的病了。 否则怎么会假寐不醒,明知道杜振熙正一步步走向他,明知道杜振熙在拿他的样貌和小奇玩笑,明知道杜振熙的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的触碰着她,他却不愿睁开眼,不愿打断杜振熙的小动作。 或男或女,多少人赞过他生得好,样貌俊。 他却最喜欢,杜振熙说他眉眼生得太“魅”。 明明不是褒义,他却觉得最顺耳。 或婆子或丫鬟,多少上房曾进过的下人,对他动过歪心思。 他却最不反感,杜振熙偷偷碰他偷偷窥探他。 他可能真的病了。 忍不住睁开眼后,本待拿话吓一吓杜振熙,本待逗弄杜振熙露出好笑的窘迫之态,再好好揶揄杜振熙一番,却话赶话无法自控的,逼杜振熙“验证”梦境,任由自己亲了杜振熙一下,又吻了杜振熙一下。 比起那晚神志不清的杜振熙,他却很享受,方才懵然而清醒的杜振熙。 鲜活的,温热的,绵软的杜振熙。 他一定是病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做出那些亲昵举止,又找出一堆冠冕堂皇的藉口,仿佛说得越多越强硬,就能推翻他心中无解的动摇,就能消弭那一声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心口急跳声。 熟悉的小小身影渐行渐远,他脑中半抱着那道小小身影,做尽坏事的画面,越加挥之不去。 脸只是烫,却没有红。 却足以让他自省自悔。 杜振熙不曾对他做过失礼的冒犯之事。 彼时杜振熙不清醒,此时他却十足清醒。 是他对杜振熙做了失礼的冒犯之事。 他大概不仅是病了,还疯了。 陆念稚自嘲一笑,示意练秋、拂冬不必跟来,抬脚绕过影壁,穿过随风鼓胀的帷幔,站定紫檀案前,学着杜振熙方才的样子缓缓蹲身,探手勾了勾长指,“小奇,你说我是不是很坏?老抬出三哥教训小七,其实……也许我才是,和三哥相同’喜好’的那个人。” 黑猫竖起耷拉的耳朵,懒懒抬眼看向陆念稚,百无聊赖的展开肉爪子,回应陆念稚的,只有一声软软的喵。 第51章 我能有什么事 那边厢陆念稚抱膝蹲在紫檀案边,探手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黑猫,面上浅笑若有似无,一人一猫相对无语。 这边厢杜振熙抱着茶罐飘出庐隐居,满心无语的掂了掂茶罐,话既出口她总要往庆元堂走一趟,抬脚正要拐向侧门,就见两道熟悉身影一前一后,旁若无人地直往霜晓榭闷头走。 能将杜府前院当菜园子自由进出的,除了沈楚其这位小郡爷以外,还能有谁? 他身后的小厮打眼瞧见杜振熙,忙一甩袖子上前,笑眯眯去接杜振熙怀中的茶罐,哎哟道,“七少真乃神算!这是晓得我们小郡爷要来,未卜先知早早备下好茶招待呐?好茶沉手,您别累着,我帮您拿着呗!” 这小厮一贯花花嘴皮,一番话惹得杜振熙莫名心情大好。 不过,这等“俗物”可不是用来招待尊贵小郡爷的,煮茶这等“俗事”她也许久没有做过了。 “定南王府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倒来我这里讨茶吃。”杜振熙弹指敲了敲小厮怀中的茶罐,笑道,“事不凑巧,这罐茶是要送去给别人的,招待不了你们,我正要出门。你想吃茶,换个地方随你点。” 小厮一脸夸张的惋惜状,嘿嘿直笑。 他家小郡爷却是难得的安静。 杜振熙挑眉看向沈楚其,暗搓搓上下打量的目光即有探寻又有担忧。 那晚在宴厅,和她同桌对饮的唯有沈楚其一个,她中了药,他同样也中了药。 三两天没见,她先是昏睡后又忙着参与处置后事,今天才得空又来了个庐隐居半日游,倒把沈楚其给忘到了脑后。 杜振熙默念罪过,忙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你没事吧?” 突然响起的话音一高一低,二人异口同声,杜振熙一愣,沈楚其也一愣。 “我能有什么事?就是从没一气喝过那样多的酒,宿醉两天罢了。”杜振熙收起愣怔,话说得半真半假,面露调侃地伸手拍了拍沈楚其厚实的肩,“倒是你没事吧?醉成那样回王府,王爷和王妃没生气?” 喜庆夜宴背后暗藏的腌脏事故,她自然不会往外说。 再一想当时她为了沈楚其少发酒疯,自己喝三杯,沈楚其不过才喝一杯,算来就算吃进些许不可描述的药,效用只怕不重不大。 估计心大心粗的沈楚其根本没察觉异样,她又何必瞎试探,反而引人起疑。 却忘了她和沈楚其有着根本区别,她是女儿身,沈楚其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一丁点药效,也足以星火燎原。 “我能有什么事?”沈楚其略显不自然的避开杜振熙的手,愣愣重复一句,忽而拔高声调道,“我好得很!我只说是和你久别重逢才多喝了几杯,有你做借口,父王和母妃哪里还会跟我计较?反倒不住口的问奉圣阁如何、你和老太太、小十一可好。母妃还说,你要是得空就上王府玩,她也许久没见你了。” 语速又快又急,仿佛急于解释什么,掩盖什么似的。 杜振熙收回落空的手,莫名其妙斜一眼沈楚其,“没事就没事,你穷着急什么?” 沈楚其傻傻张着嘴,险些没咬着舌头,暗暗后悔一时失态,却控制不住眼珠乱转,眼神躲闪。 这两天常念叨熙弟的何止母妃一个,满心满脑晃荡着熙弟身影的,还有他。 他想不明白,那晚醉乎乎的回王府后,他为什么会夜不能寐、身心燥热,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着,他只恨不得再醉得狠些能倒头就睡,舍不得打晕自己,只得摸到外间继续灌酒买醉,闻声而来的丫鬟小意劝酒,他不经意碰到丫鬟的手,只觉得身心熨帖,仿佛一腔燥郁都找到了出口。 能在外间值夜的丫鬟,早已有通房之实。 他通晓人事后并无多大兴趣,鲜少碰通房,那晚却如鬼迷心窍,扛起通房就往里间床上滚。 酒坛破碎一地,里间一片狼藉。 次日那通房即娇又嗔,他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抱的是通房,脑中想的,却满是熙弟的脸,只有熙弟的脸。 他怎么可以将熙弟当做那事的臆想对象! 简直混账! 通房被他脸红冒虚汗的模样吓着,扶腰急急请来小厮,又是解酒又是驱寒又是温补,直道他酒后放纵过度,怕是寒凉入体,要生病了。 他可能真的病了。 眼睛看着忙进忙出的小厮,耳中回荡的却是小厮说过的话。 都怪他平日太纵容小厮,才叫小厮什么混话都敢往外说! 跟他胡说什么男风! 男风不是风,他不能被卷进去。 一定是受小厮的混话影响,他才会抱着通房胡思乱想。 再乱想,也不能乱想熙弟。 简直又混账又匪夷所思! 沈楚其一回想就心惊肉跳,忙捧着小心肝撵上杜振熙。 “我哪有穷着急?我是心里憋闷,这两天老做古怪的梦。”他不敢和目光清亮的杜振熙对视,错开视线一咬牙,话说得同样半真半假,“熙弟,你说人会做梦,是不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连着几晚都梦见同一个人,做着同一件事。还是不该梦到的人,做的是不该做的事。快烦死我了!” 扯秃头发苦恼了两天,他决定直面问题,果断跑来找杜振熙解疑。 他的梦再“古怪”,也无法对外人言说,尤其无法对杜振熙明说。 杜振熙哪里想得到,她以为的轻微药效,阴差阳错下折磨得沈楚其高唱内心血泪大戏,闻言只暗暗皱眉。 她现在一听人说什么梦境就郁卒。 沈楚其也被梦魇困扰,难道是因为那药的后效影响? 果然是虎狼药。 害人不浅。 “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不过是糊弄人的漂亮说法。”杜振熙哼哼着撇嘴,坚决否定老俗话的可靠性,斩钉截铁道,“你那天喝多了,又才从北边回南地,一时水土不适做两天恶梦,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从小心里就兜不住事,成日里想的不过是背着王爷、王妃吃喝玩乐。一两个扰人清静的恶梦罢了,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你该放在心上的,是王爷交给你的差事。节都过完了,你怎么还有空来我这里晃?” 她的梦魇已然解决,沈楚其的梦再古怪,能有她的诡异? 必须不能啊! 杜振熙无语望苍天,怒甩脑袋,甩掉她极力压下的亲吻画面,想着沈楚其不是个伤春悲秋的粘糊性子,果断祭出歪理以问制问。 沈楚其大脑当机,哑然片刻后猛点头,他没来错,他家熙弟就是聪慧,说得好有道理! 他没病也没疯,不过是酒后心神失守,才会迷乱间,把通房想成了他最喜欢的好兄弟、好朋友! 一定是这样。 他家熙弟这般解释梦魇所来,果然合情合理! 沈楚其心头巨石落地,顿觉身心无比轻松,立时不别扭不纠结了,张手和杜振熙勾肩搭背,傲娇道,“我不过是个挂名上官,下头自有人当差办事。我这样的一把手,犯不着天天去点卯,我受累,手下也不自在。 这不想着你那天是因为我才喝多了,就巴巴的来看你吗?你这是要去哪儿?你要请吃茶,可不能单请我的小厮一个,他就会满嘴乱说油滑话儿,你对他那么好做什么?我才是你最好的兄弟呢!你要请,也该请我!” 说着暗瞪笑嘻嘻凑上来的小厮,恨不得以眼杀人,往小厮身上瞪出几个大洞来。 好在他有他家熙弟解惑授教,否则就被小厮的男风北风带进沟里去了! 沈楚其轻哼一声,和满头雾水的小厮大眼瞪小眼。 杜振熙看得好笑,指着茶罐道,“四叔分出的新得好茶。庆元堂的曲大家也好这口,我借花献佛,去给曲大家送好茶。” 沈楚其闻言眨了眨眼。 上回他只是去三堂九巷躲风头,单就借住一晚还被狗眼看人低的龟奴追着打,半点没见识过三堂九巷的风月阵仗,更没见识过庆元堂的风光。 据说庆元堂鹤立鸡群,不仅有闻名遐迩的曲大家,还有旁处比不得的俏媚花娘。 他对通房没兴趣,对外头的女人呢? 不如陪他家熙弟走一遭,也好洗洗眼睛,再验证一下他心中偏好的,到底是男风,还是女风? 就这么办! 就是这么谨慎! 沈楚其暗自得意的为自己的机智点赞,眼神瞟向路过的霜晓榭,忽然心中一动,试探道,“那曲大家不是陆四叔的姘头吗?怎么是你去送东西?熙弟,你主动揽事,该不会是……对曲大家有意思吧?” 谁都知道曲清蝉是陆念稚的人,杜振熙要是真有想法,岂不是叔侄同争一女? 沈楚其越想越心惊,见鬼似的盯着杜振熙。 “你乱想什么。不过是寻常交际。”杜振熙心里苦,但她不能说,掐着沈楚其的震惊脸含糊道,“四叔让我和曲大家交好,说是对我没坏处。你也知道,四叔说话惯爱神神叨叨,不能全听,也不能不听。” 沈楚其捂着脸嘿嘿笑,一边表示放心了,一边偷偷又瞟一眼霜晓榭,再次试探道,“你对曲大家没意思,对家里的丫鬟也没有意思?母妃去年就给我抬了个通房,老太太怎么没为你操持这事儿?你那霜晓榭空荡荡的,连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熙弟,你、你该不会和伯父一样,不、不太喜欢丫鬟?” 他口中的伯父,指的是杜振熙的亡父。 杜府三爷“艳名”远播,广羊府没人不知道,杜府三爷男女通吃,好女风,但更好男风。 陆念稚才拿亡父举例“训”过她,沈楚其也拿亡父举例“怀疑”她。 一个两个的,有完没完! 杜振熙表示很气,抬手照着沈楚其另半边脸又是一掐,恶狠狠道,“我不喜欢丫鬟,也不喜欢小厮!为着你们这些’关心’我的人少操心伤神,我男的女的都不喜欢!不要通房也不会纳妾,绝不步我父亲的后尘,满意了没有?” “不满意!”沈楚其脸上不痛不痒,心里却抓心挠肺的不痛快,冲口而出道,“你别这么说伯父!伯父有什么错?伯父没有错!” 杜振熙错愕,歪头盯着沈楚其满脸不解:沈楚其这是,激哪门子的动? 第52章 追求能不能再高点 英年早逝的三爷,简直是杜府家史上的浓重污点。 然子不言父过,杜振熙无从说亡父的好,也从不说亡父的不好,倒是沈楚其作为知交好兄弟,每每提及杜府三爷,都要或明或暗的怼上两句,为他家哪儿哪儿都好的熙弟抱不平,恨不得他家熙弟没有这么个亲老子,凭白给他家熙弟抹黑。 这倒是头一回,沈楚其不怼杜府三爷,而是为杜府三爷正名。 “喜好无关性别,只关一颗真心。伯父生前好男还是好女,不是他的错!”沈楚其梗着脖子和杜振熙对视,粗声粗气道,“若是能选,谁会愿意选一条被世人诟病的歪路走?伯父生前怕是……身不由己。喜欢谁不喜欢谁,这样的事怎么能以对错论?熙弟,你一向理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个大头鬼! 亡父那急色作派简直能甩杜振益六条街,纯粹就是重口味,且不忌口。 上让长辈晚年伤心,下让亡母半生悲苦。 扯什么真心的淡! 杜振熙一阵恶寒,深深怀疑沈楚其宿醉还没醒透,跟他认真就输了,一边加快脚步飘走,一边表示沈楚其声音大他说的都对。 小厮朝前看一眼杜振熙,再朝后看一眼自家小郡爷,忽然抱着茶罐笑得一脸讳莫如深,十足鬼祟地凑近沈楚其低声道,“小郡爷,您这是想问七少杜三爷没错,还是想问七少喜好男风没错啊?” 他那天晚上就没说错嘛,他家小郡爷粘七少粘得不寻常。 小厮摸着下巴砸吧嘴,诡笑道,“这事儿吧,只要不影响各自传宗接代,世人也挑不出错不是?” 沈楚其一张脸又红又白,怒瞪小厮道,“我平时是不是对你太好了?纵得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小厮咧嘴露出一排不甚整齐的牙,“您还真说对了!您瞧,我只有虎牙,确实吐不出象牙。” 笑得好像很无辜很可爱的样子。 沈楚其恨不得打掉小厮的虎牙,一巴掌拍飞小厮,撩起袍摆疾步撵上杜振熙,见他家熙弟伫足侧门,忙跟着站定,瞧向正和杜振熙行礼的瘦小身影,讶然道,“竹开?你家七少要出门你不跟着,这是要去哪儿?” 竹开忙忙见礼,冲着杜振熙苦笑道,“二夫人病倒了,今儿一早八小姐也突然病倒了。西府正乱着呢,我想着东府有四爷的名帖,请来的大夫好一些快一些,正要往外请大夫。” 桂开一头扎进霜晓榭忙着理总账,竹开尚且不能自由进出霜晓榭,多半在前院他处闲晃,有差办差没差唠嗑,小日子过得滋润轻松。 只大吴氏昨晚回西府后,本想痛快折磨吴五娘一通,哪想有杜仁相护在前,又有江氏的话在后,吴五娘顶着为芸娘抄经送葬的名头,好吃好喝供了起来,气得大吴氏满肚子郁火,再有杜曲、小吴氏连夜就将被打成死猪的杜振益送去郊外庄子,气上加气郁结于心,大吴氏直挺挺病倒,在床上唉唉挺了半晚上尸。 大吴氏如今连带着不待见杜曲、小吴氏,不见人就背地里骂,见着人就当面怒骂,西府上下闹得鸡飞狗跳,竹开未免节外生枝,就揽下请大夫的差事。 又听杜晨芭也跟着病倒了,就找管事拿来陆念稚的名帖,请大夫时好提前敲打几句。 这两位病人,怕都是因家中龌龊生出的心病。 病要治,大夫的口风也得收紧咯。 杜振熙愕然,万没想到杜曲、小吴氏没被杜振益气病,反倒是最不理外事的杜晨芭病倒了。 她抬脚就想改道西府,才跨出一步又硬生生停住。 昨晚杜晨舞三姐妹是何神色,她看得清楚,都是第一次碰上那样的腌脏事儿,事主还是平时对她们三姐妹多有爱护的嫡亲大哥,以杜晨芭年幼纯甄的三观,怕是三姐妹中最受冲击的一个。 会病倒也算意料之中的意外,她要是去探病,岂不是明晃晃顶着受害者光环,一再戳杜晨芭的心病伤疤? 别适得其反,探病探得病人越加病重。 杜振熙暗暗摇头,想着过几天事情淡了再去看杜晨芭不迟,遂冲竹开暗使眼色,“八妹年纪小心思浅,大夫问诊的时候你仔细听着,回头把药方子送一份给我。别叫大夫下重药,没得再吓着八妹。” 心病还须心药医,药不能乱吃。 竹开表示懂了,揣好名帖自去办事。 沈楚其一脚把小厮踹上车辕赶车,掀开车帘请杜振熙搭顺风车,不忘羡慕嫉妒恨的嘟囔道,“你对隔房堂妹倒是上心。这几天我不来找你,也不见你来找我。你对芭妹好到看个病还管药方子,怎么我宿醉到做恶梦,你连碗醒酒汤都不晓得给我送?” 八妹芭妹傻傻分不清。 沈楚其给人取昵称的品味,实在堪忧。 杜振熙白眼朝车厢顶戳,哼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嫌药苦,生病不肯老实吃药,害得下人挨罚不说,还惹得王爷、王妃生气的?哪回不是我巴巴的跑去王府,给你当下人使唤,哄你吃药的?” 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他家熙弟对他就是这么好! 怪不得母妃老爱拿熙弟和他比较,也怪不得他谁都不服,单就服气他家熙弟,单就喜欢他家熙弟。 沈楚其闪着两排大白牙笑得略蠢,嘿嘿给杜振熙捶背捏腿,“如今我不用你哄着吃药了,但今天你请吃茶的好事儿,可赖不掉。” 定南王府的小郡爷,追求能不能再高点? 杜振熙二翻白眼,哼哼着应下,拍开沈楚其的大胖手道,“一码归一码。那天在三堂九巷,我代你付给曾祖母的豆腐脑钱,先给我结了。” 沈楚其:“……” 亲兄弟明算账,有个商门出身的好兄弟是怎样一种体验,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杜府的七少,追求能不能再高点? 沈楚其边吐槽边踹车门,小厮忙抖着双手,送进几枚可怜巴巴的铜板。 杜振熙转手就打赏给庆元堂后门的看门龟奴,让龟奴往无名居通传一声,领着左看右看的沈楚其主仆直往僻静小路去。 “七少。小郡爷。”曲清蝉带着千柳迎到院门外,边下台阶边福礼道,“不知小郡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二位贵脚踏贱地,拣日不如撞日,清蝉才得了一本棋谱孤本,正好请二位贵客一道鉴赏。” 除了吃茶下棋,能不能来点不那么费神费脑的待客方式啊亲? 杜振熙一头黑线,默默转送茶罐,干笑着说场面话,“是我们造访的突然,曲大家别见怪才是。这是四叔刚收的好茶,如今也算两好并一好,还请曲大家笑纳。” 曲清蝉即意外又欢喜,掀开茶罐盖子轻嗅一口,扬笑道,“果然是好茶。” 她这一笑即清丽又轻媚,刹那衬得无名居满园花木失色。 怪道能入陆念稚的眼,得陆念稚力捧。 沈楚其暗暗惊艳,同时松了口气。 美人一笑倾城,他心底自然而然涌现的赞赏和感叹告诉他,他还是很觉得美人赏心悦目的。 女风完胜男风。 他的喜好没出问题! 沈楚其莫名有些得意,场面话却说得不太顺溜,“曲大家别叫我小郡爷了,没得见外。你跟着熙弟叫我一声’阿楚’就是。我对曲大家才是久闻大名,你可别说什么贱地不贱地的,庆元堂名声赫赫,和三堂九巷里别的堂子不同,我家熙弟说了,烟花地不止是烟花地,是、是……” 是什么来着? 沈楚其挠头垂眸,对着杜振熙赫然一笑,“熙弟,那话怎么说来着?就是那天,我被别的堂子里的龟奴追着打,你担心我回王府被父王、母妃罚得狠了,教我说的那番说辞。” “外行看三堂九巷,只看得到风月糜烂。内行看三堂九巷,却看得到鱼龙混杂。”杜振熙嘴角一抽,不能落沈楚其的脸面,只能硬着头皮接话道,“流连其间的人,不乏高门权贵、商贾大佬、江湖枭雄。 单从这一层来论,三堂九巷是烟花地,也是英雄地。来者未必是为寻欢作乐,多少大事要事,是借着觥筹花酒成就的。沉溺三堂九巷的风月是错,常出常入三堂九巷而不留恋,则未必是错。” 觉悟相当高的定南王,一听沈楚其喊出杜振熙教的这番话,和定南王妃暗暗点头欣慰之余,果然高抬贵手,大概少揍了沈楚其那么两下。 沈楚其与荣有焉的一挺胸,无缝对接道,“对,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曲大家不必自贬,以后除了陆四叔,也把我和熙弟算进你的入幕之宾中。由着外头那些看得着吃不着的眼红去。” 这因果关系,简直神逻辑! 什么叫看得着吃不着? 曲清蝉只是自谦,沈楚其这才叫贬人呢! 杜振熙很想假装不认识沈楚其,笑容逐渐冷漠道,“阿楚向来直来直往,曲大家别往心里去。” 曲清蝉眼中笑意深且真,掖着袖子做请,“七少客气。二位请移步。” 沈楚其大喇喇一勾杜振熙的肩,边走边小声问,“熙弟,我说错话了?你干嘛让曲大家别往心里去?” 杜振熙表示沈楚其人傻钱多好欺负,果断掐上沈楚其的腰肉,“你少说话,就不会说错话。” 沈楚其哎哟叫,不知错却心甘情愿的认错,抱拳冲着杜振熙跟前直晃,连声告饶。 “小郡爷和七少感情可真好。”千柳和曲清蝉并肩走,落在后头说悄悄话,“不过这小郡爷倒是半点架子都没有。七少不像’熙弟’,倒像小郡爷的’熙哥’,管得小郡爷服服帖帖的。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小郡爷,他这样平易近人,也难怪被别家堂子误会,白叫那些龟奴追着打。” 沈楚其自曝糗事,全不知三堂九巷暗地里早就传开了,误打过他的龟奴当生平轶事炫耀,有那混不吝狗胆大的,没少拿沈楚其被追着讨债的事当笑话宣扬。 曲清蝉闻言又好笑又好气,睨着千柳道,“你这张嘴,该学一学乖了。当着我的面也就罢了,当着别人的面,可别乱说这样的话。” 沈楚其再“平易近人”,也是皇室血脉,轮不到她们拿客气话当真,上赶着处交情。 千柳吐着舌头,老实应道,“我再不敢了。我就是,就是爱屋及乌嘛。” 爱屋及乌? 曲清蝉偏头看向千柳,目露况味。 第53章 他要回来了 “四爷是屋,七少是大乌,小郡爷就是小乌。”千柳竖起手挡住嘴,小声嘀咕道,“我这不是爱屋及乌是什么?上赶着攀交情是不好,但好好招待小郡爷,和小郡爷处好关系却没有什么不好的呀!小郡爷虽然声名不显,但好歹是定南王府的嫡出次子。嫡长郡王远在京城为质,小郡爷留在广羊府,可不就是最精贵的那一个?” 说着声音越发转低,面上嬉笑也没了踪影,“您原先受家里连累,在流放路上吃过多少苦头。好容易安定下来,如今都三年多过去了。他……他当初许诺的是五年之期,他一定会信守承诺的!如果他真的回来了,有四爷在,再加上小郡爷的交情,如果定南王府肯帮衬一两分,他和您一定都能好好的,都能更好的……” 这个“他”意有所指,千柳却不敢直愣愣指名道姓,说罢小心翼翼的看着曲清蝉,眼中隐含期盼。 “我知道,你一心盼着我好。但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曲清蝉神色微凝,语气冷淡,轻拍千柳脑袋的动作却很温柔,“我早已不是良家身份。贱籍女子,好一些的进高门大户做婢女,坏一些的流落教坊花楼。如今我能有无名居做安身之地,就像你说的,已经够安定了。还奢求什么’更好’。” 话说得恬淡而知足,似对千柳口中的“他”无念想无感觉,一个字眼也没提及。 千柳嘴角噏合,心口仿佛被针尖刺了一下,不痛但是难受,她望着曲清蝉莲步轻移、不动如山的背影重重一跺脚,暗叹着急急跟上。 凉亭还是后园里的凉亭,甚至连石桌上摆放的茶具、棋局都没换过。 千柳说曲清蝉喜静,乐得独处自娱,看来半点没夸张。 倒和“隐居”庐隐居半山腰的陆念稚作派相似。 杜振熙不知该叹还是该服,拉着沈楚其落座,偏头瞧见后脚进凉亭的千柳,不由失笑道,“千柳姑娘怎么了?” 千柳小嘴嘟得高高的,几乎能挂得住油瓶,赌气的小模样连心宽无比的沈楚其都瞧得明白。 “七少人生得漂亮,心灵也美。您心细如发,我这是刚被我们曲大家教训了。”千柳故作委屈,拍完贵客的马屁小脸一转,眼巴巴瞅着曲清蝉,半真半假的抱怨道,“我们曲大家记性不好,重要的人和事老不放在心上,我好心提两句,我们曲大家倒嫌我多嘴、爱乱说话。” 一副意味深长的口气,名为抱怨实则言行亲昵。 可见千柳顶着丫鬟名头,和曲清蝉的关系却亲如姐妹。 沈楚其见惯不怪,顿时不再,只催促着杜振熙动手煮茶。 “千柳叫我惯得一副孩子性情,这是在闹小脾气呢。”曲清蝉不以为然的开口,掖着袖子摆棋谱,笑看杜振熙道,“上回和七少对局,当真是难得的痛快。这次有幸喝七少亲手煮的好茶,再循着孤本解一回棋谱,想来更加痛快。” 沈楚其讶然,似意外于曲清蝉人后的爽朗,不由多看了两眼。 所谓交浅言深。 千柳有意丢话引子,曲清蝉显然无意往下接。 他们作为突然造访的客人,自然客随主便。 杜振熙识趣转了话题,告声罪取用陆念稚分出的好茶,一经动作,就不知不觉沉浸到专心煮茶、分茶的意境里。 她的茶艺是陆念稚教的,从小至今少说练过不下百次,浇出的茶汤花色比不得陆念稚的大气健美,却自有一股身为女儿身独有的柔美。 沈楚其和曲清蝉捧起茶碗轻啜一口,齐齐低声赞道,“好茶。好茶艺。” 杜振熙弯着眉眼笑。 千柳却是眉眼耷拉,借着外援好再劝曲清蝉的盘算落空,只得干好本职悉心待客,自家捧着茶碗郁闷豪饮,不忘分一杯给杵在一旁的小厮。 小厮一叠声谢过,小口小口啜着茶汤,和他家小郡爷一道,专心围观杜振熙和曲清蝉对局。 依照孤本棋谱摆出的残局不同寻常,二人指间捻着棋子,下过一子想上半刻钟,走得极慢极慎重。 节后搭起格栅的凉亭不透冷风,立地铜灯打下的光晕略显摇曳,笼在对面而坐的曲清蝉和杜振熙身上,镀出一层流畅而细碎的金芒。 曲清蝉鹅颈半垂,清丽娴静。 杜振熙眼睫半阖,俊美温雅。 论样貌,二人不相仲伯。 这般静坐手谈,间中应和着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自成一副旁人舍不得破坏一丁点美感的静好画卷,似默契浮动,似不容外人插足,竟真仿佛一对相视即笑、交手得趣的神仙眷侣。 沈楚其落在棋盘上的目光渐渐飘忽,定定转向二人咫尺相对的侧颜,心口突然被重重一击。 他好像……不太适应这样的场景,不太喜欢这样的熙弟。 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离他很远。 远到触手不及,就好像……一直和他最亲最近的熙弟突然不再属于他,而是属于眼前的另外一个人。 明明是郎才女貌的般配画面。 他却觉得不想看,看得难受。 就像灯会那晚,第一次见到他家熙弟的议亲对象,第一次看到他家熙弟和唐加佳并肩而立,那样耀眼,耀眼到刺目。 心里堵堵的,闷闷的。 很不舒服。 占有欲如期而至,再次在他心间无声作怪,沈楚其想像上次那样拂袖而去,逃离现场眼不见为净,撑着膝头的手却不由自主的,突然伸向石桌旁的矮几,握着茶碗戳到棋局半空,搅局搅得十足煞风景,“茶汤凉了!熙弟,你别光顾着和曲大家下棋,倒把我们撇到一旁不理了!” 他的小厮果断捧场,忙跟着伸出空茶碗道,“小郡爷说的是。七少,我还等着多喝几口您煮的好茶呐!” 正盯着棋局,为曲清蝉紧张的千柳长长吐出口气,败兴之余也跟着伸出空茶碗,好叫贵客突兀的举止不显得那么失礼。 杜振熙啼笑皆非,瞪着沈楚其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沈楚其胖脸微红,绷着手臂不辩不让。 曲清蝉的目光在沈楚其面上打了个转儿,开口轻笑道,“七少别冷落了小郡爷。趁着您煮茶的空档,我正好多赚些时辰想想下一步怎么走。等我解了您这一步棋,还能喝上口热茶松乏松乏。” 沈楚其闻言胖脸更红,一时后悔自己的莽撞,一时又生出自责和惭愧。 他不想看曲清蝉独霸他家熙弟的心神,曲清蝉却还想着为他解围。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他不该这么搅和主人的场子,更不应该这么对待女子。 沈楚其手臂一弯,赫然看一眼曲清蝉,又可怜巴巴的望向杜振熙。 有时候,沈楚其比杜振晟还像个要人哄的孩子。 杜振熙暗暗摇头,顺着曲清蝉的话茬暂停对局,握着茶舀重新煮茶、分茶。 小厮捧着重新热乎的茶碗,有心化解他家小郡爷打断棋局造成的略尴尬气氛,仰头豪饮的满足模样做得相当浮夸,抹着嘴角正待大拍马屁,忽觉耳畔响起一道嗖嗖破风声,鬓边碎发呼一声高扬,随即就听铮一声铁器入木响,赫然是支箭矢飞墙而入,穿透格栅,稳稳扎进凉亭柱身内。 喝茶的下棋的顿时都惊呆了。 小厮吓得一口茶险些喷出三尺远,忙捂着嘴一阵狂咳。 “取,取来我看看!”沈楚其首先回神,抽着嘴角气道,“父王是主子,我这个小郡爷难道不是主子!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坐着的都是什么人!射错了地方算谁的!” 能不肉疼的浪费箭矢,还能射得这么突然精准的,除了定南王府的暗卫以外不做他想。 沈楚其能气能骂,小厮却敢怒不敢言。 一听四面冷风,不知走没走的暗卫果然没有半点回应,就老老实实拔下箭矢,抬袖掩面凑近他家小郡爷,解下绑在箭身上的纸条,遮遮掩掩的递给沈楚其。 他只当是暗卫把他家小郡爷的行踪回报定南王府,王爷王妃又要教训往三堂九巷钻的小郡爷,这才有箭矢破空而来,绑着的不是纸条,而是催命符。 沈楚其也是这么想的,掩耳盗铃似的和小厮头碰着头,抖着手满怀心虚的展开纸条一看,顿时齐齐松了口气,“京里来人就京里来人!左右年后才能到广羊府,这样急着催我回去商讨接待事体,险些没催掉我半条命!” 深知沈楚其秉性的杜振熙,显然也以为是定南王夫妇要揍儿子,闻言放下心的同时,随口问道,“京里要来什么人?竟要劳动你这个小郡爷出面接待?” “可不就是这话!”沈楚其不心虚了,撇嘴埋怨起来,“也就父王脾气好,不过是来个打头阵的武将打,将来不知要怎么在广羊府作威作福,为难的还不是父王?何苦做那些虚头巴脑的场面活计,接待个武将,活似要接待皇帝老子似的!” 事涉朝廷,似乎还关乎藩地的文武政务,也就沈楚其敢这样大咧咧的指桑骂槐。 曲清蝉冲千柳使了个眼色,主仆俩假装透明人,一个盯着棋盘,一个默默拾掇茶具。 杜振熙只管瞪沈楚其,“你这话答了等于没答。说人话!” 沈楚其皱眉苦想,片刻后果断甩锅给小厮,“来的人叫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 小厮挺身维护他家小郡爷的脸面,接口就说对题易懂的人话,“姓余名文来,字西臣。是京城武官中的新起之秀,去年才从千户拔擢进五军都督府任职,今年初就又得了调令,据说这一蹦三级的升迁之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很得京中贵人喜欢,这不,京城没得升了,就往我们这富庶南地来赚功劳了。” “对。余文来。”沈楚其大胖手拍膝头,对着杜振熙笑,“名字听着书生气的很,当时听父王提起时,我还嘀咕过一回。时间一久,一时忘了没想起来。” 不等他玩笑话音落下,就听一阵瓷器相撞的脆响。 千柳忙忙扶稳险些砸地的茶盘,瞪大双眼道,“他,他要回来了……” 说着转头看向曲清蝉,愣愣重复道,“他要回来了。” 第54章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杜振熙和沈楚其讶然对视,奇道,“怎么?曲大家和千柳姑娘认识这位余文来?” 千柳闻言回过神来,似自觉失态,忙收敛神色继续摆弄茶具,只眨着一双眼看向曲清蝉,眼中闪烁的小激动和小期翼压都压不住。 “认识。”曲清蝉神色不变,不看千柳也不看杜振熙二人,美目仍专心致志盯着棋盘,口中轻描淡写道,“托四爷的福,清蝉和余都督佥事有过几分交情。也曾身陷困境,得余都督佥事援手相帮。” 以曲清蝉罪官之女的出身,所谓身陷困境,唯有连坐流放一个可能。 是余文来助曲清蝉逃脱流放之苦? 三年多前,余文来只怕还名不见经传。 如果真的只是“几分交情”,曲清蝉又怎么会留心远在京城的余文来,连他在京中五军都督府任的是都督佥事都知道? 沈楚其主仆可是只字未提。 杜振熙若有所思。 千柳则是若有所失,一听曲清蝉拿陆念稚做托词,便知曲清蝉仍无心深谈余文来其人。 沈楚其却是不觉有异,反而一拍额头恍然道,“曲大家不说,我倒忘了还有这一茬!那余文来本是广羊府官办书院的学子,认真说起来,还是陆四叔的同窗!可惜陆四叔当年一举拿下举人功名后,没再赴京考进士试,那余文来倒是进京了,哪想不是去科考的,而是摇身一变改走武举路!” 半道跨专业也就罢了,还真就跨出了一路坦途。 定南王提及余文来时,特意点出其出身来历,以求来个机会教育,一边嫌弃一边敲打自家不靠谱的嫡次子。 沈楚其除了他家熙弟外,看别人家的孩子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自然不会将余文来的光辉事迹记在心上,此刻提起来反倒难掩兴奋,拿手肘拐着杜振熙道,“有了这一层关系,我就看在陆四叔的面子上,勉强出面招待余文来好了。” 他给自己的差事拉人情,瞬间打通任督二脉,从消极怠工变成心甘情愿。 杜振熙无语,随口应道,“是该好好招待。回头王爷、王妃看你办事得力心里也高兴。” 耳里听着沈楚其嘀咕着盘算开差事,眼里却留意着对坐默然的曲清蝉。 曲清蝉浅笑嫣然,对着外客时面上总挂着恰如其分的笑意,此吃此刻那笑却似面具般生硬的套在脸上,默然半晌后才掖着袖子,轻轻压下棋子,嗝嗒一声脆响极其悦耳。 走出的棋路,却是自断赢面。 “曲大家。”杜振熙嘴角一翘,抬眼看着后知后觉的曲清蝉,低声笑道,“你输了。” 她紧跟着落子,眨眼间已令曲清蝉辛苦维持的局面溃不成军。 曲清蝉皱眉微愣,随即掩袖脆声笑道,“上回七少一时失手,叫我险胜一局。今天本想着孤本棋谱难破,还能再投机取巧一回,再赢七少一局,是我小人之心,可见天道公平。” 对自己的小心思倒是直言不讳。 杜振熙:“……” 原来曲清蝉挺门儿清,晓得上次赢她赢得不光彩啊! 只是,她看出曲清蝉一时失神进而失手,这一局,她赢她赢得同样不怎么畅快淋漓。 曲清蝉这样的美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破绽,本该是令对局者身心愉悦的趣事,仿佛窥见美人秘密般更添志趣,她却高兴不起来,心下既有沉吟也有忖度。 今日无名居一行,明面上宾主尽欢,暗地里却各怀各的心思。 千柳一见杜振熙三人走远,就觑着曲清蝉的面色小声道,“他真的要回来了!不仅信守承诺,还雷厉风行!没让您等五年,才三年就回来了!三小姐,余大少爷这算……算荣归故里吧?” 她兴奋而期待,不由自主喊出旧日称呼。 曲清蝉却毫无怀旧之情,只似笑非笑睨着千柳,“才说你这张嘴要学乖一些,转头又开始乱说话了?别人起高楼荣光满身,可照不到我们身上,更照不到三堂九巷这样的地方。” 余文来怎么能算别人? 千柳老实闭嘴,徒留一脸失望。 杜振熙则是一脸思忖,偏头看向甩在身后的无名居,问的却是沈楚其主仆,“那位余文来,祖籍在哪儿?” 沈楚其不拘小节,哪里记得住这类细节,小厮忙调动脑中信息,片刻后肯定道,“往大了说是广羊府,往小了说是广羊府辖下的外县——曲青县。” 曲青县? 略耳熟。 杜振熙摸着下巴做思考状,忽听一阵爽朗大笑由远及近,“七少!小郡爷!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竟能在这儿遇见二位!” 长长的巷子尽头停着两辆马车,安大爷边说边示意下人稍等,和身侧的唐加明携手而来,抱拳又是一阵大笑,寒暄道,“我才和唐三少散了场,这还没登车各走各的呢,就瞧见了二位!小郡爷这是重回广羊府,和七少一处叙旧,顺便’体察’咱广羊府远近闻名的三堂九巷,给自己找点乐子?” 但凡十三行行走的爷儿们,几乎没有不在三堂九巷出入,留点风流债包几个花娘知己的。 放到各家少爷身上,同样多见不怪。 更枉论权重势大的定南王府小郡爷。 安大爷纯属就事论事,打趣套近乎之余,并无冒犯之意。 沈楚其对此类误会不以为杵,自然不会一一解释,只一头问号的看身边小厮——安大爷认得他,他可不认得安大爷,求问这人姓甚名谁什么来头。 小厮再次调动脑中信息,和沈楚其一阵嘀咕。 安大爷什么世面没见过,微笑中不带半点尴尬。 唐加明却是微笑中透露着不虞,看一眼杜振熙垂下眼脸,嘴角一侧的酒窝若隐若现,全无半点笑意,“七少大白天的就往庆元堂钻,怕是不妥。” 他一看杜振熙三人是从后门出来的,哪里猜不到墙后头是庆元堂独树一帜的无名居。 他早就听唐加佳不满抱怨过,说杜振熙头一回去庆元堂的那晚,一瞧见曲清蝉就似被勾了魂,连看了曲清蝉好几眼。 如今看来不是唐加佳小性多心,而是杜振熙男儿秉性,真似被曲清蝉迷了心智。 来三堂九巷“闲逛”,偏还被议亲对象的嫡亲兄长撞见,换做哪家疼爱妹妹、欲做未来舅兄的能受得了? 唐加明莫名不喜,一向沉稳自持的面上,难得情绪外露。 杜振熙眨了眨眼,心里正想着事儿,盯着安大爷和唐加明来回一看,直愣愣道,“唐三少又怎么大白天的就往三堂九巷钻?” 话说得心不在焉,并无半点反问反驳之意。 唐加明闻言微愣,抬眼想细看杜振熙的神色,才触及她一双忽闪星目,不自觉又垂下视线,目光落在杜振熙袍摆下半路的靴面上,莫名一跳的心口转而一沉。 那只塞着软布的粉底靴,被他收在床头小柜里。 他想不通其中关节,此刻再看杜振熙双脚,不由疑虑再现。 沈楚其却是满脸写着不高兴,撇开小厮和安大爷戳到二人之间,顺着鼻梁看唐加明语带不屑道,“你来得三堂九巷,我家熙弟怎么就来不得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倒先替自家妹妹操起闲心来了。妥不妥的,还轮不到你说得算。我家熙弟大白天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自己说得才算!” 唐加明暗暗皱眉,不欲招惹定南王府的小郡爷,只赫然一笑不作声。 “实不相瞒,我和唐三少来此是谈正事,刚商定瓷窑合作的事宜。”安大爷长袖善舞,对沈楚其的行事作风略有耳闻,一开口即为唐加明解围,又顺着沈楚其的话有意解释,对着杜振熙说的话相当光棍,“七少那天也在场,晓得四爷把杜记瓷窑的泰半话事权,都交给了我。 咱门行商做买卖的,没有一家吃独食的道理。这和气生财嘛,自然要往分派些好处,拉些得力帮手合伙,讲究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唐家瓷窑在咱们广羊府也是数二数三的,我已和唐三少敲定了具体合伙细目,回头拟好契书,就会往四爷那儿也送一份。” 以安家的业界实力,再加上唐家后起之秀的能耐,莫说现下只是分一杯羹,只怕将来安唐联手,也许不用等下一个三年皇商竞标,广羊府瓷器皇商的新旧更替,就会提早到来。 安大爷行事坦荡,丝毫不遮掩野心,不怕陆念稚知道,陆念稚又岂会不知道、想不到? 如果陆念稚早就想到了,有意放任安大爷动作呢? 偏偏是今天,陆念稚让她来给曲清蝉送好茶。 如果陆念稚不是顺水推舟,而是早就知道有这一遭“巧遇”,特意挑了今天让她走这一趟呢? 无巧不成书?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杜振熙双眼微闪。 安大爷也老眼一闪,搭上杜振熙的肩亲亲热热一顿拍,略压低声音道,“还有件喜事,迟早也是要知会你们一声的。七少将来要是做了唐家女婿,不仅要叫唐三少一声舅兄,还要和唐三少做连襟呢。我家丫头随着晨舞三姐妹喊七少一声’哥哥’,以后要是进了唐家的门,做成唐三少奶奶,你和唐三少可就是半个连襟了。” 安大爷和陆念稚颇有交情,妻小和杜府也有通家之好,安大爷儿子不少,却只有一个老来得的独生女儿,疼着护着囔囔着要在膝下养一辈子,现在竟想着让女儿和唐加明联姻? 杜府是上家,唐家是亲家,安家会尽心尽力偏向哪头,不言而喻。 杜振熙脑中念头纷飞,看向唐加明又眨了眨眼,“唐三少,要娶安小姐?” 唐加明嘴角酒窝凝滞,闻言一抬眼,撞上杜振熙的目光本该错开,一时却定定挪不开。 他脑中突然浮现出一方绣坏的绢帕。 那是唐加佳幼时练手时做的针线,把握不好小动物的走线,绣出的小猫一张小脸上大半都是眼睛。 大大的亮亮,乌溜溜的满是迷蒙和无辜。 一如杜振熙此刻的双眼。 令人心生爱怜,却又令他不敢直视。 仿佛再多看一眼,再对视久一些,他就会像当年抢下唐加佳要销毁的绢帕时一样,舍不得眼看着灵动小猫被剪坏,舍不得再挪开停驻在杜振熙面上的目光。 唐加明心神一凛,一时大乱的脑中嗡嗡直响,脱口道,“我心无所属,并无意娶亲。” 他心无所属。 不曾为女子动过心,更不会对眼前的男子动心。 不会的。 不会是七少,不该是,七少。 第55章 能给她好处的另有其人 唐加明突如其来的一句自白,与其说是在否定杜振熙的问话,不如说是在极力澄清自己的态度,直听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怎么?我家丫头还配不上你了?”安大爷粗中有细,唯一会跟人计较的就是老来女儿这个逆鳞,此时此刻被唐加明当众倒着撸逆鳞,顿时没了好脸色,怒瞪唐加明沉声道,“唐三少一向知礼晓事,我自认不曾看走过眼,你可别叫我栽在你头上!刚才把酒言欢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刚才和安大爷在堂子里酒桌议事时,唐加明确实不曾一口答应,也不曾一口否定,态度只能称得上得体的自矜自持,连含糊敷衍的边儿都沾不上。 明明来之前就得了祖母的交待,只要能拿下和安家合作的契书,不管安大爷开出什么条件,另外有什么盘算,都只管先稳着安抚着,表明唐家诚心联盟的态度即可,有什么事,过后再回府和祖母细细商定。 只要是祖母吩咐的,只要是对唐家的有利的,他的终身又算什么? 联姻才是最稳固的纽带。 不过是一门亲事,他既然心无所属,又何必在乎娶的是安小姐还是其他女子? 左右他将来会娶的、能娶的,不会是男子。 怪就怪即便没有灯会那晚的月色朦胧,眼前样貌出众的七少,一样叫他乍生错觉,一瞬间鬼迷心窍。 只是鬼迷心窍罢了。 如果让祖母知道,他曾因七少生出诡异心魔,必定又是一场雷霆暴风。 那只莫名其妙的粉底靴,不能再留着了。 唐加明心念一转心神大震,似随着自白话语出口,肯定了自己心意的同时也消弭了短暂冒头的心魔,他很快恢复文雅笑容,嘴角酒窝盛满诚挚和真切,长揖到底道,“安大爷别怪我不会说话。只是姻缘一事,还要请示家中长辈,由祖母和家慈为我做主。我不好信口应下,更不能将令爱挂在嘴边胡说。 若是因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惹得安大爷不痛快,我愿另外置办席面给安大爷赔罪。届时还请尊夫人和令爱一并登门,我不好出面,也好让祖母和家慈代我向尊夫人、令爱道声恼。” 赔罪道恼是幌子,由内宅妇人出面相看才是话中重点。 安大爷瞪若铜铃的老眼转瞬笑弯弯,忙忙扶住唐加明,懊恼道,“倒是我孟浪了,想着七少、小郡爷都不是外人,才一时说顺了嘴。还是唐三少谨慎周到,倒是我这个做老子的不够疼爱我家丫头了!” 这才真是八字没有一撇,安大爷这般“快言快语”,没得自家给自家爱女闺誉抹黑。 沈楚其围观得没脾气,暗暗撇嘴道:谁跟你不是外人?一样是行商的,还是陆四叔和他家熙弟比较儒雅,这安大爷也太自来熟了,变脸跟翻书差不多快! 唐加明的观感和沈楚其全然相反,暗暗庆幸安大爷是个讲道理,听得进人话的,否则还不知要下多少功夫才能弥补不必要的隔阂。 心里这么想着,眼神却忍不住瞥向杜振熙。 瞧清杜振熙问过话就仿佛置身事外,依旧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愣怔模样,心中又难以自己的窜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因着唐加佳格外杜振熙,杜振熙却似并不因为唐加佳,而在乎他这个未来舅兄的心境好歹。 是觉得他无足轻重,还是不够看重唐加佳? 他对杜振熙言行的不虞和不快,都是为了妹妹……吧。 唐加明眉头微皱,为自己的异样找出根由后,心下对杜振熙的种种反应越加不满,正要开口,就听耳边突然响起沙沙软软的一声“啊”。 杜振熙突然鬼叫,惊得众人一脸懵圈。 唐加明唬了一跳之余,脑中竟转着一道诡异赞叹:七少不仅生得漂亮,一管嗓子半沙哑半绵软,比妹妹的还要好听。 这念头比杜振熙的鬼叫还吓人,唐加明顿时惊得默默倒退三步,背着众人视线狂摇头,试图甩掉脑中想法。 杜振熙却是满脑乱窜的零落想法,突然灵光一亮,小脸也跟着一亮,原本略显走神的双眼顷刻间聚焦,以手击掌道,“我想起来了!她的祖籍也是曲青县!” 这个她是谁,沈楚其主仆心有所悟。 安大爷和唐加明对视一眼,自然不会大喇喇的问人八卦,见机识趣道,“想来七少还有事在身,今天偶遇一时匆忙,改天再一处作耍吃酒?” 今天根本不是偶遇。 陆念稚那个老狐狸,恐怕不仅早算到安大爷会和唐家联手,也早就盘算好一边放任安唐联手,一边暗中派人盯梢,知道安大爷今天约了唐加明商议合作事宜。 皇商竞标的事……杜记瓷窑分权分利的举措……奉圣阁重开的时机…… 还有灯会那晚,陆念稚带她上城墙,指点远近灯火时所描绘的杜府未来蓝图。 一切如步步相关相连的棋局,都在陆念稚的算计之中。 陆念稚要壮大的,不仅仅是奉圣阁名下的钱庄。 而他的话,果然不能尽信,却不能不听。 他说和曲清蝉交好,对她将来没有坏处。 曲清蝉一个流落烟花之地的弱女子,能给她什么好处? 曲清蝉给不了,和曲清蝉休戚相关的人呢? 比如,余文来。 杜振熙弯着眉眼隐去眼中闪烁,视线在安大爷和唐加明打了个转儿,无意道破更无心多说,只抱拳顺着安大爷的话茬,表示好说好说,“改天再聚,就此别过。” 说罢吭哧吭哧爬上沈楚其的马车,小手伸出车门冲沈楚其主仆一挥,“阿楚,麻烦你先送我回府。” 倒真似有急事待办的样子。 安大爷不甚在意的自回自家,唐加明抬脚上自家马车,忍不住回头又展望一眼巷子口,定南王府的马车早已绝尘而去。 沈楚其盘腿稳坐,才没被得令后怒甩马鞭赶快车的小厮给颠飞,他忍着满肚子茶汤翻腾,凑近杜振熙好奇道,“熙弟,你是说曲大家的祖籍和那个余文来一样,都是曲青县?你急着回府干什么,不是该回无名居,直接找曲大家问清楚么?” 打人不打脸,戳人不戳伤疤。 她就是脑子被驴踢了,也不会白目到去问曲清蝉旧事旧痛,更不会傻到自曝自己曾查过曲清蝉的底细。 杜振熙丢给沈楚其一个白眼,示意他自己体会,只沉吟着道,“你要是不急着回王府,也跟我进一趟霜晓榭?” 箭矢上绑的纸条既然不是催命符,沈楚其哪里还急着回去听他父王使唤他做事? 从来都是杜振熙帮他,如今杜振熙用得上他,他有可能帮的上他家熙弟的话,必须义不容辞啊! 沈楚其怒拍胸膛,一脸豪情道,“我家熙弟要我跟着,天大的事儿都得靠后站。别说走一趟霜晓榭,你留我在霜晓榭住下我也愿意!” 他还没去过他家熙弟的闺房啊呸,起居室呢! 正好看看他家熙弟平时起居的地方,是不是像他家熙弟的人一样,明明是个男儿却有着男儿没有的柔软。 用的会是什么熏香? 要是闻得顺鼻,他也要和他家熙弟用一样的! 一向内心戏很多的沈楚其脑洞大开,全然不觉自己的想法有多匪夷所思,一路想一路莫名有些小激动,然而现实如冰雨,冷冷地打了沈楚其一脸。 许久未曾踏足的霜晓榭,没有柔软香甜的熏香,只有满眼满室的帷幔,飘飘荡荡,各种叫不出学名的白色,直往眼中扎。 沈楚其表示受到了惊吓,捏着帷幔颤抖着声音道,“熙弟,你这是什么爱好?好好的住处,整得跟鬼屋似的!” 鬼屋你个大头鬼! 杜振熙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怒拍沈楚其思维跳跃的后脑勺,表示他再嫌弃就闭嘴杵院子里等着。 沈楚其瞬间乖巧,带着小厮目不斜视的转进二进院落。 桂开闻讯而出,抱着满怀账目,顶着硕大的黑眼圈道,“七少,您要是来问总账的话,还得等上几天。刚才不见您从庐隐居回来,四爷那儿倒派人又送了几箱账册过来。” 桂开不知杜振熙为什么要领家法,却深知陆念稚给杜振熙领的是什么家法。 手中总账还没盘完,又来了一大批烂账,简直要逼死人。 杜振熙却没空解释和安抚,张口就问,“曲青县除了曲大家一户大姓,左右邻里可有姓余的?” 桂开一听来事儿了,忙丢开账册,取来详细记录曲清蝉底细的小本本,边看边点头道,“确实有户姓余的邻居。曲家在当地是大姓,族人众多。曲大家一房原先没住在族村里,上下老小都住在衙门后衙的宅子里。 曲大家的父亲获罪贬官后,带累得一房一族都连坐背罪,不止是曲大家的父亲被贬为庶民,连族里有功名的子侄也都成了白身。当地亲朋故旧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唯有一户旧日邻居家的儿子,还肯在曲大家一族流放出县城前露面,特意打点了衙役一笔钱,恳求衙役路上多看顾着些……” 沈楚其听到这里,已是恍然大悟,抢着话头道,“那户旧日邻居家的儿子,姓余?可是双名文来?” 桂开再次点头,指着白纸黑字道,“小郡爷说的正是。这余文来原是四爷的同窗,中途退学官办书院,明面上不见和杜府有来往,……” 说着一顿,看向杜振熙道,“七少,曲大家的底细可是有什么不妥?我见这位余文来尚在广羊府官办书院时,和四爷不曾有什么交情的样子,也就没和您多提……” “曲大家的底细没有不妥。”杜振熙示意桂开不必在意,苦笑着摇头道,“明面上没有来往,不代表私下里没有交情。四叔要是刻意隐瞒,你又怎么可能轻易就查得出?” 桂开哑然。 沈楚其则讶然,难得一点就通,灵光道,“所以曲大家骗了我们?这哪里是几分交情,分明很早以前就和余文来相识,还相熟!熙弟,就算曲大家和余文来关系匪浅又如何,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干系大惨了。 能给她好处的不是曲清蝉,而是另有其人。 这人还和陆念稚有交情,是余文来本人无疑了。 杜振熙微笑中透露着自嘲的苦涩,轻声道,“不是曲大家骗了我们。而是四叔此番安排,用意到底落在……什么地方。” 第56章 真相只有一个 “什么地方?”沈楚其左看右看,见他身边小厮张着嘴听傻了,再见桂开捧着小本本脸色微沉,也跟着眉头一皱,劈手夺过小本本唰唰一阵翻,嘀咕道,“照桂开查出的消息看,这余文来家境寻常父亲早亡,只有一位寡母相依为命。肯变卖家财为曲大家打点,情分必定非同一般。 且这余文来还在广羊府的官办书院进学时,成绩并不出众,人缘交际似乎也平平。中途退学一为减轻寡母负担,二为连着考了几年乡试都没能中举,至今除了现在顶着的武将官衔外,身上只有秀才功名。放在以前是半吊子墨水,放在现在倒能赞一声’文武双全’。 以他当时的身家和功名,帮着出一份打点钱已是勉强,哪里来的能耐帮衬曲大家脱离流放之苦?而且照着这上头记载的,三年前……余文来刚为病逝的寡母守完孝,紧跟着就动身往京城去了,期间没出过广羊府,更没那闲钱闲力一路追寻曲大家的行踪……” “是四爷?”小厮半张的嘴一合再一张,接他家小郡爷的思路接得稳稳的,“四爷人面广,手面大。要是四爷私下真和余文来是铁交情,帮着出面解救曲大家,后又帮着安置曲大家就说得通了。不过,就算曲大家因罪官之父牵连,被贬为贱籍女子,也不应该把人往庆元堂放啊……” 放就放吧,还给放成了声名大躁的大家。 收到身边白顶个下人名头,一样能给特殊待遇,或者养在外头暗中照顾,哪个不比将人捧成庆元堂的有名清倌好? 除非,是曲清蝉自愿选的这条路。 尽管刚才相处的时光短暂,但此刻回想,不难品出曲清蝉言行举止中的官家小姐影子,且人生得清丽性子还温婉,主动选择入风尘,究竟咋想的? 难道经历过磨难的美人儿,美得和别人不同,脑回路也和别人不同? 小厮大声感叹,和他家小郡爷挤眉,“这世上能教人行事变得异常的,只有情爱二字。难道曲大家移情别恋,在余文来从武之后,就转投四爷怀抱——不愿做内宅的通房、妾室,宁愿进庆元堂做个光明正大的姘头,至少自由自在?” 旧日邻居少年郎,用尽真心白银留不住往日恩情,余文来苦哈哈当兵某前程,曲清蝉却果断上演一场兵变,移情到余文来的好朋友陆念稚身上? 沈楚其大声磋叹,和他家小厮弄眼,“果然是剪不断理还乱,现下余文来要荣归广羊府了,等对上如今做了曲大家入幕之宾的陆四叔,会选择同窗故友,还是心爱之人?” 嘚,简直虐恋情深! 桂开听得嘴角一抽。 杜振熙听得小手一抽,果断往沈楚其和小厮脑门上一人抽一颗爆栗,气笑不得道,“让你们一块听这些隐私,是要你们帮忙确认一件事,不是让你们来编话本的!四叔和曲大家,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堪?” 必须不是啊! 陆念稚不是这种人,曲清蝉也不像是这种人。 沈楚其和小厮的粉红头脑风暴顿时消停,双双捂着脑门不好意思的笑,连声保证绝对左耳进右耳不出,绝不会往外乱说,又齐齐问道,“要确认什么事,只管说。” “曲大家称余文来为’都督佥事’。”杜振熙思忖着道,“阿楚刚才说他是来打头阵的,这后头还要来什么人物?他回广羊府后,又是什么官衔,管着什么事?弄清楚这些,大概就能肯定我心中的猜测了。” “这些和陆四叔的用意有什么关系?”沈楚其疑惑问道,随即挺胸道,“这些我原先没留意,你想知道的,我回王府定然找父王打探清楚。一有确切消息,我就马上来告诉你。” 他虽有些不靠谱又不爱受差事拘束,但认真起来也挺务正业的。 杜振熙莫名有点欣慰,摸杜振晟似的揉了揉沈楚其的大脑袋,轻笑道,“怎么和四叔的用意没关系?他将杜记瓷窑明年竞标皇商的话事权让出去大半,还放任安大爷和唐家联手,这已经不是放权,而是不怕权柄彻底易主。” 再有今日好巧不巧,王府暗卫箭矢乱射,射出余文来即将重归故乡的消息。 “我记得,四叔虽极少登门叨唠,但每年四时八节除了府里给王府的节礼外,庐隐居还会另外出一份随礼,专门孝敬王府的门房。”杜振熙见沈楚其的小厮不住点头,便接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岭南藩王定南王府的门房。 我猜,若四叔从前就和余文来有交情,肯帮着余文来看顾曲大家,这几年少不得私下和余文来书信来往。有这一层关系在,加之王府门房漏出的一星半点口风,四叔只怕比阿楚,还早知道余文来不日就要回来。” 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职位调动。 岭南、闽南、江南三地各有总督兼管政务和军务,且本朝自先帝的先皇老子起就实施海禁,没有贸易就不存在海上风险,三地海防卫所闲置多年,怕是连水战怎么打都没经历过,突然从京城另外调派武将来是闹哪样? “四叔不是要放松瓷窑生意,而是要放手瓷窑生意。”杜振熙语气微沉,眼中幽光微微闪烁,“奉圣阁的钱庄若能开出广羊府,往岭南、闽南、江南三地铺排开来,何愁将来沿岸城镇有所变动,不能应机应景的抢占先机?” 她的话没有说满,话外之意却直指朝廷可能将重开海禁之意。 不仅是大事,还是要事。 沈楚其神色微变,一正经起来就机灵,“熙弟,你是说陆四叔想弃皇商名号,另外开一项一本万利的营生?” 海上贸易,确实一本万利。 但首先要有本。 怪道总账越盘,数目越惊人。 哪里是单为奉圣阁,陆念稚早已算好了后手。 杜振熙不肯定不否定,竖起一根手指道,“真相只有一个。而解开真相的关键,就在你能不能打探来确实可靠的消息。” 沈楚其张开大胖手,握住杜振熙的手指重重嗯了一声,“熙弟,你放心。我一定帮你!” 事关朝廷海务,陆念稚可以凭借私交暗中运作,定南王府于公于私,在朝廷明旨和官员正式到位前,宁可以静制动,不会轻易外传消息,动摇藩地官场人心。 是以定南王只叫沈楚其出面接待余文来,却没细说余文来的职务和目的,也是以暗卫行事跟做贼似的,大白天的射箭传信。 可惜沈楚其大大咧咧惯了,又晓得曲清蝉和杜振熙几人不是口风松的,有啥说啥,半点不忌讳。 杜振熙不知该感谢沈楚其,还是该顺便敲打他几句,只得用力抽出手,甩着险些被大胖手捏爆的手道,“你帮忙归帮忙,别瞒着王爷行事,如果打探不出来不必强求。” 端看定南王的态度,如果沈楚其问不出来,那就代表不是她该乱问乱查的,至少现在不是。 沈楚其心领神会,撕掳清楚其中内情后就再也坐不住,拖着小厮就告辞。 杜振熙望着沈楚其风风火火的背影摇头,抬脚想回内间清清静静再捋一捋前情后果,错眼瞧见庐隐居送来的一箱箱烂账,顿时嘴角一抽,老老实实坐下来继续领没领完的家法。 “七少,我看您猜的八九不离十。”桂开捞着袖子在一旁磨墨,疑问道,“又有安大爷和唐三少私下敲定合伙契书在后,您何必劳动小郡爷拐着弯打探,不如直接上庐隐居,找四爷当面问清楚。” “让阿楚帮忙,算什么拐着弯?四叔揣着明白装糊涂,才真正叫兜圈子兜得老大。”杜振熙毫不优雅的翻了个白眼,低声哼哼道,“八九不离十不够。要找四叔问话,就得做足十成准备。四叔那副爱神叨的作派,你还不清楚?” 话说得有些赌气的意味。 似乎自从今天早朝去过庐隐居后,他家七少提起四爷来,越发不待见了。 他家七少在庐隐居,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又被四爷欺负了? 桂开偷偷去看杜振熙的脸色,一看之下,顿时发现他家七少多了个不同以往的小动作。 说句话喝口水,间中偶尔暂停拨算珠算账,就会微微走神,还会不时抿一抿嘴,明明不渴嘴巴不干,却老爱舔嘴唇。 这是什么奇怪的操作? 桂开百思不得其解,再添热茶道,“七少,您要是觉得口舌不舒服,我去取解燥祛湿的药丸来,您对付着嚼上一颗?” 她确实是口舌不舒服。 却不是因为体内燥热或湿气重。 而是周围一清静下来,没有外人和外事忙活,脑中就总不时窜出陆念稚的脸。 那张带着坏笑的脸渐靠渐近…… 旧的梦魇得到验证,新的梦魇似乎已然发芽,植根于脑海。 简直得不偿失! 陆念稚说得不错,好奇害死猫。 她就不该好奇事情真假。 杜振熙表示没有后悔药吃,只求时间是一味良药,能尽快抹杀她脑中错乱的画面。 她默默以手背抵唇,下意识又擦了擦唇瓣,含糊着声音跳过话题,顺便转移话题,“阿楚那火急火燎的性子,也不知多久能办成,能不能办成。” 桂开一想沈楚其信誓旦旦的样子,忍俊不禁道,“小郡爷性子风火,却从不乱夸海口的。七少,您且放心等着吧。成不成的,小郡爷定然都会给您个交待。” 桂开倒了解沈楚其。 杜振熙不再多说,收敛心神,闷头扎进烂账里。 却不想一等三天,都没等来沈楚其一星半点的口信。 杜振熙少不得和桂开玩笑,嘀咕几句沈楚其的办事效率略低下。 而被人背后念叨的沈楚其,心有灵犀的打了个打喷嚏,满脸通红却不是被喷嚏憋的,而是恼怒导致的,他顾不上乱打喷嚏的不雅,指着起居大院的空地正中道,“滚!你给我滚!” 少见的动了真怒,吓得在外蹓跶的小厮忙忙被同僚当救兵搬回大院,进门瞧见被沈楚其怒指怒喝的单薄身影,顿时愣在当场。 那欲哭不哭,颤抖着肩膀的单薄身影,不是前几日被沈楚其“宠幸”过的通房,又是谁! 第57章 相思是病无药可治 “我的小郡爷,这是怎么了?”小厮哎哟叫,一爪子挥退不敢远着又不敢近前的下人,一爪子冲跪地的通房暗搓搓打手势,示意她别再欲哭无泪,免得再惹沈楚其心烦,自己则紧走着上前给沈楚其拍胸顺气,“待会儿不是要去杜府?有什么事儿我帮您处置干净,您可不能这么气呼呼的去见七少。七少见您不爽快,又该为您担心咯!” 但凡他搬出杜振熙,简直屡试不爽。 且他家小郡爷虽然行事随性,但不是爱迁怒乱发脾气的难搞主子,对王府下人,特别是自家院中的下人向来护短,对粗使的老苍头尚且和气,对身为通房的近身大丫鬟,就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当众斥骂。 果然此言一出,沈楚其气得通红的面色略有缓和,盯着通房的眼中情绪一时变幻莫测,终究没再指着人高声喝骂,甩着袖子旋身打了个转儿,选择一个人钻回屋里,那虚胖的雄厚背影除了气闷外,竟透着几分颓然。 一向心宽体胖的小郡爷,突然散发负面情绪略吓人啊喂! 小厮见状又惊又疑,当下紧着先找出事由再对症下药,忙半扶半拖的,将吓得手脚发软的通房拽进茶水间,扯出个笑化身知心小哥哥道,“你比我还早两年服侍小郡爷,向来能干妥当,这几天又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突然就惹得小郡爷发这么大的脾气,不管不顾的就要赶你走?” 他字眼掐得妙,这通房最近确实春风得意。 自从那晚被沈楚其稀里糊涂拉上了床后,前两天又尝了回被“宠幸”的滋味,一年多来形同虚设的通房名号顿时光芒万丈,受尽院中下人的奉承巴结。 “大家伙抬举我两句,我也不至于眼皮子浅到因此抖起来。哪想今天……刚才我……”通房眼中又委屈又后怕,强忍着泪意哭诉道,“我瞧着小郡爷又、又看着我发愣,还当他是有、有了兴致,就略微主动了些,谁知道我才刚碰到小郡爷呢,他就忽然变了脸,直骂我、骂我不知廉耻,再容不下我……” 那晚沈楚其醉得神志不清,那样对她她虽心里欢欣得意,却也不敢就此登鼻子上脸,本也按耐着期翼照常当差,哪里想到那天沈楚其从杜府回来后,竟又仿佛回到了那晚似的,盯着她神色恍惚,随即又不由分说的将她带上了床…… 一时事毕,连晚膳都错过了,还是她陪着沈楚其用的宵夜,期间夹菜添饭,沈楚其看她的眼神比事前还要恍惚。 男子这般情状举动,不是真对女子上了心又是什么? 通房喜得无可无不可,那天虽临近黄昏,不也是白天做那挡子事么,今天虽是早朝晨间,不也同样是白天么,外人哪个敢乱说嘴,关起门来小郡爷想做什么,她只有配合的,没有推拒的道理。 本以为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过后就能风光上位,却凭白落得个突然被骂被赶的下场。 当着满院下人的面,将她一把掼得摔上又硬又冷的青砖地不说,还一口一个要她“滚”。 通房一想起来就委屈伤心,捂着帕子哽咽道,“你我共事多年,你评评理,这事我哪里做错了?小郡爷这脾气来的没头没脑,当着大家伙的面让我没脸,倒叫我往后如何做这大丫鬟,如何为小郡爷操持屋里事!” 她急声为自己叫屈,小厮却越听越走神,脑中灵光噼里啪啦乱闪,首先划过的是那天去杜府找杜振熙时,他家小郡爷粗声粗气为杜府三爷正名,直问杜振熙男风对错的画面。 夭寿哦! 他这是一语成箴,他家小郡爷真个对七少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了? 这哪里是“宠幸”通房,根本就是借着通房“想”不该想的人呐! 照着方才所见所闻,他家小郡爷这是想来想去,想出个无法再压抑误会自己心意的结果,跟着就容不下通房自顾自误会迎合,想抹去这几天的荒唐污点,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通房略无妄之灾。 但错的从来是下人,不能是主子。 为主子消灾分忧,才是他身为主子身边第一等小厮的责任和义务。 小厮凌乱的小心肝微定,抬手撸了把脸,嘴角笑意被抚平的瞬间,已换上疾声厉色的冷脸,“你哪里做错了?你哪里都做错了!外人如何我不知道,轮到我们定南王府头上,只有比别家更严更谨慎的道理!你不想着规劝小郡爷,倒上赶着引小郡爷做……白日做乱!你还有脸问我哪里做错了?” 这种事不追究也就罢了,总有情分或道理可遮掩,真要追究起来,管着内宅的王妃首先就不会轻轻放过。 通房一听,就知小厮这头拉拢不住,哪里还敢或明或暗的将责任推到沈楚其身上,忙求起人情来,“我在小郡爷身边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还是王妃提我做的通房,小郡爷真要赶我出去,王妃那里可要怎么交待?你的话小郡爷一向爱听,往后我再不敢往跟前凑了,只求你看在你我共事的情分上,帮我过了这一遭……” 话说得软中带硬,小厮闻言脸色更冷,心中仅存的些许同情瞬间消散。 听听这话里话外的,连王妃也敢当做虎皮扯大旗,可见是心大了。 这通房,确实不能留了。 没得留来留去,留得他家小郡爷院子里将来乌烟瘴气,不知还会带出多少内宅纠葛。 小厮眯眼冷哼,起身拍了拍手道,“王妃那里怎么交待,用不着你操心。小郡爷说出口的话,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你且安心走罢。” 很快有婆子听见拍手声响,眼观鼻鼻观心的窜进茶水间,不问不看就架起通房拖走。 定南王是一地藩王,治家手段如何通房一清二楚,此时此刻煞白着一张脸,不敢反抗也不敢哭闹,只面如死灰的任由婆子拖行。 此间事了,小厮的心却还半悬着,抬脚拐进屋内,见沈楚其披着晨光呆坐桌边,一时心疼一时唏嘘,扬起笑脸凑上前嘿嘿道,“小郡爷,人我已经处置干净了。您,您还好吧?” “不好。我以为见过熙弟,问过熙弟,不再被梦魇困扰后,我就能好。”沈楚其转头看向小厮,飘忽的眼神似落在小厮熟悉的脸上,又似透过小厮落在虚空之上,语气同样轻得飘忽,“可是那天从杜府回来,从父王那里打探出熙弟想知道的事后,我明明是想着怎么和熙弟说道,脑中却总也挥不去熙弟或笑或恼的模样……” 他明明只想好好思考正事的,但无论他怎么努力想要板正思路,最终都只会殊途同归,晃来晃去的脑中画面,全是他家熙弟的音容笑貌。 通房来请示他是否摆膳时,浅笑轻语打断他的思路,他本该松口气,却莫名又羞又恼,仿佛被人窥破自己心底不堪的秘密,心头邪火烧炽,即恼恨自己又忍不住再次鬼使神差,想要借由通房验证自己的心意。 不清醒时,他尚且抱着通房想着熙弟。 清醒时,他越发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真正念想,草草了事后没得到解脱,反而越发纠结。 刚才通房进来服侍他更衣,他看着通房心中苦闷之余,却也越发肯定自己的心意,通房会错意一碰到他,他就控制不住脾气,发了一通火赶人。 他无法再面对几次三番,被他当做替身的通房。 火是冲着通房发的,何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断断续续的表白说得语无伦次,沈楚其愁眉苦脸道,“我、我怎么能这么想熙弟?我比伯父还猪狗不如!熙弟是我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啊……我已经拖着两天没敢去找他,可是我答应过他会帮他,总不能再也不见他吧?” 求别再提杜府三爷了,对比来对比去,黑的是杜振熙本人,苦的还不是沈楚其自己! 小厮嬉笑小脸顿时抽抽,随即撇嘴道,“小郡爷,您这是真病了。” 语气如常,轻松中透着调侃。 沈楚其闻言一愣,见小厮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莫名减轻了心中苦闷,眨着大眼道,“你也觉得我是病了?那这病,还能不能治好了?” “相思是病,无药可治。”小厮表示自己世面见很多,即镇定又轻快的竖起一根手指,学着杜振熙的样子道,“真相只有一个。就在您肯不肯面对自己的心了。您啊,对七少不是普通的兄弟之情,而是将七少作为喜欢的对象,真动心了。” 沈楚其下意识张开胖手,握住小厮的手指,呐呐道,“你的手又瘦又干,不像熙弟似的软若无骨。握起来手感可好了。” 重点放错了啊喂! 果然爱情使人智商下降。 小厮在心里默默吐槽,回握着他家小郡爷的胖手,语重心长道,“关节在于,治不好就别治呗!左右您这是单恋,还是暗恋,不叫第三个人——包括七少在内知道,自家捂着不就行了么。” 这还是他家小郡爷长这么大第一次动心,妥妥的初恋。 值得鼓励,必须鼓励。 虽然初恋对象的性别不太对。 但是…… “但是,您头先也说了,人的真心哪里能自己控制,也不能光论对错不是?”小厮拿沈楚其说过的话原样奉还,继续开解道,“您要是一味压抑着,不仅苦了自己,将来不定还给七少添麻烦。反正这初恋嘛,多半没有好结果。咱享受过程,甭管以后是治好了还是正常了,总归问心无憾不是?” 话说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是好有道理的样子。 沈楚其如醍醐灌顶,倏然开朗道,“阿秋,你怎么这么有经验?你的初恋也没好结果?” 小厮一听沈楚其喊他名字,险些没甩手而去。 当年他挂着鼻涕,被带到同样挂着鼻涕的沈楚其面前,和一帮毛头小厮混在一起被挑选,沈楚其怒打喷嚏手一抖,抖得直接点中了他,从此他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第一等贴身小厮的高位。 也被叫人昵称叫得一言难尽的沈楚其随口赐名,得了“阿秋”二字。 那是一个秋天,他被他家小郡爷一个喷嚏定了前程。 阿秋阿秋,每每听人叫一回,都活跟人人在他耳边打喷嚏似的难听。 似乎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他家小郡爷已经许久没直呼他阿秋了。 阿秋满脸写着不高兴,哼哼着神色敷衍起来。 第58章 这什么态度 “您这是生平仅有头一遭,可不代表我也是头一遭。”阿秋吐槽归吐槽,他家小郡爷问话却不能不答,遂故作高深道,“做主子的没经历过的事儿,我们做下人的必须替主子先经历咯。我劝您的话可不是虚的,实打实的经验之谈、切身体会。” 沈楚其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皱起眉头不满道,“你天天跟在我身边,就连去京城探望大哥那大半年,也没有离开过我身边半步,我怎么不知道你心里有过人?那人是谁?只要合适,我做主配给你就是了。” 阿秋闻言面色古怪,默默抬手摸了摸鬓边虚汗。 他哪儿有什么初恋二恋的经验,纯粹是瞎掰来糊弄啊呸,开解他家小郡爷的,求个有理有据好加持说服力嘛。 做主指个莫须有的初恋对象配给他? 难道要他娶个鬼么! 阿秋暗暗叫苦,一边挥汗填自己挖的坑,一边面不改色的继续扯淡,“小郡爷贵人事忙,我哪儿敢拿自家私事跟您添乱。我的初恋对象,就原来我家村里婶娘的邻居家二傻子的斜对门的表妹家的远房舅舅家的隔房堂妹家的三丫,去年嫁人了。” 一番胡话绕得沈楚其头晕,转着纹圈眼又问,“你说的初恋没有好结果,就是这个意思?去年嫁人,那也才过了不到一年,你已经不喜欢那个什么三丫了,已经彻底把她忘记了?” “我这身上都是差事,还得仔细伺候您,哪儿有闲功夫伤春悲秋呀?”阿秋一听,就知道他家小郡爷想问什么,忙掐着时机再接再厉道,“当时也就可惜了几天,连伤心都算不上。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 您瞧瞧,这情情爱爱的也就这么回事儿。不能强求,也别强压着。您的初恋您做主,谁还能管着拦着您默默地、单方面喜欢七少呀!咱别给人添乱,也别给自己添乱。 就像我刚才说的,结果不重要,过程最重要。如果当初我知道三咳,三丫不喜欢我,最后选择嫁给别人,难道我这肉长的心就能不动了?您还和我不同,心动的对象是七少。就更不能奔着结果去了。 这情爱呀无关他人,只关您自己。时间就是天然的良药,将来怎么着将来再说,终归,有我陪着您呢。” 阿秋说罢口干舌燥,突然想为自己点赞,张口就是金句啊! 忠心杠杠的! 沈楚其显然接收到了阿秋的良苦用心,感动归感动,语气却有些愣愣的,“所以……你的初恋,真的没有好结果。” 他表示信了。 握着阿秋的手突然用力,险些没把阿秋的手给捏残了,几近热泪盈眶道,“阿秋,除了熙弟就你最得我的心。还好有你这番话,你的意思……我听进去了。” 至少,他不是一个人,有阿秋和他感同身受。 他单方面认为,他和阿秋已经结成了初恋阵线联盟。 阿秋心里直发虚,深觉不能再让他家小郡爷刨根问底下去,硬着头皮转开话题,“您心里捋顺畅了,外头那通房还等着发落呢。我瞧着您也是误打误撞,那通房心眼养大了,趁着这次打发出去正好。只是她好歹是您身边的大丫鬟,我看着,多赏些银两首饰,先送去庄子上,过后找个合适老实的人家,指门亲事也就罢了。” 喊打喊杀不至于,让通房出府另行婚配,也算全了两厢的体面,省得沈楚其事后回想起来,心里过意不去又生疙瘩。 阿秋的处置方法仁至义尽,沈楚其自然没有二话,转头就吩咐了下去。 那边通房没多久就收拾好包袱,被婆子“送”出王府,这边沈楚其收拾好纷乱的心绪,带着阿秋动身往杜府去,才出了院子没走远,就见迎面走来一左右簇拥着丫鬟、妈妈的华贵身影。 路旁下人纷纷束手行礼,“给王妃请安。” 定南王妃鲜少出门交际,这条道通向的是沈楚其的院子,显然是听说了通房突然被“送”走的消息,前来“审问”沈楚其的。 “请王妃大安。”阿秋果断挺身而出,笑嘻嘻凑到定南王妃身边,擎起手臂搭稳定南王妃的玉手,一边弓身领路往好说话的亭子里去,一边隐去沈楚其的小心思,将前因后果道出,咂舌道,“富贵迷人眼,那通房起了争风上位的心思,倒是不好再留在小郡爷身边了。 没得带坏我们小郡爷。您去年上为小郡爷安排通房,选来选去就选中那么一个,不就是怕小郡爷伤了身子根本么。小郡爷心性单纯,又难得发那样大的火,我瞧着不像样,也不敢劳烦您,就代小郡爷做主处置了。” 他虽是被沈楚其随手点中的,但能放到沈楚其身边做事,后天培养必须严厉严谨,机灵劲儿很得当初定南王妃派去教导的管事妈吗肯定。 定南王妃听阿秋一番修饰过的措辞,再听他又是打赏又是另选人发嫁的处置,不由暗暗点头,只当寻常事不再深究,进凉亭落座后,就指着身旁示意沈楚其坐下说话,“你不喜欢,打发出府也就打发了。只是你屋里人的位置倒是不好空着,回头我再另外选一个,或是你有喜欢的,自己报到我这儿来也行。” 她年近四十,悉心保养的面相却看不出实际年龄,一颦一笑间仿若三十出头的小妇人,一身华贵衣饰不显隆重艳丽,反而透着恰到好处的矜贵高雅。 单看眉眼,便知沈楚其的相貌是遗传自定南王妃,没有沈楚其的虚胖略拉低颜值,定南王妃的五官既有女子的明艳,又有为人母亲的慈爱,只语气略显严正,似已习惯为不靠谱的儿子拿主意做决定。 一向由着母妃安排屋里事的沈楚其,今时不同往日,果断奋起反对道,“我不要再收什么通房了。您别操这个心,我家熙弟只比我小一岁,他都没有收通房,我也不收。我要和我家熙弟一样。” “小七乖巧懂事,从小身边事都亲力亲为,你学他不收通房,你怎么不学他让我打心眼里喜欢,打心眼里放心。”定南王妃柳眉一竖,拍桌道,“好的不学,学的这都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放个通房在你屋里,还不是想着能有个人管着你!小七怎么就不是女孩,要是女孩,我一早娶进门,看他怎么对你管头管脚,我才叫真别操心了!” 一副怒赞“别人家孩子”的口气,偏偏还就说中了沈楚其的心思,也说进了他的心里。 可惜,他家熙弟不是女孩。 沈楚其心里闷闷的,声音也闷闷的,“以后有阿秋管着我呢,我没有喜欢的可以收做通房。我……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一语双关,阿秋听得明白。 定南王妃也听明白了,不过明白错了方向,突然起身就要走,“停!别往下说,我不想知道是哪家姑娘。你大哥一日在京为质,一日做不得好亲事,你和小又就得陪着当光棍。你喜欢谁我和你父王都不管,你只管默默喜欢去,哪天你大哥那头尘埃落定,再来论你的亲事不迟。” 沈楚其和阿秋:“……” 这样的“慈母心”真的合理吗? 定南王妃这什么态度! 自家儿子有了意中人不但不紧张关心,反倒避如蛇蝎,居然连点好奇心都没有! 不过话说得倒是和阿秋异曲同工,单恋暗恋请自便,别把事情摊到明面上搞大就行。 阿秋突然同情他家小郡爷,并且深深表示怀疑,小郡爷正经事不爱理会,不正经的事瞎纠结的个性,八成是遗传亲娘定南王妃的。 沈楚其深有同感,却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心下略一犹豫,不想欺骗自己的母妃,也不能说实话,又怕母妃嘴上不说心里担忧,便模凌两可地追加一句,“您放心,我也是才确定自己对他和以往不同,已经动了心。以后的事,我自己都说不准,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就恢复正常了,将来许都不用您二老操这份心。” 他说的是他,而不是她。 定南王妃半点没听出不妥,反倒是略带诧异的打量儿子两眼,欣慰笑道,“听你刚才喜欢不喜欢的,一番话说得那样笃定,我还当你已经情根深种了。既然你自己心里拎得清,我也没有二话。只是你喜欢别人家姑娘归喜欢,如今我和你父王不能为你做主,你可别好心办坏事,带累那姑娘的名声。” 姑娘啥哟,明明是七少啊! 阿秋在心里苦笑着补充一句,忙偷偷扯了一下面色纠结的沈楚其,挤眉弄眼道,“日头都到半空了,您要去杜府找七少,可别再多耽搁了。” 沈楚其心头一动,忽闪着眼和定南王妃作别,略显急切地拉着阿秋飘走。 “咦?我还没见二哥这副急躁的模样呢!”沈又其顶着满头花草,从凉亭旁的小园子里钻出小脑袋,一颠一颠的跑进凉亭,飞扑进定南王妃的怀中,仰着小胖脸笑道,“母妃,二哥真的有喜欢的姑娘啦?” 显然刚才正在小园子玩采花扑蝶,顺便偷听了一下壁脚。 定南王夫妇心疼挂念远在京城的长子,对次子沈楚其则动辄怒揍,管教起沈楚其来毫不手软,轮到嫡出幼女上头,则疼不够爱不够,秉持着女儿娇养的政策,十分宠溺沈又其。 沈又其人小鬼大,定南王妃不以为然,只眯着精光乱闪的漂亮双眼道,“你二哥能喜欢哪家的姑娘?他除了杜府,正经亲戚家的表姐表妹都记不清长相、样貌。” 她表示怀疑,沈楚其喜欢的姑娘,多半出自杜府。 东府除了老太太江氏,都是男丁,西府则大不同,杜曲、小吴氏膝下就有三个女儿。 “晨舞年底出嫁,晨柳已经定亲,好日子就在明年。不会是她们俩。”定南王妃抱着小女儿低声开口,一一排除后,犹豫道,“难道是晨芭?年纪倒也合适,不过这出身……” 嫡长子将来要娶的是宗妇,嫡次子将来要娶的媳妇同样重要,杜晨芭性子纯真,不是个有心计手段的,怕是管不住沈楚其。 脑洞开错的定南王妃顿时苦恼起来,“你二哥喜欢的,不会真是你晨芭姐姐吧?平时也不见他往杜府的西府跑啊……” 沈又其大眼睛骨碌碌转,捂嘴咯咯笑道,“不管是不是晨芭姐姐,左右二哥喜欢的,不会是——熙哥哥。” 第59章 水至清则无鱼 童言童语听得定南王妃一阵笑,捏着沈又其的小胖脸逗弄道,“怎么?我们小又喜欢熙哥哥,还不准你二哥跟你抢不成?正说着你二哥喜欢哪家姑娘,怎么就扯上你熙哥哥了?” “二哥和熙哥哥最好呀!哪一次去杜府不是去找熙哥哥的?”沈又其很有彩衣娱亲的精神,任由定南王妃揉搓她的小胖脸也不哭不闹,小嘴巴被挤得嘟得高高的,软着声音道,“可惜二哥喜欢谁,都不会喜欢熙哥哥,因为熙哥哥喜欢的人,才不是二哥。” 确定这答的是正经因果关系,而不是牛头不对马嘴的神逻辑? 小豆丁的思维一跳三跃,果然不是成年人能轻易理解的。 定南王妃一边感叹代沟,一边捧沈又其的场,随口问道,“那你熙哥哥喜欢的是谁?” “陆四叔呀!”沈又其眨着亮闪闪的黑黝双眼,握住定南王妃使坏的手,挡着二人的嘴巴说悄悄话,神神秘秘地和定南王妃咬耳朵,“母妃,灯会那天晚上我都看见了!陆四叔和熙哥哥约会呢,两个人手拉着手上了城墙。 一起站在城墙上头赏灯赏景呢。以前我没留意,那晚细看才发现,陆四叔和熙哥哥站在一起的样子,可般配了。陆四叔还逗熙哥哥呢,说要抱熙哥哥下城墙。熙哥哥怕羞没答应,还拿白眼偷偷瞪陆四叔。 母妃,您也常拒绝父王,不然父王牵你抱你。您偷瞪父王的模样,和熙哥哥可像了!母妃喜欢父王,父王也喜欢母妃。同理可证,陆四叔喜欢熙哥哥,熙哥哥也喜欢陆四叔。” 同理可证个屁! 定南王妃险些飙脏话,保养上佳的面皮默默一抽,忙将冒黑线的额头抵上沈又其的眉心,尽力缩悄悄话的空间,忍着羞恼和女儿小声道,“陆四爷和小七是叔侄,我和你父王是夫妻,这可不能同理而论。 你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认识陆四爷和小七了,陆四爷从来疼爱小七,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而小七秉性清正,又是陆四爷一手教养长大的,从来视陆四爷为师,是晚辈对尊长的喜欢。可和我和你父王不一样。你可不能误会了,更不能对我以外的人,再乱说这话。” 换做面前的是沈楚其,定南王妃早一记老拳头砸下去了,偏偏是年幼懵懂的小女儿,别说棍棒教育武力镇压了,定南王妃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一边顺着沈又其的思路温声教导,一边暗暗怒骂定南王。 都怪她家王爷夫君老不修,当着儿女的面老爱动手动脚的戏弄她。 美其名曰展示夫妻美满,为儿女竖立好榜样,到头来儿子没被带歪,反而把小女儿的思想给拐偏了。 定南王妃不气沈又其,对自己的偏心和迁怒没有半点自觉,直接气上了定南王。 沈又其只见她家母妃磨牙嚯嚯,哪里想得到母女天性,她思维跳跃,她家母妃的思维也挺跳跃的,只当定南王妃气的是她乱说话,忙交叠着小胖手捂住嘴,乖乖认错道,“母妃,我再也不乱说了。等晟哥哥官学休沐,我就去杜府找他,告诉他我说过的话不作数,让他也别乱说,更不要再追究我说的男风是什么意思了。” 男风? 所以小女儿并不是单纯类比错关系,而是清醒认识到陆四爷和小七的身份、性别,把他们俩界定进喜好男风的范围里去了? 定南王妃内心风中凌乱,耳中自动屏蔽男风二字,假装没听见的样子,将沈又其抱离膝头放到地上,面对面夸赞道,“我们小又知错能改,我奖励你今天可以多吃两块甜点。” 沈又其欢呼,垫脚啵一口定南王妃,呼奴唤俾的提起裙摆,就急着去领奖励。 定南王妃身边的心腹妈妈满脸不赞同,扶着定南王妃出凉亭,边走边劝道,“小郡主还小,有些事不好教,却也不能不教。小郡主身边干净的很,谁会教她什么男风女风?只怕是耳濡目染,从外头看来听来的。 您也知道,小郡主最常走动的几户人家里,就数杜府三爷生前风评不好。怕是十一少说过亡父什么,小郡主才记在了心上。白惹出那一番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如今小郡主渐渐大了,十一少明年又要考童生试,依我看,是该减少两个小的来往了。” “你这是关心则乱。小十一若是说过什么,岂会不懂男风是什么意思?”定南王妃满不在乎的一笑,随即摇头道,“你只看小七,江氏对他管教得多少严厉?怕丫鬟小厮带坏主子,霜晓榭干脆不放多余的下人。 东府可就剩小七和小十一两个正经血脉了。江氏对年纪小的小十一,只会比对小七管教得更加严厉。没看小十一但凡不住官学,就只住在清和院?身边用的人,全是江氏亲自挑,江妈妈亲手教的。 王爷是藩王,我们这样的门第,儿子也就罢了,于女儿的亲事上,不能也不想再用来联姻换助力。杜府在商户中地位特殊,不提小十一将来如何,只说江氏,有那样的当家老太太在,东府就出不了差池。 我倒盼着小又和小十一真能两小无猜。将来小又要是低嫁进杜府,上下都是自小走动、知根知底的人,再有小十一能知疼知热的话,小又的后半辈子,也就不用我和王爷挂心了。” 心腹妈妈越听越是满脸笑,佯做自打嘴巴,弯着老眼道,“还是王妃眼界通透,我还真是操错了心。” “你确实操错了心。教坏小又的可不是小十一,也不是什么外人。”定南王妃脚步微顿,语气微沉的冲虚空一声吩咐,“还不都给我出来!” 心腹妈妈心知肚明,这是对暗卫说的,只是不解定南王妃的用意。 “水至清则无鱼,平日里除了暗中保护小郡主,你们私下做什么,有什么喜好我一概不管。”定南王妃挥退其余丫鬟,单留心腹妈妈在侧,顺着鼻梁鄙视现身的暗卫,哼道,“你们之中谁喜好男风,我也同样不管。但是别露在外头,没得教坏小郡主!这一次也就罢了,再让我听见小郡主说什么混话,你们也别活着做暗卫了!” 暗卫们有冤喊不得,总不能说是小郡主自己看话本学坏的,不关他们的事吧? 没保护好小郡主,远离某些奇怪的话本,就关他们的事,就是他们的错!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背锅了。 只要摊上小郡主的事儿,定南王妃不会怪小郡主,只会怪除小郡主外的任何人。 偏偏定南王妃迁怒的目标,还总能歪打正着,叫人不能十足服气,也得叹服五分。 暗卫们表示定南王妃是王妃,她说得都对,齐齐咬牙暗下决心,回头就彻查一遍府里各处的藏书,找出不妥当的全都烧干净,以绝后患。 至于定南王妃扣下的“男风”大帽,暗卫们虚心受教、死不承认,纷纷表完清白,不敢再多留多说,一磕头一抱拳,火速抱团飘走。 围观了全过程的心腹妈妈老嘴抽抽,扶着定南王妃道,“您看,要不要和王爷说一声,另外给小郡主挑一批暗卫换上?” 定南王妃皱眉失笑,“你还真当我糊涂到乱怪无辜的人?不过是借机敲打他们一番,叫他们知道什么事重什么事轻,以后暗中保护小又时,只会更加谨慎周全。小又是个心软的,要是晓得我’骂’了他们,回头也知道收敛些,不带累身边伺候的内外下人。” 她对沈又其是宠溺,又不是放纵,不至于辨不清黑白,真个仗着身份护短欺压人。 心腹妈妈瞥一眼近在眼前的院门,不再多说,只笑道,“王妃,进屋吧。” 桂开也瞥一眼飘到跟前的沈楚其主仆,也不多问怎么这会儿才来,只笑道,“小郡爷,您请进屋。” “阿楚,事情不顺利?”杜振熙迎下台阶,引着沈楚其主仆落座看茶,疑惑道,“你怎么两三天都没消息?你们这是……骑马来的?怎么流了满头满脸的汗?” 阿秋在心里暗搓搓接话:这两天有消息也不敢往杜府送啊! 他家小郡爷精神状态不好,指不定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脱离掌控的事体。 好容易被他安抚住了,又急着见杜振熙,弃马车不用,一路马鞭甩得呼呼响,他在后头追赶得险些屁滚尿流,不热出一身汗才有鬼! 他一边掖着袖子擦汗,一边换了套漂亮说辞,“这不是急着来给您报信么?我们小郡爷怕您等急了,还当他不守承诺呢!这才紧赶慢赶的。七少,我们小郡爷和我这么辛苦,您给赏口好茶呗?” 他有意插科打诨,居中先和杜振熙互动,也好给他家小郡爷留些缓冲的余地。 杜振熙自然无有不应,一面命桂开摆上茶船,一面掏出汗巾递给沈楚其,“你先擦擦汗。要是身上汗粘得难受,就借桂开的衣服先换上,你们身形差不多,将就着能穿。” 沈楚其是虚胖,桂开则是壮实。 不等沈楚其说话,桂开就忙忙回屋取来替换的干净中衣。 沈楚其看着手中汗巾,恢复常态的大胖脸瞬间又不正常了。 他攥紧汗巾,心里想的却是:这是他家熙弟贴身用的汗巾…… 以前不是没用过,但此时此刻,他已经确定自己的心意,还得阿秋苦心疏导,决定放任自己的感情后,再用着他家熙弟的贴身物件,竟莫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和羞涩。 沈楚其脸颊微红。 阿秋一看缓冲无效,不忍直视他家小郡爷这副害羞小媳妇儿样,忙上前抢过汗巾,壮着狗胆往沈楚其脸上一呼撸,略拔高声音道,“我们小郡爷身子骨结实,这点风这点汗,伤不到我们小郡爷。七少有心,不用担心我们小郡爷会受凉。” 他表示他家小郡爷受凉事小,他受惊事大,抽筋似的猛眨眼睛,暗示沈楚其一定要把持住,千万别露出异样,吓死他没关系,可别吓死杜振熙。 他们是来谈正事的,可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对,阿秋说得对。我没关系,不用借桂开的衣服了。”沈楚其回过神来,忙顺着阿秋的话茬往下说,“熙弟,正事要紧。我们,先说正事。” 第60章 挨这么近干什么 茶舀竹柄轻磕茶船边沿,发出叩一声悦耳脆响,溅落星星点点的清亮茶水。 杜振熙捻着茶巾抚去水渍,将茶碗推向沈楚其手边,抬眼讶然道,“你是说,余文来重归广羊府后的官衔已经确定是——昭武将军衔,不仅王爷知道,连广羊府的知府大人手中,也已收到朝廷下发的文书,只是还没有上邸报,尚且不曾公布于众?” 昭武将军衔,不是有品级无职掌的荣誉虚衔,而是手握卫所近六千兵丁的实权武勋。 余文来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离开北地这个主场,在南地仍算是名不见经传,等他顶着昭武将军衔踏入岭南地界后,名不见经传转眼就会成为云烟,必然能声名大噪。 或京官或外地官员,从文的一向比从武的受人推崇,权柄更大。 但岭南不同,广羊府是定南王的大本营,藩王所统率的藩地横空天降从京城来实权武将,朝廷是何用意,朝局将如何变化,可就耐人寻味了。 杜振熙凝眉握着茶碗,一边转着念头一边轻抿茶汤,低低嘶了口气,随口提醒沈楚其主仆,“还有些烫,吹凉些再喝。” 阿秋闻言丢开自己那杯,正要帮他家小郡爷吹吹,就见眼前光影一晃,七分满的茶汤晃出一道亮黄的光线,沈楚其已然将茶碗戳到杜振熙眼前,咧着大白牙无声笑,“熙弟,你帮我吹一吹。” 杜振熙瞪着近在咫尺的茶碗,一双星目直接瞪成斗鸡眼。 沈楚其当自己还是小孩子么,小时候要她哄着吃药,现在老大不小了,居然还要她帮着吹凉茶汤。 才两三天不见,沈楚其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杜振熙腹诽归腹诽,其实有些扼腕杜振晟爱装小大人,没能让她享受到做“哥哥”照顾弟弟的乐趣和满足,遂也不介意移情到沈楚其身上,拿他当弟弟照顾,口嫌体正直地默默接过茶碗,鼓着腮帮子帮沈楚其呼呼。 她垂眸嘟嘴,长而翘的睫毛如蝶翅轻颤,微微嘟起的唇峰吐气如兰,吹得茶汤漾出一层层波纹,倒映着她面颊碎光晃动。 茶汤清亮,吹茶汤的人同样清美。 明明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简单动作,却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沈楚其无声笑。 阿秋不忍看他家小郡爷笑得像个傻子,端起茶碗呲溜啜一口,果断破坏静谧的气氛,努力板正被他家小郡爷歪掉的楼,“可不就是七少这话。余文来手握兵权回归的消息,满广羊府知情的不超过一只手。” “除了父王和知府大人以外,我父王的亲信幕僚算一个,陆四叔只怕也要算知情人之一。”沈楚其飘摇的神思归位,略显不自然的掩唇佯咳一声,不再盯着杜振熙看,错开视线看着茶船里绘着四季花开的茶具,一边理顺思路,一边接过话茬道,“熙弟之前猜的不错。陆四叔四时八节不忘给府里门房随礼,京城那里调派武将的动向,确实是府里门房透漏给陆四叔的。 不过,父王手中关于余文来的来历底细,却不是府里幕僚或是知府大人查探的。而是陆四叔让明忠送去的。一好还一好,门房能透漏消息给陆四叔,是受父王幕僚之意,回头陆四叔就将余文来的简历悉数奉上。 照这么看,陆四叔应是得知确切消息后,曾私下联络过余文来,得知岭南、闽南、江南三地的沿岸海防将有变动,这才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出瓷窑竞标皇商的权,又大力收拢总账,挪到奉圣阁重开、铺排钱庄铺面之上……” 杜振熙将吹凉的茶碗送到沈楚其嘴边,挑眉道,“这么说,朝廷真的要重开海禁?” 如果诱惑不够大,利润不够厚的话,陆念稚岂会弃稳扎稳打的杜记瓷窑不守着,而选择顶着三分风险七分不稳定因素,试图抢先占据各地口岸的地利,准备砸下血本拿捏住真金白银的出入口,好坐等三地商贾、高门后知后觉,一时心急手紧,多半要走钱庄凑本钱的渔翁之利? 这做法略投机取巧,胜就胜在先机占尽,于往后钱庄做稳做大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且杜府作为钱庄东家,能赚别人的钱也能谋自家的利,想咬一口海禁重开的肥肉,必定能咬得又大又准。 不怪陆念稚敢想敢做。 杜府大爷当年就是死于海难,彼时朝廷虽禁止海上贸易,但架不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杜府早在老祖宗暗中贩卖私盐时期起,就有自己的商船和船队,杜府大爷打着南货北贩的名头,利用自家商船不知私下成就过多少暗处买卖。 杜府大爷丢了自己的命,也连带着令大房悲恸之下绝了户,换来的是杜府自老祖宗去世后沉寂多年后的第一桶金,自那一次声势骇人的海难之后,当时还在世的大老爷和大夫人,就下令解散船队,将商船尽数封存,存放在广羊府口岸的私家库房里。 杜振熙脑中晃过家族旧事。 沈楚其脑中也同样晃过杜府大爷遇难而死的旧事,他小口小口啜饮他家熙弟为他吹凉的茶汤,只觉清甜无比,越发不欲他家熙弟伤怀,故作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笑脸,语气轻快道,“可不就是要重开海禁。也就现在还能瞒得住,不用等打头阵的余文来进岭南,只要他带着朝廷的人马一入江南地界,重开海禁的消息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这海禁都禁了多少年了,对沿岸民众来说,也算是好事。陆四叔想做这项营生,也不算莽撞。父王既然能让幕僚透漏消息给陆四叔,想来是有意给你们行个方便。就像当年你们老祖宗在的时候,杜府能得好,我父王也不吃亏。” 杜府老祖宗当年能打通人脉、偷贩私盐,瞒得过谁,都瞒不过土皇帝定南王。 古往今来,藩王和朝廷的关系一向“和谐”得很微妙,朝廷分派给各地的盐引有定数,各地钻空子贩卖私盐的同样不在少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定南王府睁只眼闭只眼,曾看在老祖宗的面上给杜府放水,后又要陆念稚、杜振熙对沈又其的救命之恩,如今赶上海禁重开,再放手拉拔杜府一次,不在话下。 “水至清则无鱼。父王能抬举别家,自然更愿意抬举杜府。”沈楚其人高马大的身影一晃,挨近杜振熙排排坐,压低声音笑道,“门房能透漏消息给陆四叔,足可见父王的态度了。依我看,陆四叔私下里,指不定已经和父王达成了协议,不管是钱庄还是商船,你们家要是真肯做,多半稳稳当当的,出不了岔子,也亏不了本钱。” 他能巨细靡遗打探到这么多细节,也足可见定南王的态度了。 杜振熙微微颔首,偏头盯牢沈楚其,疑惑道,“既然要重开海禁,必然要在各处口岸设置市舶提举司。听你这意思,余文来只是来打头阵的,后头还有相关的官员要来?怎么,海禁这事儿,朝廷打算全权捏在手里?” 不论大小城镇,只说岭南、闽南、江南三地各有统管各地政务、军务的总督,如果朝廷不打算将市舶提举司交由各地总督把总,让市舶提举司依附各地总督府而行事的话,怕是要另外置办官衙官位,将市舶提举司分离出来,独立自成一派,直属于朝廷。 不听各地总督的,那就只听皇帝的。 岭南又和闽南、江南不同,总督形同虚设,真正把持政务、军务的是藩王定南王。 皇帝是想一视同仁,还是木藏于林,想空降个市舶提举司来分定南王的政权、军权,就照着远近顺序,先是江南后是闽南,轮到岭南总不好厚此薄彼,定南王就算不情愿,也不能特立独行,反对朝廷“一碗水端平”的举措。 市舶提举司是来分权还是来分钱的,差别相当大。 代表朝廷的官员,代表的就是皇帝。 余文来之后来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来头,十有八、九能借其身份管中窥豹,咂摸咂摸皇帝的“上意。” “龙椅上那位的’上意’,真是越来越招人嫌了。开个海禁派个官员罢了,多大点事儿,整得跟做贼似的鬼鬼祟祟。”沈楚其满脸不屑的撇嘴,冷哼道,“照着辈分论,皇上还得喊我父王一声’皇叔’呢。先帝爷去后倒是不针对父王了,光折腾我大哥,还防着我大哥往广羊府送消息。 我大哥都不知道后头来的会是谁。倒是知道一件事儿,六部官员没什么动静,外地的官员就更排不上号了。照着皇上这藏着捂着,不想让外人提前知道的作派,怕是要选个信得过、关系近的宗室中人来吧。” 这却是定南王的推测。 沈楚其现学现用,掰着指头道,“皇上要是想排挤我父王,不让我父王插手市舶提举司的事,那不得派个够份量的来?那些跟我父王同辈的皇叔,藩地都在犄角疙瘩里,管不来也不能管。再往下数,宗室里的郡王倒有那么两三个,就是不知会是哪一个。” 左右来的必定是贵人,且贵到定南王也得给三分薄面。 杜振熙能问,却不是她能管的事。 既然陆念稚一口一个好处,显然是有把握余文来就算不向着定南王,也会因为陆念稚,而向着杜府。 余文来身后的贵人想分权,杜府不能跟着瞎趟浑水。 但分一杯重开海禁的羹,杜府的好处没跑了。 杜振熙心神一振,喃喃道,“也不知这余文来品性如何,如果是个好交际、好来往的,对杜府和王府来说,至少也有五分好处。” 兵权握在余文来手上。 将在外令有不受,定南王府要是能越过余文来背后的贵人,拉拢住余文来,十分被动也就能转换成五分主动。 想来就是因着陆念稚和余文来有旧日同窗的关系,定南王才有意给陆念稚开后门,给杜府行方便? 杜振熙面露沉吟,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斜睨着沈楚其奇道,“阿楚,你说话就说话,挨这么近干什么?” 不知不觉间,沈楚其已经从和她对面而坐,挪啊挪挪到了她身侧。 第61章 直来直往也是种本事 杜振熙和沈楚其肩碰着肩,手臂叠着手臂,只差没有抱作一团。 一旁阿秋抬头看风景,他全程围观他家小郡爷如何一步一挪、暗搓搓挨近杜振熙,此刻只剩一脸冷漠:他几次三番使眼色打手势,手眼险些抽筋之余已然心累,果断放弃阻止他家小郡爷情难自已的诡异举动。 这苦差事,他不干了! 沈楚其全然不知阿秋心里的苦,只知靠他家熙弟越近,他怦然雀跃的心就越安定,闻言见桂开也跟着皱眉看过来,就顺势抽出桂开放在一旁的替换中衣,胡乱披到身上,睁眼说瞎话道,“这不是喝了熙弟煮的好茶,胃口一暖就觉得干透的汗有些凉了。熙弟,我们坐近一些,我能帮你挡风,自己也暖和,一举两得。” 哪儿来的风? 当挂了满屋的帷幔是白挂的么? 有风也都被帷幔给挡光了。 有个鬼风! 杜振熙无语望天,懒怠和沈楚其摆事实讲道理,随手扯了扯沈楚其身上披的中衣,熟门熟路的替他紧了紧衣襟,无奈道,“怎么我每次问你话,你总能岔到无关紧要的事上头?你对着王爷要是也这么鸡同鸭讲,老说不到点子上,也难怪王爷对着你没有好脾气。” 父王对他脾气爆无所谓,他家熙弟对他总是好脾气就够了。 能和他家熙弟挨着坐,怎么是无关紧要的事? 对现在的他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紧要,更令他觉得重要的事了。 沈楚其在心里嘀咕,面上却赶紧端出正儿八经的严肃脸,顺着他家熙弟理衣襟的力道越发靠近一分,几乎挨上近在眼前的粉嫩耳垂,故作神秘的小声咬耳朵道,“余文来品性如何,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父亲死的冤枉。 他父亲原是曲青县县衙的不入流编外官吏。做的是曲大家父亲的师爷一职,早在曲大家父亲获罪倒台前,曲青县就曾出过一起渎职大案,首当其冲丢掉性命的,就是余文来的父亲。 他父亲不过是个师爷,能有什么实权?这渎职大案不过是个引子,余文来父亲定罪斩首后不久,曲大家的父亲就被牵连进之后的引发的一连串大案,最终定的是挪用官家粮仓、收受当地商贾贿赂、私下偷挖朝廷铁矿盈利的罪名。” 这三项罪名,简直罪大恶极,难怪会连坐全族,自己身首异处,也连累家人族人或斩首或流放。 余文来的父亲连二把手都算不上,只可能是听命行事,为曲大家的父亲先行顶罪背锅。 “就这样,余文来竟还肯变卖家财为曲大家打点,我原还奇怪呢。原来余文来和曲大家不单是旧日邻居,在他父亲未曾获罪身亡前,两家曾有意结成姻亲,成全余文来和曲大家这对青梅竹马。”沈楚其边说边咋舌,略带感叹道,“余文来心意不变,只怕曲大家心意早变了。 还有件事儿也挺古怪,自从余文来的父亲去世后,他的寡母就断了和娘家、婆家的来往,对曲大家家里给的关照也一概不肯接受,还常有难听话传出来,骂曲家狼心狗肺过河拆桥,我看余文来父亲是因曲大家父亲而枉死的事,没跑了。 余文来的寡母原先倒也好好的,曲大家全族获罪后直说老天有眼天道轮回。一直到余文来私下出面为曲大家打点后,才突然病倒,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余文来为寡母守孝期间,没再过曲大家流放行踪,后又独身往京城闯荡,怕也和寡母病逝有关。” 他叹余文来和陆念稚、曲清蝉可能是虐身虐心的复杂关系,如今却深感即便没有陆念稚,光余文来和曲清蝉之间的旧事,就够剪不断理还乱,可以谱写一出“青梅竹马渐行渐远相识不相认,反目成仇爱恨恩怨为哪般”的狗血大戏了。 他满脸写着纠结惋叹,说完正经事,就开始大开不正经的脑洞。 脸上七情上面,连于男女之事上少根筋的桂开都瞧得眼角直抽,瞬间秒懂。 沈楚其想的都是什么鬼! 就算余文来和曲清蝉从前有情如今无意,陆念稚顶多算个居中调和,两头都帮,两头都不偏的老好人角色。 难怪陆念稚顶着入幕之宾的光环,和曲清蝉同住无名居时,却泾渭分明。 难怪陆念稚和曲清蝉默契无匹,却不见任何暧昧和逾矩的亲昵举止。 余文来和曲清蝉既然是自小的交情,那么陆念稚和余文来本有多年同窗之谊,肯为了余文来帮曲清蝉到这个份儿上,可见和余文来交情有多深厚,和曲清蝉勉强能算半个青梅竹马。 也难怪陆念稚和曲清蝉相处时,那样熟稔自然,毫无男女之间的扭捏,只有老友之间的泰然和自在。 二人本就光风霁月,又怎么会在乎外人的臆想和打趣。 杜振熙心下恍然,偏头撞了下几乎贴上她耳畔的大胖脸,语带警告道,“你自家爱怎么想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你。不过曲大家对余文来是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这些事这些话,你别见了曲大家就乱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还牵扯着上一辈的生死恩怨。 千柳倒似十分欢喜余文来的归来,曲清蝉这个正主却似对余文来视若旁人,很有些避而不谈的意思。 沈楚其之前搞不懂自己的心思,如今确定了自己的心思后,莫名对曲清蝉和余文来的处境感同身受,忙捂着脑袋应下,“熙弟,你就这么不信我?我也就跟你多感叹两句,对着其他人哪会跟着长舌妇似的,乱说别人的隐私。” “你也知道这叫长舌妇?”杜振熙又好笑又好气,推开越挨越近的沈楚其道,“坐远一些,我快热死了。” 虚胖也是胖,沈楚其的体温本就比常人高,天凉好个秋的凉爽气候,硬生生把杜振熙给热着了。 沈楚其赫然一笑,不甘不愿的挪远了些,摸了摸被杜振熙轻轻撞了一下的脑门,忍不住偷偷翘起嘴角。 以前没少打打闹闹,怎么没发现他家熙弟的小动作,这么……可爱。 而且,他家熙弟虽然不爱熏香,靠近了一闻才发现,他家熙弟自带体香,软软的淡淡的,比他母妃和妹妹爱用的女儿家的熏香,还要好闻。 自然得仿佛是女儿家天然散发的清香。 这念头一闪而过,沈楚其神色微愣,脑中不由又转起余文来和曲清蝉之间的种种纠葛,忽然心有戚戚焉,口中已自有意识的吐出一串字眼,“熙弟,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杜振熙愕然,奇道,“你有喜欢的人了?是哪家姑娘,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简直突然。 能不突然么! 阿秋扭着看风景的脖子险些没折断,心中怒而吐槽,看着沈楚其和杜振熙大眼瞪小眼的模样,突然又有些感慨。 当着喜欢的人的面,就敢直言自己有喜欢的人,这不是对着瞎子抛媚眼么? 抛完媚眼,还得继续捂着瞎子的眼睛,不能也不敢让瞎子看清、看懂自己的意有所指。 直来直往,也是种本事。 左右有他盯着陪着,帮他家小郡爷描补,随他家小郡爷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家小郡爷开心就好。 阿秋一边给他家小郡爷跪了,一边捧着忠心义胆挪到他家小郡爷身后,随时准备帮他家小郡爷踩刹车,别直言直语玩过了火。 他一脸视死如归。 沈楚其却一脸笑意吟吟,话一出口鼓跳的心口反而落稳了实处,他只觉身心越发轻快,不过敢说不敢当,理智尚且没丢,只笑嘻嘻含糊道,“我也是离开大半年,从京城回来后见过他几次,才发现我心里对他……不同以往。 我喜欢他。不过不能说他是谁。熙弟,我可不是骗你瞒你,你也知道我大哥在京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的亲事终归要排在大哥的后头。不能乱了大哥和父王辛苦维系的局面。我没想过能娶他,我只想着,现在……暂时能看着他,默默喜欢着他就好。” 一如此刻看着挨着他家熙弟,已经令他满足。 他说的是他,而不是她,定南王妃没听出来,杜振熙同样没听出来。 心下感叹的是,杜振晟小大人作派,已经有了喜欢的沈又其,没想到才觉得沈楚其比杜振晟还像孩子、还像她弟弟,转眼就被沈楚其撒了一脸狗粮,沈楚其心里也有喜欢的姑娘了! 为什么有种被“弟弟”们远远甩开,独自落后孤家寡人的凄凉感? 杜振熙为自己拘一把辛酸泪,略带不满的回视沈楚其,嘟囔道,“你玩的好人家一只手数完有找,看上哪家姑娘我竟一点不知道。你不告诉我是谁,至少告诉我你喜欢的姑娘性情、出身如何吧?” 要是不靠谱,她趁早想办法让沈楚其歇了心思,省得等到用情过深,到时候王爷、王妃不同意也就罢了,没得害了别人家姑娘也害了沈楚其自己。 沈楚其看似大大咧咧,骨子里却自有皇室子弟的傲气和执拗劲儿。 真要为了喜欢的姑娘闹起来,怕是能闹得定南王府天翻地覆。 广羊府都得跟着抖三抖。 那画面太美杜振熙不敢深想,只盯着沈楚其坐等解答。 沈楚其被问得一愣,张了张口刚想出声,就听二重院外一阵有规律的叩门声,随即响起竹开横插一杠的喊人声,“桂开?桂开!” 第62章 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竹开令行禁止,目前当差范围仅止于霜晓榭之外,桂开循声而出,很快又去而复返,指着墙角高脚案上的西洋摆钟笑道,“是老太太让人给竹开传话,说是小郡爷既然来找七少玩,就别急着来又急着走。江妈妈已经派人给王府送信去了,只说老太太要留小郡爷一块用午膳。” 沈楚其和阿秋来得晚,说着话一晃眼已近午时,该到午膳点儿了。 沈楚其惯常不告而来不告而走,杜府上下习以为常,对着定南王府的小郡爷,谁都不会白目到和沈楚其穷讲究什么大家规矩。 “忘记”登门先拜见长辈是一回事,长辈有情是另一回事。 众人忙净手整衣,汇合等在院门处的竹开,一道往清和院而去。 阿秋心系他家小郡爷,果断坠在并肩而走的杜振熙和沈楚其身后,暗搓搓隔开落在后头的桂开和竹开,紧跟一步又刻意走慢两步,不知不觉间,就将桂开和竹开隔在能听清谈话的范围外,自己竖着耳朵,留意他家小郡爷的动静。 一行人队伍拉得老长,引得路过下人侧目。 杜振熙却没留意阿秋的小动作,想着沈楚其方才欲言又止,听闻江氏有请后仿佛松一口气的样子,越发觉得沈楚其喜欢的姑娘,可能有些难以出口的问题。 她才经历过江玉和吴五娘闹出来的腌脏事儿,正是对此类事体最敏觉的时候。 原先她自知是女儿身,常年女扮男装化秘密于无形,和杜晨舞三姐妹相处起来,尚且下意识的淡化“男女”大防,莫说江玉和珠儿,就是杜府内宅的丫鬟、婆子,她潜意识里也不以男儿身自居,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对她动“歪心思”。 江玉闹的这一出,倒令她震惊之余三省吾身,越发警醒自己的“七少”身份,自小缺的那根筋总算接上了,时刻提醒自己是“男儿身”,防火防盗还得防女人。 虽然她防范的对象和原因很清奇,但设身处地换到沈楚其身上,同样适用。 何况她只是杜府“七少”,有什么事还能缩小影响,扼杀在杜府内部范围里。 沈楚其却是定南王府的小郡爷,有什么事即便能私下处置,影响再缩小也有限,要是他喜欢的姑娘是个门当户对有来头的,可不就得闹得天翻地覆,一发不可收拾么。 杜振熙这么想着,不由偏头审视着沈楚其,斟酌着开口道,“阿楚,年底五姐出嫁,明年开春六姐也要出嫁了。杜府双喜临门,等到大嫂生下孩子后,西府还要再添二喜。一喜小一房添麟儿,二喜大哥纳贵妾——江玉,要抬进西府给大哥做妾了。” 她不提西府闹出的丑事,只提杜振益和江玉的“好事”。 杜振益妻妾众多,沈楚其也有所耳闻,一听杜振益要纳的妾是江玉,且还是贵妾,顿时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江玉是东府的表小姐,听说独居在南犀院守孝三年后,江氏已经开始为她挑选亲事,怎么会突然说给杜振益做妾? 再是贵妾,那也是低人一等的妾,东府好心收留孤女,怎么会临到头做出这种自落脸面的决定? 东府表小姐,抬进西府给大少做妾,好说不好听。 似乎他这几次来杜府,都没见到过那个每每他来,就腆着脸以他家熙弟大哥自居,上赶着和他套近乎的杜振益。 再一想那天竹开出外请大夫,说的是大吴氏和杜晨芭都病倒了,两厢一联想,沈楚其到底出身高门,就算没亲身经历过,也亲耳听闻过不少深宅大院的龌龊勾当。 只怕杜振益和江玉之间,不太光彩。 也难怪杜振益不见了,平常爱在园子里逛来荡去的江玉也不见了。 他家熙弟真正想说的不是西府的“好事”,而是委婉的点出其中异样,提醒他多留个心眼,别喜欢人喜欢到被人算计而不自知。 沈楚其一时郁闷,一时又欢喜。 虽然他家熙弟担心的重点全错,但也说明他家熙弟有多关心他,有多看重他的好歹。 “熙弟,好兄弟!”沈楚其面上的欢喜货真价实,完全碾压心中的小郁闷,搭着杜振熙的肩用力一搂,暗藏着小心思笑道,“你放心,我喜欢的人再好不过了。他才不会算计我,也不会害我。而且,我是单恋,还是暗恋,他根本不知道。” 也不能让他知道。 杜振熙不知该放心还是该担心,曲起手肘怒顶沈楚其的腰肉,哼道,“都到清和院门口了,别勾肩搭背的没个正形。被曾祖母瞧见,又要说我对你没大没小。站好,走好!” 沈楚其扶着腰直笑,十足听话的迈起四方步。 杜振熙无奈摇头,阿秋也无奈摇头。 还好他先下手为强,把他家小郡爷糊弄住了,说来说去没脱离他灌输的想法,态度很坚定,作派很坦荡,他家小郡爷是最胖的啊呸,最棒的! 阿秋放下心,乐颠颠上前扶他家小郡爷。 这边江妈妈也扶着江氏,正伺候江氏拆去头巾换下粗布外裳,显然江氏一大早又出外蹓跶,刚摆完一上午奇怪的摊,才回府听说沈楚其在霜晓榭,就招呼两个小的一块用午膳。 果然就听江氏笑呵呵道,“还有没卖完的肉粽和凉茶,待会儿用过午膳,你们一人拿一份儿当点心吃。” 咸肉粽配苦凉茶,果然是江氏一贯的混搭作风。 杜振熙和沈楚其齐齐一抽嘴角,默默随着江氏落座,暗暗决定午膳吃饱点,回头就不用吃搭配得令人消化不良的点心了。 江氏对孩子们的小心思全无所觉,慈爱的夹菜添肉,又加了只鸡腿码到沈楚其冒尖的碗里,假作抱怨道,“上回在三堂九巷碰见后,你也不想着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小七说王爷给你派了差事,最近是在忙这个?我瞧着都瘦了?” 老人家眼里的胖瘦标准,果然不合常理。 杜振熙摸了摸手肘,暗道刚才顶沈楚其腰肉的时候,软绵绵一片,没见瘦还见胖了。 她想起江氏曾说过的话,晓得江氏这么“亲香”沈楚其,是还打着“撮合”她和沈楚其的主意。 当下就劈手夺过鸡腿,怒咬一口暗示江氏赶紧歇了心思,又爆料道,“曾祖母,您还真没说错,您觉得阿楚瘦了,那是’相思瘦’。阿楚,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沈楚其心里有人,求江氏别再乱点鸳鸯谱,杜振熙试图打击江氏的积极性。 顺便给沈楚其施加压力,她撬不开他的嘴,江氏还撬不开么? 果然就见江氏一愣又一惊,积极性有没有被打击到不知道,八卦心倒是烧得极其旺盛,一双老眼冒着绿光紧盯沈楚其,踩着杜振熙的话音紧跟着追问道,“小郡爷有喜欢的人了?哪家姑娘,多大年纪,什么来历,身家几何,性情可好,上又几老下有几小,人长得漂亮不漂亮?” 众人:“……” 官府查户籍都没这么问得这么细致的! 沈楚其干咳一声,嚼着突然不知滋味的饭菜梗着脖子一口咽下,心知躲不过,偷偷瞥一眼身旁杜振熙,眼神忽闪道,“年将十五,小户出身,身家斐然,性情极好——尤其是对我极好。上头父母早逝,下头有个弟弟,人长得——很漂亮。” 江氏闻言心头一动,点头笑眯一双老眼,肯定道,“家财万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嗯,这条件不错。” 众人:“……” 江氏这话到底是夸人还是损人,怎么听起来这么不顺耳呢? 沈楚其首先打破诡异的沉默,无视围在一侧小桌用饭的阿秋,只当没看见阿秋又开始挤眉弄眼,直盯着江氏仿佛找到知己,强压着满心小激动道,“老太太,您也觉得不错?我就喜欢他有担当,家里有什么事都能扛得住,不抱怨不自艾,还聪明的很。 对他弟弟可好了,不像我大哥,只会跟父王似的教训我。之前我在京里捅了娄子,虽是大哥出面解决,又派人护送我暗中离京的,临行前可没少揍我。 我这是路上紧赶慢赶顺带养伤,您上回在三堂九巷瞧见我,才没瞧出有伤来。我喜欢的人就不同,他会帮我维护我,我有什么事他首先想的,是怎么替我出主意,好减轻父王、母妃的怒气……” 阿秋险些没忍住鬼叫,恨不得打断他家小郡爷越说越顺溜的“赞美”,再说下去,就要穿帮了亲! 他偷眼去看江氏的脸色,却见杜振熙忽然见鬼似的偏头,愣愣看着沈楚其道,“阿楚,你描述的这个意中人,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不是她自恋,沈楚其说的这个意中人,怎么越听越像她自己? 她上无父母,下有杜振晟,这些年和沈楚其“竹马”竹马一起长大,不知帮沈楚其收拾过多少次烂摊子,抚平过多少次定南王、定南王妃的怒火。 担当聪明什么的暂且略过,家财万贯杜府没跑了,至于长得漂亮不漂亮…… 杜振熙略心虚的摸了摸脸,对自己的样貌表达了十足的谦虚,假笑道,“如果我不是’七少’,而是’七小姐’,我还当你说的意中人,是我呢……” 东、西二府不知情的家人和她日夜相对,都不曾怀疑过她的“真身”,何况是沈楚其这个粗枝大叶的外人。 她左耳进,忍不住见鬼似的问沈楚其,又右耳出,自失一笑暗暗摇头。 沈楚其根正苗红,可没有一丁点爱好男风的苗头。 别自己没吓着自己,反而把沈楚其给吓着了。 杜振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张口想为自己臭不要脸的对号入座挽尊,就听一旁小桌边,阿秋突然叫道,“不是,不是七少!” 大概是嘴里还含着饭菜,他这一声嚎效果不是太明显,不至于突兀到掀翻屋顶,吓傻众人。 却足以起到阻止沈楚其的效果。 沈楚其说得兴奋的大胖脸微微一白,眼神躲闪道,“不是,不是熙弟……” 第63章 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当然不是小七。”江氏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笑看一眼失态的阿秋,又笑看一眼有些发愣的沈楚其,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小七这是长一岁,脸皮也跟着厚一分。小郡爷夸的是别人,她倒全往自己身上套。我听着都好笑,她倒不知道羞。 小郡爷一向拿小七当弟弟当亲友看待,从小到大没少跟我念叨有多喜欢小七,恨不得拿小郡主和小七换,真能有这么个又义气又机灵的弟弟。我算是听明白了,小郡爷这是不能换小七进王府,就照着小七的’好’,找着个难得的好姑娘,喜欢上了?” 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即明贬暗褒地没真落自家曾孙的脸,算是解了杜振熙暗悔失言的尴尬,又对号入座点出沈楚其的“喜好”标准,也算是解了沈楚其主仆否定得略急切的围。 江氏说罢提起筷子磕了磕,示意沈楚其和阿秋该坐的好好坐下,该吃饭的继续吃饭。 “您老果然火眼金睛。”阿秋已经镇定下来,也不回座,反而顺势蹭到沈楚其身边,先怒拍江氏的马屁,把江氏无意中替他们解围的说辞坐实,“您这么一说,我才回过味儿来。我们小郡爷的意中人,不论家世还是品德,还真和七少有七、八分相似。怪道能入我们小郡爷的眼。 您不点破,我们小郡爷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小郡爷有七少这样的珠玉在侧,轮到喜欢的人身上,还能挑个假珍珠真鱼眼不成?这意中人呀,还真不比七少差。” 他揣着明白不装糊涂,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权仗着外人不明真相,只管拿杜振熙做对比做说头,脸不红心不跳,自然而然地将沈楚其碗中的饭菜拨进自己碗中,用大家都听得见的音量道,“小郡爷,您前几天才因喝醉酒伤了身子,王妃可说了,您最近得少吃些,七分饱顶天了。您要是真顶着胃回王府,回头我就能叫王妃揍到升天。” 一番动作,倒似他刚才急急起身插话,并不是为否定杜振熙的疑问,而是为他家小郡爷的健康着想,打断话头好阻止沈楚其吃太多。 江氏老眉毛一挑,忙吩咐江妈妈,“这倒是我好心办坏事了,一会儿给小郡爷上一杯山楂水,再给阿秋多添两碗饭,吃多些下盘稳,轻易升不了天!” 阿秋这下脸红了,捧着堆得冒尖的饭碗不好意思地笑,众人亦是一阵善意的打趣。 沈楚其已然恢复常态,又听江氏和阿秋先后两番说辞,越琢磨越觉得这般说法再合适不过,即不违背自己的心意,又不算骗了他敬重的江氏,他喜欢的熙弟。 刻意欺骗,和善意隐瞒,在他的认知里,有着本质的区别。 也因此,他情难自抑又几番欲言又止,就是不想拿话骗人,只尽量将话说得模凌两可。 如今有了“按照七少的标准找意中人”的光环加持,沈楚其顿觉良心不痛了,言行越发坦荡起来,亲昵的挨着杜振熙,笑容和平常一般略傻兮兮,“熙弟,听见没有?我喜欢的人,不比你差,还跟你一样好,我眼光不错吧?” 是挺不错的。 杜振熙发自虚荣心的肯定了沈楚其的眼光,心下又有些疑惑。 原来广羊府还有跟她一样家世略凄凉的姑娘啊! 她想来想去,貌似排得上中上流门第的,只有唐家? 不过,沈楚其不可能在明知杜唐有意联姻的情况下,还喜欢上唐加佳,何况唐加佳上无父却有母,且只有唐加明一个哥哥,下头可没有亲弟弟。 杜振晟曾跟她感叹,女孩的心思猜不得,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男孩的心思也挺难猜的。 既然沈楚其的意中人听着挺靠谱的,现如今又只是沈楚其剃头担子一头热,她何必再多操闲心? 杜振熙转过一回念头,就将沈楚其的小情事给抛到了脑后。 她想到了唐加佳,沈楚其也想到了唐加佳。 他难得和他家熙弟心有灵犀,却灵的不是让他欢喜的方向,他傻笑的眉眼略黯了一黯,转头看向江氏,“奉圣阁夜宴那晚我走的早,不知道您相看唐七小姐,相看得如何了?那之后也没听熙弟说有什么后续,这亲事……做是不做了?” 他心中响起一道略混账的声音:最好是不做了,那他家熙弟就还是他一个人的,唐加佳霸占不走。 他至少……还能自欺欺人的再霸占他家熙弟一段时日。 江氏仿佛听到了沈楚其的心声,答得正中沈楚其下怀,“年前先是晨舞要出阁,年后又要忙晨柳送嫁的事,虽都是西府的喜事,我们东府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眼看小一媳妇也要生了,小七的亲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且等过了年再说不迟。” 都说抬头嫁女,唐家对杜府的“低效率”倒是全无异议,男方越慎重越肯你来我往的走多几次过场,越代表看重女方,世俗本就如此,唐家就算真急,也不至于求着杜府快点落定亲事。 左右双方态度明朗,变数不大。 沈楚其心下暗喜,突然希望日子过得再慢些,新年能晚些到来,也许他能多喜欢他家熙弟久一些,也许不用等他家熙弟定下亲事,他就死了心,恢复“正常”了。 杜振熙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江氏和沈楚其的一问一答上。 江氏说的是明面上的借口,实则是因为江玉和吴五娘惹出的勾当,搅和得西府上下不得安宁,连带着东府此时此刻,不适宜大张旗鼓的和唐家走动、商议亲事,东西二府只隔着道墙,一来一往间难免人多口杂,免得叫外人窥见杜府的阴私,再横生枝节。 亲事暂且不论,但生意上的事呢? 只看奉圣阁重开的事就知道,即便陆念稚早在半年前起就开始暗中铺排,即便陆念稚这些年行事越发独断专行,但会瞒着她,却从来不会越过江氏。 钱庄未来谋划牵涉的干系,余文来和陆念稚不为人知的交情,江氏知不知道,又知道多少? 杜振熙看着慢条斯理用膳的江氏,倒似了无心事不理庶务的样子。 她心下略一犹豫,咽下想要张口求证的话语。 左右陆念稚的打算,对杜府并无危害,不管江氏知道不知道,她待会儿问陆念稚就是了,何必多嘴问江氏,还得解释她和沈楚其私下查探的事,反倒惹老人家跟着心绪起伏。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别破坏江氏的好胃口了! 杜振熙闷头吃得香,只随口问道,“您回来时,四叔还没回府?” 陆念稚这两天常有人相邀,出门交际得略频繁,今儿一早就听明忠、明诚往门房叫马车去了。 要是陆念稚已经回府了,江氏没有只请她和沈楚其一块用午膳,单单落下陆念稚一个孤家寡人的道理。 果然江氏摇头,看了看天色问江妈妈,“小七不说我倒忘了。去看看恩然回来没有,要是还没回来,就拣几个好菜,叫灶上仔细温着,回头给庐隐居送过去。” 江妈妈放下布菜的公筷,擦着手往外头吩咐,不过片刻又笑眯眯回转道,“老太太问得早不如问得巧。四爷才回庐隐居,我让传话的婆子不用去庐隐居了,没得让四爷多跑一趟,午膳本就用晚了,可别再耽搁下去。” 江氏自然没有二话。 杜振熙和沈楚其则交换了个眼色,齐齐加快用膳速度,卡着江氏放下碗筷的点,异口同声道,“不多叨唠您了,我们去庐隐居给四叔问个安。” 难得沈楚其有心,想着要“拜见”长辈,江妈妈忙让人将肉粽、凉茶装进食盒,交给二人笑道,“正好一块儿带给四爷,你们爷儿几个一块用点心,说说话吃吃茶也亲香。” 是祸躲不过,午后点心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怜的陆念稚,算不算被他们给连累了? 杜振熙和沈楚其默默为陆念稚点蜡,然后默默接过食盒,一人提一角,分摊食盒的“沉重”份量,悠悠然跨出饭堂。 落后一步的桂开正要跟上,就听江氏开口道,“今年天冷得快,霜晓榭的窗纱该换了。小七那儿的小库房,怕都是些好些年没拾掇过的陈年货色,你留下帮我看看,清和院哪些合适的,顺带都抬走。” 桂开一人担二职,又做小厮又做丫鬟,换窗纱什么的也在他的差事范围内。 杜振熙不以为意,示意桂开留下听江氏吩咐,就叫上竹开和阿秋,和沈楚其一起飘出清和院。 “桂开,你跟我来。”江氏起身离座,连饭后茶都顾不上用,更没有半点去开库房挑窗纱的意思,招呼桂开一句,又对江妈妈道,“你收拾完就下去歇着吧,我午晌就在后园子里歇了。” 这是有话要和桂开私下说,拒绝被任何人打扰的意思。 江妈妈心领神会,恭声应下。 桂开不解其意,跟着江氏转入后园子里,见江氏撸起袖子就往袖珍而整齐的田埂里钻,还当江氏是拉他来做苦力的,忙跟着撸袖子操家伙,笑道,“这阵子忙着盘总账,七少睡得晚起的早,又三天两头的招待小郡爷,倒少来您这儿帮衬了。” 他为自家主子略作辩解,江氏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些小事上,拔起一颗大白菜,拍得白菜叶啪啪响,出口的话也跟炸雷似的啪啪响,“傻小子,我找你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你瞧明白听明白没有?小郡爷的意中人啊,就是我们家小七!” 握了棵草! 不对,桂开手中握的是白菜,心中却万马奔腾,顿时受到了严重的惊吓,瞠目结舌的瞪着江氏,结巴道,“您、您说什么?” 老太太莫不是,耳朵瞎了? 说的是什么鬼! 第64章 猪队友与神助攻 “阿秋心灵嘴巧,平常看着是个嘴皮子油滑的毛小子,真遇上小郡爷有什么事,那股机灵劲儿可外露的很。”江氏表示透过现象看透了阿秋的本质,阿秋种种或明或暗的小动作没能逃过她一双老眼,又有些哭笑不得的点评沈楚其道,“至于小郡爷,那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惯常不会说谎,也不屑说谎的。从小到大,这一点就没变过。 他们主仆二人的言行,你回头仔细想想,难道就品不出一点古怪来?暂且不论小郡爷那番样样能对得上号的话,我只问你,小七和小郡爷来清和院前,是不是就谈过小郡爷的意中人? 我猜,不是小七问的,而是小郡爷自己没忍住主动提起的。阿秋那副吃个饭还得一心挂两头的样子,只怕小郡爷对着小七时,没少做让阿秋提心吊胆的举动。你别急着否认,且先认真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么回事。” 桂开握着大白菜的手指瞬间收紧,继遭雷劈后,外焦里嫩的身形逐渐石化。 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小郡爷捏着他家七少的汗巾傻笑的样子,阿秋和小郡爷几次三番略显急切的言行,小郡爷异于寻常挨着他家七少不愿分开的画面…… 还有,小郡爷说着余文来和曲清蝉的事,突然没头没脑表白已有意中人的突兀…… 原本不曾在意的细节,如今换个角度再细品,简直越想越古怪,越想越令人心惊。 桂开抱着大白菜彻底蹲地,好险没吓得一屁股跌坐上田埂,江氏扒白菜,他也跟着扒白菜,震惊使他质壁分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老、老太太,七少是七少,是男儿,小郡爷怎么可能喜欢七少?小郡爷怎么可能喜欢……男儿?” 除了他和江氏,再没有活人知道杜振熙女扮男装的秘密,他敢拿生命和职业操守保证,包括沈楚其在内的所有外人和内人,不仅不知道,也从没看出杜振熙的“真身”。 却不知杜振熙少的那根筋虽然接上了,却接错了地方,只想着以男儿身防女人,却全无以女儿身防男人的意识。 更枉论桂开至今仍少根筋,唯一纠结的就是小郡爷不可能喜欢七少,同样身为“男儿”的二人不可能扯上不该有的感情。 “这就叫性别能装,天性却难掩。小七莫说跟别家少爷比,就是跟别家小姐比,人品样貌哪样差了?”江氏不以为杵,反而引以为傲,啧啧笑道,“小郡爷不是好男风,只是情窦初开,架不住我们小七天生魅力大,吸引力跨越性别。” 说着老手一挥,吩咐桂开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且信我的没错。去,搬两坛子细盐来。” 桂开丢了魂似的飘进后园子里的小窑,不带喘气的搬来两坛子细盐,拍开泥封傻傻道,“老太太,我信您,您不用现成吃盐给我看。” 江氏:“……” 她说的话对桂开的打击是有多大,傻小子说的什么蠢话! “这盐不是给我吃的,是用来腌酸白菜的!”江氏一巴掌拍得桂开回了魂,甩着大白菜往水里泡,边干活边指使桂开道,“恩然和小七都好这口,趁着今年冷的早,今儿先把白菜帮子腌上。你把这一田埂的都洗干净咯,再去取辣椒和蒜头来,顺道把糟白菜也做了。” 糟白菜是给定南王妃做的,定南王府和杜府交好多少年,江氏就送了多少年的糟白菜,礼轻情意重,专对定南王妃的胃口。 放在往年,这些都是杜振熙帮着江氏拾掇的。 桂开一想到和沈楚其携手离去的杜振熙,再一想身边跟的两个人:竹开不知情,阿秋知情,一时不知该担心还是该放心。 担心的是沈楚其,怕他克制不住,再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惹本来无心的杜振熙跟着上心,乱上加乱。 放心的还是沈楚其,至少沈楚其没被感性冲昏头脑,尚且没有不管不顾的就大展雄风啊呸,大展男风,刮得杜府和定南王府都风中凌乱。 这么一想,不由对江氏生出不满来,不顾尊卑的头一回开口顶撞江氏,“您既然看出不对来,怎么还单留下我一个?七少身边只有个不晓事的竹开,顶什么用!” 说归说,多年养成的习惯根治入骨血,手下处理大白菜的动作没有半点耽搁。 江氏看得好笑,满不在乎的眨着老眼道,“小郡爷喜欢小七,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不对?她二人青梅竹马,感情一向好,我本就有意等小七恢复女儿身后,想办法撮合撮合好成就这天赐的良缘。小七情窍未开,如今小郡爷自己个开了窍,倒省我的事。 我留你下来,除了让你心里有数以外,还要让你暗中帮衬小郡爷。小郡爷行事虽然常常不着调,但根子却正,叫王爷、王妃教养得没有半点歪瓜裂枣的地方。可别出师未捷,自家就把自家的小心思给早早掐灭咯。” 杜振熙要是能听见江氏的话,晓得江氏打的什么主意,只怕顾不上沈楚其什么心思,先就要怒吐槽一句:江氏简直猪队友。 江氏毫无猪队友的自觉,一心只想让桂开当神助攻,招手示意桂开凑过来,嘿嘿诡笑着低语道,“也不要你如何煽风点火。这小儿女之间的事儿吧,还是得讲究个两情相悦,将来才能你好我好俩个都好。 你也不能叫小郡爷和阿秋察觉——我们已经看穿真相的事。只管揣着明白装糊涂,明里暗里推小七一把,让她和小郡爷多些独处的机会,给他们两个多制造些契机。小七要是能自己开窍,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要是真不开窍,我也不至于强求小七,逼她和小郡爷凑作堆。” 说得好像很大义凛然,很慈爱祥和的样子。 桂开丢开洗好的大白菜,搬来辣椒和蒜头一阵挥刀狂剁,热泪盈眶道,“老太太,七少如今还是七少,真要让她和小郡爷处出事儿来,少不得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说道难听话。将来……将来就算恢复女儿身,也抹不去这一节。您这话也不是头一回提,七少哪回不是不愿,早说了对小郡爷没有其他想法了。” 江氏:“……” 特么桂开剁的是蒜头,又不是西洋葱,流的哪门子热泪! 傻小子还是年纪小世面见得少,经不住事,居然被吓哭了! 不过,也能侧面说明桂开有多忠心,心性有多耿正。 江氏暗暗点头,面上又好气又好笑,抽出帕子甩到桂开脸上,示意他擦擦泪,自家接力挥刀,剁得糟白菜的肉沫咔咔直响,“小七不愿,那是情窍没开。我跟你说人话,你别跟我说鬼话。我让你在一旁做推手,又不是让你在一旁做黑手。你只说听不听我的吧。”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她不过是逮着机会发挥一下,插手的是过程,并没打算强行促成结果。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能不听么? 桂开感性来得快走得也快,擦干眼泪理智已然尽数归位,提醒江氏道,“我听您的。不过,要是七少和小郡爷真成了,十一少和小郡主那头怎么办?” 杜振熙知道的,桂开同样知道。 他不仅知道还看在眼里,杜振晟被江氏“洗脑”后,对沈又其可是非同寻常的上心,和杜振熙、沈楚其比起来,两枚小豆丁才真叫青梅竹马,可能性又大,还不用操心性别“不对”,不知名正言顺多少。 “十一少和小郡主成或不成,都不会留下话柄,埋下后患。”桂开有理有据,接着道,“我看着定南王妃的意思,倒是不介意小郡主和十一少走得近。皇家女儿说是不愁嫁,但真疼女儿的,哪个不是宁愿低嫁也不愿高嫁的。 要是定南王妃看中的是十一少,我们这头真把小郡爷和七少撮合成了,这可怎么娶怎么嫁?别说定南王府了,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学小门小户似的,迫于生计为了省些聘礼嫁妆,拿姐弟、兄妹换亲的。” 他深知,江氏疼杜振熙,也疼杜振晟,不会只为了一个好,就让另一个不好。 “你这多思多虑的性子,放在小七身上和差事身上,是长处。”江氏依旧不动如山,手下动作不停,肉沫白菜剁得翻飞,话也说的爽快,“放到小儿女之事上头,那就是庸人自扰,爱瞎操心的短处。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担心将来做什么?且过好当下吧傻小子。 这种事,多半船到桥头自然直。谁娶谁嫁,还没有个定数。真到了两难要做选择的时候,不用你头疼,我给你顶着。说来你比小七还长两岁,翻过年都十八了,你要是不懂这些事,我给你指个丫鬟配给你,娶了媳妇你就晓得了。” 娶个鬼媳妇,桂开表示并不想晓得什么男女之事。 他家七少终身未定前,他必须死守到底。 桂开眼珠一转,帮着江氏抬腌酸白菜和糟白菜的缸子,口中道,“今年您别让江妈妈送糟白菜了,您点我去。照您这么一说,小郡爷当着七少没能闭紧嘴,当着定南王妃只怕也说了什么。回头我试探试探,定南王妃是个什么想法,什么态度?” 他一旦揽下事,就必定思虑周全,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江氏面露赞赏,往码好的大白菜上铺一层厚厚的盐,顺道捉了一把撸上桂开的嘴,“你这话倒是正理。依你说的办。回头不管哪头成了,少不了你一份厚厚的赏钱。” 他是为了赏钱才卖命做事的肤浅人吗! 江氏也太小看他了! 桂开被盐齁得一张脸皱成一团,哼哼道,“您得给双份赏钱。” 江氏:“……” 傻小子怎么这么肤浅! 这边厢江氏和桂开干活定计两不耽误,那边厢杜振熙和沈楚其莫名觉得脖颈发冷,爬到庐隐居小山头半道,不由齐齐打了个喷嚏。 沈楚其摸着鼻子看向杜振熙,双手突然往后一扬,“熙弟,我背你。” 第65章 老狐狸与小忠犬 杜振熙微微一愣,视线在沈楚其厚而结实的背上打了个转儿,笑着摇头道,“不用了,我不累。” 沈楚其比她高半个头,小时候抽条抽得却比她晚,十二岁之前一直比她矮上小半个头,少时在外头惹事落跑的时候,多是杜振熙和桂开齐心合力,背着沈楚其就跑,后来沈楚其串个头长得比她高后,每每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就总念叨着要找补回来,强行背过她几次。 再后来,她开始缠裹胸布,就有意无意地避免沈楚其再背她。 久而久之,凡事不甚走心的沈楚其,也就没再追着缠着要背她,意图找回少时的场子。 今天倒新鲜,不过是看她爬山爬得略气息不稳,就又旧事重提。 沈楚其今天的言行,对她似乎比往常更好一些。 也更粘人一些。 杜振熙心下一动,阿秋则是心下一抖,拽着竹开上前擎起手臂,不厌其烦的再次插话道,“小郡爷还当七少是小时候呐?就这点又平又直的山路,哪里累得着七少?别叫庐隐居的哥哥姐姐们瞧见了,凭白笑话七少。我和竹开扶着您二位,保准您二位健步如飞!” 他张口就是一顿马屁,竹开自然不甘落后,半是打趣半是奉承的一顿接棒,好歹把沈楚其扬着手臂的傻样给揭过去了。 沈楚其不再强求和他家熙弟亲密接触的机会,搭上阿秋的手臂,捏着嗓子和阿秋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出格的事。你别一惊一乍的,反而引别人多想。” 他家小郡爷的话能信? 阿秋一脸深沉的仔细思考了一下,决定暂且给予他家小郡爷适当的信任,否则他早晚得愁成秃头,遂也捏着嗓子应道,“倒是我着相了。小郡爷说得对,您坦坦荡荡的关心’好兄弟’,我是不该神神叨叨的太刻意。” 他们心里有鬼,别人心里可没鬼。 沈楚其和阿秋互相肯定完毕,默默坠在杜振熙和竹开身后。 才瞧见半山腰上房的院门,竹开就抢先告一声罪,上前叩门通报道,“练秋姐姐,拂冬姐姐,七少和小郡爷来给四爷送点心了。” 说着瞧见清冷的院内别无人声,唯有练秋和拂冬应声迎出来,又疑惑道,“怎么不见明忠、明诚?” “那两个可比四爷还忙。跟着四爷出门会客后,就径直又拐去城郊,往奉圣阁那头帮衬去了。”练秋话少,拂冬接过话茬,又招呼道,“小郡爷,七少,山上风大,快请进来。” 她二人对明忠、明诚的行踪不定轻描淡写,概因奉圣阁虽已大开夜宴重新开张,却尚未正式对外营业,赶着总账出来之后、年后正经挂牌营生之前,且有不少琐碎的事情要办。 且之前出过被江玉、吴五娘收买的事,知道真相的明忠、明诚少不得亲力亲为,重新排查、挑选一批可靠可用的下人。 沈楚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和杜振熙拾阶而上,小声嘟囔道,“陆四叔倒是惯会人尽其用,使唤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自己倒落得个轻松。” 这话很有些为杜振熙抱不平的意思,暗暗不满陆念稚有话不说清楚,有事偏要杜振熙自己去想去猜,一个曲清蝉一个余文来,倒闹得他和杜振熙抽丝剥茧,活跟衙门里的名捕快似的。 杜振熙随口嗯了一声,心思显然不在沈楚其的抱怨上,她目光微滞,若有似无的扫过和拂冬有说有笑的竹开。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又抓不住脑中闪过的微弱光亮。 练秋见状,只当杜振熙爬山“消食”消过度,严肃脸隐含担忧,“这天一冷,山路越发难走。七少可是被风吹着了?” 瞧着怎么神思恍惚的样子? 七少一到换季就容易小病小痛,杜府内外人尽皆知。 沈楚其闻言也跟着担忧起来,忙让阿秋和竹开打开食盒,越过杜振熙吩咐沉稳的练秋,“老太太赏的凉茶,你们赶紧拿去热一热,我和熙弟喝过之后,再去见陆四叔。” 又转向跟进跟出的拂冬,“端温水巾帕来,我和熙弟擦擦汗,没得进了屋忽冷忽热的,真叫熙弟受了寒邪。” 什么都被他说完了,其他人还能说什么,自然各司其职,吩咐啥办啥。 杜振熙心下又是一动,饶有兴致的睨着沈楚其道,“怎么?你这是心里想着意中人,不能对意中人光明正大的好,就都转嫁到我身上了?如此看来,不是你的意中人和我家世、人品相像,而是我沾了你意中人的光。” 她臭不要脸的对号入座过一回,听过江氏和阿秋的“解释”后,再没有半点自恋,只将沈楚其反常的好,归功于沈楚其的意中人头上。 沈楚其心里先苦后甜,倒也直言不讳,“知我者,果然熙弟也。我不好拿自己的心意烦扰他,只盼他能平安喜乐。对你好嘛那是应当应分的,你觉着我好,我想,他也一定觉着好。” 拿她当实验对象,试验一下怎么做才能讨意中人欢心么? 杜振熙失笑,不介意帮沈楚其练手,“你这算不算睹物思人?” 何止是睹物思人,眼前人就是睹物思人的本物。 沈楚其暗搓搓在心里接一句,突然觉得单恋和暗恋也没什么不好,很有些众人皆醒我独醉的快意,还有怀揣着小秘密的小小欢欣。 他内心雀跃,听到话尾的拂冬内心八卦,服侍二人擦汗净手,奇道,“小郡爷睹什么物思什么人?” 杜振熙暗暗皱眉。 这拂冬未免太多事了些,虽然今天没像上次来时围着她献殷勤,但转头就过问起不该过问的算是怎么回事? 练秋那样的性子,才像是陆念稚会重用的,拂冬这样多嘴多舌的作派,是怎么入的陆念稚的眼? 说是没将人收房,现下瞧来,如果不是另有超越主仆的情谊,陆念稚怎么会容拂冬做上贴身大丫鬟? 杜振熙撇嘴。 沈楚其却没有多想,只咧着嘴道,“我和熙弟说悄悄话呢,拂冬姑娘只管当没听见就是了。” 他对王府下人和气,对杜府下人就更和气了。 拂冬捂着嘴笑,一时用过驱寒补齐的热凉茶,送杜振熙和沈楚其主仆转入二进院落后,她就忍不住叹道,“你瞧见没有?小郡爷对七少可真是好的没说了,光擦过手脸还不够,非要帮着七少连后脖颈一并擦了。 就是桂开服侍七少,也没这么细心周到的。我看呀,七少就像四爷养的那只黑猫,看着乖顺却冷清的很。小郡爷呢,就像只小忠犬。按说猫狗不对头,偏偏小郡爷和七少感情好得很,从小就合拍。” 又学着沈楚其的样子,做出奉凉茶抓帕子擦汗的样子,打趣道,“小郡爷要是能长尾巴,围着七少转的时候,只怕摇得欢呢!” 哪有这么说贵客的? 更没有拿定南王府的小郡爷比狗的道理。 练秋本能皱眉,想训斥拂冬几句,脑中闪过沈楚其忙前忙后的样子,又不得不承认拂冬形容得很贴切,到底不愿一而再再而三的揪拂冬的话茬,凭白把姐妹情分给磨光了,遂调整了下严肃脸,挤出个略不自然的捧场笑脸,“七少像黑猫,小郡爷像忠犬,那四爷像什么?” “还能像什么?”拂冬双眼盈动着浓浓的笑意,指着二进院落压低声音道,“和十三行传言的一般无二,四爷呀,像老狐狸。” 天生没有幽默感的练秋嘴角一抽,笑得比哭还难看。 杜振熙也嘴角一抽,笑得同样比哭还难看,紧走两步迎上廊下,探手就去系陆念稚的腰带,“您才要午歇,倒是我和阿楚来得不巧。四叔,进屋说话吧?” 她绕过影壁,一踏进院内,就瞧见从内室出来的陆念稚衣衫不整,显然乍听他们到访才重新披衣出来,衣襟半敞腰带松脱,形容不整之余,还瞧见陆念稚的眼底,竟隐隐覆着一层淡淡的青黑。 怕是这几天忙着赴约应酬,没休息好? 杜振熙果断动口又动手,为陆念稚系腰带、整理衣襟的动作自然而然。 一如小时候,她天天来陆念稚这里开蒙、学做生意时的旧日时光一样,没有练秋、拂冬在二进院落贴身随侍,陆念稚要吃要喝、要穿要用,都由她这个侄儿、弟子服侍。 弟子服其劳,习惯成自然。 杜振熙笑着拍了拍她打好的腰带,自顾自招呼沈楚其道,“才喝过曾祖母赏的凉茶,今天就不劳烦四叔煮茶了。曾祖母还赏了肉粽,练秋姐姐才热过的。四叔,阿楚,我们边吃边说话?” 一直未曾开口的陆念稚眼脸半垂,目光在腰间漂亮的结上停留一瞬,长指抚上已然理得整齐服帖的衣襟,抬眼对着杜振熙一勾嘴角,“说话?有什么话要带上小郡爷?你们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对了哟! 杜振熙反而不急了,示意竹开和阿秋放下食盒,挑了个最大最饱满的肉粽一层层剥开,放进碟子里用竹签劈开,签出一块送到陆念稚嘴边,“四叔,您尝尝曾祖母的手艺。” 要是不好吃,就都留给陆念稚一个人“享用”,要是好吃,她和沈楚其就勉强吃一个。 陆念稚盯着她闪着亮芒的星目,嘴角笑意更深,张口咬上竹签,抬眼弯起眉梢道,“小七亲手剥的肉粽,果然好吃。” 杜振熙手一抖,险些没把光秃秃的竹签戳进陆念稚的嘴里。 暗骂陆念稚死性不改,什么事都能用来逗她。 她腹诽一句,面上习以为常。 旁观的沈楚其却是心头一震,身体快过大脑,两三步上前挤到杜振熙身侧,握住杜振熙尚未收回的手,声线微微拔高道,“熙弟,我也要你喂!” 阿秋才和他家小郡爷交过心,现下见他家小郡爷又“激动”了,权当没看见,只管放任自流,专心和竹开分碟子剥粽子。 陆念稚却看得剑眉一挑,目光跟着一转,落在杜振熙被沈楚其紧紧握住的手上。 第66章 又一个被梦魇困扰的 陆念稚眉心微陷,眼底眸光忽而亮忽而黯,明灭交际间情绪莫辨。 杜振熙同样眉心微陷,眼中透露着明晃晃的嫌弃,怒甩沈楚其的大胖手,气笑不得道,“要喂让阿秋喂你。你要是对着你的意中人也这样,小心她看不上你的无赖作派。”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沈楚其哪里肯让他家熙弟觉得他有一丁点不好,更不肯落下个无赖熊孩子的黑点,闻言忙乖巧的松手,瞥一眼杜振熙又瞥一眼陆念稚,心下如打翻了油盐酱醋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刚才杜振熙出于本能上前伺候陆念稚,穿衣系带什么的他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怎么就突然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恨不得拍飞杜振熙的手,换他代替杜振熙,亲手服侍陆念稚。 再看杜振熙签着一小块肉粽喂陆念稚,陆念稚咬着竹签浅笑轻语的画面,更是无端端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其实知道自己内心戏太多,但是此时此刻的戏唱的不太对啊喂! 如果说他看不惯杜振熙和曲清蝉意趣相投,那是因为曲清蝉本是引人倾慕的美人儿,他即不喜欢唐加佳和杜振熙并肩而站,更不喜欢曲清蝉和杜振熙对坐笑谈。 但是,陆念稚是四叔、是男人,杜振熙是侄儿、也是男人,他们两个再亲近再默契,都是应该的,都是正常的。 为什么比起曲清蝉,陆念稚同样叫他觉得心里又闷又堵? 陆念稚是救过沈又其,从小看他长大的陆四叔啊! 他喜欢上杜振熙已经够混账了,如今居然看着陆念稚竟生出排斥来,岂不是更混账了! 沈楚其顿时天人交战。 陆念稚则饶有兴味的看向杜振熙,意外道,“意中人?小郡爷什么时候有了意中人?” 以沈楚其和东府的交情,既然不瞒江氏,自然也不会瞒陆念稚。 杜振熙半是好笑半是好叹,将饭桌上的谈话内容一一道出,小脸微红道,“您听阿楚的说辞,不怪我被曾祖母说脸皮厚。倒没想到广羊府还有类似身世的姑娘,四叔,您人面广,可知道是哪家姑娘,心里可有头绪?” 后半句说得小小声,不让沈楚其听见,暗搓搓和陆念稚打探。 陆念稚挑起的眉梢忽而落下,心口却忽而一跳,目光在杜振熙和沈楚其之间一掠,意味深长道,“我还真知道有这么个人,和小郡爷形容的差不离的。” 杜振熙继续和陆念稚咬耳朵,“是谁?” 陆念稚也学她咬耳朵,低声笑道,“不告诉你。” 是不告诉她,还是根本不知道,又开始恶趣味的逗她? 杜振熙顿时意兴阑珊。 这边阿秋也在和沈楚其说悄悄话,安慰他家一脸纠结的小郡爷道,“您别多想了。这心里多了个人,又是暗恋又是单恋,难免起了见不得他和别人好的心思。您这不是混账,只是吃醋罢了。” 虽然吃醋的对象,和他家小郡爷喜欢的对象一样不太对。 但阿秋只能硬着头皮假装经验谈,点醒他家小郡爷:嫉妒使人质壁分离,别变成面目丑陋就行。 偶尔吃吃醋,有意身心健康。 沈楚其如闻天籁,顿时醍醐灌顶。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吃醋。 他莫名被阿秋安慰到了,也莫名觉得这感觉不那么难以承受了,撇开阿秋见杜振熙和陆念稚也头挨着头说悄悄话,心头别扭一瞬又恢复正常,佯咳一声转入正题道,“陆四叔,我和熙弟来找您,是想问问您余文来的事。” “四叔,您说的话半对半错,能给我好处的不是曲大家,而是余文来。”杜振熙讶然于沈楚其难得的正经,沈楚其想控场,她自然乐于捧场,遂只简单接了一句,“余文来何人,重归广羊府所为何事,阿楚都打探清楚了。” 话音落下,沈楚其就将二人梳理过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越俎代庖的“质问”陆念稚,“陆四叔,您这是跟熙弟打什么哑迷呢!您想放手杜记瓷窑皇商竞标、全力转投钱庄做海禁营生的事,老太太可知道?” 他一问陆念稚,杜振熙二问陆念稚,“四叔,瓷窑事体一旦放权,转头就有可能被安家、唐家联手吃进嘴里。当年是您不辞万里,带着曾祖母一路北上进京的,您真想放弃辛苦六年坐稳的皇商牌匾?” “皇商表面风光,内里能到手的利润是多是少,小七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陆念稚似早有准备,扬袖抽出紫檀案下的账本,随手丢到杜振熙跟前,无谓笑道,“第一个三年,为着能做稳皇商,倒贴进去的本钱,倒比宫里采买局最后结算的盈利,还要多出三倍。 第二个三年,为着交好京中贵人,疏通从南到北的一路关节,杜记瓷窑又倒贴了多少利润进去?得不偿失算不上,我原先冲着皇商名头入京,为的就不是杜府能借此赚得盆满钵满。 为的不过是因此能得的表面风光,和实实在在的声势。利少一点,名得到了手,于杜府来说已经足够。难道等到以安家为首的十三行瓷窑按耐不住,使出手段截胡再放手,就是好事了? 和气生财。我们给个漂亮的引子,任由安大爷自去谋划,凭的是阳谋是真本事。左右杜记瓷窑没了皇商牌匾,生意照样能做,还能全力投到海禁上。卖到海外是高价,卖到京里,这价高价低可就虚了。” 皇商说得好听,做起来却难。 层层叠叠的关卡撸过一遍,那些高于市场价的几倍利润,或做打点或送人情,最后能有五成实实在在的利润握进手里就不错了。 其中好歹,冷暖自知。 杜府不是舍不起,但世事变化,如今有更好的出路,不选更广更长的好路走岂不是傻子? 杜振熙随手翻了翻瓷窑账目,不得不承认,陆念稚说得全对。 “再说了,要是唐家能越过安家,争到皇商的牌匾,对小七又有什么坏处?”陆念稚懒懒往椅背上倚靠,半阖着眼看向杜振熙,似笑非笑道,“你看中唐加佳,不就是图将来东府的嫡长孙媳娘家能得力,你和小十一也能多添一份助力?” 这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杜振熙毫无心虚,直视着陆念稚一字一句道,“那我岂不是要多谢四叔,如此尽心尽力又不露声色的,帮我抬举唐家?” 余文来能给她的好处还没影,但唐家若是能一举跃入皇商之列,即便是和安家联手并驾齐驱,对她来说,这个未来亲家能给的好处,才是立竿见影的。 光得到瓷窑皇商的活计不够,还要得到杜府捏在手中六年的人脉才够。 唐家不仅不会因此和杜府疏远,反而会更加看重她这个未来“贵婿”。 杜振熙这话,可谓坦荡直白。 陆念稚不置可否一笑,收回杜记瓷窑的账册,又随手一摸,丢出一本纸张泛黄的半指厚的小册子,示意杜振熙接手,沉吟着道,“这是大哥当年遭遇海难后,大老爷和大夫人生前留下的笔记。你拿回去仔细看一看,和你往后的差事有关。 里头记录的是大哥当年带的船队细目,后头还付着口岸库房里封存船只的细目。钱庄这头,我会亲理,至于重整船队、重新朝暮船工的事,就要交给你来办了。 小郡爷不必担心老太太那里,这些事,我在铺排奉圣阁重开之事前,就和老太太私下仔细说过。她老人家只说由着我放手去做。小七如今大了,不能总在广羊府里的零碎生意上头打转,只要你能理顺船队船工的事——我已经和老太太提过了,往后海上行商的事,就全权交给你去办。” 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砸得杜振熙星星眼,如果真照陆念稚所说,将来杜府的主力会放在海禁重开的商贸上,那么她此刻得到的不仅是机会,还是事关她和杜振晟将来能否“夺”回家主名、握牢家主权的转机。 不管陆念稚这老狐狸是真心还是假意,话己出口,她只管将事情揽下,再紧紧握在手中,到时候可不是谁再反悔,想收回就收回的了。 杜振熙小心肝砰砰跳,突然觉得陆念稚的诡诈也不全是坏处。 得了陆念稚给的好处,她十分大度的决定回报以好话,“四叔,您即是想让我接手海上行商的事,早早把话说明白也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先是让我交好曲大家,再是让我苦苦查探余文来的底细。” 陆念稚和余文来到底是不是真朋友? 有这么拿真朋友当枪使,做诱饵引她入坑的么? 陆念稚表示有,签起一块肉粽,细嚼慢咽道,“我和西臣相识于少年时,交情不显。以你一向爱多想多虑的性子,我要是凭白抬出个京中来头不小的’故旧’,你能信?” 不能。 她只怕会当陆念稚又在盘算什么“坏事”,溜着她玩。 说不如做,陆念稚即便一开始就坦诚所有的内情,她也会将信将疑,少不得一样要亲手仔细摸一遍底。 殊途同归。 不知该说是陆念稚太了解她,还是该说是她太低看陆念稚。 杜振熙竟无言以对,和早就听得一愣一愣的沈楚其对视一眼,默默起身告辞,“四叔,不耽搁您午歇了,我们先走了。” 陆念稚似真有些精神不济,静静看一眼并肩而立的二人,扬袖一摆手,无声一颔首,转身就自回内室。 沈楚其回头看了眼合上格栅的内室,心里想着刚才吃醋吃到陆念稚头上,态度实在有些不好,有心补偿,瞧见迎上前送客的练秋和拂冬,就关心道,“四叔可是忙累着了?我怎么看着没睡好的样子,眼圈都有些发青了。” 练秋严肃脸一黯,拂冬则忧心蹙起眉头道,“也不知怎么的,四爷这几天夜里常常起夜,似乎真是睡不好。我们问四爷,也只说是被梦境魇着了。放在往常,可是没有的事……” 睡眠浅梦境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楚其感同身受,杜振熙同样感同身受,心口突突一跳。 又一个被梦魇困扰的! 什么梦? 第67章 有一份心意不会变 杜振熙心里疑问,嘴里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 “什么梦?我和练秋也不知道。”拂冬转身往影壁后头看,伸手指着半空道,“只知道四爷没事不出庐隐居时,老对着廊下的风铃出神,没两天就亲手取下风铃,让我和练秋仔细找个匣子收起来,放到山下院子里的小库房里去了。” 练秋闻言转过严肃脸,对着杜振熙一板一眼道,“还请七少别多心。四爷不是不喜欢十一少送的风铃。怕是这时节半山腰上风大,吹得风铃夜里扰人清静,四爷因此受梦魇困扰,才想着先取下一阵子,回头气候回暖,总要再挂上风铃的。” 往年也不是没这样做过,杜振晟到底孩子心性,瞧见哪个不把他送的礼物摆到明面上,就总要嘟着小胖脸囔囔不准无视他的心意,哄小豆丁两句等到再重新挂上风铃,小豆丁哪里还会计较。 但以前不多心,现在能不多心吗? 杜振熙小心肝一抖,心中疑问瞬间转化成震惊。 即便陆念稚没说是什么梦魇,即便练秋和拂冬不明所以,但她这个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中,实打实和陆念稚亲过吻过不止一次的当事人,就算想装傻都不得不承认——她这个有“经验”的人,只怕比陆念稚本人都清楚,他做的是什么样的梦魇。 如今听风铃两个字,简直魔性。 她先是借曲清蝉挡掉通房的后患,后又牵扯出余文来和海禁的事体,这些天脑中装着正经事,倒是渐渐淡忘了盘旋脑际的画面,吃的香睡得好一切恢复如常。 她不再多想,倒是没想到陆念稚不如表面般稳如泰山,转头也做起梦魇来。 是了,做叔叔的就算要以身试法地“教训”侄儿,也没有又亲又吻的道理。 正常吗? 必须不正常啊! 陆念稚被梦魇困扰是活该,他要是心无芥蒂那才吓人,这算不算间接证明陆念稚三观没碎,身体力行“教训”完她以后,就发觉做法略惊悚越界,心生后悔才梦魇缠身? 陆念稚的做法不正常,身心的反应倒是挺正常的。 杜振熙突然放心,又有些隐隐的得意。 她都没拆风铃,陆念稚倒拆起风铃来! 这不是作贼心虚是什么! 这一局,算不算她赢了陆念稚一成? 杜振熙原本略抽抽的嘴角忽而一翘,笑着对练秋和拂冬道,“四叔到底年纪大了,睡不好可是大问题。回头你们和明忠、明诚说一声,往药铺里拿些凝息香来,夜里给四叔点上。” 陆念稚坐二望三,江氏才是真正年纪大睡眠浅,杜府名下药铺精心研制的凝息香,每月都分了份例往清和院送。 杜振熙借此对陆念稚表达“关心”,暗搓搓再将陆念稚一军。 让他云淡风轻的帮她“验证”梦境,合该自己也被梦境魇着了! 不明真相的练秋和拂冬忙恭声应下。 送走杜振熙一行人关上院门一回转,抬眼就见陆念稚斜倚影壁,神色莫辨的望着院门的方向。 他本该已经在内室歇下,此刻却突然出现,怕是早听全了几人的对话。 练秋加快脚步,有意解释道,“小郡爷问话,我和拂冬不好不答。并非有意在背后说道您的私事……” 她为快嘴的拂冬遮掩,拂冬却不以为意,心想四爷怎会因小郡爷和七少责怪她们,只上前扬笑关切道,“您怎么出来了?可是还有话要和七少说?我这就去把人请回来?” 陆念稚摇头,垂眸对面色肃然的练秋道,“如果是小七问起,我屋里的私事没有不能说的。小七既然说了,你们就知会明忠、明诚一声,领些凝息香来。” 拂冬斜睨练秋一眼,暗暗得意道:就练秋自以为嘴紧,她不过多嘴几句四爷起居的事就紧张兮兮的,没见四爷根本无心计较,反而受了七少的“孝心”么? 没有她多说的那几句,七少怎么会想起凝息香,四爷又怎么会顺势接受? 之前她们好心苦劝,四爷可是不愿用什么外物来安眠的。 人家正经叔侄的情分,岂是练秋能左右的,还真当自己比她更得四爷重用些,就能做四爷的主了! 拂冬心下不屑,练秋无心理会拂冬的情绪,只望着陆念稚转进影壁的背影,面色若有所思。 陆念稚却是面色恍惚,他踩着满院落叶耳听时有时无的沙沙脆响,忽然捕捉到一声轻响,不由脚步一顿,探手伸向地面,轻笑道,“小奇?刚才躲到哪里去了?” 黑猫从落叶堆里冒出小脑袋,耳朵一竖就窜上陆念稚的手臂,缠在他的臂弯间,蹭着温暖干燥的掌心喵喵一声叫。 “小七来时你倒躲得没影。”陆念稚将黑猫抱进怀中,低头看向转而开始咬腰带磨牙的黑猫,笑道,“是不是知道小七一靠近你就打喷嚏,你才躲起来的?你倒是不忘旧主。这是你旧主打的腰带,你别咬乱了。” 黑猫哪里听得懂,只管小肉爪一挥,怒拍打扰它磨牙的罪魁祸首的腰。 “脾气也像你的旧主,和小七一样一逗就炸毛。”陆念稚张手按上黑猫的脑袋,连人带猫倒向大床,弓身圈着黑猫,拿手指逗着黑猫,“脾气一样坏。别抓我了,抓破我的手指,你就别想再睡到我的床上。” 黑猫仿佛能听懂它的暖窝有被剥夺的可能,瞬间眯起眼乖乖枕上陆念稚的肩头,讨好似的舔了舔他轻软的衣料。 “不知道自己舌头上长着倒刺吗?你是讨好我,还是想毁了我的衣裳?”陆念稚眉眼温柔,点了点黑猫湿润的小鼻头,低笑声微沉,“你旧主的舌头,大概也长着勾人的刺儿……” 勾不坏他的衣裳,却能勾乱他的心境。 他确实是疯了。 本以为那天亲杜振熙吻杜振熙,是当时的情境使然,令他一时神谋魔道才会忍不住,还原那晚在奉圣阁主阁楼发生过的事。 事后,他就后悔了。 后悔到梦魇挥之不去,一遍遍重演着他是如何辗转纠缠,捧着杜振熙粉润的小脸舍不得放。 逗弄人逗过了头,反噬的是自己。 他睡不好,下意识就想让自己忙起来,为自己安排交际频繁出门赴约,本以为就此能忘却那日短暂的独处画面,再次和杜振熙面对面时,却意外的发现,他懒怠多费功夫应付杜振熙,只想把事情说清楚交待完毕,好速战速决之余,更多的,是被杜振熙和沈楚其之间的亲密而牵动心神。 二人从小交情就好,他没少见二人勾肩搭背,当下却觉得,沈楚其挨着杜振熙握着杜振熙手的举动,令他不喜。 “我还当小七长大了,所以才不喜欢我逗他碰他。”陆念稚动作温柔的替黑猫顺毛,垂眸低语似对黑猫说的,又似在自言自语,“原来,他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他,而是不喜欢我碰他。你看,小郡爷又是搭肩又是牵手的,小七可曾拒绝过?” 黑猫很有选择性的又听不懂了,只觉得被顺毛顺得舒服得很,抻直四只肉爪子绷着身子伸懒腰,蹭啊蹭蹭了个舒服的位置,舔舔鼻头打起瞌睡来。 “小奇?”陆念稚无声笑,贴着黑猫暖暖的小脑袋闭上眼睛,“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睡吧,陪我一起睡……” 他喊着小奇,盘旋入梦的,却是小七。 这边歇午晌的陆念稚再次梦见杜振熙,那边勒着马绳骑马离开杜府的沈楚其主仆,也正说着杜振熙。 “你也看见听见了,熙弟对陆四叔可真’孝顺’,这是吃穿起居全关心上了。”沈楚其放任身下马儿踱着蹄子,来时急切回程悠闲,和阿秋并肩骑马,小声讨教道,“你说我是吃曲大家、陆四叔的醋,见不得熙弟和别人好。但是,他对陆四叔也太好了点吧?” 对他怎么没这么好,他说要走,他家熙弟挥挥手连送都不送,他勒马回头,杜府门口哪里还有他家熙弟的影子,只有秋风扫落叶。 这差别对待,简直凄凉! 沈楚其一手抓马绳,一手捧心。 阿秋深深怀疑他家小郡爷这一恋爱,就成了小怨妇了,方向不对他必须纠正回来,遂斜着身子靠向沈楚其,啧声反问道,“陆四爷是七少的家人,七少对家人能不好?难道您喜欢七少,就容不下他对家人好?七少可不止您一个交好的外人,十三行多少人家,就有多少人家的少爷和七少常来常往。 难道您乱吃飞醋,七少往后就得断干净和所有人的来往,单和您一个出双入对的?您可别忘了,还有个唐七小姐呢。” 那才是正经该吃醋的对象。 阿秋嘴角往下一撇,盯着沈楚其捧心的大胖手,提着狗胆再次质问道,“您扪心自问,七少要是个万事不理、谁也不放在心上的德行,您还能这么喜欢七少?他对上心的人好,不也是您觉得他好的地方?” 沈楚其不捧心了,握着阿秋的手豁然开朗道,“阿秋,你可真是金玉良言,你就是我的良师益友!” 阿秋说得对,不管将来如何,他对他家熙弟“不正常”的喜欢能持续多久,该何去何从,有一份心意不会变。 就算不将他家熙弟当“男风”喜欢,他对他家熙弟的兄弟之情不会改变。 没了异样的感情,他和他家熙弟兄弟似的喜欢,也还在,会一直都在。 那他还有什么好在乎别的人,别的事的? 他甚至,比别人对他家熙弟,更多了一份感情。 双重保险,不亏。 沈楚其越想,笑容越扩大,扬声道,“今儿这风吹得舒怡,别急着回府了,我们去城外跑马去。” 他心情飞扬,阿秋却面色古怪。 风吹得舒服不舒服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路人看着他和他家小郡爷手牵手骑马的眼风,可不怎么令人舒服。 他家小郡爷要搞男风,他可不想也被人当成喜好男风的! 阿秋怒甩开沈楚其的大胖手,握紧马绳,顺带一脚踹上沈楚其的座驾,喝道,“小郡爷,您先走一步,我跟着您咧。” 沈楚其策马远去,阿秋不紧不慢跟在后头,错眼瞧见一辆马车从城外驶来,偏头瞟过一眼,不禁“咦”了一声。 第68章 鸡飞狗跳有完没完 “咦?那不是杜府的马车吗?”阿秋夹着马腹撵上沈楚其,攥着马鞭指向擦身而过的马车,奇道,“看车辕上印的青漆标识,该是杜府名下商铺用来跑远路的装货马车。怎么这个时辰往城外来,瞧着空荡荡的不似装着货的样子。这条路可不是往十三行去的,倒像是径直冲着杜府方向去的。” 广羊府的市坊以十三行为中心建成,方圆内商铺鳞次栉比,各家商贾进出货物的库房也在其中,另有官衙为市坊辟的车马道供人货进出,和各处居民街巷一向泾渭分明,放在寻常,万没有拉货的马车往居民区乱闯的道理。 且看车辘碾过的痕迹,杜府货车不像往杜府送孝敬的,倒像似特意空出车厢,往杜府接人或接物似的。 因着杜振熙的关系,沈楚其于杜府内里的情景,倒比阿秋这个做下人的还清楚一些。 他偏头随意瞥过一眼,就收回视线不甚在意道,“别瞎看了。那可不是东府名下的拉货马车,车辕上印的是西府名下绸缎行的标识。” 相较于规矩严谨的东府,西府无论对内对外,规矩都稍显松散。 既然和东府无关,阿秋也无心再多管,只管换了副狗腿的笑脸,日常拍他家小郡爷的马屁道,“还是您眼力准,您分得出东府还是西府,我可分不清楚。” “你这是嘴甜,还是嘴馋了?”沈楚其表示他心情很好,愿意回报下阿秋的奉承话,“今天辛苦你又出嘴皮子又出力了,待会儿经过父王在城郊的酒庄子,里头的好酒任你挑,算在我的账上。” 阿秋的笑容逐渐扭曲,一半感动一半担忧,一想起那晚他家小郡爷醉成狗的疯样就害怕,委婉提醒道,“您要出城跑马可以,要赏我两口黄汤喝也可以,您要是想再来个一醉方休,却是不可以。” “你放心,夜宴那天我不过是碰见熙弟约会唐七小姐,那会儿光知道心里难受,还不知道是吃了唐七小姐的醋。”沈楚其如今倒通透,话说得即坦荡又光棍,“此一时彼一时,那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以后可再不会了!” 话别说得太早太满,那晚他念叨男风的时候,他家小郡爷不也急头巴脑的否定兼怒斥么,再看看现在如何,还不是叫他说中了! 阿秋偷偷撇嘴,到底只敢在心里哼哼两声,没敢再揪着话茬和他家小郡爷耍花腔,屁颠颠追着沈楚其的座驾,主仆二人挥鞭往城外跑马吃酒。 而那辆擦身而过的杜府货车,果然过杜府正门而不入,转而改道拐向西府的大门,卸下门槛就径直驶进西府后院。 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偏僻小院外,不一会儿就有小厮、婆子抬着大箱小箱往车上码,箱笼才收拾停当,就有面色严肃的管事妈妈一手拎着随身包裹,一手扶着道略显虚弱的娇美身影走出小院,停在货车跟前。 “吴表小姐。”管事妈妈将随身包裹塞进娇美身影手中,语气刻板道,“这里头除了芸……那一位留给你的东西外,还有二老爷另外给你置办的银钱、首饰。到了地方自会有人接应你,二老爷也安排好了往后伺候你的人。你钱和人都不缺,以后但凡肯安心过日子,万没有再吃苦头的道理。” 她称呼为吴表小姐,又能得杜仁百般“悉心”安排的娇美身影,不是吴五娘又是谁。 “这些天辛苦妈妈,多得妈妈照顾。”吴五娘似没听懂管事妈妈话中带刺,压手一福礼,又抱着随身包裹就地跪下,冲着西府正院的方向连磕三响,“多谢父……多谢姑父为我劳心费力,还请妈妈代我转达我的谢意和孝心……” 她口中喃喃,对杜仁的称呼已从“父亲”换作“姑父”,态度恭谦而乖巧,唯抱着随身包裹压进怀中的双手用力用得发白,掩在低垂的脑袋之后,叫人看不清。 而指挥婆子抬箱笼的领头小厮,正是杜仁的贴身小厮,他细看一眼短短时日内变得沉默寡言的吴五娘,心中即有满意也有唏嘘,伸手虚扶吴五娘,放轻声音道,“吴表小姐放心,二老爷定能知晓你的孝心。这一路出城往南边去,我会奉二老爷的命,将你妥当送到地方再回来复命。路上诸事有我安排,你不用操心,只管养好身子就是……” “养什么身子!好吃好喝供个贱种白吃白住这么多天还不够!还要怎么养身子!”大吴氏踩着小厮的话尾突然现身,指着瑟缩的吴五娘张口就骂,“真有孝心,就跟她那个死鬼娘一起去了了事!现在急巴巴的要走,滚就趁早滚,还想顺带抠一笔我西府的血汗钱?小贱人!你倒想得美!” 显然是杜仁想私下送走吴五娘,瞒来瞒去没能瞒过大吴氏,带着心腹妈妈、丫鬟就打上门来了。 负责交接的管事妈妈一瞅画风突变,哪里肯为个马上要离开的吴五娘出头,眼珠子一转就躲到后头,趁着大吴氏带人喊打喊杀抢箱笼的空档,就摸着墙根往外溜,暗搓搓去给杜仁通风报信。 领头小厮却无法独善其身,少不得护着吴五娘左躲右闪,朝后看一眼被吓得梨花带雨的吴五娘,朝前看一眼凶神恶煞的大吴氏,心偏向哪头不言而喻,当下就大力推开大吴氏的爪牙,拔高音调道,“二夫人!这都是二老爷的意思,您有什么事该去寻二老爷理论,何必为难表小姐!” 他刻意咬重“表小姐”三个字,就是想提醒大吴氏,吴五娘好歹挂着吴家闺女的名头,真要是再闹得不成样子,吴家同样得不着好名声。 却不想大吴氏一听表小姐三个字更气,一把搡开顶在前头的一众爪牙,撸起袖子亲自上阵,勾起手指就往吴五娘脸上抓,“我不为难她为难谁!难道等她跑得远远的吃香喝辣,过上好日子了再去为难她不成!那不是为难她,是为难我!” 哪里还有被气得“病倒”的样子,精气神十足,战斗力爆表。 领头小厮无力招架,敢推大吴氏的人,却不敢对大吴氏本人推来搡去,更顾不上护着吴五娘,直被误伤得手脸挂彩,抱头鼠窜间瞧见院门外急匆匆赶来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叫道,“二老爷!二老爷您快劝劝二夫人!” “劝个屁!”杜仁气得一佛生天二佛出世,怒飙一句脏话也不去拦大吴氏,指着大吴氏直跺脚,“五娘要走,母亲那头是过过明路的!你有本事在这儿跟我闹,你有本事去清和院闹,去跟母亲闹去!” 他抬出江氏,一击即中大吴氏的死穴。 早已被抓破手撕乱头发的吴五娘一脸是泪,趁着空档矮身窜出人群,松开死死咬着的嘴唇,哽咽一声跑向杜仁,颤着声音喊道,“父亲……爹……” 她形容狼狈,却仍旧顾及大局,旧日称呼喊得小心翼翼而声若蚊呐。 似生怕被人听见,生怕再惹怒大吴氏。 杜仁怒容中掺杂着愧疚、心疼,忙将吴五娘揽到身后,对着大吴氏唾道,“几十岁的当家老太太,倒对个十几岁的晚辈动起手来!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这个脸了!你想闹,我现在就和你去母亲跟前闹个够!” 大吴氏要是敢违背江氏的意思,何至于会气到“病倒”,现在闻风而来也没想过真把吴五娘弄死,或是留下什么财物,更不想真把吴五娘闹得走不成,闻言果断借题发挥,一双老爪子改而冲着杜仁去,“我想闹?!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是谁做下的贱种,才给我寻到机会闹的!” 这段日子杜仁为息事宁人,没少避着大吴氏走,如今被大吴氏逮着机会,当下泼妇架势十足,抓着杜仁就扭打起来。 僻静小院再次乱作一团,主子仆从滚做一处,劝架的打架敌我难分。 被挤到角落的吴五娘目光急切的追着杜仁的身影,攥着随身包裹满脸担忧害怕,强忍的泪珠掉得越发厉害,一对被泪水打湿的唇瓣却艳而红,几不可察的微微上翘。 转瞬即逝的笑容中,饱含着异样的快意,和浓浓的讥诮。 无人留意吴五娘的神色如何,而打闹一团的偏僻小院就在东西二府的隔断西墙一角,喧嚣尘上的动静,却早就传进了东府。 桂开踏进霜晓榭的二进院落,面上神色五分不耻五分讽刺,苦笑着禀道,“说是芸娘的棺材才抬去城外下葬,当晚吴五娘就私下求见二老爷,只道不愿留在伤心地,想早些离开杜府,回外宅给芸娘继续守孝。二老爷的性子……您也知道。 吴五娘母女要害的是四爷,后来又搭上芸娘一条性命,二老爷哪里敢放吴五娘这样出府。隔天一早,就奔着清和院去了,找到老太太讨主意,说是闽南那儿有个交好的商贾老爷,家中子嗣不丰,正想’娶’个年纪小的妾室,好传宗接代。 老太太哪里耐烦管这些细处,只让二老爷去问吴五娘的意思。那吴五娘也不知是吓怕了还是吓傻了,竟也不反对。二老爷琢磨着算上往闽南去的路程,将将算是在热孝中,就做主去信给那位商贾老爷,定下了这门’亲事’,选了今天送吴五娘’出阁’。” 大吴氏被蒙在鼓里,得知消息后就又是一场鸡飞狗跳,西府这份“热闹”,可真是有完没完了? 照桂开的话听来,吴五娘只不过给芸娘守足了“头七”,莫说正经重孝,连头月都没满。 杜仁是想尽快断干净首尾,这般作派虽难看,却也不算意料之外。 但吴五娘却也肯顶着热孝给人做妾,这般作派,却叫人不知该如何评断了。 杜振熙眉头一蹙即松,摇头道,“别让曾祖母再为这事心烦,你出面去’劝’两句。” 桂开了然,折身才出二进院落,就听院门一阵叩叩轻响。 第69章 该晕的没晕 院门吱呀大开,竹开顶着满额头薄汗往门缝里一钻,冲桂开挤出个略赫然的笑容,晃了晃手中食盒道,“西府的动静都听见了?二爷、二太太才得了消息,这会儿正赶着去吴五娘住的小院子。五小姐和六小姐让我来知会一声,这是五小姐新作的点心,她们稍晚一步来找七少说话。” 他上一刻垫脚竖耳朵,听西府的墙根正听得乐呵,下一刻就被杜晨舞的大丫鬟抓壮丁,一手塞食盒一手塞赏钱,让他跑腿来霜晓榭通传一声。 杜仁和大吴氏大打出手,杜曲和小吴氏忙着劝架,杜晨舞和杜晨柳就算想装聋作哑也无法静下心来,进不能往长辈跟前凑,退不能去找肚子老大的大少奶奶,又有杜晨芭正病着需要静养不好打扰,两姐妹一碰头,决定来打扰杜振熙。 比起鸡飞狗跳的西府,一墙之隔的东府简直是净土。 而杜晨舞作为西府的嫡长孙小姐,闲到呆坐长毛也不会信手做什么点心,不过是因着她年底要出阁,如今已经正式进入备嫁模式,需要三不五时下厨练手艺,为新婚头日要献给公婆的新妇喜点做准备,这才“恰好”有一食盒的点心做说头,好歹能有个好听的借口,跑来霜晓榭躲清静。 杜仁和大吴氏为老不尊,杜曲和小吴氏身不由己,倒累得下头的小辈也不得安生。 桂开对杜晨舞和杜晨柳深表同情,曲指轻弹竹开的额头,失笑道,“让你成天没事乱窜,你揽的事你自己办。我正要代七少去西府看看,这里就交给你了,跟着去里头伺候吧。” 竹开大感意外之喜,非常顺手的从食盒里摸出一块点心,塞到桂开手里保证道,“你放心,我定然伺候好七少和五小姐、六小姐。你尝尝五小姐的手艺?你是为西府才走这一遭,吃块西府的点心,占着理儿。” 他借花献佛,笃定杜振熙和杜晨舞姐妹都不是苛刻的主子,桂开自然不会和他计较这类小节,咬着点心又赏了竹开一颗爆栗,“就你机灵。” 竹开嘿嘿笑,目送桂开渐行渐远才转身跨进霜晓榭,穿过一进院落再过二进院落的阔朗厅堂,嬉笑面色渐渐恭谨起来。 上回他和庆叔头一遭求见杜振熙,进的就是二进院落头一排厅堂的偏厅,绕过厅堂后相连的穿堂,才是杜振熙日常起居的地界。 他尚且没有资格进霜晓榭当差,这还是头一回桂开松口,让他往里头去。 霜晓榭的规矩与其说是大,不如说是怪。 如果说是防着他资历浅手生,却又不像,似乎除了桂开外,东府上下包括江氏身边的江妈妈在内,都不得不告而入。 仿佛杜振熙和桂开之间另有不为人知的默契,贴身服侍,只全心信任桂开一个。 竹开左想右想,眼珠子也跟着左转右转,暗中细看一圈,恭谨神色逐渐愕然。 他还当穿堂之后的上房有何过人之处,要么富丽堂皇要么涉及生意机要,才禁止多余下人出入,以便防火防盗防内贼,一看之下却发现,上房院落的格局再常见不过,入目皆是低调的家什摆件,论闪瞎眼的程度,还不如前院内外管事、掌柜常进出的花厅摆设。 再看回廊环绕、三间打通的上房,门扇大开之下书架、矮柜占据大半视野,贴墙摆得挤挤挨挨,其间书籍、账册随意散落的远比整齐摆放的多,当中矮桌旁堆着的箱笼里,或新或旧的账本随眼可见,更有成筐的铜钱、成箱的真金白银随手放在墙角。 哪里有半点机要防人的样子。 竹开暗暗咋舌,抬手戳了戳挂了满屋、延伸进内室的帷幔,眼神飘进昏暗的内室,人飘到矮桌前,砰一声放下食盒,怒刷他进屋的存在感,弓身笑道,“七少,这是五小姐让我带给您的点心……” 杜振熙听罢前因后果,才放下新到手的船队笔记,按着长时间伏案的脖颈活动筋骨,伸着懒腰道,“把茶点摆到穿堂去。这里太乱,别叫五姐、六姐笑话。” 竟连见杜晨舞、杜晨柳,也要特意腾挪到穿堂去。 这里头确实是乱,但也不至于乱到不能待客。 貌似沈楚其来的时候,也只是草草看过一圈,说话吃茶也是在穿堂里。 竹开心下越发疑惑,视线在垂落梁下的重重帷幔上一打转儿,转回杜振熙身上,提起食盒亦步亦趋道,“是桂开让我进来伺候的……” “我知道,没有他的话,你也不会乱闯。”杜振熙偏头打量竹开,笑道,“瞧着是比刚进府时精气神好多了。听说庆叔挺惦记你,家里做了什么好吃好喝的,不忘另外给你送一份?桂开也跟着得了不少口福。 你以前吃过苦,头先在庆元堂日夜颠倒,吃睡上难免比常人差一些。先养好身子再把府里内外的人和事都摸熟了,过阵子桂开那头另有事要忙,这霜晓榭的一进和穿堂,就要你来跟进跟出的伺候了。” 竹开在奉圣阁夜宴事发时的表现可圈可点,她和桂开私下商量过,决定提前结束竹开的试用期,等到年后海禁的事摊到明面上,她会主攻船队事宜,少不了桂开帮手,旁的事就打算交给竹开。 竹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好听话直往外蹦,“多谢七少好意。您放心,我绝对把身体养得倍儿棒,不辜负您和桂开的重托。今儿开始一顿三碗饭,您让我少吃我还不肯咯,吃饱了跑起腿来也快不是?” 杜振熙随口笑道,“小心吃饱了撑的……” “哪个吃饱了撑的?”珊珊来迟的杜晨柳松开杜晨舞的手,提着裙摆飘进穿堂里,瞧着竹开乖觉的扫座奉茶,就往高椅里一靠,姿态松散地叹道,“七弟,还是你这里最自在最清静。我倒宁愿来你这里做个吃饱撑的下人,也不愿在西府做那闲得心里发慌的小姐。” 她意有所指,努嘴戳向西墙一角,“那个吴表小姐怎么突然就要走了?走就走,怎么倒惹得祖母生那样大的气?” “祖母对吴家的表姐、表妹们虽不亲近,却也一向和气。怎么才说’念着’娘家人,夜宴那晚不顾时辰就将吴表小姐接进府里’小住’,留在曾祖母那儿三两天不见动静,前几天一接回西府,就把祖母给气着了?”杜晨舞开口接话,放在往常还要念叨两句杜晨柳没有坐像,此刻却只盯着杜振熙,问道,“七弟,吴表小姐住在东府那几天,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事?” 她们虽有耳闻杜仁的风流债,晓得外头有个老姨娘和庶出姑姑存在,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不知道吴五娘就是陆五娘,夜宴当晚惊闻吴家多了个“表姐”,还是要和陆念稚议亲的“表姐”,惊疑之余倒也不曾多想,左右她们这些做晚辈的小姑娘,没有掺和进长辈事体的道理和资格。 后来得知杜振益和江玉的丑事后,震惊恼恨加羞愧,无心理会什么凭空冒出来的吴五娘之余,越发约束身边下人,守好自己的一方小院,不去触长辈们的霉头。 直到今天大吴氏闹出天大的动静,杜晨舞和杜晨柳才又起了疑心。 “七弟,吴表小姐既然要走,是不是和四叔议亲的事,就不做数了?”杜晨舞和杜晨柳交换了个眼色,双双斜着身子逼近杜振熙,压着嗓子道,“祖母这样,哪里是做亲,根本是做仇。那个吴表小姐……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吴家的什么远房闺女?” 她们心中隐隐已有猜测,只觉得那猜测太匪夷所思,盯着杜振熙坐等答案。 杜振熙捏着点心暗暗苦笑,只得含糊其词道,“吴五娘……做了错事,曾祖母哪里还可肯让她嫁进庐隐居。叔祖父和叔祖母也觉得愧对四叔,不再提议亲的事,只依着叔祖父的意思,经吴五娘点头后,这就要送去外地’嫁人’……” 吴家的“表小姐”再是远嫁,也不至于弄得跟做贼似的,带着大包小包就只身送去外地。 安排的这么“草率”,怎么可能是嫁人,根本是送人做妾。 为妾为婢的出门才这么不讲究。 亲事在即的杜晨舞和杜晨柳一想就通,再次对视的眼中满是惊愕和惶惑。 能被杜仁做主送人,能叫大吴氏直奔着杜仁又打又闹的,那位吴五娘哪里是什么吴家表小姐,唯一能对号入座的真实身份只可能是…… 杜晨舞和杜晨柳脸色涨红,一想到吴五娘其实是陆五娘,其实是她们的庶出姑姑,心中对杜仁和大吴氏原本的盘算了悟之余,越发觉得羞愧难当。 再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能为了一己私利,把吴五娘硬塞给陆念稚啊! 再有杜振益谋算杜振熙的事…… 杜晨柳险些没破口大骂,杜晨舞攥着杜晨柳的手,看着杜振熙神色复杂道,“七弟,是祖父祖母和大哥对不起你们……” 歹竹出好笋,至少做孙女做妹妹的杜晨舞和杜晨柳三观在线。 杜振熙不愿她们自责,咬一口点心弯起眉眼歪楼,“五姐,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未来五姐夫有口福了。” 她眯起眼笑的样子,十足漂亮乖巧。 杜晨柳噗嗤一笑,伸手就去捏杜振熙的脸,杜晨舞心头暖暖,到底小姑娘心性,听杜振熙一声“五姐夫”忍不住羞红脸,看着被杜晨柳揉搓的杜振熙,眼中也暖暖的,“六妹,你让七弟好好说话,别闹他……” 话音未落,就见她的大丫鬟急急闯进穿堂,顾不上通传道,“闹、闹起来了!八小姐晕倒了!” 被闹的不是杜仁和吴五娘么? 该晕的没晕,怎么晕倒的是正养病的杜晨芭? 杜晨舞唰的站起身,喝问道,“怎么回事?!” 第70章 请你明白告诉我 “那边的小院子闹得不可开交,二爷和二太太到地方一看,唬得只顾得上拉着劝着二老爷和二夫人,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杜晨舞的大丫鬟低声禀道,紧紧跟在往外疾走的杜晨舞身边,“本来该在自己院里养病的八小姐,不知怎么地竟找去了那边的小院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去的,又瞧见听见了多少。 等发觉动静不对,听见那边小院子外一片惊呼声,就见八小姐直愣愣倒在身边丫鬟怀里,已是晕了过去。二爷紧着去请大夫,是二太太亲自抱八小姐回屋的。二老爷和二夫人总算是……消停了。” 大吴氏偏疼杜振益,对孙女们倒也不差,而杜仁虽然很二,但就二在男女私情和亲情上头,二老见杜晨芭乍然出现又“吓”晕了,不用人再劝就停了手,晚到一步的桂开又是头大又是无语,趁机请走杜仁,又让人送大吴氏回正院。 当着孙辈的面闹得丢净老脸,杜仁甩袖就出了后宅,大吴氏挂心孙女又下不来台,回了正院干脆泼妇变怨妇,又唉唉装起病来。 徒留鸟兽散后的小院子里一片狼藉。 杜晨柳听罢又是忧心又是恶心,咬牙追问道,“那个吴五娘呢!” 听她不再叫什么吴表小姐,杜晨舞的大丫鬟便顺着杜晨柳的话风道,“吴五娘叫二夫人打了几下,伤势不算重。头先一直躲在墙角,离院门近没受什么大牵连,倒是八小姐晕倒,先叫出声的就是吴五娘。 哭得倒比二太太还惊忧八小姐似的,桂开哥哥出面之后,一时也没人顾得上她。二老爷走了好一会儿,才让小厮回头接走吴五娘,现下怕是已经驾车出了府,往城外去了。” 杜晨舞闻言面色阴沉,杜晨柳亦是面色一紧,咬着唇拉住身侧杜振熙,恳切道,“七弟,还得劳你跟着走一遭,跟我们一道去看看八妹。” 她们能猜到吴五娘的真实身份,亲眼目睹乱斗现场的杜晨芭,八成也猜到了真相。 杜晨芭是单纯,不是单蠢。 杜振熙本就无意袖手旁观,一面跟着杜晨舞姐妹往西府赶,一面出言安抚道,“五姐六姐别担心,二伯已经去请大夫,又有二伯母在,八妹不会有事的。” 三人闻讯赶到安置杜晨芭的正院,就见杜曲正送大夫出来,那大夫这阵子常在杜府出入,一瞧三人面色不用等人问,就主动开口道,“七少、五小姐、六小姐。八小姐原就因思虑过重身有小恙,一时乱了心神闭过气去,没有大妨碍。老夫已经替八小姐用过针,一会儿就能醒来。” 竹开闻言忙上前,接过大夫的药箱道,“我陪您老往前院开方子抓药去。” 他谨记杜振熙的吩咐,这阵子杜晨芭的用的药方都亲自经手,一一存底交给杜振熙。 杜曲岂会不知此事,越看杜振熙对杜晨芭上心,对杜振熙的愧疚就越深,他本是刻板木纳的性子,确定杜晨芭无事后,想着做父亲的没有守在女儿床头的道理,便低声道,“晨舞、晨柳陪着小七去看看晨芭。我、我去看看母亲,也好叫母亲放心。” 他短期内不知如何面对杜振熙,竟对着晚辈胡乱抱拳行起礼来。 杜振熙忙侧身避开,晓得杜曲虽然选择和小吴氏统一立场,坚决将教子决策贯彻到底,但为人子不可能真对大吴氏忤逆不孝,明知大吴氏是装病遮羞,也得走完过场帮大吴氏圆了脸面。 夹在母亲和妻子中间,确是难为杜曲的性子。 杜振熙心下暗叹,示意竹开送完大夫,顺道跟去正院帮杜曲撑一撑场子——杜仁要给桂开面子,大吴氏同样要给竹开面子。 除非大吴氏想闹到惊动江氏。 竹开表示收到,杜振熙随杜晨舞、杜晨柳直入屋内,瞧见外间靠坐椅背的身影略感意外,忙顿足齐声问安道,“大嫂。” “你们来了?瞧太公公太婆婆这一场闹得,竟连小七也惊动了。”自顾出神的大少奶奶转而一脸轻蔑,扶着肚子站起身,瞥一眼内室笑道,“婆婆在里头陪着八妹,你们进去看看吧。我就不多留了,省得你们还得分心理会我,我先走了。” 她嘲讽完杜仁和大吴氏,再对杜振熙三人说话时,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她原先能拿夫君当摆设,怀上身孕后就对杜振益视而不见,对公婆小姑子们自然也不甚放在眼里,自从那天目睹杜曲和小吴氏联手怒揍杜振益后,倒似大为改观,一头对杜曲、小吴氏常有孝敬,一头对杜晨舞三姐妹常嘘寒问暖。 此刻识趣告辞后,又抬手拍了怕杜振熙的脑袋,半感叹半自嘲道,“西府小的不着调,没想到老的也不着调。倒是辛苦小七了,还得帮着那一老一小收拾烂摊子。” 她口中的一老一小,骂的是杜仁和杜振益无疑。 杜振熙哑然看一眼离去的大少奶奶,深觉大少奶奶脾气果然清奇,原先看和大吴氏、杜振益有关的所有人都不顺眼,现在看和大吴氏、杜振益同流不合污的所有人都顺眼,很有点“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能爱憎分明如此,大少奶奶活得也算恣意了。 杜振熙收回目光,敛去心中感叹,转眼就对上小吴氏红白交杂的面色,既有对杜晨芭的担忧,又有对杜振熙的羞惭。 “小七来了?多得你有心,让桂开走了一趟,不然惊动了清和院,又要惹祖母白生一场气。”小吴氏迎出内室,一边打起帘子一边低声道,“是我没能劝着婆母,又疏忽了晨芭这头。倒累得你跟着操心,晨芭还没醒,你先进来坐坐。” 怒揍杜振益时气场两米八,揍完杜振益后又变回了那个大家熟知的小吴氏。 除了在关杜振益禁闭的事上寸步不让外,依旧寡言腼腆,任由大吴氏三不五时的召去“侍疾”,吃不好睡不好地受尽磋磨,似乎依旧是那个被大吴氏搓圆捏扁的傀儡。 杜振熙忍不住再次暗叹,扬起笑略作寒暄,和杜晨舞姐妹坐到床头,细细打量昏睡中的杜晨芭,压低声音问,“我看过八妹用的药方,多是养气温补的药材。听大夫的意思,本就不是什么大病,怎么就闹到失神惊厥的地步……” “大夫只说是多思多虑,偏晨芭身边的下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小吴氏脸色更白,抚着软滑的被面忧心忡忡道,“晨芭那天突然病倒之后,吃完药捂出汗倒也好转了一些。哪想没几天,就变得不爱吃饭又睡不好。” “娘想着小女儿心思,兴许八妹愿意和我、六妹说一说。”杜晨舞阴沉的面色有所缓和,蹙眉垂眸,疼惜目光流连在杜晨芭双眼紧闭的睡脸上,“我和六妹来找八妹说话,她却爱理不理,满腹心事的样子。问又问不出说又不肯说,成日里呆呆的一坐就是半天……” 杜晨柳闻言点头,忍不住狠狠戳了戳被角,“真不知道八妹这是犯了哪门子邪。从来心里不兜事的黄毛丫头,倒突然伤春悲秋起来,尽惹娘和我们担心。” 吃睡不香,发呆枯坐这么严重? 果然邪门。 杜振熙不知其中细节,闻言不无忧心,暗暗后悔不该顾忌这顾忌那的,应该早些来探病,拦下杜晨柳乱戳的手,轻轻替杜晨芭掖被角,手正要收回来,就见锦被下微微一动。 杜晨芭睁开眼,茫然四看,“娘……五姐、六姐……” 小吴氏面色一亮,忙斜身隔开“碍事”的杜晨舞和杜晨柳,凑近杜晨芭轻声道,“晨芭醒了?你七哥和五姐、六姐来看你了,可还觉得头晕难受?” “七哥。”杜晨芭对小吴氏的关心充耳不闻,撑着手靠坐上床头,直直盯着杜振熙道,“七哥,请你明白告诉我。奉圣阁夜宴那晚,不单是大哥想害你,那个吴表……吴五娘,是不是也想害四叔?她是不是也做了坏事,才把祖母气成了那样? 吴家全靠祖母拉拔,祖母再如何也不会对吴家的闺女又打又骂。是不是真的和我刚才听到的一样,吴五娘要和四叔议亲,借的是吴家闺女的表亲身份,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吴家人,是、是祖父在外头养下的庶女,是我们的庶出姑姑,是不是?” 小院子闹得鬼哭狼嚎,杜晨芭混乱之间是听谁喊破的,又是怎么听到的,已然不重要。 方才没亲历现场的大少奶奶一脸若有所思、话外有话,显然已经有所了悟。 杜晨舞和杜晨柳心有猜测,杜晨芭会道出这样一番疑问,只能算是意料之中的意外。 小吴氏脸色一变,杜晨舞和杜晨柳默然垂头。 再瞒下去就掩耳盗铃了。 杜振熙安抚似的看一眼小吴氏,坐得离杜晨芭进了一些,放柔声音道,“八妹真聪明。这些事本不该拿来脏姐姐妹妹的耳朵,曾祖母已经做主做出了处置,这些事不管之前如何,也算已经了结了。往后和东府无关,和西府也无关。 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八妹是不是觉得对不起东府,才落下了心病?做坏事的是别人,又不是你,你不该因此多思多虑,伤了自己的身子不说,也叫二伯母和五姐、六姐跟着担心,对不对?” 说着摸了摸杜晨芭的脑袋,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们家八妹长大了,会替别人忧心着想了。不过,心里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该和二伯母、五姐六姐说,再不济像现在这样来问我。等晕倒才肯开口,先就吓坏关心你的人了,知不知道?” 杜晨芭小脸微红,却没像往常似的害羞避开杜振熙的手,只抿着嘴不好意思道,“七哥,我知道了。” 小吴氏松了口气,目露感激的看向杜振熙,杜晨舞姐妹则夸张的拍了拍胸,伸手就要去挠杜晨芭,“小丫头片子,担心死我们了!” “七哥。”杜晨芭继续无视姐姐们,抬手伸向杜振熙,“还有一件事,也请你明白告诉我。” 第71章 求你帮帮我 触及掌心的指尖很软,却也很凉。 杜振熙暗暗皱眉,蜷起手指将杜晨芭伸出的手包进掌心,微微用力一握,越发放轻声线笑道,“你还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七哥,大哥对我和五姐、六姐一直都……很好。从小到大大哥都最疼我,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都愿意费时费神的为我寻来。”杜晨芭绷着嗓子开口,盯着杜振熙的黑亮双眼中五分挣扎五分期翼,“我讨厌大哥做下的坏事,但是,但是我恨不了他。七哥,你恨大哥吗?以后,你是不是不喜欢大哥,也不喜欢西府了?” 对着挑拨撒痴的江玉时,杜振益尚且选择站在妹妹们这头,平日里对杜晨舞三姐妹的爱护确是货真价实,这大概算是杜振益唯一的人性闪光点? 单纯如杜晨芭,内心纠结抗争可想而知。 也因此,才会憋出病来吧? 杜振熙眉眼柔和,亲昵地捏了捏杜晨芭软软的小手,沉吟道,“恨,说不上。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说我,就是曾祖母和四叔也不会因大哥的事,就随意迁怒他人。我又怎么会因此就不喜欢西府?该打该罚的,大哥一样没少受。至于以后…… 只看大哥能否改过自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哥用错过一次方法,别再用错第二次、第三次就行。以后如果能将心思用回正道上,大可多分些铺面和差事给大哥。只盼大哥记吃也记打,能知错就改。” 她表示杜晨芭想太多了,顺着话茬给小吴氏母女四个一记定心丸,“叔祖父没了’外人’牵挂,今后也能将心思都放在西府生意上。等年后奉圣阁开始正经对外营生,还要请叔祖父帮着分摊些事体。这也是曾祖母和四叔的意思。” 杜仁和杜振益谋的是利,那就给他们利。 东府给得起,但也只给这么一次机会,杜仁和杜振益要是还学不乖,也不必再讲什么血脉亲情。 小吴氏和杜晨舞、杜晨柳闻言不禁大松口气,此时再纠结连日来的羞愧情绪反而矫情,遂大大方方地对杜振熙送去感激的“秋波”,又轻言细语的开解杜晨芭。 杜振熙自觉功成身退,正想松开杜晨芭的手,却叫杜晨芭反手握住,耳听杜晨芭语带期艾地又问道,“那、那四叔呢?四叔怪不怪祖父,怪不怪吴五娘?” 这正是方才在霜晓榭,杜晨舞和杜晨柳想问杜振熙,而来不及问出口的话。 姐妹俩顿无接连被杜晨芭无视的不满,齐刷刷转头看向杜振熙。 陆念稚的心情如何,才是杜晨芭想问的重点吧? 别说杜晨舞三姐妹,算上杜曲和小吴氏,包括杜仁和大吴氏在内,西府就没有一个不“怕”惹陆念稚不高兴的。 杜振熙心下撇嘴,面上轻松根本不用作假,“吴五娘做错事,是她们母女居心不良,认真论起来,叔祖父同样被蒙在鼓里,也算是凭白被带累的。四叔当初肯应下亲事,无非是尊着曾祖母和叔祖父的心意。如今亲事不成,四叔要怪,也只会怪祸首。” 更别说最后得利的是陆念稚,往后谁还能拿捏他的亲事? 只怕陆念稚那老狐狸不仅不怪吴五娘,还乐得看吴五娘自己出幺蛾子。 杜振熙腹诽归腹诽,无意多说其中细节,免得杜晨芭再多想。 “七哥,四叔真的不怪叔祖父?”杜晨芭却仿佛不放心似的,一再确认道,“你不恨大哥,四叔那样疼你,是不是也不会因为你不喜大哥?西府呢,四叔是不是也不会因此,就连带着不喜西府?” 杜振熙闻言一愣。 貌似陆念稚对她和江氏、杜振晟比较有“亲情”观念,言行举止常有亲昵,对西府诸人,似乎谈不上喜恶,从来只做寻常交际来往,遵循礼数之余略显疏离。 陆念稚外热内冷,没事不去西府,提也少提西府诸人。 没有喜欢,又何来不喜? 杜振熙思考完毕,笃定点头道,“不会。” 杜晨芭紧张的小脸顿时放晴。 心结已解,杜振熙瞥一眼同样神色一松的杜晨舞和杜晨柳,心下又好笑又无奈,起身告辞道,“八妹好好休息,我就不多坐了,改天再来看你。” 扫过被面的袖口却徒然一紧,叫杜晨芭再次紧紧攥住,指尖温度竟比之前更凉,透过衣料不可错辨的传递到杜振熙的手臂上。 杜振熙讶然。 “七哥,我还有事想请你帮忙。”杜晨芭黑亮的双眼一闪,似不敢和杜振熙对视,偏头看向小吴氏和姐姐们,目露恳求的道,“娘、五姐、六姐,我想和七哥单独说说话。” 她鲜少露出这样郑重的情态。 杜晨舞和杜晨柳既觉新奇又觉古怪,嘴里嗔怪道,“我们问你话,你什么都不肯说。轮到七弟,你倒是什么都肯说了。还有什么悄悄话要和七弟说,连我们都不能听?” 杜晨芭小脸微红,闪烁其词地不接姐姐们的话茬,只嘟着嘴看向小吴氏,“娘……” 全然恢复往日缠着人撒娇的小女儿模样。 小吴氏心头一软,一来放心有杜振熙在,二来不愿拂病人的心愿,遂顺着杜晨芭的意思一手拉一个,揽着杜晨舞和杜晨柳往外走,“你这一晕,倒累得你哥哥姐姐们都不安生。我先送晨舞、晨柳回去,回头让厨下做些茶点送进来。当着你七哥的面,你可别再孩子脾气,不肯吃不肯喝叫你七哥笑话。还有大夫开的药,一会儿送进来,你也要乖乖都喝了。” 杜晨舞和杜晨柳笑着回头,“七弟,八妹要是再不肯吃药,你就喂她吃,看她羞不羞!” 母女三人知情识趣,边说边笑的飘出内室。 杜振熙重新坐回床边,看着被打趣得不好意思的杜晨芭微微笑,扯了扯袖口揶揄道,“八妹,我的袖口要被你抓皱了,还不放手?” 刚才作为知心“哥哥”,拉拉妹妹的小手也就罢了,现在二人独处,再拉来扯去的不太像话。 杜振熙很有“七少”自觉的正襟危坐。 杜晨芭闻言小脸更红,慌慌张张松开紧握杜振熙手腕的手,指尖在被面上画圈圈,画来画去又默默划上杜振熙的袖口,小心翼翼的揪着一角衣料,咬着唇低声而毅然地道,“七哥,求你帮帮我。” 什么事严重到要用个“求”字? 杜振熙神色一正,顺着杜晨芭的力道靠近床头,做侧耳聆听状,“八妹想要我帮什忙?只要是我能帮的,一定尽力帮你。” “七哥,这事……只有你能帮我,我也只能求你帮我。”杜晨芭死死攥着杜振熙的袖口,明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闪过犹豫和茫然,最终只剩满满的羞涩,“求你帮我和四叔说一声,我想私下见四叔一面。求、求你帮我安排个妥当的地方,我有很重要的事和四叔说。” 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的求见陆念稚? 还得通过她居中联络,搞得跟男女私会似的。 杜振熙哑然失笑,表示她果然搞不懂小儿女心思,直起身皱眉道,“这算什么大事?你想见四叔,只管往庐隐居知会一声,自去见四叔就是了。不过四叔最近常出门交际,你是担心找不着人?我帮你去前院门房问一问?” “别问!不能问别人!”杜晨芭松开杜振熙的袖口,急得连连摆手,又抱着杜振熙的手不肯放,生怕她现下就转身往外问人,发颤的声音险些没破音,“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七哥,我想私下见四叔的事,只能你我和四叔三个人知道!” 这……岂不是真成了不可告人的私会了? 杜振熙心下大奇,被杜晨芭的急切模样唬了一跳,忙又倾身靠近,继续竖起耳朵道,“八妹别急。你说清楚是为了什么事,我才好请动四叔不是?” 杜晨芭表示她家七哥说得有道理,微微松开杜振熙的手,忽然深深垂下脑袋,指尖改而在杜振熙的手臂上画圈圈,声若蚊呐地道,“我、我想亲口告诉四叔,我、我喜欢他。” 原来如此。 杜晨芭喜欢陆念稚啊! 杜振熙点头点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歪头努力去看杜晨芭埋起来的小脸,半是纳闷半是奇怪地道,“我知道你喜欢四叔。上回四叔给你和五姐、六姐送了手信,你得了之后还特意让五姐下厨做点心,当作你们姐妹的回礼送去庐隐居。里头一大半是你亲手做的,四叔知道你的孝心,也知道你喜欢他。” “不是,不是七哥说的那种喜欢。”杜晨芭似下定了决心,猛地抬头直视杜振熙,画圈圈的指尖只差没掐进杜振熙的臂肉里,低低的嗓音越发打颤,“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喜欢,是、是女子对男子的喜欢。七哥,我喜欢四叔,我想正式和四叔表白心意。” 原来如此。 杜晨芭是拿陆念稚当男人喜欢啊! 杜振熙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全身僵硬当场石化,咔咔咔抬起手,非常不雅地掏了掏耳朵,愣愣道,“八妹,你说什么?”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太对的事情,如果不是幻听,那一定是她理解错了。 “我、我说我喜欢四叔,我想嫁给他。”杜晨芭话一出口,紧绷的身心倏忽放松下来,语气很有些解脱的意味,期期艾艾的凑近杜振熙,和她家七哥分享起自己的小秘密来,“吴五娘能和四叔议亲,我也能嫁给四叔。七哥,求你帮帮我。” 杜振熙一手卡着耳朵眼,一手汗毛倒竖的挣脱开杜晨芭的手,瞬间弹出三尺远,紧贴着内室墙面一脸见鬼状,“八妹,你说什么!” 这次不是疑问,而是责问。 杜晨芭喜欢陆念稚,还想嫁给陆念稚? 陆念稚是叔叔啊亲! 杜晨芭是侄女啊亲! 虽然没有血缘…… 虽然有吴五娘做前例…… 但吴五娘和杜晨芭能一样吗喂! 杜振熙生平一第一次,觉得自己智商堪忧脑子不够用。 天地神鬼哟! 求让她原地爆炸! 第72章 为什么不能嫁他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没有半句假话。七哥,你不相信我吗?”杜晨芭睁大双眼,望着突然弹开的杜振熙满脸迷惘,略显虚弱的小脸才露出丝失望,转眼就被急迫代替,“七哥!那天家宴在水榭里,你和五姐、六姐说起我的亲事,我说我不嫁人,也没有半句假话!七哥,你信我!” 几个意思? 原先立志不嫁别人,现在立志要嫁陆念稚? 信哪一个都很吓人好不好! 杜振熙顿时吓出双下巴,脖子一缩后脑勺撞上墙面退无可退,下意识的不愿面对残酷现实,一边转身面壁,一边伸手表示拒绝,“八妹,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七哥,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自己在说什么了……”杜晨芭小肩膀一垮,有些颓然的蹙起眉头,平滑的额间皱出一汪轻愁,“虽然有大哥疼我,但是我从小到大最羡慕的,是七哥和十一弟。我一直以为,我只是羡慕四叔是你们的四叔,是东府的四叔,才、才总是忍不住偷偷留意四叔。 直到……直到府里说你要和唐家议亲,外头又传出四叔也有意议亲的消息,我才发现这其中的不同。七哥要娶亲,我只担心未来七嫂性子怎么样,会不会像七哥一样对我好。 但四叔要娶亲,我满心满脑想的都是未来四叔母别对四叔好,四叔也别娶什么四叔母。我、我喜欢四叔,一想到他要娶亲,我就难受,心里难受得一抽一抽的疼……” 杜振熙表示她脑子也难受得一抽一抽的疼! 确定面壁无用、原地爆炸无望后,只得认命地转回身面对杜晨芭,一触及杜晨芭耷拉肩膀的小身影,就忍不住闭了闭眼。 能把惊天动地的鬼话当义正言辞的人话说,可见杜晨芭心意决绝,这事,由不得她不听,这忙,由不得她不帮。 忙要怎么帮,才是难题。 如果生意上遇到难题,她会怎么做? 杜振熙闭眼静思三秒,悲催的发现她脑中滚过的不是算珠口诀,就是掌柜伙计的嘴脸,全无和小儿女心思有关的干货。 杜晨芭的情感难题,完全不在她的业务能力内怎么破! 她能把江玉裹成粽子怒抽一顿,总不能把杜晨芭也五花大绑怒斥一顿吧? 杜振熙无比苦恼地挠了挠头皮,扶着被墙面撞歪的发冠默默飘回床边,胆战心惊的挨近杜晨芭,尽量平心静气的开口道,“所以,你是因为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才病倒的?” “一开始只是心里闷得难受。后来奉圣阁夜宴,真见到要和四叔议亲的对象,看着有血有肉的活人在眼前晃,就觉得气都喘不过来。”杜晨芭缩了缩肩膀,仿佛不愿想起最挣扎痛苦的那几天,本能寻找精神寄托,又蹭着被面揪住杜振熙的袖口,喃喃道,“曾祖母和祖母相看吴五娘,我和五姐、六姐不能往长辈那桌凑。等吴五娘被接进东府,我想私下见见她,却找不到机会。再后来就听说了大哥和江玉的事…… 大哥被送去庄子,吴五娘却被接进西府。祖父给她安排了僻静的小院子,又让人好吃好喝的供着她。我只当她和四叔的亲事已经落定了,偏偏无能为力想不出办法,就、就病倒了……” 有血有肉的活人? 吴五娘险些没变成没血没肉的死人。 杜晨芭用词清奇,脑洞也挺清奇的。 难道不止是东府子嗣有毒,西府家风也有毒? 上到杜仁大吴氏,中间夹个杜振益大少奶奶,下到杜晨芭,各顶各想的做的都这么另类! 杜振熙忙默念三遍算珠口诀压惊,硬着头皮再问,“所以,今天你一知道四叔和吴五娘的亲事没成,一想通吴五娘的真实出身后,就决定和四叔表白,决定要嫁给四叔?” 虽然她不懂小儿女心思,但生意上的难题要靠追本溯源才能彻底解决,想来要解决情感难题的大方向也差不离,问清楚杜晨芭的心路历程,总是没错的。 杜晨芭只当杜晨熙已经肯信她、帮她,小脸大亮的猛点头,不揪袖口改握杜振熙的手,耸着小肩膀靠向杜振熙,额头碰着额头抿着嘴害羞笑道,“七哥,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四叔最疼你了,满杜府除了曾祖母,也就你能随意出入庐隐居。你帮我约四叔吧,我要亲口告诉他,我喜欢他想嫁他,绝不会像吴五娘那样,辜负他。” 辜负个鬼哟! 杜振熙条件反射的又想弹开,碰到杜晨芭软热的额头,突然无力到不想避让,顶着杜晨芭的脑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二人亲热说话的小姿势,本该是“兄妹”和睦的最好表现,额头相碰的一声响,却听得她心惊肉跳。 杜晨芭这副害羞雀跃的样子,全然是恋爱中的小女人情状。 如果不是妹妹而是弟弟,她大概早一巴掌拍醒杜晨芭了。 杜振熙脑补了一下画面,又不得不摇头否决。 换成杜振晟,她也舍不得又打又骂。 再看杜晨芭眨着大眼望着她,眼底装得满满的,全是依赖和恳切。 杜振熙顿觉眼睛刺痛,倒吸回浊气,抬手揉鼓跳的额角,“八妹,这事……我没办法帮你。” “那你偷偷放在心里,回去仔细想想,等想出办法再帮我,我不急的。”杜晨芭理解的重点全错,反而放下心似的捂嘴笑,脸红红的歪楼道,“七哥,我现在没事了。你干嘛揉我的额角,我头不晕了。” 诶? 揉错人了? 杜振熙微笑中透露着尴尬,抬眼见杜晨芭的额角都快被她揉红了,忙收手想挪回自己脑袋上,心乱如麻之余一时没控制住势头,啪一声拍上自家额角。 轻响未落,身后乍然碾过一阵噼里啪啦脆响。 杜振熙和杜晨芭齐齐吓了一跳,双双转头看向内室门口,就见门帘下阴影覆水渍,砸地的茶具药碗破败成片,光亮的瓷器碎片白的刺眼,一瞬席卷的药味,同样浓得刺鼻。 厚重门帘一起一落,现出小吴氏煞白的脸,她垂手捏着托盘,身形一晃指间脱力,干着嗓子开口道,“晨芭,你说你要嫁谁?” 托盘哐当坠地,却盖不过小吴氏轻得虚无的话音。 杜振熙心口一跳手一抖,才想去捂杜晨芭的嘴,就被杜晨芭攥住压上被面,挺直脊背直视着小吴氏毅然决然道,“娘,我说我要嫁给四叔。我喜欢四叔!” 杜振熙闻言恨不得先戳聋小吴氏的双耳,再堵死杜晨芭的嘴巴,心中不可自控的怒而吐槽:杜晨芭亲,你是妹妹不是壮士,视死如归个啥子哟! 她惊得身心分离,小吴氏却毫无反应,只静静看一眼杜晨芭,极其缓慢的转动脖颈,目光落在百宝阁旁的美人瓶上,才仿佛活过来似的突然伸手,操起瓶里插着的鸡毛掸子,转眼间高举单手的影子就压上了背面。 杜振熙睁大双眼,心中再次不可自控的怒而吐槽:小吴氏亲,你是人不是鬼,瞬间漂移个啥子哟! 她表示受到了惊吓,小吴氏表示女儿疯了她没疯,挥着鸡毛掸子就往杜晨芭身上招呼,“不知廉耻的不孝孽障!与其留着你丢人现眼,我还不如先亲死你!” 杜振益被小吴氏揍成狗的惨烈画面窜出脑际。 杜振熙惊得魂走脊梁骨,忙旋身扑向被面,张手张脚的牢牢抱住杜晨芭,确定将人护得密不透风了就分出神喊道,“二伯母!八妹是女孩子,打不得!打不……” 得字卷在舌尖,转瞬化作一声痛呼。 鸡毛掸子抽在背上的痛楚不是盖的。 小时候她犯了错,陆念稚拿木尺罚她打手心,都没这么痛! 险些没把她的裹胸布直接给抽崩了! 杜振熙咬着牙直嘶气,突然有点担心——杜曲私下是怎么和小吴氏夫妻相处的,怎么样的日常才能练就小吴氏这一手不为人知,又快狠准的揍人手法的? 细思极恐。 西府家风果然有毒? 然而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的裹胸布貌似略松动。 杜振熙忙反手按上脊背,一手按着杜晨芭的脑袋死死护着不肯放。 小吴氏见状脸色越发白得透明,她自知这一下下手有多重,再看杜振熙捂着脊背呼痛,只当打着了要害,忙丢开鸡毛掸子去揽杜振熙,“小七?小七!你、你怎么样?你护着这孽障做什么!快让我看看,快坐起来……” “二伯母,我没事,没事。”杜振熙皱着脸坐起来,一边吸引小吴氏的注意力,一边把杜晨芭往床里头推,干笑道,“八妹年纪小不懂事,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能劝好她。您别气坏了身子,坐下好好说,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大哥做错事该打,我做错了什么娘上来就要打我?”杜晨芭不肯退开,抱着杜振熙的手直掉泪,心疼地一抽一噎,从后头紧贴着杜振熙的背,似乎这样就能减轻杜振熙的痛楚,盯着小吴氏的眼中却满是倔强,“吴五娘能和四叔议亲,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四叔?吴五娘嫁不成四叔,我为什么不能嫁四叔? 一个养在外头十几年的庶出知道什么,了解什么!她不知道四叔的好,不了解的四叔的好,我知道我了解!我就是喜欢四叔,我就是想嫁四叔!除了四叔我谁都不嫁!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我为什么不能嫁他!” 喜欢一个人是没什么错。 错就错在喜欢的那个人不对啊喂! 杜振熙心情复杂无匹,只能牢牢挡在杜晨芭身前,抬眼望住小吴氏,轻声道,“二伯母,越是简单的人复杂起来,是不是越难解?” 谁小时候没有二过? 杜晨芭此刻这般倔样儿,不能先礼后兵,只能先礼后礼一直礼。 她请小吴氏坐下好好说,不是拖之决,而是真心想坐下好好说。 小吴氏闻言愣怔,惨白的面色浮起一层灰败。 第73章 还能这么操作 门帘下的狼藉无人收拾,茶渍混合着汤药汇成一条污浊的痕迹,吃进地砖缝蜿蜿蜒蜒,舔上锦杌子的翘头凳脚。 锦杌子上坐着杜振熙和小吴氏,床上窝着杜晨芭。 杜振熙摸着鼻子暗吸一口气,开口想说话,却见小吴氏若有所觉地摆了摆手,灰败的脸正正对着杜晨芭,神色愣愣,落在杜晨芭身上的目光一阵阵发直。 诡异的静谧,越发衬得汤药泼洒出的苦味刺鼻,浓烈得令人鼻头发酸。 杜晨芭扑簌簌滚落的泪珠掉得更凶,小吴氏喊打喊骂她不怕,小吴氏冷静默然她反而心里发慌,哀求地看一眼杜振熙,又小心翼翼去拉小吴氏的手,“娘……” “晨芭,你问我你为什么不能嫁恩然……”小吴氏目光聚焦,垂眼看向杜晨芭柔若无骨的小手,母女俩交叠的指尖一样冰凉,她的语气也含着不容错辨的凉意,“那我反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能嫁给恩然?” 她一开口,杜晨芭精神一振。 “四叔尊着长辈的心意,能接受和吴五娘议亲,同样能接受和我议亲。”杜晨芭慌怕的小脸由白转红,羞涩染上眉角眼梢,交织出一片绯红,“四叔最疼七哥,曾祖母也最疼七哥。只要七哥肯私下帮我,等我和四叔表明心意后……再帮我说服曾祖母,曾祖母点头的事,祖父、祖母也不会反对。 吴五娘能做西府的’表小姐’,我也可以。东府能收留一个江玉,就能再’收留’一个我。到时候我成了东府的’表小姐’,不也和吴五娘差不多……明面上的身份不叫人挑出错来,我就能嫁、嫁给四叔了。” 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 个鬼! 杜晨熙一脸错愕:原来杜晨芭根本只有勇,而无谋。 感情复杂,思想简单。 她啼笑皆非,顶着一头黑线无语地看向小吴氏。 “你想学吴五娘?那你可知你要做’表小姐’,就再不是我西府的八小姐,再不能做我和你爹的女儿?”小吴氏灰败的脸也由白转红,羞恼溢出眼角嘴边,交错成一片通红,“你一口一个喜欢,一口一个要嫁。只顾及你自己,可曾顾及过你’喜欢’、你’要嫁’的恩然? 恩然对小七、小十一如何,对你和你五姐、六姐,你大哥又如何?想来你比我清楚,恩然可有对你哪里不同,表露过一丝异于他人的心思?你想要的,别人未必能给,未必愿意给! 表露心意之后呢?你让恩然往后如何自处?又让夹在中间的小七往后如何自处?好,你不在乎陷恩然和小七于不义,你是不是也不在乎我和你爹,连你大哥五姐、六姐也不要了!为了你一声喜欢一句要嫁,是不是连整个西府都要陪着你一起,永世不得在东府面前抬起头来!” 只动口不动手的小吴氏,气场照样两米八。 这番话换杜振熙说,效果不会比作为亲娘的小吴氏更好。 杜晨芭显然受到了成吨的暴击,包裹着飘渺臆想的粉红泡泡被无情戳破,一字一句仿佛重锤砸得她脑子嗡嗡响,迷茫的泪眼左看一眼杜振熙,右看一眼小吴氏,急忙摇头道,“七哥,七哥我只想求你帮忙,没想过要害你。娘、娘,我没有不要你和爹,我也没想过不要大哥和五姐、六姐……” 更没想过,她喜欢的四叔会不喜欢她,会拒绝她。 杜晨芭心里又怕又乱,泪水涟涟的脸上却满是痛苦和决绝,“七哥,娘,如果不能嫁给四叔,我怎么办?怎么办……我喜欢四叔,我只喜欢四叔……” 杜振熙又头疼又心疼,伸手托住哭得几乎要跌下床的杜晨芭,一边冲小吴氏使眼色,一边轻拍杜晨芭的背顺气,柔声道,“八妹不哭了,啊?左右这事我和二伯母已经知道了,有我们在没事的。你先别急,好好睡一觉静养几天,我们再来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我每天都来陪你,好不好?” 怎么解决这件事? 无解。 只盼时间是把杀猪刀,能斩断杜晨芭的情思。 杜振熙安抚为上,表示还是先稳住杜晨芭的情绪,别让她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才好。 “不好。七哥,你每天来陪我,只会让我看着你想到四叔。”杜晨芭倒在杜振熙怀里,抬起头睁着迷蒙的泪眼道,“不会好了。不会好的。” 杜振熙也觉得自己不好了。 怀里的小身板又软又颤,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得闭过气去。 而且,看见她就会想到陆念稚是什么鬼? 难道怪她咯? 杜振熙简直没脾气,只得暗暗咬牙,犹豫着要不要学陆念稚下狠手,先把不能自控的杜晨芭敲晕再说后事。 冷脸旁观的小吴氏却忽然轻笑出声,半是慈爱半是嗔怪地点了点杜晨芭的眉心,“傻丫头,都是心里有人的大姑娘了,哪有抱着你七哥哭闹的道理?快松手坐好,你这样让你七哥怎么帮你?” 诶? 突然有说有笑的略吓人啊亲! 杜振熙一脸震惊的看向小吴氏。 画风变得太快,杜晨芭也一脸震惊的看向小吴氏,边弹出杜振熙的怀中,边转身扑向小吴氏,攥着小吴氏的衣襟二分希翼三分迷惘五分孺慕,抽噎道,“娘,您、您不怪我,厌我了?什么帮忙?您想到法子,愿意让七哥帮我了吗?” 杜晨芭钻牛角尖,小吴氏又钻的哪门子心思? 杜振熙一个头两个大,默默撸了把脸,竖起耳朵凑近抱作一团的母女二人。 “我不怪你,更不会因此厌弃你。你说得对,喜欢一个人没错。”小吴氏垂眸看向杜晨芭,像小时候一样拍哄着杜晨芭,轻声细语道,“我不勉强你,你也别勉强恩然,更别为难小七。喜欢一个人是没错,但能不能两情相悦,却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要你七哥帮你,可以。但他只能帮你一件事——不能帮你安排私会,也不能帮你和恩然表白心意。只能帮你制造些机会,在他在场的情况下,给你和恩然相处的时机。你亲眼看、用心看,恩然无意,你也不能再存着不该有的心思。 你扪心自问,可愿做那只顾自己、不顾他人,非要闹得所有人都不安生的小人?你想让恩然和小七难堪,想看你曾祖母老来还要为你伤心吗? 不愿不想的话,只要你肯答应我,守着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以平常心去试探、接触恩然,我和你七哥就给你一次机会。我也不求你立时三刻就死心,只求你能做到无怨无悔。听明白了吗?” 杜晨芭狂点头,又狂摇头,“娘,我不想让你们伤心,谁的心都不想伤。您说话算数,我也言出必行,绝不给您丢脸,也不让四叔和七哥难做。” 她也不想伤自己的心。 不反对她喜欢陆念稚,还帮她多和陆念稚相处,那是原来想都不敢想的。 只要能多见见、多看看陆念稚,也许、也许事实和刚才小吴氏质问的不一样呢? 杜晨芭包着泪珠的双眼一瞬亮若星辰。 小吴氏眼脸一颤,抬眼不再看杜晨芭,只揽着杜晨芭按回被窝,满脸无奈的笑道,“现在安心了?听你七哥的,先好好睡一觉,肿着眼睛白着脸皮就不漂亮了,还怎么去见你喜欢的人?等晚膳我再叫你,那会儿眼睛不红不难看了,我再送你回自己院子里去。” 杜晨芭闻言又欢喜又害羞,捏着被角忽闪着大眼睛,抿着唇笑看杜振熙,“七哥,等我养好了精神,我再让大丫鬟去请你,好不好?” 好不好的,这会儿也只有一个选择。 杜振熙扯出个假笑,轻声道,“好。” 杜晨芭努力闭眼入睡的小脸上,干涸的泪痕都透着欢欣。 杜振熙哭笑不得的随小吴氏退出内室。 一番不大不小的动静,外头守门的妈妈、丫鬟不见半点惊慌,更不见乱闯。 只见杜曲、小吴氏的主院风平浪静,可见小吴氏的御下手段,并非表面上能见的那般懦弱无能。 杜振熙敛去心中惊错,只余一脸惊疑看向小吴氏,“二伯母,您刚才说的……是缓兵之计?” “小七,是我们母女拖你下水,对不起你。”小吴氏未语泪先流,强忍半晌的悲恸、失望和羞愧化作无声的泪水,扑簌簌滚落复又冷然苍白的面颊,极力压抑的声线隐隐发颤,“你说得对,晨芭是女孩子,打不得,打也没用。你提醒得对,越是简单的人复杂起来,就越难解。 心结难解,情思也难解。想靠着动动嘴皮子就劝通晨芭,是不可能了。只能让她自己认清现实,晓得自己的心意和念想不可能成真,她才学得会什么叫知难而退。她以为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不会陪她疯,恩然更不会跟她一样发疯。总要让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什么叫撞了南墙不得不回头。” 不幸中的万幸,杜晨芭感情观有问题,其他言行没问题,不至于听不进人话,真就不管不顾的闹到人尽皆知、天翻地覆。 杜振熙愣愣望着紧咬嘴唇的小吴氏,神思一瞬恍惚。 她没见过小吴氏哭,也没见过江氏哭。 记忆里,只有亡母难产临终前,糊着汗水和泪水的模糊泪脸,看着被急急召到床前的她,最后望一眼她努力抱在怀里,襁褓中哭声震天的杜振晟,抿着带笑的泪水闭上了眼。 彼时她才五岁,朦胧的破碎记忆,亡母微翘的嘴角深刻脑中。 一如此时的小吴氏。 泪水无声,悲恸骇人。 杜振熙心口一撞,垂眸递上汗巾,“您……真要我帮八妹?” “不要你如何帮衬,你只管冷眼旁观,带她多见见恩然,她就知道’心上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了!”小吴氏不无自嘲的一笑,攥着汗巾不擦不动,划过嘴角的泪水满是苦涩,“你三个姐姐妹妹中,晨芭最像我。腼腆、单纯、内向。如今才知道,天真烂漫,也是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 诶? 小吴氏这是骂女儿呢,还是夸自己呢? 笑中带泪的脸上略傲娇是怎么回事? 杜振熙揉了揉眼睛,顿时伤感不下去了。 她想着冷处理。 小吴氏想的是热处理。 还能这么操作? 小吴氏简直实力诠释,什么叫为母则强。 服! 第74章 绝对被无视了 杜振熙在心里给小吴氏跪了,耳中回荡着小吴氏破釜沉舟般的话语。 “小一……已经叫我养成了个笑话。如今晨芭一叶障目不自知,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也变成个笑话。”小吴氏似乎忘了手中攥着杜振熙奉上的汗巾,只掖着袖子揩泪,切齿道,“小七,你就当是孝顺二伯母一回,疼你八妹一次。 这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如果晨芭认清现实后还不肯迷途知返,我会亲自禀告祖母。小一能关进庄子里,晨芭也能关进家庙里。总归我不会任她毁了自己也毁了西府,更不会让你和恩然真的难做。” 杜振益关完庄子还能出来,杜晨芭要是关进家庙,怕是再也不能见天日。 哪个做母亲的,愿意亲手将女儿逼进绝路? 小吴氏痛定思痛,以退为进。 杜振熙捧着滋味难言的小心肝飘出西府主院,小吴氏的话和杜晨芭的脸在脑中横冲直撞,撞得她一时失神,肩头突然叫人一拍,险些没一蹦三尺高。 竹开则被她的反应吓得一退三步远,收回手笑得略尴尬,“七少?您想什么呢,喊您也没听见。您别担心,二夫人一听八小姐没事,倒也没为难二爷。这会儿二爷已经往前头寻二老爷去了。八小姐可醒了?” 他只当杜振熙挂心杜曲那头,禀报完毕忙例行关心杜晨芭。 杜振熙嘴角一抽,脊背也跟着一抽,下意识挺直腰板嗯了一声。 心累身不能累,更不能叫其他人看出她的异样来。 可惜顾此失彼,竹开收到一半的手复又戳上杜振熙的背,奇道,“七少,您里头的中衣怎么乱了?鼓着一坨包呢!” 乱的不是中衣,而是裹胸布。 刚才大起大落一番捣腾,直接把松动的裹胸布忘到脑后了。 杜振熙深感晚节不保,板着微红的小脸扯淡,“头先出来时没注意,和进屋的二伯母撞倒一块儿去了。多半是蹭到门柱子时挤乱了。” 竹开唬了一跳,“劝”完杜仁归来的桂开也唬了一跳。 他家七少一向抬头挺胸做“七少”,什么时候含胸缩肩这么猥琐过? 桂开秒懂,压着心惊脸色如常地拦下竹开,“怕是叫门柱子蹭破皮了。穿堂的耳房里有药箱,你去取来。” 他接过药箱,留下满脸担忧的竹开,一过穿堂就加快脚步进里间。 “七少?可是出了什么事?”桂开丢开药箱,随手探向里间重重帷幔,眼明手快地扯下一条藏于其间的干净裹胸布,垂眸递进净房,“您的……怎么松了?不会是二太太她们……” “无关秘密。八妹猜出吴五娘的阴私,醒来后情绪不稳,忙乱间才撞了这么一下。”杜振熙继续睁眼说瞎话,褪去衣物扭头对着穿衣镜一照,无奈苦笑道,“桂开,拣化瘀活血的创伤药给我。” 小吴氏威武,鸡毛掸子抽过的地方赫然鼓起一道青紫肿痕,没皮开肉绽反而严重,不能放任自愈。 桂开心头又是一惊,他本对杜振熙的“解释”不无唏嘘,闻言不由心下起疑。 药箱什么的不过是装样子给竹开看,小吴氏怎么撞的,能撞到裹胸布松脱、杜振熙需要化瘀活血? 手下却不敢耽搁,忙拣出药瓶递进净房。 “盘总账的事你先放一放,先把四叔那几箱私帐收拢起来。”杜振熙险些没扭成麻花,剪着手吭哧吭哧抹完化瘀膏,浓烈沁凉侵入皮下,激得她磨牙嘶气,“收拾清楚了,就一并送回庐隐居。” “家法”还没领完,怎么突然原样奉还? 桂开疑惑更甚,见杜振熙无意多说,只得却行退出里间,打眼瞧见还等在穿堂的竹开,便实话实说道,“别担心,没严重到要请大夫。七少已经上过药了。” 竹开接过药箱,哎哟道,“这是要送回庐隐居的?七少不是还没理清楚么?” “主子大了,有心事不说,轮不到我们做下人的过问。”桂开话一出口疑惑散去,一边理私帐一边摆手道,“这事你帮不上,自去忙吧。” 杜振熙有事瞒着他,他也有事瞒着杜振熙。 西府有事杜振熙不愿说,他奉江氏的命准备助攻沈楚其的事则不能说。 半斤对八两,他和杜振熙互有心事,也算主仆神同步了。 念头转过,桂开自失一笑,手下动作专注,神色恢复如常。 竹开却是一脸若有所思,农民揣晃去前院,撞见西府小厮行色匆匆往外走,忙亲热喊一声小哥哥,“这是忙什么呢?要帮忙不啦?” “八小姐这一晕,二太太也不好了。”那小厮和竹开是熟脸,暗搓搓一指大吴氏的院子,“二夫人又’病倒’了,不定还要二太太去侍疾。又是婆婆又是女儿,一肩挑两头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这不,二太太让我去药铺领些救心丸来。” 要吃救心丸这么严重? 杜振益的情况可比杜晨芭惨烈多了,怎么没见小吴氏受不了? 竹开眼珠子一转,深表同情的送走小厮后笑脸一瞬退尽,凝眉望向西府,晃晃悠悠飘去西墙,熟门熟路的和守门的婆子打完招呼,一脚踏进西府,一路越走越偏,拣着小路倏忽窜了个没影儿。 这边厢竹开行事鬼祟,全不见多余动静,那边厢被送回自己小院的杜晨芭,“静养”没几天,就忍不住闹出了大动静。 “七哥,你觉得我的主意好不好?”杜晨芭面色光鲜,满脸写着小激动,指完她偷师杜晨舞做的点心,又指向她精心准备的笔墨纸砚,“我就说想借四叔手里的首饰样子,你陪我一起去,能在四叔那里多待一会儿。回头我还能借着送点心做回礼,多去找几次四叔。” 陆念稚交游广手面大,送人金银类的首饰摆件走的是高定路线,手里搜罗了不少稀奇新鲜的样子。 “左右我要帮四叔理私帐,陪着你一道也有个正经由头。”单身赴约的杜振熙深藏功与名,不提她和桂开熬夜收拢私帐,只扯出个干笑,抬袖掩面道,“主意好,但是妆扮……不太好。” 杜晨芭浓妆艳抹,左手食盒右手纸笔,一身花红柳绿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当杜晨芭这是要代表西府,去庐隐居给陆念稚拜早年。 用力过度。 司马昭之心,简直路人皆知。 杜振熙表示不忍直视。 杜晨芭表示虚心受教,折身换过一身家常衣裙,挽着杜振熙的手甜笑,“七哥,多谢你帮我,我都听你的。七哥,你最疼我了。” 最疼杜晨芭的不是杜振益么? 并不想因为帮奇怪的忙而赶超杜振益上位哟亲! 杜晨芭这副为爱失心疯的样子,可以简称爱疯芭了。 杜振熙苦中作乐,脚下再磨蹭也有限,飘进庐隐居爬过半山腰,一瞧见上房院门不自觉屏息,抬手轻叩门板。 “七少。八小姐?怪不得早起喜鹊叫,原来是有稀客到。”拂冬当先探出头来,话说得漂亮反应也快,得体做请道,“八小姐又做了点心孝敬四爷?四爷这些天正忙着收拾东西,赶巧在呢。” 巧啥哟! 就是晓得陆念稚在,杜晨芭才迫不及待。 杜振熙不看身侧腼腆笑的杜晨芭,略作贼心虚的没话找话道,“明忠、明诚又忙着办差去了?” “安大爷作东,请了唐三少和四爷。四爷懒怠交际,就让明忠、明诚代为出席。”接话的是练秋,她讶然看一眼杜晨芭,示意拂冬先去通传,口中道,“七少也晓得四爷的脾性,凡事最不耐烦半途而废。连着收拾了几天东西,任是谁来请都一概不理。” 安大爷和唐加明凑在一起,为的只能是两家分瓷窑利的事。 全然在陆念稚算计中的展开,他会再费心亲自出面才有鬼。 杜振熙嘴角撇到一半,硬生生往回一翘,难掩意外道,“四叔。” 从来只有别人迎他,没有他亲迎别人的陆念稚,正背手站在影壁旁,竟似早在拂冬通传前,就已等在那里。 丈余高的影壁斜斜打下阴影,笼得陆念稚的神色一片暗,缀着晨光的眸底幽而凉。 如有实质的目光掠过杜振熙和杜晨芭,落在一侧树影间,探手轻唤道,“小奇,下来。” 枝叶婆娑,黑猫应声窜下枝桠,肉爪子扒着陆念稚的笔挺裤管,带起一路衣摆翻飞窝进陆念稚的臂弯,扭着小脸眯眼望住杜振熙,喵喵叫得又软又欢。 原来是出来找猫的! 福身通传的拂冬直起膝盖,哑然张着嘴的练秋忙合上嘴。 陆念稚不应声不理人,威压略吓人。 杜振熙屏着的气息一松,捏着鼻子靠近陆念稚,伸直手臂想摸黑猫,“四叔,它怎么跑到外头来了?” “别乱伸爪子,抓坏我的裤管也就罢了,什么人能接近,什么人不能接近,这么多年了还分不清?”陆念稚垂眸看向臂弯,捻着黑猫的脖颈轻轻一提,不偏不倚正好避开杜振熙的手,“明知不能靠近还往跟前凑,自己不怕难受,我还怕庐隐居的汗巾不够用,废了一条又一条。” 猫毛过敏,偏陆念稚的汗巾擤鼻子的,在场众人中除了杜振熙,还能有谁? 对着黑猫说的话,却是冲着她来的。 杜振熙愕然。 刚才不理她问安,她一时错觉,还当陆念稚是故意无视她。 不是错觉。 陆念稚何曾这样“指桑骂槐”过? 她绝对被无视了。 陆念稚,抽什么风? 杜振熙落空的手僵在半道上。 这下尴尬了。 第75章 一个疯一个怪 “四叔,您生气了?您别怪七哥,是我缠着七哥要跟来的。”杜晨芭心头惴惴,只当是她不告而来才惹得陆念稚不快,一时发怯,开口对上陆念稚循声偏过来的侧颜,一时又羞红难抑,“是我想找您借首饰样子,才央七哥带我来的。” 她见色不忘义,顺势握住杜振熙落空的手亲昵地晃了晃,满脸急切地望住陆念稚。 “这里是庐隐居,不是霜晓榭。谁来谁走,和小七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无缘无故生小七的气?”陆念稚的目光停在杜晨芭脸上,见她急得面色微红,不禁讶然失笑,“怎么突然想起来我这里借首饰样子?” 态度温和,笑容清朗。 杜晨芭心口怦怦跳,无意识地攥着杜振熙的手按上胸口,强压着忍不住上翘的嘴角道,“年底五姐出阁,我想亲手画一套头面打出来做添妆。还有六姐,好日子就在明年开春,左右挨得近,我就想着一次多寻几副好样子,回头一齐打出来。” 女儿家互相添妆,讲究的是礼轻情意重,不过杜府豪,亲姐妹间礼重情意重,没人会闲得去挑错。 陆念稚却觉得,杜振熙有点闲。 “我倒不知道,小七如今’忙’得……连这些内宅小事也要揽在手里操心。”他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乜向杜振熙的眼角微微上挑,“爱护妹妹是好事。不务正业,却不是什么好事。我教过你怎么处理公事,也教过你私下如何处事交际,却没教过你’公私不分’。 那几箱私帐是怎么回事?你没理完就让桂开送回来,怎么?私事太忙,忙到没空把该领的’家法’领完?是我老了,如今说话不管用了,还是你大了,如今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规矩家法也要靠后站?” 他没有继续无视杜振熙,这一次话是对着杜振熙说的,视线也落在杜振熙和杜晨芭交叠压在胸口的手上。 光天化日之下,“兄妹”俩好到当众“摸胸”是什么鬼! 不成体统啊不成体统! 杜振熙忽感不自在,后知后觉抽出手,恍然大悟道,“四叔误会了。您的话管用,’家法’也该领。只是您的私帐庞杂年久,有许多出入无处可查,需要当面问您,这才把箱笼都送了回来……” 陆念稚抽风,她可没抽风,既然答应小吴氏要帮杜晨芭“保驾护航”,自然尽心竭力,一早就准备好了完美藉口。 所以陆念稚无视她,是因为恼她不听话? 一向不拘小节的陆念稚,突然变得这么小气是闹哪样? 杜晨芭听不出来,她可听得一清二楚。 陆念稚话里话外嘲讽全开,居然还自认“老了”,这是真恼她了? 杜振熙半是恍然半是疑惑,暗搓搓瞥陆念稚。 陆念稚却不再居高临下地乜杜振熙,垂眸看向臂弯间的黑猫,对杜振熙的解释不置可否,揽着黑猫鼻翼微动,皱眉道,“哪里来的药味?” 化瘀膏药效温和气味清淡,紧跟身侧的杜晨芭毫无所觉,对面而站的陆念稚却一语中的。 一老狐狸,却长着狗鼻子。 杜振熙没忍住,默默看一眼陆念稚挺直的鼻梁,抬手摸着微微冒汗的小鼻头,含糊道,“前几天……不小心撞了一下。” 前几天,大吴氏大闹吴五娘小院子的事,瞒得住江氏,瞒不过陆念稚。 陆念稚眉梢挑嘴角翘,一声哦悠长而低沉,“我们小七,果然是大了操的心多。内宅小事要管,西府家事也要管。” 他只当杜振熙是因掺和进大吴氏和吴五娘的争执,才受的伤,暗讽之意溢于言表。 偏伤势真相涉及小吴氏和杜晨芭,解释无能。 杜振熙一噎,杜晨芭小脸一黯,水亮双眼望着陆念稚转进影壁的背影,挨着杜振熙低声道,“七哥,四叔是不是因为祖母和……吴五娘的事,迁怒你了?明明你是为了我才……” 她神色复杂,愣愣感叹道,“我一直以为四叔对你最好了。原来四叔冷起脸来,对你竟也这么凶……” 凶? 说不上。 应该说是……阴阳怪气。 杜振熙蹙起眉心,心下越发觉得今天的陆念稚很抽风,嘴里轻声安慰杜晨芭,“我从小跟着四叔学做生意,私下没少看四叔冷脸,不差今天这一茬。你别多想,嗯?” 她顺嘴黑陆念稚,杜晨芭却眼睛一亮,心弛神往道,“原来四叔私下经常冷脸?四叔对七哥到底和别人不同,我倒宁愿四叔的冷脸是冲着我来的……” 不愧是爱疯芭,居然有被虐倾向。 杜振熙表示无法理解杜晨芭的神逻辑,小心肝抽完又是一抖。 以前不觉得陆念稚对她“好”有什么特别,此刻听杜晨芭挂在嘴边议论,竟莫名生出股难以描绘的纷乱滋味。 有些小得意,又有些小郁结。 今天陆念稚对她“不好”,岂不是让她这个做“哥哥”的在妹妹面前很没面子? 丢了的场子,必须找回来。 杜振熙眉头一松收腹挺胸,不自觉地端出半个主人的姿态,矜持而熟稔的领杜晨芭跨进二进院落。 二人才绕过影壁,就见先行一步的陆念稚折身回转,扬袖甩出一沓首饰花样图册,笑看杜晨芭,“每一旬金银铺都会送新样子过来,这些你拿去参详,要是喜欢就留下,有新的我让练秋送去西府给你。” 他表示图册可以留下,二位则不必多留,目的达成好走不送。 这般隐晦的逐客令,不会是针对杜晨芭。 杜振熙不得不对号入座,一边苦思陆念稚今天这样冷淡是为哪般,一边安抚似的拍了拍杜晨芭紧揪她袖口的手,干笑中透露着小意道,“四叔,八妹想给五姐和六姐一个惊喜。画样子的事得瞒着,明面上只说是病好了出来散心,跟我来您这半山腰赏景走动。除了叨唠您,别的地方不太合适……” 要论秘密行事的地点,东西二府再没有比庐隐居更合适的了。 这藉口同样完美。 陆念稚闻言偏头,静静看一眼杜振熙,扬声对着影壁外道,“练秋、拂冬,进来伺候。” 这是同意留客,也为了和侄女避嫌,特意召大丫鬟入内伺候。 练秋和拂冬心领神会,并不往廊下凑,只识趣地在廊外排排坐,假装忙着烧水沏茶。 陆念稚抱着黑猫,坐回廊内紫檀案后。 “四叔,这是我跟五姐学做的点心。”杜晨芭拎着食盒踏进廊内,管不住眼神四下探看,也管不住语气里的忻悦,“多谢您借我图册,也多谢您肯容我叨唠。您要是吃着喜欢,我下次来时再做给您吃。” 杜振熙跪坐案旁,签出一块点心送到陆念稚嘴边,“您尝尝八妹的手艺如何?” 她轻车熟路的服侍陆念稚之余,暗搓搓提醒杜晨芭别太激动。 杜晨芭忙收敛一二,乖巧端坐眼巴巴望着陆念稚。 陆念稚双唇轻启,只说不吃,看向杜振熙勾唇道,“晨芭做的点心,倒要你来借花献佛?” 笑容不见往日的揶揄,只有不容错辨的冷淡。 杜振熙的手再次僵在半空,心中受尽冷待的不满和疑惑阵阵翻腾,面上强忍着羞恼,顺势对杜晨芭使了个眼色。 杜晨芭接过杜振熙递的梯子往上爬,忍着雀跃接过竹签,又往陆念稚嘴边送了送,“四叔,该我来服侍您。您请用……” 陆念稚轻嗯一声,并未直接上嘴,接手点心咬一小口,颔首笑道,“味道不错。” 举止虽不像往日受杜振熙孝敬时那样亲昵,语气却十分温和。 明晃晃的差别待遇,眼睛瘸了都看得出来。 杜振熙暗暗皱眉,心下不满和疑惑更甚,莫名窜起一丝邪火。 陆念稚貌似心情不太好? 抽风全抽到她身上算怎么一回事? 她表示惹不起惹不起,起身拉杜晨芭,哼哼道,“八妹,点心留给四叔边做事边用,我们还是去廊外的好,省得扰了四叔的清静。” 她话语带刺,放在平常陆念稚少不得打趣回来。 此刻却只掀了掀眼脸,随手将黑猫按到盘坐的双腿间窝好,探手拉过箱笼,继续收拾整理到一半的东西,侧身垂头,神态专注。 只咬过一小口的点心静静躺在瓷碟边,混在精致的一盘点心中,倏倏冒着香甜热气。 “四叔似乎精神不太好?”杜晨芭回头看一眼廊内,挨着杜振熙坐到廊外坐席后,偷偷看陆念稚,“我还是头一回见四叔这样,坐也没个坐像,懒懒散散的。七哥,四叔私下都是这副作派吗?” 杜振熙闻言心头一动,用力皱了皱鼻子。 廊内有残留的凝息香气味。 难道陆念稚的梦魇还没“治好”,睡不好所以精神不好,精神不好所以心情不好? 她是梦魇的主角之一。 陆念稚不是无缘无故的抽风,而是迁怒她? 略冤枉。 但好像很合情合理的样子。 杜振熙疑惑褪去不满稍减,自以为找对症结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随口道,“多半是没睡好……” 殊不知杜晨芭少女情怀,问过就算,根本不在乎答案。 “七哥,你说四叔有多高?你看四叔弓着背坐着,也比紫檀案高出一大截呢。”她抿着嘴笑,大眼亮亮闪闪,“四叔的睫毛真长真翘,离得这么远也瞧得一清二楚。七哥,和四叔比,你们谁的睫毛更长更翘?你们两个大男人,眉眼倒比我和五姐、六姐生得还好看……” 所以女孩子喜欢一个人,首先看脸咯? 这问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杜振熙头皮发麻,抬眼看向廊内的目光一滞,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嗯? 为什么她觉得陆念稚懒散的坐姿突然绷直了? 廊内廊外隔着丈余远的距离,还隔着层层帷幔,陆念稚是狗鼻子又不是顺风耳,不可能听见她们的悄悄话吧? 杜振熙摇头失笑,歪头仔细打量一眼陆念稚,同样压低声音道,“我只到四叔的下巴,你说四叔多高?” “我比七哥还矮一个头,那就只到四叔的肩膀?”杜晨芭捂着嘴低呼,红着脸和杜振熙嘀咕,“七哥,你和四叔说话得抬着头吧?那依你的观感,四叔的睫毛是不是比你的还好看?” 陆念稚的睫毛和杜晨芭有什么仇什么怨? 还揪着不放了! 杜振熙呵呵假笑,实事求是道,“我比不得四叔。他眉眼生得魅,你近看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忍不住又揉了揉眼睛。 嗯? 为什么她觉得陆念稚微偏的侧颜突然有一瞬绚亮? 杜振熙按着眼角苦笑。 身边一个略疯的杜晨芭,眼前一个略怪的陆念稚。 水深火热,不外如是。 第76章 全是她的东西 “七哥?你怎么了?”杜晨芭伸手在杜振熙眼前晃了晃,见杜振熙回神看过来,遂假作翻阅图册,视线越过飒飒翻动的纸张,直直停留在陆念稚的侧影上,声音越发轻越发柔,“七哥,你发现没有?四叔垂眼时,总叫人辨不清喜怒。刚才四叔走在前头,跨一步顶我跨三步,步子那样大,腿那样长。” 杜振熙闻言指腹下滑,按眼角的手改而按上嘴角。 一边压着抽抽的嘴角,一边在心中呜呼哀哉:她对陆念稚又没有不该有的旖思,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挂在嘴边。 眼魅身高腿长,这些就是陆念稚吸引杜晨芭的地方? 女孩子所谓的喜欢,居然这么肤浅? 杜振熙表示虚心受教,有样学样地竖起账册,竖到一半不禁扶额暗叹。 她和杜晨芭这副隔着书册非议陆念稚的鬼祟模样,为什么有种不良学生在课堂上开小差搞早恋的既视感? 难道杜振晟和他的纨绔同窗也是这么交流心得的? 她竟然沦落到被杜晨芭带歪,倒退到和小豆丁一个水准的境地了。 杜振熙再次呜呼哀哉,忽然有些气闷地丢开账册,顺手拍下杜晨芭竖起的图册,不敢苟同道,“真要论这些,阿楚也不差。他长相随王妃,眉眼一样漂亮。身材随王爷,背阔腿长一样高大。你喜……咳,你觉得四叔样样都好,阿楚也样样不输四叔。” 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一眼陆念稚,再接再厉道,“阿楚才十七,比四叔小十一岁,只比你大三岁。辈分一样年岁相近,你觉得四叔好,怎么不见你觉得阿楚好?” 她拿沈楚其做对比,只求杜晨芭能触类旁通,喜欢小郡爷可比喜欢陆四爷好解决多了。 至于沈楚其已然心有所属什么的,这会儿根本不在杜晨熙的考量范围内。 到底身处陆念稚的地盘,她佯咳一声以“好”指代“喜欢”,话说得隐晦。 杜晨芭听得明白,一愣过后捂嘴咯咯笑道,“七哥,你胡说什么呢!小郡爷自小和你亲近,我沾你的光得小郡爷喊我一声’芭妹’,我也拿小郡爷当和你一样的哥哥看待。小郡爷是好,但他一个外人,和四叔的好怎么能一样? 小郡爷的容貌和行止,就更不能和四叔比了。小郡爷生得是不差,可惜一胖毁所有。笑起来傻傻的,行动坐卧憨憨的,得亏他比我年长,否则我都要将他和十一弟划做一类,拿他当弟弟看待了。” 沈楚其是外人,难道陆念稚这个没有血缘的异姓四叔不是外人? 既然拿陆念稚当内人,杜晨芭是怎么对内人起邪念啊呸,起旖思的? 求放过内人! 杜振熙无语凝噎,突然感叹杜晨芭什么时候点亮的毒舌技能,说好的性子单纯思想简单呢! 一胖毁所有什么的,吐槽得这么精准竟令她无言以对。 杜振熙心念一动,搬出江氏的话强辩道,“阿楚那是虚胖,将来长开了定然是个翩翩少年,他怎么就不能和四叔比?” 杜晨芭闻言睁大双眼,一脸震惊道,“七哥,你这样紧张小郡爷的事……你、你可不能对小郡爷生出兄弟之情以外的心思!你更不能步三叔的后尘,喜好什么男风,你要是……最疼你护你的曾祖母可怎么办?” 凉拌! 杜晨芭能喜欢陆念稚,她为什么不能喜欢沈楚其! 这样双标真的对吗? 不对。 她又被该理智时不理智、不该理智时很理智的杜晨芭带进沟里去了! 杜振熙瞬间没脾气,无奈地和杜晨芭大眼瞪小眼,忍着内伤道,“我在说你和四叔的事,你别瞎想不相干的人和事,嗯?” 杜晨芭吐着舌头笑,“七哥,我信你。既然你自己说是瞎想,那我就放心了。” 到底是谁不放心谁! 杜振熙内伤加重,一边继续无奈瞪杜晨芭,一边暗暗留心廊内的动静,眼风扫过陆念稚的同时,忍不住眨了眨眼。 嗯? 为什么上一刻还身姿笔挺侧颜绚亮的陆念稚,这一刻再看突然身形僵硬神色沉冷了? 陆念稚此时此刻的气场,略阴沉。 以她多年近距离接触陆念稚的丰富经验判断,这观感,绝不是错觉。 杜振熙皱眉偏头,徒然对上陆念稚倏忽望过来的沉沉目光。 “小七,晨芭。”陆念稚转眼盯牢廊外,目光在杜振熙面上停留一瞬,转而落在杜晨芭身上,勾起的嘴角笑意淡薄,“你们是来盘账、画图的,还是来我这里消磨光阴闲聊的?” 他也许听不见二人的悄悄话,却能清楚接收到二人的小动作。 陆念稚做事专注,同样不喜他人三心二意。 小时候孩童心性,杜振熙常常耐不住性子做账,因此没少被陆念稚教训处罚。 此时被陆念稚一语道破捉现行,杜振熙一时心虚一时羞愧,忙端正态度告罪,按下臊红脸的杜晨芭排排坐好,齐齐收敛心思,潜心着手干起“正事”来。 盘账是藉口,却也是不掺假的真话。 陆念稚的私帐确实又杂又乱,问题多多。 杜振熙并无敷衍家法的心思,当下将之前理好的问题明细又过了一遍,偏头看一眼专心挑选首饰花样的杜晨芭,略感欣慰之余放心离座,抱着账目笔记飘进廊内。 既然说了要请教陆念稚,那就必须言出必行。 且她其实略好奇,陆念稚到底在收拾什么东西,能令陆念稚触景伤情,姿容一忽儿紧绷一忽儿阴沉,情绪简直变幻莫测,在她和杜晨芭偷说小话的短短时辰内,画风接连变了几变。 从来自持的陆念稚会这样七情上面,除了触景伤情这四个字,她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的原因。 杜振熙兜着顺便窥探的小心思,扶着紫檀案跪坐一侧,奉上账目笔记道,“四叔,您的私帐才理到一半,有出入的地方就占了三四页笔记。尤其是这几处——从您立账起的每年上半季和下半季,都有两笔不菲的支出,一找不到庐隐居的私章,二对不上私帐的细目,您看是不是您漏记了,还是记错了?” 事关个人私产,以陆念稚的精明老练,照理不该出这种外行纰漏。 杜振熙虚心求解。 陆念稚却不以为意,眼脸一抬只看近前的箱笼,漫不经心道,“你整理出来打上记号,回头我会填上名目。你不用管那几笔支出。理清楚其他明细就行了。” 话回得略高冷,算什么鬼解答。 话题走到了尽头。 杜振熙知难不退,果断选择另起话题,探手捻着点心送进嘴里,边嚼边问,“四叔,您在收拾什么东西?我给您打下手?” “小七。”陆念稚眼睫一掀,正眼看向杜振熙,声线微沉,“你……你吃的是我吃剩下的那块点心。” 所以呢? 她自开蒙起常出常入庐隐居,侍奉陆念稚这个四叔兼师父的十数年间,难道还少吃他用剩下的饭菜茶点了? 不过是吃了一块他咬过一小口的点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杜振熙头顶冒问号,重新签起一块点心送到陆念稚嘴边,哦了一声道,“您吃剩的这块凉了,已经有些粘牙了。您吃这块,还热乎着。” 别人不知道陆念稚的饮食偏好,她还能不知道? 独爱新鲜甜点,稍凉一些放久一点就弃之不用。 否则她哪儿来的“口福”,十数年间没少捡陆念稚吃剩下的漏? 陆念稚眼睫半垂,静看一眼冒着甜香热气的点心,张口咬住竹签,细嚼片刻低声道,“好吃。” 嘴里说着好吃,微鼓的腮帮线条却有些紧绷。 看起来不似享受,倒似略憋闷。 杜振熙心下大奇,一边暗觉好笑一边暗感庆幸,好歹这一次陆念稚没有拒绝她的喂食,遂趁热打铁再次试探道,“您这上房竟还有这么多杂物要收拾……” 她倾身靠近,正想探头看个仔细,就见陆念稚捏着黑猫的脖颈,将黑猫拎出窝睡的腿间放到膝头,被打扰瞌睡的黑猫伸了个懒腰,仰头冲着杜振熙喵喵叫。 距离太近。 杜振熙想到陆念稚先前的嘲讽,忙皱着鼻子自觉退远,被迫和陆念稚再次拉开距离,中间隔着重新蜷缩、安睡膝头的黑猫。 “确实是杂物。”陆念稚细嚼慢咽,一小块点心久久停留唇齿间,再开口呵出的气息甜腻,语气却有些冷淡,“堆的年头久了,该收拾出来处置了。你要是还用得着,就都抬回霜晓榭去。” 他的杂物,她怎么会用得着? 杜振熙心头一动,撑起膝盖居高临下望去,就见摊开的箱笼里杂物又多又旧,她的目光定格在一箱泛黄的纸张上,讶然道,“四叔,这些是……” 是她小时候出入庐隐居留下的东西。 有春夏用的小小薄被,也有秋冬披的小小斗篷,更有她以前受罚写下的悔过书、罚抄的文章…… 全是她的东西。 一如清和院堆着她和杜振晟,甚至是陆念稚幼时用过的穿用、玩物,长辈屋里或多或少都备着晚辈的物件,时过境迁,大多收入库房里封存。 陆念稚怎么突然收拾起她的东西? 听话听音。 陆念稚的意思,竟是要尽数收拾清楚一并处置干净,一样都不再留在庐隐居。 她如果想留作念想,就自己动手搬走了事。 放在平常她不会多想。 只是今天陆念稚的言行举止处处古怪。 仿佛要借着清理旧物,抹去她留在庐隐居的种种痕迹,和她……彻底划清界限。 念头一闪而过,杜振熙同样不认为这是她的错觉。 她受够了莫名其妙的冷待,转身扶着紫檀案逼近陆念稚,紧抿着唇线道,“四叔,您今天抽的什么风?” 有问题,就要当面解决。 杜振熙忍无可忍,刻意压制的嗓音虽低,一声质问却掷地有声。 没惊着陆念稚,惊着了黑猫。 再次被打扰的黑猫挥了挥爪子表示不满,小肉垫扫过杜振熙的鼻头,换来她一声猝不及防的啊嚏。 这一记喷嚏打得太猛,杜振熙顿时跌坐在地。 趔趄身影映入陆念稚的瞳仁中。 他眯起一双瑞凤眼,伸手按下黑猫的爪子,抬眼再看懵然歪坐的杜振熙,嘴角倏忽一翘,低低沉沉的笑声流泻而出,煞是动听。 第77章 眼不见心为静 笑容如拨云见日,笑声如穿云光束,照亮空阔的廊内,顷刻间驱散略显沉冷的气氛,仿佛早前的冷言冷语只是幻觉。 愉悦的笑颜,映衬得陆念稚风姿如常。 “四叔!”杜振熙却觉这笑和陆念稚今天的冷待一般莫名其妙,恼上添羞,单手撑地磨牙道,“您笑什么?” 刹那跌坐的脸上越发懵圈。 反应慢了半拍,问的话实在傻气。 陆念稚笑容愈深,握着黑猫的爪子闲闲揉捏着,翘着眉梢抬眼盯住杜振熙,“笑你没大没小,活该现世报跌了一跤。我抽什么风?有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 说着责问的话,上扬的嘴角却没有回落的趋势,低沉嗓音裹着浓浓笑意。 倒似一瞬恢复如常,又是那个轻易被杜振熙窘态取悦的陆念稚。 这一跤跌得,貌似把陆念稚跌正常了? 杜振熙心下稀奇,揉着鼻子掩饰羞恼,一鼓作气质问的话被一声喷嚏败了气势,又听陆念稚抬出辈分来,顿时反驳无能。 “我没抽风,你也别抽鼻子了。”陆念稚一手揽黑猫,一手抽汗巾,抻直手臂隔开黑猫和杜振熙,将汗巾送到杜振熙眼前,“擦一擦。擦完了老实捂着。” 杜振熙想拒绝,但陆念稚能几次三番给她没脸,她却不能当众拂陆念稚的好意,摸向腰间汗巾的手只得拐了个弯,教养良好的道声谢,默默接过陆念稚的汗巾擤鼻子。 左右今天当着杜晨芭的面,她没少被陆念稚下脸面,虱子多了不痒。 才淡下去的羞恼就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化作一小股邪火窜上心头。 凭什么陆念稚心情不好,就能拿她抽风,凭什么陆念稚心情好,就能没事人似的笑她怼她? 这么一想,心头就堵得慌。 杜振熙捂着同样发堵的鼻子,捡起话茬再次质问道,“不是我没大没小。是您先无视我问安,后又拒绝我的孝敬,我听得出您的冷嘲热讽,连八妹都觉得您冷脸冷语,怎么会是我一个人多想乱想? 再看您现在收拾的箱笼,您这是要把我留在庐隐居的东西都丢出去?曾祖母尚且没丢过您和我、小十一留下的杂物,您这样没头没脑的是想干什么? 和我划清界限?从此庐隐居和霜晓榭画出道来,两厢不来往?您这不是抽风,您倒是教一教我,我用个什么词汇问您才恰当?” 光脚不怕穿鞋的,横的怕愣的。 她这样坦白直接的问到脸上,倒叫人无力也得招架。 陆念稚笑意微敛,眸底荡漾的涟漪复又裹着丝丝冷意,垂下眼帘曼声道,“是谁总在我面前说自己大了,不喜欢我像对待小孩子似的亲近?如今我想分清楚彼此,该谁的东西就是谁的,各归各位保持距离,反倒又成了没头没脑的抽风?” 一声反问,又有点寻常互怼时的随意架势。 神态和语气落在杜振熙的眼中耳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不同。 一席话说得她跟个难伺候的熊孩子似的,逆着她的心意不行,顺着她的心意也不行,远不得近不得,热不得冷不得。 她不喜欢的,是陆念稚老对她动手动脚的过分亲昵,却从没想过要和陆念稚相敬如冰。 暗地里较劲归较劲,她始终敬陆念稚为四叔。 除非将来形势有变,二人真的闹到撕破脸,落到连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的叔侄都做不成的地步。 她想为杜振晟担起杜府的门楣,并不想家宅不宁、亲人失和。 她隐隐有种笃定,老辣精明如陆念稚,同样不会任由事态落到最糟糕的地步。 所谓的各归各位保持距离,此刻从陆念稚口中说出来,不但不令她信服,反而令她觉得飘渺无实。 丢光她的东西,就算保持正常距离了? 这行为令人无语,也令人觉得幼稚。 杜振熙忽然福至心灵。 对。 就是幼稚! 陆念稚怎么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事? 之前她受梦魇困扰睡不好的那几天,脑子就觉得转不动,难道陆念稚和她“同病相怜”,受梦魇折磨抽风不说,还幼稚到想通过清理干净她的东西,试图抹掉她留在庐隐居的痕迹,好换一场清静? 眼不见心为静。 陆念稚连廊下挂的风铃都拆了。 现在突发奇想清理她的东西,好像也就说得通了。 杜振熙念头一闪,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到底不敢真的拿梦魇的事刺陆念稚——好歹梦魇和她有关,她可不想再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更不想知道梦魇的具体内容,活该陆念稚一个人受困扰。 陆念稚这样,算不算自作自受? 偏偏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 所以才迁怒她吗? 那就让他迁怒吧! 陆念稚越是抽风,说明心里越憋闷。 杜振熙越想越好笑,偏要装出副大度的样子,守礼知礼地乖觉道,“四叔,只要您别老拿我当小孩子调侃,我又怎么会不愿意和您亲近?” 她可没忤逆长辈,提出保持距离的是陆念稚,那就是陆念稚这个长辈知错,而且能改。 子不言父过,她这个做“侄儿”的,自然不能论陆念稚这个四叔的对错。 只不过以牙还牙,同样含沙射影的暗搓搓怼了陆念稚一句。 小小的反击令杜振熙心情更好,说罢也不管陆念稚是何反应神色,只捂着鼻子探身去看箱笼,话说得越发乖觉,“您既然嫌我的东西留着碍事,不如我帮您理一理?听练秋姐姐说,您为着整理这些东西,好些天没出过庐隐居,连安大爷的邀约都推了……” “不用你多事。”陆念稚语气微冷,看着嘴角隐含笑意的杜振熙眉梢微挑,眸底神色略带疑惑,话说得有些心不在焉,“这里头除了你小时候的东西,还有很多我的旧物。我尚且理得慢,何况是你。你是想帮忙,还是帮倒忙?” 一看那些小小的被子和斗篷就知道,杜振熙能放心大胆的留这类贴身物件在庐隐居,都是十岁以前的事了。 那会儿毕竟年幼人小,记事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开蒙学做生意上,即便霜晓榭的生活是她自力更生,也少不得桂开帮手,哪里分得清她留下的东西是哪些,就更分不清陆念稚的旧物是哪些了。 她还真的无处下手,帮无可帮。 只是看着箱笼里乱糟糟混在一块的东西,杜振熙不由心头一动。 外院行走的都是管事小厮,再就是各处掌柜伙计,说话难免有些没顾忌,她也和出入外院的大部分人一样,以为练秋和拂冬到了年纪不出府配人,应该早就成了陆念稚的屋里人。 此时又有些不确定。 练秋和拂冬不入二进服侍好说,难道连二进院落的用度物品也不归二人拾掇? 否则箱笼怎么会这样混乱? 这样还算什么屋里人? 以陆念稚的性子,要是真收用了练秋和拂冬,又怎么会不明不白的晾着人,不给差事也不给名分? 其实,练秋和拂冬根本不是陆念稚的屋里人? 是她和外院那些人先入为主,想太多了? 杜振熙心头一松,随即愕然。 练秋和拂冬没被陆念稚收用,她有什么好松口气的? 莫名其妙! 杜振熙哂然,就听陆念稚朗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这话却不是对杜振熙说的。 杜振熙回头,就见杜晨芭不知何时站在廊内门槛外,手中拿着首饰花样的图册,面上神色有些愣愣,听到陆念稚出声问话,才恍然回过神来。 “八妹,是不是选好图样了?”杜振熙心知喜欢归喜欢,杜晨芭心底里和杜晨舞、杜晨柳一样,多少有些怕陆念稚,忙接过话茬,笑着问杜晨芭,“你是想借回去,还是在四叔这里临摹?我看还是临摹好了,不影响四叔做事,也不白费你带了纸笔来。” 省得有一就有二,杜晨芭借了一次,别人也跟着来借第二次,惹得庐隐居不清静,陆念稚不高兴。 这也是杜晨芭一早自备笔墨纸砚的意图所在。 即能多个借口常常登门,又不过多的麻烦陆念稚。 杜晨芭却像没听懂杜振熙刻意提点的“好意”,视线落在杜振熙手中的汗巾上,忽然目光一转,闪亮着一双大眼看向陆念稚,微微红着小脸道,“四叔,我帮您做几块汗巾吧!” 杜振熙大感头疼。 是看见她用陆念稚的汗巾,又想到之前陆念稚讽刺她浪费汗巾的话,杜晨芭才突发奇想? 她的思路再次被杜晨芭带歪。 想起每次年节灯会,热闹散去后,街市上总会落下许多香帕荷包,也不知是哪家小姐用来丢哪家俊俏少爷的,最后便宜了专门清扫街市的人,收拢起来转手拿去卖,还能发一笔小财。 女孩子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喜欢送针线? 杜晨芭想为陆念稚做针线,到底应还是不应,帮还是不帮? 杜振熙表示很苦恼,抬眼撞上杜晨芭略带忐忑和祈求的视线,叹气之余心头一凛。 她要是连这点小事都不能成全杜晨芭,往后还有什么立场和脸面,帮小吴氏继续“开导”杜晨芭? 这面子不争也得争。 杜振熙用只有彼此能听得见的声音,咬牙对陆念稚轻声道,“四叔,八妹是我带来的,她喊我一声’七哥’,您别在她面前再落我的脸面。” 一个“再”字咬得极重,颇有些切齿的味道。 陆念稚眸色一闪,从善如流又有些意有所指的道,“谁用的汗巾多,你就问谁去。” 把决定权给了杜振熙。 杜振熙“求”脸面,他就给她十足的脸面。 这个时候又这么好说话了? 陆念稚果然阴阳怪气的! 杜振熙顾不上细究陆念稚的态度和语气,总不能拿她用过的汗巾给杜晨芭,触及身侧的箱笼,就随手一抓,塞进杜晨芭手里,“四叔的汗巾没什么讲究,你照着旧样子做几块就是了。” 她随手抓的一坨里,都是些半旧不新的汗巾帕子,一时也分不清是她小时候的东西,还是陆念稚的旧物。 杜晨芭却若获至宝,忙捧在手里,欢欢喜喜的保证道,“四叔放心,明天,不,后天我就给您送回来。” 第78章 耳朵疼是什么毛病 晚辈送长辈亲手做的针线,是孝心,攀扯不上其他。 杜振熙不以为意。 陆念稚更加不会放在心上,即不多想也无意多说,只散开盘坐的姿势,抻直长腿闲闲歪坐,一手探向被杜振熙抓乱的箱笼,一手松开揽在臂弯间的黑猫,黑猫得了自由,顺着陆念稚的长腿走猫步,冲着杜振熙的方向喵喵软叫。 安全距离渐渐缩短。 杜振熙觉得陆念稚是故意的,借由黑猫无声的赶她走,她才争回一点面子,不想再在杜晨芭面前因猫毛过敏失态,只得顺着陆念稚的意思起身,和杜晨芭一起回廊外。 “七哥,你和四叔刚才在说什么?”杜晨芭脸上写着好奇,总觉得方才陆念稚和杜振熙的气氛有些古怪,又惊奇又疑惑道,“七哥,你和四叔吵架了吗?” 不然府里没人传生意上出了什么差池,杜振熙怎么会无缘无故领“家法”。 连她都模模糊糊的有所察觉,陆念稚今天对杜振熙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 杜振熙又是无语又是汗颜。 即便是小时候脾气拧,她也只会暗地里和陆念稚赌气,何况如今她年岁渐长不再人微言轻,怎么会把和陆念稚若有似无的对持,放到明面上来? 吵架? 她和陆念稚是叔侄,即不是同辈又不是朋友,吵什么架? 杜振熙扭头偷偷看陆念稚,就见陆念稚撑在箱笼口的手臂动作一滞,身形肉眼可见的微僵。 也不知是理到了哪样旧物,又“触情生情”地心情不好了,周身气息再次阴沉。 陆念稚抽风,她可没那闲工夫陪陆念稚一起幼稚。 难得窥见陆念稚这般情态,略有趣。 杜振熙嘴角偷偷翘,干咳一声胡诌道,“四叔再是长辈也是人,总有情绪起伏的时候。曾祖母不是总说,只要没有成家,年纪再大在她老人家眼里也只是个孩子。这样说来,四叔坐二望三又如何?偶尔闹孩子脾气,你我做晚辈的,只当没看见好了。” 她乐此不疲的偷黑陆念稚,杜晨芭闻言只是笑,眼中光彩却倏忽黯淡。 杜振熙没有注意,照着陆念稚的意思掠过那几笔大开支,将有问题的小出入标记清楚,见杜晨芭笔下的首饰花样已勾好轮廓,就示意杜晨芭一起告辞。 已近午时,她无意留下蹭饭。 少做少错。 省得吃顿饭还要对着阴晴不定的陆念稚,时时要防着陆念稚再抽风。 还要防着杜晨芭情绪外露。 一心二用简直伤身伤神。 陆念稚无可无不可的颔首,命练秋和拂冬送二人出去。 练秋和拂冬带上院门回转,就见陆念稚站在影壁旁。 她和拂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和错愕。 四爷无意迎来送往,怎么七少和八小姐前脚走,后脚又出了二进院落,就那样默然杵在影壁旁,倒似透过院门,特意出来目送七少和八小姐似的。 她们虽没听见杜晨芭和杜振熙私下的议论,但单纯如杜晨芭能感知到的不对,她们自然也有所觉。 四爷今天的态度,确实古怪。 但轮不到她们置啄。 练秋和拂冬忙掩去眼中情绪,才上前,就听陆念稚沉声开口,“依你们看,小郡爷姿容如何?” 这话问得即突兀又奇怪。 陆念稚又不是没见过沈楚其,怎么会突然起沈楚其长得如何? 不问和沈楚其交好的杜振熙,反而私下问她们,那就不是单问沈楚其一人如何,而是想问沈楚其和陆念稚相比,姿容如何。 但沈楚其和杜府再亲近,也是定南王府的小郡爷,怎么好拿来背后非议。 何况再是小辈,也和陆念稚有着身份之差。 陆念稚的话外之意,即失礼又不妥。 陆念稚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练秋和拂冬惊愕更甚,忙低眉顺眼的遮掩情绪。 练秋从来话少,拂冬却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大着胆子抬眼看陆念稚,掩嘴一笑答道,“定南王和王妃都是天人之姿,小郡爷手长脚长姿容非凡,可惜年纪轻经历的事少,现在瞧着,通身气派倒比七少稍逊一成,不过璞玉待琢,将来总有褪去稚气的一天。” 比不上杜振熙,就更比不上陆念稚了。 十六岁的沈楚其已是少年郎,说他稚气,不过是暗指他虚胖,姿容显憨。 拂冬抬出杜振熙做对比,谁也不得罪,话说得含蓄漂亮,不无奉承之意。 练秋猜不透陆念稚的用意,闻言无心计较拂冬的僭越,只暗暗留心陆念稚的神色,视线停在陆念稚的耳垂上,脱口道,“四爷,您的耳朵怎么这样红?” 她和拂冬服侍陆念稚这么久,吃穿用度无不细心细致,晓得陆念稚练的是内家功夫鲜少生病,更少见陆念稚身上脸上出现异样,唯有这耳朵乍然泛红,已经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是上次杜振熙过庐隐居领家法,陆念稚送杜振熙走后站在风口静立,耳廓红红,她们只当是吹着了凉风。 第二次,就是此时此地。 同样的地点,同样是在杜振熙走后。 练秋就是再耿直,也晓得陆念稚耳朵红不红,和外界因素无关,失声问出口已然后悔,本待请陆念稚移步风口别吹冷风的关心话语,更是硬生生的卡在喉咙眼,悉数吞回肚中。 正心绪不定间,就听陆念稚默了几息,竟接着练秋的话答道,“我耳朵疼。” 略过拂冬对沈楚其的评价,若无其事的转了话题。 声线一反方才问话的低沉,很有些硬邦邦的。 练秋飞快抬眼,就见陆念稚的耳朵更红了。 耳朵疼是什么毛病? 怕是后知后觉,也觉出自己的问话不妥,不该私下议论攀比沈楚其的长相,有些后悔又有些羞赧吧? 耳朵泛红是因为耳朵疼。 这算什么答案? 即令人啼笑皆非,又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 这样的四爷,很少见,也很有些……可爱。 练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又忍不住抿嘴笑,偏头见拂冬亦然,忙和拂冬交换了个眼色,顺着话锋一板一眼道,“耳朵疼也不能轻忽,回头我和拂冬往外院走一趟,问问药铺里有没有对症的药,领两副鱼腥草和金银花回来,煎了给您服用?” 都是消炎败火的药材,权当陆念稚是秋燥上火,即圆了陆念稚的说辞,说出去也不引人怀疑。 陆念稚捻了捻发烫的耳垂,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转身就往二进院落走去。 他不仅耳朵疼,心口也疼。 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气自己从小习武,偏偏练的还是内家功夫,耳聪目明胜于常人数倍,竟放任自己偷听壁脚。 杜振熙和杜晨芭自以为离得远,偷偷说小话他听不见,其实他有意运功,听得一清二楚。 听杜振熙如上次那般赞他眉眼好看,他就控制不住心情飞扬。 再听杜振熙嫌他辈分高年纪大,在杜晨芭面前一味推崇沈楚其,他又控制不住的气息阴沉。 情绪被杜振熙的三言两语左右,即让他不虞又让他不安,刚才一时失态,兴起向练秋和拂冬求证的心思,问出那样不妥的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沦落到偷听小辈说话,和小辈攀比长相的境地。 那他刻意待杜振熙冷淡,有意清理杜振熙留下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杜振熙猜得不错,他确实想眼不见心为静。 庐隐居少一点和杜振熙相关的东西,也许他就能不再做那些不能对外人道的旖旎梦魇。 扰乱他心神的,不单是他对杜振熙做过的冒犯之举。 压在心底的念想,时日越长,他越无法否认,也越不愿深想。 更不能放任那念想如野草生根,在他的心房恣意疯长。 他不该,也不能对自己的侄儿生出其他念想。 杜振熙有句话说得不错,他已是坐二望三的年纪,身为男子的本能不会因他清心寡欲而消弭,只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冒头。 也许,那两次或被动或主动的轻吻,只是他潜藏的本能驱使。 无关身份,无关性别。 只是恰巧,亲吻的对象是杜振熙。 陆念稚全无自己骗自己的自觉,心绪渐渐平定,耳朵不“疼”了,眼睛却开始疼了。 二进院落的廊内廊外,尽是随风翻飞的帷幔。 杜振熙恶作剧布置的风景,以前只觉得可笑,如今却觉得刺眼。 他脚步微顿,冷着声音吩咐道,“把这些帷幔都撤了。” 正准备收拾廊下茶点的练秋和拂冬忙应声,手下动作不敢耽搁,心下却越发惊疑不定。 七少做什么,只要不触及底线,四爷是从来放任不管的。 一如这帷幔,当年四爷瞧见后不过笑了一场,也就留下没动,每到屋内外扫除,还交待她们仔细清洗悉心取下挂上。 如今突如其来一句话,就要尽数撤去。 要说四爷不是针对七少,她们今日所见所感,却无法说服自己是错觉。 练秋眉心微蹙,瞥向陆念稚转进里间的背影,眼中不由若有所思。 拂冬却是眼神微亮,心口急跳传递到手心,攥着帷幔的手激动得险些抖起来。 练秋不知道,她却是知道,上回七少来领家法时,和四爷并肩说话时声音虽低,她紧跟其后听见了几个零星字眼。 似乎四爷有意给七少安排通房,七少却反问四爷,庐隐居上房怎么不收通房。 老太太早年不是没提过这事,却叫四爷以未定亲事未娶正妻为由回绝了。 难道七少今天过来,又提了这事,才惹得四爷不快? 联想到陆念稚先后两次无缘无故的红了耳朵,拂冬的心跳越发急越发重。 她扯下帷幔,悄然泛红的脸随着帷幔起落,乍隐乍现。 陆念稚不知拂冬心思,踏进里间就见黑猫正在他床上软枕打转,转出个舒服的小窝,团起身子就要睡大觉。 陆念稚神色一软,上前拎起黑猫,失笑道,“能想到拿你当挡箭牌,我看,我确实是疯了……” 第79章 事有反常必为妖 黑猫听不懂,被捏着后脖颈仿佛被点了穴,绷着爪子十分乖巧。 陆念稚感受到手下传来的僵直,不禁低低笑出声,自言自语的声线不自觉地更柔,“我指望你能挡着小七不近身,你倒好,见着旧主就想往前凑。你这样,算不算身在曹营心在汉?” 黑猫依旧听不懂,却懂得陆念稚并不是要“叼”它回窝,顿时对受制于人的状态表示不满,亮出指甲挥舞着爪子挣扎。 定期修剪的指甲磨得平滑,陆念稚不怕被伤着,却还是果断松开了黑猫。 才几天的光景,他居然养成了和黑猫自说自话的习惯。 难道还指望着黑猫回应他,为他分忧解难不成? 他觉得自己有点蠢。 任由黑猫落在自己胸膛上,耀武扬威的踩着自己舔爪子,笑声不再,冷声哼道,“都说谁养的宠物像谁,轮到你就反了。你反而像没养过你的旧主,禁不住逗,又不敢真炸毛。吵架?我倒宁愿小七能不顾礼数辈分,和我吵一架。” 而不是以七少的立场,懂事地处理家人纷争似的,秉持公开公平的态度,不带一丁点个人情绪,直来直往的问他为什么抽风,他给了解释,杜振熙就全盘接受。 不深问,不追究。 始终敬重他是长辈,是四叔。 如果换成沈楚其呢? 陆念稚的嘴角抿成一条缝,噏合着瓮声瓮气道,“其实小七没说错。我和他们差着辈分和年纪,换成小郡爷这样的平辈知交,要是冲着小七使性子,小七哪里会有顾忌,即便不和小郡爷吵,也会拎着小郡爷的耳朵狠狠教训一顿。” 显然不仅运功偷听杜振熙和杜晨芭的小话,还听足了全场。 杜振熙说得没错,那错的就是他了。 他一向拿杜振熙当孩子逗弄,现在却隐隐盼着杜振熙不拿他当长辈敬着,不仅错了,还错得惊世骇俗。 陆念稚不由想起曲清蝉。 他是这三年才和曲清蝉有了直接来往,其实早在曲清蝉落难后来广羊府之前,就听说过曲清蝉。 未见其人先闻其名。 彼时他和余文来还是官学里的同窗,那时候曲家和余家还没有出事,他没少见余文来绞尽脑汁的给曲清蝉写文情并茂的书信、想法设法的送寄情的礼物,他甚至架不住余文来苦求,帮着出过主意。 少年慕艾,他不理解余文来的想法和行为。 现在,他却和余文来一样患得患失。 想法纠结,行为幼稚。 陆念稚觉得自己更蠢了,瞥见已然团在他胸前呼呼大睡的黑猫,忽然觉得眼睛也更疼了,哼道,“既然要眼不见心为静,干脆把你也送走好了。省得天天看着你,就会想到你的旧主。” 说着捏上黑猫小小的脸,仿佛捏的是杜振熙幼时嘟嘟的腮帮。 黑猫大为不爽,一爪子拍上陆念稚的手。 陆念稚看着手背上赫然留下的红痕,才冷下去的耳朵又烧起来。 要是十三行的人瞧见他这副模样,晓得他们眼中的老狐狸为了不该有的念想,变得又蠢又幼稚,只怕要惊掉下巴。 真把黑猫送出庐隐居又如何? 杜振熙只会觉得他抽风抽得厉害,于他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即骗不了外人,也骗不住自己。 就算要掩耳盗铃,也要能捂住自己的耳朵才行。 陆念稚神色冷了下来,安抚炸毛的黑猫,不无自嘲的道,“别挠我。脾气这样大,除了我谁愿意迁就你,养着你?小奇乖,我舍不得送你走,也舍不得真的再见不你……” 黑猫听不懂人话,却能感知人的情绪,它讨好的舔陆念稚的手背,小爪子搭着陆念稚的手,歪头打起小呼噜。 全不知陆念稚那一声“小奇”,发音含糊尾音绵长,听着倒像在喊小七。 小七杜振熙和陆念稚同步了,看着摒退丫鬟,满心欢喜理着半旧汗巾帕子的杜晨芭,也觉得眼睛疼。 “七哥,你知道四叔喜欢什么花样吗?我看庐隐居的半山上,除了翠竹还种着梨花和桃花,不如我就绣白色的梨花和粉色的桃花?”杜晨芭依旧自己问得高兴,不需要杜振熙真的回答她,手中旧物翻来覆去,忽然兴奋道,“以前没发现,现在才觉得屋里挂帷幔还挺有意趣的!” 说着就喊丫鬟,要开库房取布匹,也要把自己的小院子装点成“鬼屋”范儿。 以前还笑话霜晓榭,现在看庐隐居也这样,就觉得好要有样学样。 纯粹是爱屋及乌。 杜振熙本想采访下杜晨芭今天见过陆念稚之后的感想,见状还有什么好问的,想着日常有小吴氏盯着,不怕杜晨芭出格,遂抽着眼角默默飘走。 等她再陪着杜晨芭去庐隐居时,就发现二进院落开阔而清爽,帷幔早已撤得干干净净。 既然陆念稚想和她保持距离,她自然不会白目到去关心帷幔的去向,权当没看见。 只略表同情的瞥了杜晨芭一眼,才挂上的帷幔只怕又要拆掉了。 杜晨芭只是想和喜欢的人用一样的东西,住在相似布置的屋子里,情绪只低落了片刻就又振作起来,心不在焉的和杜振熙盘账、画图,临到告辞时,才期期艾艾凑到廊内,送上绣好的汗巾,“四叔,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您喜欢吗?” 陆念稚对西府的人不冷不热,对隔房的侄女们一向尊着礼数态度和善,闻言道了声“不错”,随手放到紫檀案旁的篓子里。 只是不错,而不是喜欢,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杜晨芭眼睛微暗。 黑猫却是眼睛一亮,蹭了蹭软软方方的新汗巾划做自己的地盘,团上去当成自己的新窝睡了。 杜振熙瞧着就欢喜,捂着鼻子伸长手,逗着黑猫,杜晨芭见状忍俊不禁,跟着揉搓起黑猫来。 二人一猫,闹得欢腾,连守在廊下的练秋和拂冬,也不由伸长脖子瞧着好笑。 其乐融融,却令置身事外的陆念稚深觉刺眼。 他明知不该迁怒心无杂念的杜振熙。 却忍不住心潮起伏,有些恼杜振熙的没心没肺。 他忽然就改了主意,挑着眉梢笑看杜振熙,“小七,你这么喜欢小奇,就把小奇领走好了。等箱笼理好,你一并把小奇接走。” 至于是要交给杜振晟还是沈楚其帮着养,就不关他的事了。 杜振熙闻言气闷。 陆念稚不再冷言冷语,她还当他抽完风了,突然又发什么神经! 黑猫虽不是她送给陆念稚的,却是她托陆念稚养的,杜府内外院谁人不知? 抬走她的旧物也就罢了,连黑猫都“要”了回来,别人还当她和陆念稚闹翻了,不知道要怎么猜疑呢! 东府比西府规矩严,见风使舵的下人却禁也禁不住。 自从陆念稚从庆元堂搬回杜府后,外头关于他们叔侄不和的传言好容易才消停一些,突然又来这么一茬,岂不是闹得杜府家宅不宁。 她能想得到的,陆念稚怎么会想不到。 陆念稚不是老狐狸吗,怎么这几天做的事跟脑子进水似的! 杜振熙忍气不吞声,怒目瞪一眼陆念稚的脑门,意有所指的拒绝道,“您教过我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也教过我商场行走讲究和气生财,如果决定帮谁就要帮到底,事情做了九十九步,就要做满一百步。不差那临门一脚,反而让人多心,惹人非议。” 所以黑猫托付给了陆念稚,就要托付一辈子,好好帮她养着,没有半道易主的道理,除非陆念稚真要搅得府里人心浮动,猜测主子们生嫌隙。 陆念稚眼神微闪,拎起黑猫丢进怀里,漫不经心道,“话是你说的,那你就少来撩拨小奇,撩得它只认旧主不认新主。” 最好离黑猫远远的,也离他远远的,两厢安生。 面上一副轻易被杜振熙说服的懒散模样。 杜振熙突然觉得,她搞不懂杜晨芭的小女儿心思,也搞不懂陆念稚的大男人心思。 越发觉得少做少错,干脆利落的带着杜晨芭飘走,不忘再黑陆念稚一次,“四叔阴晴不定,脾气古怪的很。八妹,你到底喜欢四叔什么?” 此时二人已经出了庐隐居,杜振熙说话不再避讳。 杜晨芭红着脸笑,回屋后呆坐片刻,从枕下摸出一块略微泛黄的帕子,愣愣看着帕子上旧得起毛边的绣样,想着这几天在庐隐居的所见所感,心里乱成一团。 她神思不属,杜振熙却并非单纯陪她胡闹,专心整理陆念稚的私帐,接连出入庐隐居数日,该做的正经事半点没拉下,私帐理清,也就没了频繁叨唠陆念稚的借口。 杜振熙不是没有新借口,却不想再放任杜晨芭一天天继续待在陆念稚身边。 杜晨芭不想勉强自己,同样不愿勉强待她赤诚的七哥,忍着不舍和依恋,乖乖还图册道谢,最后鼓起勇气道,“四叔,我看着图册有不少好看的簪、冠式样,我临摹了两幅花样,想给您打一支束发的簪子,多谢您这些日子来的照顾。” 这些天麻烦的不仅是陆念稚,还有练秋和拂冬,他们来此,少不得出人出物的招待。 杜振熙却知道,杜晨芭是想留个念想,送亲手做的汗巾不够,还想送一支陆念稚能时时戴在身上的东西。 杜晨芭单纯烂漫,其实有些幺女的娇气,连小吴氏都敢顶撞,她没见过杜晨芭对谁这样低声下气过。 就当最后帮杜晨芭一次好了。 杜振熙愁得在心里直叹气,看向陆念稚眼中隐含不自知的祈求,“四叔,八妹孝心拳拳一片好意,您就受了吧?” 点心和汗巾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小玩意,簪子却是真金白银,陆念稚多半不会收小辈的“财”。 杜振熙了解陆念稚。 陆念稚眉梢微挑,回绝的话卷在舌尖没吐出口,眯起瑞凤眼颔首,不仅默认了杜振熙的话,还留下整理好的箱笼,没让杜振熙抬走。 事有反常必为妖。 他不禁细想这几天杜振熙和杜晨芭的言行,扬声吩咐道,“让明忠来见我。” 第80章 歪打而正着 明忠沉稳,明诚跳脱。 陆念稚有什么私事要办,多数点明忠的名。 练秋不敢耽搁,留拂冬看门户,亲自下山交待门房,她前脚回上房没多久,明忠后脚就进了二进院落。 “四爷。”明忠行礼问安的动作夹带着冷意,显然才从外头回府,只当陆念稚是要问瓷窑的事,不等主子开口便细细禀道,“这些日子安大爷和唐家走动得勤快,隔三差五作东吃酒,请不动您,回回都不忘拉上我和明诚。要不是明诚囔着要尽快和大管事核对契书,今天这顿酒还跑不掉,回来得也没这样赶巧。 您将明年皇商竞标的份额分出五成给安大爷,安大爷倒也舍得,竟肯和唐家六四开。等明诚和大管事核对无误,再送去十三行行会捺官印备案后,今天这新鲜出炉的契书就算落实了。唐三少很有唐家家主的气派,照着白纸黑字摁手印,果断利落得很。 我听安大爷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招唐三少做东床快婿。唐三少虽口口声声媒妁之言,由家中祖母和寡母做主,但那副四平八稳的口吻,应是早和家中商量过。依我看,唐家签定契书只是一喜,和安家的亲事一旦说开,就要喜上加喜了。” 权贵官宦乐衷联姻,商户同样不能免俗。 如果没有姻亲关系加持,安大爷哪里舍得一口气分出近一半的权和利? 安大爷面粗心细,又最疼独生女儿,在他心里怕是将这契书看做女儿将来的陪嫁之一,稳唐家的心保女儿的地位,明面上是唐家得好,实际上一个女婿半个儿,安大爷亏不着。 算盘打得极精。 陆念稚不意外,侧耳听明忠转述契约里的关键条约,一面颔首,一面分心,盘算着召明忠来的用意。 他心知肚明,杜振熙待杜振晟长兄如父,和杜振益玩不到一起,反而和西府三姐妹走得近,对最小的杜晨芭尤其关爱,但再关爱也不至于越俎代庖,这几天护杜晨芭如母鸡护鸡仔似的有求必应,还几番暗示他留情面,很有些在杜晨芭面前打肿脸充胖子的架势。 好像他不应杜振熙所求,杜振熙就无法向杜晨芭交待似的。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导致杜振熙的态度含含糊糊,却又反常而生硬的? 如果说这阵子府里有什么异动,唯独吴五娘离开前引出的打闹一事。 那之后大吴氏不装病了,杜晨芭静养好了,紧接着就由杜振熙领着,频频出入庐隐居。 症结不是在大吴氏身上,就是在杜晨芭身上。 左右和西府有关。 陆念稚念头一定,和明忠说完公事,话锋一转声音低沉,“找人问清楚,吴五娘走的那天,二叔母和晨芭的院子里可有什么异样。” 该找什么人问清楚,明忠心中有数,见陆念稚眉心微蹙便知事有蹊跷,不敢多问更不敢轻视,忙领命而去,提脚去的却不是西府,而是东府外院。 陆念稚不负老狐狸之名,一经品咂就将杜振熙的反常归咎于西府,且锁定大吴氏和杜晨芭,歪打而正着。 无独有偶,杜晨芭心中也有一番计较,沉静了几日后命人去请杜振熙,二人独处对坐,将压在枕下的泛黄帕子推到杜振熙手边,咬唇盯着杜振熙问,“七哥,这是你小时候用过的帕子吗?” 杜振熙还当杜晨芭是定好样式,请她来参详送给陆念稚的簪子怎么打好,闻言顿觉逃过一劫,心不累了脸色却讶异,拎起帕子不确定道,“这是那天我抓给你的旧物中的一件?瞧着有些年头了,不过四叔整好的箱笼还没到我手里,我也分不清这是四叔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 实则天性难移,小时候心性未定时她也爱过花啊粉啊的,瞧见江氏院里丫鬟绣的帕子好看,曾偏爱过“娘里娘气”的东西,还真记不清这块帕子是她的,还是陆念稚的。 定睛细看,半旧的帕子绣样清雅走线精致,确实挺娘的,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只不知是她拿的江氏院中丫鬟的,还是小时候混用了练秋、拂冬做的针线。 杜振熙犹豫而不解。 杜晨芭却似得到了什么验证,紧盯杜振熙的眼睛渐渐黯然,喃喃道,“那天你随手抓了好些汗巾帕子,我仔细看过了,四叔的汗巾不爱绣花样,练秋姐姐和拂冬姐姐的针线从不用这样鲜亮的配色。这块帕子上的绣样虽然精巧,用的丝线却很普通,不是府里会用的货色……” 杜振熙不谙女红,杜晨芭却是从小捻针拿线的乖乖女,认出丝线品相下乘,如杜府这样的土豪,连下人都不用,更何况用到主子身上。 半旧帕子,来自府外。 杜晨芭似被人揪紧了心口,低喘一口气才鼓足力气道,“七哥,这帕子是女子绣品,你说,是不是那一位送给四叔的?” 杜府上下,会以那一位指代的,无非事关陆念稚的那件事。 杜振熙睁大眼睛。 脑中似有灵光闪现,陈年旧事翻滚过脑际。 能让江氏提起陆念稚的亲事也三缄其口的“那件事”,不仅关系着陆念稚的名声,也关系着杜府的名声。 陆念稚曾经定过亲。 确切的说,是曾经险些定亲。 女方是官学先生、陆念稚的座师之女,这年头师命胜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彼时十七岁的陆念稚听懂座师的暗示后,就将座师有意招他为婿之事禀明尚在世的养母大夫人,两家长辈通过气后自有默契,加之陆念稚在官学走读,和座师之女常有“接触”,尚未真正定亲前,就有郎才女貌的佳话流传。 只等陆念稚秀才变举人,为亲事增光加码后,就正式交换庚帖。 陆念稚是否满意这门亲事,她无从得知。 但大夫人——她的祖母却极其满意,深觉能娶诗书家的女儿做儿媳是天赐佳缘,更觉这门亲事是杜府改换门楣的天赐良机,一边督促陆念稚进学,一边亲点聘礼,却在陆念稚下场前惊闻变故:陆念稚的座师在仕途不顺返乡教书多年后,由昔年同窗举荐,突然辞馆入仕,将举家迁居京城为官。 京官精贵,难怪陆念稚的座师心动,意气风发之余劝陆念稚一同入京,一为陆念稚科举,二为两家亲事。 当年她五岁,杜振晟是才出生的奶娃娃,谁都不敢保证她不长歪、杜振晟能顺利长大。 而陆念稚已是内外默认的杜府未来家主,随座师旅居京城,就意味着抛家弃业,意味着忘恩负义。 陆念稚无意做小人,架不住有人背后捅刀,甘愿做小人。 这头座师还在苦劝,那头流言席卷满城:举荐座师的同僚为嫡次子求娶座师之女,书信往来间以信物暂代庚帖,已然说定亲事。 事关女方闺誉,这样的隐私传得沸沸扬扬,除女方有意放出风声外不做他想。 人往高处走。 利益捆绑,人之常情。 陆念稚留下这两句话转身进考场,再出来时已是举人功名。 十七岁的秀才不少见,十八岁的举人却凤毛麟角。 喜讯惊动广羊府大小衙门,知府大人亲自登门道贺。 杜府门庭若市。 然而科举有成的喜事蒙着亲事乍变的灰,少年陆念稚仿佛一夕蜕变,变得沉默持重,从头到尾云淡风轻。 大夫人却气得浑身发抖,杜振熙亡父死于马上风的悲愤、亡母难产而死的悲恸尚未散尽,又堵着养子亲事被坑的恶气出不来,强撑着派下打赏的喜钱后就追随大老爷的脚步,大悲大喜后蹬腿走了。 中举的流水席摆到一半,红灯笼换成了白幡。 陆念稚止步于举人功名,专心教养侄儿,一心打理生意。 关于亲事的流言风向再变,传座师拗不过老妻爱女心切,不愿女儿因陆念稚守三年重孝而耽搁年华,才擅自交换信物另定亲事。 漏洞百出的说辞,好歹亡羊补牢,扯做成全两家颜面的遮羞布。 女方是已经出城进京的京官,男方是本地巨贾的新进举人,哪头都不好得罪,没人指责女方背信弃义,也没人非议男方被打脸悔婚。 这门亲事,就成了人人讳莫如深,杜府上下闭口不谈的“那件事”。 这些年江氏不提陆念稚亲事,一是出自私心暗藏愧疚,二是因着陈年旧事又恨又痛,心疼陆念稚。 放任陆念稚随心随意,做他的钻石王老五,要不是因杜振熙想和唐家联姻,引出陆念稚和吴五娘的议亲波折,之前江氏私下和杜振熙说话时,怎会点到即止的叹起“那件事”。 欺上不瞒下,杜晨芭怕是从哪里听见什么口风,才会挖出这件尘封旧事。 除了曲清蝉外,陆念稚还真的没什么韵事可谈。 难怪杜晨芭揪着一块旧帕子,直接安到了“那一位”身上。 杜振熙眼睛睁得更大,愕然道,“你是说,这是苏小姐送给四叔的帕子?” “原来那一位姓苏……”杜晨芭喉头堵得难受,见杜振熙一副受惊瞪眼的模样又稀奇又好笑,嘴角一翘笑得却比哭还难看,“你用过的东西虽然乱,四叔却好好的收在箱笼里。如果没有特殊意义,这块帕子怎么会混在旧物里,一藏就藏了这么多年……” 她和杜振熙身份不同,江氏会告诉杜振熙家事外事,她却是现在才知道女方姓苏。 她直觉这是定情信物,但这话好说不好听,且当时陆念稚在官学,有座师师母在上,总归攀扯不上私相授受。 “四叔不爱文人执扇那一套,可见苏小姐细心,不送扇套又不好送坠子,就送了好收藏的帕子。”杜晨芭说着话,眼眶隐隐泛红,“都说字如其人,我只看这副针线,都觉得苏小姐必定是个勤俭而文雅的大家闺秀。七哥,四叔心中,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杜振熙瞪眼瞪得眼角酸,飞快眨了眨眼。 杜晨芭说得好有道理。 原来陆念稚整理旧物“触景生情”,不是突然看她不顺眼,而是思及旧日佳人? 她猜中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 她这算不算,歪打正着? 第81章 怎么会这样 “七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说的没错?”杜晨芭见杜振熙面色古怪,只觉心尖刺刺的疼,眼角红意由浅转深,再开口语调几乎支离破碎,“要不是心里还在意,当年四叔怎么会不顾异样的眼光和流言蜚语,坚持要下场科举? 四叔能考取功名,于杜府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官学里上到师长下到同窗,谁不知道四叔和苏家议亲的事?换成谁,出了那样的变故无异于颜面扫地,还有什么心思考试?四叔不仅闭门下场考试,还硬是挣出了举人功名。 我不信里头没有赌气的成分。这么多年四叔都无意娶亲,老大不小才应了长辈的’好意’,吴五娘事发离开后四叔就开始闭门不出,连一向交好的安大爷的邀约都拒绝了,不是因亲事又出波折,而触景生情是什么? 四叔想清理的哪里是你的旧物?那副阴阳怪气的冷脸,哪里是针对你?根本就是留恋多年,怕睹物思情,送走吴五娘也无济于事,又想起了苏小姐!” 她私下找过已经荣养的奶娘,不敢提苏家亲事,只问当年陆念书中举后的杜府盛景,奶娘记忆犹新,直叹大夫人大手笔,要不是谨记身份,分派的赏钱只怕定南王府都要叹为观止。 苏家有才,杜府有财,天作之合的亲事几乎成仇。 大夫人要争一口气,陆念稚何尝不是为了争一口气? 杜晨芭的眼泪险些掉下来,“七哥,四叔心里,其实一直都有苏小姐吧?” 杜振熙张了张嘴,心下苦笑。 原来杜晨芭也觉得陆念稚阴阳怪气啊! 听这番话分析得,怎么这份冷静和理智,就没能用到对陆念稚的感情上? 她知道的比杜晨芭更多。 不见座师拒收苏家贺礼的是大夫人,而陆念稚,却在苏家低调出城时,私下派人送上程仪。 从议亲到被悔婚,陆念稚对座师的态度不曾变过。 世人尤其是文人,对此只会赞扬不会耻笑。 陆念稚守孝时专心打理生意,出孝后彻底弃文从商,首当其冲成就的就是杜府跻身皇商的“壮举”,江氏说,陆念稚入京活动皇商事宜时,曾拜访过座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时过事移,陆念稚此举合情合理,但到底是为情还是为理,江氏无从得知。 如果陆念稚和余文来没断过联系,那么身在京城又是旧日同窗的余文来,是否曾帮陆念稚打探过苏家的事,陆念稚又是否过苏小姐呢? 先有郎才女貌的佳话流传,后有苏小姐馈赠的帕子,陆念稚对苏家亲事,不仅是奉师命而为吧? 苏小姐,应该是陆念稚少年时的初恋吧! 沈楚其有了喜欢的姑娘,杜晨芭暗中苦恋陆念稚。 身边人的感情史简直精彩! 杜振熙汗颜,忙将跑偏的思路拉回来。 陆念稚对苏小姐是否念念不忘,她同样无从得知。 而杜府人丁凋零,她越发珍视血脉亲情,否则杜振益勾结江玉坑她,她岂会高拿轻放,任由杜曲和小吴氏做主罚过就算? 她不愿拿不确定的臆测,敷衍杜晨芭。 杜振熙不语。 沉默有时候就是默认。 杜晨芭的眼泪掉下来,攥着桌角的指尖白得比泪珠还透明,“七哥,没想到四叔这样长情。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就当最后纵容我一次,陪我再去一次庐隐居,将帕子和那些汗巾,还给四叔吧?” 明明忍不住哭腔,语气却满是自豪。 她喜欢的人深情不忘,令她痛苦也令她与有荣焉。 即便难以忘却的对象不是她,也值得她一腔情思没有错付。 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打湿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陈旧绣帕上,氤氲出一团团破碎的泪渍。 杜振熙垂眸,像哄杜振晟一样,轻轻拍着杜晨芭的手。 如果能让杜晨芭主动放弃,那就让杜晨芭这么以为吧。 就当错有错着好了。 她柔声开口,手心热度一点点温暖杜晨芭冰凉的手背,“不哭,不哭了。哭肿眼睛不漂亮了,我怎么陪你去庐隐居见四叔呢?八妹不哭了,嗯?” 杜晨芭想笑,张口一声呜咽,握着杜振熙的手泪如雨下。 大概应了失意必下雨的话,暮秋冷雨噼噼啪啪打落满地三角梅,玫红花瓣混杂着黄色落叶,铺就得庐隐居半山腰别有美景。 明忠跨过一汪积水,随手将油纸伞收在廊下,神色少有的严肃,“四爷,我没能问出是什么事。那人只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给您。” “那人”嘴巴闭得紧,信封也封得紧。 说不得看不得,竟连明忠这样的心腹也防着。 什么事这么严重,需要这样保密? 陆念稚大感意外,皱眉取来裁纸刀,拆信的动作不由多了分郑重。 明忠忍不住瞥了一眼,见那人写的信黑乎乎挤做一团,笔力不足字体散漫显然才习字不久,就这水平还非要班门弄斧,顾不得露丑污了陆念稚的眼睛,可见事情有多不能对外人道! 明忠看不清内容,更不敢再私自窥探,只越发担忧地屏息凝神。 却见陆念稚越皱越紧的眉头倏然松开,俊雅的脸上竟露出一片茫然,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怎样? 明忠又急又忧,正犹豫着该不该追问,就惊奇的发现,他家四爷的耳朵突然绯红一片,连带着脸颊都染上了一片浅浅的粉。 多年的经验的和直觉告诉他,他家四爷突然耳红脸赤,不是被气的。 四爷这是……害羞了? 为什么! 明忠愕然。 陆念稚亦是满心错愕,声线飘忽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原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那人连明忠都不敢说,神神秘秘的写了封狗爬字给他。 杜晨芭喜欢他,还一心想要嫁给他,闹得小吴氏误伤杜振熙,这样的秘辛别说那人不敢说,只怕连想都不敢想,宁愿烂在肚里带进棺材,也不敢主动泄露一丝一毫。 偏偏他让明忠去查去问。 那人得知内情后久无动静,他不问就不提,心智和行事可圈可点,不枉他当初选中了那人。 且西府不安分,他在奉圣阁夜宴后,就在西府安插了眼线。 明忠没能问出什么事,不单指撬不开那人的口,还包括眼线在内。 可见那人做事周全,多半将知情的眼线先行处置了。 陆念稚眉梢一扬,忽而兴味道,“原本安插在晨芭院中的线人,是不是不见了?” “那人做局寻了个由头,把八小姐院中的线人摘出来了。”明忠本还怪那人自作主张,闻言便知这事正合陆念稚心意,不由心头一松,“拐了几道弯借着您名下管事的名头,把那线人支去闽南茶场,明面上是巴结上您的管事,买了条升迁路,放籍升了茶场掌柜。 实际那眼线出了广羊府后,就隐姓埋名往北地去了。我来给您回话前仔细查过,那眼线出城没多久,就报了个’半路暴病’,户籍上已经是个’死人’。等去到北地改名换姓,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 手段绵和,没有赶尽杀绝。 那人若是心狠手辣,反而不好放心重用。 陆念稚缓缓颔首,亲手烧毁书信,白纸黑字舔着火舌转瞬成灰,衬得他微带笑意的语气略显明快,“花费了多少财物,你走我的私帐补贴给他。” 明忠哑然失笑。 那人拉着他笑嘻嘻求报销的嘴脸历历在目,转眼四爷真就如了那人的愿。 这也说明,事情虽诡秘,却不严重。 明忠担忧尽去,好奇更甚,抓耳挠腮道,“八小姐的院里,要不要我重新安排人进去?” 他倒不担心放走的眼线出岔子,能做西府眼线的人,唯忠心不渝。 问这一句,表示他已知症结在杜晨芭身上,顺便八卦究竟是什么事,是否需要他出面处理。 陆念稚难得噎住,生平第一次不知该怎么答话,长指掩唇干咳一声,神色古怪而复杂道,“不用。不过是晨芭胡闹,有些小儿女的家事牵扯上了小七。以后不必再盯晨芭姐妹那里,二哥二嫂院里的线人也一并撤了。” 只需盯着杜仁大吴氏和杜振益屋里。 明忠心领神会。 主子的家事,尤其是女主子的家事,万轮不到他们做小厮的插手。 他果断扼杀好奇心,收拾完烧成灰的书信,仿佛从来没办过这件有头没尾的差事般,转身就致力于重新安排手下眼线一事。 明忠水过无痕。 陆念稚却是心湖起涟漪,他起身进内室,不自觉哂然一笑。 他这个主子做得略失败,竟有拿话忽悠心腹下人的一天。 但不把杜晨芭的心思归类成小儿女胡闹的家事,难道还承认是女人对男人的情事不成? 此时再想杜晨芭偷偷议论他外貌的话,又有另一番感受。 “恐怕在小七看来,宁愿晨芭喜欢的是小郡爷。就算小郡爷心有所属、亲事难办,也不是没有转寰的余地。”陆念稚再次拎着黑猫“促膝长谈”,全无之前的恍惚自嘲,瑞凤眼一亮一闪,“所以小七才一口一声赞小郡爷生得好,恨不得把我比下去? 所以小七忍着气闷,不是不敢、不会和我吵架,而是不能当着晨芭的面和我闹僵?他只是想我对他和以往一样的’好’。我对他越好,就越显得我对晨芭有多寻常,有多正常。 货比货得丢。小七和二嫂是想借着我的态度,让晨芭看清现实、知难而退。手段这样软和,到底是顾忌太多。小七做生意尚且不算游刃有余,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敢掺和进这样的事情里?” 他觉得杜振熙不自量力。 却半点不觉得自己厚此薄彼,对惊闻杜晨芭心思的震惊转瞬即逝,说的想的全是杜振熙。 “怎么会这样……呢?”陆念稚抬手捻耳垂,低头凑近黑猫,心口和耳垂一样发热,“她能喜欢我,我也能喜欢他,对不对?” 黑猫哪里晓得她指的是杜晨芭,他指的是杜振熙。 更不晓得陆念稚这一句明确指代的“喜欢”,夹带着怎样的决意。 只感知到主人心情飞扬,顿时喵一声,呲牙咬上近在眼前的鼻头。 于黑猫来说,这是和主人亲热,玩耍般的啃咬。 陆念稚鼻头挺翘,口感不错。 黑猫呜呜一声,咬得更欢了。 第82章 说好的保持距离呢 陆念稚顿时黑脸。 被猫咬了一口,难道还咬回去不成? “小奇不乖。”他使着巧劲拯救自己的鼻子出猫口,黑着脸嘴角却翘得高高的,低笑着教训黑猫,“你咬我,我就咬你的旧主去……” 他又不是没咬过杜振熙。 只不过咬的不是鼻头,而是……嘴。 绮梦呼啸而出,在脑海中忽闪忽现。 陆念稚觉得耳朵烧得更厉害了,他咕呶着暗咒一声,没事找事似的晃着手指和黑猫玩耍,逗得黑猫急急舞猫拳,直打呼呼。 思绪随着上下晃动的手指,时起时落。 小吴氏外柔内刚,打的应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主意,在事态尚可控制的当下,多半选择以退为进,既然决定暂时不出面,就不会对杜晨芭严防死守。 而杜振熙既然敢“帮忙”,必定会一帮到底。 那支送给他的簪子要想送到他“心坎”上,杜晨芭就不会闭门造车。 他不急着见杜振熙。 总有杜振熙带着杜晨芭主动找上门的时候。 “十三行的人其实没说错,我确实是只又刁又坏的老狐狸。”陆念稚曲指点了点黑猫的小鼻子,狠狠挠着黑猫的后脖颈,嘴角溢出坏笑,“我这样有心算无心,等着你的旧主送上门,是不是真的很坏?” 黑猫只觉得主人挠得好,眯着眼睛享受。 陆念稚也眯着眼笑,起身撇下黑猫,任由黑猫坠地打滚,抱头抱爪喵喵叫,扬声吩咐道,“把帷幔重新挂上。” 顿了顿又道,“老太太前两天送来的酸白菜收在了哪里?换小瓷罐装好,送进里头来。” 他披着风雨斜倚门柱,任谁都看得出他心情极好。 练秋和拂冬嘴里应声,心里嘀咕。 不是让把帷幔丢了吗? 怎么突然又要挂上了! 还好她们留了心眼,没敢真把帷幔当垃圾丢了,只收在山下库房里,抬抬脚就能办成差事。 至于前两天还说没胃口,今天又急着要尝辣白菜什么的,就更不值得奇怪了。 不是主子变化快,更不是主子吩咐得不清楚。 只能是做下人的不够机灵。 练秋忙冒雨去库房,拂冬转身进厨房,手下切着辣白菜,心却飘向二进院落,脑中晃着陆念稚的笑言笑脸,嘴角慢慢的往上翘起来。 杜振熙的嘴角却飞快的往下一撇,冲着重新飘扬着帷幔的二进小院偷翻白眼,一边腹诽陆念稚的行径捉摸不定,一边庆幸杜晨芭心境已改,至少不会再学陆念稚帷幔挂了拆拆了又挂。 否则迟早叫人看出不对来。 定睛见陆念稚支肘倚着紫檀案,手里把玩着杜晨芭做的汗巾,撇到一半的嘴角顿时一僵。 杜晨芭眼中重燃光彩,却听陆念稚笑道,“那天没细看,今天才发现,晨芭的女红好则好,太秀气了些。小七这样的年纪用着更合适。谁费汗巾,就给谁用去。” 转手将半篓子崭新汗巾送给了杜振熙。 论起送汗巾的事由,还是因杜振熙用他的汗巾而起。 杜振熙对陆念稚的讥诮语气习以为常,暗道也罢,不忍看杜晨芭再次黯淡的神采,上前袖起汗巾道谢,离得近看得清,目光落在陆念稚的脸上,奇道,“四叔,您的鼻子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陆念稚眸色微闪,歪头反问,“有脏东西?” “没有。”杜振熙摇头,忍笑道,“鼻翼上有两个小坑,红红的。” 陆念稚似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扬起下巴凑近杜振熙,“有没有破皮?冒血了吗?小奇调皮得很,咬了我一口。” 有意模糊被咬的时间,听着似新伤不是放任不理的旧伤。 杜振熙心里偷乐,怪道今天陆念稚没随身抱黑猫“隔离”她,原来吃了黑猫的亏。 陆念稚不是会虐小动物的人渣。 她不担心不见踪影的黑猫,暗搓搓幸灾乐祸,不忘一脸严肃的细看陆念稚的伤口,“没破皮,没流血。就是凹下去两点红痕,四叔,不疼吧?” 疼死陆念稚算了! 陆念稚仿佛看穿她的心思,皱着鼻子笑,“疼的话,你帮我吹一吹?” 小时候,他就是这么哄杜振熙的。 杜振熙闻言虎躯一震,双眼大瞪。 她才刚习惯陆念稚的冷淡,乍听故态萌发的调侃,居然有点适应无能。 偏二人离得极近,隔着紫檀案陆念稚在下,她撑着桌面在上,瞪大的双眸瞬间斗鸡眼。 陆念稚低声笑,竖起长指在杜振熙眼前晃,语调轻柔,“不吹就退远一点,这样瞪着眼睛你不嫌累,我嫌丑。” 这世上除了鸡,哪个斗鸡眼能斗得好看的! 她没鄙视陆念稚被猫虐,他倒好意思嫌弃她丑? 烦人! 杜振熙边吐槽边弹开。 没发现一旁杜晨芭脸色几变,片刻间红白交错,勉强压下心事涩着嗓音开口道,“四叔,簪子的图样定好了,您看看喜不喜欢?要是觉得哪里不好,我再改。” 巴掌见方的宣纸上,斜斜入画的簪子造型简洁,镶润玉嵌宝石,华而不奢清雅低调,足见杜晨芭费了多少心思。 陆念稚的指腹在簪身上游走,抬眼笑赞道,“以前不知道,原来晨芭的丹青也小有所成。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也跟着一转,落在杜振熙束发的玉簪上,略带可惜的沉吟道,“簪子图样和汗巾绣样一样,秀气了些。我这样的年纪戴出去,没得叫十三行那些爷儿打趣我浮夸。给小七戴,倒是正合适。” 说着偏回头,点着图样揶揄杜晨芭,“这些天你叨唠的可不光是我。小七陪着你风里来雨里去,你要谢我这个做叔叔的,也该谢小七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能厚此薄彼,对不对?” 杜晨芭闻言赧然,泛红小脸一半羞一半愧,看着陆念稚的笑颜挪不开眼,答应得却爽快。 她一时没想到,此时得陆念稚提议,不犹豫更不吝啬。 却见陆念稚笑意微敛,沉声提点道,“不是说临摹了两幅图样?另一幅我没记错的话,原型应该和这一幅相似。我喜欢简朴些的,你也别费心添多余的装饰,重新勾一遍纹路,晾干墨迹正好一起送去金银铺。” 这样一来,满寄情丝的那一支改送给杜振熙,新定的这一支是陆念稚亲口点的,哪里能算杜晨芭的手笔。 但一个是她喜欢的人,一个是疼爱她的七哥。 心中再多遗憾和苦涩,也压不过杜晨芭对杜振熙的感激和依赖,只呆了一瞬,就扬起糯糯的笑应道,“我都听四叔的。” 笑脸映衬着穿透雨帘的淡薄天光,显得有些苍白。 杜振熙没作声,心情复杂的瞥了眼陆念稚。 寄托杜晨芭念想的汗巾和簪子,眨眼全落到了她的手上。 送了等于白送,最后陆念稚一样都没收。 无论杜晨芭心思如何,陆念稚这头却是清清爽爽,半点痕迹都没落下。 陆念稚这三言两语,算不算阴差阳错的断了牵扯? 她只猜对一半。 陆念稚不动声色的连消带打,该推出去的东西尽数推了个干净,对杜晨芭的态度却一如往常,全无动摇。 在他看来,杜晨芭所谓的喜欢只能称得上离奇,他身上流的不是杜氏血脉,又和西府不亲近,就算杜晨芭把他看做毫无关系的外男也无可厚非。 杜晨芭见过接触过的外男能有几个? 见识有限眼界窄,才会把对他的喜欢,错当成对异性的欣赏。 又恰逢说亲的年纪,有吴五娘的例子在先,单纯如杜晨芭不愿嫁人,因此钻了牛角尖也未可知。 小吴氏心疼女儿,杜振熙爱护妹妹,二人关心则乱,他却不以为杵。 反而醍醐灌顶,一扫连日烦闷,心意一定行事又恢复一贯的杀伐果决。 杜晨芭能一时鬼迷心窍,他呢? 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他对杜振熙猝然生出的异样心思能持续多久。 船到桥头自然直。 谁能保证他自此就真弯了? 与其自欺自人,不如顺应本心。 之前那样庸人自扰,实在是蠢。 陆念稚恢复老狐狸本色,假作不察杜振熙暗搓搓看过来的视线,一手将纸笔推到杜晨芭手边,一手挑开小瓷罐的圆盖,请杜振熙吃零嘴,“老太太新腌的酸白菜,你尝过了没有?” 杜振熙顿时食指大动。 她为杜晨芭的事犯愁,哪里有胃口享受美味,桂开照例上酸白菜做早膳佐菜,她根本就没动过。 此时愁绪消散大半,见陆念稚像小时候招呼她那样,拿酸白菜做零嘴吃,瞬间口舌生津。 “多谢四叔。”杜振熙抿嘴笑,先拿竹签戳了一小块酸白菜,喂到杜晨芭嘴边,“八妹也尝一尝?” 她和陆念稚随了江氏老家的口味,都好这口。 西府众人则是纯正的广羊府口味,饮食偏清淡。 又酸又辣的味道充斥口鼻,杜晨芭小脸皱成了一团。 杜振熙哈哈笑,有意逗杜晨芭开心。 结果乐极生悲,笑到一半噏合的嘴角卡到了个奇怪的东西。 她垂眼,惊见自己咬的是斜刺里伸过来的两节长指。 “喂你吃酸白菜,不是喂你吃我的手指。”陆念稚皱眉,似被杜振熙呲牙咧嘴地磨得指尖疼,捻着酸白菜的指间一松,指腹若有似无的抚过杜振熙的唇瓣,“小七乖,快松口。” 如果不是和陆念稚面对面,杜振熙几乎以为陆念稚说的是“小奇乖”。 这人逗猫逗成习惯了吧! 她又不是黑猫! 这种宠溺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 杜振熙一阵恶寒,张着嘴忘记咀嚼。 说好的保持距离呢! 唇瓣残留的触感又是怎么一回事! 陆念稚怎么又开始对她动手动脚了! 这是恢复正常了,还是更不正常了? 杜振熙下意识吧嗒嘴,味同嚼蜡。 陆念稚勾起嘴角,重获自由的指尖突然点了点杜振熙的鼻头,笑声淳淳的颐指气使道,“别光顾着自己吃,没瞧见我的手被酸白菜染脏了?” 怪他不用竹签用手。 难道怪她咯? 这倒打一耙的无赖劲,居然有种失而复得的熟悉感。 杜振熙默默擦了擦鼻头,抹去陆念稚点出的菜渍,内心哀嚎。 完了,完了。 杜晨芭不疯了,陆念稚却更怪了! 第83章 忽冷忽热吓死人 凭案而坐的杜晨芭睁大眼睛,愣愣看着举着手指的陆念稚,黑亮的双眼似被酸白菜呛得泛起水光。 杜振熙眼风扫见暗暗一凛心神,果断顺着陆念稚的意思抽出汗巾,包上微脏的指腹仔细擦拭,口中必恭必敬又不失亲昵地道,“您别老拿我当小孩子哄。小时候要您喂,现在该我伺候您才是。” 陆念稚“哄”她,她也“哄”陆念稚好了! 互动得越亲热,就越能显出陆念稚对她的不同,对杜晨芭的“冷落”。 有对比,才看得清差别。 杜振熙硬起心肠,旁若无人的随手将汗巾丢到案上,抬眼对上陆念稚含笑的目光,耳听他道,“小七,你可别光说不练。我喂过你,是不是该轮到你喂我了?” 喂喂喂! 从来都是她受他一分好,就要还他三分好。 陆念稚有多精,她从小到大还看不明白吗? 杜振熙在心里腹诽,面上乖巧得很,签着酸白菜恭敬喂食,又见陆念稚眉心微皱,再次指使道,“茶。” 他要润口,杜振熙就极有默契地奉上温茶,伺候着陆念稚抿了一小口。 二人有来有往,落在案上的汗巾舒展开来,崭新的折痕上染着一小块菜渍,半黄半红交叠在杜晨芭精心绣的花色上,有种残缺而冷清的美。 杜晨芭眼角酸疼,用力咬了咬嘴唇,扬笑抽出团在袖袋里的半旧汗巾和帕子,盖在转送给杜振熙的那一块汗巾上,看着陆念稚好奇道,“四叔,这些是之前七哥从您的箱笼里拿的,我瞧着这块帕子的绣样好看,就多留了几天。七哥说不是他小时候用的,我想着您正理旧物,不敢再扣在手里,现在还给您。” 陆念稚没细看,随口道,“你怕是不知道,你七哥小时候就喜欢用丫鬟做的针线。老太太没放在心上,我却怕你七哥养成脂粉堆里的纨绔作派,这才把他拘在身边教养。这样的绣帕他以前没少用,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一副和杜晨芭玩笑的口吻。 杜晨芭眼光乍亮,闪烁着三分犹疑七分希翼。 杜振熙险些被闪瞎眼,不敢放任杜晨芭斗志重燃,忙干咳一声假作赧然,暗搓搓提醒道,“外行看热闹。八妹是内行,看出这块帕子不是府里的东西,我可没收过外头哪家姑娘的针线。四叔,您别冤枉我。” 她意有所指。 陆念稚心头一动,目光落在绣帕上明显一怔,半晌才似回过神来,突然起身取来整理好的箱笼,一一开盖的箱笼里,整整齐齐码着杜振熙的幼时旧物,唯独一方匣子格外显眼。 漆色油亮的匣子里同样满满当当。 不仅有新旧不一的荷包、气味浓淡各异的香囊,还有收纳纸笔的书袋子。 只看一眼,杜晨芭就认出所用的针法和丝线,和那块陈旧绣帕如出一撤。 原来,苏小姐还送过这样多的东西给四叔。 所以四叔才没发现少了一块绣帕吧! 匣子的油漆这样鲜亮,可见常拿在手里摩挲翻看。 四叔心里,果然没有忘记过苏小姐。 杜晨芭飞快闭了闭眼,眨去眼中黯然神色。 陆念稚亦是眼神微凝,笑意不达眼底地对杜晨芭温声道,“晨芭,你在这里画簪子,我有话私下问你七哥,你自便。” 他捏着匣子,示意杜振熙跟他去内室。 杜振熙虽意外却不能拒绝,错身而过时安抚似的拍了拍杜晨芭的肩,抬脚拐进内室,身后隔扇吱呀轻响,缓缓合上。 内室陈设清雅,风雨声隔绝在外,越发显得气氛静谧。 杜振熙不由放轻呼吸,随陆念稚落座临窗罗汉床,目光追随陆念稚的动作,眼看他随手放下匣子,眼看他将顺手携带的那块绣帕散在匣盖上,耳中突然听陆念稚冷着声音问道,“小七,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杜振熙心口一跳。 她瞒着陆念稚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大到她女扮男装,小到她顺手牵羊,借着领“家法”的便利,暗搓搓从陆念稚的私帐里抠了两笔小钱,当做桂开帮着理账的辛苦费。 左右不可能和她瞒着杜晨芭的心思有关。 难道她功夫不到家,做的那两笔假账被陆念稚发现了? 以陆念稚的精明,可能睚眦必报,但不会斤斤计较。 她不过是背后阴陆念稚一把,那两笔小钱说是辛苦费,还不够桂开吃顿好酒的。 陆念稚应该没这么小气。 怕是发现她恶作剧,又来变着法子逗她玩! 虽然有点丢脸和不甘,杜振熙还是决定坦白从宽,假笑道,“四叔,我不是有意瞒着您。好歹桂开是从小跟着我的,我赏他就是您赏他,我不过是借花献佛……” “我问你背上的伤势,你扯出桂开做什么?”陆念稚面色讶然心念飞转,身形也跟着一转,隔着罗汉床上的矮桌靠近杜振熙,似笑非笑的嫌弃道,“你当我闻不到你身上的药酒味?不是说只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没好?” 诶? 画风不对啊亲! 是她坦白错了方向,还是陆念稚的思维太跳跃? 唯一能肯定的是她没吐槽错,陆念稚真的是狗鼻子! 杜振熙假笑变干笑,含糊道,“多谢四叔关心。不过是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总不能说她错误定义小吴氏的武力值,随便抹了几天膏药就忘却脑后,夜里睡觉挨着床板觉出后背刺痛,才发现没及时揉散的瘀痕已然红得发紫,只得苦哈哈的涂药酒补救吧! 杜振熙为自己的疏忽点蜡。 陆念稚却不买她卖乖的账,撇开矮桌伸直长腿,逼得杜振熙没地方坐,一伸手将杜振熙抱上腿间,大手抚上杜振熙的后背轻轻一按,哼道,“知道我关心你就好。伤在背上可轻忽不得,我不问,你是不是就要一直瞒着我?疼?疼得厉害吗?” 杜振熙咬牙低低嘶了一声,比起背上传来的酸痛,此时被陆念稚抱在怀里的亲昵举动,更叫她难受。 画风果然不对啊亲! 一时冷淡,一时亲热,老狐狸的态度果然不是她能琢磨的。 忽冷忽热吓死人啊喂! 杜振熙又是狐疑又是不自在,扭啊扭想滚出陆念稚的怀抱,口中忙正色道,“不疼,不疼的……” 咬牙切齿的小模样,还敢说不疼? 陆念稚暗笑。 他故意问得模凌两可,不过是想诈一诈杜振熙。 根本无意问杜晨芭的事,更无心把杜晨芭的事捅破。 心里有鬼的人容易多想。 等杜振熙想歪了,就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太了解他了! 陆念稚越想越好笑,眉梢眼角暗藏促狭,大手探向杜振熙后背上的腰带,动作轻柔,语气却严肃而郑重,“真的不疼?药酒味这样重,你让我怎么信你?当时是怎么撞的?又是被谁撞的?在哪里撞的?” 杜振熙一句都答不上来,也不能答。 否则就会将陆念稚的点,引向杜晨芭院中发生过什么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以陆念稚的地位和能耐,加上无数想巴结陆念稚的西府下人,难保不露馅。 杜晨芭才刚有死心的苗头,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杜振熙决定将奉献精神贯彻到底,顶锅道,“左右是我自己不小心,四叔,您就别再问我的糗事了。” 然后自暴自弃的承认道,“四叔,您也别再碰我的伤处了,疼,疼的。” 可惜没能堵住陆念稚的嘴,更没能阻止陆念稚下移的大手。 “肯承认难受了?你小时候尿裤子的样子我都见过,现在跟我逞什么强?”陆念稚手臂一收,将杜振熙抱得更紧更稳,杜绝杜振熙乱动的小动作,长指已然深入腰带和外裳的缝隙里,半哄半劝道,“小七乖,脱了衣裳让我看看伤口,嗯?” 嗯个鬼啊! 杜振熙脸色涨红,又羞又急又气。 什么叫见过她尿裤子的样子? 就算她没能控制孩童本能尿过裤子,也是急慌慌跑去找江氏,连唯二知晓她是女儿身的桂开都不曾经手过她的尿布,和只见事情表面,不识事情本质的陆念稚有半毛钱关系! 拿话笑她也就算了,这副从动手动脚突然升华到毛手毛脚的亲热劲,又是怎么一回事? 陆念稚不阴阳怪气了,恶趣味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比忽冷忽热的态度更吓人啊喂! 杜振熙强忍着羞恼,抓紧腰带妥协道,“不用看了!会觉得疼,就是因为正在愈合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劳烦四叔!” “是怕麻烦我,还是害羞了?”陆念稚低头凑近杜振熙,目光如有实质的晙巡着杜振熙红红的脸,沉沉笑道,“我还记得你五六岁的时候,洗完澡嫌天热,又因为身子弱老太太不让霜晓榭用冰,你就穿着中裤光着小膀子的样子。 还是我有事去霜晓榭找你,瞧见了不像话,哄你穿好的衣裳。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现在只是要看一看你背上的伤,你倒害羞起来?我仔细看过,才好帮你对症上药,嗯?” 能不能别嗯了? 长长绵绵的尾音听起来很奇怪啊亲! 杜振熙面上红霞更重,恨不得一巴掌拍上陆念稚的脸,挡住陆念稚的笑脸,捂住陆念稚的嘴。 他也说是五六岁时的事了,那会儿她还懵懵懂懂的,哪里晓得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区别? 偶然瞧见总角小厮打光膀,觉得有趣又想贪凉,这才有样学样。 事后陆念稚和江氏提起,江氏面上教训她要爱护身子,私下险些没把她揍死。 她这才对男女不同有了清醒认知,之后就算热到窒息,也从没再放松过穿着打扮。 此时此刻听陆念稚提起这一茬,简直羞耻感爆棚。 当年那副孩童身板,前面和后面长的一样平,就算被陆念稚看光了,勉强也算无伤大雅。 现在能一样吗! 何况她还缠着裹胸布! 杜振熙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奋力挣脱怀抱,话说得几近结巴,“如今和小时候不同,您是长辈,怎么能让您帮我上药?叫曾祖母知道,又要教训我不分尊长了!” 这一动,后腰上的桎梏随之一松,轻易挣出陆念稚的怀抱。 杜振熙一愣。 陆念稚一笑,“原来我们小七是真的害羞了。你不好意思再让我看,那我就不看了?” 他松手,顺势放开杜振熙。 要让杜振熙重新适应他的亲近,更要让杜振熙渐渐习惯他的亲近。 慢慢来。 不急。 第84章 怎么会这么有趣 杜振熙觑着陆念稚漫不经心的笑脸,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如果只是想问背上伤势,没必要撇下杜晨芭,特意领她进内室私下独处。 她的目光一闪,落在盖着陈旧绣帕的匣子上。 夹着雨丝的天光笼罩匣身,漆色更添油亮。 杜振熙抚上匣子,握着矮桌腿挪啊挪,挪得陆念稚占据大半罗汉床的长腿不得不退避,重新曲腿盘坐,二人恢复隔桌对坐的安全距离,她的心跳却悄然加快,抬眼瞪着陆念稚道,“四叔,您有什么话想问的直说就是了,用不着这样捉弄我!” 特意带匣子进来却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关心她的伤势,根本就是想拿话诈她,好让她自乱阵脚。 她怎么就信了陆念稚的邪! 险些被他牵着鼻子走。 杜振熙自以为看透了陆念稚的套路。 殊不知,她依旧只猜对一半。 陆念稚眼中笑意更浓,面上神色却越发漫不经心,顺着话锋捻起绣帕看了看,挑唇道,“你刚才说,外行看热闹。那你告诉我,晨芭这个内行还看出了什么门道?簪子图样定好了,大可让下人送给我看。一块旧帕子,值得你和晨芭顶风冒雨的特意跑一趟?” 一语中的。 不愧是老狐狸,重点一抓一个准。 杜振熙心跳更快,字斟句酌道,“您一向洁身自好,曾祖母总说您最叫人放心不过,不怕您在外应酬行走,招惹出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八妹纯真,但拎得清轻重。她猜,这块帕子,还有这一匣子的东西,是……苏小姐,当年馈赠给您的。八妹不敢夺人所爱,这才请我陪她来送还给您。” 至于受陆念稚力捧的曲清蝉,有余文来这个“故人”在,可以忽略不计。 陆念稚和曲清蝉不涉私情,那就更没有其他花娘什么事了。 这些年来的交际应酬,于陆念稚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吧? 心里没有旧人,何苦一样不落的收着一匣子旧物? 那天她说要帮忙整理箱笼,陆念稚拒绝得那样生硬决绝,是不愿假他人之手吧? 话已至此,她不信陆念稚还能继续装傻试探。 果然话音未落,就见陆念稚笑意渐淡,神色少有的恍惚。 “你和晨芭才多大?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夺人所爱’?”陆念稚声音低沉,接连反问似欲盖弥彰,半垂视线透过绣帕落在匣子上,瞧不清眼底情绪,“苏小姐……你不提这个姓氏,我倒忘了,那一位曾是官学上下称道的’苏小姐’……” 能忘记准未婚妻的姓氏,还能忘记座师的姓氏不成? 真忘还是假忘,自己心里清楚! 还真拿她当小孩子忽悠呢! 杜振熙暗暗撇嘴,面上正色道,“四叔,您放心。您心里还惦记着苏小姐的事,我不会往外乱说。” 心里不得不承认,陆念稚如杜晨芭所说的一般长情而深情,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和陆念稚可以说得上是日夜相对,以前居然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人非草木,少年慕艾。 大概,初恋比较刻骨铭心? 所以陆念稚的心思藏得比较深沉? 不过,她不往外乱说的对象,不包括江氏和杜晨芭。 猜测得到证实,杜振熙砰砰急跳的心渐渐平稳,落在了实处。 陆念稚是因为对苏小姐念念不忘,才单身至今,不肯主动提起亲事吧! 江氏知道后,就能不那么自责了吧! 杜晨芭知道后,就能真正死心了吧! 杜振熙心头一松,暗暗吁出一口长气,却听矮桌那头响起一声轻笑。 “你凭什么认定我心里还惦记着苏小姐?”陆念稚定定凝视杜振熙,曲臂撑在矮桌上,靠近杜振熙一分,就将匣子和绣帕推近杜振熙一分,匣身撞上杜振熙的手,他的额头也碰上杜振熙的眉心,轻笑呵出的气息裹着秋雨的凉意,“你让我放什么心?依我看,你倒比我更惦记苏小姐。 左一句右一句的不离苏小姐。当年你才多大?知道得这样清楚,是听老太太说过,就一直记在心里了?既然如此,与其物归原主,不如投你所好。这些东西,就都转送给你好了。” 这算什么骚操作? 杜振熙愕然,脱口道,“我要这些没用的旧物干嘛?” 对她来说没用,对他来说难道就有用了? 陆念稚不答,只字不提他整理箱笼时,根本没认出这些是苏小姐送他的小玩意,不确定之下只得另外找了方新匣子,一并收拢装好。 此时看着杜振熙又惊又呆,任由他抵着额头忘记避开的小模样,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气杜振熙不开窍,全无吃醋的迹象。 笑自己得陇望蜀,竟忍不住期盼,杜振熙对他能有一丁点异样。 一时兴起拿旧人旧物试探杜振熙的模糊念头,一经明确成型,就落了空。 到底是不知情事的孩子! 杜振熙,和他不同。 他先动了心,就不怕输不起。 陆念稚心下暗叹,嘴里也跟着笑叹,“你不想要,晨芭呢?我看不单你惦记着苏小姐,晨芭也挺在意苏小姐的。之前你们来我这儿盘账画图,偏偏不专心做正事,老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在议论我和苏小姐的事? 晨芭这样好奇,又口口声声说很喜欢苏小姐的针线,那就把这些东西送给晨芭好了?你不想要,也许晨芭想要呢?” 语气揶揄,说的话却令杜振熙笑不出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只顾着杜晨芭的心情,却没顾忌陆念稚的心情。 任谁旧情难忘,被人当面揭开伤疤,都会恼羞成怒! 陆念稚这是不愿承认又不好说破,才此地无银地故作大方,看似一心脱手苏小姐的旧物,实际是想借此堵住她的嘴吧! 她不想要,也得收下! 不能真的任陆念稚转送给杜晨芭! 杜晨芭只会以为,陆念稚已经不在意苏小姐,刚冷下去的心意只怕又会死灰复燃! 念头闪过,杜振熙险些冒冷汗。 一边反省自己行事不周,一边继续顶锅而上,张手抱住匣子道,“您误会八妹了。八妹对您只有敬爱,怎么会非议您的私事?是我先提起苏小姐,她才想到的。长者赐不可辞,刚才是我说话不妥当,您别怪我,这些东西,我就厚颜收下了。” 就当是替陆念稚暂时保管好了! 杜振熙主意一定,笑容透着不自觉的讨好。 陆念稚心口一窒,不轻不重的顶了杜振熙一下,“说不要的是你,说要的也是你。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趁早收好。” 肯为杜晨芭费心费力,怎么就不知道分一点心思用到他身上? 心里这么想着,顶开杜振熙额头的动作,同样透着不自觉的迁怒。 杜振熙捂着额头笑,不以为意之余,越发肯定陆念稚是故作大方。 她真的收下东西,陆念稚又舍不得了吧? 男女情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兜着匣子和绣帕的袖袋简直重若千钧,杜振熙决定少掺和为妙,果断滚下罗汉床,表示“问话”的时间太长,杜晨芭该等急了。 她想遁走,陆念稚就随她一起出内室。 经过隔扇旁的百宝阁时忽然出手,取下一支小巧瓷瓶塞进杜振熙手中,交待道,“府里经营的药铺,出名和盈利的是生药材。那些送进府里的成药再好,也只是相对而言。桂开想不到,你也跟着疏忽大意。化瘀膏和药酒都别再用了,用这个。” 瓶身绘着花鸟图,还印着一方闻名遐迩的印章。 出自西北有名的医馆。 更是有钱都未必买得到的独门跌打药。 这样稀缺的好药,显见不是立时三刻能弄来的。 杜振熙默然接过,脑子有些晕。 是陆念稚早有准备,还是他的珍藏品? 不管是哪一种,她貌似把陆念稚想得太坏了些。 试探绣帕的事是真,想问清楚她的伤势也不假。 他是真的关心她的伤势。 她不该偷偷骂他毛手毛脚的。 杜振熙脸颊微热,很愧疚略感动。 然而感动不过三秒,就觉得眼前一黑,肩头压上猝不及防的重量。 “小七,你背上的药酒味,我已经记在脑海里了。”陆念稚倾身靠上杜振熙的肩头,偏头枕在杜振熙一侧颈边,深深嗅一口,一开一合的嘴唇隔着立领的锦绣衣料,温热的气息一层层传递进杜振熙的脖颈皮肤,“你要是不听话,没有乖乖换药仔细涂抹的话,就别怪我做事粗鲁,扒了你的衣裳亲手帮你上药。” 到时候管杜振熙是面皮薄害羞,还是死要身为七少的体面,他可不会再客气。 半调侃半威胁的话语落进耳里,听得杜振熙狂起鸡皮疙瘩,顿时抖了三抖。 深觉自己简直吃饱撑的,跟陆念稚瞎感动个鬼! 她决定收回前言。 不用她多想,陆念稚根本坏得浑然天成,根本坏得冒泡泡! 逮着机会就要捉弄她! 陆念稚也是个吃饱撑的! 杜振熙表示很气,被压迫的肩头本能僵直,噏合着嘴角骂不得,一时气得忘了反应。 她没有立即甩开陆念稚,鼓鼓的腮帮子却泄露了她的满腔憋闷。 陆念稚忍不住笑出声。 太有趣了! 他没有取错名字,小奇和杜振熙真的好像。 每次都被他逗得炸毛,每次都不敢真的奋起反击。 只能憋着,忍着。 等消化完情绪,还得敬着他尊着他,做出一副乖巧听话的小模样来。 怎么会这么有趣? 即便他没有其他心思,单是这样一如既往的逗弄杜振熙,就足以令他心情愉悦,心生满足。 他不是一向奉行堵不如疏的吗? 之前能放任自己亲吻杜振熙。 现在也能放任自己喜欢杜振熙。 他,喜欢他。 不必憋着,不必忍着。 只需要循序渐进。 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当下不需要费神纠结。 念头如乍然绽放的花,盛开在他的眉梢眼角。 他眉眼舒展,唇瓣越发贴近杜振熙的脖颈,笑声低而缓,“小七?怎么不回话?嗯?” 第85章 那就将错就错好了 不回长辈的话,是很没礼貌的事情。 道理杜振熙都懂,但神思自有主张,顷刻间全部集中到左侧脖颈上。 萦绕耳边的笑声太低沉,缠绵肌肤的气息太温热。 打在她的耳廓颈侧,难以自控地一阵酥一阵麻。 说不上来是舒服,还是难受。 这感觉太奇怪。 且她很怀疑,如果再近一分,陆念稚噏合的唇瓣就能贴上她的脖颈。 这距离太暧昧。 杜振熙吓得毛骨悚然,转动脖颈后知后觉地迅速弹开,下意识扯了扯立领,垂眸一板一眼答道,“多谢四叔赠药,您放心,我一定听您的话,今晚就换药。” 说罢不等陆念稚再有二话,就甩着沉甸甸的袖子飘出内室。 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 陆念稚摸了摸鼻子,暗暗自省刚才的举止是不是有些过了,貌似把杜振熙吓着了? 随即摇头失笑。 他突然发现,杜振熙好像很喜欢说让他放心的话。 他放心得很。 他也会让他乖乖听他的话。 陆念稚无声坏笑,抻了抻纹丝不乱的衣襟,抬脚跨出内室。 他慢了一步,杜晨芭听见动静,抬眼就见杜振熙当先出来,忽明忽暗的目光扫过杜振熙空空如也的双手,声线不由发紧,“七哥……” 她想问他们猜得对不对,绣帕是苏小姐的,匣子里的旧物也是苏小姐的。 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点。 杜振熙摇头,示意杜晨芭稍安勿躁。 杜晨芭了然的同时,心中已有觉悟,终究不能压下心口刺疼,努力挤出状似好奇的笑,看向陆念稚变相求证道,“四叔,之前您没让七哥抬走这些箱笼,是不是就等着凑齐我送还的汗巾和绣帕啊?现在东西全了,不如我让我院里的丫鬟婆子出力,和桂开、竹开一起,帮七哥抬回霜晓榭吧?” “不用。这些箱笼,还是照旧收在我这里。”陆念稚笑着摇头,语气温和面露追忆,“不整理不知道,亲手一件件翻看,才发现这一箱箱装的不单是小七的旧物,还有小七留在庐隐居的过往。无聊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倒挺有意思的。” 想收回的不是杜振熙的旧物,而是想留住苏小姐的过往吧! 无论是家事还是生意,陆念稚何曾出尔反尔过? 留下箱笼,借而留下匣子,就不打眼了。 藏小于大。 否则陆念稚岂会自砸招牌,说出这样朝令夕改的话? 刺疼的心口再添酸意,杜晨芭面上微笑,眼角止不住泛起淡淡的红。 她垂眼拿起笔,继续描摹簪子图样。 杜振熙看着踯躅的笔迹,即看得出杜晨芭的心不在焉,也猜得到杜晨芭的想法。 陆念稚不提匣子,她也不打算自曝匣子其实在她手里。 就让杜晨芭误会吧。 如果能因此斩断杜晨芭的旖思,她宁愿极力促成这场阴差阳错的误会。 那就将错就错好了! 杜振熙心念落定,无心追究陆念稚变来变去的主意,更无意接话,默不作声的看杜晨芭画到尾声,掖着袖子帮着收拾笔墨。 却见陆念稚随手从箱笼里拎起一件小巧斗篷,笑看她一眼,冲着杜晨芭挤眼睛道,“晨芭,你认得出这件斗篷是二嫂的针线吗?这本来是二嫂做给你的三岁生辰礼,小七瞧着喜欢,吵着囔着非要三嫂也做一件给他,二嫂就把这件斗篷送给了小七,另外补了一份生辰礼给你。” 他的三嫂——杜振熙的亡母,哪里有心情做针线。 杜振熙得了小吴氏做的小斗篷穿着不离身就罢了,还偏爱女儿家用的针线脂粉,曾偷拿亡母的罗黛玩,以罗黛代笔写功课被他发现,很是头疼了一阵子,即庆幸杜振熙没遗传到亡母的懦弱悲苦,又担心杜振熙继承亡父的纨绔风流。 偏杜振熙男生女相,小时候常被误认成小女孩,江氏不以为意颇为纵容,不仅任由杜振熙穿小女孩的斗篷,还有意打扮得杜振熙雌雄莫辨。 不幸中的万幸。 大夫人去世,父母双亡幼弟出生后,杜振熙性情大变,江氏对彼时刚满五岁的杜振熙,也日渐严厉。 往事如烟,陆念稚的语气即缅怀,又无奈。 听在耳朵里,勾得人心里如猫抓,大感兴味。 杜晨芭眨了眨眼,眼角红意化作亮亮的笑意。 七哥生得漂亮,那时候才四岁,穿着这样粉嫩的小斗篷,该有多漂亮多可爱啊? 还有四叔,原来四叔私下也有挤眉弄眼的一面,这样和煦可亲! 杜晨芭抿着嘴笑,支着下巴歪头追问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七哥小时候这么调皮?四叔,您再给我说说七哥的糗事吧?除了这件小斗篷,还有吗?这件呢,又有什么故事?” 她随手一指,表示赞同陆念稚的话,翻着旧物追忆往事,确实挺有意思的。 杜振熙见二人有问有答,脑门一抽一抽的疼。 小时候不懂事,控制不住小女孩天性留下污点,陆念稚的记忆力要不要这么好! 求放过她的黑历史,别大谈特谈啊喂! 糗事什么的,简直有损她在杜晨芭心里的高大形象。 杜振熙表示很气,默默听着杜晨芭欢快的笑声,看着杜晨芭越来越亮的笑容,有一瞬怔忪。 陆念稚不经意的言行,无意间就转移了杜晨芭的注意力,轻易就安抚了杜晨芭的情绪。 撇开陆念稚的恶趣味不说,他其实,是个很好的长辈。 如果陆念稚不是杜晨芭的“四叔”,也会是个很好的男人,很好的恋爱对象吧? 陆念稚会是个很好的恋爱对象吗? 关她球事! 怎么会冒出这种诡异的念头? 杜振熙汗颜,摇摇头甩掉脑中想法,不忍心打断谈性正浓的二人,有意凑趣地故意小小声抱怨道,“四叔,您别再揭我老底了……” 陆念稚仿佛没听见,拣起另一件小被子,示意杜晨芭靠近些,神神秘秘的说悄悄话,“还有这件,本来是江妈妈做给老太太当膝毯的,也叫小时候最爱漂亮的小七偏了来……” 杜晨芭咯咯笑。 杜振熙微微的笑。 杜晨芭的笑容明亮而轻快,挺好的。 这样,也挺好的。 气氛正温馨,忽听练秋扬声报道,“四爷、七少,明忠和桂开有事求见。” 三人止住话头,这才发现廊下只有拂冬的身影,跟着练秋进来的除了明忠和桂开,还有一位穿着十分体面的中年管事。 “小的代三少给四爷、七少问好。”中年管事甩袖行礼,双手奉上唐加明的请帖,“三少作东,请四爷、七少和安大爷吃酒。宴席就在家里摆了,届时安大爷会带着安小姐到场,算是给老太太、太太问个安。 还请四爷、七少赏脸,别怪三少不会挑日子,烦劳您二位风雨天的出门吃酒。老话说下雨天留客天,四爷和七少若是不介意,小的现等着您二位回帖,也好回去复命?” 重阳过后秋雨绵延,再往后十月初一祭完祖,转眼就是腊月。 唐家要请客,还真就只能挑这个不上不下的时节。 明忠和桂开各自接过请帖,分别送给陆念稚和杜振熙。 二人不由对视一眼。 唐家和安家的契书已经过了明路,这是想将两家联姻的事,也过了明路。 杜府没有立场插手两家亲事,唐家和安家作为瓷窑的分权占利者,却不能不郑重而正式的,告知杜府。 小辈里独独请了杜振熙和安小姐,也有拉近三家关系的意思在。 这一场酒局,倒是题中应有之义。 陆念稚执笔落贴,随手交还给中年管事,看着杜振熙笑道,“唐三少单独给你下了请帖,我就不多事了,你自己回帖吧。” 杜振熙和杜晨芭起身告辞。 桂开请中年管事先行一步,陆念稚送杜振熙出门时,突然弯身凑近杜振熙,低声道,“桂开是从小跟着你的,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后你再想借花献佛,不必暗地里动手脚。你拿我的私帐赏他,我还会跟你们计较不成?” 说得好像很大度似的! 真的不计较的话,刚才她坦白从宽的时候不接话,现在又捡起话茬突然来这么一句,根本就是故意逗她! 而且逗完就跑,挥挥手没事人似的关上院门了事。 徒留杜振熙又是气闷又是耳朵发烫,一边暗骂陆念稚坏死了,一边立誓再也不背着陆念稚恶作剧了。 简直坑己不坑人! 杜晨芭没见过杜振熙如此窘态,回头瞥一眼渐渐看不清的院门,捂嘴咯咯笑,“七哥,四叔是不是问清楚绣帕的事,就将装着苏小姐旧物的匣子收起来了?” 问话内容和明快笑容很不搭啊亲! 杜振熙险些没转过弯来,无语的盯着杜晨芭笑意不减的脸,确定她没有半点勉强后,继续将错就错,言辞含糊道,“苏小姐的东西一样不落,全都原封不动的收着呢……” 虽然不是收在陆念稚手里,而是坠在她的袖袋里。 她暗搓搓的观察杜晨芭的神色。 杜晨芭笑容更大更亮,忽略心底的痛苦,点头甜甜道,“这样也好。我也能死心了!” 即便她喜欢的人心里装的不是她,那又如何? 嫉妒使人面目丑陋。 四叔那样好,她就更不该打着喜欢的名义,却因此变得心性扭曲,面目难堪。 喜欢一个人,是件美好的事。 她也要做个美好的人。 “就像四叔一样。七哥,四叔好温柔啊。”杜晨芭眼中映着星星点点的雨丝,泛起轻轻浅浅的亮光,“虽然四叔不是有意安慰我,但四叔那样温柔的和我说话、对着我笑,我很欢喜。四叔真好,我希望他能一直好好的。我呢,也会好好的!” 这场无疾而终的旖思,也算落下帷幕了吧? 杜晨芭笑得那样轻快,说得那样直爽。 杜振熙看着这样的杜晨芭,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愣愣赞道,“八妹,你是最胖的。” 杜晨芭错愕嘟嘴。 杜晨熙嘴角一抽,补救道,“八妹,你是最棒的。” 杜晨芭哈哈笑,收起伞面挤到杜振熙伞下,挽着杜振熙的手轻声道,“七哥,谢谢你。” 杜振熙没接话,目送杜晨芭拐出东府外院,抬脚撵上走在前头的桂开和中年管事。 忽听桂开奇道,“七少,四爷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杜振熙一愣,脑中灵光乍现。 第86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四叔刚才说了什么话?”杜振熙加快脚步和桂开并肩而行,偏头紧盯桂开道,“你听见了什么?” 中年管事见状十分识趣,边假装看风景边自觉后退,转眼落在后头,将说话的空间留给主仆二人。 桂开无心理会他人,接收到杜振熙紧张的情绪不由吓了一跳,忙答道,“我听见四爷说您借花献佛,拿他的私帐赏我。七少,您之前补贴我的辛苦费……是四爷的?四爷说是不计较,该不会因此再罚您领’家法’吧?” 他现在是杜振熙的得力小厮,以前则是杜振熙的半个玩伴,对杜振熙和陆念稚明里暗里的花式互怼见惯不怪。 这次抠陆念稚的私帐小钱赏他,往小了说,不过是杜振熙又一次失败的恶作剧。 但如果非要往大了说,算是擅自挪用长辈的私帐。 他一时好奇,没管住口快说破了,于杜振熙而言到底损脸面。 “您放心,这事您就当我不知道。”桂开又悔又愧,忙出主意道,“那两笔钱我根本没动过。您私下送回去,销了那两笔假账,想来四爷不会深究。” 重点不是那两笔少得可怜的零碎散钱。 重点是桂开明明走在她前面,却清楚听见了陆念稚小声调侃她的话! “除了四叔的话呢?”杜振熙握伞柄的手指收紧,依旧紧盯桂开,“我和八妹刚才说了什么,你也都听见了?” “您和八小姐走在后头,离得少说有近两丈的距离,我哪里听得见?”桂开表示他就算听得见,也不敢偷听主子说话,随即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苦笑道,“我练的是外家功夫,您可别把我当成功力深厚的高人。我能听见四爷和您说的话,不过是因为离得近,和您前后脚跨出院门罢了。” 他只当杜振熙是惊奇他的耳力,顿时不自责问错话了。 桂开语气轻松。 杜振熙却是语气凝重,“如果练的是内家功夫呢?两厢隔得远,也能听见对方说的话吗?” 桂开想了想,保守道,“得看隔得有多远。” 杜振熙撑伞的手一抖,“比如,从庐隐居上房的廊内到廊外那么远的距离。” 这个比如够具体,桂开毫不犹豫地悉心解答道,“这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果身上有内家功夫,又有心偷听壁脚的话,这样的距离根本没有妨碍。” 杜振熙撑伞的手又是一抖,“比如,四叔那样的内家功夫,就能做得到?” 这个比如也够具体,桂开想也不想的点头,“做得到。” 杜振熙顿觉脑中灵光炸裂。 那天根本不是她眼花,陆念稚一会儿身形挺拔一会儿气息阴沉,哪里是整理旧物触情生情,根本是听见她和杜晨芭说的悄悄话,出于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 陆念稚从小习武,为的不是强身健体吗? 怎么用到了偷听她和杜晨芭说话上! 居然暗搓搓运功偷听? 臭不要脸! 此时此刻一经肯定后再回想,杜振熙险些吓到五官变形。 一时庆幸她和杜晨芭只是偷偷议论陆念稚的长相身材,情啊爱啊的没敢当场乱说,都是出了庐隐居上房,下山路上说的。 一时又苦恼杜晨芭当时的情绪和语气掩饰不住的欢喜和崇拜,落进陆念稚的耳朵里,会不会让陆念稚察觉出不对,生出疑心,进而顺藤摸瓜的探究到底? 杜振熙突然很痛恨陆念稚老狐狸的名号。 陆念稚的精,精在草蛇伏线,最擅长以小见大,管中窥豹。 但杜晨芭的旖思真心奇葩。 陆念稚再厉害,也想不到隔房的侄女会暗恋他吧? 如果知道了,还能像今天这样态度如常,那陆念稚也挺奇葩的! 杜振熙想到这里,纷乱的思绪忽然定格。 她想到刚才在内室,陆念稚说她和杜晨芭不专心盘账画图,只顾说悄悄话的画面。 不像意有所指的样子。 也不像起疑故意试探她的样子。 杜振熙仔细回想陆念稚当时的神态和语气,愁得想揪头发。 眼风扫到一脸问号围观她的桂开,万般纠结的神色不由一僵,忙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后头还跟着唐家的管事。 不能把桂开牵扯进来,更不能在外人面前失态。 杜振熙压下翻涌的心绪,边活动握伞柄的手指,边随口扯淡,胡乱说了几句揭过话茬,敷衍完满头雾水的桂开,转身对中年管事做请道,“招呼不周,里边请。” 中年管事连道不敢,躬身进霜晓榭。 一进院落的花厅里,留守的竹开正奋笔疾书。 “你小子倒上进。这副没日没夜练字的热乎劲,都要把七少赏你的字帖烧着了。”桂开见竹开忙离座行礼,拎起竹开新描的字帖,玩笑道,“你才刚开始学认字写字,小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得浪费七少的好字帖。” 中年管事深谙眉高眼低,闻言就知竹开也是杜振熙身边有脸的,立即接话道,“七少身边的人,都是有本事的。桂开小哥谦虚了。依小的看,七少这回帖,不如交给竹开小哥来写?” 他有意凑趣,结果越说声音越飘。 概因他定睛细看,才知道桂开根本不是谦虚,说的净是大实话。 竹开的字,一看就笔力不足经熟练度不够,简直狗爬。 然而话已出口,中年管事只得硬着头皮奉上请帖。 竹开脸色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忙忙抢下字帖藏到身后,抬眼觑着杜振熙道,“七少,您就别让我给您丢脸了。” 桂开哈哈笑,中年管事假笑。 杜振熙不以为意,执笔回了请帖送走中年管事,笑着安慰竹开,“桂开说得对,字要慢慢练,日子长了就好了。别急功近利。” 竹开如蒙大赦,似不好意思再当众练字,只将字帖展平细细收好。 “七少放心,竹开其实很沉得住气。”桂开正色夸完一句,又忍不住笑起来,“竹开要是沉不住气,怎么能进府才几个月,就下足了水磨工夫,磨得内外院的管事、妈妈拿他当自家子侄疼,左一个干爹干娘,右一个干哥哥干弟弟?” 这大概是庆元堂带出来的风气。 杜振熙也有所耳闻,随口打趣道,“我听说,连守西墙门的婆子,和你关系也很好?” 竹开额头冒汗,生怕杜振熙误会似的急急解释道,“之前出了表小姐和吴五娘的事,我常盯着西府,这才和那婆子走得近了些。” “你自己晓得经营人脉,是好事。”杜振熙没有深究,很快收起顽笑,示意桂开跟上,“你跟我进来。” 二人转进二进院落。 竹开直起身来,望着二人消失在穿堂后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揩了揩几乎不存在的汗。 杜振熙也抬手抿了抿一丝不乱的鬓角,沉吟着吩咐桂开道,“过几天唐家的宴席,我打算带竹开去。你留在家里,商船修缮和船队重整的事,你照着我拟好的草稿,重新抄一份正式的计划书出来。” 桂开应是,斟酌着问道,“您是想借着去唐家赴宴的机会,亲自摸一摸唐家的底?” 自从得了唐加佳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后,杜振熙就对唐家的所谓“祖籍”起了疑心。 桂开奉命暗中安排人手,从唐家明面上的祖籍查起,重新盘查过一遍唐家的底细。 但岭南地广,如果算上临近的闽南,可谓大海捞针。 撒出去的人手,没有半点有用的收获。 再扩大范围,就要再往北,入江南地界了。 江南繁华更胜岭南,门户关系的盘根错节程度,同样更胜岭南。 再这样无头苍蝇似的盲目追查下去,不怕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就怕做的都是无用功,查到死都查不出干货来。 “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如果不出意外,年后曾祖母就会和唐家正式定亲。”杜振熙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事恐怕还是要从唐七小姐身上入手。我会想办法,去探一探她说的那个小佛堂。 至于竹开,你也看到了,他能这样快打开局面,和府里的下人打成一片,于人情交际上很有一手。我带他去,也是想让他借着身份之便,看能不能和唐家的老仆搭上话,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桂开表示明白,伺候杜振熙换下被雨打湿的短靴,起身道,“您且歇着,我会和竹开交待清楚。” 他却行退出二进院落,杜振熙转身进了净房。 她沐浴净身,洗干净残留的药酒味,捏着陆念稚给的跌打药,扭着身子照镜子,眼中映出自己模糊的背影,脑中也闪过陆念稚眉眼舒展的笑颜。 陆念稚,到底偷听了多少,又知道了多少? 才按下去一个杜晨芭,又浮起来一个陆念稚。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求老天开眼,别再节外生枝了! 杜振熙五官皱成一团,又发愁又苦恼,折手啪的一声,将凉凉的跌打药,拍上了伤处。 刺痛感瞬间减轻,发紫的伤痕也瞬间转淡。 杜振熙大感新奇,高举小瓷瓶对着光看,暗叹跌打药的效用简直感人。 杜晨芭也大感新奇,高举托盘对着光看,赞叹其内装着的白银碎玉的光泽简直感人,甜甜笑道,“娘,您知道我要打簪子送四叔和七哥了?我的月例和压岁钱都攒着呢,不用您帮我出银子和玉。” “小辈送长辈金银算怎么回事?你四叔的那份娘来出,你七哥那份你也不用自掏腰包。”小吴氏晙巡着杜晨芭的神色,半是提点半是试探,“不是我言而无信,嘴里答应你,私下又查你的动静。而是事关你四叔和你七哥,我不能不谨慎。现在……你还坚持之前的想法吗?” 杜晨芭放下托盘,忽然觉得不留下人的室内太安静太冷清,她窝进小吴氏的怀中,温暖而熟悉的气息,令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娘,我不想嫁四叔了。”杜晨芭垂下眼脸,目光描摹着小吴氏衣摆的花纹,一字一顿道,“就算我想,也不可能。” 因为四叔心里装的是别人。 这话却不好对小吴氏乱说。 杜晨芭按着心口,咽下又苦又涩的心思,缓缓翘起嘴角,“娘,四叔对我很好。但四叔对我再好,我也始终比不过七哥。连七哥,都比不过。” 第87章 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四叔自从做了东府的养子,没有一天松懈过。上要孝顺长辈下要教养晚辈,身上还担着东府甚至西府的家业。”杜晨芭语含心疼,声线轻柔,“四叔这样忙这样累,心里却始终留着七哥的位置。七哥小时候的事,四叔一桩桩记得一清二楚。说起来如数家珍。 四叔对我也好,但和对七哥的好不一样。是不一样的。您不知道,四叔凶起七哥来,也很吓人呢!但就算四叔训七哥凶七哥,也是不一样的。” 旁观者清。 她一天天一幕幕看在眼里,即便四叔待七哥最冷淡的那几天,偶尔落在七哥脸上身上的眼神,也和看她时,看其他任何人时,不一样。 具体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但她明白,四叔对七哥尚且如此,对藏在心尖的苏小姐,只会更不同。 她比不过七哥,就更比不过苏小姐了。 她可真没用啊! 即没用,也无能为力。 杜晨芭自嘲一笑,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 小吴氏默然,片刻后才轻轻摩挲女儿的泪脸,不接话不深问,只露出柔软的笑容,轻声问,“昨天你从庐隐居回来后,还时不时的傻笑,看着开怀得很。怎么这会儿说着说着,又哭了?” “昨天是想着七哥小时候的糗事,忍不住嘛。”杜晨芭破涕为笑,听着小吴氏善意的打趣,歪头蹭着小吴氏温暖的手心道,“听四叔说起才知道,原来七哥小时候很调皮呢!” 她顺着小吴氏的话茬,说起杜振熙的琐碎往事,转了话题。 再无之前强倔时的不管不顾,又做回那个绵软纯甄的杜晨芭。 这样强忍伤痛的乖巧模样,更叫人心酸心疼。 “你还小,这些事有一天总会过去的。”小吴氏认真听杜晨芭说完话,才温和的开口道,“你爹已经在帮你看合适的人家了。等你及笄就定亲,再等你满十八出嫁,三年多的时间,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杜晨芭身形一僵,半晌摇头道,“娘,我现在还不想议亲。您再给我些时日,您再多留我几年吧?” 时下多是十五定亲十八成亲,她和姐姐们差着年岁又是幺女,晚几年议亲,并不惹人说嘴。 小吴氏略一犹豫,就点了头。 “娘,药补不如食补,您别再吃救心丸了吧?”杜晨芭心知小吴氏为她的事又气又恨又苦,之前能逼着自己视而不见,如今却不能再逃避,“我没事了。您这样,爹也担心。我给您做药膳吧?” 小吴氏即欣慰又心疼,嘴里笑着应声,搂着女儿说了半天话,才让大丫鬟送杜晨芭回自己院子。 又放心不下,依旧让人暗中留意。 “八小姐吃得好睡得好,就是精神瞧着不太好。”大丫鬟过了几天来回禀,见小吴氏闻言脸色发白,忙接着道,“太太别担心。八小姐虽不爱动,老关在屋子里,但五小姐、六小姐过去时,也有说有笑的。不仅学着给您做药膳,还给大少奶奶也做了小婴儿衣裳呢!” 小吴氏长长松了口气。 喜欢一个人也许不需要缘由。 但忘记一个人,就需要也许漫长的过程。 就让女儿自己调节吧! 小吴氏心神一振,偏头看向大开的窗扇,迎着微冷的日光,喃喃道,“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总算是雨过天晴了!”竹开掖着袖子遮眼睛,遥望庐隐居半隐半现的山腰,笑道,“这日头一敞亮,四爷院子里的景致当真好看得紧!这漫山黄叶落花,怪道外头人都赞四爷风雅。昨天还嫌路面湿滑,今天山路好走,应该不用等太久。” 昨晚庐隐居来人传话,今天唐家请客,陆念稚要和杜振熙一起出门。 杜振熙已然等得不耐烦,一边和竹开闲聊一边瞪迟迟不见动静的庐隐居,然后,终于看见陆念稚飘了下来。 真的是飘。 陆念稚里头穿着件正儿八经的墨黑儒袍,外头却罩着件衣料轻薄的月白禅衣,八分长的广袖随风鼓胀,大敞的对襟没有系带,随意散在身侧,灌进秋风飒飒作响。 活似不知人间烟火的得道高人。 顿时有种飘飘欲仙的既视感。 杜振熙看着越飘越近的陆念稚,忍不住一抖。 以前只知道陆念稚的吃穿用度看似低调,实则讲究得很。 今天才知道,陆念稚根本就是闷骚! 一场秋雨一场寒。 深秋冷风打在脸上已经很冻人。 满广羊府谁还会穿得这么飘逸? 陆念稚这一身骚搭配,美则美矣,活脱脱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一起走出去,好像有点丢人? 也不怕老寒腿! 杜振熙抖着腿默默吐槽,又默默理了理自己身上又厚又暖的夹袄,非常自觉的上前帮陆念稚系带子,“四叔,府里上下都开始换冬装了,您怎么穿得这么少?” “怕我冷?”陆念稚自然而然的握上杜振熙的手,表示不用系带子那么麻烦,“你摸一摸,我的手冷不冷?” 不冷。 大概习武的人体热? 一想到陆念稚那一身自小练就的内家功夫,杜振熙又开始头疼了。 老狐狸到底有没有嗅出她和杜晨芭的异常? 看陆念稚的样子,又不像知道了什么。 杜振熙神思乱飞,全然没发现她没能帮陆念稚整理“仪容”,就这么被陆念稚顺势牵着手,一路走向侧门。 更没发现,走在身侧的陆念稚几次乜眼看她,几次欲言又止。 跟车的是明诚。 他和竹开都是能说会道的活泛性子,一碰头二人就聊得热火朝天,坐上车辕说到了一块。 杜振熙抬脚上车,这才发现手被陆念稚牵着,一扯一松间来不及反应,就见陆念稚矮身跟着上车,不由讶然道,“四叔,您不骑马?” 陆念稚不爱坐车,嫌颠嫌慢。 出门一向骑马。 却见陆念稚不以为然的越过她,端坐车内道,“骑马太冷。” 说得一本正经,穿得可不太正经。 知道冷怎么不多穿点啊亲? 杜振熙无语,呵呵假笑着摸到陆念稚身边坐好,突然觉得空间逼仄二人坐得太近,没话找话的尬聊道,“四叔,我让竹开准备了蜂蜜水。” 从十二岁沾第一滴酒开始,陆念稚就教过她如何做手脚,好在出外应酬时,能不轻易被人放倒。 庐隐居和霜晓榭常年备着解酒的蜂蜜水。 只是不等她“献殷勤”,陆念稚已经解开明诚放上车的包裹,取出一盅红豆沙给杜振熙,自己捧着一盅抿了一口,弯着瑞凤眼笑问,“好不好吃?” “好吃。”杜振熙心满意足地喝下半盅,捂着温热的红豆沙细看,“口感又沙又绵,这是煮过两道文火,加的不是白糖、冰糖,而是后来撒了霜糖调味?” 拜陆念稚偏爱甜点的小爱好所赐,她也跟着涨了不少知识和眼力。 “小七真聪明。”陆念稚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抬眼看着杜振熙,眼中蒙着红豆沙飘渺的雾气,“红豆好吃,寓意也极好。你知不知道,红豆代表什么?” 代表好吃的。 不然还能代表什么? 很有吃货自觉的杜振熙小眉头一皱,非常光棍地道,“不知道。” “那就问问知道的人。”陆念稚长睫一扇,伸手探进包裹,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红豆,塞进杜振熙系在腰间的随身荷包,挑眉轻哼道,“既然安大爷带了安小姐赴约,你也少不得要和唐老太太、唐太太见上一面问个安。说不得还要见见唐加佳,你问问她,她一定知道红豆的寓意。” 这话颇有些打趣杜振熙和唐加佳的意思。 语气却有些冷。 杜振熙低头看荷包,抬眼偷瞥陆念稚,不明白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陆念稚怎么又突然冷脸了。 难道是抽风后遗症? 煮红豆沙垫肚子就算了,随身携带生红豆是什么鬼操作? 老狐狸的心思好难懂。 杜振熙决定无视陆念稚的诡异举动,却无法忽视周身一时重一时轻的冷风。 暗骂陆念稚什么毛病? 收拾碗勺就收拾,干嘛甩着广袖呼呼作响? 带起的风扇到身上,真的很冷好不好! 杜振熙边腹诽边支起身子,主动接过收拾空碗的活计,暗搓搓怼了陆念稚一句,“四叔,您坐着别乱动,您一动我就吃冷风。这些粗活,我来做就好。” “你小小年纪,倒比我还怕冷?”陆念稚眸底神色忽明忽暗,盯着杜振熙的眼中隐含探究,“我动一下,就冷着你了?” 也许女孩子天生比较畏寒? 杜振熙在心里接了一句,嘴上只道,“您老当益壮,我怎么能和您比?” 陆念稚举着手掖袖子的动作一顿,突然甩袖拢起衣裳,靠上车厢闭眼假寐,不再理会杜振熙。 杜振熙愕然,暗道陆念稚举止果然诡异,偷偷冲陆念稚翻了个白眼。 出门迎客的唐加明和安大爷,却赫然瞪大了双眼。 暗道陆念稚果然风雅得与众不同,大冷天的穿得这么潇洒。 又不是三堂九巷里的花娘,穿着打扮不分季节,只求够露够薄够好看。 没想到陆念稚这老狐狸,居然是个爱美的! 唐加明和安大爷自觉窥探到陆念稚不为人知的一面,越发亲热的上前打招呼。 二人下意识抻了抻厚实衣裳的动作,险些刺痛陆念稚的眼。 他已然后悔,不该听信成衣铺的掌柜舌灿莲花,说什么这种禅衣是江南新近流行的款式,穿出去绝对引领风潮,必定引人侧目。 他倒是想引杜振熙侧目。 可惜他几次看向杜振熙,几次想聊聊穿着,杜振熙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连被他一路牵着手都没反应。 更别说他故意甩袖子弹衣摆,想让杜振熙赞一声他穿得好看,杜振熙却只觉得冷! 如今可好。 没得到杜振熙的“赞美”,反而成了唐加明和安大爷眼中的“笑话”。 他不是一向最看不上文人雅士的酸腐作风的吗? 竟也学起别人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作派来了! 女为悦己者容。 他怎么就动了打扮给杜振熙看的心思? 陆念稚越想越觉得,他好像,又犯蠢了。 第88章 长得漂亮顶什么用 “小七。”陆念稚头一回尝到羞恼的滋味,沉着脸几不可察的暗瞪杜振熙,“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叫人?” 杜振熙不是说他老当益壮吗? 那他就倚老卖老,别怪他在外人面前对他疾言厉色。 正准备行礼的杜振熙只觉莫名其妙,觑着脸色一冷再冷的陆念稚在心里白眼三连,表示惹不起惹不起,面上扬起得体的笑容,抱拳喊道,“安大爷,唐三少。” 她只当陆念稚是抽风后遗症,陆念稚迁怒得太隐晦,外人就更感知无能了。 安大爷毫无所觉,粗声大笑的请陆念稚边走边聊,唐加明则抬手做请,领着杜振熙跟在两位长辈后头。 陆念稚瑞凤眼一乜,扫见和唐加明客气寒暄的杜振熙,有些无奈的暗暗叹了口气。 他自己犯蠢,是他一个人的事,不该跟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似的,和杜振熙乱发“脾气”。 怎么确定心意后,行事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喜欢一个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他这个样子,实在有些难看。 比当年费尽心思取悦曲清蝉的余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止是患得患失。 简直可笑。 陆念稚一面自我反省一面哑然失笑,错开步伐让安大爷和唐加明先走一步,招呼杜振熙并肩而行,抬手正了正杜振熙束发的玉簪,温声交待道,“红豆沙暖胃,却顶不了多久。待会儿别急着敬酒喝酒,先吃些实在的东西压一压胃,知不知道?” 杜振熙当然知道,不知道的是陆念稚刚才还冷着脸,这会儿怎么突然又和颜悦色了? 男人心,海底针。 惹不起,猜不透。 受宠若惊之余,忙投桃报李的帮陆念稚理了理衣襟袖口,仰头笑道,“我记着了。四叔,您待会儿也少喝点。” 陆念稚轻轻地笑,揉了揉杜振熙的小脑袋,“小七乖。” 乖啥子哟! 她又不是黑猫! 求别揉乱她的发型! 杜振熙抱着脑袋抽了抽嘴角,顿时不受宠若惊了,无语地跟着陆念稚进摆宴的厅堂。 唐家在外院和内院都摆了席面,男人在外女人在内,各有一番觥筹契阔,不必赘述。 只说菜过五味,唐老太太柳氏身边的妈妈来请杜振熙,捂着嘴呵呵笑道,“还真叫老太太说中了!晓得安大爷是个热情豪爽的,果然这一高兴劝起酒来,好心帮我们家三少练酒量也就罢了,连累得七少也喝得脸都红了! 老太太说了,可不能让安大爷一个劲的磋磨两个孩子,里头已经煮了醒酒汤,请七少和三少过去喝一碗,叫老太太亲眼见一见,也好放心。安大爷想尽兴,别找两个孩子,只管找四爷去!” 话说得爽快敞亮,安大爷哈哈大笑地摆手,拉着陆念稚大着舌头道,“四爷,我们继续喝我们的!别理会不顶事的毛孩子们,由得他们自在玩去!” 这话别有深意。 陆念稚不置可否一笑,扬袖碰上安大爷的酒盅。 碰杯的脆响时有时无,离得远了仍依稀可闻。 杜振熙摇头甩掉席间的喧闹,看一眼在前头领路的妈妈,又看一眼同样酒气上脸的唐加明,放慢脚步开口,借着说话醒神,“听安大爷刚才说的意思,三少和安小姐的亲事,腊月就要下定?我先恭喜三少了。” 安大爷即要做生意又想做亲事,表现得倒比安小姐这个女儿还恨嫁,不过长幼有序,杜唐两家的亲事已经心照不宣,唐加明赶在新年前定下亲事,哥哥先娶妹妹再嫁,才是正理。 唐加明道一声多谢,循声看向杜振熙,微醺的脸上只有酒意没有喜色,“七少也觉得,我和安小姐的亲事,是件值得恭喜的事?” 三家亲事,都是利大于情。 从定亲到成亲,少说还有一两年的时间。 谁敢说唐家不会后来居上,到时候对待安家这门姻亲的态度,还会不会和现在一样重视? 值不值得恭喜,不过是句场面话。 唐加明何必明知故问。 杜振熙暗暗摇头,面上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安小姐和家中姐妹常有来往,我曾听五姐赞安小姐虎父无犬女,性子和安大爷一般飒爽。三少能得此佳缘,自然值得恭喜。” 唐加明闻言一笑,透着恰当的矜持道,“借七少吉言。” 不借杜振熙“吉言”,他还想从杜振熙嘴里听到什么样的答复呢? 明明早已下定决心,埋葬一切不该有的胡思乱想。 为什么在连日的忙碌过后,他终于能闲下来处置那只无意中得来的粉底靴时,却几次丢不开手,在收到杜振熙应邀的回帖后,又鬼使神差的将粉底靴重新藏好,收在他睁眼闭眼就能瞧见的床头矮柜里。 现在见了面说着话,心里那份模糊的期待,依旧如无法成型的云烟。 杜振熙,是他未来的妹夫。 短期内,可能是唐家的合作“伙伴”。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唐加明敛去一瞬清明的思绪,举止沉稳的侧身道,“七少先请。” 杜振熙抬脚,跨进的却不是唐老太太柳氏的祥安院,而是花园里摆宴的敞轩。 墙角烧着炭盆,热气扑面而来,熏得她小脸越发红润。 “这是喝了多少酒?瞧这小脸红的!头晕不晕?胃烧不烧?”唐太太不等杜振熙行礼,就拉着杜振熙嘘寒问暖,略显虚弱的笑容满是慈爱和满意,“原先只晓得安大爷疼女儿,今天才知道安大爷不是个疼女婿的。自家女婿还得自家疼。七少这模样,我瞧着真是又欢喜又心疼。” 她一语双关,把唐加明也扫进话里,埋怨安大爷连未来女婿也不放过。 又因着身体不好,一不管家二不交际,常年孀居在自己院子里,满心惦记的不过是一双儿女的吃用冷暖,说起抱怨的话来也只有满满善意,全无弯弯绕绕的粘糊劲。 拳拳慈母心,溢于言表。 杜振熙心生好感,忙恭谨接过唐太太递过来的茶盏,喝过一口才笑道,“多谢唐太太。我没喝多少,不觉得头晕胃里烧,不怎么难受。您别费心。” 言辞有礼,举止得体,笑容真挚。 唐太太微白的脸色都亮起来,忙又招呼道,“喝茶先润润口,再用些点心吧?都是特意从老字号买来的,有甜口的,也有咸口的。小七,你喜欢哪种口味?” 一眨眼,称呼就从七少变成了小七。 之前奉圣阁夜宴没能像现在这样细看细说,此刻当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杜振熙赧然。 忽听含笑旁观的唐老太太柳氏开了口,和蔼笑道,“她这是已经拿你当半个儿子疼咯。既然知道茶水润口,怎么就不知道这会儿吃点心,干巴巴的反而堵喉咙?真是关心则乱。” 说着命身边妈妈奉上用小碟子装的茶叶渣,笑看杜振熙道,“别嫌这些土法不雅观。要说醒酒提神,还是嚼茶叶杆最管用。” 杜振熙双手接过小碟子,对上柳氏望过来的目光心下一凛,脸上却红晕更甚,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 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听着左一句女婿右一句半个儿子的打趣,这么脸红应该没错吧? 还好陆念稚教过她怎么喝酒,也教过她怎么装醉。 脸上敷着酒气,连装害羞都省了。 杜振熙低头嚼茶叶,脑中却画面一闪,浮现刚才对上柳氏的那一眼。 她正走神,就听脚步沓沓,有下人进来禀道,“七小姐听说三少在这里,想请三少过去一趟。说是之前答应给三少绣的荷包做好了,拣日不如撞日,现下正好交给三少,省得回头还要多跑一趟外院。” “安小姐也在加佳的院子里。加佳倒是会找借口,不过是想人多好玩闹。”柳氏闻言笑容越发和蔼,指着唐加明道,“席面才吃到一半,她们就跟坐垫长了刺似的坐不住了,这会儿在一处说话呢。你正好带着七少一道去,顺便在园子里散一散,不必陪着我们两个老婆子,没得拘束。” 唐太太忙接口道,“这里离厨房远,醒酒汤送过来早凉透了。加佳院里有小厨房,你们过去,正好趁热用上一碗。” 这话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应了安大爷别有深意的话,这是早就有意给几个孩子制造机会,私下多多相处,拉近关系增进感情。 唐加明恭顺起身,退到敞轩外等着给杜振熙领路。 杜振熙掩着袖子吐掉茶叶,和对她热情无比的唐太太又说了几句话才起身告辞,从善如流的跟上唐加明。 “母亲,您瞧小七的言行举止,真是再好不过的教养!加明从小就稳重,加佳却是个骄横的。往常我要是多说几句,加佳就要嫌我啰嗦。小七又好耐心又好性情,真是再好不过的孩子了。”唐太太望着门外,目光追着杜振熙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笑又叹道,“以前没少听人说,杜府七少生得一表人才,比杜五小姐三姐妹还要漂亮。 加佳回请西府三姐妹来家里做客时,我也见过那三姐妹,确实春兰秋菊各有千秋。今天仔细一看,才知道外头说得不假。小七一张脸粉粉嫩嫩的,再叫酒气一染,气质柔而不阴,生得真是太漂亮了!” 比女孩子还要漂亮! 未来女婿的容貌比女儿更胜一筹,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唐太太有喜有忧。 柳氏鼻翼微动,嗤笑着轻哼道,“长得漂亮顶什么用?” 不过是个端着少爷作派的愣头小子! 言行有度可能是家教使然,也可能是因为性子绵软。 都说杜振熙是陆念稚一手教养的。 在她看来,杜振熙形似神不似,只学到陆念稚的形,没学到陆念稚的神。 陆念稚是老狐狸,杜振熙不过是个软柿子。 瞧刚才那副又是脸红又是顺从的模样,显见是个没多少城府的货色。 白长一张漂亮的脸,没有过硬的手段,能顶什么用? 杜振熙,不,整个杜府,就乖乖等着被她搓、圆、捏、扁吧! 第89章 一顿操作猛如虎 柳氏刚才还尽显和蔼的神色犹如面具剥落,话音未落,保养得当的面皮已变得冷肃,隐隐透着若有若无的阴沉。 她誓要让杜府家破人亡! 杜振熙,不过是块她刚好用得趁手的跳板罢了! 唐太太不知她心中所想,看着婆母收起笑容恢复如常的脸色,嘴角一直挂着的笑意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她对这个婆母一向又敬又怕,想到婆母尤其不喜儿子把心思花在旁处,最看不上别家少爷的绣花枕头作派,只当婆母对她盛赞杜振熙的容貌不虞,哪里还敢再不住口地把杜振熙挂在嘴边。 更没有多想婆母话里暗含的不屑和厌恶,只恭顺的低下头笑道,“母亲说的是。” 柳氏掀了掀眼皮,定定看向唐太太。 自从儿子死后,这个儿媳只知道伤心流泪,不晓得担起家事不晓得教养儿女,做下病根孀居多年,病秧子倒是做得自得自乐的很,什么事都不管什么事都不懂! 不懂她心里的恨,更不懂孙子肩负的难处。 孙女被这个儿媳养成一副娇蛮脾气,好在她有先见之明,孙子是她亲手管教的,即孝顺又听话,从来都是她说一是一,她想做什么,孙子就乖乖做什么。 不像孙女,才见过杜振熙几面,一颗心就歪到了外人身上。 这个儿媳也是,还真当杜振熙是佳婿佳儿了! 一个两个,都是蠢货! 蠢人有傻福。 看在死去儿子的面上,就让她们继续活在自以为是的单蠢世界里好了! 柳氏越想越厌烦,收回看向唐太太的目光,用力闭了闭眼。 安小姐却连轻轻眨一下眼都舍不得,又羞又喜的目光直直扫向院门口,胶着在和杜振熙并肩进门的唐加明身上,挪也挪不开。 偏偏还要自欺欺人的不谈唐加明,只拿杜振熙说事,“我小时候还和七少一起玩过捉迷藏呢!以前只觉得七少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小哥哥,今天难得见他喝醉的样子,一点不像我爹喝高了就面红耳赤,活像个捉鬼的钟馗!七少这样,真像佛祖座下玉雕的仙童!原本十分颜色,竟又添了两分柔美!” 一边赞,一边挽着唐加佳的手拾阶而下,迎向院门,又压低声音道,“佳妹妹,怪不得奉圣阁夜宴过后,姐妹们一听说你是去给杜老太太相看的,私下里羡慕得眼睛都绿了!” 唐加佳闻言一阵羞恼,假作拧安小姐的嘴,眉梢眼角的欢喜和得意却藏也藏不住。 要说她对杜振熙有多情根深种,其实不然。 而安小姐口中的姐妹们,都是家世出身差不多的手帕交,要说羡慕她,无非是羡慕她的未来夫婿如陌上少年,惊才绝艳罢了。 哪家小姑娘不爱俏? 最初的一见钟情,不正是因杜振熙姿容非凡而起? 自然看得出安小姐是有意拿话讨巧。 她虽看不上安小姐外做飒爽实则粗陋的作派,但安小姐肯小意奉承的讨好她这个未来小姑,她也不介意卖她三哥的好。 遂亲亲热热地和安小姐说笑打闹,迎到院门口,欢快喊一声“三哥”,亮亮的双眼就钉在了杜振熙身上,压手福礼道,“七少。” 一双饱含情意的眼,几乎冒星星。 杜振熙生平第一次无法直视同性的目光,忙后退一步,垂眸回礼。 唐加明听着妹妹那一管甜得发腻的嗓音,又是好气又是无奈,佯咳一声道,“门口风大,你这是特意请我和七少来吹冷风的?” 含蓄的提醒妹妹矜持点。 唐加佳语带娇嗔的叫了声“三哥”,却也听话的侧身做请,引二人进游廊一处围坐,一时招呼茶点,一时又命人送上醒酒汤,才将绣好的荷包塞给唐加明,“幸不辱命,三哥要的荷包,我可给你做出来了。” 安小姐借机靠向唐加明,又奇又叹道,“佳妹妹好手艺。荷包上的小猫绣得跟活物似的!尤其是这一对猫眼,真是灵动。明哥哥,原来你喜欢小猫呀?” 一声明哥哥,比唐加佳那一声七少还要甜上几分。 唐加明几不可见的微微一蹙眉,不动声色的侧开身,视线不其然撞上杜振熙灵巧清澈的双眼,忙垂下眼脸轻轻嗯了一声。 “安姐姐不知道,三哥是个念旧的。”唐加佳见哥哥反应淡淡的,有意帮安小姐一把,“我刚学女红的时候,绣坏过一块帕子,偏三哥说我绣的小猫好看,把那块帕子要了去,不然我都拿剪刀绞了。也不知三哥怎么想起了这事,重阳灯会回来那晚,就央我绣个荷包给他,点名要小猫的旧图样。” 她没放在心上,还是这几天得知杜振熙要来,紧赶慢赶做出来好露一手。 殊不知,唐加明其实也忘了这事。 那晚不过是有感而发,想着杜振熙倒映月色灯火的双眸,一时兴起,才向妹妹讨要针线。 此时手里捏着珊珊来迟的荷包,指腹摩挲着活灵活现的猫眼纹路,唐加明眼神不由一黯。 安小姐却是眼睛一亮,顺着话茬和唐加佳请教针线,茶过一盏,就顺势转向唐加明,半羞涩半希翼地道,“我的女红没有佳妹妹好,只会绣些花啊草啊的。刚才听佳妹妹说,花园里的暖房新养了不少时令花草,我想去看看描些花样子。明哥哥,你要是有空,能不能带我去开开眼界?” 她想和唐加明独处,也有意给唐加佳、杜振熙制造机会。 这本是安大爷交待过,柳氏默许的。 唐加明无意违背柳氏的意思,笑着应声好,见安小姐不忘叫上贴身丫鬟一起,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安小姐虽然热情直接,但好歹知道避嫌。 即真性情,又守规矩。 这样的女子,也许正适合做唐家的未来主母。 念头闪过,唐加明的笑容越发温和,颔首冲唐加佳和杜振熙告了声罪,点上等在外头的随身小厮,陪安小姐边逛花园,边往暖房去。 游廊内只剩杜振熙和唐加佳二人。 说是独处,实则游廊外院子内还守着不少丫鬟、婆子。 唐加佳再情绪外露,也晓得分寸,只忍着羞喜雀跃,招呼杜振熙道,“七少,你平时喜欢吃什么点心?这些是特意从老字号买来的,甜口和咸口都有,你喜欢哪一种?” 这话略耳熟,语气也和唐太太如出一撤。 大概这就是母女天性? 杜振熙想到唐太太略带病态的慈爱笑容,不禁放柔声音笑道,“我自己来,唐七小姐不必麻烦。” 说着签起一块甜点,咬了一小口,赞道,“不愧是老字号,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动作优雅,笑容温润。 透着股似有还无的柔情。 唐加佳被杜振熙一抬手一勾唇晃得脑子发晕,心口发热,又涌起一阵急切来。 说完点心,总不能拿杜振熙当安小姐,净聊些女儿家的针线首饰吧? 更不能像上次灯会似的,没说两句就冷场。 那独处还有什么意义! 聊人生理想太超过,那就只好聊天气风景了! “雨过初晴,今天天光大霁,想来暖房里的时令花草开得更好了。”唐加佳双眼晶亮地盯着杜振熙的笑脸,面上不自觉浮起红晕,“不过,比起养在暖房的花草,我更喜欢祖母院子里野生野长的枇杷树。七少见过枇杷花吗?根部裹着毛茸茸的黄皮,开出的花却洁白纯净,满树花白,可好看了!” 祖母院子里的枇杷树…… 如果能借机探一探柳氏的院子…… 杜振熙心头微动,笑应“是吗”,一边侧耳倾听,一边举目四望,略显赧然的表示她没有莳花弄草的爱好,颇有些无话找话的接道,“唐七小姐喜欢枇杷花,怎么院子里没种上几棵?” 因为枇杷花虽好看,根部的绒毛风一吹就飘得到处都是,又脏又烦。 这话要怎么答? 总不能才说过喜欢,又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唐加佳暗悔说错话题,敷衍的话有些支支吾吾。 杜振熙看得好笑,似不忍唐加佳尴尬,再次没话找话道,“这里布置得清清静静的,很适合吃茶赏景,唐七小姐费心了。” 唐加佳暗道费什么心啊,她喜欢热闹,才不喜欢安静。 这么想着忽然脸色大亮。 杜府恐怕比她家更安静吧! 她至少还有个年龄相近的哥哥,杜振熙却只有个小很多的弟弟,根本玩不到一起。 同样是人丁凋零,她最不喜欢清静,杜振熙肯定也喜欢热闹! 她以己推人,顿时觉得这样傻坐着尬聊,完全选错了独处方式! “七少,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秘密吗?”唐加佳压低声音,自然而然的凑近杜振熙,红着脸说悄悄话,“就是灯会那晚,我说的供奉牌位的小佛堂。枇杷树在祖母院里,小佛堂也在祖母院里。小时候,我就觉得小佛堂神秘得跟秘密基地似的。长大后再没机会进去过。趁着祖母不在祥安院,我想去看看。” 分享过小秘密,再展露她心中的秘密基地,一起做过“坏事”,何愁二人的关系不更进一步? 唐加佳心口砰砰跳。 杜振熙亦是心念大动,正琢磨着怎么不引人怀疑的促成此事,就见唐加佳等不及她答话,起身喊大丫鬟,“带上茶水点心,我和七少要去暖房找三哥和安小姐。” 说好的去祥安院探险呢亲! 杜振熙边腹诽边抬脚,走到半路,又见唐加佳指着大丫鬟,兴高采烈的道,“园子里的花开得好,我要摘一些送给安姐姐。你先去和三哥说一声,我和七少稍后过去。” 大丫鬟对自家小姐的反复不定习以为常,想着还有婆子跟着倒也放心,只略一犹豫,就拎着大包小包应声而去。 她一走远,唐加佳就落下脸来,嫌弃的看向婆子们嗔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拣最好最大的花摘来,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婆子不比贴身大丫鬟,哪里敢违逆唐加佳,忙分散开来纷纷扎进花丛里。 杜振熙讶然。 万没想到唐加佳一顿操作猛如虎,三两下就支开丫鬟撇下婆子,带着她七拐八绕的猫进偏僻小路,等她反应过来,已经站在一面半旧的矮墙之外。 看着祥安院的后门,杜振熙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唐加佳神助攻之恩! 第90章 想的太好做起来太难 杜振熙默默给唐加佳点赞,脑子略走神,看着黑漆后门的神色就显得有些愣。 唐加佳见状面露得意,手脚越发麻利地一阵窸窸窣窣,从门边一丛矮树中摸出一枚旧得锈迹斑驳的钥匙,一行开锁,一行神秘道,“这门正通往小佛堂。我和三哥曾经误闯过一次,可惜还没等我们看清小佛堂是个什么样子,就被祖母抓了个现行。 那之后,祖母就命人封了这道门。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至今都记得当时被祖母罚跪,又冰又硬的地砖磕得膝盖有多冷有多痛。三哥从小最听祖母的话,给我揉药酒的时候,还不忘交待我别再乱跑。不过……” 话音被咔嗒开锁声盖过,唐加佳晃了晃钥匙,吐着舌头道,“不管是祖母还是三哥,都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我。我偷偷配了这把钥匙,藏了这么多年我自己都忘了。没想到,今天能用上。” 说到这里,她遗忘多年的好奇心,也不由重新燃烧起来。 “七少,那就是我说的枇杷树。”唐加佳袖好钥匙,领着杜振熙轻手轻脚的碾上门后的狭小甬道,指着一树花白道,“我是在广羊府出生的。听三哥说,从我们迁居来此前,这颗枇杷树就在了。一年比一年长得好。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枇杷花名不见经传,其实很好看呢!” 甬道夹墙外,枝繁叶茂的枇杷树满目纯净的白花,花叶压墙随风沙沙轻响,抖落零星花瓣,也阻隔了小佛堂地界的视野。 杜振熙顺着唐加佳的指示,望着参天的树冠,喃喃道,“确实,很好看。” 好看到仿佛天然的屏障,祥安院内隐约带起走动声的下人,竟全不知后门摸进了两个人。 万事俱备,唐加佳简直是人肉东风,不用借,就自发自觉刮清了所有阻碍。 天赐良机。 不抓住那就是傻子。 杜振熙表示自己没傻,再次默默给唐加佳点赞。 喃喃话音显得又轻又柔。 唐加佳闻言即得意又欢喜,贴近甬道尽头的小门,解释得越发用心,“前后一共两道门,钥匙是通用的。也不知祖母到底是细心还是粗心,依我看小佛堂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就是几块牌位嘛……” 这一分心说话,开锁的动静就大了些。 杜振熙瞥见小门上尚算半新的锁头,耳听一声在寂静中略显突兀的金鸣响,忙一手稳住唐加佳的动作,一手捂住唐加佳的嘴,低声道,“唐七小姐,枇杷花已经看过了。小佛堂不看也罢。唐老太太不在祥安院,我们这样做……到底不妥当。” 小心惊动院里的下人。 “七少别担心。这条甬道全是落叶杂草,根本没人洒扫过。”唐加佳只觉杜振熙按着她捂着她的手心又软又暖,同样压低的声音有些飘忽,“你放心,不会有人注意这里的。” 事已至此,只差临门一脚。 要是就此退缩的话,她岂不是成了只会说空话,行事不可靠的懦夫! 杜振熙这样不顾男女大防,又是握她的手又是捂她的嘴,是担心她吧! 会担心她,却不会喜欢一个懦夫! 唐加佳心意越发坚定,忍着羞涩就着二人手搭着手的姿势,缓缓抽出钥匙,笃定道,“就算听见什么动静,祥安院的下人也不敢擅自进小佛堂。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 杜振熙略一犹豫,松开手道,“那我就……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果唐家真的心怀叵测,就别怪她有意无意的撺掇唐加佳,存心算计唐加佳的一举一动。 如果唐家的来历没鬼,过后她再另想办法,好好补偿唐加佳吧。 杜振熙捧着瞬间不痛的良心,矮身和唐加佳闪出小门,直奔正对面的独立后厢房。 辟做小佛堂的后厢房另有白墙木门,独立在祥安院的格局之外,僻静而冷清。 如唐加佳所说,祥安院无人敢擅自出入此处,一推即开的门扇并未落锁。 吱呀轻响过后,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小佛堂阴暗而冰冷的气息。 杜振熙飞快晙巡的视线,不由落在佛龛里的朔金佛像上,泯然众生的悲悯之态,也无法驱散满室的暗和冷。 本该供人静心宁神的空间,却透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杜振熙的脑海中,再次闪现柳氏笑看她的那一眼。 柳氏的笑容即自然又和蔼,笑意却不达眼底。 像隔着一层坚不可摧的面具。 别人也许察觉不到,她却敏锐的感知到,柳氏的笑,没有温度。 多年承欢江氏膝下、侍奉陆念稚身侧,她分得清长辈的真心和善意。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柳氏看她的眼神,比不上陆念稚的清平,更比不上江氏的慈和。 柳氏,不喜欢她。 或者,柳氏不喜欢的,是杜府。 一如这间小佛堂,装点得再无懈可击,也掩饰不住其内深藏的郁气和晦暗。 柳氏明明心里不喜,却表现得随和而殷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杜振熙的目光随着心念一转,扫过神龛下案台上摆放整齐的牌位,浮现冷意的眼神不由一凝,状似无意的呐呐失声道,“怎么贵府的牌位这样与众不同?” 案台上层的一排牌位,很寻常的写着名讳和生辰祭日。 下层的一排牌位,却反常的空白一片,叫离得近的香炉常年熏着,一块块黑漆金边亮得吓人。 萦绕着袅娜檀香,也突兀得令人心惊。 唐加佳顿时无心回味手上嘴上残留的柔软触感,瞠目结舌道,“柳氏?怎么祖母娘家人的牌位也供奉在这里?不一样……怎么和家里祠堂摆的牌位不一样?” 上层除了她没见过的叔伯兄姐的牌位,同样还有她没见过的外租柳家的牌位。 她出生晚,一个都不认识。 这也就罢了,下层的空白牌位,又是什么鬼! 太诡异了! 这就是小佛堂的秘密? 这就是祖母严令禁止的原因? 寒气窜入脚底席卷全身,唐加佳错眼对上神龛佛像,眼中倒映的慈眉善目有一瞬间,和柳氏的音容笑貌完美的重叠在一起。 佛像普渡众生的慈祥神态,无端端令她觉得害怕。 曾被柳氏罚跪的膝盖仿佛又阵阵刺痛起来,唐加佳连退几步不敢看神龛也不敢看牌位,回过神来忙又上前一步,扯住杜振熙的袖口急声道,“七少,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我、我们快点离开吧!” 心下暗暗后悔,怎么就出了个这么蠢主意,想到带杜振熙跑来这里! 好奇害死猫。 她不该把杜振熙牵扯进来! 抓着杜振熙袖口的力道加重一分,目露希翼道,“七少,这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别告诉别人,好不好?” 杜振熙应声好,心不在焉的和唐加佳退出小佛堂。 门扇才关上,就听外头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即响起院内下人此起彼伏的问安声,“老太太。” 柳氏怎么会突然回来! 杜振熙心口一跳,反握住唐加佳加快脚步,“怕是刚才开小门的动静,被外头的下人察觉了。” 下人果然不敢擅自查看,但转身就去敞轩禀报柳氏! 到底大意了! 但机会难得,这险不能冒也得冒! 杜振熙拉着唐加佳小跑向小门,手中突然一空,就见唐加佳松开她的手,一边开锁,一边示意杜振熙躲进甬道,又惊又恨道,“依祖母的性子,既然听了禀报亲自过来,必定会仔细查问。只要我留下来,祖母查问的范围只会在祥安院内。我们要是一起走,只怕根本走不远。” 总不能再连累杜振熙,惹得祖母不喜杜振熙,杜振熙也不会喜欢她! 只怕还会心存芥蒂,一看到她就想起今天的乌龙! 心下害怕后悔之余,大有风头过后,必定要揪出通风报信的下人,怒惩一顿的气恨。 杜振熙哑然。 唐加佳终归是柳氏的亲孙女,这会儿还想着报复下人,可见有持无恐。 如果她也被捉住了,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杜振熙再次捧着瞬间不痛的良心,冲唐加佳郑重一颔首,正要略表谢意,就被唐加佳一把推进小门后,人撞上甬道内的夹墙还没站稳,就听唐加佳慌乱落锁,脚步声尚未走远,就气息不稳的喊了声祖母,“您怎么来了?母亲呢?敞轩的席面已经散了吗?” 显然柳氏直奔小佛堂,半道撞上了唐加佳。 杜振熙一面屏息凝神,一面扶着夹墙揉肩膀。 人不可貌相。 没想到唐加佳力气这么大。 险些没摔死她! 她抱着肩膀猫着腰,无意多听更无心再多逗留,忙做贼似的蹑手蹑脚,避开甬道地面散落的枯枝落叶,小心不发出声响,暗搓搓的摸向后门。 伸手一推,没推开。 这才想起之前为了保险起见,她和唐加佳进甬道后又把后门锁上了,以防要是有人撞见后门大开发觉不对。 杜振熙推门的手一抖,鬓角冒冷汗。 还是她提醒唐加佳锁门的。 没想到唐加佳意外成了神助攻,她却成了猪队友。 天网恢恢,果然是想的太好,做起来太难。 又特么把自己坑了! 杜振熙贴着后门,恨不得捶墙。 爬门翻墙什么的,她根本没练过啊! 进不得退不得,她被困在了甬道里! 杜振熙在心里哀嚎。 唐加佳亦在心里大呼糟糕,同样想起后门已锁,而钥匙还在她手里。 捏在手心的钥匙转瞬被冷汗浸透。 唐加佳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出于本能反应的想以身当墙,挡住身后不远处,掩在葱葱花叶下的小门。 耳听柳氏不紧不慢的答道,“你母亲不能在外久坐,没得吹多了风回头又病得下不来床。你们几个孩子一处作耍,我和你母亲就先散了。” 说着脚步不停,一步步逼近唐加佳,盯着唐加佳低垂头顶的眼光寒光乍现,语气却如常,“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这里?你三哥呢?安小姐呢?” 见唐加佳只知道摇头,柳氏语气忽然大变,厉声道,“七少呢?!” 唐加佳猛地抬头,咬牙道,“暖房……七少和三哥、安姐姐都在暖房!” 柳氏眯着眼哦了一声,偏头吩咐身边妈妈道,“去暖房,请七少和安小姐、加明过来。” 话音未落,已出手如电,抓向唐加佳掩在袖子下的手。 第91章 别说话抱紧我 唐加佳猝不及防,刚觉得手背生疼,捏在掌心的钥匙已经脱了手。 “这是哪里来的钥匙?又是开哪道门用的?”柳氏出手很快,话说得却很慢,甚至拎着钥匙在唐加佳眼前晃了晃,一如打趣晚辈的长辈般慈爱道,“我看你紧紧攥在袖子里,还当你藏了什么宝贝。原来只是一枚生锈的钥匙。你带着钥匙自己跑来祥安院,是想干什么?” 语气轻缓笑容和气,仿佛刚才一瞬显现的厉色只是错觉。 唐加佳看着这样的柳氏,却压抑不住的心惊肉跳,游走的目光触及眼前晃动的钥匙,瞧清上头裹着被她手汗浸得发蔫的花瓣,急中生智道,“我是来摘枇杷花的!枇杷树那样高,我如果说要亲手摘花,您院里的下人肯定会大惊小怪,还会跟您告我的状!所以,所以我就偷偷跑进来了。” 不等她再说,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急切的女声,打断了她的话。 “七小姐头先和七少吃茶说话时,一口一声赞老太太院里的枇杷树独一无二,开得极美。”出声的是唐加佳的大丫鬟,她边说边跨进院门,站定后跪下请罪道,“后来七小姐说要去暖房找三少和安小姐,半道又让奴婢先去暖房通传。奴婢还当七小姐是想邀七少逛园子,好寻些稀奇的鲜花,送给安小姐。 原来七小姐是打定主意,故意支开奴婢撇下婆子,好自己来偷摘枇杷花。连七少都一并支开了,七小姐这是想亲手奉上枇杷花,好给七少一个惊喜呢。奴婢一时没能领会七小姐的用意,既有失察之罪,又有失职之过,请老太太责罚。” 说着顿首磕头,显出身后紧跟着纷纷入内的唐加明、安小姐,并簇拥左右的一众下人。 “祖母,您也知道七妹一向淘气,哪是做下人的丫鬟能管得住的?”唐加明笑着接口,看着唐加佳无奈摇头,转向柳氏半劝半求地笑道,“祖母,您就别揪她们的错了。我一听丫鬟说七妹要晚来一步,就猜她定是打着什么鬼主意。 见七妹久等不来,就越发肯定没猜错。我和安小姐寻到花园里,一问七妹留下采花的婆子才知道,七妹不仅让婆子分头摘花,还寻了个由头,撇下七少早早就离开了。如今七少不知逛去了哪里,七妹倒好,被您捉了个现行。” 捧着新采鲜花的婆子们忙站到人前,七嘴八舌的道,“老太太,奴婢们忙着摘花,一转头不见了七小姐,也没瞧见七少逛去了哪里。来前已经照着三少的吩咐,留下人手去找七少了。” 一行请罪,一行险些将手中鲜花的根叶捏烂。 她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和唐加佳的大丫鬟一样,得了唐加明的暗中交待,照着吩咐背台词罢了。 心里虽害怕牵扯进不能牵扯的事情里,但更害怕立时三刻就被柳氏追究罪责。 宁愿扯淡,也不敢说实话。 安小姐就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新奇的望一眼枇杷树,亲热的拉着唐加佳道,“佳妹妹,你可真是重色轻友,明知道我喜欢花草,放着这样好看的枇杷花不告诉我,却只想着七少,不想着我。” 嗔怪的低语透着股小儿女间的亲热。 不高不低的落进众人耳中。 唐加明的笑容越发无奈。 唐加佳的笑容却是猛地一亮,不计较安小姐用词粗鄙,只暗暗冲唐加明投去隐含感激的眼神。 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不管三哥是有意还是无意,现在有大丫鬟和婆子帮她圆谎作证,她瞎编的“摘花”借口就坐实了。 即解了她的围,也摘清了杜振熙。 而她,既然做了贼,就更不能心虚。 唐加佳不再心慌,顺势挽着安小姐赧然的笑,嘟着嘴和柳氏撒娇,“我还记得小时候被您罚跪过,我不服气才偷偷打了这把钥匙。今天想偷偷摘花,才找出来用的嘛。祖母,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我的气了。” 祖母虽更喜欢三哥,但也很疼她,再生气,还能真的骂她打她不成? 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否则祖母怎么会看似生气,还肯和风细雨的和她说话? 拖了这么一会,杜振熙又生得比她高,应该已经想办法翻墙出去了吧? 希望错有错着,留在花园的人手能尽快“找到”跑走的杜振熙。 殊不知在她看来身高腿长的杜振熙几次爬墙未遂,正盘着小细腿靠坐后门,抓着枯草落叶往头顶上插。 甬道外的人声,随风一阵阵飘进耳朵。 唐加佳会帮她很好理解,唐加明为什么要帮她? 话里话外的意思,即是帮唐加佳圆谎,也是帮她遮掩行迹。 除非……柳氏知道小佛堂的秘密,唐加明也知道小佛堂的秘密,唯独瞒着唐加佳一个。 而小佛堂牵扯的秘密,如果让唐加佳知道的话,很可能会坏事。 唐加佳能坏什么事? 无非是和她的亲事! 唐加明要帮的,不是她,而是想保唐加佳! 她对唐家的亲事另有后手,如今看来,唐家,不,柳氏对杜府的亲事,也另有打算。 杜振熙眸色微沉。 一直冷眼旁听的柳氏亦是眸色微沉,手中把玩着钥匙,凝神看向唐加明和安小姐。 孙子的神色只有无奈,并无意外和担忧,而安小姐,更是只有一脸纯粹的好奇。 孙子能这么快赶来祥安院,想来所说不假,正在花园找孙女和杜振熙,才会半道遇上她派去的妈妈,急急就找了过来。 孙子对她即孝顺又忠心。 不会为了孙女而跟她说谎。 刚才当着下人的面,她尚且不愿过分逼迫孙女,现在有安小姐这个外人在,她的行事就更不能落下话柄。 柳氏主意一定,面上笑容越发慈蔼,伸手虚点着唐加佳和安小姐,摇头笑道,“一个两个,都是淘气的!加佳偏心,我可不偏心。既然安小姐看得上枇杷花,我就让人摘上一束半篓的,只管拿去顽。可别学加佳不省心,真要爬树摘花磕着碰着了,我可怎么和安大爷交待!” 显然听清了小姐妹间的悄悄话。 安小姐粉面红红,唐加佳大松口气之余,更是不依的拉着柳氏的手晃,“祖母,我再也不敢了。” 柳氏佯怒的瞪了唐加佳一眼,开口免了大丫鬟和婆子们的请罪,转口点心腹妈妈和唐加明小厮的名,“你们一个做事稳重,一个手脚灵活,人多反而碍事,就你们俩去摘花吧!” 另有下人招呼唐加佳和安小姐移步,转进祥安院的正堂吃茶闲坐。 而留下的妈妈和小厮,是柳氏和唐加明心腹中的心腹。 小厮自去抬梯子好爬树“摘花”,那妈妈却不用柳氏吩咐,就双手接过钥匙,径直走向花木掩映的小门。 “祖母。”一同留下的唐加明垂眸喊人,一改方才的亲昵语气,沉着嗓音恭声道,“您不相信妹妹?妹妹虽……什么也不知道,却不是个行事莽撞乱闯祸的……” 不相信唐加佳,就是不相信他刚才说的话。 走向小门的妈妈,代表的是柳氏的疑心,也说明柳氏不准备高拿轻放,要彻查到底。 唐加明抬眼看向柳氏。 柳氏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 她不是不相信孙女,而是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亲眼看一看小门后甬道内,究竟是什么状况,她谁都不相信。 但没必要寒了孙子的心。 “加明,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柳氏转身,示意唐加明跟上,温声笑道,“加佳也许是无心之举,但难保其他人不会混水摸鱼。家里上下一共多少下人?你敢保证人人都本分忠心?何况是外人。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七少不见了。而你留在花园找人的婆子,目前也没有消息。” 说着顿足,看向小门上明显动过、灰尘尽去的门锁,似笑非笑道,“加佳为着偷摘花,能想到从后门进来。其他人呢?不小心撞上了瞧见了,会不会一时好奇,跟着摸进来呢?” 她问得漫不经心,根本不需要唐加明回答。 唐加明垂眼,依旧恭敬应道,“祖母说得是。” 心口却有些发紧,他一听闹出的动静不对,就猜妹妹怕是闯祸了,一边拖安小姐下水,一边暗中敲打丫鬟和婆子,这才有刚才那番“证词”。 偏巧妹妹口口声声,说的也是来摘花的话。 盼只盼,他是误打误撞,对上了妹妹的说辞。 盼只盼,妹妹的行为和杜振熙无关,杜振熙只是一时逛岔了路。 看妹妹离开的那样干脆,应该心里没鬼才对! 希望一切只是祖母多疑了! 唐加明分不清自己担心的是妹妹,还是杜振熙。 耳听门锁一声脆响打开,一颗心悄然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杜振熙亦是心口怦怦乱跳,不禁恨恨闭了闭眼。 她已然认清现实,唐加佳那个虎头蛇尾的神助攻下线了。 唐加佳太高看她的身手,而她也高估了自己“做贼”的本事。 重点是,神助攻的祖母和哥哥上线了! 甬道另一头已经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只要拐过一道弯,就能一眼望到尽头,一眼看见她! 头顶插枯草,身上裹落叶有个鬼用! 就算她能把自己插成稻草人,柳氏和唐加明又没有眼瞎心瘸! 发现不了她才真见鬼了! 苦中作乐的插草什么的,已然穷图匕见。 杜振熙自暴自弃的甩掉身上脸上的乱草枯叶,皱着脸看了眼一丈高的矮墙。 不是说撞头必失忆吗? 干脆撞墙好了。 然后装失忆,总比当面锣对面鼓的直面柳氏和唐加明好! 杜振熙深吸一口气,果断决定一晕百了。 不等她碰上矮墙,就听头顶风起,转瞬间一道黑影轻轻巧巧的落在了身前。 杜振熙吓得险些惊声尖叫,忙一手抱头一手捂嘴强行止住惊叫,却没能止住撞向墙面的动作,趔趄磕上一堵肉墙,下意识抬头一看,错愕道,“四叔?” 陆念稚怎么会在这里? 陆念稚长指抵唇,轻轻嘘了一声,“别说话,抱紧我。” 说着已经探手揽住杜振熙的腰,手下轻轻一提,脚点矮墙几个跃身,飞窜上矮墙外的葱茏枇杷树。 杜振熙顿觉头晕眼花,哪里顾得上多说,忙张开手,紧紧抱住陆念稚。 第92章 别乱动 甬道里的动静转瞬变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耳边倏忽间变得清晰无比的风声。 耳畔嗡鸣,鼻端也迅速被渐浓渐重的花香占据。 原来要置身其中,才知道枇杷花的香味竟这样浓郁。 杜振熙皱了皱鼻子,内心有点小激动。 明明除了风声,她还听得见陆念稚一脚一点,踩着参天树干飞跃的飒飒声响。 树颤花落,祥安院内的下人却听不见,甬道里的柳氏和唐加明也毫无所觉。 陆念稚的轻功这样好!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蜻蜓点水? 水过无痕,带她飞的陆念稚瞬间气场爆表! 略……帅气。 仿佛踏着五彩祥风的盖世英雄,从天而降抬抬脚就解救了她! 杜振熙忙甩了甩头,总觉得有奇怪的东西乱入脑海了喂! 陆念稚只觉怀中的小脑袋不老实,蹭来蹭去蹭得他险些一脚踩空,揽着杜振熙的手不由收紧几分,三两下落在一处又高又结实的支杆上蹲好,低头看向杜振熙正要开口,就见杜振熙猛地抬头,撑着他的胸膛挣出怀抱。 “四叔。”杜振熙满脸写着乍然脱险的小兴奋,眨着眼睛道,“您的内家功夫好厉害!您这一身轻功,是不是就是江湖传说的凌波微步?出神入化是不是就是形容您这样的?” 凌波微步是什么鬼! 哪儿来的江湖传说! 民间话本里瞎编的江湖吗? 杜振熙背着他,私下偷看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好的不学坏的学! 陆念稚俊脸微黑,错眼对上杜振熙又黑又亮的惊喜目光,心口不可自控的一颤。 近在眼前、微微仰视他的那双灵动眼睛里,仿佛缀着漫天星辰,闪烁着不容错辨的惊奇和崇拜。 男孩子崇拜武力和强者,大概是天性,好像不能算不学好? 好比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暗自庆幸,感激大老爷、大夫人收养他后,就费心为他搜罗独门秘籍,又是泡药浴又是苦练心法,不仅造就他一身功夫,更练就他一副过人的身心。 否则当年饿晕在杜府门外的他,年幼而虚弱的身体底子亏损得厉害,如何还能无病无痛的平安长大? 即便他练的内家心法,还附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奇葩副作用,他也甘之如饴。 那就让杜振熙崇拜他好了! 也许,崇拜再进一步,就变成喜欢了呢? 陆念稚心下哂笑,俊脸顿时不黑了,即不追究杜振熙偷看闲书,更不纠正杜振熙的说法,只厚着脸皮全盘接收杜振熙的“赞美”,到底有些不自在的干咳了一声,跳过话题道,“你躲在祥安院的后门,是不是已经探过唐加佳告诉你的那个小佛堂了?” 唐加佳灯会那晚自曝的秘密,杜振熙知会过他。 杜振熙点头,脸上兴奋尽敛,满心疑惑再起,“四叔,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还一找一个准,仿佛早就算到她会在哪里,知道她干过什么。 杜振熙心头一动,撑在陆念稚胸前的小手弹起一指,一下下点着陆念稚的胸膛。 这是她想事情时,不自觉带出的习惯动作。 动作很轻,却像重锤敲击着心房。 离得这样近,几乎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仿佛也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陆念稚暗咒一声。 咒自己不仅犯蠢还越来越没出息,每叫杜振熙的小手点一下,心跳就不自觉加快一分。 如果杜振熙不是没有血缘的侄儿,而是没有血缘的侄女的话,他不介意让他窥探到他心中的旖念。 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和他都还没准备好。 没想到,他也有做贼心虚的一天。 陆念稚再次心下哂笑,长指包覆住杜振熙的小手,止住杜振熙的动作,顺势一扯将人重新拥入怀中,抱着杜振熙改蹲成坐,靠上树干低声和杜振熙咬耳朵,“满花园都在找’不见踪影’的七少,消息又是从祥安院传出来的。我觑着空档隐在祥安院外,听见了刚才院中的那番对质,自然猜得到你躲在哪里。” 边答边压着杜振熙的小脑袋,按上自己的肩头,说是咬耳朵,唇瓣一开一合间当真若有似无的擦过杜振熙的耳廓。 察觉到怀中人身形僵硬,陆念稚不禁偷偷抿着嘴笑。 杜振熙却是嘴角狂抽。 那种说不出是舒服,还是难受的感觉又来了。 偏偏眼下的处境,不允许她挣扎。 她只好偏头避开陆念稚的嘴唇,说起正事分神,“四叔,小佛堂有古怪……” “别乱动。”陆念稚再次按下杜振熙乱蹭的小脑袋,扬手牵起大敞的衣襟,将杜振熙严丝合缝的包在怀里,嘴角噙着坏笑,话却说得一本正经,“也别说话,有话待会再说。你这一动就露出身上穿的衣裳,小心被树下的人发现。” 柳氏的妈妈没有跟进甬道,正守在枇杷树下,等唐加明的小厮抬来梯子,好爬树摘花。 做戏做全套。 既然答应送安小姐花,这花就得真摘。 而满树白苍苍的枇杷花,遮不住杜振熙一身靛蓝夹袄,却和陆念稚的月白禅衣完美融合为一体。 被禅衣包着裹着,犹如天然的保护色。 杜振熙忙乖乖地依偎在陆念稚的怀中,不敢再乱动,更不敢再说话。 陆念稚心下暗笑,忽然眉眼一动,低头贴上衣襟,隔着衣料继续和杜振熙咬耳朵,“小七,我这件禅衣,好不好看?” 不是不能说话吗! 陆念稚的声音比往常更醇厚更动听,也许是有内力加持,所以不怕被人听见? 怪道不准她说话,自己却说得欢! 杜振熙捂着痒痒的耳朵,小心翼翼的从衣襟口探出小脸,无声做口型,“好看。” 不仅好看,重点是实用。 居然成了她藏身的绝佳道具。 杜振熙微微笑,说完忙又缩回小脸。 没看见陆念稚无声笑,笑容灿烂得简直闪瞎人眼。 他决定不找成衣铺的掌柜算账了,以后还是继续让那掌柜承包庐隐居的成衣生意好了。 他自己犯蠢,不该迁怒他人。 现在,兜兜转转间,杜振熙不就“夸”了他穿得好看吗? 还乖乖的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像小时候那样,任由他亲密无间的抱着。 这感觉,真不错。 陆念稚仰头靠上树干,笑颜笼着穿透花叶的斑驳日光,有些心猿意马的支起耳朵。 甬道里的柳氏也支起耳朵,听着风吹树摇的沙沙响,目光转向一目了然的地面,伸手推了推后门,“去取钥匙来。” 甬道内空无人影,只有一地凌乱的落叶枯草,随风飞舞时聚时散,分辨不出是否曾有人迹。 唐加明紧张得乱跳的心口沉淀下来,应声去寻妈妈拿来钥匙,折身打开后门上挂着的旧锁。 多年无人走动的后门小路上,雨过天晴的路面干燥清爽,同样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足迹。 查无可查。 唐加明见状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加担忧,只对柳氏摇了摇头,“没有异样,看来只是妹妹一时兴起,才想起从这里偷偷进您的院子。” “甬道无法藏人,后门又上了锁。看来,七少确实没和加佳在一起。”柳氏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举目望向唐家阔朗的四角天空,沉吟道,“但如果只是为了背着人偷摘花,加佳可会细心到进来后又反锁后门?” 唐加佳做事,确实有些不顾首尾。 唐加明哑然,顿了顿才道,“祖母的意思是……” “你们兄妹一向亲近,回头你再私下仔细盘问加佳,细枝末节都要问清楚。”柳氏抬脚退出甬道,边走边交待道,“现在,你亲自带人去找七少。七少到底逛去了哪里,总要有个说法。还有陆四爷,这段时间是不是安大爷在一处喝酒,间中又去过哪里,都一并查清楚。” 杜振熙不过空有虚名,实则性子绵软行事乖巧罢了。 陆念稚却是货真价实的老狐狸。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偏头盯着唐加明道,“加佳不知轻重,你为人兄长之前,更是整个唐家的家主,该担起的责任不能放,该狠下心的时候更不能心软!一旦问出不妥来,你就更要替我牢牢看住加佳。实在不行的话……” 她语气微顿,几近严苛的面色又是一变,云淡风轻的笑道,“你就让加佳知道,杜唐联姻只是一时手段,无关儿女私情。让她趁早收起心思,别惦记不该惦记的人。七少这个’佳婿’,迟早要背负腌脏名声,不得不主动和我们退亲。” 这门亲事,不过是障眼法。 唐加明心知肚明,更清楚柳氏单独留下他,用的就是让他亲自去找杜振熙的借口,否则唐加佳岂会放心的离开。 闻言忙低下头,恭身应是,“祖母放心,我这就去。” 杜振熙却忙抬起头,裹紧禅衣不露一点身形,小心的挪啊挪,挪到陆念稚的颈边,贴着陆念稚的耳朵小小声道,“唐家果然有鬼。这是打着先定亲后悔婚,再坏我名声保全唐七小姐的主意!” 她根本顾不上消化陆念稚复述的其他对话内容,只先就抓住了这一点。 不得不说,她和柳氏不谋而合了。 她留着后手,也打着先订亲再退婚的主意,因为她不能真的娶唐加佳。 柳氏另有算计,却是因为不想让她真的娶唐加佳。 殊途同归,其中的差别大了。 她知道,陆念稚能走却留下藏匿树上,是想偷听壁脚。 却没想到,竟听到了信息量巨大的对话。 杜振熙鼻息微重。 贴得太近,视野失焦,没发现陆念稚的耳朵悄悄红了。 又红又痒。 原来和喜欢的人亲近,是这样一种奇异的感觉! 陆念稚一边想一边忍不住贴上杜振熙的侧脸,软而热的肌肤几乎令他渭叹出声,他低低喊了声“小七”,留意着树下的目光突然一凝,话锋一转道,“嘘——” 杜振熙忙噤声。 站定树下的柳氏吩咐妈妈道,“加明去花园里找人了。你另外点两个可靠的,仔细搜搜院子。” 妈妈领命而去,抬来梯子的小厮见柳氏再无二话,转身进了正堂,便担起摘花的活计来。 长长的梯子架上树干,磕得枝叶一阵轻颤。 杜振熙身形一僵。 “别乱动。”陆念稚收紧手臂,牢牢圈住杜振熙,低声哄道,“乖,有我在呢……” 第93章 满肚子坏水 陆念稚刻意压低的声线很轻,甚至有些飘忽,却透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做着藏匿偷听的事体,不仅没有半点鬼祟紧张,反而一派泰然光霁,蹲树蹲得简直悠然自得。 陆念稚果然是高手。 高手的心理素质,果然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杜振熙在心里给陆念稚跪了,听着他成竹在胸的语气瞬间放松下来,心中滋味难言。 今天这一遭,她也算是和陆念稚共过患难了吧? 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此刻,不是和陆念稚计较“男女”避讳的时候。 陆念稚肯现身救她,她就更不能出纰漏,反而害陆念稚一番苦心前功尽弃。 杜振熙决定乖乖听陆念稚的,不乱动不说话,但总不能还贴着陆念稚的耳朵不放,她尽可能慢尽可能动作小地退开一点,老老实实将脸埋进陆念稚的颈窝间。 她自以为调整了个最合适最近的安全姿势,全不知倏然放轻的鼻息,一呼一吸间挠得陆念稚的脖颈一忽儿麻,一忽儿痒。 “小七……”陆念稚的声音莫名有些哑,听在耳朵里又轻又醇,暗藏着对杜振熙乍然转开暖嫩小脸的怅然若失,目光瞥见树下的动静,忽然眼神微闪道,“那小厮快爬到梯子顶了,被他发现我们就糟了……” 杜振熙看不见他的神情,闻言强忍着才没吓得抬起头来,忙又往陆念稚的颈窝里钻,掩盖在禅衣下的手戳着陆念稚的胸口,无声表示:四叔,怎么办? 她不敢乱动,露在外头的耳朵却忍不住竖起来,想仔细辨认下头的动静。 粉嫩得几乎透明的耳朵尖,几不可见的一动。 陆念稚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杜振熙的耳朵上。 杜振熙,真的好像小奇。 小耳朵似动非动的,还有一层浅浅的绒毛,镀着碎金似的天光,仿佛覆着一层柔柔的暖光。 比小奇警觉地竖起耳朵的小模样,更……可爱。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他对小奇的耳朵没兴趣,为什么会想咬杜振熙的耳朵! 绝对不是他疯了。 肯定是他饿了,才会觉得杜振熙的耳朵好像很好吃。 陆念稚表示自己没疯,俊脸却自有意识地偏向颈边的小脑袋,偷偷碰一下杜振熙的耳朵尖,答的话就有些心不在焉,“不想被人抬眼就看见,我们就要再缩进里头一点。小七,你这样半靠在我身上不行,再抱紧一点,嗯?” 禅衣下鼓起一大坨,怀里的杜振熙缩手缩脚的,斜坐在他腿上。 再抱紧一点,就得换个更亲密的姿势。 二人贴得越近,藏在花树间的身影就越小,越不容易被人发现。 杜振熙闻言当机立断,小心翼翼的张开手脚,双手环抱陆念稚的背,双脚岔开圈上陆念稚的腰。 调整完毕,鼓起的禅衣瞬间瘪下去一块,杜振熙的心却鼓胀得一阵狂跳。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姿势实在太羞耻了喂! 熊抱什么的,原来是这么令人害羞的事! 即便是小时候,她也没被陆念稚这么抱过。 如今半大不小,她居然主动这么抱陆念稚。 重点是,她是个伪侄儿。 晚节不保啊晚节不保! 杜振熙默念三遍事急从权,她心里苦她无法说,无语凝噎地烧红了脸,绯红瞬间蔓延至耳朵。 陆念稚又眨了眨眼,目光中满是又惊奇又刁坏的浓浓笑意。 杜振熙,真的很容易害羞,好像比女孩子的脸皮还薄,长大后尤其抵触这一类亲昵举动。 江氏管得太严,霜晓榭连个丫鬟都没有,杜振熙这样算不算物极必反,走了另一种极端? 连耳朵都红了! 他呢? 他耳朵发红的时候,也像杜振熙此时的模样,这么令人……心颤吗? 陆念稚不由想起自己曾犯过的蠢。 “小七,你的耳朵怎么红了?”他明知故问,略坏心的故意道,“你这是……害羞了?还是……耳朵疼?” 耳朵疼是什么鬼毛病! 杜振熙简直无语,只得小幅度的摇头回应,心中羞恼更甚。 她觉得,陆念稚的心理素质简直太强大,这会儿还有心思调侃她。 她无心和陆念稚互怼,只求被雷劈啊呸,只求枇杷树被雷劈,劈落满地枇杷花,就不用再担心被爬高高的小厮发现了! 也能早点解开此时的窘境。 殊不知小厮吭哧吭哧爬到梯子顶部,踮脚伸手扯下一把花叶,又毫无所觉的吭哧吭哧爬下梯子,蹲在梯子边剪掉多余的枝叶,准备用篓子装好修剪漂亮的枇杷花后,再收梯子捧篓子,回正堂复命。 原来枇杷树近两丈高,梯子再长,却连树干的一半都攀不到,小厮摘的不过是垂落的花叶,伸长手都够不到树冠,更枉论透过茂密的满树花白,窥见树上藏着人了。 根本不存在被人发现的危机。 陆念稚对此一清二楚。 杜振熙却不明真相,所知所感全部来源于陆念稚的转述和描绘,陆念稚说会被发现,她就跟着谨言慎行起来。 她太听话,万想不到陆念稚满肚子坏水。 明明能找机会带着杜振熙离开,却偏偏要拿爬树的小厮吓杜振熙。 吓得杜振熙对他言听计从,他让杜振熙再抱紧点,杜振熙就乖乖的抱紧了他。 有豆腐不吃,咳,有喜欢的人不多抱一会儿,他岂不是傻子? 陆念稚坏坏地笑,继续时有时无的偷偷碰一下杜振熙的耳朵尖,一边光明正大的搂着怀中温暖,一边分心留意四处动静,目光扫向树下,仿佛松口气般安抚地拍哄着杜振熙,低声说着悄悄话,“别怕。那小厮下去了。那妈妈也带着人回转了。” 杜振熙也跟着松了口气,脊背顿时起鸡皮疙瘩。 陆念稚拍哄的动作虽然很温柔,但为什么有种哄骗熊孩子的感觉? 而且说话就说话,干嘛老是动不动的碰一下她的耳朵? 陆念稚的恶趣味,难道不受场合限制? 杜振熙表示服气,继而忍气吞声,继续拿手戳陆念稚的胸口,再次无声表示:四叔,好了没有? 她耐心告罄,有些忍不住了。 陆念稚也有些忍不了了。 以前是拿杜振熙当小宠物逗弄,现在是拿杜振熙当喜欢的人看待,再这么吃豆腐,咳,再这么抱下去,他好像有些……不满足了。 时间,地点,都不对。 就算他想更进一步,也不能选在此时此地。 陆念稚旖旎心思顿时散去,微微松开怀中人,探头全神树下,正见柳氏的妈妈搜寻无果,带着几个手下站定小厮跟前。 “你们几个,点上院里的所有下人,去花园帮三少一起找人。”那妈妈召集下人吩咐道,见人都涌出祥安院,才对着小厮摇头,“行了,一起去老太太那里复命吧。” 小厮收起梯子,捧着花篓跟上妈妈。 下人散去的祥安院,显得越发寂静。 “好了,我们走。”陆念稚开口打破寂静,半直起身掀开包覆着杜振熙的禅衣,温声交待道,“勾好我的脖子,别松手。” 他揽住杜振熙的腰,足点树干跃身而下。 一回生二回熟。 杜振熙稳稳地挂在陆念稚身上,再无惊慌,只睁大双眼看着渐离渐远的枇杷树。 原来刚才藏身的地方,已经接近树顶了。 近两丈高的枇杷树,比庐隐居上房廊内到廊外的距离,还要远。 杜振熙有一瞬恍然,等随着陆念稚落定后门墙头时,就抬眼紧盯陆念稚。 “四叔,我才发现刚才在树上,我一直都没听见甬道里、树下的说话声。”杜振熙低声道,半是质问半是自嘲,“您却将所有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还一字不落的转述给我听。之前在庐隐居,我和八妹说过什么悄悄话,您是不是也听得一清二楚?” 陆念稚正准备跳墙,闻言险些一个趔趄。 谁说杜振熙不如他的? 明明也是只十足聪敏的小狐狸! 聪敏不要紧,问话太直白就令人头疼了。 他心下无奈,面上却很严肃,提气又是一跃,轻笑道,“现在可不是追究家事的时候……” 话音未落,二人已然跳出祥安院外,随即就觉揽着杜振熙的手往下一沉,分神想事情的杜振熙没能完美着地,一不小心把脚崴了。 陆念稚扶额。 杜振熙:“……” 好气,她又把自己给坑了。 杜振熙臊得没脸面对陆念稚,更没脸再追问陆念稚,微笑中透露着尴尬道,“四叔说得对,先把眼下这关过了再说。您赶紧回外院,安大爷那里没问题吧……” “不必管他。我另有安排。”陆念稚看一眼杜振熙缩进袍摆的粉底靴,忽然勾唇道,“笨手笨脚,有时候也是优点。小七,要委屈你上演一出苦肉计了。” 杜振熙秒懂,瞬间不尴尬了,自动忽略笨手笨脚四个字。 陆念稚却专挑她的痛处戳,不由分说的打横抱起杜振熙,边火速遁走边挑眉笑,“真是笨,站都不会站?崴得严不严重?疼不疼?” 杜振熙心知此时由不得她反抗,摇头道,“不疼。” 边答边留意周遭动静,发现陆念稚走的是通往外院的小路,心头越发落定,不禁哼笑道,“唐家,可真是财大气粗。” 花园造得景致错落,内外院的夹道小路更是多而乱,只要有心,就能投机取巧地避开唐家的下人。 陆念稚颠了颠臂弯间的杜振熙,低头一笑,“财大气粗,才好。” 正好拖延寻人的时间,也扩大了寻人的范围,更为他们争取了逃脱和后续布置的时间差。 二人不再作声,默然飘向外院。 内院花园里人声嘈杂。 半晌找不见杜振熙,唐加明眉头紧锁,忽见二门上的婆子急匆匆的跑进来,口中喊着,“三少,找到了!找到七少了!” 唐加明精神一振,拦下婆子道,“在哪里找到的!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柳氏端坐正堂上首,看着被唐加明领进门的婆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茶盅盖,吹着热茶缓声道,“不是说七少是在花园里走岔的,怎么一眨眼,又在二门外找着了?” 她磕下茶盅,垂眼盯着跪在地下的婆子,扯动嘴角道,“满园子下人都没找着七少,倒被你找着了。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语气夹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不似夸奖而似讽刺。 婆子无端端一抖,忙磕头道,“七少、七少和陆四爷在、在一起!” 第94章 帅不过三秒 “说是七小姐走开后,七少久等不见七小姐,还当七小姐是去了暖房,或是临时有事回了自己的院子。”婆子顶着柳氏落在身上的视线,莫名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寒,禀起事来有些语无伦次,“留在花园的婆子奉命摘花,一时不知钻去了哪里,七少就想先回七小姐的院子,哪想记岔了路,反而越走越偏……” 唐家主子少,下人再多也有限,今天设宴请客,大部分在敞轩服侍,小部分调去了外院席面。 客人迷路,走得又偏,竟没能撞上下人好问路。 “外男在内院乱转,到底不妥当。七少只得认准方向,拣着能走的小路往外院去。”婆子脑中晃过杜振熙残留着酒气的脸,想到杜振熙赧然解释的温润模样,暗叹杜府好教养,打结的舌头渐渐顺溜起来,“那些偏僻小路哪是给主子走的?平时疏于洒扫,七少那样一个精贵人儿,没得生生崴伤了脚。 好容易寻到二门,找着人去请陆四爷。偏安大爷喝醉了,陆四爷送安大爷去客房醒酒,一时间脱不开身。这又耽搁了大半会儿,陆四爷身边的明诚小哥往外头买药酒去了,奴婢这才赶紧来报信。” 一想起杜振熙忍痛含笑的漂亮小脸,婆子就觉得心疼。 柳氏眉头微皱,瞥一眼越听越呆怔的唐加佳,如电的目光就扫向唐加明。 唐加明几不可见的颔首,一面命婆子起身退下,一面心下暗叹。 祖母这样子,难怪婆子本能的害怕,半晌没说到祖母真正想听的重点。 他接话道,“一听七少崴了脚,安大爷就和陆四爷一起赶去二门。瞧见七少走路一瘸一拐的,安大爷倒比陆四爷还紧张,直囔囔他是醉了又不是死了,陆四爷守着他做什么,应该先去看七少的伤才是。” 也就是说,安大爷和陆四爷一直在一起。 柳氏眉头一松,看向安小姐善意的打趣道,“安大爷这脾气,豪爽得不似商人,倒似侠客。” 安小姐腼腆的笑,随侍屋内的下人自然捧柳氏的场,又是一阵笑。 唐加佳却猛地起身离座,抬脚就要往外院去,“怎么伤得这样严重?有没有肿起来?扭伤筋骨了吗?我去看看七少。” “胡闹!”柳氏出声喝止,不虞的看向唐加佳,“你是小姐,又不是大夫!七少那里有陆四爷在,你去干什么!” 急巴巴的跑去外院看准未婚夫,传出去像什么话! 唐加佳不甘心的止步,又是担忧又是懊恼地道,“都怪我,七少才会受伤。是我好心办了坏事……” 这副模样,倒不似和杜振熙事先串通过。 柳氏眉眼越发舒展,温声笑道,“确实是我们怠慢客人。外头临时买的药酒,哪里比得上家里的。派人去抬七少进来,让你哥哥亲自帮七少上药。这样你就放心了吧?” 唐加佳面色羞红,不理会安小姐揶揄的目光。 唐加明忙道,“祖母放心,我领婆子来给您回话之前,已经让小厮去请人了。” 他心知祖母疑心未去,必然想亲口问问杜振熙。 唐太太却不知隐情,得了消息就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怎么好好的就受伤了?七少呢,人在哪里?” 几乎惊动了整个唐家,唐太太才闻风而来,可见消息有多落后,在这个家中的地位有多不上不下。 唐加佳心里愧疚,上前扶着唐太太,软软的喊了声“娘”。 柳氏看着母女二人,暗骂一声蠢货,心下越厌烦面上笑得越慈爱,“你一个做长辈做母亲的,倒不如儿子女儿沉得住气。” 唐太太羞愧地低下头。 唐加明见状眼角酸痛,不等柳氏再说,就上前接话道,“母亲,七少的脚伤不严重。您是长辈,留下来反而让七少不自在。回头我再仔细跟您回话,您今天也累了,先回去吧?” 唐太太一想也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要面子,加之最信任儿子,根本没多想柳氏也是长辈,怎么就能留下了? 她前脚离开,唐加明的小厮后脚来报,“老太太、三少、七小姐,七少来了。” “我自己不小心,倒害得老太太担心,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不是。”杜振熙重心不稳地冲柳氏一行礼,满脸写着不好意思,故作没事人似的踢了踢伤脚,似极力想做出让柳氏等人放心的样子,“不过是小伤,不至于伤筋动骨。四叔的小厮买了药酒来,已经帮我处置过崴伤了。 多谢诸位今天的款待。是我自己无状,行事不够妥帖,才闹得贵府上下跟着一番忙乱。我就不多留了。四叔已经让小厮套车,一会儿就来接我回去。” 一副少年人死要面子,却强忍着伤痛,偏又爱惜小命,急着回家仔细求医问诊的羞涩模样。 一举一动虽有些勉强,但头脸干净、衣饰整洁,不像做过东躲西藏的勾当,唯独袍摆有些褶皱,想来是崴脚时弄乱的。 柳氏微微眯起的眼睛慢慢弯起来,笑容即心疼又自责,开口挽留道,“你是在唐家受的伤,无论如何没有让你这样离开的道理。我这里收着些跌打损伤的好药,就算现在不用,也带回去擦一擦,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屋内随侍的下人自然附和,帮柳氏留人。 柳氏的妈妈忙告一声罪,转身进屋去取伤药。 “七少。”安小姐面露戏谑,目光在唐加佳和杜振熙之间来回打转,有意缓解唐加佳的担忧,更有意帮唐加佳露脸,将花篓推到杜振熙跟前,咯咯笑道,“你看,这些枇杷花美不美?佳妹妹本想亲自摘了来,好给你瞧一瞧,我可是沾了你的光,白得一篓子又好看又好闻的漂亮鲜花。” 语气十足打趣,只差没明说唐加佳对杜振熙有多用心了。 杜振熙看了眼不明真相的安小姐,心下苦笑,面上接话接得自然而然,“头先听七小姐提起,刚才进来时,我瞧着那颗枇杷树只觉得又高又茂盛。现在拿在手里才知道,枇杷花不仅好看,还香味浓郁。” 安小姐闻言笑得越发暧昧。 唐加佳娇嗔地轻推安小姐,粉面早已羞红一片。 她虽然心怀不解,方才听婆子的禀报更是一头雾水,但一心认定杜振熙早就跳墙逃走,只当杜振熙真是因慌乱才崴了脚,担忧的只是杜振熙的伤势,之前的惊险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安小姐想巴结她,想帮她在杜振熙面前刷好感,她就成全安小姐好了。 她边想边挑拣篓子里的枇杷花,用绣帕兜好送给杜振熙,柔柔地说道,“虽然不是我亲手摘的,但既然七少喜欢,就装几朵回去赏玩吧?” 忽闪的眼中暗含俏皮,说是借花献佛,实则是提醒杜振熙刚才的事,二人可以说是因枇杷花的话题引出的“探险”一行,共享一个秘密,关系合该更进一层。 唐加佳的一言一行,都在无声地彰显着二人新进形成的默契。 杜振熙自然要表示收到,从善如流的袖起包着鲜花的绣帕,轻声道,“却之不恭,多谢七小姐。” 心下却是一叹。 她已将唐家列入黑名单,但对唐加佳,心情略复杂。 其实她和柳氏半斤八两,打的都是借唐加佳“联姻”的盘算。 即便她早有计划,将来不会伤极唐加佳的名声而平稳退亲,但对唐加佳,她始终有愧。 而比起被她这个外人利用,被至亲之人暗中算计,当做棋子被动入局,更令人心寒,更令人无法接受吧! 杜振熙默默对唐加佳表示同情,抻袖袋的手随着心念一转,解下腰间荷包掏啊掏,没将陆念稚塞给她的红豆全部抓出来,只摸出几颗放进唐加佳手里,半是解释半是求教道,“礼尚往来。我身上没带凑手的东西,这些权当枇杷花的回礼。唐七小姐,红豆代表什么寓意,你知道吗?” 探头凑过来的安小姐闻言一愣,面色顿时古怪起来。 唐加佳更是微张着嘴,又是错愕又是羞恼,对上杜振熙清澈透亮的目光,又看不出杜振熙有半点轻佻孟浪,只见一脸真切的求知姿态,恼意顿时尽数化作羞涩,低声道,“红豆寄相、相思。” 杜振熙闻言也是一愣,尚带酒气的脸顿时通红一片。 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实在不能怪她没文化,只能怪她小时候心智未定,陆念稚眼看她偏爱女子用的针线花粉,生怕她长成风流纨绔,开蒙起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珠算盘账,一概不许她接触一丁点酸文情诗。 否则也不会一听她说什么“江湖传说”,就疑心她偷看闲书,顿时黑脸了。 术业有专攻,没学过诗词的杜振熙,真心和王维不熟,真心没听过《相思》。 枉费她还觉得飞檐走壁的陆念稚略帅气。 陆念稚根本死性不改,帅不过三秒! 有事没事的逗着她玩也就罢了,如今居然变本加厉,恶趣味拐弯抹角的,竟用到了未来侄儿媳妇身上! 陆念稚让她问唐加佳,是等着看她知道答案后的窘态? 可惜,今天突发状况太多,陆念稚没机会围观她失态了。 以后,唐加佳也再无可能做陆念稚的侄媳。 杜振熙越想越气闷,一时没细想送她红豆的是陆念稚,陆念稚这一举动另有深意。 只恨不得劈手夺回红豆,干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回头我再另补回礼,这几颗红豆……” 求主动退还! 唐加佳哪里舍得还回去,满怀惊喜的袖起红豆,声音越发轻柔,“礼轻情意重。七少不必费心补回礼,这些红豆,我一定仔细收藏。” 情意重什么的,不存在的亲! 杜振熙在心里怒而吐槽,啼笑皆非地做不得声。 这副又“羞”又慌的模样,落进柳氏的眼中,就成了没出息的蠢像。 一心惦记着儿女私情的楞头小子,不值得她再费心试探。 谅杜振熙这副德性,也没本事忽悠孙女,更没本事察觉唐家的真实用意。 倒是安大爷和陆念稚那头…… 柳氏想到这里,突然连道三声好,满怀欣慰地笑道,“难得你们几个小的意气相投。七少别急着告辞,且请了陆四爷和安大爷来,晚膳就摆在祥安院,一处用过了再走不迟。” 杜振熙一脸假笑,心下不屑地撇了撇嘴。 第95章 三人行必有一人落单 柳氏是想留他们吃饭,还是想留他们吃盘问? 刚唱完一出苦肉计,还想再来一场鸿门宴不成? 柳氏想得倒挺美,可惜她又不是缺心眼。 傻子才会乖乖留下来。 杜振熙脸上假笑完美无瑕,秉持着良好礼数离座,恭谨回话道,“曾祖母晓得我和四叔来贵府做客,早留了话等我们回府用饭,也好听一听今天做客的见闻。已经叨唠了贵府大半天,要是再留下来偏您的晚膳,实在是不应该……” 杜唐两府的关系还没到通家之好的地步,吃完席面再吃晚膳庞恒一整天,传出去只会徒惹鄙视,笑话客人穷酸脸皮厚,也笑话主人不懂礼节,柳氏没有强留他们的立场和道理。 且她抬出江氏,暗示的是杜府最高长辈对唐家设宴的重视。 哪个不孝子孙,会放着亲祖母不陪,反倒留下陪别人家的祖母的? 柳氏的脸还没那么大! 杜振熙表示敬谢不敏,假笑中透露着懂事,嘿然笑道,“四叔要是知道我却不过您的盛情,胡乱答应了,回头该教训我无知无礼了。” 唐加佳和安小姐没听出她指桑骂槐,闻言倒不好再跟着开口留人。 柳氏心下不快,还想再说,就见二门上的婆子去而复返,咋咋呼呼的劲头比刚才更甚,“老太太!不对,七少!小、小郡爷来了!说是找您有要紧事,这会儿已经到了外院,陆四爷和安大爷正陪着喝茶呢!” 沈楚其能有什么要紧事找她? 不过正好,省得她再浪费口水和柳氏“客气”了。 一个陆念稚,一个沈楚其,今天可真是天降神兵,先后解了她的围。 不仅有惊无险,运气还挺不错。 杜振熙暗道不亏,面上假笑越发谦逊,笑看柳氏道,“阿楚来得突然,还请老太太别见怪。倒是不好让阿楚久等,我这就告辞了。” 说着已经抬脚,想着虽然没人撞破她和陆念稚的行踪,但细节其实经不住推敲,与其滚雪球似的以谎圆谎,不如趁早跑路,一了百了。 柳氏也跟着抬脚。 定南王府的小郡爷听风就是雨,行事全凭心情,她也略有耳闻。 这里是唐家,可不是和定南王府交好的杜府。 就算小郡爷要找的人和唐家无关,也没有假做不知地晾着小郡爷的道理。 小郡爷不会想到进来问候当家长辈,她却不能不做足礼数,带着全家出外迎接。 正好见一见陆念稚和安大爷! 柳氏心念几转,示意唐加明、唐加佳一道跟上,又吩咐心腹妈妈道,“快,你赶紧先走一步,务必将小郡爷伺候好了,别出任何纰漏!” 心腹妈妈正色应是,架起婆子火速飘走。 没人想起该喊上唐太太。 唐加佳是没反应过来,唐加明倒是想到了,却只有一瞬犹豫,很快闭上本想提醒柳氏一声的嘴,恭恭敬敬地扶住了疾走的柳氏。 这唐家几个主子之间的关系,倒有点耐人寻味。 杜振熙看得眉梢一挑,琢磨着唐加明的种种言行,并未阻止柳氏等人,默然坠在了后头。 她暗暗活动了一下扭伤的脚踝,一瘸一拐地紧跟大部队。 “熙弟!我忙着帮父王办差没空,你没事也不知道来王府看看我!”沈楚其一见门外出现杜振熙的身影,果断丢开茶盏,撇下陪坐的陆念稚和安大爷,大步迎上杜振熙,略带哀怨的伸手捶杜振熙的小肩膀,“我好容易能去杜府找你,结果门房却告诉我你和陆四叔来唐家了! 倒害我白白多跑一趟!你有闲功夫和不相干的人吃酒,怎么就没功夫关心关心我?你是不知道,这阵子我天天被父王拘着上衙门点卯,净忙些琐碎烦人的活计,简直伤身伤心快累死了!” 杜振熙险些被他一拳头捶飞,矮身一闪,悲催的二次崴脚了。 她决定收回沈楚其是天降神兵的话。 杜振熙默默为自己的脚点蜡。 “不相干”的柳氏等人跪拜到一半跪不下去了,偏偏不能指责沈楚其言辞无礼,只能强颜欢笑道,“小郡爷贵脚临贱地,即是有事找七少,不如移步花厅,坐下自在说话,也叫唐家门楣沾沾您的光。” “你都说是贱地了,我还留下来干什么?”沈楚其毫无毒舌自觉的一脸无害状,一直锁定在杜振熙身上的心神已经发现不妥,伸手就要去掀杜振熙的袍摆,自顾自关切道,“熙弟,你的脚怎么了?” 杜振熙看着柳氏接连被怼,险些绷不住的老脸,差点憋笑憋到内伤。 边偷笑边弹开,表示刚才连陆念稚想帮她抹药酒,她都严辞拒绝了,更不可能让沈楚其当众脱她的鞋袜。 “小郡爷别担心。小七的崴伤已经处理过了,没有大碍。”陆念稚即满意杜振熙的闪躲,又不虞沈楚其的亲热举动,心下升起股难言的别扭,面上温声细语,有意解释道,“之前在席间多喝了几杯酒,小七逛园子的时候又吹了冷风,酒气一冲才不小心崴了脚。” 这话其实是说给柳氏听的。 陆念稚眸光一转,果然见安大爷自动对号入座,打着酒嗝接道,“也怪我。一时高兴喝得找不着北,四爷好心送我去客房,我倒头大睡压着四爷的衣摆都不知道,倒害四爷不好动弹,不然早亲自去二门接七少了。” 这话,同样引申出另一番意味,清楚落进柳氏的耳中。 看来是她太多疑太小心了,就算安大爷和陆念稚交情好,如今有儿女亲事在,安大爷和唐家的关系反而更深一层,安大爷即便有意偏帮,也该是偏帮唐家。 不可能被陆念稚收买,为陆念稚做假证。 可见杜振熙是真的迷了路,而陆念稚更不曾离开过外院。 柳氏心中疑虑尽去,老脸笑得越发松乏,再次开口挽留沈楚其。 沈楚其心里正又心疼又窝火,闻言直接开口怒打柳氏的脸。 “唐家的规矩是怎么立的!知道请客吃酒,怎么就不知道把里里外外都洒扫清楚!倒害得客人崴伤了脚!”沈楚其本就声音朗脆,裹着火气的声调险些没掀翻唐家的屋顶,抬手掠过柳氏,随便指了个年纪大的婆子道,“你们家主子当不好家,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懂得当好差吗! 回头里里外外全都撕掳一遍,不好走人的道啊路啊的,全都给我堵了封了!省得再绊着什么不该绊着的人!唐家不懂怎么立规矩,今天我就教一教你们什么是大家规矩!” 这番话要是传到外头去,外人可不会管究竟是个什么前因后果,只会火上浇油的帮定南王府的小郡爷扣大帽子,笑话唐家没规矩,笑话唐家的主子不会当家。 被点名的正是柳氏的心腹妈妈,她又恨又急又羞,不敢想柳氏心里得气成什么样,忙硬着头皮高声应是,好歹把这一茬尽快揭过去。 沈楚其出了口邪火,倒没有再为难唐家众人。 在他眼里,除了他敬重的陆念稚、他偷偷单恋的杜振熙,以及有几面之缘的唐加明兄妹、安大爷以外,其他人全都模糊到自带马赛克,他不想认识,也不屑应酬。 这大概就是特权阶级的底气。 得亏沈楚其是本地土皇帝家的小郡爷,换成别人敢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早被人打出去了。 看着柳氏强作笑脸、假作端方的老脸隐隐一抽,杜振熙忍不住在心里抚掌大笑,恨不得给沈楚其点个超大的赞。 陆念稚也忍不住莞尔,扬袖掩去上翘的嘴角,仿佛有意帮唐家解围似的干咳一声道,“小郡爷,您急着找到唐家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是奉父王的命来的。这事还得陆四爷把总拿主意。”沈楚其一拍额头,艰难的将注意力从杜振熙身上挪开,又神秘又傲娇的眨眼道,“这事和熙弟也有关。所以一听您和熙弟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既然是奉定南王的命,找的又是杜府这样关系好的巨贾,八成和重开海禁的事情有关。 此事尚且算广羊府少数高层官员间的秘密,此时还不足为外人道。 沈楚其言辞含糊,柳氏虽不明所以,但听话听音不敢再留人,十分“识趣”的送陆念稚一行出门。 一送走人,柳氏就扯出温和的笑,示意唐加佳送安小姐,顺道把安大爷打包送走,转过身脸色就沉了下来,皱眉看了眼唐加明,“等加佳送完安家父女,你就去仔细盘问加佳。问清楚了马上来报给我听。” 她在沈楚其面前只能忍气吞声,此刻强忍的怒气一瞬爆发,气得手都抖了。 唐加明不敢强行安慰,只低头恭顺应是。 杜振熙却仰起头来,嘿嘿嘿的拍了拍沈楚其的肩,“阿楚,够义气!” 好兄弟啊好兄弟,间接帮她怼了柳氏一顿,顿觉脚不疼了身体倍儿棒了! 沈楚其满脸问号,只管有好话就全盘接收,也嘿嘿嘿的揽着杜振熙的肩,笑嘻嘻问陆念稚,“陆四叔,我们是回杜府说话,还是另外找个地方?” 陆念稚瞥了眼勾肩搭背的二人,飘到二人中间,非常自然地接手扶住杜振熙,笑容清朗道,“既然是急事,就不绕远路回府了。就近寻个酒楼吧。” 他扶着杜振熙的手微微一紧,大概是因为惦记的是同一个人,别人猜不出沈楚其突然昭告众人的心上人是谁,那天在庐隐居观其言行,他直觉就猜,沈楚其喜欢的,是杜振熙。 他承认,他是州官,只许自己点灯,不许沈楚其放火。 杜振熙,不管是不是他的,反正不会是沈楚其的。 三人行必有我师? 才怪。 在他看来,三人行必有一人落单。 他不想落单,就让沈楚其落单好了。 谁叫他是陆念稚,是他们的“四叔”呢? 陆念稚笑容越发清朗,一边拐着杜振熙上马车,一边不忘关心沈楚其,“小郡爷既是骑马来的,就辛苦小郡爷打马带路了。慢慢走,不着急。小心吃了冷风。” 沈楚其哦了一声。 要是别人敢这么强行“分开”他和他家熙弟,他早就一巴掌拍飞对方了。 偏偏是陆四叔。 偏偏是他敬重的长辈。 沈楚其留恋的瞥了眼合上车门的马车,垂头丧气地喝了一声“架”。 第96章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陆念稚斜倚车厢壁,听着车外嘚嘚马蹄声,只觉十分悦耳。 此时已是斜阳西挂,落日余晖穿透车窗洒进车厢,明暗交错的光线攀上陆念稚的眉眼头脸,浮浮沉沉的暖光笼得他神色朦胧不清。 杜振熙和他并肩侧坐,定定晙巡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呆愣。 “小七?”陆念稚乜着眼角瞥向杜振熙,挑眉打破沉默,“在想什么?” 杜振熙略显恍惚地道,“在想当初您还在回广羊府的路上,半道听说我要和唐家议亲的消息,一进城刚住进庆元堂,就劫了唐家拜帖,明里暗里反对杜唐联姻的原因。” 陆念稚长长哦了一声,眉梢挑得越发飞扬,“想明白是为什么了没有?” 杜振熙点头,似答给陆念稚听,更似说给自己听,“因为比起杜唐联姻的消息,您更早注意到的是,坊间关于你我叔侄不和的传闻。我让桂开私下查过,最初传出这话的,确实是府里的管事。而且是您名下的管事。我能查得到,想来您也查得到。 良禽择木而栖。比起掌着杜府大朝奉印的您,我手里只有七店十一铺的大掌事印。您是现任’家主’,而我才刚入行。您的管事急着拜山头为您造势,也算人之常情。曾祖母亦看得明白。所以不等您我名下的管事斗起来,先就杀鸡儆猴,不让我插手,也不欲您回来后追究。 流言却没有因此平息。源头掐灭了,已经扩散出去的风声却越刮越烈。我去庆元堂见您那晚,您曾提点过我,杜唐联姻的时机太过巧合。不是因为您查得比我深。而是因为您不仅察觉到流言和唐家暗中煽风点火有关,您还另外安排人手,’帮’唐家一起扩散流言。 唐家是混水摸鱼,您是顺势而为。想放长线,看唐家这只大鱼究竟是什么用意。所以,您从一开始,就反对杜唐联姻,在庆元堂那晚,才会有意无意的给唐七小姐难堪。试探唐家对这门亲事到底有多重视,多能忍。” 一开始,她确实疑心陆念稚是流言的幕后推手,打着提点她的幌子拉唐家下水,不过是想混淆她的视线。 所以她一边重查唐家底细,一边越发戒备陆念稚。 谨慎,有时等同于多疑。 多疑,有时反而妨碍视听。 回头再细品一幕幕旧事,仿佛断线的珠子终于串联一线。 从一开始,她就疑心错了对象。 杜振熙神色复杂的直视陆念稚,“四叔,这一次,我说对了吗?” “我说过,我们小七很聪明。”陆念稚弯着瑞凤眼笑,半明半暗的俊脸破开暖光,显出精致含笑的眉眼,“你说得对。是我让人帮唐家推波助澜,我有意打一手暗棋。你则是无心被有心算计,不算愚钝。” 杜振熙自动屏蔽“愚钝”二字,哂笑道,“您不是武断的人。如此再想您反对杜唐联姻的举动,也就说得通了。” 这是夸他不武断,还是暗搓搓损他越来越独断? 心里虽防备他,但始终没忘十几年教养、相处的岁月,倒是从没跟他见外过。 所以心里有什么事,才会那样直白的问他吧? 这样矛盾的杜振熙,也挺有趣的。 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陆念稚饶有兴致的看一眼再次陷入沉默的杜振熙,坐直身子凑近杜振熙,勾唇道,“现在呢?又在想什么?” 突然笑得这么邪魅干什么啊亲! 凑得这么近,笑脸乍然放大略吓人啊喂! 杜振熙很想一巴掌拍开陆念稚的脸,但她是个有教养的好孩子,不能做出这么粗鲁的无礼行为。 遂不忍直视地转开小脸,盯着正对着的车窗道,“在想您后来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不再反对杜唐联姻的事。” 陆念稚溢出唇边的一声哦依旧悠长,语气含着五分兴味五分促狭,再次道,“那……你想明白为什么了没有?” 一副十分捧场的样子。 仿佛小时候考教杜振熙的功课,智珠在握地坐等她给出令他满意的答案。 杜振熙越发不忍直视陆念稚的脸,再次点头,神色恍然地缓缓道,“因为您不仅在唐家那头落下一着暗棋,还在京城维系着余文来这一层关系。重开海禁的事,比您预料的来得更快、更顺利。很多原定能慢慢来的事,不得不提前放上议程。比如,皇商竞标分出瓷窑股份的事;比如,重开奉圣阁的事。 三文钱难倒好汉。您……不,杜府需要庞大的资金,才能运转新的营生,才能开辟新的门路。而拔出萝卜带出泥——安家有野心有能耐,想借着皇商竞标一事,重领十三行瓷器生意的行首风骚,与其跟着杜府捡漏,不如另寻联盟。 唐家是新起之秀,和本地商贾的牵扯不深。即有资本又身家清爽,安家必定会和唐家联手。或者说,您算准了安家会选择唐家联手。奉圣阁夜宴后,您闭门不出,以整理旧物为借口推脱一应交际,故意放任安家上蹿下跳,好尽快落实和唐家的合作契书。” 梦魇,也许是陆念稚无心应酬的原因之一,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陆念稚在守株待兔。 “您在等。等的就是今天这一场唐家宴饮。”杜振熙偏回头,正正对上陆念稚黝黑的双眸,“您是杜府现任的’家主’,比起曾祖母和我,外人更看重的是您的态度。所以您突然不再反对杜唐联姻,不是真心同意这门亲事,而是有意表露出松动,引唐家上钩。 安小姐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马。安家和杜府的交情,远不是唐家可比。契书和亲事落定后,安家必定会将宴请您的机会,让给唐家。或者说,您同样算准了,今天三家正式碰头的宴饮,必定会由唐家做主场。 您怀疑唐家来历有诈,却和我一样,暗中查访多时依旧毫无头绪。从唐七小姐无意间爆出’小佛堂’一事起,您就盘算着如何追本溯源——与其往外头大海捞针,不如直接潜入唐家。 您等的,是今天这一场能够名正言顺地踏进唐家的宴饮。您算计的,是今天这一次有着充裕时间、足够您布局、转寰的绝佳机会。” 她想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陆念稚亦然。 陆念稚这老狐狸,简直成精了! 此时再回想来时车上陆念稚的一言一语,几乎字字句句都别有深意。 他是不是也算准了她不会坐以待毙,在苦查无果后,必定会抓住今天的良机,暗搓搓地怂恿唐加佳去小佛堂“探险”?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细思极恐啊细思极恐! 杜振熙忍不住抖了三抖,逼近陆念稚怒瞪双眼,磨牙道,“您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认了。看来,我依旧说对了。所以您一猜就猜到我在祥安院,还一找就在祥安院的后门找到了我。四叔,您这么能耐,怎么不自己摸进祥安院一探究竟?” 她觉得,之前无路可走想撞墙装失忆的自己,简直好傻好天真。 她觉得,之前以身犯险把陆念稚当救命恩人的自己,果然是吃饱了撑的,再次感性错了对象。 她不得不怀疑,陆念稚连她可能有的行为,都一并算计了。 亏她对陆念稚感恩戴德,做贼似的藏身树上时,还对陆念稚言听计从。 陆念稚看着她那副“傻样”,心里不知道怎么偷偷乐呵呢! 殊不知她依旧只猜对了一半,更不知她瞪着陆念稚的眼睛,又斗鸡眼了。 陆念稚险些笑出声来。 杜振熙,明明聪慧得一点就通,怎么总会不合时宜地做出冒傻气的举止? 好比现在,瞪着斗鸡眼逼近他,哪里有半点质问人的气势? 只会让他觉得……相当可爱。 可爱到想亲一亲杜振熙漂亮的眼睛。 他这种时不时冒头的古怪想法,是不是也有点不合时宜? 陆念稚思路跑偏,身随心动的竖起长指,点上杜振熙的眉心,轻轻揉开指腹下因怒瞪而皱起的小细纹,有些失焦的目光描摹着杜振熙的眼角眉梢,强忍着才没做出孟浪举动,启唇分散旖念道,“定南王府有府兵,唐家虽只是商户,也有自家的护卫。我能趁乱找到后门,可没能耐在唐家出入自如。” 侠以武犯禁。 何况陆念稚不是侠客,只是相对商人而言的个中高手罢了。 比起他只身乱闯,她“拐带”唐加佳探险,确实更顺理成章,且不会留下隐患。 杜振熙勉强接受陆念稚的“解释”,捏着眉心果断退开,瓮声瓮气道,“那安大爷呢?安大爷怎么会那么笃定,说一直和您在一起?以安家和唐家如今的关系,我可不信安大爷会帮您作伪证。” 陆念稚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层层叠叠的翻涌而出。 杜振熙,好像特别信任他? 他能感知得到,这种无形中流露出来的信任,是刻入骨血的本能反应,不受外因和个人情绪影响。 即便防备他疏远他,杜振熙好像依旧很信任他、很依赖他。 只要他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杜振熙就不会揪着不放。 又乖巧,又顺从。 这种信任和依赖,也许是基于他教养他十几年的“亲情”? 如果二人之间的“亲情”,转换成……爱情呢? 杜振熙再面对他时,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会不会更矛盾,更有趣? 有些事,要慢慢来。 但有些事,可以适当的改变做法。 陆念稚心念电转,心头悸动化作低沉的笑声倾泄而出,他懒懒靠回车厢壁,似笑非笑地冲杜振熙挤眼睛,“安大爷为什么会认定我没有离开过,这事你不该问我,该去问明诚。” 主子吃酒,下人们另有去处。 明诚和竹开,一直都在唐家外院。 被陆念稚算计在内的,不止是她,还有明诚? 杜振熙大感好奇,接收到陆念稚的挤眉弄眼,不禁跟着眨了眨眼。 挤眼睛什么的太俏皮了,一点都不符合陆念稚的老狐狸光环。 简直辣眼睛! 画面太美杜振熙不敢再看,果断无视陆念稚,探身蹭到车门边,抬手敲了敲车门,“明诚?进来说话。” 一同挤身车辕的竹开忙接过马鞭,明诚道一声有劳,矮身进了车厢。 第97章 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真论起酒桌交际,七少和安大爷同桌吃酒的时日还是太短了。您不知道,十三行可没人不知道安大爷是个什么酒品。”明诚有问就答,边说边甩袖子,活像个手里捏快板的说书人,摇头晃脑道,“像今天这样倒头就睡,那还是好的。最严重的一次,别说认不清人了,连家门都认错了。 要不是有安小姐这个家中最受宠的女儿求情,安太太保准河东狮一声吼,叫安大爷吃不了兜着走。当初安大爷这酒醉认错门的事,惹了好一阵笑话。今天一喝高了,哪里想得起自家小厮,是四爷和我送他去客房的。 后来唐三少身边的小厮带着人,往外院来寻您,找到客房见四爷、安大爷都在,这才没多说什么就散了。等那小厮一走,四爷就身轻如燕的翻窗出客房,掩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摸进了唐家内院。一直在客房’陪’着安大爷的,是我。” 所以安大爷疼爱安小姐,不仅因为安小姐是老来独女,还因为安小姐乖巧孝顺,和唐家的亲事虽有利益算计在,但安大爷也是发自内心的为女儿高兴,今天才会敞开怀大喝特喝。 也所以陆念稚来者不拒,不为应酬安大爷,而为灌醉安大爷,以备有个万一,能拿酒醉后神志不清的安大爷当挡箭牌,充当“人证”。 怪不得陆念稚抱着她一路狂奔,最后却拣了个离二门尚远的小路口就放她下地,也怪不得她好容易瘸着脚弹到二门上,请唐家下人帮着请陆念稚来时,先赶过去的是明诚和竹开。 好一招移花接木。 摸回客房的陆念稚接替明诚,等安大爷被“吵醒”,看到的自然是陆念稚,也只会是陆念稚。 天时地利人和,陆念稚全都算进去了。 老狐狸这么能耐,咋不上天呢! 这份老谋深算就算不上天,也可以转行当赛半仙去街头摆摊赚外快了! 即便没有杜府家主的光环,陆念稚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杜振熙边服气得五体投地,边默默吐槽。 她被明诚浮夸的模样、带着马屁味的用词逗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我问你一句,你倒有一大茬子话等着招呼我。你既然早有准备,我看我也不用再叫竹开进来了。四叔今天点你跟车,是不是也另有差事交待你去办?” 以竹开的机灵,既然和明诚一起赶去二门迎她,想来心中已有了悟。 她和陆念稚共患难过,即是共谋苦肉计的“战友”,也已是共同对付唐家的“盟友”,不管竹开奉她命有没有查问到什么,怕是已经知情识趣地和明诚通过口风。 一个“也”字,听得明诚眼睛一亮,挠着脑袋嘿嘿笑,“七少英明。四爷早有交待,让我趁着和唐家下人一处吃茶闲话的时候,找机会探一探唐家迁居广羊府前的事。可惜,能打听到的,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我问过竹开了,他借着我这头说得热闹,没人注意到他,倒是往唐家门房和车马房几处摸了一圈。摸出的结果倒稀奇。原来唐家的下人都是来广羊府后陆陆续续采买的,别说迁居前就跟着唐家的老人了,连家生子都没几个。您说稀奇不稀奇?” 是挺稀奇的。 不过,英明这种马屁是什么鬼? 她是杜府七少,又不是皇帝老子。 杜振熙又好气又好笑,摆摆手让明诚退下。 明诚滚出车厢,和竹开排排坐车辕,转瞬收起嬉笑,略懵圈道,“按说我也没少见四爷和七少一处说话……可是刚才一进车厢,就觉得气氛和以前不太一样。尤其是四爷,含笑看着七少问我话,那神态气韵……” 到底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竹开不知想到什么,面色说不出的古怪,含糊应道,“主子的事,少瞎琢磨。” 明诚“嘿”了一声,摇摇头专心赶车。 杜振熙也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一直没作声的陆念稚,沉吟道,“唐家这样的做法,不仅稀奇,还很古怪。又不是寒门窄户,哪有放着老人不用,也不着力培养家生子的?唐家说是迁居而来的外来人家,但来广羊府也有十几年时日了。 先是遣散用旧的老人,又压着新采买的下人不许他们势力做大,这样的做法,反而有些欲盖弥彰。只想着用人,却不想让下人过于深入唐家内部。不是来历有鬼是什么?不过……” 她轻哼一声,冷笑道,“事到如今,唐家的祖籍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是从何而来,已经不重要了。” 陆念稚睨着杜振熙,只觉那一声哼轻飘飘的,搔得他耳朵有点痒。 原来喜欢一个人,对方的一举一动都会变得和以前大不同。 要是杜振熙还像小时候赌气那样爱嘟嘴,再这么一哼一笑,他大概又会冒出想亲一亲他的古怪想法? 这类不可自控的念头,太容易扰乱他的心智。 对他来说,其实弊大于利。 很可能影响他的判断。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陆念稚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但又说不上是讨厌。 他心下略纠结,一面分心理顺自己的观感,一面不露声色的嗯了一声,顺着杜振熙的话茬道,“祥安院的小佛堂,究竟有什么古怪?” 他们已然窥破柳氏的真实态度,再加上小佛堂的“古怪”,唐家祖籍的真假,确实已经不是重点。 “小佛堂里不仅供着唐家的牌位,还有唐老太太娘家柳氏的牌位。”杜振熙回想起小佛堂里的所见所感,仿佛又置身于那一方阴郁空间中,情不自禁地默默打了个寒颤,“照唐七小姐之前所透露的说法,那些有名有姓的唐家先人,应该是她那些已逝的叔伯兄姐。 古怪的是那些空白的牌位。听唐七小姐的意思,唐家即便是迁居广羊府前,家里也没那么多人口。只怕那些空白牌位中,有些是唐家的,有些是柳家的。” 想不通的是,柳氏一个出嫁女,又在唐家扎根做了多年当家老太太,怎么会特意在唐家供奉娘家的牌位,即不合情也不合理,行事还神神叨叨的。 唯一能肯定的是,柳氏的所做所图,和那几条空有牌位的人命脱不开关系。 “还能肯定的是,柳氏既然是直接冲着杜府来的,那几条人命,必定也和杜府有关。”陆念稚神色渐渐凝重,垂眸若有所思道,“我虽是半道才进的杜府,但该知道的家史家事,大老爷、大夫人在世时,曾悉心教导过我。要说老祖宗确实曾做过贩卖私盐的事,但要说杜府曾做过谋财害命的勾当,却是没有的。” 且贩卖私盐,钻的是律法空子,占的更是官府的利益交换,更别说当时杜府依仗的,还有定南王府的默许和帮衬。 以老祖宗的果决智计,只会见好就收,不会贪得无厌到牵扯进人命。 症结不在老祖宗身上,柳氏的辈分比江氏还要矮一截,和大老爷、大夫人同辈。 那么,人命和谁有关? 杜振熙想到这里,手心无端端沁出一层冷汗,她猛地睁大眼睛,愕然道,“家里这么多年来,唯一牵涉人命的,只有大伯出海行商,遭遇海难一事!” 陆念稚眉梢微挑,沉声道,“小七,你想到了什么?” 不等杜振熙回答,他已经再次开了口。 “小佛堂的空白牌位,和那次海难有关!” 杜振熙和他异口同声,生不出半点神同步的感慨和喜悦,一张小脸满是错愕和更深的疑惑,“那次海难百年难得一遇,根本就是不可测的天灾,如果能人为算计,大伯怎么会一去不回白白丢了性命,还害的大伯母一病不起,没给大房留下血脉就跟着大伯去了!” 她又痛又气,咬牙切齿道,“那些一同葬身大海的人命,和同样无辜的大伯有什么关系!一整条海船多少条人命,如果事先知道会出事,大伯难道还会故意带着同行送命不成?柳氏是不是老糊涂了!唐家和柳家的人命,凭什么算到大伯身上,凭什么安到杜府头上!” 彼时老祖宗已经去世,留下关闭奉圣阁不再贩私盐的遗命后,杜府正处于青黄不接、急于转型的关键时候,杜府大爷打着出手最后一批私盐盐引的幌子,暗中搜罗货物装满商船,冒险走海路,为的是能给杜府捞一桶金。 货多利润大,成本也高。 纠集的不光是当地商户,还有岭南、闽南的商人。 唐家和柳家,八成占了一股份额,也各自派人跟船,和杜府大爷一道出了海。 却也一同丧命海上。 否则如何解释那些空白牌位,如何解释柳氏对杜府隐而不露的恨意? 电光火石间,杜振熙想到陆念稚交给她的商船名册,她绷着身子靠近陆念稚,眼中满是冷光,语气也冷,“您让我整理的名册后头,附带着当年大伯走商船时的合伙名单,现在已经知道症结所在,我回去就将名册重新过一遍!” 灯下黑,她万料不到唐家和杜府有这样的渊源,整理名册时哪里会先知到留意名单? 陆念稚颔首,又摇头道,“大哥那次出海,做的到底是掩人耳目的事体。名册记载的内容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详细的合伙人、行船记录,应该收在别的地方。此事背后,如果不是唐老太太对杜府有所误会,就是还有什么我们目前没查到的内情……” “库房……”杜振熙紧绷的身形一松,重新跪坐道,“安置商船的码头库房。详细的行船日志,应该收在库房里。” 杜府租赁的码头库房,在广羊府城外,距离略远,此时再急也无法立即就飘去库房。 这事也急不得。 才刚离开唐家,谁敢保证柳氏没有让人暗中盯梢他们的动静? 陆念稚表示稍安勿躁,看着神色冷硬的杜振熙,心头不由一软,有意缓和气氛道,“小七,现在……你可还想着娶唐七小姐?” 娶个蛋! 以前还想着事后再退亲,如今连先定亲的念头都没了。 杜振熙心下自嘲,苦笑道,“不想。如今还有什么亲好结的?” 唐家,不是来结亲的,而是来结仇的。 这仇,还来得莫名其妙,且等着揭开最后一层迷雾。 第98章 伐开心要抱抱 “不想就好。唐家上下都对唐老太太马首是瞻,何况是身为孙女的唐加佳?”陆念稚别有深意地瞥一眼杜振熙,嘴角噙着半是戏谑半是嘲讽的笑意,“如今再和唐加佳定亲,无异于引狼入室,主动埋下祸患于后宅。小七,你坐过来。” 他拍拍身下铺着的绒毯,示意杜振熙坐近些。 这就是长辈有话要训导晚辈的意思了。 杜振熙乖乖挪过去,端坐陆念稚身侧,做侧耳聆听状。 陆念稚心下暗笑面上很欣慰的样子,沉声缓缓道,“关于你我叔侄不和的流言,是一连串事情的初始起因。也是杜唐联姻的导火索。没有流言,你怎么会急于借助妻族势力好站稳脚跟?没有流言,唐家怎么会脱颖而出,’好巧不巧’地就入了你的眼,彼此一拍即合? 老太太早早就削了打头闹出流言的管事,不曾影响到家里和生意。如今知道我虽然和流言有关,但针对的是唐家而不是你,你是不是该放心了? 联姻虽然事半功倍,但到底只能算’旁门左道’,不能作为立身立命的倚靠。你想立起来,还得靠自己。别说唐家,即便其他人家有适龄的待嫁女,我看你还是绝了过早议亲的心思罢。省得又招惹上心怀鬼胎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唐家和杜府的纠葛已经够猝不及防了,要是重新选亲再碰上第二个唐家,这日子还要不要好好过了!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杜振熙才将满十五岁,确实不必急着早早议亲。 于公,这番话是他对杜振熙的真挚提点。 至于于私…… 他对自家侄儿动了心,已经够动摇他多年操守和三观了,之前不在乎唐加佳的存在,是因为他心知唐家不妥,从始至终都不认为唐加佳能真的成为杜府的七少奶奶,但今后真要另外定下个七少奶奶来,他要怎么面对自己的侄媳? 光想像一下,就觉得那般场景简直太酸爽! 陆念稚心口莫名一颤,眸底幽光一闪而逝。 不能放任杜振熙继续在议亲的道路上放荡不羁,咳,越跑越远。 趁此机会先断绝和唐家的亲事、再掐灭杜振熙娶亲的念头,正好。 他已经二十七了。 而杜振熙翻过年才十五出头。 就算这份心动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还有几年能用来放纵的? 就让他倚老卖老,自私一回吧。 至于杜振熙的想法…… “我知道,你是怕我将来恋栈权势,不肯放手’家主’位置,压制你和小十一。”陆念稚眸色随着心念一转,斜睨着杜振熙轻笑道,“我说过,我所言所行都是为你好,之前你怀疑我防备我,现在呢?我再说一次,你肯不肯相信我?” 他张开手,颀长的双臂在杜振熙身侧晃啊晃,“现在不用我多解释,是你自己撕掳清楚前因后果的,也该看明白我的用意。我是为你好,也只为你好。小七,你是要继续疏远我,还是要和我重归于好?” 他表示伐开心要抱抱。 一个求和好的抱抱。 原来,他不是没看出来她有意无意地疏远他的亲近啊! 杜振熙一时无言以对,眼珠子随着陆念稚上下晃的大长手一眨一眨。 陆念稚心里门儿清,却还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哄”她,一如她小时候偶尔闹脾气,自己想通后不赌气了,就是这么张着手求抱抱,和陆念稚重归于好的。 也罢。 熊抱那么羞耻的抱法都抱过了,现在还矫情个啥子哟! 正该一致对外的时候,她脑子又没被车门夹过,此时和陆念稚计较这些干什么? 虽然她是个伪“大丈夫”,但不拘小节是美德。 抱抱抱! 杜振熙略一犹豫也张开手,迎合着陆念稚收拢的双手,轻轻揽住陆念稚宽而坚实的背,十分乖觉地道,“您是我和小十一的四叔,我只会敬重您,不会疏远您。否则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心下却偷偷腹诽: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亲。 陆念稚的话,她信了,但陆念稚的真心如何,且看他今后行事罢。 他只说他知道她“怕”的是什么,却没有就此做出实实在在的承诺。 家主之位,她势在必得。 而眼下更重要的是,陆念稚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 和唐家联姻的事黄了,她也不打算再另外选亲了。 她其实和安大爷一样,看中的是唐家的财力和身家够简单,很显然唐家的老底不仅不简单,还特么和杜府“有仇”。 能够成为她的助力而不怕被反噬的人选,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原以为唐加佳是最合适的人选,如今也只得借着此次契机,放弃娶亲拉助攻的想法了。 陆念稚说得对,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之前是她急于求成,想岔了。 当断则断,不用再议亲,也省了她将来的麻烦。 她自顾走神,全不知心中决断,和陆念稚的私心殊途同归了。 陆念稚也有些走神,再次名正言顺地拥杜振熙入怀,只觉软软暖暖的小身板趁手得很,他在心里渭叹一声,嘴里也跟着笑叹道,“所以……再无叔侄’不和’,我们这就算和好了?老太太那里,唐家的事要知会一声。和唐加佳的亲事,你打算怎么跟老太太说?” 杜振熙才是正在议亲的事主,于此,他不打算越俎代庖。 “曾祖母原本就不太赞同我娶唐加佳。”杜振熙嗯了一声,想着峰回路转,最后还是应了江氏最初的意思,倒白费她曾经劝江氏支持她和唐家联姻的那一番谈话,不由哭笑不得地道,“左右奉圣阁夜宴相看,两家只达成过年后定亲的默契。只要年后曾祖母不再提起,等时日一长,亲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男方不主动,女方没有上赶着催促的道理。 于亲事上,唐家是被动的一方。 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眼里,得知杜唐联姻无疾而终,只会非议杜府,不会指责唐家,唐加佳受到的伤害就能降到最低,她愿意背这个锅。 八卦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和杜府的名声不会受到伤及根本的长久损害。 且不用等到那时候,她和陆念稚应该已经查清楚两家恩怨,做出了断了。 而唐加佳和柳氏不同。 她对她的那点愧意,也只能以这种方式稍作补偿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利用唐加佳的可不光是她一个。 杜振熙无声叹了口气。 陆念稚暗暗皱眉,觉得杜振熙的手段到底不够决绝,转念间又有些欢喜杜振熙的心软,抱着杜振熙的手不禁又收紧一分,摇头失笑道,“那就依你说的办。” 一问一答间,杜振熙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抱抱的时间,貌似略长? 她想松手退开,却突然感知到搭在背上的大手,正若有似无的上下摩挲。 “小七,背上的伤好了?闻不到之前那股刺鼻的药酒味了。”陆念稚对乖乖听话的杜振熙表示很满意,深嗅一口气顺势又加重几分力道,仿佛想透过衣裳看杜振熙的伤似的,下颚压着杜振熙的肩头,探头一本正经的点评道,“不小心撞了一下,就落下不轻的伤势。我看,不是你太细皮嫩肉……” 他说着一顿,大手再次上下一摩挲,俊脸写着不高兴道,“而是你太瘦了。你如今大了,老太太和我,都不至于再像你小时候似的,连你的三餐都盯着。你倒好,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必须有啊。 三餐吃得简直好惨了! 瘦个球啊! 不论她真实胖瘦如何,她身上不仅缠着裹胸布,还穿了一套小衣两套中衣一件又厚又暖的夹袄,这还能摸出“太瘦”的结果,是陆念稚手残,还是陆念稚审美有问题? 嫌弃她“太瘦”,那就别求抱抱啊,改去抱沈楚其那个小胖子好了! 保证手感上佳哟亲! 杜振熙在心里疯狂吐槽,对自己的全副武装信心十足,懒怠理会陆念稚神来一笔的点评,果断松手挣脱开来,微笑中透露着敷衍,言简意骇道,“桂开可不敢失职。” 桂开管着她的吃穿用度,她要是真吃不好,桂开估计就没命吃霜晓榭的饭了。 陆念稚岂会不知道,不过是想多吃点豆腐,咳,多抱一会喜欢的人罢了。 他不放手,长臂顺着杜振熙退开的力道往回一捞,皱眉道,“你躲什么?让我再抱一抱。” 杜振熙错愕。 难道陆念稚不仅手残,嘴也残了? 什么叫让他再抱一抱? 刚才的抱抱,是表达她的诚意,释放彼此“和好”之意的合理举止。 再抱一抱,可就不属于“不拘小节”的范围了。 杜振熙表示拒绝。 “你瞎想什么?”陆念稚可不是不小心吐露心声,而是早有腹稿,扣着杜振熙的后腰再次往怀中一带,假作不屑地乜着杜振熙,哼笑道,“刚才在唐家外院,你不让我帮你揉伤脚。现在总要让我亲眼看一看,你的崴伤到底如何了,否则回府后,我怎么向老太太交待?” 好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 杜振熙错愕变心虚,坚决不能“展示”她的脚伤,陆念稚已经“嫌弃”过她的脚太小,要是让陆念稚扒鞋脱袜,瞧见她的脚,发现她在靴子里偷塞软布,那还得了! 顾此失彼啊顾此失彼! 上身倒是全副武装得不怕被发现异样,结果下头的一双脚,防守简直薄弱! 杜振熙在心里欲哭无泪,双脚一缩双手一抵,撑着陆念稚的双肩勉力拉开安全距离,强撑着假笑道,“多谢四叔关心,您看我刚才在唐家时,还不是行走自如?这点崴伤不碍事,刚才我自己也上过药酒了。回府再仔细复查一次就好了。” 回府后自有桂开帮她挡着,轮不到陆念稚亲自动手。 先躲过眼下这一劫再说。 陆念稚却不肯轻易接受杜振熙的拒绝,无声勾唇一笑,手下正待用力,就觉身下一震,马车乍然停滞,后坐力带得杜振熙一个趔趄,主动扑进了陆念稚怀中。 陆念稚一愣。 开车门请二人下车的竹开也是一愣。 然后揉了揉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 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画面? 四爷和七少,滚做了一团,貌似还抱得紧紧的。 重点是,四爷在下七少在上,七少正双手撑在四爷脸侧,大眼瞪小眼地压着四爷。 这、这、这神马情况啊救命! 第99章 有一种误会叫吃醋 上次是在庆元堂的竹汤,这次是在杜府的马车里。 有一又有二,他已经接连两次,撞见四爷和七少做“奇怪”的事了。 一次是七少蹲着“服侍”四爷,一次是七少压着“服侍”四爷。 不怪他出身庆元堂,是个人都会想歪啊! 竹开恨不得自戳双眼,手戳到一半忙又揉了揉眼睛,假装不适应车内外光线变换,表示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没看见,语带茫然的补救道,“四爷?七少?到地方了,您二位请下车嘞。” 他可不想真的以死谢罪,一边装模作样一边暗暗抱怨,桂开不是早早就提点过他,霜晓榭和庐隐居暗地里不对付,七少和四爷明里暗里较着劲吗? 怎么这段时日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七少和四爷根本好得跟断袖啊呸,跟真血亲似的! 到底是桂开说错了,还是他看错了? 竹开一边纠结一边掩耳盗铃,正摆着“奇怪”姿势的两位主子,却没有半点掩耳盗铃的意思。 陆念稚忍着笑,撑起手肘挑眉看向上方的杜振熙,故意哑着嗓音道,“不抱就不抱,你压着我做什么?” 全然一副被登徒子欺负的无辜状。 杜振熙心下恶寒面上淡定,坐车必颠簸,意外罢了不值得小题大做,反倒显得她心虚气势弱,她拍拍手直起身,掖着袖子只当没听见陆念稚的话,抬手做请道,“四叔先请。” 陆念稚哑然,摇摇头跟着下车。 竹开瞥着二人的背影,肩头忽然叫人重重一拍,明诚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又发什么呆?小郡爷已经先进去了,我们也赶紧的,快跟上四爷和七少!” 竹开忙收回视线,觑一眼点头哈腰牵走马车的酒楼伙计,假作委屈道,“我好容易跟七少出来一次,这种打赏人的活计,你好歹留给我耍耍威风呗!” 原来是想着这个? 明诚满不在乎的哈哈笑。 竹开落后半步,抬眼再次瞥向走在前头的背影,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事,眼中光彩晦暗不明。 且不论竹开心中想什么,只说杜振熙这头,熊抱简直刷新了她的认知降低了她的底线,之后一抱一摔一压简直不足挂心。 她再次毫无自知的搭错筋,酒楼掌柜却绷紧了神经,一听是小郡爷要雅间,哪管是不是临时插队,忙亲自清场布置,腾出间又安静又清雅的雅间。 这酒楼是定南王妃嫁妆中的产业之一,掌柜狗腿完毕,十分知情识趣的躬身带着一众伙计默默飘走。 门扇四合,内里布置随了定南王妃老家的风俗,桌下挖坑供人放脚,以铺着软垫的地面为座,比盘坐自在,比高椅轻松。 “陆四叔,您请坐。”沈楚其很有半个东家的自觉,一行招呼陆念稚,一行拍拍身侧,示意杜振熙和他坐一头,“熙弟,你坐我身边。这都多久没见过你了,我当着差心里还惦记着你,你有没有想我?” 憋了一路的热情,似真似假的尽数释放。 这种话他以前也没少说,杜振熙不以为意地随口应和。 侍立沈楚其身后的阿秋更是一脸淡定,屈膝弯身,动手帮沈楚其解腰间配饰。 “小七,你受伤不方便,我帮你解。”沈楚其有样学样,眼疾手快地探向杜振熙的腰带,帮杜振熙解荷包和金三事儿,他不惯做这类伺候人的事体,很有些手忙脚乱,嘴里嘟囔道,“父王召见官员的时候,连亲王莽服都懒怠穿。你倒好,一年四季但凡出门,身上该戴的东西一样不肯落。” 出外做客穿戴齐整,即代表自身教养,也代表对对方的尊重。 再说了,她是脚瘸,又不是手瘸! 哪里不方便了? 杜振熙又好气又好笑,看一眼斜着身子埋头忙乎的沈楚其,懒怠念叨他,只管由着他去。 身后竹开略一犹豫,站着没动。 他想起小郡爷上次离开杜府后,桂开曾隔三差五的私下提点过他:以后但凡遇上小郡爷和七少在一处时,务必要尽心尽力地伺候好小郡爷。 桂开的面色说不出的古怪,提点的话说得也有些含糊。 他想不通这份古怪从何而来。 他能想明白的是,桂开不会害他,更不会害七少。 但要他务必伺候好小郡爷,究竟怎样才能算尽心尽力? 小郡爷位高身贵,一切顺应小郡爷的想法和做法总归不会错。 竹开打定主意,脚下也跟钉了钉子似的,一动不动,即不主动服侍杜振熙,也不插手抢沈楚其的活计。 直到零碎配饰一一解下摊到桌案上,竹开瞥了眼大功告成的沈楚其,才动手将一应物什小心收拢进桌角。 陆念稚的眼风掠过竹开的动作,微微一顿。 耳边又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碰瓷声,沈楚其殷勤地帮杜振熙添茶夹菜,一叠声地招呼道,“老太太年年都给母妃送糟白菜,口味倒是和母妃挺合拍。这些都是母妃家乡的菜式,你多尝一尝。你要是喜欢,老太太肯定也喜欢。怎样?好吃吗?回头我给老太太也送一份?” 他单恋杜振熙,就越发愿意孝顺江氏。 杜振熙不做他想,倒十分欢喜沈楚其对江氏的敬重,沈楚其夹什么她就吃什么,笑微微的点头道,“都挺好吃的。想来曾祖母也会喜欢。” 沈楚其心下大喜,转头就吩咐阿秋另外打包一份招牌菜,就着杜振熙碗里冒尖的小菜边吃边笑,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以前不觉得有多好吃,叫熙弟一品,再入口就觉得果然不错。” 简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像个孩子,得了夸奖和赞同,就兴高采烈起来。 不像杜振晟,明明是个小豆丁,还成天端着小大人的架子,害她全无做“哥哥”的成就感。 杜振熙微微地笑,跟哄孩子似的哄沈楚其慢点吃,别噎着。 冷眼旁观的陆念稚却险些噎着了。 他没见过杜振熙笑得这样温柔过,至少,没在他面前这样笑过。 为什么? 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对,或者说,他哪里做得不如沈楚其? 比不过一个晚辈,略丢脸。 何况此时此刻,他已经越发肯定,他和沈楚其惦记的,是同一个人。 陆念稚微微眯起眼。 他即擅长算计人,也擅于自省己身。 他飞快的转动脑子,目光在互动得亲热的杜振熙和沈楚其之间一转,略显不雅的微微睁大了双眼。 杜振熙,似乎很喜欢别人对他撒娇? 仿佛很享受照顾对方的感觉。 他不由想起杜晨芭来。 杜振熙不仅喜欢别人撒娇,还很看重为人兄长的责任和义务,对杜晨芭如此,对沈楚其也如此。 他不由再次看向沈楚其。 一如眼前的沈楚其,坦言挂念杜振熙殷勤为杜振熙布菜,杜振熙不仅不觉得烦,还像对待杜振晟似的,拿沈楚其当弟弟照顾。 杜振熙,吃软不吃硬。 所以才会对沈楚其笑得那样温柔? 他好像,真的做错了。 但要他当着晚辈和下人的面,对杜振熙“撒娇”示弱,好像比输给晚辈什么的,更丢脸…… 陆念稚觉得,他的耳朵肯定又悄悄红了。 他抬手想捏一捏耳垂,却听沈楚其一声惊咦,皱眉问杜振熙,“熙弟,这是谁给你的帕子?里头包的什么野花啊?又丑又臭!” 劝茶吃菜间,和荷包金三事儿一道解下的绣帕已然散开,露出里头包裹的枇杷花。 明明又香又美,沈楚其的品味有问题吧! 杜振熙嫌弃地看了眼沈楚其,耐心解释道,“是唐七小姐送我的。不是野花,是枇杷花。” 准未婚妻送的绣帕和鲜花? 不知杜唐联姻有变的沈楚其顿觉眼睛疼,扭开头哼哼道,“熏死了。” 竹开闻言立即动了。 既然小郡爷不喜欢,他自然要“尽心尽力”地销毁碍小郡爷眼的东西! 他抄手袖起帕子和花,弓身嘿嘿笑,求杜振熙赏赐,“霜晓榭一向不摆弄这类气味浓郁的花草。七少留着也是白放着没用,不如赏给我?” 和唐家的亲事作废,杜府很可能还会和唐家正面对上,再收着唐加佳送的东西,确实即不妥又无意义。 杜振熙这么一想,就不以为意的摆手道,“你喜欢就拿去。” 竹开直起身来,转头就叫阿秋塞了块碎银。 “赏你的。”沈楚其突然觉得竹开很顺眼,无意间就帮他把刺眼的东西给弄走了,遂笑着拍了拍竹开的肩,肯定道,“小子挺懂事的啊!做事够机灵,不错不错!” 竹开闻言果断狂拍马屁。 杜振熙无语,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搞得竹开不像她的小厮,倒像是沈楚其的小厮! 陆念稚亦如是想,目光一凛,心头更是往下一沉。 竹开短短时日就在杜府混得很开,他有所耳闻,因此看得明白,竹开确实机灵,却不是个认不清主子、爱自作主张的。 竹开这样巴结沈楚其,是奉了谁的命? 能指使得动竹开的,除了杜振熙和桂开,还有江氏。 如果,看透沈楚其心思的不单是他一个人呢? 是谁,有意放任沈楚其“亲近”杜振熙,又是谁,暗中交待竹开一力“讨好”沈楚其? 杜振熙? 还是江氏? 不管是哪一个,都够让他心惊的。 陆念稚眸色一闪,目光落在杜振熙身上。 这世上,有如沈楚其这样暗搓搓表达不喜,偷偷冒酸醋泡泡的。 这世上,同样有一种误会叫吃醋。 刚才瞧见沈楚其和杜振熙勾肩搭背的别扭感,再次萦绕心房。 原来,他不是别扭沈楚其和杜振熙的“亲热”,而是吃沈楚其的醋了。 平生不知醋味,才知醋味,就觉得酸得倒牙。 也酸得令他耳朵红红。 陆念稚目光定定发怔,指腹轻轻捻动微微发烫的耳垂。 如果看透沈楚其心思的是杜振熙,那这份乍然冒头的醋味,就不是酸,而是苦了。 这感觉,比被杜振熙的一举一动左右情绪,更令他不喜。 同样看透沈楚其心思的,会是杜振熙吗? 陆念稚心念电转,心中已有九成把握,轻轻一闭眼转向沈楚其,开口说出进雅间后的第一句话,“小郡爷,不是说有要紧事?该谈正事了。” 语气冷淡,笑容更是淡淡的。 老狐狸皮笑肉不笑的,还挺吓人的! 杜振熙梗着脖子咽下好茶好菜,循声一同望向沈楚其。 第100章 不开窍也好 他们这样的人,做事说话自有一套不成文的派头,急什么也不急着上来就赤头白脸说事的。 陆四叔不是最精通此道的吗? 每次去庐隐居找陆四叔,无论是他还是别人,都没少被陆四叔灌一肚子茶水压性子的。 今天怎么就等不得,这么急着直奔主题了? 略丢范儿啊! 沈楚其边腹诽边奇怪地看了眼陆念稚,触及陆念稚黑黝黝的目光,顿时不敢腹诽了,忙端正神色收起嬉闹,抬出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是这样的。驿站刚送了信给父王,说是余文来一行人已经过了江南、闽南的首府,期间在各处口岸停留的时日不长。已经往岭南这边来了,算算脚程,快的话赶得上年三十,慢的话年后到。” 坊间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可见打头阵的余文来一行虽不曾刻意隐藏行踪,但出面接待的江南、闽南首府官员保密工作做得好,半点没泄露和重开海禁有关的动静,不是被余文来敲打过,就是另外有秘旨。 从陆念稚也不曾再收到过余文来的书信来看,多半是后者。 而岭南是南边口岸的最后一站。 显然龙椅上那位,是想等余文来抵达广羊府后,再让三地首府出重开海禁的昭告文书,等着新年伊始再爆出重磅消息。 也很显然的是,江南、闽南首府处事泰然,可见统领三地的市舶提举司摊不到江南、闽南头上,最终将落在岭南地界。 皇上到底会派哪位宗室任提举,就更令人好奇了。 “别管最后来的是谁,左右都得落在余文来后头。”沈楚其眉头挑得高高的,冷哼道,“也别管余文来究竟哪天能到。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最大,但再大也大不过天下民生!年三十就不论了,从来初一拜年初二回娘家初三忌出门,这年俗就是放到京城脚下也撼动不了! 父王的意思,初四往后再设宴正式接待京城来人。余文来是陆四叔的旧友同窗,父王想把这事交给您来把总。正好奉圣阁等着挂牌营生,您给拿个主意,宴席摆在奉圣阁合不合适?” 之前奉圣阁夜宴,定南王没亲自到场,广羊府上下官员看在定南王、陆念稚举人功名的面子上,只派家下有头脸的管事送上贺礼。 而女眷席中所谓的“官太太”,大多不过是官员家里的如夫人、贵妾。 如果奉圣阁能成为招待京城来人之地,不愁广羊府所有官员不集体出动,无形中为奉圣阁再多镀一层金。 于奉圣阁今后声名,百利而无一害。 “没有不合适的。王爷美意,我代杜府厚颜领受了。”陆念稚抱拳以示尊重,冲着定南王府的方向行过虚礼,大手抚上下颚缓缓摩挲,思忖道,“王爷抬举,杜府却不敢白得好。奉圣阁的宴席怎么摆,各处客院怎么布置,人手又要如何调度,但凭王爷吩咐。” 当然,定南王府只管出人出主意,其间所有花费,杜府甘之如饴地全权承包。 陆念稚非常谦虚地表示,热烈欢迎定南王府“指手画脚”。 “陆四叔的能耐,连父王也要竖大拇指!您只管先拟出章程来,回头呈给父王看一眼也就是了。”沈楚其大胖手一挥,表示陆念稚不必太谨小慎微,转头乐呵呵对杜振熙道,“我跟父王说过了,陆四叔已经将重整杜府商船的事交给了你。 以后市舶提举司的衙门一开,你少不得和余文来他们打交道。我给你求了个好差事来——到时候,你不仅代表杜府,也代表十三行,负责出面和市舶提举司来往。怎么样?我对你好吧?这差事棒不棒?” 棒惨了! 杜府头顶光环更亮,且不论傲娇高冷的各路官员,只说行商走货的十三行诸人,还不得纷纷化身飞蛾,疯狂往杜府门前扑! 好大一块天降馅饼! 杜振熙满脸写着小激动,果断和沈楚其击掌,揽着沈楚其厚厚的肩又捏又拍,笑得眉眼弯弯,“好!阿楚对我最好了!好兄弟,你是最棒的!谢谢你!” 边说边暗叹,果然胖子捏起来手感好啊,她决定不怪陆念稚手残觉得她太瘦了。 沈楚其也暗叹,被他家熙弟碰这碰那的感觉真好啊,小肉脸隐隐泛红,努力不磕巴道,“谢、谢什么!你跟我客气什么!” 二人笑得倒是真不客气,活像两个对看冒傻气的熊孩子! 陆念稚顿觉眼睛疼,摸下巴的大手改而掩唇,干咳一声把歪了的楼正回来,“现在不是光顾着高兴的时候。小七这头,盘算总账的期限得提前了。我这里,也要先把章程拟出来,只怕还得修改几次,才能完善所有细节,做到尽善尽美。” 还得做得秘而不宣,在余文来一行抵达之前,不能叫外人看出杜府钱财、人手的出入有异。 且这之前,还横亘着唐家的事。 太多事要忙,太多事需要重新安排。 杜振熙瞬间领会陆念稚的意思,抓起解下的配饰别上腰间,拍板道,“阿楚,我们就不多坐了。回头再正式送上谢仪。你也赶紧回衙门,别出来太久,省得王爷又觉得你不务正业。” 谢仪得暗搓搓的送,在人多眼杂的外头和沈楚其“闲聊”太久,同样略打眼。 杜振熙行事果断,当下决定走人。 陆念稚掩在手下的嘴角偷偷翘起来。 沈楚其的嘴角却伐开心的往下耷拉,却知道杜振熙说的是正理,只得揣着百般不舍哦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杜振熙身后出酒楼,眼见阿秋送上打包的菜式,又垂死挣扎道,“不如我送你回去,顺道给老太太问个安?” 杜振熙表示拒绝,“改天。” 回府有一堆事立等着她做呢,没空陪沈楚其“玩”。 沈楚其的嘴角耷拉得更厉害了。 陆念稚的嘴角却翘得更高了,笑容里满是长辈该有的慈和关切,“点卯归点卯,到底是王爷对小郡爷的一片慈父心,小郡爷还是别辜负王爷的期望的好。路上小心,多谢小郡爷跑这一趟。” 路上小心后头,往往跟着好走不送四个字。 沈楚其满心别扭,翻身上马跑出一段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扬尘而去的杜府马车,奇道,“熙弟跟我说谢也就罢了,陆四叔什么时候也跟我这么客气了?我怎么觉得,陆四叔的态度怪怪的,好像巴不得我赶紧走似的。” 大概是同类相斥的直觉。 他敏锐的察觉出陆念稚的不同寻常,却说不清哪里怪怪的,也说不出具体怎么个怪法。 阿秋一门心思盯着沈楚其和杜振熙互动,根本没留意陆念稚,闻言颇不负责任的道,“您想太多了。陆四爷赶谁走,也不会赶您这个从小看到大的晚辈啊!” 陆四爷待他家小郡爷,跟亲侄儿也没差了。 沈楚其略羞愧,摸了摸鼻子不再作声。 陆念稚也摸了摸鼻子,看一眼垂着小脑袋若有所思的杜振熙,心下不由哂然。 枉费他做了小人,明里暗里有意引导话锋,算计杜振熙会坐不住,也算计沈楚其不会反驳他和杜振熙的意思,只会如他的愿,提早结束会面,趁早分开“粘糊糊”的杜振熙和沈楚其。 结果不等出酒楼,杜振熙满腹心思就转到了正事上头。 这样若有所思的模样,只有在忖度生意上的事时才会出现。 眼里心里,哪里还有沈楚其的影子? 陆念稚无声失笑,笑自己的醋劲来得即突兀莫名,又无的放矢。 真细究起来,沈楚其对杜振熙的种种言行,尚且不算出格,而他对杜振熙的种种言行,却很有些暧昧,少不了花式肢体接触,其实略出格。 杜振熙对他暗藏的心思无感,又怎么会看得透沈楚其的心思? 杜振熙,根本不开窍。 至少,没开情窍。 尤其是没开断袖,咳咳,没开异于主流的情窍。 念头闪过,陆念稚觉得耳垂又有点发烫了,心中九成把握变做十成笃定。 他默默捻了捻耳垂,抬眼睨着杜振熙笑道,“小七?这一次,你又在想什么?” 突然响起的低沉嗓音,顷刻间让杜振熙回过神来。 她想的自然是和生意、和唐家有关的正事。 但哪一样都急不来。 比起外事,不如趁着回府的这段路,先把“家事”撸清楚。 她抬起头来,转眼对上陆念稚的视线,小脸略严肃,“在想刚才在祥安院后墙上问您的话。四叔,我和八妹在庐隐居说的悄悄话,您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听见了?” 现在不用再担心被人当贼捉,陆念稚没有理由再回避她的质问。 杜振熙牢牢盯着陆念稚。 陆念稚不错眼地和杜振熙对视,眸底泛起几不可察的坏坏笑意。 杜振熙的眼里心里,不仅转眼就没了沈楚其的影子,还瞬间就将心思转到了杜晨芭的身上。 是不是说明,在杜振熙心里,沈楚其始终只是个外人? 比不过隔房的堂妹。 那么,比得过他这个“四叔”吗? 杜振熙不开窍也好。 就由他来引导杜振熙,教杜振熙慢慢开窍好了。 既然已经决定改变某些事的做法,那就顺着杜振熙心意,来仔细“聊一聊”杜晨芭的事罢。 “你和晨芭私下非议长辈,难道还要反过来指责我听了不该听的壁脚?”陆念稚学着杜振熙一脸严肃的样子,随意歪坐的身形一正,半是不屑半是不虞地反问道,“我确实从头到尾都听见了。我倒要问一问你,晨芭是这么回事?” 他刻意一顿,皱眉打量着杜振熙的神色,故作沉吟道,“哪有做晚辈的,大喇喇的议论长辈相貌姿容的道理?晨芭这是怎么了?可是年纪到了赶上准备议亲的节骨眼,动了小儿女心思,开始在意身边的异性了?” 说对一半,说错一半。 杜晨芭确实动了小儿女心思,但不是突然动的,而是老早就动了。 动心思的异性,不是外人,是自家隔房四叔哟亲! 杜振熙在脑中哭笑不得地滚过几行大字,摇摇头甩光不合时宜的吐槽,又郑重的点点头道,“四叔,您说对了。” 既然敢当面锣对面鼓的质问陆念稚,她自然不是全无准备。 话既说开,那就趁着这次机会,把杜晨芭一事的隐患,彻底解决吧! 第101章 真相总是出人意料 只看陆念稚的神色,表露出来的只有不赞同,再听陆念稚的语气,虽然有训斥人时的明显不虞,但再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 比如惊愕,比如羞恼。 不像起疑的样子。 更不像察觉到杜晨芭旖思的样子。 杜振熙暗暗吁出一口长气,心中更添几分笃定,不露声色地扯出打好腹稿的淡,“四叔,您说得很对。八妹生于后宅长于后宅,最远不过去过城郊。经的事少,认识的外男更少。才会一时懵懂,因生出了小儿女心思,拿您说事,和她心中惦念的人做对比。 至于那人是谁,恕我不能告诉您。就像阿楚,他的亲事连王爷、王妃都不能擅自做主。要看皇上的意思,也要看京中情势。八妹的情况虽没有这么复杂,却也和阿楚一样,喜欢的是……暂时不能为外人道的人……” 杜晨芭的情况不复杂才怪! 不过,沈楚其能保密意中人,那杜晨芭也能保密心上人。 有先例在,陆念稚就不会觉得她所谓的“不能说”,太古怪太特立独行了吧? 而和杜府来往密切的人家屈指可数,适龄的未婚男子更是寥寥无几,就让陆念稚顺着她的话锋瞎猜好了! 最好能猜到沈楚其身上,以为杜晨芭喜欢的是沈楚其,就算陆念稚过后起疑,也不敢越过定南王府,管到沈楚其的亲事上。 她不忍敷衍杜晨芭,同样不愿对陆念稚撒谎。 扯淡归扯淡,说的其实句句大实话,与其胡乱说谎后续再无止境的以慌圆谎,不如这样模凌两可的掺着真,即显得坦诚,也更适用于陆念稚这个老狐狸。 完美。 杜振熙给自己的机智点赞,做出副有口难言的羞赧状,“那人是谁,八妹只私下告诉过二伯母和我。二伯母不同意,连二伯那里提都没提半个字,可见八妹惦念的人有多不可能。八妹自己也……死心了。四叔,您听过就罢,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吧?” 她抬出小吴氏,陆念稚不过是隔房四叔,同样没有越过父母管到杜晨芭头上的道理。 杜振熙自以为化隐患于扯淡的表现很完美,落在陆念稚眼中,却有点想笑。 杜晨芭见识少,杜振熙认识的人也没多到哪里去。 先前想着捧沈楚其踩他,好带歪杜晨芭的心思,现在说些含混不清的话,又想故意引导他想歪,以为杜晨芭喜欢的是沈楚其? 似乎除了沈楚其,杜振熙也想不出别的合适人选,能用来堵他的嘴了。 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好意思一口一声说杜晨芭经的事少? 杜振熙自己还不是一样,手段太嫩了点。 不知道要是他打破砂锅问到底,杜振熙还能说出什么引人好笑的鬼话来? 陆念稚心念飞转,暗中捏出一道后手来,愉快的决定暂时放过杜振熙,面上只做恍然大悟状,忽而倾身靠近杜振熙,挑眉戏谑道,“我可以不追究晨芭,却不能不追究你。晨芭是妹妹,她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她背后非议长辈? 如果说晨芭是情窦初开,那是不是也可以说,你受晨芭的影响也开始慕艾了?怎么?你跟着晨芭议论我的眉眼我的身高,是怕自己生得太秀气,所慕之人看不上你?” 慕艾个鬼! 现在是七少的她,倒是倾慕男的好,还是女的好? 杜振熙被自己的小吐槽凌乱了,抽着嘴角搬出曲清蝉当挡箭牌,“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我很欣赏曲大家那样的女子。只年岁、身份差距摆在那里,我当曲大家是红颜知己,可不存在其他心思。” 这同样是大实话,她确实很欣赏曲清蝉,无关风月。 但她不知道,杜晨芭提及“欣赏”的人时,可不是这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和语气。 果然没开窍。 陆念稚暗暗摇头,眉梢依旧挑得清雅,“哦?我还当你欣赏的不止是曲大家,还有唐加佳。选中唐家联姻,不单是看中唐家能成为你的助力呢?” 杜振熙更凌乱了,暗道她就算是个真带把儿的,也无福消受唐加佳那样做事半吊子的“妻子”。 一提起唐加佳,她不禁心生气闷,抓出荷包里剩下的红豆,果断甩到陆念稚脸上才怪,甩到车内固定的矮桌上,拍桌道,“四叔!您明知道红豆的寓意,还让我懵头懵脑的去问唐七小姐!您想看我的笑话,怎么不想想外人看的是整个杜府家教的笑话!” 她义正言辞。 陆念稚面色古怪,突然觉得心口疼。 杜振熙不开窍的程度,比他以为的还严重! 他又不是料事如神,没想到杜振熙会把红豆转送给唐加佳也就罢了,杜振熙怎么也不想一想,他让他问人在后,送他一捧红豆在先。 红豆寄相思。 杜振熙就生不出一点点联想吗? 他好像,又做了件蠢事。 又蠢,又无用功。 陆念稚心口疼完眼睛疼,不忍直视的偏过头去,不再看杜振熙,闷声道,“唐加佳只会欢喜,怎么会笑话你?你要是舍不得送出去的红豆,包裹里的食盒里还有剩下的红豆沙,随你爱喝多少喝多少。” 撑死杜振熙算了! 陆念稚对自己幼稚的想法毫无自觉,懒怠再逗杜振熙。 杜振熙暗骂老狐狸又开始忽冷忽热了,也懒怠再和陆念稚互怼,自己甩出去的红豆还得自己捡,默默收拢红豆,偷偷丢了一颗扔向陆念稚的后腰。 殊不知陆念稚内家功夫太扎实,比蚊子叮还轻的这一砸,没有被他错过。 他一愣过后哑然失笑,支起手肘撑着大半张脸,假装闭眼假寐,掩在长指下的嘴角偷偷翘起来。 杜振熙,和小奇一样。 根本就是只能顺毛摸的小猫,他跟他生什么闷气? 只管沉住气,一步步“逗”杜振熙就是了。 陆念稚的嘴角翘了半路,下车时顺手袖起那颗丢他的红豆,和风细雨地冲杜振熙颔首,“你先回霜晓榭取商船名册来,我们再一起去清和院见老太太。” 这是回府后的首要正事。 杜振熙顿时无心理会陆念稚变来变去的态度,拿来名册边走边看,片刻摇头道,“四叔,您想的没错。这后头附的名单,果然找不到和唐家、柳家有关的记录。码头库房,势必要去一趟了。” “这事不急。还不知道唐加佳今天这一’闹’,唐老太太事后会怎么想、怎么做。”陆念稚侧身,让杜振熙先进清和院堂屋,分头落座下首,和江氏说明唐家之事后,心中已另有盘算,接着道出自己的主意,“依我看,码头库房这一遭还是放在祭祖那天。既不用费心防着唐家,反而打草惊蛇。也能有个正当的由头,能掩人耳目出城。” 任谁有天大的事,也不至于闯进别人家的祖坟里去。 除非柳氏真的疯到不顾唐家声名,敢不敬先人,还不怕损阴德遭报应。 而依柳氏几番暗中动作来看,应该是个沉得住气,且偏爱钝刀子割肉的作派。 “连亲孙女也舍得利用,还能想着用假亲事当刀子使,怕是打着慢慢蚕食东府家业的主意。可不就是个爱用钝刀子割肉的!”江氏话说得讥诮,面上倒并无多少恼恨,更多的同样是浓浓的疑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背后既然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就依恩然说的,先暗中派人打点好码头那边,等十月初一祭祖,恩然再带着小七一道去。” 她即高兴陆念稚将重整商船的事交给杜振熙,又担心杜振熙就将来少不得全力担起海上商贸的事,既然唐家的隐情和海难有关,那就让杜振熙全程参与进去。 全当提前历练了。 陆念稚也无将杜振熙排挤事外的意思,闻言恭声应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话锋一转道,“明诚、竹开,把小郡爷孝敬老太太的席面送上来。” 明诚和竹开忙提着食盒一一呈上。 “不是去唐家做客,怎么还有小郡爷的事?”江氏意外之余满脸笑容,听着明诚竹开朗声报菜名,得知这是沈楚其特意打包给她,越发笑得开怀,“好,好孩子。难为小郡爷还想着我这个老婆子。” 语气满是欢喜。 陆念稚眉眼微动,杜振熙则斜身凑向桌边,有意讨江氏的欢心道,“阿楚可真是及时雨,倒省得您让厨房做晚膳给我们吃了。曾祖母,还有两件大好事呢!阿楚说,王爷想让四叔出面……” 江氏一听杜府将出面接待京城来人,杜振熙更添了一份高大上的差事,脸上顿时乐开花,抚掌大笑着连道三声好,又点了竹开的名,“你快跟我说说,小郡爷精神看着可好?刚才吃得可好?小七没有欺负小郡爷吧?” 她知道桂开隐晦的提点过竹开,好让竹开助攻沈楚其。 竹开歪打正着,又有意在江氏跟前露脸,答话答得简直巨细靡遗,连沈楚其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没遗漏。 杜振熙一阵无语。 江氏却是老眼眨呀眨,暗搓搓闪着亮光。 殊不知暗中留意她的陆念稚,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看透沈楚其心思的人,果然不单是他一个! 交待竹开“巴结”沈楚其的,果然不是杜振熙,而是江氏! 为什么? 三哥死于马上风、生前男女不忌,不仅败坏家风更气死了大老爷,江氏每年祭祖,给谁烧香都不给三哥烧香,不把三哥的牌位骂翻都算是好的。 他很肯定,江氏痛恨男风。 但为什么轮到沈楚其,江氏仿佛乐见其成,还让竹开,甚至桂开一起,暗中帮衬沈楚其? 真想总是出人意料。 陆念稚垂下眼脸,缓缓敛去心中惊愕,脑子再次飞快地转动起来。 如果说,江氏这番暗搓搓的举动,是对人不对事呢? 只要喜欢杜振熙的人足够好,江氏可以不计较男风女风,只求身为嫡长孙的杜振熙过得好,能得到对方真心相待就满足了? 这份慈爱之心,简直前卫。 心大到连对方的性别都无所谓了? 如果沈楚其能得江氏青眼,能得到江氏给的机会,那么他呢? 他是不是,也同样有这个机会? 原本放任自流的感情路,突然因无意间撞破的真相,变得坦荡而光明。 这算不算,老天都有意成全他? 陆念稚默默地吁出一口长气,受到短暂惊吓的心,一下一下,重重跳起来。 第102章 百密而一疏 如果这份心意,能得到江氏的认同,就等于争取到一份最强大而坚实的助力。 将来可能面对的一切阻碍,都能迎刃而解,不再是难以攻破的问题! 陆念稚胸腔怦然,脑中乍然再次闪过“嫡长孙”三个大字,刚转淡的惊愕顿时化作惊颤。 他怎么像个愣头青似的忍不住窃喜,居然忘了最要命的一件事! 如果江氏认可沈楚其对杜熙的心意,还有意促成二人“好事”的话,是不是说明江氏不仅不介意性别,而且连三房短期内无法添丁进口,甚至,对将来三房可能依旧子嗣单薄的风险,都一并默许且有所觉悟了? 杜振熙是嫡长孙,但三房还有个杜振晟。 或许,江氏愿意等杜振晟成家立业,为三房延续香火。 而他,一肩挑两头,即背负着绵延四房子嗣的责任,也背负着延续陆家香火的重担。 所以,他纵容自己自私一回,允许自己放纵于当下旖思,眼前却挡着三十而立的界限,不能允许自己无限期的放纵。 江氏可能认可沈楚其,但,可能认可他吗? 沈楚其对江氏来说是外人,他对江氏来说是嗣孙,是四房唯一的男丁。 比起沈楚其,他能否得到江氏的认可,反而更加机会渺茫。 陆念稚嘴角溢出的笑有些自嘲,他不得不再次感叹,他已经二十七了,离三十岁没有多少时日能供他挥霍。 但这么多年来,他撑起杜府家业、拿下两任皇商名号,其间不是没失算过没失败过,既然于感情上他自认输得起,又有什么难题值得他退缩自扰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 倒是江氏的态度,还需要再确定一下…… 陆念稚主意一定,就偏头看向杜振熙,乜着眼角往杜振熙腰间的荷包瞟。 荷包里装着红豆。 杜振熙表示收到,立时心领神会地想到唐加佳,等三人围着圆桌一道用晚膳时,就主动和江氏商量道,“唐七小姐不合适再做杜府的少奶奶。杜唐联姻能不了了之是最好的。至于我的亲事……曾祖母,您就拿我生意上事忙做藉口,对外只管往后推几年吧?” 到时候海禁重开,忙乱起来的绝不止是她一个,江氏拿先立业再成家做藉口,帮她拖延亲事简直毫无压力,任是官媒也挑不出错来。 不怕去了个唐家,再有别家上赶着“嫁”她。 杜振熙别有深意的丢了个眼神给江氏,表示江氏可以彻底放心了,再不用担心她将来恢复女儿身后,留下“骗亲”的话柄。 江氏心里喜得无可无不可,觉得杜振熙的提议犹如天籁,心病去掉一大块,顿时喜形于色呵呵道,“这话是正理。你的亲事不急,拖着,只管拖着。随你爱拖几年就拖几年。” 江氏巴不得她拖到沈楚其能成亲了,好怒而撮合她和沈楚其吧? 可惜,沈楚其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江氏居然还不死心? 杜振熙戳米饭的筷子险些一抖,假装没听出江氏的话外音。 陆念稚握筷子的手也险些一抖,暗叹他已然确定,江氏果然不急着让杜振熙娶妻成家、生儿育女! 一见江氏误终身,咳,错了,是一见江氏窥真相,接二连三被他窥破的真相,几乎令他已然动摇的三观,再次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某些事他已决定改变做法,但某些事,他则需要加快进度。 陆念稚嚼着饭菜微微走神。 万万想不到自己百密一疏,根本料不到江氏和杜振熙瞒着他一个天大的秘密,虽然看透江氏不介意杜振熙搞“男风”,但一时却想不通透,江氏为什么不介意杜振熙搞“男风”。 他的思绪被忽然开口的江氏拉了回来。 “说起唐七小姐,当时情况紧急,她倒算得上义气果断,肯挺身而出,掩护小七躲进甬道里。”江氏对唐加佳的印象不好不坏,此时却有些担忧,“只是柳氏即是个内里藏奸的,未必没有手段让唐七小姐吐出真话。小七,这事……是你疏忽了,还是另有把握,唐七小姐不会出卖你?” “依我看,唐家主子的关系有些古怪。唐太太不像当家主母,唐三少也不像独当一面的家主。”杜振熙肯定的点头,细说一遍唐家后院所见所闻,接着道,“唐老太太和唐三少,处得不像祖孙,倒似主子和下人。唐三少对唐老太太确实敬重,但总少了些亲昵。 唐老太太想暗算杜府,唐三少就算不知道全部内情,也担任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否则也不会一察觉唐七小姐行事有异,就急着帮唐七小姐转寰。他既然肯在唐老太太面前保唐七小姐一次,就会一保到底。 而唐七小姐似乎有点怕唐老太太。当时她不说,过后就更不会出卖我。就算要说,也只会对唐三少说。唐三少一心要保唐七小姐,即便知道我去过小佛堂又如何?既不能找我对质,更不能把事情捅到明面上来。” “却有另外一种可能。以唐加明对唐老太太的’忠心’,也许会换一种不伤及唐加佳的方式,变相提醒唐老太太。”陆念稚心神归位,接着杜振熙的话茬道,“码头库房暂时去不了,眼下却不能不防着唐家。” 算计人什么的,老狐狸最在行了! 杜振熙竖着耳朵凑过去,“四叔,怎么防?” 江氏也支起耳朵凑过去。 陆念稚看得好笑,低下头三颗脑袋碰在一起,就着好菜好饭,窸窸窣窣的商议起来。 而杜振熙说得不错,唐加佳确实对唐加明知无不言,不用唐加明如何盘问,就将她怎么带杜振熙“探险”、怎么帮杜振熙“脱险”的英勇事迹招了。 “三哥,瞧你脸都白了!左右祖母没怀疑七少,你也不会出卖我的,对吧?”唐加佳对哥哥撒完娇,粉面渐渐泛起浅红,拨弄着摊在桌上的几颗红豆,语带甜蜜道,“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事后,七少可送了我红豆呢。我就知道这法子没错,你看,七少以前可没想到要送我东西。” 还是别有寓意的东西! 唐加佳满寄遐思的笑容,在摒退下人的闺房内猛然响起一阵瓷器破碎声后,僵在了脸上。 她吓得忘记躲避,任由唐加明砸碎的茶盏溅在脚边,惊道,“三哥,你发什么疯……” “我没疯!疯了的是你!”唐加明脸色苍白,心头乱成一团麻,发泄似的砸破茶盏后依旧无法冷静,恨铁不成钢的斥道,“小佛堂是什么地方!是祖母三令五申,不准任何人擅自进去的地方!你是不是疯了,怎么会想到带七少去那里!” “不就是几块古古怪怪的牌位吗!我看祖母也没多在乎,不过问了我几句,连罚都没罚我!”唐加佳醒过神来,半点没被唐加明质问的心虚,反而又是委屈又是气恨,“我要罚那个通风报信的下人,随便找了个借口,祖母就把人交给我处置了,你倒好!比祖母的火气还大!我又没闯什么大祸!” 怎么不是大祸? 妹妹怕是不知道,祖母肯轻易处置一个给她通风报信的下人,等处置起妹妹来,只会更加心狠手辣。 他最知道祖母的行事作风。 当断则断,即便是妹妹。 他确实不能出卖妹妹。 七少进过小佛堂的事,他只能换个方式报知祖母。 不能牵连进妹妹。 更不能和妹妹解释,她到底闯了个怎样的大祸! 唐加明胸口起伏半晌,好容易才收起惊怒,颓然跌坐玫瑰椅,无奈而又心痛的生硬转开话题,“都说女生外向,我却没想到,你和七少连亲事都没正式定下,你怎么就敢带他乱闯小佛堂?加佳,七少怎么就让你鬼迷心窍了?七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喜欢到这个地步的?” 他的语气有些不对。 唐加佳敏锐察觉到这一点,心下无端端发慌,面上却越发倔犟,此时此刻不容许自己有一丁点示弱,梗着脖子道,“七少哪里不值得?他家世好本事好,教养好为人好!不仅如此,我偏就喜欢他长得漂亮!未婚夫长得好,我光看着就欢喜,这算什么鬼迷心窍!” 怎么不算鬼迷心窍? 他凭什么责问妹妹? 就连他自己,不也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七少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而心慌意乱吗? 从这点来说,他们兄妹倒是很像。 唐加明自嘲一笑,心中各式滋味纷沓至来,乱糟糟的思绪越发解不开理不清,他狠狠闭了闭眼,起身道,“不管你是不是鬼迷心窍,我只告诉你一件事——祖母从来没想过让你真的嫁给七少!你们的亲事不过是祖母虚晃一招的手段罢了。你趁早对七少死心,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你说什么?”唐加佳瞪大双眼,愣在当地连拦下唐加明都忘了,愣愣道,“你说什么……胡说……三哥,你胡说!” 等她反应过来时,闺房已被从外上了锁。 奉命看守的大丫鬟本就怕唐加明追究她没看好自家小姐,当下忍着惊疑和害怕,不敢放松丝毫,死死守着在屋内哭闹的唐加佳。 唐加明的小厮放轻脚步跟在一旁,瞥见唐加明强忍着不回头的模样,心下暗叹一声,有心逗主子开心,揣度着唐加明的神色,低声劝道,“三少,杜七少自小就有个男生女相的名声。我听说杜七少三五岁的时候,偶尔穿过一两次女儿家的斗篷、披风什么的,叫往杜府做客的女眷,误以为是个女孩儿呢。 甚至有一回过年,杜老太太还把杜七少打扮得雌雄莫辨,叫来往拜年的宾客惊奇了好一阵子。那之后,杜七少就越发在穿戴上自律自省,再没闹出被错认成小女娃的笑话。 要我说,杜七少却是生得漂亮。莫说七小姐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看着就……喜欢。连我刚才呀,瞧着杜七少喝多了酒,一张脸红扑扑的模样,也觉得漂亮得挪不开眼呢……” 他不知唐加明兄妹关在屋里说了什么,只听到唐加佳高声喊的那几句话。 唐加明闻言也不解释,只心不在焉的勉强笑道,“你胡说什么……” “可不是我胡说!”小厮见主子笑了,他又是唐加明的心腹,私下说话就有些随意,“要不是知道杜七少是杜府如假包换的嫡长孙,我单看杜七少那漂亮劲儿,都能顶得上三堂九巷里女扮男装的假小倌了……” 唐加明脚步猛地刹住,失声道,“你说什么?!” 第103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厮吓了一大跳,忙跟着急急停住脚步,抬眼去看唐加明的神色。 月色清朗,唐加明笼在月光中的面色,却白得犹如蒙着一层朦胧的薄雾。 余音未散的语调虽有些尖锐,但没有怒气,反而透着股惊疑不定和难以掩饰的惊奇。 小厮见状松了口气。 想到柳氏将唐加明从小拘在身边,一力往唐家家主上培养,管教得近乎严苛,不许唐加明错用心思只许唐加明逢场作戏,最不喜唐加明沾惹那些纨绔作派。 他只当唐加明没见识过这类风流阵仗,根本闻所未闻,才会突然这样失态。 这么一想,小厮反而越发用心解释起来,压低声音笑道,“难怪您又惊又奇,我说的假小倌,是三堂九巷暗地里的玩法,上不得台面。寻常人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门道?我也是偶然听说,有些恩客偏就喜欢’假’小倌,不喜欢真小倌。 点那花娘扮做男装,长袍一穿长发一束,或做书童或做小厮,侍玩起来还有模有样的,最后行的还不是男女之事?可真应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话!有些个恩客专好女扮男装的花娘,却又嫌真小倌下不去手,倒整出假小倌这一套来……” 主子出入堂子是为交际生意,他作为主子的心腹下人,少不得人巴结,更少不得代主子涨知识,不做那遭人背后笑话的睁眼瞎。 小厮半得意半卖弄,声音压得越发低,“可真不是我胡说!陆四爷没人敢说,杜七少则不同了。一没功名二长得漂亮,自从杜七少开始出入三堂九巷后,那惊才绝艳的美名传得越发响亮了! 也不知被哪个混不吝的恩客听着瞧见了,张口就要点杜七少做那假小倌,吓得那堂子的妈妈银子都顾不上赚了,当下就让龟奴把那恩客打了出去……” 他只当逸闻趣事说得顺溜,唐加明却听得一脸被雷狂劈过的呆滞样儿。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打断小厮已经越说越远的堂子见闻,“再如何女扮男装,也无法做到以假乱真。你说的那些人,让花娘假扮小倌,能得什么趣?” 开口才发现,他的声音因震惊,几近干得嘶哑。 小厮却误会了,面上嘿然一笑,暗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是个男的不管老小,就没有不对这类事体好奇的。 怪就怪柳氏拘得唐加明太严苛了! 小厮略同情自家主子,果断化身知心小哥哥,知无不言的再次悉心解释道,“花娘是开门做生意的。真要把女扮男装当生意做,自然有一套章法。可不光是套上男子衣裳就算成了。神态、动作、谈吐,哪一样不是精心练过的?更有甚者,如果专门吃这口饭,那一练就是几年、十几年!” 这些话落进唐加明耳中,脑中浮现的,却是杜振熙月色灯火下漂亮得炫目的脸。 如果说言行举止可以苦练,那么…… “其他呢?还有什么可以练的?”唐加明努力扯出笑脸,故作好奇的看着小厮道,“声音总不能练吧?还有手脚,且不说身体发肤都是天生,就算后天刻意改变,女儿家的手脚,和男儿家的到底不同。” 大小不同,骨骼长势也不同。 唐加明一经脱口问出这些话,脑中灵光再次闪过,莫名就想起那只被他收藏在床头矮柜的粉底靴。 里头塞着的软布,难道是为了…… “为了充男人脚,有些花娘倒是不怕走路崴脚,往靴子里塞东西,或是把鞋头做成包实木加长的,好讨恩客欢心。”小厮没被问倒,摇头感叹道,“为了讨生计,能多得一份赏钱算一份。别说穿一双不合脚的鞋了,就是让她们练坏嗓子,没日没夜的装低沉嗓音也愿意哩。” 唐加明却没有小厮的怜香惜玉。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今天杜振熙崴脚的意外。 是为了掩饰行踪的苦肉计,还是穿着不合脚的鞋导致的巧合? 还有杜振熙的手。 他没有留意过杜振熙的手。 唐加明拼凑不出具体的影像,脑中又回荡起杜振熙的声音。 沙沙软软的。 很好听,也很自然。 不像是刻意装出来的,更不像是刻意败坏嗓子练就的。 他迟缓的目光一转,落在小厮的喉结上,再次哑声问道,“那……有没有能令女子变声的方法?” 小厮这下被问倒了,讶然道,“您这说法倒稀奇!我没听人说过,应该是没有……” 话音未落,他才拍完半句马屁,额头就险些冒出冷汗来。 主子从来人从花中过片叶不沾身,该不会不是深受管教没兴趣,而是只对假小倌有兴趣吧? 否则怎么会揪着他随口一句话不放,一而再的追问,还问得这么详细这么专业? 主子一直很正常,应该没有这么清奇的癖好吧! 要是让老太太发现,是他带歪主子的,他几层皮都不够给老太太扒的! 小厮越想越后悔,也越发害怕,忙改口描补道,“三少,我说的这些都是不入流的混话!您可别放在心上,更别怪我一时嘴块,万不该拿杜七少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对比……” “你知道是混话就好,往后不可再乱说这些话。”唐加明也跟着改口,不轻不重训斥一句,心下不欲小厮因此联想到他所疑之事,面上却肃然交待道,“我问这些不是为自己。回头……你仔细查一查,有没有能令女子变声的方法。你别胡思乱想坏我的事,也别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我说过的话、我让你办的事。” 这是要背着人暗查的意思。 连老太太也得瞒着。 小厮心领神会,他身为唐加明的心腹,虽不知这话牵连着什么事,但却知道不该他问的不能问,更知道孰轻孰重,忙正色应下,抹着虚汗提醒道,“三少,老太太还等着您呢。” 唐加明闻言下意识抬脚,才恢复常态的神色,又有些呆怔起来。 如果杜振熙不是七少…… 他不知道,这个如果对他和唐家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只知道,只要这个“如果”没得到证实之前,他就算不为自己的私心,只为了妹妹,也不能将杜振熙再扯进今天的突发事件中,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原本想好用来提醒祖母的话,不能用了。 他主意一定,心下虽还乱着,面上却已是一派常态,多年受柳氏锤炼的言行举止不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摒退小厮等人后,冲着柳氏躬身问过安,四平八稳的开口道,“祖母大可放心。加佳确实只是一时兴起,才一个人偷偷摸进祥安院,只为背着人爬树摘花。她一心惦记着七少,哪里会记得小时候误闯过的小佛堂? 您说得不错,她再这样一心一意向着七少,确实不妥。我已经照您的意思,把话跟加佳说明白了。未免她闹出动静来,我已经交待过她院里的下人仔细看着。过几天等她冷静些,我再私下好好劝劝她。 不过,虽说现在能肯定七少没有发觉异样,也不曾暗中探访过小佛堂,但今天找人的动静闹得不小,又事发突然,下人行事失了章法也未可知,难保陆四爷不会多想。且小郡爷的态度,您今天也瞧见了。比起七少,只怕陆四爷和小郡爷那头,更加麻烦……” 他第一次对柳氏阳奉阴违,说了谎。 还有意提起沈楚其。 果然就见柳氏本还平静的面色,顷刻间变得又冷又硬,神情几近扭曲。 “小郡爷什么态度?不过是仗着出身皇室,无理取闹罢了!”柳氏一想到沈楚其帮亲不帮理,张口就往唐家头上扣大帽子,心中怒恨上脸,咬牙冷笑道,“以前就听说小郡爷和七少好得跟亲兄弟似的,今天亲眼所见,才知道传言半点没夸大!” 不明真相的沈楚其确实是无理取闹,就为心疼杜振熙崴伤的自己出口恶气。 “他能为七少发邪火,如果将来杜府出事,他是不是也能为七少铲平我唐家!”柳氏越说越恨,越恨脸上表情反而倏忽平静,松开牙关缓缓漾开笑脸,保养得当的手摸上腕间,一颗颗转动佛珠,声线轻缓道,“你我暗中铺排的事,杜府尚且没有知觉,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小郡爷,能有什么本事查到我们头上? 就算小郡爷事后能帮杜府,也晚了。不过,你说得对。小郡爷这头要让人盯着,陆四爷那头也得防着。至于七少,你只管安抚好加佳,别让她露出不妥来叫人察觉,大可不必再理会七少。 陆四爷对今天的动静有没有多想,你也不用干着急,只需要动动手脚,试探试探陆四爷是什么反应,一切就清楚了。你能这么快拉拢住安大爷签下契书,倒是赶巧,为我们动手脚行了方便。” 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些事既然徒增不确定的因素,就要趁早动作,将提前布置好的棋子,顺势打出去。 打出先手,才好继续安排、调整后手。 唐家,务必要占据主动。 柳氏老眼一闪,弹指敲了敲佛珠,沉吟着吩咐道,“安插在瓷窑的人手,可以动了。不仅要动,还要拉安家一块动。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 唐加明闻言没作声,想了片刻才犹豫道,“即便要动手,也不能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否则就算陆四爷本来没多想,这下也要多想了。不如往后顺延些时日?” 十月初一祭祖过后,隆冬已至,转眼吃过腊八粥就是年节。 “我记得,再过小半个月,就是七少的十五整生?瓷窑的人手,就选在那天闹事。”柳氏咧嘴冷冷一笑,又缓声道,“你能安抚住加佳最好,如果不能……原本和杜府说的是等加佳年后及笄后,再正式定亲。 如今看来,闹一次小动静试探陆四爷不够。皇商竞标的肥肉,不能再任杜府叼在嘴里。最好能在年前断掉杜府一支臂膀。到时候连悔婚的借口都不用找了,也省得我费事把精力放在七少身上。 杜五小姐的婚事,是在十一月底。杜府办完喜事,就进腊月了。大年节的哪家不忙乱。其他手脚,就放到腊月里动起来。我倒要好好看看,杜府这个年能不能好好过。” 这是打定主意要送份生辰“大礼”给杜振熙了。 唐加明听明白了柳氏的意思,却依旧不明白,柳氏对杜府的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第104章 两个真相一份笃定 唐加明不由看了眼小佛堂的方向,很快又收回视线,紧绷着面色突然问道,“祖母,您供奉的那些空白牌位,究竟是谁的?” 唐家另有祠堂,他年年祭祖拜祭先人牌位,即熟悉祠堂,也熟悉祠堂里的牌位。 和小时候无意间误闯入的小佛堂不同,即便记忆不够清晰,他也一年比一年肯定,小佛堂里的那些空白牌位,来得蹊跷,也来得比祠堂多。 凭空多出来的牌位,究竟是谁的? 又和祖母对杜府的恨意,究竟有什么干系? 唐加明紧抿着嘴,定定直视柳氏,目光毫不回避更无退缩。 今天的宴席半道变了味,说是因小佛堂而起的,也不为过。 他若是还能忍着不闻不问,反而令柳氏心生疑窦,觉得孙子的回避即刻意又做作了。 “你自小就是个孝顺懂事的,我看得明白,我让你做的事,你从来没出过错。”柳氏一颗心彻底落到实处,不吝啬夸奖她的得意孙子,即骄傲又慈蔼地道,“你也应该看得明白,这么多年我让你做的事,同样没有一件错过。” 说着语调微变,厉色如刀扎破含笑的声线,徒然变得尖锐而刺耳,“你只需要知道——那些牌位牵扯的人命,全是杜府欠我们唐家的!” 等大仇得报,等她将杜府踩在脚下,再来以胜者之姿告慰亡灵! 现在,那一个个毫无生气的名字说出口,只会让她痛不欲生。 她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如果她稳不住,孙子再能干也无济于事。 柳氏神色一松,沉着脸靠向椅背。 唐加明明白话已至此,柳氏再无深说的意思。 于他来说,那句敲打胜过解释的厉声话语,已经足够他再次肯定,他心中隐隐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果然事关人命,否则祖母一个内宅老太太,怎么会恨到要杜府家破人亡、人财散尽? 他心中乱麻越加纠缠成团,忙低下头掩去脸上异样的神色,不欲被柳氏看出端倪,目光一垂,就落在了柳氏裙摆下的鞋面上。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祖母和妹妹一般身高,鞋子的尺寸也是一样的…… 唐加明心念微动,和柳氏商定完瓷窑手脚的细节后起身告辞,临出院门时忽然偏头看向送他的妈妈,“妈妈手里可有祖母的鞋码?加佳最不耐烦闲着,我想讨一份鞋码,让加佳在家这几天给祖母做两双鞋。” 他下令关唐加佳禁闭,打的是柳氏轻惩唐加佳的好听说法。 柳氏的心腹妈妈心知肚明,只当唐加明是想帮唐加佳讨好柳氏,并未多想,折身就取来标明尺寸的鞋样子,交给唐加明道,“三少费心了。您只管拿去用,回头不管七小姐做没做出鞋来,我都会替您保密,不叫人知道是您帮七小姐出的主意。” 她顺嘴卖好,表示唐加明想帮唐加佳,她就帮着把功劳全算到唐加佳一个人头上,好让唐加佳能在柳氏跟前得好。 这话一出,到时候没做出鞋来,就是唐加佳任性不领情,没人会去追究鞋样子的真实去向。 唐加明勉强一笑,抬脚出了祥安院,一路只有身边小厮的沓沓脚步声,他忍不住顿足,回头看了眼祥安院。 院门早已合上,却关不住里头隐约传出的热闹。 祥安院永远是唐家的焦点,不像唐太太的院子,常年清清冷冷的,稍有体面的下人,都不屑往唐太太跟前凑。 唐加明眺目远望的眼角又酸疼起来。 如果祖母不再压在他的头上,如果他能成为唐家货真价实的家主,不再听命受制于祖母,母亲的日子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母亲的院子,会不会变得像祥安院这样,又鲜活又热闹? 这一瞬闪现的念头,即是对柳氏的忤逆也是大不孝,唐加明被自己的想法惊得猛地转回头,用力闭了闭眼,眨去眼角酸疼,也抹去浮现在他脑海中,唐太太虚弱而慈爱的笑容。 他加快脚步回外院居所,接过气死风灯摒退心腹小厮,错眼瞧见守门的粗使小厮,目光不由一定,温和笑道,“今晚是你值夜?正好,不用惊动其他人了,你去帮我弄些热水热茶来。” 粗使小厮受宠若惊,忙搓着脚步奔进厨房又端着茶盏水盆跑进正房,他哪里有资格做这些近身服侍的事体,瞧见自己踩在清亮地砖上的脚印,忙掖着袖子就要去擦。 唐加明不以为然,反而打趣道,“府里发的鞋不够替换吗?怎么穿得这样脏?你报个鞋码来,回头我让人给你多做几双。” 粗使小厮不敢应,又不舍不得放过长脸炫耀的机会,觑着唐加明的温和笑脸不似作假,这才脆声报出鞋码。 他满怀兴奋的告退,唐加明却不碰茶水更无心洗漱,转身就收起笑容磨墨提笔,照着粗使小厮报的鞋码画出鞋形,和柳氏的鞋样子并排而放,又小心取出藏在床头的粉底靴,松手压在两张图纸中间。 粗使小厮比杜振熙还要矮上一寸,鞋码却和粉底靴一般大。 但扣除软布撑起的尺寸,杜振熙的真实鞋码,倒是只比柳氏的稍微大一些。 唐加明张手在图纸和粉底靴之间来回比划,越比动作越慢,眼底泛起点点亮光。 杜振熙虽和妹妹年岁相当,但比妹妹高出一个头,在男子中只算中等身材。 但如果杜振熙不是七少…… 比祖母、妹妹稍大一些的鞋码,也就不足为怪了。 唐加明顿在纸面上的手徒然收拢,团起两张图纸一一烧毁,垂眼看向自己投映在地的身影。 奇怪的是,杜振熙是有喉结的。 声音能否靠外力改变,尚且没能查到,难道长在脖子上的喉结,也能作假? 怎么能十数年如一日的作假? 唐加明略烦躁的扯了扯衣领,手中动作再次顿住。 他亲眼见过杜振熙的喉结,却很少见到杜振熙穿高领以外的服式。 是不是故意遮掩,因为喉结只可远观,不能近看? 如果喉结是假的…… 唐加明想到这里,又走回桌边拎起粉底靴,如珍似宝的抱在怀里,眼底亮光闪闪烁烁。 他无意间得来的粉底靴,牵出的到底是怎样的真相? 他隐隐期盼能够坐实的真相,也许会让所有事都变得不同! 影响的不仅仅是杜府,还有唐家,他和妹妹,甚至是祖母! 这事必须谨慎,光有怀疑不够,他需要十足十的把握。 唐加明攥紧粉底靴,若有所思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暂且不提唐加明心生笃定,只说陆念稚在暗搓搓试探过江氏,窥破和杜振熙有关的另一个“真相”后,也同样生出一份笃定来。 既然摸准了江氏对杜振熙感情问题的前卫态度,他就不能再放任杜振熙懵头懵脑的,被江氏在背后卖了,咳,在背后推向沈楚其而不自知。 他防不住江氏,难道还防不住沈楚其? 心中如是想,嘴里说的却相当正经,“那就依照刚才用膳时商量好的,有老太太帮着我们一道,暗中防范唐家可能的后手,倒也不难。只是明面上,暂时还不到和唐家划清界限的时候。过阵子是你的十五整生,唐加佳可以不请,唐三少却是要请的。” 总不能自露马脚,无缘无故的对唐家冷淡起来,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 端看唐家会有什么后手,他们才好接着出招。 看似被动,实则占据着主动。 杜振熙点头应下,这会儿正被江氏塞圆了肚皮,和陆念稚边往外院飘边消食,扶着撑圆的小肚皮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事我会交待桂开,左右只请些亲近的人,请帖会好好送到唐三少手上的。我只管把总账加紧盘出来就是了。” 庆贺整生的事逃不过,江氏已经为不能给她办及笄礼而郁卒了,她要是连整生都不办,江氏估计能从郁卒升华成抑郁症。 受不了受不了。 不过又要吃酒摆宴什么的,略烦。 杜振熙郁闷的撇嘴。 “给你过整生你还不高兴?”陆念稚看得好笑,伸手点了点杜振熙的小鼻头,又顺手捏了捏杜振熙的嘴,“撇什么嘴?我要是说你该领的罚还没领,你是不是更要不高兴了?别忘了,你和晨芭非议我的事我还没追究。” 他说过可以不追究杜晨芭,也说过要追究杜振熙。 杜振熙险些咬到舌头,忙装乖任陆念稚捏,含糊着声音期期艾艾道,“四叔,没有您这样打回马枪的!在车上的时候,您可没说要罚我?如果是要罚我领’家法’,能不能等以后?我手里有总账要盘,还有商船重整的事……” 等到祭祖那天,她还得跟着陆念稚去码头库房“挖宝”呢! 哪个有闲功夫领家法,这会儿帮陆念稚理那些破私帐! 陆念稚仿佛听得见杜振熙的心声,说出的责罚堪称不痛不痒了,“不罚你领’家法’。只罚你天天去庐隐居点卯,做你该做的事,顺便帮我一起拟奉圣阁招待京城来人的章程。” 只要尽可能的把杜振熙绑在他身边,拘在庐隐居里,就算沈楚其臭不要脸,咳,闲得没事天天找杜振熙,也有他在一旁看着防着。 给自己机会,就不能给沈楚其机会! 陆念稚完全没有欺负晚辈的羞愧,一张俊脸在月色下笑得温润如拂面春风。 杜振熙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仰着脖颈挣开陆念稚的手,乜着眼角嘟囔道,“我知道了。您不就是想罚我帮你打下手吗?” 还嫌她手里的活不够忙的,居然还想让她帮着整奉圣阁的章程? 有本事指使她,有本事把奉圣阁也全权交给她打理啊! 杜振熙在心里冷哼,陆念稚却轻轻笑,弯身凑近杜振熙,勾起的嘴角满是戏谑,“谁说我是想罚你帮我打下手的?我不过是想着做事枯燥,能多看看你,你也能陪陪我。” 不等杜振熙狂起鸡皮疙瘩,陆念稚自己就忍不住一阵恶寒。 暗叹沈楚其简直天赋异禀,到底怎么做到在杜振熙跟前装傻卖痴,还那么浑然天成的? 他不过试探地说了句“看他陪他”的酸话,险些没把自己给酸倒! 撒娇什么的,不适合他,绝对!不适合! 第105章 论撒娇的另一种方式 不能再犯蠢了! 陆念稚勾起的嘴角飞快往下一撇,沉声紧接着道,“师父有其事,弟子服其劳。你该知道我做事时不喜留人服侍,左右你从小做惯了伺候我笔墨茶水的事,就把东西搬过来和我一道做事罢。小七,你虽然已经出师,但才刚开始打理生意没多久。可别做那没良心的小人,这就要把我这个师父抛过墙了?” 暧昧笑意瞬间变得冷肃,画风转换得相当自如。 原来陆念稚是这个意思! 还以为他突然又嘴残,逗弄人的方式从动手动脚升级到言语孟浪了! 杜振熙暗道罪过,险些错怪陆念稚,全然没发现动手动脚什么的,比言语孟浪出格多了。 怪只怪她小时候没少“粘”陆念稚,长大后继续被“动手动脚”,习惯成自然后居然没发觉不妥。 依旧搭错筋的杜振熙表示自己良心大大的,忙抱拳施礼道,“谨遵四叔吩咐。明天我就将账册都搬去庐隐居,陪您一道做事。” 陆念稚听着那个“陪”字,头一次不雅的抽了抽嘴角,一脸淡定的嗯了一声,撒着广袖飘走。 杜振熙甩一甩衣袖,甩掉一身乍起乍落的鸡皮疙瘩,扶着小圆肚皮打着小哈欠回霜晓榭,才招桂开进二进院落的正房,小哈欠打到一半顿时化作一声鬼叫,“轻点!你下手轻一点!” “轻不得。您这崴伤耽搁了这么久,不下重手不行。”桂开忍着心疼,下死力给杜振熙擦药酒,说话分杜振熙的神,“偏您怕老太太担心,不肯露出半点异样,非要走得跟没事儿人似的。您这可不止扭了一回,才简单处理过又扭了一回。您就不怕真瘸了?” 他责怪的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担忧,杜振熙心头暖暖,别人对她好她就对别人更好,放低声气半解释半安抚道,“我也是没办法。怕曾祖母担心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更怕的是陆念稚坚持要看她的脚伤,只好从下车进酒楼起,就开始装正常人走路。 桂开明白过来,忍不住细看握在手中的裸足。 骨骼纤细皮肤白嫩,修剪干净的脚趾头圆润可爱,指甲泛着轻浅而健康的光泽,不如他圈握指间粗细的脚踝,更是莹润白皙得令人心悸。 又小巧,又娇嫩。 别说不能被陆念稚瞧见,就连他这个自小贴身服侍的,此时细看之下都觉得烫手般握不住。 桂开忙加快手速,擦完药酒帮杜振熙套上短袜,意有所指地提醒道,“您如今到底大了,有些事不能不注意。和四爷独处时,尤其要小心。天长日久的,难保不露出马脚。” 他觉得,他家七少心略大,对沈楚其全无防备也就罢了,老狐狸陆念稚却不能不防,要是被陆念稚发现他家七少是女儿身,霜晓榭的地位只怕就能一瞬崩塌。 桂开暗叹自家七少缺根筋,如今倒是晓得防女人却不晓得防男人,全不知自己也搭错了筋,只当陆念稚爱“欺负”他家七少,万没想过陆念稚的言行早已和“旖思”挂上了钩。 杜振熙闻言根本没多想,只摆手道,“我会小心的。捏进我手里的生意,不管是哪一样四叔都别想再抠回去。去,把总账都抬进来。” 主仆俩的思路各自跑偏而不自知,熬夜将二人手中分摊的总账收拢倒一处,次日一早就由桂开先行送去庐隐居,这边杜振熙打着瞌睡用过早膳,见竹开领着杜晨芭进来,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八妹?你怎么来了?有什么急事?” 她微笑中透露着黑眼圈,瞧得杜晨芭又是心疼又是羞愧,忙直奔主题道,“我之前答应送给四叔和七哥的簪子做好了。金银铺才送过来,我就来找七哥了。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两支簪子各自装在小小的长匣里头。 杜振熙打开属于她的长匣,没多看就取下小发冠,捏着簪子往头顶束发一插,笑微微道,“喜欢。多谢八妹。你一早就过来,是想让我陪你去送簪子给四叔吗?” 她微笑中依旧透露着疲倦,杜晨芭原本确实是这么想的,见状却摇了摇头。 七哥已经帮她太多了,她不该在七哥又忙又累的时候,还给七哥添乱。 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多见四叔一面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徒增留恋罢了! 杜晨芭咬了咬唇,下定决心般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只闷着嗓音道,“麻烦七哥帮我转送给四叔了。四叔如果喜欢,还请七哥告诉我一声。” 即便不能亲耳听陆念稚说喜欢,她也算了却最后一桩心事了。 杜振熙自己总搭错筋,摸在乎的人的心思倒是一摸一个准,抬手轻轻揉了揉杜晨芭的脑袋,柔声道,“我知道了。八妹交待的事,我一定会办好,放心吧?嗯?” 边揉还边避开首饰,一点没弄乱杜晨芭的发型。 七哥和四叔一样,都很温柔呢! 杜晨芭想着就甜甜笑起来,挽着杜振熙的手臂同行半段路,目送杜振熙抱着长匣飘进庐隐居,顿足愣愣站了片刻,抬脚本该转进二门过西墙回西府,兜兜转转间却止步于内外院交接的一角小园子,鬼使神差般寻了个伸向庐隐居方位的花树,枯坐其下石凳发起呆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等什么。 桂开却是等了杜振熙好一会儿,见杜振熙掐着袍摆转过影壁,忙起身相迎,禀报道,“那些细碎的账目,四爷照样交给了我。其他账本都抬进里头了。四爷的意思,就让我在穿堂做事,您在里头有什么事只要招呼一声,我也好给您搭把手。” 杜振熙颔首,错身拐进庐隐居上房的二进院落。 初冬的冷冽空气裹得帷幔静静垂落,搭在廊内的账册箱笼上纹丝不动。 杜振熙穿过帷幔跨进廊内,一行落座紫檀案后,一行奉上长匣,干正事前先处理私事,“四叔,八妹送您的簪子。您瞧瞧看,喜欢不喜欢?” 长匣大开,显出静静躺在薄绒红布上的簪子。 样式简朴,光泽清雅。 陆念稚捻在手中一转,低低咦了一声,目光转而落在杜振熙的束发间,笑道,“我还当你拿错簪子了。原来不是簪子错了,而是图纸改过了?” 杜振熙闻言一愣,摸着头顶的新簪子探头去看,才发现两支簪子几乎长得一般无二,她这支本该属于陆念稚的簪子,并未照着杜晨芭悉心画的那副图纸镶珠嵌玉,反而和陆念稚点中的那副图纸一样简单。 原来是小吴氏觉得不妥,既然是送叔侄二人的就不该厚此薄彼,商量过杜晨芭后改过图纸,打出的簪子不分轻重。 杜振熙还当是杜晨芭彻底死心,自己改了主意才有这对不分仲伯的簪子,心下大赞杜晨芭清醒得好,面上亦是满脸欢喜,追问道,“改过更好,我也不喜欢簪子太复杂。四叔,您喜欢吗?” 陆念稚垂眸看手中的簪子,眉梢一扬道,“喜欢。” 能和杜振熙戴情侣簪子,咳,戴同款簪子,他当然喜欢。 最好能长长久久的,和杜振熙戴着这簪子出双入对。 他嘴角噙着笑,低头凑近杜振熙,颐指气使道,“小七,你帮我戴上。” 他要她伺候他,杜振熙懒怠和他拉扯,十分听话的取下陆念稚原本插在发间的木簪,换上新簪子,身子朝后仰,嘴里肯定道,“好看。” 暗道杜晨芭送礼的品味,可比只知道送金子的陆念稚好多了。 陆念稚哪里猜的到杜振熙心中腹诽,嘴角笑意越发浓郁,“是吗?我也觉得小七戴着好看。” 两支簪子长得一模一样,陆念稚戴起来好看,杜振熙戴起来自然一样好看。 她又不比陆念稚长得差! 老狐狸脸皮可真厚,这是拐着弯夸自己长得好呢? 不过,陆念稚和她一样,立时就将新簪子插上了,即是喜欢也是对送礼之人的尊重,她也算没辜负杜晨芭的交待吧? 杜振熙偷偷翻完白眼心念落定,并肩和陆念稚同坐长长的紫檀案后,撸起袖子正要开始干正事,就见陆念稚也撸起袖子,掏出汗巾往鼻头一按,不轻不重的擤了擤鼻子。 “四叔,您生病了?”杜振熙大感奇怪,她表示没看出陆念稚不舒服,打眼细看陆念稚的脸色道,“严重吗?这是……昨晚没休息好?” 她上次来庐隐居时,就发现屋内再无凝息香的残留气味,想来陆念稚的“梦魇”已经好了。 果然就见陆念稚摇头,表示昨晚睡得挺好,“不过是早朝醒来后鼻子发堵,大概是久未出门,昨天进进出出的,有点受凉。” 哪里是久未出门,根本就是因为他闷骚穿轻薄的禅衣,吹风感冒了吧! 杜振熙险些幸灾乐祸的笑出声,忙板着小脸道,“您眼下可病不得,找大夫看过了没有?药方呢?练秋姐姐和拂冬姐姐伺候您用过药没有?” 陆念稚不答前半句,只简短答后半句,“药在炉子上温着。” 杜振熙眼风一扫,才发现廊下帷幔半掩,红泥小炉上架着药罐。 她心中一动,顿时升起一股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觉悟来。 果然又见陆念稚再次摇头,表示药太苦他不想喝,“左右我有内力,不吃药不过是好得慢一些。除非……我家小七肯喂我吃药。” 杜振熙表示呵呵,特意说什么“内力”,不就是想提醒她,她往后天天要来点卯,是因为察觉陆念稚用内力偷听她和杜晨芭的悄悄话,她跟着非议长辈才受的罚吗! 不用说得这么“委婉”,她也会乖乖伺候好陆念稚的! 喂喂喂! 她自己送上把柄给陆念稚拿捏,她愿赌服输! 杜振熙假笑着飘出廊内,端来浓浓汤药,一勺勺喂到陆念稚嘴边,“张嘴。” 陆念稚嘴里发苦,心里却有点甜甜的笑意。 他学不来沈楚其那一套,就换一种方式和杜振熙“撒娇”好了! 他放着大夫不看,只随便煎了两副温补的药方,有意放任小病不管,就是要杜振熙喂他哄他。 杜振熙吃软不吃硬,他不介意在杜振熙面前示弱。 他比不过晚辈间的亲昵,却能端着长辈架子,换一种撒娇的方式“欺负”杜振熙。 不仅更适合他,也更适用于他和杜振熙。 陆念稚心下暗笑,面上却皱起眉来,哼道,“小七,药好苦。” 第106章 好像有点过分 “良药苦口利于病。”杜振熙不以为然的接道,边搅动手中药碗,边瞥了眼浓得发黑的汤药,半点没觉得她将药罐底部精华故意浓缩成一碗的行为略坏,略吹了吹,又舀出满满一勺喂到陆念稚嘴边,“就差几口了。四叔,您忍一忍。” 苦药忍得了,憋笑却有点忍不了了。 陆念稚忙压下上翘的嘴角,皱眉任由杜振熙一口口喂光汤药,咬着瓷勺不松口,抬眼乜杜振熙,含糊着声音道,“我想吃甜口的东西。” 瞧这眉头皱的,听这语气怨的。 得亏陆念稚本就喜欢甜食,否则他这副咬着瓷勺和她角力的行为,简直比杜振晟那枚小豆丁还孩子气! 她几乎要误以为,陆念稚是在借病跟她撒娇呢! 杜振熙想到这里忍不住手一抖,抖得瓷勺松脱陆念稚的牙关,秉持礼数假笑着应声“稍等”,起身转进廊下,收拾完炉子空碗,顺路拐进耳房。 庐隐居上房的耳房里,常年备着装各式甜口小点心的攒盒,以便陆念稚随取随吃。 “四叔,您吃颗蜜饯压一压苦味先。”杜振熙抱着攒盒坐回紫檀案后,签一颗蜜饯喂陆念稚,顺便给自己也挑了颗薄荷糖块醒神,鼓着腮帮子闲聊道,“四叔,您和我小时候多是在清和院用膳,随的是曾祖母的口味,喜欢重口鲜辣味的。您怎么就偏爱上甜食了?” 她觉得她纯粹是被陆念稚带歪的,不像大部分女孩子天生就喜欢甜食,也就觉得陆念稚这个小爱好,略有些娘里娘气。 她本是随口一问,顺便暗搓搓刺陆念稚,陆念稚闻言却一脸认真的沉思状。 “大概是因为……以前过得太苦了?”陆念稚长睫半垂,目光似落在攒盒上,又似落在遥远的记忆里,“小时候逃难的记忆,我其实记不太清楚了。但进杜府越久,日子过得越好,心底就越发忘不掉那种’苦怕了’的感觉。数十年锦衣玉食,却总缺不得一两味甜品调剂。” 吃进嘴里是甜的,淌进心底也是甜的,仿佛能消融以前残留的苦滋味。 杜振熙闻言微愣。 那时候陆念稚好像才三岁,即便不懂事也该记事了,随家人村人一路逃荒一路死人,最后陆念稚能剩下半口气饿晕在杜府门外,记忆最深刻的,也许不是大人舍己为他的保护,而是垂死挣扎的冷和饿。 这样的幼年经历,确实太苦了。 她无法想象,如果换成她或杜振晟,能不能活到最后。 陆念稚斐然的心性,也许是在那时形成并扎根心房的? 所以他有心智、有手段、有韧性,这样能干却是基于那样一段经历。 杜振熙心头一撞,抿了抿唇定睛细看陆念稚,他脸上只有片刻怅然,却没有迷惘和晦暗。 陆念稚偏爱的不是甜食,而是一种精神寄托吧? 人在生病的时候比较脆弱。 杜振熙对陆念稚略表同情,又主动签了块她认为最好吃的糖块给陆念稚,放轻声音真心关切道,“您也说如今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了。以后可别再像昨天似的,穿衣裳只顾好看,不顾天冷天热。” 陆念稚似从追忆中回过神来,张口含住竹签上的糖块,翘起的长睫一扇一扇,扇得他含糊的声音越发闷闷沉沉的,“小七,你昨天不是还夸那件禅衣好看吗?你嫌我不会穿衣裳,那你帮我挑每天穿的衣裳好了。” 杜振熙无语,她昨天不是夸禅衣好看,而是夸禅衣实用,能用来藏身好不好? 再一听陆念稚的语气,就更加肯定陆念稚不是无聊到在和她“撒娇”,而是趁火打劫,指使她帮他打理日常琐事。 她决定不和病人计较,见陆念稚一副坐等她动手的派头,又决定看在陆念稚幼年可怜的份上,她今天就好好照顾他一回罢了。 杜振熙打定主意就付诸行动,熟门熟路的拖来装冬装的箱笼,边埋头挑拣配套,边划定她负责的范围,“我先给您配出最近要穿的三五套出来。回头我知会练秋姐姐、拂冬姐姐一声。您不会挑,让她们照着我选的类型挑就是了。” 陆念稚看一眼埋头苦干的杜振熙,忍不住扶额笑。 他好像有点装过头了? 示弱示到几乎行为幼稚,连搭配衣裳的话都脱口说出去了,而杜振熙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是不是他自曝的“苦楚”幼年记忆,“打动”了吃软不吃硬的杜振熙? 杜振熙,是同情他吗? 所以才会对他有求必应。 他想起余文来有一次给曲清蝉写情书时,就曾假装受伤在信里轻描淡写的带过一笔,随后曲清蝉不仅回了从未有过的厚厚一叠信,还附带许多药材补品,喜得余文来只差没把信和东西都供奉起来。 他还记得,余文来一脸傲娇的告诉他,女孩子在乎一个人就会想照顾对方,而女孩子喜欢一个人,也许不是始于同情,但往往因同情而发生感情质变。 以前,他一笑置之,觉得余文来说的是歪理。 现在,他有些相信了。 上一刻,杜振熙只是在“伺候”他这个四叔,这一刻,杜振熙却很有些“照顾”病人的意思了。 伺候和照顾,其中差别就大了。 他总算没再犯蠢,以示弱代替撒娇,他做对了。 陆念稚心中念想化作浓浓笑意,溢出眉梢眼角,扶额的长指滑落腮边,支着笑颜明亮的侧脸深看杜振熙一眼,忽然瞥向廊外,似有些意外道,“小郡爷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杜振熙没瞧见陆念稚乍然漾开的坏笑,但清楚听见了这句话,抬头循声望向门边,也意外道,“阿楚?你怎么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 她没发现,陆念稚不是内功高强吗,居然也才发现? 或许不刻意运功的时候,陆念稚的五感六识也和常人无异? 杜振熙略表疑惑后就不再纠结,一手理衣裳一手拍了拍身侧,招呼道,“阿楚,进来坐。” 陪同等在门外的桂开忙抬手做请,暗道不是他不通传,而是看着他家七少和四爷来往得热闹,没找着机会插话,而小郡爷站定门外后,似乎看傻了似的,摆手没让他通传。 看傻了似的沈楚其这才回过神来,面色古怪的盘坐到杜振熙身侧,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来是想请熙弟……是想问问熙弟和陆四叔,奉圣阁的章程拟得怎么样了?” 他半道改口,话锋转得又快又稳,杜振熙尚不及捕捉,听清后半句不由失笑,“四叔病了不舒服,等我帮四叔理好衣裳,这才准备动手办正事。” 她顺嘴指出延误正事的罪魁祸首,陆念稚仿佛没听出来,坏笑瞬间正经,沉声顺着沈楚其的话茬道,“小郡爷来得正好。有件事还要请教小郡爷,西臣等人来广羊府后,是住官邸还是暂时安排在奉圣阁?” 沈楚其反应慢了半拍,愣了愣才想起西臣是余文来的字,忙收敛心神道,“余文来出京时擢的是’昭武将军’衔,父王猜测,他即是来打头阵,到时候在市舶提举司定然另有职司。左右和广羊府的卫所有关。 除非他自己另外置办府邸,否则不是住进市舶提举司,就是常住卫所。这些就不用我们操心了。眼下看来,暂时把人都安排在奉圣阁是最好的。即能把那些人’服侍’好,于我们来说也方便。” 皇上把重开海禁的事弄得神神叨叨的,一路南下的各路官员不是真傻子,而像他们猜出首尾的聪明人也不少。 但既然沿路有“密旨”,定南王要是提前把市舶提举司给拾掇出来,反而打眼。 把余文来等人都安置在奉圣阁,方便集中“管理”。 对他们来说确实方便。 陆念稚岂会想不到,不过是早早发现沈楚其的身影,故作后知后觉的“发现”沈楚其,现在满口聊正事,打定主意不给沈楚其“歪缠”杜振熙的时间和机会罢了。 也让沈楚其好好看看,他和杜振熙“独处”时是怎样一番景象。 看沈楚其神思恍惚的样子,貌似效果不错? 陆念稚心中转着坏水,抬手摸了摸鼻子。 一问一答间杜振熙已经理好衣裳,抬头见陆念稚摸鼻子,只当他鼻子又赌了,随手捻起汗巾帮陆念稚擤鼻子又添了杯温温的开水,伺候陆念稚喝下,才转头加入讨论正事中。 沈楚其却越发心不在焉起来,一等结束话茬,就起身告辞道,“熙弟和四叔且有的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他难得这样“懂事”,杜振熙险些没露出老母亲般的欣慰微笑,起身想送人,错眼就见陆念稚耳朵红红,止步讶然道,“四叔?您耳朵怎么红了?别是发烧了吧?” 没有发烧,而是羞臊。 陆念稚扶额苦笑,嘴里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没事。就是有些发烫……” 他觉得,他这样暗搓搓地“欺负”沈楚其,好像有点过分。 心里略羞臊,就反应在了最容易泛红的耳朵上。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原来他的身体反应这样老实? 陆念稚心底的无奈尽数转化成苦笑,表露无遗,杜振熙和沈楚其却都误会了,只当他真的不舒服,一个忙着探额头加衣裳,一个识趣地不添乱,顺势告辞出了二进院落。 拎着大包小包等在外头的阿秋见状一瞪眼,讶然道,“小郡爷,这是要走了?不是要请七少吃您带来的好酒好菜的吗?” 昨天半道散席,沈楚其惦记着酒楼里没点过的几样菜式汤水,今天特意打包带过来,就是想“讨好”杜振熙的。 怎么不等里头召唤,转眼就要走了? 阿秋一脸疑惑,抱着大包小包表示:这些食盒咋整? 沈楚其哪里有心情和阿秋解释,只略显烦躁的摆摆手道,“不吃了。我们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 只是看着他家熙弟和陆四叔“亲密无间”的样子,仿佛深刻感受到那种插不进第三个人的无声氛围时,竟生出自己在这庐隐居内外,是个多余的人的感觉。 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沈楚其越想脚步迈得越大越快。 阿秋忙急急跟上。 桂开略一犹豫,想到江氏的交待,一跺脚也跟了上去。 第107章 一起干了这碗鸡汤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不远不近,阿秋循声回头,就见桂开垂头束手的跟在后头,显见是想代主子送客到底,忙对桂开抱歉一笑,又抬眼去瞧沈楚其紧绷的面色,决定开口劝两句。 “您这是生的哪门子闷气?”阿秋搓着脚步撵在沈楚其身侧,半安抚半提醒地低声道,“您特意掐着衙门午休的点找过来,可不兴来的时候高高兴兴,走的时候一脸不快的。甭管您这是生的哪门子闷气,桂开还在后头跟着,您这样我瞧着担心也就罢了,回头桂开往上头一报,不是白惹七少跟着担心吗?” 他可不认为陆念稚和杜振熙会给沈楚其气受,只琢磨着沈楚其这阵子忙于当差难得安生几天,昨天一见着杜振熙的面,又开始春心啊呸,心神荡漾了。 他坚定的认为,除了不可告人的感情问题,再没什么大事能让沈楚其忽喜忽忧。 阿秋猜的虽不中亦不远已,沈楚其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更多的,是生自己无能为力的闷气。 他行事随性,却不是听不进人话的,闻言面色不由一缓,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阿秋见状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果断转移沈楚其的注意力道,“您一口气打包了两、三人份的菜量,您现下不打算送出去,总不能丢出去吧?您看怎么处置好?” 所谓棍棒之下出孝子,沈楚其几乎是叫定南王揍大的,孝子不孝子姑且不论,从小到大没少听定南王关于“暴殄天物未必会遭天谴,但必定会被老子揍”的教诲。 当老子的觉悟又高又接地气,做儿子的早已将“浪费粮食可耻”的教导刻入骨血。 自己打包的饭菜,没心情也得吃干净。 丢是绝对不能丢的,酒楼记的可是定南王府的账,但也不想出去孤零零的吃,更不想带回衙门吃。 庐隐居待不住,清和院也不合适。 昨天孝敬江氏还能说是顺便,总不能连着两天给清和院送菜送饭吧? 定南王夫妇作为亲爹亲娘,都没享受过儿子这么好的待遇。 沈楚其好歹分得清亲疏轻重,想了想略郁闷,招手喊桂开上前,干脆道,“见者有份,你和阿秋陪我一道用饭。寻个清静地方,我们三个一块吃。” 霜晓榭主子不在,外院都是管事小厮,要是让定南王府的小郡爷去外院用饭,沈楚其可能无所谓,杜府下人估计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两厢都不自在。 桂开心念一动,果断道,“二门和外院之间有处小园子,平时鲜少有人走动,倒是清静。小郡爷请随我来。” 心下摸不透沈楚其的心思,本以为沈楚其是专门来见杜振熙的,现在看来又不像,仿佛真是来找陆念稚、杜振熙谈公事的。 刚才还绷着脸,现在又一心惦记起吃喝来。 难道是不喜衙门饭菜又不方便在庐隐居多留,顾忌陆念稚病中不好打扰,特意飘出庐隐居另寻清静地方解决温饱来的? 爱情使人智商下降啊呸,使人行事错乱,诚不欺我。 桂开在心中又感慨又纠结,面色颇有些古怪。 沈楚其亦是面色古怪,又意外又赧然的瞪大双眼,看向小园子花树下呆坐的身影道,“芭妹?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时郁闷提出告辞,现在又赖在杜府解决午膳,偏撞上西府的小主子,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小郡爷?您怎么……”杜晨芭没问完相同疑问,就猜到沈楚其大概是见过杜振熙才会出现在这里,忙起身行礼问好,解释道,“我嫌待在屋里闷,又懒怠惊动下人逛花园。就跑到这里来躲清静……” 话一出口,她心中卷起自嘲之意,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心思,她其实是想等杜振熙,更盼着陆念稚能送杜振熙出庐隐居,她占着地利的方便能很快知道庐隐居的动静,要是能借机瞧上陆念稚一眼,该多好? 明明决定要理智处理这份无望的感情,却压抑不了内心扎根多年的念想。 被沈楚其撞见也就罢了,偏偏在场的还有桂开。 桂开不知内情,但如果将此刻见闻告诉杜振熙…… 她这样言行不一,会不会让七哥失望呢? 杜晨芭越想越心虚,越心虚就越心慌,有些闪烁的目光不敢看桂开,只盯着沈楚其,脱口道,“小郡爷,您怎么瘦了?” 沈楚其戳了戳自己的小肉脸,眼睛瞪得更大了。 杜晨芭见状不由笑起来,弯着大眼睛道,“难怪七哥赞您生得好。瞧着瘦了些,就显出遗传自王妃的好眉眼来了。” 沈楚其一听杜振熙暗地里夸他好看,满是惊喜和兴奋的双眼险些瞪到脱窗,顿时抓心挠肺地想知道更多,眼风扫见桂开,就暗搓搓对阿秋使了个眼色。 阿秋表示收到,帮他家小郡爷清场道,“主子们说话,我们哥儿俩一旁自在吃喝去。” 边说边分出食盒,拉着桂开就避到了旁处,离花树下对坐的沈楚其和杜晨芭不远不近,即能看得见二人,又听不见二人说话。 “都是母妃家乡的菜式,陆四叔和熙弟都觉得好吃,芭妹,你也尝尝?”沈楚其殷勤的布菜装饭,一边招呼杜晨芭,一边急切追问,“熙弟怎么会夸我好看?什么时候说的?怎么会说起我的长相来?还说了我什么?” 杜晨芭捧饭碗的手一紧。 总不能说是她苦恋陆念稚,急着和杜振熙分享,才会说起沈楚其的吧? “其实不是七哥说的。是、是曾祖母说的。”杜晨芭不善于说谎,只得半真半假的抬出江氏来,“曾祖母说您和十一弟一样,都还没褪去婴儿肥。等将来脱了虚胖长开了,必定都是好风貌的少年郎。七哥笑话十一弟是小胖墩,偶然提起曾祖母的话,我也是偶然听见的。” 沈楚其略感失望之余,不由想到杜振晟在杜振熙眼里是个小胖墩,那他岂不是个大胖墩? 这类不带恶意的玩笑他不在意,却很在意江氏的评语,如果他能蜕变成名副其实的高富帅,杜振熙看待他的眼光会不会不同? 女孩儿爱美,男孩儿同样爱俏。 他脑中闪过同样天生虚胖的沈又其,定格在成人后风姿决绝的大哥身上,母妃总说他和大哥小时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之前入京才亲眼见过大哥,如果他瘦下来,是不是也能如大哥一般英俊颀长? 这么一想,沈楚其顿时不想吃好菜好饭了,戳着饭碗才发现杜晨芭也没动嘴,不由奇道,“芭妹怎么不吃,不合你的口味吗?” “不是,不是。”杜晨芭忙摇头,不忍拒绝沈楚其的盛情款待,又实在勉强不了自己,只得垂下头小声道,“我没什么胃口……” 食不下咽的滋味,沈楚其前阵子才刚经历过。 他看着明显有心事的杜晨芭,想到杜振熙最爱护这个幼妹,本就对杜晨芭多添了几分好感,此时此刻,就更想代杜振熙对杜晨芭好。 “芭妹,你一个人跑来这里躲清净,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沈楚其不禁打起精神,有心开导杜晨芭,“如果不方便和别人说,不如和我说说吧?我虽不如熙弟做事周全,但口风可比谁都紧!我也许帮不了你,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但我可以借你我的耳朵。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不是?” 他自己就是这样,多得阿秋懂他劝他开解他。 沈楚其神情真挚。 一声声“芭妹”,和杜振熙亲切的“八妹”同音不同字。 杜晨芭闻言抬头看向沈楚其,只觉沈楚其的音容笑貌和杜振熙重叠在一起,压在心底的话鬼使神差地溢出嘴边,“小郡爷,我、我喜欢上了个不该喜欢的人。我想要争取,但日渐看清的现实,却叫我不得不放弃那个人。 我也告诉自己要放弃,就算不为了我自己,只为我喜欢的人、关心我的人,我也应该放弃。我确实想放弃,但又忍不住的想知道那个人的事,想偷偷的多看那个人一眼…… 我知道不应该,但是……原来放弃一个人比喜欢一个人更难。我想给自己多一些时日,但这样的时日还能有多久?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难过,也会伤害关心我的人的心……” 却又控制不住自己。 这些话,她连小吴氏和杜振熙也不曾说过,对着沈楚其这个“外人”,反而有了一吐为快的放纵和轻松。 殊不知这些话,歪打正着的正中沈楚其的心思。 他何尝不是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同样不能说,不可说。 沈楚其顿时将杜晨芭引为知己,满脸写着小激动的握住杜晨芭的手,险些热泪盈眶道,“芭妹,我懂,我明白。你别难过,没什么好难过的!” 他即不追问也不讲大道理,只感同身受的下了结语,“我和你一样,心里也有这么个人。你不能嫁成喜欢的人,我也娶不成喜欢的人。我是初恋,你也是初恋吧?没事,初恋通常都不圆满,八、九成是以失败告终的。” 这话简直简单粗暴。 本待抽出手的杜晨芭脸不红了,反手用力握住沈楚其的手,睁大眼睛又惊奇又懵圈道,“小郡爷,您说的是真的吗?” “阿秋是过来人,他说的准没错。”沈楚其挑能说的,搬出阿秋劝他的话开解杜晨芭,最后拍板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天大地大日子照过。你也别多想,珍惜当下就是了,现在是喜是忧,等真正放开了,左右不后悔不遗憾,也就足够了!” 他自己被阿秋带歪,现在以身说法把杜晨芭也带歪了,大有和杜晨芭同甘共苦,将来再暗搓搓结成失恋阵线联盟的知己感。 “芭妹,有我陪着你呢!你不是一个人!”沈楚其无端端生出一股豪情壮气,探手摸向食盒,笑容爽朗道,“来,我们干了这碗……” 他倒是想和杜晨芭干一碗好酒,可惜没有。 只得舀了两碗鸡汤,一手塞给杜晨芭,一手喂到自己嘴边,示意杜晨芭道,“来,一起干了这碗鸡汤!” 减肥什么的明天开始好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喝下去,身心都熨帖了。 杜晨芭捧着汤碗小口小口的喝,见沈楚其爽快的豪饮,不禁笑起来,“小郡……阿楚哥哥,谢谢你。” 第108章 一个误会引发的多个误会 “不用谢!现在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沈楚其摆摆手砸吧嘴,意犹未尽地又给彼此添了半碗鸡汤,一边啜饮一边继续开解杜晨芭,“你也别老把自己闷在家里,没得反而闷出心病来。之前我也和你一样吃不香睡不好,后来接受父王安排的差事,手里事情一多一忙,也就没空胡思乱想了。 你这份心事,确实连你姐姐们都不好说。她们快出阁了,你那些手帕交多半也都开始议亲了吧?让你出门找她们玩,只会看得更心烦。你要是想找人说话,就来找我,或者……来王府找小又?” 他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好,大包大揽道,“小又天一冷就懒怠出门,成日在府里上房揭瓦。虽然闹腾得挺讨人嫌的,不过她玩就是真玩,可不像你们这些小姑娘,净玩些扑蝶摘花的假把式。我让小又下帖子请你,你陪她玩,自己也能真正散心,一举两得!” 杜晨芭听得一愣一愣的,大眼睛弯起的弧度却是发自真心的愉悦。 东西二府的同辈兄姐就没有不懂事的,连唯一不懂事的杜振益对着她,说话都是一套套的,没人像沈楚其这样直白直接,有些失礼,却满是诚挚而简单的善意。 何况她和沈楚其,可谓同病相怜。 比起小吴氏的经验之谈,同龄人的谆谆劝解反而更具有说服力。 也许,她需要的不是安慰和说服,甚至不是解决办法,而是一句话——如果初恋注定不圆满,她就不必再为自己的无能和无奈而心痛苦闷,就能将一切推给天注定。 自欺欺人又如何? 至少能让心里好受些。 杜晨芭抿着嘴笑,眼中亮起光彩,“阿楚哥哥,我以后真的能找你说话吗?” “能是能。不过我要是三天两头翘衙门,父王一准能揍死我。”沈楚其不好意思地笑,忙又出主意道,“你来府衙找我也不方便。不如……你给我写信吧?不是说隔墙有耳吗?我们写信,正好更能保密!看完就烧了,谁都不知道!” 杜晨芭点头,咬着唇甜甜地笑,“好。有什么心里话想说的,我们就通信。” 他们自然不会真的自曝心上人是谁,却能做彼此的后盾,毫无顾忌的互相分享心情心事。 二人瞬间达成略诡异的协议。 杜晨芭心头松快,分了半碗饭给沈楚其,也帮着出主意道,“阿楚哥哥,您要是也吃不下,我们就分着吃吧?剩下的,就都赏给阿秋好了。” 仆似其主,阿秋也是个饭量杠杠的。 沈楚其一拍额头,暗骂自己好傻好老实,怎么没想到曲线救国这一招? 一没了浪费粮食的压力,顿时觉得改了称呼的杜晨芭当真如亲妹妹般可爱,毫不吝啬的夸赞道,“芭妹真机灵。” 他抬手揉杜晨芭的脑袋。 和细心的杜振熙不同,略粗心的他大手一揉,顿时将杜晨芭的钗环揉歪了。 摸头的力道,却一样的温柔。 杜晨芭眉眼弯弯,端起汤碗努力做出副豪爽的口吻,“阿楚哥哥,再干一碗?” 沈楚其哈哈大笑,呛啷一声和杜晨芭碰汤碗。 二人之间流淌着惺惺相惜的无形默契。 喝的是鸡汤,落在旁观的阿秋眼里,二人干的简直是心灵鸡汤。 他依旧坚定的认为,能让沈楚其如此刻般神采飞扬的只有感情问题,杜晨芭有什么感情问题他不管,他只管他家小郡爷,见状顿时叹出心声,“鸡汤有毒,少喝为妙啊少喝为妙。” 一旁桂开闻言瞬间喷了阿秋一脸鸡汤,丢开汤碗怒而起身,一脸震惊道,“鸡汤有毒?哪儿来的毒鸡汤?谁要害小郡爷!” 阿秋:“……” 沈楚其不知他熬制心灵鸡汤劝慰的苦心,桂开不懂他苦中作乐的黑色幽默,一流小厮的人生真是好寂寞! 阿秋内心悲壮的抹了把脸,拉住想去夺下鸡汤的桂开,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桂开的肩,“这话里深意,等你哪天有了喜欢的人,就懂咯!” 喜欢的人? 几个意思? 桂开粗壮的神经果断再次搭错,忍不住看向花树下相谈甚欢的沈楚其和杜晨芭。 除了他家七少,他还没见过沈楚其和哪个“姑娘”这样亲昵。 难道江氏误会了,沈楚其喜欢的其实是杜晨芭? 但是,杜晨芭和沈楚其描述的心上人不符啊! 桂开更纠结了,心神恍惚地送走沈楚其主仆,抬脚送杜晨芭往西墙走,耳听杜晨芭小声道,“桂开,今天我在小园子碰见阿楚哥哥的事,你能不能别告诉七哥?” 她不想让杜振熙对她失望,桂开听那一声“阿楚哥哥”,却误会更深,越发觉得二人有鬼,也越发觉得不能再把杜振熙牵扯进来。 当下应得爽快,目送走脚步轻快的杜晨芭,根本没打算立即回庐隐居,提脚就往清和院而去。 嘴里忍不住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你说,小郡爷喜欢的不是小七,而是晨芭?!”江氏听罢桂开的描述,也有些懵了,“晨芭上有高堂下有兄姐,和小郡爷之前说的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小郡爷真的又牵晨芭的手又摸晨芭的头?两个人一开始还愁眉苦脸的,后来不知说了什么,就都欢欢喜喜的了?” 江氏总结得太好,这么听起来,倒真似被情所困的小儿女,好容易找到机会互诉衷肠,坚定立场终于把手言欢的样子。 真论起杜晨芭的家世和性情,确实不适合也不够格嫁入定南王府。 如果沈楚其的心上人真是杜晨芭,以定南王府现在所处的情势,还真就只能把这份感情藏着掖着。 江氏神色更懵了。 桂开却是神色坚定,笃笃点头道,“也许,小郡爷是故意编了套说辞掩人耳目?您也知道,小郡爷从小到大没少被七少’欺负’,也许是想着趁机’捉弄’七少,等将来情势明朗了,还能拿这事’笑话’七少一回?” 他不敢对江氏的命令阳奉阴违,转身却把助攻沈楚其的事,分摊到了竹开身上。 概因对于他来说,杜振熙的心意比江氏的命令更重要。 他冷眼旁观,心知杜振熙对沈楚其只有“兄弟情”没有男女情,江氏舍得勉强杜振熙,他却舍不得。 能借机打消江氏瞎撮合的念想最好。 于他,于杜振熙都好。 他可不想将来两面不是人。 桂开一脸笃定。 江氏则一脸惋叹,暗道年轻人的心好难懂,代沟什么的好难逾越,一边感慨一边沉吟,最终拍板道,“看来这事不能光靠我一个人瞎猜。还照原来说好的,你准备准备,过两天亲自去给王妃送糟白菜,探一探王妃的口风。小郡爷进出王府,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王妃定然最清楚。” 桂开心领神会,和江氏转进后园子开菜窖拾掇糟白菜,完了又听江氏吩咐道,“恩然和小七要是得空,就来我这里用晚膳,别一忙起来就随便对付吃喝。” 桂开领命飘回庐隐居。 打眼一看,就见帷幔之下廊内紫檀案之后,杜振熙身旁赫然多了颗球,桂开惊得狂揉眼睛,细看才敢确定,那颗被裹得圆滚滚的球,是陆念稚本人没错了。 里一层夹袄外一层大氅,另外还裹了一层绒毯,从来倜傥洒脱的陆念稚,活脱脱被杜振熙打扮成了狗熊。 桂开又惊奇又好笑,暗道四爷什么时候这样任人摆布过,也就他家七少下得去手,敢下这个手! 他忍着笑不敢看陆念稚的表情,忙垂头束手略去小园子和清和院的事,禀明江氏相请一事。 “四叔病了,这一来一回少不得吹风。”杜振熙放下账本毛笔,边净手边道,“你派人和曾祖母说一声,我们就不过去了。等四叔病好了再去陪她老人家。回头你去领了晚膳过来,我在庐隐居用过再算会儿账,你跟我一道,落钥前再回霜晓榭。” 说罢转身去扶陆念稚,半哄半劝道,“四叔,虽说您只是耳朵发烫,没真发起烧来,但也不能大意。要是没胃口也不必勉强用膳,您先去歇一会儿,醒来有胃口再吃点东西。我已经交待过练秋姐姐和拂冬姐姐,炉子上正熬着粥呢。” 趁早把病养好,别拖她的后腿。 陆念稚倒是想拒绝,目光触及杜振熙微蹙的小眉头,描补自己“病情”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下意识想抬手摸摸鼻子,结果悲催的发现衣物裹得太厚太多,关节卡住举手抬足仿若智障,咳,仿若残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杜振熙照顾起人来,这样强势。 他羞臊过后摆正心态,才开口拒绝杜振熙添衣服的提议,就被杜振熙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层层叠叠的衣物里。 做事不方便,但被杜振熙这样“紧张”的对待,感觉还……不错。 陆念稚深看一眼杜振熙扶着他手臂的小手,从善如流的转进内室,艰难的滚上大床后,终于能名正言顺的扯掉层层衣物,才刚松了口气,身上就又被杜振熙压上三大床厚厚的棉被。 “我小时候受凉生病,您也是这么做的。”杜振熙瞥一眼陆念稚瞬间僵硬的神色,突然有种报复的小小快意,面上细心地帮陆念稚掖被角,交待道,“捂出汗就好了。您乖乖的,我离开之前再喊您起来吃粥。” 轻浅的话语随着退出的脚步声,渐渐消散。 “乖乖的?没想到,我也有被小七这么说的一天。”陆念稚果断踢掉棉被,扯着早已闷出汗的领口吁出一口长气,探手将窝在床尾冬眠的黑猫拎到眼前,低笑道,“小奇,你瞧见没有?你的旧主只顾着照看我,都没发现你窝在床尾呼呼大睡。” 全然不觉得把自己和黑猫对比的行为,有多幼稚。 更没发觉他因着本就体热,这一出汗,就将先前灌下的浓浓汤药挥发出了体内。 黑猫对怪味表示嫌弃,蹬着爪子一顿挣扎。 “小七不陪我睡,你陪我睡。”陆念稚不理会黑猫的反抗,将黑猫塞进被窝,枕着黑猫的小肉爪轻轻笑,“你旧主对病人这样好,你说,我要不要继续装病?” 黑猫作答无能,喵呜一声团起来继续冬眠。 陆念稚笑意不减,话音渐渐含糊,“糟糕了……” 糟糕了,被照顾的感觉令人上瘾。 装病什么的,似乎也会令人上瘾…… 第109章 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 一时小憩,睡得意料之外的黑甜。 陆念稚睁开眼时只觉屋内光线昏暗,腰腹处又暖又沉,支起脑袋一看,就见钻出散落被窝的黑猫正团在他身上睡得香甜,他哑然失笑,小心翼翼将黑猫挪进堆叠的被窝下,随手披了件大氅走出内室。 冷冽的空气迎面扑来,已是夜半时分,庐隐居了无人声,不留人值夜的二进院落静谧清冷,除了廊内红泥炉上温着的炖罐咕嘟嘟轻响外,哪里还有杜振熙的身影? 揭开并肩架着的几个炖罐,清淡粥品外加各式佐料,另有一小罐熬得软糯的红豆沙。 原来杜振熙走前见陆念稚睡得沉,便没叫醒他,只留下一罐红豆沙并一张纸条,表示物归原主,她将荷包里剩下的红豆加了进去,聊以给陆念稚改善口味。 隽秀的字迹令陆念稚啼笑皆非,几乎能想像得到杜振熙“还”红豆时的得意小模样,他捻着纸条低低笑,“不开窍的傻小子……” 上翘的嘴角牵动鼻翼突然一阵痒,顿时打出一声响亮的啊嚏。 陆念稚愕然。 次日一早来点卯的杜振熙亦是愕然,一边不由分说地让人去请大夫,一边皱着小眉头去摸陆念稚的额头,“四叔,您这病怎么反而加重了?” “确实是风邪加重了。”火速赶来的大夫挤开杜振熙,搭完脉老眼一眯,不虞的目光落在杜振熙身上,“听下人说,昨天是七少亲自照顾的四爷?七少不惯服侍人,怕是哪里做得不对,反倒害四爷一时冷一时热,两厢一对冲,这病情反而加重了。” 他是受杜府供奉的退休老郎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小主子乱来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出个病人,简直砸他招牌,说起话来半点不客气,甩下药方道,“七少孝顺是好事,可也别光顾着自己卖好就讳疾忌医。且照着我开的方子喝上三天,三天后我再来给四爷请脉。” 他甩袖飘走,杜振熙汗颜的摸了摸鼻子。 讳疾忌医的明明是陆念稚,难道她照顾得太用力,把陆念稚裹得热过了头,冷热不均衡才加重的病情? 万想不到陆念稚背着她踢光被子,还半夜披着件大氅就起身走动,只当大夫说得对,捏着鼻子认错道,“四叔,对不起。” 说着抬眼偷偷瞪陆念稚,追加道,“您到底上年纪了,往后可别再放任小病不理了。” 陆念稚也摸了摸鼻子,难得没有反驳杜振熙嫌他老的话,颇有些老实而含糊的嗯了一声。 心下苦笑,他没想到一时疏忽,就真的病了。 如今倒省得他做张做致的再“装病”了。 他有多少年,没真的生过病了? 杜振熙老嫌弃他老,他却不打算就此服老。 无心再指使杜振熙“照顾”他,更不愿真将病气过给杜振熙,果断和杜振熙分桌对坐,二人隔得虽远却依旧同处廊内,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扎进账本堆里埋头苦干的杜振熙。 距离刚刚好,就着轻浅日光,陆念稚几乎能数得清杜振熙半垂的睫毛。 脑中莫名的,就闪过“岁月静好”四个大字。 即便将来不能做恋人,如果能一直以叔侄身份同在一个屋檐下,似乎也不错。 陆念稚弯着眉眼无声笑,桂开则弯着腰板飘进二进院落,表示他要请假,过两天代江氏给定南王妃送糟白菜。 这算是每年入冬的老例了,只不过今年送东西的不是江妈妈,而改成了桂开。 杜振熙不以为然的准了假,陆念稚却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桂开退出去的背影,晚间一等杜振熙告辞,就招来明忠,吩咐道,“你和那人说一声,让他盯着桂开从王府回来后的去向。如果径直去了清和院,就想办法套一套桂开的话,究竟和老太太说了什么。” 明忠应声而去,陆念稚不露声色的边养病,边和杜振熙继续处理正事。 庐隐居闭门谢客,西府却是侧门大开,接到沈又其请帖的杜晨芭带着丫鬟婆子,驾车往定南王府做客。 定南王府的花园很快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沈又其院中的管事妈妈抹着冷汗来见定南王妃,有心描补的解释道,“杜八小姐一下车,就想来拜见您。偏小郡主缠得紧,拉着杜八小姐就往花园里钻。杜八小姐怕小郡主磕着碰着,半步不错的陪着小郡主,反倒闹出一身汗来。 奴婢瞧杜八小姐玩得开怀,却也没忘记礼数。这不是那头脱不开身,就忙让奴婢带了她身边的管事妈妈来,说是先代她给您磕个头,回头等告辞时,再请小郡主陪她来给您问安呢。” 不等话音落下,杜晨芭的管事妈妈就在门外砰砰顿首。 膝下儿女行事张扬,定南王妃哪能不知道沈又其的脾气,因而更高看懂事的杜晨芭一眼,即不追究更有厚赏,命那管事妈妈好生打赏送走人,就一脸八卦的和心腹妈妈嘀咕道,“小又一向只和小七、小十一玩,怎么会突然想起晨芭来?” 难道她猜的没错,儿子喜欢的人真是杜晨芭? 心腹妈妈闻音知雅意,转头就派人去府衙找阿秋问话,很快回转道,“说是小郡爷前天午休,特意打包饭菜去杜府,没在庐隐居用膳,倒是在小园子和杜八小姐一块用的。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小郡爷和杜八小姐有来有往的,一顿饭吃得极其和睦。” 阿秋敢和沈楚其油嘴滑舌,对着定南王妃的人则老实得很,只要不涉及沈楚其的感情秘密,就有一答一,眼睛里看到什么就答什么,半点没敢敷衍。 心腹妈妈一咂摸阿秋描述的场景,顿时又忧又喜,“小郡主虽淘气,但肯听小郡爷这个哥哥的话。怕是小郡爷让小郡主请的杜八小姐。小郡爷在大事上可从没糊涂过。从小就知道自己的亲事和京中情势挂钩,这些年别管是交好的人家,还是亲戚里的表姐妹,对着哪个姑娘不是淡淡的? 何曾像对杜八小姐似的,又是请吃饭,又是拉手摸头的?还特意让小郡主和杜八小姐交好。这是真对杜八小姐上心了。杜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就这么巧在小园子里遇上杜八小姐了? 说不准是打着找七少的幌子,暗地里寻摸机会和杜八小姐见面呢!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我都心疼小郡爷这份韧性。心里忍着藏着这么一个心心念念的姑娘不能表露,还得借着小郡主的手来往,心里该有多苦啊!” 这话说中了定南王妃的心病。 做母亲的面上再偏重大局,心里哪有不在乎儿女幸福的。 定南王妃沉吟半晌,有些无力的摆手道,“不急着下定论,且再看看。” 再看看,就看见杜晨芭告辞回府没多久,就让人给沈楚其送了封信。 信中表达了对沈楚其的谢意,也表述了自己尽情玩闹过后的阔朗心境。 沈楚其对于自己随口一个提议,就能帮杜晨芭舒解心情大感得意,烧信的时候满脸写着高兴,又奋笔疾书的回了封厚厚的信,告诉杜晨芭广羊府有趣的去处、美味的吃食,极力怂恿杜晨芭多出门散心。 西府不讲究死规矩,小吴氏也有意让女儿多走动转换心情,杜晨芭出门出得毫无压力,过后或是送路边小吃或是回信答谢,一来一往间,和沈楚其的书信交流越发频繁。 被沈楚其看过就烧的书信,化作灰烬混在垃圾里送到定南王妃跟前,彻底变了味儿。 心腹妈妈不知该叹还是该劝,收拢起灰烬只中肯道,“您可真是一语成箴。本来只是随口一猜,没想到小郡爷的心上人,真是杜八小姐。见过面后就暗地里书信不断,八成是二人之间互相通过心意了。 现在越是沉得住气,将来怕是越难以放开手。可惜杜八小姐性子太软,小郡主几次请她来做客,她就真和小郡主闹成了一团,瞧不出半点心计手段。偏偏生在西府,不是东府。 东府的陆四爷好歹有个举人功名,可惜有功名的是隔房的叔叔。这差着房头,名分上可就差了一大截。等将来议亲出嫁,外人只知道杜八小姐是西府幺女,可不会把隔房的举人叔叔安到她头上。” 这是认定沈楚其喜欢的是杜晨芭,嫌杜晨芭性情不出挑,出身也没有足够的加持。 定南王妃却不以为意,看着轻飘飘的灰烬,反而豁朗开朗,“别管是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我们总想着照着小七的样子找个有能耐的姑娘,将来才能管得住阿楚。也许对阿楚来说,遇强反而也强,晨芭这样的绵软性子,说不定更合他的心意,更能管得住他呢?” 感情的事冷暖自知。 沈楚其和杜晨芭看似脾气、家世不般配,说不准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天作之合呢? 心腹妈妈闻言不由点头,心知定南王妃已是认可杜晨芭这个人选,更有默许沈楚其心意的意思,见主子已打定主意,自然摒弃一切忧虑,只帮着出主意道,“好在杜八小姐年纪小,等得起。您看……是不是暗地里帮帮小郡爷和杜八小姐?” 即便不能立即帮沈楚其落实亲事,也能先帮沈楚其和西府坐实这一层关系。 “西府不比东府,想从西府再拔出个高个子来,怕是不能了。”定南王妃略一思忖,轻声笑道,“西府不能给晨芭长脸,我却能出手拉拔拉拔西府。晨舞大喜日子的,是不是快到了?” 她身为定南王妃,派个外院管事参加杜晨舞的婚礼已是天大的面子,哪里记得住杜晨舞的婚礼具体是哪一天。 现下出口细问,心腹妈妈顿时眼睛一亮。 奉江氏的命来送糟白菜的桂开,却是眼睛一瞠,踩着定南王妃屋里软软厚厚的地毯,心也跟着无处着力,瞪着眼睛觑一眼明显热情过度的定南王妃,险些失态的瞠目结舌。 别说是他了,就连江氏身边的江妈妈来拜访定南王妃,也未必有资格被引进定南王妃的正院堂屋。 定南王妃简直拿他当上宾对待。 不合理啊不合理。 事出反常,那就只能是因为……那个不可能的可能了。 第110章 当误会和误会擦出火花 “老太太后园子里的地虽小但养得精,下的菜帮子比外头还鲜嫩些。”桂开压下惊愕和犹疑,搬出江氏的话略作寒暄,送上用甜白瓷罐封好的糟白菜,躬身笑道,“今年收的菜好,腌出的糟白菜也好。老太太瞧着欢喜,照着往年的份例又多做了些,只盼着王妃也欢喜欢喜,要是吃着好,只管招呼一声,小的再给您多送些来。” 定南王妃当即拍开泥封尝了一小块,笑眯眯一点头,她的心腹妈妈就接口道,“说不得还真要再劳烦杜老太太再送点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小郡爷也不知怎么的,这几天囔囔着要修身养气,院子里的饭菜定例直减了一半的量! 王妃眼瞧着小郡爷清减了几分,不知多心疼,偏拗不过小郡爷的意思。这糟白菜酸酸辣辣的开胃,回头送些去小郡爷的院子,做那佐饭小菜,保不准小郡爷还能多吃半碗饭呢!” 定南王妃喜欢吃的东西,就算没人上赶着送,王府里还能少了不成? 年年收江氏的孝敬,不过是看在两家的情分上,就算要分给沈楚其一份,也犯不着巴巴的开口讨要,不过是含蓄的点出,沈楚其早不减肥晚不减肥,偏偏在见过杜晨芭之后就开始虐自己。 难道是因为杜晨芭“赞”沈楚其瘦了好看的那句话? 桂开惊愕褪去犹疑减半,心中更添几分笃定,忙顺着话茬道,“小郡爷待七少亲兄弟似的,连带着对八小姐也好,不过是几罐糟白菜,抵不过小郡爷平日半分情谊。且八小姐这几天多有叨唠,老太太正愁不知怎么回报王府的盛请之情,如今可好,王妃若是不嫌弃,小的就让人再送几罐过来?” “礼轻情意重。”心腹妈妈自觉听出的不止是玩笑之意,越发笑言快语道,“凭两家的交情,你回去可得告诉老太太知道,大可不必这样客气。” “就是这话。”定南王妃捻帕擦嘴,温声道,“只要还没定亲,就算不得大人。别说小又,晨芭就是和阿楚一块玩闹,也算不得叨唠。孩子们就该一道多处处。更别说晨芭知礼温顺,我瞧着就喜欢。” 哪种喜欢? 要论讨长辈的喜欢,杜晨舞和杜晨柳可比不理外事的杜晨芭讨喜,以前怎么没见定南王妃这样“喜欢”杜晨芭? 桂开不敢直视定南王妃,只抬眼去看那心腹妈妈,触及一双异于寻常的笑眼,心下再无犹疑,点到即止地转了话锋,“七少的十五整生,和五小姐大婚的日子挨着前后脚。这一封是给小郡爷的生辰请帖,这一封是五小姐的大婚喜帖。王妃若是得空,拨冗来瞧瞧热闹也能打发打发闲暇。” 他说的是客气话,定南王妃却半点没打算客气,细看着两封请帖道,“整生不比散生,我得给小七好好寻摸份生辰礼。我记得晨舞过完年后,就要随新婚夫君上京备考?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晨舞的喜酒,我必定到场。” 这就不是场面话了。 前者还能说是定南王妃对杜振熙的一贯的欢喜之情,后者就纯粹是临时起意,要亲自到场为杜晨舞的婚礼镀金,给西府长脸了。 桂开又惊又喜,无意遮掩也不必遮掩,泥首跪谢后起身告辞,却行退出堂屋。 “这桂开是七少身边的第一人,小郡爷又和七少最是交好。”心腹妈妈收回目送桂开飘走的视线,看向定南王妃笑道,“杜老太太不派江妈妈,反而派了他来,多半也察觉到了什么,特意让他来试探的。” “西府是杜仁做主,但也越不过杜老太太去。”定南王妃误会了江氏的误会,只当彼此已有默契,不由笑道,“做长辈的心里有谱,往后只看小辈如何了。你另外帮我准备一份礼物,等阿楚去吃小七的生辰宴时,你就……” 如此这般一番交待,心腹妈妈频频点头,“您放心,我会代您仔细看看小郡爷的反应。” 她二人在说沈楚其和杜晨芭,桂开回府直奔清和院,说的也是沈楚其和杜晨芭,“依我看,王妃对小郡爷的心思一清二楚。否则怎么会突然看重八小姐,又准备亲自出面拉拔西府? 更别说小郡爷自那天见过八小姐后,种种言行都和往常大不相同。七少也没少拿小郡爷虚胖的事顽笑,小郡爷从没在意过。怎么八小姐一夸小郡爷瘦了些,小郡爷就上心了?” 事实证明,沈楚其对杜晨芭不同,定南王妃对杜晨芭也不同。 而定南王妃的态度,更具份量。 “是我看走眼了……”江氏也误会了定南王妃的误会,心知强扭的瓜不甜,念叨过一句就将撮合杜振熙和沈楚其的心思彻底掐了,转头将心思放到了西府上,“王妃要莅临婚礼的事,暂时别泄露出去。至于晨芭和小郡爷的事……且顺其自然,由着他们去罢。” 事不关东府,有定南王妃盯着,她还是别瞎添乱了。 而以杜仁和大吴氏脾性,要是早早知道定南王妃要来,还不定把西府婚宴搓弄成什么样,要是落下个谄媚的名声,不是给杜晨舞的婚礼抹黑么? 西府的主子不靠谱,东府上下都得靠谱。 “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你代我帮着西府操持晨舞的婚礼,事情不管大小,都得你点过头才算。”江氏招来江妈妈,吩咐道,“你私下多预备些人手,等正日子王妃真来了,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到时候你就留在西府,管好西府的婚宴,别叫任何人闹出笑话来!” 江妈妈知道轻重,忙正色应下,自去铺排差事不提。 桂开则多留一步,求证道,“如果小郡爷再来找七少……” “你是不是傻!”江氏怒翻白眼,哭笑不得道,“之前让你暗中帮衬小郡爷,是因为我以为小郡爷中意的是小七。如今知道不是小七了,还瞎掺和什么!随小郡爷要找小七还是想找晨芭,只要别闹得太出格,你我都只当睁眼瞎就是了!” 桂开闻言咧嘴笑,诶诶应声躬身告退。 此时已是斜阳西挂,落日余晖拉得桂开的身影又长又轻快。 “这是去完王府回来了?瞧你高兴的,可是王府给了厚赏?”竹开正蹲在霜晓榭一进里温酒,打眼见桂开进门,边打趣边献宝道,“我刚给七少送饭去庐隐居,七少赏我的好酒。今年这天也太冷了!赶紧,来口热酒暖暖胃!” 了却心事的桂开心情大好,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掖着袖子抹嘴笑,“我高兴不是因为差事办得好得了赏,而是因为……解开了个误会,心情舒畅!” 可惜不能和别人分享,只能暗搓搓的表达一下高兴劲儿。 竹开好奇地睁大双眼,劝酒道,“来,再喝一碗……” 等月挂枝头杜振熙回霜晓榭洗洗睡时,桂开已经醉倒不起,竹开打点好一应伺候事宜,躬身带上二进院落的门,却行退入黑沉夜色之中。 不消片刻,明忠的身影破开夜色,疾步直上庐隐居矮山,闪身进了陆念稚的内室。 “这么说……桂开回府后,径直去了清和院,还逗留了不短的时辰?”陆念稚披衣而坐,悉心将养几日后风邪痊愈的侧颜越发清俊,神色透着几分讳莫如深,“具体和老太太说了什么,没能问出来?” 明忠摇头,“不过那人说了,瞧桂开那副模样,似是卸下了什么担子,说话举止都不似之前有些心事重重的。醉得路都走不直了,一见七少回霜晓榭,就傻笑着往前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叫竹开扯着扶着送回屋睡下了,才老实了。” 如果是杜振熙交待桂开做什么事,桂开只会甘之如饴,不会心事重重当成重担来扛。 那就只能是江氏暗中交待的差事了。 也就是说,桂开去过一趟王府后,江氏就撤回了让桂开暗中“巴结”沈楚其的差事? 是不是代表着,江氏不再看好沈楚其,无意再暗中撮合沈楚其和杜振熙? 为什么? 陆念稚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当误会和误会擦出火花,直接擦歪了江氏原本猜中的真相,也擦歪了定南王妃的思路,阴差阳错下,反而导致江氏和定南王妃达成了无形的默契。 唯一不曾误会沈楚其真心的陆念稚,思路也不由自主跟着歪了。 他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也不想知道沈楚其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只知道,江氏的心思,比他以为的还难摸透。 从桂开反应看来,桂开定是不乐意见江氏撮合杜振熙和沈楚其的。 桂开不赞同杜振熙搞“男风”,江氏会是真心赞同吗? 如果江氏依旧对人不对事,那他之前就想错了,症结不在或是他或是沈楚其的人选上,而在杜振熙身上。 没有沈楚其没有他,如果再冒出个合适的人选,无论男女,江氏是不是都会替杜振熙另择良人? 与其被动观望,不如主动出击。 拿下杜振熙,才是最要紧的关节。 如果能拿下杜振熙…… 怎么才能拿下杜振熙……呢? 陆念稚微微闭了闭眼,脑中飞快地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定格在“十月初一祭祖”之上。 他睁眼垂眸,看一眼空落落的怀抱,忽然想起那日躲在枇杷树上,抱着杜振熙时说过的一字一句。 “小七私下看闲书的事,你问清楚没有?”陆念稚话锋一转,乜着明忠的眼角染着明暗交错的笑意,“他背着人看的是什么闲书,从哪里弄来的,想来桂开最清楚。” 明忠晓得陆念稚对杜振熙这方面管得严,那天陆念稚从唐家回来后,就交待他找机会问清楚,闻言忙道,“桂开答得倒爽快,那些闲书都是他买来的。不过是些寻常书肆里装订的话本。七少用来打发时间的,桂开谨记您的教诲,哪里敢乱买,多是些描写江湖侠客的逸闻趣事……” 他觉得男孩子好这口没毛病,有意回护杜振熙道,“七少猜着您一定会过问,我才找上桂开没问上两句,七少就把装闲书的箱笼抬了出来。” 说是让他看个够,其实是借他的口,向陆念稚表示坦白从宽,拒不受罚。 陆念稚几乎能想象杜振熙又憋闷,又不得不卖乖的小模样。 他低低笑起来,“那……就如他的意。” 第111章 公猫还是母猫 明忠反应很快,揣摩着陆念稚的意思道,“如七少的意?四爷,您可别真让我去把七少那一箱子闲书读一遍!您要管教七少,七少不肯认罚,您二位打擂台,可别把我个做下人的夹在中间磋磨!” 他表示办不到而且不想办,一看清事情无关乎庐隐居和陆念稚的立命根本,耍起嘴皮子来半点不输个性跳脱的明诚。 “不用你借小七的闲书看。是我要看。”陆念稚佯怒瞪眼,长睫忽忽闪闪,笑容略无奈,“你照着小七爱看的闲书,去街上淘几本口碑好的来。私下送来给我瞧瞧。” 明忠默默为杜振熙点蜡,只当陆念稚是打算读杜振熙所读,再来论断杜振熙不学无术的程度,而后好定惩罚轻重,他应声飘出庐隐居,略同情地瞟了眼霜晓榭。 陆念稚也瞥了眼霜晓榭的方向,勾着唇长臂一伸一捞,将黑猫拎出被窝按上桌案,捏住黑猫表示不满的小肉爪,嘘声笑道,“小奇乖,别叫别动。我们一起给你旧主做份生辰礼……” 黑猫舔着肉爪,歪头喵呜一声,仿佛听懂了陆念稚的话,乖乖趴在桌案上安静下来。 陆念稚莞尔,顺毛摸黑猫,揉搓得黑猫舒服得打起小呼噜,才满意地放任黑猫趴卧,取来一套半旧的刀具,并两块一早备下的白玉。 握刀的长指一改撸猫时的温柔,游走在白玉上的力道强劲而灵巧。 他能以嗣子身份被奉为家主,且稳坐多年心腹管事无数,靠的可不光是脑子好使,手里没两分真功夫,怎么可能一经接手杜府生意,就压服一众脾性本事各异的管事、下人? 他也曾从学徒做起,学的是老太爷亲传的雕香手艺,在杜记瓷窑成为皇商,香料铺并茶叶、药材等零散生意一道退居二线后,他再也没亲手雕刻过香料成品。 老太爷去世时杜振熙刚出生,那一年他十二岁,三岁入杜府,一做学徒就做足了九年。 “为了你的旧主,我这些刀具也算是重出江湖了。”陆念稚看一眼黑猫落下一刀,拿白玉当香料块雕,不忘问黑猫,“小奇,我对你旧主是不是很好?” 黑猫继续歪头。 陆念稚也跟着歪头,手下刻刀随着追随黑猫动静的目光游走,略有生疏的刀法渐渐熟稔渐渐加快。 连着加夜班的明忠发现,他家四爷不是在闷头刻玉佩,就是在闷头读他淘来的武侠话本。 然后他又发现,他家四爷捧着话本读啊读,突然脸色一黑,黑完又红了。 难道是气的? 明忠顿觉杜振熙前景堪忧,默默为杜振熙再次点蜡,左等右等却不见陆念稚有就此怒惩杜振熙的迹象,只得一头雾水的撂开手。 杜振熙亦是一头雾水,这天趁着吃下午茶休息的空档,挪到再次捧书闲看的陆念稚身边,探着头半疑惑半期待道,“四叔,您也喜欢看武侠话本吗?” 如果陆念稚也喜欢看,那就没立场罚她“不学好”了。 陆念稚不答反问,“小七,你很喜欢这类江湖儿女情?” 他刻意咬重“儿女情”三个字,偏杜振熙自知女儿身无缘科举,加之幼时体弱,娘胎里带来的病根未祛时,一泡药浴就疼得掉眼泪,同样无缘习武。 不用羡慕陆念稚和杜振晟,光是会外家功夫的桂开,就值得她羡慕嫉妒恨了。 是以看闲书一遇到言情部分就快进,只图打打杀杀的快意恩仇,哪里会留意到“儿女情”,闻言就笑微微点头,“喜欢。” 陆念稚面色略古怪,啪一声合上闲书,掏出方匣子道,“提前给你贺一声’生辰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打开看看?” 这年头没有长辈出席晚辈生辰宴道贺的道理,整生摆宴,不过是为晚辈一处自在吃酒作耍。 杜振熙五岁整生时,亡母仙逝没过生辰,十岁整生时,陆念稚也是提前一天送了那方纯金小算盘。 杜振熙了然之余,已然做好再次被陆念稚或金或银的礼物闪瞎眼的准备,战战兢兢打开匣子,入眼却是一片温和的润泽玉色。 两块小巧精致的玉佩并肩摆放,上头雕刻的是歪着小脑袋的猫咪图案。 一看就是以黑猫为原型。 杜振熙心生欢喜,暗叹陆念稚送礼的品味总算提高了,不过玉佩的材质选得虽好,选玉佩图案的品味就……有待提高了。 只见过雕龙刻凤的,少见把阿猫阿狗做成玉佩的,还做得这样憨态可掬,倒像是糊弄小孩子的玩意儿。 陆念稚学过雕香,难道这两块玉佩是陆念稚亲手刻的? 杜振熙顿时收起腹诽,端端正正行礼谢过,得了便宜果断卖乖,怒夸一顿玉佩天上有地上无,又戳着其中一块道,“四叔,这只是公猫还是母猫?头上簪的是三角梅吗?” 庐隐居的山腰就种着三角梅,一想到黑猫在花树下打滚簪花的画面,杜振熙直接被萌了一脸血。 陆念稚看得好笑,曲指弹杜振熙傻笑的脸,弹得杜振熙回过神来,再次不答反问,“公猫就不能簪花了?你喜欢哪一块?” 只能选一块? 老狐狸好小气! 不知道送礼成双吗? 看来果真是陆念稚亲手刻的,不然不会想着自己留一块。 他和她一样喜欢黑猫。 这份小气勉强可以接受。 杜振熙在心里吐槽完毕,改而去戳另一块玉佩,上头的猫咪图案没有多余装饰,服帖的皮毛傲娇的神情更得黑猫真传,两厢对比,倒真似一公一母交相辉映,她顿时纠结起来。 公猫能不能簪花不知道,她只知道少年不戴花,除非中状元。 她身为“七少”,戴块簪花猫咪的玉佩,略娘气。 杜振熙决定忍痛割爱,抓起另一块玉佩别上腰间,继续卖乖道,“都说玉养人。这块簪花猫咪的玉佩,还是四叔戴比较合适。我就要腰上这一块了,谢谢四叔。” 反正陆念稚爱吃甜食的爱好已经够娘了,再加一块玉佩不多。 殊不知她的选择早被陆念稚算准了,面上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慢吞吞别好玉佩,忍着心中暗笑继续干活,等入夜送走杜振熙后,就飘进内室,再次抱着黑猫“闲聊”。 “你旧主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小子。”陆念稚把黑猫的脸当成杜振熙的捏,抿唇坏坏的笑,“他怎么就看不出来,我身上这枚簪花猫咪的玉佩代表他,他身上那块不簪花的代表我呢?” 一对束发的簪子,一对成双的玉佩,将来杜振熙的身上,还会有更多和他有关的物什。 “他要是总不开窍,怎么办?”陆念稚笑着皱眉,点着黑猫的鼻头叹,“他要是女孩儿,该多好……” 不知能省了他多少事…… 嘴里念叨着男男女女,脑中不由又闪过武侠话本里的某些段落。 江湖儿女情,比女儿家爱看的词话戏文描写起感情戏来,其实更直白更露骨,某些桥段叫他看了都觉得脸红。 杜振熙却口口声声说喜欢! 他不能苟同杜振熙挑选闲书的眼光,但却可以顺着杜振熙的喜好来。 陆念稚心中原本模糊的念头渐渐成型,当下捏出一道计策来。 他招来明忠,交待道,“盯梢唐家的事,你先全都交给明诚把总。你过几天挑个不打眼的时机,先代我走一趟码头库房,带上木板钉子……” 低不可闻的内容略有些古怪。 再次被半夜召唤的明忠却是见惯不怪,二话不说领命而去,撸起袖子开始做暗中准备。 唐加明的小厮则甩着袖子一路飞奔,赶在内外院落钥前求见唐加明,捋顺思路回禀道,“您让我查的事查清楚了。我找的都是三堂九巷经年的老龟奴,说的话没有十分准,也有八、九分准!能令女子变声的药水,有! 但都是些极其割嗓子的虎狼药,别说常年累月的用,就是偶尔喝上那么一两次,养上三两年能恢复原状的都算是好的了!有花娘就被这类药磋磨得险些成了哑巴,这之后堂子里就再没人用过这类药水,如今连做这药水、卖这类药水的都几乎找不着了。” 唐加明掩去眼中失望,哑声问道,“那……假喉结呢?” “那都是糊弄人的小玩意儿,那些扮假小倌的花娘都懒怠用。”小厮摇头,甩出弄来的假喉结道,“如今也没人做这个,我好容易花大钱淘澄来的。这都不用过手摸,粗糙得瞎子都能看得出来是假的。” 他说得不夸张,摊在掌心的假喉结确实太粗制滥造。 和杜振熙日日示人的“喉结”无法相提并论。 唐加明挥退小厮,背着手踱起步来。 他相信小厮办事的能力,但更相信柳氏所说的话——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已经发芽生根的怀疑,并未因小厮查出的结果而动摇。 唐加明脚步一顿,摸出别在衣襟里的一块崭新绣帕。 唐加佳女红上佳,帕子上绣的猫咪活灵活现,新帕子和他当年抢下的那块旧帕子一般,上头的猫咪都有一双令他见之欢喜的黑亮猫眼。 一如这几日夜夜入梦的那对黑眸。 梦里的杜振熙,和绣帕上的猫咪一样,安静的弯着眉眼,对着他无声地笑。 看不出真实情绪,辨不出真切性别。 唐加明的指腹随着心念游走,摩挲着绣帕上的猫咪,喃喃自语道,“到底是……公猫还是母猫?” 怕是连绣出猫咪的唐加佳,都不知道自己绣的是公猫还是母猫。 唐加明收起绣帕,从书案抽屉里摸出一封请帖,发帖的人是杜振熙,受邀的人是他,明天,他将赴杜府庆贺杜振熙的十五整生。 绣帕上的猫咪是公是母,不重要。 重要的是,杜振熙是真的男生女相而雌雄莫辨,还是从出生起就刻意隐瞒性别,只为能顶着杜府长子嫡孙的名号女扮男装? 无论结果如何,明天,他定要借那人的手,好好试探试探杜振熙。 是男是女,明天就会有结果。 唐加明深呼一口气,吹灭灯烛,指腹搭着烫金请帖细细摩挲,端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一片黑寂之中,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一下比一下,跳得重。 第112章 各自暗试探 真相仿佛触手可及,反而令人生出股近乡情怯的难言感触。 纷杂的梦境似乎都伴随着重起重落的心跳声,唐加明半宿浅眠,睡得不甚安稳,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按部就班地起身用早膳,如常处理琐事生意,掐着时辰拜辞长辈,点了小厮随车,启程往杜府赴宴。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无异。 只有唐加明心里清楚,今日此行的平静表面下,隐藏着也许能令一切都变得大不同的可能性。 他睁开闭目养神的眼,不等车子停稳就矮身钻出车门,略显急迫的身形在杜府门前刻意顿了顿,才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进侧门。 侧门直通摆整生宴的外院小花厅,除去关在庄子里的杜振益和杜振益的酒肉朋友,以及走读官学请假无能的杜振晟外,已经到场的都是和杜府交好商户的小辈男丁,杜振熙身为今天的小寿星,正被一众少年围在中间说话。 她端坐上首,偏头听人说话的含笑神情专注而认真,身上穿的是江氏亲手做的新衣裳,应景的玫瑰红暗纹锦缎夹袄又喜庆又低调,红而不艳的服色衬得她发更黑肤更白,本就精致的五官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半垂双目笼着长而翘的睫毛,笑起来弯弯的,不笑的时候眉眼圆润。 不曾浓妆装点,却有种淡抹宜人的静态美。 万绿丛中一点红,不外如是。 唐加明眼皮一跳,不等细品所见所感,就见杜振熙已然望过来,起身抱手道,“唐三少来了。” 其余众人家中亦是十三行出身,自然随着杜振熙一声招呼纷纷起身,一一和唐加明见礼寒暄。 少年郎一处作耍自有一番觥筹往来,不必赘述,只说唐加明暗中留意杜振熙的一举一动,越是留意,胸腔内兜着的一颗心就跳得越急越快。 视线落在杜振熙握杯的手上,只觉杜振熙若是留长指甲染上丹蔻,一双纤长的手只怕比妹妹更显柔美,即便是指节握笔的薄茧、指腹经年拨算盘留下的硬痕,都不能减弱半分颜色。 视线再落在杜振熙的肩上腰上,又觉杜振熙若是褪去厚重冬装,和身旁相似身形的少年一对比,就显出肩薄而腰细来,那双半掩在袍摆下的靴面,反而大得有些突兀。 至于胸…… 唐加明目光一颤,掩袖饮酒的动作也跟着一滞,心下不无苦笑:果然是身在山中不见山,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些显而易见的“马脚”? 却也不想想大家都没瞎,杜振熙装“七少”装得浑然天成,不过是他心生怀疑更有期盼,此时此刻再用有色目光看杜振熙,少不得受主观臆测的影响和引导。 直到被身边人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忙压下心绪送上生辰礼,又接过小厮捧着的建兰送上,“这盆花是舍妹精心饲弄的,特意要我代她送来,聊做七少的生辰贺礼。” 他假借唐加佳的名义,众人只当杜唐联姻在即,不由左一声“未来姑爷”右一口“未来舅兄”的打趣二人。 杜振熙面上假笑,心下冷哼。 这时节哪来的建兰? 说是唐加佳养的,其实是唐家暖房里的吧! 这是想提醒她那天唐加佳闹出的“乱子”,也是想暗示她那天她的真实去向,已经被唐加佳说破了。 杜振熙早有心理准备,暗暗吸气憋得微染酒气的脸更红,暗搓搓拉着唐加明耳语道,“唐七小姐活泼热情,邀我同去祥安院时我一时想岔了,没有拒绝。那天是我行事莽撞,还望三少见谅,别再将我的错举记在心上挂在嘴边。” 即解释她是被唐加佳“硬”拉去探险,不好拂唐加佳的面子才“勉强”去的,又表明唐加明既然特意暗示她,那就没有把事情捅到明面上的意思,且闭嘴把小佛堂的事翻篇吧亲! 一副羞于启齿,又勇于认错、刻意拉拢唐加明的赧然模样。 只说话时靠得太近,杜振熙红润的面颊仿佛都染着建兰的清香,唐加明下意识拉开距离,心下却不由松了口气。 祖母尚且对小佛堂的空白牌位讳莫如深,别说妹妹就连他自己,都没能探问出杜唐两家的恩怨根由,何况是一心求娶妹妹的杜振熙? 看这模样,只怕想也没有多想,单后悔陪妹妹胡闹,为乱闯主人家的地盘而羞愧自恼吧? 即便杜振熙觉得小佛堂有些奇怪,于现下来说也无甚妨碍。 之前为保妹妹而隐瞒祖母,此刻对杜振熙的身世有了三分犹疑七分笃定后,就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唐加明牵动嘴角,微笑中透着了然道,“七少放心。你和舍妹的秘密,到我这里为止。” 不管唐加明在暗中对付杜府这件事上,帮着柳氏做到了何种地步,待唐加佳的兄妹亲情倒是真切纯甄。 杜振熙心下叹面上继续假笑,假作和唐加明达成共识的轻快模样,全然没察觉,唐加明垂下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脖颈。 二人暗中打了一回机锋,喧闹的小花厅忽然闪进一道体面身影。 定南王妃的心腹妈妈叉手行礼,送上定南王妃给杜振熙的贺礼,朗声笑道,“小郡爷衙门里有事一时脱不开身,要晚些才能到。七少这里我就不多打搅了,我代王妃给杜老太太问个好去!” 她来得快去得快,徒留众人心下又惊又喜,万想不到定南王妃会特意派人给杜振熙送礼,还让得力的妈妈亲自去拜见江氏,再往下交杯换盏时,对杜振熙更多了一份殷勤。 唐加明见状亦是若有所思:原以为杜府和王府的交情不过止于小辈之间,如今看来,却很有些通家之好的意思。 定南王妃肯给杜振熙做脸,想必同样看重杜府。 心中如是想,等见着珊珊来迟的沈楚其时,唐加明就有意随众人一道顽笑,帮着斟酒递杯,跟着众人起哄道,“小郡爷晚到三刻钟,少说要罚上三杯才是!” 沈楚其只觉身边围着一群马赛克脸,一个都懒得应付,却不介意给杜振熙的整生宴凑热闹,爽快的自罚三杯,就无视众人拉着杜振熙坐到一处,掏出枚玉佩道,“熙弟,这是皇叔赏给父王的。后来被我从父王手里讨了来。这次为你挑礼物才想起来,怎么样?我这礼物是独一份吧?” 他口中的皇叔指先帝,单轮玉佩来历,确实是独一份,但论起图案来,比起他这块落于主流的四季平安雕花,反倒显出陆念稚送的猫咪玉佩更独特了。 不过,背后刻着内造大印,不能轻易变卖,做传家宝倒是难求。 杜振熙笑眯眯收下,二人之间突然伸进一支举着酒杯的手,偏头就见唐加明神色微敛,朝沈楚其躬身道,“上回家里待客不周,凭白闹出笑话惹小郡爷不快,家祖母已经照着小郡爷的意思,大力整顿过家务。我代家祖母给小郡爷道声恼,以酒谢罪。” 他本就想借沈楚其的手试探杜振熙,方才瞧见沈楚其送出的玉佩,立即决定改动原定计划,只做出副诚心赔罪的模样。 沈楚其哪里晓得唐加明的用意,更早将他“痛骂”唐家的话忘到脑后,此时见唐加明郑重其事的作派,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遂也不推拒,接过酒杯算是接受唐家的“歉意”。 唐加明面露轻松,似有意转寰气氛般凑近二人几分,半奉承半新奇地道,“小郡爷送的这块玉佩当真难得。不过七少腰上挂的这块玉佩,花样却是少见的奇巧。不知是哪家的手艺?” 他有意凑趣,杜振熙自然不会当众慢待唐家人,随口道,“外头大概没得卖。这是四叔送我的生辰礼。” “陆四叔送的?”沈楚其闻言一愣,随即想起陆念稚和杜振熙独处时的亲密无间,心下顿时有些郁闷难解,探手就要去解杜振熙的玉佩细看,“让我看看,陆四叔送的玉佩有多稀奇?” 他还当他送的玉佩必定能拔得头筹,没想到陆念稚送的也是玉佩。 他动作有些急躁,身旁唐加明也跟着好奇探看,肩碰着肩手中酒杯一个不稳,眨眼间哗啦倾倒,尽数都洒到了杜振熙的脖颈、胸襟上。 酒香瞬间四溢,同时响起一阵低呼声。 杜振熙的反应却出乎唐加明的预料,不仅不见半点惊慌无措,还十分淡定的招来桂开,一面安抚连声道歉的沈楚其,一面仰起头来,大大方方地任由桂开擦去她脖颈间的酒渍。 小小混乱中,定南王妃的心腹妈妈出了清和院,再次出现在小花厅里,她刻意算准了时辰,瞧清厅中情景有些意外,见杜振熙并未伤着碰着,就放下心来对沈楚其道,“杜八小姐这几天没少陪小郡主玩,回回不忘带亲手做的手信点心。我刚才还和杜老太太说起这事。 小郡爷既然来了,不如和我一道去拜访下杜八小姐。王妃的意思,拣日不如撞日,小郡爷今天就代小郡主给杜八小姐道声谢,送上王妃为杜八小姐准备的谢礼。” 沈楚其闻言眼睛一亮。 他心里正郁闷,比起阿秋这个下人,他和跟他“同病相怜”的杜晨芭更有共同语言。 这些时日的书信不是白写的,虽然彼此都不曾点明心中苦恋之人,但言语间流露的情绪心境,早已在无形中重叠交集。 他想见杜晨芭,和杜晨芭面对面说说话! 说不定就能解开心中没来由的郁闷! 沈楚其大为意动,又有些不舍的看向杜振熙。 杜振熙自然知道沈又其最近常找杜晨芭玩,不以为意的摆手道,“既然是王妃交待的,你只管去。你不用管这边,想陪我吃酒再找机会就是了。” 沈楚其嘿嘿笑,找那心腹妈妈要来谢礼攥在手中,掐着袍摆大步离去。 背影略有些急切。 心腹妈妈瞧在眼中,乐在心里。 自觉无需再试探沈楚其的心意,想着要见的杜晨芭是沈楚其心上人没跑了,不由无声翘起嘴角,抬脚跟了上去。 而同样暗中完成试探的唐加明,长身站在众人之间,也无声翘起了嘴角。 第113章 他不能害她 除非刻意,否则任谁都不会察觉到,唐加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追随着杜振熙,时不时掠过杜振熙一仰头一低头间的脖颈,目光随着颈间或因动作显现、或因说话滚动的喉结,亦跟着一动又一动。 他冷眼看桂开拾掇清楚躬身退下,看杜振熙自然而然地理好夹袄立领,嘴角翘起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又弯了几分。 “七少。”唐加明上前一步,并不掩饰嘴边笑意,只这份笑意转眼就透出歉意来,“怪我不该好奇心切,刚才鲁莽间碰洒了小郡爷的杯中酒……这中衣领子浸过酒渍,多半难以浆洗如新,回头我定送上一套做赔礼。” 既然是赔礼,就不会随便买套成衣充数,只会让家中针线房动手做以表诚意,等做出来都快过年了,你忙我也忙谁还会惦记着这件小插曲? 杜振熙客气话照单收,酒菜照样吃,嘴里随意应着“好说好说”,小手一挥,招呼停箸围观的众人继续吃好喝好。 唐加明就势不再刻意往杜振熙跟前凑,谈笑间应对自如,一直不曾停息过急跳的心,却不如表面那样平静。 他分不清心中翻腾的,是所盼结果成真的喜悦多一些,还是无意间挖掘出真相的功成感更多一些。 心中情绪传递到指尖,他假作调整领口的手隐隐有些发颤。 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喉结随着他一掠而过的手、随着他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而杜振熙的喉结和他的一对比,就显出一动一静间很有些微妙的差别。 迟缓。 像附着在皮肉外的死物,一滚一动仿佛慢了半拍,有着极其细微的延后反应。 杜振熙的喉结,是假的。 偏男性化的嗓音可能是天生,平坦的胸部应该是缠着裹胸布,而刻意遮掩也无法避免外露的喉结再以假乱真,终究是假不是真。 如果不是他心怀疑窦有心留意,恐怕也发现不了这一丝几不可察的违和感。 更枉论高手在民间,他的小厮找来的假喉结粗制滥造,不代表从出生起就以男儿身示人的杜振熙,弄不来能瞒天过海的假喉结。 他已然笃定,杜振熙果真是女扮男装。 除了他,还有谁知道杜振熙的真实身世? 唐加明心念一滞,纷乱的神思仿佛游走在身体之外,机械地随众人或闹或笑,又机械地随众人看向厅门,只见阿秋去而复返,代沈楚其告辞道,“小郡爷和杜八小姐还没说上两句话,府衙的手下就找过来了。说是有公事请小郡爷拿主意。左右贺礼和谢礼都已送到,小郡爷就先走一步了。” 实则是定南王妃的心腹妈妈目的达成,一听是公事就催沈楚其赶紧回府衙,沈楚其无法,阿秋负责传话和送心腹妈妈,完了再赶去府衙。 菜过五味,最尊贵的客人已然走远,余下众人也跟着陆续告辞。 唐加明心神恍惚地立定在唐家马车前,回身看一眼送完客悄然合上的杜府侧门,情不自禁低喃道,“我不能害他……” 一旁准备扶他登车的小厮没听清,一脸问号道,“三少?您说什么?您有什么吩咐……” 唐加明猛地醒过神,摇头敷衍过去,只身钻进车厢,靠上车厢壁长出一口气,摸出衣襟那方猫咪绣帕,捂着脸闷声叹气,“我不能害她……” 杜振熙是“她”,不是“他”。 他隐约听说过,杜振熙一出生就被杜府视若珍宝,是由当时还在世的杜老太爷亲手包的包被,亲手抱着进祠堂上族谱,记做杜府的长子嫡孙的。 那么是否能说明,至少杜老太爷知道杜振熙的身世秘密,甚至有可能是杜老太爷做的决定,将杜振熙充作男儿教养,好顶立彼时只有陆念稚一个嗣子成器的东府门户? 只要有杜振熙这个长子嫡孙在,即便往后东府再无男丁出生,也不怕嗣子忘恩负义一家独大,致使东府家业旁落。 杜老太爷死而瞑目,却暗中防着陆念稚一手。 他也曾听说过,杜老太爷将雕香的独门手艺尽数传给了陆念稚,可见血脉亲情四字老话,血脉永远排在亲情之前,嗣子再好身上留的不是同一条血脉,终究横亘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戒备和防范。 江氏这么多年对陆念稚的亲事不闻不问,又是杜老太爷的结发爱妻,想来不仅清楚,还帮着掩盖杜振熙的身世秘密。 所以除了他,陆念稚和年幼的杜振晟,并西府众人,都不知道杜振熙的秘密。 东府有了杜振晟这个货真价实的十一少,那就不会让杜振熙永远假扮“七少”。 杜振熙敢以“七少”的名头求娶妹妹,多半只想借力,不是真想成就亲事。 江氏肯出面相看妹妹,必定是支持杜振熙的想法的。 可见祖母暗中推动的流言不假,陆念稚和杜振熙即使表面上并无不和,暗地里关于家主之争的角力只怕已是暗潮汹涌。 否则杜振熙何必冒险结亲,急着寻求外力相助? 这般细想一遍,唐加明恍惚的神思归位,急跳的心口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窥破的秘密,只能埋在心底,至少,暂时不能对任何人说。 他从捂脸的绣帕中抬起头来,亮得吓人的双眼渐渐泛起一点一点的笑意。 杜振熙是“她”不是“他”,他不用再烦恼再压抑。 他喜欢她。 他可以喜欢她。 但不可以捅破她的秘密,若是西府知道了这个秘密,还会再老实安分的依附东府吗? 何况,东府还有个从身份上就和杜振熙天生对立的陆念稚。 他猜,江氏和杜振熙都在等杜振晟长大,等杜振晟顺利接手东府,就是杜振熙恢复女儿身的最好时机。 他不能也不愿打乱江氏和杜振熙的步伐、计划。 他不能害她。 更不能告诉祖母。 唐加明眼中笑意倏忽黯淡,捧着绣帕的掌心猛地收紧,重重靠回车厢壁,时轻时重地磕碰着后脑勺,好让自己能暂时压下儿女私情,将心思集中到正事上。 他不能真的害她。 但有些事不得不去做。 已经落下棋局的棋子,也不能收回。 事有反常必为妖,只会适得其反,立时引起祖母的侧目和怀疑。 祖母要他做的事他依旧要做,但祖母要的结果,已经不是他能继续听之任之的结果。 祖母想让杜府家破人亡,而祖母在明他在暗,他可以暗中警示、帮扶杜振熙,即便跳进祖母挖好的坑也依旧能安然爬出来。 即使是为着他可以喜欢她,杜唐两家的恩怨也该趁早了结。 只不过,不是以祖母的方式了结,而是以他的方式做个了结。 纷呈念头转过脑际,随着车身一震悉数钻进心底,唐加明心头沉甸甸,跨出车门迈进唐家的步伐亦是沉甸甸的。 他望向祥安院的方向,忽然想起灯火阑珊的那晚,他心中划过的那个不孝想法。 如果祖母不再压在他的头上,母亲和妹妹会过得更好。 他这个名不符实的唐家家主,也会过得更好。 至少,可以喜欢想喜欢的人,娶想娶的人。 同样的念想再次闪过,唐加明已无那晚的一瞬惊措,朗眉星目溢出坚定光彩,沉甸甸的脚步渐行渐快,带得垂至鞋面的袍摆猎猎作响。 小厮搓着脚步撵着唐加明小跑,再次一脸问号道,“三少?您不先回院子洗漱更衣?这是要直接去见老太太?” 不管公事私事,但凡主子出门回来,收拾清整再去祥安院见老太太回禀大小事宜,早已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老太太最厌烦人风尘仆仆。 唐加明闻言脚步一顿,暗自反省自己太急躁太沉不住气,放缓脚步顺着小厮的话茬道,“今晚的事……人手都安排无误了?” “是。撒出去的人算着时辰,晓得您差不多该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已经等在院子里了。”小厮早得了消息,忙答道,“只等您再过一遍眼,没问题了就上报给老太太,只要老太太点头,就照着计划行事。” “你去把人都叫过来。”唐加明站定原地,沉吟道,“不必劳烦他们一遍话过两道嘴,让他们和我一起去祥安院见祖母。” 小厮不疑有他,忙领命而去。 静等的唐加明再次望向祥安院,心下说不出是什么心境。 只知道祖母想设计试探陆念稚,正好,现在的他,也想试探试探陆念稚究竟是什么态度。 如果陆念稚那天没察觉出唐家的异样,那就更有利于他暗中警示、帮扶杜振熙。 他不想害她,难保别人不想害她。 唐加明想到柳氏要送给杜振熙的那份“生辰大礼”,不禁再次无声翘起嘴角。 他忽然也有些期待,期待杜振熙会是什么反应,会怎么出手应对? 他可以喜欢她了。 那么她呢? 值得他喜欢她吗? 他在等人来,也在等可能上演的“好戏”。 等祥安院人来人往重归平静后,早已过了熄灯的时辰。 唐家渐次陷入夜色之中,杜府的清和院却依旧灯火通明。 杜振熙白天请过外人,晚膳则在江氏的坚持下,和陆念稚一道来清和院用膳,这会儿三人正围坐一块吃茶消食。 “这么说,唐加明的性子倒被你摸透了,是个真心疼妹妹的。”江氏听杜振熙说完唐加明对她的暗示,半是感慨半是惋叹道,“可惜他是柳氏的亲孙子,不然倒是可以结交一番。如此看来,你’误闯’小佛堂的事,唐加明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您也说他是唐老太太的亲孙子了,他放过不算,要看唐老太太肯不肯放过。”杜振熙微微的笑,转头给陆念稚续茶,轻声哼道,“四叔说的话您也听见了。唐家暗地里的小动作,可不少呢。” 江氏一挑眉,“恩然是十三行里人人称道的’老狐狸’,柳氏难道比恩然还精不成?她这是想干什么?” 人人称道也是背着陆念稚称道,哪有江氏这样当面“夸”陆念稚是老狐狸的? 杜振熙险些把茶斟洒了,忍着笑去看陆念稚。 陆念稚俊脸微黑,无奈看一眼江氏,“别管唐老太太想干什么,您且等着看,不出两天就会闹出’大动静’来。” 唐家既然准备暗中出手,他们之前铺排下去的防范,也不是白做样子的。 第114章 喊的什么冤 江氏心里有了数,又认定有陆念稚在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其实最不耐烦这类事体,闻言干脆端了茶,“明枪来暗箭去的,本就没意思的很。如今还要干等着人出招,凭白惹人心烦。你们也别多留了,赶紧回去歇着,没得为了做戏给人看,真熬伤了身心。” 话说得相当光棍,陆念稚和杜振熙笑着告辞。 二人不知走过多少次清和院往外院的夜路,步伐皆闲适,提灯的陆念稚手腕一压,垂眸盯着杜振熙圈在光晕中的双手,笑道,“每年入冬,东府除了清和院,也就霜晓榭需要特特拨一份手炉的例。小七,你就这么怕冷?” 杜府上到江氏下到杜晨芭,一应女眷入冬就多添一笔手炉、霜炭的开销,这话是笑杜振熙丢男儿家的份儿,学女儿家手炉不离身。 不过,杜振熙有个换季易病的“病娇”名声,这般作派虽是特例,但经年如此,已然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新鲜事。 何况自从她第一次来小日子起,江氏就越发要她注重保暖养生。 有江氏这样“紧张”她的健康,任谁都不敢取笑她时时揣着手炉的作派略娘,只当江氏“宠溺”长子嫡孙,杜振熙孝顺听话。 往年看在眼里,陆念稚也不曾在意过,怎么此刻突然单挑出来说嘴? 杜振熙觉得陆念稚的恶趣味又犯了,纯粹没事找话地“逗”她,不仅没有半点心虚,反而示威似的双手一拢,将手炉又抱紧几分,扬起下巴道,“还真叫四叔说中了,我确实天生怕冷。再说您才害过一场风邪,我这不是前车之鉴吗?您好歹有功夫底子,我可不敢有半点轻忽。” 他“逗”她,她就含沙射影的“怼”他。 陆念稚却没像往常似的继续斗嘴,反而笑意沉沉地替杜振熙掖了掖领口,温声交待道,“既然怕冷,就少走几步夜路。自回霜晓榭罢,不用送我到庐隐居门口了。” 说着将气死风灯塞进杜振熙手中,转身径自走向庐隐居,高大的背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背对杜振熙的俊脸,扬起不为人知的坏笑。 怕冷就好。 杜振熙要是不怕冷,他拟订的计划就不够顺理成章了。 杜振熙不知陆念稚心中所想,只觉陆念稚自从之前抽过风后,常有莫名其妙的言行,此刻即不多想也不多停留,提着灯抱着手炉飘回霜晓榭。 烧着炭盆的内室温暖如春,杜振熙却一改往日裸身入睡的习惯,褪去外裳后就合衣而睡。 迷迷蒙蒙间喧闹入耳,她猛地惊醒,披衣转出内室,就见桂开搓着脚步进屋,神色肃然道,“七少,瓷窑出事了。” 错眼见杜振熙这么快应声而出,且衣饰齐整,心下了然之余,神色不由一松,又意有所指的再次道,“瓷窑果然出事了。” “唐老太太可真是有心。”杜振熙勾唇冷笑,边系外裳边往外走,“让孙子孙女给我送礼还不够,竟另外准备了一份’生辰大礼’给我。” 嘴里嘲讽,脚步轻快。 她正嫌缠着裹胸布睡觉勒得慌,现在事情比他们预料的提早发动,倒省得她再夜夜合衣睡觉,时时防着唐家突然发难。 突发“事故”最令人措手不及,自然不会选在青天白日,多半要挑黑天半夜闹出来。 此时尚未过子时,柳氏选的好时辰,即给她的整生“添彩”,也给杜府“添乱”。 “那就乱给唐家看。让我们的人都’乱’起来。”杜振熙取来手炉闲闲抱好,半点不见慌乱的举止和言语相当不搭,“你去外院盯着,准备好的东西再过一遍,别等要用的时候出了疏漏。我们的人可都敲打过了?你再去提点一遍,到时候该怎么做,你也一并带着他们再过一遍。” 桂开一叠声应下,留竹开随侍杜振熙,提脚就奔向外院。 杜府外院很快亮起灯火,不过片刻,就有管事拿着陆念稚的举人名帖敲开城门,带着手下匆匆赶往城郊瓷窑。 宵禁时分,如果不是事关人命的大事,单凭举人名帖哪里说得动城内外的官兵? 杜府外院一乱,再加上这一道异于寻常的举动,少不得惊动一墙之隔的西府,很快有下人将消息报进了西府。 明忠和明诚也将消息报到了陆念稚跟前。 他拧着浸透热水的巾帕,盖到残留着乍醒睡意的脸上,半扬起头敷着热巾帕醒神,隔着巾帕响起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瓷窑死了人?” “死了人。”明忠答道,“不过,死的都是’该死’的人。” 该死的,自然是唐家安排的人,以及和唐家勾结的人。 而和该死的相对的,就是不该死的——瓷窑出事,他们安排的人手,以及其余“清白”的窑工并未真的受牵连。 这就够了。 陆念稚再无二话,明忠就接着道,“二老爷和二爷得了消息,已经往清和院求见老太太。七少这会儿在外院,一面分派人手处理瓷窑事故,一面应付二老爷派去询问的人。” 江氏和杜振熙是假着急,不知情的杜仁和杜曲,却是真着急。 假中掺着真,骗着了自家人才能骗得住外人。 陆念稚揭下覆面的巾帕,轻笑道,“二叔二哥要是想出头,你们不必拦着。不管小七怎么做,你们只管顺着小七的意思。” 轻笑声很冷,显见那些该死的人不值得同情,但也没什么好得意欢欣的。 明诚动了动嘴,被明忠暗中一扯只得噤声,一出庐隐居就再忍不住,直犯嘀咕,“四爷这是不打算出面?撒出去的人手一多半是四爷名下的,七少手下的人做的不过是轻省活计,眼下真’出事’了,倒全让给七少露脸争风头?” 他为自家四爷抱不平,只当他们暗中盯梢多日,就是等着借机踩死唐家。 明诚看的是表面。 明忠想得却更深一层。 四爷既然放任唐家“得手”,就没有一举钉死唐家的意思,这后头还不定牵扯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且最近他几次三番私下受命,办的都是和四爷、生意无关的“琐事”,桩桩件件只和七少有着剪不断理不清的关系。 事后细想,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四爷对七少的态度,和以前不同。 至于怎么个不同法,他尚且无法做出准确的定义。 他自认没有聪明到能看透四爷的所有言行,但他也无心自作聪明。 “你少自以为是的动心眼!四爷现在不出面,只是没到出面的时候。”明忠下了定论,懒怠细说自己的想法,果断以暴力制服明诚,抬脚就是一踹,“四爷怎么吩咐的,我们就怎么做,少喳呼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明诚挨了一脚,倒也不多做纠缠,偏故作喳呼的边跳脚边往外院去,惹得明忠又好气又好笑。 而见过“惊闻噩耗”的江氏后,满口允诺代杜府主持大局的杜仁,却是气得笑不出来。 此时此刻,“乱”了几乎整夜的杜府外院已经撤去灯烛,冬日晨曦下的杜府笼着灰蒙蒙的冷冽雾气,随着连夜赶去瓷窑的管事一道回转的,不是“事故”平息的好消息,而是更令杜府猝不及防的坏消息。 瓷窑夜半出事,一处窑炉炸死了十几条人命,万幸各处窑炉间各有隔断和距离,才没炸爆更多的窑炉和窑工,管事带着人赶到现场一看,才刚松了口气,就叫死伤家属团团围住,不仅没能压下事端,反倒叫死伤家属逼得连人带车原路返回,一路哭哭喊喊地闹进城,闹到杜府大门口。 双拳不敌四手,狼狈不堪的管事被死伤家属又推又搡,怒抱门下廊柱直如抱着救命稻草,险些没涕泪横流,“不是奴才无能,实在是没办法……” 他带着人是去安抚窑工的,被死伤家属抓衣服撕头发也只能生受,万没有命手下武力打压,反把事情闹得更糟的道理。 道理杜仁都懂,但听着管事的自辩连个回应都欠奉,只看着门外台阶下排排跪的死伤家属,黑压压一片人影,映得他一张老脸黑如锅底。 鬼哭狼嚎的声响划破天际,喊的无非是东家不慈、压榨窑工,只要钱不顾人命,才导致窑炉老旧失修,兼之白天使唤青壮窑工夜里用的是老弱妇孺,这一出事,死的全是顶夜班的老人、妇人。 偏赶上年关将至,老话说“娶个媳妇好过年”,一听各家里死的不是老婆就是娘,早被惊动的邻居路人越发訇然,同情心碾压看热闹的八卦之心,顿时对着杜府指指点点起来。 谁都知道瓷窑的活计苦,别家瓷窑也不是没出过事故,但囔出这样一番因果,就不单是瓷窑的硬件问题,而是东家的人品问题。 有路人替死伤家属喊起话来,有一个讨公道的,紧跟着就有一片讨公道的。 杜仁只觉耳朵嗡嗡,暗暗后悔不该为了奉承江氏而出头,左右西府只分瓷窑一份红利又做不得主,他何苦接这个烫手山芋,一旁杜曲倒是真心想帮衬,偏性子木纳嘴巴笨,噏合半晌突然道,“小七?” 他和杜仁一时都没注意陆念稚不见影,瞧见珊珊来迟的竟是杜振熙,一声惊呼格外引人侧目,台阶上下的众人一齐调转视线。 杜振熙拢着手炉,皱皱鼻子皱皱眉毛,略拔高的声线又清又脆,“这是闹什么?瓷窑出事从来有一套处置章法,有理说理没理说情,诸位哭哭啼啼的是不打算说理了,只想着赶早把丧先嚎上了?” 此话一出,莫说管事等下人,就连杜仁、杜曲都险些愕得倒仰——最是知礼温润的七少鬼上身了不成?说的什么鬼话? 这不是刺激死伤家属么? 悲愤的死伤家属,顿时被刺激得和路人一起静了一瞬。 “怎么我一问反而不嚎了?”杜振熙歪头,随即恍然大悟道,“不是来嚎丧的,也不是来讲理的,那就是来要钱的?” 要什么钱? 人命钱。 如果死伤家属是来趁火打劫的,那么刚才囔囔的因果就有待商榷了。 路人们又是一静。 死伤家属却似回过神来,哭嚎声越发悲愤,“呸!哪个要你们的染血钱!我们是来喊冤讨公道的!” 杜振熙小脸一肃,哦了一声道,“喊冤?喊的什么冤?” 不怕你喊冤,就怕你不喊冤! 杜振熙上前一步,脸上竟带出一丝笑来。 第115章 人都到齐了 日头尚浅,晨雾尚浓。 “熬”了几乎整夜的杜振熙眼底有淡淡青色,反衬得这笑更添三分诡魅七分轻佻,笼着浅薄阳光十分扎眼,且不合时宜。 和她现身后仿若置身事外的简短问话一般不合时宜。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就囔起来,“都说杜府七少惊才绝艳,不仅生得一副玲珑心肠还生得一副好样貌。今天一瞧才知道说反了!七少这音容笑貌好瞧是好瞧,可惜不像佛祖座下的美仙童,倒像阎王手下的索命鬼!” 暗指杜振熙轻贱人命的话,拽文拽得略妙趣,立时引发一阵恶意的哄笑,路人们笑,死伤家属哭,跪在最前头一老苍头显然是领头的,杜振熙问喊的什么冤,他直将嚎过一路的“因果”厉声再数一遍,条理最清晰嗓门最苍劲,只一双老眼不住暗中打量杜振熙。 概因这后头还有一桩巧宗儿,杜记瓷窑虽由陆念稚总管,但也有杜振熙一派的管事间中分管事体,这两三年来隐隐有和陆念稚名下管事争锋分权的势头,昨天是杜振熙整生,到得晚间瓷窑活计松乏时,杜振熙一派的管事就打着为小主子庆生的名号,招呼守夜班的窑工吃酒耍乐。 这原是奉承上头、拉拢下人的寻常手段,无意间趁了老苍头的意,他们受人指使,本待“牺牲”几个青壮男丁,暗中一合计便顺势推原本“该死”的青壮男丁随人一处吃酒,换上各家老弱妇孺顶夜班,这才造就出“死了老婆又死娘”的惨烈局面。 以老苍头为首的几户窑工人家收钱办事,哪里晓得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是谁,再肯拿命去换财帛,临到头舍不得家中青壮男丁,整好偷梁换柱拿无用的妇孺顶上。 真论起来,倒是杜振熙的人无意间“成就”了他们的私心。 不过指使他们的人只先给了一半好处,剩下一半横财还得等事成后才能拿到,老苍头浑浊双眼闪闪烁烁,不再偷觑杜振熙,只嚎得越发卖力。 殊不知这桩巧宗儿确是无巧不成书。 杜振熙一派的管事打着为她庆生的名头,本就是伺机而动好支开“不该死”的人,不成想眼前这帮“该死”的人不仅该死还心狠手辣,舍不出家中男丁,倒舍得将老弱妇人推出去送命。 这是打量着日后发横财留得男丁在,不愁填补不了家中婆娘的缺。 话说回来,这帮人要不是心思龌龊眼界腌脏至此,也受不动财帛指使! 杜振熙即觉腻味更觉恶心,生不出半分恻隐,笑容愈深愈讥讽,任由阵阵哭嚎抑扬顿挫,掐着声起声落的空档好整以暇地再问,“喊的什么冤我听明白了。只是不知道,诸位这冤屈是冲着谁来的?” 她回回开口,每每都是明知故问,围观路人不信杜振熙现身前不知道外头在闹什么,问的特么不都是废话吗——喊的自然是被东家草菅人命的冤,自然也是冲着杜府来的。 一时替死伤家属抱不平的喝骂声声,倒是那老苍头闻言心头另有计较,想着背后指使他们的人递到他耳边的话,明里暗里是冲着瓷窑总管、杜府四爷陆念稚去的,当下老痰一咳,对着杜府门前石狮啐了一口,引来众人注目就扯着嗓子开了口。 “瓷窑还轮不到个毛头小子主事!让杜府陆四爷出来说话!”老苍头老眼血丝赤红,满是悲恸愤懑怨恨,几近声声泣血,“陆四爷总管杜记瓷窑,这冤屈自然是冲着陆四爷来的!” 杜振熙等的就是这句话,先前她只问不接话,此刻更无心打嘴仗穷理论,只干脆利落地扬声道,“既有冤屈又有债主,合该去衙门敲鼓打官司请官老爷论断!大早朝戳在我杜府门口嚎丧,还指望着嚎出个青天大老爷不成!” 有冤就去官府喊! 这话不仅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反而大有不怕把事情往大闹的强势! 围观路人瞠目结舌,老苍头等人更是忘了哭忘了闹。 说好的闹得杜府不得不交出陆念稚,然后杜府坏了脸面声名还不得不花钱消灾,私下安抚他们好了结事体呢! 怎么和背后指使他们的人说的不一样,杜府怎么不按着常理出牌? 老苍头忙忙朝后打手势,示意同伙别忘了做戏,一颗老心飞快直转。 果然毛头小子不顶事,这杜府七少到底年轻气盛,还当抬出官府他们就怕了不成?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左右吃亏的不会是他们。 杜府再有权有势,难道还能当堂扭转黑白、再逼死他们几条人命? 这局面虽出乎意料,但也容不得他们退缩,一退缩反而显得他们心虚气弱。 硬着头皮也得上! 想到没到手的横财,老苍头梗着脖子道,“七少话说得倒响亮,只盼杜府到了官老爷跟前别仗势欺人!还请乡亲父老为小老儿等人做个见证!” 围观路人不管出于何种心态,就没有愿意错过这场大戏的,当下纷纷出身力挺死伤家属,反倒咬着杜振熙的话茬,先就吆喝起见官来,有那心急热切的甚至等不得就伸手伸脚,扶起跪倒一片的死伤家属就要往衙门去。 台阶上惊呆三连的杜仁和杜曲回过神来,齐齐上前去拦杜振熙,且不论父子二人代江氏出面的真心假意如何,疼杜振熙的心却是一式一样的,半是急切半是后怕的又劝又训道,“小七!你不想着把事情压下,怎么反而往大了闹腾!你没经过事,且先回霜晓榭安生等消息,这事还是得请恩然出面!” “是要请四叔出面。这些’苦主’是冲着四叔来的,自然要请四叔亲自出面过堂审。”杜振熙有意无意地避开二人的阻拦,偏头再一扬声,“去取四叔的名帖,’请’诸位’苦主’一道往衙门去!” 装背景板的明忠、明诚闻声而动,一人去请陆念稚拿名帖,一人则吆喝着杜府家丁,涌下台阶“请”死伤家属动身上路。 杜记瓷窑在城郊,属于广羊府直辖县的管辖范围,要打官司自然要往对应的地头县衙去打。 众人一瞧杜府家丁这般利落架势,便知杜府早有准备,心思各有转换瞧热闹的兴头却没变,反而越发浓烈,提脚就纷纷跟了上去。 杜仁和杜曲见状又是一愣。 杜振熙收起讥诮,笑容略无奈。 她无法和杜仁、杜曲解释,方才那些刺激人的作派是她暗搓搓请教过堂子出身的竹开,现学现卖的糙话,为的就是刻意引导老苍头等人,将事情拐向“见官”的路数上。 唐家玩阴的,他们就玩阳的! 杜振熙揣着小心思做出副气狠了的样子,推着杜仁和杜曲往里走,嘴里哼道,“瓷窑出事又不是杜府愿意的!没得叫人泼了脏水一味服软,有理没理见官再分辨,杜府行的端坐的正,不怕影子斜!” 杜仁再糊涂杜曲再木纳,看到明忠、明诚的行事也回过味来了。 陆念稚始终没露面,这番行事背后要是没有陆念稚的坐镇,甚至示意才真是有鬼了! 杜仁心下一权衡,拉住要去追杜振熙的杜曲,沉着脸摇头道,“东府的事,且有恩然做主。我们只管留在家中,先去陪清和院安抚你祖母是正经。” 做老子的不想趟浑水,做儿子的杜曲再担心,也值得唯诺应声。 散去人群的杜府瞬间清静,城郊杜记瓷窑却是一片混乱。 先前受杜振熙半夜指派,往瓷窑安抚窑工的管事一行人无功而返,反而叫死伤家属“拱”回杜府门前闹事,其实是杜振熙有意安排,刻意捉了个年轻不经事的管事出面,才好造就后来的“喊冤”局面。 现下杜振熙撵着往县衙见官的死伤家属路过瓷窑一看,果然就瞧见安家和唐家的马车停在外头。 如今杜府占着瓷窑五成大股,安家和唐家割据剩下五成股份,瓷窑出事杜府猝不及防,自然有安家、唐家的人将消息送到安大爷和唐加明跟前,二人各自带了人手钱财,先就往瓷窑来,正忙着收拾烂摊子。 县衙接了新鲜出炉的诉状,昨晚窑炉爆炸闹出的动静不小,早已有县衙官兵往现场来,半道遇上明诚并杜府家丁“请”着死伤家属回转,两厢一碰头就直奔县衙去。 这动静更大。 安大爷和唐加明留下人手坐镇现场,错眼瞧见杜振熙坠在扬尘而去的人群后头,双双上前,开口就是不赞同,“七少!这样的事怎么反倒闹到要见官!” 口吻倒和杜仁、杜曲如出一撤,正常人想的都是大事化小,小事私了。 杜振熙心下哂笑,面上端着神色,照旧冷哼道,“这样的事更不能藏着掖着,否则杜记瓷窑的名声凭白叫人抹黑,明年还指望拿什么竞标皇商?” 正是为了明年竞标,正常人才会想着要压着安抚着啊喂! 安大爷也算是看着杜振熙长大的,见杜振熙姿态硬气,满腹大道理一时竟无从可说,只恨铁不成钢的直跺脚。 一旁唐加明眼神一闪,目光掠过杜振熙瞥向城郊官道,挑眉扯了扯安大爷的袖口。 安大爷抬眼去看,就见后头缓缓驶来一溜马车,当先就是印着杜府徽记的单马大车,赶车的是明忠,显然车内坐的是陆念稚。 再往后的车马徽记更是眼熟,显然是听闻风声,受杜府邀请而出动的十三行行会的几位大佬。 一如高门小户各有族群,有事先不找官府,首先找的是各家宗族,行商的也有龙头行会,有事首先找的也是行会大佬。 杜府这阵势,不,杜府现任家主陆念稚这阵势,是打定主意要闹到官家明面上了! 安大爷神色几变,和唐加明交换个眼色,也不跟杜振熙跺脚了,抬脚就撵上那一溜车队。 杜振熙全无被轻视的不虞,望着安大爷和唐加明飘在前头的背影,嘴角无声翘了翘。 人都到齐了。 现在,该轮到杜府“喊冤”了。 杜振熙拢起双手,抱着手炉偏头问,“我们准备好的东西和人手,都齐活了?” 紧跟她身侧的桂开点头,原本肃然的神色松散开来,嘴角也无声翘了翘。 第116章 事无不可对人言 县官老爷的嘴角却直往下耷拉。 任谁掌惯了清闲衙门一大早被拉出暖被窝都高兴不起来,何况这时节临近年关,只等着封印收衙欢欢喜喜过大年,此时听着衙役锄着杀威棒唱“威武肃静”只觉耳朵疼,再看底下形容破败的死伤家属、黑压压围观的哄闹人群,更觉眼睛疼,等看向一侧旁听席时不由一愣,愣完险些乐了。 嘿,都是熟人啊! 且不说旁听席里杵着的十三行行会大佬,只说杜记瓷窑并安唐两家,瓷窑既然开在县衙地界,四时八节就没少给县衙上下送孝敬,所谓拿人手短,县官老爷的心顿时偏了五分。 再有陆念稚身上的举人功名,县官老爷的心又偏了三分,果断冲师爷抛眼色,立时就有人抬来交椅请陆念稚安坐,栅栏外的人群紧跟着响起一声唾,“当真是官商一伙!告人的在下头跪着,被告的倒有热茶暖椅招待!” 嗡嗡讨伐声中,有那反应快的瞧见行会大佬依旧站着,立时想到陆念稚这举人确实有当堂奉坐的资格,倒没跟着起哄,只将视线扫向跪地的死伤家属,眼中闪着兴味的光芒。 县衙诸人自然不会特意解释奉茶奉椅的行为,杜振熙更无心就此废话,只将手炉塞给陆念稚,还十分体贴地替陆念稚抻了抻袖口,“四叔受累,您且安生坐着。” 一副孝顺长辈,为长辈出头的乖巧口吻。 陆念稚少见杜振熙这副做张做致的小模样,心下好笑,面上沉着脸,淡淡嗯了一声。 有那反应慢的见状眼珠一转,倒想起另一茬来,“呵!我说县官老爷待陆四爷这样热情呢!隔壁县衙老爷家的嫡出次子,定的新媳妇可不正是杜府六小姐?县官老爷和隔壁县衙老爷是转折亲,和杜府可不就是拐着弯的姻亲!” 讨伐声更响,既定事实更没什么好解释的,倒是县官老爷得这一声提醒,剩下两分心也偏了,抓着惊堂木一拍,“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人?所告何事?” 杜振熙等他唱完官方开场白,不等老苍头等人回话,就上前一鞠躬,“大人明鉴,被告者正是鄙府四叔。四叔可不是白身,任人想告就告的。” 民告官,先得挨板子。 这下饶是反应慢没反应的闻言都醒过神来,喧嚣讨伐声顿时熄灭,只余嗡嗡议论。 县官老爷眉头一跳,暗道杜府七少看着年轻面嫩,下马威倒使到他跟前来了,只这话本就循着律法,他也不计较杜振熙抢他威风,丢下一片红印竹签,自有衙役挥着水火棍打一众原告的板子。 守在杜振熙身后的明忠、桂开走的是稳重路线,明诚却是个跳脱的,和着水火棍起起落落的声响唱起数儿来,大有代他家四爷羞辱原告的惫懒样儿,反而引得民议更响。 堂内外一片嘈杂,县官老爷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老苍头挨着板子,哪里还想不到这是着了杜振熙的道儿,他不是个真蠢笨的,否则也不会被背后指使挑出来领头闹事。 此刻惧怕的不是杜府权势,也不是杜振熙借由陆念稚身份使的下马威,而是杵在旁听席里的行会大佬。 行有行规,他们要是告状不成反落下诬告的罪名,以后就别想再靠着手艺在瓷窑行里混了。 至少别想再留在广羊府周边,杜府要是再狠点让行会和各处商行通口气,他们几家人只怕连岭南都待不下去。 空有不菲横财,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所谓骑虎难下,事情开了头就只能做到底。 老苍头咬牙硬挺,只死伤家属原本刻意做出副破败形容,挨完一顿板子不用再装,也如秋风落叶般声嘶力弱,再开口喊冤已是气势大败,车轱辘似的反复念叨“东家不慈、草菅人命”的罪状。 代家中长辈申辩的杜振熙再次一鞠躬,踩着喊冤的话尾巴紧跟其上,“事无不可对人言。杜府行走商界,从来知法守法。诸位喊破喉咙大不过一个理字。管理疏忽、轻贱人命的罪名不是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就算的,诸位说不出理来,我杜府就帮你们仔细捋一捋什么是道理。” 她声线沙软,说不上悦耳动听,却另有一股引人侧耳细听的柔韧劲儿,堂内外众人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县官老爷本就偏心,因看不明白杜府是想闹哪样,只管由着杜振熙几番抢白,端着威严颔首示意,杜振熙见状抬手一挥,身后桂开也跟着一摆手,立即有管事打扮的杜府下人抱着一叠书文入堂,朗声照着书文唱念起来。 如杜振熙之前所说,瓷窑这类事故自有处置章程,管事念的无非是几等事故几等死伤,对应的又是几等处置、几等银钱抚恤。 行会大佬也看不明白杜府想闹哪样,只过手处理的事故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耳听响彻堂内外的章程确是半点不错的老例,等杜振熙问到他们脸上,自然公正道声“毫无差错”。 “瓷窑事故一出,杜府派去的管事便一心想照着这明文章程处置。”杜振熙问完几位大佬,转头看向端坐上首的县官老爷,“别说杜府没有取巧私了的意思,就算有,也不敢欺瞒十三行行会,更不敢欺瞒当地县衙。杜府全无徇私枉法的意思,倒是诸位……” 她嘲讽全开的瞥向跪倒一地的死伤家属,掷地有声道,“不想着安葬家人亲友、不想着配合东家找出事故缘由,倒撇下死伤尸身不理会,一径揪着人命不放往杜府身上泼脏水安罪名,兜的是什么居心?” 说着也不理会张口欲辩的死伤家属,小手再次往后一挥,桂开接过管事奉上的名册,捏着嗓子报出一溜人名来,不多不少正是死伤家属昨夜丧命的家中老人、妇人。 “轻忽人命,滥用老弱妇孺夜间上工?无稽之谈!想来大家也听清楚了,昨夜丧生的人命都白纸黑字的记录在名册上。”杜振熙示意桂开呈上名册,由师爷奉给县官老爷过目,自顾转身面相栅栏外的人群,“法外尚且容情,杜府何至于做出赚黑心钱的下作勾当!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别叫人哭着嚎着编排两句话,就信了地上这些人的诬告! 瓷窑活计辛苦而繁重,窑工从来只收青壮男丁。不过是东家善心,叫窑工求到跟前,为家中老弱妇孺讨些看顾窑炉、洗衣煮饭的轻省差事,才另立名册好开一份工钱。这些人丁支出是不上报县衙抽税的,不过是图份善举,大小算作对窑工家计的帮衬。 现在就是摊到明面上来说,也是行内心照不宣的不成文规矩。如今’赶巧’死伤的是这批人中的几户人家,倒忘恩负义的赖到东家滥用人工的头上来!不说杜记瓷窑,大家不信,只管问唐家、安家,只管问十三行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行会大佬自然出声肯定,安大爷和唐加明更不会拆自家的台。 杜府占着理,那不占理的就是死伤家属了。 围观群众回头一想杜振熙方才在杜府门前喝问的话,再嗡嗡议论的风响就彻底变了:果真如杜振熙所说,这些人不是来讲理而是来要钱的。 这是捏着人命博同情,打算兜着抚恤银子,再趁火打劫讹诈一笔呢! 老苍头等人这下是真心冤枉,他们自有事成后的横财等着拿到手软,根本没有再诈杜府一笔钱的意思,纯粹是照着背后指使的提点,逼出陆念稚露脸,好坐实杜府罪名,坏杜府名声罢了。 现下对着明火执仗的文书名册,一辩无可辩,二和县官老爷、行会大佬神同步,同样看不明白杜府想闹哪样。 他们确实没想过讲理,但可以讲情,拿伤心欲绝下行事偏差开脱,连县官老爷都不好判做诬告——正应了法外容情的俗话。 杜府更得不了什么实惠,事故照样得处理,抚恤银子照旧得给,了不起辞退他们,又不能弄死他们出气! 饶是老苍头精于算计人命和银钱,此时面对明朗的局面,也不禁露出一丝茫然来。 围观群众也很茫然:事情至此,杜府照样得担责赔钱,闹到对薄公堂的意义在哪里? 杜振熙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嘴角露出笑意来,反身转向县官老爷,开口还是那句话,“事无不可对人言。” 她再次强调一遍,接着又道,“杜记瓷窑好好的营生,明晃晃的皇商招牌,悉心经营还来不及,岂会任由窑炉年老失修引发事故?昨晚出事的窑炉炸得不成样子,想追究是否人为已然晚了,不过…… 一季度一次的维护人工费用,照样是白纸黑字的登记在册。谁想查,只管查去。瓷窑出事对杜府有什么好处?这疏于管理、轻贱人命、滥用人工的罪名,杜府一样都不背,也背不到杜府头上!” 话音未落,不仅是县官老爷等人,就连围观群众也终于看明白了:杜府纠结的不是事故责任,更不是人命官司,而是瓷窑的招牌、杜府的名声! 流言蜚语传来传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倒是如此摊到公堂上由着人旁听旁观,口口相传之余,杜府名声不仅不会因此受损,反而还能挣个行事为善、处事公开的响亮名头。 老苍头为首的死伤家属幡然醒悟,险些没绷住委顿在地——背后指使想要的目的没达到,他们把事情办砸了。 即便能全身而退,剩下的横财收不收得到两说,更要紧的是往后的出路和生计,只怕这岭南地界再无他们的容身之所了…… 却听杜振熙话锋随着身子一转,盯着旁听席似笑非笑道,“我话说得再坦荡也没用,生意上的事既然闹到公堂上,行事坦荡才算真的问心无愧。瓷窑无疏于管理之罪,不过……手下管事的办事能力,确实难逃大意之责。” 谁不知道瓷窑总管是陆念稚。 这话一出,不似在为长辈代辩,倒似在打自家四叔的脸。 陆念稚面上错愕货真价实,本就沉着的俊脸,顿时又冷了几分。 第117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杜振熙刚才还一心维护自家长辈,此刻却对陆念稚的冷脸视而不见,目光一转掠过几位行会大佬,落在并肩而立的安大爷、唐加明身上,不高不低的声音饱含深意,“瓷窑管事的办事能力是一,二则杜记瓷窑挂牌数十年,只说这两任皇商六年间,即便算不上有多风光,也算得上顺风顺水。 怎么才将股份分派出去没多久,偏巧就赶着年关赶着烧最后一轮窑炉的时节,就出了绕着人命的大事故?若真是看顾不周造就的事故也就罢了。如果不是,那是谁见不得杜记瓷窑好,巴望着杜府名声受损,好给杜记瓷窑年后呈上的竞标文书抹黑?” 如果说她刚才尽显大家风范,只为杜府名声计的几番申辩,只能算中规中矩,那么这一番意有所指的话,才真正算得上是急转直下。 围观路人眼珠一转,看向陆念稚。 早前杜记瓷窑突然分股稀权,谁不知道是陆四爷的手笔? 看来杜七少心里对陆四爷此举不太痛快啊,再有更早之前关于杜府叔侄不和的流言,可见杜七少不仅心里不痛快,还不服气陆四爷独断专行,这是借着瓷窑事故发挥,当众下陆四爷这位瓷窑总管的脸呢! 围观路人眼珠又一转,看向安大爷和唐加明。 前者是陆四爷的同辈之交,后者是杜七少的未来舅兄,其中利益纠葛岂是三家联姻能轻易抹平的? 杜七少看着人小心倒大,不管这话是暗指安家还是唐家,锉的都是两家的威风,不管瓷窑事故是不是人为,就算离间不了陆四爷和安大爷,也能煞一煞唐家这个未来亲家的锐气。 安大爷眉头大皱,倒也不恼。 所谓商人逐利,论起真章来情分终归要排在利益后头,杜振熙这话虽无礼,却在理。 任谁惹上这样的人命官司,摘清自家后,都会怀疑外人。 只他是长辈又是安家家长,即便清者自清,此时也不能上赶着对号入座,他眼风尚未扫过去,同样眉头紧锁的唐加明就上前一步,朗声笑道,“七少的意思我明白了。杜府仁善不吃独食,肯提携安唐两家乃是大义。如今瓷窑出事,七少有所疑虑也是应该。人命官司了结了,事故缘由还得细查。 不如请县官老爷派人坐镇,做主彻查事故缘由。唐家才得的新股,尚未能插手杜记瓷窑的管理事体,我虽不才,但七少若是放心,我愿代杜、安、唐三家出面,协理官爷一应彻查事宜。” 唐家既然敢动瓷窑的手脚,就不怕被人抓住首尾。 一句尚未深入瓷窑管理体系,就将唐家的干系先撇清了几分。 选中瓷窑闹事,不过是想拉安家把水搅浑,结果可想而知,最后必定只是单纯事故,查不到唐家头上,更牵扯不上安家。 而老苍头等人面若死灰,根本无心理会他人的样子,显见和他们接触的另有其人,并不知道背后指使是唐家,这场才拉开大幕的闹剧,只会消无声息的快速消散。 杜振熙心下嗤笑,面上故作高深莫测,“三少出面,我没有不放心的。” 行会大佬在心里乐了,怪道请他们出面用的是陆四爷的名帖,送名帖的却是杜七少身边的竹开,杜七少这是和叔叔、亲家打擂台,打到他们跟前过明路来了。 县官老爷也在心里乐了,杜七少当真人小鬼大,原来不过是想借他的场子使下马威,针对的根本不是死伤家属,他表示清官难断家务事,无意趟浑水,只应了唐加明所请,点师爷并几个能干捕快出面跟进后续,惊堂木一拍:退堂! 连各打五十大板都省了,原告被告走个过场录口供存底,大家伙打哪儿来的就打哪儿回去。 老苍头等人心中忐忑,顾不上丢了差事和名声,也不怕有官爷在谁会再为难他们,只担心另一半横财的着落。 肯拿人命换钱的腌脏货色,心中所忧所虑也不过如此了。 围观路人却没有作鸟兽散,又兴奋又八卦地盯着一径沉默的陆念稚,眼见陆念稚俊脸阴沉,拎小鸡仔似的拎起杜振熙就走,袖子一扬,就把杜振熙丢进了自己坐的马车里,单点明忠赶车,命明诚随安大爷、唐加明等人回瓷窑处理后事,又扫一眼桂开,桂开只得赶着杜振熙的空车打头先走,代为恭送行会大佬。 言行举止不怒自威。 刚才还威风凛然的杜七少,转眼就被陆四爷支走心腹小厮,灭了气势。 到底隔着辈分,万事之前顶着个“孝”字,杜七少齿少气锐,这样将家中内斗的一角阴私捅到公堂上来,自己倒是公开立威了,回去家门一关,陆四爷再拿辈分孝道一压,还不知是何精彩境况呢! 围观路人伸长脖子放慢脚步,只恨不得能瞪穿厚实的车厢,瞧瞧共乘一车的叔侄究竟怎么个不和法儿? 可惜马车扬尘而去,啥也没能看成。 围观路人纷纷扼腕。 殊不知车内气氛虽说不上多温馨,但也并无剑拔弩张,陆念稚斜倚矮桌的姿态懒散松乏,俊脸上哪里还有半点阴沉,只乜着眼角语带戏谑道,“我名下管事办事不利?瓷窑事故可能是人为的?拱唐加明亲自彻查?小七,你这是神来一笔,还是借机拿我做筏子?” 原来商量的是,由着想送死的人帮唐家做局,他们只需顺水推舟,挣回杜府名声,消除柳氏疑心。 不承想杜振熙临到了,突然将矛头指向他,又说出那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彻底将瓷窑事故的收尾事宜,尽数推给了安家、唐家。 杜振熙不信陆念稚看不懂她的用意,否则怎么刚才只管沉默,半句驳斥她的话都没有? 但陆念稚“质问”她,她不能不答,遂慢条斯理的整理被陆念稚“拎”乱的衣襟领口,拍着起褶子的袖口道,“既然要配合唐老太太唱戏,我总得回报点添头。她不是喜欢暗中推动流言,乐见我们叔侄不和吗?我就不和给她看看。 何况除了您和我,只有曾祖母知道和唐家联姻的事不作数了。我就是当众针对唐家又如何?只怕唐老太太知道了,反而更放心。现在还不到和唐家撕破脸的时候,去码头库房之前,我们到底处于被动。” 从引出老苍头要告陆念稚的话起,她就更加笃定了:柳氏不再疑心她是否去过小佛堂,想试探的是陆念稚的态度。 “人生如戏,何况今天这一场闹剧,本就是做局的和入局的一起唱的大戏。”杜振熙握了握双手,表示自己的演技不错,笑微微接着道,“我不作点干货给唐老太太看,怎么让她真正放松警惕,为我们争取机会和时间?” 一改之前端方大气的作派,握着手笑盈盈的小模样,倒似小时候功课做得好,就讨巧卖乖的求陆念稚表扬。 一口一个我们,听得陆念稚身心熨帖。 他自然不是真看不懂杜振熙的用意,白听杜振熙笑语晏晏的解释,顺势就捉了杜振熙的手按上怀中手炉,挑眉讶然道,“不过就这么一会儿,手怎么就这么凉了?” 说着又抬眼凝视杜振熙,忽然道,“做戏归做戏,我看你是心软了。” 让唐加明代三家出面查事故缘由,能查出个鬼,只会明面上安抚死伤家属,暗地里另派接头人放死伤家属远走他乡,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唐家不会赶尽杀绝,唯恐反而留下痕迹,死伤家属事情虽没办成,但到底性命无虞。 换成杜府或安家出面,唐家为保万全,说不定宁愿冒险再下杀手。 陆念稚觉得杜振熙心软,有意放死伤家属一条生路。 杜振熙摇头,笑容隐含狡黠,“安家比唐家先入股,死伤名单里也有安家出的窑工家人。外人不清楚,安大爷现下想不清楚,等我们弄明白杜唐恩怨,定下怎么对付唐家后,到时候安大爷也该想清楚了。” 她留下死伤家属的性命,不是心软,而是想留住“人证”。 瓷窑事故牵扯着安家名下窑工的人命,唐家想拉安家下水做局好搅乱浑水,将来就别怪他们反过来利用安家。 杜唐联姻有变,安唐联姻可没变,要斗,就让安家和唐家斗去。 杜振熙盘算着她埋下的伏笔,一时倒不在意陆念稚又开始动手动脚,大手捉着她的小手,交叠在手炉上取暖。 似乎自从上次共患难过,又有示好求和的一抱之后,杜振熙就不再如之前那样,百般排斥陆念稚的亲昵举动。 这到底是不开窍,还是心太大呢? 陆念稚垂眸看二人交握的手,耳听杜振熙语带讨好地没头没尾道,“四叔,我累了。” 她的病娇名声并非刻意造就,身子底弱是真的,且昨晚“乱”了一夜也是真熬出了两眼青色,此时做完戏放松下来,手脚凉凉真心累了。 这是暗搓搓“请”陆念稚让出矮桌旁的软榻,让她补个觉,好一路睡回杜府。 难得露出点幼时撒娇的影子来。 可见求和抱抱后,心中对陆念稚的防备无形中真个有所降低。 陆念稚心中啼笑皆非,倒没有拒绝,从善如流的让出地方,杜振熙夺回手炉盖上薄毯,闭上眼睛瞬间入睡。 果然是没开窍,而且心太大。 陆念稚无声笑起来。 柳氏也无声笑起来,亲手剪断跳动的灯芯花儿,抬眼看向从瓷窑晚归的唐加明,笑道,“好个事无不可对人言。倒是我小看杜七少了。还当他是个没心计的绵软性子,一旦纠结上自身利益,烂泥也能捏出个硬形状来。 他和陆四爷的心思,哪里在我们这’小小’的唐家身上。怕是窝里斗得正欢,整好拿捏着瓷窑出事,急不可耐的就要借着陆四爷名下管事’失察’,给自己立威呢!之前那叔侄不和的流言没能掀起风浪,怕也是杜七少暗中压着,底气还不够足,不敢和陆四爷闹到明面上来。” 说着看一眼唐加佳的院子方向,放下剪子道,“我听说,杜七少前几天给加佳回礼了?” 回的是枇杷花的礼,另外还送了份药材吃食给唐太太。 唐加明点头,垂眸道,“七少对妹妹还是很……上心的。” 第118章 糊涂心思精明人 “如此看来,倒是白费我这样慎重小心。陆四爷那老狐狸,那天要是真察觉出什么,岂会坐视杜七少对加佳这样上心?”柳氏笑容越发舒展,捧起茶盏慢慢啜一口,全然一副看好戏的口吻,“又是送药材又是送吃食,这是拿你母亲当未来岳母孝敬呢?晓得孝敬未来岳母,对自家四叔可没多少尊重。 说要见官的是杜七少,对薄公堂的也是杜七少,这哪里是为长辈出头,这是拿捏着长辈名下管事办事不利的短处,借题发挥好压陆四爷一头。陆四爷这般忍让,杜七少背后难保没有江氏的支持。 陆四爷再能耐,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忤逆江氏。杜七少耍尽威风,要是不懂得进一步退两步,把事情往你和安家身上引,我还真就没白小看他。他求娶加佳是为借妻族的力,可不是为了被妻族牵制。 他想矬我们家的锐气,你就成全他罢了。只管把瓷窑事故的收尾做干净,顺顺从从的协理官爷办清楚了,递个漂亮结果给杜府,也好叫杜七少能’满意放心’。” 她自认有心算无心,不知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唐家阴私已由暗转明,更不知杜振熙邀请唐加明参加整生宴、送礼给唐加佳母女,不过是和今天一般,纯粹虚与委蛇的做戏。 任由她自以为是那戏耍老鼠的猫儿,当陆念稚这现任家主顾忌着江氏,为着手里拿捏的杜府产业和名声能全须全尾,不敢和杜振熙明争只能暗斗,只得投鼠忌器。 柳氏心头大定,转而交待唐加明,“盯着杜府的人手,且都撤回来。” 没得盯的时间长了落下痕迹,叫本无所觉的杜府反而起疑。 唐加明无有不应,说起处置瓷窑事故的后续来,“陆四爷留下坐镇的明诚是个好打发的,那些闹事的人稍等两日就能收拾包袱走人。倒是小郡爷那里,后来得了消息,特意让小厮阿秋来瓷窑走了一遭。” 杜府有责无罪,阿秋问清楚首尾后只管往回报,沈楚其晓得杜府无虞,倒也没有多加干涉。 “可见小郡爷爱胡闹,王爷、王妃却是拎得清的。和杜府私交再好,也不至于脸面不要任事都肯掺和。”柳氏笑得更加舒心,提点唐加明道,“倒是安大爷,能就此对杜府生出嫌隙最好,不能也无所谓,你不必画蛇添足的另作引导。 这次不过是为了试探陆四爷的态度。重头戏是腊月里的后手。等杜府名下生意再’出事’,闹得杜府不能安生过年,安大爷那样识时务的俊杰,心里自然会有计较,到时候即使不偏向我们,也不会偏帮杜府。” 果然,祖母决定要做什么事,是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 唐加明滋味难言,脑中闪过今日公堂上的一幕幕。 杜振熙的应对,比他原先设想的,更具临机应变的急智,更懂得如何因势导利,换成他自己,能做的不会比杜振熙更好。 也许杀伐果决的杜振熙,比直爽利落的安小姐,更适合唐家,更匹配唐家主母的身份。 原以为是不该有的念想,却得老天成全变得可图可谋起来。 而这样的杜振熙,值得他喜欢,也值得他为她动摇立场和心志。 以前祖母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现在,他的立场将只是唐家的立场。 唐加明暗自提气,笑望柳氏道,“祖母,和安家的亲事不如往后推一推,不急着腊月就下定。” 眼见柳氏眉头皱起来,忙又解释道,“腊月里杜府生意出差池,内里一乱起来,若是我们能顺利拿捏住杜府的脉门,安大爷自会重新掂量三家轻重。届时再和安家议亲,就不是安小姐低嫁来为娘家行方便,而是为娘家求着拉拢婆家了。” “你这话只对了一半,看得还不够远。”柳氏眉头一蹙即松,耐心教唐加明道,“十三行的瓷器行当里,杜府和安家都是做老了的,我们到底是新秀。就算计划顺利拿捏得住杜府,照样比安家差了一截声势、许多人脉。 不单是为对付杜府,为了唐家的将来打算,安家这门亲事都是必定要做的。和安家不用算计得太精明。陆四爷是老狐狸,安大爷也不是省油的灯。未免横生枝节,腊月下定的事不必另作更改。” 虽没明说,但已明确流露出对安小姐的满意,以及对安家这门姻亲的势在必得。 唐加明是柳氏手把手教大的,深植骨血的想法和做法哪里是顷刻间能轻易推翻、转变的,既然拖延不了更改不了,不如就照样将安小姐娶进门,于唐家有利无害这一点,他自然看得明白掂量得清楚。 心中虽有遗憾,但并无多少失望。 唐加明不动声色,门外却传来一阵错乱脚步声,唐加佳的大丫鬟硬着头皮禀报道,“小姐听说杜府惹了官司,急得不得了,非要来老太太、三少跟前问个清楚……” 唐加佳还在禁足,今天的事早传遍大街小巷,唐家上下并未刻意封锁消息,也不需要封锁消息,现在恐怕除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唐太太外,谁都知道这场官司了。 柳氏也不喝斥大丫鬟,口气淡淡的,“你跟着去看看加佳。加佳如果还没冷下头脑,你也不必再费心安抚,由着她去。” 话外之意唐加明听得明白,起身告退随着大丫鬟走出祥安院,脸色暗暗发沉。 如今他窥破杜振熙女扮男装的秘密,晓得杜振熙求娶妹妹是别有算计,但尽管如此,杜振熙对待母亲、妹妹的态度依旧叫他挑不出错,不尽然全是虚情假意。 同为女子,祖母也是从女儿嫁做媳妇熬成老太太的,凭什么这样看不上母亲和妹妹? 只因为母亲妹妹不是顶门立户的男丁,在祖母眼里就一无是处,连个得力下人的体面都比不上? 当着他的面,竟是越发连面子情都懒得做了。 他是不是该继续对祖母感恩戴德,庆幸自己是孙子不是孙女? 是祖母一手遮天霸道惯了,还是他太愚孝无能? 以前没在意过的细节,此时如春风撩野草,悄无声息的疯长心头。 唐加明的心随着脸色往下沉,不妨才跨进唐加佳的房门,险些被唐加佳拉扯得跌坐在地。 “三哥!杜府怎么会突然摊上人命官司?怎么会连累到七少头上!”唐加佳抓着唐加明只管摇,又气又急的囔道,“你之前说的话是不是和这事有关?祖母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晓得杜府要出事,才突然要悔婚,说怎么不打算要我嫁进杜府、和七少定亲的话!” 她从小对柳氏又敬又怕,满心只当柳氏虽严苛但也疼她,哪里受过长久禁足的磋磨,劈头盖脸问得理直气壮,到底色厉内荏,唯独语气里对亲事的担忧和牵挂真真切切。 唐加明稳住身形,看着又焦躁又希翼的妹妹,心头不由大动。 此时此刻,他越发深切的体会到,杜振熙之所以始终对妹妹和风细雨,对母亲和他不卑不亢,不过是因为自知女儿身,只求利不求情,于某个层面来说有持无恐罢了。 但女扮男装的秘密总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以杜振熙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闺誉可言,不但不好做妹妹的正经嫂子,只怕连寻常门第都不好嫁。 祖母说得对,他看事不够深远,是他想得太片面太简单。 倒不如顺应祖母的意思,借着腊月后手拿捏住杜府脉门,再和杜振熙私下交易,帮她护住守着东府家业,将来就能顺理成章的聘她为妾。 做唐家的妾,总比远嫁他乡,或是委身不在乎正妻闺誉、只求杜府权财的寒门小户好。 以杜振熙的教养和城府,当明白做唐家妾的好处,即能帮衬娘家兄弟又能继续操持生意,她那样果决,定然知道该怎么选择,也解了他的两难境地。 妹妹总要出嫁的,即便一时受伤,也不至于为难怨恨哥哥的妾室,而祖母,只怕十分乐见仇家的嫡长孙女做自家妾室。 但他会护着她,到那个时候,他会拥有绝对的家主权利来护住她。 他会敬安小姐为正室,也会将所有情意都只给杜振熙一人,保她恣意护她自在。 也只有和杜府交情长久的安家小姐,才适合做杜振熙的主母。 祖母对安家势在必得,他娶安小姐也势在必行。 唐加明转瞬精神一震,狠下心不看唐加佳,甩袖挣脱出唐加佳的拉扯,咬牙道,“你不肯信我的话,我就明白告诉你——不是祖母听到什么风声,而是祖母动的手脚。杜记瓷窑出事,是祖母暗中促成的。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后续的种种动作,好以瓷窑事故为引子,动摇杜府产业的根基。如今杜府一门心思放在奉圣阁上,为着奉圣阁挂牌营生挪用了多少账目?安唐两家想借此拉杜府下马,顶替皇商的名声也不是不能成的! 你可听明白了?祖母从来没想过真的和杜府做亲,不过是想一步步吞噬杜府的家业、家财!不是因为你乱闯小佛堂,祖母也不会提前动作。一旦事情顺利,能在你和七少正式定亲前就踩扁杜府的话,何苦还要假模假样的再把你填进去?” “加佳,且不管祖母如何盘算,我总不会害你。”唐加明垂下眼脸,扶着玫瑰椅缓缓坐下,语气也放缓转软,“七少不是良配。现在的局面说起来是你自己触发的。趁着祖母还需稳住杜府,两家还没闹开的档口,你听我一句劝,别再稀里糊涂的一心认定七少了。” 他晓得妹妹最怕祖母,抬眼盯牢唐加佳再道,“将来,我和母亲自会为你另选上等的亲事。你现在犟着拧着不肯接受事实,真惹恼了祖母,就连将来这一点盼头都难了。” 他安抚妹妹自有一套,半真半假的又吓又哄,全不知言行受心中糊涂心思动摇,神色语气都和往常大相径庭。 唐加佳不通庶务,于人情交际上也有欠缺,但在小儿女情思上,却是个最精明不过的人物。 她听着唐加明避重就轻的一番说辞,心头早已揪得发紧,如遭雷殛。 第119章 居然是他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这好不纯粹指儿女情分,还不可避免的纠葛着彼此的家族利益。 但柳氏的做法,唐加明的说法,哪里是冲着结好去的,根本是冲着使坏去的。 唐加佳先就想通这道关节,脸色煞白的摇摇欲坠,伏案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即绝望又不甘。 唐加明心下动容,一头是暂时不可说的心仪之人,一头是从小亲近的亲妹妹,焦头烂额之余只越发柔和的劝解道,“加佳,伤心不过是一时的。你是祖母的亲孙女,是唐家的嫡出小姐,万没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道理。” 依旧半威慑半哄劝,只盼唐加佳不再纠结杜府亲事,将来会有更好的等着她,小姑娘所求所望,无非是风光夫家俊俏郎君,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却只说柳氏、唐家,不提唐加佳还是他的妹妹,显然已明确表达立场,他不会为此帮唐加佳。 安慰的话语苍白无力,守在屋内的大丫鬟满心兜转的都是之前唐加明爆出的内幕,早已听得心惊肉跳,此刻见场面胶着,忙强笑道,“小姐心里难受,哭一哭没坏处。三少留小姐一个人静一静,总会想通的。” 好歹劝走唐加明,转头想开导唐加佳,却见唐加佳猛地抬起头来,煞白脸上哪有半点伤心,只有一片狠厉之色。 “事到如今,哥哥竟还想着拿话哄骗我!祖母当我是傻的,原来哥哥也当我是傻的!”唐加佳咬牙切齿,扬手就砸了个茶盏,“枉费我一心孝顺祖母、敬爱哥哥,还当家里疼我想多留我几年,才捏着亲事不放,瞧着杜府样样都好才开始为我打算起来,原来只是推我出去做棋子! 哪来的脸说现在的局面是我造就的!祖母自己做事鬼祟,弄出个神神叨叨的小佛堂来,七少见了还没觉得不对,自家倒先心虚起来!赶着就要谋取杜府产业,倒拿我做幌子为家里行方便!” 她前后一联想,便知是那天小佛堂探险惹出来的是非,一琢磨唐加明的态度,就明白杜府不足为虑,倒是自家先就异动连连起来。 那些诡异的牌位,除了人命恩怨还能和什么有关? 唐加明言尽不实,多半一知半解,内情只能着落在柳氏上头。 这家里,上上下下还不是柳氏说的算! 唐加佳脸色更白,她的大丫鬟哪里敢接这诛心话茬,顾不上满地碎瓷,抢地磕头道,“小姐再伤心,也不该说这样的糊涂话……” “吃里扒外的蠢货!闭嘴!”唐加佳扬手又是一巴掌,扇得大丫鬟跌坐在地,狠声道,“祖母和杜府有什么仇什么怨,和我有什么相干?祖母想拿我当用过就丢的棋子?我偏不如她的意!我知道,在你心里哥哥的话比我这个正经主子还有用。我倒要问你一句,今后你还要不要做那墙头草两头倒!” 她人前娇俏人后娇蛮,气不顺时没少打骂下人,此时扇完耳光唬住大丫鬟后,又将人攥在手里又是捏又是扎,只照着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下手。 大丫鬟吓得不敢呼痛更不敢哭,心知唐加佳的手段,立时就能悄无声息的弄死她,届时任是谁也不会为着她一个下人反倒追究唐加佳这个主子的不是,心里哪里还顾忌唐加明的吩咐,当下就表态道,“三少只是让我私下多留意您,别叫您做出出格的事。您才是我的正经主子,真有事我自然只听您的。” 唐加佳冷笑着搡开大丫鬟,居高临下道,“算你识相!我刚才说的话,要是漏出去半个字,你一家子都别想有一个能落着好下场!” 大丫鬟抖如筛糠,一个激灵忙主动附耳过去,照着唐加佳低语交待,陪唐加佳做足哭闹苦劝的戏码,如此闹腾几日,才一脸憔悴的去祥安院求情,“小姐倒是想通了,只心里难受消瘦得很。再这样关下去,对内对外都没有好话说。还请老太太示下,安小姐并几位手帕交送的聚会请帖,小姐应是不应?” 出门应酬不过是个话由头,实则是问这足还禁不禁了? 大丫鬟本以为要费不少口舌,没想到柳氏答应得爽快,顺势就解除了禁足,唐加明得了消息也没二话,只让门房安排车马,任唐加佳出门交际,随她只带大丫鬟一个,连个跟车盯人的也没有特意安排。 大丫鬟不解,只当商户女儿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柳氏既敢放唐加佳出门,就没有严防死守反而落人眼的道理,遂放心服侍唐加佳直奔西市。 此时正是年货热销的时节,西市人流如织热闹喧天,唐加佳下车站定,望着满街林立错落的招牌,不用细看就辨认出杜、唐两家的商铺所在,她眼睛发直,心下已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祖母和哥哥放心得很,她就是顺利解禁有借口出门又如何,难道真能直闯杜府把祖母做的事、哥哥说的话囔出去,自断后路不成? 就算她能进杜府,见得到的无非是杜府女眷,她只要泄露出一丁点自家的不对劲,杜府就是不立时将她打出门,也会先于祖母了断亲事。 她只能来西市,却也见不到杜振熙,听说瓷窑事故之后,杜振熙就没再在人前露过脸,只被拘在庐隐居里代陆念稚理事。 就算能见到杜振熙,她又能说什么呢? 饶是家里当她依旧被蒙在鼓里,她自己捋清楚前因后果,照样一字半句都不能对杜振熙吐露! 否则她和杜振熙的亲事,哪里还有半点转寰的余地? 所以祖母哥哥不担心她会去杜府,也不怕她来西市。 她光有不让祖母如意的想法,却没有半点能让祖母不如意的办法。 想闹都闹不起来。 进退两难。 唐加佳原本兴奋得意的双眼已然黯淡无光,直愣愣的半晌才发觉脸颊冰凉。 “怎么这会儿下起雨来?今年入冬雨水少,还当会是个暖冬,没成想竟是个冷冬!”大丫鬟此时也想通透了自家小姐的处境,一时不知该放心还是担心,只展开帕子替唐加佳挡去落在脸上的雨水,“您这样急慌慌的跑出来,却什么也做不得,不如先回去再仔细盘算盘算,左右不是没机会出门。” 她扶着唐加佳避到街边屋檐下,只想劝唐加佳先冷静下来,回头气恨淡去说不得就消停了,嘴里只絮絮叨叨的奉承哄劝。 身边来往的全是躲雨的路人,热闹反胜之前,嘈杂间唐加佳只觉大丫鬟的低语说不出的刺耳。 她能怎么盘算,她该回去哪里! 回去对着祖母、哥哥,只会让她更加意难平,心头恨得出火! 唐加佳脸色骤变,到底顾着在外头没拿大丫鬟出邪火,只恶狠狠甩开大丫鬟的手,退出屋檐死死盯着大丫鬟。 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脸上,一张粉面阴沉得吓人。 大丫鬟不敢再多嘴,晓得唐加佳不肯听劝,探手忙要将唐加佳拉回街边避雨,却见眼前一黑,定睛看清楚眼前人影,不由讶然道,“陆四爷?!” 主仆二人正僵持在一间药材铺前,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唐加佳一心寻着杜府名下商铺走,脚下停驻的正是杜记药材铺。 “唐七小姐?”站定药材铺前的陆念稚眉梢一挑,面上讶然不亚于唐加佳的大丫鬟,“你这是……来西市逛街?没带雨具?” 最后一句是对唐加佳的大丫鬟说的,她忙道,“雨下得突然,赶巧逛到这里就忙着避到屋檐下来了……” 她乍见杜府中人,还是杜府现任家主陆念稚,心中又乱又慌,忙拿话遮掩,只有点头的份儿。 唐加佳却是愣怔,她循声别过头,只见陆念稚长身玉立,站在她身后歪着手中伞柄,倾斜的伞面将她头顶的雨滴遮得一丝不漏。 陆念稚的身侧不见惯用的小厮,只见药材铺赶出来相迎的掌柜,规规矩矩的打伞候在一旁,显见早得了信儿,陆念稚是来铺面巡视查账的。 但是杜记药材铺,不是早归杜振熙打理,划在杜振熙掌印的七店十一铺名下了吗? 这在十三行并不是什么秘密。 现在正是各家生意关总账的时节,怎么出面巡视查药材铺账目的不是杜振熙,而是陆念稚? 杜振熙反而留在庐隐居足不出户,所谓的代陆念稚坐镇家中理事,难道背后另有文章? 那天对薄公堂,杜振熙可是不大不小打了陆念稚御下不严的脸的! 唐加佳心念连轴转,阴沉而愣怔的粉面渐渐亮起来。 陆念稚见状倒也猜到几分。 唐家暗中盯梢杜府的人陆陆续续撤走,他安排盯着唐家的人却没有丝毫松懈,唐加佳又是禁足又是哭闹,总不会是为了唐家阴杜府的事,无非是为了她心心念念的亲事。 看唐加佳这情状,多半不全知情,只晓得了柳氏做假亲的打算。 否则怎么会这般失魂落魄,好巧不巧就停在杜记药材铺前? 诚心避雨,又怎么会淋的手脸半湿? 陆念稚心下哂笑,板正手中伞柄,示意掌柜送上雨具,边抬脚边道,“送唐七小姐到西市坊门停车马的地方。” 掌柜忙将伞面斜过去,唐加佳却不接,撵上陆念稚道,“伞就不必借了,陆四爷若是得空,不如借个地儿容我歇歇脚喝口热茶。” 陆念稚有些意外,却没一口回绝,只将手中伞柄再次一歪,无可无不可道,“相请不如偶遇,唐七小姐请移步。” 他将伞下空间留给唐加佳,偏头见掌柜已经撑伞招呼唐加佳的大丫鬟,便任由雨水打湿大半身子,侧身让了让。 一改之前对唐加佳不甚友善的态度,让伞抬步间,倒也细心周到。 唐加佳面色又有些恍惚起来。 没想到在受尽家人利用算计后,给予她照顾退让,为她遮风挡雨的,居然是外人,居然是陆念稚。 居然是他! 自从庆元堂言语交锋过后,她一向看陆念稚不顺眼,想来陆念稚对她也没有什么好观感。 即便后来陆念稚不再明里暗里,反对她和杜振熙的亲事,她和他偶然几次对面,也没有什么直接接触,更不存在“冰释前嫌”。 现在,却对她这样和善,为什么? 第120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唐加佳想不明白,陆念稚心中则另有一番思量。 如今形势明朗,只等揭开最后一层迷雾,唐加佳已经无足轻重,或者说对他而言,唐加佳从来都无足轻重。 当初在庆元堂同席对面时,他对唐加佳态度疏冷,也不过是因为彼时正疑心、试探唐家,后来他的态度和做法随着形势改变而改变,等到小佛堂的诡异之处浮出水面,他的点已尽数转向柳氏,捎带为柳氏爪牙的唐加明身上,早将和唐加佳之间的言语摩擦忘到脑后。 闺阁里的小姑娘,又是晚辈,他自认没有闲到去和唐加佳计较。 不在乎,又何来喜恶? 借伞和借地儿于他来说,没有差别。 陆念稚只以礼相待,无心理会唐加佳的眉眼官司,径自绕过铺面收伞一矮身,掀起挡风棉缎帘子转进账房。 杜记药材铺主打生药材,兼着卖些自家做的成药,一没坐堂大夫二没病患求诊,哪里有供人吃茶安坐的雅间,唯独后头的账房尚算清静能待客,掌柜听陆念稚刚才一声“唐七小姐”,已知唐加佳身份,忙躬身引唐加佳主仆入内,又亲自扫座奉茶,抬眼见陆念稚自顾翻看账本,就默然退了出去。 唐加佳的大丫鬟有些无措,即不解唐加佳用意更不敢乱看陆念稚,略一犹豫,就守到门外,将掌柜特意卷起的棉缎帘子又挑高了些。 任谁经过,都看得清陆念稚和唐加佳之间隔着条案交椅,一个坐在上首一个坐在下首,又听不清室内的说话声,好歹有她这个大丫鬟在,也算做足规矩避嫌了。 唐加佳的心思却不在这些小节上,简单擦拭过的手脸残留着冬雨的冷意,她捧着茶盏接连抿了几口,蒙着茶水热气的双眼直直看向上首。 陆念稚旁若无人,检视账目的动作带出沙沙翻页声,她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因为杜振熙当堂下他的脸,所以被他拘在家中,连名下生意年尾关账这样的大事,也暂时被他捏在了手里。 更想问问他,能不能帮她顺利嫁进杜府,她的嫁妆少不了唐家产业,她也会尽妻子责任规劝杜振熙,反过来帮他坐稳家主之位。 看似双赢的交易,却经不过他问一声“为什么”。 她无法找上杜振熙说出所有事,对着陆念稚同样无法吐露半句缘由。 她就像被蚕茧束缚,挣脱不开也破解不了。 此刻冷静下来,唐加佳才亮起来的脸色又黯淡下去,能说出口的不过是,“七少可好?” 陆念稚抬眼,看了眼唐加佳笑道,“劳唐七小姐挂心,小七很好。” 唐加佳顾不上女儿家的矜持,坐直身子追问道,“听说七少自那日公堂代辩后就足不出户?我听哥哥说瓷窑的事已经了结了,不过是寻常事故,那些死伤家属领着抚恤银子办完丧事就离开了。七少不曾再过问,眼下连名下铺子也不亲自出面巡视,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 陆念稚不答,笑意从眼底深处一层层漾开来。 那天杜振熙一路睡回杜府,下车时打着瞌睡样子呆呆的,还是他拿大氅将杜振熙裹着抱回霜晓榭的,大概是真的累了,杜振熙乖顺得很,一沾上枕头转眼又睡得香甜,连洗漱用膳都耽搁了,他瞧得好笑,不想次日一早,就听说杜振熙精神不好,桂开竹开忙着煎驱寒补气的药。 杜振熙的娘胎弱症虽祛了,但身子底总归弱一些。 他没嫌杜振熙娇气,江氏反倒念了他一顿,怪他做戏归做戏,何苦让杜振熙跟着真熬足一夜。 大概是因为他在江氏那里受了“气”,杜振熙再见他时越发乖顺,嘘寒问暖的直如最听话贴心的小猫咪。 仿佛是在补偿他白被江氏数落一回。 足以证明他所想不错,杜振熙是个遇弱则弱的。 那副又自责又羞愧,着意讨好他安慰他的小模样,真是……真是可爱极了。 陆念稚脑中想着杜振熙,眉角眼梢都是温柔的笑意,眼里看着唐加佳,自然不会仔细掰扯这些事,只简短道,“杜府家事,就不劳唐七小姐挂心了。” 他慢半拍响起的声音,令唐加佳越发肯定心中猜测,陆念稚定是借着打压杜振熙,想找回当堂被下的场子。 她又忧又愁又急,偏被陆念稚堵死话茬,只得另起话题,“现在家家忙着准备祭祖迎新年,这阵子我也没机会去给杜老太太请安,不知道杜老太太身子可好,精神可好?” 是自家有鬼,想试探杜府对两家亲事的态度有没有变吧? 现在还是需要粉饰太平的时候,陆念稚心下了然,无意陪唐加佳耍花腔,答得即干脆又直接,“唐七小姐关心的是老太太,还是其他事?你和小七的亲事,不该来问我,上头自有老太太做主。” 陆念稚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唐加佳不意外,接连被陆念稚噎了两次,竟也生不出气恼来。 她看着陆念稚含笑的眉眼,不由想起庆元堂初见杜振熙的那晚,一言一行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令她一见倾心。 一如此刻的陆念稚,这样和善这样温柔。 当时她就觉得,杜振熙和陆念稚很像,不是形似而是神似,气质如出一撤。 但自从那天对薄公堂后,外头又隐隐开始传杜府叔侄不和的话,陆念稚能打压杜振熙,是不是也能做江氏的主? 当着她的面,陆念稚怎么可能说江氏的不好? 最初请安大爷带她去庆元堂那晚,为的就是刻意交好陆念稚,只是当时陆念稚冷言冷语叫她当众碰壁,之后就看他不顺眼,却从没真正厌恶过他。 兜兜转转,如今为了亲事,她似乎也只有讨好陆念稚一条路可走。 陆念稚是杜府的现任家主啊! 如果他愿意讨她这样的侄媳,江氏和杜振熙有什么理由反对? 她才不管祖母和哥哥的盘算,只要杜府能认定这门亲事,她就是拼着和家里闹翻也要嫁过去! 唐加佳脸色再次大亮,忍不住朝前倾了倾身子,“说起来家里迁居广羊府十几年,我还没正经逛过家里的铺子。左右闲着无事,我来西市逛的时候如果您赶巧也在,我能不能再来找您吃茶说话?” 唐家当然不止瓷窑一项营生,和杜府一般名下另有副业,杜府有的唐家不一定有,但唐家有的杜府却没有,她挑些不打眼的玩意送来讨好陆念稚,岂不是正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陆念稚总不至于赶她走,不见她。 唐加佳话锋几转,思维略跳跃,却逃不过陆念稚的眼。 他心下越发哂然,脑中想的依旧是杜振熙。 他清心寡欲多少年,一朝竟栽在杜振熙身上,何况是唐加佳这样正当思慕之年的小姑娘? 说不上同病相怜,但略感同身受,陆念稚笑而不语,扬声喊人给唐加佳续茶,垂眼重新专注于账目上。 摆明不想再和唐加佳废话,唐加佳捧着茶盏不以为杵,反而越发坚定信念。 没有拒绝就是默许了。 她只管让人留意陆念稚的动静,多制造几次“偶遇”好了。 这么想着,回到家去祥安院请安时,神色是近来难得的轻快,似恢复如常的娇嗔姿态,柳氏只管受着祖孙慈睦的孝敬,心里并不甚在意唐加佳如何想如何做,倒是唐加明见状又疑又怪,跟着去了唐加佳的院里,皱眉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怎么一进一出,精气神就颠了个个儿,全无之前的悲苦恼恨? 唐加佳闻言倒是一愣,随即只觉心火一拱一拱的直冲脑门。 她在祖母和哥哥心中到底多无能,他们才会在爆出那样的内幕之后,还放任她出入自由连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也不查一查,倒反过来问到她脸上!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此刻看着哥哥看似关切的嘴脸,再回想方才从始至终都对她礼遇有加的陆念稚,脸上仿佛硬生生被至亲家人扇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只会算计利用她的家人,连个外人都比不过! 她以为的亲情和关爱,如此不堪一击,仿佛在反复昭告着她这些年活得有多自以为是,又有多愚蠢愚孝! 年岁都白活进狗肚子里了! 唐加佳恨得银牙咬碎,强忍着才没发作出来,只冷冷笑看唐加明,喊来大丫鬟丢下一句,“我有什么事,哥哥不是最爱私底下盘问我的大丫鬟吗?我又不是不知道,如今也不必背着我了,你想知道什么只管当面问清楚!” 她不怕大丫鬟出卖她,现在被蒙在鼓里的不是她,而是祖母和哥哥。 大丫鬟果然不敢据实相告,谨记一家子身契都捏在唐加佳手里,眼看唐加佳已经单方面抹杀兄妹情,哪里还会对唐加明的私下“关心”睁只眼闭只眼,只得强作镇定道,“回三少的话,小姐今天去西市逛了逛,因着避雨的地方赶了巧,遇上了陆四爷,就讨了杯热茶喝,雨停后才告辞回家。” 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说,唐加佳心下满意大丫鬟的识相,这才接着道,“陆四爷好意,我总要礼尚往来。哥哥要是真疼我,回头就和铺子里头打声招呼,我挑些小玩意回赠陆四爷去。” 唐加明眉头一松,又是无可奈何又是滋味复杂。 他不怕妹妹自绝后路,只没想到妹妹会借机接近陆念稚。 难道妹妹以为,讨好了陆念稚,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 想的这样简单,做得这样直白,也只有如妹妹这样的闺阁女儿,才会一心扑在情情爱爱上,肯费心费力去做这等飘渺无望的小动作。 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 但看妹妹的态度,他几乎能预见陆念稚,不,能预见杜府的立场和态度一如既往,不仅如祖母所说并未起疑,甚至还想着依旧要和唐家做亲。 能借着妹妹再次肯定这一点,倒是意外收获。 唐加明这么一想,对唐加佳的愧疚之心更添一成,柔声细语道,“铺子里的东西随你喜欢,你想拿哪样只管拿去,都记在我的账上就是了。” 唐加佳不见欢喜,反而再次冷冷一笑,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第121章 毫无来由的失落 唐加明听那一声冷哼,再细看一眼粉面含霜的妹妹,反而笑起来,“你有气只管冲着我来。刚才在祥安院,你既然还肯孝顺祖母,可见不是真不懂事的。你别把气性露在外头,省得母亲看了凭白担心,好不好?” 妹妹要是没点脾气,他反而不敢真放心,如今瞧着妹妹这副一径拿他撒气的模样,倒是顾虑尽去。 说罢见唐加佳听他抬出唐太太来,面色似有所缓和,又曲意安抚道,“你想给陆四爷送谢礼,不必自己亲力亲为,我自会让人挑些好的送过来。” “你别光挑那些老气横秋的东西。”唐加佳心下冷笑,面上只作出副蛮横口吻,“我还想备些新奇好把玩的小玩意儿,随着谢礼一并送给陆四爷。” 这是想借陆念稚的手,送些少年人喜欢的小东西给杜振熙? 妹妹越是惦记杜振熙,越是束手束脚,他再没有不放心的,即便东西送出去,换回来的也不过是杜振熙依照礼数回的礼。 又能有什么实际作用呢? 唐加明心下如是想,嘴上自然答应得干脆,告辞后就吩咐小厮备一份摆件饰物送过去给唐加佳,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天“不小心”弄脏杜振熙的衣服,他说要赔她一套中衣不全是客气话,这几天忙于收拾瓷窑事故的首尾,一时没能顾上,此刻想起来就取出纸笔,喊来小厮道,“你去针线房说一声,我这里有几套中衣要做。” 他倒是想亲手为杜振熙量衣裁衣,可惜他不会拈针拿线,只估摸着杜振熙“真实”身材,动笔画了花样子,几番修改后交给小厮,又想讨个好意头,一气吩咐做六套出来。 送礼成双何况是一式六套,小厮虽不清楚背后缘由,但晓得这是要做来送人的,忙交待绣娘不用急着交差,务必用心精工细作。 这边厢“赔礼”做得慢,那边厢唐加佳用来“讨好”陆念稚的谢礼却办得很快,她哪里是真的要借陆念稚的手给杜振熙送东西,不过是做出副让唐加明“放心”的假象,好省却每次出门回来还要应付唐加明的麻烦,自此越发频繁的出入西市。 有心“偶遇”之下,要制造机会并不难,回回都叫唐加佳将陆念稚堵了个正着。 她发现,陆念稚不如外表看起来那样清冷,凡事亲力亲为言行和煦,即便出面巡视的生意里头有杜振熙名下的七店十一铺,也同样不见滞阻,颇得追捧声望极高。 也发现,陆念稚看似随性实则很讲究,每次碰上时穿的用的无一不精细,单论身上的衣着配饰就没有重样的,其中不乏时兴款式,竟是个愿意在穿着打扮上下功夫的。 女爱美,男爱俏,倒也无可厚非。 唐加佳看清这一点,又想着西府做的就是绸缎生意,自己哪里比得过西府的货源财力,只能在新巧上下功夫,回家就交待大丫鬟,“明天我们先去东市,你打听打听有什么新鲜的料子和花色。” 西市全是归入十三行管理的商户商铺,倒是东市,多是些零散商户,常有边境关外的新奇物件售卖。 睁眼闭眼想的都是陆念稚的身影,琢磨的都是陆念稚的喜好,竟一心扑在为陆念稚置办衣料、饰品上头。 大丫鬟冷眼瞧着,只觉唐加佳对杜振熙都没这么上心过,越看心中越发升起股说不清的古怪来。 陆念稚却不觉得古怪,只觉得烦不胜烦,但要他为了“躲”唐加佳而调整自己的日程岂非笑话,即不可能也没必要。 他长这么大,唯一肯迁就的无非杜振熙一人,唐加佳还没那个资格和能耐。 这日瞧见唐加佳再次亲自送上的“见面礼”,连看都懒怠看一眼,场面话说得不甚走心,“唐七小姐不必回回都破费,杜府在闽南的茶场虽收手变卖了,但各处铺面倒也不缺好茶好水待客。’请’你喝的茶再好,也没你送的礼值钱。” 他只管命人好生招待唐加佳,不再和唐加佳同室久坐,今天难得开金口说了连日来第一句整话,语气却淡淡的,脸色也冷得很。 表示礼尚往来也讲究个价值对等,茶点不值钱,受不起唐加佳每次必送的“大礼”。 他也无心回礼,和唐加佳来往交际,识相点就一边儿逛去,要歇脚去唐家铺子里歇脚,别再掩耳盗铃似的“偶遇”他。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谁又愿意拿热脸贴冷脸呢? 陆念稚表态表得很不客气。 唐加佳却当看不见听不懂,顺着话茬就聊起吃食茶点来。 之前药材铺只有账房好坐,今天这香料铺子却是有正经雅间的,她只管隔着不厚的门板冲着账房自顾自话说得欢快,也不管陆念稚听不听应没应。 用过一盏茶后告辞回家,忙就将家里院里的茶叶罐子一字排开,边试边苦恼道,“陆四爷不说,我倒忘了杜府做过茶场生意的。陆四爷又有个擅煮茶汤的名声,寻常茶叶想来入不了他的眼。” 她眼看着送出去的关外衣料、西域绢帕,陆念稚一样都没上过身,当下决定另辟蹊径,又开始挑选茶中上品来。 待得选定一样回甘香醇的品种,顿时眉花眼笑道,“你取些银钱带上这罐茶叶,照着这样的买些回来拿盒子装好,再配些外地来的茶点,打点成礼盒都备上。” 大丫鬟嘴里应心里惊,脑中晃着唐加佳发自心底的欢喜笑容,越发令她觉得古怪难言。 等再次“偶遇”陆念稚送上茶点,见陆念稚随手赏给铺里掌柜伙计,半点不受唐加佳的“好意”,大丫鬟莫名松了口气。 唐加佳却不死心,另有一股执拗劲儿,碰了一鼻子灰也不见难堪羞恼,告辞后倒拦下个掌柜笑着请教道,“陆四爷是看不上我送的茶点,还是口味有什么忌讳?” 掌柜苦笑连连,暗想这些日子唐七小姐的举动早就私底下传遍了,杜府名下的各处铺面暗地里互相通过气,都在笑唐七小姐恨嫁,尚未和自家七少交换庚帖坐定名分,就上赶着当侄媳妇孝敬起四爷来。 又想着四爷虽不耐烦,但也没有和唐七小姐较真的意思,便拣着不碍事的话如实相告,“四爷有什么忌讳我哪里能知道?只知道四爷偏爱甜口的吃食……” 唐加佳如奉纶音,风风火火赶回家命人开自己院里的小厨房,想着亲手做几样外头没有卖的甜点,偏她哪里耐烦学厨艺,一时要亲自动手,顿时闹得小厨房鸡飞狗跳。 等做出满意的甜点后再去西市时,已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 “唐七小姐瞧瞧左右的铺面就知道了,现在除了卖年货的,大部分商家都关账不开门了。”今天出面的是另一处杜府商铺的掌柜,照着陆念稚的吩咐客客气气道,“您来得不巧,四爷理完最后一处账目前脚刚走。这一年里头,也就年尾关账需要主子出面。您要是想找四爷,不该来西市,该去府里。” 说着也不接装着喷香甜点的食盒,只袖着手杵在铺子门口,示意手下伙计照常下板子关门。 唐加佳紧紧攥着食盒,愣了足有半晌,才垂下眼脸道,“多谢掌柜告知,是我来得不巧,还请掌柜帮着知会陆四爷一声我今天来过,等有机会再请他吃我做的甜点。” 失望溢于言表,聋子都听得出来。 掌柜暗暗摇头,只管应下好生送走唐加佳主仆。 “让车夫改道去杜府。”唐加佳上车离开西市,半道又改了主意,命大丫鬟将食盒送进杜府门房,一见大丫鬟回转,就急不可耐的问道,“陆四爷可收了食盒?怎么样?他喜欢吗?有没有说我做的甜点好吃?” 门房只说将食盒送进庐隐居了,根本没等来陆念稚半点反应。 大丫鬟不敢隐瞒,边回禀边留意唐加佳的神色,见唐加佳一脸失魂落魄,忙劝慰道,“谁家收礼,也没有当场就用的道理。我看陆四爷虽然不爱说话,但不是个不好说话的。您也不必这样失落……” 失落? 唐加佳闻言一愣,想的不是腊月逼近她的机会不多,而是陆念稚近日来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如和风细雨般萦绕在她的脑际。 她确实很失落,即失落于没能见着陆念稚的面,也失落于自己的手艺不能得陆念稚一句肯定。 毫无来由的失落,竟纠缠着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酸涩滋味。 唐加佳的心和脑子一样乱,愣愣看着车厢里温着茶水的红泥小炉,眼睛发直。 她已经习惯茶不离手,和陆念稚隔着门板或棉帘,自顾自说话闲聊,没有回应的“相处”,不仅不让她觉得受冷待,反而有种家中再也无法让她感受到的轻松和愉悦。 不过是一次没见着,为什么心头就空落落得又烦躁又难受? 唐加佳越想,盘旋脑中的清俊身影就越明晰,神思不属的脸上隐隐浮起两团红晕,只不自知。 大丫鬟见状再没有想不明白的,古怪之感立时化作心惊。 什么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自家小姐统共见过杜振熙几面,还不如近日和陆念稚相处的时日多而密。 一颦一笑牵系的都是陆念稚的喜好和态度,这些日子别说私下咒骂柳氏、唐加明,就连亲事和杜振熙,也不见再挂在嘴边时时纠结苦恼。 自家小姐这样子,显然是对陆念稚…… 大丫鬟不敢再想,更不敢主动说破,一时也跟着眼睛发直起来。 大丫鬟旁观者清,唐加佳身在其中,尚且没能看清自己心意潜移默化下的转变,不在乎她刻意结交的陆念稚,就更不会去深想唐加佳是好是歹,只接过练秋转交的食盒,抬脚走向二进院落里的廊下。 一眼就瞧见杜振熙转动脖颈,张开手伸懒腰。 陆念稚眸色一闪,大步站定紫檀案前,扬手将食盒砸向桌面,顺着鼻梁盯住杜振熙,轻哼道,“事情做完了?背着人坐没坐相,你倒是悠闲的很。” 说着指向唐加佳送的食盒,轻哼变冷笑,“你惹的风流债!” 第122章 拿着鸡毛当令箭 杜振熙伸到一半的懒腰伸不下去了,一边乖乖正襟危坐,一边在心里偷偷腹诽:身为名不副实的杜府“七少”,她能惹什么风流债? 就连被她几次三番拿来当挡箭牌,假作欣赏对象的曲清蝉,她都鲜少“献殷勤”往庆元堂跑,更枉论和杜府有来往的别家女眷,陆念稚一声风流债,除了指唐加佳还能有谁? 无非是不耐烦唐加佳的歪缠,跨进家门就变脸,把无处发泄的不虞转嫁到她身上。 她一清二楚,早听桂开回禀过唐加佳这阵子的行事。 陆念稚人前要风度,人后倒来奚落她。 老狐狸不仅心眼多,心眼还略小。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陆念稚是个小气鬼! 杜振熙一行暗暗撇嘴,一行服侍陆念稚宽衣落座,十分乖觉地不顶嘴,斟茶奉上先摆事实,“四叔,您可别给我扣大帽子。唐七小姐怎么想怎么做,又不是我能控制的。还是您说不必管她,唐家见您肯纵着让着她,只会越加认定我们还被蒙在鼓里,没有发觉异样。” 否则陆续撤走的唐家暗哨,哪里会转眼就散得干净利落。 摆完事实接着讲道理,“再说了,您不过是眼前不清静,巡视铺面关账的活计都是做熟的,您信手拈来做得漂亮,单留我在庐隐居盘总账拟章程,有事想讨您的主意都得干等着您回来。我下头的管事都说您这几天威风得很,半点不知道我在庐隐居有多辛苦。” 小小拍完马屁顺便抱怨了一下,又将手边一本小册子推过去,一脸“求表扬”的笑,“奉圣阁接待京中来人的章程您是拟好了,我奉您的命润色装订,也是项不小的工程。您就当我将功补过吧?唐七小姐会去堵您,我哪里料得到?” 那天打完官司后,她和陆念稚一商量,就决定做戏做到底,继续上演“叔侄不和”的戏码,她“关”在庐隐居足不出户,正好专心盘总账,陆念稚代她出面巡视铺面,好叫唐家以为她被陆念稚“打压”,杜府“内斗”得热闹,唐家再有后手,做起来才会无所顾忌。 如今已见成效,杜振熙不多说唐家事,只说自家事,“总账盘点清楚了,奉圣阁需要用钱,只需往钱庄提银票。奉圣阁的待客章程,您让人送去定南王府吧?阿楚既然说这事由您做主,想来王爷不过是过个眼心里有数,不会再有变动。” 一副就事论事,说起生意正事来就没完没了的模样。 半点不为唐加佳的行事动容,可见原先虽打着娶唐加佳好借势的主意,对唐加佳其人却并没有生出男女之情。 陆念稚不知该同情唐加佳,还是该为自己叹息:杜振熙何止是不开窍,简直不开窍到令人发指。 连男女情窍都没开,难道还指望杜振熙能自发自觉的体味出他对他的不同? 也许,不是唐加佳不足以令杜振熙心动,而是唐加佳比不上杜振熙口口称赞的曲清蝉? 曲清蝉比他小几岁,于杜振熙而言,却是年龄过长了。 难道杜振熙喜欢成熟些的女子? 那他……应该也算成熟些的男子吧? 陆念稚越琢磨越懊丧,对着这样的杜振熙简直没脾气,不露声色的召来练秋、拂冬抬走总账并章程,转交明忠送去定南王府,伸开食盒,拈了块甜点堵杜振熙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啰嗦了?我知道你辛苦的很,唐加佳亲手做的点心,我借花献佛全都奖励给你,够不够?” 到底没忍住,拿话刺了杜振熙一下。 杜振熙张嘴咬甜点,对陆念稚暗搓搓表达出的不满根本不痛不痒,反而有来有回的也拈甜点去喂陆念稚,“没想到唐七小姐的厨艺不错。四叔,您试试?” 当真是对事不对人,用起唐加佳送的甜点来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陆念稚心下无奈,越发没脾气,只嚼着甜点鼓起腮帮子,折身就将头枕上杜振熙的肩窝,似疲倦至极地低声道,“我累了,让我靠着歇一会儿。” 快到去清和院晨昏定省的时辰了,他表示懒怠挪动地方,勉强借用杜振熙的肩头假寐片刻。 杜振熙猝不及防,条件反射地就想甩开陆念稚,错眼见陆念稚长睫垂落,打在俊脸上的阴影不安稳的微微颤动,映衬得半阖双眼底下浅浅一层青色,心中一愣神就没再乱动。 做戏归做戏,陆念稚代她巡视的七店十一铺的账目有多繁杂,她自己最清楚,原本该她做的陆念稚都代她做了,这一声累,倒全是代她受的。 杜振熙心头一软,僵硬的身子也跟着放松下来,心软过后又有点小得意。 从来只有陆念稚使唤她,没有她使唤陆念稚的。 如今天作契机,倒叫她白白使唤陆念稚干了一回苦力活。 莫名有种占了陆念稚便宜的成就感是怎么回事? 陆念稚是个小气鬼,她也挺不厚道的。 杜振熙偷偷翘嘴角,十分体贴的拉了拉陆念稚的衣襟,将合衣瞌睡的陆念稚包得更严实了些。 就当是回报陆念稚这阵子的辛苦吧,借他靠一下肩膀不亏。 杜振熙挺了挺小腰板,主动调整姿势,让陆念稚枕得更舒服一些。 陆念稚眼睫微动,盖在眼脸下的星目全是笑意,暗道杜振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小子。 他润物细无声,已经让杜振熙越来越习惯他的亲昵,潜移默化之下,总有他不必再顾忌杜振熙的排斥,不必再止步于小抱小碰的一天。 而那一天,已经近在眼前。 陆念稚肚子里转着坏水,眼脸下的星目也跟着骨碌碌转,算着时辰“醒”过来,身心舒泰地和杜振熙往清和院去。 江氏早听门房禀报过唐加佳的事,让江妈妈装了自家点心做回礼,三人围坐一桌用晚膳时不禁叹道,“看唐七小姐这作派,倒是对小七一片痴心。” 可惜再痴心也没用,她家小七同为女子,就算两家之间没有龌龊,也回应不了唐加佳。 江氏叹得一脸复杂,陆念稚见状亦是心情复杂,如今最不愿见的就是江氏提及杜振熙的亲事终身,笑着岔开话题道,“等去过码头库房,唐家的事就该有个定论了。唐家能设计瓷窑事故不在乎人命,将来是好是歹都不值得再来往。您何必操唐家小姐的心?” 如今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尚未摸清柳氏的仇恨从何而来,防备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谁愿意无缘无故的树敌? 尤其是讲究和气生财的商户,总要先弄清楚前因后果。 比起乍然窥破柳氏用心时的意外和疑惑,反倒是莫名其妙的感受多一些。 江氏提起唐加佳并无多少情绪,听陆念稚这样说,也就掠过不再多提。 柳氏亦不再紧盯杜府,用过晚膳留唐加明说话时,意味深长道,“如果一切顺利,明年祭祖时,你这个家主要叩拜上香的,就不单是家里的祠堂了。” 言外之意,只等她踩死杜府大仇得报后,就会开放小佛堂,交待清楚那些无名牌位的来历,也会让子孙正式祭奠。 唐加明心领神会,不动声色的恭声应下,次日起就开始忙起今年十月初一的祭祖来。 杜府同样为着祭祖一派忙碌,大吴氏领着小吴氏并杜晨舞三姐妹,施施然在清和院盘旋不去,请示完祭祖的一应事宜后,就对着江氏哭起杜振益来,“一家写不出两个杜字。小一关在庄子里没个知疼知热的人,这都几个月了也该知错知罚了。 您瞧如今府里到处和和乐乐的,就连晨芭也到了独当一面、出门交际的年纪,不过是去定南王府陪小郡主玩了几回,就叫王妃喜欢得不得了!一样是您的孙子孙女,晨芭如今长脸了,也不好叫小一给您、给府里丢脸不是?” 翻来覆去直说杜振熙整生那天,定南王妃的心腹妈妈如何亲自陪着沈楚其见杜晨芭,又如何夸赞杜晨芭懂事乖巧,没吐露求江氏开恩提前放杜振益回家的半个字,想提前接回杜振益的意思却表露得一清二楚。 大吴氏自以为得了定南王妃青眼,有杜晨芭的面子在,江氏也不好拂杜晨芭亲兄长的脸面。 拿着鸡毛当令箭。 江氏又是厌烦又是好笑,暗想好在她多留了个心眼,没将定南王妃有意参加杜晨舞婚礼的消息透给西府,否则大吴氏还不定怎么登鼻子上脸,到她跟前来翘尾巴呢! 江氏不理会大吴氏,只看向小吴氏,“你是做娘的,当初也是你做主罚的小一,你婆婆的意思可是你的意思?” 小吴氏则是又厌烦又好气。 她狠下心来怒惩杜振益,为的就是狠狠整治杜振益一回,叫他彻底记住教训——西府大少连祭祖都不能参加,那些看菜下碟的人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往后就没人敢不管不顾的助杜振益为孽了。 偏大吴氏一有东风可借,就抬出定南王妃来,死活吵着闹着要接杜振益回来。 她倒是有心硬顶着,但实在也不想再闹得江氏不快,连累杜府连个好年都过不成。 小吴氏不得不妥协,只想着往后费心多盯着杜振益也就罢了,到底也放不下杜振益在外头长久吃苦,点头倒是点得不见多少勉强。 大吴氏即满意又得意的笑,拿眼角狠狠夹了小吴氏一下,转头对着江氏又是一副讨好委屈的笑脸,“您看做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小一知错就能改,您是嫡嫡亲的曾祖母,没有不疼小一的道理。” 又拉着杜晨芭道做起苦情戏来,“想你大哥了吧?你大哥平时最疼你,我知道你也记挂着你大哥。回头等你大哥回来,你再要往定南王府做客,也能叫你大哥护着你陪着你了。” 杜晨芭无语,任由大吴氏拿她做筏子,低着头不作声。 大吴氏嚼着定南王府不放,仿佛江氏不肯,她真就能请动定南王妃让江氏低头似的。 江氏好险掌得住,没有破口大骂大吴氏蠢得不知天高地厚,只念在杜晨芭凭白被推出来的份上,冷眼晾着大吴氏。 大吴氏急了,刚想再开口就见门外人影一晃,顿时舌头打直道,“恩然、小七。你们,你们来啦?” 第123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孝敬定南王府的年礼都打点清楚了?瞧小七这手脸冻的,快坐下缓口气。”大吴氏转瞬挂起的笑容略浮夸,紧着吩咐下人给杜振熙的手炉换新炭,又探着身子问陆念稚,“你二叔和二哥怎么没跟着一道进来?让他们帮你们打点年礼,别是这点小事都做不来,凭白听吩咐还做不好,耽搁的功夫倒比你们还久!” 姿态放得极低,生怕之前瓷窑出事,杜仁拉着杜曲躲在后头没跟着上公堂挺自家人,江氏要是见着人来个秋后算账,她还怎么理直气壮的要求提前接杜振益回来? 两句话就将杜仁的自私怕事杜曲的木纳呆板,塑造成只听东府吩咐的老实顺从。 也就大吴氏会当着儿媳孙女的面,混不吝到不顾杜仁杜曲的体面,陆念稚无心和大吴氏唱和,只据实告知,“每年给各处的年礼都是有老例的,不过是轻重问题,二叔和二哥怎么会做不好。前头王妃特意送了份谢礼给晨芭,二叔就揽了给王府送年礼的差事。二哥这会儿没跟进来,是趁着今天开大库房的便,好将晨舞的嫁妆再仔细过一遍。” 大吴氏闻言笑容轻松了几分,杜晨舞一听嫁妆二字,性子再大方也不禁羞红了脸,告声罪就拉着杜晨柳杜晨芭避开,偷眼看陆念稚的杜晨芭跟着姐姐们移步,心下说不出的黯然。 祖母这样不讲究自家体面,难怪四叔对西府敬而远之,之前认定换个身份就能嫁成四叔的想法,如今越看越是一厢情愿的笑话。 祖母是个没事也要掺一脚的脾性,她得和沈楚其私下通个气,别让祖母真去攀扯王妃拿王府这张虎皮张大旗才是。 杜晨芭打定主意回去就给沈楚其写信。 大吴氏哪里想得到给她长脸的孙女准备拆她的台,只转而拉着杜振熙接着哭杜振益,“你们这一辈就兄弟三个,小十一书读得好将来定是个有出息,倒是小一还要你这个做弟弟的带擎。年年祭祖都是小一领着你们兄弟,今年唯独缺了他一个,可叫外人怎么看小一、怎么看西府啊!” 边说还边往杜振熙手里塞瓜子糖果,见缝插针的炫耀吴家送来的零嘴有多难得有多用心。 西府靠着东府,吴家靠着西府,吃食生意在西市做得红红火火,确实算得上十三行里的头一份。 偏大吴氏瓜子皮嗑得飞起,哭起来光干嚎不敢真在江氏面前掉泪讨嫌,一个人把白脸红脸全唱了,自顾嘴角剪断又嚎又笑得热闹,当真是观之好气,哭笑不得。 杜振熙一边闪避瓜子皮,一边向江氏求救,“叔祖母说得是,提前借大哥回来也是应该的。等办完五姐的婚礼,赶着腊月抬表小姐进西府是原就定好的,不好叫大哥临到头才匆匆忙忙赶回来。” 她早听桂开禀报过刚才的情形,小吴氏松了口,她不介意帮大吴氏说两句“好话”。 大吴氏唱念做打太浮夸,她表示受不了。 大吴氏果然偃旗息鼓,一听江玉二字顿时嚎不下去了,如今面对陆念稚和杜振熙心里还有点发虚,忙又羞又愧的噤声。 耳边清静了,江氏晾够了大吴氏,十分给杜振熙面子似的点头道,“打发人去庄子上接小一罢。” 小吴氏这才开口道,“不敢劳动您老人家,我这就和夫君说一声,让他点完晨舞的嫁妆,顺道出门接人就是了。” 转身出去和杜曲一番耳语,接杜振益出庄子上了车,一路没少敲打喝骂。 大吴氏是个唱念做打俱全的,受她宠溺的杜振益也是个戏精,吃足几个月的苦头真心敬畏杜曲和小吴氏,叫杜曲硬扳着脸骂了一路,没进杜府大门就兜头往地上跪,车轱辘似的来回念江氏、杜振熙的名,又是懊悔又是羞愧的直囔着自己鬼迷心窍,错得不能再错,求原谅求和好。 当初是半夜送走杜振益,现下青天白日的接回来,不知前情的围观群众立即脑补出种种宅斗后事。 才摆平人命官司的杜府,转眼就靠着内宅八卦,荣登街头巷尾议论的头条。 江氏又好气又好笑,私下和陆念稚、杜振熙道,“由着老二媳妇和小一这样折腾一番也好。” 陆念稚和杜振熙对视一眼,苦笑道,“您是怕唐老太太嫌我们家不够乱,故意放任他们闹完您再闹到外头去?” “柳氏就是个自己有鬼,也盼着别人有鬼的小家子作派。”江氏无谓点头,嗤笑道,“小一这样大阵仗的回府,等你们祭祖拜完府里祠堂,再要出城往祖坟那头去,她不仅不会疑心到别的上头,只怕更会往家中不和上头想。” 陆念稚和杜振熙再次对视,果断怒拍江氏善于因势导利的马屁。 江氏乐呵呵的翻了个白眼。 柳氏听罢杜府新鲜出炉的八卦,果然乐见杜府内乱,掀了掀眼皮嗤笑道,“听说东府的表小姐要进西府做妾?分家不分居,杜府内里的争斗倒比我想的还要汹涌。等杜府生意再出乱子,我倒要看看西府能不能和东府抱成一团!” 唐加明笑着应和,心下同样乐见杜府内乱,杜振熙越是孤立无援,将来他提出盘算好的交易时,成功率就越高。 面上和柳氏一道看杜府热闹,遵循柳氏的交待安排好所有后手后,就专心打理起唐家家事来。 杜府确实热闹,最热闹的要数沉寂多时的南犀院。 除了几个知情者,杜府对内对外的说法是江氏想留江玉这个表小姐在身边,问过江玉的意思后“得知”她和杜振熙两情相悦,就做主将江玉许给西府做贵妾。 广羊府谁不知江玉这个“表小姐”名不符实,不过是硬攀上的表亲,无娘家倚靠的孤女许给西府大少做贵妾,倒也挑不出错来,无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过一回嘴就叫热爱八卦的群众抛到了脑后。 现下杜振益归来,南犀院紧跟着开始修缮一新,鱼贯出入的下人着手铺排抬妾的喜庆物什,差事轻省工钱翻倍,少不得看在江氏愿意“抬举”南犀院的份上,人人嘴里都挂着吉利话,对着江玉主仆给笑脸。 江玉俏脸带笑,满意地看着重新热闹起来的院子,说的却是个不相干的人,“那个吴五娘最后是个什么下场,你可问清楚了?” “说是送给二老爷的一个同行商贾做了妾。”珠儿有一答一,“一开始还听说挺受那个商贾老爷喜欢的,专门回了份厚礼给二老爷,很给吴五娘做脸面的样子。只是后来就没有消息传回来了,想来是新鲜劲过去,吴五娘没能站稳脚跟,多半没能生下一子半女,转头就叫那商贾老爷冷落了也说不定。” 那商贾老爷子嗣不丰,看中的就是吴五娘年轻好生养,如今没有喜讯传来,可见境遇艰难。 珠儿打听来的消息巨细靡遗,搭不上东府下人,如今想拉拢几个西府下人倒不难。 “从西府下人口里套出来的话,想来错不了了。”江玉转眼看向珠儿,对上珠儿一头雾水的神色,牵着嘴角连连嗤笑道,“你当我没事关心吴五娘是为了什么?你也听见看见了,当初吴五娘这个娘家内侄女,多少体面多少得杜仁、大吴氏欢心?如今落地凤凰不如鸡,下场连我这个’贵妾’都比不上。 你也不想想,吴五娘形势一落千丈是什么时候的事?奉圣阁夜宴之后,和我们同一天同个时辰被’接’进杜府的。先开始去的可不是西府,而是东府。背后什么阴私虽然查不出来,但杜府口风这样紧,吴五娘犯的事,只怕不比我们轻巧。 东府就这么几个人,吴五娘得罪的不是江氏,就是陆四爷或七少。你以为当初我拼着脸面不要闹那一场,就能让江氏心软成全我们了?不过是下不了杀手,又怕我们出去乱说留下后患,才遂了我的心意,肯让我留在东府,抬进西府做贵妾。” 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好放心好看管。 珠儿想得通这一点,却依旧想不通江玉的用意,笑道,“即便如此,您如今和吴五娘可不同,将来的日子哪里是送到闽南做妾的吴五娘能比的?” 江玉暗骂蠢货,面上就带出不屑来,“我犯得着和吴五娘比?我只告诉你,吴五娘那样的出身,吴家靠不住杜仁、大吴氏也靠不住。我就算做了杜振益的贵妾又如何,杜振益同样靠不住!能做西府主的是东府,杜府上上下下,能靠得住只有江氏、陆四爷和七少。” 她不再娇滴滴的喊杜振熙“表哥”,珠儿听这两声疏远的“七少”,终于回过味来,“您是说,东府肯留下我们,是防着西府再出乱子,让您借着贵妾的身份,盯着二老爷和大少的动静?” 总算没有蠢到底!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管是江氏还是陆四爷、七少有这层意思,都不会傻到当面锣对面鼓的和我们说透。”江玉见珠儿想通透了,这才沉吟着道,“你我肯主动担起这项监视杜仁、杜振益的差使来,有事没事和东府私下通个气,到时候有什么也连累不到你我身上,反而能得东府的好。不过……” 不过通气的人选,只能三选一。 当初她骂杜府的那一番话,已经把江氏得罪了,就算江氏面上不和她计较,她也懒得去捧江氏的臭脚。 而陆念稚要是个好攀附的,当初她也不会只盯着杜振熙,把主意打到杜振熙的身上。 据说江氏最后肯松口提前接回杜振益,还是杜振熙求的情。 倒是个顾念兄弟亲情的! 江玉很快下了决断,吩咐珠儿道,“江氏和陆四爷那边只管敬着。西府真有什么异样,就送消息给七少。霜晓榭的桂开、竹开你也别一味想着巴结交好,只管寻常来往别太扎眼,到时候能让桂开、竹开帮我们递句话也就够了。” 珠儿必恭必敬的应下,转过身脸色一变,满眼满脸全是阴狠冷意。 她抬手摸上小腹,想着江玉暗中下药断绝她的子嗣,再想着江玉背地里全心依附东府的盘算,只恨不得江玉样样不如意,当下心念一转,捏出一条毒计来。 第124章 这只是开胃菜 室外的空气冷冽而刺骨。 珠儿阴晴不定的脸色比寒冬冷风还要阴沉,直灌了满口满鼻的寒气才松开按在小腹上的手,一行反复琢磨着心下生出的毒计,一行扬起小意笑脸跨下台阶,和忙进忙出的东府下人打成一片。 且不说南犀院主仆心思背道而驰,只说忙碌的日子如白驹过隙,接连下过两场冰冷冬雨后隆冬已至,十月初一这日天气大晴,家家户户都忙着开祠堂祭祖先。 杜府祠堂设在东府中路的僻静深处,杜仁领头,左右是杜曲和陆念稚,其后是杜振益和杜振熙并杜振晟,以江氏为首的一众女眷则在祠堂大院内叩首跪拜,其中繁复程序不必细表,一应事毕后众人移步清和院,排排坐缅怀完先人后,和和乐乐地净手吃茶。 江氏转头问江妈妈,“给恩然准备的祭品都拾掇好了?” 江妈妈立即报出一串祭品细目,末了道,“都悉数装好车停在侧门外头,只等四爷这头完事,立时就能启程往祖坟去。” 当年大老爷、大夫人收陆念稚为嗣子后,就将陆念稚家人族人的尸身收敛入葬,特意在杜氏祖坟另辟一间堂屋供奉牌位香火,一为表对陆念稚的重视,二为方便陆念稚日后祭奠。 冬月祭祖是大事,陆念稚年年拜过杜府祠堂后,还会往祖坟走一遭另行祭拜陆家先辈,倒也算杜府祭祖的一道奇景。 众人闻言并不意外,却听江氏又道,“烧些新炭来给小七的手炉添上。我和恩然商量过了,今年祭拜陆家先人,恩然带着小七一块儿去。” 早得吩咐的江妈妈应得利索,又是换手炉又是取披风大氅,很快就打点好陆念稚和杜振熙出门的行头。 杜仁见状颇有些不自在,杜陆两家的祖坟既然做在一处,就有不分彼此的意思在,如今杜府第四代渐长渐大,代长辈给陆家先辈磕头上香虽不合理但合情,这事本该着落在身为长兄的杜振益头上。 江氏却掠过杜振益让杜振熙出面,多半还恼着杜振益做过的勾当。 杜仁暗暗瞪不成器的长孙,他不作声,余下西府诸人自然也没话说,唯独杜振晟是个爱操心的,迈着小短腿送杜振熙出清和院,拉着哥哥说悄悄话,“我在官学都听说了,你当众下四叔的脸,转头就被四叔打压得交出巡视铺面的差使,净闷在庐隐居帮四叔打杂。 七哥,你要是不愿意跟四叔走这趟,我代你去呗?四叔再多心计手段,不至于使到我一个半大孩子头上。你说你们好好的叔侄,还有师徒情分,闹什么不和啊?你要是真为了我,也别和四叔闹得太难看啊。” 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难得还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只是个半大孩子。 杜振熙啼笑皆非,无心让杜振益掺和进唐家之事中,只老神在在道,“你年后开春就要下场考童生试,有空操这些没用的心,不如趁早多读点书。” 官学要进腊月才放假,杜振益今天回家祭祖,现成有一堆功课等着做,闻言顿时不操杜振熙的心了,复又迈着小短腿回清和院,老老实实捧起书本。 江氏瞧着老怀大尉,呵呵到一半拍着额头懊恼道,“忘记给恩然和小七准备油纸伞了!” “今年虽是冷冬,但也没多少雨水,带不带伞有什么妨碍?”江妈妈不解,随着江氏一起望天,恍然道,“您是担心下雪?这暖阳高挂的,哪像是会下雪的样子?” 江氏笃定道,“你知道什么!我常摆摊的街口对面粮油铺隔壁老大姐家内侄女的婆家堂兄对面的大舅兄邻居家的算命先生说了,今年肯定下雪,左不过就在这两天。好在给恩然小七备了披风、大氅,真下雪了没伞也能挡一挡……” 江妈妈:“……” 没听说过算命先生还能观天象断雨雪的。 不过江氏说起小道消息不带喘气,先不论消息来源略奇葩,至少证明江氏牙口好身体棒,挺好,挺好的。 杜振熙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才跟着陆念稚上车坐好,就见陆念稚睨着她凉凉道,“你怎么不告诉小十一,自从唐家赴宴回来,我们已经把话说开冰释前谦了?倒任由小十一担忧你我叔侄不和,闹得太难看?你这是……信不过我?” 杜振熙挤出个完美的假笑,暗道一日不撸去陆念稚现任家主的身份,她一日就不可能全心全意的相信他。 明明走在她和杜振益前面,却对杜振益和她说的悄悄话一清二楚,显见又运功偷听了! 自带顺风耳的老狐狸好烦人! 杜振熙很气,深知陆念稚恶趣味又犯了,摆明了没事找茬,只得耐着性子卖乖道,“这和我信不信得过您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做戏给唐家看吗?多说多错,十一弟正是专心的时候,不必过早把他牵扯进这些事来。” 说罢不给陆念稚借题发挥的机会,拎茶吊开食盒,一心拿茶水吃食堵陆念稚的嘴,正忙活的双手突然被陆念稚捉住,带着往他盘坐的大腿上按。 “我不渴也不饿。”陆念稚握着杜振熙的手往腿上压了压,伸直大长腿懒懒道,“我腿酸。” 酸个鬼! 不过是在祠堂起起跪跪小半晌,一身内力的陆念稚能腿酸到哪里去? 不就是拿捏着杜振益的话柄,要她乖乖伺候他么! 陆念稚,果然是个没事找茬的小气鬼! 杜振熙在心里白眼三连,多年经验告诉她论斗嘴她从来没赢过陆念稚,懒怠再费事和陆念稚扯皮,只顺着陆念稚的意思替他捏起腿来。 她是个决定做什么事就不肯敷衍的性子,真上手按起摩来十分专注,不忘问陆念稚,“力道会太轻吗?这里酸不酸?” 说着小手往下一压,正按在陆念稚的大腿根上。 陆念稚险些趔趄,本还暗自坏笑的心跟着一颤,顿时化作苦笑。 杜振熙的力道何止是太轻,简直轻得像羽毛,搔得他原本不酸的腿转瞬酸热起来。 偏偏按的是大腿根。 被喜欢的人这样触碰,他自认消受不了。 杜振熙不开窍心又大,总不能放任杜振熙再这样乱按下去。 陆念稚调整坐姿避开要害,拉着杜振熙的手按上膝头,一边平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酸热之意,一边佯做嫌弃道,“酸的是膝盖和小腿,你那点力道顾全不了全部,专心按小腿就好。” 要求这么多,怎么不早说! 杜振熙偷偷撇嘴,哦了一声专心对付陆念稚的小腿。 陆念稚闭眼假寐,眸底全是无奈。 他才发现,杜振熙没心没肺起来真是令人无处下手,原本还想着哄杜振熙“伺候”完他,他再投桃报李的也帮杜振熙按一次摩,他自然有办法让杜振熙拒绝不了,好借机吃豆腐,咳,好借机让二人的亲密接触更进一步。 如今,先消受不了的是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这只是开胃菜。 真正的戏肉不在路上车里,而是在进了码头库房之后。 今晚,杜振熙再不开窍,他也会教他开窍。 陆念稚无声坏笑。 等下车伫足祖坟之外时,脸上仍残留着几不可察的笑意,意有所指的问明忠道,“都打点妥当了?” 明忠心有灵犀,立时反应过来——陆念稚问的,不是祖坟祭奠事宜是否打点好了,而是指码头库房那里是否照着早前的交待,做好了手脚。 他对上陆念稚的目光,同样意有所指的一点头,简短应是。 落在杜振熙耳中,只当陆念稚主仆说的是祖坟祭奠事宜,不做他想地转头交待竹开道,“你和明忠一起在外头等着,一切照着原定的计划,该怎么做只管听明忠的。” 她见陆念稚带的是办事稳重的明忠,就点了竹开跟车,竹开会来事儿,论起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倒比桂开更胜一筹。 陆念稚要祭拜陆家先辈是真,但等陆念稚祭拜完毕逗留祖坟却是假。 他们计划着留明忠、竹开守在外头,做出副听命等候的样子给外人看,她和陆念稚则从祖坟后的小道脱身,暗中拐去码头库房,要是耽搁的时候长了,有明忠、竹开在也好遮掩。 竹开的机变,正好和明忠的谨慎互补长短。 竹开忙应下,和明忠一块卸下祭品抬进祖坟里,就双双束手守在门外。 如杜府这样的身家,祖坟自然不可能是零落山头的凄凉孤坟,圈做祖坟的墓地高墙灰瓦,直如寻常院落有门有窗,其中除了供奉牌位香火的堂屋,也有供人或是歇脚小坐、或是守孝常住的厢房。 另有门房安置守祖坟的老家丁。 老家丁早就得了吩咐,晓得陆念稚和杜振熙此来一为祭祖,二为借地方掩藏行踪,见着人问过安也不废话,躬身引二人往供奉牌位的堂屋去。 主子们想做什么不是他能问的,只管和明忠、竹开一起帮主子打掩护,打开堂屋的大锁后,就假作忙着招呼主子,起炉子烧热水,一副操持主子们歇脚吃喝的大阵仗。 杜振熙见状暗暗点头,江氏安排的老家丁相当靠谱,这番阵仗摆出来,他们就是在码头库房耽搁得久一些,也不会引起外人疑心。 冬月祭祖,就算在祖坟厢房留宿一晚“陪”先辈,彰显的反而是孝心,并不会让人觉得少见多怪。 时间很充裕。 杜振熙脚步不由轻快几分,自带着一份祭品和陆念稚兵分两路,代表家人给杜府先祖上香烧纸,三跪九叩后就掐着袍摆退出一侧堂屋,等在另一侧堂屋外头。 隐约可见陆念稚跪倒香案前,长长的条案摆着陆家先辈的牌位。 她看过一眼便收回视线,非礼勿视地杵在门外等陆念稚。 片刻后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循声对上陆念稚看过来的目光,就见陆念稚扬起笑来,招手道,“小七,你进来。” 他另一手拈着新香,散发出浓郁的檀香味。 杜振熙一愣,又是疑惑又是意外的皱了皱眉头。 几个意思? 陆念稚祭拜完自家先人就算了,还真的要她也进去祭拜陆家先人? 别说她只听过没见过陆家先人,就连彼时逃难而来才三岁的陆念稚,也记不清父母亲人的长相了吧? 陆家祭祖,关她……什么事啊! 第125章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江氏越过刚回府的杜振益,让她代表杜府随陆念稚来祖坟祭拜,不过是真假参半的由头,西府诸人看在眼里是什么感受,唐家诸人风闻入耳是什么念想,多半大同小异,只为她能名正言顺的出城,不必鬼鬼祟祟地偷溜,反而招惹人眼。 其中弯绕陆念稚最清楚,现在却一副真要她进去祭拜的架势。 要说做戏做全套,祖坟高墙灰瓦下除了她和陆念稚之外,只有一个信得过的老家丁,又没有外人,何必多此一举? 杜振熙不解其意,定睛细看一门之隔的陆念稚,俊脸含笑神色诚挚,不像随口玩笑,做出邀请的长臂伸向她,手心朝上长指微蜷,保持着耐心十足的静待姿态。 他背光而站,香烛暖光笼在他的大手上,光影一半明一半暗,投映得他掌心纹路明晰可辨,显得他的手即干净修长又干燥温暖。 陆念稚的手,她很熟悉。 曾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拨算盘,曾攥着戒尺打得她手心红肿,也曾将她抱在怀里圈在树上,揽着她的腰带她飞檐走壁。 现在再次静静地摊在她眼前,仿佛不是在邀请她踏进尘封阴冷的堂屋,而似那晚灯会夜色阑珊,他伸出手来牵她,带着她疾走小跑,转眼就能闯进绚烂的闹市人流中。 这感觉,很奇妙。 杜振熙眨了眨眼,纷扰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几乎是发自本能的将手放进陆念稚摊开的掌心中,一经醒神才发现,陆念稚已经牵着她跨过门槛,并肩停在摆满牌位的香案前。 此时此刻,她眼里看着陆家先人的牌位,心里的想法则和杜仁神同步了:杜振益马上就要当爹,杜晨舞和杜晨柳转眼就要出嫁,她也已经满十五岁,代杜府晚辈祭奠陆家先人,确是合乎情分。 陆念稚是她的四叔,也是她的师父。 天地君亲师,她跪陆念稚的先辈心甘情愿。 杜振熙转过弯来,默然接过点燃的新香,想撩袍摆手却被陆念稚牵着不放,顿时嘴角一抽:还让不让她磕头上香了喂! “这些都是陆氏族人的牌位,你不必拜。”陆念稚牵着杜振熙又挪动两步,才笑着放开手温声道,“你只需拜这两块牌位。” 赫然是陆念稚生父生母的牌位。 杜振熙嘴角再次一抽,她该怎么称呼陆念稚的生父生母,叫伯父伯母好像不太对? 只得含糊略过称呼,照着祠堂祭祖的说词无声默念,举香三拜完毕正要起身,就听身侧陆念稚口中念念有词。 “先父母在上,不孝子念稚在下。虚度光阴二十七载,翻过年将满二十八整。”陆念稚垂眸低语,声线平稳音调轻缓,正正落进杜振熙耳中,“常言道三十而立。只求先父母再宽限两年,容我放纵心中念想。 如果三十岁时,我还无法和心中挂念之人两情相悦,自会放下不该有的念想,不再蹉跎终身大事,定会另择大家闺秀成亲生子,为杜府四房、为陆家传宗接代,延续子嗣香火。” 他说得很慢,几近一字一顿,语气柔和得像拂面的暖软春风,饱含着难以描绘的温柔情意。 柔情之外,甚至还掺杂着一丝无奈一丝叹息。 杜振熙不用竖耳朵也听了个清楚,先是好奇后是惊奇,大感陆念稚的话信息量好大,思路瞬间跑偏。陆念稚心中挂念之人,除了苏小姐还能有谁! 这么多年不肯主动谈婚论嫁,收着一匣子苏小姐馈赠的旧物,原来不仅是放不下,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愿为苏小姐单方面守到三十岁? 杜晨芭说得对,陆念稚不仅长情,还很深情。 杜振熙表示想不到啊想不到,扶着膝盖起身,从善如流地任由陆念稚接过她手中新香,沉默着嵌进香炉里,趁机偷偷打量陆念稚。 她记得江氏曾说过,即便陆念稚将来娶妻生子,前头三个嫡子都要随杜姓,嫡四子起才能随陆姓。 这和肩挑两房无异。 陆念稚也知道自己身上的子嗣任务相当重,所以才选在今天,顺势制造让她祭拜陆家先人的机会,故意说出这一番话让她听见,好借她的口转述给江氏,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想法吧? 他这些年不主动议亲,是因为放不下心中念想,时候未到吧? 她手上残留着檀香味,也残留着陆念稚的掌心温度,杜振熙心头一软,默默蹭到陆念稚身边,握了握陆念稚的手蜷起手指牵住,低声道,“四叔,您说的话我听见了,也听明白了。您放心,我会转告曾祖母,她老人家如果知道您心里还惦记着苏小姐,一定会信守之前的承诺,不再干涉您的亲事。 就像您说的,既然您自己已经划定了期限,曾祖母总能再保您两年清静。有她老人家在家中坐镇,别说再冒出个吴六娘、吴七娘之流,就算叔祖父、叔祖母还想打您的主意,也过不了她老人家那关。” 说着顿了顿,拉着陆念稚背对香案,生怕被陆家先人听见似的悄声道,“苏小姐送您的那一匣子东西,我都好好收在箱底呢。哪天您放下了,我再代您处置干净。不过……” 不过苏小姐举家入京为官后,应该遵循婚约,和陆念稚座师的同僚之子成亲了吧? 算算苏小姐的年纪,孩子估计都能打酱油了。 有夫之妇什么的,可不能挂在嘴边惦记。 杜振熙微笑中透露着尴尬,用力握了握陆念稚的手,委婉道,“您只管在心里留个念想,我和曾祖母都会替您保密的。” 心下忍不住叹,她身边人的情感历程果然都好精彩:沈楚其喜欢个姑娘不能说,杜晨芭暗恋陆念稚不可说,陆念稚牵挂苏小姐同样无法说。 果然初恋令人刻骨铭心么? 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无怪乎陆念稚痴长他们一轮,遇上近水楼台、失之交臂的苏小姐,这么多年也放不下。 精明老辣如陆念稚,也逃不脱商场得意情场失意的魔咒。 杜振熙捧着颗恻隐之情泛滥的小心肝,强忍着才没出声安慰陆念稚。 她觉得,陆念稚这样的人,不喜也不屑别人的同情。 陆念稚确实不需要同情,话也确实是故意说给杜振熙听的,但要表达的,却不是杜振熙脑洞大开自行脑补出的意思。 他想告诉杜振熙,他给自己和杜振熙都限定了时效,两年内不能两情相悦,他自然不会强迫杜振熙,更不会继续放纵自己,自会担起他身为杜府嗣子的责任和义务。 喜欢上没有血缘的侄儿,内心怎么可能没有过挣扎和排斥? 他的理智败给了感性,他先就输了一成,甘之如饴地为自己谋划、算计杜振熙的心。 但杜振熙一句递一句的说的是什么鬼! 现在不理解他话中深意也就罢了,等去过码头库房,总有杜振熙后知后觉,读懂他话外之意的时候! 他心中笃定,才有意借机吐露心声,却不妨杜振熙开错心窍,口口声声攀扯出苏小姐。 杜振熙的小脑瓜到底怎么长的,苏小姐又是什么鬼! 他连苏小姐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了。 杜振熙倒比他更惦记苏小姐! 陆念稚心念电转,足足静了半晌才想通透杜振熙的脑回路,咬牙一用力,恨不得顺手拎起杜振熙打屁股,问一问杜振熙是不是诚心想气死他! 当年只身入京竞标皇商时费尽心机受过冷眼,他都没这么气过。 原来被喜欢的人错待,才是最叫人气闷的! 陆念稚大手一翻,反手握住杜振熙手,犹豫着要不要掐杜振熙一把发泄一下。 杜振熙对陆念稚的气闷毫无所觉,本能觉得周身空气有点冷,皱眉呼痛道,“四叔?您捏痛我了。” 她皱着眉头微微嘟着嘴,一副敢怒不敢言,半示好半隐忍的退让模样。 实在是叫人恼不起来。 对上这样一张暗藏同情不敢表露的小脸,陆念稚满心郁闷顿时灰飞烟灭。 不是杜振熙的脑回路不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 换成他听同性长辈说这样一番意有所指的话,也不会立即联想到自己身上,将自己代入其中。 杜振熙和他不同,欣赏的是曲清蝉那样的女子,从来不曾表露出一丁点偏好男风的倾向。 但他已然不正常,害他不正常的杜振熙,也别想独善其身。 至少在他定下的时限之内,杜振熙得陪他一起不正常。 陆念稚很快重新摆正心态,气闷转瞬即逝,放松力道揉了揉杜振熙手,轻哼道,“知道痛就好。省得你自说自话得没完。” 咦? 陆念稚是被她说中心思,恼羞成怒了吗? 这样别扭的陆念稚,倒是新鲜。 杜振熙忍俊不禁,弯着眉眼道,“四叔,我不说就是了。” 她保证仅此一次,再也不提苏小姐三个字了。 她眼中的未尽之意表露无遗,一双黑亮大眼仿佛会说话。 陆念稚读懂的瞬间,险些没忍住黑脸。 开胃菜什么的小打小闹不够看,还是尽快去码头库房,给杜振熙下一剂强心针好了。 省得没教会杜振熙开窍,他先就被杜振熙气死了。 陆念稚出师未捷,果断决定速战速决离开祖坟,拉起风帽扣上杜振熙的小脑袋,将那张令他气笑不得的小脸遮去大半,才牵着杜振熙走向墙角后门,交待道,“路上别探头乱看,跟着我走。” 错身经过假作忙活的老家丁身边时,又吩咐道,“去外头知会一声,告诉明忠,我和小七这就去码头库房。” 老家丁心领神会,拎着茶水拐出门房,依着门柱子和明忠、竹开闲话,做出副招待留守在外小厮的热闹样儿,觑空低声转述陆念稚的话。 殊不知明忠领会的是另一层意思,估摸着时辰抬了抬脚,留下竹开道,“我进去看看,别叫四爷、七少想使唤人,我们在外头听不见。” 杜府祖坟左右还有别家的祖坟,此刻时辰尚早,时不时有人来人往,路过时各家下人之间少不得打声招呼闲聊几句。 老家丁和竹开不做他想,只当明忠是为掩护主子,才在人前做足戏份,遂应和着由老家丁领着明忠转进祖坟。 明忠一进祖坟,就寻了个借口撇下老家丁,顺着墙角后门,暗中离开祖坟。 第126章 意料之外的真相 明忠走得悄无声息,竹开毫无所觉,等了片刻不见明忠回转,自顾挪到停在门外的马车边,盘坐车辕搓着手望天,喃喃道,“今天这日头跟白挂似的,可真够冷的……” 如果杜振熙在场,一定会跌声附和竹开的感叹,她跟着陆念稚拣着偏僻小路埋头闷走,路越偏人越少风也越冷,直将手炉往怀里贴,扯了扯陆念稚的大氅小声道,“四叔,您冷不冷?我还戴多了两个熏球,借您顶顶路上的冷风?” 熏球机关精巧,内里嵌着极小的炭块,别在腰间即能做装饰还能保暖,杜振熙掀开披风露出腰间金三事儿,呛啷轻响间并列挂着两个小小熏球,大方任陆念稚借用。 “我不冷,等拐过路口就能雇轿子坐,再忍一忍,嗯?”陆念稚替杜振熙掖好披风,拿温热的手背贴了贴杜振熙的脸颊,表示自己不用借助外物取暖,等走到路口雇上轿夫,就牵着杜振熙钻进同一个轿子并肩坐,笑道,“很快就能到码头,暂且挤一挤。你就这么怕冷?嗯?” 杜振熙听这两声轻轻柔柔的嗯略懵圈,大感陆念稚自从求和抱抱后,和她独处时的言行越发亲密随意,一时生不出以往的排斥,一时又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尚未来得及答话,就觉得小脑袋上一重,陆念稚的大手隔着风帽,不轻不重的按在她的头顶。 随即有暖流流淌,源源不断的传递向四肢百骸。 杜振熙整个人都舒展开来,双眼晶亮的奇道,“怪不得您的手那样暖!四叔,这就是江湖传说的内力取暖吗?” 又是江湖传说! 陆念稚勾唇笑,揉了揉杜振熙的小脑袋,又去握她抱着手炉的手,“是不是比手炉还好用?” 陆念稚的手,简直是天然暖炉! 杜振熙用心感受了一下,略舍不得避开陆念稚的手,等陆念稚的大手再搂上她的肩时,还主动往陆念稚身边靠了靠,暖得忍不住渭叹一声,小脸写着兴奋追问起陆念稚内家功夫如何博大精深起来。 陆念稚心下又得意又好笑,搂着轻易被他带偏的杜振熙心满意足,见杜振熙微微偏着头红唇噏合,自顾自说得热闹,只觉说不出的可爱,脑中不其然盘旋起曾经困扰过他的梦境,又觉旖念丛生,竟生出亲一亲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的念头来。 这念头来得突兀而不合时宜。 陆念稚错开视线不再垂眸看杜振熙,暗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还不是放手“欺负”杜振熙的时候。 且再等一等。 他一面平复旖念,一面心猿意马地回应杜振熙天马行空的问题,待得轿子停驻码头时,心思已经放到了正事上。 码头远离广羊府背靠岭南海域,虽临近年关,但如他们这样来往的轿子并不少,或是商船东家亲来巡视、或是官府衙役露面巡查,除了赚辛苦钱的老少码头苦工,另有驻守库房的看门人各自负责一片区域,时不时来回走动。 比起各大商铺渐次收摊的西市,码头依旧人来人往嘈杂而热闹,倒也不显得他们的到来打眼。 杜振熙摘下风帽,不再刻意掩藏行踪,坦坦荡荡的跟着陆念稚七拐八绕,走向码头库房群一角,站定在自家库房前。 杜府库房尘封已久,早就腾挪到不阻碍别家商船出入的偏僻角落,丈余高的厚重双扇木门紧闭多年,又巨型又沉重的锁头已有斑驳锈迹。 杜振熙上前捧着大锁,听陆念稚咔哒一声打开锁,当先就跨进库房里,潮湿的空气混合着飞尘扑面而来,透着股常年缺失人气的霉味,呛得杜振熙忙掩住口鼻,陆念稚不受影响,只反手关上木门,不忘提醒道,“别弄出太大的动静,省得引来码头库房的看门人。” 杜振熙了然,折身帮陆念稚一起推厚重得嘎吱乱响的木门,只当关起门来好办事,全不知她才一转身,陆念稚的目光就顺着将将合上的门缝,透过光束看定门外一处,嘴角翘起个得逞的弧度。 目光触及之处种着阻挡海风的参天大树,树下露出一块熟悉的衣角。 明忠掐着衣角,将刻意暴露的身形重新隐入树后,心知陆念稚已经看见了他,晓得他照着吩咐落后一步跟来,遂也不再往库房跟前凑,只专心藏在树后,望着渐渐西斜的日头发起呆来。 杜振熙却没空发呆,直奔罩着油布的废旧商船而去,和陆念稚合力扯下大得吓人的油布,顾不上又被尘土呛了一脸,抬脚跨上商船,径直循着商船格局,矮身就钻进驾驶舱。 当年杜府大爷遭遇海难的事江氏最清楚,杜振熙又仔细看过商船名册,要找对地方不难,不过翻了片刻,就找出当年的行船日志。 破旧的日志几乎快要散架,上头的墨迹却没有随着光阴褪色。 “四叔,真叫您说中了!行船日志后头附带的名册,才是当年跟船的完整名单!”杜振熙摸出陆念稚交给她的名册对比,指腹划过一行行墨迹,小脸先是一亮,“闽南唐家、柳家……怪道我们的人查不出唐家的真实祖籍,原来两家祖上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户,以打鱼起家,后来才改做贩货生意的……” 随即小脸一凝,语气转而沉重而疑惑起来,“照着上头记载的行船内容,当年是大伯父下错指示,才导致航路有误,撞进海上凤眼连累一船的人都葬身大海的?这里还收藏着一份文书上,盖的是曾祖父的私印……” 既然有老太爷的明文黑字,就代表杜府认下杜府大爷的失误,担起连累商船遭遇海难的责任,详细列着合伙跑船的各家损失,人命没法赔,能做的无非是出财物聊做弥补,安抚家人一去不回的遗孤。 怪道老祖宗去后,杜府再经杜府大爷这一茬大难后,几近赔付泰半家底,很是青黄不接了一段时日。 而唐家、柳家搭上杜府大爷的商船,几乎倾尽家财,如此大手笔的生意,唐柳两家出面跟船跟货的全是家中顶立门户的男丁,遭难后柳家至今名声不显,连查都查不出丁点风声,可见家中男人遇难之后,柳家就彻底败落了。 而唐家只剩唐加明一个小辈男丁,唐加佳是遗腹子,迁居来广羊府才出生,柳氏能靠着孤儿寡母一步步在广羊府站稳脚跟,跻身十三行立起唐家门楣,靠的不光是自己和唐加明的生意头脑,只怕还有当年杜府赔付的不菲抚恤金,甚至可能融资了娘家柳家那一份财物,才能有这样厚的本金做唐家的立足根本。 唐家一门老的老小的小,十几年内里艰难可想而知。 但是…… “但是唐老太太暗地里针对我们,不惜拿唐七小姐的亲事名声做筏子,引我们入瓮就为了蚕食杜府家业,十倍讨回当年的损失,好给家中丧命海上的男丁报仇讨公道?”杜振熙翻看着日志文书,哪里还猜不透柳氏的想法,此刻吐出公道二字,登时觉出不对来,“祥安院小佛堂里供奉的空白牌位,想来对应的就是唐、柳两家当年遇难的人命了。 掌舵下指示的是身为船长的大伯父,就算大伯父有错,也不是有心带着满船人和货送死。唐老太太这是将一腔恨意都算在大伯父头上了?隐忍这么多年,如今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只怕不单是想要我们家的生意、钱财……” 柳氏藏得越深越久,心中恨意就有多深多重。 哪里是只想要财,恐怕还想要杜府的人命。 当年唐、柳两家死了多少条人命,柳氏大概想一条不错的都讨要回来,一命抵一命! 杜振熙不可谓不心惊,更多的却是唏嘘,竟有些哭笑不得起来,“天灾本就不是人力可预料控制的,大伯父再有错,曾祖父已经替大伯父担起后事和责任,该赔付的一个子没少,甚至还比寻常海难后的处置更厚了几分。” 她能理解柳氏的怨和恨,却无法苟同柳氏的想法和做法。 人死如灯灭,大伯父同样葬身大海,柳氏即便放不下悲恸,也不该将天灾转嫁到杜府其他人身上。 只是人一旦被仇恨迷了眼,真是说理都没地方去说。 杜振熙哑然,陆念稚也没作声,沉吟着接过日志文书细看一遍,忽然挑眉道,“老太爷立下的赔付文书,只有私印没有官印……何况海难事出后,这么些年从没见其他遗孤家属找上我们家门。怎么别人不恨杜府,只有唐老太太恨了这么多年都不肯放下?” 柳氏执念成魔先不论,只说文书没有官印,就说明当年事发后种种后事处理并未闹到官府跟前,不过是杜府私下了断。 杜振熙立时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文书做不得准,海难也许另有隐情?” 否则怎么就柳氏揪着不放,其他的合伙人家属半点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陆念稚微微颔首,“我给你的商船名册是留给家里人看的,库房里留底的这份行船日志是给当年受牵连的合伙家属看的,也许……还有另一份记录海难前后事体的日志。” 如果真有这样一份日志,上头记录的定然是只有当时在船上的人才知道的海难真相,不然江氏听闻唐家包藏祸心的举止后,不会一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不觉应当应分。 杜振熙精神一震,和陆念稚交换了个眼色,默契的分头行动,仔细翻找起驾驶舱外的其他地方来。 杜府大爷当年起坐的舱房还保留着原样。 牢牢固定的狭长卧榻之下翘出一块松动的木板,隔断外界尘土的暗格里,翻出一本杜府大爷亲笔写就的日志。 杜振熙和陆念稚头凑着头一页页默读,目光停在遇难前夕,忍不住伸手扶着卧榻稳住身形,失声道,“竟然是这样……当年坚持改变航路,叫嚣着多走一处边境多倒卖一份货物的,根本不是大伯父……” 意料之外的真相,越发令杜振熙哭笑不得。 她眼睛发直的看向陆念稚,苦笑道,“四叔,唐老太太的仇视,果然来的……莫名其妙!” 第127章 说好的被困密室呢 “不仅莫名巧妙,还不知所谓。”陆念稚亦是啼笑皆非,眸底浮现的笑意却没有半点温度,“唐老太太自以为躲在暗处占据主动,多年来认定的真相却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她恨大哥,进而恨上杜府,不过是个恨错人的笑话。” 杜府大爷留下的私人日志厚而皱,纸张已经发黄,又黄又旧脆弱得似乎一动就会破碎成片,其中记载的内容却仿佛历历在目,事无巨细的还原了当年行船始末的真相。 杜振熙闻言面露怅然,突然不想再多加讨论,更不想再多说唐家如何,目光依旧有些愣神的发直,落在陆念稚脸上,却似透过陆念稚看向虚空,声线也有些低,“既然更改航路,导致商船遭遇海难不是大伯父造成的,总要让唐老太太知道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四叔,等禀过曾祖母后,就找机会把这事了结了吧。 唐三少虽是唐老太太的爪牙,但行事作派还算爽利,想来好好说的话,他能听得进去。何况还有大伯父的私人日志作证。不妨将事情都摊开来说清楚,也省得唐家暗中铺排的后手闹开来,我们还要费力应付。” “自然要和唐家说清楚。不过怎么说,什么时候说,得由我们来决定。总不能白陪唐老太太做了这么久的戏,多少要收点利息回来。”陆念稚眸底笑意越发深邃,闪烁着刁钻的亮芒,“你虽然顺水推舟,保下死伤家属的性命,但瓷窑事故已经了结,再找回人证,唐家一句治下不严,将过错推到哪个下人身上,照样不痛不痒。 就由唐家将铺排好的后手闹开来。他们不正式发难,我们又怎么好和他们正经理论?空口白牙,从来不如事实道理兼占来得有效、有震慑力。唐老太太想吞噬杜府家业,我少不得也动一动她唐家的根本。” 以绝后患是一,二则他正好能利用唐家,成就他于生意上调整过的盘算。 杜振熙听得半知不解,眼神渐渐聚焦,盯着陆念稚讶然道,“四叔,您想怎么对付唐家?” “展眼就是腊月,唐家和安家下小定的日子,不是快到了?”陆念稚轻声笑,凑近杜振熙咬耳朵,“唐老太太喜欢在暗地里玩手段,我们就把手段玩到明面上来。等唐加明和安小姐定亲的那天,我们就……” 渐说渐低的声音微带冷意,依稀卷带着瓷窑、皇商、安家等零星字眼。 杜振熙听罢情不自禁笑起来,抬眼对上陆念稚近在眼前的黑黝目光,不由咬唇嘟囔道,“四叔,您可真……坏!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就趁机甩出手,还叫人挑不出错来,说不定回头还要感谢您……” 论起算计人,她再次深刻的认识到,自己拍马都赶不上陆念稚。 陆念稚低声耳语的“计划”,简直一箭好几雕。 杜振熙简直想给陆念稚跪了,残留着怔忪的小脸真正松快起来,只咬着唇没有笑出声,一副坐等看好戏的样子。 “不替大哥不值,不为大哥被人错恨而难过了?”陆念稚岂会看不出杜振熙的小情绪,拂过杜府大爷的私人日志,将印着苍劲字迹的小册子合上,长指在杜振熙微微弯起的眉眼前晃了晃,“等事成之后,即便广羊府还有唐家的容身之处,唐家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到时候,也算替大哥正名了。” 杜振熙点头,笑意发自心底的散发出来,“四叔,这事我都听您的。” 她虽然没见过大伯父,但常听江氏提起大伯父,心中早已勾勒出大伯父即豪爽又刚正的形象,既有敬畏也有向往,乍然得知柳氏凭白错恨大伯父的事由,总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现在听罢陆念稚一番话并那个“计划”,只觉如释重负,身心都重新轻快起来。 “你刚才还说我很……坏。现在又肯都听我的了?”陆念稚的指尖点上杜振熙的鼻头,顺手捏了杜振熙的小鼻子一下,又耸了耸肩道,“真的不难过了?要不要借我的肩膀给你靠一下?” 之前他才借过杜振熙的肩膀,靠着打过瞌睡。 这话透着些许安抚之意,还有些许戏谑之意,杜振熙心头暖暖的,立时想到那日在庐隐居,陆念稚枕在她肩窝小憩的画面,她也不扭捏,顺着陆念稚的话茬就靠上他耸起的一侧肩头,笑道,“不难过了。四叔,谢谢您。” 大概是不习惯主动亲近陆念稚,这一下靠过去的力道略有些重,撞得陆念稚肩头一声闷响。 杜振熙先就赧然的笑起来,此时此刻乖觉的小模样,真似只暖人心窝的小猫咪。 陆念稚忍着没趁机吃豆腐,咳,趁机动手动脚,暗笑杜振熙虽然是个傻小子,但只要顺着毛哄好了,就会变得十足乖巧听话。 比小时候又倔犟又粘人的样子,更令人觉得可爱…… 他脑中晃着杜振熙小时候的影子,垂眸看着杜振熙笑盈盈的小脸,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我不过是为了死去的大哥,和杜府的将来,你不必谢我。这事你也不必再管,唐老太太记的是旧仇,我这里也有些旧事……和唐老太太有关。今天来库房发现和议定的事,由我来和老太太说罢。” 什么旧事? 和柳氏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陆念稚察觉唐家来历有异,并不是从她想和唐家联姻开始,而是更早之前? 杜振熙抬起头来,见陆念稚无意多说,似乎还有些不确定的样子,也不再追问,只将杜府大爷的私人日志交给陆念稚收好,拉着陆念稚出舱房,“四叔,那我们快些回祖坟,赶在天黑前回府,正好能和曾祖母坐下好好说话。” 天已经黑了。 陆念稚抬眼看屋顶,一瞬收回的目光微微一闪,不动声色的跟着杜振熙走向库房大门。 “怎么推不开?”杜振熙双手抵着木门,一推再推,看向慢她一步上手推门的陆念稚,愕然道,“四叔,刚才关门的时候明明只是虚掩上门板而已,怎么这会儿倒像是从外头锁住了?” 她推不动可能是力道太小,但连陆念稚都推不动,可见她猜测不假,大门被人从外头锁住了! 陆念稚眨了眨眼,似不确定的反问道,“难道是码头看守库房的看门人锁上的?” 码头库房不知安置着多少人家的货物、商船,看门人可不是做样子的摆设,每过半个时辰都会巡视一次负责的区域,确保防火防盗防飞毛贼。 他们是私下进出库房的,并没有正经和看门人打过招呼,兼之杜府库房经年尘封,锁头都快长蘑菇了,看门人如果路过瞧见门关着锁头挂着,还当锁头坏了松脱,顺手重新锁上也说不定。 杜振熙一脸错愕。 而陆念稚口中的“看门人”——明忠正隔着厚重的木门,隐约听清二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忍不住吁出一口气,兜好备份钥匙,轻手轻脚的却行退远。 心中想不明白,四爷交待他暗中动库房的手脚,又交待他等到日头西落天色一黑,就偷偷从外头把大门锁上,这样将自己和七少困在库房里,究竟是想干什么? 不过有一点他看得明白,四爷算的时机丝毫不差,他要是再晚一点动手,这门说不定就叫七少推开了。 他站定方才藏身的树后,默默看了眼笼罩在夜色中的库房,摇摇头不再多管闲事,只照着陆念稚的吩咐,再次闪身出码头地界,照着原路返回祖坟。 四爷让他明天一早再来开锁,那他就明天一早再来好了,祖坟里现等着老家丁和竹开,他还得回去继续做戏,一为四爷、七少打掩护,二为拖住安抚竹开。 明忠的身影窜得飞快。 陆念稚的动作却很慢,划亮打火石打出光亮来,缓缓举高手照亮转眼就黑沉下来的库房,语气极其无可奈何,“枉费我还交待你别弄出太大动静,原来这库房造得这样密不透风又坚实,外头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刚才杜振熙喊了几声,也不见惊动看门人,闻言不由颓丧的表示赞同。 陆念稚窃窃的笑。 不是库房隔音太好,而是他特意交待过明忠,锁好门后务必重金“收买”看门人,今天晚上都别来这片区域晃荡,坏他的好事。 他眼底藏着笑意,语气里的无奈之意更甚,“看来,我们得在这里过一夜了……” 话音未落,暗自留意着杜振熙的眼中没能捕捉倒一丝慌乱,反而见杜振熙一扫方才的颓丧,小手一拍道,“四叔!不怕!我早有准备!” 早有准备的不是他吗? 杜振熙有什么准备! 陆念稚眼皮一跳,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待开口,就见杜振熙折身走进库房墙角隔出的小小理事处,从薄薄木板搭建的简易厢房里抱出大包小包,一气丢到二人站定的干净地面上,拍拍手道,“自从您之前把商船名册交给我后,我就盘算开了——将来我经手海贸生意,总要常来常往码头库房的。在发现唐家不对劲之前,我就叫桂开来过几趟,帮我先把理事处收拾出来……” 简易厢房里不仅有被子绒毯,还有炭盆霜炭,甚至还有能长久存放的干粮。 果然是早有准备! 陆念稚好险没黑脸。 说好的被困密室呢! 他命明忠暗中行事,倒不曾问过看门人,这之前杜府是否还有别人出入过库房! 枉费他特意让明忠搜罗来杜振熙爱看的闲书,照着武人侠客行走江湖的套路,暗搓搓制造他和杜振熙独处一室,共度一夜的机会! 更枉费起先他雇轿子时,特意拿赶时间做借口拉着杜振熙共乘一轿,“卖弄”过内力取暖的本事,做足了铺垫。 杜振熙不是最爱提江湖传说吗! 江湖传说,不是该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孤独寂寞冷之下只得搂搂抱抱互相取暖,然后互诉衷肠,天一亮感情就突飞猛进吗! 杜振熙居然早有准备! 陆念稚简直不知道该气自己的大意,还是该气杜振熙的误打误撞。 他睁大双眼,换他一脸错愕的偷偷瞪杜振熙——这不开窍的傻小子,是不是真的想气死他! 杜振熙接收到陆念稚的眼神,只当自己的“早有准备”让陆念稚很惊喜,小下巴一扬,错眼就对上高而尖的库房屋顶,顿时咽下求表扬的话,呐呐道,“四叔,您看,下雪了……” 第128章 她能我也能 连接海天的苍穹比别处更显幽蓝,点点星子嵌在夜空中,也比别处更显灿亮,映衬得簌簌飘落的初雪光华稍弱,仿佛无限放慢下落的势头,轻而柔的点缀着幽蓝中白点闪现的视野。 美则美矣,气温也跟着猛然骤降,尤其是大门紧闭的库房,周身空气越发泛起阵阵寒意。 杜振熙顿时冷得一抖,脑中灵光乍现,收回望向尖顶小小琉璃天窗的视线,转而看向三面高墙上的窗扇,她单手拎袍摆,单手伸得又长又直,努力去推窗扇。 尖顶天窗遥不可及,但开在高墙里的窗扇她踮着脚,勉强能够着,一发觉窗扇推不开,就又循着记忆,照着之前看过的商船图册,转向库房后门。 码头库房多用来收敛船只,为方便船只下水,各个库房都另开有直接通向河道的后门,顺着河道出船下水,不过片刻就能汇入海路。 杜振熙再推后门,发现同样推不开,不由转头看向陆念稚,皱眉道,“果然是尘封多年,平时府里也鲜少派人来洒扫,多半是看门人将后门、窗扇都封死了。” 除了大门没有可供人进出的地方,也就不用时时巡查这处约等于废弃的库房,看门人倒是一劳永逸,省事儿了,现在却把她和陆念稚彻底困死了。 杜振熙摊手,语气里有意外有无奈,唯独没有担忧和惊慌。 陆念稚没作声,他懒得作声。 哪里是看门人偷懒做的手脚,而是他吩咐明忠做成的手笔,早前来踩点时带着木板长钉,暗搓搓封死门窗,为的就是造就个完美的密室。 密室确实完美,但杜振熙不慌不乱,根本不需要他挺身而出,安慰杜振熙。 出师未捷身虽未死,但英雄已无用武之地。 他费尽心思,却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好气。 好挫败。 陆念稚心绪复杂的再次偷瞪杜振熙一眼,目光转而往天窗飘,同样呐呐道,“广羊府都多少年没下过雪了。今晚……怕是个少有的寒夜……” 也罢,总归天公作美站在他这一头,雪夜寒冷,就算他不能照搬江湖传说来个体温取暖,至少还有和杜振熙孤夜共处的机会。 那件事,那些话他照样能依计划行事。 陆念稚很快调整好略挫败的心情,肚子里转着坏水,耳朵就悄悄红起来。 杜振熙错眼一看,只觉陆念稚反应慢了半拍,她都把库房探个底儿掉了,陆念稚才接上她刚才的话茬,一时又想起陆念稚起居穿用其实很讲究,忙又飘到陆念稚跟前,弯身去抱大包小包,提议道,“四叔说的是,气温一降下来这青砖地是不能待了。不如我们去船上凑合一夜吧?” 不见他们回转,明忠和竹开八成以为他们被绊住脚了,至多守在祖坟等他们一晚,明早定然会找过来,到时候就能出去了。 杜振熙一行说,一行抱好东西,商量陆念稚,“四叔,您看有没有趁手的东西,把商船扫块干净地方出来?” 陆念稚见她一副安心过夜的模样,有多少脾气都没处发,暗暗苦笑的颔首,顺手抄起门后架着的笤帚,随杜振熙重新踏上商船,选定块还算结实的范围,三两下扫去尘土,辟出块能坐人的地方。 商船年久失修,也就船板上能待人,好歹比闷在船舱里舒服些,四下又有些破旧的木材,正好就着陆念稚点燃的火石,升起一小团篝火来。 “上次和四叔烤篝火,是三四年前了吧?”杜振熙展开被子,铺在身下和陆念稚并肩而坐,又扯开薄毯盖在二人的脚上,一边拨弄着篝火,一边笑道,“那会儿八妹正巧过十岁整生,十一弟死活拉着我和五姐、六姐,一径往庐隐居的半山腰钻,非说要给八妹过个不一样的生辰。 那一年广羊府也下雪了。那还是八妹和十一弟头一回过有雪的冬天。两个人兴奋得不得了,想学人吃酒烤肉,又怕曾祖母不肯,就硬请了您出面,这才吃上烤肉。难为您肯陪他们胡闹……” 说着笑起来,皱着鼻子哼道,“也好险有您坐镇,否则真叫十一弟骗着酒吃,还不定怎么被曾祖母数落。那会儿十一弟才几岁,就敢想着喝酒……” 她对杜振晟的感情有些不同,很有些长姐如母的意思,此时说起童年旧事,面上笑容放松而怀念。 只怪她平时作息太正常,现在叫她闭眼睡大觉,实在睡不着,又不好和陆念稚干坐着培养睡意熬时辰,独处对坐还相对无言,也太冷场了,只得没话找话的说起旧事来。 她一时触景生情,殊不知提及的人物正中陆念稚下怀。 “说起晨芭……你可知道,她最近和小郡爷走得很近?”陆念稚状似无意的接过话茬,偏头对上杜振熙惊讶的小脸,嘴角一翘道,“明忠说,晨芭的大丫鬟常代晨芭往定南王府走动。不是送吃食就是送信,不过王府门房的手,是直接送到小郡爷的院子里。” 杜府有什么人情书信来往,都要经过门房的回事处,但主子有事使唤身边丫鬟、小厮出门办事,不经过门房回事处也是常有的。 除非有心留意,否则不会知道杜晨芭私下和谁来往。 自从出了吴五娘和江玉的事后,西府就被划拉进需要暗中盯着的范围之内。 杜振熙不意外明忠的回禀,意外的是陆念稚的话外之意,她有些懵,“您是说,阿楚喜欢的姑娘是……八妹?” 她立时想到杜晨芭最近常去找沈又其玩,又想到定南王妃派心腹妈妈亲自送谢礼的事。 还有,定南王妃突然决定要参加杜晨舞的婚礼,是给西府做脸,也是因为看重杜晨芭? 杜晨芭有什么值得定南王妃看重的,无非是和小儿子沈楚其有关。 杜振熙讶然,陆念稚要的就是她“举一反三”,全无有意误导杜振熙的样子,反而一派点到即止的高深样儿,“小郡爷的心思,我怎么知道?不过单看定南王妃和老太太的态度,只怕心中有数,才对小郡爷和晨芭的私下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杜晨芭喜欢的是陆念稚啊! 沈楚其的亲事也不是张张嘴就能说定的,先前对心上人的描述也和杜晨芭不符啊! 而且,杜晨芭是什么时候,怎么和沈楚其勾搭啊呸,亲近起来的? 杜振熙想不通,越想脑子越乱,顿时大失谈性,随口敷衍陆念稚几句,就扯着薄毯歪身躺倒,侧身背对着陆念稚道,“四叔,我先睡了。等到了时辰您再喊我起来,换您歇一会儿……” 她刚才已经和陆念稚说好,她睡上半夜,陆念稚睡下半夜,这样一来好歹能各自盖牢薄毯安睡几个时辰,总比两个人让来让去挤在一块都不自在的好。 她谨记“七少”身份,即便叔侄共处一夜,熬过去也就过去了,并不露半点心虚心慌。 此时此刻却无心再顾忌这些,满脑子想着杜晨芭、沈楚其,心下连连叹气:她身边人的感情历程不仅精彩,还很复杂。 杜振熙闭眼假寐,心里兜着杜晨芭和沈楚其的错杂关系,想着想着有些迷迷糊糊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脚边篝火爆出一声噼啪声响,随即响起陆念稚似自言自语的低沉声音,“小七?睡着了?你可知道,明忠打探到的,不光是晨芭的私下来往,还有……” 还有什么? 杜振熙心口一跳,登时惊醒过来,正想睁眼转身问个明白,却被陆念稚紧接着吐出的话吓得一动不敢动。 她听到陆念稚说,“吴五娘离开杜府的那天,晨芭私下很是闹了一场。你背后的撞伤,也和晨芭有关,是不是?” 杜振熙耳边炸雷,不仅不敢动,还只能继续装死啊呸,继续装睡,不敢给陆念稚半点回应,却又盼着陆念稚继续自言自语。 至少叫她知道,陆念稚到底探听到什么地步! “那之后,你就带着晨芭频繁出入庐隐居,赖在我那里不走。”陆念稚仿佛很放心“睡着”的杜振熙听不见,口吻很有些不吐不快的意思,语气更透出些许似笑非笑来,“晨芭背着我非议我的长相身材,是因为什么……小七,你以为我真的想不到,也猜不出来?” 陆念稚知道杜晨芭哭闹过的事,也猜出杜晨芭喜欢他了?! 杜振熙耳边继续一阵阵响雷,只恨不得真的睡死过去,没听见这一番话! 好奇害死猫。 她想假作翻身打断陆念稚的自言自语,尚且来不及动作,就觉得光线突然一暗。 库房太大太空寂,光影变化就变得无限放大无限清晰起来。 她闭着眼转了转眼珠,还没断定覆下的黑影是怎么回事,就觉得眉心间落下一股又柔又暖的温热。 凑到她身上的黑影是陆念稚! 眉心间温热的触感是陆念稚的……嘴? 陆念稚亲、亲、亲她的眉心干什么! 杜振熙吓得险些弹起来,暗暗咬紧牙关才没有睁开眼坐起来,正又错愕又震惊间,就听陆念稚放低声音,几近耳语似的道,“晨芭的心思……不能说、不可说。但她能……我也能……” 杜振熙再震惊也不至于惊到智商下线。 她明白,陆念稚说的“她”是指杜晨芭。 杜晨芭能什么? 杜晨芭能喜欢陆念稚,所以陆念稚也能喜欢……谁?! 杜振熙莫名升起股慌乱惊怕来,耳中再次清晰的落进陆念稚的沉哑话语,“小七?即便你睡着了听不见,我也要说……也只能说给你听。 你让练秋、拂冬给我备凝息香,想来是猜到我之前睡不好,是因为被梦境闹得不安稳了。也该猜的到我做得是什么梦。自从帮你验证过你的梦魇后,你亲我吻我的画面,就成了我的梦魇……” 杜振熙险些咬着舌头。 这事不是已经了结过去了吗,陆念稚这时候提起来…… 不等她细想,就觉得唇瓣被什么轻柔一压,陆念稚含糊的声音有些哑,“小七,有话说一见钟情,也有话说一吻定情。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就是后者……” 他说着话,薄唇就跟着一噏一合,有下没一下的碰触杜振熙的唇瓣。 杜振熙不用睁眼,不用再费心感受,就彻底明白了——陆念稚亲完她的眉心,现在,在亲她的嘴! 陆念稚似肆无忌惮,轻轻啄了啄她因“熟睡”而微张的嘴,低低笑道,“小七,我喜欢你。” 第129章 只管装 脚边的篝火噼啪跳动,一忽儿扩大一忽儿缩小的光晕时晃时动,却驱散不了覆盖在杜振熙脸上、身上,牢牢笼罩着她的阴影。 她几乎能想象得出来,此时陆念稚是如何撑着手臂抵在她上方,此刻陆念稚又是如何顺势欺到她跟前,对她动手动脚的。 不需要她睁开眼睛看,脑中勾勒出的画面已经足够形象,而从脚底传递而来的篝火热力太浓烈,纷纷扰扰的所有感受和细节都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陆念稚说,他喜欢她。 他怎么可以喜欢她! 杜振熙恨不得这一切只是场黄梁大梦,醒来就没事了,然而事实是,她现在清醒得很,而且正在十分清醒地装睡。 此情此景除了装睡,她还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绝望之余居然没忍住吐槽自己:她说错了,陆念稚不是在对她动手动脚,而是在对她动口动嘴。 陆念稚怎么可以说完喜欢她,又像啄木鸟似的啄她的嘴! 他不是曾经义正言辞的教过她亲和吻的差别吗? 这样啄来啄去是什么鬼操作?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习惯性搭错筋的杜振熙忙把自己歪了的楼正回来,正天人交战内心凌乱之际,就觉得齿关被磕了一下,她早就震惊得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此时此刻哪里还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反应? 一愣神间,就叫上一刻还在啄她唇瓣的陆念稚叩开齿关,登堂入室探进她的口中。 杜振熙背上顿时起了一层白毛汗,她知道,陆念稚亲完啄完,开始吻、吻她了,他教过她的。 不对,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陆念稚这个披着老狐狸皮的大尾巴狼,怎么可以这样乘人之危,在她“熟睡”的时候对她做这样那样的事! 杜振熙满心羞恼,然而无法成怒,只能被动“复习”陆念稚曾经教过她的事——第三次亲吻,和前两次间隔的时间太久,她觉得陌生得可怖,又觉得熟悉得脑子发懵。 第一次是她中药后在奉圣阁冒犯陆念稚,第二次是她受不住梦魇困扰在庐隐居向陆念稚求证,错乱的画面充斥脑际,杜振熙险些忘记呼吸。 “小七?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倒头就睡得跟小猪一样沉?”陆念稚停下来,退出杜振熙的嘴却没有离开,薄唇若有似无的擦着被他润过的唇瓣,眼底满是杜振熙看不见的坏笑,仿佛仍在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我早就想……亲你了。 原来想象和付诸行动的差异这样大。上一次……我还没对你动心。这一次……亲起来和上一次不一样。我很喜欢,你呢?你会不会和我一样喜欢?可惜,可惜不能亲口问你,你是什么感受……” 他确实很想知道杜振熙是什么感受,所以装模作样的问出口,故意叫杜振熙听得一清二楚,他最知道,杜振熙在这种动弹不得又反抗无能的情况下,最容易被他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牵着走。 他说过,他很了解他的。 杜振熙果然瞬间被陆念稚带偏,得以自由呼吸的嘴一阵发僵一阵发麻,却生不出半点恶心怨恨的情绪。 难道亲吻什么的,也讲究一回生二回熟? 她为什么一点都不讨厌被陆念稚这样对待? 完了,完了。 难道这阵子太适应陆念稚的亲近,她不再排斥陆念稚牵手搭肩,现在连亲吻也生不出排斥了? 怎么会这样? 是她脑子不正常,还是身体不正常? 杜振熙再三自问,无解之下羞愤更甚,偏偏发作不得只能极力放松身心,不叫陆念稚发现她在装睡,否则她该怎么面对陆念稚,怎么面对眼下的局面? 老天何苦下雪,干脆降雷劈死她一了百了算了! 杜振熙在心里大骂贼老天,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破局,她真心怕陆念稚吻过她还不够,再做出什么事来…… 她很想抱紧裹胸布,却忽然觉得阖着的眼皮外光影又是一阵变换,随即身侧一重,压在身上的阴影消失不见,腰腹却隔着薄毯压上一道不轻不重的重量。 杜振熙一愣,调动想象力做出判断:陆念稚躺在她身侧? 谢天谢地,化身大尾巴狼的陆念稚到底不是登徒子,他这是告白完就吻过她,就肯放过她了? 杜振熙莫名心头一松,很想把陆念稚搭在她腰上的爪子甩开,但她不敢妄动,陆念稚却动得很欢,扯过她身上的薄毯抖了抖展开来,再轻柔的盖回她身上,顺便将自己也罩了进去。 两个人并肩而卧,盖着同一张薄毯。 小小的薄毯容不下两个人,陆念稚调整了下姿势,凑近杜振熙紧紧贴着,似渭叹出一口气,大手照旧隔着薄毯搭在杜振熙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仿佛回到小时候,他拍哄着安睡的她。 杜振熙却生不出半点追忆往昔的感慨,惊吓过度的小心肝奇迹般的平复下来,一抖一抖的再次乱成一团麻。 就算她想自欺欺人,也无法无视刚才听见的话、发生的事。 不是她的脑子或身体不正常,不正常的是陆念稚。 陆念稚喜欢她,但在陆念稚眼中,她是“他”而不是“她”。 陆念稚喜欢男人? 喜欢什么男人不好,为什么要喜欢她这个伪男人? 即便没有血缘,她也是他的侄儿啊! 虽然同样是伪侄儿。 杜振熙欲哭无泪,突然觉得自己是现世报,她不该老腹诽身边人的情感历程太精彩,现在轮到她头上,复杂程度不亚于沈楚其和杜晨芭。 所以,陆念稚觉得杜晨芭能喜欢他这个没有血缘的四叔,他也能喜欢她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儿”? 她帮过杜晨芭,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陆念稚? 果然是人在做天在看! 这么快就遭报应了! 杜振熙再次无语凝噎,唯一庆幸的是她错失时机没有“醒”过来,如今尚且可以装睡到底,假装不知道陆念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以后…… 以后还是和陆念稚保持距离好了! 以静制动,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应对方法。 杜振熙想到这里就卡了壳儿,往下不知还能如何作想,默念三遍算珠口诀平复心绪,本以为这一夜必定无眠,然而睡魔比她以为的还强大,似过了很久又似只过了短短一瞬,她就犯起迷糊,渐渐陷入黑甜之中。 睡梦中的眉头,不自觉的蹙起来。 “小七?”一直睁着眼观察杜振熙陆念稚低声开口,确认杜振熙这次是真睡着后,不由哑然失笑,“真是……傻小子。” 他岂会察觉不出杜振熙刚才在装睡? 眼珠子在眼皮下动来动去,呼吸时重时轻,别人或许发现不了,他却瞧得一清二楚。 杜振熙心再大,在得知他的心意后,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假装没事人。 就算要自欺欺人,也要看他肯不肯让他自欺欺人! 不开窍,他就让他开窍。 走出最关键的一步后,就该轮到他看杜振熙心慌意乱了。 他承认,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气鬼。 唐家招惹杜府,他尚且要讨回利息,何况是杜振熙,他总要逗得杜振熙够本才行。 陆念稚无声坏笑,帮杜振熙掖了掖薄毯,放松身形闭上眼。 他心情大好,这一觉睡得自然又香又甜,次日醒来时不像在废弃库房将就一晚的样子,反而一副神清气爽的好气色。 同样被生物钟操控的杜振熙也跟着醒过来。 她心里兜着事儿,这一觉睡了不如不睡,脑子又重又懵,偏还得继续做戏,揉着眼睛问陆念稚,“四叔?您怎么没叫醒我?” 装! 只管装! 陆念稚险些笑出声,面上做出副仔细打量杜振熙神色的样子,嗯了一声道,“这点雪还冻不着我。不过是将就一晚,没必要特意叫醒你白守半夜。” 装! 只管装! 说得好像昨天说鬼话干坏事的不是他似的! 杜振熙险些愤懑出声,面上做出副恍然大悟又赧然的样子,哦了一声道,“这些东西也别收拾了,回头我总要叫桂开再来收拾洒扫的。四叔,我们去门边等着吧,省得有什么动静里头外头都听不见。” 只剩下一点火苗的篝火随手就被杜振熙灭了。 她不等陆念稚答话,就自顾飘下商船,一步一挪的走向大门。 身动心也跟着动,甫一清醒过脑子,不由又疼起来。 她想到陆念稚在祖坟堂屋里告慰先父母的话。 此时再回想,竟别有一番意味,和她原先以为的意思根本大相径庭。 陆念稚所谓的念想,所谓的记挂之人,不是苏小姐,而是她。 陆念稚所谓的三十而立,所谓的时限,不是针对苏小姐,而是她。 因为她是伪男人伪侄儿,所以陆念稚若是无法和她两情相悦,就会放弃这段不该有的感情,回归正常娶妻生子,为杜府四房和陆家延续子嗣香火。 竟是这样…… 陆念稚那番话,原是说给她听的。 难怪他昨晚会突兀告白,原来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就对她生出情愫,不仅坦然接受这份情愫,还很理智的划下时限,给自己留足两年放纵的时间。 老狐狸做生意算计人厉害。 面对感情问题,居然也这么理智这么……厉害。 杜振熙头更疼了。 装。 只能继续装傻装不知道,最多装傻充愣的熬过两年也就是了。 两年后陆念稚三十岁,她十七岁,如果杜府没有太大的变故,离她恢复女儿身的日子也不远了。 陆念稚喜欢的是男人,到时候知道她其实是女的,问题应该就迎刃而解了吧? 杜振熙想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她发现,她和陆念稚的情况,比杜晨芭喜欢陆念稚的情况还要复杂。 性别错乱,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算不算又把自己坑了? 杜振熙半点没有拿定主意的松快,瞪着厚重的门板眼睛发直,全然没发现沉默立定的陆念稚眼底含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可谓精彩纷呈的表情。 “小七?”陆念稚心里默算着时辰,耳尖才一动,就笑着提醒杜振熙,“有人来了。” 杜振熙醒过神,就听一阵隐隐约约的金鸣声,随即传来一声清晰的咔嗒声,大锁打开,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头缓缓拉开。 明忠探头进来,语带急切的先就出声道,“四爷?七少?” 第130章 雪花是凉的 会装傻充愣的不止杜振熙一个。 明忠脸上的担忧和急切恰到好处,一边挥舞袖子打散飞扬的尘雾,一边照本宣科的“解释”道,“您二位一去不回,我和竹开急得不得了,想着您二位大概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也不敢擅自离开祖坟,没得反而坏事。 多得那老家丁是个灵醒的,又是招待晚膳又是操持早点,做出副您二位留宿祖坟的样子,倒也没引起左右人家的注意。我一早找过来才发现门从外头反锁了,多半是看门人巡夜时顺手带上的。 竟害得您二位白被关了一夜。竹开还等在祖坟那里拾掇车马,只等汇合您二位后就好回城……” 他边说边让道,等陆念稚和杜振熙闪出库房,复又关门上锁。 杜振熙呼吸着新鲜空气,脑子又清醒几分,看向专心锁门的明忠,不由歪头奇道,“你哪儿来的钥匙?” 库房统共两把钥匙,一把在陆念稚手里,一把备份钥匙在看门人手里,明忠这把簇新得很,明显和积年的旧钥匙不同,看着像是新近配的。 明忠心里有鬼,面上倒镇定得很,锁好门袖起钥匙,笑着回道,“先前奉四爷的命暗中踩点,让我临时另配的。幸亏四爷多交待这一句,否则这一早朝的惊动看门人来开门,动静就闹大了……” 一番说辞半真半假,随口就将陆念稚命他另配钥匙,好偷偷钉窗锁门次日再现身开门的事给圆了过去。 杜振熙恍然点头,心里却觉得怪怪的,明忠不敢在这话题上纠缠,紧接着道,“今年这场初雪来的突然,现下不好再劳您二人一路走回祖坟,也不知道外头有没有起早做抬轿生意的。刚才赶来时我也没空多留意,您二位且寻个僻静地儿等一等,我这就去雇轿子来。” 说罢一溜烟飘走,陆念稚心下满意明忠应对得宜,面上就露出笑来,自然而然地去牵杜振熙的手,“小七?别在风口站着,我们先离开这里,另找个地方等明忠回转。” 杜振熙自然没有异议,唯独手一叫陆念稚握进掌心就觉得老大不自在,偏又不能表露出来,谁叫她之前没少和陆念稚牵手搭肩,现下突然一反常态的拒绝起来,岂不是越发显得自己心虚? 只得如来时一般由陆念稚牵着引路,拐出库房成片的地界,转到显眼又僻静的一小块空地上站定。 一夜大雪,码头已是满目白茫茫,此时晨曦刚破开云雾,入眼景象和昨天人来人往的热闹大不相同,只剩一片了无人迹的清冷。 附近没个歇脚避雪的遮掩地方,二人只站在码头通向官道的路边大树下,势头越发大的雪花扑簌簌筛盐似的下着,不一会儿就在二人肩头落下一层薄薄的积雪。 杜振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抬手想拍去肩头的落雪,才反应过来手还被陆念稚牵着,她正想光明正大的挣脱出来,就被陆念稚顺势一带,拉进怀里捂着,失笑道,“很冷?昨晚睡在船板上也不见你有半点不安稳,出来叫风雪一吹,手就冻成这样?” 说罢不等杜振熙反应,就松开杜振熙手,一行扯下杜振熙的披风,一行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行云流水间就将自己的大氅换到杜振熙身上,自己披了杜振熙的披风。 他一向穿的轻便,不像杜振熙入冬就穿成一颗球,又因昨天天气晴朗,江妈妈只给杜振熙准备挡风的披风,给陆念稚的倒是保暖的大氅。 现下掉了个个儿,杜振熙顿觉暖得叫她脑壳又懵了,一听陆念稚提及昨晚就小心肝乱颤,嘴里零零落落的应道,“库房好歹有墙有顶的能挡风挡雪,哪里能和外头比?您知道我一向畏寒的,早知道就把库房的薄毯带出来了……” 颇有些语无伦次。 陆念稚心下暗笑,大感懵头懵脑的杜振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趣。 瞧这小模样,明明心里动摇得厉害,偏偏要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陆念稚的心神和目光都胶着在杜振熙半垂的小脸上,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恨不得再凑近一些。 他付诸行动,弯身倾着身子挡到杜振熙跟前,仿佛有意替杜振熙阻挡斜落的风雪,打断杜振熙的话音,拉起大氅的兜帽盖上杜振熙的小脑袋,长指顺势下滑,停在杜振熙的脸颊上轻轻一抚,“带什么薄毯?你还想披着毯子走来走去,叫人看见像什么话? 如果还觉得冷,我帮你暖一暖脸和手?你忘了,我可是能用内力帮你取暖的。昨晚赶巧你有准备,否则我也想着借内力帮你凑合一晚。现在……我依旧可以帮你取暖,嗯?” 他话里意思半真半假,表露出的遗憾即不突兀,又正应了昨晚乍然得知杜振熙早有准备后的心境。 陆念稚说的坦荡而戏谑。 杜振熙听得险些又一抖,暗道怕什么来什么,求别再把昨晚挂在嘴边了! 昨晚库房小小办事处里备着的霜炭,早埋进篝火里烧了个精光,不等天亮她随身带的手炉和熏球就没了热度,也没有可替换的新炭。 现在听陆念稚这一说,一时竟找不出推脱之物,杜振熙只得睁眼说瞎话道,“不用浪费您的内力了。不过是等这么一会儿,又有您的大氅加身,已经不冷了。” “真的不冷?”陆念稚只管往下接话,长指滑向杜振熙下意识低下想避开的下颚,轻轻一挑就迫使杜振熙仰起头来,他俯身,在杜振熙脸颊上轻轻一啄,偏头眨着眼笑,“雪花落在脸上了。小七,雪花是凉的。” 杜振熙不妨他突然亲她,此情此景下也不必刻意装什么顺其自然,登时一脸震惊地瞪陆念稚,“四叔,您、您做什么?” “做你做过的事。”陆念稚浅尝辄止,收回手直起身子,笑得一脸无害,“昨晚你还说起小十一拉着你们往庐隐居半山腰就雪烤肉的事,怎么就忘了自己小时候的事了?” 他只提这么一句,杜振熙就想起来了。 她比闹着雪天烤肉的杜振晟更小的时候,大概才四五岁时头一回见广羊府下雪,兴奋之情更胜杜振晟,在庐隐居半山腰疯跑着不肯回屋,拉着陆念稚玩雪,瞧见陆念稚脸上肩上积着落雪,就踮起脚来去扯陆念稚,嘟着嘴去亲陆念稚的脸,想尝一尝雪花是什么味道。 她要是敢吃地上树上的雪,别说陆念稚会黑脸,江氏知道后恐怕得揍她一顿。 是以懵懂的她一心认定,落在陆念稚脸上的雪和地上树上的不同,是干净的可以吃的。 她吃完了,还傻乎乎的和陆念稚分享心得:雪花是凉的,没有味道的。 她早忘记这件懵懂无知时做下的蠢事,没想到陆念稚记得这样清楚,还反过头来用到了她身上。 是不是间接说明,在陆念稚心里,她确实是不同的? 往事如烟,缠绕得杜振熙几乎忍不住抓头发,一时竟语塞,半晌才皱眉苦笑道,“我那是小时候不懂事,才冒犯您。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又是在外头,您就是想拿往事笑话我,也不该突然就……就吃我脸上的雪花。” 如果不是在外头呢? 是不是不管他想吃什么想吃哪里,杜振熙就肯了? 话说得漏洞百出,可见他看的不错,杜振熙心中动摇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剧烈。 陆念稚心下越发得意的笑,也不去揪杜振熙的话茬,笑着正想再逗杜振熙几句,就见杜振熙小脸一亮,越过他就抬脚,“四叔,明忠回来了!” 她几近落荒而逃,陆念稚失笑着摇头,见明忠老老实实雇了两顶轿子来,不由扼腕忘记交待明忠一声,合该和来时一样只雇一顶轿子…… 心中虽惋惜,却也不想当着明忠的面逼得杜振熙太紧,只神色如常的各自上轿,一路直奔祖坟照旧从后门进大门出,汇合竹开后就登车回府。 杜振熙真心怕了再和陆念稚独处狭小空间,暗暗转着小脑袋,忽然有些愣怔道,“四叔,怎么不见府里来人?” 按说他们被困库房是突发状况,本来没打算在外头过夜,府里见他们一夜未归,就算江氏不会派人直接找去库房,也该派人去祖坟问一问,好歹做个样子。 陆念稚不以为然道,“老太太最是机变,晓得我们在一起哪有不放心的?怕是见明忠、竹开没有往回报消息,就当我们另有事耽搁了,只按兵不动罢了。” 这话有些道理,杜振熙一想江氏对陆念稚的倚重和信任,顿时滋味复杂的闭上了嘴。 陆念稚见好就收,只放任杜振熙自顾心乱,一路倒没有再使坏逗弄杜振熙,维持了一夜半天的好心情,却在下车跨进杜府侧门时,化作了意外。 杜振熙亦是愕然,定睛认出迎面飘过的是府里供奉的老大夫,忙先出声问道,“家里谁病了?” “不是谁病了,而是西府大少奶奶提前发动了。”老大夫见是陆念稚和杜振熙,半疑惑半欢喜道,“四爷和七少这一大早就出门回来了?恭喜四爷、七少,大少奶奶给西府添了位小小姐……” 大少奶奶的预产期在腊月底,现在刚八个月出头,这是昨晚突然早产了? 听老大夫的意思,府里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一夜未归也就罢了,江氏怎么也没帮他们随口做个遮掩? 倒叫老大夫以为他们是一大早就出门,这会儿又回来了。 “大嫂突然早产,多半另有缘故。”杜振熙见明忠去送老大夫,就命竹开先去清和院见江氏,和陆念稚边走边道,“如果不是有什么突发状况急着处理,曾祖母怎么会连我们一夜未归都没发现?” 脑中晃过刚回府的杜振益,又想到重新在东府走动起来的江玉。 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杜振熙抬眼看向南犀院的方向,一张小脸转瞬有些发冷。 大嫂是头胎,如果是大嫂自己的原因导致早产就罢了,若是谁下手害大嫂和孩子…… 最好和杜振益无关! 否则这一次,她再不会因为顾念亲情,而轻轻放过杜振益! 杜振熙小脸越发沉,脚下脚步不知不觉越走越快。 第131章 迟早要她双倍奉还 陆念稚亦是眉眼微沉,默然跟着杜振熙径直往清和院去。 二人还穿着昨天出门的行头,绕是另有机灵的下人撵上前忙着撑伞,也依旧掩不住满身的风雪气息,清和院内端坐正堂上首的江氏抬眼瞧见,原本不虞的面色明显一愣。 显然如杜振熙所说,昨晚府里必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乱了好一阵子,别说西府的人,就连江氏也没顾得上他们,竟是直到现在见着人,才反应过来陆念稚和杜振熙昨晚没有回来! 陆念稚笑看江氏,先就开口道,“早知道回府就能听着小一媳妇的喜讯,我和小七就不该惦记着陪您用早膳,紧赶慢赶的天还没大亮就从祖坟启程。要是听您说的多在祖坟留两天,多烧两天香火,等府里派人送去喜信儿时,我和小七还能代着祭告先祖……” 两句话就将昨夜未归的痕迹描补圆满,又填补了江氏的一时疏忽,倒省得西府的人见状再费口舌敷衍。 大吴氏赫然坐在下首左侧,闻言果然收回狐疑的目光,接口道,“可不就是喜讯!恩然和小七要是再早回来一步,还能瞧瞧我那曾孙女呢!小小一团肉呼呼的,哭起来响亮得不得了,比小子也不差了!” 听这口气就知道大少奶奶虽是早产,却也母女平安。 大吴氏说着又拿眼去看站在身后的小吴氏,示意小吴氏奉茶奉水,一径招呼陆念稚和杜振熙,“赶紧坐下暖和暖和!昨晚上突然就下起雪来,真是谁都没料到的事!祖坟那院子再齐全,也是建在背阳的山头上,这住了一晚上可别着了寒……” 长孙媳突然早产,大吴氏还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热情得过于刻意,且身边只留了小吴氏一个,不见杜仁杜曲正常,不见杜晨舞三姐妹,则更说明大少奶奶的早产果然有文章,不适合小姑娘家在场。 杜振熙只依礼虚应着大吴氏,目露疑惑的去看江氏,果然就听江氏一声冷哼,说出口的话既打了大吴氏的脸,又解答了杜振熙的疑惑,“你也是做曾祖母的人了,小一媳妇无缘无故摔了一跤,险些没闹出大事来,你倒转头就忘了昨晚的惊险,一口一个喜讯说着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大吴氏顿时讪讪然,一听就知道江氏是对西府接连出幺蛾子厌烦透了,她自己紧着做出副花团锦簇的样子,也是觉得没脸兼之心虚,才不想当着陆念稚和杜振熙两个小辈的面,继续刚才和江氏说到一半的话。 现在江氏不避讳陆念稚和杜振熙,显然是还有事要留二人用早膳说话的,她也就不再想着把陆念稚和杜振熙这两个不该管内宅事的男丁打发走,闻言忙摆出副恭谨态度,这才接着被打断的话茬开了口。 “小一媳妇自从月份大了之后,照着老大夫的交待,常出屋子走动。”大吴氏神色一正,细细禀道,“西府的花园哪里比得上东府开阔景致好?小一媳妇每天晚膳后都要过东府花园散步消食,早都成日日不落的惯例了,东府西府的人都瞧在眼里,知道的不少。 昨晚照常来东府花园消食,身边也是带了妈妈和服侍的丫鬟的。在园子里碰上江玉主仆,也不过点点头打过招呼便罢了,哪里想得到突然下起雪来,也是那些伺候的丫鬟不晓事,手忙脚乱的竟叫小一媳妇和江玉主仆撞到了一起,摔下台阶来就见了血……” 她说到这里,小吴氏木纳的脸上已是通红一片,显见是心有余悸,一回想起来就又后怕又气恨。 杜振熙一听江玉二字,就皱眉看向小吴氏,“大哥呢?” 小吴氏正要开口,就被大吴氏抢了话头,拉着杜振熙又叹又恼道,“这和你大哥有什么相干?他这次回来瘦得人都小了一圈,这两天都在屋里好好养着。一听你大嫂被抬进产房,就忙撑着身子要闯进产房去陪你大嫂,叫我死活拦住了,守足了整整一夜,瞧了我那曾孙女一眼就累得再熬不住了,现下正睡着……” 杜振益和大少奶奶相敬如冰,会深情到闯产房才有鬼! 杜振熙没接话,大吴氏干笑,心里本就心虚,想着早前就是杜振益联合江玉算计杜振熙,现下大少奶奶摔那一跤,在场的又是江玉,真是臊得她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只暗骂江玉就是个丧门星,好事没江玉,坏事到处都有江玉的影子! 只恨不得破口大骂江玉十八代祖宗。 杜振熙却松开一直皱着的眉头,听明白事情和杜振益无关,也就不再多开口,只端坐着捧起茶盏。 江氏则暗地里和陆念稚打了场眉眼官司,接收到陆念稚的暗示,晓得码头库房一行确有收获后,就暂且将心思放到家事上来,打断大吴氏的话,径自吩咐小吴氏道,“江玉和珠儿你关在哪里?且提上来问话。” 小吴氏应声事,她的妈妈丫鬟折身出去一会儿,就有五大三粗的婆子丢麻袋似的,将关了一夜的江玉和珠儿丢进正堂。 “老太太明鉴!大少奶奶不是我推下台阶的!”江玉一脸憔悴,脸上的神情却不见半点心虚和慌乱,只有十足十的委屈和不忿,“当时我就带着珠儿一个,大少奶奶身边的妈妈、丫鬟多少人簇拥在左右,一时走岔了道儿,摔着磕着了怎么就算道我头上来!” “老太太,二夫人,二少夫人!我们小姐真的没有害大少奶奶!”珠儿不如江玉强硬,抢地磕头道,“我扶着小姐出花园,大少奶奶也扶着妈妈、丫鬟出花园,两厢都急着躲风躲雪的,谁知道是谁脚滑绊着了,倒带累的我也被狠狠冲撞了一下,大少奶奶摔着了,我们小姐也摔着了呀!” 江玉衣裳凌乱,上头还残留着雪水尘土,紧跟着指天发誓道,“我没有害大少奶奶!要是我存了这黑心,就叫天打五雷轰!” 上回奉圣阁出事被抓了先行,江玉都没敢赌咒发誓,此刻倒是咬牙切齿的说得响亮。 大吴氏有些不确定的看了眼江玉,随即又是一脸不耻的冷笑。 小吴氏对上江氏望过来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她除了让人立即将江玉和珠儿关起来外,自然也审问了大少奶奶的妈妈、丫鬟,甚至连西墙看门的婆子、东府花园并南犀院伺候的下人,都一一盘问过。 确实没问出直指江玉的证据。 这种摔跤磕碰的“事故”,本就难以查个一清二白,如今再见江玉这番态度,倒也有几分动摇。 就算害死大少奶奶,杜振益也不可能把江玉扶正,在东府眼皮子底下作妖,无论结果好坏,对江玉都没有实际好处。 江氏心里自有分数,调转视线看向江玉,正瞧见江玉暗搓搓的拿眼神去瞟杜振熙。 那眼中所流露的意思很明显:江玉已经有做东府眼线,帮着监视西府动静的觉悟了,岂会画蛇添足的使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无用招数? 江玉要不是个会看形势,什么都舍得豁出去的,之前也就不会破着清白不要,为自己害过杜振熙的事挣出后路了。 这样一个“识时务为俊杰”的江玉,方才发的誓倒有几分可信。 江氏哂然,目光扫过大吴氏,开口下了论断,“不管是不是意外,总归是你撞倒小一媳妇的。小一媳妇生的是咱门杜府第四代的头一个孩子,又是西府的嫡长曾孙女,你就代小一媳妇吃斋抄经,为孩子祈福。抬妾礼之前,就别出南犀院了。” 变相禁足罢了,她又不是没被禁过! 江玉不以为然,面上只做出谢恩的样子,看也不看大吴氏、小吴氏是什么脸色,扶着珠儿就却行退了出去。 一回到南犀院,就见昨天为止还热闹的院落一夜之间又冷清起来,心下恨得不行,甩开珠儿的手歪到椅子上,眯着眼道,“珠儿,我现下问你一句,昨天到底是别人撞的你,还是你撞的大少奶奶!” 她是真无辜,要不是被站不稳的珠儿带得趔趄,她怎么会砸到大少奶奶身上! “小姐,没有您的吩咐我哪里敢自作主张!”珠儿白着脸亦是一番赌咒发誓,随即露出个诡异的笑,“说不得是老天有眼,可惜大少奶奶命大,否则要是一尸两命……以后大少屋里还不是您的天下?” 江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她根本没将不得宠的大少奶奶放在眼里,不过是白问珠儿一句,不仅不怀疑珠儿的话,同样不将珠儿放在眼里。 就算珠儿恨她断了她的子嗣又如何? 珠儿的境况比她这个孤女还不如,否则怎么会投身到她家做丫鬟,现成捏着珠儿的身契,等于捏着珠儿一家的前程性命,她根本就不怕珠儿对她不忠。 江玉自己是个不知廉耻,不顾体面的作派,万想不到恨意会让一个人变得连死都不怕,连家人也可以不顾。 当然,珠儿没想过真的不顾家人的性命前程,是以她打听清楚大少奶奶的散步路线,见机引江玉去花园,又故意趁乱绊倒大少奶奶的丫鬟,种种小动作都只是顺势而为,不落下一丁点明确的痕迹。 即便结果不如她设想的好,没能顺便害死大少奶奶,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大吴氏本就不喜欢江玉,不过是顾忌杜振益和杜府的名声,才不得不忍下江玉给杜振益做妾。 如今有了这事,就算不能确定是不是江玉做的又如何? 大吴氏那副脾性,定会借题发挥,狠狠磋磨江玉。 还有小吴氏,能狠心怒惩杜振益,如今儿媳妇和孙女有惊无险,今后对着江玉也不会有好脸。 两重婆婆都不待见,江玉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她迟早要江玉双倍奉还她遭过的罪! 珠儿无声笑起来,摸出早早准备好的药粉,洒进新煎好的药,送到江玉跟前,“昨晚叫二少夫人凭白关了一夜,小姐可别受了寒气,赶紧祛祛寒气,别做下病来。” 边说边动手,给自己也装了一小碗,讨好道,“余下的小姐就赏了我,也叫我跟着补一补。” 江玉见她一饮而尽,便慢慢舀着汤匙,一口口啜饮起来。 珠儿低头收拾空碗,阴冷的笑意几不可察的一闪而过。 第132章 不能再被动装傻 再抬头时,珠儿已是满脸小意体贴,扶着江玉躺到床上,“昨晚关在又黑又冷的柴房里,没吃没喝也就罢了睡也睡不成,最怕寒气入体。小姐先躺下暖一暖,我这就去烧水来服侍您沐浴。再去问问看门的婆子,能否求老太太派大夫来给您把把脉。” “为着新得的孙女,小吴氏哪里敢见血光?昨晚连打都不敢让人打我。不过是请大夫把脉,她又不能不要我这个贵妾,就是做样子老太太也不会拒绝。”江玉觉得喝过药的胃里暖暖的,听珠儿这么一说顿觉身上又不清爽又冷得很,催珠儿去请大夫,又道,“老太太要我抄的经,我就交给你了。” 她盼着将来母凭子贵,哪里容许身子有一点不妥,颐指气使的就将抄经的事推给珠儿。 珠儿自然应下,捧着空药碗轻手轻脚退出去,几乎忍不住骂江玉夜郎自大十足蠢妇,害江玉被两重婆婆厌弃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目的是要让江玉畏惧体寒主动吃补药。 她要以其人之道还至彼身,让江玉尝一尝被人暗中断绝子嗣的绝望,更要让江玉失去杜振益的宠爱,将来享不成荣华富贵! 珠儿阴恻恻的笑,一计得逞,心下再生一计。 且不说珠儿如何盘算,只说大吴氏、小吴氏走后的清和院摆上早膳,陆念稚和杜振熙陪江氏围坐一桌,摒退下人自在说话。 江氏听罢二人的发现,也不讨要杜府大爷的私人日志看,只沉默了半晌,又是怅然又是无语的轻笑一声,“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原来不是我们杜府欠唐家,而是唐家欠我们杜府的!” 得知真相后,越发觉得柳氏的滔天恨意是个天大的笑话,当下也懒怠说这些糟心事,肯定陆念稚道出的计划道,“就依恩然说的办罢。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能一次解决唐家也省得再有什么闹心事。” 见陆念稚点头,杜振熙少不得问出之前的疑惑,“四叔,您说还有些旧事和唐家有关系,要当面和曾祖母商量,究竟是什么事?” 陆念稚不再隐瞒,将自己早年发现的“那件”旧事一一说来,末了道,“那个‘人证’我一直养在外头,原先不确定是巧合还是故意,如今回头再想,多半和唐老太太有关。” “这样阴损的招数,倒像是柳氏的作风。”江氏虽意外却没有多少恼恨,依旧平心静气道,“到时候对上唐家,正好把你发现的事一起清算了。看柳氏还有什么话可说。” 杜振熙脑中回响着陆念稚发现的“旧事”,虽做不到江氏这般云淡风轻,但也无话可说,只一脸都写着复杂滋味。 江氏看得笑起来,捏了捏杜振熙的小脸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说罢话锋一转,透出几分真切的喜色来,“小一媳妇是个福气厚的,生的姐儿也好。本还担心早产会体弱,没成想又沉手又康健。你们一个是叔祖父一个是叔叔,用过膳就去看一看福姐儿。” 福姐儿是大少奶奶长女的小名,还是大吴氏亲自取的,她虽看不上娘家落败的大少奶奶,但爱屋及乌极疼杜振益的长女,也不嫌弃大少奶奶没能生下长曾孙,又有摔跤早产的惊险在,倒是很抬举福姐儿。 所以说人丁凋零也有人丁凋零的好处,至少大吴氏没再为生男生女闹龌龊,不过,人丁凋零辈分就跳得又快又猛。 辈分升级的陆念稚和杜振熙都笑着应下,漱口净手后就往西府去,大少奶奶正是仔细调养坐月子的时候,二人不过隔着门板问候几句,就转身去看福姐儿。 肉团似的小婴儿睡的香甜,被奶娘抱着见人也没醒过来,软乎乎的小模样几乎令杜振熙手足无措,抱也不敢抱一下,目光又是欢喜又是留恋。 “以前只觉得你喜欢晨芭、小十一多一些……”陆念稚偏头看杜振熙,一边回东府一边笑道,“原来你喜欢小孩子?” 大概是女儿家的天性使然,杜振熙偏疼八妹杜晨芭和十一弟杜振晟,如今见着个又萌又软的小侄女,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她确实喜欢小孩子,闻言坦然点头,“福姐儿多可爱!等五姐、六姐出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我添个外甥、外甥女。” 陆念稚慢悠悠的哦了一声。 杜振熙偷眼去看,就见陆念稚嘴里虚应,眉心却微微蹙起来,看得她短暂平复的心又猛地一跳。 陆念稚一声意味深长的哦是什么意思? 在陆念稚看来,她喜欢小孩子,自然盼着早日“娶妻生子”。 如今她已经无意再和谁家姑娘议亲,只想平平安安等到恢复女儿身后再说,如果她一味强调自己喜欢孩子,盼着将来“娶妻生子”,陆念稚会不会知难而退,放弃勾搭啊呸,放弃喜欢她的事? 难说。 陆念稚的心思要是这么好猜,她以前何必防贼似的防着陆念稚? 而陆念稚的心性如果能轻易动摇,她又何必担心将来不能顺利为杜振晟拿回家主之位? 这一想心中又乱起来,她有意无意的减少和陆念稚的交流,默默在外院路口分手,抬脚就飘回霜晓榭,错眼见先行回院子的竹开迎出来,就随口道,“昨晚辛苦了,回头让桂开给你包份儿赏钱。” “我哪里算得上辛苦!最辛苦的是明忠。”竹开嘴皮子利索,做事却有分寸,不敢独揽功劳,只就事论事道,“您和四爷一离开祖坟,明忠就和老家丁做足了戏份,待在祖坟大院里假作服侍您二位。我守在外头车上,好半晌不见明忠回转呢! 后来进去讨口热茶喝,才知道明忠也不在祖坟,老家丁说他指着一件事就出去了,多半也是从祖坟后门走的。我回车上睡到半夜,明忠才回转,说是奉了四爷和您的命,在的库房外放了会儿哨。昨天那样冷的雪夜,可真是辛苦明忠了!” 杜振熙闻言一愣。 她怎么不知道明忠昨晚去过库房? 她和陆念稚什么时候安排明忠放哨了? 她心下狐疑,不动声色的再问竹开,“多半是四叔私下交待的。我在库房里,倒是没注意明忠是不是守在外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他回去的时辰具体是多早晚,你可记得清楚?” “照老家丁的说法,应该是在您和四爷前脚刚走一刻钟后,明忠就离开了。”竹开眼中神色几不可察的一变,话都说得不利索起来,又是犹豫又是不确定的含糊道,“祖坟离码头不远也不近,我也不晓得明忠在路上耽搁了多少时候。约莫是开始下雪以后,地上落了有小半个时辰的雪才回转的……” 也就是说,明忠暗中撵着她和陆念稚,后脚就坠在他们身后摸去码头库房,又在开始下雪没多久就离开了。 刚发现天空开始飘雪时,她就发现码头库房的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杜振熙睁大双眼,眨了又眨,半晌才打发竹开,“我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今天你休息一天,不用忙着当差。” 竹开应是,望着杜振熙背影转进二进院落,愣愣站了半晌,才略带懊恼的回了自己的屋子。 杜振熙亦是满心懊恼,她觉得,自己好傻,明明问了一句明忠新配的钥匙觉得古怪,当时怎么就没把前后的细节联系起来! 昨晚乍然被困库房,她因着早有桂开备下的零散物件并没有多少惊慌,更没有多想,即不急着出去也没想过让陆念稚亮功夫破门破窗,为的是不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她以为,陆念稚也是这么考量的,所以才会那样淡定。 现在细想,如果早知窗扇和后门被木板封死,曾经去过库房的桂开岂会不禀报一声? 而看门人发现库房大门没锁,就算不担心是飞贼也该开门查看一番才是,怎么会不声不响就把锁顺手带上了? 显见窗扇后门是新近封死的,而明忠手里那把不为人知的钥匙,则是真正锁上门锁的那把。 竹开说的时间虽有些模糊,但也对的上。 被困库房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既然是明忠一手布置的,背后指使除了陆念稚还能有谁呢? 陆念稚没想对她怎么样,只想借机和她待一晚上,好暗搓搓的对她告白? 杜晨芭曾为爱疯魔,敢在自己院子又哭又闹,陆念稚那样理智的人,会用这种方法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有过这一次,还有第二次吗? 陆念稚岂是做了开头,不做结尾的人? 不能再被动装傻了! 再来第二次、第三次,她就是不想面对也得被迫面对,还不如自己主动出击,想想怎么化解这件诡异的情事的好! 杜振熙扶着椅把缓缓落座,重重长出一口气。 她一向奉行有问题就要解决。 一如当时“帮”杜晨芭时一样,如今问题落在自己头上,就更没有装傻充愣只一心当鸵鸟的窝囊选择。 陆念稚喜欢男人,她总不能自曝自己是女扮男装吧? 那就该轮到陆念稚情场失意,商场得意,越发有把柄拿捏她了! 现在还不是自曝身份的时候。 解决问题首先要追根索源,陆念稚真的喜欢男人,还是只是喜欢的人偏巧是她,是伪男人? 不弄明白这点,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找突破口。 杜振熙不由想起曲清蝉。 论起生意上的事,她比曲清蝉和陆念稚熟,但论起私交和其他交情,曲清蝉比她和陆念稚熟。 陆念稚除了一个险些做亲的准未婚妻苏小姐外,这些年还真没流露出一丝一点男女之情上的喜好,也许曲清蝉会知道? 杜振熙精神一振,左右除了曲清蝉外她也没有外援可求助,权当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打定主意,带上桂开就出了门,不过去庆元堂之前,她得先去奉圣阁。 接待京城来人的事尚且得暗着来,但奉圣阁年后就要挂牌营业,她有大把借口去奉圣阁巡视,也必须去奉圣阁盯场,该收拾的院子,该怎么收拾她都得亲自过过眼。 此时此刻,她无比庆幸当初帮陆念稚润色章程,顺带接手布置的活计。 好歹有借口往外跑,省得在家里和陆念稚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第133章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杜振熙将心思放到正事上头,一进奉圣阁巡视过一圈后,就招来奉圣阁的大管事,开门见山问道,“招待贵客的宴厅我瞧过了,家什和摆件都妥当。到底是京中来人,又是杜府代定南王府出地方招待人,不能有一丝疏忽。 宴厅里用的东西你另外拓一份详尽的单子,呈交定南王府给王爷过目。至于辟做贵客落脚的院落,我瞧着外头都还挂着施工的青油布,就没有进去看。如今进度如何,还有没有什么缺的少的?” 再是暗地里做的事,也不可能事事都要她和陆念稚两个人亲力亲为。 眼前这大管事是陆念稚用老了的亲信管事,调来奉圣阁总管后就领了接待贵客事宜的差事,在杜振熙跟前过了明路,是以说话不避忌。 大管事忙应是,哈腰答道,“老祖宗当初开奉圣阁时,兼营着当铺、钱庄、慈善堂三项生意。现在四爷将慈善堂抹了,只做当铺和钱庄两项,整好将原先慈善堂占的地头都空了出来。如今施工的正是那块地头,院落又敞亮又齐整,正合适给贵客落脚暂住。 安家匠人原就修缮过奉圣阁,如今重新粉刷布置客院,做起来就更熟手了,保准能在腊月前交工。客院地界在主楼后头,正对着善水阁连成一片,届时善水阁仍旧做自家人的歇脚处,和客远呼应着又界限分明,闯不到主楼去。一应物什也是齐全的,七少不必担心。 说起呈交给定南王府的单子,您看到时候宴饮的酒菜名单,是不是也抄一份给王爷过目?这几日要给匠人、下人供应伙食,酒菜都是反复操练过的。您今儿来了,不如也过过口,看合不合适,还有没有需要改动的……” 他所说的安家匠人,正是安家名下专事建屋子搞土木的工程队,早先陆念稚将修缮奉圣阁的活计交给安大爷,如今要修整客院,照样将活计交给了安大爷。 大管事就接着道,“赶巧今天安大爷也在,不如请了一道来和您用午膳?” 说曹操曹操到,安大爷踩着大管事的话尾巴现身,不等桂开通传就朗声笑道,“七少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声?要不是底下人说,我都没发现!” 大管事自然闭口不再提接待贵客的事,收到杜振熙的眼神后就转身迎安大爷,一行招呼落座,一行退出去安排午膳。 “我瞧奉圣阁如今的格局,是打算一半用作当铺、钱庄的营生,一半用来租借地头,供人赏景摆宴的?”安大爷从来自来熟,兼之满心以为三家早晚有亲,对着杜振熙这个顺眼的小辈就越发直来直往,“这处地界除了王府、高官的别院,也就奉圣阁最是天时地利风景好。 四爷这主意拿得正,要是奉圣阁能借给官家、高门宴饮,哪里还愁打不响名头?你刚才都去哪里巡视了,如今再看这奉圣阁,是不是有和之前夜宴的时候不同了?” 租借出去供人赏景宴饮的说法,是陆念稚明面上给奉圣阁再次大肆施工修缮寻的解释,亦真亦假,安大爷自然不会多想。 杜振熙同样不会就此多解释,只点头道,“确实大不同。瞧着比夜宴那会儿收拾得更清楚,各处花树布置也更鲜亮了。” 她不过说场面话,安大爷全盘接收,自卖自夸起来,“不是我说,我们安家匠人做事再没有不好的。先前是赶着办夜宴,有些零散地方没来得及收拾。你今天再看,要是能找出哪里还有烂泥杂草的,我安家一个工钱都不收!” 杜振熙捧场的笑,笑到一半脸色忽而古怪起来,竟揪着安大爷的话追问道,“您说之前有些零散地方没来得及收拾,具体是哪里,我当时倒没发现,没觉得哪里不妥当。” “都是些犄角疙瘩。”安大爷不以为然的顺口道,“统共就两处。主楼和善水阁的花坛,早年的花草早不成样子了,之前修缮的时候我就让人清空了,还来得及摆上种上新鲜花草,就赶上夜宴的好日子,之后才给补上的。” 杜振熙面色越发古怪,“即清空了花草,那那时候的花坛岂非不少烂泥?” “可不是!”安大爷见酒菜上桌,一边不客气的大快朵颐,一边点头道,“不过也不影响主子和客人,谁会往主楼和善水阁的空花坛走?至多就是下人办差时小心些,得绕着道走。现在收拾清楚了,也没妨碍了。七少,这奉圣阁的伙食还真精细!” 转口就夸起大管事会挑人用人,厨子的手艺不错。 留着给京城来人用的厨子,能差到哪里去? 杜振熙用完膳和安大爷分开后,就让大管事抄了酒菜单一并送去定南王府,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件事,和桂开低声道,“奉圣阁夜宴那晚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桂开也琢磨着安大爷刚才随口说的话,立时心领神会道,“您是说,珠儿和竹开裙摆、衣摆上沾染的泥点子?照安大爷的说法,珠儿该是在善水阁染上的,那竹开……就该是去主楼时溅着泥点子的。” 当时的说法,是明忠、明诚奉命去坑吴五娘,临时撞上竹开,就让竹开先去主楼顶替差使,帮着端茶送水伺候彼时在主楼的陆念稚。 桂开想到这里,疑惑更甚,“这原是当时就解释得通的。七少,您这会儿问我这一句,是怀疑竹开和表小姐的事有关?我觉得不能,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是您收进府里的,又是您一手提拔的,就算向着谁,也不可能向着表小姐。” 就算是西府大少杜振益,两府下人都晓得杜振益不是个能靠得住的,竹开那样机灵的人,岂会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帮着外人来害杜振熙。 脑子又没进水! 桂开果断摇头,又道,“且当初您去庆元堂找四爷,我选中竹开帮您领路侍奉您,事先是摸过他的家底来历的,再干净不过。别说和西府没有牵连,就连府外也没个走动的人,只除了教他领他的庆叔。” 庆叔的来历就更一目了然了,妥妥的庆元堂老龟奴出身,背后全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杜振熙沉吟着嗯了一声,脑中思维太发散,和竹开有关的画面闪过来晃过去,似有亮光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抓不住,心中却隐隐有种难以描绘的没着落感,嘴里喃喃道,“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竹开要是哪里有古怪,桂开自觉早就有察觉了,闻言犹豫道,“您要是不放心,我回头仔细试探试探他?”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竹开自从来到杜振熙身边后,杜振熙不仅没出过什么事,遭遇江玉、杜振益算计的那一回,还是竹开越过桂开拿的主意,当机立断种种安排做得漂亮,轻重也分得很清楚。 不仅没有过错,还有功劳。 杜振熙本就不确定,闻言细想之下更减了几分犹疑,保险起见地点头道,“以前是没想到这上头,现在既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你私下查一查他也好。尤其是他在府里交好的那些管事、妈妈和小厮,平时常在哪里走动,和谁来往密切,都仔细再捋一遍……” 说到这里脑中又是灵光一闪,然而依旧捉不住。 杜振熙皱着眉头上车,只得暂时放下竹开的事,命桂开驾车往庆元堂去。 临近腊月,西市渐渐冷情下来,三堂九巷却是越发热闹,越是四时八节就越是烟花地赚大钱的时候,逢年过节的口袋里有了闲钱,那些个爱玩花娘的,哪里有不往三堂九巷里钻的道理。 就是大年三十,三堂九巷也照样营业,通宵达旦的比寻常人家守岁吃团年饭还要热闹。 此时虽是大晌午,三堂九巷一改白日的静谧,很有几分临近年关的喧阗。 唯独曲清蝉的无名居闹中取静,没有闲杂人等进进出出,更没有不长眼的恩客敢往陆念稚的“姘头”院子里闯。 “七少!您可真是稀客!”千柳得了通传,风风火火的迎下台阶,比安大爷还自来熟,挤开桂开就去扶杜振熙,嘻嘻笑道,“晓得四爷年尾的时候最忙,没想到七少最近也忙得不见人影!我们大家已经备好茗茶棋局,等着您啦!” 既然拿曲清蝉做挡箭牌,杜振熙少不得百忙之中“抽空”来找曲清蝉,来来往往没几回,当真有些倾盖如故的交情,连带着千柳对她也越发亲近,说起话来很有些“自己人”的意思。 杜振熙失笑,任千柳虚扶着她,又让桂开送上路上顺带买的上门礼,苦着脸道,“回回都是吃茶下棋,曲大家倒比四叔还好此道!” 千柳捂着嘴笑。 暗道杜七少看似和陆四爷一样清冷,其实熟悉起来后就发现,杜七少不像那些附庸风雅的少爷公子,很有些说不出的随性和可爱! 她本就是个惯常向美色低头的跳脱作派,本就喜欢杜振熙的颜,现在又喜欢杜振熙的性子,招待起来十足尽心尽力,围着两厢对坐的杜振熙和曲清蝉,忙得不亦乐乎。 倒把桂开晾到了一旁。 杜振熙瞥一眼杵在凉亭外望天数云朵的桂开,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曲清蝉,结巴着问道,“曲大家,你可知四叔这些年出入庆元堂,除了你这里的无名居外,在旁处还有没有什么相好的花娘?” 这话即直白又突兀。 千柳顿时不忙了,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凑到二人之间摇着小脑袋接口道,“七少,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陆四爷惹了什么风流债闹到你们府里了?不能啊!四爷一贯逢场作戏,别说和哪个花娘相好,就是和十三行的爷们吃花酒的时候,也只要花娘布菜倒酒,连身子都不肯挨的!” 说着又解释道,“您不知道,四爷可讲究了!我觉得四爷爱干净,等闲不让人乱摸乱碰的!就是留宿无名居的时候,被子茶具也都是用过一次就要换过洗过的!” 杜振熙嘴角一抽。 她怎么没看出来陆念稚有洁癖,乱摸乱碰她的时候倒是一点不嫌弃! 讲究归讲究,怎么偷亲她的时候就一点都不讲究了! 杜振熙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嘴里哪儿哪儿都不得劲,抓起茶盏就猛灌了几口。 第134章 原来如此 一时不防曲清蝉新煮的茶汤还很烫,杜振熙顿时呛得连连咳嗽,偏偏不能不雅的吐出来,一张小脸呛得通红,忙掖着袖子捂嘴。 千柳见杜振熙难受得直梗脖子,又想笑又不敢笑,同样憋得一脸通红,忙帮杜振熙拍背顺气,嘴里自恼道,“我们大家老念叨我说话没把门,我如今服了,不该和您扯堂子里花娘的欢场作派。您一向洁身自好,我说的这些没得污您的耳朵。七少放心,您背后非议四爷的事,我见着四爷保准不往外说!” 唠叨起来不像丫鬟像老妈子,杜振熙叫千柳最后一句话噎得又呛了一声,顾不上一脸好奇往凉亭望过来的桂开,只转眼去看笑而不语的曲清蝉。 曲清蝉好整以暇的打量杜振熙,心下忍不住感慨:七少生得真是难见的漂亮,眼中呛出水光来,这样眼巴巴盯过来,真是叫人心再硬都要软下去。 她一瞬惊叹后不再看热闹,抽出绢帕递给千柳,由着千柳帮杜振熙擦嘴擦手,才笑着开口嗔千柳,“你乱说什么?四爷哪里来的风流债?你和我不比谁都清楚,四爷也是个洁身自好的,从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你倒立时就想到杜府上头去!你听岔七少的意思了。七少怕是早就看出来了,我和四爷清清白白不似外头传说,并非入幕不入幕的关系。七少突然这样问,想来是四爷死水般的心有动静了?” 不亏是历经过流放、烟花地里打滚的罪官之女,这份举一反三的灵透劲儿真心没谁了。 杜振熙顿时觉得自己没找错人,都不用她抛砖引玉,曲清蝉就听得明白答得可圈可点,把她的未尽之意都捎带说完全了。 她暗暗咂舌,千柳也一叠声咂舌,越发八卦道,“四爷有中意的姑娘了?我怎么听说早前四爷议过一门亲,后来不了了之后四爷就闭口不谈亲事了?之前奉圣阁夜宴的风光都传进三堂九巷了!不是说七少二叔祖母娘家内侄女有意嫁给四爷吗?后来又没做成,那位吴五娘都嫁去外地了。四爷怎么转头又有中意的姑娘了?” 千柳说的,是杜府就吴五娘事件对外放的说法,只道有缘无分江氏没看上眼,由杜仁、大吴氏做主另寻了人家外嫁,又说吴五娘是吴家三服内的内侄女,出身到底差些,最终给了富户商贾做妾。 商户之中,做妾送妾什么的常和利益、交易有关,不知情的外人倒没觉得吴五娘的下场有什么奇怪。 但千柳把几件事揉在一块儿说,杜振熙真心没一件能答上来,只得继续无视千柳,照旧眨着眼去看曲清蝉。 她发现,千柳不靠谱,曲清蝉很靠谱。 果然曲清蝉又是一声笑,丢了个看傻子的眼神给千柳,点着千柳的眉心道,“你还是没听明白七少的意思。如果四爷中意的是寻常姑娘家,七少何苦背着四爷来问我?一开口问的不是哪家姑娘,而是四爷是否和哪个堂子的花娘交好。” 话是对着千柳说的,目光却落在杜振熙脸上。 “曲大家果然心思玲珑!”杜振熙觉得曲清蝉好上道,顺着曲清蝉抛出的话茬,再开口话也容易出口,“四叔中意的确实不是寻常姑娘家。既然千柳断定四叔没有相好的花娘,那么四叔有没有相好的……小倌?” 千柳这下听明白了,捂嘴惊呼道,“四爷中意的不是姑娘,是男人?!” 杜振熙咳咳咳,曲清蝉却是笑意更浓,美目微微一闪,嘴里肯定道,“七少怕是哪里搞错了!我和四爷相识相交虽说才三年有余,但早在来广羊府之前,就曾经从旁人嘴里听过不少四爷的事。不说当年书院议过亲的苏小姐,只说这些年来和四爷相处,我敢肯定,四爷并无男风偏好。 至于小倌……不说左右的堂子,就是这庆元堂,若是恩客点名,从旁处借小倌来撑场的事也是有的。别说四爷感兴趣了,连看也不曾多看一眼。四爷,怎么会突然就改而喜欢男人了!” 千柳觉得自家大家说的很有道理,惊呼过后就跟着改口道,“我们大家说得对!四爷偶尔留宿无名居,都是我一个人端茶送水伺候的!四爷什么喜好秉性,我们大家清楚我也看在眼里呢!七少,四爷不可能喜欢男人!” 所以陆念稚的喜好很正常? 杜振熙做不得声,其实心底深处也是不信陆念稚突然转性,莫名就改而中意同性了,毕竟十数年近身相处,要是陆念稚的喜好不正常,她自认不会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叫她和江氏都没有丁点察觉。 那么所谓的喜欢她,就是真的单纯喜欢她这个人。 和性别无关,只是她这个人? 这样好像……更麻烦了! 陆念稚到底喜欢她什么,她改还不行吗! 杜振熙忍不住皱起小脸,吃茶不知茶滋味,下棋不知输赢结果,带着桂开告辞出无名居时,依旧是满脑子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司。 千柳目送杜振熙有些颓丧的背影,不由和曲清蝉嘀咕道,“七少这是怎么了?最近外头又在传四爷和七少叔侄不和,难道是四爷中意的人有古怪,不合七少的心意对杜府也无益,才这样挂心特特跑来和您打探?” 曲清蝉一直挂着笑脸的粉面满含深意,回应千柳的话直如平地炸雷,“说你傻你还不承认!四爷喜欢的不是别人,正是七少。我猜,四爷定是做了什么事叫七少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才闹得七少病急乱投医,这样欲盖弥彰的跑来问我!” 千柳险些惊得一蹦三尺高,扒着曲清蝉眼中冒着八卦的绿光,“我的好大家,您、您怎么看出来的!” “先问花娘又问小倌,前者不过是想确定四爷的喜好,后者则是想确定四爷的秉性。”曲清蝉任由千柳扒着她不放,艰难的转身回屋,一步一移低声分析道,“确定四爷喜好正常,秉性也没有突变过,七少反而更苦恼了,能为什么?左不过是因为四爷喜欢的真是男子,且那个男子就是七少本人!” 千柳脑子转不过来,只抓住一个重点,“那您还口口声声保证四爷不可能喜欢男人!” “你自己也说了,四爷断没有那样的癖好。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说大实话罢了。”曲清蝉笑得越发玩味,提点千柳道,“我之前就觉得,四爷对七少不同,好起来不像叔侄。你别忘了,之前四爷突然私下来找我时,言行举止有多古怪!” 千柳反应过来,立时想到就是在奉圣阁夜宴不久后,陆念稚曾私下来无名居找曲清蝉,进门后不说话不吃茶,和曲清蝉对坐在凉亭里,摆好的棋盘动也没动过一下,只盯着曲清蝉看,眼睛都发直了。 她在一旁伺候,看得一头雾水,然后她就看到陆念稚居然伸出手,破天荒的拉了拉曲清蝉的手,又摸了摸曲清蝉的脸,修长的手指甚至在曲清蝉的唇瓣上停留了片刻。 虽然实质上并没有出格的作为,但却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在摸索着什么。 那不言不语沉着脸色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吓人。 也就曲清蝉见怪不惊,竟也任由陆念稚拉来摸去,她险些没惊掉下巴——陆念稚和曲清蝉确实清清白白,再没有像那一天那一刻,如此碰触过如此亲密过。 她事后送走来的突然走的也快的陆念稚后,还和曲清蝉念叨:陆念稚那样子看着虽怪怪的,但更怪得是眼中流露出的疑惑、挣扎。 到最后收回手,不再碰触曲清蝉,竟有些认命般的无可奈何。 “所以,四爷那时就对七少动了心,只是自己都无法接受现实,又没有别的人可以求证,就找到了您这儿来!”千柳一点就通,自顾自说得顺溜起来,“所以四爷对自己喜欢上男人,还是自家没血缘的侄儿,先开始时也挣扎排斥过,对您动手动脚后,确定真是无感后,才接受了自己真的喜欢七少的事实?” “什么动手动脚!”曲清蝉又好气又好笑,又点了点千柳的眉心,“四爷岂是孟浪之人?他肯来找我,是信任我抬举我,不过是碰了碰我的手和脸,你别乱说!” 千柳吐了吐舌头,为陆念稚和杜振熙可惜起来,“四爷是个好的,七少也是个好的。可惜两个都是男人,还是名义上的叔侄,四爷这份心意,怕是要白费了。您这么一说我再想七少的样子,怕是对四爷没那份意思,否则哪里会这样苦恼,做事都失了章法……” 倒是一点不惊异陆念稚的心思,还有点惋惜陆念稚不能和杜振熙在一起。 曲清蝉真心不想理会千柳的颜值狗属性,纤手摸了摸下巴,心下暗笑:原来如此。 杜振熙那样漂亮,天长日久的,陆念稚会动心也不奇怪。 她早前就觉得陆念稚对杜振熙实在过分亲密,还当陆念稚那老狐狸是溜着杜振熙玩,心底不知就着杜府家主之位打着什么鬼主意。 如今拨云见雾,原来陆念稚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杜振熙。 越是清心寡欲的人动起心来,越是一发不可收拾。 瞧杜振熙那副样子,陆念稚也不知到底用了什么诡诈手段,透了心思叫杜振熙知道。 不过,她更想知道的是,陆念稚这样的人,面对感情问题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太有趣了! 曲清蝉美目闪啊闪,决定以后要多邀请杜振熙,来无名居玩。 透过杜振熙猜测陆念稚的作为,简直有趣之上更添乐趣! 至于陆念稚那老狐狸,她就假装不知道,背地里看戏好了! 大概能做老友的都有点损,曲清蝉拉着千柳一阵嘀咕,盘算着今后如何看陆念稚的好戏。 千柳嘻嘻笑,觉得自家大家损得真对! 杜振熙自然不知道曲清蝉透过现象看本质,已经将她和陆念稚的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大着脑袋飘出庆元堂,飘到后巷正要上车,就听桂开讶然道,“四爷?您怎么在这儿?” 不会这么巧吧? 杜振熙怀疑自己幻听,转头对上长身玉立站在巷子口的陆念稚,顿时确定不是幻觉,“四叔?您是来……找曲大家的吗?” 陆念稚没有带明忠或明诚,只身一人站定巷口,闻言眉眼含笑,摇头道,“我来找你。” 第135章 我知道你在装睡 果然没有这么巧! 杜振熙微微一愣,随即脑中灵光乍闪乍现。 就算陆念稚是特意来找她的,也应该先往奉圣阁去找她,怎么会准确无误的寻到庆元堂来,而且算准了她出无名居的时间,悠悠然等在后巷里。 杜府门房自然知道她今天去了奉圣阁,但却不知道她回程时改道来了三堂九巷,今天的具体行程她只告诉过桂开,不是杜府有人密告她的行程,就是无名居有人给陆念稚通风报信。 她不怀疑曲清蝉和千柳,也不怀疑桂开,但桂开不知道她来找曲清蝉是因为什么,只当她是寻常交际,很可能随口告诉过竹开,让竹开留在霜晓榭看好门户当好差。 竹开! 她想起安大爷说的话,想起竹开头一次随她去庐隐居时,和明忠、明诚说笑时的自然和熟稔,当时她就觉得有点违和,此刻她才想清是哪里违和——竹开面对明忠、明诚的态度,熟悉随意得根本不像从没打过交道! 还有陆念稚告白时说的话,他怎么知道杜晨芭院子里的事,比起那天大吴氏闹出的动静,杜晨芭的小哭小闹简直没引起多余的主意,陆念稚尚且没过问大吴氏闹的事,怎么会突然去查杜晨芭的院子! 除非有人先就觉出不对,暗中摸过杜晨芭院中的底,和陆念稚通过气。 而她知道,自从江玉和吴五娘的事之后,西府各个主子的院子里,都有陆念稚安插的眼线,那些眼线不全是陆念稚的人,有江氏的人,也有她的人。 只不过她的人盯的是杜振益的院子,而私下查探杜晨芭的院子能不叫她发现的,只有陆念稚的眼线,以及……竹开。 竹开和守西墙门的婆子关系可是好得很! 杜振熙心念电转,小脸由愣怔变惊怔又转为气恼,最终化作一脸怔忪,望住陆念稚断言道,“四叔,是竹开告诉您我在这里的?竹开,是您的人?” 这话没头没尾,桂开一惊再惊,也望住陆念稚,同样是一脸怔忪,更多的是错愕。 四爷早就收买了竹开? 什么时候的事? 为了什么? 桂开首先想到的不是陆念稚想害杜振熙,事实上竹开还真没害过杜振熙,想到是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错,当初竟没发觉竹开不对劲,庆元堂那么多没地位没资历的小龟奴,怎么偏偏就选中了竹开! 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杜振熙见状就知桂开在想什么,不无自嘲的轻轻哼笑道,“如果四叔有心安插人到我身边,自然有办法让你选中他想让你选中的人,你不必自责。竹开的事,怪谁也怪不到你头上。” 桂开无言以对,此时此刻一头是自家七少,一头是陆念稚,他也确实不能胡乱接什么话,见杜振熙颔首示意,就径自上了车辕。 “四叔请。”杜振熙抬手做请,当先钻进马车,“您既然是来找我的,想来有事和我说。正好,我们坐上车好好说一说,也把竹开的事撕掳清楚。” 她语含讽刺,态度不善,陆念稚自然看得出来,却半点不见被人戳破的尴尬,施施然掐着袍摆跟着钻进车厢。 马车驶动,杜振熙的声音也跟着想起来,“您不否认,我就当您默认了。竹开是您的人,奉圣阁夜宴时早和明忠、明诚通过气,他去主楼根本不是临时顶差,不过是联合明忠、明诚做戏给吴五娘看,好叫吴五娘放心,以为您身边得力的小厮都不在,才好大胆放心的闯进主楼去。 那次,不是竹开第一次和明忠、明诚接触吧?您对唐家态度的改变,种种做法的铺排,没少得益于竹开暗地里通风报信,告诉您我和唐七小姐、和唐家的来往动静吧? 包括今天,您就算先去奉圣阁找过我,知道我离开后没有径直回府,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准的上庆元堂后巷堵我!桂开一直跟在我身边,他也不可能有事没事的到处拿我的行程说嘴。唯二知情的,只有竹开。” 越说,她就越肯定杜晨芭院子里的阴私,也是竹开暗中探听,报给陆念稚的。 怪道之前桂开突然来报,说陆念稚把安插西府的眼线撤走了一半,只留下杜仁、杜振益院里的零星眼线。 八成是竹开发现探听到的是他不能知道的事,就把杜晨芭院中的眼线处置了,陆念稚藏小于大,干脆就把不需要紧盯的地方的眼线也一并撤了,这样一来,杜晨芭院中的眼线不见,也就不那么打眼。 她倒真不知道,所谓盯着西府的眼线,竟能深入到连杜晨芭闺房内发生的动静都一清二楚。 也许真是巧合,也许只是阴差阳错,她细数竹开“罪状”的时候,下意识就避开杜晨芭院中的事。 说罢深吸一口气,狐疑而戒备的目光直直盯着陆念稚,“四叔,您放竹开到我身边,是想做什么?” “当初我半道截了唐家名帖,就猜到你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知道我回城住进庆元堂后,定然会急着来找我。”陆念稚不闪不避,回视着杜振熙轻言慢语的开了口,语气还带着丝笑意,“当初我已然对唐家起了防备,又有试探之心,怎么可能放任你一心和唐家结亲? 你这样的倔脾气,想来没有真凭实据是不肯信我的话的。有个人在你身边做事,我也好对你和唐家的进展心里有底不是?桂开虽是服侍你的,但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做事是什么偏好什么习惯,我和你一样清楚。” 所以照着桂开会选的人,事先就收买了一批小龟奴,竹开只是其中一人,最算最后没被桂开选中,也会有另一个被选中的“竹开”。 “竹开不过是帮着传递些消息给我。”陆念稚接着道,伸手去拉杜振熙的手,“小七,你扪心自问,我可曾让竹开做过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我可曾利用竹开害过你?没有他,那次奉圣阁夜宴江玉要害你,你不会那么快顺利脱险。没有他居中传递消息,就没有唐家宴请那天顺畅无阻的行事,我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你,救你脱险。” 杜振熙闻言缩到一半的手不动了,到底被陆念稚捉了个正着,轻轻柔柔的握进掌心。 其实,从她刚才说破竹开卧底身份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不能用这件事拿捏陆念稚,给他定下什么大不赦的罪名。 陆念稚说得没错,她也想得通。 但被人暗中“监视”,实在不是什么好感觉。 何况,陆念稚根本不怕她说破竹开的身份。 “何况,我根本没想过永远瞒着你,竹开的身份你不主动问也就罢了,现在你问了,我也没否认不是?”陆念稚仿佛能看透杜振熙的想法,握着杜振熙手讨好似的晃了晃,说出的话却不怎么讨好,“你什么都说到了,怎么不说竹开还私下探听到了晨芭的事? 你放心,竹开做事周全,不该留的人都打发了,不该记着的事早已经烂在了肚子里。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如今既然说开了,竹开那样的机灵人物,留不留全看你。你要是厌了他,就让他来庐隐居做事好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念稚想得倒美! 杜振熙垂下眼脸哼哼,“竹开的身契在我手里,自然就是我的人。回头我要怎么处置,不劳烦四叔操心。” 还是只字不提杜晨芭的事。 这样掩耳盗铃的杜振熙,真是……叫人忍不住逗弄。 陆念稚眼底的坏笑几乎要兜不住,似乎很好心的顺应杜振熙的意思,不再多说竹开,却非常坏心的揪着杜晨芭的事不放,倾身靠近杜振熙,包覆杜振熙小手的掌心微微一用力,“那我们来说说晨芭的事。我来找你,也是为着这个。小七,我知道你在装睡。” 杜振熙耳边又开始炸雷,忍不住猛地抬眼,又是错愕又是慌乱的看向陆念稚。 她明白陆念稚的意思。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小七,我知道被困库房那晚,你在装睡。”陆念稚捕捉到杜振熙眼中的慌乱,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忍,想好的话却不得不说,“小七,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对不对?我说我喜欢你,你其实是听到了,对不对?” 杜振熙之所以来找曲清蝉,就是想着旁观者清,想借由曲清蝉寻求突破口。 没想到解决问题的窍门还没打开,她担忧的“第二次”就来了。 本来就满脑门官司,现下叫陆念稚突然问到脸上,慌乱中下意识的搬出曲清蝉的说辞,“四叔,您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您就算已经不惦记苏小姐了,也不可能喜欢男人。您喜欢我,是因为我是您的侄儿,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 “你又不是我真的侄儿,我和你可没有血缘关系。”陆念稚又逼近一分,不让杜振熙躲开他的视线,几乎贴到杜振熙跟前,感受到杜振熙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有些发凉,不由放松力道轻轻揉了揉,“你紧张什么? 当初晨芭求你帮忙的时候,你怎么没拿这话训斥她?你怎么没这么紧张?倒将我蒙在鼓里,帮衬晨芭帮衬到了我的跟前。那晚我就说过了,晨芭能……我也能……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她怎么没拿辈分身份训斥过杜晨芭! 只不过杜晨芭不听。 现在,显然陆念稚也不肯听。 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杜振熙在心里呜呼哀哉,色厉内荏道,“不一样。您和八妹不一样,八妹现在已经没事了。您也会没事的。不过是……鬼迷心窍!总会过去的。四叔,我只当没听见您那晚说的话。您也忘了吧,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好好孝敬侍奉您的……” “那晚我对你做的事呢?你也能忘记?”陆念稚避重就轻,不和杜振熙纠缠大道理,只不依不饶的逼得杜振熙退无可退,“奉圣阁那晚你亲过我,在庐隐居我也亲过你。这两次的事,你也忘记了?要不要我帮你……想起来?” 怎么帮? 杜振熙睁大双眼,瞪着陆念稚近在咫尺、一噏一合的薄唇,险些吓到五官变形,抽出手奋力推开陆念稚,只差没念算珠口诀来平静心情,一叠声道,“不、不用帮我想起来!” 陆念稚似乎猝不及防,轻易就被杜振熙推开,他好整以暇的顺势靠向矮桌,支起肘撑着下巴,睨着杜振熙笑得又刁又坏,“你不用我帮。那换你来……帮我?” 第136章 给你三天时间 “您要我帮您什么?”杜振熙先是一愣,随即警铃大作,贴着车厢壁望住陆念稚,抢先拿话堵陆念稚,“当初我那样帮八妹,并非出自我一人自作主张。而是奉二叔母所托,才敢放任八妹接近您,好让她看清您心中……没有她,也不可能有她。” 她肯帮杜晨芭,不仅是为手足情,也是为小吴氏的慈母心。 如果没有小吴氏这个至亲长辈站在身后,饶是她再疼爱维护杜晨芭,也不敢冒险那样帮杜晨芭,比之杜晨芭曾经的执念,陆念稚喜欢“她”的惊世骇俗程度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本事陆念稚也和江氏坦诚心意,江氏先点头,再来提要她“帮忙”! 杜振熙不信,陆念稚敢和江氏说。 陆念稚确实没想过和江氏坦白此事,至少不是现在。 他仿佛听懂了杜振熙的潜台词,也认同杜振熙的话外意,惫懒神色透出几分苦恼之意,“晨芭还有二嫂为她做主,我除了你之外,能找谁做主?晨芭的……心思特殊,我喜欢你这件事,同样很特殊。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如果不是束手无策,我怎么会费尽心思借库房一行告诉你我的心意?但凡有其他解决办法,我都不会贸然拖你下水。小七,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帮我,我还能找谁帮我?” 说着歪坐的身形一正,摸出收在腰间荷包里的一颗红豆,苦恼中又泛起几分茫然,“我听人说过情不知所起,自己切身体会过,才知道什么叫一往而深。我喜欢你这件事,越是藏着捂着,越是容易演变成碰不得的毒瘤,不摊开来挑破它,怎么知道治不治得了?” 说罢静了足有几息时间,才捻着红豆放进杜振熙手中,垂下眼脸轻声笑道,“怪不得有话说相思是病。既然是病,就要想办法治。小七,我说的对不对?” 杜振熙也垂下眼脸,看着静静待在掌心间的红豆,只觉脑壳疼。 她不用问,都猜得出这颗孤零零又被陆念稚珍而重之随身携带的红豆,是她那天偷偷用来砸陆念稚的那一颗。 陆念稚收藏这颗红豆的行为,倒和杜晨芭曾用尽借口送陆念稚礼物的行为,有异曲同工之妙。 同样暗藏欢喜,同样饱含旖思。 如果陆念稚和杜晨芭一样又哭又闹,只谈风月不论其他,她还能像当初对待杜晨芭那样,强硬之余安抚为上,过后敬而远之也就是了。 偏偏陆念稚不似杜晨芭那样感性至上,倒透着明知不该却无法自控的反省之意,不但将不该有的心思分析得首尾清楚,而且张口要帮闭口要治,全无强迫她接受,或无理取闹的意思。 一口一句“我喜欢你”,不带轻佻之意,很有些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的理智风范。 陆念稚“胡闹”,她还能硬顶回去,陆念稚不“胡闹”,她竟无言以对。 陆念稚说的对不对? 似乎重点不在对错之上。 杜振熙收拢掌心,按了按发疼的脑壳,既然逃避不了就只能迎难而上,“四叔,您要我怎么帮您?” “当初你怎么帮晨芭的,现在就怎么帮我。”陆念稚话接得顺口,晓得不开窍的杜振熙又被他带偏了思路,心下又是好叹又是好笑,语气却不急不缓,“我刚才就说了,你可不能厚此薄彼。也像你刚才说的,我心里不可能有西府侄女,那么我心里该不该有你这个’侄儿’,总要让我多和你’接近’,才看得清,解得开。” 果然。 她拿陆念稚以身试法,让杜晨芭自己认清现实,现在陆念稚就要她这个当事人以身试法,帮陆念稚认清现实。 现世报来得好快。 杜振熙拒绝的话卷到舌尖,吐出的却是个和此时对话毫不相干的人名,“四叔,您当年喜欢过苏小姐吗?” 她福至心灵,作为陆念稚旧日同窗的余文来清楚苏小姐的事,而作为余文来青梅竹马、险些成就姻缘的曲清蝉,应该也清楚苏小姐的事。 曲清蝉那样笃定陆念稚不可能好男风,也许根源在苏小姐身上? 陆念稚乍听杜振熙又提苏小姐,当真是气无可气,只深看杜振熙一眼,点头道,“喜欢过。” 他撒了谎。 当年和苏小姐的亲事,不过是座师之命家长之名,彼时他一心在课业科举上,对苏小姐并无男女之情,无非想过若是真娶了座师之女,自会担起为人丈夫的责任。 后来亲事生变闹得风风雨雨,他确实消沉过一段时日,却不是因为没能娶到苏小姐。 但他如果不承认“喜欢过”苏小姐,接下来怎么能让杜振熙乖乖入套? “你特意改道来找曲大家,为的是什么,我多少能猜到一些。”陆念稚的笑似乎透着几分自嘲,话说得坦诚而恳切,“自从确定喜欢上你之后,我也曾找过曲大家。面对她,脑子里想的却是你,也只有你。 我曾喜欢过女子,如今却对你动了心,别说你不能接受,就是我自己,也并非出自本意。小七,我不敢任由自己一个人再这样下去,究竟是不是一时鬼迷心窍,除了你,没人能帮我验证,也没人能帮我纠正。” 言下之意,他自己也无法接受他突然改好男风这件事。 与其自忧自扰,不如开诚布公,和他喜欢的“男子”一起面对问题,共同解决问题。 简单粗暴,却是最直接有效的处置手法。 一如陆念稚处理生意时的杀伐果决,半点不躲闪,不拖泥带水。 杜振熙很想告诉陆念稚,其实陆念稚的喜好不需要纠正,因为她其实是个假男子啊! 如果陆念稚知道她是女的,还会喜欢她吗? 杜振熙被自己绕晕了,微笑中透露着凌乱道,“四叔,您……您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下能不能像帮杜晨芭那样帮陆念稚。 现在当事人换成她自己,她实在头疼怎么个帮法。 陆念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面上仿佛松了口气,颔首下了结语,“好。我给你三天时间,帮或不帮,你总得给我个明确的答复。” 重新靠向矮桌的身形又显惫懒,颐指气使的口吻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这人根本是自己不好过,也不许她好过吧! 说什么不会贸然拖她下水,现在把她搅进泥潭后,倒一副如释重负,把难题甩出手的模样! 所谓的喜欢她不定几分真几分假,这么理智的处理感情问题真的合理吗? 杜振熙觉得脑壳更疼了,觑一眼闭目养神的陆念稚,脑中浮现的是七情上面的杜晨芭,等回府分手各回各院后,杜振熙脚下一拐,鬼使神差的就走进了杜晨芭的院子。 “七哥?你怎么来了?”杜晨芭正解开外头披风,瞧见杜振熙掀开门帘入内,忙招呼着杜振熙落座吃茶,比手划脚的笑道,“我才去过大嫂那里。正赶上福姐儿醒着,你是没瞧见,福姐儿可乖了!我和五姐、六姐轮流抱她,她也不哭不闹,握着小拳头打哈欠,可爱的不得了!” 又说起沈又其,捂着嘴笑道,“我听小郡爷说,小郡主小时候比福姐儿还乖,任王妃丢在炕上不理不问,自己就能跟自己玩一整天。小郡爷直叹小时了了,小郡主大了怎么就这样淘气?” 果真如陆念稚所说,杜晨芭和沈楚其私下来往频繁。 杜晨芭本身不是个心思深的人,说得高兴一时嘴快,话里带出和沈楚其私下的交情都没自觉。 杜振熙也不说破,看着兴高采烈的杜晨芭有点发懵。 如果杜晨芭还心心念念着陆念稚,定然会暗暗留意陆念稚的一举一动,现在张口就问她怎么突然来了,显见并不知道她是和陆念稚一起回来的。 她好像很久没见杜晨芭笑得这样单纯、无忧的样子了。 这才过了多久? 杜晨芭忘记陆念稚,只用了不到三个月时间? 陆念稚忘记喜欢过的苏小姐,又用了多少时间? 十八岁中举前婚事生变,到如今也有近十年的时间了,满打满算陆念稚忘记苏小姐,至少也有五六个年头? 那么她呢? 要用多少时间,陆念稚才会放弃对她不该有的心思? 她想起陆念稚在祖坟堂屋里,面对先父母牌位时说过的话。 离陆念稚三十而立还有两年。 不管过程如何,只要她不肯接受,那么至少两年后,陆念稚不想放弃也得放弃。 她相信,陆念稚做得到言出必行。 杜振熙精神一振,突然觉得陆念稚抛给她的“难题”是有时效的,她能装“七少”十五年如一日,如今不过是两年时光,难道她还熬不过去? 何苦在这里庸人自扰! 该烦扰的是陆念稚才对! 险些被陆念稚带进沟里去了! 杜振熙绷直的脊背一松,靠向椅背专心听杜晨芭说小侄女如何可爱,心里盘算着怎么帮陆念稚。 既然陆念稚要她像帮杜晨芭那样帮他,那她就“乖乖”听话好了! 只要让陆念稚知道,她心里没他,不可能有他,是不是就结了? 她帮杜晨芭的结果,不就是这样吗? 杜振熙大有豁然开朗之感,应和起杜晨芭的家常话来越发轻松,二人正说得热闹,就见杜晨芭的大丫鬟在门外探头探脑,对上杜振熙的视线神色略古怪道,“七少,霜晓榭好像闹起来了。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杜晨芭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大丫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对着杜振熙继续道,“好像是竹开差事没当好,叫桂开揪了错处,要打竹开板子呢!” 杜晨芭捂嘴惊呼,忙就催着杜振熙回去,在她们看来,桂开和竹开都是杜振熙的近身亲信,如今莫名其妙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说不得是下人之间的争锋龌龊,不管最后谁占上风,烦的都是主子。 杜振熙任杜晨芭误会,并不解释,只一路沉着脸往霜晓榭而去。 头先回府下车时,她就交待过桂开,好好“审一审”竹开,现在动静闹得西府都晓得了,可见桂开不负期望,完全明白她想要什么结果。 杜振熙站定霜晓榭门前,眼风一扫,就见围在外头看热闹的下人齐齐矮了一截,此起彼伏的行礼问安后忙做鸟兽散,匆匆离开霜晓榭的地界。 没人再围观竹开挨打,但竹开挨打的事由如何不重要。 那些和竹开交好的下人,今后再有什么事,自会重新掂量竹开在霜晓榭的地位。 这就够了。 杜振熙抬脚跨进院门。 第137章 她有什么打算 霜晓榭一向清静,此刻窃窃议论的围观下人散尽后,越发显得院内挨打的身形刺眼,也越发显得长棍砸肉的闷响刺耳。 打板子的下人虽没闹清竹开到底为什么受罚,但觑着桂开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的脸色,下手时半点不敢放水,又不忍看平时交好的竹开惨状,只偏头一下下挥舞着棒子,瞧见杜振熙进来手下不停,问安的声音莫名有些发颤,“七少!” 他们在外院当差这么久,从没见过霜晓榭打骂下人,早年有个引七少不学好的小厮,也是四爷出手捉进庐隐居打死的,那之后再没人敢胡乱往七少身边凑,七少脾气从来温和,竹开进府后混得风生水起深得体面,如今桂开一句话说打就打,连个具体缘由也不曾细说。 背后做主的,除了七少还能有谁? 他们不过是来霜晓榭行刑的,自认连挨打的竹开都比不过,当下哪里敢求情,下手的力道反而更重了几分。 东府下人的规矩非西府能比,最晓得审时度势,打板子的下人尚且不念旧情,其他管事仆妇往后再面对竹开,言谈交往间只会更加谨慎小心。 也省得竹开记吃不记打,将来再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他轻易就能掩人耳目,畅通无阻的往庐隐居去通风报信! 既然杜振熙还存着震慑和竹开交好之人的意思,桂开便知竹开虽地位不保,但差事多半保得住,他也不管杜振熙是心软还是另有打算,只管将行刑的地点圈定在霜晓榭内,也没叫人扒了竹开的裤子打,好歹给竹开留了几分脸面。 杜振熙即放心桂开办事,又满意此番威慑的效果,目光扫向打板子的下人,淡淡嗯了一声。 这声嗯太冷,不像七少的调调,倒像四爷的语气。 打板子的下人顿觉杜振熙的身影和陆念稚重叠在一起,吓得手一抖,打一下足顶三下的力道,手起手落的长棍直砸得竹开险些滚落条凳。 他死死扒着条凳不敢呼痛,循声望向杜振熙,艰难仰起汗出如浆的惨白面庞,“七少……” 原本灵活的双眼满是强忍痛楚的红血丝,眼底尽是复杂情绪,有羞愧、绝望、心虚,更有哀求。 杜振熙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转进二进院落,净手净面换上家常衣裳,甚至闲适的摆出茶具给自己煮了一道茶汤,转着手中茶盏抬眼,就听院门吱呀合上,打板子的下人抱着长棍条凳功成身退,桂开提溜麻袋似的将竹开拎到跟前。 他一松手,受足闷棍的竹开就颜面着地,砸在青砖地上,半晌没能爬起来。 桂开立定杜振熙身侧,问话和脸色一样阴沉,“大少和江玉联手陷害七少的事,你参与了多少?” “七少容禀,奉圣阁夜宴那晚善水阁的意外,我事先确实不知情。”竹开闻言打了个寒颤,背主报信的罪名他不得不认,但听桂开的意思,竟怀疑他勾结外人知情不报,借江玉事件立功的罪名他却万死不能认,“四爷察觉出吴五娘想干什么时,已经中了吴五娘下在酒里的药,当时我会去主楼,是被明忠、明诚请去辨认药物品种和药效的。 四爷身有内力,一时不得解药倒也耽搁得起。那样的事,又不好惊动外人,我本想随口指一件事,好去郊外庆叔家替四爷取解药,哪里想得到后来撞破珠儿有鬼,再发现您中的是相似的药物,才有其后种种…… 若是早知善水阁有问题,我岂会和您一样被人下黑晕?四爷放我到您身边,只是要我留意您和唐家的往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交待,万万没有任何加害您的意思。 若是有,我也不敢接这烫手活计!我就是不顾自己,也不敢不顾庆叔!他老人家待我亲如子侄,又保我入府,我就是自己死,也不会做出连累他老人家的事!” 杜振熙闻言放下茶盏,垂眸续杯。 桂开心知杜振熙对竹开不是没有主仆情,不过是想巨细靡遗的撕掳清楚,他对竹开何尝不是感情复杂,脸色稍缓后,便接着问道,“去祖父祭拜那晚呢?四爷和七少被困库房,你又参与了多少?” 他也是才知道,原来杜振熙和陆念稚一夜未归,并非借宿祖坟,而是被困库房,杜振熙并未解释前因后果,他不多问,只照着杜振熙的交待和竹开对峙。 竹开听出他语气里的缓和,心头安定一分,自辨起来也有了底气,“七少被困库房一事,我同样是事后才琢磨出来的。还是七少问了明忠那晚的行踪,我才彻底醒悟过来,原来明忠那晚不见了大半会儿,是尾随七少、四爷去了码头库房。 那时我虽觉得明忠有些古怪,但七少和四爷一道出行,是老太太首肯过了明路的,我其实并不担心七少会出事,或是四爷会做出对七少不利的事。 就和……和八小姐的事情一样,我想着七少或许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四爷私下派明忠来问我时,我才没有隐瞒,如实写了密信,让明忠转交给了四爷。” 说着停了停,大着胆子抬眼看向杜振熙,面色古怪语气也有些古怪,“七少,我不敢坏了您的打算,所以有意让四爷知道八小姐的事,得知您和四爷大概是被困在了库房,那晚也只做不知,没有戳破明忠,也没有去库房找您……” 八小姐的事情? 八小姐有什么事情? 桂开偏头看向杜振熙。 杜振熙也正眼看向竹开。 她的打算? 她有什么打算? 杜振熙审人倒审得自己摸不着头脑,只瞧着竹开一脸古怪,心下莫名升起股不祥的预感,身体快过大脑先就出声道,“桂开!” 桂开心领神会,只当事关杜晨芭不是他能听的,遂警告似的瞪了竹开一眼,留下竹开和杜振熙二人,闪身出二进院落当门神放风。 “七少放心,八小姐的……心思,除了您和四爷,二少夫人和八小姐外,再不会有人知道。”竹开撑坐起来,并膝重重抢地磕头,“打探出这事的眼线,早已被我远远送走。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广羊府,也不会’记得’八小姐的事。 我也一样。您若是不放心,不管是毒哑我,还是杀了我,我都毫无怨言。要不是为了您的打算,八小姐的隐私之秘,我宁愿烂死在肚子带劲棺材里,也不会告诉四爷……” “竹开!”杜振熙此时此刻真心有些哭笑不得,她罚归罚,到底分得清忠奸,否则岂会容竹开好生生在她跟前,她无意轻贱人命,也无心听竹开继续自说自话,打断道,“你一口一个为了我的打算,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打算?” 怎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 竹开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杜振熙,面色古怪的脸庞越说越红,“您第一次去庆元堂的事,我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晚在竹汤,四爷衣衫不整,您半蹲在四爷身前扯着四爷的衣襟、裤带,抬头’服侍’四爷的事,我从没忘记过。 再有那一回,您和四爷从唐家回来,停车时我开车门请您二位下车,看见您压在四爷身上,我也从没忘记过。一次两次的我还看不明白,但累日累月的看下来,我才终于明白了您是什么打算。 刚进府时,桂开就和我说过,霜晓榭和庐隐居井水不犯河水,却不能不防着四爷狼子野心,将来不肯放权让位,反而逼得您和十一少两位正经杜府主子没有立足之地。 四爷如今对您越来越好,就是不再问唐家的事,私下也常让明忠、明诚问我您日常的吃穿用度,就连您平时爱看什么闲书也问过。可见您费尽心思’服侍’四爷已有成效,四爷这是真的将您放在’心上’了……” 竹开不小心真相了。 陆念稚何止是把她放在心上,而且已经红口白牙的坦诚喜欢她了! 但竹开这话是几个意思? 不会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吧? 不详的预感化成重锤敲击在心上,杜振熙握着茶盏的手顿时狂抖,抖得紧抿的嘴唇一抽,磨牙道,“我费尽心思’服侍’四叔?怎么个’服侍’法儿?” 竹开脸色更红,膝行几步凑近杜振熙,低声急急道,“我是三堂九巷出来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见过没听过?您就是不明说,我也知道您是想着……另辟蹊径,引得四爷对您上了心,起了别的心思,将来对着’心上人’哪里还舍得争舍得抢? 有八小姐的事在,您也多一个把柄拿捏四爷,要是让人知道四爷和隔房的侄女纠缠不清,四爷这家主之位哪里还能坐得稳?名声先就臭了,连杜府都呆不下去! 再有库房一夜,我看四爷这几天对您越发不同,想来您那晚已经……把四爷’拿’下了。七少,您为了家里为了十一少,肯牺牲自己’服侍’四爷,我是您的人,自然只想暗中尽力多帮帮您……” 说着又磕了一下头,“您和四爷私下如何相处,同样不会再有人知道。我会为您保密,绝不叫人知道你用在四爷身上的手段,绝不会让您的名声有丝毫受损!” 女儿家的清白才精贵,他家七少是男儿家,为了大业大志私下里勾搭勾搭没血缘的四叔,根本不算什么事儿! 竹开表示见过的世面很多,一心认定杜振熙身份地位争不过陆念稚,又叫他几次三番撞破二人举止亲密,意在利用“男色”引陆念稚走“歪路”,勾住陆念稚的“心”,也就勾住了家主之位。 他双手双脚表示赞成:用这种“邪门歪道”对付陆念稚,当真是事半功倍。 杜振熙一脸震惊。 敢情从竹汤那晚起,竹开就从没放弃过对她和陆念稚“不正当关系”的误会过! 敢情竹开只收钱办事,一边应陆念稚所求送些不妨事的消息,一边早已认定她一个正头主子,又是密告杜晨芭的私事,又是无视库房古怪,倒全成他有意帮她,助攻她“勾引”陆念稚了! 难不成她还要感谢竹开的忠心! 杜振熙气笑了。 她忽然觉得,她假扮男子扮的十分失败,自以为深谙为男子之道,其实根本不懂男人的心和想法! 一个竹开,一个陆念稚。 哪一个的脑回路都奇葩得出人意表! 杜振熙只觉得头又开始疼了,忽听桂开轻叩门板,“七少,明诚求见。” 第138章 讨厌吗 一声通传后桂开面无表情,明诚则又感激又亲热的拍了拍桂开的肩,心知霜晓榭不好乱闯,更知杜振熙这会儿八成不想见他,遂老老实实停在二进院外,不等里头有动静,就隔着门板吊着嗓子喊话,“七少?四爷听说竹开遭了罪,特意让我带了上等的创伤药来,您要是不方便,我就把药给桂开,回头好给竹开用上。” 说着一行塞药,一行和桂开勾肩搭背,用里外都听得清的声音道,“好歹主仆一场、兄弟一场,竹开也是身不由己,你下手倒是狠。真把竹开打死打残了,老太太问起来头疼的还不是七少?” 要是江氏知道陆念稚往杜振熙身边插人,不管是好心还是歹意,老人家少不得忧心伤神。 最不愿意看到叔侄不和的,非江氏莫属。 如果不是顾忌着江氏,竹开的惩罚不会对外高拿,对内轻放。 桂开心中有数,面对着同样心中有数的明诚,只管冷着张脸不接话。 杜振熙也不接话,即不请明诚入内也不出面见明诚,嘴角气闷的往下撇。 她岂会听不出明诚的意有所指,岂会看不出陆念稚派明诚求见的来意? 所谓打一棒子送一颗甜枣,她才打完竹开板子,明诚就代陆念稚送上伤药,施威是她做,施恩也轮不到陆念稚来做马后炮。 她赏罚分明,本就没打算把竹开往尘埃里整治。 何况又有竹开一番“惊人”之语,她就更不能把思路清奇的竹开随便丢到外头,省得竹开一颗忠心向明月,回头为着他自以为的“她的打算”,暗地里再推波助澜做出不该做的事,她真是算账都不知该找谁去算。 而陆念稚能利用竹开,她身为正头主子,自然更能用竹开。 保不准将来庐隐居有什么事,竹开还能发挥作用。 遂也不和竹开做言语纠缠,只当没听见竹开那一番言论,沉着脸道出原本的打算,“你虽没害过我,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现在,我也不敢再将近身服侍的差事交给你,你且担起霜晓榭的洒扫活计。今晚许你休息养伤,省得白费四叔送来的好药,回头明忠、明诚又要来为你抱不平。” 说到后来,到底带出点讥诮和气闷。 却只说现在,不说将来,话外余地竹开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忙磕头谢恩,又正色保证道,“七少放心,如今我的……’身份’也算过了明路,往后四爷想来不会再要我做那传信透口风的事。倒是我和明忠、明诚有几分香火情,您以后要是想知道庐隐居什么事,说不得我还能帮的上忙……” 他对陆念稚亦是感情复杂,助他从庆元堂脱颖而出得以入杜府的是陆念稚,叫他受尽良心和野心折磨、办差不安生的也是陆念稚。 他早已认清自己该忠心的主子只有杜振熙,更晓得身在曹营心在汉是做下人的大忌,今日事发虽比预料的来得快,却也算了却了他一桩心事,至此越发坚定信念,表忠心的话和态度即真挚又郑重。 以前小利小惠就能驱使他,现在,渐渐在杜府历练出眼界的他,更知要往上走,忠心比自身利益更重要。 竹开不求杜振熙能像往昔般待他亲近,能得杜振熙留他在霜晓榭的机会已是万幸,当下又是重重一叩首,便一瘸一拐的退了出去。 面对明诚时态度倒是一如既往,愁眉苦脸道,“今天这一顿板子,我挨得心甘情愿。真论起来,我不曾卖主也不曾违背过四爷的交待,谨记四爷最初的吩咐——一切只为七少好,凡事也只认七少一个主子。以后你和明忠再有什么事,就别再私下来找我了,以后我只听七少的,四爷有事且问过七少再说。” 这话是说给桂开听的,也是说给杜振熙听的。 明诚亦听得明白,晓得竹开这是借机表明立场和态度,自然不会计较竹开拿陆念稚说事,且他来此的目的达成,遂只笑嘻嘻的去扶竹开,“来来来,我帮你上药。” 夹杂着竹开这事,庐隐居和霜晓榭下人之间的关系略微妙起来。 竹开没拒绝,桂开只当没看见,目送二人回了屋,就拐进二进院落,帮杜振熙斟茶倒水,“以后倒是不怕庐隐居再暗中指使竹开做事,您打算就这么留着竹开?” 杜振熙颔首,“且让他做做粗活磨磨性子,等海禁重开后用人的地方多着,与其另提拔别人,用生不如用熟。” 她自然听见了竹开的话,无非是想告诉她,竹开虽暗中帮陆念稚做过事,但无论是竹开还是陆念稚,都从未起过不利她的心思,竹开受过陆念稚的恩惠,陆念稚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竹开收为己用的意思。 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坏人,端看能不能用到对的地方。 竹开的事,细究起来简直是笔烂账。 否则明诚也没脸大喇喇的跑来送药。 桂开了然,不再说竹开只说正事,主仆二人商讨起奉圣阁布置的后续细节,内外院的下人却少不得议论起竹开的事。 一等贴身小厮挨完打,沦落成洒扫院落的低等小厮,又没个明确的由头,看着似没落了偏又还能留在霜晓榭,有人唏嘘就有人八卦。 清和院也得了消息,江氏少不得招来杜振熙问道,“竹开那小子看着机灵能干,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杜振熙哀叹果然惊动了江氏,偏竹开这事牵扯的隐秘又错乱又纷杂,哪一样都不好解释,只得随口扯了个由头道,“竹开年纪小,站得太高捧得人太多心就飘了,我让桂开压一压他的性子,以后才好用他。” 竹开人缘好,江氏也有所耳闻,只当竹开乍得体面也牵扯上了下人之间的利益纠葛,即习以为常又不以为然,知道杜振熙有意磨练竹开就不再多管,让江妈妈送上一份明细道,“晨舞的喜日子转眼就到,虽是西府的喜事,我们东府也要出人出地。内外院待客的事体,我就交给你了。” 杜府多少年没办过喜事,如今有福姐儿出生,又有杜晨舞出嫁,双喜临门自然要大办,又想着定南王妃有可能亲自坐席,江氏就将做主将正席开在东府这头,连带着花园亭台都要拾掇一遍。 江氏无法光明正大的教杜振熙管家,就寻着各种机会让杜振熙帮着打理后宅事宜。 杜振熙晓得江氏的苦心,自然不会推拒,左右她是东府小辈里的嫡长,代江氏出面管家理事也在理,遂接过明细,和江妈妈碰头商量起来。 隆冬办婚宴,总不能放着花园里光秃秃的花树不管,少不得费点心思财力,扎些绸缎假花装点檐下树上。 这日下人来禀花园拾掇清楚了,杜振熙不至于大阵仗的四处巡视,只点桂开跟着,亲自去花园里看。 她和西府三姐妹一向亲近交好,杜晨舞出嫁的喜庆大事,她不遗余力的帮衬打点,逛花园逛得仔细,碰见没妆点好的地方就叫桂开记下,回头再让下人补上。 这一逛就逛到临近南犀院的地界,江玉又“禁足”,杜振熙懒怠往南犀院跟前凑,转身准备改道,就见路口赫然立着两道身影,明忠在侧,当先那道玉树临风的身影不是陆念稚是谁? “小七,很忙?”陆念稚对上杜振熙先讶然后躲闪的视线,嘴角翘起愉悦的弧度,一步一逼近,背着手微弯身形道,“是不是忙到忘了我们的三日之约?” 他给她三天时间,考虑要不要帮他,怎么帮他。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庐隐居没等来杜振熙,他不介意亲自出马,撵着杜振熙的行踪光明正大的堵她。 杜振熙汗颜。 都说一忙起来就没空想闲杂小事,她确实没空想陆念稚的事,其实也有意不去想陆念稚的事。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 不肯老实等着,也不肯轻易放过她。 她情知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行礼,小声应了一句道,“没忘……” 陆念稚挑眉哦了一声,站定杜振熙跟前,身形又倾近几分,“没忘就好。不过……你这避而不见的样子,是不打算应我所求,帮我了?” 桂开睁大眼睛,直觉陆念稚步步紧逼的言行说不出的古怪,正想上前护主,就被明忠拽着退开,耳听明忠道,“七少没出声你急什么?别打扰主子说话。” 桂开偏头见杜振熙默许,只得忍下不安和好奇,任由明忠拖着他避得远远的。 如果身边是竹开,杜振熙倒破罐破摔的不怕竹开“乱想”,却怕桂开察觉不该察觉的事,下意识就往假山后头挪,不想桂开看清她和陆念稚的一举一动,抬眼看向陆念稚,“四叔,其实我帮不帮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无法接受您的……心意。” “所以,你决定不帮我了?”陆念稚自动屏蔽后半句话,本就做好杜振熙不会轻易就范的准备,瞧见杜振熙挪脚步的小动作心念一动,长腿一迈顺势将杜振熙堵在假山后的死角,弯身凑近杜振熙,几近耳语道,“话不要说得太满。不帮我,你怎么知道无法接受我的心意?你如果打定主意不帮我……” 他轻声一笑,语气又轻又柔,“我已经给了你三天时间,其实应或不应由不得你。你不帮我的话,我就……亲你咯?” 一声咯颇有些俏皮,满满的威胁之意却毫不掩饰。 这人软的不行来硬的,根本就不是来和她打商量的! 杜振熙暗暗后悔不该自断后路,这下被堵在假山后退无可退,更不可能喊桂开帮她,只得垂眸低头,干笑道,“您、您别拿话逗我。我帮您就是。” 有杜晨芭前车之鉴,她其实知道自己躲不过,刚才拒绝帮陆念稚不过是抱着侥幸心理,现下只得答应帮忙。 噏合的嘴角话音未落,忽然贴上一片软热。 “四叔!”杜振熙惊得险些咬到舌头,本能抬头怒瞪陆念稚,捂嘴道,“我都答应帮您了,您怎么还、还……” 还亲了她! 陆念稚只觉杜振熙受惊的小模样十足可爱,语气柔得不可思议,他轻声问,“讨厌吗?” 讨厌什么? 杜振熙双眼越瞪越大。 陆念稚笑叹,抬手去遮那双清澈黑眸,再次柔声道,“小七,我亲你,你讨厌吗?” 第139章 打个比方 光透过陆念稚并拢的长指,深深浅浅氲在杜振熙徒然变窄变暗的视野里。 她没有躲开陆念稚遮她眉眼的手,本能瞪大的双眼忽闪又忽闪,卷翘的睫毛也跟着一扇一扇,划过陆念稚的指腹掌心,其上薄茧让她眨眼的动作稍稍滞阻,不觉得痒,只觉得慌。 说不出的慌。 慌得乱糟糟的思路只能顺着陆念稚的问话走。 她讨厌陆念稚亲她吗? 真要扪心自问,其实……不讨厌。 头两回亲吻,一回是她神志不清下的冒犯,一回是陆念稚帮她还原梦境而主动,解开心结后她并未放在心上,甚至不曾回想过一星半点,但后两回亲吻…… 一次是库房,一次就是刚才。 刚才那蜻蜓点水的一下只叫她觉得惊和怒,库房装睡被长吻的那一次,这几日却总是萦绕心头,感受又和头一回的梦魇不同,不再是胆颤纠结,而是恍惚怅惘。 她确实不讨厌陆念稚亲她的感觉,没有她以为该有的羞愤,更没有身为女子被欺辱的恶心和恼恨。 也许是她和陆念稚太熟悉了。 熟悉到太习惯他的触碰,太习惯他的气息气味,又有头两回铺垫,竟不觉得被他那样侵犯有多难接受。 也许是少年慕艾、少女怀春。 她已然及笄,本该是谈婚论嫁的闺阁年纪,如今虽然顺序和对象都大错特错,但对这类亲密接触生出好奇也不算离了大谱。 她没再回想过梦魇,却是回味过库房一吻的。 原来男人和女人之间是这样的,是能这样的。 徒然被亲的怒气一过去,心下反而只剩下慌。 脑中不合时宜的回响起竹开的话。 如果竹开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就不会一心认定占据主动的是她。 于陆念稚的情感纠葛上,如果说杜晨芭是不战而败,那么她则注定战而必败。 既然处于被动的一方,那么陆念稚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其实讨厌或喜欢,根本不重要。 杜振熙轻轻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盯着因盖在她眼前而模糊了纹路的掌心,语气颓丧的轻声道,“不讨厌。” 她说的是实话,陆念稚听得出来,覆在杜振熙眉眼上的手几不可察的一颤,缓缓下滑挑着杜振熙的下巴轻柔一抬,俯身又凑近一分,低笑道,“既然不讨厌,也许以后就能变成喜欢呢?现在就咬定无法接受我的……心意,是不是为时过早?小七,我就当你答应帮我了,嗯?” 他俯视她,眼角眉梢都透着柔意,含笑的双眼仿佛缀着光,清晰倒映着她微仰着头的模样。 杜振熙眼睫一颤,下意识错开视线,低低嗯了一声,颇有些自暴自弃的将纠缠了几日的难题抛回给陆念稚,“您要我怎么帮您?” 她倒是想装傻充愣的熬过这两年,眼下此路不通躲不开陆念稚,干脆连脑筋都懒怠费,把球又踢回陆念稚那边。 陆念稚眼中笑意更深,挑着杜振熙下巴的指腹在杜振熙脸颊抚过,握拳抵在嘴边笑,“感情总是处出来的,接不接受同样要靠处出来。我也不要你刻意做些什么,只别躲着我,常来庐隐居陪我一道理事,好不好?” 才刚威胁过她应或不应由不得她做主,现在好或不好,同样由不得她做主。 杜振熙竟有闲心腹诽,险些脱口问陆念稚,就算她能接受他的心意,二人作为叔侄将来又该如何自处,东府又该何去何从,到底理智还在没乱接话,只讨价还价道,“那您往后不能再随便……动手动脚。” “好,往后我不再随便亲你就是。”陆念稚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破杜振熙的含蓄意指,眼中缀满笑意,忍不住张手抱了抱杜振熙,“小七,谢谢你。” 谢杜振熙没有避他如蛇蝎,谢杜振熙心性宽方,终究顾念着这么多年的情分,肯给他机会,肯“答应”帮他。 陆念稚还是第一次这样正儿八经的说谢谢她。 但抱她的举动却不怎么正经。 杜振熙笑得比哭还难看,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挣开陆念稚松松圈起的手臂,又追加一句,“没经过我的同意抱我,也属于动手动脚的范围。” 立时就跟陆念稚咬文嚼字起来。 陆念稚本还欢喜杜振熙被他“逼迫”成功,此时此刻又觉得杜振熙心实在太大,面对他的态度竟和他告白之前仿佛没什么差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嘴里应一声嗯,正要再开口,就听远处明忠干咳一声,随即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却是下人听说杜振熙巡视花园挑了错处,哪里敢等着主子开口忙就领了家伙什赶来补漏,桂开顺势撇下明忠,绕过假山就见杜振熙和陆念稚对面而站,看不出不妥来,脱口道,“七少,您没事吧?” 陆念稚听得好笑,好似他堵着杜振熙就为欺负得杜振熙“有事”似的。 虽然他确实“欺负”了下杜振熙。 他也不和桂开计较,转眼见下人渐行渐近,就抬手揉了揉杜振熙的脑袋,“那就说定了,你得空就来庐隐居找我,别等我找上门。” 这话听得桂开越发一头雾水,等陆念稚带着明忠离开,便打散下人去补漏,私下关心杜振熙,“七少,四爷找您什么事?” 杜振熙有苦难言,只得随口指了件生意上的事糊弄过去,盯着下人将花园布置的漏洞补上,神思不属的出了内院,一跨出二门,又有得了消息的外院管事来找,问她杜晨舞婚宴上的事。 这一忙,倒是应了陆念稚的交待,她不得空自然不会巴巴的往庐隐居凑,陆念稚同样不得空闲,叫江氏抓壮丁,帮着西府下帖子走人情,凭着陆念稚身上的功名和人脉,倒帮着杜仁、杜曲列了份十分漂亮的男宾名单。 转眼便是月底的喜日子,杜晨舞出阁的热闹不必细表,只说姐妹闺蜜添妆毕,杜晨芭盖上红盖头再动不得开不了口,只等着杜振益背她上花轿,就听说定南王妃亲临婚宴,另添一份添妆,又移步去东府坐正席。 西府诸人自然喜不自胜,再看定南王妃单把杜晨芭带在身边,更觉脸上有光,要不是有江妈妈事先得了交待镇着场子,大吴氏首先就要持不住,更别说杜晨舞的婆家亦是大为动容,万想不到西府能有这么大的体面。 杜晨舞的夫婿是书香门第,也在官学读书,往上数论起来还得喊陆念稚一声前辈,也是陆念稚旧日同窗家的侄子,因着这一层关系才做了姻缘,大婚后杜晨舞就要随夫婿进京备考春闱,如今有定南王妃做脸,等到了京城,少不得还能得定南王府送去京中为质的长子关照。 这一场喜宴自然是热闹喧阗,男方女方俱是满足而得意。 嫁妆先行花轿在后,杜晨舞出了门,杜府的宴席还在继续。 杜振熙借着醒酒退出男宾宴厅,既不想和来吃喜酒的唐加明虚以委蛇,也不想大庭广众下被陆念稚捉住不放,留桂开支应着,自己一人往后院飘,路过女宾宴厅时打眼一瞧,杜晨芭这会儿倒没和定南王妃同坐一席,却和杜晨柳一左一右围着大少奶奶,莺声燕语都是笑,看那样子就知道又在说福姐儿如何可爱如何有趣。 头先还伤心杜晨舞出阁,往后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转眼倒不见半点触景伤情,想来是真的放下陆念稚的事。 杜振熙收回视线,即为杜晨芭开心又为自己忧心,酒意上头烦恼仿佛无限放大,深一脚浅一脚的飘进清和院,瞧见江妈妈就撒娇,“曾祖母呢?” 她自开始打理生意起,就鲜少再露出小儿女情态来,江妈妈晓得这是喝了酒有些醉了,又是心疼又是欢喜的服侍杜振熙净手净面,端了醒酒汤道,“二夫人恨不得粘到定南王妃身上,递酒递菜的倒比下人还殷勤,老太太懒怠管,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在后园子里扒拉菜地呢。七少来得正好,您和老太太一道用醒酒汤,陪老太太散散酒气。” 江氏有事没事就爱扒拉她的菜园子,杜振熙闻言只是笑,喝一碗端一碗,又只身往后园子去,挨着江氏双双蹲在小菜地边,张口就道,“曾祖母,我有件烦心事,您给拿个主意?” 江氏听得稀奇,喝醒酒汤跟喝好酒似的豪气,一饮而尽道,“说。” 她这样干脆,杜振熙也就不再含糊其词,竖起指头道,“曾祖母,打个比方。我打个比方,这事是一个朋友问的,我想不出法子帮她,只能来找您了。” 姜还是老的辣。 陆念稚的事她谁都商量不得,今天一时兴起想找江氏问主意,却也不敢真话里掺假话,只能借着比方算作别人的事。 “我那朋友的族妹是家中独女,自小有个教导她读书、做生意的管事。”杜振熙李代桃僵,拿商贾独女打比方倒也说得煞有介事,半点不带心虚,“我朋友的族妹只当那管事是长辈是师父,哪里想得到那管事教导她长大,竟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私下一番陈情,说是对我那朋友的族妹心悦已久…… 那位族妹是商贾之家,全靠族妹一个独女支应门户,那管事说是管事,其实在家中地位和权势都举重若轻。那位族妹不想得罪那管事,又无法接受那管事的心意。 偏我那朋友因着是族妹的家事,不好插手管,没得叫外人以为他们动了什么歪心思,就来问我有什么办法……真要打发了那管事,怕是那位族妹家中产业都要震上一震,家中偏没有持得住的长辈帮衬……” 江氏闻言见多不怪,这样的事商贾里不是没有过,只捉住重点问,“那管事人品样貌如何?那位族妹说是无法接受管事的心意,那对那管事,到底是喜还是恶?” 杜振熙哑然,半晌才道,“管事的人才是好的,那位族妹对那管事……说不上讨厌。” “那不就结了!”江氏把空碗往地上一戳,抓了巾帕插嘴,哼道,“要么把人赶出门,要么把人拉上床。做不到前者就做后者呗。全当那管事是上门女婿得了。” 江氏怕是真喝高了,瞧这话说的,简直又简单,又粗暴! 第140章 要闹就闹大的 杜振熙听明白江氏的意思,好险没震惊得跌坐在地,拨弄着腰间的金三事儿掩去手中沁出的冷汗,哭笑不得的喊了声曾祖母,“您这是哪门子的主意?我要是照着您的话告诉我那朋友,少不得被人捶上几下。” 江氏要是知道打个比方里的“孤女”其实是她,而那个势大的“管事”其实是陆念稚,怕是再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出这么个馊主意。 但江氏的话,竟和竹开的“误会”殊途同归。 她是否应该顺着竹开的误会走出一步,“牺牲”自己做那吊着驴打磨的萝卜,引得陆念稚离不得她,以此来拿捏陆念稚,将来好稳稳当当的接过家主之位,传给杜振晟? 念头才闪过,杜振熙就握了握拳,眨眼间就将这个想法甩出脑外。 她虽不是真的君子,但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为。 何况陆念稚那只老狐狸,岂是能轻易就范的? 她暗暗摇头,江氏哪里猜的到她在想什么,只顺着话茬笑道,“我这怎么不算主意?听你的意思那位管事是个厉害有手段的,既然敢剖白心意就不是肯轻易放手的。与其等那位孤女被逼得不得不服软,还不如主动些拿捏住那管事,否则一个不好磋磨光情分,到时候心意也会变成歹意。” 果然姜是老的辣。 江氏虽不明真相,但将这话套用到陆念稚身上,正应了杜振熙的担忧。 她不肯帮他,他就来堵她,如果她始终不肯接受他的心意,他又会怎么做? 杜振熙顿觉脑壳疼,扶着额角假作酒气上头,心里忍不住翻来覆去的思量江氏的话,江氏却懒怠多管“别人家”的闲事,说完这两句通透话就不再纠缠这话茬子,攥着小锄头去戳小小田埂上的冰碴子,哼哼道,“晨舞的喜事顺顺利利完了,唐家那头怎么还不见动静?难道还要拖到年后去?” 倒惹得他们过不得个安生年。 就好比阁楼上掉了只靴子,擎等着另一只靴子掉下来落个响了事,偏左等右等等不来,反而心烦。 杜振熙闻言也不再继续打比方,安慰江氏一句,“四叔那里让明忠暗地里盯着呢,左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您别管了,外头的事有我呢。” 江氏哼完就算,一听这话又笑起来,“我只等着喝曾孙女婿敬的茶。” 东西二府的红灯笼红绸缎还没拆,还要等着杜晨舞三日回门再办一回家宴,这时节又是各地铺子庄子的掌柜、庄头来送年礼的时候,杜府专门赁了就近的客栈安置外地赶来的掌柜、庄头,下人们一处吃过主家的喜酒,就等着轮流求见报账、送礼。 杜振熙从清和院出来又开始忙起来,这回依旧不单是她一人忙,汇合了陆念稚一起早晚坐在外院大花厅里接见管事、庄头,账目要对,下人也要赏,一坐就是大半天,人来人往的只得空喝上两口热茶,倒没空闲去琢磨和陆念稚对坐的微妙气氛。 这日见完一批人,才摆上晚点的午膳,陆念稚就挥退了随侍的明忠、桂开,示意杜振熙并肩而坐,夹了菜就往杜振熙嘴里送,一顿饭吃下来自己没吃多少进嘴里,反而喂了大半进杜振熙的肚子。 从来只有她服侍他的,如今叫陆念稚这样“体贴”的喂菜喂饭,杜振熙味同嚼蜡,身处大花厅又不好和陆念稚争,头皮发麻的吃完午膳,忙抢过倒茶漱口的事,递茶盏给陆念稚,微笑中透露着尴尬道,“四叔,您、您不用对我这么……好。” 陆念稚笑而不语,他不指望不开窍的杜振熙能主动对他“好”,只管春风化细雨的“体贴”杜振熙,先叫杜振熙习惯这些生活小事上的改变,将来才好适应他半放半收的“情意”,当下也不和杜振熙拉扯话茬,只含着温热的茶水,开口并不接话,只转了话锋道,“唐家准备动手了。” 杜振熙神色一凛,凑过去和陆念稚碰着头低声说话,心思立即就放到了唐家身上。 陆念稚借着桌布掩饰,捉着杜振熙的手握在掌心里,说一句话就揉捏一下,美其名曰帮杜振熙暖手。 杜振熙想挣挣不开,和陆念稚并肩坐在空旷的大花厅里,反而成了束手束脚的那个,小脸慢慢泛红,气得拿眼睛直瞪陆念稚。 他要玩这种暗搓搓的小花样,她真是防不胜防。 陆念稚只是笑,等撤下空碟空碗又有一茬掌柜、庄头等着求见,才若无其事的松开杜振熙的手,再开口又成了那个冷声的四爷。 杜振熙只能在心里郁卒,等杜晨舞携着夫婿三日回门,小眼神就仿佛自有意识,落在杜晨舞跨进门槛时,叫夫婿虚扶着又短暂握住的手上。 她看着羞红脸的杜晨舞,一面猜想杜晨舞这新媳妇应该过的不错,一面情不自禁想到自己。 原本她只是抛头露面的打理生意,等斩断和唐家联姻的事后,将来能供人说道的话柄其实不很严重,但现在不同了,她和陆念稚已经不止于抱一下拉拉手,她被陆念稚亲过吻过,还不止一回。 等她恢复女儿身,这却是个越不过去的大污点、黑历史。 别说竹开本就误会她和陆念稚关系“不正常”,就是身边亲近的桂开,连带着明忠、明诚两个,天长日久的不可能看不出陆念稚对她的不同,到时候揭开她的身份后,这笔烂账又该怎么算? 原来的打算,是寻个广羊府的寒门小户嫁了,她能仗着杜府的势拿捏住夫家,还能就近帮衬东府和杜振晟。 现在出了陆念稚这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就算下边的人不敢议论,她自己也不可能当做没事发生,最好的出路,只能是远嫁外地。 要是嫁得远了,只怕连杜晨舞这样的三日回门的日子都没有了。 最糟的结果已经可以预见,那么这个过程,她何不自私自利一点,不能接受陆念稚的心意,反过来利用陆念稚的心意又如何? 这样一想,倒真应了竹开的“误会”,杜振熙忍不住在心里自唾一声,再看陆念稚时,眼中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来。 不等陆念稚细品杜振熙态度的转换,就有人匆匆忙忙来敲庐隐居的门,“四爷,药材铺子出事了!” 出事了好。 唐家总算动手了。 陆念稚纹风不动,眼皮也不抬的道,“药材铺子是小七在管着,你来找我做什么?” 报信的人哑然,还当四爷和七少之间的龌龊还没闹完,讨好没讨成只得悻悻然的调转步伐,又去敲霜晓榭的门。 杜振熙早有准备,此刻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便照着和陆念稚商量好的担起自己该演的那份戏,披着大氅匆匆往外走,明忠才套好车,就听门房的人一叠声招呼,“七少,似是唐三少来了!” “七少!听说贵府药材铺出了事?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唐加明盯着跨上脚踏的杜振熙,心里盘算着用身世秘密和杜振熙做交易的时机,面上只做听了十三行的风声前来帮衬,皱眉道,“怎么这会儿闹出事来?七少如果差人使唤,我这里倒有些做过生药材的管事可用。” 唐家除了瓷窑,其他副业做得也杂,这句帮衬的说话倒是不突兀,且又有即将和杜府“联姻”的关系在,这样紧张更不让人觉得突兀。 杜振熙心下冷笑,面上只和煦道,“不劳烦唐三少。我名下生意出了岔子,我自会料理,如果实在需要必不会和三少客气。” 唐家想再在生意上动手脚,杜府也不会任由他们再像上次瓷窑事故一半闹出人命来,今天是药材铺明天是绸缎行,左不过是关账前卖出的货,或是货源出问题。 杜振熙心里有底,只客气婉拒唐加明,又做出付急切的模样匆忙告辞,登上马车就走。 唐加明立在原地,抚着下巴翘了翘嘴角,等到晚间听闻杜振熙摆平药材铺的茬子也不意外,柳氏更觉得杜府轻易倒不得才是正常,只挥手道,“继续。我看陆四爷不出面,杜七少一个人能支应到什么地步!” 这话派下去没两天,果真轮到杜府名下的绸缎行出了事,竟是往北地送的一整船的货都出了差错,这却是归到西府名下的正经营生,急得杜仁、大吴氏嘴角起泡,一天早三餐往清和院去。 有江氏坐镇,勉强安抚住杜仁和大吴氏,转头就将唐家和安家送来的请帖往桌面一拍,笑道,“唐家可算闹出大动静了。要闹就闹大的。正好要去吃喜酒,刚好两好并一好,把唐家的事解决了罢!” 省得她还要悬着颗心,附带着还要应付急得跳脚的杜仁和大吴氏。 陆念稚和杜振熙自然无有不应,暗地里碰头一番铺排,只等着拿着请帖吃唐、安两家定亲的喜酒。 到得正日子,杜仁和大吴氏就是再急自家生意,也不能不给安家面子,定亲双方摆酒席就是为昭告亲朋好友,给唐加明和安小姐的定亲过明路,西府诸人往安家去吃酒,东府以江氏为首,带着陆念稚和杜振熙往唐家吃酒。 论远近,即将和唐家“做亲”的东府,自然该捧唐家的场。 江氏年纪在那儿,辈分本就比唐老太太柳氏高,光明正大的不用屈身和柳氏交好,只看着有心往她跟前凑的唐加佳暗叹一声,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唐家没让她失望,陆念稚和杜振熙更不会让她失望,本该在安家吃酒的杜仁仿佛踩着点来的,进得唐家门就黑着张脸,张口就是杜府名下几门生意又出事了。 一样两样是偶然,接连出事就是必然,饶是杜仁这个糊涂的都觉出不对来,顾不上给摆酒的主家没脸,咋咋呼呼的就要请陆念稚出面处理。 陆念稚不动,杜振熙也不动,江氏听着消息倒动了,老眼扫视一圈,落在陪着她出来见杜仁的柳氏身上,呵呵一笑道,“要处理生意上的岔子倒不必舍近求远。合该唐老太太、唐三少出面,给我们个说法才是。” 杜仁闻言一愣。 柳氏闻言亦是一愣,心口情不自禁一跳,面上只做意外和不满,皱眉道,“您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杜仁却听明白了,老眼一瞪,满是不可置信。 第141章 谁要跟你斗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今天才算知道什么叫笑里藏刀!”杜仁总不能瞪着个老太太看,目光掠过柳氏直直钉在唐加明脸上,赤脸粗气的点着唐加明道,“竟然是、是你们在背后使的坏?!” 他虽然成家后就早早分了出去自立西府,但对江氏这个嫡母自小到大都又敬又怕又服,深知江氏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就是真章,当下也不急着拉陆念稚出面搅和那生意上的茬子,只抖着手直指唐加明。 杜仁半点不怀疑江氏的话,放不下心跟着他半道转来唐家的安大爷却不肯信,瞠目一扫满堂伸长脖子竖耳朵瞧热闹的宾客,忙出声和稀泥道,“今天是我和唐家定亲,赶明儿就该轮到七少和唐七小姐了,说来大家都是姻亲,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说归说,心下也有一两分犹疑,暗道杜仁是个糊涂的,但陆念稚可不是个无的放矢的,难道唐家真心大到等不及和杜府做成亲再谋划生意,先就忍不住动起手脚了? 一时只往争名夺利上去想,言语中劝和的意思倒更多些,满堂宾客多是商贾,兄弟为着财帛尚且阋墙,何况是姻亲关系,闻言和安大爷一般想法,不拿这热闹当大事看,只想着做谈资回头好八卦一番。 江氏是想着把事情闹大,却不是这么个闹法,眼下撂下该叫众人听清的话,就一杵拐杖道,“唐老太太听不明白,我们就捡个清静地说个明白。” 不借着安大爷的话头下坡,却仍死咬着不放,多半是有持无恐。 柳氏急跳的心口反倒平复下来,依旧一心认定自家占着理不怕没脸,短暂惊愕过后咬牙一声哼,“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今我倒要听听您是个什么明白说法。” 转身就命人清出外院的正堂来,也不往后院回,和江氏一前一后就往正堂走,杜仁急赤白脸的上前扶江氏,陆念稚和杜振熙跟着一动,安大爷此时发觉陆念稚竟一个眼风也不扫过来,心中两分犹疑就化作了五分惊颤,脚下一顿就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 两家既然已经开酒席,唐加明和安小姐的婚书就是正式交换了的,亲事已经坐实,安大爷自然偏帮唐家一些,瞥一眼老的柳氏少的唐加明,越俎代庖开口道,“杜老太太,贵府生意接连出事我瞧着也跟着忧心,我听说加明还曾上门找过七少,愿出一份力,怎么就能扯上唐家?” 柳氏端得住,只任由安大爷帮他们出头,唐加明却是心口一阵一阵的跳,总觉得事情超出了掌控,定有什么地方是他们疏漏了没有察觉,一双眼看向杜振熙,其中神色晦暗不明。 杜仁倒是想接话,只他信服江氏却不知道内情,张了张口,却听杜振熙越过江氏出声,“好叫唐老太太知道,那日来唐家做客,我确实迷了路,确实一小心撞进了祥安院的后门。您的小佛堂里供的是什么牌位,想必您比我更清楚。瓷窑事故、杜府生意,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么就扯不上唐家?” 此言一出,安大爷和杜仁俱是一头雾水,都张了张嘴没再作声,唐加明却却煞白了脸。 他原以为自家探查的清楚,又亲口试探过杜振熙,确保杜府没有人起疑,现在听这一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以为是以动制静,却原来对方早已有所防范,却是有心反被无心算。 主动一旦转为被动,失去先手的唐家不至于大势已去,但要辩白岂是原本想的那般容易,能不能翻盘,就全看祖母手中到底握着杜府什么把柄,能叫祖母一恨恨了十几年。 唐加明白着脸去看柳氏。 柳氏亦是一瞬面色苍白,随即高高耸起的颧骨涌起两团不正常的红,哪里还顾得上计较杜振熙“迷路”的事,一双老眼猝了毒一般盯着江氏,切齿道,“你那大孙子财迷心窍,带着一船人走错了航道,害死我儿孙和娘家人,十几条人命陪些银两打点官府,把人命官司抹平了就算完了?!我忍着十几年如今就是动了你家的产业又如何!不够给那十几条人命凑一桌祭品!” 刚才用敬称,现下却是彻底撕破了脸。 莫说杜仁听得呆住,就是安大爷也是眉毛重重一跳,立时想到杜府大爷海难的旧事,再听柳氏这话还有什么串不到一起的,再看柳氏眦目欲裂的凶狠状,竟有几分疯魔样儿,片刻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江氏却是清楚真相如何的,看柳氏的目光中既有怜悯又有不耻,一时也懒怠开口,只转眼去看陆念稚。 “唐老太太误会了。当年下令改航道的却不是大哥,而是柳家大爷。”陆念稚抬眼,明忠就将早准备好的日志拓本送上,交一份到唐加明手中,又展开一份供在场众人看,“我大哥的私人日志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当年货物脱手后本该照着行程返航,是柳家大爷贪心不足,还想着改道往基隆港口再多走一趟,路上才遭遇的海难。” 柳家大爷是柳家当年的家主,也是柳氏的娘家亲兄长。 杜府大爷的私人日志停在海难前一晚,架不住柳家大爷鼓动了船上大半人联合要求改道,他寡不敌众又是在汪洋大海上,除了应下还能如何,改道后就将事情前后都记入日志中,原本只想着自家排解下心绪,不想竟遇上天灾,遗笔倒成了证据。 杜仁扯过日志一看,和凑过来的安大爷一对眼色,已知陆念稚的话再假不了,柳氏却是恨错了人,杜仁立时底气十足的恶狠狠瞪过去,张口倒不至于为难个老老太太,只恨道,“你自家闹了个乌龙,倒肯下狠手去害瓷窑的人命!倒好意思一口一个要讨人命债?暗地里还下黑手动我杜府的生意,如今不给个交待,我就去找官府讨公道!” 柳氏能撑这么多年不过是因心里吊着口恶气没出,一听陆念稚的话不愿信,急急抓来唐加明手中的拓本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越看脸色越白,不愿认事实但心里那口气早就散了,这一散人就跟着萎顿在座,坐也坐不住,一双手扒着椅把掐出青筋来,反反复复的念叨着,“不可能……胡说,胡说!” 她恨了十几年竟恨错了人,而本该恨的却是娘家最亲的大哥,这样的事实叫她怎么承受得住? 本就因质问江氏时有些疯魔了,这下再撑不住,语气神态竟有些癫狂起来。 安大爷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撑住柳氏,盯着唐加明眼中神色意味不明。 呆愣的唐加明尚未消化完前因后果,叫未来岳丈这一眼盯得骨寒毛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咬着牙道,“瓷窑事故只是意外,贵府生意出差子是个什么情况尚未有定论,可不能算到我唐家头上。” 半个字不接海难、人命,只揪着生意不松口,晓得此时就算没底气也不能直接认了是自家动的手脚,否则安家会偏帮哪一家还不好说。 他话音未落,不用陆念稚示意,明忠就抖了日志拓本收进怀中,一拍手又有人鱼贯而入,正是几处出事的铺子掌柜,张口就将暗中拿住的证据抖出来,又揪了瓷窑事故的死伤家属丢在地上,袖手干咳一声,问,“你说说,瓷窑事故到底是不是意外?” 捉来做人证的就是当日带头闹事的老苍头,本以为几家人揣着横财远走高飞合该安稳了,哪想走到半道又被“请”了回来,心里明镜似的晓得此时不说,杜府的人再不会保他们,忙就磕头道,“不是意外不是意外!是有人暗中使了银钱,要我们往窑炉动手脚,就是唐三少派来的人!” 他根本不知接头的是唐家的人,但现在咬出唐家来,谁还在乎细节和真假。 唐加明狠狠闭眼,张开眼目光扫过杜振熙,嘴角噏合着还没开口,就听陆念稚轻笑一声,转头看向安大爷,“唐老太太有句话说得倒不错,总归是十几条人命,因为谁丢的命是一回事,跟着谁出海又是另一回事。 当年到底是大哥牵头出的海,没能顶住不叫改道的也是大哥。这场海难到底和杜府有关,否则当年也不会心甘情愿赔出许多银钱去。如今……杜府生意的亏损,我们也不和唐老太太计较。另外再送上瓷窑皇商竞标的全部份额,权当是了断两家恩怨了。” 他们要断的是唐家的祸患,并不想牵连安家,由着两家继续去操持瓷窑皇商的事,柳氏想和他们斗,他们却没有半点和柳氏歪缠的意思。 陆念稚正想把皇商的事让出去,此时顺手一推,倒做了给安家的人情。 安大爷即惊且喜,一心细想陆念稚此举的深意,只想不到海禁上头,眼下更加不会再帮唐家出声,只杌自出神。 唐加明却是惊大于喜,同样想不明白杜府不追究也就罢了,竟然还肯让出瓷窑皇商的全部份额。 他也无心再把目光放在杜振熙身上,只游移不定的去扶柳氏,柳氏却再听不进去后面的话,仍旧抱着日志拓本含含糊糊的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江氏这才抬眼看向柳氏,眼中怜悯化作复杂神色,开口说了进正堂后的第一句话,“柳氏,外头的事情已经有定论了。内宅的事,我还要跟你再算一算。” 她一脸“谁要跟你斗”的表情,话说得却不是那么回事。 安大爷一听“内宅”二字,晓得杜唐两家另有阴私,这却不是他能再留着听的了,深看一眼唐加明,冲杜府诸人抱抱手,知情识趣的无声退了出去。 唐加明不明所以,柳氏闻言却是一惊,浑浊老眼射向江氏,声音色厉内荏,“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家清楚。”江氏不温不火的怼回去一句,偏头看向厅外,见陆念稚早早安排等在外头的老妪蹒跚着步伐进来,不由冷哼道,“我那三孙子生前虽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子,但最后是怎么死的,想来没有比柳氏你更清楚的了。” 她口中的三孙子,不是杜府三爷杜振熙亡父还有谁? 唐加明回转过来心头又是一跳,茫然而惊惧的调转视线,愣愣看向柳氏。 第142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氏眼中哪里还看得到唐加明,死力盯着江氏不放,等那老妪跪地泥首再抬起头来,看清老妪满是风霜落魄的脸庞,顷刻间就和记忆深处的脸重叠在一起,乍听江氏指摘的短暂惊色过去,竟咯咯的露出笑来,越笑越大声,回荡在只有寥寥几人的正堂里,说不出的渗人。 连等在外头不曾走远的安大爷听了,都忍不住紧了紧衣领,更枉论满腹犹疑的唐加明,听着柳氏这管笑声,一时竟不敢再将目光落在柳氏脸上。 那老妪却是早得过敲打和吩咐的,吃柳氏癫狂笑声一吓,虽不敢再抬头直视,却把打好腹稿的话说了个囫囵,“好叫唐老太太知道,当年我家儿子就在杜府三爷身边当差,我也跟着讨了份管事妈妈的差事。 唐老太太暗地里使坏,把手伸到杜府三爷身边,收买人的银钱财物正是落在我手上。另外还买通了暗门子里的鸨母,诓杜府三爷往暗门子里作耍养外室,勾得杜府三爷一月里倒有半个月都在外室那里,可不就把身子底给掏空了……” 三堂九巷也是做恩客生意的,但和暗门子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暗门子里的女人使的手段才叫上不得台面,三堂九巷用的药是助兴,暗门子里用的药就是催命的,杜府三爷本就是个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的,一月里半个月耗在暗门子出身的外室身上,本来八分身子底也叫掏成了两分。 又有柳氏恨杜府大爷海难丢了命不够,瞧着东府还剩个杜府三爷,听闻杜府三爷那些风流阵仗就恶向胆边生,捏出条毒计要从女人身上害死杜府三爷,好叫东府彻底绝户。 偏杜府三爷是那副德性,身边当差的也不靠谱,老妪母子叫柳氏的人暗地勾搭上,还想着自家献上个女人给杜府三爷,勾住人以后母子二人不得大把大把的得好处,等晓得对方是暗门子里出来的已经晚了。 骑虎难下只得帮着杜府三爷瞒着家里,他们这些身边下人也是做惯这类欺上瞒下的勾当的,竟也没叫彼时还在世大夫人和江氏发觉。 直到杜府三爷死于马上风,这事都没暴出来,还是三房下人俱都遣散放出府后,老妪的儿子别的不会,倒把杜府三爷的作派学了十成十,好财好物的出府,没几年过不下去了,老妪又腆着脸上杜府打秋风。 那时候陆念稚已是东府嗣子,全然当得东府大半个家的时候,听门房报是原来三房放出去的管事妈妈,头一回念着杜府三爷生前脸面打发了银两,等到第二回第三回就觉得不对来。 好声好气放出去的旧仆,总不至于过得这样落魄,他起了疑心,随口吩咐明忠去查,查到老妪儿子养的外室身上,就拔出萝卜带出泥,那外室和原来杜府三爷勾搭上的暗门子外室,原来竟是隔着道门一起做过皮肉生意的,等老妪再找到杜府求救济时,就将人扣了下来。 陆念稚起心想套话,老妪哪里招架得住,竹筒倒豆子的全吐了出来,只不知道当年收买她的是柳氏的人。 柳氏敢做首尾自然收得干净,陆念稚一时查不出背后指使,到觉出唐家有异时就想起这老妪,命明忠暗地里关押起来,再到库房一行拨开迷雾后,对这事的背后指使已有八成把握。 如今领这老妪来柳氏跟前指正,根本连诈都不用诈,单看柳氏的反应就知道没跑了。 柳氏不仅不辩白不否认,反倒指着老妪利声大笑,“我只恨老天不开眼,怎么没把杜三爷的遗腹子也给气死,倒叫你们东府留下一个嫡长孙又一个嫡次孙,还扶起个陆四爷来!” “你还真当我那三孙子的死全是你一手促成的?别太把自家当个人物!”江氏半点不气,跟着柳氏笑起来,笑得却是嗤声连连,“牛不喝水你也不能强按头。我扯出三孙子的死,是说给安大爷听的,可不是真要和你扯这笔陈年旧帐。” 安大爷听这一耳朵,越是半藏半露就越是叫外头人猜疑,何况老妪一路造谣进来,不知多少双眼睛看到了,转头又会有多少张嘴巴说出去,只要叫人知道唐家老太太出手害过杜府三爷,也就够了。 至于这笔旧账,江氏还真没想过和柳氏算。 如她所说,杜府三爷自家是颗满是缝的蛋,就怪不得被苍蝇叮,江氏原本对杜府三爷这个长歪了的孙子是又心痛又气恼,等他死了带着妻子也走了,留下嗷嗷待哺的杜振晟,还有一落地就得抹去女儿身的杜振熙,心中就只剩下痛悔和厌恶了。 杜府三爷的死一多半是自己作的。 不仅是陈年旧帐,还是翻都懒得翻的烂账。 江氏不追究,两句话倒说得兀自得意的柳氏神色又灰败了几分,才接着道,“有这一节在,小七再没有娶唐家女的道理。恩然做主把瓷窑皇商的份额赔给你,我没有二话。只两家亲事对外如何说,就轮不到你唐家做主胡咧咧。” 说着不再看柳氏,只将目光落在唐加明身上,“好聚好散,左右两家亲事只是口头说定,莫说下定婚书连信物都不曾交换过。这事要怎么了结才好看,我就等着看三少怎么办了。” 她此时也顾不上叹息唐加佳,唯一图的就是不能因此伤了杜振熙的名声。 唐加明岂会听不明白,同样不去看喉咙咯咯响似哭似笑的柳氏,只用力一闭眼,应承道,“杜老太太放心,是家妹配不上七少,也是家祖母无颜面对杜府,这门亲事我自会做主,和外头说道清楚。” 江氏不管他怎么放这个风声,此间事了半点都不想再多留在唐家,扬手扶住杜振熙,挺直腰板就出了正堂。 杜仁和杜振熙服侍江氏离开唐家,正堂自有明忠料理老妪、管事等后事,陆念稚停在正堂外,冲安大爷一抱手,“皇商竞标的事,只看你还愿不愿意和唐家搭伙,要是有什么需要,还可来庐隐居找我。” 安大爷杵在外头早将心思转了十几转,闻言半点不带犹豫的点头道,“既和唐家做了亲家,我就没有抽身的道理。年后竞标,只怕还有许多事要请教四爷。” 他要是因着杜唐龌龊就转头不认这门亲,或是解除儿女婚事,只怕陆念稚更加看不上他,反正商人求利,买卖不在交情在,他与其丢了这头去巴结另一头,不如事事按着规矩大义来,只要他自家不落下错处,杜府和唐家都能照样走动。 无非是刚上手时人脉和门路艰难些,再难也是全握在自己手里的股份,总有理顺的一天。 唯有一点不明白,“四爷,凭着我们俩的交情,您也好给我透个底,您肯让出瓷窑皇商的事,究竟是个什么成算?” 他信陆念稚言出必行,绝不会拿虚话糊弄人,怕的就是陆念稚此时轻轻放过唐家,另外还有后手。 陆念稚确实另有后手,却和海禁有关联,此时自然不会明白答复安大爷,只无声一笑,再一拱手就转身离去。 安大爷无法,转头看一眼正堂,想着大花厅还有男宾未散,后院里的席面久等不回江氏和柳氏,这下走了一个剩下一个半疯不疯的回去,又是一番热闹可折腾,尚在犹豫要不要留下帮着坐镇,就见唐加明失魂落魄的跨出门槛。 唐加明怅然一笑,对上安大爷的目光半句场面话都说不出来。 先是祖母恨错了人,再有祖母曾出手害过杜振熙亡父,他原来兜着压着的百般打算千般谨慎竟也成了个自以为是的笑话,如今就算捏着杜振熙的身世秘密,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和杜振熙做交易。 能保得和安小姐的亲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就连陆念稚“赔”出来的瓷窑皇商份额,就算能落在他手上,以后牵头做主的也不会是他,而是安大爷是安家。 他本还打算善待安小姐,将来等纳进杜振熙后能两厢和睦,如今……如今这样的心思已经成空,往后还得一心将安小姐哄好了才是上策。 何谓竹篮打水一场空,祖母真是以身试法,好好给他上了一课。 他也不知道自己追出来,是想再看一眼早已远走的杜振熙,还是想换上笑脸先把安大爷拉拢住。 理智自然是倾向后者,唐加明脸上的笑容越发怅惘,好容易发出声音,吐出的不过四个字,“岳父大人……” 安大爷心里自有计较,晓得柳氏做下的事里唐加明干净不了,但杜府只做了断不做纠缠,他的女儿又已经一颗芳心系在唐加明身上,他无论是为情还是为利,听得这一声岳父,到底把神色放柔,张手拍了拍唐加明的肩,做出笑脸来,“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事,且算不到你头上。 四爷他们走了是他们的事,这定亲宴还没办完,大花厅里还有一众宾客没走,后头另有女宾宴席,你给我打点起精神来,先把喜事办完了再说别的事!” 可不就是安大爷这话,要是连这唯一的喜事都再办不好,唐家往后只会更艰难。 安家的关系决不能放。 唐加明心神一凛,强打精神挤出个笑脸来,“杜老太太说的那事……” “你一个小辈,不好开这个口。”安大爷既然打定主意认这门亲,就不是个瞻前顾后的,当机立断道,“你妹妹和七少的亲事黄了,对外怎么个说法我会帮你料理,你先把你祖母送回去,再去大花厅……” 杜唐两家的恩怨到底牵连不到安家头上,转口就帮着出起主意,铺排起后路来。 唐加明心头一定,才刚松了口气,就听身后一声惊呼。 正堂一旁的耳房门扇让人从里头猛地拉开,唐加佳的大丫鬟跌跌撞撞的跑出门来,顾不上安大爷在场,拉着唐加明险些哭出声来,“三少,三少你快去看看小姐,小姐、小姐晕过去了!” 第143章 疑心生暗鬼 杜仁急慌慌的带着坏消息登唐家门,连安大爷自家酒席吃到一半也跟了来,这番动静哪里瞒得了人,唐加佳一听就揪紧了帕子,等听说外院正堂一关一开,进了杜府名下管事又请进个落魄老妪,哪里还坐得住,随口指了件事,留下唐太太招待女宾,就带着大丫鬟往前头来。 柳氏和唐加明都在正堂里,外院哪个下人拦得住她,开了正堂一侧的耳房听壁角,隔着道墙听不真切,也只有杜府名下管事囔出唐家弄鬼的证据,又有老妪铿锵着声音指正柳氏,这两下声线一高才听清些许。 前者争权夺利还能算是商户惯有的事体,后者直指柳氏曾谋害过杜府三爷,唐加佳一拼凑出首尾,惊得一张粉面阵阵发白,当先想到的,就是她和杜振熙的亲事算是真的完了。 只心里还抱着侥幸,这下只隔着门板听清安大爷的话,晓得亲事彻底黄了,唐加佳张口还没发出声音,就两眼一翻往后栽倒。 大丫鬟顾不上再藏头藏脚,慌慌张张拉来唐加明,下手用力掐人中,唐加佳年纪轻底子好,悠悠转醒后就扯着哥哥的袖口哭,“安大爷说的、说的可是真的?” 唐加明心愿落空,再面对妹妹愧疚只有更深,迟缓着一点头,唐加佳却仿佛没看见,松开手就趔趄着往正堂里闯,一眼看见跌坐的柳氏,根本没发现柳氏形状有异,扑进柳氏怀里抽噎着又问,“祖母,祖母,我和七少的亲事呢?您之前让哥哥告诉我的,不过是一时气话对不对?” 安大爷和唐加明她谁都不信,女儿家的亲事总归是女眷做主的,她抓着柳氏直如抓着救命稻草。 大丫鬟看得又心酸又心惊,咬着牙去扶唐加佳。 柳氏却一把攥住唐加佳,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指着唐加佳就骂,“蠢妇生的蠢货!用得上你是抬举你!烂泥扶不上墙的赔钱货,要不是你个吃里扒外的,怎么会被人撞破小佛堂的事起了疑心,背地里防着我唐家还拿我当猴耍!” 她原本就看不上唐太太,拿唐加佳这个孙女也只当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猫狗“疼爱”,从得知自己恨错了人之后,撑了十几年的脊梁骨仿佛一下被抽干净了魂,直不起来弯不下去,话赶着话,越发癫狂起来。 十几年的仇和恨,转眼就成了笑话。 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端方威严的样子,骂着蠢货自己也如个疯妇般,心口那一口气松了之后连精气神也散了个干净,歪鬓斜钗的一巴掌打过去,下手又恨又重,权当唐加佳是出气筒。 啪一声脆响惊得大丫鬟膝盖一软,扶也扶不住唐加佳,唐加佳呆愣一瞬反而收了泪,反手就去撕扯柳氏,哭声转成骂声,“心狠手黑的毒妇!凭什么看不上我娘,还有脸骂我!我是蠢,蠢到拿你个毒妇当亲人孝敬,蠢到被你当弃子用还得忍着,对着你这张嘴脸做出孝顺样儿来! 要不是你又毒又蠢,自家做下害人的勾当,如今怎么会被人指着脊梁骨清算到眼前来!唐家再有什么,也都是你自己害的!倒好意思骂起我和娘来,再不济我们也没像你似的下黑手害过人!” 她不是不知道柳氏看不上唐太太,往常不上心,现在新仇旧恨一齐爆发,将谋划亲事不成的苦楚和惶惑全都摊到明面,算到柳氏头上,下手去撕扯柳氏的力道,一点不输柳氏的疯癫劲儿。 柳氏到底上了年纪,这一闹瞬间似苍老了十岁,哪里抵得过唐加佳的手抓下来,再听这番从没听过的大逆不道之语,好险没直接背过气去,还是安大爷见势不对,示意小厮婆子将两人拉开,才没真打闹得太难看。 一行让人将柳氏送回祥安院,一行让大丫鬟婆子“扶”唐加佳回后院,安大爷就皱眉看向唐加明,丢下一句,“你且回后院去,好声好气散了女宾席,前头大花厅我帮你出面。” 唐家闹得再难看也是唐家的事,他至此已经没耐心再帮唐家做场面,只想着快点收席送客,好回家和婆娘女儿通声气,圆了安家那头的场面才是正理,说罢一甩袖子就走了。 临走前看过来的眼中深意,唐加明领会得明白。 安大爷还肯说这一句话,无非是看着祖母不顶用了,而他,才是唐家正经的家主。 家主,家主。 祖母倒得比他预想的还快,还不是他动手让祖母倒下的,他既不用违背孝心再费力去架空祖母,要是就此还立不起来,当不起货真价实的唐家家主,只怕安大爷说得这一句后,往后未必还能再看重他。 唐加明先还被祖母妹妹的“恶斗”惊得呆愣,这下回过神来,立时就肃色沉声吩咐下去,“跟上安大爷把大花厅的客人好好送走,再让二门上的管事婆子去母亲那里知会一声,先把祖母的祥安院看起来。” 他的心腹小厮一叠声应下,提脚就去安排,只柳氏和唐加佳那副衣裳凌乱、又哭又骂的样子却瞒不过人眼,一路送回后院,早就落进了女宾眼中,虽识趣的散席告辞,出了唐家哪个不猜测议论? 就是今天来吃酒的男女宾客半知不解,也有杜府安排好的人添火加柴,该传出去的流言一句半字都不会少。 唐加明晓得他再做的周全,也挡不住杜府的暗手,只强撑着笑脸送客关门,留下心腹小厮收拾残局,掐着袍摆就往后院赶。 还没进祥安院,就见不明就里的唐太太满面忧愁,顾着女儿又顾着柳氏,派身边妈妈去看女儿,再要让祥安院的人去请大夫来看柳氏,却指使不动祥安院的下人,自家急得团团转,扎起袖子就要给柳氏侍疾。 唐加明见状眼角止不住的酸疼,面如寒霜的扫过祥安院的下人,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母亲怎么吩咐的,你们是聋了还是瘸了动不了,一个个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老太太不知怎么成了这副失心疯的样子,往后唐家还不是得靠唐加明顶立门户,祥安院的下人不把唐太太放在眼里,却不敢不把唐加明放在眼里,闻言俱一缩脖子,有心眼转的快的忙换了副殷勤笑脸,撵着去侍奉唐太太,心眼转的慢的也忙忙动起来,搓着步子去请大夫。 上一刻还乱糟糟的祥安院,下一刻就有条有理的动作起来。 唐太太一向不把下人的怠慢放在心上,有人递水递帕就接过来,愁着眉眼去侍奉柳氏,全不管柳氏又挣又骂,一心尽为人儿媳的孝道。 见母亲急得一声声咳嗽,还要顾忌着柳氏偏过头去忍着咳嗽,唐加明眼角的酸疼,渐渐变成又沉又重的坚毅。 儿女私情不能圆满又如何,总归祖母倒了,他担起家主之实后,母亲和妹妹就能过上真正顺心的日子,再不用受下人怠慢,也再不用不明不白的被祖母推出去当棋子使。 他一味听祖母的话,半点不曾忤逆而间接对母亲、妹妹造成的亏欠,往后一样一样,他都能补回去。 家里下人要重新梳理,生意更不能放手。 和杜府是撕破了脸,但唐家的生意可没有伤筋动骨,尤其是瓷窑生意,不能再被安家牵着鼻子走。 是他娶安小姐进门,再被动也有限,安大爷为着女儿也不会对他太差,唐家的名声有损,前程却未必黯淡。 还好,他没有真昏了头,顶撞祖母悔了安家的亲事。 唐加明心中升起的庆幸掺杂着酸涩,此时也不上前打扰唐太太,只示意唐太太身边的妈妈跟出来,将正堂发生的事简单说了,好让唐太太心里有底,别乍听外头流言再惊病了,无心安抚吓白了脸的妈妈,只又敲打几句,就转身立定在祥安院院中,召集满院下人一通敲打,又要梳理家中柳氏名下经年的仆妇、管事,一番忙乱后已是时近三更。 他也不管唐太太听身边妈妈耳语后,坐在喂了安神汤睡去的柳氏床头发呆,由着母亲慢慢消化,更无心去看回了院子就又摔又骂的唐加佳,也只由着妹妹自个闹够了冷静下来再说。 身心疲惫的回到院中,入眼就是针线房昨天送上来的几套中衣。 这是他早前交待下去,要求精工细作“赔”给杜振熙的中衣。 本想今天摆酒找个机会亲自送出去的,现在…… 他自嘲一笑,喊来同样满身疲惫的心腹小厮,哑着声交待道,“你亲自走一趟,送到杜府门房上,就说是我答应赔给七少的……” 杜振熙收不收他已经管不着了,但衣服送出去,就算是他心中私情的了结了。 小厮接了这个烫手差事,却不敢不办,抬脚往外走,迎头却碰上唐加佳的大丫鬟。 唐加明既然打算趁着柳氏没缓过劲来疏理下人,自然要把唐太太和唐加佳的院子先看好,他此时说话份量不比往常,唐加佳再次出不得院门,派大丫鬟来找唐加明却没人敢拦,没想还没寻到唐加明跟前,就撞见小厮大半夜的拎着包袱要出门。 一问是送给杜振熙的,大丫鬟心头一动解开包袱一看是几套中衣,干脆“逼”着小厮先去见唐加佳。 小厮正愁差事不好办,与其面对杜府的冷脸,还不如面对唐加佳的哭脸,回头也有理由报给唐加明。 全不知是大丫鬟一眼就看不出中衣不对劲。 唐加佳本还茫然,叫大丫鬟附耳一说再细细翻看中衣,也觉出不对劲来。 杜唐两家闹到这个份上,哥哥竟还惦记着赔什么中衣给杜振熙,还巴巴的大半夜要送过去。 且这几套的中衣做得细致不说,尺寸实在有些偏小,哪里合杜振熙的身材? 展开往身上一比划,就是她穿都刚刚好,杜振熙比她高些“壮”些,哪里穿得下? 所谓疑心生暗鬼,此时但凡和杜府沾边的事,都叫唐加佳红了眼,她斜着眼就瞟向小厮,“这包中衣是个什么缘故,说!” 欺上不瞒下,唐加佳私下里是个什么骄横作派,小厮一清二楚,叫这一眼看得背心发凉,生怕唐加佳立时就拿他发作,忙一句赶一句,将缘由全都倒了出来。 第144章 不爱动脑爱动手 听到沈楚其失手泼了一杯酒洒到杜振熙身上,中间站着的就是唐加明时,大丫鬟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颇有些后怕的捂着嘴。 想的是沈楚其是小郡爷,肯委身出入商户是和杜府有过硬的交情,如果换个脾气蛮横的丢不起这个脸,转头迁怒到唐加明身上的话,挨两句冷言冷语都是轻的,就是被当众责罚也只能生受。 现在唐家变了天,大丫鬟就算不敢背叛唐加佳,听着这番内情,也少不得为唐加明担一回心。 小厮自然不知道唐加明是故意为之,见大丫鬟捂嘴拍胸口,倒跟着附和两句,“万幸小郡爷眼里只有杜七少,自个肯认酒杯没端稳,一径和杜七少道歉,倒没牵连到三少头上。只不过三少当时在场又站在二人中间,小郡爷和杜七少不追究,三少也不好当没事人不是?” 是以这几套中衣做得精细,送做赔礼也算把事做圆了。 大丫鬟闻言直点头,哪里还会多想,忙就帮着把散开的包袱皮重新打好。 唐加佳想的却全然不同。 自家哥哥自家知道,为祖母马首是瞻这么多年,为人处事最是细心周到,就算真是沈楚其失手洒了酒,哥哥也没有干看着,不拦不推任由酒水泼到杜振熙身上的道理。 在当时,一个是小郡爷一个是未来妹婿,以哥哥为人处事的作派,宁愿挺身挡了酒水,也不会让酒水洒到任何一个人身上。 且哥哥自从灯会那晚和杜振熙打过照面后,对杜振熙一直不冷不热的,怎么在对她说出亲事不成的话后,应着礼数参加杜振熙的整生宴,反而换了态度往杜振熙跟前凑。 太古怪了。 她不信唐加明会前倨后恭,抬手按住大丫鬟想交还给小厮的包袱,拧着眉头道,“这阵子哥哥那里,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小厮本待摇头,触及唐加佳冷诮的眉眼头就摇不动了,他能做上唐加明的贴身小厮,虽不是唐家的家生子却也有点根基在,娘老子的差事不说,只说下头还有个妹妹,就在唐太太院子里当二等丫鬟。 原来是想着唐太太性子软,院里的活计轻松,才将妹妹送过去谋个二等出身,将来放回家嫁人也好看些,但唐太太性子软又好处也有坏处,要是唐加佳起意要磋磨他妹妹,他就是想护也未必能护得及时。 他是外院的小厮,哪里能时时刻刻盯着后院,前头就算有唐加明这个家主也没用,后院女人使的手段哪里是外院爷们能管能救的。 一面盘算着把妹妹提早送回家,一面搜肠刮肚的务求答上唐加佳的话,要是摇头三不知可不好脱身,这么一想倒真答了上来,“别的没什么不寻常的,倒是陆四爷和杜七少来家里做客那天,三少问了些堂子里的事……” 他话说得含糊,大丫鬟却听明白和三堂九巷有关,这样的事怎么好污了小姐的耳朵,不等她开口喝斥,就听唐加佳追问道,“什么事?” 她一意追问,大丫鬟不敢再插话,小厮现在脱不得身,更不敢不答,只能捡好听的字眼说了,“怪我多嘴,提了几句堂子里假小倌的营生,三少许是好奇,倒叫我去寻摸过那些花娘扮小倌是怎么个扮法儿。” 他再不敢不答,也不敢真将烟花地里的风流手段说给家里小姐听,答是答了,话依旧说得含糊。 大丫鬟听得半懂不懂,见唐加佳凝眉出神不再开口,就冲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倒是想走,见包袱还叫唐加佳压在手下,只得出声道,“我这身上还担着三少的差事……” “今天闹成这样,杜府门房还能给你开门?”唐加佳抬眼看向小厮,攥着包袱不放,嗤笑道,“你既然一请就来,想来是为难这差事不好办。东西我留下了,回去只管告诉哥哥差事办妥了就是。” 小厮被说中心事,暗道三少这会儿送上赔礼服软示好也没用,受杜府冷脸的还不是他,倒不如就听小姐的,权当东西送出去了了事,三少还能真去问杜七少收没收着不成? 就算真送去了,杜府门房真收了,包袱八成也送不到杜七少手上,不定等他一走,包袱就被杜府门房扔出门了。 小厮当即应是,细想刚才一番对答,确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后,就一门心思盘算起怎么把妹妹捞出唐太太的院子,不能马上回唐加明那里复命,照旧出角门往下人住的群房拐,和老子娘商量妹妹的事。 万想不到他觉得无关紧要的话,听进唐加佳耳中反复咀嚼几遍,竟嚼出了大不妥来。 还是那句话,她了解自家哥哥,不可能对三堂九巷的烟花货色动意,真要做圆事赔杜振熙中衣,或去外头买或从针线房匀几件,不至于亲手画样子还特意交待要细做。 对母亲,对她这个妹妹,哥哥也没这么上心过。 唐加佳拆开包袱再看那几套明显过小的中衣,脑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个念头,徒然瞪大眼睛,半晌才吐出话来,“把包袱收好,我要亲自给七少送去!” 大丫鬟只当她还不肯放弃,听着语气又不太对,犹豫着劝道,“您都看出来这送包袱的差事难办,何必自己出头呢?” 自家小姐能不能见着杜振熙还得另说,不用等流言四起,亲事黄了已经够丢脸了,自家小姐何必上赶着让人看笑话。 唐加佳闻言看向大丫鬟,瞧清大丫鬟的神色就知道想的是什么,忽然满是嘲讽的笑起来,“你放心,以后我再不会念着什么七少八少!” 大丫鬟闻言一愣,不敢问唐加佳是什么意思,等唐加明大刀阔斧整顿完家中下人,唐加佳的院子解了禁,腊月都快过半了。 大年节的唐家大门紧闭并不打眼,杜府办了桩喜事,同样不打眼。 抬进杜振益房里做妾的江玉一身桃红,洞房花烛后奉上的热茶根本没能递到大少奶奶跟前,接了副镯子后,也懒怠管大少奶奶是不是有意给她下马威,扶着珠儿的手扭着腰自回自家的小院子。 坐月子的屋子门窗都掩得密不透风,大少奶奶也懒怠理会江玉这个“贵妾”,一身刺头脾气在小吴氏怒惩杜振益后就收敛了一些,等不足月生下福姐儿后脾气又磨平了几分,一不管杜振益昨晚纳妾,二不提江玉,偏头看着悠悠车里的福姐儿,笑得又软又慈。 代她打发江玉的妈妈回转屋内,见状先就翘起嘴角,又嘿了一声满是新奇道,“大少奶奶猜猜,门房上谁来了?” 大少奶奶坐月子坐得骨头都快生锈了,一听有八卦脸色发亮,妈妈也不卖关子,接着道是唐加佳来了,大少奶奶也跟着新奇道,“唐家就算要送年礼也该是唐三少或是管事来,轮也不该轮到唐七小姐头上啊?” 外头的流言都传遍了,说柳氏害过杜府三爷的话少,倒把唐家谋夺杜府生意的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撕破的脸再想糊回去不容易,唐家年礼照送,杜府却不接,没想到唐加佳自己找上了门来。 江氏听见通传也是一愣,不好将个姑娘家挡在门外,等江妈妈领进人来,还给了个笑脸,“大年节的家家都忙,唐七小姐有心了。” 这话说得只比端茶送客客气一丁点,唐加佳过耳不入,打着送年礼的名号来其实两手空空,直言道,“我想见见七少。” 江氏心里还有些怜惜唐加佳池鱼之殃,想着不明不白的断了亲事,倒不如由着唐加佳和杜振熙当面说清楚,彻底断了念想也好,果断点了头。 相见的地方安排在外院见客的花厅里,唐加佳带着大丫鬟,坐下反而不开口了。 杜振熙和江氏想得差不多,见唐加佳垂着眼一脸欲言又止的委屈样,心下叹口气,挥手让桂开退出去。 花厅的门才虚掩上,唐加佳就离座走向杜振熙,手往后一扬,接过包袱送到杜振熙手里,盯着杜振熙的脸轻声道,“七少,这是我哥哥特意交待针线房仔细裁剪下针,赔给你的中衣。” 杜振熙手里接了包袱,闻言顿了顿才听明白。 整生宴那天发生的小插曲,她早就忘到脑后,听唐加佳说得仔细,才反应过来这包赔礼是怎么回事。 她无谓一笑,随手放到一旁的高脚桌上,客气问道,“劳烦唐七小姐亲自跑一趟。你想见我,只为帮唐三少送这个包袱?” 唐加佳对她的心意都露在脸上,但唐加佳不先说破,她也不好主动提亲事作罢的话茬,只盼唐加佳能开门见山,把话说清楚好一别两宽。 她问的委婉,无心看包袱里的中衣如何,左右她不会真穿用起来,回头不过是随便打赏给哪个下人,唐加佳却非要杜振熙看不可,伸手抖开包袱皮,抓起中衣就往杜振熙身上甩,“哥哥不通女红,眼神恐怕也不太好,竟把给七少的中衣做得又小又秀气,倒似我这样的女儿家穿的!七少不上身比划比划,怎么知道哥哥送的赔礼合不合适?!” 刻意压低的声音,却透着刺耳的尖锐。 杜振熙猝不及防,眼前叫中衣蒙得视野一花,再听唐加佳话里有话先是一愣随即一惊,等不及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挡中衣的手就叫唐加佳的大丫鬟扣住。 大丫鬟来之前得了唐加佳的交待,虽不知道唐加佳想干什么,但也下足了力气,死死钳制住杜振熙的双手。 这些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杜振熙万想不到大丫鬟会来这手,落后一步刚想扭身挣脱,衣襟就叫唐加佳揪住一侧,胸口一凉,已经探进一只带着凉意的手。 唐加佳不爱动脑,也不想动脑,那个模糊的念头盘旋在脑海里不成型,现在直接动手打了个杜振熙措手不及,手指触及一层层缠绕的布料扯出布头来,攥着杜振熙衣襟笑出声,“好个如假包换的杜七少!” 原来不确定,现在也确定了,她就算不认识裹胸布,也猜的到杜振熙身上缠这一层层的布料是做什么用! 什么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杜振熙这下,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第145章 又一个求帮忙的 身处外院花厅,喊来桂开势必惊动其他人,不仅不能喊,眼下能做的只有将风险缩到最小的范围,就算不想顺着唐加佳的意思也别无其他选择。 杜振熙一惊一扯间反而镇定下来,不再掰扯唐加佳的大丫鬟,眼风才扫过去,手腕间加持的钳制就松了开来。 大丫鬟早被唐加佳的动作和话语惊得手冒冷汗脚底发虚,倒比杜振熙还害怕的样子,本能放开手松开杜振熙,下意识就跌跌撞撞的跑向门边,将虚掩的门板彻底关严,背靠门板抵在上头才止住下滑的身形。 这样石破天惊的秘密,就算真的叫囔开来,杜振熙得不着好,她和自家小姐只怕连杜府大门都走不出去。 大丫鬟吓得出不了声,又急又怕的守着厅门,比杜振熙还怕惊动外头的桂开。 她被鬼撵似的一系列反应出自趋吉避凶的本能,想不明白自家小姐怎么有胆这么干,杜振熙想透几分大丫鬟的心思,镇定之余越发放下心来,倒是明白唐加佳为什么敢这么干,“是我自以为是,还当唐七小姐是来问亲事的事,原来唐七小姐亲自登门,是来验证我的身世,好拿捏着把柄和我谈条件的。” 没想到她也有自作多情的一天,唐加佳这样哪里是来谈情说爱的,她也不追究唐加佳是怎么窥破她的身世的,只当是受唐加明指使,想拿秘密威胁她,好为名声臭大街的唐家谈条件。 既然拿来砸她的中衣,是唐加明“费心”交待做出来的,显见先发现她身世秘密的是唐加明,唐家事败之前不说破,现在才来说,总不会是为和她交恶,多半是存着示好拉拢的心思。 她不问唐加佳怎么发现的,自然也不会问唐加明是怎么发现的,事到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 所谓天网恢恢,变声药水假喉结虽有江氏寻来的高人帮着弄假,但假的终究不能成真,日夜相处的家人没发现,倒叫外人发现,有一却不能再有二。 无论唐加明要唐加佳出面谈什么条件,她都得用心盘算。 杜振熙心头更定,拽过被唐加佳虚捏在手里布头,也不催着唐加佳亮出戏肉来,只淡然的转过身整理裹胸布,反正已经暴露了,屋内三个都是女子,她也没什么好再避讳的。 杜振熙一派淡定,唐加佳话说得再狠,真亲手坐定杜振熙是女儿身,说心里不惊那是假的。 她心粗,但傻人有傻福,哪像唐加明心存绮思,做起事来难免投鼠忌器,唯恐杜振熙受到伤害,她却是根本不管什么声音喉结,一出手就照着男女最大差别的胸口去。 真揪出裹胸的布头,哪里还有力气捏得住,轻而易举就让杜振熙拽了回去。 唐加佳落空的手心一时紧一时松,半晌才死死捏住拳头,哈一声嗤笑,“原来心黑心冷的不止是祖母,还有你!你说得对,我就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这声笑凄苦倒胜过讥讽。 说不伤心也是假的,本以为只是家人利用她,原来杜振熙也在利用她。 吵过闹过冷静下来,她哪里还想不通杜振熙求她这门亲事是为了什么,家人待她不是真心,杜振熙待她也从无真心。 一个女人,待她哪里来的真心! 伤心完只剩厌恶和恨意,对上杜振熙回转过的漂亮小脸,更是恶心眯起了眼,“祸水!” 祸害了她,也祸害了哥哥,此时此刻要是再想不通哥哥的异常她就真白活了。 但她不打算让哥哥知道,也不打算让杜振熙知道,秘密落在她手里,就该被她一个人所用。 杜振熙就算猜得到岔子出在唐加明身上,也想不到唐加明对她起过别样心思,对唐加佳莫名其妙的恶语相向只当没听见,还是那句话,“你们想要什么?” 这话把唐加明也捎带了进去,唐加佳反应过来,半个字不提唐加明,又冷又讥的粉面不可自抑的泛起红来,“我要你帮我一个小忙。你要是敢不帮我,我就拼着脸面性命不要,也要叫所有人都看看,杜府七少到底是个什么出身什么身份!” 既然是帮她的忙,就和唐加明、和唐家无关。 杜振熙不明白唐加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盯着唐加佳泛红的脸只当是气的,皱眉道,“什么忙?” “以前想嫁你,是我眼睛瞎。现在,你不想娶我也不想嫁个假七少!”唐加佳脸上红晕更甚,唾这一句后声线忽而转轻,错开视线道,“杜府踩着我的闺誉成事,事成之后就像撂开手?没这么便宜的事。 断送我一门亲事,就另外赔我一门亲事。你我是再不敢想了。杜府却别想把我这样甩了,我要嫁进杜府,嫁给陆四爷,你帮我嫁成陆四爷,我就帮你保守秘密。” 又一个求帮忙的! 又一个恋慕陆念稚的! 她正“帮”着陆念稚,唐加佳倒来“求”她帮着往陆念稚跟前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杜振熙满脸错愕,前前后后经过这几回和陆念稚紧密相关的惊吓后,居然还有闲心腹诽一句:陆念稚到底哪里好,杜晨芭前仆未遂,又来了个唐加佳后继着想嫁陆念稚。 小儿女心思果然太难懂了,唐加佳之前对她那番“情意”难道是假的? 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不怪杜振熙这么想,连守门的大丫鬟也这么想,自唐加佳“偶遇”陆念稚不成,一日里还要念叨三回“巴结”陆念稚的礼物后,大丫鬟就觉出唐加佳的苗头了,此刻闻言更是做不得声,原本背靠着门板,现下忙转过身去面壁,不敢插话也不敢再看下去。 唐加佳话一出口,原本飘渺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 她比大丫鬟这个局外人更清楚自家的心意,心心念念的身影不知怎么就换做了陆念稚,原先也迷惘彷徨过,等杜唐两家彻底撕破脸后,她还有什么好自苦的,现在更是把杜振熙的影子抹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压下心底的身影,俱都化作陆念稚的音容笑貌,盘旋在心尖再也消散不开。 比杜振熙有权势,比杜振熙有手段,年纪大些又如何,至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唐加佳长长吁出口浊气,半点不担心杜振熙不帮她,再开口全是化为实质的盘算,“个个都当我是弃之无谓的棋子,现在我就是再一叶障目也看明白了,之前陆四爷不过是和你联手做戏,做出副叔侄不和的样子骗祖母。 我看陆四爷和你这个’侄儿’好得很!既然好得很,你想把我往陆四爷跟前引,替我制造见陆四爷的机会,想来也不难。我这丫鬟嘴再紧不过,你这里准备好了,只管送信给她,我可等着你帮我呢。” 她纤手一指,指得大丫鬟忍不住一抖,方才的恼恨和厉色飞出九霄外,全然一副等着和心上人见面的小女儿娇羞姿态。 杜振熙也忍不住一抖,不是吓的,是被唐加佳这副翻脸不认人的作态恶寒的。 她不能不应,但也不能轻易应下,抿着嘴道,“西府曾想给四叔说亲的事,想来唐七小姐参加过奉圣阁夜宴,清楚这回事。西府亲没做成,如今连曾祖母也不再管四叔的亲事。 你想嫁四叔,不说曾祖母做不了主,我更做不了主。四叔就算对我’好’,也轮不到我替他牵线搭桥。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了你。你不如换个条件。” 她倒是想告诉唐加佳,陆念稚心里有人了,这人就在唐加佳眼前,可惜不能。 唐加佳这忙,倒比杜晨芭、陆念稚要她“帮”的忙,更棘手。 之前还只是内部问题,现在演变成了外部问题。 杜振熙只觉得脑壳发疼,唐加佳却全不理会,依旧咬死话锋道,“你做不了陆四爷的主,陆四爷能做自己的主就行。你只要帮我制造见陆四爷的机会,其他的,也轮不到你来操心!” 她想的是之前那几次“偶遇”,当时陆念稚能因着暗中算计唐家对她好言好语,如今只会对她更愧疚的,连杜振熙这个假七少都肯再见她一面,何况是陆念稚? 以前她欣喜杜振熙的好样貌,如今同为女子论起高下来,她自觉比杜振熙更美更柔,陆念稚一时不动心,长长久久的未必就不会动心。 只要能见着人,她自信能嫁成陆念稚。 唐加佳本就是没大智慧的,小聪明全用在自己身上,此时一想也想得到如果真嫁给陆念稚,对家里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祥安院她是再不会踏足了,但哥哥那里,她只要瞒下自己窥破秘密的事,集哥哥身后唐家的力量,又能给她嫁陆念稚添一成筹码。 来之前只想着验证心中猜测,现在想到这番计策哪里还待的住,立时就想回家和哥哥剖白心意,让哥哥也帮她一把,和杜振熙里应外合,还有什么事不能成的! 唐加佳越想越有把握,笃定杜振熙不敢不帮她,抬脚只丢下一句,“七少一向是个聪明人,我言尽于此,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说罢示意大丫鬟跟上,打开门也不管桂开,急不可耐的就离了杜府径直回唐家。 火急火燎的留下一室残局,杜振熙愕然看向大开的花厅外,扶着椅把缓缓坐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桂开先被唐加佳的突然告辞唬了一跳,再看杜振熙这副模样心知有异,忙又虚带上门板,上前一摸茶水凉透了,忙泼茶换水,低声问道,“七少,出什么事了?” 杜振熙苦笑,抚上衣襟压了压重新缠好的裹胸布,哑着声音道,“唐加佳发现我是女儿身了。” 她原来只将唐家拉入黑名单,对唐加佳还存着几分愧疚,现在直呼其名,已然把唐加佳也拉入了黑名单。 桂开闻言先是一惊,随即脸色一沉,眼中已有杀意。 他首先想的,就是杀人灭口。 但唐加佳又不是没名没姓的阿猫阿狗,哪是说灭口就能灭口的。 风口浪尖的档口,要是唐加佳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别人还没想到杜府头上,唐加明第一个就会把矛头对准杜府。 杜振熙笑容中的苦意更盛,摆了摆手道,“不该有的念头别再想。唐加佳求的不是唐家如何,而是她的亲事如何。” 桂开垂眼,眉头也跟着皱起来,“她对您竟情深至此?” “不是我。”杜振熙被桂开这话逗笑了,苦意微敛愁意更深,“是……四叔。” 第146章 有点酸 桂开眉头一挑,满脸呆滞。 他还以为唐加佳用情至深,深到不在乎杜振熙是男是女,还想往杜府里嫁,却原来嫁是想嫁,嫁的却不是小七房,而是四房的陆念稚。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桂开呆滞的神情风卷云涌,领悟过来涨的通红,不知是惊的还是急,再无刚才的淡定,“唐、唐七小姐疯魔了不成?” 他搭错的筋只比杜振熙细那么一丁点,比杜振熙更加不通男女情事,想不到唐加佳不是来哭诉衷情的,居然转口就换了个心仪之人,左想右想都觉得唐加佳这是被打击得疯魔了。 杜振熙却不认为唐加佳是一时兴起,唐加佳的娇羞神态和以前面对她时如出一撤,除非陆念稚也跟她似的能男变女,否则要唐加佳歇了心思只怕比原来更难。 新仇加旧恨,唐加佳对陆念稚用情多深不好说,但打定主意要嫁陆念稚,其中有几分是想借此报复杜府,报复她的,就更不好说了。 做了她的四叔母,还捏着她的把柄,以后这东府可不就成了唐加佳的天下? 杜振熙不知该笑唐加佳天真,还是该气唐加佳“聪明”,懒怠和桂开纠缠疯不疯,只沉吟道,“她要我’帮’她,眼下不得不答应。我不怕她有持无恐,但怎么个’帮’法,才真正难办……” 眼下海禁重开在即,她手里握着的权柄会越来越大,拿捏的生意份量也会越来越重,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池,否则前功尽弃,她自己如何还好说,以后杜振晟又要怎么接手她留下的摊子? 唐加佳求的是亲事,即让她松一口气又让她吊着半口气,难也难在唐加佳求的是亲事,对象还是陆念稚。 偏她不能告诉桂开陆念稚的事,这一声沉吟吐出口,落在桂开耳里简直千回百转,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重得他立即想歪了,觑着杜振熙的神色试探着开口道,“要是四爷真娶了唐七小姐,对您和十一少也不算坏事。 四爷要是娶了这么个主母,别说东府有老太太在,就是西府的二夫人,也不会放任个侄媳妇压到头上来,唐七小姐在内宅翻不起浪来,真要威胁您做什么,无非和外头的生意有关,这上头要糊弄她,都不用您出手,我就能办妥了……” 一样事两样看法,桂开说的不无道理。 但唐加佳今天显现出的蛮横作派,叫人不得不防着唐加佳狗急跳墙。 至少在她扶稳杜振晟之前,不能让唐加佳把她身世的秘密捅出去。 最坏的结果,就是唐加佳嫁进庐隐居,她既能和唐加佳虚以委蛇,也能像桂开话外未尽的意思,借此搅乱庐隐居的浑水,钳制陆念稚,加快家主更迭的步伐。 但唐加佳想得美,她也想得美,陆念稚会乖乖受着吗? 杜振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唐加佳想嫁陆念稚比杜晨芭更难。 陆念稚有句话倒没说错,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细想过一回就不再纠结还没发生的事,只看着桂开皱起脸道,“唐加佳想见四叔,哪是那么容易的?” 就算她想制造机会,陆念稚也未必会给机会。 桂开刚想开口,就见门房上来人敲门,恭声道,“七少?庆元堂的曲大家给您下了帖子。” 一张花笺满是关怀关心之语,说是听闻外头有关杜唐两家的流言,晓得杜振熙和唐加佳的亲事黄得不太好看,请杜振熙得空去庆元堂吃茶,权当散心。 杜振熙晃了晃帖子,哭笑不得道,“这可真是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了。” 桂开笑不出来,心领神会的叹一声,打发门房上的人去回帖,亲自跑了趟庐隐居,只说杜振熙请陆念稚一起去庆元堂散心,得了肯定的答复后,也不让别人送信,又亲自找上唐加佳的大丫鬟,把时间地点告诉了唐加佳。 他知道杜振熙就是做戏,也得做出副帮唐加佳的样子,颇有点破罐破摔的不再管杜振熙怎么应对,等到正日子往庆元堂去,一心守在无名居外,不理会跟来的明诚和他扯闲篇,只等着唐加佳再来“偶遇”,就盯牢唐加佳的大丫鬟。 桂开那边一心盯着庆元堂的后门,曲清蝉这边请杜振熙和陆念稚入内后,强忍着才没笑出声,又使眼色给千柳,不让千柳露出异样来。 她自从窥破陆念稚的心意后,就等着看陆念稚怎么处理和杜振熙的“感情问题”,左等右等却等到杜唐两家撕破脸的流言,美其名曰请杜振熙散心,实际上是想探探感情问题的后续。 没想到,杜振熙把陆念稚也带来了。 有意思! 曲清蝉半点没有自己被陆念稚带成恶趣味的自觉,暗搓搓和千柳打完眉眼官司,就不动声色的煮茶汤摆棋局,暗中留意陆念稚的言行、杜振熙的反应。 殊不知陆念稚让杜振熙得空去庐隐居陪他,做的除了正事,无非就是对坐吃茶下棋,和往常几乎一般无二,能叫曲清蝉窥出不同才有鬼。 陆念稚倒是想动手动脚,就怕好容易把话说开后,过于急切反而吓退杜振熙,只在吃穿用度上花尽心思,一味体贴照顾杜振熙,在庐隐居里尚且持得住,如今身在无名居,就更不会露出形迹来。 一听杜振熙请他一道来无名居赴约,还当杜振熙开了窍,嫌家里闷才想换个地方,结果到了地方,态度也没多大变化。 陆念稚暗暗挑眉,视线在杜振熙低垂看棋盘的脸上打转,就听凉亭外响起脚步声,桂开进来报道,“七少,唐七小姐来了。” 唐加佳跟在桂开身后,话音未落就探出身来,眼里看不见无名居的主人曲清蝉,一双美目定定落在陆念稚身上,娇声道,“我逛到这附近瞧见杜府的马车,问了庆元堂守门的才知道,陆四爷和七少都在这里。陆四爷、七少,可欢迎我讨杯粗茶喝,借地方歇歇脚?” 话说得意有所指,刻意咬重吃茶歇脚几个字,盼着陆念稚能记起她在西市和他几次“偶遇”的情景。 大丫鬟抱满怀的包裹里,装的是陆念稚爱喝的茶,多吃过几口的甜点,口里解释说是刚才逛街时买的,实则是收到桂开口信后,仔细从屋里搜罗的好东西里挑出来带上的。 大丫鬟没有唐加佳的兴高采烈,只觉桂开的目光如芒刺在背,硬着头皮送上茶叶甜点,不用桂开多暗示,就恨不得离开凉亭,远离是非之地眼不见为净,乖乖跟着桂开退到无名居外。 任由桂开死盯着她,只想着自己看到的知道的越少,将来越好自保。 唐加佳根本不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一不怕大丫鬟背叛她,二拿捏着杜振熙的秘密不怕杜振熙弄鬼,不等陆念稚开口,就像之前那样坐到陆念稚一侧,自顾自换上新茶,又签着甜点送到陆念稚手边,“陆四爷尝一尝,现在要买老字号的甜点也没处买了,都是我照着您的口味亲手做的。” 她想着腊月里各处铺子都关了门,接了消息后钻进厨房,很是用心的做了满满一食盒的甜点出来。 言行自相矛盾,没处买老字号的甜点,自然更没处好让她逛街。 再说闺阁小姐,逛出城也不会逛到三堂九巷里来。 还这么巧,能认出停在庆元堂后门角落里的杜府马车。 陆念稚眉梢微挑,他是知道唐加佳登门见过杜振熙的,如今见唐加佳比之前在西市时更殷勤,只当唐加佳掩耳盗铃,依旧不肯放弃和杜振熙的亲事,寻着机会往他跟前凑,还想着“巴结”好了他,就能让他替他们的亲事做主。 这样“契而不舍”的小儿女情态,任谁看了都要惋叹一声。 陆念稚之前没将唐加佳挡在自家铺面门外,现在同样不会冷言冷语的赶唐加佳走,抬眼似笑非笑的看一眼杜振熙,接过签着的甜点,仿佛很给面子似的咬了一口,嘴里道一声,“味道不错。” 目光却仍停留在杜振熙脸上。 杜振熙福至心灵,忽然就读懂了陆念稚的言行。 老狐狸不会是故意吃唐加佳的东西,来试探她的反应吧? 难道她还会吃醋不成? 当真是乱上加乱,杜振熙自唐加佳现身后,就没看向唐加佳过,此时眼脸一垂,探手去拿小碗小碟里的零嘴。 里头的零嘴却不是唐加佳带来摆上的那些。 曲清蝉和陆念稚相交的久了,学会了恶趣味不说,连口味也被陆念稚带歪了。 尤其是陆念稚来时,千柳摆上的零嘴不过两样,一样是外头买来的酸白菜,一样是煮得软糯的红豆沙。 千柳瞧着突然出现的唐加佳满脸新奇,手里还抱着个大海碗,正在挑拣红豆,好晚上再熬红豆沙自家和曲清蝉吃用。 瞥见杜振熙伸手,还分神将装着切成小块的酸白菜的小碟推一推,送到杜振熙手边。 杜振熙签起一块吃进嘴里,舌尖才尝到一丁点辣,就皱起了小脸。 有点酸。 酸得跟吃了口干醋似的。 念头划过脑际,杜振熙的小脸更皱了,眼神有点发直。 一定是外头买来的酸白菜品相不好,不如江氏亲手腌制的味道中正,有点偏酸。 但……但心里那一股若有似无的酸涩是怎么回事? 干醋什么的,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 杜振熙嚼着酸白菜呛得鼻头出汗,捻着竹签的手心也微微冒出汗来。 发直的视线瞥向陆念稚,正见唐加佳一脸喜色,紧着又挑了块甜点送给陆念稚,陆念稚这次没有再看她,垂下长而翘的睫毛,无声吃尽唐加佳再三送上的甜点。 杜振熙收回视线,手伸向小碟,弃竹签不用,直接上手捡了一小块不那么红的酸白菜,张口含进嘴里,嚼了一下,又嚼了一下。 微辣过后只觉得,好酸。 酸得她小心肝发颤,险些捧着心自问:难道,她真的吃醋了? 吃的哪门子醋? 她又不喜欢陆念稚! 不是外头买来的酸白菜品相就好,那就是她心里有鬼,才会陷入陆念稚刻意作态之下的暗示。 他想看她是什么反应,又不知道唐加佳所为何来,她吃个鬼醋! 杜振熙自我开解完毕,耳听千柳挑拣红豆的声音脆脆地响,手中不由一顿,摸向腰间荷包。 第147章 你得陪我 随身系着的半旧荷包里除了碎银子、香樟球,还有陆念稚“还”给她的那颗红豆。 她用它偷偷砸过他,却没想过随手丢弃,一直带在身上,平时不会刻意去想,现在看着千柳挑拣红豆,手已经自有意识的摸上荷包。 此时此刻,杜振熙也分不清是不想丢还是舍不得丢,指腹触及那一颗圆而小的形状,反而不想再拿出来混进千柳的碗中,仿佛将那孤零一颗掺进那一海碗红而亮的红豆中,就能抹去这一段旧事似的。 她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没留意捻过酸白菜的指腹染着菜渍,抚过荷包留下一小块污迹,改而去扶膝头正襟危坐,另一手里的棋子应声落下,没有错过陆念稚才下的一子。 凉亭里只有茶汤汨汨响,偶尔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陆念稚看一眼杜振熙,没再接唐加佳递过来的甜点,偏头嘘一声,“观棋不语。” 他的视线落在棋盘上,微微侧过脸来说这一句,唐加佳只觉得那张脸、那管嗓音似近还远,轻手轻脚放下点心,映着亭外冬花的脸颊泛起浅红,不敢再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千柳手中的红豆脱出指缝,落进碗中一阵轻响,偏头和曲清蝉对了个眼色,丢开海碗道恼,嘴里说着伺候曲清蝉更衣,主仆二人转到官房前却不进去,眼色再次一碰,皱眉道,“我还以为唐七小姐是个痴情人,追七少追进了庆元堂。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杜振熙不说话,陆念稚没察觉,她和曲清蝉见惯堂子里的风月,瞧见唐加佳脸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千柳顿时替杜振熙抱不平,“七少还算不上始乱终弃呢!唐七小姐倒好,竟是个朝秦暮楚的!” 她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用在了杜振熙身上。 曲清蝉听得好笑,柳眉却皱起来,“唐七小姐不是痴情,而是痴心妄想。唐家和杜府闹成这样,她难道还想着换个人,照样能嫁进杜府?这吃相太难看了!” 不管唐加佳是移情还是假意,但凡再传出唐加佳改而“看上”陆念稚的流言,就算并非陆念稚、杜振熙本意,叔侄争一女的名声可比叔侄不和还糟糕。 千柳回过味来,越发看唐加佳不顺眼,哼道,“您这无名居从来只接待四爷和七少,连堂子里的恩客都进不来,如今也没接待个女客的道理!” 曲清蝉摇头笑,伸手揉得千柳脸色好看了些,回转凉亭果断送客,“再有半个时辰堂子就要开门迎客,今天就不多留四爷、七少,等年节得空,再请二位来吃茶下棋。” 她不能对唐加佳如何,但能做主赶人。 三堂九巷全年无休,哪有大家闺秀逗留到开门迎客的,下棋吃茶听起来单调,其实最耗时,此时已是冬日西斜,不等话音落下,唐加佳的大丫鬟就踩着点来请人。 不用桂开暗示,大丫鬟就收拾起包裹食盒,目露哀求的看向唐加佳,“您已经出来大半天了,可不能错过家里用晚膳的时辰。” 别说小姐那天回去和三少一说又是一场大闹,就连她也明白,就算三少肯帮小姐,杜府都不可能再娶唐家女,小姐连三少的劝都不肯听,她更不敢拦着小姐,唯一能做的,无非是看着小姐别做得太出格。 大丫鬟私下只能拿女儿家该矜持说事,唐加佳一想陆念稚多年冷情的作派,倒是把这话听进去了,今天陆念稚还如先前那样肯吃她做的甜点,已令她又欢喜又羞涩,只端着矜持强压着不外露,轻声慢语的告辞,扶着大丫鬟的手袅袅起身。 她连曲清蝉都视而不见,追来庆元堂已觉自降身份,一听曲清蝉说堂子里即将开门做生意,不愿在陆念稚心中落下不好的印象,只瞥了眼杜振熙,暗暗威胁杜振熙继续帮她制造机会,走得倒也干脆。 千柳无声唾一口,收回目送陆念稚和杜振熙目光,气闷道,“热闹没瞧成,倒瞧清了唐七小姐是个什么货色!” 曲清蝉知道她恼的是什么,拍拍千柳的小脑袋叹道,“四爷喜欢的是七少这个侄儿,本就是笔难算的账,现在又搅进一个唐七小姐,以后还是收了看热闹的心思罢。” 男女之间尚且说不清楚,何况是男男之间,本来只拿陆念稚的心思当热闹瞧,现在却是想帮都无处下手。 千柳垂头丧气的嗯了一声。 陆念稚却尾音绵长的嗯了一声,透着五分疑问五分戏谑,将重新加好炭的手炉塞进杜振熙手中,“小七?怎么唐加佳来了之后,你就不说话了?” 杜振熙的沉默他看在眼里,等坐进马车后就问出了口,见杜振熙抱着手炉不答,笑哼一声语气冷了下去,“怎么?以前不上心,现在做不成亲了反而上心了?之前是谁说过,解决唐家的事后暂时不再提议亲的事的?现在不过是见了唐加佳两面,又放不下了?” 他只知道那天唐加佳登门,是先去清和院才见的杜振熙,既然是江氏默许的,他也没刻意打探,竹开的事刚刚过去,他不想再因为私下过问杜振熙的私事,徒惹杜振熙再生芥蒂,并不知道唐加佳和杜振熙关在外院花厅里,具体说了什么。 但看唐加佳今天的做法,和之前在西市堵他有什么不同? 这是痴心不变,还想着巴结好他,再嫁进杜府里来!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唐加佳今天这一出’偶遇’,是你和她联手唱的?”陆念稚猜中一半,见杜振熙握着手炉的指尖一紧,声音更冷,“小七,别告诉我,你现在又想娶唐加佳了?” 如果不是两个人私下有了默契,没有杜振熙的首肯和通风报信,唐加佳今天怎么会来的这么“巧”? 他误会了,杜振熙却不知道怎么解释,脑子随着马车颠簸越发乱成一团,闻言忍不住啼笑皆非道,“没有。我本来就对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如今两家都撕破脸了,怎么还会想要娶她?” 那就是少年面嫩,无法狠心拒绝姑娘家的“深情”,干脆放任唐加佳剃头担子一头热? 他知道杜振熙遇弱则弱,却没想到心软到这个地步。 要是软着软着,真被唐加佳打动了,难道他还能强逼着杜振熙不准喜欢唐加佳,喜欢他这个大男人? 陆念稚生平头一次尝到作茧自缚的滋味,他眼底藏着涩意,不让杜振熙看出来,逼近杜振熙不放心的确定道,“真不想?真不喜欢她?” 杜振熙抬眼看近在咫尺的陆念稚,听他说过不止一次的“喜欢”,这一次再不觉得刺耳,只觉得心里更乱,一对上陆念稚半垂的目光就错开视线,点头道,“真不想。真不喜欢。” 有那么一霎那,心底冒出一道声音告诉她:她答的这样肯定,是想说给陆念稚听,也是想说给自己听的。 至于为什么,她没有深想,也不敢深想。 “有你这句话,那我就当唐加佳今天这一遭真的是巧合。”陆念稚眼脸微抬,触及杜振熙有些恍惚的神色不禁一怔,心里还没琢磨透这神色代表什么,卷到舌尖的话已经出了口,“小七,你得陪我。我在先父母牌位前许下过什么,你是听明白了的,对不对? 就陪我这两年,我只喜欢你,你也别再议亲,更别看别人家的姑娘小姐。就帮我这两年的时间,好不好?最后你还是不肯接受我的心意,我定不会再拘着你,不该有的心思,我也会尽数收回,好不好?” 他连问两个好不好,语气不再沉而冷,只余低而柔的绵绵情意。 这些日子他要她时常陪他,打理正事闲时对坐之余,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她敷衍着答好,此时此刻心里一乱,敷衍的心思却没了踪影。 杜振熙紧紧攥着手炉,想不明白吃过两口酸得发涩的酸白菜后,她的心境怎么就翻天覆地变得她自己说不清理更乱,回复陆念稚的话却没有半点犹疑和不甘,她张口说,“好。” 这声好很低很轻,份量却很重。 和之前不可错辨的敷衍不同,陆念稚听得出来。 他心口重重一跳,怕自己听错又怕只是一时空欢喜,但他更知道机不再来,不确定的事就更不能放过,他倾近几分靠近杜振熙,俊脸几乎贴上杜振熙半垂的侧脸,犹豫再三终于道,“那就说定了。小七,别人是歃血为盟,我们……文雅一点,我亲你一下,你这声’好’就算落实了,好不好?” 他再问一声好不好,说起歃血为盟是因杜振熙喜欢江湖传说,那些个侠客武人不就是这么做的? 有意将话说得揶揄,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他亲他一下时,他的心跳的有多急多快。 时常相对,他早就想亲他,再亲一亲他。 低而哑的话音,裹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蜜意。 还透着一点点急切,一点点小心翼翼。 杜振熙觉得掌心贴着的手炉忽然烫起来,顺着指尖一路烫进心里,她莫名一瑟缩,胡乱点点头,迷迷糊糊的只知道说好,“我听您的。” 她答应要帮他的。 现在是他帮她,帮她确定一下缠绕在心尖不肯淡去的酸,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不讨厌他亲她,现在再让他亲一下,会和之前的不讨厌有所不同吗? 杜振熙侧过脸去,心里揣着疑问,就想去看让她心乱的那个人,才动一下,就碰上了陆念稚的鼻尖,随即是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软热。 她想让他亲脸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就被堵住了嘴。 杜振熙端坐的身形立时紧绷,仿佛稍微放松一点,她的精气神都要跟着散落一地。 “小七,有没有一点不同?”陆念稚本来只是试探,见杜振熙这样乖巧听话,哪里肯轻易放过,轻轻啄过一下,嘴唇若即若离的没退开,吐出口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我对你好,照顾你,这些天下来,有没有一点不同?” 他想问他,对他的心境有没有一点不同,是不是有一点,有那么一点从不讨厌,变成喜欢了? 但又怕真的听到杜振熙回答他。 如果不是他想听的答案呢? 陆念稚心下患得患失,勾唇笑得有几分自嘲,话说得却没有半点软和,“小七,张开嘴,好不好?” 还不敢听明确的答案,那就看他肯不肯让他……得寸进尺。 第148章 怎样才算惊世骇俗 张开嘴要做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 陆念稚这一声“好心”问询,话说得实在太直白了点。 杜振熙顿觉呼吸困难,暗暗吸一口气却发现鼻端全是陆念稚胶着在眼前的气息,她抱着手炉想隔开一点距离,手往陆念稚身前推,僵直的脖颈往一边歪,呐呐道,“四叔,您说好只是亲的。” 她本意是想让他只亲脸,他却亲了嘴,这一下已经够落实她所说的“好”。 她心里想要验证的似乎已经得到了验证,陆念稚亲她一下,她乱糟糟的心仿佛平静了一点,如果答应他从亲变成吻,她只一想,就觉得心又有要乱起来的迹象。 杜振熙遵循本能拒绝张开嘴,不允许陆念稚得寸进尺。 陆念稚的失望才冒头,捕捉到杜振熙字眼间细微差别,不禁眉眼大动,含笑低声道,“只是亲,不可以吻你对吗?小七,原来你还记得?” 记得他教过他,亲和吻是不同的。 杜振熙赧然,不懂以前面对毛手毛脚的陆念稚她说怼就怼,现在面对柔声细语的陆念稚自己怎么就别扭起来,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对劲,手下推拒陆念稚的力道更重,用力一点头,嘴角无声噏合。 这副一径沉默的小模样,倒让陆念稚想起爱冬眠的黑猫,小奇也是这样,不想陪他“玩”又架不住他顺毛顺得舒服,欲拒还迎撒娇撒得软绵绵的。 陆念稚看得好笑,心头也跟着软绵绵的,拿杜振熙当黑猫顺毛摸,任杜振熙推着他退开一些,大手绕上杜振熙的背一下下的抚,“好,我说话算话,我们亲过了,你得陪我一起独身两年,嗯?小七,你在念叨什么呢?” 没能加深难得求来的亲亲,他心里失落却不露出来,越发柔声发问。 杜振熙噏合的嘴角抿成直线,顿了顿才开口答道,“念算珠口诀。” 心里烦,她就喜欢默念算珠口诀平复心境。 陆念稚一愣过后沉声大笑,顺手将杜振熙按进怀中,循循善诱道,“我倒忘了,你小时候一遇上课业或生意上的难题,就喜欢背算珠口诀。现在呢?遇上了什么难题了?和我喜欢你有关,对不对?” 之前只是一味拒绝抗拒,现在却会因为他的心意烦扰了,这算不算是开窍了? 陆念稚低头看杜振熙,没瞧见脸颊或耳朵有羞意,一时竟有些可惜杜振熙这点怎么不像他,如果像他一激荡就耳朵发热,他也就能轻易看透杜振熙的心思变换了。 他目光停留不去,杜振熙忙暗搓搓上移手炉,抵在二人胸腹之间,隔开她又开始重跳的胸腔,不敢让陆念稚发觉,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不知道怎么答陆念稚的话,干脆继续沉默。 陆念稚久等不见杜振熙回应,正想扳起杜振熙低垂的小脑袋,身下马车突然一跳,随即就听赶车的明诚急急一声“吁”,马车才停稳,也不等一路无言的桂开出声,性子跳脱的明诚就厉喝一声道,“大年节的哪个嫌命长不想过好年的,这么大一辆马车瞧不见还往前撞!你不要命,老子还嫌晦气呢!” 险险停在马车前的是一人一马,马上之人满身风尘,背着光居高临下勒马看过来,瞧不清样貌装扮,却瞧得清身下骏马实乃良驹。 盯着唐加佳主仆离开的桂开和明诚并肩坐在车辕上,一路都闷闷不乐的不搭明诚的话,此刻打眼一看立即醒过神来,皱眉扯了扯还要再喝骂的明诚。 明诚也瞧出拦路的人身份只怕不低,定睛细看略觉眼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闭上嘴神色愣怔。 “你算什么老子?你家主子坐在车里,你也敢自称老子?”马上青年一出口就透着爽快劲儿,回怼的话不带半点火气,反而有些打趣明诚的意思,目光转向印着杜府标记的马车,攥着马鞭一指,“车里是哪位杜府主子?” 明诚又是一愣,车内陆念稚听清来人话音,竟露出惊喜之色,扶着杜振熙松开手,推开车窗讶然道,“西臣?” 西臣是余文来的字! 杜振熙心中纷乱心思顿时卷入角落,忙跟着探头去看,余文来不是说要年后才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恩然!竟然真是你!”余文来哈哈大笑,也不翻身下马,驱马踱到车窗边弯身靠近,满带风霜的笑脸放大眼前,“我甩下车队提前赶来广羊府,就是想先见见你!瞧见杜府马车赶车的是明诚,就想碰碰运气,还真让我撞上大运了!” 说着目光落在杜振熙脸上,眼中惊艳一闪而过,“这是……你那个便宜七侄儿?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只听你说过,现在见着人,才知道什么叫男大十八变!生得还真是比姑娘家还精致!” 全然善意的话,让杜振熙生不出一点被陌生人打趣的不快。 旧日同窗弃文从武,经年不见全然换了副武人的豪爽作派,陆念稚短暂惊喜过后略觉唏嘘,轻柔眼风扫向满脸好奇的杜振熙,笑着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余文来的话,再看高坐马背的余文来时,眼中柔意变做复杂,“天冷风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一车一马停在大路边,确实不是详谈叙旧的好地方,且看余文来这副不下马不调转马头的架势,陆念稚就猜到余文来提前赶来广羊府,想先见见的不单是他一个。 “听见你家主子的话没有?往庆元堂去!”余文来和陆念稚没有断过书信,岂会不知陆念稚是怎么安置、照顾曲清蝉的,他攥着马缰扬蹄,越俎代庖的帮明诚鞭了下拉车的马,“认出我来没有?还跟不跟我自称老子了?” 明诚和明忠早年也随陆念稚出入官学,一来一往哪里还对不上号,以前嫌余文来文人做派太温吞,现在只觉余文来的脾气对胃口,当下一吆喝,边打道回庆元堂,边叽叽喳喳和余文来说得热闹。 原路返回后,自有庆元堂守门的小龟奴往无名居报信。 千柳伸长脖子杵在院门外,一瞧见余文来的身影,又觉得陌生又觉心酸,捂着脸惊呼一声,“余大少爷变化可真大!” 变得又高又壮,走路带风眉目清朗,阳刚之气和以往大不相同,直叫千柳为曲清蝉高兴,又为余文来扑面而来的威武雄壮而脸红。 当年的余大少爷,如今该叫余大将军了。 而当年的曲家三小姐,如今却成了烟花地的曲大家。 千柳兴奋又激动的红晕稍敛,曲清蝉却全无异样,不理会颜值至上的千柳,叉手福礼的动作一如往常,待荣归故里的青梅竹马,和待打回马枪的陆念稚、杜振熙一般无二。 先还边走边和陆念稚说话的余文来脚步越来越慢,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人,嘴里也忘了和陆念稚说到哪里,抿唇站定无名居门外台阶上,平视着曲清蝉,半晌才张口道,“小蝉,我回来了。” 曲清蝉微微一笑,垂下眼脸应道,“西臣哥,你回来了。” 称呼不变,彼此的境遇却已翻天覆地。 一个语气里满是久别重逢的温馨情意,一个语气里全是寻常交际的有礼。 千柳红脸转白,忙低头掩饰泛起酸涩水光的眼,陆念稚无声叹息,拍了拍握拳直立的余文来笑道,“有客至远方来,曲大家就代我做个东道,给西臣接风洗尘。” 笑语同样纯粹,仿佛只有乍见故人的欢欣。 余文来松开握紧的拳头,顺着陆念稚的话音笑看曲清蝉,“那就麻烦小蝉出钱出地方了!” 曲清蝉微笑着道一声不麻烦,转身领着千柳置办接风宴,摸了摸千柳低垂的小脑袋,语气有些无奈,“别发愣了,去堂子里点一桌上等席面来。” 她什么都不说,千柳心里更难受,却也开不得口,闷闷应声,提起裙子出院子打点。 有陆念稚在,庆元堂的妈妈就算还没摸出余文来的身份也不敢怠慢,八冷八热的席面上得又快又好。 曲清蝉不肯同坐,只在一旁端茶倒酒,全然一副尽守花娘本分的作派。 余文来捏着筷子没说话,闷头和陆念稚闲话对饮,杜振熙才刚灌了满肚子茶点,只意思意思动了两筷子,斜刺里伸过来陆念稚的手,夹着凉菜往她嘴边送,“吃不下就别吃了。这道凉菜还算开胃,你尝尝?” 他喂她消食的凉菜,杜振熙不好当众拂陆念稚的好意,礼尚往来道,“您少喝些酒,明诚留下来伺候您,我就先回去了?” 她只是故人重逢的陪客,尽过礼数就打算先回杜府,余文来提前到来,定南王府那里也不知收到消息没有,她想先回去给沈楚其通个口信。 陆念稚心下了然,握了握杜振熙的手确定是暖的,就放杜振熙和桂开先走。 曲清蝉见怪不怪,千柳无心再关注陆念稚和杜振熙,唯有余文来看得暗暗心惊,等送走杜振熙撤下席面,他就和陆念稚转去无名居的厢房,胡乱沐浴换过满是风尘的衣裳后,就和陆念稚对坐屋内,打量着陆念稚的神色,半晌才犹豫着开口,“恩然,你对你那便宜侄儿是个什么……心思?” 他未家破人亡出外谋出路之前,也算是个富贵大少爷,官学里穷苦学子住的是通铺,他和陆念稚住的却是二人一间的好宿舍,日夜相对意趣相投,比曲清蝉更了解陆念稚的为人,更懂陆念稚的心志。 起先乍见杜振熙时,只有对杜振熙好样貌的惊艳,方才见陆念稚席间对杜振熙的体贴温柔,再一回想,就觉得杜振熙五官生得好归好,让他惊艳的其实不是长相,而是杜振熙眉眼间的绵软神色。 天知道他拦下杜府马车前,陆念稚和杜振熙在马车里做了什么! 他问的意有所指,且直指红心。 陆念稚答得坦然,“我喜欢他。是不是很惊世骇俗?” 余文来饶是心里有准备,依旧忍不住愕然,随即又是一阵大笑,“惊世骇俗?怎样才算惊世骇俗?” 他笑声微顿,强压着的涩然忽然翻腾上脸,自嘲道,“我和小蝉,算不算惊世骇俗?” 第149章 对的人错的人 “我家的事你都知道。我爹是因为替小蝉父亲开脱,才代为顶罪而问斩的。”余文来脸上还残留着笑意,不等陆念稚回应,自顾自接着往下说,语气里却没有半点笑,“而我娘,自从知道我爹是因为什么而死后,就拿曲家当罪魁恶首,和那些附庸曲家的族人撕破脸不说,还恨上了小蝉。 就算知道我娘是迁怒又有什么用?我爹一死,两家做亲的意思本就淡了,加之我娘对小蝉的’厌恶’,我哪里还有可能娶小蝉。我放不下,我娘比我更放不下,知道我暗中救济曲家,竟气得一病不起……” 余母带着气和恨身亡,余文来又愧悔又迷茫,体体面面办完余母的丧事后在广羊府再也待不下去,只给陆念稚留信一封,托付陆念稚代他看顾曲清蝉后,揣着所剩无几的盘缠,只身出了广羊府。 最后能扎根在京城,自有一番挣扎拼搏的漫长过程,其中艰辛苦难不足为外人道。 “我和小蝉之间隔着两条人命,且是亲生父母,更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余文来话音微顿再次开口,似乎怕停顿得再久一些,这些埋藏在心中三年有余的话,就再无机会说出口似的,“饶是如此,我也依旧念着她想着她,争来这一份南下的差事,更是因还想着和她再续前缘,还盼着能娶她。 我父母可以说是因曲家才早早去了的。而我……而我仍存着这样的儿女私情,想着娶这样人家的姑娘,难道还不够惊世骇俗?和我比起来,你喜欢的是自家侄儿,一样同为男子又如何?” 至少陆念稚和杜振熙之间干干净净,没有横亘着人命,没有压着算不清的长辈恩怨。 陆念稚默然,掖着袖子轻手轻脚斟满茶盏,推到余文来手边,“曲大家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她若是不愿和你……再续前缘,你又当如何打算?” “这三年,我身边不是没有好人家的姑娘出现过。”余文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抿一口茶胃里熨帖,倾吐过后的神色又恢复飒爽姿态,转着茶盏失笑道,“我越爬越高,想让我做乘龙快婿的人家也不止一两家。 我也曾尝试放下或忘记,对着那些打着相看之名’偶遇’的姑娘,只消一眼,我就知道,她们不是小蝉,于我来说她们都是错的人。我不想耽搁对方,念头一定心头反而清明起来。既然对的人只有小蝉一个,我何必庸人自扰,再作茧自缚?” 一番话说得轻巧,背后是怎样一番跌宕的心路历程,同样不足为外人道。 陆念稚再次默然,半晌才缓缓扬起笑来,“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就等着喝你和曲大家的喜酒。” 如果曲清蝉真的不在乎余文来,又何苦留在庆元堂三年不另谋出路,真见着人了又何必刻意划清界限? 就是因为还在乎,越是掩饰得天衣无缝尽守本分,越是显出甚于寻常的细微不同来。 过犹不及,大概说的就是现在的曲清蝉。 余文来本还满心苦涩,闻言细细想过一回,领悟出陆念稚的话外之意,再露出笑容满是十足十的轻快,反问的话却有点沉重,“我和小蝉的事,且有得耗。你喜欢的可是杜府嫡长孙七少,就算真叫你拐到手了,往后的路又该怎么走?” 陆念稚对他的打趣不以为杵,换他怅然一笑,眉间神色坚毅而果决,“以前你在曲大家身上经历过的,我如今也算尝到几分滋味。既然认定了,不到万不得已自然不会放手。至于以后…… 我若真能把小七’拐’到手,定然会一心一意待他。我不会再去做的事,却不忍他不能做。我自会为他做一门好亲,娶个贤妻传宗接代。” 他知道余文来所谓的该怎么走是什么意思,无非指的是杜府人丁传承。 他已经打算好了,他不会再分心在别人身上,却不能任由杜振熙和他似的一条道走到底,只要杜振熙的心肯给他,他不介意杜振熙把身子分给别人。 如果可能,东府四房和陆家的子嗣,将来也可以从杜振熙膝下的孩子里过继。 如此,他不负杜振熙,也算无愧杜陆两家先祖。 余文来转瞬就明白了陆念稚的意思,先还只是惊奇,这下当真是服了,他竖起大拇指朗声大笑,“恩然不愧是恩然,无论什么事到你手里就没有做不周全的。还是和当年一样杀伐果决!” 陆念稚不置可否一笑,头一回和人吐露心底最深处的打算,不无释然畅快之感,笑过之后眉头微蹙,转口说起正事,“你提前进广羊府,后头车队里跟的都是些什么人?你这次回来,担的又是什么职司?” 余文来倒也公私分明,只拣着能答的答了,二人正低声说得热闹,就听千柳叩击门扇,通报道,“四爷,余大将军,庆元堂眼看就要忙乱起来,您二位是怎么个打算?” 她语气有些闷闷的,身侧曲清蝉的笑容则依旧完美无瑕,掖着手轻声道,“无名居不好留外客,趁着庆元堂还没到最喧闹的点,四爷还是先送西臣哥出去吧。” 无名居只有陆念稚这个半个主子留宿过,除非余文来肯拿自己当花娘愿做那恩客,不然就只能应着她这变相赶人的话走人。 余文来心头狠狠一揪,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扬起笑来,目露无奈的苦意看一眼陆念稚,撑着膝盖起身离座,同样放低声音对曲清蝉道,“我这就走。小蝉,我改天再来看你。谢谢你的席面和衣服。” 送给余文来替换的衣裳不过是借用堂子里龟奴的,曲清蝉也不和余文来多做言语往来,笑着侧过身,让出道来。 “瞧见了吧,我这娶妻之路且长且阻!”余文来停在庆元堂后门,回看一眼无名居露出的屋檐,半是苦半是笑自我打趣完,振作精神道,“跟我来的人不出两日就能到,定南王既然将差事交给了你,我只管跟你走就是!” 陆念稚不再多话,一路将余文来送进奉圣阁,仔细交待奉圣阁的管事安顿余文来,又过了一遍后续来人的吃住事宜,才带着明诚打道回府。 杜府已是夜灯辉煌,陆念稚一跨进外院,就见得了消息的杜振熙掐着袍摆迎出来,停在他跟前扬起跑得微微泛红的小脸道,“四叔,余大将军怎么说?朝廷委派的市舶提举司的提举,究竟是京中哪位贵人?” “是谨郡王。这事江南、闽南两地已经放出风声了,只还没传进广羊府。”陆念稚见杜振熙已然只惦记正事,全无之前的赧然和乖巧,心头说不出的失落,抬手揉了揉杜振熙的脑袋笑道,“谨郡王的车队且落在后头,随着西臣车队先到的人里,有一位余公公。” 杜振熙觉得余公公的名号略耳熟,偏开脑袋歪头一想,恍然道,“是京中内衙采办局的那位余公公?” 杜记瓷窑做足两任皇商,没少和由南往北的各地关卡打交道,余公公管着皇商竞标的事,不至于亲自和各家皇商直接交际,但赫赫大名没少出现在瓷窑的账本上。 杜府每年,都要给余公公送节礼和孝敬。 杜振熙皱眉不解,“他怎么亲自来了?” “这人是皇上身边从小服侍的大伴,情分地位非普通内监能比拟。”陆念稚温声解释一句,握了握杜振熙有些凉的手,示意杜振熙先回霜晓榭,“他能当上这份南下的肥差,说不得是皇上钦点的。若是只为皇商竞标一事而来,倒也好打发。就怕他不单是为财,他要来的事,我得仔细盘算盘算,还得和定南王爷通一声气。” 这就不是让小厮带个口信那么简单了,少不得回庐隐居仔细考量一番,写封全须全尾的信件呈送给定南王爷。 此时此刻,陆念稚也分不出心再逗弄杜振熙,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 他替杜振熙抻了抻衣襟,抚了抚杜振熙转瞬就不再泛红的小脸,轻声笑道,“别在风口站着了。等我等到现在,今天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累不累?快回霜晓榭好好歇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嗯?” 今天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尤其是在马车里。 杜振熙记挂正事的心坍塌一角,暂时压下的心事又冒了头,听出陆念稚语气里的戏谑假做不知,应下一声抬脚送陆念稚,目送着陆念稚的身影消失在庐隐居的院门后,才转身离开。 回的却不是霜晓榭,而是径直进了后院,一路往清和院去。 江妈妈一见杜振熙就嘘寒问暖,引着杜振熙往后园子去,递过茶吊子道,“这样冷的天,老太太还囔着要在后园子散步消食。哪个也劝不动,七少且去陪着老太太,热茶热水的喝上两口,别回头吃多了冷风闹风寒。” 她拿主子当老小孩似的无奈,杜振熙闻言亦是无奈,转进后园子晃了晃茶吊子,“曾祖母?我给您送热茶来了。” 正围着小菜地打转的江氏回过头,打量着杜振熙的神色,顿时乐了,“我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送热茶是假,有事想请教我才是真的。怎么,又想和我打个比方了?” 她老眼弥辣,一看杜振熙披着月光灯火的小脸明明暗暗,一见她就露出毫不掩饰的烦扰和恍惚来,就猜到是有事想请教。 一想到之前杜振熙打的那个比方,就随口笑话了一句。 殊不知歪打正着,杜振熙还真是想再打个比方,闻言顺势接过话茬,依旧拿那个不存在的朋友说事,“曾祖母,什么事都瞒不过您。还是我那朋友的事,不过这回和他那位孤女妹妹无关,和我那朋友本人有关。” 江氏兴致盎然,边分茶边追问,“这是怎么说的?” “我那朋友有个将要说亲的姑娘,两家私下已有默契,那位姑娘对我那朋友也算有情有意。”杜振熙面色略古怪,暗暗代入唐加佳,求解道,“哪想那位姑娘转头就换了心上人,竟弃我那朋友于不顾,又想着要嫁别人了!” 她实在不懂,唐加佳怎么变心变得这么快。 如果小儿女天性如此,那么她呢? 她心底里乍然冒头的那一定点异样,是不是也只是一时的,将来也会像唐加佳似的,转头就能忘,转头就能换? 杜振熙真心不解。 江氏见状一愣,呵呵笑起来。 第150章 有打击才有觉悟 “这算什么新鲜事儿,也值得你犯这个难操这个心?”江氏笑得不以为然,抿着茶水老神在在的细品过一回,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谆谆教导道,“姑娘家的好年华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哪个姑娘家一辈子没喜欢过几个人,动过几回心的? 尤其是情窦初开时,小儿女家的心思最做不得准。你说的那位姑娘,转头就想嫁给别人,这其中必然另有缘由,只是你那朋友没发现过端倪罢了。 空穴不来风,要么是你那位朋友不够好,要么是那位姑娘另外想嫁的人太好。货比货得扔,依我看,那位姑娘既然决意变心,定然是认定她想嫁的那一位才是对的人。你那位朋友被比了下去,原本对的,如今也成了错的人了。” 一番话虽对事不对人,但不无应景,细想一遍还真对得上唐加佳的心境和选择的变化。 如今在唐加佳眼里,她可不就是个错得不能再错的人。 杜振熙心下骇笑,面上一脸震惊:这也行! “怎么不行?男未婚女未嫁,照着你说的,两家亲事既然还没坐定,哪一方想反悔都挑不出理。”江氏喝完一杯热茶,动手动脚的活动筋骨,嘿然笑道,“不过,那位姑娘既然露出另嫁他人的意思,你那位朋友怕是翻盘无望了。 姑娘家的心思虽难捉摸,但肯冒着闺誉受损的风险透出二心来,那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头了。那位姑娘移过这一回情,再无可能移回你那位朋友身上。你只将这话告诉你那朋友,现在不明白不要紧,等自己也遇上对的人,就明白了。” 陆念稚,算是对的人吗? 杜振熙捧着五味杂陈的小心肝,继续虚心请教,“曾祖母,其实我那位朋友对那位姑娘,原来并不怎么上心。是偶然瞧见那位姑娘和想嫁之人有来有往,相处得极好,才发觉不仅看得刺眼,心头也有以前没有过的憋闷感觉……” “这是受了打击,才幡然觉悟了?”江氏听着这类小儿女情爱就好笑,张口下结论,“以前不放在心上,现在吃醋也晚咯。你赶紧劝你那朋友放手吧,到底是和他有过交情的姑娘家,别纠缠着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吃、吃醋! 萦绕心尖不散的酸涩果然是吃醋么! 杜振熙心头大震,平生不知醋味,才知醋味苦更胜于酸,再无心接着乱打比方,只嗫糯着应了一声。 “我们小七也开窍了?”江氏见状面露慈爱和感叹,摸了摸杜振熙的小脑袋怅然道,“恩然我是不用操心了,只有你。本该是花团锦簇的年纪,却还得顶着’七少’的身份。只盼着将来能为你好好择一门亲事,给你选个对的人。” 杜振熙心中苦意更盛,半个字都接不上,只得含糊的岔开话题,和江氏闲聊半晌服侍江氏就寝,深一脚浅一脚的飘回霜晓榭。 桂开迎上前道,“才刚明忠来传过话,四爷让您明天一早去庐隐居找他。” 杜振熙嗯了一声,又有沦落为三等小厮的竹开忙里忙外,担起粗使的活计伺候杜振熙沐浴洗漱。 杜振熙不理竹开的殷勤,挥退二人后转进内室,熟门熟路的拆开裹胸布,一如往常赤着身子钻进被窝,掖着被角拉到眼前,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帐顶,愣愣发呆。 江氏说得对,有打击才有觉悟。 她从未对唐加佳上心过,在今天以前,也不曾对陆念稚的所说所为上心过,一心只想着熬过这两年逼退陆念稚,甚至还想过利用陆念稚对她的心意,拿捏算计陆念稚。 眼看唐加佳贴上陆念稚,陆念稚温言细语的不做推拒,她知道不能怪不知内情的陆念稚,她也以为她只是对唐加佳要她帮的忙摇摆不定,听过江氏一番话,才醒悟,她对陆念稚的亲情,也许潜移默化间已经不再纯粹。 怎么会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 杜振熙略怀疑自己又被陆念稚带进沟里了,攥着被角拉上头顶,将自己裹进锦被里,视野一适应昏暗的光线,就瞧见自己已然曲线起伏的身子,顿时又是一声苦笑。 陆念稚喜欢的是作为侄儿的她。 如果陆念稚知道她其实不是侄儿,而是侄女,还会喜欢她吗? 万没想到她没继承亡父遗风,陆念稚却成了喜好男风的那一个! 照江氏的说法,陆念稚现在认定她是对的人,等知道她的身世秘密后,她是不是也会变成错的人? 本来就难解的问题的越发无解。 杜振熙第一次对女扮男装生出怨念,抱着被子滚来滚去,滚到一半险些吓出双下巴:她滚个什么劲儿,这副纠结样儿简直太娘儿们了,丢份儿! 杜振熙拍拍锦被仰面躺平,摆好规规矩矩的板正睡姿,本以为会胡思乱想地睡不着,哪想不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的陷入黑甜。 作养良好的生物钟太强大,盘旋甜睡中的梦境也很强大。 她又梦见了奉圣阁夜宴那晚,她神志不清地缠着陆念稚又亲又吻的画面。 醒来后抱着锦被眼神发直,却再无最初的惊吓和不自在,杜振熙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指腹抚着唇瓣细细摩挲一回,红着脸下榻穿衣,转出内室也不叫竹开领早膳,招呼桂开道,“直接去见四叔。” 桂开应是,等进了庐隐居半山腰的正院,见杜振熙径自上了陆念稚的餐桌,就帮着练秋、拂冬上早膳,布好碗筷后就齐齐退了出去。 “脸怎么这样红?”陆念稚只当杜振熙是爬山爬出的红润气色,说过一句没再追问,夹了个甜馅儿的包子放进杜振熙的碟子中,细细说道,“西臣已经在奉圣阁住下了,他带的车队落后一步,这两天就能到广羊府。王爷的人一早就来过了,我和小郡爷这几天,都去奉圣阁忙迎接车队的事。” 这里头还有位余公公,单轮和他们这些商户的关系,倒比余文来更具备贵客的份量。 沈楚其先待定南王见余文来,是题中应有之义,陆念稚亲自打理给余公公准备的吃住,更是无可厚非。 杜振熙听他说着大小事宜,用完早膳时已然心中有数,她咬着杯沿涑过口,略一犹豫将自己用过的杯子送到陆念稚嘴边,低声道,“四叔,您也漱漱口。” 陆念稚岂会差漱口的茶盏用,唇瓣叫杜振熙送上来的杯沿一碰,凉意触及皮肤,眉眼却扬起暖热的笑意。 他一意对杜振熙体贴,杜振熙对他可从没有过这样贴心的举动。 用同一个杯子漱口本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但在他表白心意后,杜振熙这样做就显出别样意味来。 陆念稚专挑杜振熙含过的杯沿下嘴,优雅漱过口,盯着杜振熙的笑眉笑眼却满是不雅的逗弄,“小七,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突然对陆念稚这么好呢? 也许现在对他好一点,将来她恢复女儿身时,就能减弱一点他的失望和怨怒? 杜振熙在心里无声答道,千般心绪无一样能宣诸于口,顾左右而言他道,“您对我好,我也对您好。礼尚往来。” 肯礼尚往来就是进步。 陆念稚心情大好,取出汗巾帮杜振熙净手擦手,仔仔细细包着杜振熙的手指一一擦拭,口中温和道,“奉圣阁那头有我。落在后头的谨郡王,我就交给你出面招待了。待会儿你就往庆元堂走一趟。” 说着松开杜振熙的手,示意杜振熙随他一道出门,边走边解释道,“谨郡王是京中有名的富贵闲王。宗室里挂得上名号的亲王、郡王中,只有他一个耽于玩乐的名声最响亮。” 斗鸡走狗的纨绔作派也就罢了,女色上头尤其出名,传闻谨郡王的后院除了郡王妃的院子还算清静,其他院落都快住满了,上玉牒的有品妾室是有定数的,那些无名无份的小妾通房不知凡几。 什么样出身来历的都有。 既然奉皇命来广羊府统领市舶提举司,定南王作为东道自然要投其所好,一早派人来寻陆念稚,说过奉圣阁的事后,就把谨郡王的老底掀了,示意陆念稚安排好花娘,等着伺候谨郡王。 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的“好生意”,自然要给庆元堂。 “我看你和曲大家处得挺好的。”陆念稚无可无不可的轻笑一声,意有所指地道,“她对着你,倒比对着我更说得上话。你让她去给堂子的妈妈卖这个好。回头在无名居多留一会儿,陪她说说话。” 他话音一顿,停在备好的马车前,冲着奉圣阁的方向一点下巴,接着道,“西臣和曲大家的旧事你是知道的。昨天曲大家对着西臣是个什么态度,你也瞧见了。如果可能,你试探试探曲大家,看她如今对西臣是个什么念想。” 闻弦知雅意,陆念稚既然要她试探曲清蝉,想必余文来那里心意不变,此番回来不单是为公事,还记挂着私事,多半还念着能和曲清蝉再续前缘。 杜振熙讶然,回过味来忙点头道,“四叔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 二人的马车兵分两路,一个往城郊奉圣阁去,一个往三堂九巷的庆元堂去。 千柳一听明白杜振熙的来意,闷闷不乐一整晚的颓废样不由透出喜意来,既然曲清蝉没有脱身烟花地的打算,留在庆元堂一天就得看堂子里妈妈的脸色一天,能卖这么桩大生意,对曲清蝉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郑重谢过杜振熙,一拍胸脯揽下去找堂子里的妈妈卖好的差事,又是端茶又是送水,直将杜振熙奉为上宾,趁着曲清蝉没留意她和杜振熙,又拉着杜振熙附耳小声道,“七少,您和我们大家多提提余大将军的事吧?” 余文来那里有陆念稚操心,曲清蝉这里也有个千柳操心。 盼着二人好的大有人在。 端看正主如何。 杜振熙了然应下,眼见千柳放心离去,就抖袍落座,看向对坐的曲清蝉道,“曲大家,今天我们别下棋了。奉圣阁那里的事有四叔操持,我今天倒是没什么事要忙,我们不如就着冬景,松乏松乏聊聊天?” 再是一见如故,也还有个交浅言深横亘在二人之间。 杜振熙话茬起得又客气又迂回。 曲清蝉弯着眼笑,轻柔的目光仿佛能看透杜振熙的心思,“七少,想聊什么?” 第151章 好个英雄救美 话没说穿,心思却被看穿了。 杜振熙不禁赧然,对上曲清蝉盈盈笑眼,只觉藏着掖着反而是对曲清蝉的轻看,只一犹豫,就挺直腰板开门见山道,“我今天来找曲大家,卖一桩大生意给堂子里的妈妈只是目的之一。其实是四叔让我来探一探曲大家的口风,对余大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说着一顿,又加了一句,“实不相瞒,我听四叔说过一些曲大家和余大将军的事,原来没见着人时只觉得唏嘘,昨天乍见余大将军,实在是难得爽朗利落的好人才,现在再看曲大家和余大将军,就觉得可惜了。” 可惜二人郎才女貌,如果没有家族恩怨横亘其间,本该是天作之合的好姻缘。 曲清蝉其人,越是相处越觉得自在舒服,不单是陆念稚和千柳盼着曲清蝉和余文来能好,此时此刻面对着曲清蝉,杜振熙也不自禁期盼起来,盼着曲清蝉和余文来能前嫌尽弃,只谈风月该有多好。 她自家感情问题越理越乱,倒有些移情到曲清蝉和余文来身上。 只要曲清蝉肯点头,余文来那里更不是问题,再复杂的问题也就变得简单了。 杜振熙直视曲清蝉的眼中,闪烁着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希翼和热切。 这副坦荡直接的小模样,倒叫心有所悟的曲清蝉一时哑然,看着杜振熙满是诚挚关切的明澈小脸,再升不起言语交锋的闲趣来,半晌垂下眼脸无声一笑,缓缓再张口,亦是直来直往的坦白,“四爷和千柳盼着什么,我看得明白。西臣哥念着什么,我也看得明白。明白归明白,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假装看不明白罢了。” 她似乎察觉到杜振熙想开口,适时抬眼摇了摇头,自失一笑接着道,“你和四爷想劝我什么话,我也猜得到。你们想劝的,千柳已经劝过好几回了。七少既然听过我和西臣哥的事,想来已经知道我是罪官之女的身份了。 西臣哥的父亲,是因家父而死,西臣哥的母亲,也算是因曲家而死。曲家欠着余家人命,也欠着余家恩情。家父问斩,家人族人流放后也都没能落得好下场。我因西臣哥获救,又得四爷救助,更加亏欠余家。 曲家欠余家的已经没人能还了。而我欠西臣哥的,就更加还不清了。我无法回报他什么,至少能做得到敬而远之,不再和他牵扯。他现在已是昭武将军,来南边走过一遭,以后的官途只会越走越好,将来也会有好亲事等着他。我,早已不是他的好姻缘。” 这番话哪里是装糊涂,根本就是再明白不过。 杜振熙心有戚戚,咬了咬唇低声道,“曲大家既然忘不掉,何必勉强自己忘掉?余大将军不介意的事,曲大家何必耿耿于怀呢?” 她不好深劝,但听得出来,曲清蝉要是真的彻底忘情,又怎么会为余文来考虑至此,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看似无情,其实情重。 曲清蝉的笑容有一瞬恍惚,敛去短暂愣怔后即不否认杜振熙的话,也不就此做出解答,早有准备似的从一侧矮桌里摸出一方匣子,推到杜振熙手边,“劳烦七少转交给四爷。请四爷代我还给西臣哥。” 托人办事更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曲清蝉边说边打开匣子,将内里装着的一小沓纸张露给杜振熙过目,平心静气的解释道,“这些都是我这三年攒下来的。一部分是我在庆元堂赚来的,一部分是四爷这三年断断续续给我的。 四爷不说我也知道,这些按着四时八节送来的银票,不是四爷补贴我的,是西臣哥委托四爷转交的。上头的票号来自京城。我动用了一些,剩下的银票连我置办下的这些,还请七少尽数转交给四爷。” 杜振熙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红契、几张地契上,动容道,“曲大家,这些是……” 曲清蝉微微颔首,仿佛交出这方匣子就能卸下重担似的,一直坐得笔挺的身形刹那松散,再一扬笑,又如往常一般明媚轻快,“都是我自作主张,为西臣哥置办的。” 杜振熙合上盖子,握着匣子静默一瞬,抬头正想开口,就听千柳踩着小跳步回转,咋咋呼呼的凑上前来,奇道,“曲大家、七少,你们猜猜堂子里来了什么人?” 杜振熙一愣,曲清蝉却很捧场,顺势结束话题转而追问起千柳来,“什么人?” “一个太监!”千柳大感活久见,居然能见着太监逛堂子的一天,“我刚才去找堂子里的妈妈,刚说完奉圣阁想请花娘出场子的事,堂子里的妈妈还来不及高兴呢,庆叔就急匆匆来报,说是有个生脸孔的太监登了庆元堂的门,竟然也是来选花娘出场子的!” 按说定南王府也是能用太监的,但定南王府几代传承,最早带出京的太监不是死翘翘就是归乡荣养了,如今的定南王府可没有太监的影儿。 偏又是直奔三堂九巷这样的烟花地,开口就要挑花娘出场子。 杜振熙心神一凛,也追问道,“庆叔可说了那位太监是哪里的口音?” “庆叔哪有空细说啊,拉着妈妈就赶紧迎出去了!”千柳卖了下关子,又破功道,“不过我趁着热闹偷偷跟过去看了一眼,那位太监好大的排场,身边还有几个小太监服侍呢!没听见那位领头的太监开口,不过听那些小太监的口音,倒像是北边儿来的!” 八成就是那位余公公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到得也太快了点,余文来不是才说跟着他的车队要晚两天才到吗,怎么余文来昨天来,那位余公公今天就到了,直奔庆元堂而来八成没惊动余文来那边,恐怕那位余公公也是私下先进广羊府的。 一个两个,怎么都不带打声招呼的,难道现在京城流行这种不告而来的作风? 杜振熙一边腹诽,一边起身离座,袖起匣子道,“这事我得和四叔说一声,曲大家,我就不多坐了。东西我会转交给四叔。” 至于陆念稚怎么给余文来,余文来肯不肯收,就不是她能打包票的了。 曲清蝉了然,一听那位太监是北边儿口音,就猜和余文来此行有关,也不多留杜振熙,留下千柳收拾茶点,亲自送杜振熙出无名居。 二人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听一阵喧哗由远及近,听着竟是冲着无名居而来的。 二人不解对视,拉开院门正见堂子里的妈妈哈着腰撵在后头,身侧坠着庆叔等几个有头脸的龟奴,另有几位堂子里有名的花娘,中间几位走路也惯常弯着腰的,大概就是千柳所说的小太监,当先一人面白无须,神态矜持傲然的袖着手,对身边嘈杂充耳不闻。 这一位,想来就是那位余公公了! “余公公!余公公!”堂子里的妈妈疾行着开口,满口都是好话,“您挑中的这些个花娘,回头定然按您说的送去您的落脚处。您要多少人都好说,只是这无名居却和庆元堂的其他花娘不同,并不做寻常恩客的生意,平日里只算是挂着庆元堂的牌子,说是暂居此处也是没有丝毫夸大的……” 无名居的靠山可是陆念稚,一有功名二是本地巨贾,何况背后还有定南王府这一层关系。 堂子里的妈妈不想得罪陆念稚,万不敢任人乱闯无名居,却也不敢得罪京里来的大太监,话说得左右逢源,平常行得通打发一两个混不吝的慕名恩客不在话下,今天却不怎么好使了。 间中一个小太监当即唾了一口,眉毛倒竖道,“不做寻常恩客的生意?我们余内相是什么台盘上的人物,和你嘴里那些恩客岂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内相这称呼是漂亮说法,文武百官哪个看得上当太监的,但能称为内相的,就必然是内衙里的总管大太监。 只先打听出余公公姓氏的妈妈一惊,在心里暗暗叫苦,晓得眼前的人越发招惹不起,只得含含糊糊的应声赔罪,再不敢多说旁的话。 庆叔落在后头,瞧见站在曲清蝉身侧的杜振熙先是一愣,随即忙冲杜振熙使了个眼色。 他就是不做暗示,杜振熙也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位余公公好大的派头,竟是听说了曲清蝉的大家之名,就要点曲清蝉出场子,堂子里的妈妈和庆叔只怕没少费心转寰,却架不住余公公的蛮横作派,只得紧跟着“陪”余公公来无名居。 她转头去看曲清蝉,曲清蝉颔首示意无事,大大方方先行行礼道,“妈妈,庆叔。” “倒是一管好嗓音。不愧是闻名广羊府的曲大家。”余公公这会儿倒屈尊降贵的先张了口,轻佻外露的目光上下晙巡曲清蝉,来回打量几次,末了竟做出副十分满意的颔首状,“有一把好嗓子,又有一张美而不媚的脸,还有一副半熟不熟的好身材,想来等谨郡王见着了,定能满意。” 直奔庆元堂挑花娘,果然是为了落在后头的谨郡王,看来陆念稚所说不假,谨郡王好玩好女色的名头太响亮,连一道南下办差的余公公,一到地头先打点的就是如何讨好谨郡王! 杜振熙脸色一沉,堂子里的妈妈和庆叔等人则是脸色一白,虽还闹不清又冒出个谨郡王是怎么回事,但一听是个郡王,自知更加惹不起,再有什么话也无法再往外吐了。 曲清蝉倒还镇定,这三年她也不是没遇过难缠的恩客,当下再一福礼,依旧轻声道,“不敢当这一句赞。民女无才,不敢应下此请。” 余公公咧着嘴呵呵一笑,似极满意曲清蝉的言行,却半点不将曲清蝉的推拒放在心上,手一扬就道,“把人一并带走。” 几个小太监是做惯了的,应和着就要上前拉人,杜振熙脚下一动,将曲清蝉挡在身后,皱眉道,“余内相且慢。杜府四爷乃曲大家的入幕之宾,曲大家亦不是卖唱卖笑的普通花娘,余内相这样’请’人,只怕不妥。” 余公公是带着差使和目的南下而来的,早将广羊府的大小关系过过一遍记在心上,自然知道杜府家势,更知道杜府四爷是何人。 他听着杜振熙识趣的称呼面露满意,好整以暇打量一眼杜振熙,又似面色有所缓和,出口的话却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好一个英雄救美!” 紧接着依旧道,“带走!” 第152章 来者不善 这一声不带任何缓和的命令落下,再次蜂拥而上的小太监言行之间越发肆无忌惮,伸手拉的不单是曲清蝉一个,还有挺身而护的杜振熙。 “单看外表年龄,想来这位救美的’英雄’就是杜府七少了。”余公公仿佛看不见自己造成的乱象,语气满含乐见其成的调笑和轻蔑,“早前就曾听闻杜府人丁虽然凋零,但东府人才斐然,如今百闻不如一见,杜府七少果然生得一表人才,容貌绝艳。 七少既然想护着曲大家,不如就和曲大家一道走一遭。咱们谨郡王最爱惜美人儿,也最懂得欣赏美人儿。这美人儿可不分男女,七少’有心’相陪,我就成全你,让你陪曲大家一道面见谨郡王,要是能入谨郡王的眼,也不枉我今天特意跑这一趟。” 话说得随意简单,话外之意却不简单,哪里是单凭初见的外表年龄,就能断言眼前少年是杜振熙,显见是担着采办局的总管,早将瓷窑皇商杜府的底细熟记于心,只定睛一看言语来往一回,就将人对上了号。 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余公公这份心性实在不容小觑。 此刻特意露出这一层意思,大有拿年后皇商竞标未定之事敲打人的意思在。 杜振熙暗暗心惊,正要再开口就觉眼前一花,身后曲清蝉上前一步将杜振熙让到身后,又拦下着急忙慌赶出来拉扯小太监的千柳,顺着檐下台阶居高临下道,“余公公,七少只是无名居的客人,余公公还是别自作主张’请’人的好。这里是庆元堂,更是定南王府管辖的首府广羊府。” 可不是任由余公公任意行事的京城。 庆元堂不敢拿余公公如何,上头可还有个定南王府! 曲清蝉话中透着以进为退的警告之意,又心焦又气愤的千柳可不管那么多,打掉一个小太监的咸猪手暗搓搓补踢一脚,一挺小胸脯将曲清蝉和杜振熙都挤到后头,只身杵在前面叉腰急喊道,“妈妈!庆叔!” 现在被“强抢”的可不止她家曲大家一个,还有和沈楚其交好的杜府七少呢! 堂子里的妈妈听曲清蝉点出定南王府时,头皮就是一紧,再听千柳这一声喊立时打了个激灵,不等庆叔开口请示就一挥老手,示意跟来的龟奴帮忙解围,自家带着早吓得惊呆的几位花娘退开,站定安全距离只出一张口,一边劝说小太监收手,一边奉承余公公。 只不过奉承的不如之前走心,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余公公除了庆元堂想干什么她可不管,但不能让杜府七少在她的庆元堂出事。 别说沈楚其那位小郡爷本就是个脾气火爆的,就是定南王也不会任由杜府中人受外人欺负而袖手旁观。 到时候神仙打架,遭殃的还不是她们这些小鬼。 先把余公公这位神仙给“劝”走再说! 堂子里的妈妈瞬间审时度势完毕,眼瞅那几个小太监威风虽大,但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是龟奴的对手,形势已然一面倒又有所缓和,忙急慌慌劝道,“您想要什么美人儿只管说,庆元堂没有,三堂九巷里总能挑出您看得上眼的,杜府七少即不是花娘又不是女子,您何必开这样的玩笑?” 她给了台阶下,余公公黑沉的脸却没有半点松动,再次盯上杜振熙的眼中多了一分审视。 他这样的人精,看到这里已然明白杜府和定南王府的关系,比他道听途说来得还要深厚,且眼前这位杜府七少的地位也比他以为的要重,否则原本不敢如何的堂子妈妈,此时又岂会软中带硬,不仅要保杜府七少,还想着连曲清蝉都保下来。 这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余公公重新掂量过杜振熙的份量,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忽然翘起来,呵呵笑道,“妈妈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强求。那就只请曲大家移步罢。” 他能当上皇上潜邸时的大伴,又一步步爬山采办局总管大太监的位置,自然不是个没有心计手段的简单人物,在宫中在内衙行走,他从来不是最大的也从来不是最小的,能屈能伸是最紧要的一项技能。 小太监们闻言立即领会了余公公的话外之意,和出手时一般整齐迅速的收了手,堂子里的妈妈和庆叔暗暗松了口气,双双看向曲清蝉,目露无奈和哀求的点了点头。 余公公已经退了一步,他们也不能再硬顶着,且先答应下来,回头再报给陆念稚想办法把曲清蝉捞出来。 曲清蝉心知眼下这境况只能如此,拦住杜振熙笑着摇摇头,又拉住千柳不让她再行“冒犯”之举,抻了抻微乱的衣袖道,“既然余公公如此’盛情’,我就跟堂子里的姐妹们做个伴,随余公公走一趟。” 余公公满意而笑,挥了挥衣袖道,“曲大家,请吧?” “请去哪里?余公公想请小蝉出场子,怕是打错了主意!”众人身后传来余文来的声音,他人未至声先到,两步并做一步穿过一众人,停在台阶下,侧站曲清蝉身边,偏头看着余公公只是笑,“好叫余公公知道,小蝉是我青梅竹马的故人,不过是受我之托由杜府四爷暂时安置在无名居,可不是谁想请就能请的!” 这话说得亦不简单,巨大的信息量滚过耳际,余公公已然捋顺了曲清蝉和余文来的关系,却不闻不问半点没有接话的意思,全然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只施施然冲余文来抱了抱手道,“余大将军脚程快得很,我先时听闻余大将军撇下车队先行一步,还当余大将军热忱于公事才有此举,原来却是先进广羊府来寻’故人’耍乐的。” 有那自以为伶俐的小太监跟着尖声一笑,听出余公公的轻慢之意,立时接口道,“余大将军和我们余内相也算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怎么能帮着外人不帮着我们余内相?说不定往上数三代,余大将军和我们余内相还是一家人呢!” 小太监们笑得热闹,千柳却是一瞬黑脸,连带着堂子里的妈妈和庆叔等人都目露不屑:谁要和个太监论祖宗! 余文来表示他也不想和个太监论祖宗,嗤笑一声直呼其名道,“余方德!我家人、族人虽都死了散了,但我还担着余家的香火,和我论同宗同姓?早几十年还有可能,现在……你也配?” 早几十年,余公公还不是余公公,彼时尚且没净身入宫呢! 这话说得更轻慢且满含鄙夷,小太监们同仇敌慨的叫嚣起来,余方德亦是脸色黑如锅底,他和余文来职司不同更无交集,怕倒是不怕余文来,又最恨人拿他的太监身份说事,当下吊销眼一眯,眼中闪烁着寒光,老手再次高高扬起。 小太监们只等他一声令下,却见余方德的下落的袖子在空中滑出半道虚影,就叫人从后头伸手一挡,手没能挥下去,正被人改挡为扶,牢牢擎住手臂虚扶着,耳听一道清朗声音道,“余内相,好久不见。” 四周问好声零落而低的响起,余方德转头看向来人,挤出笑道,“陆四爷!” “不敢当余内相一声爷。”落后一步的陆念稚微微一笑,手势一变就将余方德半举的手安放至身侧,扬手行礼道,“不知余内相已然入城,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他比余文来先一步接到庆元堂送去的消息,余文来关心则乱,接着信儿就打马直冲着庆元堂来,他则落后一步才珊珊来迟。 无名居这边的动静闹得这样大,刚才他往这里来时,已经问清楚了之前发生的争执。 即担心杜振熙吃亏,又恼怒余方德的嚣张。 面上只不表露出一星半点,依旧笑颜清俊的客气道,“余内相的来意我已经问清楚了,我奉了定南王的命,本就有意让庆元堂挑选一批花娘送去奉圣阁,好供谨郡王入住后,设宴款待时好献歌献舞,倒是和余内相的考量不谋而合。” 说着仔细打量一番挑选好的花娘,颔首肯定道,“余内相好眼光,想来您出手点的花娘,定能让谨郡王满意。至于曲大家,实在不同于寻常花娘,还请余内相看在我的面子上稍作通融。” 所谓拿人手短,杜府作为瓷窑皇商,四时八节送上的孝敬不可谓不尽兴不丰厚。 余方德可以假作不察定南王府和在场众人的关系,却不好真的当众拂陆念稚的面子。 杜府给他的孝敬,从来都是陆念稚亲自打点,仔细奉上名帖送上的,和杜振熙在他眼中的观感,又是另一回事。 且以他早年和陆念稚打过的几次交道来看,陆念稚此时虽笑语晏晏,那对着他的笑,却藏着难以言喻的冷意。 难道外间关于杜府叔侄不和的传闻不实,陆念稚其实很在乎杜振熙这个侄儿? 有余文来这层关系在,他可不会傻到以为陆念稚真是曲清蝉的入幕之宾,那这冷意,就是冲着他慢待杜振熙去的! 又是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 余方德深看陆念稚一眼,偏头看向杜振熙的眼中审视更深,看的是曲清蝉身侧的杜振熙,话却是对着曲清蝉说的,“既然陆四爷开了口,我就给曲大家个面子。这些个’寻常’花娘,现在就跟我往落脚的奉圣阁去。至于曲大家,且安心在无名居待命,等着谨郡王到了以后,我再派人来’请’。” 寻常二字刻意咬重,只肯顺着陆念稚的话茬退半步,依旧不肯松口放过曲清蝉。 他决意要请的人,就算不是寻常花娘又如何,肯给曲清蝉“待命”的机会,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陆念稚闻言心中暗叹,晓得多说无益,冲余文来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接口道,“多谢余内相宽容。奉圣阁的院子已经拾掇清整,备好香汤热茶,您请吧?” 来者不善,再和余方德纠缠下去,对曲清蝉没有半点好处。 陆念稚抬手做请,亲自送余方德一行出庆元堂。 堂子里的妈妈和庆叔一对眼色,这才知余文来和曲清蝉另有渊源,知情识趣的带着人坠在陆念稚和余方德之后,却行退离无名居。 千柳松了口气又狠狠憋着一口恶气,跺脚咬牙道,“余大少爷,您可得帮一帮我们大家!” 第153章 善者不来 情急之下,就带出了旧日称呼。 余文来闻言面露恍惚,一瞬间仿佛置身旧日时光,有多少年没人再这样称呼他一声“余大少爷”了? 他原本不曾留意曲清蝉身边的丫鬟,此刻却觉得千柳可亲,满面阴云有所消散,如拨云见日似的展开个暖笑,“不用你说,我也一定会帮……” “千柳!”曲清蝉没让余文来将话说完,即不赞同又坚定地冲千柳摇摇头,打断余文来的话道,“西臣哥的好意我心领了。那位余公公已经做出了让步,事情既然抹煞不了,又何必节外生枝?西臣哥初来乍到,更不必因为我而给自己树敌。” 她若是纯粹推拒,余文来自然另有话说,偏偏话中关切担忧之意全无客气虚假,一心只为他好,不愿他为了护着她,对上不好招惹的余方德。 余文来温暖的笑容有一瞬黯淡,曲清蝉直视着他,仿佛没察觉他眼中的失落和无奈,径自接着道,“我看那位余公公倒像是早就认识四爷?西臣哥,你这次南下办差,和那位余公公的差使也有牵连?” 杜振熙瞥了眼面色恍惚的余文来,暗叹着气点头道,“余公公是内衙采办局的总管大太监。四叔早年上京为瓷窑皇商事奔走时,曾和余公公打过交道。” “恩然于人情往来一道上从来周到细致。我今天才知道,余方德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余文来听着杜振熙沙软的声线回过神来,嗤笑一句压下心中复杂情绪,接过话茬答曲清蝉的问话道,“我来是接管广羊府辖下卫所的卫指挥使职司,文武不同道,何况余方德连文都算不上,和我能有什么牵连? 他是为南边三地的皇商甄选一事来的,广羊府是最后一站。想来是这一路南下受尽奉承孝敬,倒把他的脾气和胃口都养刁了!他虽是跟着我的车队先行一步,但也只有落在后头的谨郡王,能压服得了他。 他一个宦官,不巴结着宗室还能巴结谁?前前后后,没少为谨郡王搜罗各地的美人敬上。不过广羊府和别处不同,一有定南王府,二有恩然这个东道在,就是我,谨郡王也不至于为了个余方德抹我的面子。” 话中的郑重和安抚意味清晰入耳,曲清蝉浅浅一笑,颔首道,“就是西臣哥这话。定南王贵人事忙,万没有管到三堂九巷上头的道理。你和余公公的差使虽无交集,但即便不能交好,也没有必要交恶。 余公公肯卖四爷的面子,已是我的福运,旁的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不过是随堂子里的姐妹们走一趟罢了。又有四爷和你在,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何况谨郡王还落在后头没到,谨郡王不会抹你的面子,你也没必要去抹余公公的面子。” 她已是第二次和堂子里的花娘姐妹相称,既然入了这行进了庆元堂,挡不住恶客,也就没什么好清高矜持,凭白为庆元堂和关心她的人再添麻烦。 庆元堂对她有收留之情,陆念稚对她有看顾之恩,包括荣归故里的余文来在内,她都不想再因自己而连累他们。 曲清蝉的意思表达得再明确不过,余文来深知她的秉性,晓得话以至此多说无用,闻言黯淡的面色再添无奈。 “七少。”曲清蝉见状就知余文来不会再去找余方德的事儿,放心之余转向杜振熙,伸手道,“赶早不如赶巧,那方匣子,就不必麻烦你和四爷转交了。” 杜振熙再次暗叹,将袖起的匣子还给曲清蝉,示意千柳跟着她退远一些,将单独说话的空间留给曲清蝉和余文来。 “西臣哥,这些是我帮你置办的东西。”曲清蝉打开匣子递给余文来,笑容越发真挚,“你托四爷转给我的银票,都在这里了。三年来积少成多,我知道你定不会收我还给你的银票,所以我自作主张,帮你置办了一些产业。” “房契?地契?”余文来先是迷茫讶然,待看清是广羊府好地段的院子和田产后,语气里就带上了一丝怒气,“小蝉,你这是什么意思?” 曲清蝉笑意不变,抬眼直直盯着余文来,轻声道,“你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能为你打算的,无非是这些吃住的小事。西臣哥,我当你是故交旧友,只希望以后能更好。” 也只把他当做故交旧友,再没有其他的可能。 余文来刚升起的怒气犹如被戳破的气球,霎那间泄气,唯独抓着匣子的指节发白,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宁愿曲清蝉自怨自艾,或是再强硬一点狠绝一点,他的怒气也就有了可以发泄的方向,曲清蝉越是寻常以待,态度坦荡关切拳拳,他越是无从下手。 徒然松懈的高大身形,透着犹如实质的无可奈何。 余文来嘴角噏合,身处的无名居地界再清静,不时也有小龟奴或粗使婆子经过,他和曲清蝉就对站在院门外台阶上,不远处站着杜振熙和千柳。 难道他还能当众和曲清蝉“吵闹”,当着杜振熙的面和曲清蝉拉扯不曾? 余文来重重长出一口气,自嘲一笑收起匣子,转过身留下一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话音到底透出几分郁结和火气,叫盒盖趴一声合上的闷响盖过。 曲清蝉一不多话二不相送,只从杜振熙颔首示意,又冲千柳招手,带着千柳转身回了无名居,院门吱呀一声缓缓合上。 杜振熙眼看曲清蝉和余文来“不欢而散”,心有戚然得再也叹不出气,只默默看一眼院门紧闭的无名居,又默默去追大步离去的余文来。 “小七?”陆念稚送走余方德后赶回庆元堂,越过停在后门边的余文来,上前扶住杜振熙的肩仔细打量,“那些小太监有没有伤到你?桂开一察觉庆元堂的动静不对,就知道先往奉圣阁通风报信,你倒是能耐,忘了什么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了?何必以身犯险?” 堂子里的妈妈和庆叔再怕事,也不会真的让曲清蝉出事,他唯独后怕杜振熙惹了余方德的眼。 杜振熙忙摇头,过去的事没什么好再纠结的,闻言又笑起来,“四叔,您可真是有远见。” 这话意有所指,陆念稚可是早早打算甩脱瓷窑皇商生意的,以后杜府再没必要奉承余方德,将来要和余方德打交道的,该换成唐家和安家了。 没有求余方德的地方,自然也就不怕得罪余方德。 陆念稚眼神一闪,曲指敲了敲杜振熙的脑门,低笑道,“知道我有远见,以后就多听我的话。别自己脑子一热就乱来,就算你不出头,曲大家也不会有大事,知不知道?” 他不得不多说一句,心知曲清蝉出场子的事避免不了,担心杜振熙少年意气,到时候有什么事直接对上余方德,他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怕杜振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吃亏。 “我知道了,您放心吧。”杜振熙小脸微红,即为陆念稚的话心头发热,又为站在一旁远观的余文来而不自在,捂着脑门避开陆念稚的魔爪,低声将匣子的事了,闷声道,“曲大家的意思不用我多试探了。倒是余大将军那里,您多劝劝他吧?” 陆念稚眉梢一挑正要答话,肩上就被凑上前的余文来重重一拍,朗声道,“你们叔侄俩倒是感情好!行了,别在堂子门口墨迹了!恩然,我们先回奉圣阁去,我知道你还得招待余方德那厮,且先陪我喝两杯再说。” 他虽没有心情去探究杜振熙和陆念稚的事,但好朋友就该损,他现在心情不好,摆明见不得陆念稚对杜振熙好,先把人拖走喝两杯酒解解郁闷再说其他。 陆念稚失笑,见杜振熙挤眉弄眼的暗示他好好安慰余文来,只得顺着余文来的力道抬脚,拍了拍杜振熙的小脑袋道,“别再外头多逗留,先回府去,嗯?” 话音未落,就被又不耐烦又羡慕嫉妒恨的余文来果断拖走。 杜振熙亦是失笑,看着二人扬尘而去的马车稍微放心,抬脚跨出门槛,就见等在外头的桂开迎上前来,“七少,唐七小姐在巷子口。” 他本是奉杜振熙的命,将陆念稚一早去往奉圣阁的消息送给唐加佳的大丫鬟,得知余方德“大闹”无名居后,就改道去奉圣阁找陆念稚和余文来报信。 没想到唐加佳得了消息,半道也跟着改了方向,一路追来了庆元堂,此时见陆念稚和余文来离去后,隐在巷子口没走。 “七少。”唐加佳带着大丫鬟现身,径直走向杜振熙,话是对着杜振熙说的,目光却还瞥向巷子外,追着陆念稚离去的马车不放,有些心不在焉的道,“和陆四爷一前一后来庆元堂的那位,就是从闽南过来的那位余大将军?” 如果说昨天余文来的到来并不引人注目,那么今天余方德的到来,则随着余方德带着小太监们一进一出庆元堂而传遍了广羊府,席卷过江南、闽南两地的风声也跟着甚嚣尘上。 何况是唐家这样随时注意广羊府大小动静的商户。 如果说余方德是来者不善,那么唐加佳就是善者不来。 之前只为了堵陆念稚,此时此刻这一问,背后必然有唐加明的影子。 早晚传开的消息,杜振熙也无意和唐加佳打马虎眼,淡然点头道,“正是那位余大将军。唐七小姐也看见了,四叔今日事忙,只怕没闲功夫见唐七小姐。” 她再面对唐加佳,态度只有冷淡,再无以前的愧疚和客气。 唐加佳自然体会到了,却半点也无以前的在意,更无之前针锋相对的娇蛮,目光循声调转,望向杜振熙身后的庆元堂侧门,越发神思不属道,“陆四爷为了个曲清蝉,竟能请动京城来的大将军出面周旋?听哥哥说,那位余公公的来头可不小。” 说着也不等杜振熙接话,目光又是一转,紧紧盯住杜振熙,咬着嘴唇皱眉道,“七少,你实话告诉我,陆四爷这个外间风传的入幕之宾,是不是真的十分看重曲清蝉?” 不然怎么一听说曲清蝉出事,就着急忙慌的从城郊外赶来庆元堂,连掌管内衙采办局的总管大太监也不惜得罪? 她从来看不起曲清蝉,昨天借曲清蝉的地方“偶遇”陆念稚,从头到尾也没正眼瞧过曲清蝉。 今天这事,却由不得她不侧目不……怨恨! 第154章 甩手掌柜 任曲清蝉的大家名号再响亮,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出身,凭什么能得到陆念稚这样超乎寻常的关注和维护? 唐加佳妒火中烧,恨不得立时冲进无名居指着曲清蝉,骂上两句“无耻下作”出气,到底自持身份想得出做不出,忍着腻味和怨恨又追加一句,“曲大家可真是美名远播。可惜美名带来的未必都是好事,倒招惹上了京城来的总管大太监!七少,这样的人得了陆四爷的看重,你也不想将来让人进了门,再惹得杜府家宅不宁吧?” 她从唐加明处听来的消息,只比外头人流传的多一点,尚且只知余文来的来历官衔,不知余文来和陆念稚、曲清蝉的渊源,一心认定陆念稚是为护着曲清蝉,才拉同为京城来历的余文来下水,好和余方德对持。 杜振熙闻言不置可否一笑,即不解释也不故意引导,只摇头道,“唐七小姐想太多了。四叔对曲大家的照顾大家有目共睹,你要说是看重,也确实看重。至于看重之外的其他,唐七小姐惯爱胡思乱想也就罢了,可别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唐加佳一口一个招惹,她也用言语小小反击了一下,左右余文来和曲清蝉的旧事,随着余文来和陆念稚来往日渐频密,迟早也会被人翻出来传得人尽皆知,她没必要隐瞒,但也没必要提点唐加佳。 她倒是不怕唐加佳真的敢对曲清蝉如何。 庆元堂惹不起余方德,唐家势力尚且比不上安家,又拿什么和余方德相提并论,且不说堂子里的妈妈和庆叔都是门儿清的作派,就说曲清蝉今天面对余方德的态度,同样不会任唐加佳欺到头上来。 杜振熙不无讥诮,睨着唐加佳轻笑一声,“唐七小姐的话问完了?要是没有其他事,我还赶着回府处理生意上的事。拜令祖母和令兄所赐,之前闹出的一番动静虽没伤己杜府根本,却也留下不少烂账要收尾清理。” 唐加佳一时语塞。 不看好她改弦易张、想嫁给陆念稚的哥哥,虽不知她已发现杜振熙的秘密,但之所以还肯放任她自由出入,随她想尽办法堵陆念稚,只因唐家不能真的孤军立于十三行,即便不能再挽回和杜府的关系,也不能就此真的断得一干二净,连表面功夫都不做。 何况余文来和余方德的到来,必然影响广羊府的形势,否则她也不会应哥哥所请,问一声余文来的身份。 且她再不管不顾,也知道于唐家背后阴杜府一事上,唐家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不然怎会沦为外界传言的笑话。 再想到受不住打击已然半疯的祖母,唐加佳又是厌恶又是气闷,不接杜振熙的话茬,只一径咬牙道,“七少慢走。你答应帮我的事,可别半途而废,我等着你再送消息来。” 她刻意咬重“七少”二字,无非是提醒杜振熙,她还捏着杜振熙的身世秘密。 杜振熙无声点头,转身上了马车,车轮撵出庆元堂的后巷,再看不见唐加佳主仆矗立巷子口的身影,她抬手敲了敲车门,“以后但凡四叔出门,你只管把消息递给唐加佳的大丫鬟,不必再经过我。” 桂开一听就明白了杜振熙的意思,放慢车速偏头道,“您不在场,要是唐七小姐对四爷做出什么事来……” “她能做出什么事?”杜振熙无可无不可的摇了摇头,反应过来桂开在外头看不见,又微提声音道,“你我都别管了,随她去吧。” 唐加佳又不是杜晨芭,不值得她时刻“帮”着时刻盯着,白费那份精力和心力。 之前是她想岔了,唐加佳只要一日想利用她的秘密谋划亲事,就一日不会爆出她的秘密。 唐加佳想嫁陆念稚,关键在陆念稚身上,而不是她身上,她明知道陆念稚不可能喜欢唐加佳,又何必再去管唐加佳堵着陆念稚几次,又是如何和陆念稚接触的? 还不如清清静静做个甩手掌柜。 陆念稚要是没发现唐加佳有异也就罢了,等陆念稚发现之后,她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其担心还没发生的事,不如先把眼下的事情的办好。 唐加佳一个看不起曲清蝉的小姑娘,且做不出歪缠曲清蝉,或是自荐枕席的事体来。 她有什么好担心陆念稚持不住的,倒是她自己…… 杜振熙想到这里自嘲一笑,仰头轻轻磕上车厢壁,喃喃自言自语道,“山不转水转。没想到,我也有体会八妹心境的一天……” 她无法再骗自己,刚才混乱之中乍见余文来赶来,她只有为曲清蝉松一口气的感觉,但等见到陆念稚出现时,她心里却不可抑止的泛起层层叠叠的欣喜。 等陆念稚扳着她的肩言行亲昵时,她顾忌在一旁远观的余文来的同时,羞意大于以往的抗拒。 这感觉太清晰明确,直到现在还在心间萦绕不去。 她好像,真的被陆念稚带进沟里了。 总想着他喜欢她,好像无形间,她对他的观感和心态,也跟着起了变化…… 理不清的心绪理清了,理出的结果却令她喜忧参半。 杜振熙缓缓闭上眼,仰靠着车厢壁敛去所有思绪,假寐养神一路无话,等马车停在杜府侧门时,就下车吩咐桂开道,“你先回霜晓榭把账册抬去大花厅,和那些受损铺子的掌柜理账。” 唐家造成的烂账不过是小节,她拿话敷衍唐加佳,自有桂开处理后续。 杜振熙交待完这一句,就径直去了清和院。 晚膳上桌时,陆念稚披着月色踩着寒霜踏进清和院,一行落座净手,一行对着杜振熙轻声笑道,“余内相是个十足的人精,和他打交道只需循着礼数就错不了。现下已经和喝得半醉的西臣同桌宴饮,奉圣阁倒是热闹得很,两人有来有往,倒像之前的事不曾发生过似的。” 余方德是个能屈能伸的,余文来也不是个不知道变通的,曲清蝉“受邀”出场的事已然落定,不管二人心里如何想,面上不会再脸红耳赤的闹得太难看。 杜振熙了然,接过江妈妈送上的醒酒汤,递到陆念稚嘴边,皱眉道,“您陪余大将军喝了很多酒吗?先用口醒酒汤,醒一醒酒气。” “一醉解千愁。西臣没事。”陆念稚意有所指的暗示杜振熙一句,含着醒酒汤柔和了眉眼,毫不吝啬的笑夸“殷勤”的杜振熙,“乖。” 杜振熙略不自然的嗯了一声。 上首江氏夹菜的手微顿,眯眼看一眼陆念稚和杜振熙,一时欣慰二人感情好,一时又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怪的,年头一闪而过就被陆念稚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接口道,“我听小七说,余大将军是来接管广羊府辖下卫所的,任的是什么职司?” “卫指挥使。”陆念稚知无不言,沉声道,“今天一早,西臣已经正式投了拜帖给定南王府。明天开始,定南王会亲自领着西臣巡视各处卫所。” 江氏心领神会,和杜振熙对视一眼,感叹道,“余大将军变成了余卫指挥使,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三人边用晚膳边说话,碗碟才撤下去,就听江妈妈来报,“四爷、七少,安大爷来了。” 这个时辰登门,怕是已经摸清了余文来和余方德的底细,急着来求证了。 陆念稚颔首示意,带着杜振熙辞出清和院,迎到外院请安大爷落座大花厅,奉茶道,“安大爷倒是稀客。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讨茶喝了?” 说安大爷忙是真忙,自杜唐两家了断恩怨,安大爷领头接管瓷窑事宜后,和杜记瓷窑交接的一应事体都是安大爷经的手。 昨天杜记瓷窑撤出皇商竞标的账目、人手刚理清,今天杜府瓷窑的管事才刚回转复命,安唐两家全盘揽下皇商竞标的事,剥离杜府单干,安大爷这个把总的只会比之前更忙。 “再忙也越不过四爷去!您何必再拿话玩笑我!”安大爷心里急,话说得依旧干脆豪爽,灌了两口热茶开门见山道,“四爷给我句准话,就算没有唐家的事,您是不是也早就打算放手杜记瓷窑皇商的名号?” 陆念稚应得同样干脆,点头笑道,“说来也巧,这次南下的内衙宦官,正是总管采办局的余内相。如今他人就在奉圣阁落脚,倒省得我再费心居中牵线,等余内相休憩几天,我就引见安大爷。” 他仍旧将规整京城来人院落的事交给安大爷,也是存了此番心思,提前在余方德跟前给安大爷挂上号。 安大爷一声谢说不出口,苦笑道,“四爷不负老狐狸美称。您这是一早就打定主意,做个甩手掌柜了!” 是肯定而不是疑问,杜记瓷窑就算丢了皇商名号,以这两任六年做出的声名和财路,依旧能在十三行的瓷窑行里站稳前三。 而越是听外头关于余文来和余方德的种种传言,他越是后知后觉的发现,安唐两家在这个节骨眼拿下瓷窑皇商竞标的全副份额,是好事,却也不尽然是一好百好的好事。 陆念稚这个老狐狸,岂是个肯只捡芝麻丢了西瓜的甩手掌柜! 深谋远虑的背后,如果和余方德无关,那就必然和余文来有关。 “四爷肯放弃皇商,必然另有更大的利益等在后头。”安大爷直来直往,紧盯陆念稚道,“我说得可对?听说那位余大将军,不止是京中武将新贵,还是四爷的旧日同窗。我可不信这样一个人,会是专为护送个宦官而南下的。” 陆念稚也直来直往,“西臣此来,任的是统领各大卫所的卫指挥使。” 安大爷一听这职司,感受和江氏如出一撤,“这可真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广羊府辖下的各大卫所皆是水军,护卫的是岭南的海域,而定南王府不过能养五千府兵,岂是能和各大卫所所拥权力、兵力比拟的,担任卫指挥使的余文来奉的是皇命,要做的是和定南王分兵权的事。 于朝廷来说是好事,于定南王来说却是坏事。 且陆念稚半点不避讳,当着他的面直称余文来的表字,可见这两位旧日同窗关系不仅没淡,反而依旧紧密得很。 其中透出的讯息,更加让安大爷心惊。 他不错眼的继续盯牢陆念稚,爽朗的神色微微一变。 第155章 她为什么肯帮你 “定南王府镇守岭南,先帝允定南王独揽广羊府辖下的政权、军务,和上头那一位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安大爷抬手指了指天,脸色端凝,话说得毫不避讳,“朝廷怎么会突然调派个卫指挥使过来?听您这意思,余指挥使这是要将卫所水军的军务全抓进手里?” 他刻意换了余文来职司的称呼,意味深长接着道,“四爷,您再给我一句准话——岭南海域的水军兵权这么个大动法儿,不单和上头那一位对定南王的态度有关,还和我们这些行商走货的也息息相关,对也不对?” 陆念稚有问就答,事情至此确也没有必要再藏一句漏半句,边点头边掖着袖子为安大爷续茶,“安大爷好眼界。朝廷公文已下,明年三月桃花汛过后,将重开海禁。这事定南王有交待,京城来人抵达之前,不得外泄。 如今西臣和余内相前后脚踏进广羊府,外头关于他二人的来历、身份传得有鼻子有眼,能传播得这样快而详尽,背后难保没有谨郡王的授意。想来不用等谨郡王的仪仗到达广羊府,江南、闽南两地已经将海禁一事摆到明面上了。” 安大爷虽猜到一点,但没想到竟是海禁重开这样的大好事,他先是惊喜,很快又是脸色一变,神情越发凝重。 既然是定南王有交待,那么陆念稚定然在余文来和余方德到来之前,就早早知道海禁重开的消息,他是十三行里的老行商,稍一推算余文来、余方德的脚程,就能大概算出陆念稚得知消息的日子。 远在杜唐两家暗中交手、明着撕破脸之前。 先是分让皇商竞标的份额,再是放任安唐两家联手,最后“大度”送出全部竞标份额,一环套一环哪里是因顺势而为,更不是为完满了断和唐家的恩怨,根本是一早就打算好甩脱瓷窑皇商的牌匾,专心致力于海禁重开适宜。 杜府再势大也没有占尽所有好处的道理,舍了皇商牌匾得着海上生意,如果他是陆念稚,也会选择后者。 安大爷想明白这一点,哪里还有心思喝什么茶,目光落在杜振熙身上已是另有了悟。 他本以为杜振熙只是陪坐,如今看来还是他想的太简单。 “四爷既然猜到我的来意,想必特意带七少一道来见我,也是另有用意了?”安大爷神色复杂,握着茶盏摩挲着杯口道,“七少,我晓得你和小郡爷一向交好。只是不知定南王给四爷透了口风,小郡爷是否也给你讨了好处?” 这话说得透亮,杜振熙暗暗赞赏,面上只笑而不语,她明白陆念稚带她露脸的用意,在座都是长辈,她不用也不必开这个口。 果然陆念稚已接过话茬,笑看一眼杜振熙道,“什么都瞒不过安大爷。定南王的意思,小七出师三年,如今也算历练出来了,蒙定南王和小郡爷抬举,等市舶提举司一开,小七将作十三行对市舶提举司的主事人。” 讨好处的是沈楚其,下决定的却是定南王,本地土皇帝开了口,任谁心里不满杜振熙年纪小资历浅也无用,当主事人的是杜振熙,将来事情公开后,受追捧奉承的不仅是杜振熙,还有整个杜府。 安大爷微笑中透露着苦涩,撸了把脸道,“四爷这玩笑开大了,这还叫什么都瞒不过我?您可是把我瞒惨了。” 话已至此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将来能否入海上生意的关节在杜府身上,杜府不会让有过节的唐家分一杯羹,而和唐家新作姻亲的安家,就算不受波及,能分到的好处也有限。 他倒是不怨恨陆念稚的算计,是他起意拉拢唐家好争皇商牌匾,打的同样是迟早拉下杜府独占鳌头的盘算,彼此半斤八两,商场如此,谁输谁服。 同样不后悔和唐家绑在一起,一码生意归一码,是他主动送上门和唐家站在一起,不怪陆念稚顺水推舟将安家和唐家划拉到一块一并算计。 若是因此再和唐家起了龌龊离了心,那才真叫被陆念稚的算计套牢了。 冒失过一次,不能在蠢一次。 安大爷很快理清思路,将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果断起身告辞,“四爷的意思我明白了。您肯对我说着些话,我也不会白费您的提点。” 一拱手后大步离去,陆念稚笑叹一声,转头对杜振熙眨了眨眼,“什么事都好算,唯独人心难算。安大爷是个明白人。” 安大爷能点出“提点”二字,可见短时间内就分出了轻重,他们想看安家和唐家内斗,怕是无望了。 杜振熙不以为然的笑,和安大爷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无端令人心情愉悦,她也冲陆念稚眨了眨眼,“安大爷确实是个明白人。您这样坏,他也不曾露出半点怨怪。” 陆念稚瞧着杜振熙难得的精乖样儿,无声大笑。 安大爷却是无声苦笑,踩着车辕偏头对隐在阴影中的人道,“杜府什么意思,你应该想得明白。就算杜府有意打压,忍过几年就是了。唐家和杜府的恩怨总有淡去的一天,到时候再谋海上生意也就是了。” 等在小巷口的唐加明上前一步,伸手去扶安大爷,默不作声的神态亦是苦涩。 他心中自然不无震动,和皇商之利比起来,海上生意才是真正的一本万利,失去先机落后几年,届时十三行里哪里还有唐家的立足之地。 一如官场里以同科同乡分派系,商场也以同行同业抱团,一旦被挤出海上生意这一项营生,过后再想挤进去只会难上加难。 安大爷的话虽有安抚鼓励之一意,但半句不提安家如何,话外之意已然昭然若揭,安家不会和唐家疏远,但也不会因此提拔唐家,短期内,唐家甚至不能靠着安家插手海上生意的事。 他心中不是没有不平,但杜府修好无望,唐家更不能得罪,千般思绪转到嘴边,只有一句,“多谢岳父大人知无不言,我在此谢过,您辛苦了。” 这一声岳父大人叫得比之前更诚挚,安大爷满意于唐加明的知情识趣,张了张口到底没再多说,笑着应了一声,关上车门扬尘而去。 过杜府门而不得入的唐加明也抬脚离开,回到唐家后径直奔向唐加佳的院子。 他摆手示意大丫鬟不必上茶,随意挑了张椅子落座,问妹妹道,“加佳,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嫁给陆四爷?” 他之前不曾细问缘由,只觉得妹妹异想天开,兼之忙于家事、生意,更不曾管过妹妹这些天出门做了什么。 只在听闻余文来、余方德的传言后,交待妹妹问一声杜振熙。 如今越发体会到和杜府交恶后果有多严重后,倒是想起妹妹想嫁陆念稚这一茬,若是真能成事,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他原先不肯答应帮妹妹,是因为心知事情不可为,现在却想着破釜沉舟,事情再不可为没试过又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他盯着妹妹脸色郑重,唐加佳眼神有一瞬躲闪,不提情只说利,“有什么为什么的?一个两个的都想着利用完我就丢开手?杜七少不娶我,我偏要嫁进杜府,让她只能敬着我尊着我,拿我当长辈喊我四叔母!” 这话哪是闺阁女儿能说的,唐加明却听出了妹妹的骄横和怨恨,他无奈一笑,转眼去看大丫鬟。 大丫鬟接收到唐加明的询问之意,不敢不答更不敢爆出内情,只得硬着头皮帮腔道,“总不能让小姐凭白被利用。依奴婢看,杜七少对小姐还是一样客气,只怕是心里有愧。且几次见陆四爷时,陆四爷的态度也和往常无异,倒也不曾避而不见。” 唐加明很快就捕捉到重点。 杜府门房对安大爷恭敬有加,却对陪同安大爷登门的他视而不见,他被杜府拒之门外,陆念稚和杜振熙却肯和妹妹做寻常来往。 若说只是因为妹妹是女子,只是因为杜府对妹妹有愧,他并不全信。 且妹妹身边跟进跟出的不过眼前的大丫鬟一个,比之其他大丫鬟确实更得妹妹欢心,也更能干,但内宅女子再能干也有限,不可能对陆念稚的行踪一摸一个准,之前的西市现在的偶遇,哪有回回都能叫妹妹准确堵着人的? 唐加明微微眯眼,目光重新落在妹妹身上,沉吟道,“她为什么肯帮你?” 如果真的要论愧疚,比之陆念稚这个和亲事无关的长辈,定然是瞒着身世秘密曾“求娶”妹妹的杜振熙,愧疚更深。 他已然认定,定是杜振熙暗中帮妹妹,透露了陆念稚的行踪。 而他说的是“她”而不是“他”,唐加佳以前分不清,现在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心下一阵冷笑一阵讥诮,面上只不露出来,故作愤懑的鼓起腮帮子,冷哼道,“祖母能利用我的亲事一次,杜七少怎么就不能再利用我的亲事一次?”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大丫鬟瞧着唐加佳故作气恼的模样,心知唐加佳不打算提撞破杜振熙身世的秘密,连唐加明都要瞒下,忙开口接话,也做出副恼恨的模样道,“可不就是小姐这话!奴婢看杜七少和陆四爷相处时,看着似是和睦,实则话也少说,正应了外头叔侄不和的传言。” 也就是说,杜振熙肯帮唐加佳,是因为想让唐加佳占了陆念稚正妻的位置,妻族是和杜府有过节的唐家,助力有限,不添乱就算是好的。 将来杜府家主之争,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唐加明回过味来,看向唐加佳的目光就带出讶然来。 杜振熙这般打算,妹妹竟肯接受杜振熙的帮助,可见还是小儿女心思太重,一心只想着膈应杜府。 他原先只从妹妹的角度想,现在听了这番话,其中掺杂着杜振熙的打算,就是另一方景象了。 有杜振熙居中帮忙,那么妹妹想嫁成陆念稚的事,已然从不可为变做了大有可为。 和杜府再做姻亲,这倒是个之前他想也不敢想的突破口。 若是能里应外合,把握自然更大。 但事无绝对,从妹妹这几日的举动来看,杜振熙肯帮的不过是透露陆念稚的行踪,并无其他实际帮衬,熟知随着情势变化,杜振熙会不会更改主意? 海禁重开在即,他和唐家,却是等不得了。 第156章 非常事非常手段 唐加明眼中的讶然渐渐化作坚定,面上闪过精明神色,缓缓点头道,“既然你有意,七少又肯帮你,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没有阻扰你的理由。之前我并不知这其中还有七少帮手,如今……我自然也会帮你。刚才我和岳父大人一起去拜访过陆四爷,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唐加佳挑了挑眉头,就听唐加明道出海禁重开、杜府态度一事,又接着道,“即便不能争到利,唐家也必须争到名。海上生意利益何其巨大,十三行必然受到震动。到时候各家商户蜂拥而上,唐家却被排挤在外,于生意于唐家声名都没有好处。” 他刻意顿了顿,让妹妹消化他话中意思才动了动坐姿,倾向唐加佳,转低声音道,“年后谨郡王一行抵达广羊府,开春桃花汛后市舶提举司一开,到时候就是挤破头也晚了。你想嫁陆四爷,就要在这之前成事,越快越好,也对我们越有利。” 将来能转寰的余地也更大。 唐加明说得笃定,仿佛已经有办法让妹妹达成心愿。 唐加佳再有多少小心思也被惊到了,暗藏戒备和犹疑的问唐加明,“三哥,你有什么打算?” “非常事非常手段。”唐加明微微闭眼又睁开,回视唐加佳的眼神几经变化,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道,“别说陆四爷对你的态度从来不冷不热,只说陆四爷和七少是叔侄,七少和你的亲事作罢,陆四爷岂会愿意娶侄儿曾经的议亲对象?你要是真像嫁陆四爷,只能剑走偏锋……” 说着话音转低,喁喁道出心中计划,教唐加佳该怎么做。 大丫鬟听见几个字眼,已是忍不住捂嘴压下惊呼,唐加佳听到一半更是脸色涨红,唰一下站起身,指着唐加明又羞又气道,“三哥!你说的剑走偏锋就是让我、让我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她的好哥哥竟然想出这么个办法“帮”她?! 唐加佳气得手抖,原来藏在心底的怨恨倾倒而出,瞪着唐加明的眼中既有怒恨也有水光。 “我说了,这是非常手段!这样成事的后宅女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要事成,算什么下三滥!”唐加明不和唐加佳对视,满面痛苦的垂下头,声音却没有低下去,“你仔细想想,七少和陆四爷一样,一早就知道海禁重开的事,她说要帮你,却半个多余的字都没透露,这算什么帮? 不过是像你说的,再利用你一次罢了!成或不成,全看她的心意,她要反悔你也没有办法!照你这样送吃送喝,难得才能撞见陆四爷一次,能做成什么?难道要等陆四爷另定亲事,你再来着急不成!” 陆念稚的年纪可不小了! 妹妹耗得起,他可等不得! 唐加明痛定思痛,抬起头来强迫自己直视唐加佳,紧咬嘴唇道,“你想嫁陆四爷,能等几年?三年还是五年?只要陆四爷不点头,你等几年都没用!这是唯一而且最有效的办法!” “可真是个好办法!”唐加佳怒极反笑,慢慢退回椅子边,直指唐加明的手垂落身侧,“口口声声说别人利用我。你还不是一样,为了自己为了生意,不也是想再利用我一次!” 唐加明紧抿着嘴,起身离座站定唐加佳跟前,居高临下的话锋一转,“你怎么想我不要紧,你只想一想母亲。我也不勉强你,你自己考虑考虑,我等你答复,肯不肯的不过是你一句话。” 说罢似不忍再面对妹妹,转身就疾步离开。 大丫鬟抬起的脚步又落了下去,愣愣看着唐加佳颓然跌坐椅上。 她想到自外头流言四起后,就再次病倒的母亲,母亲柔顺惯了,知道做错的是祖母却恼不起来,每每只拉着她哭,唯独担忧她亲事艰难,那些不愿得罪杜府、看不上唐家作派的人家,哪里还会和唐家交好,更不会起意和唐家做亲。 哥哥已经定了安小姐,她总不能跟小门户换亲似的,将来选无可选,再嫁进安家吧? 如果说她恨祖母恼哥哥,这家里也只有母亲是她真心敬爱,愿意孝顺的。 她一日亲事不定,母亲就好不起来。 唐加佳抓着椅把的手缓缓松开,满是讥讽的道,“还说什么不勉强我。他这时候搬出母亲来,不就是逼我同意?” 这个他自然是指唐加明,大丫鬟不敢接话,只模凌两可的应道,“自从老太太倒下后,三少似乎……变了不少。” 想到已然不理事,或者说不能再理事的半疯祖母,唐加佳轻声笑起来,语气里的讥讽更重,“没有祖母压在他头上,这整个唐家都担在他一人的肩上,责任越大权力越大心当然就硬了。三哥,可不就是变了。” 大丫鬟依旧不敢接话,唐加佳也不再开口,沉寂了两天后找到唐加明跟前,无情无绪的给了答复,“三哥说得对,事急从权,除了你说的方法,我也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我都听你的。” 唐加明自然看得出妹妹的冷淡,晓得口头安抚之词不过苍白无力,等事成之后妹妹尝到达成所愿的欢喜后,兄妹二人再多隔阂也能随着时间消散,遂只笑着保证道,“你放心,要用的东西我会准备好,你只需要等待时机。” 唐加佳扯出个笑脸,一走出唐加明的院子笑容就消散干净,她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袖,就听大丫鬟低声提醒道,“小姐,下雪了。” 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唐加佳张开手接住零零落落的雪白,园子里来往的小丫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压着声音雀跃欢呼道,“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可是今年第二场雪了!” 十月初雪过后,持续大晴的广羊府引来了第二场雪,势头越下越大越下越冷,市井街头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大雪直到除夕当天才收势,举目积雪的广羊府已是银装素裹。 杜府西府的小一房早有粗使下人扫清积雪,撒着盐的道路上隐隐泛着白光,倚靠窗旁的杜振益懒懒推开窗,得意笑道,“果然是好兆头。等年后开市,我可不就得成大忙人了?” 他说着话目光落在桌上,其上叠着的尽是东府送来的铺子账目,一为补偿西府绸缎行之前受唐家算计损失的货和利,二为大吴氏出免担保,越过杜仁、杜曲,求东府多分几项营生,让他练手专心正事。 杜振益一把揽住靠在身边的江玉,满足得恨不得大笑三声。 他此刻正在江玉这个贵妾房中,一旁端茶递水的珠儿见状,开口奉承几句,又抱不平起来,“这些个铺子都是小笔生意,老太太倒是满口答应二夫人,只四爷和七少也太小气了些,什么都抓在手里,只给您这些个小打小闹的铺子,可真是小看您!” 江玉听出珠儿言语间的挑拨之意,心下冷笑连连,美目才瞥过去,果然就见杜振益藏不住后怕的一抖,坐正身形摆手道,“混说什么!连祖父、父亲都要给四叔、七弟报账,我还有什么好挑理的!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出去可得把嘴给闭紧了!” 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怂字底下一颗心。 杜振益真是叫小吴氏的怒惩打怕了,这次回来后对着杜曲、小吴氏真心又敬又怕,很是收敛了不少,也就在大吴氏面前还有些以前的纨绔样儿,私下对着江玉主仆,也再不敢乱说乱来。 江玉见他这样,心下越发看不上,懒怠再多留杜振益,面上只做精神不济的样子,推了杜振益一把,“你要教训珠儿,且去她屋里慢慢教训去,别阻着我歇晌。” 她正来小日子,真心不想费力奉承杜振益,左右珠儿已被杜振益收用的事人尽皆知,且珠儿已无生育可能,随杜振益和珠儿鬼混去,别在她跟前碍眼就行。 却不知她乱了日子的小日子,不单因为之前又被关进柴房而受寒,还有珠儿暗中掺进补药里的药粉的作用。 珠儿心下亦是冷笑,故作脸红的应了一声,抬眼去看意动的杜振益,当先就扭着身子退了出去。 杜振益胡乱说了几句就丢下江玉,跟着珠儿进了屋,张手就去抱珠儿,“我的乖乖,你主子醋劲儿可真大。进门这么久总算是开了口,以后你这通房的身份就算过了明路了。快来让我香一个。” 珠儿半推半就,嗔怪道,“大少小声些,隔墙有耳呢。叫小姐听见半耳朵,回头受苦挨骂的是我不是您。” “小姐?”杜振益一边动手一边哼道,“她如今可不是你家小姐了,以后可得改口叫姨娘了。” 话里哪里还有刚才揽着江玉时的亲热劲儿,他自然知道当初江玉是怎么脱罪,将过错全都兜到他头上的,气是气,不过易地而处,他要是江玉也会那么做,毕竟他还有大吴氏保他,更有西府大少的身份在,下场再糟也糟不过江玉去。 到底是曾经上心过的人,气过了也没怨怪过江玉的做法,只比起以前来,到底情意有所减淡,反觉得珠儿越发衬他的心意,又看得着碰不着,当下只想着和珠儿快活一番。 他素了好一阵子,大少奶奶那张冷脸他懒怠看,其他小妾通房过了新鲜劲儿,成日里除了正事,专泡在江玉房里。 珠儿晓得这些日子的殷勤小意有了成效,忙趁热打铁道,“大少可别再糊弄我,我为您抱不平的话难道有错?海禁重开的消息都传开了,七少做弟弟的倒得着大好处,您就一点不眼红?” 杜振益哪有心思说这些,只随口道,“我得新铺子有新进项,七弟好不好的我眼红什么?倒是那些个京中来的贵人,我到时候可得好好见一见,沾点贵气也惠泽一下你。” 说到最后已变了调,压着珠儿就往大床倒,珠儿一面应付杜振益,一面转着眼珠道,“您是说奉圣阁接待贵客的宴席?我是没资格跟您去见世面了,到时候有什么好玩的人或事,您可得仔细和我说说。” 心中暗自转着主意,要报复江玉,从杜振益身上下手没用,单害江玉和她一样断了子嗣也远远不够。 非常事非常手段,还不如从杜振熙身上下手。 只盼海禁一开,人多事多,能让她找到杜振熙的空子。 她推了推杜振益,终于得来杜振益一声应承,“知道了。有什么趣事,一定告诉你。” 第157章 狗屎运太旺 珠儿房内一时春意无边,早早烧起炭盆的霜晓榭二进院落里,亦是温暖如春。 难得清闲正翻看杂书的杜振熙耳朵一动,偏头循着脚步声望过去,就见一座帷幔堆叠的小山正匀速移动,缓缓越飘越近,她情不自禁笑起来,“竹开?你又弄什么鬼?” 被抱了满怀的帷幔遮得没影儿的竹开探出头来,恭敬而不失殷勤的笑答,“浣洗房才刚送来的干净帷幔。这不赶着除夕团圆家宴之前,好把霜晓榭里外都换洗一新么?您给抬抬脚挪个地儿,我很快就能完事儿了。” 杜振熙盖下杂书不动,端坐着冲竹开招了招手,“这些粗使活计,你如今倒做成熟手了?” 被晾了近两个月,干的尽是低等小厮做的粗活,且本来又是不上等的小龟奴出身,要是没能投身杜府做的也不过是脏活累活,能不熟手么? 竹开点头点得毫不假谦虚,晓得杜振熙不爱这类虚礼,见杜振熙招手就干干脆脆的应一声,妥妥当当摞好帷幔,乖巧的跪坐杜振熙跟前。 在经历过杜振熙和桂开一开始的冷脸后,他兢兢业业的谨守粗使本分,渐渐也能体会到杜振熙和桂开对他的态度变化,虽不再像最初那般看顾有加亲热有余,但也不曾刻意打压故意排挤,这些日子桂开一忙,杜振熙也曾点他随侍过一两次。 虽然只是带他走过两趟清和院,还不曾让他在霜晓榭以外的外院走动过,但他已能肯定,杜振熙要的,不过是让他压一压性子,认清认准主子。 他也不耍花花嘴皮,只以行动表忠心,这会儿如果能长出尾巴来,必定要冲着杜振熙摇一摇。 杜振熙眼中笑意更深,一下下敲着杂书封底问,“我看你这三等小厮当得挺得心应手的,就半点不想再做回一等小厮了?” 这哪里是问他的意思,根本是决定要解开禁锢在他身上的加锁了,竹开心下大喜,半点不掩藏亮得发光的笑容,立时点头如捣蒜,随即抢地磕头道,“七少!我再也不会让您失望了!” 杜振熙不怀疑竹开这话,她本想等海禁重开后再将竹开提上来,现在提前做了这个决定,心中另有一番考量。 有所变化的不单是竹开一个,还有她自己,既然她已无法再将陆念稚当单纯的长辈来看,倒不如提早将竹开放回身边,由竹开随侍她身边进出。 左右竹开对她和陆念稚的关系“误会”已深,她可不想让桂开察觉出端倪,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多个人发现,就多添一份乱。 这些事自然不足为竹开道,她只笑着勉力一二,挥退竹开道,“之前在庆元堂见着庆叔,他问起你时我没提你被罚没的事。明天初一,你记得精精神神的去给庆叔拜个年,别让真正关心你的人担心。” 她没有弃用竹开,桂开也没有刻意疏远过竹开,何尝不是真正关心竹开的人之一? 这话一语双关,竹开低下头掩去眼角红意,又飞快抬起头应是,展开个大大的笑脸道,“也别另外喊人来挂帷幔了,我接的东西我来做完。待会儿再跟着您服侍。七少,家宴要穿的衣裳都给您准备好了。” 杜振熙随竹开做完最后一件粗使差事,自去净房换好衣裳往清和院去,竹开送走杜振熙后快手快脚的挂帷幔,挂到内室时动作不由慢下来,拽着其中一条帷幔有些疑惑,只觉手感和其它不同,料子相似却更软一点,显见是常换常洗有点旧了。 帷幔这种消耗品,霜晓榭怎么会用旧不用新? 竹开不解,却也不敢擅自撤换,疑惑一瞬就松开手,拾掇清楚后径自出二进院落,迎头就撞上留在一进院落的守门、洒扫的真粗使小厮。 自他降等后,那些个有头脸的管事、妈妈只守礼不讲情,不再他私下来往过密,倒是这些个零散的低等小厮没那么多顾忌,很快和他处到一块儿,大年夜的见着人就开口讨红包,又笑着起哄道,“竹开哥,七少有没有富余的帷幔布条,你给匀一块出来呗。” 却是有一人摆新年盆栽时砸了脚,伤势不重,众人玩笑着讨块主子用过的帷幔来裹伤口,沾喜气伤好得快。 竹开笑斥一句“主子用的好东西,倒想偏来做裹脚布”,说到最后脸色顿时僵了。 他舌尖还卷着“裹脚布”三个字的尾音,脑中划过的却是“裹胸布”三个大字。 他怎么没想到? 他怎么才想到! 早前他就发现内室里有几条帷幔换得勤,都是桂开亲自送去浣洗的,只当是挂在内室睡卧之处,杜振熙爱洁桂开才上心更换,如今再回味方才捏在指尖的触感,如果……如果是用来裹胸的,可不得换得勤吗! 他脑中走马灯似的转换画面,一时是二进院落严得异常的规矩,一时是他拍过杜振熙鼓乱后背的那一下,一时又是杜振熙面对西府姐妹的亲近,最终定格在杜振熙少时就又雌雄莫辨之名的精致五官上。 一颦一笑,已然大不同。 竹开僵硬的神色一抽,突然抱头蹲地,哀呼道,“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惊天的大……” 秘密! 他命里可能狗屎运太旺,杜晨芭暗恋陆念稚的秘密偏偏叫他撞上了,杜振熙隐瞒身世女扮男装的秘密,也无意间叫他撞破了。 他突然深恨自己出身庆元堂,脑回路清奇到自己不想歪都得歪,每每还能歪打正着。 也正是因为他出身庆元堂,风月手段知道得太多,常人想都不会想的事到他这里,就成了一点就通。 竹开脑中思绪纷乱,一头雾水的粗使小厮们惊呆了,看着突然蹲地哀嚎的竹开只知道发愣。 竹开也决定装傻充愣,胡乱拿话敷衍几句,撇下小厮们守夜,搓着步子往清和院赶。 东西二府的主子们围坐清和院吃除夕家宴,各位主子身边的得力下人另外在院中开桌,桂开已知杜振熙的决定,瞧见落后而来的竹开一举杯,示意他进屋服侍杜振熙。 如此一来,竹开重新升回一等的事就算昭告过众人了。 他站在杜振熙身后仔细端茶布菜,眼神却直往杜振熙脸上飘。 越看越觉得,美少年变美少女简直没有半点违和感! 至于喉结和声音,他倒是听过庆叔讲古,说三堂九巷有个内行人就是专做这类生意的,只是年纪大了早就金盆洗手,名声不显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若是有心,杜府岂会请不来那人为杜振熙作假? 他这想法倒和唐加佳的做法异曲同工,细节什么的不需要在意,只需要简单粗暴的扒拉出结果就行。 竹开眼神一转,偷看完杜振熙又去看陆念稚。 被这样好人才、好样貌的男性长辈带大教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常年相处下来,会生出别样情意倒也不让人意外。 杜振熙总说他误会了,原来他真的误会了,杜振熙并不是想把陆念稚带进男风沟里,好算计陆念稚,而是以女子身份喜欢着陆念稚? 偏偏为了东府为了杜振晟,还得苦苦隐瞒身份不能表露真心,他突然心疼自家七少。 竹开想通这一点,恨不得当场撒一把辛酸泪。 殊不知他清奇的脑回路拐了个弯儿,误会之上再叠加误会,再次歪打正着,倒比杜振熙这个当事人先一步肯定了感情问题的“真相”。 他即自以为是又毫无自觉的眼神再一转,暗搓搓瞥向院中下人席的桂开。 想来桂开并不知杜振熙的真心,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点他防备庐隐居,那份真心防范陆念稚的口吻做不得假。 他家七少连最信任的桂开都没说,他装傻充愣的决定果然没做错。 之前想着帮他家七少的做法看来没帮到点子上,现在重回他家七少身边随侍,他可得帮他家七少打好掩护! 竹开精神大振,收起小心思专心服侍杜振熙不再乱看,主子们的席面菜过五味后,就开始喧闹起来。 江氏几个辈分高的派完压岁钱,等轮到陆念稚时,官学放假归家的杜振晟小身板一弹,照着陆念稚的脸颊就亲了一下,声音响亮的道,“谢谢四叔的压岁钱!老规矩,亲一下得给双份儿!” 照着辈分排行先拜年收完压岁钱的杜振益、杜晨柳和杜晨芭见状一愣,本还规规矩矩的站着,被杜振晟这么一亲一说,顿时都笑起来,各个的眼神都往杜振熙身上瞟。 大少奶奶还在坐双月子,今晚并未出席,在场不明所以的倒只有抱在奶娘怀里的福姐儿一个,小小人儿也跟着杜振益等人看向杜振熙,咿咿呀呀似在疑问,倒惹得杜振益等人笑得更大声。 杜振熙握住福姐儿晃来晃去的小手,被笑得忍不住脸红。 杜振晟这一招,源头在她身上,幼时不懂事时最爱过年的热闹,尤其爱收压岁钱,为了偏多一份压岁钱,她没少歪缠相处最多的陆念稚,亲一下得双份儿压岁钱,她一囔这话,杜振益几个兄弟姐妹也跟着有样学样。 后来大家都大了,如今也就只有杜振晟仗着年纪小,还玩这招玩得不亦乐乎,为了压岁钱连小大人都不装了。 杜振熙无语的瞪一眼杜振晟,杜振晟半点不怕她,反而兴冲冲去抱福姐儿,嘴里似模似样的哄道,“小侄女乖乖,快亲一下你四叔祖,多得一份压岁钱将来好做嫁妆呢!” 他本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如今升级做小叔叔,对福姐儿好得不得了,这番举动又惹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杜振熙瞪归瞪,自然不会白目到破坏气氛,忙帮杜振晟抱稳福姐儿,护着两人杵到陆念稚跟前。 陆念稚低下头,含笑让福姐儿亲了一下,大大方方送出两个厚厚的红包,一个给杜振晟一个给福姐儿,目光却掠过抱着福姐儿颠颠拜谢的杜振晟,直直落在杜振熙脸上。 杜振熙护着两个小家伙的手莫名一抖。 她总觉得,陆念稚看她的目光中,貌似很有些深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已经不是杜振晟这样的年纪了,陆念稚总不至于要她也亲一下,给她双份儿压岁钱吧? 画面太美杜振熙不敢想,果断错开了视线。 第158章 我也想要压岁钱 二人之间的眉眼交汇即短且快,正喧阗一片的屋内无人察觉,唯独一直暗中留意着二人的竹开眼皮一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小心肝不由一跳,思绪转来转去在心中转出一番计较。 他瞥一眼已然垂眸笑看杜振晟的陆念稚,上前一步虚扶着杜振熙,刚刚退开就见杜振晟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小心翼翼的将福姐儿交还给奶娘抱好,转头就跑向上首扑进江氏怀里,扬起脑袋一颠又一颠,拔高的声线又脆又亮,“曾祖母!派完压岁钱也就到时辰了!我们快去园子里!” 边说边想拉着江氏离座,看得屋内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杜振熙也抿着嘴笑,暗道小豆丁平时再能装小大人,碰上过大年就原形毕露了,这是急着要往外头放烟火呢。 江氏同样是止不住的笑,她对杜振熙是爱在心里,对杜振晟则是宠而不溺,眼下大年夜的团圆热闹日子,被杜振晟磨得倒显露出几分溺爱来,张口就连道三声好,“瞧把你个泼猴儿急的!行,现在就去园子里,让你二叔、四叔带你们放烟火去!” 被点名的杜曲和陆念稚起身应是,杜振晟顿时欢呼一声,跳手跳脚的模样还有点像泼猴儿。 不说其他人,就连窝在奶娘怀里的福姐儿也跟着张嘴咿呀,没被小叔叔的“疯样”吓到,倒跟着“欢呼”起来。 大吴氏就去点福姐儿的小肉脸,笑道,“倒是个胆子大的!” 她看着虽早产却越养越好的福姐儿,却是真心喜欢,常念叨着“福姐儿”这个小名取得好,此时夸完福姐儿胆大,少不得拉着小吴氏一道又说一回小名如何应景,婆媳二人难得的融洽和睦。 大吴氏惯来无风也要搅三尺浪,今天应着节庆这样好脸好语,更枉论东西二府其他人,杜仁半点不摆长辈架子,当先就招呼小一辈的跟上,又有杜曲、陆念稚一左一右簇拥着江氏,众人浩浩荡荡的出了清和院,往园子里的半山亭而去。 说是半山亭,实则是个四面开阔不闭合的小型敞厅,屋檐上挂着大红灯笼,屋檐下有廊有座,江妈妈早就亲自带人拾掇,权做团圆宴后吃茶赏景的去处,左右又有新收拾出来的抱厦、暖阁,以备守岁守到后半夜,好供主子们各自歇脚安置。 这本是杜府年年过除夕的老例,桂开并其他够资格在清和院坐席的下人已先行一步,分散开来伺候茶水,又摆弄好预备着的各式烟火,好护着主子们玩乐。 最心急热切的杜振晟哪里还坐的住,当下就带着身边的书童、小厮找上桂开,囔囔着要点第一道烟火,而稍亚于他的热情的福姐儿,从清和院走到半山亭这一段路上又犯起了困。 小小人儿自有奶娘替她守岁,小吴氏忙告声罪,带着奶娘、丫鬟将福姐儿抱进暖阁里,哄着小孙女入睡。 大吴氏也不拘着杜晨柳和杜晨芭,指着杜振益道,“你们大哥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爱闹,你们也去一块儿顽,看着你们大哥点!” 杜晨柳和杜晨芭笑着应是,此时也不必顾忌什么女儿家的矜持,依言凑到杜振益身边,一口一个主意,又去招呼杜振晟,兄妹姐弟很快就闹作一团。 一旁有杜曲、陆念稚看着,杜振益就握着杜振晟的手去点烟火,只听砰的一声先闷后尖锐的亮响,第一簇烟火转瞬间就在杜府上空爆出璀璨的光芒。 随着杜振晟仰头欢呼,各人身边跟着的丫鬟、小厮也紧接着抬脚伸手,纷纷点燃正对着各自主子的烟火,砰砰声接连响起,第一簇烟火还未散尽,又有此起彼伏的七彩光芒遍布视野。 这时就显出杜府的人丁凋零来,要不是有各人身边的下人凑趣,这烟火也放不成这般热闹景象。 杜仁看过一回,见有杜曲、陆念稚看着护着,便自转回廊下座椅,笑言笑语的和大吴氏说话吃茶,下首还有积年的老管家、老妈妈陪坐,正经主子虽少,但也不显得过分冷清。 烟火放过一轮,中场休息的时候,就该轮到思想清奇的江氏出场了。 这也是杜府除夕夜的老例,杜振熙退出热闹范围举目四望,果然就见江氏换了身行头转出抱厦,身后跟着以江妈妈为首的婆子,抬着一挑一挑的小担子,往放烟火的空地正中一杵,大手一挥道,“都来瞧瞧,想吃什么只管点什么,江妈妈可在一边记着账呢,回头报了数儿我只管从你们手里的压岁钱里扣。” 小辈们一听这话就笑起来,自隆冬以后江氏就不常出外蹓跶摆摊,腊月过半临近除夕后,才又开始钻厨房,亲手将她摆摊的“招牌”小吃都做了出来,装等着这会儿来摆个“小夜市”,领着自家小辈们热闹热闹。 江氏不忘收小吃钱,小辈们却掏得甘之如饴,杜振益本就是个会玩花样的,今晚半点不用收敛身上的纨绔本色,随手抓了汗巾往肩上一搭,竟帮江氏当起伙计来,“一个个来,哪个也别急。也不用劳烦江妈妈动笔,一个个先来我这数了钱,再拿东西嘞!” 话音未落,廊下“小夜市”内顿时笑闹更甚。 杜振熙只看着姐妹弟弟玩,袖手站在外围,不经意间一抬眼,就对上陆念稚的黑亮双目。 二人隔着人群正正对面而站,也不知是否是陆念稚刻意选的角度,即背对着廊下的杜仁、大吴氏,又隔着正闹得欢的江氏等人,见杜振熙看过来,就挑了挑下巴,无声做口型,“小七,你想吃哪一样?” 大有杜振熙一点头,他就帮杜振熙买单拿小吃的架势。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询问,偏偏叫陆念稚做成副掩人耳目的“鬼祟”模样,杜振熙没来由的脸颊发热,再次错开视线摇摇头,表示她凑这个热闹,不必劳烦陆念稚。 陆念稚挑眉一笑,偏头想了想,就挤进江氏身边,此时除了小辈们已有识趣的下人跟着围上来捧场,他一挤一动,再退出人群时,齐整的衣袖赫然有些凌乱。 杜振熙讶然眨眼,陆念稚却老神在在的抻了抻一袖,动作间似乎袖了个油纸包进袖袋,杜振熙正猜测他究竟挑了哪样小吃买单,就觉得有道目光如有实质,长长久久停留在她脸上。 杜振熙偏头抬眼,再次对上陆念稚隔着人群望过来的视线。 目光中半透着笑半带着深意,不等杜振熙看清楚想明白,陆念稚已收回目光,施施然一转身,独自离开了半山亭。 杜振熙微微一愣,手肘忽而叫人托住,耳边就听竹开略太高声线道,“七少可是要更衣?我服侍您咧!” 哄完福姐儿正从暖阁出来的小吴氏闻言,顺手指了个方向,“江妈妈一早收拾干净了的,小七自管去,小十一有我看着呢。” 这下杜振熙就是没有上官房的意思,也只得顺着小吴氏的话茬道谢,任由竹开虚扶着她离开,二人一将喧闹甩在身后,杜振熙就转头似笑非笑道,“我还没开口,你倒替我拿好了主意。” 她什么时候表露出半点内急的样子了? 竹开闻言赧然一笑,眼珠子四下一转,神神秘秘的道,“七少别怪我自作主张。您想什么不必说,我也明白。四爷瞧您那一眼我也看得明白,您二位要另寻地方私会,更衣可不是最好的借口?” 他也不说破刚发现的秘密,只含糊其辞的这么一说,听着倒像一如往常的“误会”着杜振熙有意兜搭陆念稚的样子。 杜振熙一时语塞,想昧着良心说一句“四叔的眼神才没有其他意思”,却在看见不远处杵着的明忠、明诚时,更加语塞了。 明忠、明诚似有些意外杜振熙的出现,疑惑对视一眼后,没话找话道,“七少也出来透气?四爷正在假山下闲坐吹风呢。” 此话才真正应了半山亭的景,假山上有座登高望远的亭子,正对着小敞厅的地界,原是以假山亭子为起点扩建的小敞厅。 这话一说,杜振熙身为晚辈,既然“撞上”长辈在此处,没有只路过不问候的道理,真是没想过和陆念稚私会,也得送上门去私会了。 她又无语又无奈的瞪一眼竹开,心下其实有点庆幸,今天就把竹开重新提做贴身小厮的决定没做错,换成桂开跟在她身边,指不定要怎么多思多虑呢! 竹开却不管这许多,只觉自己计较得不错更没做错,一行目送杜振熙拐向假山,一行渐行渐慢立定原地不再动,顺手就拉住了明忠、明诚,“四爷原先就是来寻清静的,原先就没让二位哥哥近身守着,这会儿七少过去了,两位主子说话,我们还往跟前凑什么?” 明诚不做他想,搭着竹开的肩打趣道,“你小子才升回一等,这就开始抖机灵了?” 竹开只管嘿嘿笑,明忠看着性子跳脱的二人说得欢乐,眼神却忍不住往假山瞟,微凝的双眼中若有所思。 他们所站的角度,自然看不见假山后头是个什么情景,自然也就不知道杜振熙才拐进假山,就被陆念稚堵了个正着,此时二人一高一矮,正抵在假山一面平滑的山壁上,杜振熙想躲躲不得,倒似被陆念稚圈在了小小的身形范围内。 “小七,我还以为你看不懂我的眼神含义。”陆念稚心中不可谓不惊喜,他以为即便杜振熙看懂他的暗示,也不会乖乖的来找他,还来得这么快,他从来不是个任由到手机会溜走的性子,调侃这么一句,就接着道,“小七,我也想要压岁钱。” 如果真的是想要压岁钱,何必避着人向她讨要。 杜振熙一听就知道,陆念稚的所谓压岁钱别有所指。 回想刚才在清和院时,陆念稚给杜振晟双份红包时,抬眼看向她的深深目光,她几乎是福至心灵,立时就明白这“压岁钱”指向的是什么。 她脸颊再次发烫,借着阴影低下头去,竭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从来只有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哪有长辈向晚辈讨要压岁钱的?四叔,偏了您双份压岁钱的是小十一,可不是我。您倒来找我要压岁钱?” 有时候一个人突然变得话多,往往代表这个人心虚或心乱,才刻意顾左右而言他。 陆念稚无声笑起来,也低下头凑近杜振熙,“小七,你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 第159章 什么时候才可以 杜振熙闻言没作声,揣着明白装糊涂似的开始摸索起身上物什来,长辈给的红包全由竹开收着,就算在她袖袋里兜着也没有转送他人的道理,而腰间唯一一块上乘的玉佩,却是陆念稚送她的整生礼,再一摸荷包,随身备着的碎银更加拿不出手。 论拿得出手的物什,倒是头顶束发的玉簪最甚。 杜振熙下意识摸向脑袋顶,抬头间对上陆念稚的注目面露赧然,低声道,“四叔见笑,我身上戴的簪的倒都不好转赠于您。您要是真想要压岁钱,我回头给您补送一份?” 前半句专指束发的玉簪,正是早前杜晨芭送给她和陆念稚的对簪中的那一支,自她被陆念稚告白后,就无意识的避过此簪,没有再戴过,唯独玉佩是陆念稚亲手雕琢,又是过了江氏眼的整生礼,不戴到明年生日突然摘下,反而显得刻意。 今晚又将玉簪找出来戴,其中含着她自己也分解不清的小心思,不知是想借此肯定自家的心境动摇,还是想通过这一细节向陆念稚传达什么。 说来她自小到大遇到任何形式的难题,做错过果决过,从来没这样瞻前顾后、拖泥带水过。 杜振熙眼中有对自己的嘲意,说着说着又觉得有点好笑:她如今也算被陆念稚练就出一副厚脸皮了,真就揪着压岁钱三个字打起太极来。 她都有点看不上自己,陆念稚却尤其喜欢她躲闪的小模样。 如果面对的是不在乎的人和事,有什么好躲闪的。 越躲闪,越动摇。 仿佛那映入陆念稚眼中的束发玉簪,而跟着摇曳出一道清润的浅芒。 他岂会不知道杜振熙的小动作,长久不再戴和他成对儿的玉簪,今晚又特意戴出来,他不信杜振熙只是为了应除夕的喜庆。 这期间传达的是什么意思呢? “怎么又找出这支簪子戴了?”陆念稚心下有欣喜,犹豫却占了上风,语气透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小奇是我帮你养的,你我一同戴着成对猫儿玉佩,倒也寻常。这簪子却是不同。之前我问你时,你不是还说叔侄二人戴着相似的对簪不像样么?现在呢,为什么又肯和我戴一样的对簪了?” 他却是从收到簪子起,就日日戴着,从来不曾再换过样式。 杜振熙晓得陆念稚惯会揪她的话茬,本就觉得有点好笑的心房莫名平复下来,笑意溢出嘴边,依旧低声道,“您不是要我陪您吗?我既答应陪您两年辰光,总要有些表示才是。” 面对陆念稚的厚脸皮,她干脆把自己的脸皮也加厚了一层,既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境变化,不如就有样学样,学陆念稚给自己划定期限,放任自己的情意也罢。 陆念稚以三十而立为界,她就以将来正式恢复女儿身为界。 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公平,也是她现在能给陆念稚的公正回应。 在这之前,她愿意和他“出双入对”,陪她到底。 何尝不是置身其中,慢慢摸索确定自家心意的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 陆念稚就在她眼前身边,她何必舍近求远独自犯愁呢? 杜振熙有些飘忽的眼神顷刻间落定,和陆念稚对视着抿出一弯坦然的笑容来。 陆念稚目光一晃,竟觉得这笑容狠狠撞了他的心口一下,此刻也来不及细品其中意味,只抓住机会又逼近一分,隐含雀跃的俊脸几乎贴上杜振熙的鼻尖,声线一阵阵发沉,“戴成对的玉簪,就算你的表示了?我却觉得,这表示不够份量。” 他忍不住展臂抵上杜振熙背靠的山壁,又将话题绕了回去,“小七,你知道我指的压岁钱是什么。既要表示,就别再跟我装傻充愣,嗯?” 一声嗯的尾音微扬,悬着冬夜冷气缠绕在杜振熙的鼻端。 仿佛她再不肯主动,陆念稚就要自己成就他想要的“压岁钱”。 杜振熙放任心跳加速,含着笑意的嘴角抿了又抿,忽然踮起脚来,照着陆念稚的脸颊亲了一口,“您要的压岁钱。” 这亲法和杜振晟一般无二,也和她幼年时亲的如出一撤,连蜻蜓点水都算不上,停留的时间太短暂,仿佛又回到幼年讨要双份儿压岁钱时,有点敷衍有点急切。 “才一下就想算数?要不要我帮你算一算?”陆念稚百般不满足,短暂愣怔过后又开始戏谑着逗杜振熙道,“你长到七岁,倒讨了五年的双份儿压岁钱。再亲我四下,我才勉强回本。要是算上小十一跟你学的,你少不得还得替小十一还债,再多亲上几下才算数。” 他本是玩笑,想逗得杜振熙露出羞恼和窘迫来,他在顺势化被动为主动。 却不想话音未落,杜振熙才放下的脚跟又垫起来,非常公平的分左脸右脸,各追加亲了两下,才退开来重新靠向山壁,闪烁着双眸道,“四下齐了。至于十一弟的份儿,可不能算在我头上。您想要讨回来,只管找十一弟去?” 她才不信陆念稚是真要算这笔帐,不过是寻个由头成就恶趣味,又想着如何逗弄她罢了。 语气有些笃定有些玩味,闪亮的微弯眉眼却没有半点勉强,内里浮动的笑意不容错辨的转深转亮。 虽是话赶话造成的局面,但却是她第一次,主动对陆念稚行此亲昵之举,且心甘情愿。 “小七,小七?利息呢?”陆念稚心口猛地一跳,审视的目光胶着在杜振熙脸上,几乎钉进杜振熙的双眼中,未曾退开的俊脸越发逼近,哑声道,“亲我五下算是还我的本。五年的利息呢?” 能不能换个吻? 这意思呼之欲出。 他不曾宣之于口,杜振熙也闭嘴不语,她不躲不拒,陆念稚心跳更急,已自有意识的覆上杜振熙的双唇,轻轻啄着似在叩击齿关,瓮瓮着声音道,“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化亲为吻? 杜振熙依旧不躲不拒,却抬手挡了陆念稚的一下,也含糊着声音喊道,“四叔……” 这一声称呼已表明了不可以。 她自认厚脸皮已经用尽,莫说这里离小敞厅不远,只说外头还守着竹开和明忠、明诚,她能亲陆念稚的脸,又默许陆念稚亲她的唇,已是现在能做的极限。 这会儿就显出女儿家的天性来。 慢了半拍的羞意不可抑止蔓延至脸颊耳垂,杜振熙薄染红晕耳朵发烫,又挡了陆念稚一下,再开口已退离陆念稚的嘴,“四叔,您刚才从曾祖母哪里买了什么?” 这话一出,倒叫二人一瞬回到现实,想到江氏那副叫买叫卖的清奇画面,都忍不住相视而笑。 陆念稚深知张弛有度,到底也顾忌着身处室外,不好逗弄得太过,闹得杜振熙露出异样来却是对二人都不美,当下就压抑着心跳旖思,松手放开对杜振熙的圈制,从袖袋中掏出个油纸包道,“是老太太做的山楂糕。” 江氏摆摊一向走混搭路线,酸甜苦辣一顿乱搭,真论味道品相确实只能算摆摊之流,唯独山楂糕做得最到位,连厨房的老把式都要诚心赞一声好。 陆念稚倒是会买会挑。 杜振熙脸色热意稍减,接过油纸包解开来,酸甜热气勾得人食指大动,她捻一块送入嘴中,又递一块到陆念稚嘴边,“四叔,您也吃。” 陆念稚从善如流,见杜振熙眉头微皱,不由失笑道,“太酸?” 山楂正当季,江氏半点没偷工减料,倒比平常做得酸一点。 杜振熙一时想起外头走街串巷的小摊贩来,点头道,“要是再洒上一层霜糖,就正正好了。” 外头的小摊贩确有这么做山楂糕的,尤其是遇上过年,家家都有点余钱,加一层霜糖,就能多赚几文钱。 陆念稚心头一动,却没就此再多说,忽然退开几步冲杜振熙扬了扬下颚,笑道,“快到时辰了,我们上山上亭子赏烟火去?” 这话另有出处,却是每年除夕夜定南王府都会大放烟花,规制阵仗自然不是其他人家能比,堪称广羊府除夕夜一景。 杜振熙见陆念稚全无招呼他人同赏的意思,便也假装没想起小敞厅里的兄姐弟妹来,点点头随着陆念稚抬脚,沿着假山里凿出的石阶小路蜿蜒而上,双双停在假山顶的亭子里。 所谓登高望远不外如是,夜风卷着小敞厅过耳而入,再一偏头,就能将小敞厅空地内的人影、热闹尽收眼底。 杜振熙情不自禁透出笑来,跟着陆念稚的提醒收回视线一抬头,就见定南王府的方向准确踩着时辰,到点就接连爆出一簇又一簇令人叹为观止的壮丽烟花来。 斑斓色彩染在杜振熙仰的脸上,她正赞叹,就听身边陆念稚轻声问,“小七,什么时候才可以?” 杜振熙下意识转头去看陆念稚,那双已然垂下望过来的黑亮双眼中,有着难抑的雀跃。 他太想知道,杜振熙已肯默许他亲他,那么什么时候,他才肯允许他加深亲昵,才可以吻他? 想到从山下走上亭子,他才刚压下的心绪撞上漫天烟花,忽然不想再忍耐,直接就问出了口。 他才知道,喜欢一个人,就会止不住的想和对方亲近,越亲近仿佛心才越稳当。 所有萦绕在心头的念想,仿佛都凝聚成如有实质的目光,昭告杜振熙他的迫切和隐忍。 杜振熙想错开视线,却似被钉住一半动作不得,她喃喃着脱口道,“您……您再等一等,现在还不可以。” 等她确定心意,等她也敢像他那样坦诚时,她不会再顾忌和他过分亲近。 而此时此刻,他教她的区别印象太深,还无法放任自己随他长驱直入,交换的不仅是鼻间气息,还有其他。 这其他指的是什么…… 杜振熙情不自禁动了动喉头,略不雅的咽了口唾沫,小脸蹭蹭的又忍不住红了。 她读懂了陆念稚的眼神,陆念稚同样读懂了杜振熙的小动作。 那动作直指他曾尝过的美味,他的喉咙也不可抑止的动了动,眼睫一眨先收回了视线,举目望向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沉默半晌,才又缓缓开口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你对我……有没有生出别的感觉?” 他捕捉得到杜振熙的细微变化,欣喜的同时,却又捕捉不牢那些个细微之处的不同。 他即怕自己空欢喜,又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这一句问,竟透着几不可察的谨慎,和小意。 第160章 这就是她的回答 也许是因为夜空中的烟花太过绚烂,也许是因为陆念稚的凝视太过专注,杜振熙忽然不想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沉默几息,低声答道,“四叔,我不知道。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对您是什么感觉。能肯定告诉您的,唯有一点……我已经无法再将您当单纯的……长辈来看。” 又是不确定又是肯定,语意其实模凌两可,一字一句却毫无掺假。 她算是坦诚了现下唯一能宣之于口的心意。 但在陆念稚听来,不能再将他当单纯的长辈来看,观感到底是好是歹仍是两说。 得了这么个回答,他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吊着心,凝注的目光细细晙巡着杜振熙脸庞,察觉不出不妥又捕捉不到他希翼看到的情绪,追问的话转到舌尖,一瞬的迟疑就令话锋拐了个弯,吐出口变了样,“我问过你,你也说过,并不讨厌我亲你。那么你现在无法再视我做寻常长辈,也代表你对我并无讨厌,不是坏事,对不对?” 他语气有些飘,透着故作轻松的打趣调调。 杜振熙闻言心头莫名一揪,应得却又快又干脆,“对。” 话答得果断,揪起的心口有些泛酸,她从没见过这样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的陆念稚,可这样的陆念稚,千般情绪百般不同针对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身为“七少”、身为陆念稚“侄儿”的她。 如果她从侄儿变侄女,陆念稚还会这样“喜欢”她吗? 她不知道。 所以她进一步又退两步。 能给陆念稚的回应,目前不过如此。 为了东府为了杜振晟,她从出生起就在拿自己冒险,但面对陆念稚给予的情意,她却忽然不敢再拿自己冒险,她甚至有些害怕能正经恢复女儿身的那一天的到来。 杜振熙有些茫然,神色不由透出几分低落来,微仰起的笑容下意识的加深,本能不愿陆念稚发现她的心绪变化,又肯定道,“四叔,我不讨厌您。我怎么会讨厌您?” 盼只盼,等陆念稚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时,也别因此讨厌她。 陆念稚万想不到杜振熙心中的弯弯绕绕,头顶再次爆开的烟花照亮杜振熙的笑脸,乍然变化的光影让他错失杜振熙短暂的情绪变化,他勾唇一笑,不等他开口就听山下一阵沓沓脚步声,随即响起杜振晟的欢快声音,“四叔!七哥!你们什么时候跑来假山的?” 倒叫他错失了定南王府放的头一波烟花盛景,此时他身旁跟着杜振益并杜晨柳、杜晨芭,身后一半下人护着小主子们上假山,一半下人端着茶果点心,甚至有婆子抬了一挑江氏“贡献”的糖水,显然是想起“半山亭”这好去处,几个兄弟姐妹相邀来赏景吃茶的。 二人独处时光被打断,杜振熙已敛去所有情绪,当先迎上杜振晟一行人,揽着杜振晟擦了擦他小脑门闹出的热汗,嗔怪道,“又不是头一回过年,别玩野了。” 又让杜振晟的书童小厮上前,服侍杜振晟擦汗净手,又招呼杜振益、杜晨柳姐妹分头落座。 说是守岁,也没有干坐屋里的死规矩,假山亭子占地不小且有桌有椅,随着杜振晟等人的到来,顿时就喧阗起来。 陆念稚不满被人破坏“私会”,却也不好责怪“放风”的明忠、明诚,只陪着略坐了坐,待定南王府的烟花放过两轮,就起身道,“小七,你随我回小敞厅。” 他一个长辈杵在这里到底拘束,江氏那里也不好没人陪,小敞厅那里只剩杜仁、杜曲和大小吴氏,都不是江氏爱搭话的对象,他和杜振熙过去作陪倒也顺理成章。 杜振益打头起身相送,待陆念稚和杜振熙的身影消失在石阶小道下,就自顾带着杜振晟玩闹,杜晨柳本就是个性子活的,当下和兄弟俩凑到一块儿,唯有杜晨芭围坐其中略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偏头去看陆念稚走远的方向,眼中有浅浅的忧虑。 她眼中神色无人察觉,和一众小辈闹腾完的江氏却是神色松快,瞧见陆念稚和杜振熙并肩而来,忙笑着招到身边,少不得又是一番寻寒问暖。 东府三代祖孙围坐闲话,瞧着眼前的热闹欢乐,江氏不由就想起了孤身一人的余文来,话锋一转道,“恩然很该请余指挥使来家里。他只身一人住在城郊奉圣阁,大好的除夕夜岂不是孤清?我们家也不是那穷讲究的,何况余指挥使和恩然是老交情,大年节的也不必分什么外人家人的。” 人越老心越软。 她已听杜振熙细述过余文来的“生平事迹”,也晓得了陆念稚对曲清蝉多年照拂因何而来,很是感叹过余曲两家的恩怨错失,倒是对陆念稚这位旧日同窗即有同情又有好感。 飞黄腾达后仍不忘旧情故人,在她老人家眼里,当真是极其难得好人品。 陆念稚便宽慰道,“您放心,西臣今晚可不在奉圣阁,更不必面对余内相。跟着他的亲信侍卫、身边下人,都随他一道过除夕。这会儿,估计那上上下下几十个人都在他家里吃酒作耍闹新年,各个都是他得用的人,又都是军中历练出来的豪爽性子,怕是守岁成了拼酒,且孤清不了。” 杜振熙闻言心中一动,有些讶然的问道,“家?余指挥使什么时候置办的宅子?可是和曲大家送交的那方匣子有关?” “曲大家给的房契,就在西市旁的柳树胡同里,三进的院子说大不大,地段却是极好的。”陆念稚冲杜振熙点了点头,看向江氏时宽慰之意更深,“另外还有几处地契,都是城郊外上等的田庄、果园。这一副身家置办下来,将来西臣就是不再回京任职,留在广羊府也不用愁生计。” 杜振熙怔怔一叹,见江氏不明所以的看过来,就低声将曲清蝉那方匣子的事娓娓说了一遍。 她见陆念稚当着江氏面并不讳言,就知这些事可以对江氏明说。 何况曲清蝉确实有心,三年来细心挑选采买,将余文来“接济”自己的银两全部换做实打实的产业,悉数还给了余文来,即是以自己之道回报余文来,又是明确表明了态度,偏又有情有义,任何人都挑不出错。 江氏听罢也是怔然,不由又是一番唏嘘。 陆念稚见状,也有些感叹。 他没说的是,余文来照着曲清蝉给的房契、地契亲自全部走过一遭、看过一遍后,就带着手下、下人大张旗鼓的从奉圣阁搬进了柳树胡同,住进曲清蝉“精心”为他置办的新居,乔迁暖房的那天只单请了他一个,先还和他对饮,到得后来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 “恩然,你看,这就是她的回答。”余文来满脸酒晕,开口就是一阵阵浓郁的酒气,大醉的声线仿佛打着颤,听起来直如哭音,“我给的她一钱一毫都不留,给我换成房子换成庄子换成田地,如果可能她是不是还要帮我挑个人做这房子、产业的女主人?她对我可真好,她就是这么盼着我’好的’……” 好得余文来心灰,好到余文来心痛,却无法逼迫曲清蝉,连明明白白问一句的勇气都被挫成了灰。 他不记得那晚余文来是怎么安静睡着的,只记得余文来醉倒梦中仍旧紧皱的眉头。 陆念稚心下婉转几叹,半点不露到面上,只拣些余文来手下的军中趣事说嘴,哄得江氏唏嘘变开怀,才不着痕迹的将话题错开,等江妈妈服侍着江氏去更衣,就冲杜振熙挑了挑眉,“你刚才是感叹西臣,还是挂心曲大家?” 他可是记着,杜振熙几次三番都对曲清蝉表示过好感,还因此拒绝他早前想为杜振熙安排通房的事。 他也知道,杜振熙发乎情止于礼,虽和曲清蝉走得近,却也没有其他出格行为,对曲清蝉的好感倒似欣赏更多些。 杜振熙听他这戏谑一问不由汗颜。 她纯粹拿曲清蝉当挡箭牌,如今先有余文来归来,后有她自家心境骤变,再扯不上曲清蝉什么干系。 干脆顺着陆念稚的话茬,一句答话权当了结这桩“旧事”,“余指挥使是您的至交,曲大家是我的忘年交。我即感叹前者,也挂心后者。曲大家和您年岁相当,我不讨厌您,自然也欣赏她。” 只差没明说,她就是对年纪大的人比较有好感。 陆念稚可不就是个年纪大的。 他倒是想和杜振熙仔细讨论下这个“喜好”问题,俊脸才一亮,斜刺里就响起大吴氏的笑声,“恩然和小七说什么这么热闹?” 江氏不爱兜搭杜仁和大吴氏,他们做晚辈的却不敢对江氏视而不见,瞧见江氏转出官房,又见陆念稚、杜振熙低语着气氛正好,大吴氏便和杜仁双双移座,招呼杜曲、小吴氏一道,围坐到江氏这边。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陆念稚注定无法和杜振熙好好独处,几次私语都叫人打断,只得放下小心思,应和着大吴氏的问话,团团围坐着“老实”守岁。 这一夜虽热闹却也清静,到得天色初明,杜府门房还来不及放开年鞭炮,就早早有人登门拜年,随即便是雪片似的贺年拜帖,其中以指名拜会杜振熙的帖子最多。 海禁重开的消息已经传遍,而最受商户关注的,则是杜振熙将担任十三行对市舶提举司窗口的事。 这些上赶着结交的拜帖,不管是真交情还是奉承意,于杜府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 杜府诸人该走动的照常走动,依着往年的例,当先往定南王府投贺年拜帖,定南王府的门房如今对杜府的态度又有不同,接过拜帖奉上好茶,二门上很快有通报的下人回转,带来的却不是定南王夫妇有请的口信。 “王爷和小郡爷已经往府衙去了。”二门来传话的是定南王妃身边的心腹妈妈,她的目光落在陆念稚身上,“前脚才刚走,倒和诸位错了道儿没碰上。说是官驿才送来的确切消息,谨郡王的仪仗将于年初二下晌进城,王爷和小郡爷去府衙召见各位官大人商议迎接仪仗的事。王妃的意思,请陆四爷现下就去府衙汇合。” 谨郡王是要暂住奉圣阁的,定南王临出门前已派人去杜府送口信,怕是也和杜府一行错了道儿。 陆念稚闻言也不耽搁,冲杜府诸人颔首示意,就点上明忠、明诚,转身离开定南王府。 第161章 过不成好年 “消息来得突然,倒叫王爷和小郡爷都措手不及。”定南王妃的心腹妈妈眼见陆念稚大步离去,转向江氏半是歉然半是安抚的道,“老太太别担心,多半王府派去贵府传信的人半路能撞上陆四爷,自会好生领着陆四爷往府衙去,就算王爷不得空招呼陆四爷,小郡爷定不会任陆四爷单等在府衙里没个座位。” 后半截话客气不失亲近,打头一句似感叹似解释的话中,措手不及四个字带出的意思就耐人寻味了。 杜仁哪里还在定南王府待得住,定南王和沈楚其都不在,他们几个男眷连个磕头拜年的人影都见不着,不过是由王府管事招待,倒不如就此跟着陆念稚离开,便和江氏商量道,“我带着老二、小一先行回府,也好代您和恩然坐镇家中,若是府衙那头有什么事分派,我也好帮衬着恩然。” 奉圣阁可没西府能插手的地方,他惦记的是门房那一摞摞贺年拜帖,东府看不上那些个紧着贴上来的人家,他可半点不介意被人捧着追着,带着杜曲、杜振益先回家中应酬,说不得还能为西府生意拓展几条人脉门路。 东府明显要捧杜振晟走科举路,他此刻只提杜曲、杜振益,倒不是刻意忽略或打压杜振熙,说罢又对杜振熙和蔼笑道,“小七这会儿可不好回去。好容易赶早出门,才没叫人将你堵得迈不动腿。等晚些时候,谨郡王明儿入城的消息一传开,你再在家中长坐也不怕被人缠得脱不了身了。” 如果说杜振熙是商户对海禁的窗口,那么即将到来的谨郡王则是商户对海禁的直通大道,等消息一传开,奉圣阁的门槛怕是要被人踩矮一截,届时那些个求门路的商户,就不会专盯着杜振熙。 杜仁两番话虽有私心但也有关爱,江氏不以为杵的一哂,倒也赞同杜仁的提议,摆摆手就让杜仁、杜曲和杜振益先走一步,奉圣阁那里要是有个什么事,总不能直接送进府衙里,有杜仁祖孙坐镇杜府倒也便宜。 对内宅家事糊涂的杜仁对外倒是周全,临走前不忘恳请道,“劳烦老太太代我们爷儿三给定南王妃磕个头,拜个年。” 这话自然不是指使江氏代为行礼,定南王妃的心腹妈妈是个拎得清的,忙接过话茬道,“杜二老爷自管忙正事去,老奴定代为转告您的心意。” 说着还特意点了门房管事相送,江氏顺势冲江妈妈一点头,自有丰厚红包奉给心腹妈妈。 心腹妈妈亲自领余下众人进王府二门,江氏见她客气而热情,自不会拿大,也跟着客气往来,认定心腹妈妈态度好归好,他们这一行说是给定南王妃磕头拜年,也不过如往年一般走个过场罢了。 广羊府虽只是一地州府,但上下官员家眷却也不老少,再加上地方上的世家女眷,定南王妃光坐着受人磕头拜年,也得坐足大半个正月,杜府再是巨贾也只属于微末商户之流,否则也不会讨巧挑这个早得过分的时辰过来。 就为着赶在那些官员、世家女眷之前,早早给定南王府拜完年全个礼,即是定南王府因私交给的抬举,也避免杜府地位尴尬,融不入官员、世家交际圈,还得和其他末流人家排号干等。 到得定南王妃的正院,却惊觉今年的排场不同往年,定南王妃不仅召来沈又其作陪,更是早就摆好茶水点心,竟是要留杜府诸人久坐的意思。 江氏看一眼已和沈又其头凑头说话的杜晨芭,心下有了几分恍悟。 看来沈楚其和杜晨芭的私下往来,定南王妃不仅心中有数,还十分乐见其成,今日这阵仗倒有一多半是为着杜晨芭摆的。 这份对杜晨芭的看重,倒比她原先以为的要更高几分。 江氏心头落定,倒也不卑不亢只和定南王妃寻常叙话,大吴氏却是喜得无可无不可,看杜晨芭和沈又其玩得好只嫌不够,拼命从杜晨柳使眼色,恨不得孙女们都能成为王府的座上宾。 她表现的过于急切,小吴氏颇有些不自在,定南王妃却没有半点看不起或是不快,反而顺水推舟道,“让小又请小七他们园子里玩去,也省得陪我们几个老婆子干坐着无趣。” 又招手让杜晨柳上前,笑着打趣道,“你倒是要留下。没两个月你也要出门子了,多陪一陪你母亲,也叫我多看几眼,等再见着你呀,这姑娘头就要梳成妇人头了。” 杜晨柳的婚事就在开春,要不是正月里拜年,她本得待嫁还出不得门,定南王妃这话表达的是十足的亲近,话一旦传出去,不愁杜晨柳的夫家不高看杜晨柳一眼。 大吴氏自是满心欢喜,小吴氏倒被触动心肠,一行谢定南王妃,一行拉着杜晨柳往定南王妃、江氏身边送,看着次女又是感慨又是不舍。 江氏搂着羞红脸的杜晨柳,笑容里也有些不舍,沈又其自小是个会瞧眼色鬼灵精的,当下就拍着小胸脯道,“柳姐姐确得留下,我要和芭姐姐商量给柳姐姐的添妆礼呢,熙哥哥、十一少,你们也帮我挑一挑,我们别告诉柳姐姐是什么,到时候给她个惊喜!” 哪有准备惊喜准备到当事人跟前的,杜晨柳又是羞又是感激,定南王妃、江氏几个倒被沈又其的话逗得一阵笑,原本有些伤感的气氛立时好起来。 等沈又其领着杜振熙等人去到园子里作耍,几个小辈没了长辈拘束,气氛就更好了。 一个杜晨芭是隔房妹妹,一个沈又其年纪还太小,杜振熙这位十五“少年”也无甚好避讳男女大防的,杜振晟这位昨晚还疯玩的小豆丁,到了沈又其面前又端起小大人样儿来。 他本就身负“重任”,一心想着将来能给家里娶个小郡主回来镇宅,好容易官学放年假,能常和沈又其见面,当下便“以下犯上”,顿时将和沈又其交好的杜晨芭挤开,哄着沈又其玩这儿玩那儿,很有些照顾未来小妻子的男子汉作派。 杜振熙看得脑门挂黑线,默默离早熟小豆丁远一些,无语看了看天。 “七哥。我有件事和你说。”杜晨芭觑空坐到杜振熙身边,似是终于寻到机会,将心中忧虑吐露给杜振熙听,“杜唐两家的亲事不是作罢了吗?我怎么听说,那位唐七小姐还不肯死心,上门找过你一次离开后,就成天往四叔身边凑?” 她所谓的听说,八成是从沈楚其那里听说的。 自杜振熙交待桂开送消息不必经过她后,她再没有管过唐加佳后来如何,听杜晨芭这意思,八成是陆念稚常常来往杜府、奉圣阁之间,没少被唐加佳“偶遇”上,而沈楚其最近正紧锣密鼓的筹备迎接京中贵客的事,又有余文来、余方德先行抵达,怕也没少来往于广羊府和城郊之间。 沈楚其撞见唐加佳“偶遇”陆念稚的次数多了,心里难免觉得怪异,只也不得空亲自找杜振熙说,便在和杜晨芭的来往信件中略提过一嘴。 杜晨芭皱眉接着道,“别是你这里走不通,唐七小姐就把主意打到了四叔头上?四叔光风霁月,不会和她一个晚辈计较,可别着了唐七小姐的道儿才好。” 莫说她,连沈楚其都想不到唐加佳想改而嫁陆念稚上头,只当唐加佳是想说动陆念稚,令东府回心转意,和唐家再续姻亲。 杜晨芭这话满是对陆念稚的担忧,倒并无半点其他心思。 杜振熙也不点破她的消息来源,只无谓一笑,“八妹放心,四叔着了谁的道儿,也不会着唐家人的道儿。你就算不相信我的话,难道还不相信四叔的能耐?” 话中多是安抚之意,总不能告诉杜晨芭她心中有数,还是她让桂开给唐加佳送的消息,唐加佳才能堵三回偶遇陆念稚一回吧? 也不知是唐加佳的盘算太匪夷所思,还是陆念稚半点没察觉出唐加佳的行为不对劲,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唐加佳偶遇他的事。 杜振熙说不出是忧是喜,略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杜晨芭却误会了她的小动作,愣了一瞬后有些怅然而羞赧的低声道,“七哥你别多心。我问四叔的事,并非因为我还……惦记着他。就是怕唐家贼心不死,又闹出什么对杜府不利的事来。” 杜振熙闻言也是一愣,晓得杜晨芭误会了,却也不必多解释,只顺着话茬道,“八妹这词用的好。唐家的人可不就是怀揣了十几年的贼心。” 唐老太太柳氏暗地里陷害杜府的种种的勾当,还真跟做贼似的,可惜针对错了人闹得自家成了笑柄。 杜晨芭抿起嘴,和杜振熙相视而笑。 话题揭过不提,几人玩了小半会儿就有人来请,却是上王府拜年的官员、世家女眷到了,定南王妃给江氏等人另开席面,倒也不将杜府抬得过高,只排了个末席,却是今天唯一入座的商户,并将杜晨芭带在身边,和沈又其一左一右伴在身边,来往交际都带着杜晨芭。 放在平常,此举少不得令人咂摸了又咂摸,但今天此时,谨郡王明天下晌入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在座的官员、世家女眷哪里还有心去关注杜府,心思全放在了谨郡王这位京中贵人身上。 定南王妃种种特殊待遇,江氏依旧不敢拿大,觑着个合适的时机,就带着杜府诸人提前离席,拜辞定南王妃时果然没被多加挽留,江氏就晓得她做得没错。 满座官家女眷来往交际的话,不是他们这样门第长留久听的。 有什么是杜府能知道、该知道的,自会传进陆念稚耳里。 江氏走得没有半点留恋,一出王府老手一挥,诸人就各自登车回府。 “我们咱门这一走,那些官家女眷也坐不住多久。”跟车的竹开倚在车门边,吐槽道,“那什么谨郡王,自家在路上过不成好年,这是也不让别人过个好年了。” 可不就是竹开这话。 谨郡王本就先派人送了消息,说是过了初五开市再动身进城,只在官道驿站稍作歇息整顿,在路上过完初四再启程,自余文来、余方德身份昭然满城后,落后的谨郡王也不再刻意低调,早早就摆明仪仗,将行程传给了定南王。 今天突然传来明天入城的消息,正应了定南王妃心腹妈妈的话,可不就是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162章 莫名其妙的见面礼 入城的日程虽然只提前了三天,但既定行程突然更改,谨郡王又摆明了要祭出全副郡王仪仗,且身负职司又特殊得受人瞩目,一丁点变动引发的是一系列原本预备停当的事宜,不得不跟着做出调整铺排,偏偏消息送得又突然又紧急,真正可供定南王调动的时间,不足整一日。 忙中最容易出错。 如果出错,可不单是慢待谨郡王,轻忽的更是京中一行来人身上的皇命,一出错就直错到了京城龙座跟前,错到了当今皇上头上。 谨郡王这神来一笔,说得好听点是谨郡王随性恣意,说得难听点就是故意为难定南王,将一地藩王把在手中戏耍。 不怪竹开忍不住吐槽,被这消息席卷的满城百姓,亦是一片哗然。 只市井百姓纯粹看的是热闹,半点不觉得这年不得安生,只觉难得能见京中贵人,消息传开不到半日,入城必经的东西二市原本关门休业的酒楼、客栈顿时闻风而动,挂招幌卸门板,不用吆喝揽客,那些个视野好地段佳的雅座、雅间转瞬就被订满了。 且不说百姓忙着占座、高门随手占据地利,只说杜府一门里,向来好玩乐的杜振益自不会错过此次机会,重金开道搭上酒肉朋友的关系,倒叫他真盘下间临街雅座,只等今日下晌就去围观谨郡王入城的盛况。 大年节的杜曲这个亲老子睁只眼闭只眼,只命家丁好生跟着杜振益,不叫他闹出格便罢,倒是杜振益豪气得很,见着新鲜出炉的五妹夫就开口相邀,“过完元宵你就要带着五妹离乡入京,一备考又是几月半载的没个玩乐的时候,倒不如叫上五妹一块,随我一道去瞅个热闹,有我护着,保管你和五妹松松乏乏,万事不用操心。” 他自认这般盛况,绕是繁华如京城也不常见,又是真心疼爱几位妹妹,倒愿意带擎这位不甚熟稔的五妹夫。 五姑爷一派书生气度,闻言也不接杜振益的话,越过杜振益对着上首的岳父杜曲行礼道,“今天陪阿舞回来拜年,便是为好好孝敬泰山大人而来的。待用过晚膳家去,小婿便要闭门读书,等启程之前再来拜辞长辈。” 说罢才转向杜振益,温和而坚定道,今天实是不得空,大舅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是陆念稚同科家中子侄,要论这杜府之中,唯有陆念稚的才学能得他真心敬佩,虽早知杜曲木纳、杜振益纨绔,却也并无半分轻视之意,进退间的礼数再圆满不过。 再听他对杜晨舞的亲昵称呼,杜曲露出个满意而欣喜的笑,瞪一眼杜振益,话仍是不多,只连赞五姑爷三个好字。 杜振益对他的拒绝并无所谓,只派小厮去后院知会一声,表示不是他不带妹妹妹夫玩,是他这个五妹夫太古板。 年初二回娘家,拜过长辈正盘踞后院花园的杜晨舞听完小厮口信,即不好说杜振益什么,又满意夫婿的清正自律,一贯大方的神态倒有些羞意,打赏完小厮微红着脸道,“他一心都在读书上,倒不是不肯和兄弟姐妹们亲近。你们多担待着他一些。” 他自然是指五姑爷,这话听着是解释,其实袒护之意不言而喻。 杜晨柳和杜晨芭先就捂着嘴笑起来:看来时日虽短,但五姐和五姐夫的感情倒是不错的样子。 此刻只有小辈们在花园里闲坐,妹妹们意有所指的笑声清脆阵阵,杜晨舞脸上红意更盛,歪过身子就要去拧妹妹们。 一旁杜振熙见状又是羡慕又是心安,忙出声解围道,“五姐别光顾着害羞,六姐和八妹还等着听你说新鲜事呢?” 杜晨柳和杜晨芭一边躲避杜晨舞的恼羞成怒,一边闹成一团笑着接口道,“七哥说得正是。五姐不好意思说五姐夫,那就继续说谨郡王呗?” 随着入城时间临近眼底,谨郡王的来历身世,早随着突然变更的行程一道被传了个遍。 热爱八卦,尤其热爱皇室八卦的百姓们大力发扬深挖精神,只差没将谨郡王有几根头发丝儿都掀了个底儿掉。 杜晨舞虽是新妇,到底比家中姐妹便于探听消息,今日回娘家拜年,没能好好跟小吴氏说些母女私房话,倒被杜晨柳撺掇着做起说书的女先儿来,方才起了个头叫杜振益派来的小厮打断话茬,此刻闻言就顺驴下坡,佯咳一声端正坐姿,接着道,“要是真论起来,除却各地藩王的子嗣,京中只剩下谨郡王独一位,和当今皇上是同一辈儿的,和当今皇上一般,都得尊称定南王一声皇叔。 只辈分相等,当今皇上却比谨郡王年岁长出许多。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据说谨郡王原先不过是废太子膝下的庶子,生母连个妾室都没挣上,不过是被废太子醉后幸过一次,要不是得孕生子,根本就被废太子忘在了脑后。 难产死后,不过是做普通宫女下葬,谨郡王这位意外得来的庶子也不甚得重视,随着奶娘偏居一偶,日子过得还不如宫中得脸的太监。原先倒有人感叹谨郡王身世可怜,谁能想到最后却是这份可怜救了他,最后废太子宫中死的死疯的疯,独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全须全尾的封了谨郡王。” 先帝在位时自然立过太子,可叹太子人才平庸偏又心大眼空,妻族太子妃娘家也不是省心的,很是闹过几场公案,最后落得个圈禁西苑的下场,太子成了废太子,否则先帝驾崩后,哪里轮得到当今皇上继位。 其间腥风血雨不可考、不可说,单说当今皇上登基满一年改年号不久后,就传出西苑废太子妻妾自相残杀,废太子本就不支的病态更是急怒身亡,陪葬的不仅有一众妻妾,更有已然长成、却已尽皆贬为庶人的子女,待当今皇上命人开西苑办丧葬时,才发现这凄风苦雨的西苑中,只余年幼瘦弱的谨郡王还吊着一口气。 他本就是个被忽视的庶出最幼子,彼时连唯一护着他的奶娘也早已熬不住苦去了,当今皇上得知此事后,就命人将谨郡王接出西苑,放入东五所和一众皇子同样教养,待得长成娶妻的年纪才出宫建府,获封谨郡王衔。 无人不盛赞当今皇上至纯至孝,善待废太子遗孤,偏谨郡王不学好,在东五所时就没少闹出风月勾当,出宫建府时正妻还未过门,就带了不知多少被所用的宫女入住郡王府,待得正妻生下嫡子后越发肆无忌惮,仿佛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似的,冷待正妻偏宠妾室,没几年姿态越发不羁,当真是香的臭的只要是美的,都能拉进郡王府。 堪称京中纨绔的领头人,章台走马飞鸡斗狗的本事一样比一样能耐。 只当今皇上还念着亲情,不肯放任谨郡王不学无术,很是给了些轻省闲差,只盼谨郡王能有一丁点上进,倒叫谨郡王越发手头松散之余,直将当今皇上这个同辈当做长辈谄媚,每回进宫觐见不敲点好处、财物,必定又是一场闹。 当今皇上突然点中谨郡王担任市舶提举司提举,直将文武百官的眼珠都惊掉了。 再一看随行官员中不乏能人异士,倒也不无一声叹:光听谨郡王一个“谨”字封号,便知当今皇上对谨郡王的“期许”是什么。 这一番不过是要谨郡王做那金字招牌,真正打理市舶提举司正事的,自有那一众能吏官员出头把总,总不至于出岔子。 如今再回头看废太子一脉的陨落,谨郡王一人的“崛起”,谁又知其后没有当今皇上的手笔,不为人知的一番腥风血雨中,难免没有当今皇上要用谨郡王买名声的考量。 一个比富贵闲王还不如的纨绔郡王,朝臣不喜,当今皇上怕是放心得很。 其中势力制衡、刀光剑影,同样不可考、不可说。 杜晨柳和杜晨芭本还满心好奇,听到这里对视一眼,对这位横降广羊府的谨郡王“传奇人生”,倒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顶着冬日暖阳归来的杜振晟却是兴致颇高,手中不知抓着什么,一晃一晃的跑到哥哥姐姐们跟前,亮着双眼道,“七哥、五姐、六姐、八姐!你们没去真是太可惜了!现下东西市那里可热闹了,我还给你们抢来了几只草编蚱蜢呢!” 他没留在家中陪杜晨舞作耍,而是在前院招待五姑爷,到了时辰五姑爷和杜曲转去书房翁婿叙话,他则跟着杜振益一道,带着随车护送的家丁去了订好的雅座,围观下晌谨郡王进城的仪仗。 这个时候回来,想必城中盛况已消。 一席又兴奋又得意的话,却说得古怪。 杜晨柳和杜晨芭一人揽住杜振晟,一人接过他手中晃着的东西,展示给杜振熙和杜晨柳看,讶然道,“这草编蚱蜢有什么可稀奇的,打发个下人去街上买来就是,倒要你急赤白脸的帮我们’抢’来?” “六姐八姐不知道,现在外头卖草编玩意儿的摊子可火热得不得了!”杜振晟等的就是这一问,忙挺着小胸脯卖弄起刚才的见闻来,“定南王出城相迎,领着谨郡王的仪仗才过西市呢,谨郡王名下长史官就突然喊停,那谨郡王竟当街下车,对着定南王兜头就拜。” 口称皇叔,不等定南王愣怔完叫起,谨郡王就示意长史官送上见面礼,一溜又大又高的樟木箱笼里装的不是金银珠玉,而是形态各异的草编蚱蜢。 “说是早年在京中得定南王照拂,小时候曾经收过定南王亲手编的蚱蜢。”杜振晟小大人样端得稳稳的,有样学样的叹起气来,“谨郡王这话说得不高不低,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我看定南王也很是感慨呢!” 感慨谨郡王不忘长辈,这么多年竟还记着一件小的不起眼的旧事。 莫名其妙的见面礼,倒为谨郡王赢来了一片赞誉之声。 连一向自持的定南王都有些失态,扶着谨郡王的手激动的微微颤抖,一叠声又赞又叹道,“皇侄有心,如此孝心赤诚,倒叫本王无地自容。” 定南王八百年不进一回京,偏谨郡王谨记幼时受过的“关照”,可不就显得定南王不是真心关爱皇侄么? 那只随手送出的草编蚱蜢,恐怕早已又旧又破,眼前几大箱回报有因的见面礼,可不就令人无地自容? 第163章 两个下马威 “这只是第一桩热闹,另外还有一桩热闹。”杜振晟见众人都听住了,大有夫子当堂讲学的成就感,说罢也不卖关子,紧接着又道,“谨郡王被定南王扶起来时,远远近近都瞧见他脚边掉下个物件。等他身边的长史官捡起来,亲自送回谨郡王手中,大家才看清楚,原来就是谨郡王所说的那一只草编蚱蜢。” 经年的小玩意儿哪里吃得住时光侵蚀,早已显出残破之态,以黑豆做的蚱蜢眼珠也已早无黑亮,编织的纹路确实粗糙,不像熟手或手艺人做出来的,可见谨郡王所说不假,真是早年定南王亲做亲赠。 于定南王来说,彼时也许只是一时恻隐,才随手做了件小玩意儿给谨郡王,谨郡王却待如珍宝,竟随身携带千里南下,此举果然重情赤诚。 本就收获赞誉的见面礼,立时惠及东西市的商铺小摊,但凡有那卖草编之物的地方,都叫人挤得水泄不通,只想能买一样见面礼同款,回头往外一说,即做谈资,也能满足某种和贵人用着同样物件的虚荣心。 还是杜振益知机快,抢先让家丁去买了些回来,分送酒肉朋友和杜振晟,权做个闲趣。 杜振晟说手中的草编蚱蜢是好容易“抢”下的,原来正应在这处。 杜晨柳和杜晨芭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谨郡王,这一听倒又不像个张狂无忌的,却也实在夸不出好话,也不再拿草编玩意儿笑话杜振晟,只应和着杜振晟的分派,将蚱蜢一人一只,分给杜振熙和杜晨舞。 杜振熙也晃了晃手中草编蚱蜢,并无听热闹的松快,眉心反而轻皱起来。 她想到的是陆念稚大半年前,出外往岭南、闽南巡视商铺的最初起因——去年年初汛期时,闽南先是遭了水灾,后又遭了蝗灾,厄运连连青黄不接的惨状实在可怖,险些就要波及在其下的岭南,以及在其上的江南。 好在闽南官员不是吃干饭的,灾情渐渐得到控制,但受影响的不但是靠天吃饭的农户,还包括做粮油、茶果生意的商户,这才有陆念稚出外巡视铺面一行。 虽然后来才知道,陆念稚此行还打着收拢生意的主意,但彼时他带出城的车队里,还担着一部分运送官粮的任务。 这官粮却是出自广羊府的府衙粮库,更是定南王受闽南官员所请,拍板和江南各分摊一份,分拨出去支援闽南灾情的。 陆念稚虽靠着关系,只担着一小部分的运送任务,但为府衙运粮,自是求也难求的体面美差,否则陆念稚也不会巡视个铺子,就是一走半年。 渐渐恢复元气的灾地,残留着如何惨状,也曾由陆念稚沿途寄回的家书传回。 谨郡王却拿旧事旧情做幌子,偏偏送给定南王的见面礼是一箱箱草编蚱蜢,岂非暗指闽南灾情、定南王开仓送粮二事? 这是提醒定南王,莫忘记定南王早于朝廷的拨粮之举,还是唱衰定南王辖下的岭南一带,早晚也来一场蝗灾? 好巧不巧,草编蚱蜢虽是死物,但可不就和蝗虫是近亲么? 她很怀疑,定南王扶起谨郡王时手都抖了,估计不是激动的,而是被气的。 先是临时更改行程,打了定南王一个措手不及,后又冠冕堂皇的送上一份寓意不怎么好的见面礼,谨郡王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向来定南王已经深有体会。 两个下马威,实在做得不太精致,却足够不动声色的膈应人,还叫人挑不出半点理儿。 而谨郡王奉的是皇命,这两个下马威是他临时起意,还是代表着背后的当今皇上,几乎不用再往深处想,就已经有了答案。 杜振熙眉锋一挑,抬眼就对上了杜晨舞若有所思的视线。 “我看这谨郡王,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纨绔无心机,还是两说。”杜晨舞是长姐长孙女,所知所学并不拘于内宅,又和五姑爷谈书论诗,很听了些外头的事,意有所指的话倒是和杜振熙想到了一块,她勾唇嗤笑道,“不过谨郡王无骨媚上的传言,倒是真真儿的。” 当今皇上可真选了个好“人才”,也就谨郡王这样言行无忌的大纨绔,才做得出这种打人打脸的下马威来。 别说换成皇上,就是换个稍微讲道理的官员,都没脸照着谨郡王这般作派行事。 饶是杜晨舞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意思,但是作为广羊府土生土长的老百姓之一,心里自然是向着本地土皇帝定南王的。 她尚且出言讥讽,还不知广羊府的官员背地里得气成什么样儿。 谨郡王这两个下马威,倒是轻而易举的帮朝廷拉了仇恨,可以想见这市舶提举司一开,岭南官场多半不能再安生。 杜振熙无声摇头,见杜晨舞点到即止没再多说,便随意指了件事离开,留下杜振晟当起了说书先生,和杜晨舞三姐妹重新热热闹闹的说起外头见闻。 喧阗渐渐远离抛在身后,杜振熙一边往外院走,一边默算着时辰,果然脚才跨出二门,就见竹开风尘仆仆的回了府。 “七少!”竹开迎头撞见杜振熙,忙拍手拍脚的抖落一身寒气,瞧见杜振熙垂落身侧的手中捏着只草编蚱蜢,不由哎哟叫道,“这是大少还是十一少抢了先?您既收到了这草编蚱蜢,想来已经听说过外头的热闹了?” 仿佛懊恼自己腿脚慢,没能抢先讨着巧。 竹开简直完美诠释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安静了没几天就原形毕露,又恢复了以往那副快嘴快色的跳脱模样。 他要是一径跟桂开学稳重缄默,别说他自己绷不住,杜振熙也有点受不了。 此刻见竹开悔恨得跳脚,杜振熙不禁失笑着摇头,将草编蚱蜢随手丢给竹开,“赏你了。说罢,庆元堂那头怎么样了?” 竹开这一趟出门,除了奉命去围观谨郡王,还有另一项任务,闻言忙答道,“昨天谨郡王提前进城的消息一传来,曲大家就收拾了东西,带着千柳姑娘去了奉圣阁。七少放心,去接曲大家的不是余内相的人,是余指挥使派出的亲信侍卫。” 曲清蝉“受邀”献艺,不得不随着谨郡王的提前到来,也提前入住奉圣阁为接风宴做准备。 大过年的,杜振熙没有年初一就往三堂九巷跑的道理,偏陆念稚自昨天一早离开定南王府后,就没回过杜府,昨晚已经住进奉圣阁,今天为了谨郡王的到来,只怕更是忙的脚不点地。 好在余文来一面领兵迎接谨郡王,一面不忘派人护送曲清蝉。 有他派去的亲信侍卫在侧,想来余方德再有什么龌龊打算,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使到曲清蝉身上。 接风夜宴定在明天晚上。 今天这一晚,奉圣阁有陆念稚和余文来在,只盼谨郡王能安安生生的休整一晚,别再搞什么幺蛾子膈应人。 杜振熙稍稍放下心来,又问竹开,“东西桂开可都送去奉圣阁了?” “您放心,千柳姑娘服侍曲大家本就精心,再有您送去的好吃食,曲大家这一晚定然过得自在。”竹开晓得桂开今晚也不回来,留在奉圣阁帮杜振熙打头阵,顺带帮着照应曲清蝉和千柳,少不得宽慰杜振熙道,“别说有桂开帮您照应着,就说那余内相,一见谨郡王被定南王请进王府,就跟着去王府服侍了,今晚可不在奉圣阁。” 少打一回照面,曲清蝉就安全一些。 倒是谨郡王没直接去奉圣阁,反而跟着定南王去了王府有些意外,杜振晟没说,八成是在杜振晟回府后才发生的事。 “可不就是谨郡王临时起的意。”竹开点点头,拽着草编蚱蜢甩了甩道,“说是要去拜见定南王妃,叫定南王妃也看一看那只他珍藏多年的草编蚱蜢,和定南王、定南王妃两位长辈好好叙叙旧。” 这举动还真是顺理成章。 堪称一只草编蚱蜢引发的一系列后续。 杜振熙不予置评,也有些捉摸不透谨郡王的行事风格,说他张狂离谱吧,所言所行又全都站得住脚,说他重情赤诚吧,种种所为又实在不尽是善意。 杜振熙想过一回就丢开手去,只交待竹开道,“明晚奉圣阁接风宴,桂开要看要管的差使多,你就跟在我身边,旁的不需多管,只和千柳招呼好,别让曲大家进出时落了单。” 虽说有余文来这层关系在,但难保余方德不会贼心不死,还想着把曲清蝉敬献给谨郡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竹开心领神会,忙正色应下。 定南王妃的心腹妈妈却是心神恍惚,看着外院送进来的托盘,盯着上头静静摊着的半旧草编蚱蜢,有些不确定的道,“老奴倒是看不准儿了。这可真是当年王爷进京时,亲手做给谨郡王那一只草编蚱蜢?” 却是谨郡王进了定南王府后,只带着余方德和一众亲卫满外院乱逛,欣赏完岭南庭院风光后,又拉着定南王在外书房相谈甚欢,全不再提拜会定南王妃的话茬,只恍然想起来似的,让人将草编蚱蜢装进托盘,送进后院给定南王妃瞅上一眼,就算全了他叙旧一说。 定南王妃也不计较谨郡王的失礼,拿起草编蚱蜢翻看一番,忽然指着一处笑起来,“就是王爷做的那一只。你看这里,他那拿刀拿剑的粗手哪儿会做这种细致活儿,这几处编得松散,当时我还笑话过他,这样粗糙的手工,也好意思拿出去送人。” 心腹妈妈确认过后也笑起来,“您这么一说,老奴就想起来了。那一回进京,还是您抱着大少爷进宫面圣的,不然王爷哪儿见得着彼时才豆丁大的谨郡王……” 她口中的大少爷,就是沈楚其的长兄,如今在京中为质的定南王府嫡长子。 那一次定南王府全家进京,一为贺先帝整寿,二为受先帝所召,将才满五周岁的嫡长子送进宫,美其名曰和其他皇子皇孙一处教养,实则就是变相为质。 一留就从先帝留到当今皇上登基,留到了现在,十几年再未出过京,回过广羊府。 话语脱口而出,带出的却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和现状,心腹妈妈自悔失言,忙生硬的调转话锋,急刹车道,“那会儿废太子还是储君,东宫多少热闹,唯独谨郡王一个半大孩子,那般可怜儿见的……” 第164章 关注点不太一样 “确实是个可怜见儿的。那么点大的孩子,明明和阿元一般年岁,却长得瘦瘦弱弱,当时瞧着哪里像五岁大,直看着像两三岁的奶娃娃。”定南王妃口中的阿元,正是为质嫡长子沈元其,说得这一句面上追忆神色更浓,“谨郡王当时年幼,又出身尴尬,生得一副怯怯懦弱的模样,先帝整寿宴席办得多少盛大热闹,只他一个小孩子干站在角落,也难怪王爷会侧目。” 不是定南王妃没同情心,而是当时已知沈元其再出不得京,满心满眼都放在同为小豆丁的沈元其身上,倒是定南王先注意到角落里的谨郡王,又是温声相问又是亲做草编蚱蜢相赠,未尝没有将对长子即将为质的难舍和不甘,移情到谨郡王身上。 除却当今皇上登基那一回,那之后定南王各种装病装忙,再没携家眷进过京城,而先帝整寿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也是在京逗留最长时间的一次,期间定南王没少打点东宫太监,让人私下多照顾谨郡王的吃穿用度。 举手而为的善意早湮灭在时光中,直到废太子被圈禁,定南王妃才想起小小的谨郡王,和定南王私下感叹过一回,再之后就没再提过谨郡王这个人,远隔千里,其中还横亘着藩王和废太子的鸿沟,纵使有心相帮也无能为力。 哪想在京为质的沈元其倒也顺遂,获封郡王后独立开府,虽不得干政任职,但有着诗画美名并清俊人才的藩王嫡长子,才能让两方都放心,反观小时怯弱的谨郡王,却越长越歪,落下个耽于美色、沉溺玩乐的纨绔名声,倒比沈元其还像个不得志向的作派。 心腹妈妈听定南王妃这么一说,再一想到沈元其,哪里还有半点对谨郡王小时的感叹,语气略带不满和担忧道,“您这样一提,倒叫我想起去年那件旧事来。我们小郡爷好好的去看望兄长,最后惹了事挨了打,不得不被大少爷暗中送出京,可和谨郡王脱不开关系。” 沈楚其大半年前偷跑出京,暗搓搓躲回广羊府,是因看不过朝廷中人顶着皇上默许,想将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塞进沈元其的正妻位置上,而始作俑者,就是这位不着调、爱女色的谨郡王。 就连那女人,也是谨郡王亲自选定的,沈楚其撞破后气得狠了,干脆釜底抽薪直接把谨郡王给打了,谨郡王可是敢和皇上掏东西、打嘴皮的“大红人”,沈元其无奈之下,先打了沈楚其一顿算作交待,不等谨郡王进宫告状出个结果,就偷偷把沈楚其先送出了京。 这事后来不了了之,心腹妈妈却心疼沈楚其,回来又被定南王胖揍了一顿。 如今可不是仇人见面? 也难怪沈楚其随定南王迎接完毕后,就径直去了奉圣阁安排明日接风宴,连王府都不回,多半就是受了定南王事先敲打,不欲他直接对上谨郡王,又惹出是非来。 定南王妃闻言倒是一愣,眉心一蹙即松,笑道,“男儿家打打闹闹,不过是些意气之争。阿楚都没拿出来说事,你倒挂在嘴边不放。你去问问谨郡王,这草编蚱蜢确是王爷当年做的,又是王爷唯一一遭做的手工,我倒想留个念想,谨郡王可愿意割爱?” 后面这句话,是对送托盘的亲卫说的,此人等在屋外,是谨郡王身边的亲信,闻言也是一愣,随即默然退下,不一会儿又来复命,“郡王爷说了,宝剑赠英雄。王妃既然喜欢,没有什么割爱不割爱的,只管拿去,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好个物归原主。 才拿来做苦情戏、争名声的玩意儿,转头一句话就丢开手去,可见那“重情赤诚”都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做不得半点真。 心腹妈妈敢怒不敢言,厚赏打发走那亲卫后,满是气恼和不耻道,“念旧情的倒成了您。那一位就是个从根子上歪了的货色。倒有脸说要留宿王府,和王爷秉烛夜谈、觥筹对饮?这是晓得内宅无所谓,戏还得早就做给外院来往的官员、世家看呢?” 也就她这样的身份,敢不拿宗室郡王当回事,直骂谨郡王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定南王妃却依旧不计较谨郡王的态度,把玩着草编蚱蜢的手指蜷起来,半垂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了悟和精光,再抬眼仍是一脸柔柔的笑,“谨郡王的客院,我可得亲自去盯着布置,虽然只住一晚,可不能有半点轻慢。” 心腹妈妈深深觉得她家王妃心很大,她几次递过去骂人泄愤的话茬都不接,反而又是讨要草编蚱蜢又是打理住用的,关注点何止不太一样,简直一如既往的奇葩。 她又无奈又无法,只得规规矩矩的应是,扶着定南王妃,带上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往客院去,安排谨郡王留宿的吃穿用度。 殊不知关注点不太一样的,不单定南王妃一个,还有个杜振益。 他回西府后直奔江玉的小跨院,脚步一拐却不进江玉的正房,直往珠儿点着灯的厢房而去。 他早看出来了,但凡他去江玉的正房,江玉不是拉着他行那事儿,就是变着花样儿向他讨要好东西。 这是坐稳了贵妾的身份后有持无恐,一想着从他身上求子,二想着从他身上求财,当真是败兴得很,两厢一对比,已经过明路抬成通房的珠儿,越发逞他的心意,再加上那点子背着江玉相好的偷摸乐趣,反而将半颗心都放到了珠儿身上。 珠儿乐见其成,一瞧见杜振益回来就殷勤伺候,听他满是艳羡的感叹道,“你可知谨郡王仪仗里最打眼的是什么?不是京中带来的好东西,也不是京中派来的能吏大官,而是他身边那些个姨娘小妾!” 谨郡王的车架前后左右,俱是冒着香气的女眷马车,内里娇声莺语落在耳里,硬生生盖过满街的嘈杂,直听得杜振益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恨不能刮来一阵大风,把那些车帘车窗都吹开,叫他看一看里头装着怎样的美人儿。 珠儿心下不屑唾了一声,晓得杜振益是记着答应过她的话,外头有什么新鲜事都拿来与她说,笑得倒有几分真情实意,自然要捧杜振益的场,“这也值得您说道?您这院子里不少如花似玉的姐姐妹妹,哪一个比别人家的差,竟让您眼红成这样?瞧您这笑,真跟止不住似的。” “我笑的可不是这个。”杜振益对谁上心,就愿意纵容谁,半点不在乎珠儿语气的醋味,越发乐得大笑起来,“我笑的是谨郡王的作派,竟真是个混不吝的!你可知他入城时,那些个姨娘小妾坐的车马,也随着他的车架或停或动,半点没有退却避让的意思!” 迎接仪仗的不单是定南王和沈楚其,还有广羊府并辖下各地的官员,定南王不必对谨郡王又跪又拜,那些个官员可得又跪拜又磕头,偏谨郡王的车架周遭,并行的全是姨娘、小妾的马车,不仅不避让,还生受了一众官员的礼。 当时也就剩围观群众想不到这一层,还议论得热闹,那些个等不来谨郡王示意,不得不跪拜的官员面朝黄土,各个脸都难看得能拧出黑水来。 跪个京中来的纨绔宗室也就罢了,居然还得连纨绔的姨娘、妾室一起跪,好险有定南王镇场子,否则有哪个腰杆子硬挺一点的,保不准就要当街和谨郡王闹起来。 唯一腰杆子真英挺的沈楚其就没肯跪,连后头见面礼大戏都没看,就以筹备明晚接风宴为由头,打马和谨郡王的车架错身而过,呼啸往城郊而去。 顺带惊了几架谨郡王女人的马车,引发了一场小小的胡乱。 定南王倒是没追究沈楚其的行为。 能跟谨郡王离京赴任的妾室,能是个什么要紧出身,且能带出京的人数有限,那些马车里装的姨娘、小妾,一多半都是这一路南下所用的,出身来历更加上不得台面,秉持了谨郡王一贯香臭不忌的作风。 “就连谨郡王的车架里,也坐着位新近所用的姨娘。”杜振益倒是将这类风月事体打探得清楚,啧啧出身道,“听说原是个富商的小妾,才往谨郡王跟前那么一送,还真就入了谨郡王的眼,这阵子正宠得厉害,进城时都带在身边同坐一车。” 也就是说,端坐谨郡王身边的这位二手货,也受了官员的大拜。 如果杜振晟和杜振益一样好风月,关注点和他一样这么不同,那么杜振熙听说此事的话,就会发现谨郡王给的下马威不止两个,还得算上这一件,刚好“好事”不过三,凑足了三样儿。 杜振益却想不到什么下马威上头,一味感叹道,“可惜那位头一等得宠的姨娘,没有出过谨郡王的车架,后头献过见面礼后,那些个女眷马车就都改道出了城,往奉圣阁去了。也不知道明天晚上的接风宴上,能不能见识见识谨郡王名下的红花绿柳是个什么模样?” 奉圣阁是杜府出的主场,杜振益自然也有一个席位,这会儿搂着珠儿已经神游天外,开始幻想明晚的接风盛况,一时又想起庆元堂呈送的花娘,心里越发痒起来,转手就往珠儿身上摸去。 珠儿也不推拒,顺势倒进杜振益怀里,顺着他所想所说问道,“我听说那位余公公的脸面可大,连庆元堂的曲大家都请动了?那可是陆四爷的人,又和七少交好,怎么就叫那位余公公看中,请去了奉圣阁的接风宴?” “什么余公公?得叫余内相,那些阉人就不爱听的就是’公公’二字,尤其是在外头,你可别说顺了嘴儿。”杜振益佯装恼怒的打了珠儿一下,力道比他的声音还轻,“曲大家的事,你想错了,我也看错咯。她可不是四叔的人,更和七弟没有关系。罩着她的人啊,另有其人呐……” 珠儿听得眼珠一阵转,娇呼着和杜振益玩你追我躲的老把戏,嘴里半点不打顿的追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曲大家这三年来混得风生水起,全仗着陆四爷捧她,怎么就冒出个另有其人来了?” 这类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纠葛,正是杜振益最爱说的事儿。 听珠儿追问也不以为杵,嘿嘿笑道,“四叔捧她,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余指挥使。” 第165章 恰是故人来 “余指挥使?”珠儿想了想,才将人和名对上号,她双手揽着杜振益的肩头往下一带,咬着杜振益的耳朵道,“就是四爷那一位旧日同窗?倒是听说他来了广羊府后,一径忙着巡查附近的卫所,说是重新和四爷续上了交情,还曾特意带着表礼上门,拜会过东府的老太太?” 余文来是来给江氏送京城带来的年礼的,算是正式将他和陆念稚的关系过了明路,这层关系自然又引发过一阵议论,只不过珠儿受身份所限,平日里连小一房都不能随意出入,能听到的消息仅止于此。 她将杜振益揽紧了些,疑惑道,“他和四爷有交情,怎么又扯上那位曲大家了?” 杜振益最爱说道别人家的风月是非,当下就将余、曲两家的恩怨,余文来和曲清蝉的关系说了,少不得又感叹又艳羡的添了一句,“曲大家原就是官家小姐,怪不得那气韵作派和一般人不同,也怪不得余指挥使念念不忘,一进广羊府就先去了庆元堂。” 更难怪陆念稚出钱出力,将个沦落烟花地的罪官之女护得几乎密不透风,原来是受了余文来的托付,要是换成他,光看在余文来的升迁之路那般风光的面子上,也会倾尽全力护好曲清蝉,哪会动半点其他心思。 陆念稚宁愿顶个“入幕之宾”的名头,也不让曲清蝉受他人觊觎,如今也算说得通了。 杜振益倒有点佩服陆念稚的坐怀不乱,不无惋惜地道,“可惜曲大家似乎认命的很,半点没有离开庆元堂、重投旧日情人怀抱的意思。倒叫余内相慕名找上门,请她明晚接风宴献艺,谨郡王要是没看中她也就罢了,要是真叫余内相献成美人,还不知余指挥使会怎么个闹法呢?” 他自顾为个碰不着的美人儿瞎操心,珠儿闻言想的亦是别的事。 杜振熙身边人的关系,倒是比她想像的还要复杂,可惜不是武将就是太监,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搭上的,且外头男人的事也牵连不到江玉身上,不能借由这些人的手将江玉打入尘埃。 珠儿短瞬间就转过无数念头,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继续诓杜振益,再三请求道,“听您这么说,明晚奉圣阁指不定多热闹呢?可惜我不能陪在您身边,也跟着去接风宴长见识。您要是见着什么趣事,千万可得说与我听,也叫我解解闷开开眼。” 杜振益于帐内之事上,本就不是个喜欢闷头胡干的,最爱边做边说些不相干的话,反而叫他得趣,听着珠儿这番似奉承似卑微的请求,越发有作为男主子的成就感,当下就压着珠儿倒下去,口中一叠声应承,“你放心,有什么事我不和你说,还能和谁说去?也就你最知情识趣,和我最说得来。” 珠儿哪里还有余裕说话,只得全意承受着杜振益的“疼爱”,只一双半阖半张的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暂不提杜振益关在屋里如何胡天海地,只说次日到了时辰,江氏带着杜振熙、杜振晟一辆车,杜仁、杜曲和杜振益骑马领着家丁跟车,大吴氏和小吴氏则带着大少奶奶、杜晨芭一辆车,启程往奉圣阁赴接风宴。 陆念稚这两天都住在奉圣阁操持琐事,大少奶奶刚出双满月,即将出嫁的杜晨柳不好参加这样的宴会,就留下来照顾福姐儿。 一行人乃是奉圣阁的东家,选的时辰自然比正经宾客要早上好些,却不想才进城郊,就见着不少或华丽或简朴的马车,一路险些排到城门口,奉圣阁左近更有不少临时摊贩搭起生意,吆喝声人声倒比最热闹的东西市也不差多少。 昨天谨郡王仪仗进城的种种还历历在目,饶是不能做奉圣阁的座上宾,也有不少人赶着来城郊晃荡,仿佛能听听声儿就满足了似的,又赶上年味最浓的时候,倒把城郊闹成了小市集,另有一番市井小民的喧阗味儿。 便连负责维护附近次序的府衙官兵,都不好明刀明枪的驱赶民众,只得分出人来管着,只要别让人乱闯奉圣阁也就罢了。 江氏见状扼腕道,“可惜我今天不能摆摊!” 否则这么多小吃“游客”,她把摊位一摆,铁定得大赚一笔。 杜府众人:“……” 众人沉默着无视江氏偏爱蹓跶的奇葩爱好,女眷一路男眷一路,分别整装往摆接风宴的席面去,奉圣阁倒不分内外院,只以桥栏流水隔开男女坐席,中间离得不远不近,隐约听得清彼此的人声,却看不清对面的人影动作。 杜振熙先招来桂开,问清楚诸事妥当后,就让桂开自去忙活,又带着竹开找上陆念稚,探头道,“怎么不见余指挥使?四叔,曲大家昨晚在奉圣阁住得可好?” 陆念稚这两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乍见杜振熙就露出个温润的笑来,放柔眉眼摸了摸杜振熙的脑袋道,“西臣领队去接定南王和谨郡王,不一会儿就能到。曲大家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她不会在谨郡王跟前露脸,只在后头帮献艺的花娘弹奏月琴,一曲过后就会离场,届时有西臣的人,会护送她先回庆元堂。” 他所说的后头,是指花娘献艺主场叫屏风隔断的地方,给花娘起舞献唱伴奏的可不止一位技师,既然点明曲清蝉弹奏的月琴,自然就不是伴乐的主流乐器,跟不会是一众技师的领头者,淹没在技艺上乘的专业人士之中,曲清蝉也就不打眼了。 何况还有屏风隔断,又安排好余文来的人护送,想来熬过开场的花娘献舞后,曲清蝉这一遭也就算走个圆满了。 只不知有余方德执念在前,陆念稚又是花费了怎样一番心血,才安排好这一切的。 可惜她资历和身份都不够,不能直接插手曲清蝉的事,杜振熙这样一想,眉眼也跟着柔和下来,略一犹豫就去牵陆念稚的袖口,关切道,“四叔,这两天辛苦您了。曲大家那里我待会儿会留意,您只管盯着宴席好歹,别再多操心了。” “待会儿有定南王和小郡爷在,且轮不到我盯着宴席是好是歹。”陆念稚垂眸看杜振熙捏在他袖口的手指,眼底浮起笑意来,压低声音道,“心疼我了,嗯?不用挂心我,待会儿正式开席后,我自会找机会退席,另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且不说主宾是谨郡王,就说正经陪坐的除了定南王和沈楚其之外,还有上百广羊府并辖下的官员,杜府中人再是奉圣阁的东家,也只得一席座位,却是没有出头露脸的份儿。 至于和海禁有关的生意,也不是拿来放在今晚说的,且等市舶提举司正式开门办公,才有杜府中人正式出面的份儿。 是以陆念稚这番忙完前头不顾后头,光明正大准备偷懒的话,全然在题中应有之义中。 杜振熙忍俊不禁,不答陆念稚那句是否心疼他的话,指向主楼方向道,“那您待会儿就往主楼休息去,那里清静,和前后的席面都挨不着边,您也能自在些。” 放在往常陆念稚少不得顺势逗杜振熙两句,此时此地却不合适,且他心中另有计较,当下也不再拉着杜振熙说话,又摸了摸杜振熙的脑袋道,“知道了。去吧,余内相要是有什么动作,你只当看不见就是。” 杜振熙闻言不由提起心来,等她回到男宾席面时已是宾客满座,才刚坐定就见定南王举杯为敬,和谨郡王一先一后说过敬酒词,女宾那头也应声开了席,不一时就有庆元堂精选的花娘款款上场,娇娇告一声罪,点鼓呛啷一响,献艺主场便是一片摇曳舞姿。 上首谨郡王离得有些远,看不清容貌,只看的清姿态闲散,一手捧杯一手打着拍子,不时偏头和身后服侍的内侍说话,想来点评的正是场中舞蹈的花娘,不时有戏谑笑声闪现。 果然是个走惯章台的作派,杜振熙暗暗撇嘴,不由放下心来。 她是见识过曲清蝉的琴技的,此刻分心细听,却辨不出屏风后有何出彩琴音,晓得是曲清蝉刻意藏拙,果真没有引起谨郡王的注意。 才想到这里就见舞停乐止,自有内侍奉谨郡王的命一一打赏,却见余方德突然凑近谨郡王身边,目光一转,对着谨郡王一番耳语。 杜振熙顺着余方德的目光看去,见他看得正是屏风处,心口不由一跳,再转眼去看,只见杜仁、杜曲还安然在座,杜振益已经带着杜振晟找上相熟友人那一桌,而陆念稚,已然不见踪影。 再往各卫所将领所坐的武将桌面看去,余文来这位指挥使端坐首座,离谨郡王的主桌不远,他身后侍立的亲卫半步不离,也正半眼不错的盯着余方德。 有余文来在就好。 杜振熙吊起的心放下一半,再去看谨郡王,就见谨郡王略显不耐烦的挥开余方德,似笑非笑道,“你说的那位曲大家也不过尔尔,所谓的擅琴艺怕是旁人夸大了罢?本王怎么没听出有何出彩之处?” 他这话不高不低,男宾席面不由安静下来,有那一知半解的,就顺着话里意思,也看向伴奏技师待着的屏风那头。 谨郡王的内侍正在分赏钱,屏风后头的动静也跟着顿了一顿。 余方德本就暗恼曲清蝉不识相,嘴里答应卖陆念稚面子不再为难曲清蝉,现下一见陆念稚不在,就又大起卖弄嘴皮官司的主意,他只一提谨郡王好不好奇可不是他的事儿,闻言还想张口,却听谨郡王意兴阑珊的一声嗤笑。 “什么地方出来的假大家,技艺还不如本王的爱妾。”谨郡王一偏头,对着内侍吩咐道,“去,请五娘出来奏上一曲,叫大家伙开开眼界,让大家伙听听什么才叫余音绕梁的高超琴技。” 那内侍领命而去,在座宾客顿时明白,谨郡王这是要爱妾入席献艺,把那三堂九巷的大家给比下去。 这行为实在是…… 杜振熙又庆幸又无语,瞥一眼面露失望的余方德勾唇一笑,才刚松了口气,就见外头袅娜走来一道倩影。 渐行渐近,先现出的是娉婷身段,然后才是盛妆打扮的一张俏脸。 落在杜振熙眼中,却是风花拂柳间,恰是故人来。 她双目微睁,而同桌的杜仁和杜曲在看清来人后,更是脸色大变,神色惊愕。 第166章 我必定加倍回报 “五娘见过郡王爷。”那道驻足于宴厅中的倩影款款行礼,早听内侍说了谨郡王请她来是为的什么,如水眸光在谨郡王身上掠过,交缠的视线没有半点遮掩,说起话来却也干净利落,“郡王爷既然有兴致,五娘就献奏郡王爷最爱听的那一曲如何?” 既然是谨郡王最爱听的,就必然得过谨郡王盛赞,也是她反反复复弹奏不坠的拿手曲目,凭白一问哪里需要谨郡王回答,迤逦一旋身,就端坐在早有人抬来安置好的琴台前,一垂眸一抬手,已是一水琴音自青葱指尖流泻而出。 在座男宾多少都见识过这类阵仗,曲清蝉又有大家之名在外,两厢对比却也春兰秋菊各有千秋,可没人会不识相的去认真对比品评,当着谨郡王的面,自然一面倒向谨郡王的爱妾。 铮铮琴声高扬低转,确有绕梁美音之感,然而随着那琴声忽高忽低,琴后倩影忽而抬眼望过来,微凝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杜府男眷所列座位,本就神色惊变的杜仁和杜曲叫那目光一盯,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五娘,五娘。 琴台后的倩影,谨郡王口中的爱妾五娘,竟是早已从杜府中人记忆里淡去的吴五娘! 杜仁和杜曲乍见“故人”,好险没有当场失态,杜振熙亦不可免俗,只她和吴五娘称不上有直接纠葛,倒不似杜仁那般情绪外露,心下却也不无震动。 此时再想陆念稚交代她的话,又有另一番别样意味。 接待谨郡王的一应事宜,是由陆念稚亲自操持的,自然也包括安置谨郡王那一溜姨娘、小妾,她不信以陆念稚的细心周到、奉圣阁管事的老脸精明,会不知道吴五娘也在其中,已然成为了谨郡王众多女人中的一人。 陆念稚只让她不必理会余方德的小动作,却没有提前给她透个气,更不曾告知过杜仁、大吴氏等人。 且听谨郡王语气观内侍的态度,显然吴五娘不仅是谨郡王的爱妾,还是近来最得宠的那一位新收用的美人儿——得宠到昨日进城时,时刻伴随在谨郡王身侧,和谨郡王同乘一辆车架。 她后来也听说了这事儿,原本只觉谨郡王行事叵测,那得宠爱妾持宠而娇,现下那得宠爱妾成了吴五娘,于杜府来说,却是变故横生。 她还未想通陆念稚的用意,耳边琴声已收敛尾声,吴五娘款款离座起身,径直偎到谨郡王身侧,视线却是直直投向杜振熙这一桌,“许久未见,表姑父可别来无恙?” “表姑父”三个字如投石入水,男宾宴厅内顿时激起一圈圈瓮瓮议论声,有那记性好的循着吴五娘的目光看去,一触及杜仁乍变的脸色,顿时露出了然神色。 当初为了让吴五娘嫁给陆念稚,编造的不就是吴家偏房侄女的身份? 这声表姑父,叫的自然就是杜仁。 杜仁只觉如在梦中,一张脸如开了染房神色变幻不停,叫身旁杜曲一把扶住才不至于跌坐,却也没惊吓到智商下线,倒也记得吴五娘只是谨郡王身边无名分的小妾,没有冲吴五娘行礼的道理,情急之下干脆顺着吴五娘的称呼,扯着发干的嗓子强笑道,“表侄女有心,没想到今天能、能在这里见到你……” “别说您意外,我也极意外。”吴五娘确实在谨郡王跟前很得脸,半点没有抢风头的自觉,掖着袖子捂嘴笑道,“也是我辜负了表姑父当初的好意,没能好好’孝敬’表姑父精挑细选的那位商贾老爷,倒因那位商贾老爷得了机缘,有幸能被郡王爷收用,留在郡王爷身边伺候,也算不负表姑父一心盼着我’好’的拳拳慈爱之心。” 她略去初为姨娘的那位商贾老爷的名讳,显见后来果真过得不好,连提都不愿提,话外深意却清清楚楚,又激起一阵低声议论。 听这话就知道,当初吴五娘不知怎么没说成嫁入杜府的亲事,反远去他乡嫁做杜仁商场“老友”的姨娘,至于怎么又到了谨郡王身边,诸位男宾用脚趾头想都想得明白。 妾通买卖,讲究些的人家自然不会行此事,但商贾之中收赠女人的事简直见怪不怪,莫说吴五娘,现下住进奉圣阁里的那一溜姨娘、小妾,倒有九成都是谨郡王沿路南下收用,或底下人孝敬的。 谨郡王可不就是个香臭不忌的? 在场男宾说过一回就丢开手,倒是谨郡王身后的内侍弯下腰,凑近谨郡王耳边一阵嘀咕,想来是禀报吴五娘的“身世”、“来历”。 谨郡王这个主子不在乎这些,他们做内侍的却有分内之职,平时没事也罢,现在吴五娘当面和杜仁“认亲”,自然要赶紧将吴五娘的履历报知主子。 谨郡王原本紧皱的眉头一松,揽着吴五娘调笑一番,不以为然的道,“即是亲人重逢,我也不拦着你叙旧,且去见见你以前的家人,就当是本王赏你琴弹得好。” 方才他眉头皱起的时候,杜振熙就明白了陆念稚的用意。 若是早早将吴五娘的事告知杜仁、大吴氏等人,难保他们不露出异样来,哪会像现在这样猝不及防,表现出最真实而直接的错愕和惊讶、无措来? 吴五娘是机缘巧合到了谨郡王身边,还是杜府暗中使力,费尽心思送到谨郡王身边的,其中意义差别可大了。 否则谨郡王岂会先是皱眉,后听了内侍禀报后,又松开眉头不再关注杜府男宾这一桌。 看来这谨郡王,也不是个真没有掂量心机的人。 陆念稚让她别管余方德的小动作,多半是早知吴五娘的得宠程度,也算准了谨郡王爱炫耀身边女人能耐的脾性,更知吴五娘只怕也想找机会给杜府众人一个“惊喜”,才借力打力、连消带打的算定了眼下局面。 论人心掌控,她不足陆念稚多矣。 杜振熙想通透后彻底放下心来,此时此刻有吴五娘、谨郡王这么一来一往,屏风后拿了赏的技师早就趁势退了场,而混在其中曲清蝉,想来也顺利离开宴厅了吧? 她又去看余文来那一桌,果然见余文来身后的亲卫少了一个。 杜振熙缓缓长出一口气,就见吴五娘娇娇俏俏的应一声,脱出谨郡王的身侧盈盈行过礼,走向杜振熙这一桌,站定杜仁跟前,又行了个晚辈礼,口中道,“表姑父且宽坐,五娘自去另一头寻表姑母说说话。” 一边说一边扫视一圈,坐上不见陆念稚,她眼中微转,极快的掩去眸底复杂神色。 惊呆了的杜仁没有捕捉到她这一眼,倒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亲生庶女、冒牌表侄女的吴五娘,只强端着长辈架子嗯了一声。 杜振熙却察觉到吴五娘那一道似有若无的眼风,等吴五娘先行出宴厅后,就告了声罪说要更衣,撇下杜仁、杜曲几个,自带着竹开,也不露痕迹的退出男宾宴厅。 一桥一水之隔,男宾这头发生的事,女宾这里早就传了个遍。 只在座多是官员、世家女眷,虽看不上商户没规矩送女人的做法,却也不会在明面上去非议奉圣阁东家,见着吴五娘出现,更不会对一个小妾卑躬屈膝,只当不知男宾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小吴氏倒还好,大吴氏却和杜仁一般反应,万万想不到吴五娘会摇身一变,成了谨郡王收在身边的爱妾,更想不到曾经她恨不得弄死的外室庶女,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和身份,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她心中的复杂滋味,只怕杜仁还赶不上万分之一。 吴五娘定定停在杜府女眷这一桌,全不看小吴氏和杜晨芭,只肆无忌惮的欣赏着大吴氏精彩的表情,话却是对江氏说的,“早前借住贵府时,多得老太太多方’照顾’,五娘想和老太太私下致谢,不知方不方便?” 当初她和身边婆子事发后被药倒,先就送进东府关着,和江玉主仆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在她看来,可不就是受了东府,受了江氏的“照顾”么? 江氏虽惊讶却也不见慌乱,想了想略一点头,见吴五娘盯着大吴氏不放,便示意小吴氏、杜晨芭安坐,提醒大吴氏“扶”好她,随着吴五娘一道离席,选了个不远不近的清静地方站定。 “老太太当初真是好狠辣的手段。”吴五娘背着人语气一变,哪里还有半点人前的得意和娇柔,一张粉面尽是怨毒和阴冷,一字一句仿佛从牙齿间挤出来一般又钝又重,“我虽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但也没真的害着陆四爷。老太太倒是个对孙辈慈爱的,竟还不肯绕过我,把我身边婆子用剩的药,尽数都喂给了我!你可知那一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江氏挑眉不语,大吴氏却忍不住了,话虽色厉内荏,却也说得有理有据,“你自家不要脸,想用些旁门左道谋算亲事,事情败落怎么处置都是应该的!转头倒好意思怪我们心狠手辣!你就是把这事叫囔开来,我们也不怕,你自己脑子不清醒,这世上聪明人可多了去了! 你的药是没害着恩……老四,我们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算什么狠辣?再说了,你被人抓了现行还不肯老实,关进马车好心要把你先送回杜府再说,你还又叫又囔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做下什么丑事似的! 那药是老四身边的小厮喂给你的,不喂你还学不会老实!你怎么熬过来的?我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要不是看在老爷的面子上,你当你当初还有命走出杜府的大门!不谢老太太大恩也就罢了,还有脸指着老太太大放厥词!”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吴五娘闻言神色一瞬狰狞,瞪着大吴氏的眼中如烧着两团火,“好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当初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有朝一日,我定会加倍回报!” 说着犹自气恨不过,全然不顾身处何处所对何人,扬起手就照着大吴氏青红交加的脸大力挥下。 啪一声脆响,惊起无数夜间飞鸟。 大吴氏猝不及防下险些没被打得歪了身子,反应过来后只觉得脸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当下哪里还记得乍见吴五娘的惊慌,更忘了吴五娘如今是谁的人,跳起来就抓,“我打死你个野种!” 第167章 丢完红豆丢石头 “够了!”江氏低喝一声,斥责的是大吴氏,一双老而弥辣的眼盯的却是吴五娘,“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不想想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喊打喊杀的也不怕最后打的是自己的脸!” 这话不高不低,却如炸耳的警钟,将差点丧失神志的大吴氏拉回现实,险险收回抓打的动作,一手捂着脸颊,一手“扶住”江氏,仿佛不抓着什么就会忍不住再扑向吴五娘,赤红的眼死死盯着吴五娘。 吴五娘的眼中却已没有大吴氏,她转眼望住江氏,突然似怅然似不甘的笑起来。 死老太婆果然奸诈,居然不上她激将法的当,到这会儿开口闭口还不忘提醒她们所在何地所为何来,大吴氏倒是挨了打,她身上却好好的,连个把事情闹大后反咬一口,把罪名都扣到大吴氏头上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甘于此,怅然的却是她心知肚明,谨郡王对她只有“宠”没有“爱”,更谈不上什么“敬”,如果是她单方面挑事,谨郡王哪里会为了她而和杜府交恶? 吴五娘心中如是想,却半点不肯示弱,弯起眼笑看江氏,眼角却滑下泪来,“野种?外人不知道,老太太总不会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的种吧?就算不是您下令喂我药,但我身上有一半留的是杜府的血,我也算您的孙女,就算是外室生的,是个庶出,您就能半点不念亲情? 您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给个商贾老头子做妾,都做不安生?还不是因为那些药!就因为你们给我灌了药,生生让我熬了一夜不给解药,熬坏了我的身子生不出孩子!否则我怎么会被那死老头子转送出去! 真是天不亡我,叫我入了郡王爷的眼!我今天能风风光光重回广羊府,就没想过放过你们,放过杜府!我刚才说的话你们可听清了?我受过的苦受过的辱,迟早要加倍回报到你们身上!” 说着施施然抹去眼角泪水,哭起来没有半点伤心样,斜睨着大吴氏冷笑道,“我娘也是你们逼死的。这一笔账,我也会好好和二夫人算一算。” 撂下狠话转身就走,更无半点方才的癫狂怨毒,清丽背影倒似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铁定是顶着一张泪痕,往谨郡王面前告黑状装可怜去了! 大吴氏狠狠呸了一声,转瞬连脸上挨打的疼都忘了,忍不住咧开嘴来。 她半点不将吴五娘的狠话放在心上,唯一关注的是吴五娘生不出孩子的说辞,暗道这才叫天要亡野种,怪道后来没了吴五娘的消息,只说在那商贾老爷身边不得宠,却原来是被药掏坏了身子生不出孩子来,也怪道无声无息就被转送送人。 不会下蛋的母鸡,还是个没名分的小妾,能得谨郡王多少看重,多久宠爱? 迟早坐冷板凳的主儿,没了男人的宠爱,还谈什么报复? 大吴氏即不屑又恼恨,再次无声唾了一声。 一旁江氏脑中盘旋的,也是关于那句“生不出孩子”的话,她倒是同样不惧怕吴五娘的狠话,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随意说了几句敲打的话,让大吴氏先行退席,自己则神思不属的回了女宾宴厅。 大吴氏总不能顶着巴掌印再露面,站在原地等了会儿,见身边妈妈丫鬟被江氏派来,才骂骂咧咧的先离开奉圣阁,掩人耳目的登车回府。 她一走,方才所站角落的花树后,才响起一阵轻轻的叹息声。 “七少别把吴五娘的话放在心上。”竹开一边分开枝桠请杜振熙离开,一边低声宽慰道,“吴五娘不过是个小妾,再得宠也走不出谨郡王的后宅,一没权势二没人脉,且没那能耐将手伸到府里诸人身上。 您看老太太的态度,定然也是这么想的。根本没把吴五娘放在心上。不过是白听恶狗吠上几句难听话,谁身上也少不了一块肉,何必为个早和杜府没关系的人忧心?” 话是这么说,就怕杜仁那边重见吴五娘,一个错漏叫吴五娘钻了空子。 确也如竹开所说,吴五娘顶破天只是个一时得宠的小妾,且没有随时想见就能召唤杜府中人的资格和本事。 只杜仁那边,还是要借陆念稚的口,好好敲打一番才是。 杜振熙晓得吴五娘其人其事,当真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烂账,方才一声轻叹,也不知是叹吴五娘的恨意,还是大吴氏的态度。 她冲竹开颔首示意,二人不再说话,只闷头闷声的转出女宾摆席面的地界,本就是不放心吴五娘会闹出什么难看事体,才暗中跟来一探究竟的,如今既然没有波及女眷宾客,便不再多做停留,踩着脚下明暗交错的小路,却也不想再回男宾宴厅。 杜振熙脚步微顿,低声问竹开,“可有小路能去主楼的?” 陆念稚能算到谨郡王的脾气,能算到吴五娘露脸会间接解曲清蝉的围,却多半算不到吴五娘竟恨杜府如斯,倒半点不反省自己曾经做的恶事,全将所有过错都推到杜府头上。 那药是害吴五娘断绝子嗣,但那药可是吴五娘自己弄来,本想害人却害己,不过是自食恶果。 吴五娘是“劝”不通了,还是尽快知会陆念稚,先把杜仁那一头稳住才是。 她一个小辈,又涉及长辈的房里事,倒不好出这个头。 竹开心领神会,忙指了个方向,“七少随我往这边走,这头过去并不连着外头的主干道,不至于惊动其他宾客,您小心脚下。” 语气有点心虚的样子。 杜振熙先还奇怪竹开的口吻,随着竹开左绕右拐,越走越偏僻才反应过来。 当初奉圣阁夜宴,她尚且没发现竹开是陆念稚安排到她身边的人时,竹开可不就早早摸清通往主楼的小路,帮着明忠、明诚一起做戏,一道将吴五娘主仆引入瓮中,捉了个现行么? 也难怪竹开熟门熟路之余,有点欲言又止的心虚。 如今身处其中,再有吴五娘回归一事,当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竹开一见杜振熙的神色,就晓得杜振熙回过味来了,少不得越发殷勤的躬下身来,“七少,您小心路中间的碎石子儿。” 边说边提脚,真将一点都不碍事的碎石子儿踢到了路旁。 杜振熙看得好笑,就听嗤的一声笑。 她和竹开面面相觑,这笑声可不是她发出来的,二人才刚做过偷听壁角的事儿,当下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屏声静气,齐齐矮下身子,在竹开的暗示和带领下,寻摸到一处掩人耳目的矮树丛躲藏好,这才扒拉开树叶花枝,循着那一声嗤笑望过去。 这一看,杜振熙和竹开就双双拧起眉头。 却见不知何时离开男宾宴厅,此时正堵在小路口的余方德又是一声嗤笑,背着手老神在在道,“曲大家倒是走得快,这么悄无声息的拣着小路就要出奉圣阁,难道这奉圣阁有什么吃人的猛兽不成?有我在,曲大家可用不着怕。 方才事出巧合,倒叫个过过不知道几道手的货色,抢了曲大家的风头,没能在谨郡王跟前展现过人的本事。这不是下我的脸么,倒叫我这个千请万请请动你出场的人,面子往哪里搁呢?” 他心知错过一次机会,再想挑起谨郡王对曲清蝉的兴趣,却是不能够了。 他在京城宫中是个有脸的,但对上言行混不吝的谨郡王,脸再大都没有用。 早就歇了将曲清蝉送上去,好巴结谨郡王的心思,到底意难平,越看曲清蝉全身而退,越是觉得曲清蝉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直扎得他眼睛疼。 现在亲自来堵曲清蝉,已经无关其他,单纯为了发泄他那一腔扭曲的心思。 一双不大的老眼,自如阴湿湿的毒蛇,在曲清蝉身上来来回回的掠过。 曲清蝉眉心微皱,却没有半点回应,倒是千柳气得险些抱不住手中月琴,恨不得丢过去砸死余方德。 偏偏人少对人多,她和曲清蝉只身二人,余方德还带着两个小太监,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三个大男人。 “这条小路走到尽头,就是庆元堂的花娘和技师歇脚的地方。”竹开低声开口,半解释半安抚的道,“另一头就通着下人出入的角门。算起来倒比走大路距离近。怕是余指挥使的亲卫只等在角门处,没想到曲大家会拣了这条僻静小路走。” 既然是花娘和技师歇脚的地方,余文来的亲卫到底是外男,倒是不好陪着曲清蝉换衣裳、收拾行装。倒是无巧不成书,偏偏被余方德捉住空子,堵了个正着。 杜振熙闻言眉弓往下一压。 算上她和竹开,都不是会武的,但从上次无名居的冲突来看,余方德并那些个身边小太监,不仅做惯耀武扬威的事体,动起手来还颇有些章法,不是她们能直接撂倒的,且这里再僻静,要是余方德有意把动静闹大,到时候曲清蝉才真正是说不清,名声多少都要受损。 她细想一回,偏头正色对竹开道,“去找余指挥使报信,你不必跟着余指挥使过来,再去主楼找四叔,把这事也告诉四叔。” 她来不及问到底这里离哪一头更近,不拘是余文来还是陆念稚,哪一个先赶过来都好。 竹开晓得此刻不是推诿的时候,无声一点头,抬脚就窜出矮树丛。 却不想动作做得急,踩断了一簇枝桠,发出突兀而清晰的响声。 “是谁?”余方德立时警觉起来,吩咐身边小太监道,“去看看!” 那小太监抬脚就往竹开离开的方向追,竹开好歹稳得住,知道不是补救更不是停顿的时候,干脆弄大动静加快脚步,刻意因着那小太监追来。 现在是三对二。 杜振熙眯起眼正要现身,就见千柳丢开月琴包裹砸向余方德,再忍不住怒气道,“我让你几次三番找我们大家的麻烦!什么余内相,我跟你拼了!” 她猛地扑向余方德,却不想剩下那个小太监挡在前头,一手挥开月琴一手劈向千柳,眨眼间就敲晕了千柳。 曲清蝉瞠目,再抬眼眼中已是情绪大动。 杜振熙见余方德阴恻恻一笑,暗道不好,没想到剩下那个小太监是个练家子,反而不好再现身硬碰硬,心念一转一手抓起一颗石头,向着曲清蝉身后砸去,再向着和竹开离开的方向另一头砸去。 她拿红豆丢过陆念稚,准头相当的准。 现在红豆变石头,准头照样相当得准。 第168章 你想让我怎么做 两声落于不同方向的碎石闷响,划破夜幕后转瞬消弭在夜色中。 不知是石头砸地的余韵,还是小路穿荡的夜风太大,刹时带起周遭的花木枝叶一阵大响,昏暗灯火映着穿透枝桠的细碎月色,极目望去竟辨不清到底是树影婆娑,还是人影魍魉。 “去,看看怎么回事!”余方德神色一凛,果断派出剩下那位小太监循着一方声响追去,自己则转身面向另一方石落惊耳的方位,脚下却不急着离去,偏头阴恻恻笑望曲清蝉,“曲大家果真名声在外,只不知这先后几次闹出响动的暗中窥视之人,是想为曲大家解围,还是想和我作对,一径坏我好事? 曲大家请在此处稍等,且容我亲自揪出这暗中小鬼,再来继续我们未完成的谈话。想来以曲大家的镇定淡然,必定不会丢下这个险些伤了我的丫鬟独自离去,不等我回来吧?” 他边说边抬脚,挑衅般拿脚尖碰了碰被敲晕的千柳。 倒不是他自负曲清蝉会乖乖听他的话,而是千柳好吃好住,万事不用操心,实乃丫鬟界少见的微胖身材,谅曲清蝉也搬不动千柳一起逃走,且他来前自有安排,早另外留了小太监守在通往角门的路口。 他话已说在前头,暗指意味极浓,不怕曲清蝉逃得了一时,他就算明着欺压不了曲清蝉,若铁心要治千柳的罪别说曲清蝉,任是谁出面都保不了千柳。 谁叫千柳不仅先动手,还出言辱骂他? 他可是有品级的宦官,还是跟着当今皇上从潜邸里挣出来的风光,想必谨郡王听说了千柳的“冒犯”,也会很愿意替他做主,维护皇室体面。 余方德看也不看曲清蝉是何神色,撩下狠话震慑住曲清蝉后,才疾步离去,循着另一道石头砸地的方向追去。 杜振熙早在余方德点剩下那位小太监的名时,就矮身转出树丛,借着余方德废话的档口窜出一箭之地,此时此刻的矮树丛后,当真只剩婆娑树影,再无一丝一毫异样动静。 曲清蝉哪里想得到几次发出响动的,是杜振熙和竹开,一时倒也摸不准对方到底针对的是她还是余方德,只听出余方德语中威胁,又确实从没想过丢下千柳,沉吟间已收起所有情绪,面无表情的走向倒地的千柳,奋力拖起千柳一步一挪。 她将千柳放置一处树干下靠着,手才轻轻抚上千柳被敲红的后脖颈,还不等她仔细查看千柳是否有其他擦伤,就听身后又是一阵乍然响起的沓沓脚步声。 曲清蝉猛地起身回头,定定望向声音来源,片刻后睁大眼讶然道,“竹开?” 难道刚才躲在树丛后的竟是杜振熙? 否则竹开怎么会准确无误的找到此处,不仅带着面色阴沉的余文来,余文来身后紧跟的亲卫手中,还拖拽着最早追着响动离开的那位小太监? 一直不曾变色的曲清蝉脸色微白,忙上前几步盯住竹开道,“七少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把剩下那位小太监和余方德都引开了。只是我也不确定,七少到底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两句话已将方才情景说了个通透。 余文来脸色更沉,吩咐身边亲卫道,“跟去看看。” 他为免惊动他人,被竹开“请”出宴厅时只带了一位亲卫出 来,那亲卫闻言低应一声,随手就将同样被打晕的小太监丢到地上,几个点足就跃向一侧树影,倒正是头先剩下那位小太监奔去的方向。 余文来正要亲自去追余方德,就被竹开拦了下来,劝阻的话虽说得急,却条理清晰安排妥当,“余指挥使还是留下得好。由您护着曲大家才是名正言顺。曲大家不知道七少去的是哪个方向,我倒有几分把握。 方才七少想去主楼,我带着七少拣的僻静小路走,路上已将通向主楼的方向、路口都细说过一遍。且四爷早早离席,多半正在主楼里休息,就算我追不上七少,只要有四爷在,别人也别想拿七少如何!” 说着暗骂余方德狗屎运比他还好,多半追去的正是杜振熙遁走的方向,心中即不耻又忧恨,不由就带出几分冷厉语气,“这里是奉圣阁,是杜府的地盘,莫说宴厅里还坐着定南王和小郡爷,就是谨郡王,也要给杜府主子们让出几分脸面。那余方德就算真追上了七少,还能真不管不顾的把七少如何不成?” 他主要是为安曲清蝉的心,他家七少要帮的人,他自然要做到周全,说罢见曲清蝉微白的脸已然恢复血色,便冲余文来、曲清蝉一抱拳,捞起袍摆自顾追了出去。 “有劳西臣哥帮我一把,带上千柳先离开这里吧。”曲清蝉左思右想,亦觉得竹开安排得合情合理,她和余文来再追上去不过是使事情更复杂,倒不如先行离开,也算釜底抽薪,让余方德事后没有由头再扯皮,一行往树下千柳处走,一行略带歉意的道,“没想到还是麻烦到西臣哥了。 其实竹开去找你,你大可只派亲卫出面,事后有什么事,你也不至于牵连太深。杜府到底是本地巨贾,和余方德打不着多长久的交道,你却不同,将来或留任或回京,余方德的身份若是想暗中使绊子,却是防不胜防。 左右我已受四爷极大的恩惠,此次七少再次出手帮我,亏欠杜府的也是我,我总有大把时间能回报杜府于我的恩情。你却不该再因为我得罪余方德。西臣哥,你实在没必要这么做,更没必要为我再多做什么……” 这番话更是合情合理,倒有些虱子多了不痒的超然心境,感激杜振熙的援手却不太担心余方德能将杜府如何,只怕余文来在官场上的牵扯,依旧是一副为余文来打算的样子。 乍听似担忧余文来更胜杜府,其实已标明亲疏远近,拿杜府当自己人,却拿余文来当外人。 外人自然该分清利弊,自己人是好是歹都好说。 余文来越听心越沉,越沉心越痛,痛到化作滔天的怒意,近日来的退让萎顿全数化作实际行动,跨出一步就卷到曲清蝉身侧,一把抓住曲清蝉的手质问道,“我不必这么做?我不必为了你多做这些?那你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做?” 曲清蝉惊了一跳,待要挣脱钳制却触及余文来风卷云涌的阴沉面色,忽然似脱力般不再挣动,直视着余文来赤红的双眼,惨然道,“我不想你做什么。西臣哥,你既然要假作不明白我还你一匣子产业的意思,我就明白告诉你,你我之间再无可能。即便你还想娶我,我也不可能再嫁你。” 是她曲家对不起余家,她有什么资格再和他重续前缘,一声西臣哥称呼如旧,已是她最奢侈也是唯一纵容自己保留的唇间念想。 她不想他怎么做,她也不能对他怎么样。 “你不可能再嫁我?是不可能,还 是真的不想?”余文来怒极反笑,抓着曲清蝉手腕的大掌一松,却没借此放开曲清蝉,而是将曲清蝉一扯一带箍进怀中,低头咬牙切齿地道,“我问错了,不该问你你想让我怎么做,而该问你,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还是说我根本就做错了?” 曲清蝉眉心一皱,就觉眼前压下一片黑影,余文来已经逼近她的唇瓣,声音又哑又沉,“我确实做错了。你我已经错失过一次缘分,如今我还想娶你,就不该再遵循那些狗屁不通的世俗。你不想要我不重要,我还想要你,就足够了。” 这几近霸道的话语越转越低,到最后已尽数填入曲清蝉的口中,举重若轻的封存在彼此交缠的唇瓣中。 余文来身高人壮,早已不是当年的文弱书生。 他夹怒带怨的动作先时粗暴,全无曲清蝉反抗的余地,到得后来狂风化作细雨,轻轻柔柔竟透出令人动容的哀伤和悲切,不一时,缠绵在曲清蝉唇边的竟多了一份湿意。 男儿有泪不轻弹,余文来强横孟浪,却因她和他自己,落下不自知的泪来。 曲清蝉心头大震,一瞬似叫那湿意化去了所有理智和挣扎,双手垂落身侧,任由余文来抱着她吻着她,那力道大得似要将她揉碎一般,也已将她所有考量所有心防,一并揉成了碎末。 将将转醒的千柳一看清不远处的两道人影,震惊得险些尖叫出声,她忙抬手死死捂着嘴,等察觉到脸颊上的红和烫后,才默念着非礼勿视,改而去捂眼睛。 哎呀妈呀,她简直要为余指挥使抚掌喝彩了,这才叫武将风范嘛,好霸道好强势,原来她家大家软的不吃,就得硬着来呀! 千柳恨不得自己再重新晕过去,好让二人可以旁若无人的亲个够本,最好能把曲清蝉的心都给亲化了,把曲清蝉和余文来的关系给亲得落定才好。 偏偏又是欣喜又是兴奋更是乐见其成,精神得两眼险些冒绿光,哪里还记得刚才发生的糟心事,一面不好意思的捂着眼睛,一面透过大大的指缝“欣赏”她家大家难得的柔软和赧然之态。 原本潇肃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林间小路中越扩越大的旖旎之意。 且不提这一边画风突变,只说那一边杜振熙先一步窜出矮树丛,吭哧吭哧敛着动静跑了半路,虽占着先机,但到底人小身体底子差,没能领先余方德多少,倒大有被追上的势头。 主楼的屋檐已经闯入视野,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跑都似接近不了。 反而是身后来自余方德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贴到身后。 杜振熙脚下一绊,险些没摔个颜面着地,她忙稳住身形,心下几乎哀叹:她确实得益于竹开的事先解说,专挑着通向主楼的小路走,奈何体力不支,都快跑成狗了,一不见竹开回转,二不见主楼大门。 当真是进退不得。 听着落在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杜振熙闭眼一沉吟,干脆立定原地不再跑,拍拍手抻一抻衣襟衣袖,长长吁出一口气平复着呼吸,再一抬头一侧身,看着倒似闲庭漫步,偶然走到这僻静之处,正独自对月赏景。 她才刚刚摆好姿势,果然就听渐追渐近的脚步声猛地消弥无形,随即才响起一道犹豫的探问,“杜……七少?” 第169章 霜糖山楂 “余内相?您怎么也在这里?”杜振熙循声偏头的动作似乎太急,倒带得身形晃了晃,忙抬手按上额角,又意外又赧然的点头问好,客气而疏离地道,“这里离宴厅可不近,今晚两头宾客更衣、小憩的客院也不在这个方向,余内相可是走岔了道儿?我在这里是为等人,顺带躲个清静醒醒酒,余内相突然出现在这里,却是为何缘故?” 她笃定余方德私下带人堵曲清蝉,多半也揣着不想把事情真闹上明面的心思,不管余方德拦下曲清蝉想干什么,现在局面已被她和竹开搅和掉一半,一边自陈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里,一边先发制人不等余方德歇口气,就反问到了余方德脸上。 倒似行迹有鬼的不是她,而是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的余方德,才是心里有鬼的那一个。 更何况,她也没冤枉余方德,余方德可不就是心里有鬼么? 杜振熙反将一军,语气里的疑惑和客套恰如其分,按着额角的动作、微泛酒晕的脸颊也都恰到好处,倒符合她所说所做的醒酒一说,余方德老眼一眯,目光转向杜振熙长袍掩盖的靴面上,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就露出惯带的笑容,“扰了七少清静,倒成我的不是了。却不知七少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又是在这里等什么人?” 边说边脚步不停,不急不缓的走近杜振熙,一双老眼似习惯性的半阖着,停留在杜振熙靴面的视线直冲靴沿、靴底而去,似要看清杜振熙脚下是否沾染泥土落叶。 杜振熙不闪不躲,从方才藏身的矮树丛起,到此刻站定的地方为止,一路皆是干燥清爽的卵石曲径,莫说她和竹开都没留下足迹,就算真沾着什么东西,这里抬头低头皆是花树草木,想要解释出处的话无异于信手拈来。 和奉圣阁不熟的余方德垂眼片刻,似乎也想到了杜振熙所想,瞥见自家靴面靴底亦是干净得很,不由意味不明的一笑,抬眼又逼问一句,“七少上一刻话还多,怎么我一问就没话了?七少在此,等的是何人?” 他不答杜振熙的话,反倒逼着杜振熙回答他的话。 杜振熙捺下心中担忧和不耐烦,似酒气上头般笑而不语,脖颈微转,目光所及正是主楼露在参天枝桠间的一角屋檐。 她秉承的不过拖之决,只盼着打散余方德三人后,曲清蝉得以喘息,不拘是谁先赶去救曲清蝉,竹开总要回来找她的,此刻还不见主楼那头有任何动静,她只能堵竹开先通知的是余文来,现在拖住余方德,不管待会儿来的是竹开还是陆念稚,最好是二人一起找来,她的说辞也就圆满了。 现在,既不能说她等的是竹开,也不能说她等的是陆念稚。 少说少错,她算是看出来了,余方德就是个心眼针尖大,被拂过一次面子就睚眦必报。 她表示惹不起,脸上神情越发冷淡,倒也符合她几次面对余方德时,不卑不亢的态度。 余方德亦是大感不耐烦,目光顺着杜振熙瞧清主楼的轮廓后,不耐烦就变成了犹疑。 他离席前,倒是瞥见杜振熙坠着吴五娘先后离开的,女宾宴厅离这里确实不近,且杜振熙离开时还带着个小厮,现下只剩杜振熙一人,难道等的人是那小厮? 那小厮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若等的是小厮也就罢了,要是杜振熙等的人是陆念稚,倒让他有点头疼。 之前肯卖陆念稚面子,不单是因他收过陆念稚不少好处,还因他有点欣赏陆念稚的为人手段,且他再有脸也是皇上给 <a href="/xiaoo/第25521章 /"> 的,出了京城出了皇宫,能耐到底打了折扣,莫说亲皇上的谨郡王,就说本地藩王定南王,也不会任他想拿捏谁,就能拿捏谁的。 否则他何必想着私下给曲清蝉添堵。 要是那小厮真是之前发出响动的人,又有杜振熙这似是而非的态度,最后牵连上陆念稚,事情可就不美了。 只是要他这样放过曲清蝉却是不能的,何况杜振熙还曾为了曲清蝉出过头。 余方德一番权衡,惯带的笑容就泛起一丝阴冷,仿佛十分为杜振熙着想似的道,“七少既然难受得没空和我闲聊,那我就陪七少往主楼走一遭好了,在这里吹冷风醒酒,也不是个事儿不是?” 杜振熙此刻真不耐得有点酒气上头,不再按耐心中的烦厌,断然拒绝道,“不劳烦余内相相陪,主楼却不是余内相好去的。” 也不知她拖延这么久时间够不够,竹开或陆念稚现下到底是什么情景? 余方德细看杜振熙一眼,笑容越发阴越发深,闲然反问,“主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竟去不得?” “主楼确实有些东西不能见人。” 二人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朗男声,却是陆念稚自一丛花树下转出高大身形,一步一缓的走向二人,口中接着道,“好叫余内相知道,主楼这一片之所以不予外客通行,皆因楼内收着祖上传下来的些许藏书,并奉圣阁的所有账册,倒真应了余内相的话,确实见不得人,也不便请余内相入内宽坐。” 余方德笑容一滞,显出几分真切的意外来。 所谓的祖上,说的不正是杜府那位有奉圣夫人诰命的老祖宗,有这位留下的藏书,主楼可不是余方德能想进就进,想闯就闯的。 余方德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阴霾。 杜振熙比他更意外,也不掩饰这份意外,心头大定的同时,忙迎上陆念稚,小心措辞道,“四叔,您怎么才来?” 听着倒似她方才等着的人就是陆念稚。 余方德的目光落在陆念稚脸上,陆念稚的目光则落在杜振熙身上,低头笑道,“我让你觑空来主楼找我,你不进楼里等我,怎么跑到了这里来?这是久见我不来,按耐不住性子了?倒叫你找到这里来堵我?” 这话莫说余方德听得不明所以,杜振熙亦是一头雾水。 “你是不是事先让竹开探过路了?晓得这条路再往下走,就是通往奉圣阁后巷子的小门?”陆念稚语气相当轻柔自然,全是对晚辈淘气之举的无奈和纵容,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掂了掂,嘴边笑意更深,“还真被你堵着了。你不是嫌家里做的山楂糕太酸?我特意为你买的霜糖山楂,可满意了?” 家里指的是除夕夜江氏挑出来“卖”的山楂糕。 而小门通往的奉圣阁后巷子,早已被闻风而来的小摊贩占满了地儿,虽隔得有些远奉圣阁的墙太高太厚,只叫陆念稚这么一说,却仿佛真的能听见外头的吆喝声、喧阗人声。 奉圣阁所在城郊,现下只怕比奉圣阁内的接风宴还要热闹上几分,那一副来时曾瞥见的喧闹场面晃过眼前,恍惚间倒驱散了此地本有些古怪的氛围。 杜振熙又惊又喜。 已然明白陆念稚不管是不是真的为了给她买零嘴,然出过小门是真事,且多半隐在暗处听了几句她和余方德的对话,一番“体贴打趣”她的话真中带假,倒轻轻 <a href="/xiaoo/第25521章 /"> 松松将她先前的说辞圆了过来。 她亮着眼看向陆念稚只是笑,一副被长辈撞破小心思的腼腆样儿,依旧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准则,倒是陆念稚心有灵犀,仿佛看进了她的心里去,一面将油纸包塞给杜振熙,故作失落的摇头道,“本来还想着给你个惊喜,现在叫你堵个正着,倒白费我亲自走了一趟。” 杜振熙暗道四叔诶,您给的已经够惊喜了。 陆念稚却不再只盯着杜振熙看,一面又略带歉然的看向余方德,熟稔而不显过分亲热的道,“没想到能在这里见着余内相,早知应该多买一份霜糖山楂,我买的那家虽只是小摊贩,倒在东市很有些风评。余内相若是闲来无事,既逛到了这里,不如我再陪余内相走一遭后巷子,岭南的市井风光,和京城又有不同,余内相想必喜欢。” 霜糖山楂,霜糖山楂。 陆念稚倒是不嫌拗口,余方德却不好真个去查看油纸包,且陆念稚这般一说,倒是坐实了后巷子小门确有其事,既不怕他跟着走一遭,想来定能找出见过他的小摊贩“作证”。 余方德狐疑的目光掠过陆念稚和杜振熙,老眼又是一眯,却听身后再次响起一阵纷沓的脚步声,随即想起竹开的声音,“七少!您这下可不能不信了吧!我就说临着小门的丛子里有解酒草的!您没听过这种野物,可不代表我哄骗您!快看,我给您摘来……” 了字没吐出口,似是乍见不该在此的余方德和陆念稚齐齐在场,很是吃了一吓,忙敛去那一副邀功的得意神情,束手垂头的一一行礼道,“余内相,四爷。” 垂落身侧的手中真攥着把看不出来历的野草。 和陆念稚掏出的油纸包一般,没人会去查看里头装的是不是霜糖山楂,也没人会去追究竹开手里攥着的,是不是真的是什么能解酒的草。 杜振熙险些乐了。 竹开果然有急智,竟编了这么个借口珊珊来迟,回转找她是真,却不是为了追追她的余方德而来。 她原本经不起推敲的说辞,越发圆满了。 杜振熙嘴角含笑,冲竹开招了招手,主仆二人凑在一起一阵嘀咕,真个挑出一小撮的“解酒草”往嘴里送,嚼着嚼着露出一脸苦相,“好呛。倒比解酒汤还酸辣!” 她一入口就知道竹开确是扯淡,也不知哪儿拔下来的野草,难吃得要命。 竹开脸上神色精彩纷呈,似愧疚似卖弄错了地方,忙将功补过道,“那您可别再尝了。偏您图省事,回头我还给您端醒酒汤去!” 说着把剩下的野草全嚼嘴里:主子做戏做到底,他赶紧同甘共苦补救一下。 “倒真是我来得不应该,扰了七少的清静。”余方德自陆念稚出现后,第一次开了口,“如此也算晓得了主楼的要紧处,往后却不会再误打误撞乱走了。四爷、七少,我先行一步,不打扰二位偷闲。” 开完口就告辞,转身走得极其干脆。 背过陆念稚三人的脸上却是冷意浮面,似笑非笑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他从来只信算计,不信巧合。 何况巧合太多了,本来八分真的事也变成了五分假。 他几乎能断定,陆念稚大概是真无干系,而竹开…… 余方德低哼一声,无声漾开笑脸。 第170章 帮你中和一下 竹开气息重,步伐乱,哪里是悠闲找“解酒草”摘“解酒草”的模样,且竹开突然现身的方向,可是相当值得玩味的。 余方德再次低声冷哼,习惯性的袖起手弓起背,走得不急不缓,脑子却转得飞快。 最好他回去时,他派出去的两位小太监都安然回传,那再三不识相的曲清蝉也好好的“等”在原地。 否则他不愿对上杜府,不想和陆念稚交恶,却不会高举轻放的轻易放过杜振熙,几次三番地败他的兴致、搅他的局,对着个烟花地出身的曲清蝉倒是护得紧,竟一点不将他这个有品有级的总管大太监放在眼里。 行侠仗义倒行到了他头上来! 这次倒晓得不和他明火执仗的杠上,这般暗地里支走小太监、算计他,反而更让他无名火大。 余方德想到这里老眼又是一眯,既然竹开落后这样久才出现,想必曲清蝉那里应该另有援手,他不用想也知道,窥破他行径的既然不是陆念稚,那就是另一个和曲清蝉有着紧密关系的人了。 余文来。 好个深得帝心、一路晋升的余文来,身上背负的皇命尚未落到实处,倒先就跟他“抢夺”起一个烟花女子来! 还有那个竹开,径直找的就是余文来,是算准了他不敢和余文来硬碰硬? 倒是机灵,要是没这份机灵,等他寻着机会“戏耍”杜振熙时,这对主仆岂不是没意思得很? 他在谁身上败的兴致,就从谁的身上找补回来。 一眨眼间,余方德发泄扭曲心态的对象,就从曲清蝉变成了杜振熙和竹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袖起的手随着思虑完毕缓缓松开,甩开手挺直腰,踱着步子越发闲适的往他堵曲清蝉的小路而去。 左右那里是什么情景已有定数,他何必急着赶回去。 余方德不着急,杜振熙却有点紧张,一见余方德走没了影儿,就抓着竹开问,“你可是先去找的余指挥使?千柳怎么样了?曲大家可好?” 她没打算瞒着陆念稚,竹开忙呸呸吐掉嚼到一半的野草,抹着嘴苦哈哈的向陆念稚说明了前因后果,这才答杜振熙的话,“余指挥使的手下打晕了追我而去的那个小太监,后来听曲大家说您亲身调虎离山后,就去追另一个小太监去了。我建议余指挥使留下善后,就赶紧来找您了,想来曲大家和千柳姑娘已经没事了。有余指挥使在呢,保准都能好好儿的。” 杜振熙闻言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望向陆念稚担忧道,“竹开去宴厅找过余指挥使的事,只能瞒得了一时。没想到余内相身边的小太监竟有个练家子,余内相竟是这样警觉谨慎的性子……四叔,是我刚才思虑不周,只怕解的只是一时困难,帮没帮成曲大家,反倒给余指挥使留下后患,也给您倒添麻烦了……” 她吸取“教训”,没像上次似的和余方德正面冲突,撇清自己倒容易,却没想到余方德不是个好糊弄的,后续种种,倒全摊到了余文来和陆念稚身上。 陆念稚却不以为意。 何况以他对余方德的了解,恐怕余方德肯离开得那样干脆,心里必定早已想透了竹开露出的破绽。 余方德现在肯轻易揭过,八成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否则他也不必做张做致的替杜振熙圆场子。 至于曲清蝉那里…… “谁说你没帮成曲大家?竹开能请来西臣,才叫真正帮到了曲大家。”陆念稚笑意不变,似是解释给竹开听的,又似是在安抚杜振熙,“西臣这些天忙得无暇顾及曲大家,心里早就攒着一团火气,正憋得厉害,你无意间倒给他造就了个契机。以我对西臣和曲大家的了解,今晚的事对他二人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竹开不好追问,杜振熙却没这个顾忌,闻言反而生出好奇来,“四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西臣的性子,越是将对方看得重,就越是束手束脚。”陆念稚笑得略高深莫测,眉梢挑得有一丝丝坏,“而曲大家的性子,越是不珍重自己,越是一味想着将西臣推远。一旦有个引子激出西臣的狷介脾气,那些束缚他手脚的东西就不存在了。我猜,他不会放过今晚的机会,更不会再让曲大家脱离他身边,徒留再遭遇这类糟心事体的一丁点可能性。” 不得不说擅于谋算人心的陆念稚,几乎还原了余文来和曲清蝉面对面时的心路历程,只想不到余文来不仅被激发出狷介脾性,还对曲清蝉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啊呸,霸道强吻,没完全攻破曲清蝉的心,先把曲清蝉的身给制服了。 杜振熙自然也想不到其中旖旎后续,半信半疑道,“那余内相那里……” “他不会再针对曲大家。一次两次都碰了壁,以余内相一贯的作派,断不会再费第三次心思。”陆念稚倒将余方德的心思也摸了八分准,又胸有成竹的笑道,“竹开请过西臣的事,你们都不必再介怀。西臣必会借此坐定和曲大家的关系,曲大家肯不肯是一回事,他认定曲大家的事一经明路,就算余内相不甘,谨郡王头一个就不会放纵余内相,他不给西臣面子,也不敢轻易得罪西臣指挥使的职衔和兵权。” 总归有个谨郡王顶在前头,余方德在广羊府也待不了多久。 杜振熙恍然之余彻底松散下来,这才想起你手里还攥着陆念稚塞给她的油纸包,一边打开一边奇道,“四叔,您真去逛后巷子了?您买了什么?” 话音未落,入眼就是一片雪片似的白。 “霜糖山楂。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陆念稚眉梢挑得越发别有深意,凑过去弯起嘴角道,“我可没有糊弄余内相。你之前不是说山楂糕要是再撒一层霜糖正好?我没见这卖山楂糕的,瞧着这霜糖山楂买得人多,就帮你带了一包。” 他竟记得她随口感叹的一句话。 杜振熙垂眸看着油纸包内白白红红的零嘴,抿着嘴止不住笑意。 竹开在一旁瞥见,顿觉自己成了颗硕大的电灯泡,他满心以为窥破了杜振熙对陆念稚的真实心意,越发笃定要尽职尽责的给主子制造机会,当下就自动请缨道,“四爷、七少,此间事了,您二位正好往主楼醒酒吃零嘴去。余指挥使那儿我却是不好露面了,我且找桂开去,帮桂开分摊点活计,再交待管着宴席厨房的一声,回头给您二位送醒酒汤来咧!” 说罢根本不等杜振熙示下,一步并作两步跟身后被鬼撵着似的,呲溜呲溜钻进夜色里消失不见。 杜振熙哑然,一时想不明白竹开这么火急火燎地遁走是闹哪样,袖口叫一道轻柔力道一扯,下意识就抬脚,跟着陆念稚往主楼去。 “小七?发什么呆?”陆念稚也想不明白竹开怎么这么“识趣”,身边没有了多余的人,嘴角就弯起一道逾越的弧度,“我本 来还想让人去宴厅喊你,现在倒剩了我的功夫。刚才竹开没说,你们是怎么撞破余内相堵曲大家的事的?” “真要论起源头来,还是因为吴五娘。”杜振熙有些啼笑皆非,将吴五娘出现后发生的种种一一道来,末了道,“四叔,您是不是早知道吴五娘如今的身份?是您自己发现的,还是她主动找过您?我看她对叔祖母的态度,怕是将整个杜府都恨上了。” “她没找过我,我也见过她。只是她身份特殊,奉圣阁的总管发现名册有异,报给我我才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身份。”陆念稚眉心微皱,倒没想到吴五娘后来还惹出一个大耳刮子,沉吟道,“谨郡王肯收用她,就不是个在乎吴五娘旧事的人。不过你说得对,二叔和二叔母那里,我会和老太太一起出面,提醒他们防着吴五娘。” 二人一边说一边进了主楼,这里确实锁着老祖宗的藏书和账本,门户外松内紧并不放闲杂人等。 而陆念稚能忙里偷闲,明忠、明诚却没有偷懒的底气和福气,这会儿并未随侍在主楼,而是在前头忙活接风宴的事。 门房是个不起眼的老苍头,但观其言行沉着内敛,怕也是个暗藏的练家子,只老老实实打点好茶果点心,就虚掩上主楼二楼的门扇,悄无声息的退回门房。 这是杜振熙第二次来主楼的二楼,至于第一次来时“闹出”的事,真是不提也罢。 此时环顾屋内倒又有些时过境迁的感慨,唯独飞檐上的铁马一成不变,夜风拂过,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这声响似风铃非风铃,牵连的是那一回中药后对陆念稚的“冒犯”,引发的是霜晓榭并庐隐居廊下风铃维系的“梦魇”。 杜振熙心下恍惚,挥不去脑中乍然闪现的画面,莫名就觉得耳朵发烫,她下意识抱着打开的油纸包,自门房上前拜见上茶后就没做过声,现在和陆念稚再次在主楼二楼想坐独处,越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七?怎么又发呆了?”陆念稚早盘算着今晚要“请”杜振熙见一面,现在事有凑巧成就了他的念想,看出杜振熙的走神却假作不知,探手拈出一颗霜糖山楂,熟门熟路的送到杜振熙嘴边,“热情”招呼道,“我特意买给你的,尝尝看,甜酸是否合你的口味?” 杜振熙不好拒绝,也没想过拒绝,张口吃下霜糖山楂,倒将恍惚的心神聚拢起来细细品味,不一会儿就失笑道,“四叔,您是不是给足了摊主碎银子?那摊主有了大赚头,这霜糖倒是加得足足的。” 言下之意,有些太甜了。 陆念稚好生意外的哦了一声,变戏法儿似的又摸出一个小油纸包出来,“我想着喝了酒吃点酸的好,还单买了一份没加霜糖的……” 杜振熙探头去看,果然是一包油亮的不加料山楂果儿。 “小七。”陆念稚这回没让杜振熙,自己拈起颗没加料的山楂送进嘴里,嚼得鼻翼微微皱起来,“那摊主说得不错,这不加霜糖的山楂,果然够酸。” 单听他说,杜振熙就已然口舌生津。 她想伸手拿一颗,却叫陆念稚抢先挡住了伸过去的小手,顺势拉着杜振熙的手往身前一带,凑近杜振熙含笑道,“何必费事。小七,我帮你中和一下?” 不要她费事,又说要帮她中和一下。 中和什么呢? 第171章 一颗山楂引发的血案 中和她的甜,和他的酸吗? 念头闪过脑际,杜振熙默默打了个抖,她居然,秒懂了…… 陆念稚却不在乎杜振熙懂没懂,边低语边靠近,不给杜振熙拒绝的机会,简短问话嘴唇噏合间,已若即若离的碰了碰杜振熙抿起来的唇,小幅度的开合嘴角又接着问,“那颗霜糖山楂,吃下去了?” 杜振熙的腮帮已经瘪下去,她被眼前的光影变换晃得眼晕,暗搓搓打抖的小心肝仿佛带累得脑子也开始发晕,听这问话身子很老实的给出反应——下意识就点了点头,这一动之下,倒顺了陆念稚的意,本就沾染了微凉气息的唇瓣飞擦而过,触上两片短暂蹭过的薄唇。 她心口惊跳,陆念稚却扬唇笑起来,又凑近一分,轻言慢语地缓缓道,“我也吃完了。” 吃完了山楂果儿,就该吃别的“东西”了。 陆念稚轻轻贴上杜振熙的嘴,十分温柔的停留片刻,又十分有风度的“请示”道,“旧地重游,很该重温一下旧梦,才不辜负今晚来这一趟。小七,现在……可不可以?” 最后的问句没头没尾,听着好似突兀,却又仿佛顺理成章的接上了除夕夜半山亭的独处对话。 杜振熙不知该怎么回答,那晚坚定吐出的“不可以”三个字,仿佛因着今晚这越加静谧独立的空间而被遏制在喉咙间,她想要吐出话音,才一张口就露出破绽,叫陆念稚逮住机会,加深了上一刻还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短暂碰触。 该亲而吻。 杜振熙脑子里嗡嗡一声,她倒是想咬陆念稚一口好表达“不可以”之意,但她咬不下口,突如其来的酸味儿立时席卷齿舌,她只来得及迷迷糊糊的想:陆念稚还真没骗她,不加料的山楂果儿,当真酸得很。 她尝到的是酸味儿,陆念稚尝到的却是甜味儿,他意犹未尽的暂停一刻,依旧十分好心的问道,“如何?有没有帮你中和了下过甜的霜糖?” 杜振熙分不清脸上的热烫是因酒气,还是因羞意,只抿着嘴不作声,陆念稚却不在意杜振熙的沉默,继续自说自话道,“小七,你最知道,我嗜甜。你觉得霜糖太甜了,我却觉得刚刚好。” 刚好冲淡他残留的酸味儿,可也尚且不足以压制他剩余的酸味儿,说是刚刚好,其实对他来说,这一下中和,还远远不够。 他不由分说,再次覆上不曾退远的那片浅热,轻柔叩击婉转试探,终究叫他占据上风和主导,再次得偿所愿。 杜振熙脑子里不再嗡嗡作响,而是一瞬间清明,仿佛能清晰听见夜风乍起,拂过飞檐上的铁马,一阵阵叮铃声转进耳中落进心里。 梦境和现实交错着,她手指曲张,再握不住那包霜糖山楂,亦没察觉滚落的油纸包划过膝头砸在地面上,一颗颗裹着霜糖的山楂果儿如走珠般散落开来,留下一片零落的红,一席铺洒的雪白霜色。 空气里仿佛都漾开一层霜糖独有的轻甜。 杜振熙又蜷了蜷手指,顺着陆念稚的袖口、曲起的手臂,攀上他有些散开的衣襟,攥住他的领口,似乎攥住了赖以维持身心平稳的救命稻草。 陆念稚却没留意到油纸包发出的声响,更没察觉杜振熙小小变换的动作,他忍不住又倾近几分,越倾越深,即温柔又强势。 他太想杜振熙了。 只不过两天一夜没回杜府,他对杜振熙的思念就犹如野草疯长,手头的琐事越忙他需要放心思的人和事越多,杜振熙的影子就越发见缝插针似的钻入他所有空闲的短暂辰光。 /> 思念如狂,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强烈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他越来越舍不得离开杜振熙,也许是因为除夕夜半山亭下,杜振熙似是而非的回应,给了他越燃越旺的希望。 他想捉住那未落的希望光芒,却反过来被那片光束缚住身心。 陆念稚几不可察的渭叹出声,辗转摩挲,竟透出几分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失控,他倾近一分,杜振熙就被他带得后仰一分,不一时感觉到阻碍,他尚且疑惑着,就已然压着杜振熙倒了下去。 二人分坐的还是原来那张紫檀罗汉床,只是此吃此刻,隔断中间的矮桌早已被推到角落,而杜振熙身后只余用来倚靠的引枕,这一下往后一倒,顿时压得引枕深陷进去,倒有一瞬间的失衡。 杜振熙这下是真的受到了惊吓,她猛地回过神睁开眼,入目就是二楼雕梁绘彩的承尘,飞檐震起的叮铃声瞬间消弭于耳,她险些出了一层细毛汗。 姿势不对啊! 再这么任由陆念稚施为下去,不知道会进展到哪一步? 那可不单是亲和吻的简单转换了。 受到惊吓的杜振熙好险没立马抱紧裹胸布,攥着陆念稚衣襟的手伸展开来,一边去推不为所动的陆念稚,一边努力发出声音道,“四叔,四叔?您别……” 出口才发现,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杜振熙先是被陆念稚吓到,现在又被自己异样的声线吓到,险些急得哭出来,她只能死死收敛牙关,再次唤道,“四叔!” 这一声倒是成功叫停了陆念稚的攻势,但是陆念稚退开后渐渐清晰的俊脸,并无被打断的不满,而是大感疑惑的意外。 杜振熙视线一聚焦,脸上的疑惑和意外倒比陆念稚更明显,“四叔?您、您流鼻血了!” 仿佛为了应和同时让二人略懵的起因,滑出陆念稚鼻端的鼻血嘀嗒落下,好巧不巧,正滴落在杜振熙讶然半张的嘴边。 略带腥甜的热度和触感,证明二人即不是幻觉也不是错觉,陆念稚确实流鼻血了,不但流得非常突然,而且竟有一流不可收拾的势头。 鼻血也是失血,不能放任不管。 “四叔,您、您快坐起来仰起头。”杜振熙忙直起身扶着陆念稚的肩膀,不带商量的拖过矮桌放上引枕,让陆念稚有所倚靠,急忙掏出汗巾去按陆念稚的鼻端,一脸错愕道,“您这是累得狠了,还是吃了什么上火的东西?怎么突然流起鼻血来?” 她行动间,陆念稚早已暗自运功,不想内功走过一遍,不仅没能止住鼻血,反而有越流越凶的势头,他感知了一下体内内力走向,突然面色一变,苦笑出声道,“和累不累上不上火无关。是……是我自己的问题……” 说着已经闭上眼,似乎正在平复心绪,调息运功。 杜振熙本还不解陆念稚话中之意,见他这副盘膝走内力的模样,渐渐恢复清明的脑子忽然灵光一闪,随即脸色复又一片通红,喃喃道,“您自身的问题?您刚才……刚才是不是想着……不该想的事了?” 她似自问,又似问人,其实心中模糊成型的答案,已然令她又羞又愕。 “是。”陆念稚虽闭着眼,答得却十分直接干脆,一问一答间心绪又有些乱,颇有些自暴自弃道,“我是想了不该想的事。” 他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和杜振熙进一步,再更进一步。 不再满足于亲吻,想要再对杜振熙做更坏的事。 而所谓更坏的事,他不仅不能做,更一时忘形,忘了他根本连想都不能想。 因为…… “因为您练的内家功夫的关系?”杜振熙将心中模糊的想法付诸于口,面色顿时越变越古怪,“我曾听曾祖母偶然透露过一句,说您练的内家功夫虽能强身健体,令您的五感六识远超于常人,甚至寻常的练家子,却是有限制的……” 这限制,就是在突破最后一层内家心法前,不得近女色,寻常接触也就罢了,若是动了更深的念头,就会激发血脉倒流,轻则流鼻血,重则……吐血? 会不会吐血身亡杜振熙不确定,但她能确定的是,陆念稚刚才也许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念想却还没有严重到导致他直接一口血喷到她脸上。 这可真是……一颗山楂引发的血案啊! 杜振熙还有闲心默默吐槽,陆念稚却是满心纷乱,闭起的眼再不曾睁开过,不用杜振熙再表示什么推拒,就自发自觉的离得杜振熙远了些。 心下一阵无法言说的烦躁。 杜振熙暗搓搓的吐槽完后,心中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要不是陆念稚突然流鼻血,她也忘了这一茬“小事”,也正是因为有这一层限制,她从一开始就没担心过陆念稚和曲清蝉有首尾,对练秋、拂冬久留庐隐居,没有到年纪配小厮的事也只是持有怀疑态度,不曾肯定陆念稚是否真收用过二人。 而究其根源,这却是老太爷还在世时,从收养陆念稚做嗣子之初起,就留下的一道伏笔。 打小泡的药浴苦练的内家心法,却有着这么一层限制,为的还是维护杜振熙这个假嫡长孙,到得后来杜振晟出世,继老太爷之后负责“管教”陆念稚勤练功夫的大老爷,直到去世那一刻,就更不曾提过最后一层心法半个字。 只要陆念稚还惜命,就不会因娶妻纳妾而早早弄出子嗣,没有子嗣的家主,和没有嫡子的储君一样,虽为太子地位仍旧不稳,可动摇、能动摇。 便是因苏小姐亲事生变而气恨的大夫人,议着陆念稚亲事,却也仍不曾提过什么最后一层心法。 而江氏多年不曾管过陆念稚的亲事,未曾没有这一层的意思在。 放在以前,这是或过世或在世的长辈,为保护杜振熙、杜振晟将来而使的强硬手段。 放到现在,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念想的陆念稚,因她而重新体会到这一层限制带来的隐意,该是何等冰冷和残酷。 杜振熙忽然很佩服陆念稚。 即便知道长辈们对他有所保留,他也不曾因此愤懑过。 以前和现在不曾,以后呢? 陆念稚对作为“七少”的她,起了更深的念想,如果知道连她都对他保留了最大的隐瞒,他会不会恨得……拿鼻血抹花她的脸? 杜振熙觉得自己脑回路也挺清奇的,她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她沉默着去牵陆念稚的袖口,半晌才张开口,“四叔,您怪不怪我们?” 这个我们,包括拿主意的老太爷、大老爷大夫人,还有江氏,和她。 陆念稚的呼吸有一瞬加重,他依旧没有睁开眼,似乎还在努力平复心境,声音极轻,“不怪。” 他确实没有怪过他们,没有怪过杜府的,任何人。 第172章 又开始抽风了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发出口的声音太轻太淡,陆念稚微微加重语气,再次重复道,“不怪。” 他说的是真话。 是杜府大善大义,安葬他的家人、村人,不仅收留他调养他,更给了他犹如从天而降般的贵重身份,正式上了族谱的嗣子身份已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和肯定,他享受着杜府带给他的权力和地位,就该承受杜府加诸于他身上的种种条件。 即便这条件代表着伏笔和算计。 而老太爷让他练的内家功夫,虽然有一层讳莫如深的限制,但最初的起因是为锤炼他几乎残败的幼小身子底,最终的结果总是利大于弊,至少他平安顺遂的长大成人,鲜少再受过病痛之苦。 且他将到懂事的年纪,彼时还在世的大夫人就直言不讳的“坦诚”过这一层限制,甚至在当时和苏小姐议亲初始,大夫人就曾私下“敲打”过他,四房的子嗣只能落在小七房,甚至小十一房之后。 大夫人去世时,无异于将此事当做遗愿,单召了他在床前又交待过一次,连江氏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从来没向江氏提过这一节,也许正因为铭记且清晰认知到这一节,他自和苏小姐的亲事生变后,就再没有主动想过、提过再议他家亲事的话。 就在被困库房之夜前,确定自己对杜振熙的心意后,他曾暗自庆幸过这一层限制。 可是现在,就在刚才,他竟生出了更多更深的念想,不再满足于只是搂抱、亲吻…… 一念及此,陆念稚的气息又有一瞬粗沉,本就阖着的眼脸不露痕迹的用力闭了闭,还残留着晶润之意的唇瓣,更是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然而这细微的神色变化,并不影响他愿意透露给杜振熙的情绪。 他说的,确实是真话。 杜振熙听得明白,方才还显得闷热逼仄的空间,此刻却生出股压抑古怪的低压,她沉默几息,再无半点默默吐槽的闲心,更找不出话来“安慰”陆念稚,仿佛怎么说都不合适,半晌后只道,“当年那内家心法是曾祖父为您搜罗来的,曾祖母那里……多半收藏着和最后一层心法相关的记载书册。您若是不方便开这个口,我帮您和曾祖母说一声,替您讨要来吧?” 她以前还偷乐陆念稚身上这道枷锁,现在却觉得陆念稚练的内家心法简直玄幻,老太爷人不傻钱还多,既然能弄来这么玄幻的东西,怎么可能不留着后手。 若是能从江氏手里淘来,也就能破解陆念稚“一瞎想”就流鼻血甚至吐血的悲催限制了。 然而不等她话音落下,陆念稚就猛地睁开眼,拒绝的语气又快又重,“不必。刚才是我……不应该。以后我再不会那样想你,也再不会那样对你。小七,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他这一动,按在他鼻端的汗巾就脱离开来,好在似乎心境已然平复,没有再冒出新鲜血液。 来的快去的也快。 杜振熙心下愈加复杂,听着他乍然冷下去的口吻倒是一愣,本能就去扶汗巾,“四叔,您别动得太急,小心又流……” “我说了没你的事了。”陆念稚偏头避开,垂下视线看向罗汉床,仿佛被上头的繁复花纹吸引住所有注意力,冷然的语气变得漫不经心,“竹开久不见回转,怕是桂开和明忠、明诚一样,都忙得脱 不开身。男宾那头只剩二叔和二哥、小一在,小十一不顶事,我现在这样子倒不好再回席面,你且代我主持杂事。” 可惜门房老苍头上的茶点半点没动过,否则配上陆念稚的神态和话语,就是明晃晃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陆念稚,又开始抽风了。 这副模样何其熟悉,和她刚开始“帮”杜晨芭出入庐隐居那几天的态度几乎一模一样。 杜振熙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她想她大概始终是个假七少,无法琢磨透陆念稚此刻是什么感受,倒也不敢贸然出言安慰,生怕刺激她本就不太了解的男人的自尊,更加无法像之前一样,对再次抽风的陆念稚,生出腹诽和气恼来。 她默然将汗巾放到陆念稚手边,起身下罗汉床,却听陆念稚叫住她,“小七,等一下。” 杜振熙抬眼去看陆念稚,就见他面色说不出的复杂,捻着汗巾送到她跟前,轻声开口道,“过来,我帮你擦干净。” 那一小滴落在杜振熙嘴边的血迹,仿佛刺疼了他的眼。 杜振熙抿着嘴不作声,柔顺的倾了倾身子,任由陆念稚快速而轻柔的擦去半干血迹,再不见陆念稚有何动作,也听不到他再出声,略一犹豫还是乖乖的依言退出二楼,也无心和听见动静的门房老苍头寒暄,只交待老苍头服侍好陆念稚,压下郁郁心绪,有些恍惚的回了男宾宴厅。 此时谨郡王已然不在座,定南王和沈楚其也提前离了席,接风宴已近尾声,杜振熙想了想,自去寻竹开等人不提。 陆念稚却仍然绷直脊背端坐在罗汉床上,不知多了过久才徒然放松身形,单手撑膝长指扶额,低不可闻的自言自语道,“真是……糟糕透了……” 视线触及滚落满地的霜糖山楂,那红和血迹无形重合,他无声苦笑,只觉那亮而润的红,也变得黯淡刺眼。 余文来神清气爽的红润面色却无半点黯淡,明亮得简直闪瞎人眼,他得知昨晚接风宴散场后,陆念稚并未随杜府众人回府,仍旧留宿在主楼里,便赶了个大早直奔主楼。 老苍头晓得他和陆念稚的交情,自然不会拦他,只熟手熟脚的多加一份早膳就退了出去。 “恩然,昨晚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余文来正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时候,首先想要分享喜悦的自是陆念稚,他也不管在另一头次间用早膳的明忠、明诚禀没禀过陆念稚,边大口喝粥边嘴角剪断道,“原先见竹开找来,我只恨不能当场剐了余方德那厮,现在可要’感谢’他暗中堵人,最后倒成全了我。 恩然,还是你说得对,我既然都不在乎世俗了,何必还作茧自缚,什么都不敢放手去做?昨晚……我’说动’小蝉后,一头让人将小蝉和千柳送去客院,一头回了宴厅直接求到了定南王跟前,请定南王削去了小蝉的贱籍……” 他只是强亲曲清蝉亲得久了些,倒没有糊涂到直接睡服曲清蝉,又有“醒”来后的千柳百般推波助澜,他就让亲卫亲自将二人“送”回他之前在奉圣阁的客院,刻意不避着人,不等他回到男宾宴厅,就连女宾那头都已然传开——那位颇有声名的曲大家,竟堂而皇之的留宿进余指挥使的客院。 这本欢畅常见的小插曲,却不想余文来求见定南王时,即不提余方德之事,更不提彼此的恩怨,只差没声泪俱下的坦述他对曲清蝉的“念念不忘”,直求定南王开恩,削去曲清蝉的 贱籍。 曲清蝉流落至此,本也有罪不及女眷一说,但定南王到底只是藩王,没有徇私推翻皇上定下罪罚的道理,且余文来不管不顾当众陈情,倒叫定南王真想徇私,而徇不成了。 余文来却是另有计较,其实是冲着谨郡王去的,少不得将定南王也算计了进去。 谨郡王果然最爱掺和这些事,一听曲余两家恩怨跌宕、余文来和曲清蝉阴差阳错,只差没让内侍现成编出一本艳事话本来,当下就做了这个主,抚掌直道他管定这事,要帮情深不坠的余文来做主,对着定南王打包票道,“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伶仃孤女,皇叔只管应了余指挥使的请求,削去那位什么大家的贱籍,这事没人说破就罢了,就算有人报到皇上那里,自有本王顶着。” 他说得颇为豪气和笃定,简直自带受尽皇上“圣眷”的闪瞎眼光芒。 此言一出厅内各人另有掂量,定南王倒乐得有谨郡王开这个口,更不吝啬顺手卖余文来一个人情,左右事情至此,是他这个藩王架不住受宠的京中郡王“怂恿”,才削除了曲清蝉的贱籍。 既然谨郡王一心要成全“英雄佳人”的美事,不说得逞心愿的余文来,便是厅中宾客亦少不得奉承谨郡王几句“怜香惜玉”、“关爱同僚”的马屁。 谨郡王一高兴,乐呵呵又点了几名出挑的花娘上来,一面有感而发的左拥右抱,当晚就收用了新小妾,一面还十分大方的送了几个花娘,给马屁拍得最响的那几个。 所以说,谨郡王那言行无忌的德行,若是算计好准头,倒也能成就好事。 “至于余方德那厮,就更不值得一提了。”余文来说到这里难掩讥诮,掰了个流油的大肉包吃,哼哼道,“他倒是乖觉,一见我出现在宴厅找上定南王,就直当自己头先做的事根本不存在,连那两个小太监的事都半点没追究。” 不说被亲卫打晕的那个小太监,就是后头追回来的另一个小太监,再是练家子也赢不了余文来的亲卫,被追上后早被胖揍一顿,余方德也不知怎么想的,回到事发地时见两个小太监鼻青脸肿的倒在小路上,竟硬生生吃下这个亏,即没再让那两个小太监露脸,也不曾再找过余文来、曲清蝉的麻烦。 余文来也懒得和余方德掰扯,事成后回到客院,虽强留曲清蝉同居一室,却没有共枕而眠,只又霸道的动手动嘴了一番,即便他今天起身出来时,曲清蝉还是没有更多的“热切”回应,他的心情依旧好得不得了。 一想到曲清蝉吃硬不吃软的模样,余文来心头不由鼓胀起来,一时又想到帮了他一把的杜振熙,总算收起分享得意和喜悦的话茬,口风一转道,“我不仅要感谢余方德那厮,还得感谢谨郡王的混不吝。但说起来,你和七少,倒得跟我道一声谢。” 陆念稚面无表情的听到此处,才擦了擦手,抬眼道,“谢你?我和小七有什么好谢你的?” 同样是趁势而为,余文来倒将曲清蝉“收服”了,他却吻杜振熙吻出两道鼻血来。 他此刻面对着多年至交余文来,第一次生出不耐烦和一丝丝羡慕嫉妒恨。 谁要听余文来翻来覆去的秀成果! 好烦人! 陆念稚本就用膳用的神色冷沉,此刻干脆放下碗筷,取来杯子漱口,留了个沉默侧影给余文来。 第173章 觉悟相当高 嘴里不过白白反问一句,面上半点没有真心求解的好奇之意。 余文来看惯陆念稚不动声色的冷脸,根本不因他的冷淡反应而影响说话的兴致,一面不客气的将陆念稚没动过的早点据为己有,一面踩着陆念稚的话音就紧接着道,“不止你和七少该谢我,就是当时在座的杜二老爷、杜二爷和杜大少,想必各个心里都是感激我的。” 他点完一串人名卖足关子,才半是不屑半是讥讽的道出因果,“你可知我赶回宴厅时是什么情景?那位吴五娘也不知怎么和杜老太太她们叙的旧,竟叙出一身委屈满脸泪痕来。当着那样多男宾的面,就哭哭艾艾的倒在谨郡王座上,真是……” 真是了半天到底没带出脏字,只语气中的不耻越发浓重,“可惜叫我截了她的胡,不管她原本是打算攀扯杜老太太,还是打算告黑状,我和小蝉的事才起了个话头,谨郡王哪里还有心思理会那吴五娘? 等解决了我这边的事,定南王和小郡爷一走,谨郡王就让内侍领着他看中的那两个花娘,径直就回了落脚的大院里,现下八成已经把人抬了姨娘,倒把吴五娘忘了个一干二净。说是宠妾,我看这新鲜劲也维持不了多久。” 他之前虽搬进曲清蝉为他置办的房子另居,但没少因公事来往与城内、城郊之间,每回进奉圣阁少不得要和陆念稚说说话、排解下心绪,和陆念稚几乎同时得知,那位和谨郡王同乘车架的宠妾是吴五娘,自然也就知道了吴五娘的来历,并吴五娘和杜府的纠葛。 一个曾经想害他好友的妾室之流,余文来自是同仇敌慨的站在杜府这边,昨晚接风宴散后,他还特意出面送杜仁几人,顺带宽慰了杜仁几句,代把陆念稚原本的打算提前履行了,这会儿来讨谢的底气相当足。 明忠和明诚一早来服侍陆念稚梳洗,事事都禀报过一回,倒是没听他们提起吴五娘这一茬。 怕是也觉得吴五娘本就不是个有成算、心计的,能耐实在有限,不过凭张嘴撂狠话,能做的也无非如余文来所说,至多和谨郡王博同情,都是些不入流的内宅手段,实在不足以为杵。 陆念稚早听杜振熙提过吴五娘的事,闻言倒没意外,意兴阑珊的刺了余文来一句,“西臣,你可别太得意忘形了。” 余文来的明亮笑容,实在非常的碍他的眼。 余文来本想怼回去,细想陆念稚的话倒也没错,他只是暂时“治”住了曲清蝉,借削贱籍的事将他和曲清蝉的关系公诸于众,算是给曲清蝉上了双重保险,但还没能真正说动曲清蝉,将心心念念的人儿娶到手。 这认知让他明亮的笑容稍稍黯淡,无言以对的怒瞪陆念稚一眼,这才察觉出今天陆念稚的状态不太对劲,他连眨几下眼心下又是好奇又是担心,脱口就道,“恩然,你不高兴?我昨晚瞅着七少,神色也有点恍恍惚惚的。我还当你成功把人’骗’进主楼,有了什么可惜的进展呢?别是我料错了,你这是被你的心上人乖侄儿给拒绝了还是怎么着?” 言语间到底没忍住郁闷,暗搓搓倒刺了陆念稚一下。 这般计较口吻,倒和杜振熙有些像。 陆念稚一念及此,冷然的面色不由自主就柔和下来,承认得倒也干脆,一点头说出的话透着苦意,“我倒是成功把小七’骗’进主楼了,也做了我想做的事。只是没想到,原来我想做的事,远 <a href="/xiaoo/第1709章 /"> 比我以为、我笃定的要更多。” 余文来只知好友爱上侄儿,并不知二人之间的细节,他自家一颗心装的只有曲清蝉一人,便也以己推人,了悟陆念稚想做的事八成是亲亲一类的,竟也歪打正着,越发奇道,“什么叫你想做得更多?我看七少挺乖巧懂事的,你这心思也就我乍听之下还受的了,你可别往恨里欺负七少一个半大孩子!” 武将的仗义冒头,却是个情窍只开一半的青头小子,一时没听出陆念稚话外之意。 “我想要他。”陆念稚昨晚只顾生自己的闷气,对着杜振熙忽然冷淡,对着余文来却是直言不讳,“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要’。昨晚我险些……失控。心绪一乱,就……流鼻血了。” 他是三岁起就开始打熬筋骨,余文来却是半路弃文从武,于武学一道上很是虚心请教过陆念稚,倒是早早就知道,陆念稚所练内家心法的最后一层限制。 这下就是没开情窍也听懂了,余文来麦色脸庞顿时又深了一个色调,不知是被陆念稚惊的,还是替陆念稚羞的,磕磕巴巴的吭哧道,“恩然,你、你是说,你对七少的身子……有那种、那种感觉了?那就想办法破解心法好了,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流个鼻血罢了又死不了人,余文来有些无措的抓了抓头发,“你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去问问小蝉?看三堂九巷有没有嘴巴紧、本事好的小倌,请来教教你?” 陆念稚突然很想拿漱口水泼余文来,然而他只是优雅的拢了拢衣袖,柔和的眉眼重新卷上冷意,“我还当你将我的话听进去了。我说过,只要小七心里有我便足矣。将来他总要成家娶妻的。肩上担着的可不止小七房的子嗣,还有我四房的香火延续。” 他确实和余文来表白过,只要能和杜振熙“暗中”在一起,宁愿自己不娶独身一世,杜府四房和陆家的子嗣,将来都可以从杜振熙膝下孩子中过继。 余文来倒是没忘记这事,此刻闻言一愣,脑子拐了好几个大弯才得出个惊人结论,“你、你的意思是,如果七少肯接受你的心意,肯把心给你,你就愿意将身和心都只留给他一个人?!” 他可算听明白陆念稚的话外之意了。 陆念稚这是感情洁癖,可以接受杜振熙另外娶妻,为四房和小七房生娃娃续香火,不奢望能拉着杜振熙彻底偏离世俗轨迹,自己却愿意为了这份感情,为了杜振熙守身如玉啊呸,守身到底,不再沾染任何人? “我即喜欢他,又怎么可能再去碰别人?”陆念稚的语气有些迟缓,似连自己今后该怎么做也还没理清楚,低语的声音几近自言自语,“我本以为,我只是喜欢他软软暖暖的触碰。亲吻已是极限,却没想到昨晚竟……想要占有他的……身子。” 这是不应该的,不论是从理智上还是情感上来说,他自认早前确定对杜振熙的心意起,他就从没对杜振熙的身子起过歪念,或者说即便对方是杜振熙,他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对个男人的身子起歪念。 然而昨晚,突如其来的现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如果说对杜振熙的喜欢,只是让他曾经挣扎、纠结过,那么对杜振熙身子的歪念,则让他生出一股无法面对杜振熙的羞愧,和对自己的厌弃。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太高估自己,也太低看小七了。”陆念稚的眼中彻底释放出满心 <a href="/xiaoo/第1709章 /"> 苦涩,“还等什么两年,还等什么三十而立?也许,我该借着这次契机重新界定我和小七的关系。也许,我喜欢他这件事,和世俗无关,却依旧是错的。” 余文来哑然,他倒是很想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一句:管那么多干什么,想上就上呗。 然而,他不能。 尤其是他,最不能对陆念稚说出这样无异于蛊惑,而不负责任的话。 陆念稚这个当事人,尚且一心为杜振熙考虑,他凭什么推陆念稚带着杜振熙一起坠入泥潭? 余文来想问陆念稚接下啦要怎么办,简单三个字却怎么都问不出口,早朝起来的好心情也蒙上了一层灰,硬生生打趣一句道,“恩然,你可真不愧是我最看重的人!果然是……觉悟相当高!” 如果曲清蝉是男的,他自认做不到陆念稚这样的境界。 陆念稚没作声,垂着眸无声扯了扯嘴角,那硬牵出的笑,没有半点暖色。 然而觉悟相当高的不止陆念稚一个,这边江氏一夜没睡好,草草用过早膳就派人去请杜振熙,顾不上其他竟亲自杵在清和院的大门口等杜振熙,一见着人就拽着往后园子里头钻。 “余指挥使和曲大家的事,我都听竹开说了。”江氏急虽急,却也没失去分寸,先就感叹一句余文来和曲清蝉柳暗花明,才接着说起正题,“昨晚也算是阴差阳错,吴五娘找到我和你叔祖母跟前说的那些话,你想来也都听见了?” 杜振熙脑子里还在琢磨再次抽风的陆念稚,反应就慢了半拍,“我听见了。您放心,她再怎么样也没办事作到杜府内宅里头来。至于叔祖父和叔祖母那里,我本想请四叔帮着提点两句,昨晚倒是余指挥使出了面,送叔祖父时就私下安抚过叔祖父了。” 只要杜仁不“慈父”之心复发,杜府还真没什么人和空子可以给吴五娘钻的,说到底吴五娘受身份所限,原先就和杜府的人全员不熟,如今更不可能和杜府的人有什么来往,只要不碰面不接触,谅吴五娘三头六臂也照样没处伸。 她着眼的是大局,江氏想说的却是小节,哪里将吴五娘的狠话放在心上,能让她担心得失眠的,不过是眼前的杜振熙,忍不住就哎哟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她昨天说的话——之前那次事败被灌了她自己弄来的虎狼药,落得个不孕的下场。她自作自受,你可怎么办!” 杜振熙闻言更加反应不过来了,愣愣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什么我可怎么办?” “你当初也是中了药的!”江氏昨晚回府后,就仔细又盘问过竹开,“当初那解药还是竹开找来的。吴五娘弄来的药,虽和你中的不尽相同,但都出自三堂九巷,药效可是差不离的!你怎么就不知道为自己多想一层?!” 她怕,怕那药能害得吴五娘不孕,同样中过不轻药量的杜振熙,是不是也…… 那药本是用在男人身上的,她自知杜振熙是女子,当初倒不曾往这上头去向,诊脉的大夫说没事她也就没多想。 万一,那药用在男人身上没事,用在女人身上就出大事了呢? 现成就有个吴五娘的例子在! 江氏说到后来只觉嗓子干得发疼,如堵着棉花,透不过气。 第174章 灵光乱闪 清和院的后园子可谓与世隔绝,除了倚着小田埂、蔬果架而建的改良棚屋外,自也有符合清和院规制的黛瓦白墙四角屋,江氏一行说一行将杜振熙领进屋内,见着人再也压抑不住的焦虑尽数化作眼角的酸热。 杜振熙对着江氏半自责半忧虑的面色,哪里还有闲空分心想陆念稚的事,忙打点起精神扶江氏落座,笑着宽慰道,“曾祖母,您这是关心则乱。当时我和吴五娘的情况哪里一样?她是被灌了药后又在柴房里关足了一夜,没得舒缓又冷又怕的,便是后果严重些也不算意外。” 她语气里的轻松没有半点假装,更是十足十的笃定,“我却是事发后没过多久,就服用了竹开找来的解药。后来还请了您安排的大夫诊脉,开的不过是些祛燥养肝的温补药材。您看我这些日子以来,哪里有半点不妥呢?” 后半句可是有凭据的,她的小日子一向很准,且从来没有疼痛异样,这阵子自入冬起越发注重休息保暖,除了天生怕冷这一点外,当真是没有半点后遗症。 这些江氏自然也想得到,只是反复想过来想过去,越是想说服自己无事反而越是不确定起来,闻言倒也不想连累杜振熙也跟着紧张,只心不在焉的点头,提起茶壶分茶却是久久没碰过杯子,握着茶杯直望住门外小径。 杜振熙心头一动,不多时就听轻浅的脚步声响起,一前一后入得屋内,桂开微有些急而乱的气息平复片刻,边开口边让出跟在身后的人影,“老太太、七少,骆婆婆来了。” 杜振熙哑然,怪道一早起来只有竹开在霜晓榭忙里忙外,问起桂开来竹开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却原来是偷偷出府请骆婆婆,又避人耳目的从后园子的小门将人“偷渡”进来,当下忙起身行礼,恭声问好,“骆婆婆,您新年好。” 骆婆婆那张堪称严肃刻板的脸上立即皱纹舒展,露出个不亚于江氏的慈爱笑脸,真切而欢喜的托了托杜振熙的手臂,顺势将人带回座上,面对面把起杜振熙的脉相来,显然已知江氏所忧,垂着眼脸凝神细细听脉。 如果竹开有幸在场,就会发现这位突然出现的骆婆婆,正是他听庆叔讲古时说起的那位“易容”行家,杜振熙的变声药水、假喉结,皆是出自她那双看起来不甚灵巧的枯枝般老手。 人不可貌相,用在骆婆婆身上实在贴切,要不是杜老太爷曾帮过她,当年被杜老太爷亲手抱到她面前的杜振熙,又实在小猫仔儿似的羸弱惹人疼,早已金盆洗手隐退市井的她,根本不会出手帮杜振熙的身份“造假”,且一应药水、喉结,一造假就造了近十年。 她膝下荒凉,对杜振熙倒很有些半母之情,兼之原先混迹的是三堂九巷,那里的花娘小倌哪有正经大夫愿意屈就,她自也有些天分,一双不起眼的老手造得假,也习得一副好医术。 若不是事关重大,江氏也不敢轻易劳动她。 一直隐在杜振熙身后的骆婆婆亦知其中轻重,潜下心细诊半晌,才松开手接过桂开送上的手帕,边擦手边笑道,“小七倒比老太太看得通透。确如小七所说,那吴五娘之所以不孕,一因没有及时服用解药,二因受冻受惊,想来头先嫁的那位商贾老爷也不是个知道疼人的,三厢事体一叠加,这才掏弄坏了身子。” 来时路上桂开已经说明缘由,她晓得吴五娘的前因,此番道出后果,却是断定杜振熙果然没有受 虎狼药毒害。 “不过小七幼时弱症祛得晚,身子底子是差了些。”骆婆婆刻意加多一句,尽说好话未必能打消江氏慈忧之心,倒不如开些不碍事的药,江氏反倒更能放心,“今年又是冷冬,我开些祛湿寒的补药,小七喝到开春也就无事了。” 江氏果然大大松了口气,一行郑重谢过骆婆婆,这才有了玩笑的心情,拉着骆婆婆道,“你可不能白来一遭,小七可是给你拜年行过礼的,快快将红包拿来。” 骆婆婆和杜府几近毫无走动,和江氏、杜振熙、桂开的私下交情却是杠杠的,闻言早有准备,不仅给了杜振熙压岁钱,连桂开也得了个不薄的红包。 屋内方才还有点压抑的氛围立时转晴,江氏惦记着骆婆婆的药方,并不放杜振熙立时就走,颇有些后怕的留下杜振熙作陪,非要亲自抓药熬药看着杜振熙喝下,那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杜振熙哪里忍心敷衍、拒绝,自是乖乖承欢江氏膝下。 这边桂开依照来时远路送骆婆婆出小门,行了个大礼道,“今天实在劳动您了。回头有机会我再买酒孝敬您。” 二人亲热的低声说话,转出小门后却不是直接出杜府,身负隐秘作用的后园子要是直通外头还得了,连接的却是东府内宅鲜有人迹的偏僻幽径,此时时辰尚早,更加见不到人影。 殊不知除了他二人,也有人爱往东府无人处散心,那两道人影似是常走这左近地界,低低的对话声掩在冷风下,半点没惊动桂开和骆婆婆。 “二夫人那含沙射影的话你刚才也听见了,这是等不及我才养好身子,就紧赶着催我生儿子呢!”大少奶奶面含讥诮的闲庭散步,低而轻的语气仿佛置身事外,“我倒是有女万事足,福姐儿还不够我疼的呢。二夫人嘴里说着有多欢喜福姐儿,眼里盯着的还不是我的肚子!” 她身边只跟着一位心腹妈妈,闻言忙劝道,“我晓得您不耐烦应付大少。但您的身份,到底还是要凭着嫡子立足。二夫人惯来说话难听,却也不全是恶意。您且忍一忍,总要再生个儿子出来才……” “妈妈别说了,我都明白。就是为了福姐儿将来有个娘家亲兄弟撑腰,我也不会为这事和二夫人对着来。”大少奶奶说得明白,脸上却掩不住烦躁,“你只看杜振益是个什么德行?我还当那江玉多得他的心呢,到头来成天钻的却是那个珠儿的屋子,活将个通房捧上了天。 这还不够恶心的?我什么心思,妈妈最清楚。为着福姐儿,我好容易忍着腻味奉承杜振益,好险没恶心得将他踢下床。我看他也不乐意往我房里跑,这下还要做小伏低再去留他进屋,我想想就浑身不舒服。” 这种话,也就活得恣意的大少奶奶能说得这么顺嘴。 只差没明说,杜振益在她眼里就是个生娃工具,怀上福姐儿时她不知多少欢喜,现在为了怀上二胎,还得再费心去奉承个生娃工具,即憋屈又恶心。 可惜她活得再恣意,有些框架束缚照样挣脱不得。 大少奶奶脸色一落,连早三餐讽刺杜振益的兴致都没了,她的心腹妈妈半句话都不敢接,又是汗颜又是尴尬更是无奈,转眼却挑景色开解大少奶奶,一错眼不由瞠,“哎哟,桂开身边领着的,不是骆婆子吗?” 大少奶奶一听骆婆子三 个字,面色有一瞬古怪,人已被警觉的心腹妈妈一扯,藏进本就离得不仅的一丛花墙后,她定睛一看,“这可真是巧了,我才想着让你去寻骆婆子,没想到她竟出现在这里……” 这话背后另有一番隐情,她娘家本是官家落败,才叫大吴氏百般看不上,娘家得势时自有风光和人脉,骆婆婆这位有着一手好医术的不出世“高人”,还是她母亲帮她费尽心思打探来的。 她千辛万苦才怀上福姐儿,却是自身体质不太容易有孕,各种方法都试过了,她看得开她母亲却急得求神拜佛,最后不得已,只得求到曾为花娘、小倌看病的骆婆婆头上。 其中不为人知的牵扯不必细表,只说骆婆婆乍然被大少奶奶的母亲寻上门,待确定和江氏、杜振熙无关,只是凑巧来者是西府大少奶奶的母亲,又见其母慈母心肠竟对着她又求又跪,不顾阻拦的磕头磕得险些喷血,这才松口给了一剂条理药方。 至少大少奶奶的心腹妈妈一心认定,福姐儿得来不易,骆婆婆居功甚伟。 此时却顾不上惊喜,皱眉疑惑道,“夫人能求来骆婆子的药方,已是破了骆婆子的规矩,我还忧心现在还怎么开口求到骆婆子跟前呢。倒没想到,她会来杜府。即是桂开带的路,难道是受七少所请才入得府。” 然东府哪有什么适龄的女眷,心腹妈妈眉头皱得更深,越发疑惑道,“难道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舒服?瞧这路,也不和清和院相通,怎么会从这里经过?昨晚瞧老太太的样子倒没半点病态,这大年节的不好报病请大夫,若是为着这个才私下请骆婆子,倒也说得通。” 她越说越远,大少奶奶听得又好笑又好奇,探头往四下幽径一阵细看,提醒心腹妈妈最关键的一点,“那骆婆子最擅长的是哪一科,别人不知道,你和我还能不知道?老太太都什么年纪了,怎么可能有个什么小病小痛的,就巴巴让人偷偷去请骆婆子?” 骆婆婆最擅长的当然是“易容”造假,不过这门技能如今知道的人本就凤毛麟角,连大少奶奶的母亲也不曾探听到此节,只听三堂九巷传说过,骆婆子看妇人、小儿科最是一把好手,不然也不会死马当活马医的为女儿求到骆婆子跟前。 心腹妈妈立即回过味来,顿时听明白大少奶奶的话中重点,“偷偷?您是说……” “这样鬼鬼祟祟的,必不是为了老太太,更不会是为了哪个得脸的妈妈、丫鬟。”大少奶奶听出心腹妈妈卡了壳,她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边说边理顺思路道,“带路的不是清和院的人,却是霜晓榭的桂开。那就只能是和小七有关了……” 不仅和杜振熙脱不开关系,桂开和骆婆婆走的还是内宅的路线。 可见已经办完事了,正要顺着这少人之处拐向临近西墙的一处荒废侧门。 那里自从竖起西墙隔断东西二府后,就把原先的侧门都封了,竟是避人避到了底。 人可能是是江氏派桂开请来又送走的,而桂开和骆婆婆的出处,该着落在清和院。 清和院里,还有座旁人无令不得进的后园子。 这作派,何止鬼鬼祟祟,简直称得上是诡异了。 大少奶奶眉梢高挑,顿时灵光乱闪。 第175章 又一个四两拨千斤的 “桂开是打小入的府,又是被老太太看中的,连江妈妈的手都没经,桂开的本事和规矩可是老太太亲自调理的。”心腹妈妈见大少奶奶挑着眉若有所思,便顺着大少奶奶的思路往下分析道,“您说骆婆子的出现,和七少有关,我倒觉得未必。桂开对七少是忠,对老太太则是敬,老太太越过七少使唤桂开,也是有的。” 大少奶奶脑子里正闪现着一道道灵光,只捉不住最模糊却最关键的那一点,闻言分出神来,张嘴就将心腹妈妈的话驳了回去,“放在往常是有的,今天却必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小七。妈妈且回想回想,方才我们寻来此处躲清静,穿过西墙门经过东府大花园时,路上错身而过的婆子是谁,又领的是什么差事?” 她提及的不过是转身就忘的寻常小事,那错身而过的婆子是二门上负责里外通传的,领的是传话给霜晓榭,请杜振熙往清和院去见江氏的差事。 而大少奶奶怀着福姐儿时,就常在东府各处走动健身,今天晨定时受了大吴氏的气,专拣着不显眼的僻静地头走,自是熟门熟路不惹人眼,那婆子没留意到她,她倒是将那婆子随口和人寒暄的话听进了耳中。 心腹妈妈闻言立时想起这件小事,哑然半晌,才失笑道,“便如您所猜的,骆婆子真是为了七少而来又如何?左右和咱们没有关系。再说了,那骆婆子未必是来给人看病的,谁知道是为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的事儿呢?七少可挨不上妇人、小儿科的病症。 又不似六小姐那般忙着待嫁,正是调理身子的时候。七少若成了七小姐倒还说得通。保不准啊,老太太这是为了六小姐着想,才挑了个这样不打眼的时候,私下里请骆婆子来,为六小姐将来的子嗣求方子呢?” 大吴氏最是个顺着鼻梁看扁人的主儿,万万看不上骆婆婆的身份,指不定还会闹一场,江氏若是为了杜晨柳暗中行事,只求方子不让骆婆婆露面,却也很说得通。 心腹妈妈倒有些条理,可惜又被大少奶奶无情驳回,“妈妈倒是不忘借机踩二夫人一脚。你却不想想,晨舞才是二房长女,怎么她出嫁前老太太不曾送过方子?轮到晨柳了,反而这般大费周章的鬼祟行事?且这府里任谁避忌二夫人,老太太可用不着全她的脸面。” 这倒也是,大吴氏在西府威风,在江氏面前就是个战五渣。 心腹妈妈有些讪讪然,大少奶奶虽快嘴快舌,但即便眼下无旁人,也不愿过分打击心腹妈妈的积极性,话锋一转笑道,“我知道你一向纵着我,也一向肯和我一条心。只你话里捎带上二夫人也就罢了,可不好把小七牵扯进来。 混说什么妇人、小儿科的病症,竟连七少七小姐的胡话都漏出嘴了。这要是说惯了,回头叫人捉住把柄,我倒是敢和二夫人硬抗,只若是闹到东府上头或是闹到老太太跟前,我可也没那能耐保得住你。” 时时等着捉她们把柄的,不就是无风也要掀起浪的大吴氏么? 心腹妈妈听出这善意敲打,讪然变做正色,却发现大少奶奶说着说着脸色一变,半张着嘴似惊愕似恍悟又似不可置信。 怪不得她总抓不住脑中闪现的灵光! 她怎么没想到,她怎么就没敢往那上头想! 心腹妈妈的胡言乱语直如一条划破脑际的线,将她脑中乱闪的灵光尽数都窜了起来,直指一个令人震惊又不可置信的结论:如果,如果所谓的七少,真的是七小姐 呢? 以果推因,此前种种偷摸种种鬼祟的点,全部都能解释得通了! 大少奶奶自认一颗心早已如止水,此刻却是掀起了惊涛巨浪,拍打得她心口急跳脑壳生疼,更多的细节和画面充斥在脑海里。 杜振熙身上那副难以描绘的气度,那张自小就雌雄莫辨的精致脸庞,还有面对杜晨柳三姐妹时的亲昵自然,甚或是面对西府一众男眷时若有似无的疏离和避让…… 包括杜振熙面对她时…… “妈妈你说,小七平日待我如何?”大少奶奶好容易才让声线不露异样,状似若无其事的盯住心腹妈妈,“妈妈再说说,我对小七是何观感?” “七少为人处事,再没有可以挑剔的了!待您从来尊敬而不失亲近。”心腹妈妈答罢一句,无奈笑道,“您最是看不上西府那些个爷儿呀少爷的,倒也就只有七少一个,我可没少听您赞叹七少的种种好处。” 就连最年幼的杜振晟,她家大少奶奶的也不觉多少可爱,唯独愿意和杜振熙说上几句话,尤其是杜振益之前事败后,越发高看杜振熙几眼。 “可不就是妈妈这话?”大少奶奶眼中光芒闪烁,似肯定心腹妈妈的话,又似在自答,“小七待我、待西府姐妹从来不同。而我,也觉得小七与其他人不同。” 这个其他人,却是单指东西二府的男眷们。 她一向遵循本心,而她遵循本心做出的区别对待,如今证明果然不错。 那个总让她于众人之中忍不住侧目的七少,哪里是什么“七少”! 大少奶奶悄无声息的露出个笑来。 至于七少怎么女扮男装的,关她什么事儿,左右骆婆子是个有两把刷子的,谁知道骆婆子的刷子有多大本事藏得有多深,当年能打探到骆婆子,她母亲可是费了老牛鼻子劲儿的。 这世上,又不止她母亲是个好运又肯求人的。 江氏,可是比她母亲更具手段人脉、性子更果敢坚毅的人物。 大少奶奶想到这里,转眼去看她们藏身而对的方向,桂开和骆婆婆早就走了个没影儿,想来桂开不会原路返回,多半绕道顺着西墙穿过大花园,光明正大的出了二门,重新回了外院吧? 就算被她无意间撞破,被她误打误撞的窥破杜振熙的秘密,其实也不关她什么事儿。 她是腻味大吴氏的势利,看不上杜仁的糊涂杜曲的木纳,也有些不喜小吴氏太“能屈能伸”,更厌恶杜振益并那一屋子的小妾通房,但她只想过自己的自在日子,从没想过去争什么,更没想过去害什么人。 今天这事儿,就当是意外得来的乐子罢了。 大少奶奶眼珠一转笑容扩大,心中已然开始琢磨杜振熙身世秘密影响的人和事,倒将先前的烦恼不爽一扫而空,也无意将自己的发现透露给第二个人,三两句话就把楼给歪了,将方才的话题和猜测轻巧带过,扶着心腹妈妈道,“总归和清和院有关,刚才的事妈妈可别再提起,只当没看见罢了。” 心腹妈妈本也不欲多事,倒是操心起主子的子嗣,“可惜不能请老太太出面,让骆婆子再重新给您把把脉,要是能改一改先头那调养方子,倒是更妥当些。” 大少奶奶正脑补得欢乐,果断又把心腹妈妈的话给驳了,“你可别再惦记这事了。骆婆子那头牵着的是老太太呢,左右我已经有了福姐儿,其他事我只尽人事听天命,妈妈可别自作主张,一山更望一山高,可有完没完了?” 这话倒是又豁达又光棍,心腹妈妈闻言笑起来,能得大少奶奶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她也算放下一半心了,至于留杜振益在正房的事,大少奶奶肯用一分心思就够了,她自会把剩余九分给做足做满了。 心腹妈妈叫大少奶奶轻飘飘一句“承诺”一拐,立时就满心盘算起怎么“对付”起杜振益来。 二人仍旧照来时般拣着僻静小路走,大少奶奶又有心抹去痕迹,这一来一回,倒也没有落入多余的人眼中,自是安安然然,又悄无声息的从东府回了西府。 如果杜振熙知晓桂开这一迎一送的背后,竟还掺着大少奶奶这一茬子事,甚至叫大少奶奶间接窥破了她的身世秘密,必定会捶胸顿足仰天长啸,大叹流年不利。 一个唐加明,一个唐加佳,前者起疑是因另怀旖思,后者撞破是因喊冤带恨,兄妹俩各自行手段,一个谨慎一个粗暴,倒也得称一声四两拨千斤,对握着她身世秘密一事皆都隐而不发。 却不想如今多了个大少奶奶,又是一个四两拨千斤的主儿。 同样对发现她身世秘密一事隐而不露,竟是个干看热闹,偷着找乐子的。 而这三人无一不是各有秘密心思或秘密过往,秘密牵连着秘密,老天竟也肯作美,叫这三人都点连着点手段驱着思路,对上了最不可置信的结论。 无巧不成书,不外如是。 杜振熙此刻陪在江氏身边,自是不知同在东府内宅里,大少奶奶的身影曾悄然出现,又无声消弭。 而西府小一房内一处小院里,珠儿对自家主母的行迹更是一无所知,更无心去探究留意,此刻正全心奉承着被主母厌恶的夫主杜振益,渐渐保养起来的纤手托着茶盏盈盈奉上,语气里的惊讶和好奇恰到好处,“竟都叫您说中了,那曲大家果然和四爷无关系,不过是去接风宴帮花娘伴奏弹琴,就被余指挥使收进了屋里,还托了谨郡王的福,把贱籍都给消了?” 她话里话外将杜振益捧得极舒服,接过茶盏不喝,反而去捉那奉茶的先手,包在手里又揉又捏,“可不就是托了谨郡王的福气?也是咱们杜府的福气,可巧余指挥使突然冒了头,没叫那吴五娘又是泪又是愁的,说出什么对曾祖母、祖母不利的话来。” 他倒不知吴五娘其实是他的庶出姑姑,只还当吴五娘是吴家远房侄女,一时庆幸这般做作的女人没嫁成东府,一时又有些可惜吴五娘成了谨郡王的爱妾,偏和杜府早早就断了关系。 他且不知吴五娘当初走时,还和大吴氏闹过一场,把大吴氏气的“病倒”,还把杜晨芭给“吓”晕了。 珠儿那时虽还在和江玉一道禁足,但大吴氏动静闹得太大,却是事先听过点风声,等重新解禁方便走动后,倒是仔细探问过西府的事,事后便也就着零星消息,将当初那场大闹拼凑出了全貌。 她心中转着以前听来的消息,嘴里半点不提及此事,只越发惊讶道,“您这话,又是怎么说的?怎么还扯上了老太太和二夫人?”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是她能加以利用的呢? 第176章 隐忍而动 珠儿眼神微闪,杜振益只从其中看到了珠儿对他的崇敬和小意,心下的得意就露在脸上,握着珠儿的手往身边一带,二人肩碰着肩头挨着头,说起私房话来,“倒是委屈你成天窝在这小院子里,连个走动的地方也没有。难怪你还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刚才往祖母那里晨定时,祖母的话风昨晚就漏出来了,就连六妹和八妹都已经知道,那吴五娘如今……可是个嘴巴厉害的主儿。” 却是大吴氏昨晚提前离开奉圣阁,顶着个泛红的巴掌印哪里遮掩得过去,那火辣辣的刺得大吴氏也没想过要遮掩,一回自家大院就开始砸东西骂丫鬟,话里话外不说把吴五娘的狠话交待清楚,倒也将吴五娘的嚣张、厉害还原了十成十,野种、贱人的轮番着骂了半夜。 到得今早各处晚辈来问安,一瞧见杜仁安稳喝茶说话的样子越发起了气性,把吴五娘如今的“飞黄腾达”全算在了杜仁头上,又是一阵指桑骂槐,要不是估计这杜晨柳、杜晨芭也在,指不定能骂得多难听。 这番动静传不到小一房妾室通房的耳朵里,现在叫珠儿刻意引导,杜振益背后说道起最疼他的祖母来,半点没有避讳珠儿。 珠儿眼珠子乱转,当真是惊讶得直捂嘴,只那惊讶还掺杂着杜振益不懂的赞叹,“没想到吴五娘竟然还有这样一番造化?竟能得谨郡王这般宠爱?这可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所谓宁做高门妾不做寒门妻,杜府虽不算寒门陆念稚亦是个有功名的,但珠儿见识实在有限,倒有些艳羡吴五娘的“一步登天”,至于吴五娘对杜府的恨意,她其实不甚在意,还巴不得吴五娘真个能出手,把大吴氏那老虔婆收拾一番才好。 面上却流露出恰当的担忧来,有些紧张的问道,“我只听说当初吴五娘没能做成东府的亲事,是因着老太太没瞧中她,吴家也不耐烦再养着个没有用处的远房侄女,这才由二老爷做主,另替她寻了门亲事,才远嫁闽南给人做妾。吴五娘倒因此恨起老太太、二夫人来了?” 她纯粹是不解,杜振益却当她是为家人忧心,极其满意珠儿这份贴心,立时讥诮一笑道,“亲事本来就是结两姓之好,她自家没叫人挑中,是她没那个福分。随她去怨去恨,左右我们杜府没有半点理亏。再说了,她现在是谨郡王的人,难道还能成天为了一桩没能做成的亲事,挑唆谨郡王为她出头不成。” 他的思路虽有些偏,却也和江氏、陆念稚、杜振熙殊途同归,同样不怎么将吴五娘的狠话放在心上。 说起话来自然是满脸不以为然。 珠儿听他这样一说,心下不由有些失望和惋惜。 结合杜振益的话细想,还真指望不上吴五娘能闹出什么事来,可惜她比杜振益还知道得多些,早前下药事败她和江玉被塞进马车拉回府,关进柴房时吴五娘就在她们隔壁,她虽不知吴五娘做了什么,却听了半夜吴五娘痛苦的哭骂声。 那般痛苦情状,当时就算她没能亲眼看见,再一想自家用在杜振熙身上的手段,倒也能断定吴五娘定是做了丑事,才遭了江氏的厌弃,最后又被杜仁远远送走。 吴五娘恨江氏和大吴氏,难道就不恨不肯娶她的陆念稚 ? 陆念稚和杜振熙这对看似亲近的叔侄,中间横亘着家主之位,关系可有些微妙呢。 可恨她得了江玉的交待,私下帮东府做盯人的眼线,两三回来往间送出去的消息,不过是关于杜仁、杜振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厮,霜晓榭消息倒是收了打赏也给了,对她的态度却依然不冷不热的。 该怎么做才能牵连上东府的人,借此恨恨踩死江玉那黑心手狠的货色呢…… 珠儿心下转着心思,一时没留意杜振益又说了什么,好容易收敛起心绪,就听杜振益正说起余方德,“倒是那余内相的态度古怪得很。后来瞧见七弟时,那脸色似笑非笑的,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浑身不舒服。只不知余内相和七弟先后脚离开宴厅,又一前一后回转,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 余方德这是……留意上杜振熙了? 珠儿心下一震,只觉有什么闪过脑际,口中已经问道,“我听说余内相先还想着将曲大家献给谨郡王,还是您告诉我的呢,余内相可在庆元堂闹得不太好看。当时是七少帮曲大家拦了一拦,现在曲大家正经挂了余指挥使的名,余内相没能献成美人,该不会把曾给曲大家出过头的七少给恨上了吧?” “我瞧着不像。”杜振益闻言细细回忆了下昨晚的情景,摇头否定后,很快就转了心思,“七弟长得是俊,可又不是能随余内相拿捏的什么美人儿,主意总打不到七弟头上。你我跟这儿操这些心做什么?好珠儿,我可给你说了不少趣事,你怎么回报我?” 珠儿晓得话只能说到这里了,便顺着杜振益的暗示娇嗔道,“您昨晚才宿在姨娘屋里,这一大早的统共和我没说上几句话,怎么又闹到我身上来了?” “你家姨娘倒比我还闹得狠,我却是懒得招架她,昨晚根本没尽兴。”杜振益已经开始毛手毛脚,话里自是捧一个踩一个,“我可留着体力给你呢,还是你服侍得我最顺心,好珠儿,快来回报回报我对你的好……” 珠儿任由他施为,心里早已冷笑连连。 杜振益不知道,她却是知道江玉为什么闹的狠,不过是想着尽快母凭子贵,偷偷往杜振益的茶水里加了料,杜振益再好风月也架不住江玉这么个算计法儿,她却是不管杜振益受不受得了,甚至还帮着江玉加料,左右杜振益腻烦江玉,得好处的是她,还能让杜振益多往她屋里跑。 此刻她心里想的是零散字眼,余方德……吴五娘……杜振益几个零碎欣喜转来转去,半晌才模模糊糊捏下个计策来。 待得风停雨歇,珠儿起身转头,瞧一眼睡死过去的杜振益暗中闪过不屑,穿戴好衣裳就去了江玉的上房。 她和杜振益隔三差五的混做一团,总要去给江玉“复命”,掀起门帘半跪在江玉跟前,边给江玉瞧腿边将杜振益的话挑拣着说了,末了道,“除了二夫人指着个吴五娘骂个不够外,二老爷和大少这两边倒没什么特别,我看他们也没想着再和吴五娘重新攀上关系,对东府不会有影响。” “你把这话透给霜晓榭,七少知道是一回事,我们有没有认真负责的盯人是另一回事,你能多得一份赏钱也不吃 亏不是?”江玉随口吩咐一句,掩嘴打了个哈欠,“这年还没过完呢,我倒似犯起春困来了。今儿这身子总是懒懒的,你也不必里里外外的忙着伺候我了,一会儿就找机会往霜晓榭走一趟。” 那眼神那语气,倒有些炫耀的意思,仿佛在提醒珠儿,再得杜振益“疼爱”也是白费功夫,她才是那个被杜振益磋磨狠了,有望尽快怀上子嗣的那一个。 珠儿心下越发冷笑,面上露出的笑却是暖而怯,“即犯困,奴婢给您盛补药来喝过,您也好补个觉?” 江玉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珠儿转去耳房,借着袖口掩饰将日日藏着的药包,尽数洒进汤药里。 自负如江玉怕是死也想不到,她不仅帮江玉给杜振益加料,同样一天不落的给江玉的补药加足了料! 珠儿阴冷一笑,端稳药碗送到了江玉手上。 她隐忍而不动,一道西墙之隔的东府外院里,却有个人盘算着隐忍而动了。 拂冬面带欣喜的收拾着庐隐居二进院落的内室,抱起新换下的床铺被褥,笑着和练秋议论道,“四爷这段时间一忙,成日里也不见个人影,天天宿在奉圣阁里,也不知有没有吃好穿好,今儿可算要回来了。” 练秋仍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脸,闻言偏头看向拂冬,扫视着她面上欣喜,眉头微皱,“就算四爷住在府里,也用不着我们做丫鬟的近身服侍。又不是没在外头长住过,明忠、明诚哪个不是服侍惯了的?你倒有这许多话好抱怨。” 再多话,也没有练秋时时刻刻都想着教训她的话多! 拂冬心下即不服又厌烦,倒也习惯了练秋这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半点不露声色的笑了一笑,收拾起换洗的物件,提脚就走,“好啦,知道你是个最讲规矩尊卑的。我不说行了吧,也就跟你念叨两句,你倒也有一车话等着我。” 这般嗔怪模样倒把那份欣喜掩了过去,练秋扯了扯嘴角摇摇头,二人一道出了内室,将二进院落里外都洒扫过一遍,就听院门处传来一阵响动。 “四爷。”练秋和拂冬尚来不及迎到外头,刚走到二进穿堂就见陆念稚只身进来,忙站定行礼,“您回来了。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您可要用点吃食,或是先沐浴更衣?” 陆念稚要回来的消息送得急,现在已经过了晚膳的点,杜府内外已临近熄灯时分。 倒是省去了再往内院去,给江氏问安的事。 殊不知陆念稚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错开时辰,也省得给江氏昏省,不定还要见上杜振熙一面。 接风宴过后,他在奉圣阁多留了几天,用的是收拾后续、陪谨郡王游城郊的借口,他心里其实还乱着,还没拿定主意该怎么处理对杜振熙的感情。 只是长久住在奉圣阁终究不是个办法,没有为了暂时“避”着杜振熙,连家也不回连江氏也不见的道理。 他心里想着事,听见问好声才定了定神,一抬眼,就见盈盈灯火下,立着两道玲珑高挑的身影。 第177章 滚 大概是夜色太浓而灯火却太过明亮,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两道身影忽然一晃,仿佛和另一道高挑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随着夜风起起落落的帷幔也跟着一阵阵晃动,眼前的两道身影倏忽模糊,全数被另一道高挑身影替代。 闪过眼前晃过脑际,又落在心间。 陆念稚的嘴角几不可察的扬起个弧度,仿佛又看见杜振熙小小的身影在帷幔间穿梭,一时躲躲藏藏的不愿读艰深的课业,一时又嘟着嘴耷拉着肩膀,敢怒不敢言的被他罚家法,埋着小脑袋跪坐在廊下拨的小算盘噼里啪啦的响。 那熟悉的算珠碰撞声忽然掺杂进清清楚楚的风铃响,杜振熙小小的身影又变成现在的模样,被他换着花样欺负逗弄,仰起的小脸再无幼时的稚嫩懵懂,已然半长成的精致五官越发漂亮令人侧目。 陆念稚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循声望向廊下,随风摆动的风铃声响脱出臆想,摇出的声响越发清晰,脆脆的落在他的耳中。 几天不见,他极力不去想杜振熙,此刻才发现他实在很想他。 陆念稚嘴角的弧度又向上勾了勾,神色间满是不自知的恍惚。 练秋见陆念稚竟干站着发起呆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讶然,拂冬亦察觉到陆念稚的异样,她眼中同样有些错愕,随即心脏不受控制的砰砰跳起来,似被陆念稚的目光顶得不自在,抬手摸了摸鬓角,再次出声道,“四爷?小厨房备着宵夜和甜点,您现在可要用一些?” 陆念稚似被这不同于杜振熙的柔美声线惊醒,垂眸收回目光,随意颔首道,“确实饿了,你拣些好克化的送上来,不必多。” 这话直接吩咐的是拂冬,练秋自然没有二话,冲拂冬一点头,就先退出二进院落,绕过影壁正见明忠、明诚正等在外头,自取来茶水点心填肚子,亦是一身风尘仆仆,她忙上前添茶倒水,问道,“怎么没回下头休息?这是四爷有交待,让你们留在上头待命?” 下头是指庐隐居半山脚的下人房。 明诚忙着往嘴里填东西,明忠啜了口茶,往练秋身后一看没见拂冬跟出来,便顺势道,“倒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过几天奉圣阁正式挂牌,四爷在府里住几天还得再去奉圣阁亲自盯着。我和明诚是来送换洗衣物的,你这会儿要是得空,就收了旧的再换新的,先帮着收拾些箱笼出来,省得到了要走的日子,又是一番忙乱。” 已过初五开市的日子,奉圣阁正式挂牌营业的日子是专门请人算过的吉日,说起来也没有几天好等,竟是只回府住上三五天,马上又要去奉圣阁长住。 再一算后头的日子,市舶提举司开衙的吉日也是早就算过定好的,前后这么一叠加,海禁重开又是顶天的大事,只怕陆念稚剩下的正月辰光,还有好一阵忙活。 练秋立即领会过来,示意明忠和明诚先歇脚缓口气,她自会打点,“四爷那里要个茶要个炭的,有拂冬听着命。我倒是正好空出手来,你们歇过来就先回下头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我们再合计带什么东西、带多少东西合适。” 这些虽是丫鬟的分内之职,但她们不常跟陆念稚出外走动,倒是明忠、明诚更清楚分寸。 &nb sp;明诚自然没有二话,明忠面上也挂着赞同而感激的笑,听着练秋的话下意识往影壁后头看了一眼,收回的目光又在练秋平平静静的脸上打了个转儿,才垂眸专心喝茶用点心。 一进院落的动静很快就小了下去,不一时明忠、明诚往陆念稚跟前告了声罪,就双双拖着疲惫的步伐下了山,练秋则挑亮了灯火,自在一进院落的屋内分拣收回来的换洗衣物,又搬来几口箱笼,分门别类的收拾起吃穿用度来。 二进院落一片静谧,偶然一声喵喵叫,却是黑猫久不见陆念稚,这会儿正盘在廊内长案上,一边蹭陆念稚的手,一边蹭吃的。 “小奇,有没有想我?”陆念稚正儿八经的和黑猫聊天,那含糊的小奇二字也不知指代的是谁,揉着黑猫泛起柔和的笑来,“这宵夜加了盐,点心又太甜。你可吃不得,别贪嘴,嗯?” 最后一个微微上扬的嗯字,情不自禁就带出一阵婉转的飘渺之意。 只不过是说起别贪嘴三个最平常的字眼,却又忍不住回想起他曾贪吃过的……嘴。 种种和杜振熙密不可分的画面再次席卷过脑海,最清晰的一格自然是前几天在奉圣阁主楼的那晚。 陆念稚抿了抿唇,恍惚神色再次上脸,裹着唇边未曾散去的笑意,一张俊脸说不出的旖旎柔和,轻轻浅浅的仿佛冬日里最暖人的风。 正转出小厨房的拂冬看见这一幕,眼中倒映着陆念稚温柔的眉眼,心口忍不住又是一阵越来越急的重跳,只觉得拂在身上脸上的冬夜晚风忽然变得暖暖的,暖得竟有些烫人,烫得她的脸都有些热起来。 她忙垂下眼,忍不住低低咳了一声才觉得喉咙不再发干,上前几步福身道,“四爷,沐浴的水已经准备好了。” 先被她的声音惊动的是黑猫,喵呜一声不满的窜起身形,转眼就钻进了内室的隔扇后头,陆念稚落在黑猫背影身上的视线泛起又一层笑意,这才收回视线转过头来,嗯了一声道,“这些碗碟都撤下去吧。这里头不用你服侍了。” 二进院落里从来都是这样的规矩。 拂冬倒也没有多的话可说,再次福身答应一声,上前轻手轻脚的收拾好碗碟,装进食盒里拎起来才转身走出廊内,就听内室一阵窸窸窣窣,随即是似近还远的水声。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拂冬一张俏脸徒然卷起热意,抬头望向摇曳的风铃飘动的帷幔,神色几转几变,片刻后似下了什么决心,抬脚进小厨房拾掇完毕,却没有照着吩咐出二进院落,而是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内室。 略显清冷的内室布置得很简单,除了日常洒扫外平日里且轮不着练秋、拂冬随意出入,划做沐浴更衣的地方并不避人,只和在床榻后头不远处竖起一道屏风,权作隔断。 越是靠近,那时有时无的水声就越发清晰。 拂冬原本下定的决心有些动摇起来,她似有些情怯,红润的俏脸倒浮起一点白,屏息凝神的踌躇片刻,忽然提起一口气快步走向屏风,突然加重的步伐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她的心上,她一鼓作气绕过屏风,几乎用尽所有勇气才吐出话语来,“四爷?您辛劳好些天,奴婢服侍您沐浴吧?” 话音未落,屏风后的水声早已消散赶紧,随 即就是一阵死一般的安静。 拂冬心知自己跨出这一步就已全无退路,方才的犹豫害怕反倒一扫而光,大着胆子抬起蒙着水汽的双眼,定定望向浴桶中的矫健身形,声音竟有些抖,“四爷?奴婢服侍您沐浴。” 这一次不是请示,而像是在表明自己的决心,话到最后已是一片笃定,仿佛这肯定句不是说给陆念稚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再次跨近几步,望住陆念稚的目光不曾离开,见陆念稚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却没开口拒绝,心下不由狂喜,也顾不上挽起袖子,捉起水瓢舀起一汪香汤,还没洒到陆念稚的身上,手就忍不住轻轻打起颤来。 她眼中羞意更盛,强自装镇定,下意识就将身子往浴桶上贴了贴,再开口声线真个九曲十八弯,“四爷?可要奴婢为您捏捏肩。” 陆念稚面无表情的俊脸看不出多少不快和怒气,只皱着眉微眯着眼,视线轻飘飘掠过拂冬的近前的身子。 脑中浮现的却是杜振熙的身形,比拂冬高挑一些,比拂冬清减几分,全无拂冬的玲珑起伏,更谈不上什么引人遐想的曲线,却比拂冬,比任何女人都叫喜欢。 喜欢和之并肩而行的感觉,喜欢将之抱在怀里的软和暖,喜欢其偶尔踮脚偶尔仰头凑近他的小动作,更喜欢那个小身板的主人,他的小七时而炸毛时而乖顺,任由他欺负逗弄时的小模样。 而拂冬,该是他长到“这把年纪”,见过最直接最“诱人”的女子情态了。 近在眼前,却勾动不了他半分意动。 他原先还抱着一分希望,以为自己只是心出了问题,身体本能却还好好的。 如今有意放纵拂冬凑上前来,试出的结果,却是他的身体本能也出了问题。 那晚不是偶然。 他是真的,只想要杜振熙一个人的身子。 其他女子再好再养眼,都不能让他生起一丝“正常”的念想。 果真是……糟糕透了。 陆念稚几近无奈和迷惘的半阖上眼,刚才还感觉不到的气血浮动,现在不过是想了想杜振熙三个字,就有了那晚气血乱窜的迹象。 他暗自运功平复意动,俊脸染着水汽仿佛氲着红晕,一再恍惚的面色落在拂冬眼中,就成了另一番意味。 四爷这是……不仅默许了她的大胆,还对她的身子动了……心思了? 拂冬惊喜得几乎站不住脚,手中捏着的水瓢再也握不住,啪的一声掉进浴桶里溅出一阵水花,她也不知怎么动作的,转眼间竟就露出一头肩一片白腻胸口,几乎没一头栽进浴桶里,伸手去够陆念稚,“四爷……” 她也不知一声称呼后还能说些什么,那未尽之意却再明白不过,伸到半空中的手却突然加诸一道大得吓人的力道,没能够着陆念稚,已叫陆念稚一把狠狠箍住。 拂冬低声呼痛,叫得却满是能滴出水的娇嗔,“四爷……您弄痛奴……” 婢字还来不及出口,耳边就响起一声低而沉的,“滚。” 第178章 我看中你的是什么 简短的一个“滚”字,甚至不带一星半点的火气。 拂冬先是吃了一吓,随即定睛细看陆念稚的面色,那张让她惦念多年的俊脸,依旧找寻不出一丝恼怒,她瞬间高高吊起的心又砰的一声重重落地,花花心肠一转再转,全让陆念稚是在以话语挑弄于她,这么一想几乎溢出全身的羞涩和喜意越发翻涌不歇。 以四爷的清冷性子,岂会跟西府大少似的猴样急色,自然要端着架子才好顺水推舟的收用了她才是。 拂冬越想越胆肥,一时倒觉得箍着她手腕的力道透着说不出雄武,叫她打摆子似的颤抖个不住,身形紧跟着又是一歪,惊怯再次化作满腔娇嗔,“四爷让奴婢滚,倒是要奴婢滚去哪里?” 言下之意不可言说,已然转着半沾水汽的身躯继续再接再厉的歪了又歪,直想“滚”进浴桶中,“滚”进陆念稚的怀里。 “脏东西。”陆念稚心下泛起不可自抑的厌恶,本不屑和个自荐枕席的丫鬟纠缠,是以连恼怒都欠奉,此刻吐出的话语依旧没有情绪起伏,只透着骇人的冷意,倒是被拂冬的自以为是恶心得多说了几个字,“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心思龌龊也就罢了,竟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他长臂一收一推,刹时就将拂冬越歪越近的身子掼向地面,身形一动垂眸冷冷道,“我再说一次,滚。” 那一声滚伴随着他展臂取巾帕的动作轻巧落下,眼中再无拂冬的残影,只专心擦拭着箍过拂冬手腕的大掌,一下下仔细擦拭的动作连长指的指缝都没漏掉,仿佛刚才握住的真是什么脏得恶心的东西,让他不屑又无法忍受的,想要尽快擦拭干净。 拂冬砸向地面的瞬间已是真切吃痛,慌乱惊恐再瞥见陆念稚这番举动,方才只当幻听的脏东西三个字顿时化作大石,碾碎了她所有旖旎盘算,当即吓得萎顿不起,扒也扒不住地砖缝儿,勉强跪坐起来直抢地磕头,“四爷恕罪,奴婢对四爷一片忠心,只想服侍四爷,并无高攀的心思。” 这话大有留白,到底是服侍陆念稚多年的大丫鬟,早将陆念稚的脾气吃得透透的,此时此刻虽又怕又慌,更多的却是破釜沉舟的不甘和怨怪,更有道不尽的自怨自艾,竟还想着在言语之间打机锋,为自己求一心生机,绕陆念稚一句宽恕。 只有忠心只想服侍,又没有高攀的心思,岂不是明说只求被收用,不求名分,但请陆念稚惦念主仆情分,给她留些体面,也是给陆念稚这个男主子留脸面,不叫庐隐居成了别人口里非议的笑话。 直到现在,拂冬还算计着自己的小心思,倒很有些“临危不乱”的风范。 陆念稚不将她的心思放在眼里,此时瞧着她这副以退为进的模样,若是换个场景换个事体说不得还要高看一眼拂冬的心性,现下却是耐心全失,也不管拂冬砰砰磕头磕得头晕眼花,自顾起身出了浴桶,随手扯过衣裳披上肩头,越过拂冬就出了屏风,脚步声远去,不一时就消弭在廊内。 拂冬错愕抬头,才想转过头去追陆念稚的身影,就听屋外清晰的传来一声召唤,“练秋!” 陆念稚对她的话过耳不入,竟连开口和她多说一句的意思都没有,转头就去叫练秋入内,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莫说惦念主仆情分,这是连庐隐居也不会再让她带着,一旦经了练秋的手,她只怕连杜府都再也待不下了。 拂冬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成就自己的心思,突然生出股力气来慌手慌脚的就爬起来冲出内室,看也不看的就扑地而跪,凄声喊道,“四爷!四爷!您开开恩,是奴婢鬼迷心窍犯了大错,您想怎么罚奴婢奴婢都心甘情愿,求您,求您别刚奴婢出……” “别赶你出府?”廊内哪里还有陆念稚的身影,接上拂冬求饶话语的是练秋隐含怒气的声音,她低头看向拂冬,仿佛在看一个死物,“你以为你在庐隐居、在杜府还有活路?四爷若是肯全须全尾的赶你出府,已是天大的恩德了!” 拂冬猛地抬起头来,四下慌忙寻找着陆念稚的身影,无果之下膝行着抱住练秋,满脸哀求说得却是狠话,“你到现在还想着教训我!我是做错了事,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你不是最爱当姐姐似的管着我?以后我就服你的管,你去,快去找四爷帮我说几句好话,只要能让我留下来,我以后都听你的!” 练秋脸色一瞬煞白,却不接拂冬的话更不反驳她话中的挑衅之意,只下死力一把拽起拂冬,一向呆板的脸上终于露出滔天的恼恨,“求情?托你的福,我自己尚且没个定数,哪里来的能耐为你求情?” 说罢也不管拂冬还想挣扎,爆发力十足地将慌得脱力的拂冬拖出廊内,一甩手丢进一进院落的空地上,外头竟已有粗使婆子受召而来,等在原地一见这番动静,就手脚迅速的架起拂冬,堵死拂冬的嘴,行动老练的将拂冬押出半山腰的上房院落,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而悄无声息,连栖息山中枝桠的鸟雀都没惊动。 早年四爷刚过十五时,这庐隐居也不知有多少人动过攀高枝的心思,她们这些粗使婆子不知处置过多少这样的丫鬟,没想到最后只剩下练秋、拂冬两个,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有折了个拂冬进去。 不提粗使婆子之间心照不宣的眉眼官司,只说沉着脸完成差事的练秋合上院门,重新被院内灯火照亮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恼恨,恢复面无表情的脸上,亦是说不出的慌怕和苍白。 处置拂冬的差事好办,四爷哪里却不是好交待的。 她猛地吸了口气,努力调整好心情和表情,一步一印的拐过屏风,走进二进院落,也不走进廊内,只兜头跪在廊下,磕头请罪道,“四爷恕罪,奴婢早对拂冬的心思有所察觉,却只想着四爷无意,拂冬左右无门成事,又一时心软惦记着多年共事的情分,才没有报到四爷跟前,反而叫拂冬钻了空子,污了四爷的眼。” 这几乎是她到庐隐居做大丫鬟后,说过的最长最重的一段话了。 满院的帷幔随风舞动,透出的清香是她前两天才撤下洗过的皂角味儿,此时拂过脊背钻入鼻端,却叫她尝出一道冷入心肺的沉重来。 廊内长案后,另寻屋子重新洗浴过的陆念稚已是一派清爽, 他抱着同样被惊动的黑猫团在膝上,抬眼看向廊下的脸上,还残留着安抚黑猫的笑意,语气平淡的仿佛在和亲近之人闲聊,“拂冬做的一手好针线。”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直叫练秋跪姿微僵,一瞬间已是汗湿衣襟。 四爷最后还肯留两个大丫鬟在半山腰的上房服侍,看中的是拂冬的一手好针线,于女红上头拂冬确实有真本事。 “而你……”陆念稚平静的面容没有半分波动,只轻声问练秋,“练秋,我看中你的是什么?” “冷静自持,忠心无二。”练秋没有半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思,答话接得又快又郑重,“四爷看中的奴婢的,还有奴婢从不肖像差使以外的东西,从来以四爷的命为重,四爷说一便是一,让奴婢往东奴婢就绝不会往西,奴婢愿为四爷做个不讲人情、不理外事的行尸走肉。” 这番表白不可谓不沉重。 要是跳脱的明诚或竹开在场,只怕要对练秋用词之浮夸而甘拜下风。 而练秋的语气和诚挚,却半点没有谄媚或浮夸的成分。 陆念稚勾唇一笑,似是极其满意练秋的回答,他抱起黑猫起身离座,一行转回内室,一行吩咐道,“自去刑事房领罚。明天就把拂冬送出府,怎么个送法,你去问明忠。领完罚后你就在一进院落服侍,以后别再进二进院落了。洒扫的活计,点两个老实本分的粗使婆子上来。” 一句话,已将庐隐居上房的格局打破,更透出没打算遮掩拂冬丑事的意思,大张旗鼓的“送”人,也好叫其他有歪心思的人看清楚,庐隐居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算计的。 练秋此刻已无慌怕,脸上的苍白也已经悉数褪去,她正色应一声是,悄无声息的退出二进院落。 那些押拂冬的粗使婆子没有得到别的交待,自然将拂冬的事添油加醋的透了出去,不过一晚上,拂冬的名字已从下人名册划去,一家人被赶出杜府,拂冬则被单独拎出来买给个人牙子的时就传遍了东西二府。 而杜府这样的人家,从来用的都是相熟的牙婆,现在随便叫了个人牙子来把拂冬领走,卖身钱都没收,且不说拂冬家人能不能敢不敢“救”出拂冬,只看来的是个声名不显的人牙子,就知道拂冬往后的日子好过不了。 东府下人们私下虽有议论,却也噤若寒蝉的不敢大肆八卦,尤其是东府外院的气氛颇为古怪,庐隐居的气氛就更加是死寂一片。 练秋吃了刑事房的一顿打,那些人瞧她还能留在庐隐居依旧做大丫鬟,倒也没下狠手,此刻她还能坐得住椅子,见来回禀后续的明忠坐在她对面不动,本就被打得发白的脸色又添了一分惨白之意,“可是四爷还有什么话要你交待我?” “和四爷无关。”明忠盯着练秋,轻声道,“是我自己想和你说说话。你的伤……没事吧?” “是我该受的罚。擦过创伤药不用几天也就能好了。”练秋垂下眼,静了片刻才道,“你……想说什么?” 第179章 好什么鬼 明忠听她这句问,一时仿佛不知如何开口,也跟着静默片刻,才似艰难似怅惘的开口道,“拂冬前车之鉴,我只想来私下问问你,你对四爷是否……还存着心思。” 练秋一张脸瞬间煞白,她险些惊得离座而起,好容易才按耐下乍听此问的震惊和慌乱,盯着明忠脸的目光渐渐失去焦距,缓缓垂下头来,隔了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她一点都不想探究明忠是怎么看出来,更无心为自己隐藏多年的心思做一字半句的辩解,昨晚拂冬的事一出,她在陆念稚跟前那一跪一磕头,再加上那一番发自肺腑的陈情,不管她以前是否存着心思,以后又是怎么个想法,都已经随着她那一身冷汗卷进晚风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她留到这般年纪不曾出府,怎么可能没有动过心思,真论起来她其实和拂冬一样,那些教训敲打拂冬的话,未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说得多了,也就真的压下并纠正了她早年的活动心思。 而陆念稚能问出那句话来,最后能留下那样一番处置,未必没看透她深埋心底的一丁点意动,她比之拂冬,胜就胜在确实不曾假情假意的拿话糊弄陆念稚,她表白的那番忠心,确实是半点没有掺假。 而她能得个高拿轻放的处罚,也仅仅得幸于她有自知之明,不曾想过去争什么。 练秋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个少见的笑,笑里满是惨淡,“不该有的心思,我再不会有。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求的不过是还能留在庐隐居,说的也不是让明忠放心,而是让明忠身后的陆念稚放心。 “你误会了,我来真的只是我自己想来,和四爷无关。”明忠先前的艰难和怅惘,似随着练秋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轻语而拨云见日,他也回了练秋一个笑脸,忽然挺直腰板道,“练秋,我娶你吧?” 练秋瞠目,震惊而无措的神色只听留短暂一瞬,随即苦笑着道,“你不必可怜我,四爷即肯这般处置,我以后只要尽职尽忠,和以前也不差什么。” “我不是同情你,也不是为了帮你。你见过有人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帮人的吗?”明忠一经吐出那个娶字,仿佛终于笃定般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我以前就知道你喜欢的是……别人。而即便我知道,我也一直在等你。你说我乘人之危也罢,信不过我也罢,我只求你答应我,让我娶你。 不说情只说理,若是你嫁了我,以后也能挣个庐隐居的管事妈妈当,我在外你在内时时都能彼此看顾,四爷也能更……放心。不用多久,多半还能将更多的事交给你打理,如此一来府里再有什么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一箭数雕,明忠弯出个坚毅而郑重的笑脸,“你现在还看不上我,没关系。就算我娶了你,也不会勉强你半分。你让我给你个名分好护着你。我已经等了你这么多年,再等几年又如何?” 就算让他等尽下半辈子,他也甘之如饴。 这句未尽话语仿佛实质,落进练秋耳中,她驳不出半句话,心里又乱又慌,还掺杂着一股充斥心房的感动,她掩不住脸上的失措,更控制不住徒然发烫的脸,竟脱口道,“你不介意……” 介意她曾将心思放在不该放的人身上? &nbs <a href="/xiaoo/第8218章 /"> p; “我不介意。”明忠起身离座,半跪在练秋脚边,伸手握住她紧紧绞在一起的手,轻声道,“我等得起,也愿意等。你先嫁我,给我这个机会。” 练秋忙站起身来,却挣脱不掉明忠有力的手,她突然什么都想不了,胡乱点了点头,“我、我,好,我知道了。你、快起来。” 她求而不得东西,突然就被明忠双手捧到了她眼前,她心中大动,忍不住湿了眼眶,点过一下头就再无反悔,反而认定似的一顿,又用力点了点头。 给他机会,也给她自己机会。 明忠顺势站起来,握着练秋的手看着她垂得低低的脑袋,一向沉稳的脸露出个春风化雪的飞扬笑容。 杜振熙却是一脸遭雷劈的错愕表情,“你说谁要摆喜酒?明忠?明忠和练秋要定亲了?” “才刚从庐隐居传出的喜讯儿!是明忠亲自去求四爷做的主儿呢!”竹开化身包打听,跟杜振熙面前就数起他的私房钱来,“四爷放了话,一个是大丫鬟一个是一等小厮,明忠和练秋的亲事可得大办呢!日子就定在元宵过后,我瞅着得送分像样的贺礼,七少,您随份子不?我给您跑腿置办去。” 再体面的下人被主子指婚,也没有隆重到先大办定亲礼的,可见陆念稚是真乐见这门亲事,竹开个惯会看眉高眼低的人,早就和院里粗使小厮通过气,现下又来杜振熙跟前磨。 杜振熙保持着错愕表情,一天之内庐隐居就接连出了两件大事,拂冬前脚被打发出府,后脚就传出了明忠和练秋的亲事,怎么看这两件事都挺诡异的。 她一边数了钱给竹开去置办贺礼,一边想着下人之间传的关于拂冬丑事的种种说法,错愕的神情一收,顿时有些不是滋味的皱起五官,甩了甩袖子道,“四叔昨天回得晚,今天倒得去问候一声,你去,往庐隐居通报一声。” 主子想做什么犯的着解释这么多么? 可见心里有鬼不自觉带了出来,竹开心下一阵阵偷乐,假装没发觉杜振熙的吩咐过于刻意,搓着脚步将磨来的银子给粗使小厮收好,自往前头开道往庐隐居通传而去。 半山腰上房应门的已成粗使婆子,亲事才传出风声,练秋就因着喜日子紧先就家去忙着备嫁去了,杜振熙面色古怪的看一眼哈着腰的粗使婆子,留下竹开等在外头,独自转进屏风。 得了消息的陆念稚正站在穿堂里,左手揽猫右手刚松开一截腰带,似是刚打理好装容,正准备出门的样子。 杜振熙一瞧陆念稚大喇喇抱着黑猫,莫名就想起之前陆念稚拒她千里之外的态度,直觉黑猫又是被陆念稚用来当挡箭牌,防着她靠近的。 陆念稚的风还没抽完? 杜振熙如是腹诽,才喊了声四叔,却大出意外的看见陆念稚应声松开黑猫,又冲她招了招手,“小七,你过来。” 杜振熙顶着一头问号上前,还没站定就被陆念稚大手一捞,抱进了怀里,倒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四叔?您、您做什么?该不是才出了拂冬的事,您昨晚又流了通鼻血身子虚,站不稳了吧?” 她本无意说这些话,到得后头拂冬的事脱口而出,竟有些令她自己都觉得刺耳的酸意。 &nbs <a href="/xiaoo/第8218章 /"> p; 她却是有点闹拂冬,她才对陆念稚动了点心思,且莫名其妙又被陆念稚冷落了,那头拂冬就捷足先登,也不知道成事没有? 她明知道陆念稚身上有那一层限制,却还是忍不住怀疑,拂冬到底做到了哪一步? “怎么?小七吃醋了?”陆念稚只觉香软满怀,昨天洗了几遍都挥不去的腻味和恶心立时全数化作泡影,他微微松开杜振熙,低头盯着杜振熙道,“我和拂冬没什么。我只喜欢你。” 诶? 说好的抽风和冷落呢? 这突兀起来的告白是怎么回事? 杜振熙小脸一红,倒连吃醋的话都忘记反驳了,直愣愣望着陆念稚道,“四叔,您不抽风了?” 这话好耳熟,再一想那晚的事,陆念稚心下无奈渭叹,松开好容易能放纵自己尝到的香软,脸色又恢复如常,只语气还带着轻柔,“你说得对,我其实一直在抽风。小七,这是我最后一次碰你。以后……我不会再对你动手动脚,在你确定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之前,我们暂时分开,好不好?” 好什么鬼。 都没在一起过,何来分开? 杜振熙却立即明悟了陆念稚的意思,他这是还打算继续冷着她,她眉头一皱,也顾不上理会陆念稚其他话,只揪住一点道,“四叔,您还介意那晚流鼻血的事?这和我对您的想法又有什么干系?” 陆念稚有点气。 喜欢个半开窍的人好烦人,还不如全然不开窍的好。 他借由拂冬确定了自己的心境、和身体的更深一层的变化和欲求后,已然不敢再过分亲近杜振熙。 他实在怕他一个没忍住,真对杜振熙做出什么事来。 到时候他不怕万劫不复,尚且不知人事的杜振熙又该如何自处? 他冒不起这个险,又深知杜振熙的榆木脑袋只能狠下心来敲,干脆直言不讳的道,“怎么没干系?我说过,我不会勉强你。于心不会,于身子更不会。不过现在我想要的更多,你却未必给得起。我想要你,不单是心,你可肯给?” 诶? 确定陆念稚披的是狐狸皮而不是城墙皮? 脸皮厚成这样,怎么能光天化日下直喇喇地说这种羞死人的话。 偏偏身为“七少”的她还不能露出女儿家的羞恼,她脸上的震惊毫不掩饰,呐呐半天只吐出支离破碎的话,“四叔,您、您胡说什么?!” 她的心尚且没完全笃定,何况是藏在身世秘密之下的身体。 陆念稚没被拂冬摸上手,还处罚得这样张扬和严重,岂不是更证明陆念稚果然不爱红妆爱男风,再加上这句直白而粗暴的反问,可见陆念稚真的只喜欢男人,不止心还包括身体。 杜振熙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拘一把心酸泪,满脸写的都是郁闷和纠结,倒把那一分羞恼尽数都化解了。 陆念稚见状,细细打量着杜振熙的神色变化,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口气。 第180章 不速之客 捺下心中难言的苦涩,陆念稚微冷的俊脸神色越发转淡,转头看向已然窜向屋内自顾玩耍的黑猫,嘴角勾起个笑,故作无谓的戏谑道,“我没胡说。那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是知道那一层限制的,就算没完全摸透我那晚在想什么,现在我一字一句告诉你了,你也该想得通我所谓的’要’,是指怎么个要法。” 大概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 一旦认定自己的想法,面对的又是同样身为“男子”的心上人,陆念稚说起要不要的,倒是坦荡自然的很。 杜振熙险些没绷住,她内心羞得直想捂脸,对着陆念稚这副有事说事的正经样儿,实在是找不出一句话来回应,才化解的羞恼立时关不住,浮上脸颊氲做红霞。 美则美矣,如今再看这样的精致眉眼,却带着他有些招架不住的危险气息。 陆念稚忙稳住心神,加重语气道,“想通透了?现在我倒想问一问你,还想不想帮我去老太太跟前说道,求那一份内家心法的破解之法来?你就不怕我解开限制,真的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他拿话逼杜振熙,其实也是在逼他自己。 杜振熙确是怕的。 怕陆念稚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她愿不愿意还是两说,要是被陆念稚撞破她的女儿身,就再没什么她愿不愿意、纠不纠结的事儿了。 陆念稚倒是步步紧逼,她却是步步为艰,连个退路也没有。 杜振熙拂去所有乱杂杂的心绪,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现下能做出的回应,终究只不过是顺着陆念稚的意思点了下头,“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在我给您明确的答复之前,除了公事以外,我不会再莽撞的来找您。” 她已然明白陆念稚的话外之意,他想快刀斩乱麻,不想真的耗上两年时光,再等不起她也不想再陪她慢慢确定自己的心意,他已经亮出底牌,只等着她给出答案或是全盘接受,或是全数拒绝,没有余地,是好是歹只看她的态度,他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百般体贴她千般逗引她。 杜振熙抬起头来展颜一笑,“今天是我无状,也没问清楚您是否得空就来了,倒似个不速之客阻了您的脚步。四叔自去办事吧,我先走了。” 她全不知自己的笑脸浮着一层自嘲之意,陆念稚背在身后的手不由一阵发紧,到底忍着没动,也没再作声,只无声颔首示意,先于杜振熙一步,转身出了穿堂。 杜振熙脸上的嘲意更盛,她倒是一心只惦记着拂冬的事,撞上陆念稚等在穿堂时就该明白过来,陆念稚根本没想过因她的拜访而多加逗留,否则怎么会杵在穿堂里,而不是请她入廊内。 那一下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告白,也不过是他做出的一种了断罢了。 她竟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还傻乎乎的干站着吹饱穿堂的冷风。 杜振熙顿觉指尖也有些发冷,有心等陆念稚走远了,才收拾起心情面色如常的转出影壁,颔首示意竹开跟上,一步一挪的离开了庐隐居。 她知道,陆念稚昨晚突然回府是为谨郡王乔迁的事 。 奉圣阁只是谨郡王临时下榻的地方,等过几天市舶提举司正式开衙后,海禁重开的事就会正经提上议程,谨郡王自不会长久住在奉圣阁,早已派人重新收拾市舶提举司的后衙,用作居住之所。 乔迁之日就定在明天,皆时杜府诸人作为奉圣阁东家,自然也有一席之座,而在此之前,代表杜府的陆念稚也不会送谨郡王搬出奉圣阁便罢,另有一番打点要做,自会从杜府名下的铺子精挑细选备出一份上等的乔迁之礼来。 而杜振熙顶着对市舶提举司窗口的身份,现下也不是将一腔心思都用在儿女小情上头的时候,她打点起精神,暂时不去想陆念稚的事,回了霜晓榭由着竹开伺候笔墨,又招来桂开,和外院一众管事凑在一处,忙起手头上捏着的奉圣阁账目。 谨郡王乔迁之后,不几日就是奉圣阁正式挂牌营业的日子。 杜振熙化郁闷为力量,埋头苦干公事,这边陆念稚跨出停在西市的马车,走进杜府名下的商铺之中,亦是端坐于账房内忙于安排一应事宜,将挑拣出送给谨郡王的乔迁之礼定下章程来,正打算招掌柜细问刚开市的账目,就听有个伙计通报道,“四爷,唐七小姐求见。” 语气中全无情绪,显然已是对唐加佳三不五时的“偶遇”、“路过”见怪不怪。 陆念稚亦不做多想,只淡淡应了一声,“上茶点招待着就是。” 那伙计领命而去,堪称熟门熟路的将唐加佳主仆领去雅间安坐。 雅间和账房相邻,不一时就响起一阵不小的动静,陆念稚眉眼不动,游走的笔尖忽而一顿,眉心微微蹙起来。 他既然打定主意要慢慢冷下对杜振熙喜欢之情,不管他心中是何算计,将来杜振熙能给他的又是什么结果,倒是没必要再任由唐加佳歪缠不放,没得为了她还惦记着和杜振熙的亲事,反而要他出面受着这份忧扰。 他收笔净手,起身对明忠、明诚道,“账目你们两个先盘着,有问题就召掌柜来问清楚。等我回来再说。” 他忽然觉得,杜振熙实在不该自诩什么不速之客,真正的不速之客,是唐加佳才对。 这般不带明忠、明诚,只身去“劝退”唐加佳,也算是给足唐加佳这个闺阁女儿脸面了。 明忠和明诚自不会自作主张非要跟着,只恭身目送陆念稚转出账房,明诚就拐了拐明忠的腰道,“赶紧把差事办好,多攒点娶媳妇儿的钱,回头四爷指不定还有赏赐给你。” 明忠倒还稳得住,听明诚提及练秋心里的欢喜就化成个笑,挂在脸上险些没把屋内灯烛的光亮都盖过去。 雅间内的唐加佳亦是满脸欢喜的笑,却是真个能闪瞎人眼,她有些无措的站起身来,羞愧的道,“陆四爷,我偶然瞧见杜府的马车猜想是您在里头,才贸然来讨杯茶,也好给您问个安。” 又是偶然。 自从那天在庆元堂的无名居“偶遇”之后,唐加佳这是第几次偶然遇见他了? 陆念稚本还只想尽快打发走唐加佳,此刻闻言不由心 念一动,后知后觉的察觉出一丝异样来,却也还没能想到那个诡异的方向上头,只一面若有所思,一面颔首示意唐加佳宽坐,随手接过茶盏抿过一口意思意思,就直接端茶送客,“唐七小姐的安也问了,茶也喝了,倒是不好老在杜府名下的铺子出入。” 这话没有半点客气,唐加佳刚刚落座的身形顿时一僵,垂下头绞着捏在手里的帕子,不离开也不应声,仿佛听不懂送客之意,只拿一双泫然欲泣的眼,有一下没一下的瞟向陆念稚手边的茶盏。 陆念稚无奈皱眉,转眼看一眼守在门外的大丫鬟,原本没想太落唐加佳的脸,现在见唐加佳一味装傻充愣,少不得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唐七小姐是为什么接近我,你心里明白我也不是猜不到。 你既然登门见过小七,之后又不见小七为你做过什么事,想来该明白小七的态度了。他大概是不好直言断了你的念想,我作为长辈,却不得不和你说清楚,你要是还想着嫁给小七,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所以,别再想着能走通他的路子,求得他出面为她说动杜振熙或江氏。 唐加佳猛地抬起头来,脸上似因陆念稚这番话而大受打击,忍不住急急离座走上前几步,又回过神来似的顿住脚步,定定站在离陆念稚三五步远处,一张粉面承受不住似的又绝望又羞愤,却没有半点红意,已是苍白一片。 心口却是自从陆念稚突然走进雅间,又顺着她奉上的茶盏喝过一口后,就一阵快过一阵的急剧跳动起来。 天助她也,天助她也! 她自从答应了哥哥出的主意后,但凡出门都带着哥哥为她寻来的“奇药”,这些天不知找过多少次机会“偶遇”陆念稚,只三五回难得才能见着陆念稚一个影子,又是过年又是谨郡王抵达,倒将她的盘算打得又乱又散。 她还以为,今天未必能见着陆念稚。 万没想到不用她找籍口请来陆念稚,陆念稚就自己送上了门。 还当那“奇药”今天又要浪费一份了,却没想到当真是天助她也,她几乎是没有多费半分功夫,就让陆念稚和她独处一室,还喝下了她掺进了“奇药”的茶水。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她以为今天不可能成事,往茶水里加料的时候份量放得不多,概因这“奇药”原本就不多,她已浪费过几次,这一次意外之喜见着陆念稚,倒没能将剩下的药都加进去。 担心过后,更多的是后悔。 早知道就不该手软,也不知道掺进去的份量够不够“放倒”陆念稚。 她忍不住抬眼去看陆念稚,一触即他丰神俊朗的身姿先自升起股羞怯之意,担忧和后悔尽数都抛到了脑后,只想着成事之后,陆念稚待她该是怎样一番旖旎情态? 所谓骑虎难下,她原先对哥哥的计策有过抗拒和不耻,现下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跟前,九十九步都走了,只差最后一步,再多的想法也被眼前俊朗无匹的心上人打了个无影无踪。 唐加佳苍白的面色浮起两道似羞似恼的红晕,裙摆一动,似轻还重地,跨出了那最后一步。 第181章 你骗我 商场人情交际,少不得出入烟花之地逢场作戏,唐加明自有一套人脉门路,能从三堂九巷弄来“害人”的药物,且为了能一击即中,他交给唐加佳的小小药包里,装的是较之寻常药物效用更强烈的上好品种。 只要混入茶水吃食中,顷刻间就融入无踪,不易察觉是一,二则起效极快,最重要的是虽然最终要靠解药化解,但间中只要能以冷水浸泡,或是用别的方法让身体冷下来,就能得到暂时的缓解。 唐加明百般思量试验,最终选中这一味药,图的就是即能让妹妹攀上陆念稚,又不至于真的让妹妹清白受损,讲究的不过是占住先机,再速战速决。 大丫鬟早早就得了交待,一旦唐加佳目的达成后,就会帮着“稳住”陆念稚,再喊破此事,牢牢网住陆念稚,让陆念稚无法脱身。 此时此刻,唐加佳重新对唐加明生出感激之情,手段虽不光彩,但到底有为她考虑留了体面,她饱含深意的看一眼门外大丫鬟的僵直背影,即兴奋又紧张,迈近陆念稚的一步步越发笃定,她相信唐加明的算计能成。 但他们错估了陆念稚的心性,也错算了陆念稚的能力,只知陆念稚是个练家子,却不知陆念稚习练的内家心法与众不同。 当初吴五娘“成功”给陆念稚下了药,照样没能撼动陆念稚的心神半分,何况是唐加明“精选”的上好品种。 见效虽快,但当气血刚刚漾起一丝波动,陆念稚就察觉到了那一道即熟悉又陌生的异样,他放下茶盏看向唐加佳,目光触及唐加佳粉面含羞的紧张模样,转而落在茶水轻晃的半空茶盏,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四爷?”唐加佳眼里尽是陆念稚身形不稳,支肘垂眸紧盯桌面的清俊模样,她已经踩上桌边的木阶,半俯身伸出手,“四爷哪里不舒服吗?别是着凉发热了吧?” 药效激发出的热气几乎扑到她的脸上,她心下又喜又羞,想要去摸陆念稚额头的手却突然被用力捉住。 “唐七小姐,你是不是……疯了?”陆念稚抬眼,抓着唐加佳手腕的力道加重,语气含着不解和嗤笑,“你就这么想要嫁给小七?不惜赌上自己的名声,在茶水里下药让我神志混乱,借此捉住我……动你的把柄,好要挟我来为你和小七的亲事奔波,说动老太太为你们的亲事做主?” 他确实觉得唐加佳疯了,竟为了能和杜振熙再续前缘,能做到如此地步。 殊不知他太高看唐加佳,从不曾往另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向去想,倒让自己防不胜防,让唐加佳轻易得手,在奉给他的茶水中下了药。 是以他阻止唐加佳的动作,虽坚定,却不见多少怒火。 唐加佳只觉手腕间的力道似重还轻,几乎忍不住跌进陆念稚怀中,她极力稳住心和身,全不想挣脱出陆念稚的桎梏,颤动着眼皮面色越发羞涩,低声道,“四爷想岔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杜七少,而是为了您。我、我对杜七少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直到遇见您……越是和您相处,我才越是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良人……” 这话委实算不上矜持含蓄,唯独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只差没明说:她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杜振熙,而是为了能嫁给陆念稚。 事到如今,唐加佳心中兜满即将成事的喜悦和兴奋,已然破釜沉舟,再不用藏着掖着自己的心思。 她说得这样明白,陆念稚一定能懂她的心意。 &nbs <a href="/xiaoo/第14308章 /"> p; 唐加佳脸上羞意更甚,身子也跟着不由自主的发软,歪歪斜斜倒向陆念稚,口中柔柔喊,“四爷……” 这情状说不出的诡异,仿佛一瞬之间回到庐隐居那夜,唐加佳的身形和拂冬的容貌重叠到了一起。 陆念稚看得明白,也听得明白,原本只是不耻的心头忽而拱起无名邪火,唐加佳倾斜的身影才压上桌角,就被他大手狠狠一掼,猛地起身冷笑道,“唐加佳,你是真的疯了!” 他只觉得恶心,以及被唐加佳算计的屈辱。 唐加佳打的竟是这种主意。 身前的桌椅被他带出一阵响动,茶盏歪倒,兜着残留杯底的茶水在桌面上打着旋儿。 唐加佳也如茶盏般被掼到地上,她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忽然色变的陆念稚,心口惶惑的急跳起来,口中下意识的反驳道,“四爷,您怎么能这样说我?对不起我的是你们,我对您的心意一片赤诚,您怎么能说我疯了?” 她不信陆念稚会这样对她,明明那样冷中带热的翩翩君子,现下不过是察觉了她的算计而恼羞成怒罢了。 自怨自艾的辩白带出两行泪来,唐加佳凄楚的小脸微微仰起来,脉脉迎视陆念稚,张口正要再说,耳边突然炸开一道碎瓷声响。 她用来害陆念稚的茶盏,被陆念稚随手砸在她脚边,残留的茶水飞溅在身上,泡开的茶叶梗又湿又粘的沾在她的脸上头发上。 唐加佳低呼一声,震惊而心痛的望着陆念稚,那张即便满是轻蔑讥诮的脸依旧俊美,却让她欢跳的心一路往下沉。 哥哥不是说这药效力又快又重吗,为什么陆念稚还能好整以暇的站在她面前,没有一点心神失守的迹象? 她选在铺子里偶遇陆念稚,对陆念稚“下手”,为的就是能将事情闹开来,坐实她和陆念稚的关系。 只要稍有差池,拿捏主动权的就不是她了。 现在不是计较陆念稚反应和态度的时候,只要进了杜府四房的门做了陆念稚的妻,将来她总有办法让陆念稚回心转意,她有家世有美貌,陆念稚了解她后一定也会像她一样全心全意的对她,现在,要先将事情做满。 错失这次机会,她想要嫁成陆念稚的路只会更难。 唐加佳一瞬意定,转头去找大丫鬟,“暗示”还没送出去,就见门外突然闪过两道身影,听到动静的明忠、明诚闻声而动,只瞥一眼屋内情状就晓得事有蹊跷,明忠一使眼色,当下就制住大丫鬟,不仅没惊动铺子里的人,还钳制着大丫鬟“守”在门口,看起来一切如常,仿佛只是多了个明忠为主子在外待命。 明诚则几步跨入屋内,甩手就将唐加佳反剪着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经过吴五娘的事,已非第一次见识这种女子的阴私手段,当下就揪着唐加佳诡笑道,“唐七小姐最好老实点,你要是再闹出什么动静来,叫外头人撞见你和我拉拉扯扯的,我倒是不介意纳个商户的小姐回家做妾,我反正不亏,唐七小姐可要想好了。” 论起耍横来,明诚称第一,满杜府的下人中,大概只有同样性子跳脱的竹开能望其项背。 明忠看中的就是明诚这一点,他转头似笑非笑的看向大丫鬟,非常满意的看到大丫鬟越发煞白的脸色。 唐加佳的脸色亦是一片煞白,随即又恼又狠地涨的通红,挣脱不开明诚的钳制,羞怒的脸上泪珠儿 <a href="/xiaoo/第14308章 /"> 掉得越发凶猛,强压下不可思议的惶恐,犹自不死心的去寻陆念稚,“四爷,我……” “你几番偶遇我,是谁给你报的信?”陆念稚对明忠、明诚的应对即满意又放心,安然回坐桌后,一面运功平复药效,一面冷笑的看向唐加佳,打断道,“你生出这种龌龊心思的事,小七知不知道,又知道多少?” 他冷静下来稍一琢磨,就将这段日子的不寻常之处串联到了一起,唐加佳频繁偶遇他之前,唯一见过长谈的人,只有杜振熙,而他的行踪,杜振熙只要有心,就能摸得一清二楚,除了杜振熙,谁还能给唐加佳行方便而不被他的人察觉? 与其说他气的是被唐加佳算计,不如说这一腔邪火,是着落在杜振熙身上。 而比之怒火,乍然翻腾的失望、苦涩更加他喘不过气来。 心神又乱,陆念稚的神色说不出的难看。 落在唐加佳的眼里却变成了一线生机,她只当陆念稚恨的是杜振熙,她愿意献上杜振熙的把柄成全陆念稚,也为自己博取后路,“是杜振熙帮我的。四爷,您可知杜振熙为什么要帮我?因为我知道她的秘密,有了这个秘密,您就能永远压制杜振熙,做您的杜府家主,我们也能永远将小七房压在四房之下,让小七房永远威胁不到我们!” 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爆出杜振熙的秘密,而一旦爆出杜振熙的秘密,就是她和陆念稚最大的依仗。 她是陆念稚的功臣,将来他们一定能惺惺相惜、琴瑟和鸣。 唐加佳的脸重新泛起志在必得的羞喜,明诚听她一口一个我们,只觉又刺耳又自以为是,瞥一眼皱眉沉吟的陆念稚,倒也不敢自作主张的制止唐加佳,只接口道,“唐七小姐可别死到临头,还想着拖不相干的人下水。我们七少行的端坐的正,有什么秘密能让你利用,而我们家四爷毫不知情的?” 唐加佳低声讥笑,对上陆念稚肃然的面色,心中越发有底,挺了挺扭曲的身形道,“什么七少,不过是个假七少!四爷,杜振熙根本就是个女的!她女扮男装骗了你们这么多年,现在叫我揭破,这样的把柄落在您和我手里,以后害怕压制不了她?” 这样的身世秘密,难怪杜振熙被唐加佳胁迫,不得不帮唐加佳。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杜府七少竟是个女儿身,明诚一脸懵,钳制唐加佳的力道不自觉放松,震惊而愣怔,本能的去看陆念稚。 陆念稚神色不变,心下却是惊涛骇浪。 他发现,他自以为的镇定自持全都不见了踪影,脑中乱成一团。 杜振熙是……女儿身? 怎么可能? 但唐加佳此时此刻,不可能骗他。 如果杜振熙真的是女儿身,那么他们之间的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陆念稚混乱的思绪理不出头绪,嘴角却自有意识的翘起来,他沉声开口,“唐加佳,我知道你说这些是打着什么主意。不过你算错了一件事。你可知道,不管小七身世如何,有一件事却是你千算万算算不到的。” 他嘴边笑意更深,柔和如温暖春风,“我对小七不单是长辈关爱。我喜欢小七。我喜欢,杜振熙。” “你骗我!”唐加佳挣开明诚放松的钳制,膝行着爬向桌边,脱力道,“你胡说!” 第182章 你想太多了 唐加佳的声音尖锐得刺耳,明诚却顾不上再次将她钳制在地,目瞪口呆地看着慌乱膝行的唐加佳,略带茫然的脸上同样满是不可置信。 他刚才,好像听见了一件比七少其实不是七少,还要更令人震惊的事! 他家四爷,喜欢……七少?! 明诚瞬间石化,除了一脸匪夷所思全然忘了该如何动作如何反应,守在门边的明忠却是震惊之余豁然开朗。 他想起此前他家四爷私下让他办的种种事宜,想起他家四爷比天气变得还快还频繁的情绪,还想起码头库房那夜、除夕半山亭那晚…… 他心思细腻,一向比明诚沉稳想得深,此刻听他家四爷一句突兀告白,豁然将这段日子暗藏的忧虑和疑惑一一串联,悉数化解。 他家四爷,喜欢……七少! 明忠强忍着才没回头去看陆念稚,压下大动心绪一力“盯牢”大丫鬟,不用偏头细看也知道,同样受到惊吓的大丫鬟即便不敢乱动,也掩饰不住紊乱的心神,紧紧攥着的拳头肉眼可见的微微打着抖。 她没想到,她家小姐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爆出杜振熙的身世秘密,想以此“拉拢”陆念稚。 更没想到,不动不恼的陆念稚,会说出那样一句告白。 她家小姐不肯信,她却知道,唐家想和杜府重续姻亲的打算,再次成了泡影。 大丫鬟士气大败,只余微抖的拳头泄露她心中的忧怕,唐加佳却无所畏惧,眼下的处境已然不允许她退缩,她也没想过退缩,偏四肢怎样都凝聚不了力气,堪堪扒住桌沿,仰头哀戚而恼怒的望住陆念稚,咬唇道,“四爷,您何必拿这样的胡话唬弄我?您就算一时接受不了我的心意,也不该抬出杜振熙骗我!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喜欢杜振熙!” 是了,在她说破杜振熙的女儿身之前,陆念稚根本不曾察觉杜振熙的身世秘密,怎么可能会喜欢同为“男儿”的杜振熙! 陆念稚少年时险些定亲,前不久也曾和大吴氏娘家议过亲,绝无爱好“男风”的可能和迹象。 “您只是一时气话,对不对?您是气我算计您,是不是?”唐加佳冷静下来,收起方才短暂的尖利反应,口中又换回敬称,满是泪痕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似羞又似怨,“家人利用我在先,杜府对不起我在后,我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否则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成全我的心意? 如果没有杜振熙隐瞒身份横插一杠,我能早些认识您,能早些确定自己的心意,我就不会不顾体面出此下策,说到底,还是杜府……是杜振熙耽误了我,是你们杜府欠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您要顾忌身份,要顾忌杜振熙,传出和’侄儿’争一女的话不好听……我可以不计较名分,还可以为您出谋划策,为您争取唐家的生意做嫁妆,还能帮您一起对付杜振熙!只要捏住杜振熙的身世秘密,您以后再也不需要束手束脚! 只要您肯让我帮您,让我……嫁给您,我愿意委身做您的妾!只要您能好好对我,我愿意改名换姓!不以唐家女的身份嫁入杜府,就不用怕有人说您抢人了!哥哥不会不认我,唐家还是我的娘家,也是您的助力……” 她下药不成反被抓住现行,看陆念稚主仆的架势多半不会善了,现在她肯委身做妾,陆念稚没有了名声顾忌,总会怜惜她几分,商户内宅什么事没有,将来变妾为妻也不是不可能。 <a href="/xiaoo/第1917章 /"> 她相信,以她的美貌和爱意,假以时日定能令陆念稚对她另眼相看。 首要的,是先说动陆念稚,嫁进杜府! 她已经这样卑微,陆念稚岂会不怜香惜玉? 陆念稚定会对她不忍,对她起怜爱之心! 唐加佳白脸泛红,泪眼大亮。 明诚则再次瞠目,闻言一时觉得有理一时觉得混乱,下意识去看陆念稚,却见陆念稚不为所动,嘴角轻扬,笑意转深。 “唐加佳,你掰扯的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还是用来说服你自己的?”陆念稚眼脸微阖,垂下视线看向唐加佳扒着桌角的手,摇头轻笑道,“看来我刚才说错了,你算错的不止一件事。你还算错了一件事,不论我有没有喜欢的人,不论有没有小七的存在,我都不会娶你。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嫁,我就必须得娶?” 他从没想过强迫杜振熙,别人就更别想强迫他。 一声轻笑,满是刺痛人心的轻蔑和冷漠。 唐加佳脸上的红晕一瞬褪去,勉强扒着桌沿的身形止不住的晃,明诚却是精神一震:他算是听明白了,他家四爷的告白不是唬弄人的鬼话,他家四爷,是来真的! 明诚身随心动,上前一步要拖回唐加佳,却觉手下劲风一卷,突然爆发的唐加佳错身避开他的动作,几近癫狂地面向陆念稚,瞪着陆念稚厉声道,“四爷问得好!我想嫁,你就必须得娶!四爷如果想把事情闹大,我就奉陪到底! 左右我下药是事实,你不怕闹出去,我也不怕顶着坏名声进杜府!杜振熙女扮男装更是事实,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杜振熙,还是想借此消除我手中捏着的把柄,今天我要是得不到一句进杜府的准话,我就将杜振熙的身世秘密公诸于众!” 恼羞成怒后,她只剩一腔怨恨,陆念稚不肯成全她,她就毁了杜振熙,毁了杜府! 她豁出去的不过是脸面闺誉,杜府要赔出去的,或许就是杜振熙的一生! 唐加佳呵呵笑起来,挑衅的目光中,掺杂着不自知的不甘和痴嗔之意。 明诚见状只觉悚然,闻言更无手软,急切补救的动作却在看到陆念稚忽而起身时迅速收敛,只顿足站到唐加佳近身之处,以防唐加佳再有意外举动。 “唐加佳,你想太多了。”陆念稚居高临下俯视唐加佳,嘴边笑意不减,沉声道,“装痴卖傻不成,就想威胁我?就凭你?你真以为你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能威胁得了我,撼动得了杜府?我倒要问问你,杜府身后有定南王府,唐家身后有谁? 当年我少年中举,很风光是不是?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我能十八岁中举,一是凭自己的学问,二是凭定南王背后支持。想来你既然对我’有心’,就该知道定南王府和杜府常年的交情如何? 你不知道的是,定南王府和杜府的交情,始于我曾救过幼年走失的小郡主。你生在商户,最知道恩情这种的东西,从来越用越薄。我用这份’恩情’,换定南王保我一试中举,换来的是两府更长久更牢固的交情,亦是我给定南王的投名状。” 他有把握过举人试,偏当时出了苏家悔婚的变故,他不怨心智动摇的座师,也不恨改选高门的苏小姐,却对一手推动悔婚的师母的人品表示怀疑。 座师在岭南文人中自有影响力,为防举人试被“小人”动手脚,他私下找过定 <a href="/xiaoo/第1917章 /"> 南王,只要他学问过关堪配举人名,定南王就保他稳拿举人名额,不叫主考官受人情、私心影响。 一是为彼时深受亲事变故伤害的大夫人,二确是为和定南王府建立更牢固而长久的交情。 没有资格和定南王府交换利益,就主动送上把柄给定南王府。 未曾不是一种强硬的关系纽带。 这么多年下来,足见当年他这一箭双雕的举措成效可喜。 陆念稚勾唇笑,微微弯身靠近唐加佳几分,声线越发沉而低,“现在,你知道小郡主曾走失的秘密了。你说,如果定南王府知道,你知道这样有损小郡主名声的秘密,会怎么对你?你觉得,你在有定南王府坐镇的岭南地界一日,能不能用小七的秘密威胁我,威胁杜府? 只要我一句话,定南王府就不会放你清静过日子。比起你自荐枕席的下作手法,我这样对待你一个小姑娘,也不算太过分是不是?小小一个唐家,不值得定南王府动手,也不值得我再费心思去对付。 如果唐家被’驱逐’出岭南地界,你所谓的把柄,所谓的秘密,说给外人听,谁会在乎,谁会信你?你想留在岭南,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唐七小姐,别再往杜府跟前凑。如果你不想留在岭南,不顾自己不顾唐太太,我也能成全你,好好’送’你们离开岭南。” 即便名声在外,曾为举人试私下走过定南王门路的事,依旧可以算是陆念稚的污点,更枉论还有沈又其幼年走失的事。 明明是两件可大可小的陈年旧事,此情此景郑而重之的一一道出,却成了牵扯到杜府和定南王府、能威胁到身家性命的秘密。 只有面对死人,才不怕泄露秘密。 陆念稚直起身子,抻了抻微皱的袍摆笑道,“唐加佳,你那些小心思在我看来,不过是白费力气。你真的想太多了,就凭你,就凭唐家,谁都威胁不了。” 他声线忽而转轻,眉眼有一瞬柔和,“小七的身世秘密,你最好带进棺材里,别再让我听见你胡乱攀扯。或者说,小七的身世秘密,你除了烂在肚子里,别无选择。” 别逼他动手。 也别把唐家逼到绝路。 唐加佳可能不在乎唐老太太和唐加明,那么唐太太呢? 如果可能,他并无心对唐加佳和唐太太动杀心。 轻柔的声线亦无丁点“敲打”人的狠厉,仿佛还透着寻常叙话的温和,缓慢的语调似乎只是在叙家常。 落在唐加佳耳中却如惊雷辟心。 她听得懂陆念稚话外隐藏的阴狠,更听得明白她要是敢对外捅破杜振熙的身世秘密,陆念稚会怎么对她和唐家。 她甚至可以豁出自己,却不能不顾念唐太太。 唐家唯一对她纯粹的母亲…… 她只是不懂不明白,陆念稚怎么能对她这么狠心! 为什么! 唐加佳煞白的脸色渐渐扭曲,盯着陆念稚的双眼光亮黯淡,痴嗔化作怨恨,挣扎起身的动作满是绝望,却被明诚轻易制住,开口只余嘶哑哭笑。 陆念稚不再理会她,转头看向门边,明忠若有所感,忙打了个手势,召来铺子里的伙计。 第183章 要怎么选择 雅间的气氛不对。 在陆念稚进雅间后没有立即出来,明忠和明诚突然出账房进雅间时,铺子的掌柜就机敏地传下口令,约束铺内众人不得探听叨扰,伙计瞧见明忠的手势,这才敢提脚靠近,躬着身不敢窥探雅间内的情景,连瞟都没瞟神色明显有异的大丫鬟一眼,只乖觉地附耳过去。 听罢明忠的低声交待,忙就往铺子外去,不过片刻就去而复返,不自觉的压低声音道,“四爷料事如神。外头的小巷子里确实有个脸生的小厮守着探头探脑。我照您的交待,照实说是四爷让我出去查看,是否有唐三少的人等在外头。那小厮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做贼似的跑了个没影儿。” 那小厮正是唐加明身边的心腹,本是盯着唐加佳主仆行事,准备事成之后好帮唐加佳添柴加火,一听伙计这话,就晓得事情有变,唐加佳主仆或者行事败露,或者反而被陆念稚挟持,当下顾不上被伙计捉了个生脸,只想着赶紧回去报信。 伙计也不晓得他这差使是办成了还是办砸了,见明忠无二话的一摆手,忙躬身飘走,半句多的话都不敢瞎问,更不敢瞎想。 大丫鬟却是神色越发惨白,明忠收回饱含不屑的视线,依旧如门神般守在原地。 他知道,以他家四爷的耳力,不用他特意禀报,也能将伙计的话听个一清二楚。 “唐加佳,你哥哥的人已经走了。”陆念稚确实听得一清二楚,但唐加佳听不见,他很“好心”地告知唐加佳,“既然要用这种下作手段谋亲事,少不得要留人里应外合。现在你事情没做成,你哥哥留下的人首先做的,不是想办法解救你。等了这么久没见你们主仆露脸,首先做的,也不是想办法确定你的安危。” 而是在一察觉事情有异后,就抛下唐加佳主仆,急着回去向唐加明报信。 “你哥哥的人也许是一时慌乱,也许是早就得了交待。”陆念稚转出桌后,脚步不停的越过狼狈跌坐的唐加佳,“你刚才倒是说得好听——唐家始终是你的娘家?你哥哥始终会认你?我看未必。唐家好坏,才是你哥哥现在最看重的。” 以前是唐老太太,现在是唐加明,任谁坐着唐家家主的位置,看重的始终都是唐家的利益,到得紧要关头,亲情不会排在首位,甚至只是牟利算计的筹码。 在唐老太太手中歪掉的家风,在唐加明手中未必能正回来。 至少三年五载的,还抹不掉唐老太太留下的痕迹和作风。 为了唐家不再出波折,唐加明只会断尾求生,不会再顺着原计划帮唐加佳做任何无谓的转寰。 唐加佳转瞬就听明白了陆念稚的话外之意。 她倒是对哥哥生不出更多的恨意,她答应哥哥的提议收了药粉,不过是彼此各取所需,彼此利用罢了。 但说这话的是陆念稚。 她后知后觉,一心想嫁的陆念稚。 她孤注一掷,到头来依旧是孤军奋战,得不到回应,更没有人能成全她,没有人会再继续帮她。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唐加佳嘶哑的哭笑声越来越低,染着一层浓重的灰败之意。 明诚却生不出半点恻隐,和明忠的视线一碰,就将唐加佳主仆一道押上了马车。 陆念稚翻身上马,扬鞭道,“去唐家。” 唐加佳知道杜振熙的身世秘密,那么唐加明呢? & nbsp; 他可不信,唐加明这样出人出力的“帮”唐加佳,是出于兄妹情深。 他要去会一会唐加明。 一马一车驶进唐家所在的街道,门房乍见陆念稚亲自带人“送”唐加佳主仆回来,说不出是惊是喜,颇有些手忙脚乱的一行让人入内通传,一行将人请进外院花厅。 待看清大丫鬟一脸煞白的扶着形容诡异的唐加佳,明忠明诚一左一右的寸步不离时,门房心中已是惊大过于喜,再见唐加佳身上还残留着茶水污渍,门房脸上已带出惊恐之色。 到底出了什么事? 落后一步赶到花厅的唐加明却是已有心理准备。 早在心腹小厮仓惶回来禀告时,他就知道,陆念稚不来则已,一来必是来者不善。 他只是没想到,心腹小厮会蠢到只顾着回来通风报信,竟不顾妹妹好歹。 他甚至来不及赶过去补救,就被陆念稚堵上了门。 唐加明眼神有一瞬晦暗,挥退惊疑不定的下人,上前细细打量过唐加佳,才强撑出笑脸对陆念稚道,“舍妹无状,是不是哪里冲撞了四爷,竟劳动四爷亲自护送。” 事到如今仍想着避重就轻,维持那一层脆弱不堪的太平假象。 大丫鬟闻言再也扶不住失魂落魄的唐加佳,趔趄着跪倒在地,呜咽道,“三少,是您给我们小姐出的主意,药粉也是您弄来的,如今事情败落,只求您能给我们小姐留下最后的体面……” 她并不是为了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唐加明身上,也不是为了尽忠为主摘清唐加佳,而是为了陆念稚能高抬贵手,放过唐家,放过主子,也就等于放过他们这些下人。 她还有家小,比起唐加佳的内宅手段,她更害怕陆念稚真的出手清算他们。 回唐家的路上,她就受过明忠的“提点”,此时也不等唐加明如何反应,一股脑将雅间发生的事都说了个清楚,包括陆念稚和唐加佳一来一往的对话,都一字不差的倒了出来。 陆念稚说得对,比起和定南王府牵绊甚深的杜府,唐家有什么底气继续和杜府对着干? 如果能平安解开这个劫,已是万幸。 大丫鬟抽噎着说完前因后果,伏在地上再也生不出半分力气。 曾经响彻在唐加佳耳边的“威胁”,如今也落到了唐加明耳中。 唐加明神色几变,最令他意外的,是唐加佳竟也知晓杜振熙身世秘密一事。 更令他震惊的,却是陆念稚那一句如平地炸雷般的告白。 他难以压制的情绪波动出卖了他。 “原来,三少也知道小七的秘密。”陆念稚眉梢微挑,停留在唐加明脸上的目光已经不再有审视,而是饱含深意道,“唐老太太对杜府做过的事,杜府不曾认真计较过。今天的事,真要撕掳开来掰扯,唐七小姐也未曾真的害成我、做成事。商户讲究和气生财,三少当明白,如果可能,我并不想对唐家赶尽杀绝。” 他没有随意取人性命的爱好。 他释放出他能给的“善意”,唐家就该做出相应的选择。 唐加明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四爷放心。从今以后,舍妹会专心奉养家慈,直到家慈身子养好为止。” 唐太太身体不好,是因为唐加佳的婚事出了变故,担忧女儿将来 没有好的着落。 等唐加佳重新定下亲事,唐太太心病一去自然就好了。 唐加明的意思很明白,唐加佳会被彻底禁足,牢牢“看管”在唐家后宅,不会再有机会出门交际,也不会再有乱说话的可能,直到唐加佳出嫁为止。 然而这还不够,他很快又做出保证,“老话说落叶归根,祖母老了总要回祖籍安享天年。家慈最是孝顺祖母,将来也会侍奉祖母回祖籍。我会和家慈商量,在祖籍老家仔细为舍妹择一门亲事,这样家慈也不用挂心出嫁的舍妹,舍妹也有娘家可以就近走动。” 唐家真正的祖籍在闽南,唐加佳远嫁出岭南,在外头就算乱说些什么胡话,也不会有人在意,更不会影响到远在岭南的杜府、杜振熙。 这是最稳妥,且不会伤及性命的办法。 陆念稚不在乎唐加佳什么时候出嫁,也不在乎唐加佳什么时候会被送走。 他在乎的,是唐加明话外留的余地。 “这么说,三少是不打算放弃唐家在广羊府打拼下的基业,将来即便只剩自己一人,也要留在广羊府?”陆念稚语气笃定,并非疑问,只有陈述,“三少给了些许诚意,我依旧是那句话,如果可能,我并不想对唐家赶尽杀绝。” 比起唐加佳,同样知晓杜振熙秘密的唐加明,才是他需要防范和在意的。 “真论起来,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陆念稚说着生死,神色却透着漫不经心的惫懒,不带半点杀意,“三少身为唐家家主,想留在广羊府守着唐家,倒是个无可厚非的选择。不过,你要如何保证不会出尔反尔,将来有一日再利用小七的秘密谋取利益、算计杜府? 我可以给你另一个选择。你这样’不遗余力’的帮令妹谋划亲事,求的不过是唐家的转机。我给你一条生路。我会请定南王府出面,批一份海禁文书给唐家。三少可以拿着这份文书登安家的门,和安家合伙做海禁生意。” 安家和唐家的亲事不变,做了唐家的姻亲,就断了和杜府的交情,再也分不到海禁生意的好处。 安大爷讲信义,安太太却不满因唐家而错失了海禁生意。 定下亲事的是安大爷,真正办亲事的却是内宅主母的安太太。 “我听说,三少和安小姐定亲后连三书六礼都没走完,婚期更是遥遥无期。”陆念稚知道,这是安太太在故意拖延,“从定亲到成亲,有多少变数都不奇怪。现在只看三少,要怎么选择?” 唐家只要能拿到海禁文书,就能带擎着安家一起入伙,转眼就从被动变成了主动。 如果再失去安家这门亲事,唐家在广羊府的地位和处境,只会更尴尬,更艰难。 孤立无援的滋味,不好受。 安大爷是个妻管严,再这样拖下去,谁知道会不会真如陆念稚所说,唐家连安家这门姻亲都保不住。 也许不用安太太流露出反悔的意思,只要陆念稚在背后动点什么手脚,唐家就会无力招架。 说是看他要怎么选择,其实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不能丢下唐家的基业,更不能这样灰溜溜的离开广羊府。 广羊府已经是唐家的立足之根。 唐加明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满目坚毅,“四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在唐家人眼中,杜七少,只会是杜七少。” 第184章 不过如此 这才是唐加明给出的最终承诺。 用秘密交换切实在手的利益。 过程有变,结果相同。 他没有立场和陆念稚谈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他也同样没有资格要求更多,能说的不过是这一句看似占据主动的保证,他定定的望着陆念稚,已无心再去掩饰心中的紧张和忐忑,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悸之余的那份怅惘和后怕无人得知。 他屏息等待陆念稚的回应,却见陆念稚挑眉歪了歪头,眼中有意味难明的幽光一闪而逝,抬脚和唐加明擦身而过,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明忠和明诚就没有半点犹疑的果断跟上陆念稚,施施然离开花厅。 没有唐加明以为会有的“讨价还价”,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就这样离开了唐家。 用以交换的海禁文书,想来很快就会送到唐加明手上。 只有拥有绝对的底气和能耐,才会这样干脆利落,不怕对手反悔玩花样。 唐加明没有动,此时再讲究礼数不过是自取其辱,他收回再看不见陆念稚远去背影的目光,慢慢展开嘴角道,“家里的营生虽扎稳了根,但在十三行里的地位一直不上不下。等拿到海禁文书,再有安家互济互助,我们就能如虎添翼,熬过这阵子后,不怕将来十三行里没有唐家一席之地。” 祖母本来是想踩着杜府达成这个目的,现在他换了个方式,照样做成了祖母没能做成的事。 峰回路转,唐家在他手上,只会比在祖母手里时更好,他不会让唐家就此败落下去。 从今以后,他就是唐家货真价实的家主,由他来左右唐家的气运。 无论是母亲还是妹妹,他都能给她们更好的生活。 唐加明嘴边的笑意透出真正的松快来,“将来就算送你们回老家,也要风风光光的送你们回去。加佳,你不要因此怨哥哥。祖母和母亲年纪大了,而你到底年纪还小,以后能离开广羊府这个伤心地,未尝不是好事。” 他会给妹妹挑选一门好亲,不会随便打发妹妹。 满是安抚之意的踌躇话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唐加明后知后觉,妹妹从头到尾都安静得如不存在一般,对他和陆念稚的“谈判”没有异议,也没有任何反抗自辩,他讶然转过头去寻妹妹,正对上一张泪痕楚楚,却十足诡异的笑脸。 “对哥哥来说,广羊府是不是也是你的伤心地?”唐加佳对上唐加明乍变的目光,勾出的诡笑甚至有几分狰狞,“原来哥哥早就知道杜振熙的秘密?什么时候知道的?如果不是四爷说破,我竟不知道哥哥藏得这样深!” 她想起那几套精工细作的中衣。 之前她没有多想,现在却如醍醐灌顶,才发觉她的好哥哥对杜振熙的心思和算计,也许比她对陆念稚的念想更匪夷所思。 说不出是恶心还是怨恨,唐加佳只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令她透不过气般的绝望,她麻木地撕扯着唐加明的衣领,“为什么?为什么?” 一个两个,为什么都喜欢杜振熙! 她曾经最信任依赖的亲人如此,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也是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她连个不男不女的杜振熙都比不过! 唐加明脸上的松快如潮水般褪去。 听着妹妹歇斯底里的质问,他忽然就明白了陆念稚的意思。 在安家和杜振熙之间,他优先选择的是安家。 /> 在唐家和杜振熙之间,他优先选择的是唐家。 他对杜振熙的喜欢,从来落在前程利益之后。 什么贵妾什么徐徐图之,落在陆念稚眼中恐怕就是个笑话。 一个令陆念稚乍然察觉,却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笑话。 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唐加明想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努力吞咽着,试图让发堵的喉咙舒畅一些,摆摆手让大丫鬟送唐加佳回后院。 唐加佳不肯放手,守在外面的心腹小厮闻声而动,抬眼见唐加明无甚表示,便劈手打晕唐加佳,和大丫鬟一左一右的将唐加佳架出花厅。 闹出的动静先大后小。 唐加明仿佛看不见听不见,倒退着跌坐椅中,他终于自嘲般笑出声,佝偻着脊背双手捧脸,将所有的情绪都盖在手背之下。 明诚却是单手捧心,不敢去偷看弃马坐车的陆念稚,戳在车辕上和明忠咬耳朵,“你说四爷对唐家是不是太手软了?就这样信了唐加明?就这样放过唐家了?” 他对不该随便杀人表示双手赞成,但其实有些方法能让人生不如死,让人照样不敢乱说不该说的话,还能抹去后患,何必白送唐家一份海禁文书。 “之前和唐家撕破脸,府里就没有视唐家为死敌的意思。就算不会再来往,也不过是无视唐家罢了。”明忠深谙商场之道,“做事留一线,四爷这样处置没有什么不好的。抛开唐老太太瞎折腾的’私怨’不说,唐三少此人……算不上阴险狠厉的人物。” 光看唐加明毫不犹豫做出的选择就知道,唐加明最在乎的就是唐家门楣和生意。 没人真的甘愿锦衣夜行,而唐加明更愿意的是将来能衣锦还乡。 唐家祖籍闽南一样靠海,只要打开海禁生意的门路,将来把产业置办回老家并非难事,即便唐老太太和唐太太、唐加佳必须被送回祖籍,也能有大笔产业傍身,日子过得不会比在广羊府差。 所谓落叶归根,如果将来能让唐、柳两家在祖籍重新风光起来,唐加明才算真正支撑起了唐家的门户。 论生意和家世上的目光长远,唐加明确实担得起家主之名。 只要和杜府没冲突,唐家得到转机后是好是歹,关他们什么事。 明诚从明忠的解释中听出了新的疑问,“所以四爷用的是缓兵之计?如果唐加明口是心非,将来还想着拿七少的秘密谋算什么,也得等唐家在十三行站稳脚跟,做牢海禁生意后才有余力作妖?” 说是缓兵之计应该不算错。 但明忠更相信的是,四爷不愿意让七少受到一丁点的威胁和伤害。 拿捏唐家只是一时,七少不可能一辈子都当“七少”,总要选个好时机“揭开”七少的女儿身,不叫七少和杜府受到不必要的损伤。 何况…… “何况……四爷喜欢七少!”明诚明白过来,压低声音继续捧心道,“也不知道四爷是个什么打算?我看四爷刚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四爷说唐加明’不过如此’,是个什么意思?” 明忠这次没有马上回答。 他也许不了解唐加明其人,但他了解他家四爷的脾性。 透过四爷的细微情绪变化,他才看明白原来唐加明竟对七少…… 可惜,不过如此。 唐加明为唐家赢得一线生机,却已经彻底输给了四爷。 &nbs p; 事关主子的感情纠葛,没必要让藏不住话的明诚知道太多。 明忠没好气的拍下明诚的爪子,笑斥道,“想不明白的就别想。四爷怎么说怎么做,是你能管的?” 其他事不能管,七少的事却不能不管。 明诚面色古怪的嘀咕道,“你说四爷吩咐去夜市要做什么?已经解决了唐家,不是应该回府解决七少吗?” 他一想到四爷突如其来,又泰然自若的告白就心有余悸,轻飘飘一句喜欢七少,炸得他的小心肝到现在还在受惊吓。 明忠同样心绪难平,暗道怪不得四爷对拂冬的处置那样“大张旗鼓”,也幸好他破釜沉舟“打动”了练秋,否则他和练秋的“喜事”,说不定一个不好就要演变成惨事。 要不是唐加佳闹了今天这么一出,他还没回过味来症结在哪里。 明忠越想越是敬畏陆念稚的心性,果断又赏了明诚一个爆栗,“混说什么!什么叫解决七少?你想怎么解决!等到了夜市,不就知道四爷想做什么了。” 明诚吐着舌头乖乖闭嘴,没被明忠揍疼,倒被忽而转冷的寒风刮得脸疼。 月梢西升的暗蓝夜幕中突然扩散出一层白,天空飘落星星点点的雪花。 明诚抹了把脸,喃喃道,“下雪了……” “抓把雪给我。”陆念稚不等马车停稳,就探手出车窗,捻了捻手指道,“一会儿你们带好银钱,我要买东西。” 日落后东西二坊就关了市,除了夜夜笙歌的三堂九巷,也就夜市还出摊有得逛。 而没下足份量的药效全靠陆念稚内力排解,如今一把雪嚼在嘴里落进肚里,所剩的些许残留异样也渐渐消弭得一干二净。 是药三分毒,明忠和明诚只当这事不好回府请府里大夫看,陆念稚是来夜市找郎中的,结果跟着陆念稚东看西逛,二人很快就发现他们想错了。 走了半条街买了半条街,二人已然快要拎不动的各色油纸包里,装的全是花样百出的小甜点。 自家四爷是偏爱甜食,但从来没有亲自买过,更没有专捡着小姑娘家爱吃的漂亮小甜点买过。 绕道来夜市还搞这么大阵仗,四爷这是为……七少买的? 明忠和明诚暗搓搓交换了个眼神,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明晃晃的笑意。 为什么四爷这副迟迟不肯回府的样子,有点近乡情怯的感觉? 难道四爷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淡然,其实也有点拿不准回去后,要怎么面对从男变女的七少? 明忠和明诚再次对视偷笑。 他们忽然觉得,四爷喜欢七少这件事,好像不怎么吓人了。 难得见四爷故作轻松、没事找事做的样子,其实还挺有趣的。 虽然有点傻。 明忠和明诚默默憋笑,走在前头的陆念稚却心不在焉。 他觉得,他应该生气,立即回府教训杜振熙一顿。 从小到大,他也没少教训杜振熙。 但或罚或骂,他面对“侄儿”时做得毫无压力,现在面对“侄女”,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 杜振熙瞒得他好苦,但他该以什么立场去质问杜振熙? 时间拖得越久,脑子里反而越乱。 陆念稚很想扶额,顺便敲敲自己混乱的脑袋,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欣喜招呼,“恩然?恩然!” 第185章 并非偶然 混杂在夜市喧闹中的女声中气十足,辨识度相当高。 “四爷,是老太太。”明忠才提醒完陆念稚,明诚就趁机将油纸包全塞给明忠,十分狗腿的抢先奔向江氏,一叠声哎哟道,“您老怎么这会儿出摊?再晚些雪该大了,您老一个人可怎么支应?” “风雪天满客天。”江氏满不在乎的摆手,塞一碗热腾腾的肉片汤给明诚,又去招呼陆念稚和明忠,“赶巧有空位坐。赶紧来喝口热乎的。一会儿人多起来我可没功夫招呼你们。” 年节正是赚钱的时候,江氏早不耐烦窝在内宅人情送往,贪着黑出来蹓跶摆摊,带的家伙什少而精,于夜市摊位中简直鹤立鸡群,收钱的小陶罐已经堆得冒了尖。 她探手去拨明忠兜不住的油纸包,皱着鼻子骇笑道,“怎么一气买了这样多的甜点?这是打哪儿过来?” 陆念稚呡一口香滑热辣的肉片汤,胃里熨帖脑袋似乎也不打结了,他舒展开笑容拣出个油纸包,请江氏吃花生糖,“您忙着赚零花钱,府里忙着奉圣阁挂牌营业的事。小七这些天年也没过好,又忙又累,我顺路过来逛夜市,给小七带点零嘴。没想到遇见您。” 他倒是没骗江氏,来夜市确实是为了给杜振熙买甜点。 江氏咔嘣咔嘣嚼着花生糖望天,不管是从西市过来还是准备回府,都跟夜市方向大不同,顺的哪门子路? 不过她向来不在意这些细节,礼尚往来的剥了颗粽子给陆念稚,“我拿粽子换你的花生糖,我们两清了啊。肉片汤的钱照给,别想在我这儿吃白食。” 要不是江氏出声招呼,他们大概不会进这么反季节的小吃摊,大过年的怎么想都该卖饺子、元宵,而不是卖不合时令的粽子啊亲! 明诚埋头呲溜肉片汤,默默腹诽江氏一贯的混搭范儿,明忠镇定的数钱,老老实实的放进小陶罐里。 陆念稚垂眸看摊在掌心的粽子,白生生的三角粽细长而小巧,没有添加任何佐料,躺在翠绿的粽子叶上冒着热气,沾了白砂糖吃进嘴里,又甜又糯。 是他吃惯的口味,也是杜振熙喜欢的口味。 甜香的口感令他不自觉地翘起嘴角来。 他喜欢的东西,杜振熙也喜欢,尤其是在吃食的偏好上。 并非偶然。 杜振熙由他一手带大悉心教导,他教她做生意也教她做人,如果说杜振熙是一张白纸,那他就是在白纸上挥墨的执笔人,如果说杜振熙是待雕琢的泥胚子,那他就是塑泥成形的匠人。 灌输他的神,捏成他想要的形。 他会喜欢杜振熙,并非偶然。 如果他们有血缘关系,他绝无可能对自家晚辈动心,偏偏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会对自己养大教导的晚辈动心,于某种意义上何尝不是天意使然? 杜振熙不是另一个他,而是他所期翼的另一种存在,没有他幼时受过的苦,烙印在心的难,只有他所没有的平和、乖顺。 天长日久的相处,一旦杜振熙绽放出适龄的翩翩“少年”光耀,他注定会动心。 他必然会喜欢上这样的杜振熙。 杜振熙还是他的“侄儿”时,他的喜欢是误入歧途。 杜振熙成了他的“侄女”后,他的喜欢再无踯躅。 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陆念稚抿着嘴笑,香甜口感氤氲在口鼻之间,他折起粽子叶放进篓子里,“还有没有三角粽?我带些给小七尝尝。” “现包现蒸。”江氏的生意经摒得牢,半点不讲人情的伸手要钱,“一串五 <a href="/xiaoo/第10490章 /"> 个十五文钱。你买些回去给小七,回头我收摊的时候倒也少担点重量。” 反正卖不完的回去也是白送给家人吃,陆念稚话说得这么上道,她就当收晚辈的孝敬好了。 明诚假装没看透江氏趁火打劫,明忠则继续老实巴交的数钱买单。 陆念稚拎着一小串三角粽,眉眼中的笑意随着粽子一块儿轻轻晃,“祖母,我有喜欢的人了。” 嘈杂的夜市小摊中,他含笑的话语轻浅却郑重。 明忠和明诚再次受到惊吓,好险没将刚落肚的热乎肉片汤喷出口,忙齐齐假装很忙,低头收拾油纸包。 江氏亦是一时愕然。 陆念稚对家中长辈的敬重货真价实,但从小到大,都只对他们用敬称,没有叫过大老爷、大夫人父亲母亲,更没有像这样叫她祖母。 一声祖母,愈加彰显某种难以描绘的决意。 江氏先惊后喜,决定买五送一,多塞了个三角粽给陆念稚,连道三声好,“你看上的姑娘我放心。等哪天你觉得时机合适,就带回家来给我看看。” 她是真高兴,陆念稚还没有这样红口白牙的说过喜欢谁。 她不仅即高兴又放心,而且在经历过沈楚其、杜晨芭以及杜振熙例子里的“好友”事件后,自觉世面见很多,一点都不带打顿的说出时机二字。 如果是现在能坦白的对象,陆念稚岂会在她面前卖关子? 江氏再次发扬不在意细节的高大作风。 陆念稚眼中的笑意浓得叫人看不透,“好,我听您的。到时候,您可得成全我。” 早在吴五娘事件后,江氏就说过不会再干预陆念稚的亲事。 现在他这样郑重的“求”到她跟前,江氏立即笑得老眼都眯起来,“只要是好人家的姑娘,我一定成全你们。” 七少应该算好人家的姑娘吧? 明忠和明诚暗搓搓地在心里接了一句,默默为掉入陆念稚坑里的江氏点蜡。 等陆念稚点名让明诚留下帮衬江氏时,忽然同情江氏的明诚没有半点不满,十分殷勤的帮江氏揽客、搂钱。 他家四爷早早给老太太挖好坑,他也得尽量帮他家四爷刷好感。 明诚干起活来十足卖力。 明忠甩起马鞭来也十足卖力,低问掺杂在马蹄沓沓声中,“四爷,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合适?” 他总要知道四爷的打算,才好定位他和明诚该怎么做。 有些话和明诚说是对牛弹琴,和明忠说则意义不同。 陆念稚的话音传出车厢,“等小七顺理成章的恢复身份,等我能光明正大的娶她为妻时。” 喜欢的人是女不是男,很多原本盘算好的事,都要做出相应的变动。 最大的变动,就是他不用再单方面等杜振熙,只要奔着娶杜振熙而去就足矣。 他要娶她,他能娶她。 明忠听得笑起来,用力握了握马鞭,“四爷定能得偿所愿。” 而他和明诚,只需要继续假装不知情就好了。 以前四爷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现在更轮不到他们插手。 陆念稚不再作声,垂眸靠着车厢假寐。 杜振熙也默不作声,同样垂着眸,看的却是明忠恭敬而不失殷勤送上的油纸包们。 几乎堆成小山的油纸 <a href="/xiaoo/第10490章 /"> 包,装的全是形状漂亮、气味香甜的小点心。 她搞不懂,陆念稚出去一天回来,怎么突然送她这么多甜点。 明明之前二人还不欢而散,陆念稚还冷着脸撂下不少狠话,说什么划清界限暂时分开,现在向她丢来一堆糖衣炮弹是闹哪样? 男人心才是海底针吧! 杜振熙顶着一头问号抬眼,就见明忠躬身道,“四爷也不知道夜市里哪家的甜点好,就各样都买了点给您尝尝。又说您最近都在花厅做事,就把点心都送到这里来,您拿来垫肚子或是赏人都便宜。” 他的视线规规矩矩的落在杜振熙脚前五步远,即便好奇,也不敢再随便将目光落在杜振熙身上。 杜振熙不觉有异,抻了抻衣袖起身确认道,“四叔去了霜晓榭?” “老太太现做的粽子,四爷怕凉了,就亲自送去了霜晓榭的小厨房。”明忠保持斜下四十五度的视线,“您这里若是忙完了,整好回霜晓榭,四爷只怕还在等着您。” 杜振熙颔首抱起账册,只当陆念稚是要问奉圣阁的账目,没在意明忠说完就杵着不动,根本没有跟着她去霜晓榭随侍的意思,拐进霜晓榭一进院落,就见竹开搓着脚步迎上来。 “七少,四爷在里头呢。”竹开偷觑一眼杜振熙神色,话锋一拐道,“桂开前脚被明忠叫去帮忙,您后脚就回来了。正好,我去给桂开、明忠帮忙去。” 他觉得,陆念稚进霜晓榭时散发的绝对是生人勿近的气息。 联想到今早杜振熙出庐隐居时隐隐郁卒的神色,两位主子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决定退避三舍,顺便给自家七少制造和四爷独处的机会。 说罢不等杜振熙有所表示,就咋咋呼呼的交待粗使小厮乖乖看好一进院落,提脚就火速“帮忙”去了。 杜振熙已然适应竹开神神叨叨的作派,自顾捧着账册跨进二进院落。 细雪漫天,落在满院垂落的帷幔上,留下即融即消的点点水印。 陆念稚长身玉立,侧身半仰着头,不知在看雪,还是在看层层叠叠的帷幔。 线条优美的侧脸,略养眼。 杜振熙忍不住偷偷瞟了两眼,到底记着陆念稚之前的冷漠态度,暗道她才不陪闷骚的陆念稚月夜淋雪,一路目不斜视的越过陆念稚钻进屋檐下,不冷不热道,“四叔莫不是年纪大了健忘?早上还交待我没事别去庐隐居打扰您,您倒转头就贵脚临贱地,招呼不打一声就跑来霜晓榭了?” 扑簌簌的落雪声中,她小小的讽刺话语清晰无比的回荡在院中的四角范围内。 却没有得来任何回应。 陆念稚低头侧脸,看向站在屋檐下台阶上的杜振熙。 他一派淡然的沉默着,反倒衬得杜振熙又聒噪又小家子气。 她略觉尴尬,还有些懊悔自己脱口怼出去的话。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拿得起放不下了? 轻易就被陆念稚牵动情绪,这种无法自控的滋味,不太好。 杜振熙暗暗吸气,动了动身子转向屋内长案,放下账册挺直小腰板,果断描补道,“您是来问奉圣阁账目的?我都理出来了,正式营业后,少说能支撑三两年的开支……” 娓娓话音过耳不入,陆念稚听不进生意经,目光掠过屋内垂着的帷幔,转而落在杜振熙的身上。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心下止不住的冒出一个念头:杜振熙的胸,好平。 第186章 睚眦必报 即便置身事外不沾不碰,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三堂九巷的风月阵仗,看过的听过的该知道的一样不少。 以前不曾留意的细节一旦上心,就如眼前这满目飘雪般无声却有形,由模糊至清晰的翻涌在脑海之中。 陆念稚的目光随着思绪而动,不动声色的从杜振熙身上转开,再次落在屋内垂挂的帷幔上。 霜晓榭突然效仿古风挂上帷幔,是在杜振熙十二岁生辰后,彼时杜振熙刚出师开始打理杜府生意,他只当杜振熙初涉商场交际,学人讲究假文雅,后来见霜晓榭的帷幔不过做个样子,用料并不奢侈,也就没有多管。 却万没有想过,十一二岁正是姑娘家开始成长、变化的年纪。 霜晓榭没有管事妈妈和丫鬟,帷幔和一应衣物从来归入清和院的洗衣房清洗,有江氏在,杜振熙想要掩盖真实身世的痕迹,可谓轻而易举。 他隐约记得,霜晓榭内室的帷幔清洗更换前后,桂开从不假人之手,清和院洗衣房的管事妈妈还曾和江妈妈抱怨过桂开的小题大做。 偶尔听闻的闲言碎语,现在都成了明证,除了江氏,近身服侍杜振熙的桂开,多半也是知情人。 也许竹开也知道些什么。 如今他已无心再利用竹开打探,更无需通过竹开验证。 陆念稚抹鼻子的手该而去抚耳垂。 这类长度和用料的帷幔还能怎么用,他不用细查都能想出个大概。 只是不知一束三年,杜振熙的胸是……真平还是假平。 他倒是不知道,束胸对姑娘家的身体是好是坏? 陆念稚顿觉耳垂发烫,还有点痒,他动了动喉头才开口,“小七,坐下说话。” 打断杜振熙喋喋生意经的嗓音很突然,还有点干涩,杜振熙全不知短短片刻,陆念稚已经进入推理模式,哦了一声顺着陆念稚的话抬脚,走着走着才发现,陆念稚所谓的坐下说话,是进小厨房坐下说话。 她看了眼挪到身前的矮凳,还没反应过来,就险些被陆念稚的话吓得一屁股跌坐。 “唐加佳想嫁我,盘算着下药好自荐枕席,今天被我捉了个现行。”陆念稚边取温在蒸笼里的三角粽,边又挪了张矮凳端坐杜振熙对面,“我的行踪是你告诉唐加佳的?她想嫁我的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用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爆这种猛料很吓人啊四叔! 杜振熙在心里哀嚎,一行用力扶稳矮凳,一行绷着小脸道,“您的行踪是我告诉她的,我也知道她想改而嫁进四房。但我不知道,她会……这样算计您。” 她没有做无谓的辩解,紧绷小脸上的震动货真价实。 杜振熙早有觉悟,事情迟早有败露的一天,如果说之前对唐加佳的放任,是出于被拿捏身世秘密的忌惮,那么此刻面对陆念稚的平静质问,她才终于敢自认,她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的结果。 把唐加佳送到陆念稚面前,由陆念稚自己去发觉、撞破再亲手处理掉唐加佳。 她在利用陆念稚。 也许最开始,是想借陆念稚的手解决唐加佳这个麻烦,但到后来,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其实是在借由唐加佳试探自己的心意,还是在试探陆念稚的反应。 杜振熙说不出是喜是忧,唯独忽然轻快的心跳无法忽视,随之而来的是愧疚、懊恼和自悔,她眨着眼去看陆念稚,看不出陆念稚有半点被人得手的样子,出口的话就不自觉的发起虚来,“四叔,对不起,我不知道唐加佳会自贱身份……您,您没事?” 混小子,咳,不 对,现在已经不能再称杜振熙为“混小子”了。 傻孩子还知道首先就关心他的好歹,那他就大方的不和她计较唐加佳的事好了。 他本来也没打算,和杜振熙清算唐加佳的事。 “我答应送唐家一份海禁文书,以此打消唐加佳的念头,和唐家可能会有的小动作。”陆念稚长指翻动,垂眼隐去眼底的情绪,剥好三角粽递给杜振熙,“唐加佳不会再出现在人前,以后也会离开广羊府嫁回祖籍老家。唐加明将会忙于和安家合伙做海运生意,不会再处心积虑的和杜府攀扯。 唐加佳的事到此为止,不管你帮她是什么盘算,从今以后都给我收起你那些小心思。现在重要的不是谁坐在杜府家主的位置上,而是市舶提举司和海禁重开。小七,乖乖把心思放到海上生意上,嗯?” 就这样? 所以唐加佳并没有爆出她的身世秘密,或者说,没有在陆念稚手里找到机会揭破她? 而唐家也不会再做跳梁小丑,三不五时的在杜府跟前乱晃?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听陆念稚的意思,是一心认定她帮唐加佳,是为了家主之争而使的手段? 杜振熙的面色有一瞬古怪,准备好的“理由”一个没用上,心下即惊且喜,松口气的同时有种被意外之喜砸中的晕眩感。 晕乎的脑海有什么一闪而过,一时间却没能抓住。 身体的反应却快过大脑,下意识喂进嘴里的三角粽拐了个方向,送到了陆念稚的嘴边,“明忠说是曾祖母亲手包的?您吃过了没有?我这里的白砂糖是桂开亲手磨的,又细又棉,口感和外头的不一样。我喂您尝一口?” 不管如何,陆念稚实在是帮了她一个大忙,所有的不愉快和隔阂、郁卒顿时丢到脑后,巴不得把陆念稚服侍得妥妥体贴,讨好之意溢于言表。 陆念稚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顺杆爬,身形几不可察的微微一紧,垂眸看眼前缺了一口的三角粽,没有动口只动眼,目光停在杜振熙的嘴边。 雪般细腻的砂糖沾在杜振熙的嘴角,还掺杂着一粒糯米,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 砂糖很快被杜振熙的鼻息融化,化作一点水样痕迹。 单看着,就觉得甜而粘。 而那对说着话一开一合的唇瓣,亮而润红。 陆念稚只觉耳垂又开始发烫。 他吃过不少杜振熙喂的吃食,也吃过杜振熙的唇。 以前面对“侄儿”能做得堂而皇之的事,如今全变了味。 抱过亲过的对象从“侄儿”变成“侄女”,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行迹恶劣的登徒子,对杜振熙做过的所有事,都成了孟浪之举。 原本毫无心理负担的“欺负”,如今全化成了斑斑劣迹,压在他的心口上。 他可以欺负喜欢的“男子”,却不该欺负喜欢的小姑娘。 陆念稚突然体会到,一把年纪突然压力山大的滋味有多酸爽。 他真的,好坏。 偏偏这种坏,还掺杂他自己也琢磨不清的心悸。 陆念稚越发觉得耳垂滚烫,不敢去抚,就怕手指一动,就被杜振熙窥破他的异样。 杜振熙看到的则是冷着脸不语不动的陆念稚。 她忽然悔悟,陆念稚才刚说过不会再对他有出格举动。 所以她这样一如往常的喂他,是不是也在他划定的出格范围 ? 她有些尴尬的自嘲一笑,缩回手的动作有不自知的低落,正想说点什么补救自己的亲昵举动,手腕就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拉了回去,重新停在陆念稚嘴边。 “小七。”陆念稚回过神来,再无犹疑的一口咬下三角粽,嚼着香甜糯米语调含糊的道,“今早我说的那件事,你只有犹豫,没有反感,对不对?” 杜振熙闻言一愣,隔着粽子叶无意间碰触陆念稚下颚肌肤的手微微一颤,忙就势将粽子落在陆念稚手中,默默抽回了手。 陆念稚说的是,他对她已经动情到,想要她身体的那件事? 她确实只有犹豫和惊愕,没有反感。 但前提是她自知是女儿身,这话她能怎么回答? 杜振熙没作声,半晌才先点头又摇头。 她还没想好以后该怎么做,能怎么做,也没有把握能把“弯了”的陆念稚再掰直,点头是表示她不反感,摇头是表示她还在犹豫。 她鸵鸟似的缩了缩肩膀,垂下小脑袋没能看见,陆念稚眼底泛起的笑意。 怪不得杜振熙“长大”以后,就十分抗拒他肢体上的亲近,每回他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她的反应时大时小,以前只当她防备他疏远他,如今才知其中古怪。 但身为女儿身的杜振熙,能渐渐接受他的“动手动脚”,是不是也说明,她别他以为的、期望的,其实对他的接受度早已超越“叔侄”,对他心意的回应,也早已超出他的预计? 姑娘家和男儿不同。 舍却闺誉,自损清白,已是对他情意的最大肯定和回应。 他现在才想明白,也许傻乎乎的杜振熙,只开了一半窍,对此还没有察觉? 他好像,也不能算太恶劣的登徒子了。 他的孟浪,是她默许的。 陆念稚眸底的笑意迸出星点亮芒。 他看到的不是他从前不敢奢望的希望,还有对杜振熙真实心意的更深把握。 他要娶她。 不过,他知道,杜振熙也知道,他最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气。 杜振熙这样“欺瞒”他,就别怪他挖坑给江氏跳。 也别怪他兜着他已经知晓秘密的秘密,反过来“欺瞒”杜振熙。 在他能娶到她之前,总要小小“报复”,收回点利息才是。 陆念稚璀璨的双眸翻涌起坏水来,他丢开吃完的粽子叶,舒展开长指张到杜振熙眼皮底下,好整以暇的命令道,“小七,帮我擦手。” 杜振熙抬起头来。 陆念稚的画风变得好快,为什么有种无赖属性重新上身的亲切感? 不是要划清界限吗? 男人心,搞不懂啊搞不懂。 杜振熙默默腹诽,乖乖抽出汗巾,包上陆念稚的手指。 “还有嘴,也擦一擦。”陆念稚倾斜身子靠近杜振熙,努着嘴道,“小七,我反悔了。今早说过的话,我现在决定收回。我们……还像之前那样好不好?” 嘟嘴求擦干净就算了。 不带这么卖完萌还出尔反尔的。 杜振熙差点失手,好险没把陆念稚整张脸都顺带呼撸一遍。 自说自话的陆念稚,到底是抽完风了,还是换了另一种方式抽风? 第187章 暂且退一步 凭什么陆念稚想一出是一出,他做的决定她得接受,他想反悔她就得听? 当她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傻瓜吗? 杜振熙很气,手下暗搓搓的用力,隔着汗巾非常仔细的帮陆念稚“擦”嘴,“四叔,我只知您一向守信重诺,从不知您也会朝令夕改。这样变来变去的耍弄我,很好玩?” 她假作擦嘴的动作太不走心,小小力道磨来蹭去,拧得陆念稚的嘴角都翘起来。 “不好玩。今早的事是我不对,我为自己说过的重话道歉。”陆念稚放任杜振熙的小动作,就这样隔着汗巾答话,瓮声瓮气的声音透过汗巾传递着呼吸间的温度,“小七,请你体谅我一次。有些……事只能想不能做,求而不得的感觉对于一个正常男人来说,太煎熬。是我一时没能调整好,才会对你说那些话。我现在收回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对吗?” 语调温柔,话里却有陷阱,他是正常男人,杜振熙不是。 这样半露半含的重提旧话,已然堵死杜振熙回绝的余地。 陆念稚好整以暇的在心里偷笑。 杜振熙确实无话驳回,更无法就“求而不得”的某件事,和陆念稚进行深入讨论。 但觉汗巾间隔的指腹不时擦过陆念稚的唇,即别扭又有点痒,她压手一带完结擦嘴的“任务”,攥着汗巾声音转低,“如果您再变故,我可不管对错,也不会再听凭您指使。” 轻易被陆念稚牵动情绪,经历过今天这一遭已经足够,不管将来如何,她可不想再被人或感情左右。 她是有点气,但她同样不能否认的是,陆念稚一低头一服软,她的气就变成了不争气。 如果对一个人心动会变得弱势,陆念稚倒是一贯的强硬果决。 她和陆念稚,究竟差在哪里? 杜振熙抿了抿嘴。 残留的话音沙而软。 这管嗓音亦男亦女,自然而动听。 陆念稚耳尖微动,目光落在杜振熙的喉结上。 如果喉结能作假,那么嗓音也可以。 他倒是见过桂开随身带着的小瓶小罐,隔三差五就会提醒杜振熙喝上一瓶半罐,说是江氏为杜振熙配的换季补药,如今想来,怕是另有玄机。 若是通过药水改变声线,常年累月的服用,也不知会不会对嗓子或身体造成什么伤害。 又是束胸又是变声,杜振熙可真舍得折腾自己。 陆念稚莫名有些气闷,探手去握杜振熙的手,“我不会再有变故。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 这次是肯定句,而不是征询意见的疑问句。 他只要稍作联想,就猜得到杜振熙能一落草就坐实“七少”身份,且以嫡长孙的身份记入族谱,背后不仅有老太爷做主,还有大老爷、大夫人的鼎力配合和协助,斯人已矣,满杜府如今应该只有江氏知晓杜振熙的身世秘密,也只有江氏能十数年如一日的,完满捂住杜振熙的女儿身。 嫡子长孙代表着什么,他明白,更明白老太爷等人如此冒险的用意。 他到底是没有血缘的外人。 而人心难测。 如果他站在老太爷的位置上,生前也会部下如此后手以做防范。 理清楚前因后果后,他的那一点点气闷没有转变成寒心,而是庆幸。 庆幸老太爷留了这一手,最终反而成全了他。 他和杜振 熙,果然是天定的必然。 “小七,我等你。”陆念稚勾唇笑,一瞬绽放的笑容几乎能照亮有些昏暗逼仄的小厨房,他话说半截,拉着杜振熙一同起身,低头漏出点点笑声,“现在天晚了,你先送我回庐隐居?” 他会等她,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原来盘算好的某些事,等他安排好所有事情,就是他对江氏和明忠所说的时机。 他也需要杜振熙等他。 杜振熙自然理解不透陆念稚话外的未尽之意,只觉陆念稚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变化太快太频,每每都让她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陆念稚带偏,由着陆念稚牵着鼻子走。 夜幕映雪。 月色下的雪点越发晶莹剔透,陆念稚忽然后悔让杜振熙送他,这样冷的天,即便有油纸伞遮掩也阻止不了雪花斜入伞下。 姑娘家好像都怕冷,受寒似乎对身体不太好? 以前想不通的事,现在都有了解释。 怪不得杜振熙一入冬就抱着手炉不放,他还毫不自知的嫌弃她娘儿们作派。 陆念稚又好笑又感慨,松开杜振熙的手道,“就送到这里好了。糯米不好克化,你才吃了个粽子别急着歇下,消消食再睡知不知道?手炉呢?别让自己冷着,就在屋里走两步消食,别淋着雪。” 明明大半个粽子都进了他的肚子。 不抽风的陆念稚虽然恢复正常了,但好像突然变得略啰嗦略婆妈。 杜振熙觑一眼循循嘱咐的陆念稚,心下略觉得异样,倒也不至于无聊到句句话都要和陆念稚怼上一怼,只乖乖点头,抱着手一跺脚,探头望着陆念稚跨出院门的背影,歪了歪脑袋。 总觉得陆念稚的转变有点古怪是怎么回事? 杜振熙想不通,也无从可疑,只得暂时放下此节转身关门,自然没看见走远的陆念稚也转过身,伫足原地,正望见霜晓榭合上的门缝。 霜晓榭是江氏和杜振熙联手打造的城堡,守护着杜振熙的秘密。 他不急着揭破杜振熙的女儿身。 现在,他要做的是其他事。 暂且退一步。 只有他先准备好,才有可能不伤害到杜振熙的名声和安危,顺利娶到他心仪之人。 事不过三,他不会让自己的亲事,再出波折。 尤其是他认定的亲事。 陆念稚压了压手腕,伞面隔断他的视线,也将大半斜卷的风雪挡在了伞外。 庐隐居的半山腰已是霜雪盖枝桠。 新调派到上房的婆子见明忠、明诚没跟上来服侍,忙上前接过油纸伞,关切而不失本分的请示道,“四爷可要用宵夜?炉子上煨着汤水,是照着练秋姑娘当差时的规矩安排的。” 陆念稚随意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顿足,交待到,“有没有润喉温补的汤水?照着每天煨一罐,给霜晓榭送一份。” 尽管知道有江氏在,不会让杜振熙因女扮男装而使身体受损,他还是不太放心。 左右他已经抱过亲过她,定然要对她负责到底,提前行使关心之责本是应该。 陆念稚的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目光触及二进院里的帷幔,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杜振熙倒是有持无恐,竟敢把帷幔挂到他的院子里,捉弄他倒捉弄得大开大放。 也许正是这份亦真亦假的坦荡,才能顺遂的做了十几年“七少”,还不叫身边亲近之人察觉吧?<b r /> 果然是身在山中不知山。 陆念稚的笑透出些许无奈,交待婆子,“明天把帷幔都撤了。” 以后都不必再挂了。 省得一看见帷幔,他就想到杜振熙一马平川似的……胸。 婆子不知陆念稚所想,只听见陆念稚突然不自然的干咳几声,又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问道,“小奇呢?” “这天才刚开始落雪,猫儿就钻进半山腰里去了。”婆子笑起来,指着内室道,“奴婢好容易才将猫儿哄回来,正猫在里间睡大觉呢。” 陆念稚大步转进内室,还不等瞧清黑猫窝在哪里睡大觉,就听见喵呜一声眼前黑影一晃,黑猫已经窜到他跟前,顺着长袍衣摆吭哧吭哧往他身上爬,猫爪立时带起几处线头。 “小奇。”陆念稚微弯腰,捏住黑猫的脖颈提到眼前,低声笑道,“怎么这样淘气?” 和杜振熙一样淘气。 自以为瞒得他死死的,殊不知现在窥破秘密、占据主动的,成了他。 陆念稚无声扬笑,揽着黑猫倒上窗下大炕,也不管高大身形正撞到炕桌上,折起腰抱着黑猫淳淳的笑,“等……以后,我看你再怎么淘气,嗯?” 等他安排好一切事宜,等他能当面“揭穿”杜振熙的女儿身时,看杜振熙再怎么跟他张牙舞爪。 他要她再也淘气不起来,还要连本带利的“教训”她个够本。 黑猫依旧对陆念稚的自言自语理解无能,只团起身子塞进陆念稚怀中,给自己造个温暖的窝。 陆念稚的自言自语又低又轻。 送汤水的婆子止步于内室隔扇外,瞥一眼大炕忙退到廊内,默默放下汤水,出二进院落时正撞上一同当差的同僚。 看着同僚询问的眼神,婆子低声道,“四爷正抱着炕桌乐。我瞧着渗得慌,放下汤水就出来了。” 她的角度,只看到陆念稚“抱”着炕桌低声自语。 婆子指了指脑袋,感叹道,“男人单身久了,这里容易出毛病。” 现在庐隐居最后的两个大丫鬟都走了,她们家四爷的毛病貌似挺严重的。 同僚顿时一脸讳莫如深,和婆子心照不宣的交换个担忧的眼神,唉声叹气的默默飘走。 陆念稚自然不知自己被婆子们误会并黑了一把,次日一早用过早膳,就自去清和院晨定,待杜振熙和西府的老小主子们到齐后,就分车分马,前往谨郡王的新居,贺乔迁之喜。 谨郡王地方选的妙,新居和定南王府同在一条大街上,和定南王府隔着对过儿,倒成了对门邻居。 这样稀缺的地段是如何盘下的,乔迁贺宴又是如何盛况不必细表,只说男宾宴席上委实泾渭分明。 隶属定南王府嫡系的官员商绅,面对谨郡王的态度自然高冷而不失礼数,却架不住京城外派来此的官员指望着高升回京,或有那不入流的商户、乡绅上赶着往谨郡王跟前谄媚、露脸,一时有人冷眼旁观,一时有人左右逢源,倒是别样热闹。 人多眼杂,有人关注的是眼下的局势,也有人留意的是在场的人。 余方德的目光就落在杜振益身后,老眼一眯招来随侍小太监,吩咐道,“去查一查,杜大少身边跟着的小厮,是个什么来历。” 小太监打眼一瞧,细看之下顿时了然。 杜振益身边跟着的哪里是什么小厮? 分明就是个女扮男装的丫鬟! 第188章 不见 那扮作小厮模样偏垂头束手、言行遮掩的正是珠儿,她能将杜振益“哄”得服服帖帖,除了深谙如何曲意奉承之外,自然有几分别样姿色,此时避忌着杜府诸人跟在杜振益身后,行为虽有点鬼祟,但偶尔凑近杜振益对眼说话时,哪里掩得住粗糙装扮下的女子风情。 小太监能叫余方德点名带出京公干,自然有几分常人不及的本事,不一时就折身复命道,“那小厮是杜大少房里贵妾的贴身丫鬟。名唤珠儿,开脸做了杜大少的房里人。西府小一房的下人都晓得,那珠儿是杜大少跟前新近的红人儿。” 杜振益被珠儿几番捧得飘然,昨晚暖帐内叫珠儿泪软声娇地伺候得舒畅,就答应带珠儿来谨郡王府开眼界,他刻意避开杜府诸人,带着珠儿同车落在后头,瞒得过杜府主子,却瞒不过跟车的西府下人,小太监散出几块碎银,就将事情打听清楚了。 他是个办老了事儿的,余方德要的是珠儿的来历,竟在短时间内就将珠儿的底儿摸了个透。 余方德听着小太监巨细靡遗的禀报,心思不由活泛起来。 东府“表小姐”做了西府贵妾,一听就有内情。 且消息来得这样容易,可见杜府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西府下人的规矩极其松散。 所谓仆似其主,能教出这样的下人,还能叫个通房丫鬟哄住,可见杜振益人如其表,是个心大眼空的草包,而那个叫珠儿的丫鬟,多半也是个不安分的。 余方德袖着手撇出一抹冷笑,“你打听仔细了?杜大少在抬那位表小姐做贵妾前,一直独自住在郊外庄子上?赶着年前才回府,紧接着就将那表小姐主仆一并抬进了房?” 小太监忙道,“绝对错不了。” 杜振益虽是半夜被送走的,但在庄子上住的时日不短,且过得苦哈哈没少抱怨,这一节倒是不难打听。 余方德冷笑愈盛。 他在宫里什么阴私没见过听过,抬的是东府表小姐,撵去庄子上苦熬的却是西府大少,要说东府西府之间没有发生过龌龊,他半个字都不信。 有龌龊就有空子可钻。 他落下的场子,可还没有找回来呢。 余方德的目光掠过珠儿,“找机会搭上话。” 他最知道,有时候下人比主子更能坏事。 小太监心领神会,奉承道,“您老想做的事儿就没有不成的。左右您老还要在奉圣阁住一阵子,那是杜家的地盘,不愁找不到机会。奴才必定给您老办全咯。” 杜振益没少往奉圣阁闲晃,即想捞肥差当又想往贵人跟前凑,今天能带珠儿,以后也能带珠儿。 余方德不再逗留,抻着袖口阴阳怪气道,“郡王爷这儿的热闹看够了,我是该回奉圣阁好好歇几天咯。” 小太监忙招手,喊上同僚、下人,前呼后拥的随余方德提前退席。 却不知他盯上了珠儿,珠儿也在暗中留意他。 谨郡王那桌她想也别想能靠近,扮作小厮也无法往后院去会一会那位吴五娘,倒将目光落在了同样名头不小的余方德身上。 比起恨上了江氏、大吴氏的吴五娘,余方德可是和杜振熙有过直接冲突的。 在她的认知里,男人从来比女人好对付,也好哄骗。 饶是余方德是个太监,那也是个男人。 珠儿垂下眼,很快就收起没能和余方德搭上话的失望。 她听杜振益提过,余方德虽是随谨郡王南下的,但另有职司在身,今天谨郡王乔迁新居后,衣食住行上就再无需余方德经手,只管自在借居奉圣阁,办完皇商竞标的事后,就会启程返京。 她还有机会。 珠儿心头一定,觑空拽着杜振益咬耳朵,“原来谨郡王府也不过如此。论自在还比不过您呢。只是不知连谨郡王都开口赞过的奉圣阁,是个什么排场?您什么时候再去,带我走一遭可使得?” 杜振益正是酒肉上头的时候,叫珠儿顶着小厮扮相软语往耳边一吹气,登时软了半边身子。 二人自有一番歪缠,这边闹中取静、安坐一偶的杜振熙却是歪过半边身子,奇道,“余内相准备走了?我听四叔说,余内相现在还住在奉圣阁。怎么要返京的日程提得这样突然?” “不算突然。只是之前又是接迎又是接风,偏巧赶上过年,忙乱中才没细说过这些事。”沈楚其难得和杜振熙独处说话,偏宴席之中无法表露想念之苦,他也不敢表露内心的小激动和苦闷,只得顺着往下说正事,“初五开市开衙,市舶提举司却要等到元宵节过后,才会正式开始运作。 市舶提举司的事儿一完,余内相就能回京复皇命了。至于皇商竞标,如今不过走个过场。到时候海路重开,余内相正好坐海船北上,一路过三地市舶提举司,进宫就能向皇上禀告海禁重开后的境况如何。” 这话合情,单说皇商竞标,瓷窑乃是南地的竞标主项,如今杜府抽身事外,安家和唐家一经联手则无劲敌,交文书缴贡品样本是过场,私下里将余方德喂饱伺候好,皇商竞标一事确是十拿九稳。 但这话不合理,若是当今皇上想了解海禁重开后的境况,或调派户部官员,或调用谨郡王的亲信,岂不比余方德这个内务府采买局的大太监,更名正言顺,也更具有威慑力? 余方德再得皇上宠幸,也左右不了海禁大局,更影响不了定南王在番地的势力。 余方德来得快,走得倒也干脆。 这老家伙到底是来干嘛的? 杜振熙抿着酒盏暗自不解,一旁沈楚其目光黏在杜振熙半垂的小脸上,一时心疼杜振熙忙碌之下隐露疲态的眉眼,一时忍不住想起近日和陆念稚共事时,陆念稚同样微带疲倦的俊目。 要不是几次三番目睹杜振熙和陆念稚私下相处,自唾于不该有的吃味和嫉妒情绪,他还不曾清醒的认识到,杜振熙和陆念稚竟如此神似,气度相类,连忙碌时的倦懒模样都这样像。 他抑制不住的滋味复杂,脱口就问,“余内相要走的事,你是听陆四叔说的?怎么陆四叔没和你说清楚,你们最近不常碰面吗?” 杜振熙握酒盏的小手微微用力,心下暗搓搓哼了一声。 陆念稚话说得好听,做的事实在令人费解。 从今天出门前在清和院碰面,到前后脚入席,没看过她一眼没说过半句话,现在人影也寻不着,更枉论之前抽风时,对她不冷不热的疏远,常碰面个鬼,说个正事都心累。 杜振熙张目四看,随意一摇头,就听同样四下寻人的沈楚其咦了一声,“是父王的幕僚先生。陆四叔怎么和他凑到了一块儿?” 话音 未落,就见那幕僚若有所感的看过来,和陆念稚对视颔首后,冲沈楚其招了招手。 这是有正事要说。 沈楚其按下小心思不敢耽搁,杜振熙忙道,“阿楚,你帮我留意下余内相。” 她搞不懂余方德南下的目的,多留个心眼至少心安。 沈楚其如今正负责城内外的兵防,自然一口应下,整袍走向陆念稚和幕僚。 也不知是什么事,在定南王忙于“陪”谨郡王时,名下首席幕僚会找上陆念稚,还叫上了沈楚其。 杜振熙疑惑刚起,再定睛去看,三人已不见了身影。 乔迁贺宴散场后,她回府倒是想问问陆念稚,却只等来明忠的传话,“四爷这阵子会在定南王府帮忙处理些琐事,要我跟您说一声,奉圣阁开张的事由您全权把总,西府二老爷、二爷和大少会配合您。” 杜府要往重开海禁的三地铺设钱庄,少不得和定南王府有牵扯或利益交换,账目在陆念稚手上,所谓的帮定南王府处理琐事,不外如是。 明忠见杜振熙无有异议,便道,“除了钱庄,奉圣阁的令两项营生出不了大差池,四爷的意思,您若是忙不过来,大可让西府帮您分摊些差事。” 西府就算有自家的盘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会自毁家业,江氏不怕拿捏不住西府中人,陆念稚也放心让西府中人插手分利。 杜振熙的重头在对应市舶提举司的窗口之职上。 他要娶的人,可以抛头露面的,但不能辛苦到不分活计轻重。 明忠晓得自家四爷的小心思,却不敢越俎代庖的乱说,只极力游说道,“四爷那头有明诚,我会留在您身边帮衬,西府那里我也会帮您仔细看着。” 杜振熙信明忠的能力,也信服陆念稚的安排,当下自然无二话,忙碌之中时关飞逝,很快就到了奉圣阁正式开张的日子。 且不说奉圣阁开张的隆重热闹,只说珠儿果然说动杜振益,趁着杜振益出入便宜很是走了一遭奉圣阁,几次三番下来,倒和奉圣阁下头侍奉的下人混了个脸熟。 杜振熙且不知珠儿暗中小动作不断,更不知杜振益也叫珠儿瞒了过去,竟叫珠儿寻着“机会”,和余方德身边的小太监搭上了话。 那小太监自然是故意给珠儿“机会”,两厢各怀鬼胎,私下接触相互试探,暗中来往掩盖在早春风光之下,无人察觉。 转眼就是元宵灯节,今年除了寻常过节的热闹,杜府还有件不大不小的喜事:明忠和练秋的婚礼。 庐隐居摆出的排场可谓极大,江氏自然要给陆念稚撑场子,很是给练秋添了份厚嫁妆。 有江氏打头放出大手笔,大吴氏等人自然不能落后,明忠迎亲的庐隐居山脚正堂里,着实喧阗非凡。 江氏等人是正经主子,略一坐席便出门过节看灯,只留下人们自在闹亲。 杜振熙落后一步,回霜晓榭更衣出来,系腰带的动作越来越慢。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她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陆念稚了。 她知道庐隐居收拾过几次包袱,送去给暂住定南王府的陆念稚,好做日常替换。 忙归忙,但今天也不见陆念稚,好像有点……奇怪? 第189章 看错了 杜振晟身边的小厮年纪偏小,桂开先走一步护着杜振晟,杜振熙边往外走边问竹开,“刚才庐隐居正堂闹得慌,我跟在曾祖母身边倒是没留意,练秋这边四叔没露面,是不是单去了明忠那里?” “哪是单去了明忠那里呀!四爷今天就没回过府。”竹开深觉自己非常称职,时刻替他家七少留意着四爷,张口就道,“只让明诚回来过一趟。让明诚代四爷放了赏,又留下帮着迎亲、挡酒,权当是给明忠做场子,顺带给明诚放半天假。” 这些日子明忠留在府里,一来准备自己的婚礼,二来帮杜振熙打下手,而明诚则跟在陆念稚身边,不是随侍在定南王府,就是在往返定南王府、杜府的路上。 杜振熙知道,摊上和定南王府有关的事,陆念稚肯定很忙,只是没想到,会忙到连明忠的人生大事都没空露脸。 她不想自作多情,但又不得不深表怀疑——以陆念稚的能耐和脾气,只要他想,就能忙里偷闲。 为什么有种二人明明冰释前嫌,自己反而又被陆念稚单方面疏远的感觉? 那晚雪夜私话时的短暂怪异感,再次浮上心头。 偏偏那感觉太模糊,她怎么都抓不住头绪,一路飘到办灯会的地方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人流如织的东、西二市正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杜振熙只得放弃琢磨小心思,打点起精神来随家人一道游玩。 她才找到杜府诸人所在的地头,打眼一看没被元宵灯会的火树银花闪瞎眼,倒险些被西府姐妹们的幸福光环晃花眼。 杜晨舞和五姑爷过完元宵节,明日就启程往京城备考,得婆家爱护特特带着五姑爷来陪杜曲、小吴氏和兄妹们,不过谁都不愿做新婚小夫妻的电灯泡,这会儿正和五姑爷璧人般站在花灯摊前,低声说笑着猜灯谜。 一旁是杜晨柳,未来六姑爷正和她一块儿杵在五姐、五姐夫身边,二人的脸一个赛一个红,也不知是被灯火映的,还是又羞又喜闹的。 二人婚期在即,未来六姑爷又是县太爷家的嫡次子,正是督办灯会的地方县官,不一时又有双方的好友凑上前来,化解二人羞意,猜灯谜小团体越发热闹起来。 就连亲事未定的杜晨芭,身边也围着不少新面孔,却是她和沈又其交好后,新认识的闺阁手帕交。 杜振熙抬袖遮眼,突然觉得好孤单是怎么回事? 上一次逛灯会,是她第一次和唐加佳相处,也是她时隔多年,第一次和陆念稚夜奔灯会,登城楼看夜景。 正经的元宵灯会,却不见陆念稚的身影。 杜振熙撇了撇嘴,撇到一半神色愣怔。 她该不会是太久没见陆念稚,想、想、想、想、想他了吧? 住在一个屋檐下十数年,有什么好想的! 杜振熙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本能翘起嘴角,就见眼前突然冒出颗小豆丁,那张映着灯火的小小笑脸,相当的灿烂。 “七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你对这里的首饰铺子熟不熟,我们去挑几件礼物送曾祖母?”杜振晟一手去拉杜振熙,一手冲身边小厮指了又指,“这几包吃的,你们送去定南王府,给四叔和阿楚哥。这几盏花灯,帮我给小又送去。” 小厮常替小主子往定南王府跑腿,得了吩咐复述一遍无误,拔腿就穿过人群,直奔定南王府。 这是谨郡王入住广羊府后,第一个大节日,今晚定南王府没像往年那样,在市坊与民同乐 ,而是在王府内外另摆元宵宴席,招待谨郡王并一同南下的官员。 这样的宴席,可没有杜府什么事。 不过陆念稚暂住定南王府,又和定南王的首席幕僚走的近,或许今天没空露脸,是因为这个? 杜振熙才想到这里,已被杜振晟拽进一家首饰铺,小声商量道,“四叔说曾祖母就喜欢实在的东西。花样不用复杂,样式干净重量够沉手就行。七哥,你自己选一样,我帮四叔选一样,我们一共得挑三件首饰。” 重量沉手是什么鬼,陆念稚的原话肯定比较含蓄,不会像杜振晟这样,直指江氏就爱够分量的真金白银。 杜振熙失笑,随即奇道,“你跑去问四叔的,还是四叔交待你,帮他多选一样礼物的?” 上次逛灯会,陆念稚曾带着她走街闯巷,买过小摊贩的粗银首饰给江氏。 人没来,倒还惦记着孝敬江氏。 杜振熙莫名觉得窝心,杜振晟却笑得傲娇,“当然是四叔交待我的。这些天我跟着四叔做事,四叔说我长大了,学会赚钱之前,先学学怎么花钱也很重要。所以数了钱给我,让我帮他挑一份礼物呢。” 杜振熙闻言一愣。 杜振晟过年放假,课业相对轻松,家里并不拘着他出门玩,更不会阻止他去找沈又其,这些日子杜振晟常往定南王府跑,她只当杜振晟是去找沈又其,没想到…… “你帮四叔做事?”杜振熙拉着杜振晟站定清静角落,追问道,“你帮四叔做什么事?” “四叔有好多文书要处理,都是我帮着分门别类的。”杜振晟精神一振,细数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来,“还有王府的幕僚先生,带人见四叔,或是有人登门,都是我帮着端茶倒水,陪坐说话的。四叔说,再过两年我也该学着打理庶务了,先熟悉下人情往来有好处。” 陆念稚是疼杜振晟,但从没这样提拔过杜振晟。 杜振熙眉心微蹙,杜振晟谈兴未尽,以手挡嘴和哥哥说悄悄话,“七哥,你不知道,四叔这些日子经手的银子数目可大了!我偶然听四叔和那位幕僚先生说过,过完元宵节就要打发车队,往岭南、闽南去。连镖局都请好了。” 要开钱庄就需要银子,大量的现银。 如果没有定南王府这张虎皮做大旗,单靠镖局护不住长远路途。 这大概就是定南王府参与其中的真正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原来陆念稚已经开始着手运银,怪不得忙得脱不开身。 但事关杜府身家,就算不透露给她知道,也该知会江氏一声。 杜振熙心下思绪四起,心不在焉的和杜振晟挑首饰,将自己那份递给杜振晟,“今年让你拔头筹,去吧,连我和四叔的份,一起送给曾祖母。” 杜振晟一脸兴奋,脆生生的应下抬脚就跑,唬得桂开忙喊上家丁、护卫,呼啦啦跟了上去。 杜振熙摇头失笑,一旁竹开也跟着晃脑袋,“七少,四爷这作派不对劲啊。怎么突然把十一少推到明面上去了?该不会是想学那古人,扶持十一少’上位’,再挟天子以令诸侯,直接架空您让十一少接手家主之位,四爷自个儿躲在十一少背后,操控十一少,把持杜府大业……” 他瞬间阴谋论,冲着杜振熙疯狂眨眼睛:七少啊您可得加把劲勾搭四爷,别让四爷阴谋得逞。 杜振熙嘴角狂抽,恨不得怒戳竹开浮夸而抽筋的 小眼神,笑斥道,“胡说什么!看好脚下的路!” 竹开肩膀一缩,忙乖乖的挤开人群,在前头开道。 杜振熙嘴角不抽了。 脑中却忍不住回荡竹开所说的话。 “七少?您再不走快一点,好处都让十一少讨去了。”竹开远远就瞧见江氏搂着杜振晟乐呵,老手一抓也不知给了杜振晟什么好东西,乐得杜振晟蹦蹦跳跳又冲进热闹人群里,他正打算再凑趣两句,一开口语调微变,“七少,是安家小姐。” 安小姐随安大爷来给江氏等长辈问安,身后跟着的,正是唐加明。 杜振熙脚步微缓,唐加明已若有所感的望过来,瞧见杜振熙微微一愣,随即牵出个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略一颔首,就迎上回转的安大爷、安小姐,渐渐消失在看灯的人群中。 杜振熙讶然挑眉。 唐加明倒是如陆念稚所说,再无处心积虑往杜府跟前凑的意思,不过刚才扫过来的那一眼,神色复杂得让人辩不出情绪。 也许是不甘? 也许是灯火辉映使然。 左右再也和她没有关系。 杜振熙放平挑起的眉梢,走到江氏跟前时,其余人该吃吃该逛逛四散开来,杜振晟也跑了个没影儿,她上前扶住江氏,笑道,“曾祖母?小十一代四叔挑给您的首饰,您可喜欢?” 喧杂的人声盖掉一半音量,不至于听不清,却没得到江氏的回应。 杜振熙疑惑偏头,见江氏神色微凝的盯着人群,不由顺着江氏的目光看过去,却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或是熟悉的面孔,只得提醒道,“曾祖母?您怎么了?” 江氏似被惊醒,回过头来眨了眨老眼,慢半拍的道,“喜欢,喜欢。你和小十一送的,我也喜欢。” 笑容虽开怀,却也和慢半拍的声音一样,有些突兀地爬上江氏的脸。 杜振熙又看了看没有异样的人群,只当江氏累了,就提议道,“您若是不想逛了,我先送您回去?” 江氏毫不犹豫的应下来,抬脚就往停马车的街口走,细看杜振熙一眼,反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有这么明显吗? 杜振熙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笑两声将杜振晟的话简单说了,干脆问道,“开始运银子的事,四叔和您说过没有?” “这事我知道。恩然前几天就让明诚回来过一趟,特意和我知会了这事。”江氏怕杜振熙多想,少不得帮陆念稚说话,“恩然也是怕你累着,左右钱庄的事你我都插不上手。倒不如让你一心应付市舶提举司的事。今天过完节,你休整两天,也该开始往码头跑了。” 这话确实。 海运生意已提上议程,她是该将精力放在码头船队上了。 江氏拍了拍杜振熙的手,止住她的步伐,“你不必跟我一道先回去。且去寻小一、小十一作耍,好好松乏一天。” 等杜振熙重回闹市,江妈妈才上前扶江氏上车,疑惑道,“老太太,您刚才瞧见谁了?” 江氏上车的动作一顿,皱眉道,“没有谁,不过是……看错了。” 她宁愿相信,她是看错了。 那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第190章 求见 江妈妈闻言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扶着江氏坐定车内,挑开车窗帘说亮话,“您不愿和其他人多说,是不想坏了家里人的好兴致。这样和我打马虎眼,倒显得我白跟了您这么多年,半点不能顶事似的。” 她从小服侍江氏到老,说是主仆胜似姐妹,私下里说话亲昵而不失本分,张开薄毯盖到江氏腿上,一手指着车窗外道,“您八成没看错。我仿佛也瞧见了苏妈妈。” 能让杜家人“惦记”的“苏”姓,唯有陆念稚座师一家,当年险些和杜府做成姻亲的苏家。 苏妈妈作为苏夫人的心腹妈妈,当年没少来杜府走动,以苏妈妈的身份地位,不可能私下回广羊府,独自出现在灯会。 唯有一种合理解释,苏妈妈或是来打前站的,或是苏家已经回了广羊府。 “算起来,苏家入京定居也快有十年了。苏先生京官做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回来?”江妈妈半是笃定半是疑惑,“难道苏先生的官职有变,被朝廷外派地方了?我瞧着方才苏妈妈的模样,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就是发觉苏妈妈似在有目的的“逛”灯会,江氏才有意打发走杜振晟,又让其余众人各自玩乐,不必聚在一处。 但凡有点身家的人家,年节游玩常走常呆的无非几处好地段,苏家曾和杜府来往密切,自然晓得这样的日子,该往哪里去“偶遇”。 “您是觉得,苏妈妈是冲着我们来的?”江妈妈很快明白过来,皱眉道,“莫不是苏先生又被调派回了广羊府?这次随谨郡王南调的官员中,倒没听说有苏先生的名讳。只他苏家自去博他们的前程,和我们杜府可再没有关系,这样遮遮掩掩的撞上来,也不知打的什么盘算?” 苏妈妈的行事确实挺鬼祟的。 江氏眉头反而舒展开来,嗤笑道,“你说得对,我只是不想坏了家里人的兴致。至于苏家突然回来是为什么,又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只管等着就是。犯不着为他们费这个心。” 若是真和杜府有关,苏家迟早会找上门来。 江妈妈深得江氏光棍作派的真传,打住话题道,“您说得很是。灯会您逛了几十年早腻了,倒不如回去挖了藏酒出来,我陪您清清静静喝上几杯?” 江氏眯着眼笑起来。 杜振熙也眯起眼,视线扫向不远处的花灯铺,暗含审视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位妇人身上,微偏头问竹开,“小十一他们都回去了?” 竹开答是,江氏走后不久,杜仁、大吴氏由杜振益先送回了府,杜曲和小吴氏送走杜晨舞小夫妻和未来六姑爷后,也带着杜晨柳和杜晨芭回了府,杜振晟搜罗许多小玩意,急着送给沈又其,由桂开护送着往定南王府去了。 杜振熙颔首,定睛去看那妇人。 管事妈妈打扮,气度穿着都不似寻常小户,她从刚才起发现,那妇人时不时出现在她的左近视野中,似在找什么人,又似略有犹豫,始终没有上前来搭话。 或者是她多心,或者是长辈不在,那妇人是哪家主子身边的得脸下人,想和家中长辈问安? 既然她不认识,多半是和杜府不熟的人家。 如今因着海禁重开,见天往杜府凑的人家不知凡几。 杜振熙不再细究,压阵走在最后,带着竹开等剩余人等登车回府,只是没想到,那妇人第二天就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哪家的下人?”杜振熙几步走下花厅台阶,问带路的门房小厮,“这是去二门?” 她闷头处理了半上午码头船队的 琐事,用过茶点后出花厅透气,正见昨晚那妇人由门房小厮引着,转交给二门的婆子,正往后院里带。 这样巧的事,她少不得多问一句。 “回七少的话,正是往二门去清和院,求见老太太的。”门房小厮年纪尚轻,即便做老了差事,年月也不长,倒是不知那妇人的底细,只如实道,“报的是官学苏先生的名号。是苏先生发妻苏太太身边的苏妈妈。” 苏妈妈? 苏家? 联想到昨晚苏妈妈古怪的行为,以及径自登门求见江氏的作派,可见此苏家只能是彼苏家。 杜振熙睁大眼睛。 下人不会自降主家身份,报的是官学的名号,苏先生的发妻也从夫人变成了太太,也就是说陆念稚的座师一家不仅回了广羊府,苏先生还重新入了官学做先生? 做了近十年的京官呢? 当年苏家和杜府走得近的时候,她才五六岁,正苦哈哈地在陆念稚膝下启蒙读书,就算见过苏家人,也无心去记个管事妈妈的脸。 至于苏小姐,她只有个模糊到不成型的印象。 杜振熙一时错愕,不由自主的回头,却再看不见苏妈妈消失在二门后的身影。 江氏亦是错愕,没想到苏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她和江妈妈对视一眼,咂舌道,“我都这把年纪了,眼神怎么还这么好?” 她宁愿自己老眼昏花,真个看错了,省得大好天光还要费事应付苏家人。 “来者是客。总不能直接打出去。”江妈妈意味深长道,“左右好好招待就是了。” 江氏同样笑得意味深长,摆手道,“请进来吧。” 苏妈妈跟着江妈妈跨进清和院堂屋,本还因顺利求见而放松的心,不一时就渐渐沉了下去。 她是代苏太太来送拜帖的。 江氏倒是接了拜帖,却只礼貌性的打开瞧一眼就丢在了一旁,而江妈妈待她处处周到,又是奉茶又是看座,没有半句和旧事有关的冷嘲热讽,说完天气说风土人情、年节热闹,偏不问苏家半个字。 她倒宁愿江氏给她冷脸,宁愿江妈妈代主开口,翻出当年苏家悔婚的事,指桑骂槐的慢待她。 这样客客气气的招待她,仿佛她就是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或是来串门攀关系的不相干人等。 当年的事闹得不太好看,杜府大夫人的离世,有一多半是被苏家气的,两家关系曾一度剑拔弩张。 而现在,杜府越有礼,就代表越没脾气。 只有不在乎了,才会这样无所谓,权当她是寻常客人相待。 无怨无恨,只剩漫不经心的无视。 苏家在杜家人眼中,已经什么都不是。 这比直接将她打出门去,更叫人觉得颜面难存。 苏妈妈顿觉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打了脸。 她几乎不敢想,如果昨晚在灯会真“偶遇”杜家人上前搭话,众目睽睽之下她要如何下台。 后知后觉的观感越加叫她如坐针毡,她慌忙站起身来,险些带倒的杌子发出轻磕声,呜咽声随之漏出嘴角,“老太太不计前嫌,还肯这样善待老奴,实在叫老奴脸红。老爷和太太、大小姐知晓了,必定也是即羞愧,又感激。 老太太,当年是我们太太爱女心切,一时受人蒙 蔽哄骗,才会稀里糊涂的为大小姐另定亲事。这些年来太太每每想起,都觉得对不起贵府,对不起陆四爷。 不说大小姐背地里流过多少泪,只说老爷,骑虎难下之余又气又悔,不知怨怪过太太多少次。如今老爷辞官回乡,得同僚友人看重,重回官学教书,只想能弥补当年错误,求得贵府原谅……” 江妈妈没想到苏妈妈说哭就哭,细看苏妈妈通红的脸干嚎不掉泪,多半是羞的不是悲的。 当年苏太太闹婚变,派来杜府说项的也是这位苏妈妈,这副唱念做打的本事倒是宝刀未老。 通篇卖惨,唯有一句话说对了。 江氏确实不计前嫌。 陆念稚好好的,杜府好好的,谁还有空去计较陈谷子烂芝麻的屁事儿,闲得不想好好过日子了么? 没得浪费感情。 江氏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脸上倒是十足好奇神色,“大小姐?苏家什么时候又多了位小姐?我怎么记得,苏先生和苏太太膝下只有一位独女,这都嫁出去快十年了,如今该称一声老姑奶奶了吧?” 苏小姐比陆念稚小两岁,如今也不过二十有六的年纪,再怎么样也称不上一声“老”姑奶奶。 苏妈妈闻言一噎,只觉脸颊越发火辣辣的烫,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低下头掩去面上尴尬和羞恼,硬着头皮道,“老太太好记性,老爷太太确实只得一位小姐,可不就是我们大小姐?不怪老太太疑惑,我们大小姐,本该称一声姑奶奶的…… 可恨我们大小姐所嫁非人,亲家……前亲家婚前一副嘴脸,婚后又是另一番作派。做婆婆的为长不慈,拿我们大小姐当下人似的立规矩磋磨也就罢了,做姑爷的不晓得护着妻子,任姨娘通房欺到我们大小姐头上也不管…… 好在老天有眼,前亲家老爷立身不正,官场上犯了事下了狱,这都是报应!偏带累我们老爷也一并辞了官,那位才大志疏的前姑爷倒好,自家没用跟着前亲家老爷蹬腿去了,倒留下我们大小姐无依无靠,成了个寡妇……” 寡妇也不该用大小姐的旧称。 江妈妈表示懂了,“苏……小姐,这是大归娘家了?” 苏妈妈挤出个笑来,抬起头抹泪道,“可不是。大小姐也跟着回来了,今后总算能一心在老爷、夫人膝下尽孝,过过安生日子了。” 说的可真好听。 话里话外把前夫家批得一无是处,不过是在表达一个意思:苏家很后悔,苏小姐之前的婚姻生活很不幸。 所以呢? 来杜府哭个球? 当年悔婚的是苏家,是苏太太躲在后头一手推动的,可和杜府没有半毛钱关系。 真论起来,杜府才是受害者。 难不成时过境迁,还要杜府反过来安慰苏家,替苏小姐感叹人生历程不成? 笑话。 江氏觉得这笑话不好笑,脸上的好奇无缝转换成疑惑,“倒没听说朝廷出了什么抄家大案。想来贵府前亲家,不至于走投无路。怎么就肯放苏小姐大归?”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老扎心了。 江妈妈憋笑,接口道,“苏先生品性高洁,万没有亲家出事就把女儿讨回来的道理。再说了,苏小姐嫁过去十年,怎么舍得丢下亲生骨肉在夫家不管!” 除非苏小姐表里不一,是个只顾自己的狠心“母亲”。 第191章 嚎谁的丧 苏妈妈再次噎住,哭中带笑的老脸有一瞬扭曲,表情变化可谓精彩纷呈,偏江氏和江妈妈“好心”询问的内容她一个也不能认下,许是急于开口解释,一张老脸肉眼可见地一抽又一抽,“前亲家那样黑了心肠、脏了名声的人家,哪里肯轻易放过我们大小姐? 他们自家灰溜溜搬回祖籍,指着带我们大小姐一起,不定还要怎么磋磨人!我们太太慈母心肠,哪里舍得大小姐再受苦,拼着脸面不要闹到前亲家族里,才为我们大小姐讨来一条生路。 说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以前只恨亲家母面甜心狠,累得大小姐嫁过去没过过好日子,头几年连生养都吃力,许久没能有个喜信。后来好容易开花结果,偏偏又被屋里人闹得不安生,大小姐生的一子一女都没能站住……” 没有子嗣牵扯,怪不得能顺当和离。 江氏和江妈妈齐齐了然,互相飞了个讥讽的小眼神。 她们虽恶趣味地堵了苏妈妈两句,但有一句话并非反话:苏先生也许于人情世故上有不妥之处,但于文人风骨上,确实有高洁之名在外。 他最终默认苏小姐另攀亲事,对方除了和他有同科之谊、提携之恩外,家风品性合该堪配他的独女苏小姐,不至于如苏妈妈所说的如此不堪。 官场倾轧,孰是孰非难以说清,到了苏妈妈嘴里,苏小姐的前夫家一倒台,就成了十恶不赦的人家。 即便不全是假话,也有夸大的成分。 苏妈妈在刻意黑前亲家。 按理说苏家回归,真想和杜府重修旧好的话,该由苏先生这个一家之主出面,先和陆念稚碰个面打声招呼,才轮得到后宅妇人出面。 而投拜帖的是苏太太,好话坏话满嘴跑的是苏妈妈。 当年就是这二人出面不义在先,现在又是这二人直喇喇窜到她面前。 她们想干什么? 苏先生又知不知情? 江氏想到这里兴致大失,表示看完苏妈妈的独角戏,好奇心已然满足了,遂果断端茶。 江妈妈立即送客,扶着苏妈妈就往外走,“听你这么一说,这些年倒是发生了不少事。赶巧老太太这里收着不少好药材,你带些回去给苏老爷、苏太太补身子。才刚回来,合该好好休养休养。” 半点不提苏小姐。 既然要休养,就别来杜府瞎蹦哒了哟亲。 苏妈妈哪里不懂江妈妈的话外之意,接了药材倒真成上门打秋风的了,不接同样得罪人,进退两难之下只得感激地收下药材,谢字才出口,江妈妈就风也似的转身走了,卡得苏妈妈被满肚子未尽的话语再次噎得阵阵羞恼。 她跺脚离去,盘算着如何回去复命,一张老脸笑得又僵又硬。 江妈妈眼前仿佛还晃着苏妈妈尬笑的老脸,回转来和江氏感叹,“虽说三十年河东,但苏家如今这作派,实在是难看。如今倒要庆幸,当年四爷没和苏小姐做成夫妻。否则有苏太太这样的岳母,又有苏妈妈这样的屎棍子,两口子的日子还不定怎么乱呢!” 只怕夫家一倒就闹着要苏小姐大归的,也是苏太太。 苏先生对内一副软骨头,这次恐怕也只是一味顺着老妻。 当初要悔婚的也是苏太太,如今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活该。 江氏幸灾乐祸了一会儿,也跟着叹道,“你说恩然是不是得罪了月老?一个两个的,都闹得有始无终。也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活到看见恩然娶妻成 <a href="/xiaoo/第9031章 /"> 家那一天……” 一个苏小姐一个吴五娘,哪个江妈妈都不想多提,忙咋咋呼呼的唾道,“您可不兴这么咒自己的!您呀,将来不仅能看见四房兴旺腾达,还要抱上小七房的玄孙、玄孙女才是!” 江氏呵呵笑,晚膳一见杜振熙,又开始唉唉叹,“昨晚你不问,我倒还没觉得,恩然怎么就忙到连家也没空回?他座师回乡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他知道没有?说来官学既然已聘请苏先生为师,定南王府也该得着信儿了……” 官学接收的是学子,送出去的就是预备官员,官场多以同科、同乡抱团,一多半学子都将和岭南民生息息相关,定南王身为藩王,自然把控着官学的师资。 当年杜、苏两家的事没有闹得太过难看,一因陆念稚的态度,二因定南王对苏先生学识的看重。 官学肯重新聘请苏先生,定然有定南王的默许。 身在定南王府的陆念稚,或得了知会,或也赞成此事。 杜振熙不知陆念稚做何感想,她只知自己此刻的心情,略复杂。 尽管江妈妈的转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作为旁听者,都觉得苏小姐这亲事悔得,简直得不偿失。 好苦好可怜的样子。 忘性大的八卦群众若是听了苏小姐的亲事后续,八成会为苏小姐拘一把辛酸泪。 就是不知陆念稚听了以后,又会是什么想法…… 杜振熙神思不属,嗯嗯啊啊的陪江氏用完晚膳,回到霜晓榭只觉身心俱疲,倒头抱着棉被想事情,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像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惊讶地看着身穿喜服的陆念稚头顶幸福光环,一步步走向穿着嫁衣地女子,长指挑开红盖头,露出一张模糊的俏脸。 她几乎下意识的就认定,那张尘封记忆中模糊的脸,是苏小姐的。 苏小姐笑中带泪,陆念稚失而复得,二人举杯勾手,扬起脖颈在一片喜炮声中喝下合卺酒。 杜振熙脖颈一梗,顿时被恶梦吓得惊坐起,攥着被角大喘两口气,才发觉已然天光大亮。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都不认得苏小姐的脸,怎么会做这种梦。 她了解陆念稚,好马不吃回头草。 虽然陆念稚是老狐狸不是老马,但陆念稚是个爱吃嫩草的老牛! 而且现在的陆念稚,已然不爱红装,爱“男风”。 杜振熙瘪着嘴自认嫩草,那么陆念稚,能坚定地做她的老牛吗? 她该相信陆念稚的,不是吗? 杜振熙想到这里不由一愣。 她相信陆念稚,陆念稚相信她吗? 陆念稚凭什么相信她? 她甚至,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陆念稚的心意。 杜振熙瘪着的嘴角瞬间僵硬,正脑子混乱间,就听桂开在外禀报道,“七少,大少来了。” 不等杜振熙穿戴完毕,就听杜振益喊着“七弟”,自来熟的往二进院落里钻。 杜振熙整装迎出去,就见杜振益手里晃着厚厚几本账册。 她开始忙码头船队的事后,奉圣阁里的当铺营生,就交给了杜仁和杜曲,杜振益卯足力求表现,便接手了账册管理,半个月来霜晓榭核实一次收支。 当铺物进钱出, <a href="/xiaoo/第9031章 /"> 物出钱进,掌事的又是东府名下的管事,倒不怕杜振益偷动手脚闹幺蛾子。 杜振熙只当杜振益是来交差的,刚想请人坐下说话,就见杜振益一脸激动的凑上来,随手把账册往桌上一拍,八卦道,“七弟,你猜我刚才从外院过来,在门房那里瞧见了谁?” 能令杜振益有兴趣的无非两件事:钱和女人。 既然是在门房碰见的,那就是女人了。 杜振熙顿觉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就见杜振益急不可耐,卖关子卖到一半就自己破了梗,“苏小姐!那个和四叔议过亲,最后嫁去京城的苏小姐!” 他比杜振熙年长,记事起没少听苏先生的事,也曾见过几次苏小姐,甚至还曾私下跑去官学,偷看过苏小姐。 能令杜振益感兴趣的女人只需一个条件:美。 杜振益回想着刚才的惊鸿一瞥,意犹未尽的自顾自说道,“听说昨儿苏家的管事妈妈就来过?七弟,你听说了没有?苏家丢了官,苏先生又去了官学任教。苏小姐大归娘家,叫夫家磋磨得膝下空虚,外头都传开了……” 杜振熙懒怠听杜振益老调重弹,握拳抵嘴干咳一声,直指重点,“苏小姐……很美?” 她问得突兀,却戳中了杜振益的点,半点不觉古怪地秒答道,“美!” 不怪他现在越来越觉得珠儿好。 这女人啊,还是得经过事儿才能显出风韵来。 就像那苏小姐,虽嫁过人又有个寡妇的名头,却半点不削弱身为妇人的美,反而另有一种小姑娘没有的风情。 “可真看不出来,苏小姐只比四叔小两岁。”杜振益一开口险些蹦出出格字眼,惊觉眼前是他招惹过的七弟,忙硬生生改口道,“听她在原来的夫家过得那样不得志,倒看不出半点被磋磨的痕迹。所谓天生丽质,大概就是指苏小姐这种人了。” 说着想起陆念稚,不由弹舌道,“怪不得四叔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当年会肯应下苏家这门亲事。” 少年慕艾,苏小姐年少时指定比现在更美更嫩,他表示理解陆念稚当年的选择。 杜振熙则表示出对杜振益的不耐烦,打断杜振益的溢美之辞道,“人呢?” 杜振益反应了三秒,才明白杜振熙问的人是指苏小姐,顿时惋惜道,“往清和院去了。七弟,你怕是无缘瞧见美人了。苏小姐来杜府,要拜见也是拜见老太太,可轮不到我们这些少爷。” 以前只觉得杜振益不着调,今天才知道杜振益好烦人。 尤其是那张噏噏合合的嘴,简直狗嘴吐不出象牙。 杜振熙眉头微皱。 心头这股挥之不去的烦躁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那个恶梦,她才会对苏小姐的到来这么……不安? 杜振熙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个令人不快的想法。 江氏也摇摇头,原本还带着礼貌微笑的脸冷了下去,抬眼问江妈妈,“我这个老婆子是快死了还是怎么着?怎么我自己还没感觉呢,这一个两个就连着往我跟前哭个没完?” 昨天是苏妈妈,今天是苏小姐。 话没说两句就开始哭哭啼啼。 嚎谁的丧呢! 江妈妈心下同样厌烦,心领神会的赔笑听着江氏自黑,果断不接话。 下首低头抽噎的苏小姐身形一僵,掩在巾帕之下的俏脸,转瞬苍白。 第192章 迟来的悔意 苏小姐抬起头来,苍白脸上的泪痕透明得令人心颤,语气却带着不卑不亢的娇骄,“是我一见着您就忍不住心情起伏,一时失态还请老太太勿怪。我绝无招您晦气的意思,只是一想到家中母亲,这泪就止也止不住…… 昨晚苏妈妈回去后,母亲一听您还肯那般善待苏妈妈,对苏家曾做过的错事不但没有半点微词,还特意为父亲、母亲挑了上好的药材……母亲又是悔恨又是愧疚,恨不得立时就来您跟前请罪,偏舟车劳顿,又心情郁结,半夜就请了大夫。 今天我厚颜来见您,一是受母亲托付,代母亲向您老告声罪;二是为我自己,只要一想到您从前那样疼我,我就无法在家中安坐。只想着能来见您一面,也算全了以前的情分……是我无状了,老太太千万别因我动气……” 含泪说出的话没有半点凄苦,得体的微笑映着泪痕,即脆弱又坚强,越发有种矛盾的美。 眼前人险些成了孙媳妇,追溯当年怎么可能没有半分真心疼爱? 江氏面色微缓。 同为女人,单论苏小姐曾生养的儿女都没能站住,她就无法像“送”走苏妈妈那样,硬起心肠不见苏小姐。 老了老了,心也软了。 更枉论往事已矣,她已经不在乎苏家如何,要是真把苏家人都打出门去,外人眼中杜府反而成了没理的那一方。 世情如此,就爱畸形地同情“弱”的那一方。 江氏心下自叹,开口问,“苏先生可好?” 直指红心,并不接苏小姐的话茬。 杜府的态度,果然如苏妈妈所说,如苏太太所担忧的,竟令她们无处施为。 也因此,苏太太选择“病倒”不露面,直接让苏小姐代母登门,倒是算准了江氏不会不见。 苏小姐心中晦涩,抬手抹着泪,笑答道,“父亲能重回官学,多得定南王抬爱。才刚安顿好,昨天就往定南王府谢恩去了。夜里说是喝多了,宿在定南王府的客院里,只打发小厮回来传话,说是和定南王相谈甚欢,席间多得恩然哥哥照应,才没有醉到在王爷面前失态。” 这些事稍一打听就能知道,江氏开口问,她没有不如实回答的选择。 江氏眉眼越发舒展。 苏先生还算拎得清,拜帖一事果然是苏太太自作主张,而陆念稚到现在都没有让人传口信回来,就说明苏先生自知理亏,无颜再和杜府修好,也代表陆念稚的态度。 杜府再无和苏家做通家之好的可能,也没有必要。 不必细品那一声“恩然哥哥”,她自然看得出苏小姐的小意态度,和悔悟情绪。 可惜,迟来的悔意,终究是太迟了。 江氏边抛了个小眼神给江妈妈,边笑看苏小姐道,“在外人人都称恩然一声’四爷’,苏小姐如今也该改口了,没得叫那不懂事的人听见,凭白误会苏小姐。” 苏家人,现在和杜府的关系,连外人都不如。 她再心软,也有限。 江妈妈立即接口,语重心长的提点道,“正是老太太这话。为着苏小姐好,这些细枝末节才是最不能出错的。苏小姐虽大归了,到底嫁过人生养过,我们四爷倒是立业了,却还没成家,现如今您再叫小字、哥哥,不合适是小事,给自己招惹闲言碎语就事大了。” 不懂事的是苏家人,不想招惹闲话的是杜家人。 苏小姐听得明白,脸上却满是饱含痛楚的茫然,“当年是家里对不起恩然哥哥。您……是不是还在怪苏家,不肯原谅我?” > 先是苏家再是自己,这话说得真妙。 江妈妈不用看江氏的眼色,就道,“苏家是书香门第,苏小姐从小就最是明白事理的。我说句糙话您别嫌难听,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不成?苏小姐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若是真一心惦记她家四爷,当年闹婚变的时候,怎么从头到尾都不见苏小姐有何表示? 不管是父母之命,还是另有心思,既定事实不是哭一哭、说一说就能推翻不认的。 苏小姐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单薄,她忍泪望向江氏,“老太太……” “江妈妈仗着是我身边的老人,什么大实话都敢说。你别往心里去,啊?”江氏笑得慈蔼,说的话可半点不和缓,“江妈妈也是为你好。说来你我都是寡妇,我就倚老卖老提点你两句:如今大归娘家了,孝敬父母是一,过好自己的日子是二。 左右苏家只得你一个,倒也省了看兄弟妯娌脸色的麻烦。就像我,没事擦擦老太爷的牌位,辟个小园子种种菜,做些小食给家里人换口味。到我这年纪,还能没事去外头蹓跶。等将来呀,你也能像我这样,过得轻松自在,再没有琐事好操心的。” 既然不守夫孝就急着和离大归,就该乖乖当好大归娘家的寡妇,好歹挽回一点苏家书香门第的规矩和名声。 顺着苏妈妈喊声“苏小姐”,是给陆念稚的座师——苏先生面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念稚还肯“照应”苏先生,她自然不会吃饱撑的拆自家人的台。 她是陆念稚的祖母,不是苏家的圣母。 江氏驾轻就熟的端茶,笑容愈深,“我这有些小食和药膳方子,你若是怕在家闲得慌,只管拿去学上两手。也好给苏太太调养调养。” 少操不该操的心,也别闲得再来套旧日情分。 情分什么的,不存在,早就不存在了。 苏小姐起身命下人接过方子,垂头行礼的脸上已无人色。 只渐行渐远的背影,依旧挺得笔直。 江妈妈收回视线嘴角一撇,“我算是看明白了。苏太太难道还想着把人塞回来?我们四爷清清白白何等人物,犯得着穿破鞋么?” 就算京城离广羊府山长水远,就算苏家极力扭转苏小姐的名声,也抹不去“寡妇”,“和离”这两个名头。 江氏骇笑,“我只当我方才嘴够毒的了,没想到你青出于蓝,比我更毒。” 江妈妈不以为然,“何以抱怨?以毒报怨呗!” 江氏呵呵笑。 江妈妈愁眉苦脸,“四爷恐怕是真得罪月老了。您看是不是找个时间去月老庙拜拜?真是什么人都敢来宵想四爷了!我可就指着未来四夫人样样好样样出彩,把这些个妖魔鬼怪都比进泥地里去!” 她不无气闷,江氏则是纳闷。 倒不知陆念稚喜欢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一时竟不能和她明说? 可别又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才好! 转战花厅理事的杜振熙莫名打了个喷嚏,暗道谁闲出屁了在心里念叨她,正揉鼻子腹诽,就见竹开蹑手蹑脚的进来,小声报道,“七少,苏小姐已经出了清和院,离开杜府了。” 她只是叫竹开留意下苏小姐的动静,又不是让竹开做贼! 为什么有种暗中盯梢情敌的鬼祟既视感? 情敌? 苏小姐要是个男的,她才要担心陆念稚“变 心”吧! 杜振熙顿时风中凌乱,正要纠正竹开不端正的态度,又有门房小厮飘进来道,“七少,门房有人求见。” 时机这样巧合,该不会求见她的是…… 杜振熙不自觉的加快脚步,进门房一看,却是庆元堂的小龟奴,“给七少问好。曲大家让小的请七少往庆元堂走一遭,说是有东西给您。” 想见她的是曲清蝉。 不是苏小姐。 怎么会是苏小姐呢? 杜振熙也说不清自己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松口气的感觉多一点,若无其事的打发小龟奴先回去复命,交待桂开留在花厅理事,就带着竹开直奔三堂九巷。 出门透透风,转换下心情也好。 苏家突然冒出来,她倒是忘了曲清蝉那里还有件大事。 余文来房子田地没白收,如今转手一改就成了二人共同名义的资产,那处曲清蝉费心置办的大宅子,也成了余文来心中既定的新房,即便曲清蝉还没有松口同意嫁他,做他的妻。 但奉圣阁接风宴那晚过后,有些事情在余文来雷厉风行的强硬推动下,已经轮不到曲清蝉单方面继续反对。 已经摆到明面上的事,不再受曲清蝉心中纠葛左右。 她要顾及的,还有余文来。 杜振熙如约走进无名居,果然就见千柳忙进忙出,一边收拾穿用,一边指挥小龟奴们往外搬。 主仆二人即将搬进那处大宅子。 名分未定,外人只当曲清蝉过了奉圣阁那晚,已是余文来的人。 曲清蝉倒是肯“委屈”自己,只不知余文来往后是什么打算? 杜振熙不好问,千柳却是满心欢喜的急于和杜振熙分享,“我们大家,不对,我们大小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余大公子已经开始置办聘礼,连带着给我们大小姐的嫁妆,也一并揽在了手里。只等我们大小姐点头,婚礼就能操办起来。” 称呼一变,情势也就跟着变了。 千柳一心为曲清蝉高兴,曲清蝉又是怎么想的? 杜振熙进屋,定睛去看曲清蝉,就见她矮身坐在已经搬得差不多的半空屋内,脸上的神色和寻常没有两样,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其他情绪。 杜振熙心下暗叹,曲清蝉却仿佛能看到她心里,勾唇笑道,“现在我的事,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西臣哥把事情做得那样满,摊到外人眼前再无转寰余地。我总要顾忌他的立场和脸面。何况余方德还没离开广羊府,我总不能辜负西臣哥的好意,反过来拆他的台。” 称呼不变,也许在她心里,她和余文来之间的情势也没变。 到底做出的决定,已经和之前大相径庭。 如果真的没有一点情意残留,又何必为对方着想,一口一声的“顾忌”对方的立场和脸面。 也许曲清蝉不是不自知,而是背负着两家种种旧事,不肯承认和接受罢了。 只是心结难解,不是外人能瞎掺和的。 杜振熙干笑着掠过话题,曲清蝉无谓一笑,推出几个小匣子,“这几个匣子,是我这些年搜罗来的棋谱和好茶叶。说来我有闲钱搜罗这些玩意儿,都多亏四爷出人出钱。如今转送给你,也算物归原主了。” 原主是陆念稚好不好? 杜振熙正奇怪曲清蝉的用意,就听曲清蝉突然问道,“那位苏小姐……回来了?” 第193章 撞见 杜振熙猝不及防,脱口道,“你也认识苏小姐?” 陆念稚和余文来还在官学读书时,能从余文来口中知道曲清蝉的事,那么曲清蝉也能通过余文来,知道苏小姐其人其事。 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对她和陆念稚的年龄之差,有了切身体会。 她总戏称陆念稚老,一个“老”字,却是她错失的时光。 是她参与不了的曾经。 杜振熙的心口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她眼睫忽闪,曲清蝉似没发现她的异样,起了话头却不继续说苏小姐,只提苏先生,“外头关于苏家的传言,我都听说了,想必你也都知道了?苏先生能这样快速而顺利的被官学重新接纳,一是因他在文林中的声望仍在,二是因定南王抬爱。 不过,定南王抬爱之举,却是不能不为。都说苏先生是受前头亲家的连累,其实不尽然。那家人祖上是从岭南出去的,说起来不仅和苏先生是同科,也是同乡。这次被朝廷罢官免职的,倒有一多半是岭南、闽南、江南三地的官员。 自家地盘出去的人被’赶’了回来,定南王身为一地藩王,于情于理都要出面护着。就连昨晚苏先生登定南王府的门,也不单是为谢恩。而是王爷有意细问,朝廷这次名不见经传的人员贬谪,究竟由何来,又为何而去。” 她本是官家嫡女,眼界不比寻常闺秀,又有余文来照三餐来她这里“报道”,谈不了情说不了爱,就说些外头见闻公务琐事。 这番话一出,倒叫杜振熙豁然开朗。 陆念稚这些年不忘师恩,四时八节礼照送,但对苏先生还有多少“私情”在实不好说,昨晚的“照应”有师生之谊在,更多的恐怕是为了定南王,由他做定南王和苏先生之间的中人,再合适和自然不过。 不是因为什么旧事,更不是为了什么苏小姐。 就像对她,该训训该罚罚,从来公私分明。 杜振熙眼睫忽闪得更快,几乎包不住眼底泛起的亮芒,泛到一半顿时黯淡。 陆念稚公私分明,她在这里傻乐个什么劲儿? 莫名的别扭浮上心头,杜振熙忙拉回思绪,皱眉道,“余指挥使还和你说了些什么?朝廷这样大的手笔,是打算打压南地官员,收拢三地的政务和军务职权?” 海禁重开,对他们这些近海商户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对土皇帝定南王来说,却不尽然。 如今看来,当今龙椅上的那位这是缓过气来,又开始不放心盘踞岭南的定南王了。 先就觉得派个不着调的谨郡王来,多半是来分权捣乱的,再有苏先生丢官背后这一节,恐怕当今皇上的局,才刚刚开始。 “西臣哥只当和我闲话,不曾细说官场的事。”曲清蝉眉眼清美,再次自家起完话头又来了个大拐弯,“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要和你对坐论国事。只是不想你多心,将个不相干的闲杂人等放在眼里,反而对四爷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杜振熙直觉,从来不说人坏话的曲清蝉,这是在暗搓搓的指桑骂槐,损苏小姐是个闲杂人等。 她再次猝不及防,语调微慌道,“我、我有什么好误会四叔的?” “我和千柳都看得出四爷的心意,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曲清蝉说得笃定,笑得灿烂,“瞧你刚才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难道不是因为苏家接连拜访过杜老太太?听说四爷这些日子没回 过府,昨晚他才见过苏先生,你听了满耳朵的传言,倒是沉得住气。” 一定是传话的小龟奴多嘴多舌,问过门房又告诉了曲清蝉。 曲清蝉那张美而不魅的了然笑脸,为什么和陆念稚的坏笑有瞬间重叠? 果然是近墨者黑。 然而这不是重点,杜振熙慌乱之余又羞又惊,“你、你说什么……” 陆念稚到底背着她和曲清蝉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怎么就叫曲清蝉和千柳看出陆念稚的心意了? 是曲清蝉经验老道,还是她太迟钝? 杜振熙红着脸满面纠结,直叫曲清蝉忍不住大笑起来,摸了摸杜振熙的脑袋道,“我想说的是,我和西臣哥之间,无论是谁主动谁被动,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么你和四爷之间,又何必再在乎什么世俗、性别,虚度还能把握的光阴呢? 苏小姐其人,我其实不太了解。不过四爷是个什么人,我自认还是了解的。不管他以前对苏小姐如何,现在他既然认定了对你的心意,轻易就不会动摇更改。这和苏小姐无关,也和你的身份无关。 决定权在你手上。但也只是现在。时机一旦错过,可能就会变成遗憾和悔恨。七少,你我也算难得的眼缘,我以身做鉴,只盼你和四爷,别阴差阳错的,走到我和西臣哥这般状况。” 这样的肺腑之言,实在叫人无法再敷衍以对。 杜振熙脸色愈红,几乎有些贪恋曲清蝉抽离开的手,她偏了偏头有些无奈的笑道,“谢谢你说这些话。只是……我还没想好。我也不知道,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她感激曲清蝉设身处地的提点,但也正因为这份提点,让她更加难以抉择。 若真如曲清蝉所说,陆念稚心性坚定的话,一旦得知她不是他喜欢的“七少”,而是女儿身,陆念稚到时候又会怎么选,她做出的决定,会不会反而成了她和他之间的……终止符? 偏偏她无法坦白,更枉论对曲清蝉道破她的真实身世。 曲清蝉自然猜不到这上头,只当杜振熙年纪小心性未定,一时接受不了要和陆念稚走上“男风”之路,她自家身在三堂九巷,对这类事体接受度相当高,却也无意强加于人。 如今也不过是点到即止,做力所能及的事罢了,见杜振熙的苦恼面色全无作假,当下就不再继续话题,改而说起匣子里的棋谱茶叶。 杜振熙默默为曲清蝉的情商点赞,自然不会辜负她的好意,二人也算相谈甚欢,不一时竹开进来提醒道,“七少,时辰差不多了。” 今天是杜晨舞和五姑爷启程上京的日子。 杜振熙辞别曲清蝉,带着曲清蝉的馈赠和早就备好的程仪,上马车前往城外十里亭给杜晨舞小夫妻送行。 长亭饯别不必细表,离愁别绪随着日头渐斜、车队渐远而稍稍消散。 江氏等长辈自然只有安坐家中受小辈拜辞的份儿,以杜振益为首的小辈们送出十里地后,特意请假半天的杜振晟乖乖回官学,杜晨柳和杜晨芭上了马车后,回城路上没少掉泪。 再看混不吝的杜振益,倒是真心疼爱妹妹,安排好杜晨柳姐妹回城的事宜后,就拉着马抽肩膀,一副伤怀得走不动道的模样。 杜振熙正要安慰两句,就见杜振益袖子一抹,痛定思痛道,“七弟,你先回城吧。我去奉圣阁喝两杯,浇浇愁绪。你别担心,我会自己调整好的。” &nbs p; 担心个鬼。 杜振益原地复活的速度会不会太快! 杜振熙嘴角一抽,懒怠再理会杜振益,目光落在递马鞭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若有所感,转过头来露出的,正是珠儿的脸,她趁着杜振益调转马头的空档,上前几步低声道,“七少放心。奉圣阁那里,我会帮您看牢的。” 她假扮小厮出入奉圣阁的次数多了,到底纸包不住火。 便顺势给霜晓榭卖了个好,私下里假作和桂开通气,照旧打着江玉的名号,以“盯梢”西府主子的名义,好继续堂而皇之的跟在杜振益身边。 如今西府乖觉得很,东府留下江玉主仆,本也没真的打算让她们做什么通风报信的事。 竹开见杜振熙不作声,就假作和珠儿叮嘱侍奉差事,杜振益才不耐烦的转过头来,珠儿忙就迎了上去。 能带着通房假扮小厮来送杜晨舞,杜振益这爱妹之心,实在水分略多。 杜振熙嘴角又是一抽,果断转身上马车,吩咐道,“回府吧。” “七少,这还没到晚膳的点儿呢。”竹开一行驾车,一行贴着车门给杜振熙出主意,“您看是不是拐个道儿,去定南王府见见四爷。今儿五姑奶奶、五姑爷没能拜别四爷,才刚还念叨着呢!这会儿人安然送走了,您是不是给四爷说一声,也省得两头都记挂?” 一心认定她勾搭陆念稚的竹开,倒是比她还上心苏家归来的事。 这是怕她被苏小姐截了胡? 不过竹开这求见陆念稚的理由,会不会找得太随便了一点? 杜振熙无语的看一眼车门,探手取来曲清蝉馈赠的匣子,佯咳一声道,“曲大家说要物归原主,我总不好干等着四叔回府再送还原主。依你,改道吧。” 曲清蝉的用意,大概就应在这里了吧。 比起藉口草率的竹开,还是曲清蝉靠谱。 简直交友很慎。 杜振熙嘴角一翘,尚未对自己莫名的开怀回过味来,就被竹开一声惊咦打得笑脸僵硬。 “七少,是苏小姐!”竹开才驶进定南王府所在的街口,就急急刹住马车,马鞭朝前一指,再次惊咦道,“还有苏先生!不对,还有四爷!” 苏小姐怎么阴魂不散,去完杜府又跑来定南王府,还专挑天黑的时候! 竹开撸起袖子甩开马鞭,不由分说的拉着杜振熙下马车顺墙角,贴着街口躲到胡同口的高墙后,探出脑袋道,“苏小姐和四爷说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干什么!” 何止是苏小姐一个人在笑,一旁看着二人说话的苏先生,亦是抚须带笑,更枉论和苏小姐面对面的陆念稚,同样是一脸温和的笑。 出门忘记看黄历,怎么就叫他们撞见这一幕! 竹开暗暗后悔不该乱出主意,忙转头去看杜振熙,“七少……” 话未出口,就见杜振熙微愣的神色一变,漂亮的双眼徒然睁大。 竹开忙顺着杜振熙的目光看过去,正见三人说完话一并往定南王府内走,苏小姐落后半步跟在陆念稚身侧,不知怎么脚下一崴,娇声低呼尚未出口,就叫眼疾手快的陆念稚一把扶住。 苏小姐缓缓抬起头来,望着陆念稚轻柔的笑。 第194章 邪火 斜阳余晖下红男绿女错身而站,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短暂对视而笑的画面仿佛无限放慢定格,恍惚间,竟和昨晚的恶梦完美重叠。 陆念稚垂眸浅笑的脸,也仿佛透着和梦里一般的失而复得之慨。 更枉论苏小姐优美侧脸洋溢的柔笑,静止对视的画面太赏心悦目,令人不忍出声打扰。 杜振熙嘴角紧抿,下意识避开的视线一转,落在闻声顿足的苏先生身上,到底还杵在定南王府的侧门上,苏先生神色复杂的干咳一声,这才“惊醒”相扶对看的二人。 陆念稚无声失笑,冲苏小姐微微颔首,三人这才重新提脚,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看陆念稚对苏小姐那一笑一点头,竟似默契无匹,无需费事言语。 再看苏先生的神情,倒似不插手、也不阻止苏小姐的任一举动。 杜振熙不自禁又抿了抿嘴,她决定收回前言,曲清蝉也没有靠谱到哪里去。 她眼睛又没瞎,看得懂苏小姐半隐半露的情意,也看得明白陆念稚的反应,还有什么好误会的? 根本就不是误会。 她想到陆念稚丢给她的那个匣子,里头装着苏小姐当年送给他的各式女红,说是不在意,那又何必全须全尾的“转送”给她,而不是随手丢掉? 比起半个青梅竹马的苏小姐,比起险些定亲的座师之女,她更相信陆念稚对“七少”的喜欢,是一时心血来潮的迷失。 十三行的人说错了,陆念稚不是什么老狐狸。 陆念稚就是个……王八蛋! 杜振熙磨了磨牙,一转头就对上竹开躲闪的眼神,心头无名邪火瞬间乱拱,她将几方匣子甩进竹开怀里,冷哼道,“你不是一心念着想见四叔?借口我都给你找好了,要见你自己去见。我看你是差事太清闲,成日里给自己找事做,回头你也别雇车回府了,且给我走着回去,省得你有力没处使。” 这份迁怒简直此地无银,竹开兜着匣子追出去两步,突然一拍大腿,站定原地看着杜振熙驾车远去不再动。 他想起庆叔和他闲唠嗑时说过的话,且不论三堂九巷的恩客和花娘存不存在真情,单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纠葛,那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照庆叔的经验总结,他家七少这是闹别扭了! 闹! 闹闹也好,就他家七少这副勾搭人勾搭得如此不走心的温吞样儿,不闹点别扭黄花菜都凉了! 庆叔说,男女情事,催得紧不如干放着。 他决定相信阅人无数的庆叔。 不管了! 竹开拍着大腿打节奏,一颠一颠的兜着匣子往定南王府门房走,不管他家七少,也不能管四爷,他决定以曲清蝉的名义丢下匣子,才不提他家七少来过,好歹他家小主子也是要面子的好吧! 全不知他耽搁这一会儿,隐在侧门门柱后的明忠、明诚已然闪身,悄无声息的边往里走边犯嘀咕。 二人是和陆念稚、苏先生一道出门,接的苏小姐,暗中围观了全程,明诚不解道,“连我这二流内力都听见竹开的喳呼声了,我就不信四爷听不见。你说,四爷明知七少和竹开躲在外头,为什么还不避讳的去扶苏小姐?” 苏小姐那假摔,也就骗骗眼瘸的,他不信他家四爷眼睛瘸了。 明忠稳重的神色透出一丝坏,“你不就是个眼瘸的?到现在还没看明白?我们四爷是喜欢七少,但七少对四爷……未必没有别样心思。” 他算 是懂了,为何四爷这样沉得住气,又为何顺势而为的做出和苏小姐“喜相逢”的假象,却原来四爷不是暗恋,只怕早就对七少说过、做过什么了。 明诚顿时结巴,“你是说,四爷是故意刺激七少,这是要……欲擒故纵?” 明忠笑而不语。 他能强硬“娶”到练秋,先婚后培养感情,四爷自然能换种方式“对付”七少。 百样米养百样人,他对自己有信心,对他家四爷更有信心。 杜振熙却对自己没有信心,她疾步走进霜晓榭,冷风刮在脸上也消不去她心中邪火,瞧见迎出来的桂开就道,“晚膳上饺子或汤包,沾醋吃。给我连着坛子上上来,我要吃醋!” 想吃醋就吃呗,杜府难道还差这点醋钱? 桂开大感杜振熙画风清奇,瞥一眼杜振熙隐透青痕的疲惫双眼,只当小主子这些日子连轴转,累得需要重口味刺激一下,忙转身去厨房亲自交待,送上饺子汤包两大笼,直接扛了一整坛子老陈醋上桌。 她不过是气话,桂开怎么这么实在! 身边小厮简直一个比一个能来事儿! 杜振熙怒沾浓醋,一口接一口喂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酸得皱起小脸。 她就是再迟钝,也不得不承认,她吃醋了! 吃苏小姐的醋。 什么男风什么公私分明,只要苏小姐曾和陆念稚共处官学多年、险些做成夫妻的过往抹灭不掉,她就无法将苏小姐视做闲杂人等。 不是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吗? 陆念稚再见苏小姐,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动容? 他倒是动得欢,王、八、蛋! 那些告白那些亲昵举动,她怎么就信了陆念稚的邪! 杜振熙鼻子一皱,恨恨盯着醋碟子,明明是酸的,她怎么觉得辣眼睛,辣得她想掉泪。 陆念稚在定南王府和苏先生、苏小姐相谈甚欢,她一个人在这里憋屈个什么劲儿! 好烦人。 杜振熙即气陆念稚又厌烦自己,化悲愤为食欲,吭哧吭哧猛吃醋。 霜晓榭飘着浓浓的醋味,悠哉走回来的竹开鼻子皱啊皱,顿时诡笑起来。 他家七少不单闹别扭,这还醋上了! 醋得这么实在,没想到他家七少那点可怜见的少女心一动起来,连带反应居然这么……可爱! 好想和四爷分享一下。 可惜不行,他得稳住咯,就得这么干看着他家七少受刺激不管,太监不急皇帝才会急。 竹开继续悠哉的调转步伐,钻进小厨房讨来剩余的汤包和醋,吃得那叫一个心平气和。 次日一早开始,他就时不时往门房路过,等到半上晌,果然叫他打听到想听的消息,心中不由冷笑连连。 等凑到杜振熙跟前,却又是一副腰板直无表情的模样,“七少。苏小姐又来求见老太太了。” 他昨晚睡前总结了一下庆叔的经验谈,料定苏小姐有了动作,必定会来家中长辈跟前“过明路”,果不其然就叫他等着了。 不过苏小姐还真是急不可耐,这样快就来耀武扬威了。 竹开心下冷哼,面上再无做贼样儿。 杜振熙让他留意苏家动静,他自然要尽忠职守。 回禀完果断飘走。 倒叫杜振熙有话没处说,或训斥或收回成命的话卡在喉咙眼,望着空无一人的地面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少了事儿多的听众竹开,她不由扶额哀叹。 左右没有竹开“怂恿”她,也没人知道她是何想法,还有什么好自欺欺人的? 凭什么苏小姐能几次三番的找上门来,她连见也不敢见? 她在等什么? 又能等来什么? 杜振熙猛地起身,抬脚就出了霜晓榭。 半合的院门后探出竹开的脑袋,他望着杜振熙径直入二门的背影松了口气,随即握紧拳头:小主子诶,加油哟! 杜振熙莫名打了个喷嚏,无心吐槽哪个闲人又在背地里念叨她,跨进清和院的脚步不由放缓,本能抻衣襟整衣袖,挺直腰板冲守门的丫鬟正色颔首,抬脚进了堂屋。 堂屋内江氏坐在上首,江妈妈随侍一旁,坐在下首的苏小姐正起身接过茶盏,道了谢继续道,“是母亲不放心父亲,才叫我去定南王府探看,问问父亲怎么连着两天不回家。一去才知道,竟是定南王不肯放父亲,和父亲谈兴正浓,有意多留父亲多住几天,还令府里幕僚招待父亲的吃住。” 她两次来都不忘提定南王府对苏先生的态度,无非是想提醒江氏,苏家虽丢了官,背后却还有定南王。 若非如此,江氏也不会好脾气的依她求见。 江妈妈看一眼眉眼不动的江氏,没有打断苏小姐的话。 “母亲正病着,无法理事。就叫我给父亲送些换洗衣物去。”苏小姐浅笑嫣然,指了指身边下人手中的包袱,“昨儿赶巧遇见恩然哥哥,我才知道,原来恩然哥哥这阵子也借住在王府。左右都要跑这一趟,我就想着先来您这里,帮恩然哥哥也带些换洗衣物去。” 她的丫鬟适机道,“不怪我们大小姐对陆四爷上心。昨儿我们大小姐险些崴了脚,多亏陆四爷出手相扶。后来又是陪着我们大小姐见苏先生,又是亲自派车派人送我们大小姐,这份好,倒是和以前一式一样。” 江氏眉头微动。 苏小姐主仆一唱一和,想表达的意思她岂会听不明白。 她倒是不在乎苏家如何,但如果陆念稚另有想法,她却是不好擅作主张…… 才想到这里,就听江妈妈略意外的招呼道,“七少来了?可是有事找老太太?” 杜振熙笑着摇头,尚未开口,就见身侧人影一晃,苏小姐起身走上前,伸手就去拉她,口中又惊又喜道,“七少?这么多年没见,小七竟这样大了?当年我只知你是由恩然哥哥启蒙的,总在庐隐居闷头读书,倒是没怎么见过你。” 说着转头看向上首,惊喜的笑脸带着怀念,也透出遗憾和唏嘘来,“昨天和恩然哥哥一道用晚膳,席间说起彼此这些年的日子,才知道小七早已出师,已经开始打理贵府的庶务了。听恩然哥哥感叹,我才切实感觉到,真是岁月不饶人。 当年若是……只怕我也不会错过小七的成长。说不得……也不会失去膝下那两个无辜的小生命。以前是我没有福分,否则如果一切都没有错失,如今不定都有和小七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了……” 以前没有福分,现在呢? 江氏眉头大皱。 杜振熙却觉得握着她的手又冷又腻。 小七,小七。 苏小姐凭什么亲亲热热的叫她小七? 团了一夜一日的邪火直冲脑际,她甩开苏小姐的手,眯起眼笑起来,“苏小姐这话……可好说不好听!”  第195章 爽快   “原来所谓的书香门第,家教竟如此与众不同。”杜振熙微侧身形,偏头看向苏小姐的小眼神里,明晃晃的轻蔑毫不掩饰,“我倒从来没有见识过,哪家大归的寡妇成日里往别人家跑,不仅越俎代庖地把手伸进别人的家事上,管起外男的换洗穿用,还昧着良心装起没事儿人!   不知道的,还当’背信弃义’是什么了不得的美德呢!怎么?当初紧着攀高枝,发现高枝不好攀后悔了,就想着回头把自己随手丢掉的亲事,再捡回去?苏小姐这是太高看自己,还是当杜府是什么上不得台盘的破落户,能随便由着自以为是的东西挑挑拣拣?!”   说着隔空一抱拳,掷地有声道,“定南王心系民生,从来重视岭南文风、学子的培养。王爷上居高位,想常人不能想,眼界更不是常人能比。因此礼贤下士,善待苏先生,那是王爷不拘小节,是苏先生尚有真才实学。   怎么到了你嘴里,倒似王爷不明事理、不分公私,甘愿自降身份为苏家无条件撑腰?王爷没那么小家子气,你苏家也没那么大的脸!三句不离定南王府,抬出王爷是想吓唬谁?   吓唬谁,也吓唬不着我杜府!你不讲理,我就跟你讲讲道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有所亏欠对不起人的从来都是你苏家,而不是我杜府!你想使什么心机手段,可找错对象了!”   她一气呵成,本因手下落空而略尴尬的苏小姐,登时面无血色,即震惊又羞恼、愤恨。   她身边下人倒是知机快,忙就护到她身前,只去看江氏,“杜老太太!真要论家教,奴婢在苏家这么多年,倒没听说过有晚辈这样对长辈口出恶言,不讲礼数不敬尊长的!”   倒是晓得避重就轻,只拿苏小姐和陆念稚同辈身份说事儿。   杜振熙冷笑出声,谁的脸色也不看,只觉心口那团邪火出来一点她就舒服一点,当下甩袖一指,“你要讲规矩,我就跟你说说这世上的规矩!这世上还有句话,叫’上不慈下不孝’,可惜就连这不慈不孝,也套不到你们苏家头上!   苏小姐算我哪门子尊长?当年不义不仁在先,如今倒指望我来以德报怨?笑话!这是沈氏的天下,不是你苏家的天下!还擎等着人人都跟傻子似的,听凭你们想交好就交好,想丢弃就丢弃,掉两滴悔恨的泪水,事情就能抹平了?   你们苏家闹出的这场笑话,不仅不好笑,还让人恶心得不想再看下去!真当外头传言做了手脚,一面倒向’可怜可叹’的苏小姐,我杜府就得跟着装瞎子做聋子?我给你句明白话,你们要是再敢往四叔跟前凑,再拿旧日情分做筏子,我也不怕费事,找人把杜、苏两家的事编成话本子,好好帮你宣扬宣扬,什么才叫种恶因得恶果!”   杜府可是妥妥的地头蛇,真要较起真来,十个苏家不够看的!   苏小姐但觉耳畔嗡嗡,心中只恨不得撕烂杜振熙的嘴,却仍端着凄苦且坚强的美人样,滚下泪来望向江氏,“老太太,不、我没有这些意思。是昨晚见了恩然哥哥,他……”   “四叔二十有八,苏小姐也二十有六了吧?没干没系的外人,你还是个寡妇,可别再叫什么哥哥,没得叫人听得耳朵疼。”杜振熙斜身一挡,杵在江氏和苏小姐之间,嗤笑道,“苏小姐不要脸面的一口一个哥哥,是一心认定自己仙女也似的人物,四叔定然会念念不忘?   你还真是太高看自己。四叔惊才绝艳、人物清白,这满广羊府人杰地灵,也不缺仙女似的好姑娘。你比那些闺阁女子胜在哪里?胜在始乱终弃嫁过一次人?胜在能视夫孝于无物,转头就自顾自己过清闲日子?   四叔的门槛再低,也轮不到个品德有亏、心思叵测的再嫁妇人进门。别说四叔没这个意思,我第一个不同意!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祖父祖母虽已仙逝,但还有曾祖母给四叔做主。曾祖母,也不会同意!”   就算陆念稚有这个意思,就算江氏许诺不再插手陆念稚的亲事,她也得把黑的说成白的。   不论其他,她首先接受不了陆念稚娶苏小姐这种人!   杜振熙深呼出一口气,这才看向江氏,“苏小姐想吃回头草,我却不想要这么个四叔母。曾祖母,您想不想要这么个四孙媳妇?”   同样惊呆的江氏缓缓转头,和一脸错愕的江妈妈对视一眼,险些齐齐鼓掌叫好。   所谓快刀斩乱麻,不外如是,杜振熙的声声讥刺,简直动听。   陆念稚是嗣孙,杜振熙却是亲曾孙。   必须偏向亲曾孙啊!   江氏展颜而笑,她老了心软了但性子也长实了,能让她纠结的事少之又少,不管陆念稚是什么意思,她却不能违背自己的三观,答杜振熙答得干脆,“不想要。”   说着转头,笑看苏小姐道,“不管这一次,你是不是又是迫不得已,还是受了苏太太或是什么人的’蒙蔽’,凡事有一不可有二。苏小姐,你若是想着再嫁恩然,却是不能了。就算你没这想法,我杜府的门,也不再欢迎苏家人来。”   有些事一旦红口白牙的说破,受到暴击的,只会是暗搓搓想牢牢藏在窗户纸后的那一方。   窗户纸捅破了,只会无所遁形。   本就难以施为的境况,彻底失却了转寰的余地。   被逼进死路的苏家下人噤若寒蝉,深垂着头的苏小姐亦是裙摆乱颤,不敢和江氏对视。   她煞白的脸颊,此时此刻滑落的,是真切的悔恨之泪。   苏家下人却无力再逗留,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扶”着苏小姐,闷头就往外走。   迎头却撞上一片阴影,大吴氏面色古怪,大少奶奶和下人们抱着福姐儿站在门外,看诸人脸上表情,多半已经听了许久壁角。   苏家人越发臊得慌,错身正要过去,就见大吴氏忽然一动,她一动大少奶奶也跟着动,快嘴吩咐心腹妈妈,“护好福姐儿。”   这边心腹妈妈刚捂上福姐儿的小耳朵,那边拦路的大吴氏已经破口大骂,“臭不要脸的破落户,哪儿来的勇气敢来宵想我们家恩然!呸!我杜府睁只眼闭只眼,给你们清静日子过你们不过,倒跑来杜府门前撒野!   路边野狗都比你们肚肠干净!再赖皮的狗吠起来都比你们嘴里喷粪好听!什么台面上的玩意儿!仗着家里老父还有点本事脸面,就当自己的脸也是金子做的了!哈!传什么孝敬父母、清心大归的漂亮话,真孝顺,就别到处蹦哒,给自家老父抹黑!”   大吴氏恨不得呸到苏小姐脸上,苏家下人则恨不得瞬间消失。   他们本就怕杜府真的闹出什么话本子、真动静,自家大小姐嫁不成杜府四爷也就罢了,别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旁的好人家也选择不了了!   他们心中所想,亦是苏小姐心中悔悟,当下怒恨上头美目一翻,晕了。   苏家下人拖着苏小姐绕过大吴氏,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落荒而逃。   “来人啊!来人!”大吴氏跺脚叉腰,头一回指使得动清和院的下人,“泼水撒盐!去晦气!弄完了这里还有二门那条路,但凡苏家人走过的都洒扫一遍!门房那里也是!交待下去,再有苏家人来,直接打出去!”   说罢飘进堂屋,生平第一次顶撞江氏,“婆母大人诶!您也太好性儿了!”   她是真气。   以前想拿吴五娘算计、拿捏陆念稚,是因为在她心里,陆念稚始终是和杜府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如今虽也事关陆念稚,但当年大夫人可谓被苏家气死的,她初嫁杜府时是大夫人护着她拉拔她,也是大夫人帮着把吴家带擎了起来,她真心敬重大夫人,顺便怀念有大夫人帮她顶在江氏跟前的“好”日子。   现在苏家人恶心到她跟前了,她只动嘴没动手,简直太君子了!   江氏看着气呼呼的大吴氏,并无半点往常的不耐和不虞,突然觉得当年没和苏家做成亲是好事,继续顶着商户门楣,不必顾忌太多,至少骂起人来,相当的——爽快!   她呵呵笑起来,亲手将茶盏推到大吴氏跟前,“喝茶,消消气。怎么都过来了?”   大吴氏却笑不出来,“小一媳妇诊出了喜脉。这不想着带福姐儿一道来您老跟前说话,给您报喜。谁想到会撞见那帮恶心嘴脸!”   喜气都打了折扣,大吴氏灌两口茶润喉,一时触动心肠,顿时哭起大夫人来。   大少奶奶冲心腹妈妈使了个眼色,拉着杜振熙对江氏道,“曾祖母也缓口气。我晚上再来陪您用膳。我想带小七出去透口气,您看可好?”   江氏怕大吴氏吓着福姐儿,也担心杜振熙刚才太威武,心绪一时转换不过来,叫大少奶奶陪着散散恶气也好,遂仔细交待下人伺候好大少奶奶,一行笑着摆手让杜振熙跟着去,一行转进内室掏出个物件。   “这是没哭够没骂够?”江氏向大吴氏丢出两块牌位,一个是老太爷的一个是大夫人的,“今儿你也算替老大媳妇出了口恶气。觉得不够,就对着老太爷和老大媳妇接着来。”   这倒不是反话,偏大吴氏被江氏虐惯了,听着好话也觉得心惊,登时对着两块牌位打起哭嗝来。   江氏嘴角一抽,眼不见为净的留下大吴氏独坐,扶着江妈妈去更衣。   “您现在该放心了吧?瞧七少刚才那副模样,该有多着紧四爷才会气成那样!”江妈妈又是好笑又是感叹,“到底是四爷花心思带大的。七少呀,和四爷的情分终归厚着呢。往后,您也别担心七少和四爷,会闹得不好看了。”   江氏再偏心,也不会拿杜府的前程和家业开玩笑。   杜振熙还有得磨练,能力和心性确实比不得陆念稚。   这也是江氏一直冷眼旁观,不对家主之位做出置啄的原因。   江氏怅然一笑。   江妈妈却又重重叹了口气。   江氏奇道,“你这又是叹的哪门子气?”   “叹天不遂人愿。”江妈妈实话实说,“怎么就这样磋磨我们杜府?”   第196章 幸运   “这话是怎么说的?”江氏不以为意的笑道,“我看我们杜府挺好的。’家风’极正,对内有些小摩擦是人之常情。你瞧一到对外的时候,嘴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毒。”   她才说江妈妈青出于蓝,今天杜振熙怼人不带脏字,轮到大吴氏狗啊粪啊的直如扒了苏家人的脸皮。   江氏看得太开,江妈妈略无奈,嗔怪道,“我指的是四爷的姻缘。经过刚才这一遭,苏家要是知道怕了晓得收手倒也罢了。要是再闹出什么闲话来,四爷的亲事还不定要着落到什么时候呢!虽说男人不怕年纪大,但三十而立,四爷可不老小了。”   江氏良心略痛,这么多年是陆念稚自家无心议亲,但也有她刻意放任的原因在。   江妈妈却没想戳江氏的心窝子,边伺候江氏净手,边自顾叹道,“所以说天意弄人。偏叫四爷嗣子做到十二岁上,三房倒接连有了七少和十一少。四爷如果不是嗣子,而是养女该有多好。只管挑个好的入赘四房,由着小七房接手家主,哪还有后头这些烦心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陆念稚不是养女,杜振熙却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   江氏顿觉一道惊雷劈向头顶。   她有些恍惚地出了净房,和大吴氏隔桌对坐,盯着老太爷和大夫人的牌位出神。   她可真是一叶障目,怎么就从没想过肥水不流外人田?   此刻再回想杜振熙刚才的威武模样,她才惊觉她家小七真的长大了,是个有主意的大姑娘了。   比起盲婚哑嫁,杜振熙和陆念稚可是相处了十数年的伪亲人,知根知底不说,只说性情外表,妥妥的郎才女貌。   只要操作得好,“亲情”变亲事也不是不可为。   但是……   江氏眉头一皱,陆念稚才跟她坦诚有了心仪的姑娘,她好像醒悟得太晚了?   果然天意弄人。   江氏叹笑,这副盯着牌位眼神发直的诡异模样,落在大吴氏眼里,顿时又惊出一声响亮的哭嗝。   花园这头却回荡着福姐儿响亮的脆笑。   带着孩子的阵仗自然极大,凉亭内已经铺上绒毯摆好玩具、茶点,大少奶奶的心腹妈妈心中有数,只带着下人在亭内带福姐儿。   她想的没错,大少奶奶果然没有进凉亭的意思,示意杜振熙止步亭外,另寻了不远处的游廊逗留,下意识护着小腹坐上美人靠。   “大嫂小心些。”杜振熙脸上还残留着“慷慨陈词”的红晕,提醒的声音却轻柔,略带担忧道,“福姐儿还未满四个月,您这样快就有了喜信,身子可妥当?”   小吴氏生养得多,杜振熙对生养一道倒有点模糊的概念,貌似生完再有孕的间隔过短不太好?   大少奶奶没想到杜振熙甫一开口,会是这样的关切之语,她不自禁展颜而笑,眼中神色略复杂。   她也没想到,心腹妈妈不过成功留下杜振益在正房过了一夜,她就有了。   她看杜振益不顺眼,但真心欢喜二胎的到来。   “头先双月子养得好,刚才请过大夫也说胎像极好。”大少奶奶难得的轻言软语,抬手摸了摸杜振熙的脑袋,“老话说不怕女人不开怀,一旦开怀喜信就来得快来得顺了。小七不必担心,就算为了福姐儿,我也会照顾好自己和肚子。”   杜振熙神色一松,但可是,做大嫂的这样摸“小叔子”的头,真的合适吗?   不等她避让,就被大少奶奶接下来的话,炸得定住了脚步,“老话诚不欺我。这胎不用请骆婆子出手调养,就顺顺利利的怀上了。”   杜振熙震惊地瞪大双眼。   什么陪她散心都是假的,这句话才是大少奶奶此行的戏肉。   大少奶奶怎么会知道骆婆婆?   又知道了骆婆婆多少事?   杜振熙一时忘了动弹,大少奶奶却动得自然,拍拍身侧道,“你我之间有什么好避讳的。小七,坐下说话。”   乱摸“小叔子”的头,请“小叔子”近身同坐,是因为在大少奶奶心里,二人无需避讳。   之所以无需避讳,是因为已经窥破了秘密。   杜振熙扶着美人靠落座,抬眼望住大少奶奶,“您……都知道了?”   “我只知骆婆子擅长妇人科和小儿科。她和我娘家有段渊源。”大少奶奶简单将娘家母亲求药的事说了,语出惊人,态度倒淡然,“自家事自家知道,我在西府就是个异类。为人处事不按常理来,想事情看事情,同样不遵常理。   有些事想得太复杂,反而看不清楚。那天撞见桂开送骆婆子出府,我就猜出了个大概。现在看你这反应,我的猜想倒是落实了。小七弟其实是小七妹,你倒是说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她云淡风轻,杜振熙则是哑然苦笑。   大概是才发泄过心头邪火,郁气一消散,她只觉天高地阔,就连大少奶奶炸雷般的话语,也不过是令她惊颤一瞬罢了。   内心波动一过,她甚至很有些扼腕:怎么无意间撞破秘密的不是陆念稚?   也省得她举棋不定、瞻前顾后。   杜振熙一时无言,大少奶奶径自道,“其实你是七少还是七小姐,和我无关。我本来也没打算,和任何人说破此事。偏叫我听见你是如何指摘苏家,瞧见你是如何为四叔抱不平的。你若单是为了维护家人也就罢了。小七,你心里有四叔,不是因四叔是长辈,而是因四叔是男人。”   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杜振熙这下是真的受到了惊吓。   她觉得,不是她太迟钝,而是大少奶奶和曲清蝉这两个特立独行的女子,眼力介能上天了!   “好歹我也算是过来人。”大少奶奶眼中的自嘲之色一闪而过,淡笑不变,“我对杜振益是个什么态度,想来你也清楚。娘家失势后,我厌恶大吴氏的势利,厌烦公公婆婆的无能懦弱,更腻味杜振益的草包样儿。   不过,自从出了江玉的事后,我倒是觉得,乱七八糟的西府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公公婆婆小事糊涂、大事明白。几位小姑子也算是歹竹出好笋。就连大吴氏,刚才那一番臭骂也叫我觉得极其顺耳。”   她向来无视大吴氏的拿捏,如今发现了大吴氏微弱的闪光点,勉强说大吴氏一句好话,决定以后酌情不和大吴氏处处对着干。   至于杜振益,不提也罢。   新婚伊始时,她不是没有过期盼和爱恋,只可惜看走眼所嫁非人,作为一个心冷了的过来人,且凑合过罢了。   “现在有了福姐儿,又有了这个小生命……”大少奶奶低头抚小腹,嘴角晕开真切的笑,“是好是歹,西府是我孩子的家。我想改改自己的性子作派,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也盼着杜府好,更真心盼着你也能好。   杜振益那草包,我懒怠费力气,也不指望能调理好他。你却不同。我不愿看着你背负家族责任,委屈自己,甚至拖累自己。都说姻缘天定,其实也事在人为。尤其是身为女人,或错失或错选姻缘,苦的只有自己。”   她以身说法,踩着西府提溜着杜振益说事儿,却叫杜振熙生不出同为杜家人的不虞或不平,只默默伸出手,轻轻拉了拉大少奶奶。   “同情大可不必。我不需要。以后多关照你的小侄女、小侄儿,啊?”大少奶奶玩笑一句,神色一正道,“我娘曾说过一句话。当初我娘家失势,我又久不见有孕,我娘为我忧愁奔走,好容易从骆婆子那里求来调养方子时,曾和我说过:也许女人,天生要比男人多经受磨难。   我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我拉你出来,也是想你能早些明白,不要像我蹉跎半生,做了娘才幡然醒悟。女人的年华,可耗费不起。既然心里有人,就该为了那人而付诸行动,至少不怨不悔。   左右四叔只是杜府嗣子,而你又是女儿身。再多的阻碍,都有解决的办法。单看你肯不肯下定决心,迈出那一步。小七,我从来觉得你不同,我只希望,你能一直这样不同下去。”   不要泯灭于寻常女子的路。   杜振熙于她,就像死水般心镜中乍然投入的五彩石子,激起她久违的涟漪,她舍不得让这涟漪消弭无形,她想成就这份涟漪。   “当然了,西府的日子太无聊了,有了身孕后我养胎的日子就更无聊了。”大少奶奶撇着嘴,看向杜振熙的目光却满是柔和的鼓励和期翼,“假侄儿爱上没有血缘的叔叔,光想一想就觉得好精彩。你让我窥见了开头,可要让我一路看到完满的结局才行。”   她表示很看好杜振熙哟!   杜振熙刚泛起感性神色的小脸,登时连抽三下。   大少奶奶的高冷人设果然很稳,为什么有种专等着看她热闹、看戏不嫌台高的怂恿感?   惯性吐槽无法自控,心下同样不无动容。   她也许和寻常女子不同,从没有真正享受过闺阁女子该有的生活。   但她很幸运。   先有曲清蝉后有大少奶奶,恳切开解谆谆提点,无一不让她有种被同性长辈关爱、维护的窝心体会。   而不懂得珍惜幸运,是要遭雷劈的。   杜振熙不想遭雷劈,她张开手,用力握了握大少奶奶温而软的手,“大嫂,谢谢你的肺腑之言。也谢谢你让我下定了决心。我不会再庸人自扰,从现在开始,我只会做我应该做的事。”   大少奶奶顿时有些小激动。   好想知道杜振熙会怎么“拿下”陆念稚怎么破!   她正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就见竹开搓着步子飘了过来,抹了把好容易找对地方的热汗,开口道,“给大少奶奶问安,小的给您道喜嘞。七少,头先听门房议论,说是苏家人没将晕倒的苏小姐送回家,倒往定南王府去了。”   他笑嘻嘻给大少奶奶贺完喜,转向杜振熙就变成了干巴巴的禀报。   竹开倒是绷得住情绪,杜振熙却是止不住的冷笑。   苏家,或者说苏小姐这是还不肯彻底死心呢?   没有苏小姐的吩咐,苏家下人哪里敢自作主张?   先是崴脚要陆念稚扶,现在又来假晕,还盘算着陆念稚能怎么着?   抱着苏小姐焦急唤醒,再来找她问罪不成?   那画面太美,恶心得杜振熙登时皱起小脸。   第197章 喜欢   看着杜振熙瞬间几变的神色,大少奶奶和竹开也不自觉地跟着皱起脸,异口同声道,“现在怎么办?”   他二人不知彼此都已窥知杜振熙的秘密,还当各自才是深藏功与名的那一方,听这默契一声只觉莫名其妙,大少奶奶高冷尬笑,竹开则自悔失言,不该急切外露,忙乖乖闭嘴。   杜振熙倒没留意竹开的言行不一,只看着大少奶奶道,“什么怎么办?腿长在苏小姐身上,出了杜府的门想去哪里想见谁,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对于苏小姐,她已经顺应本心做了能做的事。   至于陆念稚要如何面对苏家,如何“处理”苏小姐的事,她确实不想也无法管。   苏小姐身上长腿,陆念稚身上则长着心。   她决定迈出那一步,也要看对方值不值得。   看着不住眨眼的大少奶奶,杜振熙也狡黠地眨了眨眼,“大嫂放心。我说过的话算数,但凡存在可能性,该做的事我一样都不会落下。”   说完深怕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少奶奶再有惊人之语,忙起身转出游廊,“大嫂且宽坐。我手里还有事情没处理完。人赶走了气散了,我也该回去做正事了。”   大少奶奶望着疾速遁走的杜振熙,随口道,“我还没见过小七这副急慌慌的样子……”   小别扭样儿,略可爱啊!   刻意落后的竹开闻言瞎应几声,自以为他家七少闹别扭的可爱样儿只有他知道,莫名傲娇的告退一声,继续往门房飘。   他得盯着门房,防着苏家那里再有什么动静。   霜晓榭这里却是动静全无,直到桂开走进二进院落,开口禀报的声音打破了霜晓榭的寂静,“七少,那边来口信了。”   那边,指的是江玉那里。   杜振熙从堆满文书、账册的书案后抬起头,挑眉道,“是珠儿来送的口信?”   “正是。”桂开点头,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江玉主仆倒是真拿东府当正经靠山了,三不五时就送些消息过来。可惜都无伤大雅。今儿也是,说的不过是大少喝高了留宿奉圣阁没回府,期间往余内相的院子凑过一回,没见着余内相,倒被小太监拿京城土产打发了。”   杜府不缺钱,杜振益就爱往有权的贵人跟前凑,余方德看不上杜振益,当杜振益下人似的打赏倒也不奇怪。   杜振熙无语摇头,“照旧赏珠儿些东西也就是了。”   江玉主仆想卖好,她也不阻止,不过能给的也就是金银珠玉。   无心插手小一房的事,真给江玉主仆撑腰。   左右江玉贵妾当得稳,珠儿正得宠。   桂开了然,心知珠儿私下前来呆不久,转身就去挑赏赐打发人。   刚走远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来,越近越清晰,堪堪停在二进院落的门边。   杜振熙头也不抬的问道,“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如胡琴般低沉的动听嗓音乍然响起,透着一丝疲色一丝笑意,“就是来霜晓榭看看,我们家小七什么时候,练就了一副如剑口舌?”   杜振熙翻动文书的指尖一顿,猛地抬起头看向门边,讶然道,“四叔?”   陆念稚斜倚门柱,抱手上下打量杜振熙,语气里的笑意越发浓郁,“一段日子不见,倒是瘦了点,好像还长高了点?唯独看不出一向温和乖巧的小七,怎么就能把好好的大姑娘,给骂得当场晕倒,醒来还委屈得哭个不住?”   好好的大姑娘?   难道不是妥妥的白莲花?   苏小姐果然没有辜负白莲花光环,这是如她所想,找上陆念稚就开始打苦情牌,叫起撞天屈了?   杜振熙眼底泛起讥诮之意,暗藏着一抹审视,不接陆念稚的话,只不动声色地摸出个小匣子,“苏小姐当年送给四叔的女红,我都代您妥善收着呢。如今,也该交还给四叔,正好拿去哄哄旧时青梅,也好叫您口中好好的大姑娘安心不是?”   从曲清蝉那里回来当晚,她就将这匣子找了出来,随时准备甩到陆念稚脸上。   当然不可能真甩,她掖着袖子一推,将匣子推到桌角,打开来露出里头收放齐整的各式女红。   陆念稚身形不动,轻咦道,“小七这是……吃醋了?”   他以前也这么逗过她。   现在杜振熙认了,这话里话外刺中带酸的味儿,她不再掩饰也不再否认。   这般默认姿态,倒有些出乎陆念稚的意料,他心口忽而一跳,脚下跟着一动,抬步走向杜振熙,神色已变语气已改,“我却是不知道,小七口中的旧时青梅是谁?我倒是有个旧时竹马,姓余名文来。   至于其他人,从我离开官学起,就一并从我的生活,以及脑海里抹去了。”   悦耳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杜振熙不自禁轻轻屏息,抬眼看向越走越近的陆念稚。   “你不是从来认定我言而有信?怎么现在却拿这匣子说事儿?”陆念稚微弯腰,长指随意一挑,啪嗒一声盖上匣盖,目光停在杜振熙脸上,“我说过,这些东西是我早就不要的。给你时也说过,你喜欢就留下,不喜欢或丢或赏人,只随你心意。至于送这些东西的人,我也说过,早已忘了她的模样。”   是忘了苏小姐当年悔婚不见的模样,还是不得知苏小姐经岁月雕琢的模样?   杜振熙没问出这句话,只问道,“四叔又没老到眼花,怎么昨晚见过苏小姐,今天也才刚见过,这么快就忘了苏小姐的模样了?”   酸味扑鼻。   这样的杜振熙有些奇怪,却也比他预期能得的效果更好。   陆念稚舍不得漏看杜振熙吃醋的小模样,目光长久停留,眉头微蹙,“昨晚?我昨晚在哪里,什么时候见过苏小姐了?”   王八蛋。   跟她装什么傻!   杜振熙只觉邪火又开始往上冲,直言不讳道,“定南王府,日落时分。四叔不记得了?我倒是记得四叔眼力好得很,手劲也不差,苏小姐脚下才一不稳,四叔就急忙将人扶稳了。四叔实在应该动作慢一点,也好叫苏小姐心愿得偿,倒进四叔的……”   话未说完,就听陆念稚低低笑起来,微弯的身形又倾近几分,眉梢挑得高高的,“咦?原来我们小七当时在场,还前前后后看了满眼?倒没白费我扶那么一下,险些叫苏先生误会了。”   误会?   杜振熙一愣,心念电转间顿时很气,“您、您知道我在?您是故意的?”   陆念稚果然是王八蛋!   不对,陆念稚果然是老狐狸,又坑她!   “那今天呢?”杜振熙磨牙,脸色直往下沉,“您多少天忙得没回过府,一听苏小姐有’委屈’,突然就急忙回府,不是来找我问罪,替苏小姐打抱不平的?误会?您怕苏先生误会什么?”   陆念稚没有马上接话。   他的目光掠过杜振熙的眉眼,落在她微鼓的腮帮子上,晓得不能玩过火,再继续逗杜振熙了。   他深谙适可而止之道,动作利落的隔着书案矮下身形,单膝跪地手压桌面,直视杜振熙的眼中半是恳切半是无奈,“我怕苏先生误会,以为我和苏小姐还有可能,以为杜府和苏家,还能恢复从前。我更怕你误会,以为我对苏小姐还存有念想,以为我是个只会信口捉弄感情的混蛋。”   不是混蛋,是王八蛋。   杜振熙撇嘴腹诽,回视陆念稚,“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昨晚送走苏小姐,我就找苏先生谈过话。”陆念稚看着反应异于平常的杜振熙,即欣喜于她的步步紧逼,又不安于她反常的态度,不由放柔声音道,“如今我和苏先生,只有师生之情,因着定南王府,还有共事之谊。但绝无其他。   我之所以知道你做了什么,是因为苏小姐找上定南王府,跟苏先生哭诉的声音不小,我想不知道也难。不过我没见她,苏先生自会送苏小姐回家,也会好好管教苏太太、教导苏小姐。以后,苏家人和杜府,再无干系。”   话音落下,满室久久静谧。   得不到杜振熙的回应,陆念稚心头的不安越盛,他正要再开口,就见杜振熙忽然探身靠向桌沿,一手推开挡在二人中间的文书、账册,一手冲他招了招,“四叔,您坐到我身边来?”   明明是请示他的疑问句,招呼他的小手动作却又棉又软,仿佛挠在他的心尖上,让他不由自主的就依言行事。   甫一坐定偏头去看,就对上杜振熙乍然盛放的笑颜。   陆念稚只觉眼前发花脑子好晕,杜振熙今天到底怎么了,前后言行差距这样大,倒叫他无从分析无从应对。   “四叔,您听好了,我要回答您之前问我的话了。”杜振熙挪了挪,靠近陆念稚一些,和陆念稚排排坐肩碰肩,微仰起头对着陆念稚半垂的目光道,“四叔,我确定自己的心意了。应该说,我确定我早就动摇的心意了。四叔,我喜欢您。我也喜欢您。”   曲清蝉说得对,大少奶奶说得也对。   她不应该再畏手畏脚,她应该付诸行动。   而将苏家事件掰开揉碎说清楚以后,她也已然肯定,陆念稚是值得她下定决心,付出行动的人。   她不会再退缩。   杜振熙笑颜越发璀璨,浮上脸颊的羞意却不受控制,倒是喜胜于羞,她轻轻撞了陆念稚一下,“四叔?四叔,我喜欢您。”   那毫无力道可言的一撞,倒似将陆念稚的脑袋撞得更晕了。   这算不算,借苏小姐刺激杜振熙的意外之喜?   竟能得来杜振熙这样大的转变。   早知道,他就不该循规蹈矩,应该在突然回归的苏家出现之前,就捏造个能叫杜振熙纠结吃醋的人物出来,也省得他饱受相思之苦,一面急于铺开后事,一面忍着不和杜振熙见面。   却也不算得不偿失。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   原来,被心仪之人告白,是这样的“幸福”。   陆念稚仿佛能觉出手心徒然冒出的热汗,唯有表面的优雅尚且能维持住,他哑声开口,“小七也……喜欢我?哪种喜欢?”   乍然到手的惊喜,他忍不住反复确认。   “喜欢。”杜振熙觉得陆念稚发愣的样子有点傻,她的心软下去,撑着椅座靠向陆念稚,在他嘴角落下轻巧一亲,“这种喜欢。”   可以做亲昵之事的喜欢。   陆念稚喉结滚动,脸颊线条顿时紧绷。   很好。   优雅什么的,崩了。   第198章 扎心   许是既定印象太深刻,杜振熙对陆念稚的内心波动毫无所察,非但不觉得他气质略垮,反而越发觉得他依旧呆愣的模样,难得的傻气,她笑起来,羞喜之余更添小小得意。   以前都是她被陆念稚牵着鼻子走,现在,陆念稚倒似成了无力招架的那一个。   由被动变主动的滋味,原来这样好。   杜振熙眉眼微弯,眸底笑芒触及陆念稚缓缓调转的视线,才惊觉他的目光转瞬间深邃黝黑,其中意味即熟悉又陌生,她心弦触动,下意识地就做出了回应。   尚未退离陆念稚嘴角的唇,再次贴了上去,轻柔的触感覆满陆念稚的唇瓣,她垂眸,轻轻闭眼。   陆念稚的瑞凤眼微瞠,生怕惊动杜振熙似的,小心翼翼抬手捏自己的脸,不痛,但是有真实感觉,不是梦。   连日来客居定南王府时的夜间美梦幻化成现实,不懂得立时抓牢的,是傻子。   陆念稚自然不愿做傻子,他的指腹掠过自己骤然放松的脸颊,滑落在杜振熙微仰的脸侧,张开长指捧起杜振熙的脸,方便他契合这个蜻蜓点水似的亲吻。   杜振熙只觉被触碰的耳侧、脖颈都热起来,她眼睫一颤微张开嘴,迎合陆念稚。   吻越深,眷恋越盛。   偏造物主狡猾,杜振熙又笨拙。   陆念稚不得不给她留呼吸的余地,他结束长吻,恋恋轻啄杜振熙的唇,声音越发哑,“小七?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残存的理智虽少得可怜,却依旧顽固的存在着,提醒他惊喜虽可贵,但他和她的这段关系容不得未知因素,不弄清楚因果,他只怕再有变数。   “除了苏小姐的事,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杜振熙反问一句,调整呼吸道,“看见您和苏小姐动手动脚的,我就火烧心口。很难受。我不喜欢你们在一起,所以您还是和我在一起吧。”   她是不会承认苏小姐只是诱因,而曲清蝉和大少奶奶,才是令她笃定心意的要因的。   一个是忘年交,一个是家中除江氏外唯一知晓她秘密的人,这份独属于她的美好,她很珍惜。   至少目前,还不想和其他人分享。   也省得节外生枝。   给出的答案简单粗暴。   也许初生牛犊不怕虎,半开窍的人一旦开窍,所说所为就会变得直接和果决。   陆念稚沉声笑,“原来我们家小七,醋劲儿这样大?”   杜振熙哼哼着去咬陆念稚的唇,转着眼珠道,“桂开呢?”   “被竹开’请’去外院花厅做事了。”陆念稚再次意外杜振熙的大胆举动,他没有认输和退缩的必要,追着杜振熙边啄边笑,“你是不是和竹开说过什么?我才回来,他就从门房一路跟进霜晓榭。紧跟着就把桂开’请’走了……”   她没和竹开说过什么,架不住竹开脑洞大瞎误会。   杜振熙全不知竹开一直都真相了,无意多说他人,反客为主的吻住陆念稚,动着嘴又动手,暗搓搓伸手往陆念稚的衣摆下探。   竹开虽然脑洞清奇,不过总算歪打正着,现在剩她二人独处,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记得江氏说过,能和老太爷恩爱到老,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江氏擅做小食,牢牢抓住了老太爷的胃。   她无法抓牢陆念稚的胃,那就抓牢他的身子好了。   她要为将来恢复女儿身加一道保险。   让陆念稚没有反悔的余地。   不过主动毛手毛脚的血本下得略大,她偷摸的小手忍不住抖啊抖。   这岂止是大胆,简直是犯罪。   引陆念稚犯罪。   他身形僵直,心下气闷。   杜振熙,到底有没有身为姑娘家的自觉?   他暂时不打算揭破她的女儿身,说是有意捉弄“报复”她,其实更多的是为将来打算,她这样胆大妄为,是想磋磨死他,还是毁了自己?   真是令人……又爱又恨的傻姑娘。   陆念稚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气血,按住杜振熙使坏的小手,分开道,“小七,你想干什么?”   “您不是说,想要我吗?”杜振熙红着脸眨着眼,即不解又羞怯,“虽然现在还不能全都……给您。但可以给一点。您先要一点点,行不行?”   不行!   能不能别仰着懵懂不解的小脸看着他,说这种直击要害的话?   陆念稚哀叹着扶额,不敢再放任自己和杜振熙过分亲昵,强忍着意动退开,绷着脸正色道,“以前是我行事欠妥。现在你我两情相悦,有些事……急不得,也不能错了顺序。既然你心意已定,我总不能让你不明不白的跟着我。   虽然你我的事,有些……难办。但总有解决的办法。等将来你我能名正言顺的明了关系,再论其他不迟。再说了,我说想要你,你就敢给?同为男子,你可知道该怎么给?”   也只能先拿“男风”说事,唬弄下杜振熙了。   他的傻姑娘胆儿肥起来,他是真的无力招架。   更怕一时迷失心智,坏了他的布局。   他用心良苦,杜振熙脸色愈红。   她还真不知道,同为“男子”,该怎么做那事。   而身为女子,她现在能给的也不多。   陆念稚尊重她,她也不必硬着头皮上,另寻机会另想办法也好。   杜振熙小手不抖了,她蜷了蜷手指,上头还残留着陆念稚皮肤的温度。   而那一句两情相悦,比她手指的温度更灼人。   简单四个字,居然这么……动听。   好羞人啊!   杜振熙咬着止不住上翘的唇,干咳一声取来那方匣子,斜睨陆念稚道,“四叔,我来处理这些东西可使得?”   陆念稚才松了口气,闻言又提起心口,“你要做什么?”   “我不想留着它们,丢出去又怕被谁捡着惹出是非来。”杜振熙盯着陆念稚,哼道,“我想着剪坏了了事,我动手,您递不递剪子?”   “现在还对我用敬称,嗯?”陆念稚提起的心口一松,全数化作朗声长笑,“傻……小七。何必费事动手?”   不用敬称,那叫陆念稚什么?   她才不学苏小姐喊恩然哥哥呢!   杜振熙暗自撇嘴,看着陆念稚的笑脸忍不住又抿了抿嘴,眨眼道,“您……你想怎么做?”   原来简单一个你字,也能令人心悸。   陆念稚笑颜耀目,学着杜振熙眨眼,“物归原主就是了。”   原主苏小姐收到这匣子,还不知要怎么二次受伤呢?   可真够扎心的!   比起恶趣味的程度,她实在难望陆念稚项背。   杜振熙再也压不住高高翘的嘴角,将匣子丢给陆念稚,果断结束和苏小姐有关的话题,“那……我们的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陆念稚眼神微闪,缓声道,“我今天突然回来,不全是因为听说了你的’丰功伟绩’。也是为了回来休整一夜,打理出远门的行装。运送钱庄银两的镖队已经整装待发,明天就会启程离开广羊府。   出岭南先过闽南,再去江南。我会亲自领队护送,到闽南将钱庄的几处重要分号理清楚,江南那头会交给杜府名下的大掌事负责。这一趟来回,少说要半个月。等我回来,我会和老太太说我们的事。”   正事倒是交待得一清二楚,解决办法却说得言简意骇。   但已然足够。   陆念稚已有承担责任的决心,她也会担起自己该承担的义务。   即便时机未到、未来难测,她提前恢复女儿身又如何?   有得总有失。   人要珍惜幸运,同样不能太贪心。   杜振熙再开口,声音同样低而缓,“四叔,等我们的事落定后,我只盼你能继续做好家主之位,担起杜府的门楣。”   陆念稚心头一震,他知道她为什么不再争,但他无心再纠缠此事,只看着杜振熙无声笑,“家主之位不会是我一个人的。”   而是他和她的。   杜振熙心下触动,竟觉这句话比两情相悦四个字更令人即羞且喜,她伸手去拽陆念稚的袖子,“那你明天,又要走了?”   陆念稚的目光落在杜振熙的唇瓣上,轻嗯一声道,“小七,再……亲一下,好不好?”   临别赠吻么?   杜振熙咬着唇靠上去。   亲吻令人晕眩,她退开来低喘气,“晚上我去庐隐居陪你用晚膳?”   陆念稚心动眉眼却不动,无奈摇头道,“临走前,总要和老太太用一餐饭。待会儿在清和院见?”   杜振熙顿时羞愧,殊不知陆念稚出了霜晓榭后,又忍不住哀叹扶额。   他哪里是孝心无匹,根本是怕晚上身处自家主场庐隐居,会忍不住对杜振熙做出什么“坏事”来。   再忍一忍,等他回来就好了。   他甩袖将匣子丢给等在外头的明忠,刚交待完如何处置,就听明忠道,“小郡爷来了。”   陆念稚脚步微顿,随即勾唇道,“他自会找到庐隐居来。现在不急。”   不急什么?   明忠一头雾水,虽然觉得他家四爷轻快的背影透着算计和叼坏,但他一向晓得主子没说的就不该他问,遂调转步伐,捧着匣子去扎苏家的心。   却不知早被陆念稚窥破心思的沈楚其,果然没有急着去庐隐居,而是径直就先往霜晓榭钻。   杜振熙乍见沈楚其,同样一头雾水,“我听曲大家听余指挥使说,最近城防因左近卫所休整,换得频繁。你怎么来了?不是正忙得王府、城郊两头跑么?”   “我是来找陆四叔的。”沈楚其没被杜振熙绕晕,只盯着杜振熙看,有机会见面自然不会放过,借口信手拈来,“明天王府的府兵会拨出一队来,掺进护送钱庄银两的镖队里。这事儿我领头,本想找陆四叔敲敲细节,偏巧他回杜府了,我就找过来了。”   闻风赶来霜晓榭,倒和陆念稚走了个前后脚,于他来说正好。   于杜振熙而言,也正好,她见沈楚其说罢自顾喝茶,略一犹豫,就凑近沈楚其道,“阿楚,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沈楚其竖起耳朵,偷偷嗅杜振熙身上好闻的香味,面色恍惚道,“什么事这么神秘?”   “阿楚,我也有喜欢的人了。”杜振熙绽放出荡漾心中的笑意,和沈楚其咬耳朵道,“不过和你的情况相似,我喜欢的人,暂时也不能坦白。我只告诉你,你要替我保密。”   这场景似曾相识。   沈楚其好半晌才将落进耳中的字眼,拼成他能理解的完整语句。   他愣愣转头,呆怔的看向杜振熙。   捧着茶盏的手,改而捧心。   他家熙弟,心里有人了?   简直扎心啊,老铁!   第199章 不哭   暗藏心思的一次寻常碰面,竟得了这样一句话。   沈楚其只觉得有只无形的手,穿透他的胸膛,将他一瞬停跳的心脏用力揪了起来,他做不得声给不了反应,似漫长似短暂间才惊觉连呼吸都忘了,喉咙干得发疼,他抓救命稻草似的握紧茶盏,仰头猛灌茶水。   “慢点喝,别呛着。”杜振熙见沈楚其一气喝干茶水,忙又续杯添上,弯着眉眼道,“吓着了?如今你也算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了。你一有心上人就告诉我,现在我也将心底的秘密告诉你。阿楚,我会为了那个人努力,也希望你和你心上的姑娘,能顺顺利利。”   她是真心盼着江氏的话成真,沈楚其和杜晨芭的私下来往,将来能有摆上明面的一天。   她不点破,似是而非的祝福,只叫沈楚其的心越发揪得生疼。   明明眼里倒映着他的影子,明明是和他对坐私话,那双明媚眼眸中细碎的欢悦光芒,却不是因他而起。   还有什么好细问深究的?   他从来没见过杜振熙这样的笑容。   单这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岁月是把杀猪刀啊呸,岁月是块磨刀石,他历练多时,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只顾恣意、不知思虑的他了。   “熙弟,你还真是没变。这副煮茶的手艺一点都没变。”沈楚其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只能拿茶水说事,他晃了晃茶盏,强笑道,“还是那么好喝。好兄弟,再给我添上一杯。”   这一声好兄弟仍旧出自真心。   但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自然不起来,沈楚其兜了一肚子茶水不敢再逗留,仓惶告辞,撞上等在门外的小厮阿秋,眼睛突然就红了。   阿秋也跟着心酸,忙捏着鼻子跟上沈楚其,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四方神佛诶,现世报怎么来得这么快?   他家小郡爷当初按耐不住,吐露已有心仪之人,可不是为了应在今天,和杜振熙交换什么秘密的!   阿秋好生心疼沈楚其,只默默跟着沈楚其,有意让沈楚其自个儿消化消化,拐来绕去定睛一看:好么,怎么往当初遇见杜晨芭的小花园来了?   他举目四望,又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当初沈楚其能得杜晨芭开解,只盼今天也能。   目光所到之处,正杵着杜晨芭和丫鬟们的身影。   “阿楚哥?阿秋?你们怎么来了?”杜晨芭经丫鬟提醒,转身望过去不由意外而笑,“今天真是又有喜事,又见贵客!大嫂才诊出喜脉,她怀着福姐儿时最爱喝花露,我记得小又也爱喝花露。我才刚摘了许多鲜花,阿楚哥要不要带一些回去给……”   话未说完,杜晨芭就惊愕的瞪大了双眼,她身边的丫鬟亦吓得忙装瞎,抱着花篮纷纷遁走。   堂堂小郡爷突然就哭了,她们表示绝对没看见,默默守在小花园门外,帮自家小姐和小郡爷放风。   杜晨芭哪里还有闲话摘花的心情,忙提着裙子小跑向沈楚其。   男儿有泪不轻弹。   更枉论沈楚其被定南王揍成狗,都没掉过一滴泪。   “阿楚哥?”杜晨芭吓得不轻,急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急,阿秋更急,再不敢瞎扯什么经验谈大道理,只背着杜晨芭给沈楚其出主意,“我的小郡爷诶,您这么难受,就该问清楚七少喜欢的是哪家姑娘,回头您直接把人给抢先娶了,不就能左手兄弟右手兄弟妻永远不分开,一了百了了吗!”   沈楚其:“……”   突然哭不下去了怎么破?   他一把推开阿秋,跌坐石凳脱口道,“我到底哪里不好?芭妹,你说我哪里不好?我是不是不够瘦不够好看,所以他才注意不到我,也不可能喜欢上我?”   杜晨芭:“……”   突然安慰不下去了怎么破?   听听沈楚其问的什么鬼,为什么有种她和沈楚其身份、性别对调的感觉?   男人也这么在意胖瘦美丑吗?   她果然是见识还太少,却只当“他”是“她”,坐到沈楚其身侧轻拍他略厚的肩膀,“阿楚哥,不是你的问题。其实一直都不是你单方面的问题。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你够不够好,而是你希不希望对方能好?”   时过境迁,她是最有立场和底气,说这样的话的。   沈楚其和她私下来往已久,几乎是转瞬间就听明白了其中深意。   他扪心自问,心越痛脸色越茫然,语气却没有半点犹疑,“当然希望。我当然希望他能得偿所愿,能幸福顺遂。”   也许这就是她和沈楚其能谈得来的原因,无论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彷徨,受过创伤的心也依旧是正的。   杜晨芭柔柔的笑,抽出帕子按上沈楚其的脸,哄孩子似的轻声道,“那还有什么好放不下的?难受只是一时,会过去的。以后会好起来的。”   就像她一样,现在就很好。   沈楚其不作声,接过帕子捂着脸,半晌才哽咽着含糊道,“真的?”   “真的。”杜晨芭失笑,拍着沈楚其的肩道,“不哭。不哭了。”   以沈楚其的出身还能有这样的赤子之心,她愿意陪着他,和他坐到他冷静下来为止。   这样的辰光,才不算虚度。   然而现实很残酷,杜晨芭望着满天星光,揉着坐到发麻的双腿,略后悔的抽搐了一下嘴角,委婉送客,“阿楚哥,说来你和阿秋怎么会突然来杜府?”   沈楚其肿着眼睛红了脸,在杜晨芭面前失态掉泪也就罢了,左右他们私下里的信笺来往他也没少悲春伤秋,但把正事给忘了,就实在有损他的高胖啊呸,高大形象。   他又是尴尬又是愧疚,忙送一瘸一拐的杜晨芭出小花园,转身对上阿秋,眉眼又耷拉下来,“我就不去庐隐居了。你把府兵细目交给陆四叔,只说一切妥当,明天我会让府兵整队等在十里亭。”   他的心好像没那么闷得难受了,但现在也不想见任何人,只想回去大吃大睡一通。   阿秋自然一叠声应下,哄易碎玻璃似的送沈楚其上马走远,忙紧着往庐隐居去,一拐弯险些撞上堵肉墙。   “阿秋小哥诶,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不知藏在暗处围观多久的明诚现身张口,啧了一声道,“这还没过二月二龙抬头呢,怎么这春天的气息就这么足了?尤其是咱杜府,到处春光灿烂啊!”   他说着左看一眼杜晨芭离去的方向,右看一眼沈楚其远去的背影,显然偷看了半晌,心有所感之余,不知误会了什么。   阿秋下意识就要反驳,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把嘴闭上了。   说来他冷眼旁观,杜晨芭和沈楚其神交已久,是真的合拍。   再一想刚才二人同坐的画面,突然觉得妆容和服饰换一换,二人可不就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重点是,杜晨芭是个女的!   阿秋脑中顿时响起呛呛啷啷的喜乐声,晕头晕脑的搭上明诚的肩,“明诚小哥诶,你跟我说说西府的事儿呗?八小姐我是常见的,只不知杜二爷、杜二太太是个什么性子?”   要真能好事成真,他得先把杜晨芭父母兄姐的好歹摸清楚咯!   阿秋尽忠尽职的打听完消息送完府兵细目,忙就脚不打顿的往定南王府飘。   他先去的是定南王妃的正院。   自从“出卖”了沈楚其和杜晨芭私下通信的事后,每回和杜府有关的事,他回府都得被王妃“逼问”一次。   今天和往常不同,他全无踯躅,甚至添油加醋的将沈楚其和杜晨芭的“美好”相处回禀了一遍。   定南王妃心下满意,面带微笑飘去外书房,和定南王坐定后笑容退散,正色上脸,“如果事情顺利,倒是好将阿楚和杜府的亲事定下了。”   她话中有话,闭目养神的定南王亦是讳莫如深,“不急。一切……且等恩然从闽南回来。”   陆念稚此行,明面上是为自家生意,暗地里和定南王府的利益牵扯不好外露,杜府众人自然该干嘛干嘛,并没有组团远送。   只明忠和明诚二人一前一后,假装不知道半山亭内的动静,望着天磨地面,挪动的步伐慢如龟速。   半山亭下的假山洞里,陆念稚终于放开杜振熙,指腹摩挲着杜振熙水润的唇,哑声道,“安心等我回来,嗯?”   昨晚听明诚八卦,他对沈楚其再无不放心的,至于沈楚其和杜晨芭是怎么回事,他无心多管。   语气里没有担忧,只有眷恋。   杜振熙才放下的脚跟又踮起来,学陆念稚常做的啄了一下他的嘴角,默然低嗯一声。   她才知道,为什么陆念稚以前那么爱动手动脚,原来心意一旦明朗,亲昵会令人上瘾。   她同样不舍,陆念稚却不敢再耽搁下去。   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   “小七,我该走了。”陆念稚抻了抻杜振熙的衣襟,忽而正色道,“市舶提举司和十三行那里,我就全权交给你了。别给我丢脸。”   不怕她给杜府丢脸,但不准她给他丢脸。   这其中的差别,细究起来仿佛掺着蜜。   老狐狸不仅老谋深算,还这么会拐着弯说……情话。   杜振熙全不觉自己的萌点很奇怪,干脆利落的和陆念稚告别,仰着脸保证道,“你放心,十三行和码头船队,我都会看牢、做好。”   陆念稚抬手揉杜振熙的小脑袋,眼风扫见慢出天际的明忠二人顿时手抖,实在不好再虐自觉放风的明忠二人,收回手按下私情,转身大步离去。   混杂着府兵的镖队走得悄无声息,自然不如几天后市舶提举司正式开衙的阵仗大。   连带着十三行对市舶提举司的窗口,亦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杜振熙舒展筋骨伸了个懒腰,边扶正束发玉簪边起身,问竹开,“可以走了?”   海禁重开,通行文书却有限,她在十三行坐班不过几天,就险些被上门求文书的人堵得回不了府。   “今天行里清静,现在就能走得了。”竹开顶替奔走码头的桂开,近日来跟着杜振熙出入,“说是谨郡王还没走。您往侧门出去,必定顺畅。”   谨郡王又来了?   正经归他管的市舶提举司不待着,见天往十三行跑算怎么回事?   杜振熙暗暗腹诽,提起袍摆跨出侧门,就见门外华盖马车将将停下,正挡着路,她微一挑眉,和竹开对视一眼。   这规制,是谨郡王府的女眷马车。 第200章 前有狼 谨郡王爱往十三行跑,自然是因为尝到了好处:肯上赶着巴结他的商户,出手俱是实实在在的干货,或是真金白银,或是各式美人。 如果说谨郡王出现在十三行,是将混不吝的作派贯彻到底,那么谨郡王府女眷的马车会出现在十三行,则是将郡王宠妾的名号落实到位。 车门帘高挑,果然就见吴五娘翩翩下车,瞧见杜振熙不禁柳眉一扬。 杜振熙本就和吴五娘不熟,如今更是连点头之交都省了。 她冲竹开一颔首,越过吴五娘离去,倒叫吴五娘侧目,再一转眼,就见侧门内一道姿态懒散的身影站定不远处,她心下一动,扬笑上前娇声道,“郡王爷今儿倒散得早。妾身正想迎您回府,妾身今儿刚学了道甜品……” “刚才离开的是谁?”谨郡王却似没听见吴五娘的话,侧耳听侍从报出杜振熙的来历,眉梢高挑道,“原来是杜七少?倒像那位陆四爷能调理出来的人才,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得王叔提拔,接手对市舶提举司窗口的职司。” 各式花娘乱人眼的奉圣阁接风宴上,他何曾留意过杜振熙高矮胖瘦,此刻瞧清模样,倒透出几分玩味。 说罢才正眼看向吴五娘,点了点吴五娘的下巴道,“爱妾做了什么甜品?回去可得好好喂本王尝一尝?” 他脚步虚浮地大笑而去,吴五娘却没有立时跟上,眼神微闪地招来个婆子道,“给我盯着杜七少的行踪。” 婆子只知做妾室的下人,唯有主子好了她们才有出头日,自然无有不应。 这边婆子自去暗中盯梢,那边杜振熙照常出入十三行,这日处理完日常事务正待归家,却见竹开疾步近前道,“七少,珠儿才送来的口信。说是江玉得来的消息,大少不知怎么得罪了余内相,现下叫人扣在船上不肯放人。” 杜振熙皱眉瞥黄历,今日诸事大吉宜出行,她倒忘了,余方德启程返京的日子正是今天。 她只知杜振益没少往余方德跟前凑,倒不知杜振益怎么犯的蠢,竟在余方德要走的日子把人惹毛了。 怪道余方德一直没有动静,指不定是有意吊着杜振益,擎等着今天这一遭,临到走了拿杜振益做筏子,说不得是冲着她来的,好一并结算之前的“恩怨”。 老太监,够能忍,够阴险。 “桂开那里怎么说?”杜振熙快步往外走,“珠儿呢?送完口信就走了?” “江玉怕惊动了府里,让珠儿报完信往码头去了。”竹开边答边跟着上马车,“桂开那里怕是还没得着信儿。到底码头离得近的是内河道,离外路的海道还有些距离……” 桂开领总船队事宜,每日晚间向杜振熙回报拿主意,平日就坐镇码头库房,此时海路刚开不久,正是最繁忙热闹的时候,杜振熙到了地头下马车一看,当机立断道,“你去知会一声,让桂开点了人手过来,先在岸上等我指示。” 竹开应声挤入人群,很快就瞧不清身影,杜振熙寻着余方德那阵仗不小的三层大船去,定睛一看,就见珠儿脸色煞白的站在船头,身后守着两个小太监,正是余方德身边的熟脸。 她见珠儿话也不敢多说,只摆手摇头的胡乱指示,脸色不由一沉,掐起袍摆跨上了船板,那两个小太监登时面露讥诮,看笑话似的撵上杜振熙,嬉笑道,“七少可真是手足情深。您想见贵府大少,可得先过我们余内相那一关才使得。” 果然杜振益受的是无妄之灾,余方德若是想找回场子倒也罢了,她总不能不管杜振益。 杜振熙抿唇提脚,踩上盘旋的木梯。 却不知珠儿跟了几步就顿足转身,煞白的脸上满是得意的阴笑。 什么江玉什么杜振益,都是假的。 她不在乎余方德想对杜振熙做什么,她要的就是杜振熙一去不回的结果,到时候……江玉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扬袖挡去腥咸的海风,满脸嫌恶的招来轿工,一脸泰然的径自回府。 倒不是杜振熙轻信珠儿,任谁也想不到江玉内里竟比外表更加奸恶,对珠儿使出那般断人子嗣的下作手段,更想不到珠儿竟如此能忍这般手狠。 作为事主的珠儿不主动袒露,外人再有心也难以察觉,更何况珠儿正得宠,没有必要害杜振益,更没有能耐和理由和余方德勾连。 珠儿这份隐忍在暗处的深恨私怨,倒推导、成就了这不可能的可能。 等杜振熙发觉不对时,方才还嬉笑满脸的小太监脸色已变,一左一右钳制住杜振熙,掐住她的下颚灌下一盏看似寻常的清茶。 额角抽跳,身下晃得厉害。 杜振熙睁开沉重的眼皮,身前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不是正怡然靠窗赏景的余方德又是谁? “七少可算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够沉的,瞧瞧这海面黑蓝黑蓝的,天也黑透咯。”余方德怪腔怪调,淅沥沥斟茶递到杜振熙跟前,“醒醒神。放心,这一杯没有下药。左右这前不靠岸后无追兵,你就是喊破嗓子,我也不操心。” 他不操心,杜振熙却是无处费心。 茫茫大海犹如绝境,也许是已无路可退,她反而很快镇定下来。 一镇定就忍不住跑偏:诸事大吉宜出行个鬼!今年的黄历是钦天监哪个神棍推演的?这么不靠谱! 杜振熙撇嘴喝茶,缓出一口热气,“你给了珠儿什么好处?” “不愧是敢屡次出手救美的杜七少,反应倒快,可惜晚了一步。”余方德笑容诡异,直若鳄鱼的眼泪,“七少到底年轻,太自负了些。哪里有什么杜大少惹事,更没有什么江玉报信。我能’请’到七少同行聊解海上寂寞,多得贵府的丫鬟珠儿出主意出力。 她要的是你的命,来拉江玉的命入土,哪里需要我许诺好处?倒是我凭白得了好处。我还当真个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找不到机会好好’招待’七少,到底老天还是顾念我这张老脸的,叫我没有错失和七少的’缘分’。” 江玉和珠儿有什么恩怨,此时已然不重要。 杜振熙仰头干杯,要是没饭吃至少先把水喝够本,能顶多久算多久,她将杯底一亮,“有劳,添茶。” 余方德讶然抖眉毛,桀桀笑道,“七少这性子好,我喜欢。想来京中贵人更喜欢。物以稀为贵,何况七少这张脸蛋柔而不阴,美而不娇,头先没能让你替代曲大家敬献给谨郡王,京中可还有不少好你这口儿的贵人主子,你说,我该给你挑户什么样的贵人好?” 他有持无恐,真依言给杜振熙添茶,语调比之注水声更加粘哒刺耳,“七少,你要怎么求我?” 费这么大的事把她带出海,夜间不停的冒险在海上疾行,总不至于单是为了找回之前的场子这么简单。 杜振熙心下微动,连干两杯茶水,抹着嘴道,“余内相可别坠了内相美名。您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事到如今何必再费口舌糊弄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死到临头还跟他抖机灵! 余方德脸色徒然阴沉,甩袖打落杜振熙手中茶盏,呛啷碎瓷声中响起他阴恻恻的尖细嗓音,“七少这么急着知道,我就让你早点送命。” 话音未落,就有小太监应声推门而入,架起杜振熙就往甲板上推。 阴冷而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甲板上空无他人,整三层的大船也静得诡异,杜振熙循声转头,正要去看缓步跟出来的余方德,视野内就闯入几点细碎的光亮。 仿佛算准了时辰一般,那些乍然出现的光亮越靠越近,聚拢着围向飘扬着内务府大旗的三层大船,那些映衬在灯笼光亮下的旗帜同样飘扬,渐渐显出来历不善的原形。 旗帜上形状不一的标志,近海生活的民众无有不知——海匪。挂着各式老旧旗帜的海匪船只。 划破海风的呼喝声四起,有箭矢扎进船身,更有嘶吼着抛下小船,径直杀向三层大船的海匪。 原本静谧得诡异的甲板、船舱,忽然亮起渐次灯火,如鬼魅般出现的船丁、护卫应和着喊杀声迎敌,却明显力有不逮,几乎是眨眼间,就死伤大半。 唯有杜振熙所在之处,或者说,因着余方德就在身后不远处,她的周遭竟是最无损无伤的。 杜振熙的脸色刹那沉凝。 就算余方德的大船能上天,入夜不过个把时辰出得了岭南,也出不了闽南。 三地海域一向太平,海匪什么鬼的早就是老黄历了,当今皇上无论想对三地动什么手脚,也不至于脑子进水,将尚且存在疆域威胁的海禁重新开放。 这比姑娘家第一次小日子来得还突然的“海匪”,没有鬼才有鬼了! 杜振熙只恨人弱力怠,挣脱不开只得扭过身,眦目瞪向余方德,“余内相果然有内相风范!为了取我一条小命,竟肯费心动用这么大的阵仗!真要多谢您的抬举了!” 反讽的敬称,明晃晃的激将。 余方德表示生受,不疾不徐的理了理箭袖,“我刚才就说了,七少太自负了。这阵仗里,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阵脚,和阵眼可挨不上边儿。当今圣上英明,早就料到南地藩王治下的海域不太平,这才令我暗负口谕,前来亲身彻查。 回头往京里一上报,七少可说说,得民心受民众敬爱的定南王,该担什么责?该定什么罪?捎带上你,一为我那小小的私怨,二则嘛,你说一向和定南王府私交甚笃的杜府七少,暗中勾结海匪,欲杀内朝廷总管大太监未遂,又该给定南王府定个什么连坐罪名好?” 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臭屁! 这才是余方德南下的真实目的! 果然是个能忍够阴险的! 杜振熙狠得咬牙。 却听嗖的一声,泛着冷光的箭矢冲破“安全”区域,直直穿过余方德的头顶束发,射散半白长发,登时飘落一束又一束碎发。 钳制杜振熙的小太监错愕,杜振熙亦是一时惊诧。 余方德回过神来,捂着脑袋神色扭曲。 哪个瞎了眼的“海匪”准头这么差! 他下面已经没了,居然敢误伤他上面?! 找死! 第201章 后有虎 余方德的咒骂尚未出口,紧接着就发现,找死的不是眼瞎的“海匪”,而是有人混在“海匪”之中,想要他死。 急急回护的护卫无力回天,接连被“误伤”后,不单钳制着杜振熙的小太监失了方寸,就连紧跟余方德的其余小太监亦是节节败退,渐次伤亡。 “看来自负的不单是我一个。”杜振熙被糊了一脸血几束碎发,她十分不雅的呸向甲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原来余内相想要我的命,也有人想要余内相的命。您心计非常,倒是给我解解惑,想杀您的是英明神武的当今圣上,还是料事如神的当今圣上?” 指向一个目标的讥讽问句,算个鬼二选一! 余方德闪避杀机之余,脸色越发阴沉。 比起未遂,真的死个内朝廷总管大太监,且是当今皇上潜邸时的大伴,能造就的效果只会更好。 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 余方德眸底血色乍然弥漫双眼。 杜振熙却没空欣赏他的诡脸,怼上两句泄愤完毕,果断猫着身形冲向船沿。 水上不安全,水下也许还有生机。 她生长于近海府城,憋气泅水什么的不在话下。 瞬间爆发力带得方寸大乱的小太监一并掉入海中,杜振熙屏息适应后在水中睁开眼,只看见小太监越沉越小的衣角。 她抿着唇笑,平日里再威风有什么用,到了水里不会划拉只有做水鬼的份儿! 她潜着水游动,突然叫砸入水中的水花阻了路,尚未放平的嘴角登时一僵:那砸出水花的正是慌不择路的余方德,他散开的半白长发犹如漂浮海藻,憋不住气的老脸氲开挂落的血迹,黑蓝的海水暗红的血液,令余方德狰狞如真水鬼。 杜振熙背手划水,默默往后退。 余方德只余求生本能,张牙舞爪的狗爬向杜振熙,瞪得险些脱窗的赤红双眼,写满——救命啊! 救还是不救? 再有过节,也大不过人命。 杜振熙犹豫一瞬,后退的身形缓缓停住。 然而再会水的人,也架不住旱鸭子的骚操作。 被余方德胡乱扒着死死捉住,转瞬跟着往下沉的杜振熙后悔了,她就不该盘算什么留着余方德比让余方德死了有用,她要是也成了水鬼,算盘打得再响也只能给阎罗王听! 偏掰不开余方德的爪子,再努力蹬腿也收效甚微,憋足的气同样后继无力,她暗搓搓踹了余方德几脚,意识渐渐模糊间,仿佛听见竹开焦急的喊声,“七少?七少!” 人死前是不是会产生幻觉? 怎么是竹开的声音,她想听的,是陆念稚的声音啊…… 还有江氏,还有……谁? 杜振熙钝痛的脑仁针扎似的一抽,顿时疼得弹坐而起,一睁眼就对上余方德端坐床边,煞白如鬼的老脸。 果然是幻觉。 见什么鬼不好见个鬼余方德! 杜振熙默默闭眼往回躺,躺到一半清晰的听见阴冷尖嗓响起,“七少且睁眼起身吧,你还活着,我也没死。” 这么难听的破嗓不是幻觉,是余方德那老狗贼的错不了。 杜振熙睁眼细看,才发现她依旧在船舱内,只规制寻常,似是普通商船。 “别看了。是你那叫竹开的小厮临时找来的小船。这会儿已经在返回广羊府的路上了。”余方德面无表情,死水般的眼神落在杜振熙脸上,“等到了广羊府,我会改走陆路回京。还请七少好人做到底,拨些人手护我一程。” 他站起身来,现出隐在船舱角落的一道人影。 杜振熙唬了一跳,细看之下才发现,悄无声息守在墙角的人影,正是那晚奉圣阁小树林里堵曲清蝉主仆中,功夫稍好的那位小太监。 回想之前船上惨状,这位怕是余方德身边唯一的幸存跟随者了。 杜振熙眉头才一皱,余方德已走近弯身,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诡样,“比起生死,你我之前的过节实在不值一提。恩怨分明这话,在我这儿做得准儿。七少救我一命,将来我定当回报。只要我能得人护送安全返京,之前我所说种种,就如我那断发,落地无声,再无回响。” 谁要和年老色衰啊呸,年老阴险的余方德把手言欢! 杜振熙脑仁疼嗓子疼,暗自腹诽一句,没作声。 此情此景信或不信,已然非上下嘴皮子一碰能了事的。 何况海匪一事,显然已脱离余方德原本的掌控,处处透着诡异。 余方德也不需杜振熙作答,无声一抱拳,带着仅剩的小太监走出船舱。 “七少。”竹开这才探身进来,晓得杜振熙正满腹疑问,忙细细解释道,“我和桂开带人赶到海路口岸时,余方德的大船早没了影儿。当时紧着找您,顾不上其他。桂开将人兵分两路,一路跟着我驾船追您,一路跟着他去找四爷……” 算算日子,陆念稚正该也在海路上飘,从闽南往岭南回。 “情况未明人手不够,只能先将您不见的事捂着,没往府里报信。”竹开心有余悸,强扯出笑道,“好在中间闹’海匪’,否则我还追不上您。倒是那’海匪’着实古怪的很,打杀到一半倒似起了内讧,余方德和那小太监先后跳下海,那大船就起了大火…… 等我拉上您再去看,就见那些存活下来的’海匪’全不恋战,吆吆喝喝直往北上,转眼就过了岭南海域……我也没让人去追。倒是那余方德醒来后细问过我,倒反过来让我只当不知,不必再管。” “海匪”果然古怪。 这操作简直比旱鸭子余方德还骚。 杜振熙按着一抽一抽的脑袋,先问当下的重点,“余方德还说了什么?” “和跟您说的一般无二。许诺将来会报恩,还将缝在身上的大额银票都给了我。”竹开面色古怪,心知杜振熙想听什么,“桂开临时纠集的人手,身手不差也不老好。那小太监没受什么伤,怕是足够应付我们的人。” 也就是说,他们制不住余方德主仆。 而许出全部随身财产的余方德,只得小太监一人在侧,也无法安然返京。 两害相权取其轻,杜振熙松开眉头道,“且遂一回余方德的意思。” 左右她平安脱身,只要她不在余方德手上,对定南王府、杜府的牵制就荡然无存,至于治下无能、海匪祸患的罪名,可不是谁张张嘴,就能安在定南王头上的。 且听竹开的意思,原来之前大船尚未出岭南海域,这一行快船回转,更鼓四响时,已抵达广羊府海路口岸。 竹开一落地,就在小太监阴恻恻的注视下,分出几个人手护送余方德,两厢无声分手不必细表,只说深夜时分的海路口岸安静如鸡,褪去白日喧嚣,直如无人出没的荒地。 这份诡秘的寂静,倒叫杜振熙等人心下略安,竹开瞧一眼杜振熙身上干巴发皱的衣裳,默默拽下外袍披上杜振熙的肩,吩咐道,“去将马车赶来,留几个身手好的,护着七少。” 余下人手分头行动,杜振熙却不想在原地多待,示意竹开等人跟上,才一抬脚,就听马车停靠处的方向,骤然响起几声惨叫。 不等竹开等人回护杜振熙,暗夜中闪出几道身影,鬼魅般冲向挡在前头的竹开等人,手起手刀落,劈晕一个又一个。 杜振熙倒想再往海里跳一次,那几道身影却已将她团团围住,有人抓手有人按肩,抬手就往她后脖颈用力一砍。 她忽然觉得,余方德其实挺讲究的。 至少为了带走她,还往茶水里下药才弄晕了她。 这批人又是什么来历,用手砍这么粗鲁。 怕是早就盯梢她许久了,否则余方德老胳膊老腿又走不快,这些人怎么会算准她落单的时机动手? 杜振熙再次意识模糊,陷入黑甜之前,她的小脑袋不由自主的又跑偏了。 到底是钦天监里哪个神棍推演的黄历? 站出来,她保证醒来后不打死他! 然而醒来后,面对的不是她假想中想怒揍的神棍对象,而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吴五娘偏头看向睁开眼的杜振熙,拨亮灯芯娇俏一笑,“七少醒了?早听闻七少有个病娇的名声,倒没想到传言真真儿的。你身边那几个人早半个时辰就醒了,这会儿堵了嘴绑着手脚丢进荒山中,也不知有没有叫野狗饿狼啃坏。你倒’睡’得安稳,瞧着才泡过水,可别就闹病了吧?” 她如叙家常的语调带着笑,应和着车轮声,越发衬得夜色静谧。 沓沓行车声,应已离了码头,加上荒山一说,怕是这平稳行驶的马车,也已过了城郊外的小路上了官道。 这是要回广羊府? “病没病不劳吴姨娘关心。且死不了。”杜振熙自然一醒来就察觉手脚无力,她转动脑袋盯住吴五娘,能怼一句算一句,“吴姨娘不顾本分名声,残夜外出私会我这个’外男’,还这样关心我的身体,就不怕谨郡王绿云罩顶?” 吴五娘笑容转阴,眯着眼嗤道,“杜府果然家学渊源。老的不着调,小的同样思想龌龊。郡王爷如何,轮不着你操心。现在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她说着抬起宽袖,悠然从容的摸出一包药粉,冲着杜振熙晃,“你睡着时,我已喂过你致人手脚绵软的药丸。而我手里这一包,七少猜一猜,又是做什么用的?” 杜振熙不惊不恼,心下再次不雅的啧了一声。 她决定收回前言,吴五娘也挺讲究的。 给她准备的药比余方德还多还全,还不嫌费事儿,手刀砍都砍了居然还补多一剂药,粗鲁范儿倒是很稳。 先出狼窝,又入虎穴。 再次身处绝境,似乎比之前更无退路。 杜振熙默默问候了一下始作俑者余方德的祖宗,内心略有波动,居然有点想笑,“吴姨娘指桑骂槐,嘴里说的老的是指谁?小的又是指谁?我倒是不知道,吴姨娘之所以做了姨娘,竟不是自作自受,倒和杜府有关?” 拖得一时算一时,至少比立时就再被喂一包药的好。 她故意笑出声来,勉力撑起脑袋,呵道,“你这样费事捉了我来,又想用我对付谁?” 第202章 你骗我 吴五娘不在意“又”字从何而来,抬手抚上保养良好的脸,好整以暇的轻笑道,“以七少在杜府的地位,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东府江氏是个偏心的,西府杜仁、大吴氏心是烂的。还有你那好四叔,设计诓我,逼得我生母悬梁自缢,更将我推进绝路! 一个两个老的少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的腌脏货!你说我指的是谁?杜府无情无义,好在天公怜悯,叫我绝路逢生甩脱那个肥肚油肠的老货,得了郡王爷的青眼!可惜,不够!还不够! 你一个养尊处优的七少,岂知女子艰难!你该知郡王爷名声在外,只要入得眼男女不忌、香的臭的都能往屋里收,你可知我能有今天,受过多少苦经过多少事? 这一切都是拜杜府所赐!你不是杜府的心头肉眼中宝吗?我今天就要让你也尝一尝,得郡王爷’宠爱’是什么滋味!我倒是不知郡王爷用在男人身上是什么手段,明儿你若是还有余力,且跟我仔细说道说道?” 她语气尚算轻柔,杜振熙却很想掏耳朵。 跟吴五娘这种自己做错事还觉得自己最无辜,最逼不得已的神经病甩锅侠,她脑子就算才进过海水,也懒得再费力讲人话。 唯有不合时宜的感叹:她是长了张能按斤两估价的脸还是怎么着? 一个两个都盘算着拿她送人,是余方德吴五娘眼神不好,还是世风日下? 她自娱自乐,笑得越发讥刺,“这做了姨娘宠妾就是不一样,脑子不好使说的话黑白颠倒,张起口比疯狗吠还难入耳。” 吴五娘闻言神色徒然大动,一把抓住杜振熙的衣襟往上扯,低头逼近的脸上换做歇斯底里的诡异表情,“闭嘴!你给我闭嘴!你们杜府没一个好人,凭什么说我!你可知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能生养的宠妾算什么宠妾! 是杜府恶事做绝,合该遭报应!我没错!杜仁大吴氏算什么!你是东府的长子嫡孙,如今身兼要职西府也紧着巴结你!且等着我把你送上郡王爷的床,杜府七少被男人糟贱收房,杜府会怎样? 哈!杜府毁了我的身子,就用你的身体来偿还!抬举丫鬟固宠,怎么比得上把杜府七少栓在郡王爷的裤腰带上?以后不止你,连杜府也要看我的脸色!七少要怪,就怪你的好四叔,怪你生在杜府!” 她语渐癫狂,一行说一行抖开药包,胡乱往杜振熙口中塞。 “我唯一的错,只错在当初手下留情,善心反而害了自己!”吴五娘疯起来力大无匹,哪里在意杜振熙无力的挣扎,捂着杜振熙的嘴阴笑,“吃一堑长一智。今天为七少准备的,可是当初数倍的量,更是比当初更烈的虎狼药。” 她桀桀大笑,终于松手跌坐,抹着笑出的眼泪语气突然恢复正常,“七少可得忍住了。别在躺上郡王爷的床前,就失了精气神。” 火烧火燎的药效尚未吞噬最后的理智,杜振熙瞪大双眼,极力辨听。 方才被吴五娘发疯掩盖的寂静突然扑面而来,她强撑的眼皮止不住耷拉,用尽力气提起个笑,“我说你脑子不好使,你还不承认。我忍不忍得了,且不劳你操心。你现在该操心的,是你那颗蠢脑袋还能不能保得住……” 病娇体弱手脚无力什么的好烦,她算计不过这些心思阴险的小人,只好努力气死人不偿命了。 吴五娘得意嘴脸瞬间怒气丛生,尚未吃透杜振熙的话外之意,就觉身下马车一震,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周围太安静了,她带来的那些婆子、雇来的武夫呢? “来人!来人……”啊字出口化作痛呼,才准备推开车窗的吴五娘被破窗而入的大手一把攥住,如破败烂布般被大力扯出车窗,砰一声钝响,砸落坚硬的官道地面。 很快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大概是将吴五娘拖走了,车外转瞬又恢复寂静。 唯有静夜虫鸣声掺杂着衣摆猎猎轻响,大手的主人推车门入车厢,将嫌弃吴五娘脏而用来擦手的汗巾随手一丢,正正遮牢破损的车窗。 月光和冷风浅转而入,杜振熙模糊的视野稍显清明,“四叔?四叔……” 身下马车重新启动,陆念稚也跟着一动,抖开披风盖住杜振熙,“小七,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治住吴五娘等人的,杜振熙已然无力思考追问,披风上残留的熟悉气味令她心安,也令她越发难抑药效,她突然不想再挣扎,脱力的手勉强碰了碰陆念稚尚未抽离的手臂,仰起能活动的小脑袋,只一径往陆念稚嘴边凑。 甫一让她触及一小片肌肤,那药效仿佛寻到了出口,热力化作动力,叫她循着陆念稚的嘴角,覆上了比之她实算冰凉的双唇。 杜振熙吻住陆念稚,晕沉脑中闪过的念头居然是:吴五娘唯有一句大实话,给她喂的这包药果然效用清奇。 这般情急之下火热以上的吻,柳下惠怕也招架无能。 陆念稚不仅无力招架,更不敢推拒,唯恐伤到杜振熙,忙放松齿关卸去所有力道,滋味复杂的迎合着杜振熙,心下又是煎熬又是忧怒,默算着差不多了,轻柔着分开二人哄道,“小七?小七乖,我已经让明诚去找解药了。你还记不记得,庆叔就住在城郊,离官道不远。上一次,还是竹开说起这事儿的……” 他试图说话分散杜振熙的注意力,杜振熙却听得迷迷蒙蒙,抓住零星字眼,傻愣愣的笑起来。 好熟悉的场景啊! 只不过上次害她的是江玉,这次换成了吴五娘,相同的是上次多亏竹开机变、庆叔收藏丰富,这次又要麻烦庆叔。 竹开的脑洞和庆叔一脉相承,几次三番的半夜求解药,庆叔会不会误会她有古怪嗜好? 杜振熙迷瞪瞪的胡思乱想,傻笑着出声,又去循陆念稚的鼻息,一经交缠就胡乱咬着陆念稚的唇瓣道,“不要了。不要解药,四叔,你帮帮我……” 她不让陆念稚退,持药行凶的模样竟透出股狠劲,再开口语调又碎又颤,倒似带着哭腔,“你不是想要我吗?你现在,就要了我吧?四叔,你要了我吧……” 她脑子转不动,也不想再转了。 她什么都不想想了,与其女扮男装遭那些个心思真正龌龊的人算计,还不如就这样自揭身世,让陆念稚看得明明白白,知道最真实的她。 至于陆念稚能不能接受…… 她也不想考虑了,此时此刻于她于陆念稚,何尝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造就的契机? 就这样吧。 那就这样吧。 杜振熙笑出眼泪来,不知是心绪所致还是药效作用,她的手脚生出滚烫的力气,一行踢腿想蹬掉碍事的披风,一行去拉扯已经被吴五娘抓松的衣襟。 高领中衣才被她胡乱拉下,手背上就覆上一道温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的大手。 陆念稚的手,她太熟悉了,以前这爱使坏的手令她又羞又恼,现在这手却令她又喜欢又安心。 杜振熙摇晃着脑袋,低头找不准位置,想要去亲阻止她的大手。 陆念稚却手掌一翻,捧着杜振熙抬起头来,仿若烧着两团火的眼中即有隐忍又有无奈,“小七,现在不行。现在,你正糊涂着。我却不能做糊涂事。我说过,以前是我行事不妥。你肯让我亲你碰你,是你赐予我的宽恕。 但现在,我还没有将你正式娶进门,你还没有穿着嫁衣做成我的妻,再多的事,我不能做,你也不可以放任我去做。知不知道? 还有,你忘记了?奉圣阁接风宴那晚,我才一动坏心思就流了鼻血?我身上内力心法的最后一层束缚,还没有破解呢?你要我怎么……要你?你就舍得,让我舍命相陪吗?嗯?” 杜振熙哪里抵得过陆念稚的力气,她就那样被陆念稚捧着小脸,边仰着脑袋愣愣看着陆念稚,边乱蹬腿乱动手,好半晌才勉强理解了陆念稚的意思。 他知道。 他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 什么允许他亲她碰她,所以是在她告白的时候,或者是她告白之前,他就知道了她的秘密,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的假七少! “你骗我……”杜振熙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语不成句的指责道,“你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四叔,你骗我。” 她首先升起的是恼怒,偏此时哪里做得出凶狠的模样,想竖起的眉毛反而耷拉下去,瘪着嘴眼角还挂着泪花,嗓音沙沙软软,直叫人听了看了,能软到心里去。 陆念稚只觉心都快软得坍塌了,他制住杜振熙的手脚,将人抱进怀中,轻拍杜振熙的后背道,“我骗你?你骗了我十五年零两个月有余,我才瞒着你多少时日?这笔帐怎么算,还要我拿算盘手把手教你?” 诶? 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 杜振熙不乱动了,心头顿时泄气的恼怒换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四叔,那……你动手吧。” 她不是第一次被下药,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用手刀粗鲁砍晕。 真要论第一次,还是奉圣阁夜宴那晚,陆念稚头一个劈晕她的呢! 杜振熙又傻笑起来,笑到一半模糊听见陆念稚低声哄了句什么,然后脖颈再次受到二次伤害,晕了。黑甜的睡梦中,好像有人一直抱着她,又有人轻手轻脚挪动她,她今晚被掐过数次的下颚又被人轻轻捏开,喂了什么东西。 沁凉的口感和解药效用仍旧蔓延在体内,杜振熙缓缓睁开眼,有些发白的小脸简直云淡风轻。 任谁一晚上晕过去醒过来,醒过来又晕过去,如此反反复复,内心戏再多也得麻木了。 杜振熙提了提嘴角,自嘲抽搐未遂,也懒怠去看现下身在何处,缓了会儿才坐起身来,活动了下手脚展臂一勾,挑起垂落的床帐,一眼就瞧见高椅上斜坐的身影。 支肘假寐的陆念稚循声睁眼,三两步走上前,细看着杜振熙的脸色,“醒了?” 第203章 王八蛋 “桂开和竹开……”杜振熙开口才发现嗓子干疼,接过陆念稚备好的温水润喉,语调急切,“桂开和竹开呢?还有跟着他们的人,大家可都平安无事?” “别急,小心割着嗓子,再慢慢喝两口?”陆念稚斜坐床边,扶着杜振熙低哄喂水,缓声道,“都平安无事。唯有竹开先是紧着追你,后来又被丢进荒山中,闹腾得最厉害伤得也最重。别担心,桂开已经将人都安置好了,正亲自照看竹开。” 吴五娘成功掳走杜振熙后,自以为计划得逞,根本没想过遮掩痕迹,桂开带人半路撞上陆念稚回程的船,两队人马并作一处,循着痕迹追上官道后,桂开带人往荒山去解救竹开等人,陆念稚则带人直追杜振熙。 倒不是桂开失了分寸不分轻重,而是心知杜振熙是女儿身,唯恐被掳的事闹大,将来越发累及杜振熙本就立身不稳的闺誉,直到救下伤痕累累的竹开,看清竹开易于寻常的焦躁言行,他才明白,原来竹开肯应下和他分头行动,隐瞒杜振熙失踪的事,并非情急下对他的服从,而是出于也知杜振熙的秘密。 他沉默着为竹开包扎伤口,只吐出三个字,“好兄弟。” 竹开半晌才扬起破裂的嘴角,同样只回了三个字,“一辈子。” 原来,假的始终是假的,女扮男装得再像,也成不了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 原来,身边早早察觉她身世秘密的,不单是大少奶奶一人。 万幸的是,大少奶奶和竹开,真心为着她好。 杜振熙决定以后每天都给竹开加鸡腿,她抿着杯口抬起眼,越过袅娜的水雾看向陆念稚,“是唐加佳告诉你的?” 见陆念稚颔首,当初乍听唐家下场时模糊的怪异感,已然得到解释。 如果不是为了暂时钳制、长久拿捏住唐家,陆念稚何必高拿轻放许出海禁文书,他骗了她,却是为了她好,暗中护着她,不受外界可能的风雨侵扰。 但可是…… “你偏要装不知道,是坏心不改想着捉弄我,还是真要长长久久的瞒着我,跟我算账?”杜振熙是真不解,“你还躲在定南王府不见我。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这会儿倒十足乖顺相当诚恳。 陆念稚忍不住笑,连人带被将杜振熙抱上膝头,垂眸捏了捏杜振熙的鼻子,“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小气?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瞒你。我客居定南王府,其实不单为钱庄的事,主要是为定南王暗中做事。这次闽南一行,运送的钱庄银两,其实只占车队的一成不到。 车里箱子里装的是兵器,而那些护送的镖队,也不是真的趟子手,而是定南王养的私兵头领。掺在镖队中的府兵倒是真的府兵,不过,却不是寻常府兵可比。那些,都是早年和定南王上过战场,打过岭南城池的老练兵将。” 这话绝对比她早已穿成筛子的身世秘密惊人。 杜振熙嗓子又开始发干,她努力组织语言,“那些临阵倒戈的’海匪’,是定南王……” 她摇了摇头,轻道不对,“是你,是你此去闽南的另一个真实目的。那些’海匪’,是你受定南王的命调派的?” 跟着的镖队是私兵头领,那么头领以下的私兵们,只怕早就借着海禁重开、陆念稚巡视铺面散往三地了。 她脑中电光火石,陆念稚则巍然不动,“孺子可教。倒省得我多加解释。不过那些’海匪’,不全是定南王的私兵。倒戈的是后来居上的私兵。先头出手的,确实是余方德安排的假海匪。想取余方德老命的,也确实是龙椅上的那一位。” 当今皇上不惜利用自己人,也要对定南王发难,绝不是一日两日间动的心思,而定南王既然早就私下造兵器养私兵,今晚她误打误撞闯入的险境,也不会是定南王心血来潮、被动出击。 杜振熙觉得身子又开始燥起来,无声做口型:造反? 看似疑问,其实笃定。 她的小心肝顿时三连抖,不是惊的,而是激动的。 “为一己私利,罔顾三地民生、轻贱人命,这样的昏君凭什么稳坐龙椅?”陆念稚语气平常,笑看猛眨眼的杜振熙,张手替她顺着背脊,“一样姓沈,定南王有明君之质,又凭什么一辈子受制于昏君之下?” 沈氏天下,龙椅上那位不懂得治理珍惜净出昏招,那就换个人当皇上又如何? 至于什么名正言顺、顺应民心,纵观前朝旧史皇位更迭,有几个皇室中人又是真的干净? 难道要定南王偏居一偶,乖乖挨揍才叫皇室真情、天道所归? 扯淡。 擅治一方藩地之人,凭什么不能去夺天下治天下! 杜振熙荡气回肠一瞬,盯着陆念稚始终平静的脸,皱眉道,“你……早就知道定南王的意思?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八岁起,中举人始。”陆念稚平静的神色微起波澜,“我是杜府家主,代表的就是杜府。杜府多年来或明或暗,没少为定南王出钱出力。如果事成,应该说……只等事成之后,杜府的从龙之功跑也跑不掉。” 杜振熙微微瞠目,她想起她领过的家法,陆念稚私帐上那些收支诡异的大笔数目,却原来应在此处。 原来深藏功与名的竹开,也比不过陆念稚藏得深。 竟然这么早就上了贼船啊呸,上了定南王布下的棋局。 “十年前……十年前你就和定南王府暗中联手了?”杜振熙险些弹起来给陆念稚跪了,“为什么?” “为了不再有第二个苏家,为了没人再能伤到杜家人,为了杜府能立于不败之地。”陆念稚掷地有声,对上杜振熙掩不住崇拜的小眼神,他声线忽而转软,亲了亲杜振熙的眼睛,“不过,这三个为了只是最初的想法。现在……还为了你。” 只要杜府不骄不躁,家风稳后代不犯蠢,从龙之功就不可撼动。 至少在他和杜振熙活着,甚至死后三代以内,只要定南王一系坐上皇位不出幺蛾子,可保杜府几代屹立不倒。 届时杜振熙是男是女,往前十五年怎么活的,又是以什么身份作为活的,还有谁敢说嘴编排? 她的闺誉,他不会容许有半点损伤。 他会力所能及,为她做到最好。 “所以,你才忙得没时间回府,闽南之行是不是你有意推动提前的?”杜振熙眼角发酸,张开手去抱陆念稚,“之前呢?曲大家的事、谨郡王的事,还有余方德,不是定南王抬举杜府,是你主动祭出奉圣阁的是不是?” 是他想要快些,再快些,铺排好所有事,尽快推动也许不该现在就发生的事。 要算尽天时地利人和,不能出一丝差错,他该费尽多少心血? 杜振熙闭了闭红而胀的眼,珍而重之的回吻陆念稚的眼,“四叔,你对我真好。” 陆念稚闭着眼笑,沉沉嗓音没有否认之意,抵上杜振熙的额头蹭了蹭,“你才知道我对你好?你当我真的能够忍受,对你避而不见?那些日子,我白天要帮定南王做事,晚上还要捡起四书五经重读,就算想见你,也真的无法抽出空来。” 直到闽南之行正式落定,又赶巧发生苏家的事,他才抽身回了府。 而苏先生对外狷介对内糊涂,代妻女赔罪也赔不出新鲜花样,不过是应陆念稚所说,整理出几大箱考题孤本,算作赔礼。 杜振熙听到这里感动不下去了,睁大眼睛奇道,“你要再考科举吗?” 若是新皇登基,多半会加开恩科,以陆念稚的人才学识,重新捡起书本考个进士应该没问题吧? 何况杜府还是关系户! 陆念稚看着先奇后傻乐的杜振熙,无奈干咳一声,“你舍得自揭身世,舍得放弃家主之争,我总要再回报你一点好处吧?封侯拜相我倒没想过,但至少,为你挣个诰命?” 夫荣妻贵。 再有诰命加持,他的傻姑娘,以后的日子就真正轻省了。 杜振熙才涣散的感动瞬间聚拢,明明想感性一下,说出口的话却是,“四叔,你真的好会拐着弯说……情话。” 陆念稚哪里说过这类情话,他方才就略觉不自在的干咳,现下闻言顿时咳嗽三连。 杜振熙决定好好堵一堵陆念稚的嘴,治一下他的咳嗽,才扬起嘴角就后知后觉:她现在才发现,她的声音怎么这么娘! 掰着指头一算,昨儿该是补服变声药水的日子,有惊无险后桂开忘记留药倒罢了,她如今也没什么好在陆念稚跟前伪装的。 但是…… 杜振熙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脖颈,假喉结不见了没关系,滑下她手臂的女式宽袖是什么鬼! 她什么时候换的女装,谁给她换的! 杜振熙手一抖,落在绵软的胸口上。 绵软? 她低头看已无束缚的胸,然后猛抬头涨红了脸,“我、我、我的裹胸布呢?” 她疯狂结巴,其实想问是哪个王八蛋扒光过她! 陆念稚却疯狂咳嗽,半晌才侧过同样涨红的耳朵,眨了眨眼道,“我随手丢了。” 左右以后用不着了。 还好,他以为的一马平川是假象。 即便他不是真在意,但喜欢的人能有副“赏心悦目”的好身材,他身为男人自然满意而欢喜。 陆念稚没忍住,又咳了一声。 杜振熙则险些打惊嗝:果然扒光过她的是王八蛋! 是谁在她中药时,说现在还不能做不该做的事的! 难道扒光她是应该做的事? “自然应该由我动手。”陆念稚仿佛能看透杜振熙的羞恼,“也只能由我动手。” 就像深藏在礼物匣子里多年的宝贝,必须由他做第一个打开,也是唯一一个打开的人。 “别人不行,谁都不行。”陆念稚扳正杜振熙的肩,郑重道,“丫鬟、婆子也不行。你的……身子,只能给我一个人看。” 和应该不应该无关。 杜振熙莫名被震慑,愣愣点头,羞恼过后心下只剩下一个想法:她被陆念稚看、光、了! 她只想把自己缩成黑猫大小,能消失不见最好。 陆念稚朗声大笑,取来披风包住杜振熙,抱起缩成一小团的杜振熙往外走,“现在,该回去见老太太了。” 第204章 晴天霹雳 杜振熙从披风中探出头,左右细看才发现她身处的是搬空的无名居,她心下一动,低声问陆念稚,“四叔,曲大家和余指挥使……怎么样了?” “西臣如今应该已经出了岭南。往北追击’海匪’去了。”陆念稚低头看杜振熙,知道她最关心什么,点到即止话锋一转,“余、曲两家,都是定南王安插在地方的心腹暗线。当年的破家惨案,因龙椅上的那位疑心而起,定南王得知时,事情已不可挽回。 余曲两家家主赤胆忠心,为免牵连定南王,联手做了场戏自家揽了罪。定南王事后能做的,无非是让人暗助西臣,只可惜到底晚了,只救下曲大小姐一人。如今情势明朗,西臣和曲大小姐已知当年真相。” 被长辈刻意隐瞒的真相,到来的太迟,何从分辨双方为官亡父尽忠,而不能全孝是对是错? 至少很快就能洗清两家“污名”,而背负在余文来、曲清蝉身上的种种,也终将不再横亘二人之间。 也许,曲清蝉很快就会嫁予余文来,也许,余曲两家的赤胆兴旺,很快就会由他二人延续下去。 杜振熙微微笑,由陆念稚抱着放上马车后,被她遗忘的吴五娘终于冒出脑海,“掳我的那些人……” “且随余方德自去蹦哒。至于吴五娘……”陆念稚解开披风,细心帮杜振熙盖上身,说出口的话全无动作的温柔,“总要死得其所。” 不愿轻取人命,也是要看对象的。 那些婆子、武夫没有好下场,吴五娘自然逃脱不得,现在应该已经被丢在了谨郡王府门口。 这种不知悔改的疯狗,管她去死。 至于何谓死得其所,杜振熙懒得去想,顿觉哪儿哪儿都不得劲,扯着宽袖裙摆偷瞟陆念稚,“四叔,我真要穿成这样回府吗?” 陆念稚不答,低头靠向杜振熙,“小七,我能不能亲你?我还没亲过……这样的你。” 这情话说的,还有谁! 杜振熙紧紧攥起裙摆,她不作声,用行动回答陆念稚。 杜府下人们,也用行动完美表达了内心震惊,他们只知杜振熙一夜未归,是为即将下海的杜府商船祈福,特意入寺庙斋戒沐浴,怎么七少斋戒沐浴完,就穿了身女装梳着姑娘发式回来了? 寺庙的素包子是有多大多漂亮,瞧七少那胸,装得跟真的似的! 下人们惊呆原地,对闷头飘过的杜振熙行注目礼,忘记问安反应,更忘记该奔走相告。 杜府一片诡异的静谧。 迎出来的竹开带着伤蹦蹦跳跳,淡定的无视杜振熙的女装,径直禀报道,“七少诶,您可算回来了。我这兜着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个?” 杜振熙顿觉竹开的伤势不值得同情,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留给竹开自己体会。 既然消息分好坏,那还需要选吗? 当然选择先晴天,再霹雳啊亲! 竹开尴尬而不失恭谨的笑,“好消息是定南王妃身边的妈妈才刚来过,已经和西府交换了庚帖。定下了小郡爷和八小姐的亲事。” 说罢神色一正接着道,“坏消息是吴五娘死了,谨郡王当下就闹上了定南王府,在定南王府大闹一通,囔囔着定南王草菅人命、罔顾王法,要上京告御状。” 吴五娘的死不能牵连杜振熙,只由府衙出面信手拈罪名,府衙自然听定南王的。 杜振熙看一眼陆念稚,见他不为所动的停驻身侧,再次懒得管吴五娘背后的文章,摆手让竹开自去休息,问了句桂开,得知桂开出门处理吴五娘事件的首尾后,再也拖不得,只得跟着陆念稚继续往清和院去。 她的心口砰砰直跳,说不紧张担心是假的。 危机解除后才知道真相的江氏,亦是又紧张又担心,一见杜振熙就抱进怀里又笑又骂,“你个不知爱惜自己的傻孩子!再有什么事也该留个心眼,知会家里一声!如今倒好,小一好好的还闹不清出了什么事,你倒险些再也回不来了!” 爱之深责之切的话语久久回响,江氏惊觉不对,松开杜振熙一看,她家小七这一身什么鬼打扮! 再一看身旁江妈妈,早已石化原地。 江氏本能就要描补,“这、这是一时不凑手,哪里弄来的衣裳给小七替换的?好歹找一套男装来,恩然竟也有忙中出错的时……” 话未说完,就被突然撩袍跪地,扶地三叩首的陆念稚打断。 “祖母,您不必再替小七遮掩。我都知道了。”他抬起头来,直视江氏道,“我这一叩祖父祖母、父亲和母亲;二叩亡父亡母陆氏家人;第三叩,是为我自己。先动心思、隐瞒念想的是我,现在我和小七两情相悦,愿互许终身,请您成全。” 杜振熙愣怔过后,忙跟着跪到陆念稚身边,学着他三叩首,毫无预兆的泪光沁出眼角,滴滴砸向地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哭,扶地的手背压上温暖的力量,她偏过头,模糊视野映入陆念稚坚毅的侧脸,她弯着泪眼笑起来。 眼前情景和耳中余音信息量都好大。 江氏尚在愣神,江妈妈已经石化完毕,什么也不管只抓住陆念稚变换的称呼,她代表江氏老怀大尉道,“老天有眼,老天还是有眼的!如今可好了!七少其实是七小姐,将来还是四房太太。若能和四爷琴瑟和鸣,岂不是珠联璧合,我们杜府还有什么好愁的!” 她不愧是服侍江氏多年的老人,完美沾染了江氏诡异的思路清奇的画风,接受消化之深度、态度转变之速度,无不又快又准。 江妈妈直喜得不停合掌念佛。 她曾感叹过的话历历在耳,那些曾闪过脑际的想法清晰浮现,惊醒的江氏险些绷不住大笑,原来陆念稚喜欢的姑娘,就是她家小七! “恩然。”江氏老眼一亮一亮,单问陆念稚,“你要我成全你?” 陆念稚听话听音,郑重神色化作温润的笑,回望江氏道,“您说过,您必定会成全我。” 他挖的坑她跳的心甘情愿,江氏再也绷不住,一把扶起二人,又拉着陆念稚不放,哈哈大笑道,“我可给小七攒足了十五年的嫁妆!如今倒真应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老话,恩然啊,你这聘礼咋整?” 陆念稚走一步看三步,自然早有准备,反手扶着江氏落座,张口就报出一长串名目。 直听得江氏和江妈妈喜笑颜开。 落单的杜振熙:“……” 说好的人伦惨剧、激烈反对、天人交战、旷日持久的亲情拉扯战呢? 陆念稚才是杜府亲生的吧! 这么快就其乐融融真的合理吗! 突然好想去老太爷的牌位前静坐清心是怎么回事? 杜振熙默默擦泪,果然和老狐狸有关的事,都不能轻易就感性爆发,每每都令她有种浪费感情的感觉也算是陆念稚的本事了! 她正疯狂腹诽,江氏终于想起亲曾孙女,拉着杜振熙细细打量她的女装模样,笑中带泪的感慨道,“自家事怎么都好说。只小七突然恢复女儿身,却要想个妥当的法子才好……” “曾祖母且宽心。这事儿啊,我已经有主意了。”大少奶奶边说边进门,她听了下人们迟来的口口相传,就晓得事情有变,不顾刚上怀就来了清和院,“小七这身世如何,我都给您编好话本子啦!” 说要改变高冷作风的大少奶奶,突然这么活泼不怕吓着人吗! 反正杜振熙是吓着了,总觉得大少奶奶脸上的笑透着诡异的热情,而手中晃着的话本子,更透着某种不甘只看热闹的感觉。 莫说她,就连陆念稚也有点适应不了大少奶奶的转变,他和杜振熙对看一眼,默默退了出去,只留精神大振的江氏和江妈妈,和大少奶奶头碰头手捂嘴,叽叽喳喳瞬间说得热闹。 除却大少奶奶,西府诸人自然也先后得了信儿,大吴氏来得最快,还没赶到清和院,就在半路遇上了杜振熙和陆念稚。 她见鬼似的猛盯着杜振熙看,好半晌才拉回抽离的神魂,一时不知该对着杜振熙说什么,张了半天口,只干巴巴的道出原本的来意,“珠儿包藏祸心,念在她受江玉暗下毒手的份上,不累及她的家人,只做偷盗之罪押送官府。至于江玉,如此蛇蝎心肠的人杜府再不能留。 看在她是东府’表小姐’的份上,又曾得老太太’抬爱’,如今只抹去她贵妾的身份,送去家庙青灯古佛,为自己恕罪……” 她照本宣科,说话跟背书似的,全然照搬明忠转述的处置。 而珠儿已被明诚“扭送”府衙,只怕比吴五娘死得还早,她的家人不会知道内情,只会被远远打发出广羊府,至于江玉,进了家庙,就不会再有得见天日的那一天。 种恶因得恶果,不管珠儿计败之后连自己的命也陪上了是否后悔,她和江玉两个,哪个都不冤枉。 大吴氏说着说着不由恨得磨牙,全忘了眼前二人,等回过神来,只看见再次默默飘走的二人背影,她呐呐嘀咕,“七少成了七小姐……我的个天爷啊……” 她念叨老天爷,杜振熙却在说小郡爷,“阿楚也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儿?他和八妹私下来往这么久,现在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庚帖既然已经交换了,那就不仅是曾祖母的意思,叔祖父他们定然也满意得很……” 她有些意外定南王府会在此时提出这门亲事,不由偏头去看陆念稚,“四叔,阿楚的亲事,是不是和京中的形势有关?” 此前种种,不禁令她怀疑,这门亲事,同样不简单。 陆念稚微微颔首,意有所指的道,“这门亲事,确实不简单。” “这门亲事,不是你愿不愿意,想不想要那么简单。”定南王妃看着突然找来的沈楚其,笑着显摆手中的庚帖和聘礼单子,嗔怪道,“瞧你急的。如今还有什么好瞒着我的,现在时机成熟,即成全你的心意,也能助远在京城的阿元一臂之力。可别再问什么为什么,说什么不同意了……” 他的亲事,和大哥有关? 沈楚其急急赶来的焦虑略减,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第205章 等我 定南王妃转念一想,次子是近半年才开始接触定南王府的核心要务,很多事仍旧一知半解,有些事一时想不到也正常,遂收起嗔怪,招手让沈楚其上前,附耳过去一阵低语。 沈楚其先是听得脸色微白,随即神色越来越郑重,他沉默着退开,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你这是欢喜傻了,还是真的不同意亲事?”定南王妃说完公事说私事,本就误会重重的思路再次歪了,扬手去捶沈楚其,“臭小子!你要是敢喜新厌旧,骑驴找马的吊着晨芭玩儿,不用你父王动手,我先揍死你! 现在庚帖已经换了,也将喜信往宗人府递了!杜老太太庚帖给的爽快,可见西府和晨芭都是愿意的!你再来变卦也晚了!你摆这副嘴脸给谁看?晨芭哪里不好?轮不到你犹豫挑拣!你敢往风流纨绔上长试试!” 沈楚其被骂糊涂了,他怎么听不懂母妃说啥,骑驴找马是什么鬼,母妃是在骂杜晨芭是驴? 他顿时为杜晨芭抱不平,转瞬又惊怔起来。 杜晨芭愿意这门亲事?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却不能否认杜晨芭没有哪里不好。 沈楚其思绪混乱的抱头鼠窜,才出定南王妃的院门,就撞上气喘吁吁的阿秋。 阿秋瞬间竹开上身,问了句蠢话,“好消息和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 沈楚其不愧和杜振熙是青梅竹马,立时鄙夷的看向阿秋,阿秋秒懂,为沈楚其送上一片晴天,“杜府新鲜出炉的大消息!七少不是七少,七少是七小姐!七少是女的!如假包换货真价实!” 沈楚其眼睛一亮,阿秋忍着心疼,快刀斩乱麻的再为沈楚其送去一阵霹雳,“杜老太太做的主,为四爷和七少定下了亲事。四书六礼倒省了一大半,只差请期一项。只等王爷……成事后,就办喜事。” 沈楚其眼前一黑,晕了。 阿秋:“……” 他早说不该在这档口瞎减肥,瞧这易晕体质闹的,他都心疼不起来了! 阿秋吭哧吭哧扛起沈楚其,自家残局好收拾,外头已经铺排开来的局势,却真如晴天霹雳,一道道霹得人人走路都四十五度角望天:这沈氏王朝的天,又要变咯。 “这天一变,就该暖起来了。我也就摆这两天摊,明儿起就不出来瞎溜达了。”江氏一面招呼来光顾她的陆念稚、杜振熙和杜振晟,一面八卦道,“外头传言是真的?’海匪’直闹到临近天津港,才叫西臣逮着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是假,假扮海匪的私兵打完头阵就换了身份,暗中纠集陆续北上的同袍,余文来则命手下将死刑犯冒充的“人头”甩到朝廷脸上,怒斥当今皇上残害王叔、欲加之罪,以“良民”充海匪祸乱海域,诬陷定南王。 将计就计令当今皇上坐下龙椅抖了三抖,满朝哗然。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小又的大哥才被朝廷封了元郡王,就被赐了门污糟婚事。”杜振晟吃着小食,说着官学八卦,这会儿正乱着官学暂停,他倒白得了长假,“女方竟是个凶名在外的杀将的庶女,这不明摆着拿元郡王当人质,想让自家人打自家人吗?” 美其名曰,沈楚其定的是商门女,沈元其这个做哥哥的定个武将女,将来必定兄友弟恭、妯娌和睦。 傻子才会答应,沈元其抗旨不尊,当今皇上下令拿人,将沈元其截在逃出京的路上逼进绝路,沈元其纵身跃下悬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四人间有短暂的沉默,江氏看了眼神色不动的陆念稚,老眼一闪另起话头,“且不说元郡王,那位谨郡王又是怎么回事?” 囔囔着上京告御状的谨郡王,半道摇身一变以废太子遗孤的身份,例数当今皇上十大罪状,其中最为震惊世人的,就是当年废太子落马和乍死,都是当今皇上的手笔。 满朝再次哗然之余少不得一阵动荡,而站在谨郡王身后的,竟是大半江南高官、武将。 “七哥……呃,七姐。”杜振晟看着不适应女装,暂时又换回男装的杜振熙,堪堪改了口,眨眼问,“谨郡王不是个纨绔吗?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厉害了?” 谨郡王不仅有江南大半官员支持,还带着江南、闽南两地的驻防兵马,守住了江南、闽南两地的安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京城来军,占据江南以北的三大重城。 杜振熙不信这是谨郡王一个人的手笔,她看向陆念稚,“谨郡王和定南王,是有私下协议,还是早有联手?” “二者皆有。还记不记得谨郡王进城时,送给定南王的十几箱草编蚱蜢?”陆念稚见杜振熙和杜振晟齐齐点头,笑着解释道,“一只草编蚱蜢指代一支十人小队,那十几箱草编蚱蜢,隐藏的是京城内外的防卫和兵力布局。” 谨郡王送的,是当今皇上老巢的布防明细,而江南那些支持他的官员、武将,一多半曾和废太子有过千丝万缕的关系,剩余一小半或识时务或尊正统,其余没给回应的,只要别添乱即可。 杜振熙沉吟道,“不知是什么协议?将来……” 将来造反成功,谨郡王这个废太子遗孤,岂不是比定南王更名正言顺? “和龙椅无关的协议。”陆念稚神色难辨,缓缓叹出一口气道,“当初谨郡王送草编蚱蜢的理由,却没有半点假。他离开广羊府之前,曾私下找过定南王。和定南王学着编了一晚上的蚱蜢。” 谨郡王的要求很简单,为父正名,若他留下的子嗣以后有堪用的,则请定南王一系多加照拂。 杜振熙心下动容。 忍辱负重装了几十年的纨绔,想骗过他人就要先骗自己,实实在在的酒色,是真的掏空了谨郡王的身子底。 所以他的言行、姿容,根本浑然天成,无需伪装。 只为了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其实万难的要求。 只因为定南王,曾为年幼孤苦的他做了只草编蚱蜢,曾向他伸出过温暖、大而有力的手。 他牢牢抓住了,等到该放开时,亦没有留恋。 如此卧薪尝胆、荡气回肠的皇室子弟秘辛,几乎成了相对平静的广羊府民众的热议头条,是以没人多关注江氏的小摊,就连杜府七少生来命格有异,为了人丁凋零的杜府时运得改而女扮男装,挺身为家人抛头露面洒热血的“传言”,都没激起什么太大的水花。 至于杜振熙和陆念稚的亲事,前者是为家族隐忍,后者是当年的家主老太爷选的人,等到男未婚女堪嫁的时候做成亲事,不是两厢得好、一拍即合的喜事么,有什么好奇怪的! 幕后推手大少奶奶顿觉不过瘾,扼腕感叹几天,又开始动手编写新话本,励志要把杜府曲折、杜振熙和陆念稚的感情历程写得精彩无匹,不能枉费她无聊之下耗费的心血。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新出炉的消息,再次将她的新话本比到了泥地里。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沈元其突然出现在江北重城,而他身后,跟的是蜀地、西北的老藩王派出的兵将,高扬推翻昏君、匡扶天道的大旗,不一时就要和谨郡王那路军马汇合,直攻京城。 造反,讲究的就是速战速决。 沈元其能纠集老藩王的兵将,虽思细极恐,却也顺理成章。 如果没有多年精心、万全准备就敢揭竿造反的话,定南王所谓的明君之资就该打折扣了。 “唉。我听过最深的套路,就是皇室的套路了。”杜振晟小大人似的感叹,现学现用他同窗小伙伴的话,又叹一声,“小又身为皇室郡主,明面里疯玩,私下还不知怎么艰难呢?” “以后小郡主,可未必还是小郡主了。”江氏别有深意道,“你要是真有心,等回了官学不仅要加倍用功,还要学着做个好官,做上大官。” 现在的定南王府,能和杜府结亲,一是为布局二是对杜府的看重和肯定,将来的定南王府不再是王府,想以商户之身娶沈又其,难。 杜振晟沉默三秒,握拳道,“不就是尚公主吗?我将来也要上演榜下捉婿,且努力考上一甲进士也就是了。” 杜振熙:“……” 突然不想嫁给陆念稚了怎么破? 万一外甥像舅,她以后生个和杜振晟一样早熟的小豆丁,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忽然有些抗拒亲事,定南王府和杜府的亲事却进行得很顺利,三书六礼加速走完,就到了沈楚其北上支援的日子。 定南王早已领兵出征,他落后这些天,不过就是为了杜府的亲事,局已做成,但定下的亲事不会也不容反悔。 此时看着来送他的杜振熙,心头千般话语忽而随风飘散。 其实他和杜振熙,连错过都算不上。 从来是他一厢情愿,而杜振熙在自揭身世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陆念稚。 一个是他曾暗恋的人,一个是他一生敬重的人,这样两个人能在一起,他依旧盼的是,他喜欢和敬重的人,都能好。 沈楚其缓缓露出笑来,冲杜振熙伸出手,“熙弟,我最后叫你一次熙弟。不管将来如何,我们都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会向你伸出援手。” 杜振熙握住沈楚其的胖手轻轻晃,“援手?确定不是圆手?” 一身盔甲英武高大的沈楚其:“……” 光瘦脸瘦腰什么的好烦,连他的腿都变瘦长了,为什么只有手瘦不下去! 沈楚其很气,抽手一挥马鞭,转身扬起大红披风,踏尘而去。 杜振熙笑着目送,刚准备回城就听马蹄声踢踢踏踏,沈楚其去而复返,拽着扬蹄的马儿道,“熙弟,你帮我转告芭妹,请她等我。” 等他回来娶她,他已经学会承担责任,于公于私,他都不会逃避。 沈楚其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红色披风映得他脸色微红。 说好的最后一次叫她熙弟呢? 杜振熙笑起来,重重点头,“好。” 第206章 大结局 “小郡爷这一走,可就冷清了。”竹开边驾车,边和杜振熙感叹,“哪儿像前阵子,将出兵进的,热闹得很。这一对比,倒将六小姐和六姑爷的大婚喜宴,给衬得平淡了些。 好在五姑奶奶和五姑爷没真进了京。前头老太太收到五姑奶奶的平安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回,倒叫二夫人和二太太等得眼睛都发直了……” 杜晨舞和五姑爷进京走的是河道,且走且游玩,叫得了陆念稚叮嘱的余文来北上追“海匪”时,半道拦下,暂时安置在江北重城,反得了份“收留”死遁沈元其的功劳。 有了此节再考恩科,五姑爷何愁前程,杜晨舞必然妻凭夫贵。 杜振熙望向门楣常修常新的杜府大门,定南王府人去府空,西府接连嫁出两位姑娘,何尝不是日渐冷清。 她径直寻到杜晨芭的院子,摆手止住通传,站在门口望着静坐窗下,专心绣嫁衣的杜晨芭,不愿出声惊扰。 “七哥?”杜晨芭抬头一愣,随即一吐舌头,“七哥,私下里我还叫你七哥吧?” 和最后一次叫她熙弟异曲同工。 不怪沈楚其对杜晨芭另眼相看,会在那样的时机下请定南王妃出面提亲。 杜振熙依旧误会着江氏和定南王妃的误会,但再多的误会也已成事实,她坐定杜晨芭对面,正要转达沈楚其的话,就见杜晨芭捧着脸歪头望住她,问道,“七哥,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四叔的?四叔呢?” 杜振熙险些捂鼻子,她要是男的,也会喜欢这么软萌率真的杜晨芭吧? 面对这样的杜晨芭,她忽略谈儿女情的别扭和羞涩,坦言道,“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在和唐加佳退亲之后。至于四叔的心意,我是在去过码头库房后才知道的。” 杜晨芭眼睫眨得飞快,忽然捂着脸笑起来。 那就是,在她的事过后很久之后的事了,她也是在乍得婚讯,被江氏叫去私下说话时,才恍然在江氏和定南王妃眼中,竟曲解了她和沈楚其的关系。 而七哥,大概早从江氏那里听说过什么,才会这样大方坦荡的面对她吧? 无愧无悔,认定什么就是什么。 七哥其实还是以前那个总有些缺根筋的七哥,一点都没有变。 杜晨芭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拉住杜振熙手捏了又捏,“七哥,你真是……我好喜欢你,我最喜欢七哥了。” 感情上的狭路相逢,其实不存在勇者胜。 她从来不在陆念稚的双向选择上,所以乍听陆念稚和七哥的事,她什么情绪都有过,唯独没有怨恨,没有嫉妒。 她喜欢七哥,也喜欢这样的自己。 杜振熙险些又被萌一脸血,小声回应道,“我也喜欢八妹。还有阿楚。阿楚说,请你等他。” 杜晨芭歪了歪头,轻声道,“好。” 她不抗拒这门亲事,能和沈楚其那样赤诚的人做夫妻,而她也得了他这样一句话,即便她和他只是友达以上,也许一辈子连恋人未满都做不到又如何? 一如小花园静坐到天黑的辰光,她愿意她能和沈楚其那样过一辈子。 只要他也愿意,她就会一直陪着他。 杜晨芭抿着嘴笑,眸色平静而欢悦,“七哥,现在你可以常来陪我了。” 杜振熙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男装,回去后就开始努力适应女装,得空就去西府找杜晨芭。 她已经卸去十三行的职司,只处理杜府名下部分产业,刚转手这阵倒是略清闲,这日正要和杜晨芭告辞,就撞见小吴氏满脸喜色的快步进来。 她如今看杜振熙,倒是感慨比尴尬多些,一手拉杜振熙一手拉杜晨芭笑道,“京城彻底乱了。应该说,龙椅上那位,彻底失势了。才传回来的消息,宗人府并太医院、内务府搬出了铁证,直指当今圣上残害手足、立位不正……” 宗人府地位特殊,现下被宗人府领头甩铁证动摇皇位,当今皇上要是还能力挽狂澜,扳回局面那可真就该上天飞升做真龙了。 现在还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大势已去。 杜振熙吐槽到一半,心下骇然。 定南王手段到底有多可怖,居然能把手伸进内朝廷,落下这着绝棋? 她不无疑惑,却不知岭南天高水远,传来的消息到底滞后,此时的京城已然变完天开始肃清朝野,龙椅上已换了人,昏君下台圈禁皇陵,向先皇、兄弟“忏悔”,至于能活多久,就要看“天意”了。 “果然是天意啊天意。”余方德望着他走过无数次的宫门,摇头道,“先皇将我拨到废帝身边做大伴,期望我能扶明君、振内廷。如今废帝无明君资质,我遵正道帮着定南王……帮着当今拨乱反正,也算不辜负先皇嘱托了……” 随他遁回京的小太监:“……” 内相不愧是内相,扯淡的境界如此高深。 明明是半路被陆念稚的人追上,双方达成“君子”协议,他们藏身京城郊外,时机一到再出来联合已被谨郡王“策反”的宗人府,拉上“人证”太医院摆废帝一道,到了内相嘴里,立时就高大上了。 内相果然恩怨分明,废帝想杀他他就反过来干翻废帝,杜振熙救过他他抓住机会立时就回报了。 小太监暗道死也不能得罪余方德,忙拎起包裹殷切道,“您老这一告老,可是要回乡?” “回乡?”余方德摇头,“没意思。岭南倒是不错。人杰地灵,也不知我这一去,还能不能遇到像’七少’那样有趣的小人儿?” 小太监:“……” 难道是和陆念稚打交道久了,内相也变得恶趣味了? 他决定闭嘴,躬身送余方德出内皇城,内宫之中一角殿宇内,定南王妃则大喇喇开了口,“阿楚,你此番不变封号、不变封地的继承你父皇的藩地,可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以后你要是敢学那些个兄弟阋墙、举藩造反的作派,你若是毁我的后半生,我就先毁了你的前半生。” 定南王:“……” 还没正式登基、册封呢,为什么有种老妻已然开始过河拆桥,含沙射影的拿他当昏君立威的感觉? 看来他决定登基后免除五年选秀的思路是正确的。 至于以后,且留一手“哄”老妻用。 定南王变新帝,觉悟依旧相当高,他掩唇干笑两声,沈楚其默默看了眼压力山大的沈元其和沈又其,收回同情的小眼神拜辞而去。 他回到岭南时已是初夏时节,广羊府民众一听新出炉的小定南王这日要亲自往杜府送聘礼,顿时或讨喜气或围观沈楚其,将杜府所在的大街小巷堵了个水泄不通。 按说这日轮不着男女方见面,沈楚其走完礼数后鬼使神差般,独自拐去了小花园。 他分花拂柳,在熟悉的起坐之处瞧见了同样熟悉的身影。 杜晨芭循声转头,面对沈楚其的脸上毫不意外,她皱眉道,“阿楚哥,你好像瘦了许多?” 沈楚其情不自禁露出大大的笑容,坐到杜晨芭身边伸出手臂,“何止瘦了。手肘中过箭,差点就废了。” 杜晨芭惊呼一声,抓住沈楚其的手翻看,“现在呢?真的没事了?伤口在哪里……” 沈楚其垂眼,半落的睫毛有阳光穿过,倒影在杜晨芭凑近的脸颊上,晕起一层层璀璨金芒。 小花园的氛围似乎如旧,又似乎悄然起了变化,却比不过西府此刻的热闹,观礼的亲友、邻里如何道贺如何艳羡不必细表,只说江氏左看右看没见着杜振熙,不由问,“小七呢?恩然可是去陪王爷了?” 江妈妈笑道,“七小姐叫四爷拉进庐隐居去了,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一旁大吴氏嘴快道,“按说恩然已经除了嗣子名,和小七的婚期又已经正经定下了,不该再这么没有避讳的天天处在一块儿了……” 江氏眼风一扫,“自家关门过日子,自家人不往外乱说,外头哪个敢胡说八道?” 如今的杜府,正有这般底气。 大吴氏呵呵尬笑,果断闭嘴。 杜振熙却忍不住大张着嘴惊声痛呼,捂着耳朵躲陆念稚,“痛、痛死了。我不扎了。” “不行。姑娘家本来落草就要扎耳洞的。”陆念稚忍着不去看杜振熙又红又痛的耳垂,揽着杜振熙哄,“忍一忍,嗯?祖母给你搜罗了许多耳坠子、耳环,好歹大婚那天,你要戴上一对给她老人家瞧瞧吧?” 杜振熙顿时无言以对,闭着眼把另一只耳朵歪过去,“那你轻点。” 还要怎么轻? 他已经“收买”过好几个婆子,练习过不知多少次怎么扎耳洞了。 “真有这么痛?”陆念稚说罢这一句,见果然分了杜振熙的神,忙趁机下手,“好了好了,完事了。” 杜振熙轻轻碰了碰耳朵上多出来的茶叶梗,颇有些哀怨的瞪陆念稚。 “别人我不放心,我来总比外人动手好,是不是?”陆念稚亲了亲杜振熙略泛水光的眼,转而蹭着她的鼻头笑,“这样就受不了了?以后……还有更痛的事,你可要我怎么办?” 杜振熙瞠目结舌,“除了要扎耳洞,还、还要扎哪里?” 陆念稚目光不自觉下移,偷偷捏了捏耳垂,确定他的耳朵没有出卖他急跳的心、奔涌的血气,遂故作无谓的探手取出一本画册,咳了一声道,“不是扎哪里。而是……你自己看看?” 杜振熙翻了翻,才发现并非寻常画册,而是带着某种颜色的画册,她手一抖险些将画册甩到陆念稚脸上。 天爷诶,原来做女人要承受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姿势? 突然好怀念做七少的日子! 杜振熙警觉的往后退,偏大炕上阻碍物略多,她一个趔趄就倒在了迎枕上。 怪不得江氏挖出老太爷收的内力心法的破解书籍,交给陆念稚时,陆念稚手里转眼就多了几本厚厚的图册。 原来是……这个用处。 杜振熙不知是羞是恼,指尖碰着腰间锦帕,迷迷糊糊的就展开来,直往脸上盖,“四叔,你、你再等等我。大婚之前日子太紧,我还学不好。等大婚之后,我再慢慢学?” 陆念稚不答,俯身靠近杜振熙,“别再叫我四叔了,嗯?” 那叫什么? 杜振熙羞意更盛,隔着帕子的声音瓮瓮的,“恩、恩然?” 陆念稚嗯了一声,低头吻住杜振熙。 薄而软的锦帕下,藏着他的傻姑娘,他的妻。 陆念稚低声笑,笑声揉碎了一地灿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