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伦纯禧公主》 作者:抱鲤   文案:   整日吃斋念佛的大公主被赐婚给蒙古男人了。   据闻此蒙古男人,剽悍凶猛,粗野狂放。   大公主心肝儿冰凉,出嫁前让人准备了三样宝贝。   一为蒙眼白练,管他蒙古男人宰人杀羊,眼不见为净。   二为黄豆半车,蒙古草比菜多,实在不行她就发点豆芽凑合凑合。   三为美酒若干,嬷嬷说蒙古男人不会疼人,那事巨疼,她打算喝酒壮胆。   然而成亲数十载,公主的宝贝通通没派上用场。   白练腐了,黄豆霉了,美酒进蒙古男人肚子里了。   醉后,蒙古男人会缱绻的叫她琪琪格,叫她乌棱。   这是,只属于大草原的情话。   阅读提示:全文架空,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纯禧公主(容温) ┃ 配角: ┃ 其它:草原   一句话简介:琪琪格与巴图鲁 第1章   康熙二十九年,暮春微雨。   天地间悄然入侵的暗色,半分没惊扰到紫禁城洋洒四溢的喜气。   彩球缀柱棱,飞檐垂宫灯,双喜如意结随处可见。宫人俱是一身新装,太监腰扎红绸子,宫女头簪红绒花,齐整精神堪比年节。   无一处,不在彰显天家嫁女的盛大排场。   容温捻着佛珠,从长乐敷华殿的东梢间寝殿轩窗望出去。   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寿康宫的黄琉璃瓦歇山顶,她住了十七年的地方。   大宫女桃知见高几上的西洋自鸣钟已‘滴滴答答’走了大半圈,天边也彻底暗了下来,忍不住提醒道,“春夜里凉,公主久坐窗边容易伤寒。明日是你出降的大喜日子,可不能沾染晦气,还是早些歇下吧。”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容温的五官在这汇集天下美色的后宫,不算顶顶出色的。但胜在轮廓柔和,眉目干净。再加上常年礼佛熏出来的一身温良佛性,举手投足间,从容有度,自成韵致。   她的性子,也似面容一般和润,是个识好肯听劝的。   她顺口应了一句“好”,抬手合上窗。   正欲往内间床榻去,殿内突然闯进一浑身湿漉漉的人。   仔细一看,来人正是容温的乳嬷嬷,孙氏。   孙嬷嬷三两步扑到容温跟前,冰凉的雨滴四处乱溅,沾湿了容温的寝衣,她却犹未察觉,只一个劲儿的拖着嗓音哭喊,“公主,出大事了。你快去求求太后,免了你这桩抚蒙的婚事吧,那蒙古台吉嫁不得啊!”   自从今岁正月,容温接到给她与蒙古科尔沁部一等台吉班第的赐婚圣旨后,这样的闹剧便隔三差五的上演一遍。   容温早就看腻了,面色平静无波。倒是桃知,见一次怒一次。   “明日便是公主的正日子,嬷嬷怎又闹腾起来了。要与你说几次,你才能记得住 ,这桩婚事的因由是皇上要用科尔沁部众平准噶尔贼子。   江山社稷在前,公主就算求到已崩逝的太皇太后那里去,照样不顶用。这婚退不了,公主也不可能下降京中帮衬日渐式微的恭亲王府。您与陈太妃的心思,该歇下了!”   “退得了,退得了。老天保佑,事情有转机了!”孙嬷嬷一抹眼皮上的水珠,强扯过容温的手,挤满肥肉的脸上难掩激动。   “陈太妃方才使人传信与我,说太后送去王府的试婚格格,被那蒙古台吉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了。   太后惊怒不已,已遣人去请万岁爷到长乐敷华殿商议此事。公主,你是从恭亲王府抱养进宫的,哪怕玉牒上序齿为大公主。但论及亲疏,与万岁爷终究隔了一层。”   孙嬷嬷把陈太妃教她的话一股脑地往外倒,还不忘眯着双绿豆小眼去觑容温的反应。   “那台吉乃博尔济吉特氏的后人,万岁爷顾忌博尔济吉特氏全族的脸面与救命恩人的情谊,必然不会声张。说不得将错就错,明日装聋作哑真把你嫁过去了。   所以啊,你得趁万岁爷没到之前,赶紧去向太后求情。太后属菩萨心肠的,年轻时又在男人身上吃够了苦头。发生这样的事,不说别的,念在你从小养在寿康宫的情分上,她也会向着你的!”   试婚格格——听这名头便知晓,与婚姻之事有关。   在皇室中,不光诸皇子成亲前,有身体力行教导其通晓人事的宫女,公主也有。   但试婚格格的职责与教导宫女又不尽相同。   试婚格格要做的,是在公主出降前一日,与额驸同床试婚,以查验额驸有无隐疾,床底间的秉性状况等。试婚后即遣人将查验结果报回宫中,如无异常,公主出降便按期举行;反之,则另议。   大清开国这些年,还是头一遭听说试婚格格被囫囵退回来的。自然,也没有那个公主的婚事,被另议的。   乍一听,还……怪新鲜的。   容温主仆被这消息惊呆在原处,并未留神听孙嬷嬷那番‘苦口婆心’的劝说。   好半天,容温才找回嗓音,干巴巴道,“我恍惚听人说过,哪位台吉才二十二吧……”   这也太惨了些。   说起来,容温这位准额驸班第,因十三四岁时曾救驾有功,后又年纪轻轻身居科左中旗札萨克协理台吉一职,属科尔沁正经的实权人物,在紫禁城其实很有几分名声。   只不过,各花入个眼。他这几分名声,落在不同人嘴里,褒贬不一。   但有一点,却是毫无争议的——班第生性粗野狂放,行事彪悍异常,曾亲手斩杀庶兄,疯起来连自己的血都喝。   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嘲他是个茹毛饮血、不知人伦的蛮子。   当初容温得知自己被指婚与他后,愁得连续几天只能吃下半碗饭。   她常年跟在太后身边礼佛吃斋,可受不了自己身边躺个头发丝都结着血疙瘩的野人。   不过,这班第台吉虽然又丑又臭又不懂温柔,但也不算毫无可取之处。   比之那些四处睡女奴播种的蒙古王公,班第可用‘冰清玉洁’来形容。二十二岁的年纪,帐中干干净净。容温嫁过去,至少不用看满屋子的妾室女奴、庶子庶女。   但孙嬷嬷,显然不是这般想法。   “是二十二,而且膝下并无子嗣。”孙嬷嬷目中露出鄙夷之色,飞快接话,“先前我还在奇怪,那蒙古人怎这般规矩,不曾想是这一层。公主,你若是嫁过去定是不能生养的,也没个庶子庶女可以指望,日后总不能守着茫茫大草原过活吧。”   孙嬷嬷拽着容温的手,不停给她吹耳旁风,“趁着万岁爷没来,咱赶紧去求太后吧!正好陈太妃也在太后处,没准儿还能帮公主说上几句。公主,你放心吧。陈太妃乃恭亲王之母,你嫡亲的玛嬷,不会害你的。”   容温用力把手抽回来,背在背后,悄然在寝衣下摆蹭了蹭,丢下一句,“你静静,容我想想。”   扭头进了内间。   孙嬷嬷还想追上去催促,被桃知拦下。两人扯皮了几句,最后孙嬷嬷仗着身高体壮,硬是拼着一身蛮力挤开桃知,闯入内间。   “公主,你可想……”   孙嬷嬷话音戛然而止,一口气梗在喉咙,面色青青白白。   片刻前还应承她要仔细考虑的容温,此时正裹在鹅黄锦被中,双目紧闭,睡得犹如一只安详的春卷。   “……”   桃知探头看了眼‘酣睡’的容温,唇角翘得老高。   悄无声息去外殿把另外一个大宫女樱晓叫进来,两人以不可打扰公主安歇为由,合力把孙嬷嬷架了出去。   桃知两人再进来时,容温正毫无仪态的趴在拔步床上,被子踢到床脚,手里摆弄着个模样奇丑的泥雕娃娃。   “公主,换身干爽寝衣吧。”桃知惦记着容温衣裳被孙嬷嬷溅了雨水。   伺候容温换衣的间隙,桃知终是没忍住,吞吞吐吐问道,“方才孙嬷嬷那番话,公主真的不意动?”   反正,有那么几个瞬间,她都想倒戈劝容温去求太后退婚。哪怕留在京中被恭亲王府吸血,也好过嫁去科尔沁守活寡几十年。   容温闻言,晃晃脑袋。一头鸦羽似的长发,随动作散在颊边,把她白皙小巧的脸蛋儿盖去大半,衬出一双滚圆清澈的鹿眼。笑意清浅,浑不在意。   “莫忘了,名义上,我可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太皇太后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皇帝长女,和硕纯禧公主。”   大清自先辈传下来的规矩,“南不封王,北不断亲”。   这后半句,指的便是大清与蒙古紧密的姻亲关系。   从她幼年被抱养进寿康宫那日起,她与蒙古科尔沁,便已撕捋不开了。   抚蒙,更是一早便注定的事。   只有陈太妃那种脑子不清楚的,才会作天作地的瞎闹腾。以为仗着个长辈名头,便能动摇满蒙联姻的大事。   她敢断言,今日就算没有班第台吉,也还有其他的科尔沁台吉、贝勒等着她。   嫁谁不是嫁。   明知无力回天,她又何必哭闹着去讨皇帝的嫌。   况且,这班第台吉身患隐疾,连试婚格格这关都过不了,想必日后也不会自取其辱来与她同床共枕。   她可听教引嬷嬷说过,夫妻敦伦一事,疼!   能免了,挺好。   至于其他,她既顶着皇帝长女的名头前去抚蒙,自有皇帝这个阿玛为她操心。   皇帝最爱面子,绝不会让人觉得他苛待养女。 第2章   如容温所料,满蒙联姻不容差池。   春雨涮净昨夜龌蹉。   第二日,晴光大好,婚仪照旧。   容温顶着满头珠翠,被福晋命妇们拥进寿康宫正殿。伴着高亢端肃的祝祷词,给端坐上头的太后、皇帝、后妃等行礼拜别。   礼成。   面容敦厚的太后把容温招到近前话别,神色间除了不舍,隐隐还掺着丝羡慕。她自十三岁入宫为后,如今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竟再也没见过草原的落日与篝火。   莫怪人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太后本不善言辞,如今又心绪纷杂。一张口,话里满语蒙语夹杂,字不成字,句不成句。   “你去……草原,我……”   容温跟在太后身边十七年,见惯了她万事不过心的活菩萨做派,自觉学得她几分真传。连被赐婚班第台吉这样的苦差事,都没困扰几日,便自个儿想开了。   如今见冷不丁见‘师傅’失态啜泣,容温那些随性无谓的心思淡下,硬生生被勾出满腔酸涩怅然。   不过她向来不爱哭,弯眸安抚,嗓音明快,“皇玛嬷别难过,容温是代您回去看科尔沁草原呢。”   太后盯着她冠上晃荡的红玛瑙流苏穗子   ,那泪珠子越发像决了堤的洪水,任谁哄都没用。   直到吉时将至,才堪堪收了声。   皇帝终得了机会,示意容温近前说话。   容温曾见过宗室格格们远嫁抚蒙时的场景,身为阿玛的王爷贝勒们会端方有度的告诫出嫁女——汝此去是为维系满蒙和睦,今后行事,必当以国为重,卿次之。   容温以为,皇帝要说的话,与那些王爷贝勒差不离。   然而,并非如此。   只见向来威严沉静的皇帝,难得缓了面色,言语里带着闲话家常的松散,“容温且记住,你是大清的公主,更是朕的女儿!”   容温的眼眶,霎时红了。   大约八/九年前,皇帝得知她在恭亲王府后宅,险些命丧生母之手后。及时派人把她接回宫中,甫一见面,皇帝对她说的也是这句话。   仔细想想,前面那些年头,皇帝待她,确实视如己出。   只是后来,宫中子嗣丰茂。用不着她这个抱养来招福挡灾的孩子了,一切便淡了。   容温眨眨眼,福身,“多谢皇阿玛,您也要多保重。”   “不必多礼。”皇帝道,“额驸早年间救朕落下的旧疾,昨夜复发了,右腿动弹不得。今日婚仪,朕已吩咐一切从简,委屈你了。”   欸……旧疾复发?不是身患隐疾,不能人道么?难道皇帝是在为昨夜班第退回试婚格格的事扯遮羞布?   容温分神间隙,皇帝继续道,“还有,原定你成婚之后便前往科尔沁随旗一事,也不必着急,待班第腿能走动了你们再启程也不迟。”   容温哑然,此时方觉不对。   皇帝让她和亲科尔沁,还挑了个手握实权的台吉,明摆着是想拉拢科尔沁配合大清,打虎视眈眈的准噶尔个落花流水。   按理,联姻既成,盟约稳定。皇帝应立刻催促班第回旗整顿兵马,以备战事才对。   怎会为遮掩试婚格格这等小事,纵容班第装病,滞留京中。   莫不是孙嬷嬷的消息传错了吧。   容温试探问道,“皇阿玛,额驸的腿可有大碍?”   皇帝答得含糊,“有那么多御医在,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容温识趣的没有追问。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皇帝后宫子嗣多,平日没少被吵闹得头疼。年纪上来后,反倒更喜欢乖顺懂事的孩子了。   皇帝瞅瞅容温,又想起班第,转动青玉扳指的动作顿住。沉吟片刻,略显动容,终是开口说道。   “因你需得在京中多留些时日,但按规矩,公主新婚过后,不宜久住额驸府邸,得独居公主府。所以,朕打算命人把你公主府内封存的院落都打开。园子大,你也住得舒心些。另,你今后的花销仪仗,皆以固伦公主视之。”   容温的公主府,原是孝端文皇后嫡出三女,固伦端靖长公主的府邸。长公主薨于几年前,府邸由内务府收了回来。后被皇帝转赐给容温,做省亲之用。   固伦公主一般为嫡出公主的封号,位同亲王。容温是和硕公主,位同亲王世子,品级比之固伦公主低一级。此前,公主府中皆按固伦公主品级建造。被转赐给了容温后,按照惯例,一些逾制的建筑院落自然得封存起来。   当初赐宅的时候,皇帝八成是想着大婚之后立即送她去蒙古,半句没说府邸封存了院落会住得不舒心的话。   可今日,皇帝不但体贴入微的给她开了园子,赐她固伦公主仪制,还一改初衷留她与班第在京多住些日子!   几桩好事‘哐哐’砸在头上,容温第一反应不是高兴。   而是在想……   那班第台吉究竟是残了还是命不久矣。   皇帝今日的举动,甚是反常。她莫名觉得,像是在提前安抚新婚丧夫的小寡妇。   -   吉时至,仪仗具列,灯炬前引。   容温也没功夫去探究虚虚实实了,再次拜别太后等人。顶着大红盖头,端坐轿舆中。由福晋、夫人、命妇等陪从,随着班第的迎亲队伍,一路热热闹闹往其暂住的多罗郡王府去。   半道上,容温特地留神听了轿舆外面的动静,很正常的喜乐与道贺的声响。   这至少证明,班第暂时没事。   容温略微放下心,她可不愿背个新婚当日克死额驸的锅。   奉皇帝旨意,婚仪一切从简,容温这个亲成得十分轻松。甚至连最重要的合卺礼,也因班第中途疼痛加剧,几近晕厥,急需问诊敷药而被搁置了。   一位宗室老福晋做主替容温揭了盖头,又柔声安抚了许久,方领着人退了出去。   待福晋们走远,容温立刻吩咐桃知樱晓两个,帮忙把身上这里里外外十余层,镶金嵌玉,垂珠挂宝的公主大婚吉服给脱了。又卸掉钗环净了面,换上一袭软罗裙裳,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公主今日辛苦,奴才已使了人去传膳。”樱晓笑眯眯道,“全是公主喜欢吃的。”   “真的?”容温精神大震,“都有些什么?”   宫中规矩,为防有人包藏祸心在吃食上动手脚。不许主子们透露喜好为人知晓,更不许主子们点菜。   容温爱吃什么,只有跟在她身边多年的两个大宫女心中有数。   樱晓一脸机灵相,故作神秘,“待会儿公主便知晓了。”   “竟敢吊本公主胃口,胆子越发大了,惯的你!”容温数落,还故作凶悍地拿指头戳了戳樱晓的腰。眼眉弧度却是往上翘的,似玉兰花瓣最柔和的末梢。   桃知帮腔,也往樱晓腰上掐了一把,“对,胆子大。不让她去应付孙嬷嬷可惜了。”   樱晓一叠声地笑着讨饶,“公主开恩,奴才这小身板可经不住孙嬷嬷那身肉。”   说起孙嬷嬷,容温自然想到昨夜的事,笑意收了收,“孙嬷嬷那去了,我有些话想问她。”   孙嬷嬷乃容温乳母,又是上了内务府陪嫁名册的管事嬷嬷,按理今日应一直陪在容温身边操持。可容温自晨起到现在,连她的影子都未曾见过。   两个大宫女一对眼,茫然摇头,“今日事忙,我们都未留意她。”   说曹操,曹操到。   主仆三人话音刚落,孙嬷嬷便得意洋洋的进了新房。还顺便,给容温带回团烫手山芋。   “你说,额驸的父兄叔伯此时正候在院外,欲给我请罪。”容温笑意僵在唇角,探究的目光往孙嬷嬷面上一扫,沉声笃定道,“是你招来的?”   “是,也不是。”孙嬷嬷自觉有陈太妃与恭亲王府为靠山,又仗着奶过容温,素来把自己看得重要。哪怕明知容温怒了,也毫无畏惧,反而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   “今日这婚仪因额驸之过,办得很不成样子,坠了公主脸面。他们身为亲眷,理应代额驸来给公主赔罪,我不过是略微敲打几句罢了。   公主你也别恼,说来说去,我这般做,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若不趁着在京城这段时日镇住蒙古人,让他们知晓你的厉害。待日后去了科尔沁,你既非万岁爷亲生骨肉,又不能靠生养站稳脚跟,那些蒙古人怎会把你当回事。”   “荒唐!”容温额角突突地跳,睇着不知悔改的孙嬷嬷,眼角垂下来,拢了团寒霜。   班第到底是什么病,暂且不论。   单说今日婚仪从简,分明是皇帝的一番好意。   孙嬷嬷一个奴才,却借此为由,胆大包天的去敲打科尔沁王公,哪来的胆气与脸面!   科尔沁王公必是误认为孙嬷嬷此举为皇帝授意,故意刁难。   此番兴师动众来找她赔罪,不过是借机试探大清的态度罢了。   皇帝指她和亲,是为了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事与安抚蒙古各部,可不是让她来结仇的。   这事若料理不慎,让科尔沁与大清起了龃龉。别说她一个养女,便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怕是也落不到好下场。   “桃知,去把太后御赐的白玉观音像请出来供在东屋。”容温气极,指尖轻抖,“孙嬷嬷近来浮躁得紧,让她先跪地诵经祛祛邪性。待我回来,再处置她!”   说罢,不理孙嬷嬷的哭喊撒泼,拂袖离去。   现下最重要的是安抚好科尔沁的人,澄清误会,不可任由此事发酵。 第3章   蒙古有内札萨克二十四部,分四十九旗,科尔沁占了六旗,为科尔沁左翼前、中、后旗与科尔沁右翼前、中、后旗。   从太/祖皇太极开始,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博尔济吉特氏便与满清通婚。   后大清入关,论功行赏,恩封蒙古二十四部、四十九旗,共封了五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   其中,科左中旗的博尔济吉特氏便有两个亲王爵位。另有世袭多罗郡王与多罗贝勒各一名,镇国公、辅国公等低等爵位就更多了。   说来,皇室对博尔济吉特氏的封赏绝对称得上是独一份。   孝庄太皇太后总共四个兄长。   长兄吴克善封为卓礼克图亲王,本是极受重用的,后因自身失德与女儿被废后的事,逐渐受了冷落。   次兄察罕庶子出身,又没什么本事,封了个贝子了事。察罕的儿子绰尔济肖似其父,文不成武不就,自然也升爵无望。但绰尔济这人运道好,生了当今的孝惠太后与淑惠太妃两个女儿,因是太后父亲的缘故,得封多罗贝勒。   三哥索诺木骁勇善战,可惜英年早逝。后叙其功,给其子奇塔特封了多罗郡王,并指婚孝端文皇后所出的固伦端靖公主。   四哥满珠习礼,因与皇室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及嫡子身份,封科左中旗的掌旗札萨克——达尔罕亲王。   容温的额驸班第,出自三哥索诺木这一支,是现任多罗郡王的嫡亲侄儿。   所以今日大婚的府邸,便在多罗郡王府。   容温新房的院落位于郡王府北方向,名为金枝院。   别看郡王府取名简单直接,但内里一应格局陈设却十分细致讲究。   假山怪石,映在青松翠柏之中;翠竹芳草,点缀其间。   穿过左侧游廊而去,过了一道月亮门,便见草木繁花绕着三间雕梁画栋的正屋。   听领路丫鬟讲,这是首任多罗郡王奇塔特专门僻出来给其妻固伦端靖长公主待客用的小花厅。   眼下,科尔沁的几位王公正在小花厅内候着。   容温微敛眼眸,捻了捻左腕上的紫檀佛珠。这串珠子是她幼时孝庄太皇太后赠予的,说不上多喜欢,只是这些年戴习惯了。三不五时,都要捻一捻方觉安心。   侍立檐下的丫头见她来,早早便打起了那张用金银各色丝线绣成的狩猎图门帘。   因事先有人通报,容温甫一进门,除了上首太师椅上,沉着脸,坐姿大喇喇的多罗郡王额尔德尼,其余人等皆起身朝她行蒙古躬身礼。   若按尊卑品级论,容温受得起这郡王府里每个人的礼,包括身份最高的多罗郡王。   但蒙古科左中旗博尔济吉特氏与皇室嫁娶通婚数代,亲戚关系一层叠一层。甚至连皇帝都曾在大宴上称博尔济吉特氏为舅家。   私下相处,总得念及长幼辈分,不好太过规矩板肃,以免伤了和气。   这小花厅里的人,除了曾去过寿康宫请安的多罗郡王,其他容温一概不识,自然也不知晓他们的身份,索性略侧身避开他们的礼,面色和润,“诸位不必拘礼。”   “多……多谢公主,公主请上座。”为首身着绛红袍服的中年男人敛眉耷眼,低声答道,诚惶诚恐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花厅内的布置一应遵循满汉的习惯,以中轴线为基准,呈‘门’字形,成组成套对称摆放着条案木椅、匾额、挂屏等。   上首条案左右各放了一把太师椅,只有府中地位最尊崇之人与贵客方可上座。   眼下,黑脸的多罗郡王稳坐在右侧太师椅上,只剩左侧位置空着。   按容温的身份,自然能与多罗郡王平起平坐上首太师椅的。   但容温并未如此,她先是在一众人等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冲多罗郡王行了个晚辈礼。然后脚下一转,落座多罗郡王下首的第一把红漆圈椅。   期间,还不忘笑盈盈地冲方才招呼她的中年男人道,“诸位也坐下说话吧。”   中年男人连连摆手推拒。   若公主坐在上首太师椅,他们倒是可以陪坐下位。可如今公主出人意料的坐在下位,以他们的身份,怎敢与公主平起平坐。   容温似没觉察到中年男人的为难,又笑眯眯的劝了两句。   可能是见她举止面容实在亲和,中年男人唯唯诺诺,又不像个有主意的人,推拒再三后,明显迟疑了。   “坐什么坐!腿瘸了还是怎么,懂不懂什么叫规矩!”一直没吭声的多罗郡王突然一巴掌拍在条案上,高声发作。热滚滚的呼吸吹动浓密的须发,活像一棵刚从地里扒出来的红葱。   “公主这是何意?我等本就是为婚仪简陋之事来找公主请罪的,公主却故意屈居下位,还做出这般委屈迁就的姿态,是存心要把科尔沁部不敬皇室的罪名坐实吗?”   “自然不是。”容温半点没有被责问的惊惶,端着笑脸,不疾不徐的否认道。眼珠子却没收住,往多罗郡王胡子上多瞟了几眼。   多罗郡王似察觉到了,也不知他怎么理解容温的眼神的,只见他“刷”的一下站起来,往花厅正中快走几步,满脸写着不相信,暴躁道,“哼,不是!我看我等还是站着与公主说话吧,免得等会儿又冲出个老娘们来聒噪,夹枪带棒训我等草原人野性,不讲规矩,不敬皇室。”   花厅内的气氛霎时紧绷起来,方才与容温搭话的中年男子更是暗地里扯多罗郡王的袖子,示意他冷静,以大局为重,结果被一把糊开。   容温把两人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由心生莞尔。   这多罗郡王面相凶恶,言语举止却透着股委屈巴巴的憨厚劲儿。相比起宫中那些弯弯绕绕,打尽机锋的做派。这样火冒三丈,开门见山的发作方式,显得爽气又有趣。   但容温仍不敢掉以轻心,起身。恭恭敬敬对多罗郡王方向福腰,行了一礼,正色道:   “王爷勿恼,我之所以坐在下首位置,绝无故意陷害之意。只是念着‘右主左客’的规矩罢了,我既嫁入科尔沁部,便是科尔沁的人,不宜再居左侧客座的太师椅。   再者,王爷是长辈,我这个当晚辈的,坐在王爷下首,合情合理。就算传到皇阿玛耳中,他也只会夸我们一句慈孝和睦。谁若敢胡乱攀扯说嘴,我第一个不饶她!”   容温口齿清晰,慢条斯理地把来路上打好的腹稿道出来。   “我知道王爷有此番顾虑皆是因孙嬷嬷放肆胡闹而起。奴才不知事,险些坏了大清与科尔沁多年通好的情谊,皆是我驭下不严之过。为此,我特备下厚礼,前来赔罪,还望王爷切莫往心里去。”   见容温言辞这般妥帖坦荡——多罗郡王也逐渐咂摸出味来了。   感情她是故意由座次这等微末小事,以小见大,来表立场、明态度。解释孙嬷嬷之事,纯属误会,绝不伤及大清与科尔沁的交情。   倒是个聪明的。   多罗郡王微眯着眼,觑向容温。   皇宫里的金枝玉叶他见过不少,这位大公主容色虽算不上拔尖。但约摸是常年随太后礼佛的缘故,周身气度异常从容柔和。一双澄净大眼,尤为出彩,譬如林中幼鹿。   瞧着面相,便不像藏恶憋坏的人。   多罗郡王心中自有计较,面上仍是不露声色,朗声道,“我们大草原上的人,不爱争论是非长短,从来是骑马射箭库布,手底下见真章。公主前后态度变得忒快,谁知是不是裹了毒、药的奶皮子。要我等以部族安危为注,相信公主的话,公主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所谓诚意,自然指的是处置罪魁祸首孙嬷嬷。   “应该的。”容温浅笑,毫不犹豫道,“蒸刑、剥皮、梳洗之刑,王爷瞧着那样用在孙嬷嬷身上更解气?”   “咳——”多罗郡王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是知道那孙嬷嬷身份的,凭他再浑,也不敢在公主大婚当□□死其乳母。好端端的一桩婚事见了血,可不是结仇嘛。   方才容温的话,他其实已经信了七七八八。之所以这样说,纯属是气不过,想吓唬吓唬公主与那个老娘们儿。   谁知这一身佛性的大公主,竟是个狠得下心的。一时间,反倒是把他给架住了。   多罗郡王拉着张大黑脸,头疼地原地踱了两步,忽然一拍大肚子,“啧”了声。瞅着容温腕间的紫檀佛珠,龇牙笑开,“公主不愧是承过慈宁宫训导的人啊!”   “王爷也不愧是王爷。”耿直暴躁的皮囊下,心思细腻如发。   容温迎着多罗郡王那双盛满探究的眼,笑意坦然。多余的解释言语一句没有,只诚恳道,“形势所逼,王爷见谅。今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罗郡王朗声应下,“行!”   明白人讲话,点到即止。   这事,便算彻底揭过去了。   容温瞧着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领着宫女们告辞,翩然离去。   -   “阿巴嘎(伯伯),你方才与大公主打的什么哑谜?明明上一句还在讨论那老太婆怎么个死法,怎么下一句便笑嘻嘻的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容温刚走远,小花厅内年纪最小,性格也最跳脱的多尔济便迫不及待的追问多罗郡王。   “蠢货!这点顺势而为,以退为进的小机锋都看不出来。我没空应付你,有话问你三哥去!”   若真的狠绝之人,就算面上披着一心向佛的皮,也决计不会在大婚当日,腕上缠串死气沉沉的佛珠。那个女儿不爱俏,珠玉宝石多漂亮。   这其实三言两语便能解释清楚。   但多罗郡王脾性暴躁,不耐烦跟小孩费嘴皮子。大手一挥,赶苍蝇似的对厅内几个小辈吼道,“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出去,我有事和你们阿布(父亲)商量。记好了,谁要是吃了豹子胆敢偷听,我就把他耳朵撕下来。”   几个小辈莫名其妙被撵了出去。   小花厅内只剩下多罗郡王与方才迎容温的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正是多罗郡王的同胞二弟,班第的父亲,老台吉鄂齐尔。   “二弟,你瞧着公主如何?”   “温和,聪慧,知进退。”鄂齐尔一改在容温面前的惶恐模样,指头往条案上一敲,英气的面容半隐在烛火暗处,染了几分阴郁,“可这聪明人,往往都是不省心的。阿哈(兄长),我担心老五做的事瞒不过,毕竟这公主以后可是要与他同床共枕的……”   班第在府中行五。   “嗬——你当老五还是那个爱说梦话的黄毛小子。”   多罗郡王不以为意道,“这些年,老五在你身上别的没学到,扮猪吃老虎的本领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连皇帝都让他哄了去。我单独留你,倒不是担心老五,而是这公主……你瞧着,她可配得上我科尔沁最好的儿郎?”   两兄弟关系好,鄂齐尔立时反应过来兄长的意思,皱眉道,“阿哈是真打算把老五和公主凑一块?”   “明媒正娶进来的,有何不可?”多罗郡王大喇喇往太师椅上一坐,说出来的话却意外周全。   “大公主性情平和,进退有度,配老五那样的炸/药筒子最合适不过。当然,最重要的是还是她这和亲公主的身份。老五是个重情的,若真对她上了心,为她着想,也该仔细思量思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那些个念头,已经折了我郡王府两个好儿郎,老五万万不能再折进去了。”   鄂齐尔被多罗郡王说得动容,嘴角翕动。半晌,才沉声道,“话是这样说。可若大公主一心向着大清,我们把她送去老五身边,岂不是等同把郡王府送到死路?”   多罗郡王眼一闭,猛地扯断胸前的金片珊瑚挂饰,珊瑚珠子活泼得紧,滚了一地。   多罗郡王把手中剩余的珠串子拍在条案上,高声道,“单双,赌一把。” 第4章   容温从小长在肃穆沉寂的慈宁与寿康两宫之间,行事不喜显山露水,但求周全无错。   从小花厅出来,容温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顺路去瞧瞧自己‘重伤’在身的新婚额驸。无论如何,面上功夫总是要做足的。   班第养伤的院子紧靠金枝院西侧,取名相较金枝院,更为简单粗暴。   大红灯笼映照下,玄色方木匾额上,“西院”二字刀头燕尾,风骨销立,很有几分笔扫千军的气势。   容温颇为意外,特地驻足多瞧了两眼。   没想到郡王府还有这般懂汉学书法的人。   要知道自大清入关后,便禁止蒙古各族接触汉家学术。   早春的京城,夜色已全然笼了下来,冷峭寒凉。   樱晓噘着嘴哈出一团白气,替容温理了理散开斗篷领口,小声叨叨,“公主要是改变主意,不乐意去看额驸了,咱便回去吧。这外面可凉,没得把自己冻病了。”   容温面露莞尔,她不过略站片刻,便被樱晓误解成这般意思。由此可见,这新额驸是有多不受人待见。   “婚仪上我蒙着盖头没看见,你应悄悄瞧过额驸吧?”容温轻声问,语气发愁,“他是不是长得奇形怪状,怒目金刚一般?你先告诉我,若我待会儿被吓得叫出声,不太好。”   樱晓摇头。   容温浅浅舒了口气,略感庆幸。   可还不待容温这口气收拢,便听樱晓道,“一脸乱糟糟的大黑胡子,遮到这儿。若不是指望着鼻子呼气,眼睛看路,恐怕胡子能长到太阳穴去。谁知道他长什么样儿。”   樱晓怕自个儿讲得不清楚,还特地在鼻尖至颧骨位置比划了一下。   “……”   容温想起须发旺盛貌如红葱头的多罗郡王,琢磨着这郡王府的男子大概是共用一张脸的。圆眼眨了眨,认命地跟着引路仆从往班第房里去。   方一踏进门,药臭与血腥气息交杂的怪异味道扑面而来,浓烈刺鼻,熏得人头晕。   容温不动声色的屏住呼吸,心中暗自诧异,瞧着情形,这人莫非真是伤了腿?   “公主,台吉用完药,已睡下来了。不能亲自出来相迎,还望公主恕罪。”班第近侍,名为乌恩其的黑脸壮汉,用生涩的满语对容温解释道。   “无事,虚礼而已。”容温柔声催促,“听闻额驸伤得不轻,我甚是忧虑,还是快些进去瞧瞧吧。”   睡着更好,万一等会儿班第醒了,她还得面对面的向他嘘寒问暖,想想便觉尴尬!   乌恩其做了个请的手势,容温毫不迟疑的踏进内间。   因樱晓方才那番话,已经灭掉了容温对额驸最后那点点隐秘的期待。   所以,容温走近床榻的步伐,坦然到毫无新嫁娘的娇羞,甚至还夹杂了几分舍生取义的大无畏。   内室不算大,简单陈设着几样常用的桌椅台柜,最显眼的,应属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床榻。   容温目光落于床榻,从凸起的被卷弧度能隐约能判断出,床上躺着的男子身形修长高大。至于头脚,则被撩起的帘帐虚虚掩住,看不分明。   容温上前一步,目之所及,猝不及防闯入一张清爽干净,眼睑紧阖的病美男脸。   全然不似樱晓口中那般糙汉大胡子模样——只见这人轮廓流畅,浓眉高鼻,五官深邃至锐利。譬如画卷上,以浓墨重彩勾勒的点睛之笔。   哪怕此刻他悄无声息的躺着,也能瞧出是个极英气威武的男子。   这……   容温步子与表情同时滞住,目光在男子脸上逡巡片刻,侧眸望向樱晓。   樱晓唇瓣嚅动,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她素来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皱眉急声,对乌恩其道,“婚仪之上,我是见过额驸的,似乎并不长这模样。”   乌恩其眼珠一转,哪能不明白樱晓的言外之意。身高体壮的彪形大汉低着脑袋,跟只憨厚大狗似的,好脾气地解释道,“姑姑勿恼,我等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弄个假额驸出来蒙骗公主。你且仔细看,额驸只是修了面。”   说到此,乌恩其又憨笑着挠挠后脑勺,状似不经意的补充一句,“这不,应是猜到了公主会来探望,怕公主嫌弃。”   容温闻言,忍不住又往床上看了两眼。   乌恩其悄然觑着容温的反应,心下甚慰。深觉能向郡王与老台吉交差了。   不就是撮合嘛。   男女这档子事儿,哪有不先看脸的。   -   回到金枝院,樱晓彻底绷不住了。拉着迎上来的桃知,叽叽喳喳说起额驸“换头”。   桃知瞧她的松散模样,便知孙嬷嬷惹的祸事处理好了,心下安定,也有耐性听她叨叨。   不过,樱晓言语间,未免把额驸说得过于玄乎了些。   桃知信不过她,狐疑道,“再好看,能有大阿哥生得好?”   大阿哥胤褆俊朗如松,乃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不知多少小宫女,心心念念想得大阿哥的垂青。   “有!”樱晓不满桃知的怀疑,气鼓鼓道,“不信你问公主!”   桃知望向容温。   容温念起男子那张深刻出众的脸,那般锐利英气的五官,不知得生怎样一双眸瞳才配得上。   指头无意识摩挲佛珠,见两个大宫女正眼巴巴的等她‘裁决’。   容温仔细思索片刻,严谨回道,“是长得好,但他又不见得会每日修面。”   明珠蒙了尘,又与鱼目何异。   也是哦。   连婚仪这等大事,都不修边幅,难道还能指望他平日讲究细致?   两个姑娘兴致立时歇下,对视一眼,扭头各干各的。   樱晓张罗着传膳,桃知则低声跟容温回禀孙嬷嬷的事。   “公主走后,奴才亲自在东梢间守着她。先时,她还愤愤不平,数落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后来嗓子劈了,发现东梢间连杯润喉的茶水都没有。应是明了公主这番是铁了心要罚她,这才老实下来。”   桃知试探问道,“公主可想好如何处置她了?”   容温盯着条案上燃得正旺的□□凤烛,淡声回道,“今日是大清与科尔沁的好日子,不好大动肝火,便暂且先把她关着。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定会想方设法往外传信。我们正好借此,把身边的人清理一番。那些存了异心的,绝不能带去科尔沁。”   按大清规制——和硕公主下降,除朝衣、朝冠、数珠、簪环、项饰、帐褥、器皿及金银绸缎布匹等物。   照例陪往四品翎顶长史一名,负责办理公主府一切外务。另设有六七品典仪各一名,负责协理长史。   内放二等护卫四名,三等护卫四名,负责公主安危。   掌事嬷嬷、嬷嬷妈(乳母)各一名。但掌事嬷嬷一职,多数时候都由乳母兼任,负责管理内院。   女子共十名,分为头等女子两名,二等女子四名,三等女子四名,负责服侍公主日常起居。   另有庄头二名,人丁十户,为公主府仆役。   如容温这般嫁往外藩的公主,还会陪嫁数名唱戏杂耍的伶人,以供消遣玩乐。   这杂七杂八加起来,近百人,全由内务府选送。   早在容温大婚之前,孙嬷嬷便借着乳嬷嬷加掌事嬷嬷的名义,明里暗里来往内务府数次,收买人心。打的,自然是将来尽揽公主府权柄的主意。   孙嬷嬷这些小动作,容温全看在眼里。只是当时尚在宫中,替她操持婚事的贵妃都不曾指摘孙嬷嬷如此行事有何不妥。她一个没有依仗,性子又淡的公主,自也懒得计较什么。   可孙嬷嬷今日之举,是彻底触到她的逆鳞上了。   -   早在她十来岁,还不到指婚的年龄。眼明心亮的太皇太后早料到她未来的归处,告诫过她。   “生为皇嗣,既享天下供养,便得反哺万民。蒙古平,大清安,苍生福祉。”   困于礼法规矩,大清公主既不能征战沙场,也不能献策庙堂。唯一能反哺万民的机会,便是和亲。   彼时容温年纪尚小,也算不得是个顶有家国大义想法的姑娘,她害怕举目无亲的茫茫草原,想说她本不是皇嗣。   这般重的责任,她不愿担,也担不起。   可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两岁时被皇帝收为养女。   起因虽是皇帝后宫子嗣早夭者,十有**。萨满作法仆算,言明她八字贵重,生来带福,抱养进宫可为皇嗣挡灾招福。皇帝当时已别无他法,死马当活马医,真接了她入宫。   皇帝此举私心昭然,但不可否认,这份私心救了她的命。   若非如此,这会儿她怕是早如恭亲王府里的两个同胞妹妹般,化作烟沙黄土了。   她既承了皇帝的救命之恩,结下父女之名,也享了万民脂膏供养。   不管愿意不愿意,她这一生,都注定要与家国大义、清室兴亡紧锁在一起的。   _   况且,大清与蒙古交好之初,本就是靠着姻亲关系,端看博尔济吉特氏出了几位皇后便知道。   如今,皇帝出于各方考量,后宫已不纳蒙古妃嫔了。那便只能多多的把大清的公主格格送到蒙古去,以稳固关系。   因此,每年有不少的宗室女被指婚抚蒙。   倘若容温幼时没被抱入宫中,而是作为恭亲王府的庶长女格格,侥幸长成,十有**最后也要被送去和亲的。   殊途同归的结局,委实连一句埋怨不甘都说不出口。   前路已定,容温不爱自扰。   甚至还能苦中作乐,安抚自己——王府庶女格格与皇帝养女公主这两层身份可是天壤之别。两相对比,她着实赚了个大的。看来萨满婆婆说她命中带福的话,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别的不论,凭她这和硕公主的名头,日后到了科尔沁,只要安安分分的,尊贵荣享一辈子不成问题。   不提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义情怀,为自己将来计,容温也不能纵着孙嬷嬷继续放肆了。   附在肢干上的病灶,得尽快设法除去。免得日积月累,病附骨髓,将来若想清除,便得受刮骨疗毒之苦。 第5章   容温这一日,过得劳心劳力。一旦放松下来,便觉困顿异常。   用过晚膳,便径直躺下歇息了。   再醒来时,屋内很静。   唯有一丝调皮晨光,雀跃窜过百子千孙幔帐,落在正红锦被的并蒂莲开纹路上。   宫廷内造出来的物什,精巧细致。灼上阳光,栩栩如生。   既为连理,百年并蒂。   到这一刻,容温才确切相信,自己真的成亲了。   有些微妙。   但又说不出,这种微妙源自于何。   樱晓端着铜盆进屋时,容温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费那个脑子了,任由宫女们伺候着梳洗。   桃知抽着容温上妆间隙禀道,今日一早,公主府的长史及护卫首领便到了郡王府,按例候着给新主子请安。   “我需先去前厅认亲,你请长史和护卫首领稍坐些时候。”   皇家公主大婚第二日,因身份不同,虽不用遵民间习俗,给公婆磕头奉茶,但最基本的认亲仪式还是有的。   只不过,这仪式是反过来的。   按皇家例,公主的认亲仪式为,公主端坐上首,由额驸的父母兄弟挨个儿上前给公主跪地请安。   “奴才已安排下去了。”桃知点头,神□□言又止,没个笑模样。   容温放下手中的日永琴书簪,微微侧眸,问道,“怎么支支吾吾的,还有别的事?”   樱晓性子急,不待桃知应声,已爽利的接过话头。   “是有事,但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长史不知如何安排那位试婚格格扶雪,今日索性把人带来了郡王府,请公主示下呢。”   按理,试婚格格的归属,多半是成为额驸侧室。当然也有可能被公主收为侍婢,只不过这样的情况极少见。   这个扶雪虽然顶着试婚格格的名头,但在试婚当夜,被囫囵送回了宫中,估计连额驸面都没见上,身份尴尬。   长史既不敢越殂代疱,给她安个额驸侧室的头衔。更不敢做公主的主,收她为侍婢。   把人送来请容温示下,倒也正常。   只不过,这才容温新婚第二日,长史便用这等事来烦扰。   往好里说,是处事谨慎。往坏处想,便是没眼色,触霉头。   桃知生得细眉细眼的端肃模样,心思也最为细腻,难怪面露不虞。   “你别气,也别板脸。”容温笑眯眯的,拉了桃知袖子一把,“否则让小宫女们看了,肯定会奇怪我这里怎会一夜间多出个掌事嬷嬷,怪吓人的。”   “噗——”替容温绾髻的圆脸小宫女忍俊不禁,嗓音脆生生的,天真娇俏。   勾得这被大红颜色压抑的新房,都似活泛了几分。   桃知唇角不自觉跟着抿了抿,冷脸再难挂住了。   说笑归说笑。   容温还是正经考虑了一下如何安置扶雪才最妥当。毕竟就这遭遇来瞧,也是个苦命姑娘。   可一切事先考虑,都赶不上变化。   容温领着宫女们出门,准备去前厅认亲时,方踏上抄手游廊,倒座间突然冲出去一道纤细灵活的身影,左右侍从阻拦不及,那人便“啪嗒”往容温面前一跪。   樱晓挡在容温面前,高声斥责,“何人如此没规矩!”   “奴才扶雪,给公主请安。”   容温居高临下觑着扶雪,无声打量。   容色平常的一个姑娘,好在在面皮白净,身形娇小,声音娇娇怯怯的,给她添了几分玲珑柔软的美感。   面上乍然一看,倒是好拿捏的,难怪太后会挑中她做试婚格格。   容温示意樱晓不必紧张,淡声问,“你拦路,所为何事?”   “求公主开恩!”扶雪眼泪汪汪的,正事没说,反倒先“哐当哐当”给容温磕了几个响头。   容温皱眉,她最不喜这样动不动哭天煞地叩头的,好似她仗着身份做了什么欺压人的恶事一般,“你有话便直说。”   扶雪显然没料到容温反应这般冷淡,长长的眼睫眨了眨,拖着哭腔开口,“求公主开恩,奴才不愿做额驸侧室。公主若是有善心,请让奴才跟在您身边伺候吧。”   容温闻言,先是一愣,尔后有些匪夷所思的问,“你既不愿做额驸侧室,当初为何要做试婚格格?且莫说你是被主子硬选上的,太后和善宽仁,你若是露出丁点不愿,她必不会勉强于你。”   “奴才家穷,做试婚格格有笔额外的赏银。”   扶雪嗓音卑怯,透着凄苦,“公主,奴才错了,不该贪图钱财。可奴才实在没办法了呀,奴才自幼丧母,阿玛又常年卧病,两个兄弟年幼撑不起门楣。奴才别无他法,才……”   容温打断,注视扶雪,“所以,你是在拿了赏银之后反悔了?”   冷淡疏离,喜怒难辨。   “是,可是奴才也实属无奈……”扶雪不敢抬头看容温,却也能从她的问话中觉出冷落不喜。   心里顿时慌得不行。   按她事先打听来的消息,都说大公主脾性与太后如出一辙,吃斋信佛,心慈手软,属面人儿的。   她这与大公主对上了,方知道听途说不可信。   可她已走到这一步,没了退路。   扶雪一咬牙,再次磕头,“奴才是个命苦的,求公主怜悯,求公主怜悯!”   哭哭啼啼,很是可怜。   可容温在寿康宫,见惯了哭得梨花带雨来求太后做主的后妃。断线珠子似的眼泪,早把她怜香惜玉的心思冲淡了。   “言不信者,行不果。”容温淡声道,“你为人无信,出尔反尔。为奴不忠,哄骗主子。本公主这里,用不着你。随长史回去吧,让他安排你。”   闻讯赶出来的长史,正好听见容温这话,忙不迭的下跪领命。   扶雪算计一场,怎甘心落得这般结局,张口还欲哭诉什么。   余光瞟见,一双绣工精美,坠着璎珞流苏的绣鞋行到她身侧。   流苏晃荡,女子清丽的嗓音,似含了冰片。   “还有,本公主心善与否,勿需你评判。”   扶雪的身子,一下软了下去,头脑耷拉。   -   容温径直略过她,往外走去。   这一遭耽误,郡王府的人估计已在前厅候着了。昨日才那般闹过,她去得太迟,可不好。   容温脚步急,未曾留意到,院内翠竹芳草后,多了两道不属于金枝院的身影。   直到“嘭嘭嘭”的异动接二连三,自花圃处响起。   略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台吉,台吉我是不是压你腿了?”   容温一行人闻声,驻足望去。   只见植满奇花异草的四方形花圃间,正对她们,歪七倒八摔了两名身着蒙古袍服的男子。   其中一人身侧,还滚了辆辎车。   这称呼,再加上腿脚不便之人才会使用的辎车。   樱晓当即反应过来,不可思议的问容温,“公主,听声音,那……那似乎是额驸身边的乌恩其吧。那他边上的岂不是……”   容温颔首,与歪坐花圃中的年轻男子隔着院子对望。   昨日她还在想,那样深刻锐利的五官,若是睁开眼看人,气势怕是凌厉如刀。   可如今……   容温目光先是落在男子佯装镇定的面上,尔后往他‘花红柳绿’的头顶逡巡一瞬。   指甲掐着手心,才没笑出声。   偏头侧眸,吩咐身后随行的宫人,“额驸伤了腿,偶然发生意外也是有的,你们去帮帮额驸。”   宫人们领命,一溜烟儿小跑上去,帮着乌恩其把班第从花圃里扶到辎车上坐好。也替他整理了形容,摘掉了那头顶红红绿绿的花叶。   容温踩着花盆底,这时也走到近处了,“额驸可还好?”   很是自然的关切,焦急中不失皇家气度。   班第抬眸,看向容温。   那是一双掺杂着些许淡灰色的瞳仁,像紫铜鎏金大鼎里冷却的香灰。   因仰望的姿势,越发显得他眉骨高挺,眼窝深邃。眉宇间那丝漠然不耐,也就更分明了。   不过片刻功夫,他身上已找不到方才的狼狈阴影。隐约间,还带了几分凶悍杀伐之气。   “殿下。”他开口,字正腔圆的满语,“无事,多谢殿下关心。”   其实很少有人这样唤容温,宫中习惯称她大公主。不过,容温还是和润的颔首回道,“额驸没事便好。”   两人虽是夫妻,但说来却是第一次正经见面。   言语动作间,数不尽的疏离。   场面话说完,便自顾静了下来。   乌恩其左看右看,想起郡王的吩咐,忙不迭的打圆场。   也是从他的话语中,容温才知晓班第之所以一早出现在金枝院,其实是来接她去前厅认亲的。   只不过来的时机不凑巧,一进门便见扶雪跪在容温面前哭天喊地。   这样的场合,班第露面未免尴尬,索性往花圃边避开。谁知乌恩其缺心眼儿,忙着看戏,直接把他的辎车推花圃里去了。   乌恩其口气分明很正经,容温一行人却听得想笑。   容温抿了抿唇角,主动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快些去前厅吧。”   “好。”乌恩其应道,一瘸一拐的推着班第的辎车跟上容温一行人。   “你可是方才摔到腿了?”容温眼神落在乌恩其拖拖拉拉的左腿上,“我有随行御医,传来给你瞧瞧?”   “不用不用。”乌恩其下意识偷觑班第一眼,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属下的腿……属下的腿是昨夜被蚊子咬了。”   这才刚入春,哪来的蚊子。   容温心生莞尔,正好瞧见乌恩其偷觑班第的小动作,便也随之望了过去。   目光一闪,敏锐发现男子宝蓝袍服下摆,濡湿了小团深色。   “血!”容温眸瞳一缩,迅速偏过头,眼神落在别处,慌乱掏了张帕子递向班第。   过了片刻,帕子才被接过去。   “公主,你没事吧?”桃知扶住容温胳膊,担忧问道。   容温摇头,待那股晕眩的感觉散去,才问道,“额驸的伤怎么样了?”   “旧伤崩开些许而已,无碍。”班第说这话时,口气淡漠至极。仿佛那是一只羊腿牛腿马腿,反正不是他的腿。   乌恩其不放心,想凑上去瞧瞧伤势。   结果无意间对上班第似笑非笑的眼,吓得浑身一激灵,两条腿不自觉抖动。   昨夜他趁台吉被药效未过,晕了过去,把他胡子剃了。   半夜台吉醒来,发现他做的好事。迫于行动不便,倒没提刀砍他的意思。   但也是先拿这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睇他。   然后大概是本着‘剃毛还毛’的想法,猝不及防甩了把老银镊子在他脸上。   让他就着月光,摸索着,一根根把自己左腿腿毛硬拔了。   整整一夜,他都在酸爽刺激的边缘徘徊啊。   今早直接瘸了。   这会儿,他本就还未把台吉的气哄顺,结果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台吉推花圃里去了。   弄崩伤口是小事,反正台吉皮糙肉厚,重要的是他让台吉丢脸了。   堂堂草原男儿,头破血流无所惧,就是不能丢面儿!   乌恩其一背的冷汗,预感自己的右腿也快保不住了。   -   容温有轻微晕血症,尚且自顾不暇,并未留意到班第与乌恩其这番眼眉官司。   待她完全缓过来,这对主仆早已恢复正常。   班第把帕子叠了叠,还给她。   容温不确定上面是不是沾了血,没敢伸手接。   桃知见状,悄无声息的把帕子拿了回来。   不知是不是容温的错觉,她恍然间,似在班第那张冷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嘲弄。   -   这一路上,意外一桩接一桩。   容温、班第一行人到郡王府前厅时,多罗郡王等人的茶盏已换了两次了。   但多罗郡王面上,却丝毫不见郁色。   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的在容温与班第之间转了圈。   儿郎英武,姑娘柔美,最是般配不过了。   多罗郡王越看越觉得自己眼光不错,抚着胡须,笑眯眯的招呼容温,“金枝院离前厅有些距离,公主一路过来累了吧,快请上座。”   大概是因为昨日,容温说过的“右主左客”规矩,多罗郡王今日特地自己坐了左边的客座太师椅,把右边主人的位置留给了容温,十分妥帖。   “多谢王爷。”容温浅笑告罪,“路上有事耽搁了,劳烦诸位久候。”   多罗郡王爽气的摆手,“今日是认亲仪式,既是一家人,公主何必说两家话。来,我给公主介绍介绍这府里的人。”   多罗郡王原本是打算让班第给公主介绍的,两人也能趁机多说些话,熟悉熟悉。   可是转念一想,晨起他才与二弟鄂齐尔轮番上阵,威逼利诱逼了班第去金枝院接公主。   此时若是再勉强班第,按班第的驴脾气,肯定不会连续妥协两次。届时说不定还会因操之过急,得不偿失。   多罗郡王心里的弯弯绕绕,容温自是不知。   只极配合的听多罗郡王给她介绍厅内众人。   因蒙古之地与关内环境不同。从前随大清举兵入关时,战死者二三,不适关内环境,染天花恶疾去者六七。   朝廷遂下令,在蒙古入关处设了关卡,重兵把守。   牧民百姓不得擅自踏出蒙古之地,王公贵族亦是无召不得出蒙入京。   每年只有出过痘的王公,才有资格在年节入京朝拜皇帝。未出痘者,则留在封地,等候皇帝北巡时接见。   多罗郡王府此次因与皇家结亲,得以在非年节时入京朝见。   不过,他们府上出过痘疹,有资格入京的人也不算多。加上班第这个新郎官,郡王府此次只来了六人,且无一随行女眷。   在座除容温外,都是男人。认亲仪式显得格外简单,甚至有几分寒酸。   除多罗郡王与班第,剩余四人按照身份高低顺序,依次上前给容温见礼请安。   最先上前见礼的是班第之父,鄂齐尔。   容温昨夜与他打过照面,但完全没想过,这样一个卑弱胆小,当着她的面说话都结巴的中年男人,会是凶名远扬的班第的父亲。   “老台吉不必多礼,起身吧。”容温把诧异按在心底,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把事先准备好的乌木暗云纹锦盒亲手赠给鄂齐尔。   鄂齐尔诚惶诚恐,刚站直的腿又给跪地上去了。   容温愣了愣,目光下意识扫向厅内众人,发现他们都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连眉头都未多抬一下。   这……   容温没敢多说什么,因她怕自己再说下去,鄂齐尔会当场“哐哐哐”给她磕几个响头。   鄂齐尔之后,上前见礼三个人都是班第的兄弟辈。   年轻人,胆子大,规矩也不似鄂齐尔那般重。   见礼赠物,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攀扯旁的。   容温总算能松口气。 第6章   认亲过后,多罗郡王有意留容温多寒暄几句,促进关系。但顾念着满屋子男人,只容温一个姑娘家,又是新嫁娘,怕她尴尬,终是没多说什么。   只在容温离去之前,不住给班第使眼色,示意他送人回金枝院去。   班第不为所动。   容温反倒松了一口气。   出嫁之前,她便听过太多有关班第的流言。   虽说道听途说不可信,但难免的,先入为主给他加了一个固定印象。   所以,昨夜在西院初见睡着的他,意外之余,又颇有几分庆幸惊喜。   可今晨,从金枝院到前厅这一路相处下来。她又觉得,传言未必不可信。   至少,班第寡言凌厉,不喜女子近身这条,是没错的。   两人本就是因利益关系被绑在一起,明面上过得去便行。私下,自然是舒心要紧,勿需为难自己,也为难了别人。   班第不喜女子,容温不喜勉强。   -   容温回到金枝院,换掉头上那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这才召了长史与侍卫首领来见。   长史是汉军旗人,姓卫,约摸四十五左右的年龄。长条脸,其貌不扬,瘦巴身材,几乎撑不起身上那件四品官袍。   侍卫首领名叫唐景行,汉人,正儿八经的武举出身。今年三十岁,健壮高大,一张脸却生得格外文气,瞧着比实际年龄小上几岁。   两人给容温请安后,便说起各自的来意。   “公主,内务府拨给您的嫁妆银子共一万两,现已入了公主府库房。您瞧着,是开铺子,还是置庄子?”   卫长史朝容温拱拱手,又道,“若是置庄子,正好府上有两名陪嫁的庄头。将来公主去了蒙古,这万岁爷赏下来的人,也用得安心些。”   卫长史偏向明显。   容温思索片刻,问道,“不论是买铺子还是置庄子,你这里可有合适的地方选择?还有,若是真定下来,这些铺子或田庄,又以何为主要出息营生?进货、销货等,可有门路?”   容温一长串话问下来,卫长史越听越觉意外,拱拱手,避重就轻的回道,“既是公主府的产业,自不用担心进货、销货这些事,公主请放心。”   “原来如此。”容温捻了捻腕上的佛珠,勾唇浅笑,柔婉从容,淡声道,“那我问你,京中有多少皇亲贵胄府邸?各府之间有何联系?”   “这……”卫长史面露难色,“奴才只是个区区四品长史,不知主子们的事。”   “也是,皇室玉牒错综复杂,得需宗人府官员专门记录。让你说出来,是过于为难了。”容温善解人意道,“那便换个你身为长史,理应知晓的问题吧。京城最繁华的前门大街有多少家铺面,都是做什么营生的,铺面背后真正的东家又是谁?”   “前门大街共……共……”卫长史磕磕巴巴几声,一咬牙,告饶道,“奴才不知,请公主恕罪!”   “竟一个也答不上来。”容温轻笑,还是那副温和模样,“那本公主要你这个长史,能做什么呢?借着公主府的名声,欺压商贾,牟不义财?然后再因这些利益纷争,牵扯出商贾背后之人,得罪权贵?”   容温此言一出,满室静寂。   这暮春时节里,卫长史竟吓出满额的汗珠来。衬得那张长条脸,鞋拔子似的。   最后,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公主明鉴啊,奴才万万不敢抱着这等毁公主府的心思。”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想什么,本公主琢磨不出来。”容温似笑非笑,“本公主只看你做了什么。”   卫长史也不算笨,忙不迭的找补,“公主,奴才知错了。奴才这就回去,好生琢磨分内之事。最迟后日,奴才定给您个满意的答复。”   容温浅笑颔首,示意桃知把事先准备好赏赐递给卫长史,“如此这般,那就有劳长史费心了。”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虽是个烂大街的招数,但格外好使。   卫长史走后,容温又把视线投向一直闷声立在屋内的侍卫首领唐景行。   唐景行大约看出了容温当着他面敲打卫长史,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回事时格外老实。   言辞精简禀告容温,因容温目前住在郡王府后院,他们这些侍卫不便随行护卫。只能在外院候着,容温若有吩咐,遣人去前院差遣便是。   这说的倒是实情,且郡王府并不缺他们这几个侍卫,容温也没甚好挑拣的。给了赏赐,便示意唐景行下去了。   -   这人影刚走远,容温便听见樱晓在旁嘻嘻笑开了。   “公主方才驳那卫长史时,真是威风。”   “那是自然的。”容温半点也不谦虚,笑得眉眼弯弯,“你也不看我师从何人。”   “对对对,宜妃娘娘可是宫中最擅庶务的主子。”樱晓促狭道,“公主只跟宜妃娘娘身边学了大半个月庶务,便这般厉害了。若是肯多花些功夫,那卫长史怕是得直接被整治得哭出来。”   “又在胡说八道了。”桃知替容温换了杯新茶进来,闻声轻斥了樱晓几句,“公主是金枝玉叶,生来是享福命。这些俗物,知晓个大概,不会轻易被人蒙骗便好。余下的事,自有下面人去操心。”   樱晓不服气,噘着嘴辩驳,“人心隔肚皮,哪能什么事都放心交给旁人!”   桃知嗔道,“若事事都要主子亲力亲为,那主子还是主子吗?”   “可是……”   两个姑娘越说嗓音越高,争得面红耳赤的。   容温也不制止,反倒笑眯眯的瞧着。   这时候,方觉察出成亲的好处了。   要换做以前在寿康宫,这两姑娘别说放开声音争论,就是连大声咳嗽都不敢的。   这样想着,容温倒是越发迫不及待想搬入公主府,去一尝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滋味了。   容温记得之前认亲时,多罗郡王曾提过一嘴,说再过两日,郡王府的人便要奉旨回旗整顿兵马了。   自然,身受重伤的班第不在此列。   容温琢磨着,等送走多罗郡王等人后,她便搬入公主府。一方面既全了多罗郡王等人的面子,二又能完美避开与班第共处一府。   -   容温这边定下了搬走的日子,自然得知会多罗郡王一声,方显周到。   多罗郡王听闻容温传话后,径直拉了鄂齐尔往西院去,进门便对着班第一通数落。   “又在擦你那破刀,我看你对你阿布额吉(父母)都未这般上心。”多罗郡王一巴掌拍在条案上,吼道,“你媳妇要搬走了,你也没个表示。怎地,你还指望让这刀给你生一窝崽子不成!”   班第坐在窗前,头微垂着,小截下颚埋进领口。充耳不闻多罗郡王的漫天怒意,自顾擦拭手中黑檀木短铓。   天光泼洒进来,他露在外面那半张脸的轮廓棱角,似被光影悄然消融了。   连那一身凌厉凶狠的杀伐之气也随之柔和了下来。   他这般的相貌,这场景自是赏心悦目的。   只是……   鄂齐尔木着脸,拉了还在不停数落的兄长一把,示意他瞧。   多罗郡王随意一瞥,然后,便再难挪开眼。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被鼻尖喷涌而出的酸涩憋得直发慌。   右手在鼻下呼噜一把,用那口哑得不成样的嗓子,喃喃道,“二弟,我……我怎么看见他回来了。”   “我也看见了。”鄂齐尔闭眼,嘴角翕动,“达来,我的儿子。”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在不经意间,被戳中了某处柔/软隐秘,方寸大乱。   等班第抬眼看时,两人已凑成一团,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侧影,泪流满面。   “……”   班第一愣,缓缓把玄黑柄短铓推回刀鞘里。   短铓锋利,寒光乍现。   隐约映出他没有胡须遮掩后的面容。   是他,好像又不是他。   班第眼眸一暗,把短铓塞回皮套里。起身,阔步走到多罗郡王二人面前,一手按一人肩膀。   逆光而站,挺括的眉目染了几分黯淡。   “他回不来了。”他开口,依旧淡漠。却好似又多了一层,只可彼此意会的压抑沉重,“但我在。他没活过的,我去活。他想做的,我去做。”   “放屁!”多罗郡王一声暴吼,被眼泪打湿成一绺绺的胡须,随着动作一翘一翘的,“说得好听!他未娶妻生子,你倒是娶了,那又能如何,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与公主隔壁院子住着,都未曾说得上一句话。若是指望你生儿子,我还不如给你老子多送几个女奴。”   鄂齐尔:“……”   班第:“……” 第7章   多罗郡王一行返旗这日,早起天边便阴沉沉的,似掺了墨色。   容温用过早膳,径直去往王府正门送行。   她到时,多罗郡王兄弟与班第还未至。   只有王府的三个小辈立在门前,勾肩搭背似在说笑。   见容温这般早出现,三人先是一愣,尔后收了声,齐齐行礼。   “诸位不必拘礼。”容温颔首浅笑。   昨日认亲礼上,多罗郡王曾仔细给容温介绍过三人的身份——都是鄂齐尔的儿子,班第的亲兄弟。   其中身量最高,皮相最好,浓眉鹰目,携裹一身阴谲气息的绛红裘袍青年男子,是班第一母同胞的嫡亲三哥。   这位三哥有个极衬他的名字——脱里。   脱里——汉译为‘鹰’。   另外两个身量相仿的少年都是庶子,十三四的年纪。大一点的名叫音察,行六。小的叫多尔济,行七。   这会儿,与容温搭话的自是三兄弟中最为年长的脱里。   “未曾想公主来得这般早,阿巴嘎与阿布还在府内,我这就派人去请他们尽快出来。”   “不必催促。”容温笑意平和,“从前在宫中,我便听人说过,郡王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首任多罗郡王为端靖长公主修建。我嫁进王府也有几日了,府内逛得差不多了,就差这大门没瞻仰过。今日难得有机会,可以一睹其风采。”   “多谢公主体谅。”   脱里望着容温身上被北风吹得鼓胀的妃色喜鹊登枝斗篷,诚恳道,“不过,眼下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今日风又吹得烈,公主还是去西边檐下避一避吧。哪处临着福禄寿喜浮雕影壁,也是先辈留下来的物件,可作一观。”   容温微不可察的晃了晃凉悠悠的指尖,也不扭捏,冲脱里道了声“费心”,领着宫女们去了西檐避风。   诚如脱里所说,西檐临着福禄寿喜浮雕影壁。容温状似认真的打量着影壁,思绪早已打了个滚,跑远了。   -   这脱里看着周身阴鸷,森冷骇人如捕食的鹰隼一般,但言语行事,却意外妥帖知礼——表里不一。   容温心道,莫怪她临出嫁前,向来万事不挂心的太后曾亲自拉着她手叮嘱。说额驸班第兄弟姐妹十多个,其余人她乐意如何相处便如何相处,唯独三哥脱里,她需慎重对待。   因为现任多罗郡王无子,这世袭罔替的爵位,早晚会落到其二弟鄂齐尔的儿子头上。   原本,多罗郡王都上了请立鄂齐尔嫡长子达来为世子的折子,可没等到朱笔御批,达来便身染恶疾,英年早逝了。   隔了一年,鄂齐尔的庶出二子,也不知何故被班第当众斩杀于马前。   前面两个哥哥相继没了,脱里名义上行三,实质上已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按理,脱里袭爵无可厚非。   但因脱里与其四弟莫日根乃双生子,且样貌十分相似,一切便成未知了。   双生子自古便被视为不吉,若降生在民间,被指摘几句也就了事。   可若降生在王侯之家,那便意味着,这两个样貌相似的孩子自生下来起,几乎等同废棋——不可袭爵,不可封官,只能领着虚衔银饷闲散度日。   除非,能狠得下心肠,舍弃其中之一。   当年脱里与莫日根这对嫡出双生子落地时,鄂齐尔已有了聪慧健壮的嫡长子达来。双生子将来能否建功立业,对鄂齐尔来说影响不大,便高高兴兴把两个孩子都养着了。   谁知后来,天有不测风云,造化弄人。   -   反正,容温听太后那意思,便是说脱里不甘心从天而降,几乎砸到脑门上的爵位飞了。   先是逼得双生弟弟莫日根去寺庙里做了喇嘛,不许再抛头露面,算是自己亲手撇干净了双生子这重身份;后又明里暗里,拉拢族人,与其五弟班第不对付。   因为若严格按双生子不得袭爵的规矩办,接下来该轮到的便是行五、且同样嫡出的班第了。   算起来,班第绝对是脱里袭爵的最大阻碍。   太后之所以交代容温,让她慎重对待脱里——怕的就是最后,班第败北,脱里袭爵。   容温虽是公主,但身边可用的侍卫不足十人,草原距京城天高皇帝远的,传信不便。   脱里心黑手狠,连自己的一同长大的同胞兄弟都下得去手,更何况是旁人。   -   容温胡思乱想间,多罗郡王兄弟已出来了,他二人身后,是坐在辎车上的班第。   隔得还有大半条长廊,多罗郡王便对容温笑开,见牙不见眼的向容温朗声招呼。   “公主几时到的?站在外边儿冻坏了吧?都怪老五,他这腿伤了,行动不便,一路过来没少耽误功夫。往后我不在京城,他便有劳公主费心了。”   冷不丁被点名的班第微微昂首,面无表情的斜睨多罗郡王一眼。   鄂齐尔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方才路上交代他的话,他既没听进去,也不打算配合做。正欲亲自开口,配合多罗郡王把班第塞进公主府里‘修养’。   多尔济忽然冒冒失失的从府门外飞奔了进来,苦着脸道,“阿巴嘎、阿布,外面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多罗郡王目露疑惑。   今日是他们返旗的日子,皇帝早早便下令,让大阿哥偕同几位大臣,到城外为他们饯行。   为图方便,其余与郡王府交好的府邸若有心送行,也是约在城外碰面的。   这个时辰,怎还会有客人上门?   “是……”多尔济吞吞吐吐,偷偷去瞟站在不远处的容温。   容温若有所感,柔声问道,“可是与我有关?”   多尔济点头,尴尬回道,“说是恭亲王庶福晋,公主嫂嫂你的……额娘。”   因一些陈年往事,世人皆知,从恭亲王府抱养入宫的大公主,与其生母交恶。 第8章   说来,当初容温在恭亲王府当众与其生母——恭亲王庶福晋晋氏交恶之事,闹得并不算大,遮掩一番也就过了。   只是不巧,当时正值年节。到处都是热热闹闹,一团和气的。硬生生把恭亲王府妻妾不睦,庶福晋晋氏为了与嫡福晋别苗头,故意在宴客之时,疑似引返家探亲的大公主落水以陷害嫡福晋母子的笑话衬显眼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恭亲王这位庶福晋晋氏算是‘一战成名’。   当年这桩笑话在京城流传甚广,多罗郡王作为入京‘年班’王公中的一员,更是曾在慈宁宫听见了不少此事未被传扬出去的精彩后续。   对晋氏此人,印象极深。   眼下,这晋氏不早不晚,偏在他们这群婆家人返旗的日子登门寻决裂多年大公主——十成十不是好事。   多罗郡王佯装不经意扫了眼敛尽和暖驯良,周身透着疏离淡漠的容温,心下有了计较。   他既决定接纳容温,自把容温当做自己人看待的。   有人找麻烦找到自己人头上,他等身为男儿,若不挺身而出,岂不窝囊!   多罗郡王小眼精光一闪,也不问容温可要见晋氏,而是自顾侧过脸,粗声粗气与鄂齐尔‘商议’起来。   “二弟,咱们府上除公主之外,也没个女眷。这女客上门了,总不能咱们几个大老爷们上去寒暄吧。这样,你点两个丫鬟婆子去迎客。”   他们所在的西檐距王府大门没几步路,只多出一堵厚墙而已。若正常说话,声音不见得能传出去。   但多罗郡王身强体壮,中气十足。这口‘高调’的嗓音不仅震得近处几人耳根发麻,府门外站着的脱里及晋氏等人,亦是一字不落,把他的话听了去。   容温在宫中长大,各式手段见多了,几乎立时反应过来多罗郡王此举用意。   讶异之余,清亮的眸子弯了弯,朝多罗郡王望去。   多罗郡王无声冲她咧咧嘴,红葱似的大胡子一翘一翘的。摆摆手,示意她且等着看就是。   接着,便见胆怯懦弱的鄂齐尔,一反常态,扯着口堪比戏院名角的高亢嗓音,拖腔带调配合兄长,“阿哈,让丫鬟接待不好吧,外面来的好歹是王府庶福晋,半个主子。况且,还与公主有些关系……”   多罗郡王‘蛮横’打断,“嗤——我郡王府传自太宗年间,府门前挂的多罗郡王府牌匾更是为太宗皇帝御笔。府上尚过中宫嫡出公主,也迎过皇家旁支格格。半个主子,有何颜面在郡王府的门楣下提及?”   多罗郡王啧啧两声,指桑骂槐,刻意警醒道,“再则,玉牒上写得明明白白,公主乃是万岁爷长女,位同亲王世子的和硕公主。按理,我这个一府之主见着她,都该行个平礼。   一个王府庶福晋,也配与她攀关系,劳烦她出面接待,不怕折了福?我瞧着你是瞌睡没醒吧,竟说出这话,糊涂、荒谬!”   “是是是,阿哈说得是。”鄂齐尔喏喏应了两声,话里却分明另有所指,“云泥之别的身份,怎能一并论及。可不是猪油蒙了心,糊涂又荒谬么!”   兄弟两出自纵马恣意的蒙古,没读过什么书,不奉行君子之道那套规矩讲究,行事粗简爽气且拉得下脸面。   唱双簧似的,简单粗暴把一墙之外的晋氏从里到外挤兑了个遍。   只要稍微要点脸的,听了他们这番话,自会知难退去。   可晋氏不是一般人。   -   府外。   晋氏一袭月白斗篷,妆发素净,低眉顺眼立在马车旁。多罗郡王兄弟指桑骂槐的话,一字不落尽数灌进她耳朵里。   她却木头一般,恍若未闻,唇角似还噙着三分笑意。静静站在原处,不闹着进府,也不离开。   脱里与音察两人立在石阶之上,悄然对视一眼。   一时倒摸不准这传说中妖气横生,心狠手辣的庶福晋如此做派是个什么路数。   音察年纪小耐不住性子,有心试探一二,也被脱里以眼神制止。   双方无声僵持,郡王府外的长街连马蹄铁闲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能清晰分辨。   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马车里有个老嬷嬷探出头,轻声在晋氏耳边说了句什么,晋氏终于有了动静。   脱里兄弟猜她是被看清形势的下人说动了,准备离去。   不曾想,晋氏却探身从马车里抱出一个睡眼惺忪,瞧着约摸三四岁大小的锦袍男孩。   然后,冲脱里兄弟所站方向淡淡福腰,两弯柳叶眉很是温婉。声音不高不低,方能传入西檐,“此乃恭亲王幼子文殊保,他想见见长姐,还劳二位通禀一声。”   晋氏只字不提自己,也不提容温的公主身份。只论血脉情谊,说幼弟想见长姐。   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自然而然的把多罗郡王那番身份有别,不配相见的论调摒在一旁。   多罗郡王听得眉头一扬,抬脚便要往外走,准备去正面会会晋氏。   “王爷。”容温及时唤住他,低声道,“时辰不早了,大阿哥领着大臣应已到了城外长亭,准备给王爷一行送别。王爷放心去吧,此处我自能应付。”   多罗郡王看了眼天色,又睨了眼容温和润的侧颜,不放心问道,“公主确定?”   “自然。”容温拨拨腕上的佛珠,笑得云淡风轻,“我和她之间,还差着封当年被我亲手送还乾清宫的册封侧福晋圣旨。她今日来,八成是为这事儿。她既有求于我,便得受制于我,自不敢再对我不利,王爷放心。”   容温又不是傻子,多罗郡王把维护之意摆得这般明白,她自是感受得到。讶然之外,更觉得心暖。   多罗郡王既以诚相待,她也无须刻意隐瞒,把当年的事讲得更清楚些又如何,反正不过是些陈年笑话,不痛不痒的。   再则,晋氏佛口蛇心,手段细密,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多罗郡王脾性耿直,若和晋氏对上,不经意间容易吃亏,方才这番口舌官司便是最好的例子。   还不如让她自己亲自来,说到底,麻烦本就因她而生的。   多罗郡王自是不知容温的考量,他的注意力落在容温送还圣旨一事上,饶有兴致的问道,“还有这一出?”   他当年在慈宁宫听闻的那些传言里,可不包括这一条。   容温微笑颔首,“是。”   这次,多罗郡王瞧着容温的眼神,颇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感觉,直言不讳道,“本王本还担心公主顾念生养之情,行事抹不开面子,凭白吃亏,这才打算代为赶走那人。未曾想,公主十来岁时,便已有了杀伐决断的气势。好,很好啊,为人活该如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王爷过誉了。”在这些自幼骑马狩猎,年少战场杀敌的蒙古男子面前,容温可不敢担‘杀伐决断’这个词。   “不说这些客套话。”多罗郡王笑眯眯的抚须。   尔后,猝不及防抓住班第的辎车扶手,把人往容温跟前一推,“得知旧事,方知公主心性坚毅。那老五交给公主照料,本王也就放心了。明日公主移居公主府,老五也一并跟着住去吧?”   不死心,弯来绕去又回到这事儿上了——班第浓眉一挑,不待容温应答,便要张口拒绝多罗郡王的安排。   鄂齐尔这当亲爹的,可谓十分了解他。在他开口之前,佯装不经意上前一步,挡在班第面前,截走话头,“乌恩其,这个时辰你主子是不是该吃药了?”   乌恩其冷不丁被点名,高壮的大汉面相憨厚,却十分懂行,飞快从荷包里掏出一粒黑黢黢,散着浓重腥臭味的丹药递过去,“对对对,是到时辰了,大夫说可不能耽搁。”   鄂齐尔满意一笑,接过丹药,凑到班第嘴边,无比慈爱道,“老五,来。”   班第紧抿着唇,目沉如水,整个人防备地往辎车椅背上靠了靠,一副能躲则躲的架势。   多年亲父子,他哪能不知晓鄂齐尔笑盈盈的面孔下,打什么主意。   此刻只要他敢张口推拒入住公主府,鄂齐尔定然趁机把药塞他嘴里——反正,大家都别想好过!   威胁他呢。   班第识趣的沉默让鄂齐尔很是满意,面不改色捻着那粒气味浓郁的药丸,笑道,“方才阿哈说到哪儿?对,老五搬入公主府是吧。如此甚好,我这就让人替老五收拾行李,公主意下如何?”   班第那药臭得霸道,简直比宫中的净桶还要熏人。自乌恩其掏出来药的那一刻起,容温便暗自屏息,顺便悄然观察班第,若这他都能面不改色的吞下,那估计重伤之事**不离十了。   否则,谁愿意为了逢场作戏,遭这份罪。   容温注意力全落在班第身上,完全不知话题怎又到她身上了。   “……”   所以,她是失忆了吗?   她到底什么时候答应照看班底了的?   还有,稀里糊涂的,她怎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容温舌根泛苦,想要推辞。可多罗郡王兄弟两期待且信任的目光,让她根本开不了口。   片刻之前,这老哥俩才不在意身份尊卑,亲自下场帮她怼晋氏,护着她。   做人总不好太忘恩负义……   容温笑意略僵,老哥俩还等着她表态。让她昧着良心说乐意之至让班第随她同住公主府,她是开不了这口的。   顿了顿,索性顶着众人各异的眼神上前,默然接过班第的辎车扶手。   多罗郡王兄弟见状,俱是一脸欣慰。   多罗郡王爽快道,“老五交给公主,本王便没有任何可忧虑的了。既如此,今日本王便先行离去了。待日后公主与老五来旗,本王必将定率部亲自迎至通榆城外。”   出得通榆城外的关隘,便到科尔沁地界,但距蒙古的郡王府所在之地还有好几日路程。多罗郡王如此许诺,算是给足容温面子了。   容温弯着眸子点头,谢过多罗郡王,几人之间一团和气。   谁也不曾留意到,辎车上的班第在听见多罗郡王这番话时,浅灰色的眸瞳携杂冷光,凌厉如刀,似不经意落在容温身上,转瞬即逝。 第9章   有晋氏这个□□烦上门,多罗郡王并未让容温与班第送他们出城。只在郡王府大门前道别两句,便打马离去了。   这厢,多罗郡王一干人等的马蹄声还未淡去。从长街另一头,紫禁城方向,又飞驰而来几骑,后面还缀着一辆朱轮华盖马车。行经之处,带起满地烟沙。   来人乃是御前副总管刘进忠,说是奉皇上命来接额驸入宫一叙。这马车,便是给腿脚不便的班第准备的。   刘进忠殷切扶了班第上车,临行前,也不忘笑眯眯地与容温寒暄几句。   “昨日奴才去寿康宫请安,正好撞见贵妃在向太后禀告,公主四日后归宁礼的章程呢,听着便十分热闹,这是公主的福气。”   公主婚仪主要由指婚、纳彩、出降、合卺、归宁等礼组成。   前面几项,都是在大婚之前或是大婚当日完成。唯独最后这项归宁礼,是在婚后第九日。   归宁礼当日,由公主偕额驸入宫拜见太后、皇帝、皇后、各宫妃嫔等、依次行谢恩礼。   礼毕后,宫中还会大摆筵席,热闹一番。   公主们的婚仪按照品级各有规制,除非皇帝特旨加赏,否则很难比较出什么。要想知晓公主们在宫中受不受宠,归宁礼当日的筵席是最能看出门道的。   不管是平民还是皇室,在娘家受宠的女儿总是多几分底气。   容温在宫中多年,深谙刘进忠的言下之意,笑道,“多谢公公提点,待归宁礼当日,我会亲自向贵妃拜谢,劳她费心操持了。”   桃知见状,机灵上前,悄然塞了个荷包给刘进忠。   刘进忠袖子一掩,自然接过,打着千儿向容温告辞离去。   -   马蹄声渐远,容温收回视线,静然望向久候在旁的晋氏。   两人虽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女,又同住京城。实则,算起来却快十年未见了。   十年。   容温从恭亲王府后院那个惊惶瑟瑟的稚弱女童,长成了风华正茂、端庄雅礼的和硕公主。   而晋氏,依稀间,恍若还是当年模样。   女子容颜如名花,需得呵护滋养,方能长盛。瞧晋氏的面相,便知她这些年,定是过得不错的。   全然不似外面传言那般,因名声恶臭,被恭亲王厌弃冷落,关在小院里苟且度日。   容温目光落在晋氏怀里懵懵懂懂的男孩身上一瞬,倏然意味不明的勾唇轻笑,转身往府内去。   晋氏一怔,眼底几许复杂交叠,最终掩于平静,脚步轻悄的跟上。   -   郡王府,小花厅内。   晋氏自进门起,便抱着孩子半坐在杌子上,低眉顺眼,大有容温不开口,她便沉默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容温捧着白瓷缠青枝茶碗,慢条斯理拨弄了一下茶面上的浮沫,心觉好笑。   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两相交锋,自是谁沉不住气,谁输。   可晋氏,是哪来的的底气用缄默与她对峙。   容温闲闲把茶盏往案几上一推,似笑非笑的开口,“特地带着孩子上门,那八成就是为这孩子的事来的了。”   她这般直来直去的问法,弄得晋氏略显怔愣,晋氏眼睫轻闪,倏然抬起头望向容温,认真道,“他叫文殊保,虽非我所出,但如今养在我名下,是公主的亲弟弟。”   容温扬着眉眼笑起来,皙白的面庞和润似玉,但出口的话却似挟着霜寒般凛冽,“本公主的弟弟,除了紫禁城诸位阿哥,只有被你害死的永绶。”   永绶——恭亲王继福晋所出的大阿哥,王府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只比容温小几个月,两人是自小在寿康宫一起长大的情分,十分要好。   但永绶在十六岁那年,无疾而终。   “公主切莫胡说,永绶是自己不小心从阁楼上摔下来摔死的。”   晋氏皱眉,简单提了一句,并不想继续与容温过多纠缠永绶的事。   或许是见容温态度不好,怕她没了耐性,下一刻便拂袖离去,晋氏索性趁早挑明了来意。   “前些日子,恭亲王特地请旨,让十七岁的满都护参加‘考授’。我打听过,负责此次考授的主考官是多罗郡王的妹婿,班第额驸的姑丈温郡王。”   考授——是为大清宗室子弟袭爵的方式之一。   祖宗家法,宗室王爷贝勒等的爵位一般都由其嫡长子承袭。   其余诸子,除非特旨恩封。否则不论嫡庶,若想身上挂个爵位,都得在在二十岁时,参加考授。   考授内容分为马箭、步箭、翻译三项,根据考试成绩优、平、劣三等,授予对应等级爵位。   不过,考授得来的爵位,品级比世袭的爵位低上不少。   哪怕是亲王嫡次子去参加考授,得了全优,也不过是个不入八分辅国公。   满都护是恭亲王庶出的二子,恭亲王府的嫡长子永绶没了,目前府上也没有其他嫡子。那满都护便能以庶长子的身份直接降两等袭恭亲王的爵位,完全勿需参加考授。   容温猜测,恭亲王此番特地请旨让满都护参加考授,并非是为了那低等爵位,而是对满都护的能力有底气。   所以想让其在考核项目上一展风采,从而在皇帝面前搏个自立勇武的名头,最好能因此捞个皇帝近旁的差事。   若是能得了皇帝青眼,日后按例袭爵之时,说不得能得封恩旨。不必拘泥庶子身份,降两等袭爵。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由此可见,恭亲王是认定了满都护这个庶长子为恭亲王府的下一任主人,为了给其谋一份好前程,煞费苦心。   晋氏抱养文殊保,肯定不会是为了养个儿子在身边解闷这般简单。若什么风头都让满都护占了去,她抱养文殊保的意义何在。   晋氏的来意,无非是想借容温与多罗郡王府的关系,找上主考官温郡王,让他‘酌情’评测满都护的考核成绩,把满都护露尖的苗头掐死在襁褓里。   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容温面上瞧不出喜怒,目光散漫荡过晋氏又落在文殊保身上,倏然笑开,匪夷所思的问道,“你打算把满都护拉下来,然后让他承爵?”   晋氏猜到容温在笑什么,沉声解释道,“文殊保的生母,是吴应熊的庶女。皇上恨毒了吴三桂一家,自不可能让流着吴家血脉的孩子承袭爵位,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我从未把所有希望放在他身上。公主莫忘了,恭亲王府除了满都护,还有一个十四岁的海善。”   “哦?”容温挑眉,大大方方点出晋氏的意图,“听你这话的意思,便是打算与海善联手,谋了恭亲王府?”   “也是,海善与满都护虽都是庶出,但满都护脑子聪慧,方方面面条件都不错,且母家势力不弱。但这海善……肖似其母,懦弱卑怯。两相对比,自然是海善更好拿捏,日后你也能多从他手里挖些好处给文殊保,毕竟文殊保是要供养你的。不过……”   容温话锋一转,变了脸色。   手中茶盏“碰”地掷在案几上,眼神染了凌厉,难得的强硬模样。   “这些,又与我何干!早在十年前,你我便两清了。你给我一条命,我亦留了你一条命,两不相欠。你走吧,恭亲王府的事,我不会掺和。”   原本满面肃然的晋氏,瞧着愠怒之中的容温,不知为何突然偏头笑了起来。   光看面相,她与容温长得有五分相似,但是笑起来的神态,却全然不像。   一个和润驯良,一个妖气横生。   “是啊,当年多亏公主替我隐瞒,让我方能苟且偷生活到今日。不过,代价可不小。”   晋氏定定睨着容温,看了片刻,眸中恨意似洪水决堤,翻涌奔腾。   渐渐地,她脸上的笑意癫狂起来。   文殊保被她反常的模样吓得哭出声,想去扯她手。她却一把把人推开,猛地站起身,指着容温厉声道。   “你是命好,明明只是个王府庶出格格,却成了皇帝长女公主,无人敢看轻你。”   “可我不一样,我生来是庶女,嫁人是妾。我熬了那么些年,用尽手段争宠生养,好不容易等来册封侧福晋的圣旨,可以尝尝直起脊梁骨当人的滋味儿。”   “然而,那圣旨我却是连碰都没碰到,便被你给夺走了。一个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小丫头片子,夺走我所有希望,还高高在上的教训我,说那是给我的惩罚。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低贱讨好一辈子!”   小花厅内侍奉的奴才,早先便被容温谴了下去,只留下桃知樱晓两个。   桃知樱晓起先被晋氏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震了震。这会儿回过神,不做多想,立刻便要去捂晋氏的嘴。   容温面无表情的摆手,示意不必。   晋氏这些年,实在憋得恨了,也恨毒了。一旦开了个口子,便无所顾忌一般,见无人阻拦,又指着容温颠三倒四咒骂几句。   最后,怨毒道,“嗬——大公主,和硕纯禧公主。你说,当初生下你时,我怎就没把你溺死在恭桶里呢。”   此言一出,桃知樱晓两个险些被吓软了腿。   容温却依旧端坐上方,淡然冷静,一如平常。   只红袖之下,那双捻着佛珠的手,指骨隐见泛白。   晋氏发作完,自顾跌坐在杌子上,‘嗬嗬’地喘粗气,文殊保则倚在她腿边大哭不止。   容温冷眼瞧完这场闹剧,喉头轻动,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声。起身,打算离开。   “站住!”撕破脸皮厚,晋氏说话也没了顾忌,不再端柔婉的皮囊,恨声直言道。   “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到底是个什么狠心肠的货色,我自知晓的。我今日来,也没指望你看在生养之恩的份上,出手帮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带着东西来与你交易的。”   否则,她方才怎会如此毫无顾忌的发作,正是因为她心知自己手里的东西,容温定会感兴趣。   容温蹙眉,本不欲再理会。不知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试探道,“孙嬷嬷?”   “呵——你倒是聪明。”晋氏半讥半讽,“我也不给你绕弯子,如果你能帮我把满都护摁住,出不了头。我便能替你从王爷书房里,找出他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名册。”   容温淡淡挑眉,没接茬。   晋氏觉得她在故意装相,哼笑一声,继续道。   “这些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王爷与陈太妃担心你这王府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心野了,不记得自己到底打哪来的。为了把你与王府牢牢系在一起,明里暗里,借着孙嬷嬷的手,不知在你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   晋氏口气笃定,“这些人之于你,犹如芒刺在背。你过些日子便要去科尔沁了,我猜,你现在一定迫不及待想除掉这些人吧。”   不得不说,晋氏能在名声尽毁之后,继续在恭亲王府后院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让恭亲王送了个儿子给她养,确实是有几分手段的。   她的每一句,都不偏不倚,正戳到容温心坎上了。   现今,容温的当务之急,确实是把身边的人清理干净。   只不过……   容温敛敛衣袖,对上似胜券在握的晋氏,平静道,“你说得不错,但这笔交易,你做不成。”   “为什么?”晋氏尖声反应,“你在记恨我方才那些话?”   “我对你本无任何期望,何来的记恨?”容温云淡风轻道,“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晋氏走后,容温回了金枝院,闷声往玫瑰红漆圈椅里一坐,便不说话了。   桃知樱晓面面相觑,有心哄她,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第10章   桃知樱晓两个正束手无策之际,外院传信,说公主府的卫长史求见。   “哼,才来。”樱晓嘴一噘,不满道,“那日他口口声声向公主保证,三日内必给公主一个满意答复,这都第四日了。且还选在这不早不晚的时辰登门,莫不是还想让主子候他。可见是个心不诚、没眼色的。”   “你这张嘴,出宫后没寿康宫的嬷嬷们镇着,越发不知轻重了。”   桃知苦口婆心劝诫,“那是正四品的长史,就算再有不对,报到公主处,自有公主发落。你一个小宫女在主子未发话前出言指责,这叫越殂代疱,不成体统。”   樱晓性子急躁,最不耐烦这些说教,外加此时又忧心容温,难免口气不好,头一偏。   “知晓你从前是慈宁宫出来的,习了一身的老嬷嬷做派。张口闭口的规矩体统,也不嫌累得慌。行了,你这些话,讲给小宫女们听吧,我进去禀告公主,言而无信的卫长史来了。”   樱晓说罢,风风火火跑进了屋内,把面色严肃的桃知扔在了檐下。   桃知忙追进去,却听樱晓语调欢快,故作促狭的冲容温眨眼道,“公主,上次被你吓得险些尿裤子的卫长史来了,公主可要见他呀?”   “不见。”容温撑着下巴,漫不经心道,“咱们就靠你耍嘴皮子养活公主府上下了。”   “那感情可好。”樱晓笑嘻嘻接茬,佯装出一副市侩算计的精明模样。   “若以后真靠我养活公主府,那我赚了钱,第一件事便是去牙市买几十个粗笨丫鬟回来,一股脑送到桃知房里去。她不是爱念叨规矩么,就让她念叨个够,省得整日烦我。”   “咳——”桃知胀红了脸,不甚明显的轻咳一声,好气又好笑。最后绷不住,肩膀一抖,“扑哧”笑出声。   樱晓见状,沾沾自喜道,“我这主意出得真不错,瞧把咱们桃知姐姐乐得。”   “行了,莫耍宝了,我无事。”容温扶额,面色比方才松散不少,无奈道,“去把卫长史请进来吧。”   卫长史在料峭的北风中站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得到主子召见。   念起自己比承诺的三日期限,晚了小半日,心头难免忐忑。以为容温不满,故意晾着他。   甫一进门,立刻跪倒在地。请过安后,不用容温仔细问,他一张嘴便巴拉巴拉往外倒尽了他这三日的作为。   “这三日里,奴才花在了一日打探前门大街的铺子及其营生上。   剩余两日,则与两位典仪一同,把先前记录在册的十余处田庄都走了一遍。查看田地肥瘦、适种、其间山林、果木、佃户等。几番对比择优,挑出了三处田庄,两间铺子,供公主斟酌。”   卫长史说着,忙从怀里递了本记录周全的册子给容温。   容温随手翻了翻。   不可否认,晋氏那番咆哮于她,还是有几分影响。这会儿瞧见纸上的字,都是过眼不过心的。   容温索性合了册子,转而问道,“为何迟来了小半日?”   她这样的面相,过于和婉,且嗓音又极为沉静顺柔,瞧着便是脾性好的。若放在寻常富户,定被那些爱偷奸耍滑的奴才视为能随意糊弄的主子。   可卫长史上次是亲历过她的厉害的,深知以貌取人不可行,丝毫不敢抱侥幸存瞒之心,老实回道。   “昨日下午,奴才等去了拱北城外查看田庄,本安排好了下午折返前来求见公主。   后一时耽搁,唯恐趁夜赶路回京入了宵禁,被巡城官兵抓去打板子,丢了公主府的脸。所以只得在拱北城住了一宿,今日一早解禁后方驱车赶来向公主禀事。”   《大清律》定下的宵禁条例,全然抄自前朝的《大明律》。   前朝以正阳门为界,把京城分为内外两城。   拱北城,便是前朝所说的外城宛平县,距内城没几里地。但宵禁条例,比之内城宽泛不少。   前朝时期,外城宛平县、大兴县之地,是闲不住的老少爷们夜间玩耍的好去处。   但本朝却恰恰相反。   时间往前推,大清满人刚入关那些年头,京都天花痘疹肆虐。   因满人从前生活在关外,很少出痘,对痘疹亦缺乏免疫力,比之汉人更容易被传染。   所以,满人多认为痘疹乃汉人传染所致。   德亲王多铎、英亲王阿济格的两位福晋,还有不少宗室皆是死于痘疹。   彼时的摄政王多尔衮极为痛心胞弟多铎离世。   严令——不论内外城,凡是染病的汉人,皆驱逐到二十里外的乡下地方去。   有些百姓不愿离开故土,去乡下地方等死。便隐匿行踪,藏于外城,直至咽气,成为带病的腐尸。   后来以至于,外城拱北城之地,天花尤其猖獗。   遍地尸骨,行人避之不及,那还见前朝的纵情享乐。   今上登基后,在对付天花痘疹上很是费了些功夫——太医院分设痘疹科,京城设查痘章京一职,推行“吹鼻种痘法”等。   好在最后成效显著,虽不说全然遏止天花,但近些年京城内外至少再无人‘谈天花变色了’。   原本被天花肆虐得最为惨烈的外城拱北城,也算恢复了几分生机。   如今的拱北城不比前朝是处温柔乡,容温倒是不怀疑卫长史几人是贪图享乐,耽搁了差事。   不过,还是顺口问了一句,“你们因何事耽搁了?”   “奴才等正欲返京时,遇上了拱北城县署的县丞孙大人,海典仪与其是姑表兄弟,被其拉着摆宴饮酒。”   卫长史怕容温误会他办差敷衍,连声解释道,“奴才本不欲停留,但海典仪劝说,说能趁机从孙县丞处详细打听拱北城外几个庄子的情况。奴才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从了。”   容温听罢,倒没苛责什么,反而提着几丝兴致问道,“那海典仪,可是孙嬷嬷的儿子?”   容温起初根本没留心这海典仪究竟是谁,还是在听了那孙县丞的姓氏后才隐隐反应过来。   她记得,曾听人说过,孙嬷嬷的儿子名叫海塔,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孙嬷嬷之前在宫里往内务府跑得那般勤快,她若想把自家没出息的儿子弄进公主府做个闲散七品典仪,也不是不可能的。   反正公主府的长史、典仪等官职只是虚衔,名头好听罢了,只要公主自己满意、用得顺手便好。勿需像做实事的官员一般要经过层层筛选。   “正是。”卫长史见过孙嬷嬷的,知晓她是把容温从小带到大的奶嬷嬷,方才又见容温提及海塔时有些兴致,不由试探问道,“公主可是要见海典仪?昨日海典仪还在说,奶兄妹一场,甚是想念公主。”   想念、奶兄妹——容温不经意挑眉。   她怎么记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个海塔。   “不必了。”容温摩挲手旁的册子,唇角噙了三分笑意,似随口道。   “明日便要搬去公主府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卫长史不妨给本公主说说,你们昨日从哪孙县丞口中打听出什么了。他既是海典仪的表兄,说话本公主还是信得过的。”   卫长史一听容温这话,心凉了半截。   这大公主对孙嬷嬷母子果然十分信任。   如此下去,他这四品长史的位置,怕是早晚得让给那个只会嘴上花花的海塔。   得想个法子才是,他可是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这份俸禄吃饭呢……   卫长史眼珠一转,长条脸拉得越发长了。   他不算笨人,否则也不可能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越过一干有些家底的子弟,成为公主府长史。   所以,接下来在向容温回禀昨日与孙县丞饮宴的情况时,卫长史说话便很有几分技巧了。   一边力求无所偏倚的转述几人与孙县丞饮宴时的场景,简略把几人的言行复述了一遍——当然,除了海塔。   卫长史以一种欣赏中透着讨好的表情,把海塔所作所为,详细讲了一遍。   就海塔那烂泥糊不上墙,偷奸耍滑的个性,卫长史根本勿需添油加醋,只实话实说便是。   不过这告状用的实话,该怎么说出口,也是有讲究的。   比如说,海塔一口应下孙县丞的宴请——卫长史面色微妙的夸他耿直爽气。   分明是暗指他偷懒耍滑,吃不了苦。   再比如说,海塔酒过三巡,在席间吹嘘自己与大公主青梅竹马,还掏了个金镶玉锁出来,说是幼时公主赠予的——卫长史目露尴尬的夸奶兄妹情深。   言下之意,实则是,海塔不敬公主,把公主作为谈资拿到男人的酒桌上‘下酒’。   如此种种。   容温方才故意表现得十分信任海塔,为的就是套出卫长史的话,用以推敲海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长史上道,省了她不少功夫。   容温由着卫长史明褒暗贬的上眼药,小半个时辰后,待对海塔了解得差不多了,才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桃知心思细,又知晓容温与孙嬷嬷的真实关系,看了方才容温的刻意表现,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待卫长史走远,她便笑问道,“为母则刚,反之,孩子自然是当母亲的软肋。公主想到办法了,打算从海塔身上入手?”   “算是。”容温颔首,“不过十多年都忍了,也不急在这几日,咱们先瞧瞧这卫长史的手段。”   “都听公主的。”这次接话的是樱晓,她端着张小圆脸,笑眯眯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公主一打瞌睡便遇上送枕头的。依我看,公主也别在屋内闷着了。郡王府不是有处‘名声赫赫’的暖房么,据闻里面花儿品种齐全堪比御花园,且开得极好。公主最爱莳花弄草,何不去瞧瞧?”   说郡王府的暖房‘名声赫赫’,这词不太准确,但却是自有一番道理的。   大清建国后,把追随的功臣们分为满八旗,蒙八旗,汉八旗。   其中,自是满人自己的满八旗最为尊贵,蒙古的蒙八旗次之,汉八旗最末。   不说别的,就说这俸禄——满八旗的亲王整年俸禄为一万两,蒙八旗亲王只两千两;满八旗郡王年俸为五千两,蒙八旗郡王只一千两百两。   可是,每年年俸仅一千两百两的科尔沁多罗郡王府,却十分大手笔。十年如一日的,在根本无人常住的京城王府内,供着个花钱如流水的暖房。   如此做派,众口一传,可不就‘声名赫赫’吗。   以至于京都百姓提起科尔沁的多罗郡王府,会下意识暗道一声——肯定穷。 第11章   多罗郡王府到底真穷假穷,容温不甚清楚,但也不嫌弃。因为——她自己也是穷过来的。   从前在宫中时,未嫁且未册封的公主年俸除去各色炭例软缎首饰外,例银为二百四十两。按月拨,每月便是二十两。   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铜钱。   稍好一些的米粮十文钱一斤,如此算下来,一两银子能买一百斤粮食。   二十两,听着可不是笔小数目,能在普通百姓家,足够一家老小温饱乐呵过一整年。   然而,在宫中,二十两却微不足道。   逢年过节要送礼,生辰晋封也要送礼,偶尔还得赏赐宫人,二十两银子哪里够用。   生母尚在的阿哥公主尚且有额娘或者外家贴补。可容温是从恭亲王府抱进宫,养在太后身边的。她总不能指望江河日下的恭亲王府贴补她吧,恭亲王府不从她身上捞好处她已谢天谢地了。   再说太后——太后的寿康宫中除容温外,还养了不少孙辈。宜妃的五阿哥,荣妃的二公主,德妃的四公主等。   这么些人,太后若要一一贴补,哪贴补得过来。   容温谁也指望不上,每个月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的。未嫁之前,几乎没存下什么体己银子。   -   如今容温虽已获封亲王世子品级的和硕纯禧公主,比之未册封的小公主们,地位涨了一大截,按理俸禄也该涨了许多。   但实际上,和硕公主单是品级瞧着高而已。比之同级、俸银为八千两的亲王世子少了好些倍。   清制,出嫁的公主俸银发放实则分为两种——留京与随旗。   留京生活的和硕公主年俸三百两;下嫁蒙古,随旗去草原生活的和硕公主年俸一千两。   待班第伤好过后,容温是铁定要随他去科尔沁的,自然属于随旗公主,年俸一千两。   一千两,勉强可以赶上蒙古郡王的年俸了。且容温出降之时,除各色陪嫁器皿、金银、首饰等。循例陪送了几处铺面、一万两银子、一块用来收租的胭脂地做嫁妆。   杂七杂八加起来,手头的东西委实算不上少。   不过容温方方面面仔细考虑过后,仍觉得不够宽裕。   因为——进项大,出项更大。   别的不多说,就公主府的几百奴仆,从今往后都得她自己发月银养着。   另有,嫁人后的人情往来,可不像未嫁时——碰上月底手头不宽裕,费心绣几样绣件也能充做礼物,无人会挑她的错。   如今既已受封出降,凡是行事,必须得真金白银的往外拿,才镇得住和硕公主的身份,不落人话柄。   再则,蒙古之地,有封关令在,出入查得极严。一年中,来往行商的商贩不过寥寥,各色货物供不应求。   容温听来自科尔沁草原的太后说过,味道好些的茶砖能卖出金子的价格来。   当然,容温这身份自是不必在喝行商贩到当地去的粗劣茶砖。每隔三五月,自有京中的人送所需物什到蒙古公主府给她。   但是,日常花用,难免还是会买蒙古金子价的货物。   除去这些,其他需得花银子的地方,数不胜数。   容温一旦去了草原,便是举目无亲。手里能多捏些银子,也算多一份安心。   否则她堂堂一个公主,何至于为了那一万两嫁妆银子究竟该如何处置,与卫长史这般较劲。   桃知樱晓两个跟随容温多年,习惯了她云淡风轻、安然不争的模样。如今见她嫁人不过几日,便要为将来计,事事周全操心,自是百味杂陈。   樱晓劝容温去郡王府暖房看花,不过是想她去散散心,顺便缓缓被晋氏膈应出来的恶气。   容温纤指点着卫长史留下的小册子,目光又往还未彻底归置好的大沓嫁妆单子上扫了一眼,她自然理解樱晓的好意。   但比之散心,她更需要安心。   “去暖房的事再说吧,我先把这些看完,得尽快拿出个章程来才是。”容温到底没直接拒绝樱晓。   樱晓深知她的脾性软中带硬,且是个有主意的,未一味劝她。   直到下晌的时候,见容温似闲了不少,樱晓才试探般再次提起。   容温对了半日的账,双眼酸涩。闻言,略一思索,颔首应了——出去走走也好。   樱晓欢喜一声,忙喊了个郡王府的丫鬟领路,几人一路闲逛,穿过小半个郡王府,到了位于府内东侧的暖房。   郡王府地广,但伺候的下人并不多。外加上今日多罗郡王返旗带走不少人,便显得府内越发清净了。   暖房这片儿,只有一个半大的男孩,正哼哧哼哧地往暖房里搬花盆。   领路丫鬟上前给男孩说明容温的身份及来意。   男孩一听,紧张又局促的呆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把花盆放下,诚惶诚恐的跪地行礼。   容温免了男孩儿的礼,又柔声问了几句。得知男孩儿是暖房老花匠的孙子,今日得闲,便来帮爷爷做些体力活。   容温见男孩儿实在拘束,一张脸红得不成样子。很快转了话头柔声,问男孩儿她们一行人能否进暖房去。   男孩一怔,忽然发现自己挡了容温的道,忙不迭的抱起花盆侧身站到边上去。   容温莞尔一笑,领着桃知樱晓进了暖房。   “哇……”方踏进去,樱晓咂咂舌,发出一声惊叹,“传言不假啊。瞧这繁花锦簇的,比之御花园,也不差什么了。”   “确实。”桃知颔首附和,下意识憋气,“不过,这里面味道也太冲了。”   泥土的腥气,花肥的腐味,以及姹紫花香——交杂错乱,使得整个暖房,有股说不出来的憋闷异味。   容温也觉得这味道不太妙,虚掩口鼻,粗粗扫了几眼繁盛烂漫,百花争春的暖房,接着便被角落一盆‘二乔’吸引了注意力。   ‘二乔’,又名‘洛阳锦’,一般为紫粉两色相嵌,乃是名菊之一。   宫中每年都有重阳赏花宴,宫中花房培育的菊花品种繁多。容温自是见过‘二乔’的,但这还是她头一次见这般颜色浅淡,几乎融成一色的二乔。   若不是她细看了几眼,险些误以为这是一盆‘白毛狮子’。   “公主,你在这站了好一会儿了,可是喜欢这盆花?”虽是樱晓怂恿容温来暖房看花散心的,但她向来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在里面随意转了一圈儿,热闹感叹两句,便没甚兴致了,索性笑眯眯地往容温身边凑。   “左右郡王爷今早返旗之前交代过,王府的物什公主可以随意取用。不如我们把这盆花搬回去吧?”   “不必了。”容温摇头,“如今虽已入了三月暮春,但冷风料峭的,这花儿离了暖房,定活不了几日。”   “也是。”樱晓恍然大悟,“奴才先前未考虑周全。那不如公主去看看那边的五针松盆景,那个离了暖房能活。”   樱晓行事疾风火燎的,话未说完,便要给转身给容温指路。没留神,脚猛地踢上右侧一盆开得正盛的名菊‘雪海’。   樱晓一个踉跄倒地,顺便把那盆‘雪海’也带翻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过后——花枝往外撅了半截,花泥也撒了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容温和桃知吓了一跳。   “你呀你,真是个粗心眼子,可摔到哪里了?”容温离樱晓近,顾不得砸在脚边的花,下意识弯腰搀她。   桃知也忙不迭从另一侧绕过来,确定樱晓没摔伤后,便要伸手去扶那盆‘雪海’。   ——有双手,比桃知动作更快。   “不劳姑姑费心,我自己来!”   不知何时出现在暖房的乌恩其,一改往日的憨厚和气,粗声粗气吼道。   然后迅速把‘雪海’花枝塞回花盆,顾不得满地散泥,抱着花盆闪身退到暖房门口——一袭墨蓝袍服,端坐辎车之中的班第身后。   容温循着乌恩其仓皇激动的背影,目光与班第相接。   他下颚微抬,依旧是那张风刀霜剑似的冷脸。可这次,容温分明在他那双灰眸里看见了——嗜血的肃杀之意。   容温想起外面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心沉了一瞬。恍然间,竟觉得暖房里的异味,似多掺了一股血腥气。   “额驸,对不住。”容温捏了捏发僵的指尖,把那股打心底冒出来的冷意敛尽,这才四平八稳的上前向班第致歉,“手下人的无心之失,竟伤了额驸的心爱之物,我愿赔……”   “出去!”班第面无表情的打断。   容温注意到他放在膝上的两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怔了怔,终是没再说什么,无声收回目光,默然领着桃知樱晓退了出来。   一路无话,回到金枝院。   樱晓似这才缓过精神,愤愤地抱怨开来,“额驸怎可对公主那般无礼!不就是一盆‘雪海’,又不是什么顶顶珍贵的花卉。”   “噤声。”难得地,这次开口呵止樱晓的不是桃知,而是容温。“事情本就因你粗心而起,与那‘雪海’价值几何有甚关系?凡是世人心头好,那便是无价宝。立身为人,先正己身。我们出错在先,又岂能要求别人以礼相待。”   方才看班第与乌恩其的反应,显然是极重视那盆‘雪海’的。   “奴才……”樱晓跟了容温这些年,还是头一遭见她对自己冷脸,呆了呆,眼眶泛红,“奴才只是为公主抱不平,才一时心直口快……”   “我知晓你的好意。”容温面色缓和些许,“但你记住,对与错,从来不是以身份高低论断的。心直口快,更不是不辨是非的理由。”   “是。”樱晓委委屈屈应了一声,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桃知睨了嘟着嘴的樱晓一眼,欲言又止。   给容温奉茶时,才斟酌着开口,“公主方才,可有仔细看那盆倒地的‘雪海’?”   “未曾留意。”容温当时忙着扶樱晓去了,那还顾得上花。   容温扫了眼桃知苍白的面色,敏锐觉察出不对,追问道,“怎么了?”   “奴才去扶花盆时,隐约看见,花盆内有一截黑色的东西,被花枝根系带了出来,仿佛是……”桃知咽了咽嗓子,干涩道,“发辫。”   容温闻言,脑中似闪过些什么,手一抖,小半盏茶洒在衣袖上。   桃知见状,忙要来看她是否烫到了,却听她低声喃喃一句,“难怪,那暖房里,半数以上是各品菊花。”   菊者,奠也。 第12章   入夜后,容温双目微阖躺在拔步床上。   脑中时而是暖房里大片灿烂繁盛的白菊,时而是桃知惊恐难消的脸。   甚至,容温觉得,她在暖房里闻到的那股血腥味,也许不是错觉。   所以,她看到的那些花,到底是用什么养出来的……   越往细里想,容温越想吐。把佛珠捻在手里,默念了几遍清心咒,才勉强睡过去。   容温迷迷糊糊做了整夜的梦,第二日醒来,东方隐约可见天光。   今日是预定搬去公主府的日子,桃知樱晓两个早早便起身了,八成是被暖房的事吓着了,尚未缓过神,两人伺候容温梳妆用膳时异常沉默。   容温没睡好,同样面色恹恹的。目无焦距盯着窗外发芽的新柳,耳边是樱晓指挥奴仆搬箱笼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吩咐桃知。   “你遣人去问问,额驸可拾掇好了。”   不管发生什么,之前她答应多罗郡王,会让班第随自己一同搬入公主府,好生照料是事实。   桃知脸色一滞,踌躇片刻,领命离去。   不多久,又脚步轻快的回来了。   “公主,额驸那边说腿伤不便移动,不随公主搬府了。”   虽是意料中事,容温还是悄然松了口气。   桃知樱晓两个,也因这个消息松散不少。雷厉风行的打点好行李,便迫不及待的来请容温移步,片刻都不想在郡王府多待的模样。   容温的公主府,本是从前固伦端靖长公主的府邸。后长公主过世,府邸由内务府收回,被皇帝转赐给容温做和硕纯禧公主府。   固伦端靖长公主的额驸,便是班第的祖父,第一任多罗郡王奇塔特。   当时的皇帝赐宅邸时,有考虑到这一层关系。所以公主府与郡王府同在一条街,两府的正大门斜对着。   所谓搬府,其实就是过一条青石大街。   不过,今日毕竟是容温头一遭入公主府。哪怕就几步路的距离,公主该有的仪仗华盖仍样样不能缺,免得被人看轻了去。   一通折腾下来,容温伴着礼乐与上百奴仆的叩跪声踏入府门时,已近午时。   卫长史领着两个典仪并几个小管事,殷勤跟在容温身后引路,顺便介绍。   “咱们公主府是坐北朝南,长口形格局的四进院落。南北略长,东西稍短。一应建筑全然仿王府建制——公主方才也瞧见了,五间朱红正门并立、三间启门为辅,很是大气有排场。”   容温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卫长史隐约觉察到容温对自己态度似比之前冷淡许多,愣了愣。就这么个恍神的功夫,一旁的海塔已趁机高声抢过话茬,先不动声色向容温表明自己是孙嬷嬷的儿子,接着便不停歇的开始拍容温马屁。   “咱们公主自幼长在寿康宫,最得太后与万岁爷青眼。如今虽是和硕公主身份,但一切对待皆是比照嫡出的固伦公主来的。府邸开阔大气有什么稀奇的,依奴才看,过不了多久,公主便能更上一层楼。”   容温闻言,挑挑眉,似笑非笑。   桃知心知肚明容温的打算,立时站了出来,气势十足的厉斥,“住嘴。公主晋封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虚衔七品的小典仪多嘴了。此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你便是在诅咒皇上,不要命了!”   大清满人自关外草原而来,骑马射猎最精,规矩松散,底蕴比之传了几千年的汉人差了不止分毫。   入关后,为了更好的统治汉人,也为了不被汉人看轻。皇室不仅兴师汉学,连带方方面面的规矩也比汉人更为严苛。   比如这公主册封的规矩——嫡出女儿为固伦公主,庶出或领养的女儿为和硕公主。大清建国这些年,从无那个庶女或养女破格越级获封的。   和硕公主若想再上一层楼,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生母被扶为皇后,身份由庶转嫡;要么是现任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恩旨册封自己的姐姐妹妹为长公主。   容温是抱养的,生母为恭亲王庶福晋,自然不可能被册封为皇后。那便只有第二种……   经桃知这一提点,海塔才猛地回过味来,不敢置信的瞪着两只大牛眼,额角溢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接着,“哐”的一声,拖着一身晃荡的大肥肉,狼狈跪在容温脚下,“公主饶命呐,奴才绝无诅咒万岁爷之意。公主开恩,奴才知错了,请你看在奴才额娘的份上,饶了奴才。”   “知错便好,起来吧。”桃知唱了红脸,容温自是唱白脸的,“你是孙嬷嬷的儿子,本公主怎会入府第一日便罚你,自个儿记住以后说话谨慎些便是。”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海塔慌手慌脚的爬起来,借着袖子擦汗的动作,眼珠子咕噜转了一下,偷偷去觑容温的面色。见容温笑得和善,他脸上的惊惶褪去九分,心想这大公主果真如他额娘所说一般温顺好脾性——那就好办了。   海塔心头冷嗤一声,不经意斜睨了桃知一眼,目中凶光忽闪。   不过,这只是片刻之间的眉眼官司。很快,海塔那张胖脸又自然换上了讨好的假笑,谄媚又热络的与容温搭话,“公主今日搬府,奴才怎么没瞧见奴才额娘在旁帮衬?”   孙嬷嬷自是被容温软暗地里软禁着的。   不过,做戏要做全套。   “嗯?”容温佯装诧异问道,“孙嬷嬷说家中有事,告假半日,海典仪不知道吗?”   海塔闻言,两条粗眉蠕动。他还真不知孙嬷嬷的去向,莫不是去了恭亲王府……   海塔很快反应过来自己险些把自己老娘的底给揭了,忙不迭的描补,“哦哦,是这样的。进来倒春寒,奴才外祖身子一直不适,额娘肯定是回去探病的。今日奴才出门早,怕是不巧与额娘错开了。”   “原来如此,海典仪清早出门,甚是辛苦。”   容温客客气气道,“昨日本公主还听卫长史讲,你们去拱北城查看庄子时,你出了大力气。正好本公主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选拱北城附近哪几处庄子,不如你与卫长史再商量商量,必要之时也可再去问问你哪位县丞表兄,定好了再来回禀。”   容温如是说,相当于忽然撒了手,把那一万两银子交给了海塔与卫长史。   一万两……   海塔咽了咽嗓子,目中满是贪婪之色,心道这宫里出来的公主果真好忽悠得很,忙乐滋滋的领了命。   卫长史在旁,听闻容温不过与海塔说了三言两语,便任人唯亲,突然放权,越发觉得自己这个长史之位岌岌可危。神色微动,似想说些什么。容温没给他这个机会,领着人出了廊檐,径直进了第二进的院落。   第二进院落名为舜华殿,乃公主起居的地方。   此处除非有公主宣召,外男不得擅入,卫长史自是被挡在外面了。   舜华殿以清水脊筒瓦砌的屋面,有正殿五间,东西配殿各五间,十分开阔。内里布置,则是前几日桃知亲自过府操、办的,一应什物都按照容温的喜好与习惯来的。   朱漆楼花长窗前,放着张精巧的春藤案,案上摆放白点朱流霞花盏。几步之外,昙花小榻边上,绿釉狻猊香炉里千亩香掺着阇提华香味道清淡适宜——都是些精巧却又不过分张扬奢华的物件。   容温四处转转,越看越满意,夸起人来毫不吝啬。素手一挥,阔气的给府中奴仆多发了三个月例银。   樱晓因昨日容温训她,本还有些怏怏的。如今听闻多发三个月例银,背过人后,忍不住翘着唇角与容温玩笑道,“公主刚花了一万两银子出去做诱饵、打水漂。这会儿又多发三个月例银,待到夜里,可别心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若能用那一万两一举除掉身边的眼线,怎么瞧都是笔划算的买卖。有舍有得,谈什么心疼。再说……”容温戏谑笑道,“你当我是你个见钱眼开的吝啬鬼,听见多发月银,连气都顾不得生了。”   “公主!”樱晓臊得直跺脚。   桃知跟着帮腔,“公主又没说错你,你怎还羞上了?”   “啊——你也跟着公主欺负我!”樱晓咋咋呼呼的去扑桃知,两人笑笑闹闹,挤作一团,一扫昨日被郡王府暖房弄出来的沉郁。   偌大的舜华殿,总算多了几分人气。   -   搬入公主府后第三日,便是容温的回门礼。   容温早早便被宫女们从锦被里挖起来,勉强用过几口早膳过后,便由几个宫女服侍着,上妆梳头,换上前后正龙的香色公主朝服。   待一切妥帖后,桃知才小心翼翼从镜奁上捧来一顶金孔雀衔红宝石薰貂朝冠,扣在容温头上。   重量十足的朝冠一扣下来,容温顿觉番镜里的自己脖子短了一大截。不太舒服的扶扶脖子,托着桃知的手往外走。   路上,桃知随便给容温报了消息,说额驸已在马车中候着容温了。   按理,回门礼入宫——多为公主乘坐朱轮舆车,额驸驱马在侧。   可班第伤了腿,自不可能骑马的。   有前几日暖房的事在,容温打心眼里不愿与班第多做接触。但这新婚夫妻入宫行回门礼,若分为两车,委实说不过去。   所以今日,哪怕容温再不情愿,也得与班第共乘。   公主府门外,朱轮舆车早早便候着了。   一名小宫女快步上前打起车帘,桃知、樱晓并另外几个小宫女则簇拥着容温上车。   容温一个抬眼,便撞进了班第那双萦着冷戾煞气的灰眸里。   这幅形容……莫不是还在记恨暖房的事吧。 第13章   公主府位处内城,四周都是王公大臣府邸,极少行人往来。   马蹄踏上青石街道的“滴滴哒哒”声,算是这晨起时分,最嘈杂的动静。   容温抱着个刻花草纹莲瓣小手炉,面无表情盯着班第乌黑的后脑勺。   方才上车时,她只留意到班第一身煞气。未曾及时发现,这人竟把辎车搬到马车上来了,且还十分霸道的立在马车正中,挡在她的长横锦凳之前。   所以,此刻,两人落座后的姿势——宛如学堂里的前后桌。   “……”   时下王公贵戚的马车内里布置,撇开挂饰香炉这些小玩意不谈,多半是一方收纳物什用的壁柜,一条供主子落座的长横锦凳或小榻。   心慈一些的主子,可能再给随从备上两个矮凳。   是以,班第搬辎车上来的用意便十分明显了——他既不想与容温并排而坐,也不愿屈就去坐随从的矮凳。   只不过,他搬辎车上来那会儿显然没多想,最后会与容温以这样尴尬的座次同乘。   方才容温落座在他身后时,分明瞧见,他挺拔的背脊越发绷直,带动高束的小辫儿微微晃动——从头发丝里透着尴尬。   尴尬会扩散传染,容温瞧他那模样,本也有几分不自在。   可哪知,也就瞬间的功夫,他又垮下张线条凌厉的脸,周身萦起一股更加骇人的气息,饿狼一般。   容温微微抿唇,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也正因此,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很快散尽。   各自阖目眼神,谁也不搭理谁。   直到,马车突然颠簸起来。   容温倏地睁开眼,单手撑在横凳上,稳住身形。   不待她问,车外是樱晓一言难尽的嗓音,“公主,简亲王世子昨日约了一群宗室公子在这条道上骑马玩耍,把路给……跑坏了。前边儿好像越发颠簸,你坐稳一些。”   容温挑眉,京城的路是豆腐做的吗?   不过,把路弄坏这事出在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身上,好像也不稀奇。要知道这位小世子幼时,可没少撺掇比自己大五六岁的大阿哥,去与太子干架。然后自己猫在一旁看戏,看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的。   “嗯。”容温应了一声,单手稳在锦凳上,漫不经心扣了扣锦绣纹路。眼神虚落在前边儿,若有所思。   在下一次颠簸来临之前,容温悄然抓住了班第的辎车扶手,稳住,不让辎车轱辘随颠簸乱滚。   她很小心,几乎没发出任何动静。   可班第的右耳,还是微不可察的支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往后瞟了眼。   已往外伸出几分的右腿,悄无声息的缩了回来。   -   马车一路行入宫门,容温下车,换了顶华丽耀目的‘金顶轿’,往寿康宫去。   这次,班第倒没有与她同上金顶轿,而是坐了一旁平平无奇的四人小轿。   因为,以班第身上的爵位,完全够不上这顶金顶轿。   金顶轿——乃是固伦公主品级才有的殊荣。且还不是每位固伦公主,都能乘金顶轿,得皇帝特旨恩赏才行。   容温方才见侯在宫门的是金顶轿,还特地与来迎她的刘进忠确认了一遍。   刘进忠笑眯眯的告诉容温,这是皇帝的一片爱女之心。   容温笑笑,却总觉得不太对。自她婚仪那日起,皇帝未免对她太好了。   好到——让人不安。   -   按清宫回门礼的规矩——公主入慈宁宫行礼,额驸于慈宁门外、乾清门外、内右门外行礼。   自孝庄太皇太后崩逝,慈宁宫便被皇帝以缅怀为由,封存了起来。   所以容温今日行回门礼的地方,便改做了太后的寿康宫。   班第与她同往,两人一同在寿康门外行了礼后,便分道扬镳。   容温被一干妃嫔簇拥进寿康宫殿内,拜谢太后与嫔位品级之上的后妃。班第则由刘进忠引领,出后宫,去往乾清门、内右门之地给皇帝行礼。   容温自小与太后朝夕相处,如今快十来日没见,入寿康宫按礼叩谢完后,太后便立时拉着她的手,激动的把人扯在跟前去了。   太后不善言辞,说话很是直接,“吃住我倒不多问你了,你是皇家的金枝玉叶,谅也无人敢苛待你。我只问你,额驸待你可好?”   太后最关切担心的,莫过于这夫妻关系。   一切只因,她自己年轻那会子,在先帝顺治爷身上吃够了苦头。   容温曾听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说过,多年以前,京中天花尤其猖獗那段时日,太后因意外感染痘疹,险些丧命。   顺治爷闻听消息,却是连句关心言语都不曾留下,满脸恼怒的带了董鄂妃出宫避痘去了,太后为此伤透了心。   容温不欲惹太后挂念,笑眯眯的答道,“皇玛嬷放心,额驸很好。前几日,我才去过郡王府暖房看花。对了,郡王府那边托我敬了一盆花儿给您呢,您现下要瞧瞧吗?”   “郡王府可不就是额驸了。难得你们一片孝心,新婚还想着哄我高兴,快呈上来吧。”花其实是多罗郡王临走前,托容温回门礼当日以班第名义代为转呈的。   不过,因容温故意把话说得不清不楚,太后便下意识以为这花是容温与班第携手同赏后,觉得不错,才献上来的,这也正好从侧面说明小夫妻两人关系融洽。   太后很是满意,连连点头。   两个高壮的小太监抬了个大白瓷花盆摆在殿中央。   太后微眯着眼,打量了花盆中开得正盛的无叶粉白小花片刻。然后倏地起身,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不敢置信的问容温,“这是干枝梅?”   “皇玛嬷好眼力。”容温笑吟吟的回道,“正是蒙古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干枝梅。郡王府那边知晓您惦记草原得紧,特地献给您,以慰思乡之苦。”   “好好好,你们有心了。”太后满心都是干枝梅,一时也顾不得拉容温问话。   要知道,这干枝梅虽耐寒且花开四季,是蒙古草原上随处可见野花。但每年蒙古王公入京‘年班’时,都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干枝梅的花朵早被大雪压得稀松败落了,那适合挖来献给太后。   多罗郡王府能送太后这般茂盛的一盆干枝梅,想必是数月之前便在劳心这份礼物了。   在太后着个位置,什么没见过。收礼贵重在其次,走心才是最紧要的。   太后眼眶泛红的围着干枝梅瞧,妃嫔们围在一旁殷切劝慰。   容温见妃嫔们争先恐后表孝顺,自觉退离几步,把太后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抬头,便见同样从人群中抽身而出的宜妃。   宜妃已到而立之年,但姿容笑貌,却似十七八的年轻姑娘一般鲜活明研,风情尽现。与她身上那袭耀目的绯色蝶戏百花宫装相衬,煞是好看。   宜妃微不可察的给容温使了个眼色,然后径直出了殿外。   容温隔了片刻,才抬步跟上去。   两人如从前一般,在寿康宫侧不引人注意的古树敞轩碰面。   宜妃一见容温来,便笑道,“收拾这处的奴才昨日定是偷了懒,这锦垫濡湿,坐不得。咱们就站着说几句话吧。”   “宜娘娘。”容温先唤了宜妃一声,便自然往她身边凑,眉眼含笑的夸道,“宜娘娘今日这身衣裳格外好看,不过,还是没人好看!”   “少来。我今日可没带吃食,喂你这个小馋鬼。”宜妃毫不客气的戳了容温额头一下,利落道,“行了,待会儿太后该找你了,我长话短说。”   宜妃一脸正色,问道,“玉录玳,你近日可有发现皇上对你格外好?”   玉录玳是容温的满语乳名,意为碧玉鸟儿,宫中只有自幼暗地里关照她的宜妃会这般唤她。   “确实。”容温想起来时坐的金顶轿,毫不犹豫的点头,她与宜妃之间,也没甚好遮掩的,耿直问道,“宜娘娘可是知道了什么?”   “不知。”宜妃美目微眯,若有所思,“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以我对皇上的了解,这其中必然有鬼。”   容温暗自咂舌,宫中怕也只有宜妃敢这样评论皇帝了。   不等容温搭话,宜妃又顾自道,“都这个时辰了,皇上还未动身带额驸来寿康宫,今日可是在寿康宫给你准备了回门家宴的。”   按理,皇帝接受完新额驸的叩拜,便会带着其前来寿康宫,参加公主的回门家宴同乐,绝不会无故耽搁这么久。   容温揣测,“额驸于皇阿玛有救命之恩,皇阿玛素来看重他……”   “你想说他二人闲聊忘了时辰?你当皇上身边那么多宫女太监都是摆设么?”   宜妃打断容温,恨铁不成钢道,“明知皇上有问题,还给他找理由。你当他是亲阿玛,他只当你是和亲公主。脑子拎清楚些,少在我面前犯傻,当心我教训你。”   宜妃连珠带炮的往外滚话,“实话讲给你听,自那日多罗郡王一行前脚刚出京城,后脚皇帝便把班第召进宫问话起,我便怀疑皇上与班第之间藏了事情。”   “当时我只当这是男人间那些见不得光的隐秘政事,未过多留心。直到今日见你乘着金顶轿到寿康宫谢恩,高调得宠过了头,简直堪比从前太皇太后所出的几位大长公主。我才隐约觉察,皇上与班第所谋之事,或许与你有关。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宜妃不光说话干脆爽利,动作也很是利索。转眼之间,已走出数十步。   容温半敛着眼,轻声唤了句,“宜娘娘,多谢。”   宜妃脚步不停,也不知听见没有。   容温望着古树发了会儿呆,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循着来路,回了寿康宫正殿。   正巧,太后赏完了干枝梅,正四处寻她。   太后又拉着容温说了好一会儿子话,皇帝才领着班第姗姗来迟。 第14章   容温的目光悄无声息掠过皇帝与班第二人,最后落在太监高举的明黄九龙华盖上。眨了眨眼,遮住一闪而过的黯淡。   她信宜妃所言,皇帝与班第之间藏了事情。   否则,该何以解释——为何多罗郡王一行前脚刚出城返旗,后脚皇帝便把班第召进了宫。   虽说,皇帝把她许嫁给班第的本意,便是看重班第手握实权,能调动科尔沁的精兵助大清伐噶尔丹。   可如今班第腿伤留京,手中权柄早已尽数转交给多罗郡王。皇帝若有要事商议,也该暂留多罗郡王,而非把伤病未愈、无法领兵且正在婚期休沐的班第急召进宫。   偏偏还把时辰选得那般凑巧,像是——刻意在用多罗郡王返旗弄出的大动静,遮掩宣召班第入宫的事实。   如此种种,与她近来屡获盛宠究竟有什么牵连?   事到如今,容温可不敢继续相信,皇帝突如其来对她千般好,单纯是为了补偿那日粗简的婚仪。   -   鼓乐齐鸣,觥筹交错。   这场回门礼家宴确实办得风□□派,甚至有几处地方,器物逾制了。   可太后、皇帝都没说什么,自然也没那个不识相的去触霉头。   容温笑意清浅,娴静有礼。闲谈说笑,游刃有余。   班第面色冷峻,寡言默然。却进退得度,句句都在点子上,哄得同样出自蒙古的太后开怀不已。   直到宫门下钥前,两人才在太后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宫回府。   如来时一般,两人共乘舆车。   只不过,班第应是吸取先前的‘尴尬教训’。这次倒没把辎车与横凳摆成一前一后的座次,而是坐到了舆车右侧,半边俊脸对着容温。   许是瞧习惯了,容温倒不似早上那般避讳他周身的戾气。略略扫他一眼,径直出声吩咐车夫。让车夫绕开烂路,另择一条路回府。   班第闻言,略有些意外地转眸睇向容温。   容温已自顾敛上眼,半边身子靠在软枕上,留了个皙白如玉的侧影给他。   班第抬眼往她面上凝了一瞬,然后滑开,落在她石青色为底的朝冠上——那双常年无波的淡灰色眸瞳,似被石青浸染,多了几丝不可察的晦暗。   隔了片刻,才沉声道,“多谢殿下。”   容温没应答,右手攥着佛珠,一路保持默然。   因为,她正在盘算着究竟该如何切入话题,才能从班第口中探些消息——被人云山雾罩蒙在鼓里,不知前程的感觉,太难受了。   可不等容温想到该如何开口,外边儿乌恩其的声音先响起来了。   “台吉,前面便是郡王府的角门了。这道门离西院近,你看我们可要从这进去?”   郡王府的朱漆正门,除非遇上圣旨、婚嫁、贵客至等大事,等闲不会轻易打开。   主子们日常进出,都是走正门边上的侧门。像角门这种开在偏僻处的门,多是给奴才们准备的。主子自持身份,轻易不会往这处进出。   可班第与乌恩其是草原上来的,住惯了只一扇门的帐篷,凡事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讲究。   班第道,“就从角门走。”   车夫听了吩咐,‘吁’了一声,赶着马儿往边上靠。   车方停稳,乌恩其便迫不及待撩开了影红洒花簇锦门帘。一声未吭,五大三粗的黑脸壮汉,轻轻松松把班第连人带辎车给搬了下去。   班第一句“告辞”,硬是被他这毫不招呼的鲁莽举动给打断,只得略微朝容温颔首示意。   容温隐约能感觉到,自那日暖房之事过后,乌恩其对她态度有所变化。全然不似之前那般热情殷切,反倒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提防。   不过,她本不太在意这些虚礼,此时心里又装了事,并没有出言指责的意思。   半靠在软枕上,双眼不经意顺着卷起的门帘往外看。   ——偏僻幽静的小巷道上,距郡王府角门约摸十来步距离,有一道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地,从容温的角度,能隐约觑见他的容貌,似乎有些眼熟。   容温凝神想了想,抬手敲响舆车侧壁。   桃知听见动静,立刻走上前来,“公主有事吩咐?”   “你去……”容温顿住,一指轻撩香色窗布,透过缝隙,瞧见班第与乌恩其还立在角门前,并未进去。看样子,是在送她的舆车先行。容温蹙眉,改口道,“算了,无事,先回府吧!”   马车一入公主府,容温便再次唤来桃知,让她悄悄去郡王府角门外看看。那个蜷缩在地的人,可是当日在郡王府,放她们入暖房的男孩。   桃知走后,樱晓忍不住问道,“公主是怀疑那小孩儿受了咱们的连累,被额驸责罚一通后逐出府门了?”   毕竟,她们入暖房看花那日,班第盛怒,是众人目睹的。   容温没吭声,兀自坐在轩窗边陷入沉思。   也不知,那暖房里究竟有什么秘密,让班第及他身边的人如此紧张在意。   -   不多时,桃知便回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一人。容温起初只隐约瞧见道垂头耷肩的矮小人影,以为是桃知把那男孩带回来了。   不曾想,那道矮小人影甫一进屋,便猛地从桃知身后跳出来,挤眉弄眼地朝容温大喊,“大皇姐,我来看你啦!”   容温吓了一跳,又惊又喜的站起身,上下打量矮小的小少年一眼。见他一身短打麻衣,奴仆装扮,忍不住玩笑道,“雅尔江阿!你怎么跑我府上来了,还做这副装扮?可是昨日顽皮把路弄坏,被简王叔逐出家门了?”   雅尔江阿——简亲王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算个半大少年,不过行事瞧着还是一团孩子气。   因简亲王一脉乃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爵位,且简亲王本人又极受皇帝重用。所以其独子雅尔江阿自幼便得皇帝青眼,不但恩旨雅尔江阿入宫与诸位阿哥一起上书房,还许他跟着皇嗣们叫自己一声‘皇阿玛’。   也正因此,把雅尔江阿的性子宠得很是跳脱不羁,平素最爱惹是生非。在宫中上书房时,最爱招惹比他大几岁的大阿哥、太子等人生气。   可每每一见大阿哥、太子等要提拳揍他。他便泼猴一般地往寿康宫跑,仗着嘴甜,讨乖卖巧,拉心慈的太后做靠山。   是以,他自幼长大现在,桩桩件件鸡飞狗跳的笑话,容温都一清二楚。两人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   雅尔江阿在容温面前没脸惯了,现在听容温开口便戳他的糗事,半点都不带介意的。   自顾自往椅子上一坐,摆摆手,笑眯眯的告诉容温,“大皇姐放心,王府上有我额娘坐镇呢,我阿玛翻不了天的。想撵我,下辈子吧!”   满京城都知道,简亲王怕福晋。但这话由雅尔江阿这个亲儿子嘴里说出来,却格外惹人发笑。   容温听得莞尔,撑着下巴忍俊不禁道,“行了,给你阿玛留点脸吧。说罢,你来找我,究竟所谓何事?”   雅尔江阿闻言,滚圆乌黑的两颗眼珠子灵活一转,瞅见桃知樱晓都守在门外,这才压低嗓音,给容温讲了自己的来意。   “昨日我不是弄坏了京城的路吗,管宗人府的裕王叔怕我额娘冲到他府上找他算账,不敢动我,便把我抓去宫中请皇阿玛处置。刚好宜妃娘娘伴驾,帮我在皇阿玛面前美言了几句,让我免遭责罚。”   雅尔江阿眨眨眼道,凑近容温几分,嘴上不正经的抱怨,嗓音却越发低了。   “结果宜妃娘娘挟恩图报,逼我暗地里配合她送个嬷嬷给你。大皇姐,你说你与宜妃娘娘相交,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偏要悄悄往来,累得弟弟我要扮成下人跑这一趟。算了,不说这些,大皇姐,你记住一定要这样……”   容温听罢,神色略动。   她如今事事操心,正是因为身边除了桃知樱晓两个没经过事的宫女,其他人都不算得力且难以放心信任。   宜妃此时给她送人,简直是帮了她的大忙。   雅尔江阿本就是掩盖身份随桃知进公主府传信的,自然不能多待。   把宜妃嘱托的事转交清楚过后,又与容温瞎贫两句,便一溜烟儿的往外跑了。   容温目送他跳脱的背影,无奈摇头。   转而,又问起桃知,可去确定了郡王府角门边那道身影究竟是谁。   “确实是郡王府暖房外那个男孩。奴才去时,见他衣衫单薄,浑身鞭痕,高烧晕了过去,便做主把人带回来了,请了大夫诊治,现下那孩子正睡着呢。”   “嗯,你留心照看好他。”容温道,“待明日他醒了,我再去看他。”   然而,根本没等到明日。天擦黑的时候,乌恩其便登门了,说是替那孩子的长辈来接孩子回家的。   桃知领容温的意思,出面说不同意。乌恩其却十分坚持,大有接不到人便宿在公主府不走的痞气。把向来好脾气的桃知气红了脸,索性去找了卫长史和海塔来与他周旋。   卫长史和海塔依然没倔过他,败北而归。   容温趁着外边儿扯皮的间隙,去瞧了那孩子一趟。不过几日功夫,那孩子瘦小了整整一圈,身上青青紫紫的到处都是鞭痕,一看便知没少吃苦头。   如此情况,她若把孩子交给乌恩其带回去,无异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容温紧抿着唇,整了整衣袖,索性亲自出面。   她不信,大庭广众之下,乌恩其敢和她对着干。   谁曾想,她这刚踏入第一进的院子会客小花厅。前边儿便有奴才传信,说额驸来了。 第15章   花厅里。   容温攒眉凝目,班第不动如山。   四目相对,冷意蔓延。   容温少见地绷着脸,开门见山道,“台吉为何要坚持讨回那孩子?”   唤的是台吉,而非额驸。足见容温是真的动怒,连与班第那些表面情分都不讲了。   班第恍若未察容温的淡漠,沉声反问,“那公主为何一定要把人留下?”   他虽在反问,却并不曾有听容温回答的意思,自顾接下话头,“我科尔沁族人,游牧草原,居无定所,不通规矩。奉行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灾祸,不及妇孺!”   此时已进掌灯时分,班第的辎车正正停在琉璃宫灯下。明亮的光影,打在他隽刻凌厉的面部线条上,越发映出他眼若饥鹰。   出口的每个字,都咬得格外重。似把戾气怒气相并,嚼碎了嵌在每个声调里。   容温认识班第有些日子了,本以为平日他那一身煞气已足够慑人了。如今才知,她往常所见,不足十之三四。   眼前这般眼白裹红的模样,斜眉睥睨的模样,才叫真的吓人。   总让容温担心,下一刻,他便会扑上来掐断自己的脖颈。他连自己的亲兄长都敢斩杀,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容温微不可察的咽咽嗓子,脸蛋儿越发绷得厉害。缓了缓,才不至于失态。掐着掌心,坚持顺着班第的话提出质疑,“灾祸不及妇孺——台吉的意思是,那小孩身上的伤,与你无关?”   班第自认为方才已说得够清楚了,面露不耐,没有作答。   尔后,倏然抬手,长指直指容温所在方向。   容温以为他真的要对自己动手,本就大的一双杏眼下意识瞪了瞪,像草原上被追逐围捕的麋鹿——驯良和顺散尽,满是仓皇为引,强牵出来的鲜活。   班第冷睨向容温,讥诮嘲弄,不做掩饰。与大婚第二日,他发现容温怕血后的蔑视反应如出一辙。   草原上逞凶斗狠的饿狼,看不上金玉为土细养出来的娇花——不奇怪。   容温被他的眼神刺到,几乎立时反应过来。出于直觉,下意识扭头看。   那个小孩儿不知何时醒来的,此刻正站在她身后不远那道内门处,探出颗小脑袋往外看。   班第早已收回手,冲容温身后勾勾下巴,好整以暇道,“让他来。但愿他的话,殿下会信。”   “……”   误会大了。   容温硬着头皮,迎上班第目空一切的眼神。颊边逐渐滚烫,一路延伸到耳根子。特别是那双白玉似的耳垂,充血后的颜色几近赶上她髻上晃荡的红宝石凤钗。   班第瞧够了她的尴尬窘态,这才漠然移开视线。末了,还不忘‘好心’补充一句,“殿下安心,我今日没带刀。”   “咳……”这次,容温不仅脸颊耳根,连脖颈都跟着晕出了一片粉红,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声“小气又记仇”。   气度端庄娴静可入画的高贵姑娘,硬生生被班第逼出了几分羞怒交加的小女儿情态。   容温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不知如何发泄。索性扯出宫中专用标准假笑脸,装做没听见班第的话。   藏在宽袖下的手,悄然摸上佛珠。气鼓鼓地使劲儿蹂、躏了两圈,才觉得心绪稍平。   然后,示意桃知把小孩带过来。   这小孩儿方才躲在后面,把容温与班第的对话去小半,隐约知道这两主子的僵持,是因为他身上的伤,难免心生惶惶。   上前‘噗通’往地上一跪,颤颤巍巍跟容温请罪,“公主别生气,是奴才做错了事,惹得祖父动怒责罚,与台吉无关。之前……台吉还让乌恩其大人给奴才送了伤药,是奴才自己弄丢了。”   “你先起来回话。”容温将信将疑,追问眼前孱弱的小孩儿,“上次我听郡王府的丫鬟讲,你是汉人,家中除了祖父,便没有旁的亲人,祖孙两相依为命?”   既然如此,小孩得做出多大的错事,祖父才舍得对他下如此重的手。   小孩不笨,一点即通,领会了容温的言下之意,慌得连连摇头。但话却不多,只咬定一句,“奴才没有撒谎,奴才愿意跟台吉回去。”   容温不放心,硬是顶着班第的冷眼,又试探了两句,问小孩愿不愿意留在公主府做事。   小孩儿一口推拒。   容温从小在宫中长大,见惯了起落浮沉,绝对称不上滥好人。之所以管小孩儿的闲事,是看他当下处境凄惨,疑似为自己所累。   但这小孩儿如此坚决否认,倒显得她多事了。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最后,容温是亲眼目送班第领着人走的。   -   郡王府。   小孩儿被他祖父拉了下去。   乌恩其推着班第的辎车,径直往西院走。   四下很静,树影萧瑟。   见周围没有第三人,乌恩其这才压着嗓子,做贼似的问道,“台吉,你说公主今日特地背着我们把那小牛带回去,是不是她那日在暖房发现了什么?”   小牛,就是那孩子的名字。   班第面无表情,“傻、瞎、聋,你认为她属于那种?”   这个她,自然指的容温。   乌恩其脸一皱,没太明白,实话实说道,“郡王爷与老台吉都曾夸过公主很聪慧,而且公主眼睛大,瞧着还挺明亮的。五官周正,不瞎不聋,是个漂亮姑娘。”   饶是班第早已习惯乌恩其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毫无逻辑可讲的思维方式。此刻,眼皮也忍不住轻跳了一下,咬牙道,“住嘴!”   “是。”乌恩其反射性应道,接着又失忆一般,再次追问,“台吉也觉得公主发现了暖房的秘密?”   班第忍无可忍,木着一张脸,冷然轻嗤,“难道不是你亲自告诉她的。”   先不说暖房那日,乌恩其表现得过分激动,露了端倪。就拿之后几次,他每每见到容温时的防备表现来说,也十分值得琢磨。   不巧,今日又出了小牛的事。   如此种种叠加,若容温再不疑心,那八成是个缺心眼。   乌恩其经由班第提醒,一时间难免面色讪讪,焦躁又心虚,“台吉既早发现属下败露了痕迹,为何不提醒一二?如果让公主知晓太多台吉的事,万一她去告诉皇上……”   乌恩其说这话时,主仆两正好到了西院门前。   班第微眯起眼,借由暗黄的灯笼烛火,盯着风骨销立的‘西院’二字瞧了片刻,漠然又坚定,“她不会。”   乌恩其愣了愣,追问,“为何?”   班第抿唇,目色沉寂。   为何——自然是因为大婚前夜,皇帝使人悄然给他传来的那封密信。   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是一位注定沦为弃子的公主。   既是弃子,便不具备搅乱棋局的能力。   否则,他早先便防备她了,绝不给她知晓任何密要的机会。 第16章   回门礼过后,婚仪的章程算是彻底结束。公主不必再恪守大婚期间种种规矩,能出门交际了。   隔日清早,容温刚起身,便接到恭亲王府的帖子,说是王府二阿哥满都护后日生辰,请公主额驸赏光赴宴。   听见‘恭亲王府’四个字,桃知樱晓直接垮了脸。   容温起初也没打算应邀,还是当日下午,再次接到海塔往舜华殿送的孝敬时,才改变主意。   满打满算,容温搬到公主府已五日了。距故意撒一万两银子出去钓鱼,也五日了。   海塔守着这一万两,难免心思浮动。但他毕竟是第一次替容温做事,且边上还有个卫长史看着。并不敢上来便无所顾忌,吃相难看,所以迫切想找他额娘孙嬷嬷拿个主意。   短短五日,他竟已往舜华殿送了六次瓜果玩物孝敬。   他此举,诚然有巴结讨好容温的意思在里面。但究其目的,其实是为了让容温开口,准他与孙嬷嬷见上一面。   要知道,因公主府主人为女子,这规矩远比一般的王府大臣宅邸更为严苛。   以垂花门为界,二进宅子以内,公主寝居之地,平日都由容温那八个陪嫁的带刀侍卫轮班值守。   不管是内宅的仆从嬷嬷,还是外院的管事跑腿,等闲不得擅自出入,往内外两院传递消息等。   若想随性进出碰面,要么是得了主子特许;要么就得拿出奉命进出办事的牙牌来,并登记好因由、时辰。   否则,便只能等到每月下旬的半日旬假时,才有机会往外走动一趟。   早在搬来公主府那日,容温便对海塔说过,孙嬷嬷不在,是告假返家探亲去了。   一月一次的休假,孙嬷嬷已经用完了。所以,海塔想见孙嬷嬷,便只能从容温这处使力气。   容温自然不可能让海塔见到孙嬷嬷。   不过,这样一直装傻敷衍显然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虽然内外院之间有一道守卫森严的垂花门隔着,走动与传递消息都极为不易,但容温身边并非密不透风。   ——孙嬷嬷这么些年,在她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谁知那日,一个不察,这些眼线便偷摸找机会把孙嬷嬷被软禁的事透出去给了海塔。   若海塔知晓,定会对她心生防备,不敢放肆动作。   如此,那她之前这番布置,便全作废了。   不能再拖了。   正巧,这个关头,恭亲王府主动送上门了,省了她不少事。   她身边的烂摊子既因恭亲王府而起,那选在恭亲王府终结,再合适不过了。   -   因为存了这番心思,容温第二日大早特地单独召见了卫长史一趟,开门见山问起那一万两银子的花销章程。   卫长史依旧是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海典仪寻了他表兄孙县丞,跳出奴才先前禀给公主的那几处地方,重新在拱北城西郊看中了两处庄子,预计花费八千二百两。剩余一千八百两,奴才瞧着用来置办一处小些的铺子,倒也相宜。”   八千二百两,均价四千一百两一处——容温分明记得前次卫长史呈上来的小册子里,最为宽阔肥沃的哪处庄子,也不过三千七百两。   这海塔的品行,果然不负她的‘期望’。   容温问道,“银子海典仪已经支走了?”   “支走了四千两做定钱。”卫长史踌躇片刻,又道,“剩余的四千二百两尾钱,海典仪催促过奴才几次,让同去账房递对牌签字领银子。奴才认为这事儿还需斟酌,遂婉拒了海典仪。今日正好,请公主示下,可是真的定下了拱北城西郊的庄子?”   因容温当日说过,把银子交给海塔与卫长史两人。那这两人既是配合,也是制衡的关系。   海塔想领走银子,务必要先过卫长史这关。   容温闻言,似笑非笑,“本公主有一事不明,卫长史既觉得买庄子的事需要斟酌,为何还要同意海典仪先行交押了四千两做定钱?前后矛盾?”   卫长史早料到容温会有此一问。   他等的,也是容温这一问。   卫长史双拳紧攥,目色坚定,径直下跪。呼出口浊气,沉声磕头请罪。   “请公主开恩,是奴才抱了私心。奴才先前见公主重用海典仪,心生妒忌,自觉长史一职岌岌可危,便想找个机会把海典仪踢开。”   “正巧,奴才打探到,海典仪伙同其表兄准备以拱北城西郊两处破落庄子,充作高价良田哄骗公主。索性将计就计,利利索索把定钱给出去了。打算等一切已成定局后,再拿着海典仪办事不利、中饱私囊的证据,前来公主处告发。”   容温听罢,不见半分恼怒。反倒揣着张笑脸,饶有兴致的追问,“然后呢?”   卫长史难以启齿,脸胀得通红,“然后顺便……顺便毛遂自荐,代为描补海典仪惹下的乱子,彰显能力手腕,以求公主信任。”   “嗤……问的不是这个。”容温莞尔摆手,“本公主问的,是你为何半道改了主意,死卡着尾钱不给海塔。”   “因为,奴才幡然醒悟,想做公主真正的奴才!”卫长史朗声表忠心,“损益主子的事,万万不敢为。”   “原来如此。”容温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笑眯眯道,“本公主还以为,你是凭借聪明才智,琢磨出了孙嬷嬷处境堪忧。所以,特来投诚。”   容温猝不及防的直接,吓得卫长史心肝儿乱颤,猛咳一声,却不敢张口否认——因为,容温说得没错。   海塔这些日子,频繁往舜华殿送孝敬的事卫长史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海塔未能如愿与孙嬷嬷见上一面。   这就有些奇怪……   他脑子比海塔灵活,心思也多。当即想起自己之前两次被容温召见,似乎都没在容温身边发现孙嬷嬷的影子。   孙嬷嬷身为公主的奶嬷嬷兼掌事嬷嬷,按理是公主最亲近信任的仆从。怎可能在购置庄子铺面这等大事上,全然甩手不操心,反倒是让公主自己亲力亲为。   要知道,大公主身边这位孙嬷嬷可是以‘手长’出名的。   卫长史一层层的抽丝剥茧捋下去,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身为长史,皇家的隐秘闲话,他也曾听闻一二。   许多不受宠的公主养在深宫,常年被规矩管束压抑,性子可能还不如平常旗人家的姑奶奶硬气,柔弱贞顺得很。   主弱奴强——公主身边权柄遂尽数落入管事嬷嬷手中。嫁人之后,不但嫁妆被嬷嬷死死捏着,就连想见额驸一面,都得讨好奉承嬷嬷。有些跋扈的嬷嬷,甚至会以此为由责骂公主隐荡不知羞耻。   结合这些闲话,容温意欲何为,不难猜——毕竟是龙子凤孙,稍微有些傲气手腕的,都容不下奴才骑在自己头上撒野。   卫长史眼睛虽小,但眼神不错。如今情形,明显是容温手段更胜一筹,把孙嬷嬷母子耍得团团转。   既如此,他与其多此一举撒着公主府的银钱去踩海塔一脚,不如趁机用还未交出去的那笔尾钱向容温投诚讨好。   来舜华殿之前,卫长史一直庆幸又得意——自己足够机智,能及时发现容温与孙嬷嬷的这场较量,并作出应对措施。保全自身之余,还能更上一层楼。   等听了容温方才那句话,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所有小心思,都没逃过容温的眼睛。   “奴才……奴才惭愧!”卫长史再次给容温磕头,比以往每次,都要虔诚信服。   “起来吧。”容温捧着白瓷茶盏,笑得漫不经心,“现在,你可以老实告诉本公主。海塔受你暗中蛊惑之下,究竟把支走的那四千两定钱,花到何处去了。”   卫长史一脸讪讪,这事不光彩,他原本准备瞒着容温的。   海塔寻的那两座破庄子,自然花不了四千两定钱,是他想推海塔一把,‘帮忙’花了。   “一切都瞒不过公主慧眼。”卫长史羞愧之余,难免惴惴不安,毕竟他这败的都是容温的银子,遂气弱低声说了几个字。   容温听后,眼前一亮。非但没有责怪,还十分满意。   低声嘱咐两句,卫长史才一脸微妙的下去了。   -   夜里,容温梳洗过后,便缩进彩绣樱桃果子茜红锦被里。   想着明日可能发生的事,一时睡意散漫。借着昏黄的烛火起身,自矮柜里取出一样东西来。   她动作很轻,脸色也是小心翼翼的,似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一般。   其实——那只是一只怪模怪样的泥雕胖娃娃。   这只胖娃娃陪了她整整十年,但她并不确定,胖娃娃最初真正的模样。   因为当年她醒来,第一眼看见这只泥雕娃娃时,它已脸颊变形,鼻子犹如平地,发髻更是掉得只剩小半。周身湿漉漉的,摸一把,一手的黄黑泥浆,是只真正的‘泥娃娃’。   只能勉强从还算完整的手脚身子,看出是个胖娃娃。   哪怕她后来尽力修补过,胖娃娃的每一处,仍透着泡水后,未及时烘干重塑的落拓散垮。似乎稍微使些重力,便会碎成一滩烂泥。   京中泰半人都知道,十年前恭亲王庶福晋晋氏意图引诱大公主落水,陷害嫡福晋。好在大公主聪慧,早早便识穿阴谋,没上晋氏的当,还反手把晋氏整治了。   其实不然,十岁左右的容温,真的被晋氏温柔慈爱的笑容骗着了,落了水。   只是她运气好,沉入水底晕死前,有人救了她。   这只泥雕胖娃娃,便是容温没什么印象的‘救命恩人’落下的。   后来容温决定隐瞒落水为既定事实、还晋氏一条命时,便是这只泥娃娃陪在她身边。   谋害皇嗣——未遂与已遂,罪责全然不同。   十年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再次踏进恭亲王府的大门,且是为这样的因由。   好笑。   -   京城的暮春时节,难得等来一场清风闲雨。   容温耳畔伴着雨声,懒散歪在舆车上,由唐景行带着侍卫护送前往恭亲王府去。   虽恭亲王府的帖子上写明,是邀公主额驸一同赴宴,但容温并没有使人去郡王府知会班第同去。   撇开她实在不愿意再次与班第同车同行不谈;今日她又不是真心去赴宴应酬的,没必要拖家带口。   况且,班第属于蒙古科尔沁的实权王公,手中有兵,实在不宜与满人王爷往来,徒惹皇帝猜忌。   容温虽不喜班第,但她对护短爽直的多罗郡王很有几分好感,且先前还答应过多罗郡王会好生照顾班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容温是真心实意为班第好,才没知会他。   谁知,有人不识好。   容温的舆车与班第的马车几乎是前后脚,到了恭亲王府外的胡同口。然后被前面一长溜十多辆马车,堵得动弹不了。   按理,容温的舆车外壁有公主府的徽记,走在路上,旁人见了,都会主动避开以免冲撞公主仪仗,决计不会发生堵塞这种事。   但今日不同——也不知京中是从什么时候兴起的规矩,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家宴客,都是设宴三日。   一日广邀同僚,一日犒劳心腹手下,正日子则宴请亲戚族人同乐。   今日,便是恭亲王府宴客的正日子。   恭亲王府的亲戚族人,大半以上是皇室宗亲,个个身份不凡,谁也不用避着谁,可不就把路堵着了。   而且,这恭亲王府负责引路的仆从也极不灵光,办事毫无章法。   小半盏茶时间过去,容温的舆车还停在原处。   容温撑着下颚,盯着小香炉里冒出来的轻烟,莫名有些焦躁。   尔后,忽然敲响车壁,“去后面马车把额驸请来。”   几步路的事,班第来得很快。   容温今日心绪不宁,也懒得和他兜圈子,带着几分笃定问道,“你来,是恭亲王单独往郡王府给你下了帖子?”   班第冷淡颔首。   哪怕容温先前已猜到了,此刻见班第颔首,心里仍难以抑制对恭亲王不齿,顿了顿,再问,“那你可知,恭亲王为何一定要请你来?”   班第目色沉寂,漫不经心道,“考授。”   恭亲王想让满都护通过‘考授’大放异彩,得皇帝赏识,自然少不了提前替满都护周旋。   但无奈,恭亲王自己与本次负责考授的主考官温郡王关系平平。   所以,只得把主意打到班第头上。无他,谁让温郡王是班第的亲姑父,且还十分欣赏班第呢。   容温攒眉,“你既知道恭亲王的目的,为何还要来趟这趟浑水?”   “奉命行事。”   “奉命……”容温一怔,“皇阿玛让你来的?”   班第眼皮略撩了一下,没正面回答容温,只说,“马车动了。”   按男女大防的理,男女客分开入府,不走同一道门。   且进府以后,饮宴的地方分前后院,互不碰面。   班第说马车动了,言下之意,便是问容温可说完了,他该走了。   容温表情一哽。   班第自觉的敲响车壁,示意乌恩其扶他下车。   “且慢。”容温及时把人叫住,淡声交代道,“前些年,平吴三桂时,恭亲王曾在西南待过一阵子,迷上了食外藩流传而来的辛辣番椒。回京之后,犹爱用加了番椒的面食待客。你腿上有伤,切勿乱食。”   容温是方才突然想到,蒙古人尤喜大块的牛羊肉与面食,出于好心,才有此叮嘱。但话说到一半,对上班第与乌恩其两双堆着诧异的眼,难免尴尬。   想了想,赶紧补充一句,“免得加重伤处,让多罗郡王与老台吉操心。” 第17章   今日是满都护十七岁生辰,王府四处张灯结彩,仆从打整一新,办得很是热闹。   容温被恭亲王继福晋马氏引进后花厅,与一众宗室福晋、格格坐在一起。   她是新婚,身份也高,近来又颇得圣宠,所以很是扎眼。几乎从她落座起,来找她说话奉承的人便没断过。   容温在宫中长大,这种女人打堆的场面看了十几年,应对起来进退有度,如鱼得水。不多时,便赢了一箩筐或真或假的赞誉。   马氏是个妙人,她见众人都捧着容温,倒把她这个正经主人忽略了,遂不阴不阳的出言问道,“公主十年不曾踏足王府,可要趁着机会,见见庶福晋?”   此言一出,满室俱静。   庶福晋,自然指的是晋氏。   京中谁也不知晋氏曾对大公主犯下的过错,所以方才言谈之间,都有意避开了这类话题。   谁知马氏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福晋贵女们面面相觑过后,都忍不住拿眼睛去瞟容温的反应。   却见容温没事人一般,端坐浅笑,眉目和婉,慢悠悠撇开茶盏里的浮沫,抿了一口,扬眉反问,“继福晋是打算把人叫到此处来?如果诸位福晋格格同意,我自然同意。继福晋不妨,先问问她们。”   “你……”马氏被容温这话堵得面色煞白。   越是身份尊贵的人家宴客,越讲究个三六九等规矩。比方说今日在此处坐着的福晋贵女,那都是身份顶尊贵的。至于别的身份不够的福晋、侧福晋之流,只能在西屋说话。   马氏若敢在此时把晋氏这个身份低贱的庶福晋带上来与在座诸位同堂,那不仅是在羞辱容温,更是在羞辱这满屋子的福晋贵女。   “是我一时糊涂了,瞧诸位说得热闹,本想凑个趣,哪知这嘴不省事。”马氏一脸憋屈的讪笑赔礼,“诸位莫要往心里去。”   容温也跟着笑,不过清凌凌的眸底,却是毫无涟漪,纤指在案几上敲了敲。约摸,也快到时辰了。   喜欢热闹是吧,那便好生热闹一场。   大概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外间突然走进以行色匆匆的丫鬟,贴近马氏耳语几句。   马氏猛地瞪大眼,下意识望向容温。   尔后,立刻起身,连基本体统都顾不上,脚步慌乱的上前低声请容温出去细谈。   容温倒是配合,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的跟着马氏到了某处僻静院落的小厅里。   一脸震怒的恭亲王大喇喇坐在主位上。   他右脚边跪着孙嬷嬷母子,及一个身穿八品官服的男人,瞧那长相与孙嬷嬷有些相似,大约就是那拱北城的孙县丞了。   左脚边则跪着五个衣衫破旧的百姓。   恭亲王一见容温出现,便拍着案几暴吼一声,“逆女,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长得高壮,深眼窝,鹰钩鼻,蓄着一脸茂密胡须。发怒时,像极了戏台上的怒目金刚。   马氏被这声暴呵吓得脖颈一缩,鹌鹑似的,寻了个暗处站好,不敢再往里去。   桃知樱晓也吓得不轻,面露避讳,暗地里使劲儿拽容温衣袖,示意她别过去。   容温却不怕,安抚朝她二人一笑,从容有度的给恭亲王行了个福礼。然后,自顾落座在一旁,不躲不闪的看向恭亲王。   认真说起来,容温长这么大,其实根本没见过恭亲王几次。   但‘恭亲王’这个名号,却犹如噩梦一般,时时刻刻缠着她,抓住一切机会,把她往泥淖里拖拽。   从前在宫中,陈太妃与孙嬷嬷见四周没人,便会拉着她不停歇的说恭亲王的好,说恭亲王有多看重她这个女儿。然后告诉她,宫中无人会真心待她好,千万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只有恭亲王一家是自己人。   幼时的容温只会似懂非懂的点头,长大后的容温却知道分辨——什么叫好与不好。   如果在她身边安插无数眼线,无时无刻不试图控制她,盘算从她身上得利——如果这些能称得上好,那恭亲王确实对她挺好。   容温自睇着恭亲王,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的开口,“王爷怕了?”   “住嘴!”恭亲王额上青筋直跳,恶狠狠道,“如果你现在把手里的放印底契交出来,以后,这恭亲王府还认你这个大格格!”   “既然如此。”容温话在嘴里打了个滚,故意停顿片刻,笑意讥诮,“那我更不能交了。”   “你……”恭亲王一手指着容温,气得脸上的横肉直哆嗦,缓了片刻,才恨声道,“你先软禁孙嬷嬷,后又故意把大笔银子给海塔,蛊惑他伙同孙县丞,以恭亲王府的名义放印子钱不说,还放得比‘皇债’还高一分!怎么,你这是存心要把我架到皇上头上去,打算引皇上治我得罪吗!”   自唐朝起,一直到本朝,历朝历代都有印子钱,只是叫法不一。   印子钱这种东西,放得好,利国利民;放不好,民不聊生。   是以,唐朝特地在《唐六典》中规定——凡质举之利,收子不得逾五分,出息债过其倍,是利不得过五分,利不能滚利。   后明朝不但尽数沿袭前朝放利规定,还格外加了一条“违禁取利”的罪名。   到了本朝,以皇帝为首的各级文武衙门、王公大臣,都在公开或半公开地放印子钱取利,数量极为庞大。   “皇债”、“官债”、“营债”与民间的私人印子钱,种目繁多。   是以,皇帝为了便于管理,特地使人在前人基础上,著了《大清律例.户律.钱债.违禁取利》,规定了私放钱债不得多取余利。   不过,这律条虽是皇帝主持著的,但皇帝本人向来把它视如蔑出,所以“皇债”的取利多寡并不在《大清律例》里。   但是,皇帝却严格要求“官债”、“营债”与民间的私人印子钱等,遵守律条。违者,通通获罪。   昨日容温听卫长史说,海塔把从公主府支的银子,偷偷用于放印子钱。且贪心不足,打着恭亲王府的名头,取利几乎与‘皇债’比肩时——便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卫长史经由她的授意,略施小计,便诱得海塔把放债取利的债额提至比‘皇债’还高出一分。   至于海塔为什么不用公主府的名号,而是用了恭亲王府的名头。   大约一是觉得她这个公主过不了多久便要去蒙古,和亲公主的身份在京中威慑力有限,不及王府的名头风光好使。   二则是秉性所致,与他额娘一个德行。从来不记得,养活自己的,究竟是谁人的米粮。 第18章   事到如今,气急败坏,指责叫骂,反倒容易落了下乘。   况且,皇室宗亲,八旗爷们儿,素来爱面子——那肯让一干奴才看尽笑话。   恭亲王好歹是在朝堂上混了二三十个年头的人,张狂脾性之下,基本的自控力还是有的。   微阖虎目,瞪视容温片刻后,厉声开口,简单利索的两个字,“条件?”   容温葱白的指头略往孙嬷嬷方向一点,四平八稳。面上在笑,眸中却平静得近乎漠然,“王爷的狗,王爷来处置。”   她被太后教养得极好,从小到大,无人不夸一句斯文有礼。长到快二十岁,还是头一遭这般,言辞尖利。   “这些废物胆大包天,连累王府至此,本王绝不会轻饶。”恭亲王阴狠道,“你先把放印子钱的底契交给本王!”   “此时此刻,装傻便很是没意思了。”容温淡声道,“王爷知道我在说什么,公主府不比王府阔气,吃里扒外的东西,一个也不会养。”   “那些人都是王爷授意安插的,想必料理起来不是难事。一日,就一日。届时如果我身边还未清理干净,我便拿着恭亲王府违律取利的底契入宫,请皇上做主。”   “混账,你胆敢威胁本王!”恭亲王猛力一拍案几。因几桩陈年旧事,皇帝待他一日不如一日,王府境况江河日下。否则,他何至算计至此。   此时若容温再把恭亲王府越过‘皇债’,违律取利的底契送进宫,皇帝就更有理由疑他刻意揽财,意在悖逆了。   容温视恭亲王的滔天怒火为无物,满目平静。   “另外,王爷最好也莫要想着用其他手段转圜。海塔违律放利的事主,除了厅里这五个百姓,还有许多,王爷杀不干净的。”   以恭亲王的手段,极有可能玩出死无对证的把戏来。   容温心知肚明这些百姓多是可怜人。试问,没到山穷水尽、万不得已的地步,谁愿意借比‘皇债’利息还高的印子钱,遂少不得提上几句。   “只要白纸黑字的放利底契在我手里,做再多也不过是无用功,徒添把柄罢了。除非,王爷有法子能把我一并除去。”   除掉风头正盛的和亲公主。   ——一次得罪皇帝与科尔沁两方势力,恭亲王府焉还有活路。   “你今日肯来赴宴,还故意设计把这些人送本王跟前来,摆这么一出,是吃准了本王奈何不了你。”恭亲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怒目而视,容温不为所动。   恭亲王并不了解这个女儿,见硬来不行。沉了沉,眼珠一转,索性强敛下满腔怒火,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慈父模样,打算来软的。   “玉琭玳,你莫要忘了,皇上子嗣众多,圣宠难料。今日看重你,明日冷落你,都是常事。一旦没了皇上看重,科尔沁也不会再敬你。说白了,你只是双方互制的棋子。”   “可王府不一样,王府除了你这个大格格,只有两个出身卑贱的庶女。只要你愿意,王府永远是你的靠山。与王府撕破脸,于你没有半分好处!”   恭亲王故意没唤容温的名讳封号之类,而是唤了她从前在王府时的乳名,势要把感情牌这招玩彻底。   容温面色似有所动,沉默片刻,转了话头,柔声问,“听人说,玉琭玳这个名字,是王爷给我取的?”   “是,你是本王的第一个孩子。”恭亲王见似有戏,心嗤一声女人果然容易心软,嘴上趁热打铁,“当日你出生时……”   容温打断,“那玉琭玳是什么意思?”   恭亲王一怔,似没想到这么简单一个满语名字,容温竟不知其意。不过,转念一想,容温从小跟在只会说蒙语的太后身边长大,满语不好,也无可厚非。   要知道,同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宜妃之子五阿哥。好好一个满人阿哥,前些年刚到年纪上书房时,可是连句囫囵满语都不会说,整日在上书房里跟个受气包小哑巴似的。发展到后来,几乎真成了哑巴,低眉搭眼,三五日都不开口说一句话。   两相对比,容温这口还算流利的满语,已经很不错了。   “你出生那会儿,皇家还不兴汉人以字论辈那套,都是取满语名字。玉琭玳,意为碧玉鸟儿。”   容温没错过恭亲王眼底那丝嘲弄。   她虽是跟着只会说蒙语的太后长大的,但实则,满汉蒙三种语言样样精通,自然知道‘玉琭玳’的意思。   有此一问,不过是觉得好笑。   “王爷看我现在,哪一出配得上这个名字。”   碧玉鸟儿——又名金丝雀、白燕、白玉。   骄傲、贵重且干净。   而她,满身泥淖,撇都撇不清。   恭亲王的假笑彻底僵在脸上。   小厅里的气氛一时古怪至极,唬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本王算是看透了,你是软硬不吃,故意与本王逗着玩。”恭亲王目色阴冷,“既然如此,就别怪本王不客气了。”   恭亲王话未落,立是从外边跑进来四五个壮汉,直奔桃知樱晓去,死死把两人控制住。   两个姑娘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公主……”   容温眼皮一跳。   “养狗也不是全无好处,传声话还是可行的。”恭亲王见容温变了脸,越发得意,“之前孙嬷嬷给本王讲,你十分看重这两个奴才,情同姐妹。捎手一试,果不其然。”   “既是一试,那王爷的人可否松手了?”容温目色凝霜,“她们都是正经的上三旗旗人姑娘,不是王爷府中可随意打骂折辱的丫头。”   历代皇宫都有宫女与太监,清宫自然也有。   但清宫的宫女太监来源,又与前边儿那些个朝代不同。   如今大清朝这片土地上,往前数几个朝代,不管那一姓做皇帝,多半国力强盛,为周边东瀛、高丽、安南、缅甸、暹罗等藩属小国的宗主国。   是以,宫中除了穷苦出身的普通汉人宫女太监,还有各藩属小国每年进贡的当地奴仆,充作宫女太监。   而大清入关以后,是全然不用外邦来的奴仆的,太监只用本土汉人。   为保证皇室血统纯正,宫女筛选更为严苛,只要从八旗中挑选出来的旗人姑娘,汉人姑娘一律不要。   凡是有资格近身伺候太后、皇后、妃嫔、公主的宫女,更是出自上三旗包衣。   因大清天下是八旗帮着打下来的,是以,皇室甚为优待八旗子弟。不但每月免费以米粮供养八旗子弟,旗人姑娘入宫为宫女的,地位也比汉人太监高多了。   并且,皇帝早有旨意,不得任意打骂宫女。   容温笃定,恭亲王并不敢轻易动桃知樱晓。   恭亲王确实无意动桃知樱晓,自招麻烦。   不过,恭亲王佯笑一声,慢悠悠道,“这两宫女是要跟你去蒙古吧?本王与你好歹父女一场,待你们走后,一定替你好生关照你二位亲信的家中老幼。”   桃知樱晓闻言,吓得齐齐变了脸色。   她们虽出身上三旗包衣,实则家中境况堪忧,每月都靠朝廷放的米粮过活,否则刚入宫那会怎会被打发去伺候不受宠的大公主。   恭亲王再是圣宠日倦,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对付几个包衣,动动手指头的事。   “嗬……”容温被恭亲王的无耻气笑了。   试想,若她今日不管桃知樱晓的家人,这两宫女随她去蒙古后,定会对她心存龃龌,难以全力效忠。   “威胁不了的我,便从我身边人入手,王爷的手段,真是越发……”   容温忍了又忍,才生生把最后两字咬碎在唇齿间,咽了回去。可恍然间,似乎有人听见了她的心声,还帮她说了出来。   “下作。”嗓音清冽,犹带霜寒。   容温惊诧侧头望向门口。   班第不知何时来的,他身后,跟着铁塔似的乌恩其。两人皆是逆光站向,看不清面色。   厅前有门槛,班第并未让乌恩其把他连人带辎车搬进来。而是自顾微扬下颚,那双淡漠的灰瞳无声扫过厅内,最后落在容温身上,不带情绪的问,“公主可要回府?”   容温一愣,虽没明白班第这是唱哪出。不过还是当即点头,起身朝门口走去。   瞧这形式也知今日也再难与恭亲王谈拢什么,不如早些回府。   恭亲王眼看这小夫妻二人骂过他后,便要若无其事的双双把家还,一时间气得面色铁青,不阴不阳的朝班第喊了一声,“女婿。”   此时班第的辎车已由乌恩其推着转向大半,闻言,略侧过头,斜睨恭亲王一眼,漠然道,“祸从口出,王爷慎言。”   “大胆!”恭亲王拍案而起,阴测测的睇着班第与容温。他打听来的消息里,分明说这二人关系冷淡,分府而居,今日怼起他来,倒是夫妻同心了。   “无论你二人认还是不认,本王都是你们的长辈。何时轮到你们对本王指手画脚,出言羞辱了,当心本王参你们一本!”   “如此,”班第浓眉一挑,颇有几分不羁,漫不经心道,“多谢王爷成全。”   恭亲王气得胸口绞痛,他本意是威胁班第、容温就范,最好能趁机把底契与满都护考授的事都解决了,哪知班第不仅不接招,还不按常理出牌。   谢他成全——言下之意,就差没明说,我虽娶了你恭亲王府出去的女儿,但我并不想与你这王府有任何交集。多谢你参我一本,让我能彻底与恭亲王府撇清关系!   恭亲王两手攥得咯咯响,恨声问,“你……既然这般想与王府撇清关系,今日为何要来。”   班第毫不隐瞒,“奉命行事。”   四个字,震得原本怒气滔天的恭亲王,似泄了气皮球。   恭亲王面上惊惶一闪而过,班第身上的台吉爵位在京城这宗亲聚汇之地,虽完全不够看,但京中,却只有皇帝一人,有权命令他这个蒙古王公兼额驸行事。   “皇上让你来的?”恭亲王面上惊惶一闪而过,强颜欢笑,忍不住上前一步,出言试探,“满都护一个小儿生辰,那需劳烦皇上派人前来?”   班第一眼看穿恭亲王的用意,冷然甩下三个字,便示意乌恩其推他走。   容温紧随其后。   徒留恭亲王惶惶立于原地。   -   到了府外,容温的舆车已由马夫赶了出来,停在石阶之下,可四处都不见班第来时坐的那辆马车。   不等班第发问,乌恩其已先发制人,抢了话头。硬顶着班第的冷眼,好言与容温商量,“公主,我们的马车坏了,可否劳烦你送台吉一程?”   “坏了?”容温奇怪地觑了乌恩其一眼,他今日对她的态度非常奇怪,不仅卸下了防备警惕,多了几分殷勤热络,甚至还主动把班第与她往一块凑。   前几天回门礼那日,乌恩其见她与班第同车时的脸色,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呢。   容温心觉诧异,不过还是略一颔首,示意乌恩其,“你先送台吉上去吧。”   正好她也有话想问班第。   “好嘞,马上。”乌恩其憨厚一笑,摆出使劲儿的姿势,然而辎车却半天没个动静。   “……”   容温、宫女们、以及车夫、都一脸奇怪的盯着他。   直接把乌恩其看得面色胀红。   乌恩其憋着一口气,高呵一声,藏在薄袍里的两只粗壮胳膊,明显露着攒劲儿时的凸起痕迹。架势摆得足足的,说他要去举鼎没准都有人会信。   可——辎车以及辎车上的班第,依旧不动如山的定在原地。   “……”微妙的尴尬蔓延。   容温勉强按住牵起的唇角,疑惑问道,“怎么了?你可是身体不舒服?我让人来帮你吧,别逞强。”她往常见乌恩其搬动班第,都是轻而易举的。   怎么了——乌恩其委屈的撇班第一眼,高高壮壮的男人像只憨厚可怜的黑熊,有苦说不出。   要不是班第故意使劲儿坠着轮椅,暗自与他较劲,他怎么可能搬不动,当众丢人!   幼稚。   好在最后,班第没有继续把这项幼稚的举动继续下去,卸掉力道,让他搬了上去。   趁着容温他们都在车下,乌恩其小小声,飞快为自己辩解了几句,“是台吉你说不必顾虑公主,属下才故意搞坏马车的。郡王爷他们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属下好生撮合你与……啊……”   片刻之后,乌恩其捂着脱臼的胳膊,双目无神的从车上下来了。   -   舆车一路滴滴答答往回走。   容温目光若有似无落在班第身上,最后却被略略抬眼的班第逮了个正着。   他眉梢微扬,一本正经的回望。   舆车空间有限,两人隔得不算远。容温能清楚看见,他瞳色极冷,像燃尽的香灰。   好在容温现在已算慢慢习惯他这副模样,并不过多避讳忐忑,温声细语道,“今日多谢你。”   至于是多谢他及时出现帮她解围,还是替她骂了那句她没敢骂出口的话,容温没说清楚,班第也不在意,利落回答,“不必,算还你的。”   “还?”容温迷惑,后知后觉想起,班第所谓的‘还’,大概是指她提醒他别吃带番椒的面食。   这也需要还?   容温莞尔之余,想起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还有,你把皇上给你的旨意直接告诉恭亲王,会不会……”   方才临走前,面对恭亲王小意试探,班第直接说出了‘万寿节’三个字,唬得恭亲王当即变了脸色,甚至顾不上继续纠、缠容温手上的底契。 第19章   万寿节——是为太后生辰。   算算日子,再过一个半月,便是太后生辰。   因太后今年不是整寿,宫中原没打算大操大办。可前些日子,皇帝突然下旨,说要举国欢庆万寿节,甚至还额外恩允了往常只能随‘年班’入京的蒙古王公及其眷属前来朝贺。   按常理说,这些本与恭亲王没甚重要关系的,更不至于惹皇帝上心,专门派班第来走这一遭。   但恭亲王这人行事,从不在常理之中。   因前些年,恭亲王无意成为致其嫡亲四弟纯亲王未及弱冠,便英年早逝的元凶。   当时尚且健在的太皇太后闻听消息,气得大病一场,身体状况每况日下。皇帝敬重祖母,从此便对恭亲王的态度冷了下来,再不肯重用他。   恭亲王性子跋扈,显赫半生,自命不凡,那能这般甘心坐冷板凳。先是朝堂之上与皇帝对着干,后又故意收了皇帝的眼中钉——吴三桂的亲孙女为妾,并育有一子。   如此种种行为,桀骜难驯,皇帝念在先前太皇太后留下的遗旨,才没动真格惩罚他,不过小惩大诫几次罢了。   恭亲王却把皇帝的宽宏当做放肆的资本,踩着皇帝的底线,越发得寸进尺。   不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往养在太后宫中的容温身边安插眼线,意图控制其为己用;更是化身超龄纨绔,四处惹是生非,变着法给皇帝找不痛快;还时常着意拉拢结交内外大臣。   发展到后来,恭亲王胆子越发大了,甚至把拉拢的主意打到蒙古王公身上去了。   ——须知,这蒙古王公虽一年到头都不见得有机会能入京一次,但他们手中握有兵马,那可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去年年节,恭亲王趁着蒙古王公‘年班’入京,暗授金银,殷勤结交不说。这会儿听闻万寿节蒙古王公还要来,更是小动作连连。   皇帝对恭亲王惹是生非,意图控制容温之事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养女,他别的不多,就是子嗣丰茂。   但恭亲王联络蒙古王公这事,便严重了。往深里细究,说不定掺有翻天覆地的妄念在——这那忍得!   要知道,当初顺治爷入关后,便对蒙古之地下封关令,除了预防天花疫病流窜,未尝没有断绝手中有权的满清王爷,与麾下有兵的蒙古王公私交的意思。   恭亲王犯了大忌讳!   皇帝让班第趁着恭亲王府宴客,走这一趟,是存心让他打着‘女婿’这重身份,取信恭亲王,便于探听其接下来的动态及消息的。   可班第却那般大喇喇的把来意透给了恭亲王。   差事办得如此稀里糊涂,八成是要被皇帝问责的,容温有些担心。   ——暂且撇开先前多罗郡王兄弟拜托她照看班第的事不谈;如今,她与班第是名义上的夫妻,一根绳上的蚂蚱。班第倒霉,她也讨不了好。况且,班第方才会直面与恭亲王对上,把旨意抖落出去,起因是意在帮她解围。   不管从哪方面看,她也不能袖手做壁上观。   班第虽长得一副冷厉疏狂的面孔,但诚如多罗郡王所言,深得其父真传,心思细腻如发,转瞬间便猜透了容温的不安与困惑。   果然是炊金馔玉养出来的娇花,鹌鹑大点儿的胆子。   班第冷然睇向容温和婉似玉的侧靥,不经意触到她眉梢那丝微蹙轻愁。   修眉联娟,皓质呈露,端庄娴柔似卷轴古画上的贞静仙人。   ——生得这幅芳泽无加的雅礼模样,眉梢弧度应永远顺和才对。   这个念头一出,班第明明已快涌到脸上的不屑,像是中途遭遇了那部落的雄兵伏击,霎时退去。剑眉微挑,按下这片刻怔忡,简单丢下一句,“一人做事一人当。”   容温闻言,心内轻哂一声——这可不是肆意不羁的草原,遇人发难可用去库布、骑马、射箭等办法进行比试,绝不连累旁人。   皇家规矩重,说句‘问罪则连坐’也不为过。   不过,既然班第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容温也无意与他对杠,微一颔首,“若有需要,你可以知会我。太后处,我还能说上几句……啊……”   容温话未说完,舆车突地偏向失重,外面随即传来一声马儿嘶鸣的响动。   很快,又尽数恢复如常。   “怎么回事?”容温气息稍喘,手自然放开班第的辎车扶手。方才慌乱之中,她下意识拉住了辎车,防止班第滑下去,就像回门礼那日舆车途径时烂路时的反应一般。   “公主。”桃知刻意压低的嗓音传进来,“是庶福晋,她忽然从一旁冲出来,独身拦在路中,想要见你。”   晋氏自己恨毒了她,这时候冲出去想见,八成为恭亲王授意。   容温果断拒绝,“不见。”   “可庶福晋……手持银钗抵在腕上。”桃知等人投鼠忌器,怕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根本不敢上前硬拉走她。   紧接着,桃知禀告了个更为棘手的问题,“而且,此地四周都是王公大臣宅邸,眼下长街倒是无人行走,但保不住那家的阁楼高,能望见……”   容温若在此地和晋氏僵持过久,导致晋氏有个三长两短,落了别人的眼。怕是不出明日,便会成为各府口中的谈资。   晋氏此举,摆明是事先盘算过的,逼得容温必须见她。   容温气息一窒,面上尴尬恼怒一闪而过,下意识瞥向班第。   班第与她对视一瞬,面无表情的闭上眼,车厢里静得似没他这个大活人。   容温莫名懂了他的意思,示意桃知,“……让她上车。”   -   “王爷让我来的。”晋氏粗略一扫舆车内的情形,视线在闭目养神的班第身上多停了一瞬。若无其事的别开眼,开门见山,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册子扔在方形雕花小几上。   “这是你府上眼线的名册,王爷让你随意打杀。钱货两讫,你手里的东西,是否也该立刻交还王爷?”   “不行。”容温冷然拒绝,“人是恭亲王安插进去的,烂摊子自然也得他自己收拾。”   容温身边的人明面上都是皇上、太后委派贵妃为她选出来的陪嫁。一个萝卜一个坑,不管少了谁,内务府名册上都有记录。她这才大婚几日,便自己出手清洗,摆明了是在扫宫中地位最尊贵的三人面子,不识好歹。   若不是顾虑宫中,她何须跟恭亲王绕这么大个圈子,逼恭亲王出来顶雷。   “王爷不得闲。”晋氏冷斥,“我只是来替王爷传个话,你别不识好歹,得寸进尺,让我难做。”   得寸进尺——也不知真正得寸进尺的是谁。   恭亲王忽然态度转变,痛快交出名册,分明是从班第的话语里推断出自己这次真作过了头,被皇帝疑心为通蒙叛乱。心有戚戚,不敢在这关头上再生事端,招惹容温。   既是认栽,便要有个服软的样子。   可恭亲王却让晋氏用这种带着震慑意味的法子来送来名册,且还算计着让容温自己沾手,招宫里几位贵人厌烦。   小心思未免多过头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多说了。”容温朝外一甩袖,“请回吧。”   反正现在真正着急上火的又不是她。   “你一定要如此,半点情分都不顾?”晋氏绷着脸,她今日肯替恭亲王走这一趟,是恭亲王许诺会给她及养子文殊保不少好处。所以,无论如何,这事儿她都要做好。   “当年你是在恭亲王府后院落水了,但你又没死成,反倒是活得风风光光的,最后倒霉的人分明是我!既然如此,你何必次次给我摆出一副我欠了你的脸色,好赖话都听不进去。”   晋氏说得理直气壮,容温听得意兴阑珊。   两人谁都未曾留意到,闭目养神的班第在听见‘落水’二字时,眼皮很轻微的撩了一下。   在晋氏再次取出银簪,准备以命相威胁的前一刻,容温果断拂开她的手,唤来侍卫把她架了出去。   之后,舆车继续回府。   容温闲得无事,索性从小柜子里捧出个装香片的雕花描红漆盒,拿了小匙,细细往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加。   这个时辰,街上人来人往,舆车走走停停,不算平稳。容温手一抖,香片洒了不少在小案几上。   容温本想去柜子里找张帕子擦擦。却无意发现,一直阖目养神的班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并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你看什么?”容温疑惑,   班第怔了怔,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荷花灯可好看。”   “什么荷花灯?”容温不解,自顾找了方帕子出来,擦拭到一半,双手忽然顿住,连带面色都僵了。一双眼瞪得滚圆,不敢置信的望向班第。   愣了起码小半盏茶的功夫,容温才干巴巴的开口,试探问道,“那天的水挺凉的吧?”   班第满眼淡漠,“砸开冰湖放灯图乐,京中人才有的兴致。”   “……”十年前,容温与恭亲王府还未闹僵。年节时,被允回恭亲王府小住。   晋氏为了陷害当时尚且在世的嫡福晋,故意骗不满十岁的容温说,那放了起码上百只荷花灯的湖中,唯有一只花瓣上画了碧玉鸟。   只要容温找到,她便送容温一份特别的年节礼。   然后,容温就上了嫡福晋专门给小主子们准备的,用来游湖赏花灯的大木盆。自己撑蒿,满心欢喜的在湖里四处找寻。   一时忘情,等她发现木盆漏水,想呼救时。不止晋氏,周边所有奴仆都不在了。   她慌乱起身,没站稳,直接掉进了冰湖里。又冻又怕,瞎扑腾没两下,意识便模糊了。   她只记得自己彻底晕过去前,似有人在拽她肩膀。但完全没看清楚,到底是谁救了她,并无意落下那只泥娃娃。   没想到竟然是班第……   容温不自在的摩挲着佛珠,总觉得眼下的情形十分怪异,后知后觉说了句“多谢”。   见班第没反应,容温不尴不尬的假笑一下,又小心翼翼的问,“你为何最开始不救我?”   她在木盆里,明明喊了好多声救命。   班第睨她,慢条斯理的回,“长点记性,多好。”   “……”容温无言以对。   她总觉得,班第这话,好似在暗指她方才与晋氏见面,纯属不长记性。 第20章   班第自从暗嗤过容温不长记性后,便再次阖上双目,一副不想吭声的沉寂模样。   容温忍不住悄悄觑他。   这角度,只能看清他的侧脸——骨相生得极好,眉骨高而清晰,衬得眼窝格外深邃。   再加上他的头发不似寻常蒙古男子那般,或编两股粗辫垂在脖颈两侧,头戴毛皮毡帽;或披散下来,以宝石珠串为饰。   他只是简简单单,用一条灰扑扑,貌似动物干皮的东西充当固冠,把全部头发高束在头顶,再无旁的蒙古贵族爱用的金玉玛瑙饰物。坦坦荡荡露出全部五官,很是冷厉飒沓。   不过,也正因此,衬得他下巴上那层细密的青色格外显眼。   容温估计,他这些日子八成没有修过面,任由胡子肆意飞长。活得这般粗糙不讲究,得亏皮囊生得好,不然怕是早就没眼看了。   容温很有分寸,知道‘救命恩人’不耐烦搭理她,视线未曾过多停留,便收了回来。   舆车一路往郡王府去。   快到郡王府的时候,班第终于睁开了眼。   容温想了想,还是从横凳上起身,上前两步,与班第面对面,对他行了一个万福礼。   “多谢昔日相救之恩,无以为报。你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请尽管提。”   宫中女眷的日常礼仪主要分为四种,按轻重排序便是——下跪叩首礼最重;下跪礼次之;道万福礼再次之;颔首礼最轻。   和硕公主只需要对皇后、太后行下跪叩首礼;   对比自己生母位份高的后妃及生母行下跪礼;   对与生母位份相同的妃嫔行道万福礼;   对比生母位份低的妃嫔行颔首礼或不行礼。   班第身上的头等台吉爵位,比皇室最末流的不入八分公爵还低一等。容温给他行一个万福礼,算是极恭敬尊重救命恩人了。   容温这样半蹲着,比坐在辎车上的班第还要矮一截。   班第略敛着眼,居高临下睇着她与皙白肤色对比甚为强烈乌黑发顶。   淡灰色的眸瞳,在听见‘相救’二字时,霎时被自嘲讥诮覆盖,沉得晦暗难辨。   “起来。”他开口,生硬到冷厉,“当不起。”   班第话音刚落,舆车便停了下来。   见容温还以道万福礼的姿势,愣在原处,清凌凌的望向他,似在疑惑他那话的意思。班第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烦闷。   随手重敲了一下车壁示意乌恩其来接他,便自己大力转动辎车轱辘,往舆车边上去。   他心里堆着事儿,动作又急,一个没注意,辎车直接撞上了容温的膝盖。   “啊……”容温本就蹲得有些腿软,一吃疼,整个身子便稳不住了,直愣愣的往前扑。   ——好巧不巧,正面对着班第的腿间。   而且,她的两只手出于本能,想找东西作为支撑,毫不留情直怼在了班第两条坚实的大腿上。   班第喉间溢出一丝闷哼,目色比方才还沉,浓眉略蹙,似在极力忍耐。   容温慌乱抬头,一张脸堪比涂了最艳丽的胭脂红。对着班第,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对不住!”   班第不轻不重的‘嗔’了个调,哑声从齿间挤出四个字,“恩将仇报?”   容温闻言,藏在白色盘领下的脖颈都激成了粉色,脑袋猛摇几下,正欲出声解释,忽然察觉自己手下的触感不太对。   ——**,湿漉漉,好像还有味道。   容温颤巍巍的抬起自己的左手,纤纤五指之间,那抹殷红格外刺眼。   容温眸瞳一缩,毫无征兆,再次扑倒在班第腿上,晕了过去。   乌恩其一把拉开车帘,便看见公主扑在自家台吉腿间,且台吉的手还搭在公主脑袋上。   那姿势,不论男女,是个人都会想歪。   当即吓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台吉……你、你好着急。”   草原上对男女之事,远不如关内设防。   许多不讲究的王公宴客,甚至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起来。   班第堪堪长成,便满心满眼被长兄达来的事塞堵着,一腔愤懑,无心荒废在女色上。   虽独身二十二年,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反应过来乌恩其的腌臜意思后,正把容温脑袋拨离自己伤处的大手僵住,继续不是,松手也不是,整个人绷得堪比离弦之箭。   一张黑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愣是透了抹不一样的颜色出来,怒目圆瞪,杀气腾腾的大吼一声,“滚!”   壮汉乌恩其怂怂的一颤肩,劈手便把帘子放了下来,还顺便给拉得严严实实。   “可是……到府门了。”乌恩其眨眨眼,摸着后脑勺,憨厚又局促,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怪不好意思的再次凑到舆车前,给班第出主意,“要不您进府再继续?这里人好多!”   -   容温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   醒来后,以平躺姿势,双目无神直视湖蓝弹珠纱帐帐顶。   “公主醒了?”外边的桃知隐约看见容温似睁开了眼,连忙撩开纱帐,关切问道,“公主醒了怎么不喊人?可是头还晕得很?”   容温没吭声,默默把脑袋缩回翠蓝色叠丝软衾里。   她可太晕了——不过她晕的不是血,是人。   简直不敢想,她以后要如何与班第见面。   容温这股低迷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晨起。   昨日她醒来后,羞愤之余,忆起自己把班第伤口弄开了,已遣过卫长史带着上好的伤药补品代为前去探望。   听卫长史传回来的消息说,班第一切无碍。   可卫长史毕竟不是她本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亲自走一趟才对。   亲自前去探望……   容温忧郁的叹了口气,葱白的指头捻着佛珠转得飞快。不清楚是在找借口说服自己前去,还是在竭力找理由逃避。   不早不晚,刚好卫长史前来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容温顺理成章留在府内,召见卫长史。   “公主,你请瞧。”卫长史面带喜色,恭敬的从袖子里掏出封信呈给容温。   “这是奴才在内务府的友人送来的,说是前段儿公主出嫁的日子紧,内务府挑选陪送奴仆一时凑不齐,只能暂且拉了些人填数。如今内务府备选的仆从已经齐了,他们担心那些凑数的奴才公主用不顺手,特来信求问公主,可需要调换一二。”   这封信写得极委婉,但知情人都清楚。   明面上是调换奴仆——实则为换掉公主府内的眼线。   容温颇为意外的挑眉,瞧昨日晋氏那态度,她本以为,还得与恭亲王周旋一番,才能撬动他出手把公主府的眼线清除干净。   没想到,这般容易。   恭亲王是昨夜睡了一觉,把脑子睡开光了吗?   好事既已送到手边,容温自不会推辞。   “你先给内务府回信应下,不过……”容温思索片刻道,“这重新填补进来的人,让他们稍晚两日再送来。”   大清的内务府办事,是出了名的油滑,八面讨好。   吃一堑长一智,容温可不敢再轻易用他们送来的人。   所以打算等宜妃娘娘送她的哪位掌事嬷嬷到府后,请她亲自掌掌眼。   宜妃娘娘屹立四妃之位多年,还平安生养了两个儿子,她点头送的人,容温信得过。   谁知,容温这没先等来掌事嬷嬷。   倒是先把宜妃母家五哥特布库与一闲散宗室子弟豪赌,输光了在京祖产后,还不上剩余赌债,恼羞成怒之下,怒骂宗室子弟祖宗的消息等来了。   京中有个笑话——讲的便是重臣家的纨绔少爷与闲散宗室子弟打架斗殴。   纨绔少爷把宗室子弟揍得连家在东南西北那个门都分不清,可皇帝看在重臣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压根不管这事儿。   可若纨绔少爷敢在与宗室子弟斗殴时,问候对方祖宗。那事情可就大发了,不仅宗人府会亲自出面替宗室子弟‘讨回公道’,严重的还会直接呈报皇帝,请皇帝以不敬皇室的罪名论处。   宜妃五哥特布库这事儿,一看便是闹大了。   容温有些替宜妃着急,但又不敢贸然往宜妃宫中传信,探听消息。   之前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曾笑她与宜妃相交,鬼鬼祟祟,见不得光。连送个掌事嬷嬷,都得绕个大圈子。   实话实说,谁也不愿意这样,连与自己喜欢的长辈多说一句话,都要小心再三的先瞧瞧周围有哪些人。   可是,没法子——这是宫中的生存现实,人人都得学会避嫌。   宜妃出身旧都盛京的实权人家,门庭煊赫。所以,当年宜妃一产下五阿哥,太皇太后便降下懿旨,把五阿哥抱给了寿康宫的太后抚养。   因为,彼时宫中已有了嫡出太子,及母家势力不弱的庶长子大阿哥,双方年纪相差无几,对立的苗头已初显。若是再添一个母族煊赫的五阿哥,那宫中便更‘热闹’了。   所以,干脆把五阿哥抱给不争不抢的太后抚养,断了宜妃的念想,以绝后患。   容温与宜妃相熟,便是因宜妃总悄悄带着吃食到寿康宫附近,看能不能遇着五阿哥。   宫中的规矩,养孩子不可过饱,不可过暖。   所以宫里的阿哥公主,一年到头都是六七分饱,饿得嗷嗷叫嬷嬷也不会多给一口吃食。   冬日里更是穿一件薄夹衣,到了下雪天,嬷嬷才会翻件厚实的衣裳出来给换上。   若是不幸病了,那便只能净饿着。接连几日靠一壶清水,半碗清粥果腹是常事。   五阿哥幼时身子不好,经常生病,经常挨饿。   宜妃是当额娘的,自然舍不得。但太皇太后防她得厉害,怕她仗着有子在宫中搅弄风云,根本不许她私下与五阿哥见面。   所以,她悄悄带去寿康宫的吃食,五阿哥连见都见不到,多数到了总是吃不饱饭的容温嘴里。   宜妃私自给小公主吃食,不合规矩。   容温一个小公主偷吃,更不合规矩。   所以,两人私交甚密便只能悄然瞒下来。   后来容温日渐长大,按理说,关系应该能见光了。   可是,照样不行。   因为,容温初长成那几年,太皇太后便明里暗里示意过,她早晚要去和亲抚蒙的。   这事儿整个后宫都知道。   若那时候露出宜妃与她关系斐然,太皇太后、皇帝等心思细腻之人,难免不多想。   ——认为宜妃虽没了五阿哥,但还有九阿哥。故意与她交好,实则是为了将来能借她的手让九阿哥与蒙古搭上边,所图甚巨。   如此种种,不知机避嫌怎么行。   容温原以为,宜妃忙着替其五哥斡旋,给她送掌事嬷嬷的事会暂且搁置。   哪知当日下午,内务府的管事便不顾她的吩咐,迫不及待的上门了。除了带来替换的奴才,还有一位名唤元忞的掌事嬷嬷。 第21章   这元忞,正是宜妃经内务府的手,名正言顺送进来的人。   这般做法,可比之先前宜妃计划,让雅尔江阿回家去求他额娘简亲王福晋出面做遮掩,再经过各种弯弯绕绕,把人送进公主府省事多了。   容温忍不住问元忞嬷嬷,“宜妃娘娘何时改的计划,我怎么不知情?”   元忞嬷嬷约摸四十出头的年纪,容长脸,细眉细眼,不说话时面色端肃,一说话倒是嗓音和缓,慢条斯理,点到为止。   “娘娘在宫中多年,内务府也识得几个人的。”   容温笑了笑,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的。   先前宜妃不知道她对恭亲王的打算,所以只好绕着弯子给她送人。   后来恭亲王退让,主动使力让内务府给她换人。以宜妃的心智,闻听消息,肯定能把事情猜透个七七八八。所以,干脆借恭亲王这股风,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元忞塞在内务府的名单中去,名正言顺把人送了进来。   这般看似轻巧省事,但实则也亏得宜妃有心。   容温心头发涩,转移话题问起元忞嬷嬷有关宜妃五哥的事。   元忞嬷嬷答得轻描淡写,“不是什么大事,皇上斥责几句后,只是罚五爷给那宗室子道歉,并如数赔上赌约数额。”   “这事儿还不大?我听说先前,五爷已把他们一族在京城的祖产都输光了。”容温说得直白,“如果他还拿得出银子,又怎会赖账?”   容温估计元忞嬷嬷是听了宜妃的吩咐,不欲使她跟着忧心,才故意避重就轻。   “你既然是娘娘送进来的人,想必有法子联络她。那就的拜托你,把这个转交给她。”容温把先前准备好的一个红漆小匣子推到元忞嬷嬷跟前。   匣子里装的,是容温能凑到的所有现银银票,以及大半陪嫁庄子铺面的地契。   元忞嬷嬷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连连摆手推拒。   容温却十分坚持,难得强势,不容抗拒的把匣子塞进元忞嬷嬷怀里,“救急如救火,快拿走!”   元忞嬷嬷走后,容温不由得再次正视恭亲王爽快认栽,给她换人的事。   说来说去,与她有关,与班第更有关。   若不是班第直接说出皇帝怀疑恭亲王有联蒙叛逆之心,那能这般轻易镇住恭亲王。   方方面面来看,若她再不亲自去探望班第,也太没良心了。   -   容温要去郡王府,先前自然会让人传信。   乌恩其接到消息,一阵风似的刮进西院,见班第闲散倚在大圈椅上,两条长腿大喇喇随意支着,捧了本书在看。   “台吉,公主来了!”   班第闻言,下意识正了正身子,径直把手里的书扔进乌恩其怀里。   乌恩其熟练的把房里所有的书,以及桌上班第用过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全收起来,藏在柜子里。   转瞬的功夫,桌子与博古架已光秃秃的一片。屋内但凡摆饰,都是些弓箭长刀之类,很符合蒙古王公目不识丁,弯弓射箭的形象。   乌恩其颇为满意的拍拍手,眼珠咕噜一转,落到班第身上,满脸堆笑,“台吉可要换身衣袍,修个面?”   班第嫌恶的摆手,他浑身上下都齐整得很,换什么换,“瞎讲究。”   “可是……”乌恩其苦口婆心,“虽说公主与你那般亲密,便证明了她不嫌弃您。可您活得粗糙倒是无所谓,公主总不能跟着受委屈。别的不说,就你那硬茬胡子,多扎手啊。”   班第气得胸口一窒,随手抄了个茶盅,劈手准确无误堵到乌恩其吐不出象牙的嘴里。   面上牙咬切齿凶得很,实则明晃晃露在外面的两只耳根,涌起了诡异的暗红。   乌恩其偷笑。   -   容温到的时候,班第正好换了条裤子出来。   倒不是班第被乌恩其缠动摇了,换了身衣袍。   而是方才乌恩其的偷笑被班第睨了个正着,恼羞成怒之下,不顾腿伤,硬是跳起来和乌恩其打了一架。   直到把乌恩其摁在地上,哭爹喊娘的求饶,保证自己再也不嘴贱,班第这才卸了力道收手。   低头一看,伤口不知何时又崩开了,裤子与衣袍下摆沾了不少血。   想起容温奇怪又娇气的晕血毛病,班第黑着脸,自己换了身行头出来。   容温觉得班第脸色不太好,与之大眼瞪小眼片刻,强忍尴尬,先行开口,干巴巴的问道,“可是我打扰台吉休息了?”   如果班第说是,容温一定二话不说,直接趁机找借口离开。反正她来这一趟,心意到了便好。班第伤在大腿上,她又不可能亲自照料。   “不是。”班第未能如容温愿,实话实说道。   “……那、那你的伤好些了吗?”容温勉强扯出笑,舌根都是苦的,“昨日真是对不住,我是无心的。”   班第紧抿着唇,目落虚空,就是不与容温视线相接。闻言,可有可无的一颔首。   他没吭声,容温自然也接不下去话。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一时尴尬到极致。   容温下意识去摸佛珠,灵光一闪,倒是由此冒出个新话题来,“再过一月,便是太后的万寿节,你可有准备好寿礼?”   今年万寿节排场大,蒙古各部都会派人前来祝贺,热闹堪比‘年班’朝见。若寿礼太差,难免惹人笑话。   万寿节——班第浓眉一挑,说起这三个字,他只想到皇帝的谋划,那顾得上准备寿礼。   遂摇了摇头。   容温面上一喜,弯着眼角,忙自告奋勇道,“那不若这样吧,我替你准备寿礼,你看如何?”   她总得找个地方回报班第一二。   她一双大眼亮闪闪的,眼角略微下垂,笑起来驯良得很,澄澈似林中幼鹿崽子,莫名竟激起了班第十年前的某种情绪。   十年前,班第随多罗郡王入京年班,彼时他的祖母端靖长公主还未薨逝,他陪长公主一同前往恭亲王府饮宴。   因不耐烦席间的真假面孔,索性偷溜出来,躲到了一棵大树上去。他那位置,正好目睹了容温被骗落水的经过。   草原长大的贵族,帐中到处都是低贱的奴隶,隔三差五便有死伤,他看多了,自然把人命看得极轻。见容温落水,他也是无动于衷的。   后来为什么会出手相救?   ——大概是她挣扎呼救时的目光刺到了他的眼,太像惊慌失措,懵头乱撞的幼鹿了。   草原上狩猎,会放走幼崽,留待来日长成,再行捕获。   容温是人,班第救她时,只是顺手,从没想过来日会如何如何。   可命运兜兜转转,十年之后,容温还真落他手里了。且命数,许是还不如被放走的幼鹿崽子。   但偏偏,她对即将要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灭顶之灾毫不知情。   一腔赤诚,满怀感激。自顾笑得暖意融融,眉目生辉。   班第默然,心内‘嗔’了声——棘手。   到嘴边的拒绝,出口时却成了捎带讥诮的质疑,“因为救命之恩如此殷切,是不打算怀疑我了?”   怀疑——   容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花房那个孩子受伤的事。   思索片刻,认真道,“你救了我,于我来说,你是好人,仅此而已,与旁的无关!那孩子的事,不应混为一谈。”   好人。   班第蔑然轻哂,分不清是在嘲自己还是容温。   容温觉得他这人情绪动荡特别奇怪,当做没看见,好脾气的再次回到最初的话题,“寿礼可需要我给你准备?”   班第从她脸上读出了坚持,阖阖眼,鬼使神差道,“你随意。”   -   因有班第点头,容温全权接过替郡王府准备寿礼的差事,颇为用心。   期间曾几次去往郡王府去找班第商议,顺便探望病情。   两人来回多见过几次后,容温发现,班第虽总是冷面携霜,寡言淡漠,阴晴不定。   但其实还算好说话。她的所有建议,班第从未反驳过。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并不在意,所以懒得开口。   万寿节前一日,容温亲自把准备好的寿礼送去郡王府。   刚出公主府的门,便瞧见青石长街拐角,一人一骑,逐日追风而来。   转眼的功夫,人便到了近处。   扯缰驭马,飞身而下,举止飒沓。   行动间,那头高束的墨发随性飞扬,硬是把冷戾浓重的一张脸,衬出了几分意气风发,肆意不羁来。   班第阔走两步,利落往容温面前一站,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打了个招呼,“殿下”。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但身高察觉带来的压迫感,已把容温牢牢笼在其中。容温在女子之中不算矮,此时还踩着花盆底,但也不过堪堪到班第肩膀位置。   容温忍不住暗自咂舌。   因班第皮囊生得好,纵使凌厉,难掩俊朗。所以,容温一直以为他站起来后的模样,顶多是比普通男子壮实一点。   从未想过,他的身形,竟比黑脸壮汉乌恩其还要壮汉,几乎有两个自己大小。   好在他身量足够高,周身锐气外露,轩昂睥睨,犹如弯刀出鞘。喋血彪炳,凶悍之气扑面而来,半丝不觉笨重拖沓。   容温为他周身凛冽的气势所震,根本没注意到他那双灰瞳,比以往更为暗淡沉郁。   笑意清浅的问他,“你腿好了?是出去跑马了吗?”   她只几日没去郡王府,没想到班第康复得这般快,已能纵马驰骋了。   班第提着马鞭的手略略一动,含糊“嗯”了一声,到底没告诉容温,自己是从宫中出来的。   容温已习惯他的寡言,径直指了指身后几个仆从手里的红漆匣子,“这是替你准备的万寿节贺礼,我正欲送到郡王府去。既然碰到你,我便不去叨扰了。”   班第也没看匣子里都装了什么,斜眸示意下人接过。   对容温道了一句多谢,便要提着马鞭要往府里去。   “等等。”容温及时唤住他,指了指最右侧的托盘,“那里面有一件新袍子,明日进宫贺寿你可以穿。”   这段日子,容温每次见班第,他都是那两件暗色衣袍轮换。袍子都败色了,还在穿。   时下的染织技术算不得好,许多衣料一漂过水,颜色便不对了。皇室贵戚之家,许多衣裳都是上过身,便不会穿第二次,少见这般节俭粗糙的。   放在平时倒是无伤大雅,若明日去万寿节,难免有那嘴碎的会挑三拣四乱说话。   容温自打知道班第是救命恩人后,一直是诚心诚意把他供着的,怎么容许他被那些嘴碎的挑毛病。所以,特地送了班第一件新袍子。   -   这边,班第接了容温送来的那堆东西,回到西院。   随意把那些珍贵贺礼糊到一旁堆着,抓起那件鸦青衣袍。   看得出来,她很用心。   颜色厚重低调,料子结实耐造,连款式都与他身上这件袍子相差无几,但是针脚细密许多。   乌恩其进来,一见班第边上那堆挤在一起的贺礼,满脸心疼的叫起来,“这些可都是明日要献给太后的宝贝,台吉你也太随意了,弄坏了怎么好。”   班第面上明晃晃挂着讥嘲,冷嗤道,“坏便坏了。”   反正,皇帝大张旗鼓办万寿节,图的又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班第捏着新衣袍的手攥紧,眸中有挣扎过后的决然,沉声吩咐乌恩其,“去给公主送样东西。”   他不爱欠人,这东西就当是给她的还礼。   命数如何,端看她的造化了。 第22章   容温从未想过, 班第会给自己送回礼。   而且,这回礼,颇有些一言难尽。   桃知瞅着满匣子的紫红翠绿, 小心翼翼的问,“额驸给公主送了整套的蒙古袍服与头饰作为回礼,莫不是暗示让公主明日穿这身去万寿宴吧?”   容温掂了掂蒙古贵族妇人爱用牛角头饰,沉甸甸的, 压手得慌, 竟然比公主的薰貂金孔雀宝塔朝冠还要重。   忙不迭的推到一边, 一本正经道,“万寿节乃正式场合, 我明日得穿朝服。”   “公主分明是怕沉。”樱晓毫不留情的拆穿,直言道,“公主不觉得额驸送的蒙古袍子很奇怪吗?”   “你说颜色?那是挺奇怪。”容温视线划过厚重紫红打底,翠绿绸缎腰带的蒙古锦袍, 忍不住莞尔笑开。   平时看班第穿得乌漆嘛黑的, 没想到审美这般——别致鲜艳,不拘一格。   “不是颜色。”樱晓皮相生得不错,平素也爱装扮, 对女子的首饰衣裳这些很有几分深入了解, 她拎着班第送来的袍子首饰反反复复的仔细看了几遍, 笃定道。   “这牛角头饰与衣袍样式, 明显不是科尔沁部贵族妇人惯穿的衣裳打扮。奴才瞧着, 反倒是像蒙古喀尔喀部的。”   蒙古整套袍服多为长袍、腰带、靴子等组成。但草原上部落众多, 每个部落之间的装扮又有所差异。   譬如说科尔沁部——从前满人未入京时,与科尔沁部毗邻而居。   科尔沁部受满族影响,头饰多为珊瑚珠串头围带插各式簪钗,袍服亦模仿借鉴满人的直条旗装,对绣花、贴花、盘花等十分讲究。   可班第送来的这套袍服首饰,头饰为两只巨大的牛角样式,且上面并未垂挂蒙古贵族爱用的翡翠、珊瑚、玛瑙、绿松石等珠串。而是以大块的白银黄金作为装饰,镶嵌在牛角上,瞧着不仅十分古朴笨重,还格外显眼。   再看袍服,也不似直溜条的旗装模样;而是宽下摆,系腰带的长袍。   “确实与年班时,科尔沁部那些福晋穿的衣袍相差甚大。”容温在慈宁与寿康两宫之间长大,见过不少前来觐见两宫主子的蒙古福晋,大概记得她们的衣饰,“不过,我瞧着,也不太像喀尔喀部装扮。”   容温手往牛角上正中素净的平顶帽上比划了一下,说道。   “前次喀尔喀部被噶尔丹打得落花流水,无奈依附大清时,他们的汗王曾带着哈敦(王妃)一同入京觐见。我记得很清楚,哈敦头上虽也是两个牛角饰物,但正中是镶着皮毛的翻檐尖顶帽,不是这样的平顶帽子。而且上身仿佛是对襟坎肩,袍子下摆也没这么宽松。”   漠北蒙古喀尔喀部,虽与大清交好,但独立于大清之外,首领称为汗王。与之对应,汗王的妻子便是哈敦。   容温这样一说,樱晓也想起来了,不免疑惑。   桃知见状,插话道,“依奴才看,额驸送来的这套衣袍饰物,没准儿是多年前,科尔沁还未受满人影响时,时兴的衣饰样式。”   “记得奴才初入宫在慈宁宫当差时,曾有幸见过苏麻喇姑珍藏的蒙古衣饰,样式古朴粗简,牛角头饰远不如现在的精巧漂亮,与这相差无几。”   苏麻喇姑是太皇太后从科尔沁部陪嫁来的侍女,生性聪慧,心灵手巧。   大清开国之初,衣冠式样皆是她钻研过满、蒙、汉服饰后,主持制定的。她本就是科尔沁人,手里存有多年前的科尔沁衣饰倒是常事。   容温觉得桃知的话有几分道理。   因蒙古世代游牧草原,牛羊动物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所以,许多部落的衣饰中,都难免透着对动物的崇拜与敬重,蒙古贵族妇人们大同小异的牛角头饰便是最好的例子。   班第送她一件多年前科尔沁部时兴的粗简袍服,而非受满人影响后的精细袍服。虽然奇怪,但好像也不难理解。   毕竟,这才是草原与科尔沁部真正的传承。   就好比,如今朝中极力主张满汉一家,满人宫妃们的箱笼里也大多存着几件袅袅娜娜的汉女衣饰,闲来无事穿一穿,贪个新鲜。   可一旦要去正经场合,还是会规规矩矩换上旗装。   理清楚这套衣饰的源起后,容温对其兴趣大增,主动让宫女帮她换上。   可出来往分毫可现的西洋舶来镜一站,便后悔了。   ——她这身紫红搭翠绿,远远望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茄子成精了。   班第这什么眼神!   在满屋子宫女怯怯低笑中,饶是容温素来淡定,也忍不住捂脸。   -   第二日,万寿节。   容温当然不可能想不通,穿那身紫茄子装。   清早起来,换好朝服朝冠出门。   舆车与班第都侯在门外,容温视线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昂然立于马上的班第,目中失望一闪而过。   他没穿她送的新袍子,照旧是从前的装扮——没有任何纹饰的深色袍服,足蹬同色蒙古靴尖半卷毡靴,墨发高束,灰眸刻霜。   两人略打过招呼后,容温便由宫女们簇拥着上了舆车,往宫里去。   为着庆节,京城的匠人们用彩画,绸缎等将主要街道装饰得绚丽多姿,喜庆非常。路经的妙应寺与相国寺等寺观,俱是大设庆祝经坛,为信佛的太后祈福。   迈进宫门后,紫禁城内的庆仪更是隆重欢腾——绣幙相连,华灯宝烛,笙歌互起,金石千声。   容温他们来得算早,还未到正式祝寿献礼的时辰。   班第被皇帝唤去了乾清宫,容温则独自前往寿康宫。   远远望去,向来稳重端肃,隐于后宫之中的寿康宫,今日一扫沉寂,高高耸起的黄琉璃瓦歇山顶都明显亮堂不少。   容温经由通传后,迈入正殿。   本以为里面会是一片欢声笑语,言笑晏晏的场景。谁知,殿内静得出奇,压抑沉闷。   大殿中明明坐了不少人,有宫妃、公主、福晋等。但是齐齐噤声,大气都不敢多喘的模样。   容温心下讶异,谨慎的没有多问。祝过太后“日月长明,康乐宜年”后,便由宫女指引,坐到自己的位置。   容温边上,坐的是荣妃所出的二公主。   二公主虽行二,实则她才是正经的皇帝长女。   她性子活泼娇俏,爽直利落,乃是诸皇女中最得圣心的。   得宠的公主,胆子自然比旁人大一点。   容温方一坐下,她便暗地里悄悄拽容温的衣袖,身子自然往容温这边歪,神秘兮兮凑过来咬耳朵,“姐姐,你来晚啦,好戏都演完了。”   容温性情和顺,又不会过于古板,在宫中这一辈的皇子皇女中很有人缘,大半皇子皇女都与她这大皇姐关系不错。   二公主幼时曾在寿康宫养过一段时间,她与容温年龄相仿,小姐妹经常玩在一处,什么悄悄话都讲过,情分又不同旁人。   上次容温回门宴,她正好病着,不便前来让喜事沾染晦气,遂没与容温碰上面。事后,她还气呼呼的写了信到公主府表达自己的不高兴。   “什么好戏?”容温面上八风不动,捧着青玉茶盏谦和浅笑,实则耳朵已朝二公主方向竖了起来。   宫中呆久了,什么话该听不该听心里都应有个数。   但对象是二公主,容温便没那么多顾忌。   二公主调皮的拨了拨容温耳上的东珠耳珰,下巴朝右前方一扬,“姐姐,你可知右侧圈椅上,挨次顺下坐着那三位蒙古装扮的贵妇人,都是谁?”   容温方才给太后问安时,便已发现太后近前坐了几位眼生的蒙古贵妇,“我曾与喀尔喀部的哈敦有过一面之缘,还记得她,其余两人便不知了。”   二公主努努嘴,小声道,“喏,那最漂亮,红衣最鲜艳的女子名唤阿奴。曾是噶尔丹侄儿策妄阿拉布坦的未婚妻,后被噶尔丹抢走,做了噶尔丹的哈敦。   阿奴边上那个年轻面嫩的女子,则是策妄阿拉布坦前不久新娶的哈敦。”   容温面上异色一闪而过,不动声色的把倾倒小半的茶盏放下。   “噶尔丹,策妄阿拉布坦——可是漠西蒙古,准噶尔部那对因争抢汗位而反目的叔侄?”   二公主嗯了一声,道,“这世上难道还能找出第二对这样的叔侄。”   容温蹙眉,策妄阿拉布坦在与噶尔丹的争斗中败北,汗位女人都被抢了,自己也被逼出部落,投奔大清,他的新哈敦前来朝贺太后寿辰实属常事。   可这噶尔丹却是与大清为敌,率领大军一路东进,已打到距京几百里外的赤峰口了。如此反心昭昭,为何还让哈敦入关给太后贺寿?   容温被赐婚给班第,便是皇帝想笼络科尔沁部的兵马,共击猖獗已久的漠西准葛尔部噶尔丹。   说起来,打从明朝末年那会儿起,蒙古便因动荡战乱与风俗地理等,分裂为漠南、漠西、漠北三大部落。各大部落之下,小部落若干,暂且不提。   漠南蒙古以科尔沁为首,与满洲毗邻而居,在大清还未建国前,双方便是通好之家。后大清建国,漠南蒙古便顺理成章依附大清。   漠北蒙古以喀尔喀部为首,地处最北边,离俄罗斯老毛子最近。漠北蒙古实力不弱,向来独立于大清之外。但其与大清交好,曾数次结盟共抗俄罗斯。   漠西蒙古以准噶尔部为首,位于新疆等地,早些年上任汗王在世时,一直臣服大清。   后来上任汗王被暗杀,噶尔丹从其侄儿策妄阿拉布坦手里抢过汗位。先前倒是对大清恭顺有加,但自打三年起,噶尔丹暗中与俄罗斯勾结上,得了火器供应,便态度大变,野心昭然。   噶尔丹先是率部跨过杭爱山,突袭漠北蒙古喀尔喀等地,使得正与北边俄罗斯交战的漠北蒙古喀尔喀等部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后又肆意杀戮漠北蒙古的勇士,抢占领土、牛羊、女眷、奴隶。   彼时,大清正与漠北蒙古联手抑制俄罗斯,俄罗斯不敌。   本是一片大好形式,大清都派了使团到尼布楚去签订停战条约。   可因噶尔丹这招出其不意的釜底抽薪,俄罗斯得以喘息,翻脸不认之前的商议好的退让条约,大清使团不得不中途撤回。   后来,因见噶尔丹占据漠北蒙古后,势力日盛,野心蓬勃。   皇帝衡量再三,知晓大清前些年平三藩收台湾耗费甚巨,所蓄兵力财力有限,如今又少了漠北蒙古这个盟友,实力更是无法一分为二——对外与俄交战,对内遏制噶尔丹。   遂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几番退让,与俄罗斯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割了不少土地。才暂且停止外战,有精力专注内乱。   不过,饶是如此,大清在对噶尔丹上,也没讨到多大便宜。   否则,怎会让噶尔丹率兵打到赤峰口来了。   要知道,这赤峰口,可是漠西蒙古入关的最后一道屏障。   噶尔丹只需再进一步,大清的江山便该易主了。   双方胶着形式,可想而知。   如此微妙时期,噶尔丹把自己的哈敦派到大清来给太后祝寿,必是有所图谋。   容温不动声色的多瞧了噶尔丹哈敦两眼,又问二公主,“我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公主思索片刻,干练总结道,“扯皮。毕竟那三位哈敦之间,除去国仇家恨,还掺杂儿女情长,真是比唱戏还热闹。”   容温闻言,好气又好笑,轻拧了二公主一把,“说正事呢,你正经些。”   “我很正经啊。”二公主委屈噘嘴,“你看呀,噶尔丹凶恶,先是抢了侄儿策妄阿拉布坦的汗位女人;后又偷袭,打得漠北喀尔喀落花流水。逼得这两方人马走投无路,狼狈依附大清。这两方的哈敦,见了噶尔丹的哈敦,可不跟见了仇人一样。”   “姐姐你是没见着,方才外边通传噶尔丹哈敦觐见,那两方的哈敦立时站了起来,上去便要动手,结果……”   二公主咽咽嗓子,心有余悸的模样,“结果还是噶尔丹的哈敦更凶,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打二,甩了那两位哈敦一人一个巴掌,后来才被宫女拉开。”   “然后殿内便静了下来,一没听见皇玛嬷训斥她们无礼,二没听见娘娘们打圆场。姐姐,你说为什么呀?”   “……”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噶尔丹哈敦身份敏感,又来意不明。在皇上未表态之前,对她是既不能轻易得罪,也不可出言结交。   太后避事怕事,后妃明哲保身。   所以,倒不如沉默是金来得稳妥。   至于其他的,涉及朝政问题的,噶尔丹的图谋之类,容温也不清楚了……   先前太皇太后曾在乾清宫外甬道立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碑文。不仅后妃,公主也照样不得干政,身边的人根本不敢把政事往公主们的耳朵里传。   容温之所以比二公主懂得多一点,是因为她被指婚和亲科尔沁后,宫中按例曾派过一位通达的老嬷嬷,就大清与蒙古的各方联系,给她讲古谈今。   毕竟是和亲公主,总不能懵懵懂懂,连基本的利弊都理不清。   不过,那位嬷嬷讲的消息有限,且多是围绕容温要和亲的科尔沁部。   噶尔丹这些人,只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   容温无法根据那些只言片语,准确推断出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只隐约觉得,太后这万寿节,怕是热闹不起来了。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皇帝领着人来了寿康宫。   欲私下召见噶尔丹哈敦,问她来意。   噶尔丹哈敦断然拒绝,起身,当众用不高不低的嗓音说道,“我为大清而来。”   她一袭红衣,样貌生得很是美艳,眸色凉薄,眉目倨傲犹带讥诮,示意随从把一封信呈给皇帝。   “此为我们大汗给大清的劝降书,只要你肯签字画押,主动跪迎大汗入关,让出皇位。今日荣华,仍握在手,大汗不会亏待于你。反之,大清必亡!”   “放肆!”噶尔丹哈敦当众说出这番话,无异于在搅闹万寿节,故意挑衅皇帝,当众打皇帝的脸。皇帝若不处置他,岂非颜面扫地。   只听皇帝暴呵一声,额上青筋直跳,“来人,把她拖下去!”   噶尔丹哈敦被侍卫拖走,不挣扎不反抗,从始至终,都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平静到,好像她就是来送死的。   -   不出容温所料,今日这万寿节因噶尔丹哈敦这番莫名其妙的搅弄,真的就淡得跟水似的。   不管是文武大臣还是皇室宗亲,都唯恐一个不慎触怒皇帝,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头。   连献礼贺寿这种讨乖卖巧说吉祥话的环节,都没什么热闹气。   容温与班第小夫妻二人一齐上前磕头祝寿时,不动声色的偷觑了眼坐在太后边上的皇帝。   皇帝上位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容温自然瞧不出什么。   不过,在容温二人献上寿礼,道完贺词准备退下时。从噶尔丹哈敦被拉下去后,便一直没开过口的皇帝倒是突然叫住了他们。   面无波澜,一如往常。   先是夸了几句贺礼有心,后口风一转,说道,“你们在京留了一个多月,多罗郡王可是没少差人来问候。如今,额驸腿伤既已痊愈,便择个好日子返旗吧,免得多罗郡王总是操心。”   早在班第痊愈后,容温便知晓这一天早晚得来,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未露出任何异样,从容得体的行礼应喏。   “儿臣回府后便择日子,定下了再遣人来报宫中。”   “嗯。”皇帝微一颔首,视线漫不经心一般,落在与容温并排而站的班第身上。带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微妙示意。   班第沉了一瞬,面无表情的道,“其实大可不必麻烦,过几日,前来贺寿的蒙古王公都要返旗,我们可与之同行。”   “如此也好。”皇帝欣然应允,又朗声对下面一众蒙古王公福晋道,“纯禧公主乃朕的掌上明珠,朕朝务缠身,不便亲自送其去往科尔沁。正好,劳烦诸位,替朕相送公主。也不用耽搁诸位太久,送到科尔沁地界便好。”   大公主自出嫁后,盛宠在身是有目共睹的。   对于皇帝如此偏爱,大张旗鼓遣这许多人相送。蒙古王公们虽显意外,但觉得还算在情理之中。   反正此次他们入关为太后祝寿,各旗只来了一两个代表,旗务自有留在旗中的王公处理。他们就算遵皇帝之命,多绕一段路相送公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于是纷纷领命。   因皇帝这突然一出,容温不自觉成为殿中的焦点,应付了许久,才得空抽出身,往寿康宫后的古树敞轩去。   宜妃果然等在此处。   一见容温,便利落从袖子里抽出一个荷包塞给她,嘴里还在不停数落,“你个没长心眼儿的,把现银和大半铺子给了我,你日后怎么办?喏,这里面是你那些铺子的地契。至于银子,等我日后攒够了,再还给你。”   “宜娘娘,你别和我客气。如果不是你私下照看,我还不知能不能长大。往后我去了蒙古,也不知能否有返京的那日,这些就当我提前孝敬你了。”   容温推拒,“我自己留有一些铺子和庄子,够了。而且我还有胭脂地可以收租。”   “跟我打马虎眼,你还嫩着呐。”宜妃半分不信容温,拆穿道,“你嫁的多罗郡王府是出了名的穷。为此我特地问过元忞嬷嬷,她说此次多罗郡王府献上的那份风光寿礼,是你私下贴补,用金珠购置来的。你若是还有银子,为何会动陪嫁的金珠?”   “……”容温苦笑,宜妃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太精了。   “没话说了?没话说了便把东西收好。”宜妃态度强硬,不容拒绝的把东西攥在容温手里,趁着间隙,又低声问起,“上次我说皇上与额驸藏了事,你可有回去仔细想过?”   “嗯。”容温颔首,老实道,“但不得其意。”   “别说你个小丫头,连我跟了皇上快二十年,都从未看明白过他。”   宜妃朝寿康宫正殿扬了扬下巴,心直口快道,“今日噶尔丹哈敦出现在万寿宴上,好好的庆事被搅和了不说,皇上也落了个没脸,这会儿皇上心中指不定多气恼厌烦。   可如此情形,方才在殿中,他还能分出精神捧你一把。你说你这都要去蒙古了,他到底图什么。”   是啊,她马上就去蒙古了,她能有什么价值,值得皇帝另眼相待……   宜妃又与容温提前话别几句,便见远处宫女身影忽闪,意在提醒她们有人来了。遂叹了口气,轻拍了容温肩膀两下,径直走了。   宜妃走后,容温在原地出了会儿神,正欲回去,发现班第突然从敞轩外的古树后,闪身而出。   “……你什么时候来的?”容温面上不显,实则心头有些打鼓,她与宜妃说的那些话,该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全听见了。”班第回答得坦坦荡荡。   容温憋气,喉头一哽,一时间竟没找出话来应他。   班第居高临下,看她耳根卷积起来的红云。一双灰眸,如积了水的沉。   倏然转身往正殿去,可没走开两步,又顿住。   “你可愿意去蒙古?”男人低哑的嗓音散在古树苍荫下,有些突兀的厚重。   容温愣了愣,答非所问,“我从小便学蒙语。”   从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因为,这是命。   班第似乎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高大的背影僵滞一刹,头也没回的阔步离开。   晚间,万寿宴结束。   容温坐着金顶轿到宫门,换乘舆车。   见一旁班第那匹黑马边上无人,遂问了乌恩其一句,班第怎么还未出来。   临出宫前,她被太后拉住。太后把自己年轻时,在草原当姑娘那会儿,最爱佩戴的那把金玉小匕首送给了她,说是做个念想。   因班第的品级,不能在宫中乘轿撵之类,只能靠一双腿从寿康宫走到宫门,她便让班第先她一步出宫了。   按理,班第的脚程这会儿应该到宫门了。   莫不是迷路了吧?   容温正打算让人去找找,便见班第一身深衣,阔步迈过紫禁城的青砖红瓦,华灯宝烛,携风而来。   他手里,还拎着一只个头不小的包袱。   容温知晓他与皇帝有秘密,以为是皇帝把他唤去给了什么东西。轻飘扫了一眼,没有多问。   容温乘车,班第骑马,一同打道回府。   在宫里真真假假言笑一天,容温觉得疲累得很,无精打采地趴在绣花粟玉芯软枕上闭目养神,一不留神,迷糊睡了过去。   隐约被人唤醒,眼前出现的竟是班第那张冷脸。   容温懵了,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是清醒的,没做梦,正欲问他上来做什么。   班第先开了口,照样的冷声冷气,“我送你那套衣饰,你可喜欢?”   班第把她叫醒,就为了问她喜不喜欢那套茄子装?   当然是——   “喜欢!”容温扯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配合自己的违心话。   班第却像瞎了一般,淡声道,“喜欢便多穿。”   “……哦。”   容温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个梦中梦,不然班第为何坚持要把她变成一根茄子。   -   蒙古王公返旗的日子定在四日后。   因容温随旗离京是突然定下的,时间难免有些赶。   这几日,公主府上下忙做一团,好不容易把随行的物什,奴仆等归置好。   第四日早起,大雨滂沱。   别过前来城门相送的皇帝等人,容温一行冒雨北行,浩浩荡荡往蒙古科尔沁而去。   因此次是为贺太后万寿节,所以蒙古各部落派来贺寿的队伍里,多半有一位地位不低的福晋或哈敦。   这些福晋与哈敦知道容温受宠,所以对她格外热情。一路上,轮流换着人陪她说话。   容温每日见得新面孔,听不一样的事,倒是不觉无聊。   从京城到科尔沁,若是快马,花费不了几日功夫。   但容温这一行人,辎重人员都多,拖拖沓沓的,行进了大半个月,才将将到通榆城。   出得通榆城外的关隘,往东经过一片约摸七、八里大的白榆林,便进科尔沁地界了。   随行相送的王公见天色不过午时,尚且算早。商议后决定,在通榆城用过午膳后,便送容温的仪仗过白榆林,然后便各自分散回旗。   容温自然没意见。   只不过,越是靠近科尔沁,她越觉得茫然不安。   眼看她便要入蒙古科尔沁了,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返京。所以,皇帝这些日子突然对她那么好,到底图什么?   容温本想过皇帝会不会是疑心科尔沁,想让她做内应,监视科尔沁的王公之类。但转念一想,皇帝明显与班第是一伙的。班第又不傻,怎会如此引狼入室。   不是做内应,那她去科尔沁,除了和亲公主本身代表的紧密双方关系作用,还能做什么?   容温这个疑问,在下晌公主仪仗队伍出得通榆城关隘,迈进白榆林大半个时辰后,得到了回答。   彼时,容温正悄悄打起舆车窗纱,看在通榆城外生长了百年的白榆林是如何葱茏高大,万木争荣的。   林间忽然一阵异动,无数支利箭如潮水一般,向仪仗队伍袭来。   容温支着纱帘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紧接着——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喊杀声,兵戎相见的铿锵声,以及刀尖刺入皮肉的闷响,回荡在葱郁静寂的白榆林里。   “是噶尔丹的人!”这会儿,在舆车上陪容温闲谈解闷的人,正是跟着喀尔喀汗王经过腥风血雨的喀尔喀哈敦。   她胆子大,部落又曾与噶尔丹血战过,一眼便认出了来人的装扮与兵器。   噶尔丹的人明明驻在距离通榆城百里外的赤峰口,怎会悄无声息出现在的此处。   容温全身冰凉,指尖用力攥了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哈敦。”容温大力从舆车的壁柜里抽出一个大匣子,在喀尔喀哈敦面前打开,“你帮我看看,这是蒙古那部的衣饰。”   喀尔喀哈敦被满目的紫红与翠绿晃花了眼,拉着容温的胳膊急切道,“都这时候,那管得上衣饰。公主快些下车逃吧,你如今圣眷在身,噶尔丹肯定是冲你来的!”   容温目色僵滞的摇头,坚持道,“你先帮我看。”   “你这……”喀尔喀哈敦到底拗不过容温,只得飞快提起那套紫茄子衣饰,打量一眼,“这是巴尔虎部的衣饰。”   “巴尔虎?”容温眸中的光渐渐黯淡,却还不死心问道,“不是科尔沁多年前的衣饰么?”   “不是。”喀尔喀哈敦肯定道,“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这把年纪了,那能分不清各部的衣饰。巴尔虎部人少势弱,虽惯常在邻近漠西蒙古的草原深处游牧,但我也是见过的。他们的衣饰之所以有几分像几十年前科尔沁部时兴的衣饰,是因为他们鲜少与外面接触,习惯古朴粗简。”   原来如此。   班第是早知道会有今日遇刺之事吧——甚至,这也可能是他与皇帝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亲自设计的。   难怪之前,班第曾稀奇古怪的交代她,让她把这套显眼的紫茄子穿上。   巴尔虎部人少势弱,常年在漠西蒙古的草原游牧,别人也许认不出,但同样出自漠西蒙古的噶尔丹部众肯定认得出。   噶尔丹部众偷偷奔袭百里,潜到通榆城外来劫杀她的仪仗队伍,想必来的人不会太多。   为节省精力,他们肯定是根据衣饰,冲着身份尊贵的人下手,比如她!   如果她舍掉身上这袭公主朝服,换上巴尔虎部显眼的紫茄子衣饰。那些刺客又不知道纯禧公主长什么样,想必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容温干涩的扯了扯唇角,正好听见外面樱晓在极轻声的唤她,应是怕惊动刺客。   这丫头,这时候倒长出了心眼儿。   容温晕血,不敢掀开车帘应她。只按照惯常她唤人进来伺候的习惯,轻敲了两下车壁,示意樱晓自己没事。   “哈敦。”容温唤喀尔喀哈敦,“这舆车不安全,你先随我的宫女走吧。”   喀尔喀哈敦听出了容温的言下之意,焦急道,“公主不走?”   “若是你们围在我身边,刺客肯定知道我是公主。”容温指了指那套紫茄子,“我换上这个独身下去,定能瞒天过海,不必担心我。”   形势比人强,听着耳边喊杀声越来越清晰,八成是那些刺客突破了侍卫的防范,朝舆车逼近了。   眼看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喀尔喀哈敦也无意再劝容温,提着衣袍飞快窜出了舆车。在外与樱晓说了两句,很快,随着脚步声响起,两人的声音便消失了。   容温敛眸,盯着那套紫茄子看了一眼。尔后,毫不犹豫的推开。   再次从壁柜里,取出一样东西。   太后送她的金玉匕首,原来是用在这时候的。   公主殉国,可比被俘受辱的名声好听太多了。   容温嗤笑一声,满目讥诮。她总以为太后避事庸碌,实则她才是最蠢那个。   所有人都猜到了结局,除了她!   容温把匕首塞进袖子里,指尖在小案几上那顶公主品级的薰貂金孔雀宝塔朝冠上划过。   她一直都嫌这个又沉又显眼,压脖颈,所以上车后,便摘了放在一旁。   可是现在……   容温面上挂着笑,双手捧起朝冠,戴上。 第23章   重重白榆林下, 刀光剑影,嘶吼怒咆。   闪着冷光的弯刀攻其不备,从斜里对准乌恩其的脖颈刺来。   班第一记奔跃, 闪身摆脱三人围困,右脚毫不客气踢在乌恩其臀上。   乌恩其受力前倾,堪堪避过敌人的偷袭,可那头乱糟糟的卷发, 还是被削掉一缕。   “狗、日的, 敢偷袭你阿布, 受死吧!”乌恩其大怒,暴吼提刀, 眼都不眨的砍了回去。再抽出刀时,殷红的血溅湿了他大半张脸,他却犹然未觉,毫不避闪, 见鬼似的愣瞪着班第身后。   班第似有所感, 仗着身材魁梧的优势,顺手提起纠缠不休的敌人后领,猛掼出去。   眼角余光, 不自觉往后扫。   一抹金黄, 飒飒展于林间狂风之中, 撕扯一般, 晃疼了他的眼。   容温穿戴好整套的公主朝袍朝冠, 随意找了张帕子把眼睛蒙上。耳听着外边厮杀越发激烈, 捻了捻腕上的佛珠,缓缓起身,凭着直觉摸索出了舆车。   ——身姿秀挺,面色安然如佛下信徒,静立于平日车夫赶马的位置,任由一袭显眼的衣饰随风招展。   四五月份的通榆城,天光不算灼烈,透过重重白榆,射到她薰貂朝冠的双层金孔雀宝塔上。   嘴下衔着颗饱满晶莹东珠的金孔雀,造艺精巧,睥睨倨视,姿态傲然,似要展翅入天,耀目惹眼!   只要噶尔丹的人没瞎,便一定识得出纯禧公主在此处。   容温是故意的。   她这辈子,几乎尽数湮没于后宫。   曲意讨好、费心算计、避事不争——都是为了活着,只要能活着,便挺好的。   按说,她本该趁乱乔装逃走。   但她这人,不爱欠人。   为刽子手给予的点滴怜悯,摧眉折腰,忝颜偷生。尔后再因恩怨困束一生,未免太可悲可笑了。   与其如此,不如存留最后一丝骄傲,洒然来回世上一遭。   容温听见兵戈交战中,有狂热的声音叫喊出她的封号,后面一句是,“放箭,杀死她,能得大汗封赏一百金!”   一百金——可真不识货。   她头上金孔雀嘴里这粒东珠,都不止值一百金。   耳畔箭矢流窜的‘咻咻’声倏地密集起来,容温双手叠放在腹前,平静雅礼,安然等着命运给她来个万箭穿心。   料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如期到来。   容温隐约只觉面上有寒光浮掠,似有兵器挥过,替她挡开了夺命箭矢。   紧接着,马蹄声渐近,一只胳膊从后绕过她的细腰,粗鲁的挟了她下车,上马。   然后扬鞭催马,两人同骑,飞驰而去,喊杀声被远远甩在身后。   整个过程,容温都未听见劫走自己的人发出任何声音。   自然,更不知道他是谁,所图为何。   这在意料之外,但也不是毫无准备。   容温右手悄然伸进袖子里,摸到太后送的金玉匕首。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自己动手的——她怕疼。   就在容温刚触到匕首,还未抽出来之前,一股力道隔着衣袖,死死的摁下了她的手。   “殿下。”男人的嗓音,带着激战后的紧绷,嘶哑厚重,滚烫的呼吸全洒在容温耳畔了,他说,“是我。”   会叫容温殿下的只有一人。   ——班第。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容温愣了一瞬,掩在白帕之下的双眸复杂难辨,抬手便想摘掉白帕,问他个清楚。   手却再次被捉住,只不过这次,没有衣袖阻隔。   容温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厚茧,粗糙至极。   因他这个动作,带起满身的血腥气直往容温鼻尖涌。   “有血。”简洁利落两个字,说完,他也放开了容温的手。   马儿奔驰了至少一个时辰,才停下来。   容温被北风吹得头晕脑胀,全身冰凉。默不作声,任由班第抬柱子似的,竖直提着她的腰,把她杵到地上。   班第见她面色不好,唇色乌白。低头看了眼一身血污的自己,终是没说什么,牵着马去了一旁的河流下游。   容温听见了流水声,也听见了他牵马离开的动静,甚至,还听见了马儿在水里嘶鸣撒欢的声音。   但是,她被冻得有些麻木,并未一时反应过来。   隔了片刻,才怔忡回神,今日种种,历历在目,一腔孤勇早被北风尽数吹散。   劫后余生,双腿一软,摔坐在了地上。   可一点都没摔疼。   容温手撑在身侧,感受茂密柔顺的青草在指尖滑动。   班第是把她带到科尔沁草原来了么?   容温没急着摘掉眼前的白帕子,看一看这片她从未踏足过的土地。而是凭着本能,双膝抵拢,头埋在膝间。   班第洗净一身血污,悄无声息回来时。见容温几乎蜷成一团,脸死死埋在膝上,似乎在哭,孱弱可怜,全然不复之前的舍生忘死。   班第目色发沉,抿唇蹲在容温边上,高壮魁梧的汉子这般,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从未安慰过人,绞尽脑汁也只粗声粗气的憋出一句,“别哭了。”   “没哭。”容温没抬头,只应声答道。嗓音虽有些瓮瓮的,但还算清晰,确实不像哭过的。   “那你?”班第斟酌问道。   “我在想噶尔丹哈敦。”容温轻声,坦然道,“我不如她聪明。”   班第哑然。   若是旁人,肯定听不懂容温在说什么。   但是,作为入局陪同皇帝与噶尔丹博弈的他,一清二楚。   皇帝居上位多年,习惯指掌天下人,那容得下噶尔丹连连挑衅。   但是,因大清国力不足,皇帝忍不了也得忍。   这次大清送大公主与科尔沁联姻,面上瞧着,是为联合科尔沁一同讨伐噶尔丹贼子。   实则,不过是皇帝绕了个大圈,势要把蒙古各部,都牢牢实实圈进自己的阵营里。让他们没有任何中途挣扎倒戈,倾向噶尔丹,反讨大清的可能——毕竟,攘外必先安内。   所以,皇帝先是密信传他,让他以腿伤为由,暂留京城。且还借着他腿伤的缘故,肆意‘弥补’纯禧公主,把纯禧公主圣眷正浓的消息传了出去。   紧接着又用大办万寿节的名义,在非‘年班’的时间,不动声色地让蒙古各部派出了几个地位颇高的人进京祝寿。   最后,皇帝顺理成章,让返旗的蒙古各部王公贵妇,顺路相送‘圣眷正浓的掌上明珠’纯禧公主去往科尔沁。   如此环环相扣,缜密自然,不露痕迹的计划,几乎无人怀疑皇帝的用心。   但作为皇帝的同谋,班第心知肚明。   今日,就算噶尔丹无意派人到通榆城外来截杀和亲公主一行,破坏大清与科尔沁联姻,皇帝也自会想办法让他来。   因为,从始至终——公主联姻,公主受宠,都只是棋子与诱饵。   为的,不过是顺理成章把蒙古各部的王公贵妇骗到公主的随行队伍去。   以噶尔丹部众的凶性,截杀公主时,势必会动其他随行人员。   只有噶尔丹杀了蒙古各部身份举重若轻的王公贵妇,双方彻底结仇,完全杜绝倒戈相向,勾连对付大清的可能,皇帝才能彻底安心。   当然,噶尔丹能到今日的地步,自然不是蠢人,不会轻易被皇帝牵着鼻子走。   他并不知晓皇帝真正的计划——但他清楚,大清若是与科尔沁联合出兵,很可能会妨碍自己入主关内。   到底要不要派人截杀和亲公主,破坏大清与科尔沁联姻,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所以,他故意派出自己身份敏感的哈敦前去给太后祝寿。   授意哈敦行事不必留情,并当众说出那番要皇帝跪地乞降的妄言。   究其目的,为的不过是试探皇帝联合科尔沁后的实力虚实。   若是皇帝对与他交战有底,肯定会毫不顾忌,直接拿下嚣张跋扈的哈敦。   若是皇帝没底,哈敦自然平安无事。   他便能从中推断,到底该不该费心去截杀和亲公主,破坏联姻。   容温说自己不如噶尔丹哈敦聪明——大概是想起了万寿节当日,噶尔丹哈敦被人拖下去时,那股早已料定生死的平静。   同是女子,同是被亲近之人送出去的棋子。   噶尔丹哈敦聪明,事先猜透了自己的结局。   容温没有。   班第听容温的话,便知这会儿功夫,她已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其实,她也是个聪明姑娘。   只是,防心不够。   或者说,她从未防过。不管是对他,还是对皇帝。明知他们藏事,却从未往这种龌蹉里想过。   所以,现在才落了一身寥落。   班第保持半蹲姿势,睇着至始至终蜷成一小团,没有抬起过头的容温,灰眸中有淡得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懊悔闪过。   他这角度,能看见她一小截下颚,不似以往所见那般皙白如玉,反倒是绯红一片。   像憋气,也像强忍。   这架势,瞧着像是要把自己憋死。   班第垂在边上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他鲜少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以他和容温的实力差距,他完全可以来硬的,把人后脖颈拎起来。   可他担心,届时映入眼帘的会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就在班第未有决定时,容温忽然抬起头,转向他的方向,认真问道,“你为何要给我那套衣饰?”   皇帝设计这么大一出好戏,乃是为了彻底圈住蒙古各部。如果她这个和亲公主死了,一则皇帝有立场可以与蒙古各部同仇敌忾对付噶尔丹,毕竟都失去了“亲人”。   另则,皇帝也能借由失了‘掌上明珠’的悲痛做掩饰,把自己故意设计的事,摘得更干净。   容温眼睛还蒙着那张白帕,只不过因她方才脸埋膝上,蹭得白帕乱糟糟的散开,把那张本就小巧的脸,遮去大半,也遮住了平日的端庄和婉——看起来很是可怜。   班第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离她稍近的右手,鬼使神差的抬起。 第24章   容温此时冷静不少, 适才觉出自己还蒙着眼,正要摘下白帕。一只大手从旁伸出,险险擦着她细白的手背过去, 粗触感粗糙,蹭得容温动作一僵,藏在白帕之下的杏眼倏然瞪大。   此一时彼一时,之前在马上他按她的手, 都是形势所逼, 理由正当, 可现在?   两人隔得近,班第能清楚看见白帕颤动, 大约是她瞪眼时睫毛扫在上面了。   灰眸之中赧色一闪而过,班第唇角平直,木然一张俊脸,手自然而然与容温错开, 接住了她头上摇摇欲坠的薰貂双层金孔雀宝塔朝冠。   容温悄然舒了口气, 这才摘下白帕。   科尔沁的草原,一望无垠。入目四下翠□□流,轻悄浸入天际, 与京城的朱墙翘檐的四方天地全然不同。   容温目色微闪, 挪回眼前。   班第默不作声捡起她扔在地上白帕, 摊开, 端正把朝冠摆放在上面, 不致沾上草屑。   长得粗犷不羁, 心思倒是细腻。   也是——他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又如何入得了皇帝的眼,选他一同作局;又如何想出让她乔装保命的隐晦法子。   容温抿唇,驯良的眉目难得染了厉色,近乎咄咄逼人的再次追问,“你还未回答我,为何要事先送我那套衣饰?为何要救我?你不怕皇上责怪吗?”她笑意讥诮,眸底却尽是防备,“还是,你们又做了什么新的局?”   “不是。”班第坐在她面前,长腿微屈,答得轻描淡写,“弃子无用,何必自扰。”   虽只寥寥几字,却极为淋漓残忍,毫不留情道穿容温的处境。   ——皇帝根本没想过她会活着,又怎会把她算计到接下来的局里。若说真有,也多半是利用她‘不幸遇难’的身后事。   容温被班第梗得喉头发痒,猛咳几声,一张刚缓和下来的俏脸,再次胀得绯红。   “既然如此……”容温今日虽经历不凡,但思绪尚算清明。略过一个问题,还有衣饰的问题未回答呢,“那你为何要为了一枚弃子,去逆皇上的意?”   班第冷觑她,没曾想她这般难缠。   寻常姑娘这时候早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倒好,硬要瞪着双清凌凌的小鹿眼,四处寻根探底。   不惧死,但惧糊涂。   如此,反倒显得他往日轻瞧了她,炊金馔玉养出来的娇花,并未脆弱到不堪一击,略有几分韧性。   班第大刀阔斧提了随身弯刀,利落往容温面前一横。   唬得容温自然仰身,往后挪了两寸。   班第浓眉一挑,难得没对容温的‘胆小’露出讽意,淡漠道,“这刀随我多年,交战杀伐,凡近身者,必没入其胸膛。唯有一次,是带鞘抵在人身上的。”   容温一头雾水,想起之前白榆林里兵戈交接的凄厉惨叫,下意识再往后退了几寸,离那刀远远的。   班第冷睇她,收回刀,不说话了。   容温后知后觉,试探问道,“那人……是我?”   心里实则没底,但是直觉告诉她,班第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样的话头。   “我不会凫水。”班第答得一脸坦然。   蒙古之地不比关内水系众多,草原上河流少,牧民都是逐水草而居。   所以,蒙古人崇拜水,认为水里有万物有之中最圣洁的神灵,是一切生命的源起。   蒙古八大禁忌中,水忌排顶头。忌讳在河水中淋浴、洗濯妇人的脏衣物,更不许往河里投掷脏污之物,溺尿等。   容温自幼跟随太后长大,对蒙古的风俗有所耳闻。   “你不会凫水,所以……”容温指了指那柄寒光凛冽,让她避之不及的长弯刀,意外道,“你的意思是,你当年救我时,没下水,而是用这把我划拉上来的?”   班第不置可否,眼眉略耷,板起脸硬邦邦道,“若你寿数不逾二十,当日何须使动这刀。”   这话里透出的意思,就差没明着说这弯刀比容温的命值价许多。   他之所以救容温,全是看在弯刀的面儿上——不能让弯刀第一次救人,便是个小短命鬼。   话里话外,呛人得很。   容温怔了怔,想起那个明显在水里泡过的胖泥娃娃。他若没下水,难道那泥娃娃能自己长脚往水里蹦?   救人便救人,这理由找得,未免过于生硬了……   容温歪头盯着班第,半点不见气怒之色,反而露出了到草原后的第一个笑脸。   班第被她的笑意搅得眼皮一跳,直觉她笑得古怪,别开脸前又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满人皇帝有令,不许蒙古人接触汉学,违者严责,或牵生死。   他不愿守这荒唐没道理的皇令,私下看过不少汉家典籍,自负胸中有几分笔墨。   如今瞧她笑得好看,却仍觉得词穷,脑中只隐约闪过一句——莞尔开怀,一笑胜星华。   绮思过后,班第心底难免存了丝别扭,冷声问,“你笑什么!”   浓眉一拧,实则在暗忖她初遭亲近之人舍弃,本就难过。莫不是自己适才假话编得太真,激得她神志不清了。   “死里逃生难道不值得开怀。”容温抬手把垂下的乌发别到耳后,应答从容,半点不见癫狂之色。   班第睇着这华服皱褶,发髻散乱,面色惨白,虽形容狼狈,但不堕尊贵气度的落难公主,一时竟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之前在白榆林,她可是一心求死的。   带着犹疑的灰眸从容温面上掠过,落在她身后的小丘上。   草原上的天光一旦暗下来,半远不近的翠色小丘边缘,阴影暗叠,便如笼了泼墨山水图的浅淡轮廓。   “歇够了便起身。”班第不是多言之人,自不会揪着个不重要的问题转绕半天。   单手一撑,利落站直,抬眸远眺欲坠的落日,“该赶路了。”   “去哪里?”容温笑意凝住,正视起自己的处境。   她活着,于班第来说,便是违背皇命的证据。无论班第如何安置她,都是棘手的麻烦。   “科尔沁。”班第见她面色变幻,约摸猜到她的心思,遂道,“落子无悔,我自会往京城上折子请罪,算不得大事。”   “理由呢?”帝王多疑,越是心腹,越存考量。班第此番违令行事,若应对不慎,极有可能毁了大好前程。   班第似被容温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有些躁。   拧眉拿起地上的朝冠,下巴朝容温一扬,示意她上马,嘴里粗声粗气道,“初婚,不宜为鳏!”   -   草原的夜,皓月当空,繁星满天。   “怎么样?人可找到了?”   多罗郡王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当初答应容温,会率部相迎至通榆城外。自接到班第偕公主返旗的消息后,便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今日特地率部众前来相迎。   不曾想,路上出了点岔子,耽误了不少功夫。等他率部赶到通榆城外时,噶尔丹的人早已逃窜散尽。   通榆城的守军此时也闻讯‘不早不晚’的出来了,帮着收拾满地的血肉残骸。   多罗郡王从乌恩其口中得知公主仪仗队伍遇刺,班第救公主出逃,不知所踪后,便立刻派兵顺着乌恩其指的方向寻找。   乌恩其本想随兵去寻的,无奈后背挨了两刀,骑马不便,被多罗郡王强压在临时搭出来的帐篷中养伤。   别看他是个又高又壮的糙汉子,实则嘴巴闲不住。   大概是平日在班第身边压抑了天性,碰巧多罗郡王多问了他几句今日情形,他便一个人嘚吧嘚的说了起来。   顺便把之前班第让他找了套最漂亮、最耀眼的巴尔虎部衣饰,送给公主的事也给抖落了出来。   多罗郡王原本没在意听,隐约听得衣饰的事后,忍不住再三确认,“老五送公主衣饰?却不是我科尔沁部的,而是巴尔虎部的?”   乌恩其得意点头,“没错,我亲自在蒙货铺子置办的。郡王,属下看台吉是要开窍……”   “闭嘴!这话以后休得再提!”多罗郡王暴呵一声,与随行前来的鄂齐尔对视一眼,兄弟两多年默契,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惊疑之下的波云涌聚。   乌恩其被赶出帐篷后,多罗郡王兄弟两盘坐在一起,低声嘀咕起来。   片刻之后,守在帐篷外的乌恩其突然听见几声脆响,约莫是多罗郡王把唯一那套茶具砸了。   乌恩其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倏见西边有快马奔来,传信道——公主与台吉都找到了,毫发无伤,稍后便到。   班第与容温从同一骑上下来,迎面便撞上乌恩其亮闪闪的眼。   猜也知道他又乱想了什么龌蹉东西。   上次知晓容温是因晕血倒在他膝上,而非别的原因后,乌恩其对他叹了足足几日的气。   这事儿班第想起来便心烦,遂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乌恩其被瞪得莫名其妙,本想通风报信说郡王心绪不佳的,这会儿干脆藏了奸,任由班第去触霉头。   班第领着容温进帐,迎接他的不是父辈慈爱的关切,而是舞得虎虎生威的马鞭。   多罗郡王手下极有准头,“啪”的一鞭子甩在班第后背上,半点没伤到边上的容温,并伴着一声怒斥,“混账,跪下!”   容温看得一呆,鄂齐尔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正在挨打挨骂的不是他亲儿子。礼数周到的对容温行了个躬身礼,笑意谦卑,“公主请上座。”   “老台吉,这是?”容温目露紧张,朝班第扬了扬下颚。   “家门不幸。”鄂齐尔道,“公主不必为他求情。” 第25章   ——家门不幸。   容温隐约觉察出多罗郡王这番发作是为哪般, 没有半分求情的意思。   婉拒过鄂齐尔邀坐的好意,往旁让了两步,留出地方给多罗郡王发挥。   冷眼静看魁梧健硕的男儿单膝跪地, 一声不吭,脊背挺直犹如沉默的山,被比自己矮一个脑袋的父辈训得狗血淋头。   多罗郡王一边厉责班第,手上鞭笞的动作也不停歇。以金玉为柄的乌色马鞭甩在班第的背上, 发出沉闷的响动。听得出, 毫不留情, 声声入肉。   好在此时天色已暗,帐篷里油灯昏黄, 班第又是一袭深色袍子,容温闻到了血腥味,却未看见任何灼目的红。   “混账东西,枉我科尔沁部年轻一辈男儿, 心悦诚服奉你为草原第一巴图鲁(勇士)。你今日行径, 满眼浮华,逐利忘义,毫无担当, 怎堪称人!”   乌色马鞭尖梢包着银片, 几近绷直, 凛凛扫过班第的侧脸, 从右眼角延伸至下颚。   多罗郡王适才若是再往上半寸, 班第指不定就得瞎了。   容温在旁看得心惊胆战, 班第本人却满不在乎,除了一头高束的墨发被鞭风扬起,眼都未眨一下。   容温脚尖微动,踌躇要不要站出去。   根据她过往在宫中十余年的经验来看,多罗郡王此举,八成是猜到了班第与皇帝的谋划,故意先声夺人弄一出苦肉计,算是给她一个说法,让她面上好看些。   只要她站出去,为班第求情,说原谅了班第,这出戏便算顺利落幕。   可容温并非圣人,否则她也不会冷眼旁观看班第受皮肉之苦,而不作声。   但,多罗郡王责罚班第的凶悍程度,超乎她的预料了。   她本意只想出口气,而非要伤及班第根本。   容温正犹豫间,又听多罗郡王暴躁怒问,“去了京城两月,你可还记得我科尔沁奉行的规矩?”   班第目如沉井,嗓音凝着暗哑,一字一顿回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灾祸,不及妇孺!”   “灾祸不及妇孺!”多罗郡王捋着胡子暴跳如雷,“这乃我部先辈以身践行,世代传下来的,而非用嘴喊出来的。”   “我科尔沁部身上流的是黄金家族的血脉,以勇武立世,义气正身,而非浮华光禄,蝇营狗苟。公主既嫁予你为妻,便是我科尔沁部的妇人。你以舍弃族人取利,羞不羞,耻不耻?”   容温伸到一半的脚缩了回来,望向多罗郡王,目色难掩震惊。   若是做戏,完全不必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把话讲到如此深入不堪的地步,徒惹双方尴尬。   所以——多罗郡王是真在为她鸣不平。   一时间,容温只觉眼眶酸涩晦聚。   说来可笑,她被自己的君父、额驸舍弃,最后却是一个未曾谋过几次面的人,站出来替她打抱不平。   帐篷里,因多罗郡王不遮不掩的诛心斥问,静得诡异。   良久,只听一道低得发沉的嗓音,斩钉截铁道,“耻!”   班第应完,袍角一甩,径直起身。   朝着容温所站方向,面色郑重,先将双手高举过头,随后将右手捂在胸前,同时躬身,行了一个分量十足的蒙古躬身礼。   多罗郡王与鄂齐尔亦随班第身后,敛去浑身怒气,行以同礼。   先前在白榆林,面对重兵围杀,容温没哭,只觉心凉。   此时,看着这三个黑咕隆咚的脑袋低在自己面前,容温眼角却不自觉浸润了。   嗓子滚动几个来回,才勉强压下那股溢到鼻尖的酸涩,容温默然回了个福礼,郑重道,“多谢郡王与老台吉。”   “养不教,父之过。我兄弟二人不过是弥补过错,公主身为苦主,何须言谢。”   多罗郡王说着,恨铁不成钢的又往班第肩上拍了一巴掌,“不成器的东西,别以为公主不追究,我便会轻饶你。你立即启程,给我滚去苏木山反思半月。”   听见“苏木山”三个字,班第背脊一僵。   连被鞭笞开的袍子都未顾得多拢一下,任由领口凌乱落拓,怔忡片刻,才默然垂首领命。   昏黄的油灯下,高大健壮的男子脑袋半垂着,俊脸鼓着道显眼的红痕,高束的乌发也无精打采耷拉下来,莫名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像受了委屈的熊。   他不过略动了一下,周身的血腥气便萦绕了整个帐篷。   想来,是伤得不轻的。   偏他身残志坚,容温都来不及求情,他已一瘸一拐,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帐篷。   “这……”容温盯着被班第无意带起,晃动不休的帐篷门帘,试探的与多罗郡王商量道,“此时天色已完,额驸他身上有伤,不若等他包扎好,明早再领郡王的责罚吧?”   多罗郡王责骂班第是秋风扫落叶,处处不留情。   但对容温,却是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孔,好说话得很,“既是公主求情,那只得便宜那混账了,一切都按公主的吩咐办。”   说完班第,多罗郡王兄弟两又细心关切安抚了容温一番,但念及男女有别,并未过多言语。   最后交代容温道,“今日夜已深了,不便再换地方安营扎寨。本王已命人替公主在前面准备好了帐篷,一应器物都是公主的奴仆拾掇的,公主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可直接交代巡守的人。”   说曹操,曹操到。   多罗郡王这才提起容温的奴仆,外边便传来樱晓的声音。   容温冲多罗郡王兄弟两告别出去,便被桃知樱晓以及一干宫女奴仆围绕。   先是纷纷下跪请罪,而后又东一句西一句,七嘴八舌的问候,面上功夫做得极好。   先前出事时,个个不见踪影,这会儿倒是殷切表忠心了。   容温目光落在樱晓身上,见她右腿裹着白布包扎,拄拐而行,桃知在旁略扶着,淡声问道,“怎么回事?”   “奴才与喀尔喀哈敦同路,本想去找侍卫来救公主,路上遭了冷箭。”樱晓一脸愧色,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咬着下唇含含糊糊道,“早知奴才如此无用,奴才应在舆车里陪着公主的。”   容温无意探究樱晓这话的真假,君父都靠不住,何必勉强旁人。世人都只有一条命,谁不珍惜。   “行了,回去各找长史、管事领罪。”对于所有关切,容温都淡漠相对,却并未露出苛责的意思。   如此,反倒是把一干心怀惴惴的奴仆弄得越发忐忑。   容温这群奴仆‘请罪’的动静闹得大,且距离多罗郡王兄弟的大帐不过十来步距离。多罗郡王兄弟自是把这一切都看进眼中的。   待容温领着一干子人走后,多罗郡王忍不住得意地对鄂齐尔挑眉,“我挑人的眼光不错吧?”   “是。”鄂齐尔笑意真挚,“长于浑浊宫廷,却难得心性明澈,恩怨分明,又不过分自持聪明,偏执孤傲。”   多罗郡王一脸欣赏的接过话茬,“最为难得的是有身傲骨。我听乌恩其说,噶尔丹部众突袭之时,她自己一身齐整的从舆车里走出来了。若换做寻常姑娘,怕是早借着那套巴尔虎部的衣饰仓皇逃命去了。”   “还有方才我们为她鞭笞老五时,她明知自己是弃子,眼下能接纳她的只有科尔沁部。却并未抛下本心,为将来计,忍辱负重出面让我们饶了老五。而是遵循本心,看我们对老五动手,顺心里那口气。”   诚然,班第最后是从流箭中救走了容温。但寻根究底,本就是班第与皇帝设计,把容温推入险境的。   若容温把这当做‘救命之恩’,便是糊涂又可笑。   鄂齐尔见兄长对容温赞不绝口,知晓他这‘入了眼便一好百好’的性子,禁不住摇头,“您是否还要夸她最后忍不住为老五求情,实乃有度有量的重情之人。”   “些许小事,这暂且倒是看不出来。”多罗郡王捋了把大胡子,眼中精光大盛,“不过,我瞧着她与老五之间,倒像是真有些情况。否则,依老五那狼崽子似的凶性,见血便疯。怎会中途脱战,带她逃脱。”   鄂齐尔佯笑,对这话不置可否,转了话头,“您不是一直想要撮合他二人,如今好不容易见着有点苗头了,为何要把老五远远打发到苏木山去,两相分开。”   多罗郡王闻言,倒是正经了脸色,“老五年少受挫,心思又重,为着完成达来的遗愿,颇有几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左性。若不趁早掰回来,他今日能与皇帝为谋,阴谋诡谲。明日便会为了其他利益,失了血性。   你我总不能一辈子不眨眼看着他,替他善后。苏木山乃达来魂归之处,让他好生反思己过去!”   “至于公主……”多罗郡王变脸不过瞬息功夫,笑得贼兮兮的,“我这把年岁了,还能不懂小儿女的心思。哼,我虽答应让老五明早再启程去往苏木山,但今夜,是罚了他去山丘守夜的。还特地吩咐不许给他吃食和伤药。公主那边,也已让人透了消息过去。这苦肉计,老五用定了!   女人嘛,总是心软。老五这负伤离开,公主势必牵肠挂肚。再见时,说不定小别胜新婚,一下就水到渠成了。”   鄂齐尔闻言,一阵牙疼。同为一母所出,他是没弄明白,自家兄长到那去习得这些花花心思。   多罗郡王兄弟这边,都快畅想到抱孙子去了。   容温却还在盯着两个馒头发呆。 第26章   事情是这样的。   容温用过膳, 正准备梳洗歇息。   忽然听见帐篷后面巡守的科尔沁兵勇在说话。   两道嗓音,你问我答,有来有往。   一个问得详细, “适才怎么在西北方向第二个小丘上,见到纯禧公主的额驸在守夜?”   另一个答得更详细,“听说是被罚了,郡王非但不许旁人给额驸伤药吃食, 连盏马灯都不给留。在咱们草原守夜, 除了防敌部偷袭, 便是防狼群。额驸手边连盏马灯都没有,又受了重伤, 一身的血腥气,若是把狼群引来,他看不见,被叼走了怎么好!”   “对, 额驸还没吃饭!”   这两道声音, 调子分明都起得极高,而且指名道姓,清清楚楚地往帐篷里灌。但语气, 偏要做足了小心翼翼怕人偷听的谨慎神秘。   和宫中那些娘娘算计别人时, 想方设法故意漏消息出去的架势一模一样。   不对, 宫中娘娘派出来的人, 可比这两兵勇机灵多了。   至少不会说出身形魁梧, 倒下去便能压死一头狼的班第, 会因为没吃饭被狼叼走这种傻话。   因这两兵勇的‘捣乱’,容温原本有些复杂晦涩的心情,顿时明朗不少,无奈又好笑。   不用想也知道,这两兵勇肯定是多罗郡王派来的。   长者慈心——分明已诚恳果断地压着班第向她致过歉,却还是操心她与班第之间龃龉暗生。这在想法设法让他二人多相处,消除隔阂呢。   容温感激多罗郡王的好意之余,也不由得正视那两兵勇说的话。   此次白榆林被刺之事暂且不论,年少时班第是实打实救过落水的她的。明知恩人饿着肚子、浑身伤痕在守夜,却无动于衷,着实不太地道。   这世上,果然是欠什么都不能欠人情。圈圈绕绕,甚是烦人。   容温叹了口气,让桃知拿吃食上来。   因今日噶尔丹部众突袭,仪仗队伍里带的辎重吃食被毁了大半。多罗郡王一行是来接人,也没准备多余的粮草。   所以,容温今夜吃得已格外粗简了。   这会儿过了用膳的时辰,桃知能找来的吃食,更是简朴得没眼看。   ——两个馒头。   容温暗忖,虽没同桌共食过,但班第那身板儿,一看就费粮食。   这两馒头拿出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故意去寒碜人的。   -   草原夜晚之美,蕴于繁星,蕴于静,更蕴于瞬息万变。   容温揣着馒头出帐篷的时候,月色还分外皎洁。可这还未走出驻扎营地,大片乌云已随晚风涌聚,遮掉了泰半冷月清辉。   四下暗沉沉的,风也起的凛冽。   好在容温提了一盏马灯,且每隔三五步便有兵勇巡视,并不觉得害怕。   西北方向第二个小丘。   容温逆风举着马灯,一手裹紧连帽斗篷,慢吞吞的走着。   这趟出来前,容温先打发了桃知去照顾受伤的樱晓,后又拒了其余奴仆殷切相随的念头。   白榆林之事,她虽没打算对奴仆们过分苛责问罪,但难免心生膈应。   说是去给班第送吃食和伤药,实则更像单独散心。   班第形容懒散的坐在小丘顶上,一腿微曲垂着胳膊,一腿随意散放。   目之所及,早已看见一从亮光朝自己行来。   先时隔得远,他以为是乌恩其那长舌汉子来请罪了,并未放在心上,不动不挪,稳如泰山。   后来发现来人行动极慢,才略起警觉。等他凭着过人目力,看清那袭在夜风中摇曳的湖蓝是谁后。诧异之余,长臂已自然而然把身边的东西卷巴两下,推到背坡那个小土坑里藏着了。   容温刚行至小丘脚下,班第已拔地而起,抱臂居高临下俯视她。   两人视线相接,容温想了想,先把手里的马灯递给他。   班第没接,那下敛的灰眸,似在问容温,“来做什么?”   “给你送东西。”容温见班第不接马灯,便自己踮踮脚,把马灯放到低矮的小丘上去了。   而后,把两只馒头、一块从科尔沁兵勇手里讨来的奶皮子、一瓶金创药整齐放在马灯边上。   班第睇着那几样零零散散的东西,神色莫测,在容温打算转身离开前,突兀道出一声,“气顺了?”   她先前还冷眼旁观看多罗郡王鞭笞他,这会儿会来送东西。想来,心头的怨气应是散得差不多了。   谁知,容温停下步子,淡淡摇头,“没有。”   “……”那还来。   容温看出了班第沉默之下的意思,思索片刻,坦坦荡荡道,“先前被指婚与你时,我虽满心不喜,但却认真为将来盘算着。从随扈到金银产业;再到与郡王府的人相处交际;甚至连给素未谋面的科尔沁王公女眷的见面礼,都是早先打点好的,绝不落俗套……”   话到此处,容温轻笑一声,没再继续。   一枚弃子费尽心思想好生活着,绕了一大圈,到头来才发现自己被人摆放的是死棋位置。   可悲可笑。   这样的话,心知肚明便好,没必要说出来,落了下乘。   班第睨着笑意挂在嘴角,却并未萦在眸中的容温。   莫名的,脑子里出现了几个画面。   ——有她温和懂事与多罗郡王兄弟两笑谈时;有她在恭亲王府与恭亲王据理力争时;也有她好脾气倒贴金银,帮郡王府准备万寿节贺礼时;甚至还有她悄悄替他扶着辎车、赠他新衣;   最后,尽数落到了万寿节那日,他无意在古树敞轩外,撞见宜妃佯斥她不长心。她不多言辩解,平顺中捎带希翼的眉目,无声染了暖意的场景。   他知道,她所言,句句属实。   可这实话,着实听得不太顺耳——什么叫“指婚与你,满心不喜。”   班第浓眉拢聚,却没太想明白这不顺耳的由来。索性撇开,专注眼前。   他这样一身铁骨的人,方才既已当着人前弯腰给容温道歉,便是诚心所致,明白自己干的不是人事。   这会儿知晓容温心里还堵着气,他自是不含糊。正想说你若觉得意难平,可再鞭笞我一顿或数顿。   容温先抢了话头,疑惑问道,“你可有闻到酒肉味?”   班第面色一僵,容温已提灯略过他,绕着往小丘背坡走。   草原上的小丘,泰半都是矮矮小小的,犹如浅溪细浪起伏,线条和缓。   容温几步便绕到背坡,马灯清晰照出了小坑的小秘密——胡乱塞在一起的酒壶与半只烤羊腿。   “……”   容温瞥了眼另一边,自己带来的两个冷馒头与小块奶皮子,顿觉脸上冒热气,扭头便要离开。   她动作急,脚下踩的花盆底又只适合在京中养尊处优,不适合在青草覆泥的草原上走动。   一没留神,脚便陷进了一块松软的湿泥里。   好在她反应快,并未摔倒,只是把鞋陷进去了大半。   借着马灯昏黄的光,容温看清那团沾在鞋面上的湿黑污泥,一阵嫌恶,连忙把穿着罗袜的脚先拔了出来。   正犹豫是忍着恶心把鞋扒拉出来继续穿,还是干脆直接穿罗袜回去算了。反正这会儿四下都黑,别人也看不清她到底穿了什么。   高壮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跳下的小丘,半蹲到她面前,径直把鞋拔了出来,放在她脚边。   鞋尖的青玉穗子甩着污泥乱溅,带起一股腥臭味道。   容温下意识屏息,单脚往后蹦了一步,手扶在小丘上。   班第沉声问,“不穿?”   容温满眼嫌弃,连连摇头。   落难公主也要爱干净!落难公主也有自己的坚持!   容温明确表示拒绝后,只见班第把鞋子往地上一扔,起身,面无表情的垂眼睨她,那双灰眸比这夜色还要晦暗几分。   容温柳眉微蹙,以为班第是要斥自己娇惯。   班第却突然伸手,提着她的两侧肩膀,跟拎小鸡儿似的,把人提溜到小丘顶上坐好。   容温莫名其妙,“这做什么?我要回去了。”   “吃完东西,送你回去。”班第言简意赅,自顾往小丘上一坐。视线有意无意,往容温只穿着罗袜的左脚上扫了一眼。   容温有所察觉,下意识把脚缩进斗篷里藏好。边拒绝,边往小丘下蹦,“你身上有伤,还要守夜,不方便送我,还是我自己走吧。”   容温并没如愿从小丘上蹦下来。   因为,班第闷不吭声,用只一条长腿懒散压住了她斗篷后摆。   “……”   行吧,盛情难却!   容温没脾气了,闲得无聊,四下张望。   见她歇了蹦回去的心思,班第这才松开她。从背坡小坑里把先前藏的酒壶与半只烤羊腿掏出来,想了想,又把容温送的馒头和奶皮子拢在面前,率先拿起馒头大口往嘴里塞。   因他面上那层浅淡的青须,及那条从眼角横亘到下巴的红痕。闷头大口进食的模样显得额外凶狠,说句饿狼扑食都不为过。   容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班第不知怎么领会容温这眼神的,快速咽下嘴里的馒头,嗓音暗哑,朝容温摊开大手,“帕子。”   容温没弄懂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是怎么回事,踌躇片刻,不太情愿的掏出帕子递过去。   只见班第迅速把帕子往烤羊腿末端骨头上绕了绕,包好不让油浸出来,然后霸道地往容温手里一塞,“吃。”   然后,这场景就很古怪了。   容温这个吃饱穿暖,举手投足都透着雅致矜贵的姑娘手里,捧着只比脸还大的滋滋往外冒油的烤羊腿。   而班第这个衣袍散乱落拓,浑身叠着伤痕的壮汉手里,则捏着两个还没手掌大的冷馒头,可怜兮兮。   容温呆愕一瞬,想把羊腿还给班第,她又不饿。   班第不要,只自顾啃馒头。   容温捧着那半只烤羊腿,面露讪讪,不自在的胡乱找话头,“这吃食……你从哪得来的?”   班第答得轻描淡写,“打了只野山羊。”   “……”都一瘸一拐了,还有心思去打猎。若是让多罗郡王知晓了,怕是得甩着马鞭再给他一顿。容温心里咂舌,有些好奇的再次追问,“那剩余的羊肉呢?”   班第冷静回道,“让人连夜做成熟肉,我明日带着路上吃。”   “……”你这台吉当得可真惨。   容温莞尔,脖颈不自觉一动,头上的风帽跟着盖了下来。   班第见她毫无征兆,小脑袋已缩进了风帽里,肩膀还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刚毅的唇角抽了抽,好险叼在嘴里的馒头没掉出来。   灰眸中显见迷茫,不过,转念一想,便又觉得情理之中。她本就心气未顺,情绪动荡乃是常事。就像他额吉(母亲),动不动就爱哭天抹地。   班第默不作声把容温手里那只羊腿接过来,随意塞回背坡小坑,一眼都不带多看的。   尔后,半蹲在容温身侧沉思片刻,闷声道,“你在我哪里落了一样东西,等你哭完,随我去取。”   “什么东西?”容温闻声抬头,一双鹿眼弯弯的,蕴着未完全消减的狡黠笑意。马灯微光忽明忽暗,她的眼却亮得不可思议。   “你没……”班第凝着她的笑颜,到嘴边的疑问,硬生生转了个弯。   长腿一伸,跨下小丘,把那瓶金创药塞进怀里,冲容温挑下巴,高束的乌发随着草原的风肆意翻腾,很是不羁,“走,送你回去!”   容温见他伸着胳膊,以为他是打算扶自己下去,便伸了手。   哪知班第一手拎着她的胳膊,俯身,直接把她横抱了起来。   “啊?”容温惊得低呼一声,带着愕然的眸子与班第短暂相接,便不自在的滑开,“我自己可以走!”   “兵勇半刻钟前,才在前面草地放过马。”   所以,那草地不仅有泥,还可能有马粪。   班第面无表情睇着容温,冷声问,“下来?”   容温没穿鞋的那只脚不自在的晃了晃,无处安放的两只小手,默默把风帽收紧,遮住面上的尴尬。   班第瞧着那张几乎全部藏进风帽的脸蛋儿,灰眸笑意一闪而过,无人发觉,包括他自己。   班第虽是一瘸一拐的,但抱着容温毫不费力,大气都不带喘。   许是不想引人注意,他特地绕了一段路,去到暂放辎重的所在,翻出一个深色包袱塞给容温。   容温隔着包袱皮捏了捏,觉得硬的硌手,不免皱眉,“你莫不是记错了,我并未落东西在你这里。”   实际上,她在京中之时,与班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而且每次,她身边都带着不少宫女,那么多双眼睛在,完全不可能会出现落东西的情况。   “是你的。”班第坚持,挑眉示意,“一看便知。”   容温见他说得笃定,将信将疑的解开包袱。   然后,便被里面黄澄澄的一片闪花了眼。   容温目瞪口呆,“郡王府献给太后的万寿节寿礼怎么在你手里?”   太后常年信佛,低调内敛。不知情的都以为她喜好一些朴素无华的物什。   明面上,也确实如此。所以寿康宫中的布置,一应从简从淡。   容温在太后身边呆了十七八年,却比谁都清楚。太后其实极喜欢各种闪亮发光的纯金物件,只不过从前宫中有太皇太后这位真正尚简的大山镇着,太后只能敛收喜好,曲意迎合。   所以,在替郡王府准备万寿节贺礼时,容温干脆让人打了一套巴掌大小的金像。   共计如来金像八尊、菩萨金像八尊、人间相、比丘相、天部诸神像等若干。   这些金像个头虽不大,但都为纯金打造,耗费极高。   容温私下贴补给郡王府置办寿礼的金珠,便是全花在这上面了。   迎着容温错愕的眼,班第混不在意道,“要回来的。”   “要回来……”容温想起万寿节那夜离宫回府,他是出来得比自己略晚些许,且手里还拎着一只包袱。   容温当时以为是皇帝给了他什么,万万没想到,他竟在太后万寿节当日,堂而皇之去把寿礼要回来了。   容温喉头梗了梗,不说这是敬给太后的寿礼,就是随意送给别人的物什,也不好再要回来吧,匪夷所思的问道,“你为什么把这要回来?”   为什么。   大概是万寿节当日,无意听见了她与宜妃的对话后。   深以为——世间污浊,没谁配得上这一颗晶莹透亮的心,更不配她如此上心。   鬼使神差,厚着脸皮去把寿礼要回来了。   但嘴上,班第却道,“值钱。”   -   容温觉得自己这趟门,出得值。   两个冷馒头,不仅换了一只烤羊腿,还换了一包纯金子。   乃至于,临睡前有些怔忡。   她长于宫中,见过稀世珍品无数。自不会真的被一包金子震到,她是在想班第。   ——这人,很奇怪。   脾性难辨;喜怒难辨;行事正邪,对她的态度等亦是难辨。   容温夜里翻来覆去入睡得晚,第二日,倒是醒得挺早。   草原的太阳刚在天边蕴起鸭蛋青色,容温便起身了。   不过饶是这样,还是没与班第碰上面。   听巡守的兵勇说,他昨夜三更便上路赶往苏木山了。   容温听闻,忍不住暗道这人是铁打的么——不怕疼,不睡觉!   转头,正对上多罗郡王意味深长的笑脸。   昨夜班第抱着容温满营地瞎转悠的事,他可是第一时间便知晓的。   “公主不必担忧,老五一年一中会来往苏木山数次,路熟得很。半月而已,很快你们小夫妻二人便能团聚了。若是公主实在想老五,十日之后,本王可派人护送公主前往苏木山,顺便把老五接回来,如何?”   “……不用。”容温扯出一抹不尴不尬的笑,直觉多罗郡王误会了什么,但这种事,好像又无从解释。   多罗郡王闻言,深觉可惜,背着手叹了口气——心道公主果然还是年轻脸皮薄,这种小别胜新婚加游山玩水增进感情的好事都不赶紧应下。   容温着实觉得多罗郡王眼神古怪,怕他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来,率先开口问起今日的行程。   说起正事,多罗郡王正经不少。   “此地距公主府所在花吐古拉镇约摸两日半的路程,但旗中近来有要事,本王不能在外多做耽搁,所以打算用两日赶回,公主意下如何?”   “郡王能百忙之中,为昔日一句戏言,抽身前来相迎,我已十分感激。”容温浅笑道,“一切按郡王的安排来。”   见容温并未趁机打听旗中有何要事,多罗郡王神色之间,越发满意。   他们科尔沁部已有了个爱对旗务指手画脚的和亲公主,若是再来第二位,怕是谁也吃不消。   -   两日后,容温一行如期抵达花吐古拉镇。   科左中旗的人早接到消息,由旗主达尔罕亲王率领,在公主府门前相迎。   容温这两日,因水土不服加疾行赶路,身子吃不消,昨日起便露了病色。   多罗郡王知晓她身子不适,略引着她与族人见面道了两句场面话,便径直出面代为斡旋应酬,让她去后殿诊病歇息。   这边,容温服了药刚躺在榻上。   外边突然有小丫鬟慌里慌张的冲进来,“启禀公主,端敏长公主来了,她让您快出去迎她。”   端敏长公主——本为简亲王嫡长女,后被先帝顺治爷收为养女,由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抚养。   因端敏长公主的生母简亲王福晋,乃是太后的嫡亲姐姐。所以,太后既是端敏公主的养母也是姨母。   是以,一生无子的太后分外纵容这位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养女。   容温被当今皇帝收为养女之时,端敏长公主已出降科尔沁部的旗主达尔罕王府。   不过,容温还是与这位姑姑碰过几次面。且每次,都被贬斥得狗血喷头。   “公主,快起身吧。”桃知樱晓都是见识过端敏长公主昔年如何仗着身份与恩宠羞辱容温的。唯恐容温去迟了,端敏长公主又要趁机发作,连忙取了衣袍要给容温换上。   “闭殿门,我今日不见客。”容温恹恹的翻了个身,眉梢划过一丝讥诮。   这时候,方显出作为皇室弃子的好处了。   左右都是撕破了脸皮的,何必再处处受制于皇室规矩。 第27章   大抵是药性作用, 容温这一觉睡得格外长。睁眼时,外面已是掌灯时分。   整个殿内沉抑得紧,连立架上的美人彩幅宫灯, 都是一副明明灭灭,无精打采的模样。   容温扶着晕沉沉的脑袋,略支起身子,透过湖蓝弹珠纱帐, 瞧见桃知樱晓两颗脑袋凑在一起, 正在喁喁私语。说得投入, 并未留意到她已醒来了。   容温隐约听得樱晓说“威风”“胆子”“顶撞”几个词,想起临睡前的事, 估摸她二人八成是在说端敏长公主。   人在病中,最怕心烦。   容温柳眉一蹙,软绵绵的倒回了菊叶软枕上。   外间两个宫女听见动静,话头一顿, 齐齐回头。   “公主醒了?”桃知快步撩起纱帐进来, 樱晓拄拐一瘸一拐紧随其后。   容温看她走路的样子,莫名想起了班第。怔了怔神,问道, “让你好生养伤, 怎么又到近前来伺候了?”   “奴才不放心……”樱晓闷声道, 自白榆林之事后, 她自觉心里有愧, 在容温面前收敛许多。言语间期期艾艾的, 远不如以往爽利。   反观桃知,请罪之后,言谈行事,一如往昔,波澜不显。   这两人的性子南辕北辙,应事处置也是各不相同。平日瞧着,倒是桃知冷静细腻,稳重大度,更为堪用。   一经遇事,倒是显出了别的东西。   白榆林遇刺那日,桃知樱晓两人乘的马车,是紧跟在舆车之后的。   可从始至终,容温都没听见过桃知的声响。   虽明知选择道义固然可歌可敬,但苟活亦是生存之道。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可私心里,容温下意识更偏向逃命前来找过她的樱晓。   见樱晓这幅兜不住话,欲言又止的模样,容温有心打磨她,以免她将来放出去,会为一张嘴受累。   所以并未接她的茬,自顾让人服侍梳洗用膳。   用过晚膳,容温瞧着殿内的布置繁复得紧——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百花屏风、赤金九凤雕花紫檀桌、软绒福字珊瑚桌布、鎏银八宝明灯等……   反正只要是好东西,一股脑堆在殿内。华丽富贵之外,更觉压抑沉闷。   容温倚在玫瑰圈椅里,让人收了不少东西下去,又换上些她日常用的器物。等殿内一切瞧着都顺眼后,才慵懒扫了樱晓一眼,“说罢。”   樱晓憋了一晚上,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自是一股脑的把容温睡着后,端敏长公主在外闹出的大动静道了个干净。   “端敏长公主气不过公主闭殿门,本欲带人硬闯。旗主达尔罕王闻讯亲自赶来,夫妻两在殿前急赤白脸吵了一架,达尔罕王险些对长公主动手。长公主这才气焰稍歇,被人‘请’回了自家府邸。”   往前推几十年,掌管科左中旗科尔沁部的博尔济吉特氏一应旗务的旗主是——孝庄太皇太后之父老贝勒寨桑。   后科尔沁部因有拥立大清之功,老贝勒寨桑的四个儿子分别受封爵位,分为如今的四支。   如同汉人府邸里的长房、二房、三房、四房等。   但蒙古的规矩的又与汉人有些差异。   汉人重长房长子,蒙古却爱‘老嘎达’。   “老嘎达”便是幺子的意思。   蒙古有幺子守家的传统,所以当初老贝勒寨桑便把自己的旗主位置,传给了嫡幼子满珠习礼。   满珠习礼后被封为达尔罕亲王,端敏长公主的额驸便出自这一支——是满珠习礼的孙子,如今掌管科左中旗的旗的达尔罕亲王。   达尔罕亲王的爵位比之端敏长公主的和硕公主爵位还要高一等,再加上又是手握实权的旗主,自然不会怕嚣张跋扈的端敏长公主。   这两人直接在人前吵闹起来的情形,比之狂风遇暴雨的声势差不到那里去。   樱晓心有余悸的模样,“不过,端敏长公主虽被达尔罕王带走了。但临走前,她吩咐人痛打了扶雪三十板子,说是先前扶雪阻拦她闯殿之时,指甲划坏了她的金佛扳指。”   “扶雪?”容温疑问,这名字有些耳熟。   “是先前宫中选中的试婚格格。”樱晓道,“她被卫长史安排去照管花木,长公主欲闯进来时,她随把守垂花门的婆子一起阻拦。运气不好,遭了欲加之罪。”   “运气不好。”容温似笑非笑,漫不经心问道,“端敏长公主带了多少人来闯我这内殿?”   樱晓含糊回道,“当时外面乱,奴才没留意数。不过端敏长公主向来排场大,随行的起码二三十来人。”   容温又问,“那纯禧公主府共有多少人?”   一旁的静立的桃知听到这里,眼皮一跳,忍不住偷觑了眼容温的脸色。   樱晓倒是无所察觉,认真估算道,“公主陪嫁队伍共计一百三十六人,加上原本守在公主府内的奴仆,至少两百人往上。”   “两百人对上二三十人,被人冲上门来打了脸。”容温倏然收了笑意,面无表情道,“竟还张得开嘴说运气不好。”   樱晓一愣,没甚底气道,“可那是长公主……”   “那又如何?是我下令闭殿不见客的,天塌下来了,也是我顶着。”容温冷淡道,“人生来只有一张嘴,你们既食的是纯禧公主府的米粮,便只有我一个主人,听我吩咐便是。旁的,操心再多,我也不会发出双份米粮来。”   容温这番发作,殿内侍立的宫人纷纷下跪请罪。樱晓后知后觉,撇开双拐,也要笨拙的往地下倒。   容温挥手打断,略显不耐道,“我头疼,便不召见卫长史与管事嬷嬷训话了。你自去把我的意思传下去,若下次再见这般笑话,你们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   公主府的奴仆多半选送自内务府与宫中。   若是被容温大老远从科尔沁发送回京,旁人一看便知道他们是犯了大错。别说再央内务府寻好差事,不被京中处置,能活着已算万幸。   桃知樱晓跟随容温多年,知她秉性和善,对身边人尤其没架子。第一次见她这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心头俱是发凉。   ——隐约生出直觉,她们怕是再难讨主子信任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们便会被放出去。   桃知还好,瞧着容温这几日态度不对。许多事她已提前思量过的,心里有底。闻言,不过略抬了眉梢,绷得住。   樱晓却是当即红了眼眶,不敢再出声惹容温厌烦。行了一礼,悄然往外退,准备去找卫长史与管事嬷嬷传达容温的意思。   刚行至门口,又被容温叫住。   “你顺便交代下去,我明日要小宴科尔沁部的福晋们,让卫长史与管事嬷嬷负责张罗。还有那个扶雪,让她休养好再出来当差。”   经刚才那一遭,樱晓仍旧没学乖,管不住嘴,下意识道,“可是公主的身子还未康复……”   容温睨她一眼。   樱晓头皮一紧,不敢造次,默默退下。   樱晓走后,容温重新躺回沉香木雕花大床上,盯着湖蓝镶金线玉莲的帐顶走神。   她初来乍到科尔沁,端敏长公主便迫不及待上门来显威风。   一则是飞扬跋扈个性使然,欺辱她这种出身差的皇嗣成习惯。   另则是刻意为之,端敏长公主是想借机让她及整个科尔沁部都明白。   这科尔沁部虽有两位和亲公主,但谁才是那个真正的金枝玉叶。打算踩着她的脸,给自己长声势呐。   容温翻了个身,忍不住轻笑起来——都是抱养宫中,为了联姻而得个风光名头的和亲公主,谁又能真的比谁高贵。   不过,这位端敏长公主是真的难缠,若不早早把她震住,莫说养病,她就是想打个盹,怕是也不见得能清净。   -   次日,因容温昨夜那番敲打,公主府上下行事,井井有条,很是规矩。   距开宴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桃知便来禀告,说宾客已到得差不多了,唯有端敏长公主未至。   容温丝毫不觉意外,对着舶来镜照了照,顺手扶了把髻上的云脚珍珠卷须簪,又往脸上涂了淡淡一层胭脂,遮住病色,这才起身往宴客的花厅去。   容温昨日只简单说了个要‘小宴科尔沁部的福晋们’,并未指名道姓要宴请那些人。   卫长史与管事的元忞嬷嬷斟酌着‘小宴’二字,便只给   博尔济吉特氏这四支的女眷发了帖子,并未再邀外姓之人。   不过,博尔济吉特氏这四支的女眷也不少。   容温甫一进花厅,几十名按品大妆的福晋纷纷起身行礼。   昨日容温到科尔沁时,这些人虽都前来迎接过。但容温只记得其中两人的脸。   这两人都出自三房——一是体态丰盈,笑意和善的多罗郡王的福晋巴雅拉氏;另外则是老台吉鄂齐尔的福晋阿鲁特氏,也就是班第的额吉。   容温今日这场小宴本就是为端敏长公主‘准备’的,再加上人又病着,并无与人交际的心思。   与众人招呼过后,便只与巴雅拉氏和阿鲁特氏寒暄着,坐等端敏长公主上门来砸场子。   这期间,阿鲁特氏倒是不停找容温搭话,看样子是在试探这位公主儿媳的虚实。   阿鲁特氏是那种,细眉细眼,精明气儿往脸上冒的长相,说话又爱拿腔拿调。除却身材高大,通身上下没有任何与班第相似的地方。   容温与她说得两句,正觉话不投机,想找个借口把话题结了。   刚好,门外,满身金玉叮当作响的端敏长公主被几十随扈拥着,气势汹汹的进来了。   她与容温一个对眼,嗤笑一声。嘴一张,便不是什么好话。   “唷,大侄女儿,姑姑来的时辰可是不太妥当?阿鲁特氏与你聊到何处了,可有提及让你把班第流落在外的野种抱到膝下来养?”   皇家的姑侄两过招,再加上端敏长公主‘凶名在外’,旁的福晋自不敢掺和。   一时间,花厅内静得跌根针都能听见。   端敏长公主翻着眼皮扫过花厅,犹觉不够,继续火上浇油道,“不过,班第这年年往苏木山跑数次,着实辛苦了些。” 第28章   班第在外面有没有儿子容温说不好, 但是端敏长公主有意挑事儿来打她的脸是实打实的。   阿鲁特氏唯恐容温误会,拉着脸,眼睛一横, 便要开口解释。   容温及时按住了她。   她与端敏长公主斗法,没必要把阿鲁特氏牵涉进来,殃及池鱼。   “端敏姑姑好生威风。”容温笑觑着端敏长公主身后那群随扈,“昨日无故闯我内殿的便是这几位吧?”   “是又如何?本公主忧心远道而来的大侄女, 特地探望, 谁知大侄女儿殿门紧闭不露面。”   端敏长公主鼻子朝天, 冷嗤一声,“班第凶名传遍草原, 你问问在座这些人,谁人不知?他连血脉相连的兄长都下得了手,更何况是皇帝毫无征兆硬塞给他的妻室。   要知道,若是没有你这个公主名头镇着, 他便能大大方方把那野种领回来了。何至于如此辛苦, 刚返旗便急三忙四的往苏木山跑……”   宫里出来的人,大多深谙言语之道。   端敏长公主三言两语,便摘掉了闯殿的责任, 且每句话都足够‘意味深长’、‘引人深思’。   容温今日精神不太好, 并无心思与端敏长公主做口舌之争。   听闻端敏公主承认这些随扈干的事儿, 兀自利落一挥手, 早先安排在外面的侍卫一拥而入, 把端敏长公主的随扈反剪双手押住。   容温满意颔首, 四平八稳吩咐道,“带下去,统统六十板子。”   惊现变故,端敏长公主暴跳如雷,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直指容温,“纯禧,你哪里来的胆子?竟敢越殂代疱,不敬尊长,对长辈的人动手!”   “姑姑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纯禧此举,是为您好呐。”容温拈出宫中娘娘最擅长的‘诚挚假笑’,“昨日我的宫女不过是划拉了姑姑的金佛扳指一下,姑姑便重责了她三十大板。姑姑这些随扈,昨日作弄的可是公主府的内殿门……”   端敏长公主气恼又不屑,尖声打断,“你母家不过是一管牛录的芝麻绿豆小官,你生母更是声名狼藉的低贱妾室。本公主的母族乃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太后为本公主嫡亲姨母,凭你也配与本公主相提并论?   甚至还一味拔高自己,本公主打你的人三十大板,你便打本公主的人六十大板,谁给你的脸!”   “自然是这座公主府给的。”容温面不改色,“这座公主府,乃是额驸的祖辈,端靖大长公主传下来的。论长幼,端靖大长公主是您的姑姑,我的姑祖母。论尊贵,端靖大长公主乃是孝端文皇后嫡出的固伦公主。   姑姑随扈冒犯了她老人家留下来的东西,如此不敬,区区六十大板,小惩大诫而已。”   容温说得轻描淡写,端敏长公主却是气得青筋直跳,满头珠翠叮当作响,咬牙切齿道,“本公主的人犯了错,本公主自有惩处,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姑姑这般说,可是冤枉我了。”容温笑吟吟道,“听说姑姑在草原上素有贤名,怕是下不了手责罚奴才。所以,我这是特地为姑姑分忧呐。”   “噗嗤——”容温话音刚落,角落里不知谁人传出一道笑声。   端敏长公主跋扈,从京都到草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容温这话明晃晃是在故意架端敏长公主。   但端敏长公主却无从辩驳,她总不能说自己名声恶臭,行事从不要脸吧!   端敏长公主狠狠朝笑出声的方向剜了一眼。   怒极反笑,虚指容温一下,倨傲又无礼,话也粗俗,“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往日倒是本公主瞧轻了你去。你初来乍到,便与本公主为难,毫无尊卑体统,不怕本公主上表寿康宫陈情?”   真当自己是孩子斗气,输了便找尊长来‘讨回公道’。   容温了然一笑,冲桃知微扬下颌。   桃知立刻捧了一个红布遮盖的托盘上来。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容温亲自揭开红布,指着上面金光闪闪的物什笑道。   “这是我受封和硕公主时的金册,姑姑与我同为自幼养在太后膝下皇室养女,玉牒记录别无二致,想来这金册上的册文也差不离。可姑姑却口口声声以出身尊卑压我,讥讽贬低。莫不是忘了决定你我身份高低的是爱新觉罗氏,非母族,也非博尔济吉特氏。”   “但我观姑姑言行,却是处处把母族博尔济吉特氏放在爱新觉罗氏之前的,姑姑这般,可是相当于把博尔济吉特氏架在火上烤啊。”   同是宫中长大的,端敏长公主会找太后‘主持公道’,狐假虎威;容温自然也会扯着虎皮做大旗。   “你……”端敏长公主气得一个仰倒,还算秀丽的脸此刻狰狞得像根紫茄子,暴风雨将来的前兆。   “嘘——姑姑莫要再攀扯这些了,免得惹人笑话。”容温云淡风轻的截住端敏长公主的怒火,一脸好心提醒道。   “博尔济吉特氏是成吉思汗后裔,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脉,您自豪母族为博尔济吉特氏无可厚非。可凡事,您也得多想一步啊。”   “早些年,满蒙联姻不讲究辈分。你的亲生额娘与太后姐妹两,都是孝庄太皇太后的孙辈。若按母家算,你便是太皇太后的重孙辈。我也是太皇太后的重孙辈……”   端敏长公主被容温气得两耳嗡嗡叫,隐约听得她这话,直觉不妙。勉强打起精神与容温对视恶狠狠瞪着容温,容温丝毫不怵,仔仔细细的往她发紫的脸上打量几眼。   下一刻,便听容温慢悠悠道,“如此算,我便该叫您一声姐姐。”   “唉……韶华飞逝,如落花流水,抓不住的。姑姑莫要如此勉强,年岁刻在脸上,与辈分无关。”   不仅说她不尊贵,还讽刺她故意装嫩——端敏长公主闻言,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扑哧……”   “咳……”   “哎唷……”   花厅内的福晋们扮演鹌鹑,闷不做声看了一出皇室姑侄大战的好戏。到此时端敏长公主晕了,方显出几丝存在感来了。   一个个捂着肚子,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要说这新来的和亲公主真是厉害又有趣。   有条不紊,层层深入,把端敏长公主耀武扬威的底气全给掀翻了。   而且,最后还强行给端敏长公主降了个辈分,叫人姐姐。   能把恶名传遍草原的人活活气晕过去,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   容温这番大发神威,心里倒是好受了,但身子骨一时没跟上,当日下午便发起了高烧。   缠绵病榻四五日,才有精神起身。   这期间,那日出席过小宴的福晋纷纷前来探望。不管年纪大小,辈分长幼,对待容温的态度皆是热情中透着恭敬。   看容温的眼神,好似在看什么除暴安良的打虎英雄。   有这些热情恭敬的福晋们在前,班第额吉阿鲁特氏的态度,就显得很耐人寻味了。   她每日都会前来探病,面上若无其事的问候关切,实则一双眼,永远透着探究。   特别是容温与别的福晋说话时,她神色探究之外,更是透着几分警惕。   ——好似,容温会抢走她什么宝贝。   抽着有日下午,容温精神不错,正绕着圈子想套出阿鲁特氏的心思,多罗郡王突然派人请她去王帐小坐。   博尔济吉特氏虽分为四支,各有爵位。但花吐古拉镇,却只有一座王府——是为达尔罕王府。   达尔罕王府是一座七进院落,青砖灰瓦,雕梁画栋,富丽恢宏,比旧都盛京的皇宫还要大。   端敏长公主的公主府,便是达尔罕王府的一部分。   博尔济吉特氏的族人原本是同住在达尔罕王府的,后来其余三支都受不了端敏长公主的跋扈个性,纷纷去了草原上搭王帐居住。   多罗郡王的王帐距离花吐古拉镇不过两三里,容温到时,低眉顺眼的女奴正把奶茶奉到多罗郡王面前低矮案几上。   “公主来了。”多罗郡王笑脸相迎,请容温坐下后,又让女奴给容温上了一碗奶茶,“这奶茶与宫中的茶水滋味不同,公主若是喝不惯,放下便是,本王让人重新给你沏茶。”   “我自幼随太后长大,没少喝奶茶,郡王不必这般客气。”容温一边说着,一遍捧了银碗到嘴边,不过略抿一口,便险些被奇怪刺鼻的味道熏得喷出来,不太自然的放下碗。   略显尴尬解释道,“我听太后说,草原上的奶茶都是用花茶砖或青茶砖煮出来的,怎么这个……”   “这茶是本王从苏木山上随意摘的树叶,炮制而成,味道确实古怪,腥中泛着苦臭。”多罗郡王道,“公主可是觉得闻不惯,才放下来的?”   “是。”容温点头。   “公主倒是实诚。”多罗郡王把着大胡子,微微眯眼,倏然沉声,一改往日的慈和,“公主喝不惯这茶,知晓放下,不为难自己。那为何,还要拖着病体,逞能去与端敏长公主斗法?”   容温眨眨眼,虽没太明白多罗郡王突然借题发挥是何意。但能觉察出,多罗郡王并无恶意,遂诚恳道,“一时意气行事,未能提前知会郡王,使得郡王忧心,是我的过错。”   “你确实错了,但错不在未提前知会本王。”多罗郡王垮着脸,大有训责之意,“汉人有句话,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身世,本王不便多言,但有一句话你且记得——本王曾说过,你既嫁入我部,便是科尔沁部的族人。这话,并非掺假。”   “科尔沁部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不如京中富饶物丰,有修养之力。从耄耋老叟到三岁小儿,平常行事,皆是对性命珍之,重之!公主以病体去逞强斗气,换得缠绵病榻数日,实乃大错特错!”   容温怔愣,没想到多罗郡王竟是因这样的理由训她。   ——真正的长者慈心。   容温起身,恭敬的对多罗郡王执了一个晚辈礼,端端正正认错道,“郡王教训,我日后定当铭记在心。”   “记在心里没用。”多罗郡王摆手,小眼中狡黠一闪而过,依旧板着这脸,“错了便得认罚。上次老五犯错,你是看见本王如何罚他的。你是初犯,又是女子,鞭笞之刑便免了。这样吧,你也去苏木山反思数日,如何?”   多罗郡王这番软硬兼施,以退为进,容温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诚心应下了。   容温道,“那我现在回府让人收拾行李,明日便启程去苏木山。”   “不必。”多罗郡王果断阻止,“公主是去反省,而非游乐,行李与奴才便不必带了。本王已让人给公主准备好了简易行囊,公主立即上路吧!”   多罗郡王行事雷厉风行,容温稀里糊涂便被他塞进了马车。   这边,容温的马车刚疾驰出王帐外面的青草地。   鄂齐尔便纵马从另一侧赶来了。   多罗郡王一见他,便面色凝重的问,“消息可属实?”   鄂齐尔排着多罗郡王的肩膀往王帐走,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道,“恭亲王近日将作为使臣,抵达科尔沁。明面上皇帝是派他来安抚受刺的公主,实则八成为老五违背皇令,救走公主而来。我看,皇帝八成是想趁火打劫,让我们科尔沁部对阵噶尔丹时,多多增调兵马。”   “想得美。”多罗郡王不屑冷笑,“大清的江山,本就是我蒙古帮忙打下来的。可最后,我蒙古却被困在这一隅之地。若是没有那荒谬的封关令,达来也不至于……”   “算了,不说这些。”鄂齐尔及时打断,问起容温,“你把公主送走了?罚走的?”   “自然。”多罗郡王叹道,“她也是个可怜人。看着尊贵,实则命如浮萍。你我皆知她本性纯良,可若浸染久了这些肮脏事,难免不似老五一般,左了性子,似前几日她撑着口气都要与端敏长公主斗法这般。恭亲王来科尔沁这事儿,还是瞒着她好。”   鄂齐尔看了眼兄长,幡然醒悟,多罗郡王为何对容温这般好。   除了觉得她心性不错外,大抵是不经意间,把心中对老五那份愧疚,弥补到同样在苦海中挣扎的容温身上去了。 第29章   苏木山距科尔沁有些路程, 容温是在第二日傍晚到达苏木山脚下的。   憨厚健壮的车夫迎着天边红火的夕阳,两指抵在唇间,对矮小但葱郁的苏木山方向发出几声嘹亮怪异的调子。   “公主, 属下已通知台吉来接您,您在此处稍候片刻。”车夫说着,动作迅速的把一只行囊以及一封信递给容温,“这封信是郡王给台吉的, 劳烦公主代为转交。”   容温东西都没接稳, 那车夫已心急火燎的跳上马车, 带着随行护送的七八骑,头也不回的一股烟儿往来路跑远。   仿佛被鬼追了一样。   容温从他们的反应知晓, 班第肯定是不乐意自己来苏木山的。   其实容温也不明白,多罗郡王为何突然把自己罚到苏木山来。   倒不是她对这惩罚心有不甘,而是觉得奇怪——多罗郡王对她虽素来关爱有加,但毕竟相处的日子浅, 并未到看待自家小辈一般的亲密无间程度。   因她不爱重自身罚她, 拳拳挚意,这委实超出了多罗郡王对她的‘度’。   容温正想多罗郡王的用意,倏然听见两道孩子的笑闹声从山道上传来。   “等等我, 别跑!”   “你来追我呀……”   孩子的笑声被吹散在风中, 容温循声望去, 一眼便看清了跑在前面那个孩子的脸, 面露诧异。   竟是京城郡王府汉人老花匠的孙子——小牛。   班第怎把他悄悄带到蒙古来了!   小牛也瞧见了容温, 猛地收住脚步, 双手捏着衣摆不知所措,任由后面的孩子追上来,胡乱扑倒他背上哈哈大笑。   “哈哈哈抓到你了。唔,小牛,你怎么不说话了?唉……那个漂亮姐姐是谁呀?”   后面的孩子后知后觉发现了容温。   他个头比小牛矮些,遂垫起脚,下巴挂在小牛肩上,瞪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的打量容温。   ——容温心知肚明,这孩子应就是端敏长公主谣言中,班第偷养在苏木山的‘私生子’。难免好奇,遂大大方方与孩子对视。   只一眼,容温便怔在了原处,满心惊涛骇浪。   因为,这孩子的样貌神态,与传言中的‘爹’班第毫无相似之处,反倒是像极了京中某个人。   还是小牛先反应过来,诚惶诚恐的,搓着一双小手便要下跪请安。   他身后的孩子不明所以,死死抱住他的腰,扯着口蒙语大声嚷嚷,“你干嘛呀,五叔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乱跪!”   “不用行礼了。”容温及时回过神,招手示意小牛和那孩子到自己的跟前,视线忍不住再次游离在那个陌生孩子身上。   像,真的太像了!   “多谢公主。”小牛讪讪道谢。   “小牛,你怎么到蒙古来了?”容温勉强撑出笑意,试探问道,“这个小伴又是谁?”   “我叫宝音图。”自称宝音图的小孩儿大声抢答,望着容温的目色多了几分戒备,“你又是谁?为何一来便让小牛给你下跪?”   小牛闻言,忍不住悄悄扯宝音图衣袖,“别说了,这是公主,台吉的福晋。你的,你的……”小牛蒙语一般,憋红了脸也没想出宝音图该如何用蒙语称呼容温,干脆说了京城那边的称呼,“你的五婶!”   “五婶?”宝音图惊呼一声,好奇的瞪大眼,“是五叔前些日子入关去娶的新娘子吗?和五叔睡一个榻的?”   “不是……”这孩子。   容温半是无奈半是尴尬,斟酌着想开口纠正宝音图过于直白的言语。   抬头,却发现一袭暗色的班第,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们近处的小径上。   宝音图的话,他十成十全听了去。   容温不甚自然的掂了掂怀中的行囊,耳根通红。   余光留意到上面的信封,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这是郡王让我转交给你的。”   班第面无表情的接过,当着容温的面,拆开了信。   天地良心,容温绝无偷窥之意,只是随意往班第方向瞥了一眼,便把信上的内容瞧了个一清二楚。   因为,偌大一张信纸上,只用蒙语写了一个大字——冲!   冲什么冲?这又不是战场?   班第瞬间明了多罗郡王把容温弄到苏木山来打的什么主意,下意识偏眸——正好抓到‘偷看’完,还未来得及整理好满脸好奇的容温。   两人一个对视,容温做贼心虚,忙不迭挪开眼,若无其事的和两个孩子说话。   班第幽暗的目光在她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朵尖上晃了晃,缓缓移开,随手把信纸塞进怀里,“你怎么来的?”   “……和你一样,受罚。”   班第轻哂一声,觉得荒谬,沉声道,“你是公主。”   言下之意,在科尔沁这地界,她不必领任何人的责罚。   容温自然知道这个理,可当时多罗郡王说话一套一套的,情理兼备,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   抿抿唇,不太有底气的回道,“我来都来了!”   数落她有什么用,送她来的人都已经走了。   “你……”班第没料到她会说这样含混类似耍赖的话,垂眸冷睇她片刻,忽然迈步径直朝前离去。   容温抱着行囊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跟上去。   “跟上!”男人冷厉的嗓音,荡开在苏木山脚的夜风中。   宝音图鬼精灵的叫起来,顺便推了容温胳膊一把,“五婶,你快点啊,五叔叫你呢。我阿布和额吉在帐篷里肯定做好了吃食,咱走快些。”   容温昨日是直接被从王帐塞到马车上的,还是一身外出作客的正统装扮。首饰精细,衣着贵重,脚下是漂亮但不好走的花盆底鞋。   这样的山道上,站都不容易站稳。六七岁的小子下手又没个轻重,容温险些被宝音图直接推到地上去。   “公主!”小牛发觉不对,惊呼一声,连忙虚扶了她一把。   前面已走远的班第闻听小牛这声尖叫,身形一顿。   容温只觉眼前黑影一闪,班第已闪身到了近前,难掩嫌弃的瞥了她鞋一眼,默不作声朝她伸出手。   容温想也没想,便把手里的行囊交给了他。   班第面色一僵。 第30章   班第黑着脸, 面无表情的接过行囊。动作间,带起一股飒然劲风。   容温低着头, 根本没留心到他的神色。   倒是小牛眼尖, 瑟瑟道, “台吉你可是不想拿行囊?那给我吧, 你扶公主。”   不想拿行囊他伸什么手?   容温一脸奇怪的抬起头, 便见班第把行囊往小牛怀里一塞, 黝黑粗糙的大掌跟钳子似的, 直接圈到了她的胳膊上。   二话不说,半扶半拖拽着她往前走。   两人身高差得多,容温那跟得上他的步子,被拽着踉踉跄跄走了两步,实在受不了了,觑着班第唇角平直的侧脸无奈道, “你是准备先折断我的胳膊, 然后再送我上天吗?”   班第脚下一顿, 下意识掂了把手中的小细胳膊——原来这么瘦。   他粗手粗脚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控制力道。   这一把, 捏得容温痛呼一声,胳膊下意识往回缩, 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班第默不作声觑了眼容温,灰眸里的光晦暗难辨。却没顺着容温意思放开她, 扯着她胳膊的手, 反而用上了几分巧劲儿。   容温猝不及防受力, 双脚互绊,直直扑进一个带着山间草木味的怀抱。鼻息一窒,又羞又怒,鲜见冷下脸,“你……”   容温斥责的言语还未吐出来,班第已单手提着她那把细腰,大力往上一带。然后另一只手,自然穿过她的膝弯,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迈步往前走。   容温回过神,便听见一声轻哂——班第用他那口沉抑的嗓音平静陈述道,“你二十岁了。”   “嗯?”容温起初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直到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前面勾肩搭背,蹦蹦跳跳到处跑的两小孩儿。   他言下之意,便是说她二十岁了还不如六七岁的小儿会走路!   热气‘腾’地窜到脸上,容温强掩下眸中羞赧,不太满意的反驳,“我十九!”   二十是虚岁。   凡是女子,没谁乐意平白无故大上一岁的。   班第若有似无的垂眸扫她一眼,没吭声。   这倒显得像容温避讳年岁,故意遮掩,无理取闹。   果真是天理轮回。   容温想起自己前几日,才用年岁之事把端敏长公主气晕过去,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心头憋着一丝郁气,一时间倒没顾忌上被班第抱着的尴尬。   直到前面两个小孩儿忽然嘻嘻哈哈回过头,对她挤眉弄眼。   “五婶,谢谢我不?”宝音图浓眉大眼,一脸机灵相,“这样你就不用走路了。”   “……”   容温是皇长姐,从小就谦和懂事,不爱和小孩儿一般见识。   索性装聋没理会宝音图,默默把脸侧了方向,对着班第胸膛。用手拍拍他壮实的胳膊,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班第漫不经心的扫了宝音图一眼。   手臂微动,换了个单手抱小孩儿的姿势,让容温坐在他右臂上,背对宝音图。   “……”容温脸上还未褪下去的红云又涌上来,愈演愈烈,“……我让你放开我,不是换个姿势。”   班第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却一直没见行动,反而单手抱着容温三两步追上了两小孩儿。   宝音图调皮的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儿,对着容温比划了一个羞羞脸,然后笑嘻嘻跑到班第脚边打商量,“五叔,你还空着一只手,把我一起抱着呗。我好饿,不想走路。”   一边胳膊抱小孩儿,一边胳膊抱她——这成何体统,她不要脸吗?   容温立刻摇头,又想起班第根本看不见,索性伸出手,轻轻扯住他高束的头发晃了晃。   这人一身冷戾煞气,但这头黑亮头发,倒是意外顺滑,像宫中的贡缎。容温没忍住,悄悄多摸了一把。   班第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容温的小动作他都有所察觉。一直紧抿的唇角不自觉翘了一下,手下却毫不留情,一巴掌把宝音图扇到小牛边上去,冷斥道,“你今年七岁,不小了。”   “那五婶还是大人呐?你为何要抱她。”   “她是姑娘。”   -   唯一的姑娘容温,被班第一路以抱孩子的姿势抱到山脚下草甸,才放下来。   好在此时天边暗色已完全笼罩了下来,容温略低着头,单手捂在脸上消散热气,默默随班第朝这片草甸上唯一的白色蒙古包走去。   “阿布,额吉,我们回来了。”刚才还喊肚子饿得走不动道的宝音图,飞也似的扑到帐篷门口,蒙古牧民打扮的一男一女中间,“五叔的媳妇儿也来了,是位漂亮但不太会走路的公主。”   帐篷前的男女闻言,对视一眼,赶紧往前迎了好几步,热情的跟容温打招呼。   这对男女是夫妻,汉子叫浩吉格日,译为‘秃头’。   那头乱糟糟的卷发,倒是真的稀疏得很——名副其实,人瞧着很是和善。   女人名叫满塔格日,译为小圆脸,是个怀着六七个月身孕的淳朴妇人。   “公主,请里面上座。”关内都说蒙古粗狂放荡,实则论起对待客人,蒙古人是很讲礼的。   秃头夫妻面对公主身份的容温时虽难掩拘谨,但十分诚挚热情的邀容温进帐篷歇息。   容温笑着随夫妻两进了帐篷。   帐篷内空间不大,陈设一眼览尽。析木柜木箱用得发黑,地毡也只小小一块,一应物什老旧灰扑,很是清贫。   唯一有些许亮色的,大概是木柜北角上敬放着佛龛和佛像。   容温与班第并排盘坐在唯一一张木案客席前,秃头面带笑意,陪坐在主位,奉上新煮的奶茶。   小圆脸则挺着个大肚子,由两个孩子帮忙,除了把事先预备好的奶皮子,奶饼,酸马奶几样吃食端上来。   接着,又去炉子前捣鼓一番,端了一碗肉糜炒米及一小银盆血肠单独放在容温面前,搓着手不好意思道,“帐中粗简,无甚好招待公主的。公主远道而来,定是饿了,好歹吃一些。”   “辛苦你了,这些都很好,多谢。”容温面上浅笑相应,实则心中惊涛骇浪。   方才借着油灯亮光,她仔细打量过了。宝音图与小圆脸夫妻二人相貌全然不像,反倒是与京中以俊朗闻名的大阿哥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所以,这个宝音图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对夫妻又是谁,真是只是普通牧民吗?   班第为何会与这样几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相交?   还有小牛,他为何要把一个汉人孩子带到蒙古来?   容温忍不住看了班第一眼,他似乎藏了许多秘密。   -   容温口味清淡,并不喜欢粘腻腥味重的吃食。外加上大病初愈,赶了这一天的路,胃口不好。   用了一些肉糜炒米和奶饼后,又在小圆脸期待的眼神中,夹了一小截暗红的血肠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便不再动了。   班第见状,把她面前的碗盆全挪到自己跟前。那碗血肠让宝音图端了过去,两个孩子与小圆脸分吃,他自己则风卷残云的把容温剩下的东西全倒进了肚子里。   容温不太自然的移开眼。   虽然知道蒙古这地界,靠天吃饭,点点滴滴都来之不易。百姓格外珍吃食,从不剩饭。   但是亲眼看见班第这样大喇喇吃她剩下的东西,还是让她觉得别扭,甚至羞赧。   用过夜食后,细心的小圆脸便发现容温精神不济,猜她是赶路劳累,便招呼着领了容温去不远处的小河边梳洗。   这个时节,将将进五月,苏木山的夜晚还凉得很。   容温带着被河水冻出来的一身鸡皮疙瘩回来时,班第正用架木、苫毡、绳带几样东西搭帐篷。   容温还是第一次见人搭帐篷,难免好奇,伸着脖子看班第动作。   班第斜睨她一眼,默不作声把最后一条绳带系紧。   起身去了旁边的小圆脸夫妻的帐篷里,拿了一套毡垫和毡毯过来,扔在帐篷里示意容温进去。   “我把这里占了,你睡何处?”方才去河边时,容温听小圆脸讲过,这些年班第来苏木山,只要见他们夫妻在山脚游牧,便会搭个小帐篷住他们边上。如果不在,他便会随便在山上随便凑合。   这个时节去山上,可有些冷。   “山上。”班第似浑然不在意冷暖,一句话都没多的,指了指毡垫毡毯,示意容温,“自己铺。”   容温长这么大,虽然与受宠两个字没什么关系,但毕竟是养在慈宁与寿康两宫眼皮子底下的,不至于有奴才嫌命长在日常上苛待她。   铺床叠被这种事,她只见奴才做过,自己从未动过手。   是以,笨手笨脚的。   刚把毡垫左边铺平,右边又被扯出褶子了。好不容易把右边整理还,左边又乱了。   班第抱臂站在一旁,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灰眸里染了极淡一层笑意。   最后才施施然上前,示意容温让开。长臂扯着毡垫两角使劲抖落了几下,然后顺势放在地上——平平整整。   铺好毡垫,班第似准备出去。   “你真厉害。”容温笑眯眯的,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班第没应声,一双大脚却莫名转了个方向,拿过一旁的毡毯替容温打散,整齐重放在毡垫上。   这才大步离去。   容温盯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诧异挑眉,像是想到了什么,莞尔笑开。   -   班第这个小帐篷,除了地上的毡垫与毡毯,以及角落里放着的一张矮几,一盏油灯,什么都没有。   容温想找个枕头都没找到,只能无奈躺下。   她从昨日下午被多罗郡王塞上马车,几乎是被连夜赶路送到苏木山来的。此时平躺着,困顿得很。   不多时,眼皮便开始打架,整个人不自觉往毡毯里钻,鼻尖似萦了一股熟悉的山间草木味道。   半梦半醒间,容温脑中后知后觉蹦出一个念头——炸得她瞌睡醒了大半。   这帐篷是班第的,这套毡垫毡毯十成十也是班第的。   她躺在班第的被窝里!   容温双颊滚烫,飞快褪下腕间的佛珠念了一遍心经,这才迷迷糊糊再次蕴起睡意,睡了过去。   半夜,睡在帐篷背后,天当被地当床的班第凭着过人耳力,听见小帐篷里频繁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悄无声息的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容温没有枕头,又是第一次睡毡垫毡毯这种东西,不安稳,也不习惯。哪怕在睡梦中,也不忘四处拱脑袋,想找个舒适位置。   班第居高临下,灰眸半敛,看被毡毯裹成只春卷的她,来来回回到处蹭。直接蹭出了毡垫位置,睡到了草甸上。   男人的浓眉不自觉拧了一下,蹲下身,轻巧提着那只‘春卷’放回毡垫上。   睡梦中的容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顺着他手的方向滚了滚,一副要用他手臂当枕头的架势。   班第睇着已经半挂在自己胳膊上的脑袋,径直推开,最后却又鬼使神差的坐在了地上,大腿正对着容温的头。   片刻之后,容温果然蹭了上来。   -   容温第二日揉着脖颈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待瞧清自己这身皱巴巴的衣裳后,容温难掩嫌弃,立刻去拿了多罗郡王给的行囊。   可是翻来翻去,只翻出一套艳红的草原女子骑装来。   容温瞅着这刺眼的颜色,莫名想起了班第曾送给她的那套‘紫茄子’。郡王府的人,别的她不敢说,但这眼光绝对是一脉相承。   没有衣裳换洗的情况的下,再爱美的心也只能收着。容温兴致不高的换了骑装出来,正好宝音图和小牛两从远处欢快跑来。   宝音图嘴甜,又不太认生,围着她便开始笑闹,“五婶,你好懒,起得真晚。不过看在你漂亮得像新娘子的份上,我就不羞羞你了。”   小牛是在京城长大的,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别。对容温恭敬许多,但还是难掩小孩子本性,闻言使劲儿跟着点了几下头,喃喃的夸,“很漂亮。”   容温有些好笑——小孩子八成都爱鲜艳的颜色,越是鲜艳越觉得好看。她没硬掰小孩儿审美的意思,遂笑着问起,“怎么没见你阿布和额吉?”   班第也不在。   “阿布与额吉天不亮就放牧去啦。”宝音图冲容温眨眨眼,大声答道,“五叔去了山上,但是有给五婶留吃的。”   “唔,我等会儿再吃吧。”容温不太有胃口,“我先去河边梳洗。”   “那我们陪你!”   宝音图拉着小牛缀在身后,像两只小跟屁虫。容温趁机问了他为何称呼班第五叔。   “因为他就是我五叔啊。听我阿布和额吉讲,小时候是五叔把我托付给他们养的,但是五叔每年都会来看我。这次他不仅自己来,还给我带来了小牛做玩伴,我可太高兴了。”   宝音图果真不是小圆脸夫妻亲生的。   容温心头略微发沉,却碍于孩子天真烂漫的笑颜,并未继续问什么。   三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河边。   -   班第寻来时,便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形。   一袭红衣似火的姑娘,轮廓柔和,垂头坐在河岸,背后是静静流淌小河与起伏和缓的小丘,茂盛的野古草与糙隐子草随风飘扬,却远不及她绯丽的裙摆耀眼。   若是没有那两个在她头上作乱的小子,扯得她龇牙咧嘴。此情此景,说是能入画也不为过。   见班第来,宝音图笑嘻嘻的抬头和他打招呼,“五叔你来看,我们给五婶编的辫子漂亮吗?”   先前容温洗漱时,觉得自己水中的倒影略显怪异。起初以为是衣裳颜色太艳,后来才想起是自己的小两把燕尾发髻与这身骑装不搭,便想着换个发式。   宝音图瞧出了她的意思,自告奋勇,说他会编特别漂亮的小辫子。容温瞧着他头上卷卷曲曲,但不乏精致的小辫子,将信将疑的应了。   宝音图确实会编小辫子,但是下手没个轻重,容温险些被他薅哭。小牛动作温柔许多,但手艺不行,编出来的辫子松松垮垮,难看得紧。   班第来之前,容温正在劝这两孩子放过自己,也放过她。可这两个孩子分外坚持。   见到班第,容温是从未有过的激动,瞪着发红的眼眶求助,很是可怜。   班第沉脸走近,赶走还想继续祸害容温头发的两个孩子。   一双灰眸扫过容温散乱不堪的脑袋,落在她那双发红的小鹿眼上。   容温没理他,自顾对着河水,打算把头上编了一半的小辫子解了。   班第盯着她的动作,微不可察的轻哂一声,挑眉问道,“你不会?”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低下头,无言以对。   她在班第眼中,大概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走路不会,铺床不会,编发也不会。   容温不想理班第这个问题。   偏着脑袋继续解小辫儿,边上的草地突然陷下去一些。   下一刻,一双大手捋起她的长发。   容温脊背发僵,双手动作不由停了下来。任由那双大手取而代之,十指慢条斯理的在她发间穿梭。   沉默——起时是因尴尬。   后来,大概变成了默契。   直到容温实在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抱怨中带了不自觉的娇憨,“嘶——你怎么比宝音图还没轻重。”   班第闻言,直接松开了编到一半的小辫子,起身欲走。   “嗳……”容温灵关一闪,想起昨夜他铺毡毯的事,脱口而出一句,“但是你编得比他漂亮多了!”   班第窒了一刹,又面无表情的坐了回来。 第31章   容温顶着一头不算特别齐整的小辫子近水而照, 认真把因没编好而翘起来的发丝按下去。   班第无声瞧着她细致讲究的做派,视线游移, 落在她清润的侧颜上——眼角弯弯,尽盛着满意欢喜。   草原的小河岸边, 杂草野花,翠青枯黄,肆意疯长。唯她漂亮精致, 不同寻常。   一时间,班第倒分不清,显眼的是她身上那袭红裳,还是——她。   容温花了快一盏茶的时间, 才打理好自己, 笑盈盈对班第道, “我好了,回去吧。”   两人几乎是一齐起身。   男人高大的身影笼下来,明艳的天光顿时被遮去大半。   容温觉得一股压力自身侧传来, 忍不住歪着脑袋抬头望他。   班第察觉到她的视线, 默然回望。   方才坐着还未发觉, 她今日似乎格外矮。   少了精致高耸的发髻,没穿一无是处的花盆底。   扎着头俏丽小辫儿的姑娘,娇娇小小一个, 距他肩膀还差几分。   班第余光不经意扫过容温脚上那双方便舒适的大红翘头毡靴。   半垂的灰眸底下, 隐约的, 竟有几丝夹杂满意的浅笑掠过。   “跟上。”   “等等!”容温叫住他, 问道,“你脸上的伤,可是没上药?”   昨晚四下昏暗,他面上的须发又蓄了起来,遮了半张脸,容温只隐隐感觉横亘在他脸上那道鞭伤还没好全乎。   方才两人对视时,容温才真切感受到,哪是没好全乎,根本连痂都未结,暗红一片。   距离他被多罗郡王鞭笞已七八天了,若是认真上药,早该结痂了。   班第抬抬眼,没吭声。   他嫌麻烦,容温给的伤药,压根没用过,全靠皮糙肉厚硬抗了下来。   容温看他的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蹙眉不赞同道,“你这样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女人就是麻烦。   怕伤怕疼算什么男人,班第浑然不在意的姿态,朝容温挑挑下颚,“走。”   容温坚持道,“你该上药。”   班第没理会,兀自加快脚步往来路走,任由容温慢吞吞缀在他身后几十步远的位置。   -   每年,班第到苏木山来,大半时间是在山顶长兄达来墓前静坐。   若宝音图一家刚好游牧到此处,他便会带着宝音图一同去山上祭拜。   因小圆脸夫妻代为收养宝音图,却拒不接受他的金银。所以得闲的时候,他也会领着宝音图一道,去草原打猎,以猎物相赠小圆脸夫妻。   其实苏木山上猎物远比草原上更丰富,只是长兄临终前浑身鲜血染遍,奄奄一息,没一处好皮肉的模样让他印象太深。   他不愿在长兄墓前杀生,脏了长兄的眼。   适才他从山上下来,本是准备带两个孩子去草原上打猎的。   ——最后却莫名其妙去给女人编辫子了。   班第瞥了眼自己黝黑粗糙的双手,脸僵得跟块木头似的,耳根子却愈发滚烫。   没理又拉着容温笑闹起来的两个孩子,闷不吭声进帐篷取弓箭和缚绳。   等他出来时,却发现容温与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苏木山偏僻,地处草原深处,草甸稀疏,不适合放牧,常年无人来往。   方才他也并未听见任何异动——所以,他们遇见危险的可能性近乎没有,八成是自己跑去哪里玩闹了。   竟连声招呼都不打的撇下他!   班第浓眉紧拧,四下眺望片刻,仍旧不见几人踪影。   大手猛地攥过弓箭,一脸煞气,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草原崇武,班第会走路便会骑马,库布大刀,火铳弯弓,无一不精。当年孤身一人救出皇帝时,他便用的火铳。   往西几里处有片低矮的灌木林,往常班第带着宝音图时,一般都是去林子里猎野兔、黄羊、狐狸等。   今日班第却是瞧都不瞧那些小猎物,自顾循着地上的痕迹,往灌木林深处去。   ——寻到一处低山坳,顺手摸了个狼窝。   狼能闻到五七里内的气味,最爱夜间侵袭牛羊群,是牧民的死对头。   为了对付狼,草原牧民专门研制出了一种叫‘布鲁’的狩猎工具。   ‘布鲁’是一根长约三十来公分,前段弯曲的木棍。在弯头前端用皮条拴着一个四五公分大小的铜锥。   猎人骑马逐狼时,挥起‘布鲁’,‘布鲁’上的铜锥能击碎狼的头骨。   班第来摸狼窝实属临时起意,随身并未携带‘布鲁’,就靠着一把弓与一柄弯刀。   鲜血与厮杀,最原始野性的发泄。   等班第挑挑选选,拖了几头皮毛品相上好的狼尸‘得胜而出’时,整个人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狼狈不堪。   一滴血水顺着额角淌下来,滴到眼睑处,班第粗鲁的抹了把脸,去了不远处的小河下游处理猎物。   牧民不吃狼肉,但狼肉晒干后泡水,用来清洗被狼咬伤的牲畜的伤口,愈合效果极好。   且狼的鼻头与胆囊可入蒙药,皮毛能互易保暖。   班第利索地收拾好几头猎物,又胡乱洗了洗身上的血污。   上马返回之前,脚下突地一顿。冷峻悍气的脸上,迟疑一闪而过。   而后,再次迈到小河边,对着清澈见底河水。   自怀里掏出容温给的伤药掂了掂。   沉了一瞬,才掏出一把玄木短铓,开始笨拙的修面。   他这些年过得糙,修面这种事做起来极不顺手。一不留神,便被寒光凛冽的短铓拉了道口子。   班第低‘嘶’一声,莫名觉得憋气。一张俊脸乌云密布,猛地站直身,打马离去。   -   碧青草甸,葱郁矮山,白顶帐篷,四下都是静的。   那一大两小竟还未回来。   班第面无表情的牵着坐骑去东边草甸吃草。   远远的,孩子清脆的笑声传来。   “五叔!”宝音图蹦到一处小丘上对班第遥遥招手,“我们在这儿。”   班第闻声望去,灰眸自然而然越过蹦蹦跳跳的宝音图,目不转睛盯着朝他跑来的姑娘。   远方天地,骄阳为衬,姑娘肆扬的裙摆,靡艳到灼目。   “给你这个。”容温累得双颊绯红,气息不匀。面上笑意却十分欢畅,两眼弯弯,把手里的东西捧到班第面前。   班第垂眸看了眼,并没接,粗声问道,“他们带你去挖的?”   “对。”容温习惯了班第冷脸的样子,不以为杵。笑眯眯的点头,一双澄澈的鹿眼生机勃勃的,“宝音图说这个叫小、奶瓜,我特地给你带回来的。”   小、奶瓜只生长在稀疏的草甸上,拇指大小,灰褐表皮。瞧着不太好看,但扒了皮后,里面的果肉不仅清香四溢,还带着一点点奶味,故名小、奶瓜。   “给我带?”班第话尾微扬。   “嗯。”容温晃了晃自己头上的小辫子示意,“谢礼。”   她这一晃脑袋,班第才注意到她的小辫间插了好些朵黄黄紫紫的小野花。   ——姑娘家爱美的小心思。   莫名的,班第勾了勾唇角。   早先那些憋气,悄然间,散得一干二净。   但说出来的话,还是硬邦邦的,“自己吃。”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吃这零嘴像什么样。   “真不要?”容温反复确认,手还是举着,“这很好吃的。”   班第垂眸盯着她脸上的期待,顿了顿,鬼使神差拿了一个捏在掌心。   看他确实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容温无意勉强,收回手,顺口问道,“你修面了,那上药了吗?”   班第一顿,灰眸心虚的落在别处,含含糊糊的“唔”了声。   “那就好。”容温以为他上过药了,没继续追问。   顺势坐在身后的小丘上,跟着两孩子乱跑了一上午,先前玩得高兴没察觉到累。这会儿停下来,便觉得两条腿软得很。   远处两个孩子的打闹声,衬得他们这处,越发沉静。   容温剥着小奶瓜的皮,忽然一本正经道,“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班第略一挑眉,算是同意。   “宝音图。”容温没用任何措辞,开门见山问道,“宝音图是谁?”   班第敢让她见到与大阿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宝音图,那便证明,他根本没打算瞒她。绕圈子试探等,大可不必。   班第早料到容温会有此一问,答得同样坦荡直白,“算起来,他应该称呼你一声——皇长姐。”   “咳……”容温被小奶瓜呛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才平息下来,不敢置信道,“他是皇阿玛留在草原的血脉?可是近年来南方战事频发,皇阿玛忙于朝政,鲜少巡幸蒙古……”   总结来说,其实就是宝音图的年纪与皇帝出巡蒙古的时间对不上。   “错了。”班第淡声打断,目露讥诮,“不是今上,是世祖皇帝。”   “先帝世祖顺治爷?”容温目色一凝,似想起了什么,“难道……是静妃?”   当今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其实是顺治帝的第二位皇后。   顺治帝的元后,也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出了名的貌美。但再美,也得不了帝王青睐。顺治帝以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将其废为静妃,移居侧宫。   容温曾偶然听说——静妃被废后,心怀郁郁,芳华早逝。   但是,容温在宫中数年,从未在任何祭典上,见过有关静妃的祭文与神位。 第32章   “当年静妃被废后, 并非病逝宫中,而是回了科尔沁。”容温轻声但肯定道,“而且,她还怀着先帝的孩子。”   班第微不可察的颔首。   容温盯着翠青草甸缄默片刻, 又扭头看了看远处打闹在一处的两道矮小身影, 若有所思道,“宝音图的阿布不在了?”   宝音图今年不过七岁出头。   可先帝驾崩已近三十年,距静妃被废出宫, 更是三十好几年了。   如此,一看便知, 宝音图与先帝差着一辈, 是先帝的孙辈。   容温也是先帝的孙辈,且还是这辈里面的老大。   这样算起来, 无怪班第说, 宝音图该叫她一声长姐。   “他是遗腹子。”班第淡漠道,却没深讲静妃之子——宝音图的阿布为何英年早逝。   容温识趣的没追问, 略一算了算时间,问起一件相对安全的事,“静妃有孕在身……为何还会被送回科尔沁?”   先帝子嗣并不丰茂, 按着静妃被废的时间来算,彼时宫中只有一位尚不足周岁的小阿哥。   宫中子嗣艰难, 养不养得大还是两说。   按理, 静妃肚子里的孩子, 应是受重视的。   班第目色蔑然, 冷嗤一声,“名义上,静妃为当时的太后为先帝钦点的皇后;实则,做主的是多尔衮。”   多尔衮——本是先帝叔父,辅佐年幼的先帝登基,是为摄政王。多尔衮权柄滔天,一度有篡权之念。   好在当时的太后,也就是后来的孝庄太皇太后,手腕不凡。各方周旋弹压,甚至不惜委身多尔衮,叔嫂勾连,以换先帝皇位安稳。   多尔衮也因此,被封为——皇父摄政王。   后来,多尔衮病逝于塞北狩猎途中,甚至还被追封为“清成宗”。   不过,这些风光荣宠,在先帝亲政后,全化作尘土。   多尔衮病逝两月之后,先帝亲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剥夺多尔衮封号,并掘其坟墓,鞭尸挫骨,歼其党羽。   先帝恨毒了与多尔衮沾边的人。   静妃是多尔衮择选入宫,放在先帝身边的人,自然落不到好下场。   先辈长短,议论起来难免尴尬。况且,缠在爱新觉罗氏皇族身上的是是非非,向来与疏朗坦然无关。   容温略觉不自在的低下头,指尖无意去勾腕上的佛珠。   养尊处优的公主,十指纤纤,精致秀气。唯独右手食指,缺了小半截指甲,露出光秃秃一片肉粉色,瞧着有几分突兀。   班第扫了眼她身旁那堆小奶瓜,大概猜到她这手是怎么回事。顿了顿,难得主动开口,“还想知晓什么。”   容温抬头,难掩意外——凡事都有个度,过犹不及。   瞧先前班第那副蔑然不屑的态度,她以为话到此处,已经到了这个‘度’。   再问,一则触及隐秘于自身不利,二则不知进退惹人厌烦。   没想到,班第竟主动让她问。   容温踌躇着,还是问出了最让她奇怪的问题,“静妃虽是多尔衮择选入宫的,但她毕竟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她被废被逐,科尔沁部怎会无动于衷?”   彼时的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应是最风光无限的时候。   男儿肩上扛着从龙之功,封王拜爵;女子亦是连出了好几位皇后、太后,权掌大清后宫。   若科尔沁部出面干涉先帝,定可保下静妃。   “不是无动于衷,是交换。”班第往前走了两步,盯着远处青丘起伏,蓦然转了话头,“你可知,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极有一结发原配——元妃,钮钴禄氏。”   “不知。”容温眨眨眼,不解班第为何突然从先帝说到太、祖去了,不过还是乖乖的配合回答。   “从太、祖皇帝起,清室便与博尔济吉特氏世代联姻通好。我记得,太、祖的第一位皇后——孝端文皇后,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   太、祖孝端文皇后,名博尔济吉特.哲哲。   “是第一位皇后,但并非元配。”班第半讥半讽道,“早在太、祖迎娶孝端文皇后之前,已与钮钴禄氏成婚,称为元妃。后太、祖为了笼络博尔济吉特氏,以正妻之名聘了孝端文皇后。元妃,则被转赠他人。为面上好看,笼统记为元妃亡故。”   “太、祖称帝之后,没有追封元妃,也未给其封号。”   甚至,在清室里,无人敢提及元妃这号人物。   以至于容温对其全然不知。   班第的话并不复杂,容温却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满面错愕道,“你的意思是,静妃是第二个元妃——所以,她也没有封号,神位。而且科尔沁部也知晓先帝的动作,但为了……”   为了某种利益交换,选择了沉默。   反正,博尔济吉特氏女儿多,不缺区区一个静妃。   容温面色古怪又复杂,她知道大清未入关前,规矩礼仪松散,远不及如今繁文缛节多。   一女二嫁这种事,极为寻常。   不仅先辈的公主格格许多是改嫁过的,连太、祖皇帝的麟趾宫大贵妃娜木钟,也是嫁过人的。   但这些妇人改嫁,要么是夫婿亡故,要么是夫婿战败……反正多多少少是出了意外,夫妻才两相分开。   太、祖皇帝与先帝都好端端的,没死没败。却为了利益,把自己的结发元配送人。   此等行径,薄情寡义,令人不齿。   容温抿了抿唇,不知该作何反应,更不敢继续问别的。   当年先帝与科尔沁部达成了什么交易?   静妃被秘密转赠给了谁?   曾经的一国之母,是否与她的儿子一样都无声殇于世间了?   她的孙子宝音图又为何会与班第牵扯上?   班第分明前途无可限量,却私下养个融合了博尔济吉特氏与大清皇室血脉的孩子,究竟图什么?   这些,都太过阴私了。   知晓太多,难免不牵涉其中。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同为被皇家舍掉的弃子,容温同情静妃,却没有能耐去施舍善心。   可‘独善其身’四个字,未免沉重。   容温眸子里的光,逐渐黯淡。死死攥着手里的佛珠,用力到指骨发白。好像连那身靡丽的裙裳,都归于平淡了。   她的情绪转变,尽数落于班第眼中。灰眸闪了闪,正欲说些什么,容温倏然抬头,直愣愣盯着他脸看了片刻,肯定说道,“你在骗我!”   接受不了自己的先辈无耻,便来质疑他?   这是什么道理。   班第浓眉一挑,抱臂不咸不淡道,“会不会讲道理?”   容温站起身,猛地两步凑到班第跟前,断了指甲的食指作势往他脸上根本没上药的伤口上戳。   在戳上去前,又堪堪停住,吐气如兰,轻飘飘扔下一句,“会啊,骗子!”   擦肩而过,自己回了帐篷。   班第无意识垂头,盯着被她裙摆拂过的右手。   轻悄悄的,却似带着不可抗的力,拽着他向失陷迈进。   面容冷峻的健硕男子,垂睑伸出左手,缓慢搭上自己的右手脉搏。   ——跳得过快了。   -   容温回到帐篷歇了一会儿,勉强把静妃的事压下去,才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刨回来的小奶瓜忘记拿了。   理了理裙摆,正欲出去,宝音图先跑进来了,衣裳里兜的正是她那一堆小奶瓜。   “五婶,你一个大人,怎么丢三落四的呀。”宝音图欢快道,“还好我五叔记性好,让我给你送回来,不然你等会儿肯定得哭鼻子。”   方才才从班第哪里听了宝音图的真实身份,这会儿容温听他一口一个‘五婶’的叫自己,心觉尴尬,佯笑一下,转移话题,“怎么不见你五叔?”   宝音图嘴里叼着块奶饼,含含糊糊道,“五叔去山上陪阿布……”   “阿布!”容温手里的小奶瓜吓掉了,“你说,他每日上山祭奠的是你阿布?”   容温笃定此时宝音图嘴里的阿布,绝对不是指养父秃头,八成是指亲生父亲。   但她分明记得,多罗郡王曾讲过,苏木山上葬的是班第的长兄达来。   若达来是宝音图的亲生父亲,那岂不意味着——达来就是静妃之子。   难怪班第让宝音图叫他五叔。   这个消息着实令人震惊,容温还未彻底消化,又听宝音图道,“不止有阿布,还有那嘎其(舅舅)。”   “……”容温糊涂了,索性直接问道,“达来是你的阿布还是那嘎其?”   “当然是那嘎其。”宝音图瞪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问道,“五婶也认识我那嘎其吗,那是不是也认识我阿布?”   “……不认识。”   容温以困了为由,勉强敷衍走宝音图,自己在帐篷里理了理班第、达来兄弟两与静妃之子的关系。   这三人肯定是互相认识的,且关系匪浅。   但多余的,一点都头绪也没有。   不过也不重要,反正容温本就无意掺和到这事里面。   稍微知道一些,以防万一,别出事了两眼一抹黑便好。   -   天擦黑的时候,秃头与小圆脸夫妻赶着牛羊群回来了。   小圆脸是个心细的妇人,昨日看出了容温不喜欢奶皮子、奶饼这些吃食。不仅挖了一兜野菜,还特地从外面与人互易了一小袋白面回来,晚上做了一顿香喷喷的牛肉野菜面片汤。   草原上的日子简单却也辛苦,吃夜食时,孩子照样欢声笑语。容温心细,发现了小圆脸笑脸之后的疲相。   身怀六甲的女人,整日在外奔波放牧,回来还要操持家事,着实辛苦。   用过夜食后,容温没做多停留,便回了边上的小帐篷,让小圆脸能早些歇息。   刚吃饱,容温睡不着。但今夜天际月色昏暗,伸手不见五指,不适合出去散心,只能在帐篷里闷着。   容温灭了油灯,趴在毛毡上发呆。忽然想起这是班第用过的,不太自在的到处乱蹭。   蹭着蹭着,余光瞟见一道高大黑影径直朝帐篷里进来了。 第33章   班第的个头身量, 比常人魁梧健硕几分。自然,也比常人显眼好认。   哪怕此刻月色黯淡,容温凭着一个模糊轮廓,也能大约猜出是他。   大晚上的他不歇息, 进帐篷做什么。   容温紧张地抿抿唇, 不自觉攥起了两只拳头。   可等那道浓黑暗影密密实实笼罩在她身上时,她却干脆利落的选择了两眼一合——装睡!   一回生二回熟,班第自然往容温边上一坐, 两条长腿随性散着。   灰眸凝在满室昏暗之中,也不知在看什么。   隔了约摸小半盏茶的时间, 他才漫不经心的收回眼。若有所思的睇着腿边毛毯中, 龟缩成小团的身影。   若是此刻帐篷里点着油灯,一定清晰照出俊脸上的狐疑。   好像自他踏进帐篷起, 四周就格外安静, 毡毯里这一小团更是老实,一动不动,再没有蹭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虽只昨夜给容温当了几个时辰的枕头,但班第对她乱七八糟的睡相很有感悟。   这般反常安静, 唯有一个可能——醒了!   班第喉头蓦然发紧, 微眯着眼,躬身略往前凑,想做辨认。   容温感觉到男人的呼吸越来越近, 紧张之余, 脑袋故意乱蹭了两下, 发出不小的动静。   ——她意在警醒班第,她睡得不熟,可能马上会醒来,别再靠过来惹不自在了。   可这声儿,落在班第耳里,却是另外一个意思——这么不老实,肯定是睡得正香!   班第憋在喉咙里那口气,无声吐了出来。   但却并未就此坐直身子,而是顺势,单手托起容温的小脑袋,妥帖安放在自己大腿上。   “……!!!”   大半夜不睡觉跑姑娘的帐篷里来当枕头是什么癖好!   还是说,他想……   容温眼皮在黑暗中抖啊抖,差点绷不住睁开眼。   最终还是被理智摁了回去——班第这趁着月黑风高夜,悄悄摸进姑娘的帐篷里,可见是个脸皮厚的。   若是见她醒了,就此顺水推舟提出那种不要脸的‘要求’,她该如何反应!   容温两只小手藏在毡毯里,死死拢住自己的领口,害羞又警惕,唯恐班第再做出什么‘得寸进尺’的举动。   可等来等去,容温后背都绷到僵滞发疼了,也不见班第有别的不轨动静。   借着黑暗做掩饰,容温佯装无意翻了个身,侧睡背对班第的姿势。   见班第没什么阻拦的意思,容温心头一喜,索性又翻了两次身,打算顺势滚到地上去。   反正,离他越远越安全。   没等容温真的滚下去,肩膀先被一只大手钳住了,轻而易举把她给捞了回去。   “……”   而且,那只大手极不老实,从她肩上松开后——轻轻掐住了她的下巴尖,一路往上,停在了她紧闭的眼睑之下,细细描摹每一厘弧度。   此时她‘睡着’,可班第脑中,却都是她睁开眼的模样。   今日很奇怪,好像无论她在哪里、做什么,他都能第一眼看见她。   起初,他以为是她身上的裙裳耀目的缘故。   后来,见她听完静妃的事,整个人沉寂下来时。   他才惊觉——她的惹眼与鲜衣钗环无关。   大婚那几日,她的穿戴远比今日更为妍丽。可彼时的她,就像她从小长大的紫禁城,虽端丽齐整,却毫无人气。   连每步路迈脚的距离长短,都是差不离的。   不会随风乱跑;不会弯眸大笑;不会采些零零散散的小野花,插在小辫儿上扮漂亮;更不会捧着一堆一文不值的小奶瓜,对他眨眼道谢。   她自己肯定都不知道——她其实,长得一双生机勃勃的眼。   勿需任何点饰,弯眸一笑,世间及春,引人甘愿沉沦。   那人——正是他。   男子带着厚茧的指节,无声蹭过姑娘娇嫩的眼下肌肤。   像是河岸边的古树枯枝,不紧不慢划过静淌的春水。   粗糙与清湄碰撞,带皱一池涟漪。   这般缱绻温柔,远在容温的意料之外。   容温拢着领子的两只手,能清楚感觉到的左、胸有处地方,跳得格外快。   为何会这样。   容温想了想,觉得定是因为他手指太粗,划得她脸痒酥酥的。   就像她与二公主玩闹时,二公主故意用有几分硬度的狼毫笔蹭她脸,她也觉得痒酥酥的,通常会忍不住笑出来。   此刻,她没法笑出声,可不憋得心跳如擂鼓。   又等了片刻,容温察觉那只大手终于离开了自己的脸。   心里松了口气,忍不住悄悄把眼半睁,眨了眨,纤长的睫毛随之颤动。   正好——扫到男人摸黑印下来的唇上。   细微一接触,两人同时惊呆住。   容温能感觉到他滚烫的呼吸,尽数洒在自己脸上。   班第也能感觉到,她的紧张震惊。   两人心底几乎同时冒出一句——完了!   不等容温回神推开他,班第已迅捷直起身。脑子一片木然,耳根热得滚烫。   大手猛地扯过毡毯,把容温兜头盖住。   过后,才反应过来。此时夜色昏暗,容温根本看不清他。   容温还没从惊吓中回神呢,又冷不丁被捂在毡毯里,“唔……”了一声,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没急着钻出去。而是裹紧毡毯,尽量悄悄地,以蚕蛹的姿势,从班第腿上滑了下去。   太尴尬了。   容温缩在毡毯里,瞪着眼,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再次把手放在左胸。   好像,跳得比方才还快。   帐篷里安静了许久,容温才试探着伸出小半颗脑袋呼吸。   突然凌空一双大手,不偏不倚,捉着她这只小蚕蛹过去,再次把她脑袋安置在腿上。   都这般尴尬了,还要坚持给她当枕头?   好像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容温抿了抿唇瓣,尽量以一种坦诚又自然的嗓音开口,“你是不是……”   班第闻声,全身紧绷,两只大手攥得青筋浮显,几欲脱口而出一个“是”字。   却听容温继续问,“打猎的时候把袍子划坏了,有线头硌我后脖颈。”   “……睡觉!”班第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大手粗鲁扯开被容温压在颈后的袍角。 第34章   庆幸今夜, 昏黑无光。   容温直勾勾盯着这暗色, 任由眸中紧张慌乱四下流窜。   心里暗自嘀咕一句——“还好。”   还好,那句没过脑子的问话, 被截断在了半途。   还好,随意敷衍的言语,没有引起班第怀疑。   容温感觉那只大手愤愤扯走她颈后的袍角, 下意识侧了侧身子。   唯恐黑暗之中, 大手会不经意碰到她滚烫的脸或者耳朵。   然后,发现此时此刻,她偷偷揣在心里,与他有关的小秘密。   -   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与男人一起过夜, 容温几乎一夜未合眼。   天边微亮,小圆脸夫妇赶着牛羊群出去时,容温才隐隐起了睡意, 一觉睡到天光肆意倾盖住整个小帐篷。   醒来时,容温混沌记起昨夜的事, 双眸悄然睁开一条缝,发现帐篷里除了自己, 没有旁人,这才利落的掀开毡毯坐起来。   外面,孩子刻意压低的欢笑声里, 隐约夹杂一道奇怪的声响。   容温好奇的循声出去, 在帐篷不远处一个小丘背坡, 发现两小孩儿正鬼鬼祟祟蹲在一起,一人手里一截血肠,逗得条黄毛黑背的小奶狗‘嗷嗷嗷’的直打转。   容温眼中狡黠一闪而过,猛地从小丘正坡探出脑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宝音图,你阿布好像回来了!”   宝音图一家过得甚是清贫,平日多食奶饼马奶这些自家产的简朴吃食,等闲绝不会宰牛杀羊。   血肠是以牛/羊血、牛/羊油及几种佐料制成,对这户游牧人家来说,极为难得。   “啊?阿布,我阿布怎会回来?”两个小孩儿被容温唬得不轻,宝音图吓得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却还不忘消灭浪费粮食的证据,一把把小奶狗舔了两口的血肠塞进自己嘴里,小牛有样学样。   两个孩子一脸苦相,撑得脸颊鼓鼓,眼睛变成好几道褶子。   “噗……”容温忍俊不禁,趴在小丘上笑得肚子疼。   宝音图与小牛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满脸不高兴的朝容温冲过来,叉着腰对峙,“五婶,你竟然骗人!”   “我可没骗人。”容温满脸无辜,笑盈盈的扯歪理,“我方才说的‘好像’,没说你阿布真的回来了,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宝音图鬼机灵得很,不是好忽悠的,义正言辞道,“这根本不是你有没有加‘好像’的问题,是你故意吓唬我们!小牛,对吧?”   小牛点头如捣蒜。   “这样有失公允哦。”容温笑道,“你和小牛是一伙的,他自然向着你。”   “哼,姑娘就是不讲道理,我让五叔来评判!”宝音图扬着脖子冲容温身后喊,“五叔,你说五婶方才是不是故意使坏?”   班第来了?何时来的?   容温笑脸一滞,抿抿唇角,连头都没敢回。   班第阔步走到容温边上,没急着说话,而是眼睑半垂,认真盯着容温的侧脸,像是在确认什么。   容温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昨夜那股尴尬不自在瞬间爬了上来,白生生的耳根罩上一层绯色。   班第微不可察的翘了唇角。   这才把视线转到闹腾着要‘说法’的宝音图身上,变脸不过瞬息功夫,不咸不淡道,“我来得晚,没看见。”   “才不是!”小牛弱声反驳,“方才我们起身时,台吉明明已经站在那里了。”   “那便是没听见。”班第理直气壮的骗完孩子,还不忘睁眼说瞎话的替容温描补两句,“你二人浪费粮食,本就该吃教训!”   草原上最忌讳浪费粮食。   听班第用这么大顶帽子压下来,两小孩顿时泄了气,低着头不敢反驳,气氛一时有些僵。   宝音图性子活泛,哪耐得住这种情形。   眼睛咕噜往班第容温二人身上一转,毫不犹豫扑到相较起来,好说话许多的容温面前,笑意讨好,“五婶,我知道浪费粮食不对,你和五叔别生气,我这就去挖野菜。小牛,快走啊!”   容温及时拽住宝音图,“我也去!”   容温不知如何面对班第,暂时不想单独和班第待在一起;再则她是真的喜欢去草原上玩。   “好啊。”宝音图笑嘻嘻的点头,主动牵上容温的手,拉着她便要跑。   宝音图脚还未迈出去,便被人提溜住后领。   班第面无表情掰开他与容温牵在一起的手,沉声道,“她有事做,去不了。”   “嗯?”容温疑惑。   “什么事?”宝音图也疑惑,不过孩子的疑惑往往比大人更直白,“五婶笨手笨脚的,连生炉子都不会,能做什么?”   班第睇了宝音图一眼,默了一瞬,面不改色道,“浣衣。”   容温闻言,忍不住侧目瞟向班第,发现他换了身衣裳,   这人该不会是让她替他浣衣吧?   两小孩都不喜欢浣衣,闻言连忙勾肩搭背的跑远了。   留容温和班第在原处。   容温长到十九岁,连帕子都未自己动手洗过一次,正想借口推辞,便听班第沉声道,“跟我来。”   容温莫名其妙被班第带回宝音图一家住的帐篷。   “不是要浣衣……”   “你会?”班第轻哂一声,抬颚示意容温去客案后面坐好。   转身,从炉子里取出两个盛食物的银碗,并排放在容温面前,“快吃。”   容温低头看了眼碗里的东西,一碗是普通的奶饼,另一碗则有些奇怪了,“马奶还能与野菜一起煮?”   这能吃吗。   “是鱼汤。”班第纠正道。   “鱼?哪来的鱼?”在容温来这里的第一天,宝音图便一脸遗憾的给她讲过,不远处那条小河干净又漂亮,可惜没鱼。   对于容温的问题,班第避而不谈,长指不轻不重的往桌案上敲了敲,淡声催促道,“快些,凉了。”   容温来苏木山的这几天,于吃食上一直不习惯,经常是够充饥便好。   突然喝到鲜香味美的鱼汤,双眸忍不住为之一亮。   班第见状,半蹲在桌案前,指了指盛满奶饼的碗,嗓音极低,压着一□□哄的轻笑,“把这些都吃完,就带你出去挖野菜。”   “咳……”容温被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柔震住,含在嘴里的鱼汤一呛,咳嗽两声,面红耳赤。   “不着急。”班第淡扫过她胀红的脸,略一倾身,隔着桌案,大掌不轻不重落在她后背,缓缓拍着。   两人对视一眼,又立刻默契瞥开。   只是,气息仍是交融的。   两人隔得极近,近到让人蓦然想起昨夜那个慌乱不成型的吻。   容温的紧张显而易见,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   一手紧攥着勺子,一手无意识抓起一块奶饼。像是靠刻意给自己找事做保持冷静,敛眸闷声,直往嘴里塞。   班第凝着她呆愣愣的动作看了两眼,灰眸里掩藏得极好的紧张被翻涌的笑意冲散,连耳根的热意都褪下去了。   直到他收回手,容温才逐渐恢复正常,却一直不敢抬头看他。   班第面上闪过一丝促狭玩味。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当发现容温进食动作慢下来,班第都会刻意找理由接近她。   容温一紧张,便会僵着脸,傻愣愣的往嘴里塞东西。   循环往复,直到容温把桌案上的奶饼和鱼汤吃光。   班第把空碗收好,转身放回去时,肩膀可疑的抖了一下。   容温来苏木山后,还是第一次吃撑。   起身离开帐篷时,忍不住悄悄摸了把自己微凸出来的小肚子。   班第凭着身量高,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突然问道,“现在知道,我为何要对宝音图说,让你回来浣衣了?”   知道了,为了让她回来吃独食吃个撑。   -   班第言而有信,许诺容温吃完东西便带她去挖野菜。饭后,果然去找了一只篓子,一把小锹出来。   容温掂着小锹,含含糊糊道,“我不想去了。”   班第意外挑眉,他早发现,容温特别爱带着那条小奶狗去草甸上乱跑,“为何?”   容温闻言,幽幽睨了他一眼,“……太撑了,蹲不下去。”   班第唇角抽动,灰眸之中笑意藏不住。   容温忍不住瞪他,他不以为意,反倒正大光明的笑出了声——疏朗爽气,肆意不羁,与平日的冷戾孤绝全然不同,连他脑后高束的墨发,都显得更为利落洒脱了。   容温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他笑,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羞赧之余,更觉莞尔。   也忍不住弯着唇角跟着笑起来。   这一笑,倒是把先前堆积起来的,那些不便言语的微妙尴尬赶跑了。   两人对视,轻而易举从彼此眼底,辨认出了蓝天白云之下,眉目舒展的自己。   最后,是班第先收住了几分笑,两指抵在唇上,吹出一声响哨。   他的坐骑,一匹通体乌黑的蒙古马从远处疾驰而来,犹如一道暗影。   待马儿跑近了,他冲容温略一挑眉,伸出手,“走。”   “去哪里?”容温问着,手却已信任的先伸了出去。   “去……”班第顿了顿,两手托住容温的细腰,轻松把人送上马背,自己随即利落翻身而上,两人共骑。低头扯马缰时,下巴尖不经意蹭过容温的小辫子,班第面上笑意加深,“去一个,你会愿意记住的地方。” 第35章   马儿踏过碧草绿浪, 穿过灌木萧疏,淌过浅没半膝的小河。宝音图家那两只犹如点缀在碧青草甸上的白蘑菇帐篷, 被远远甩在身后。   五月初的草原, 天光明媚,风有些暖。   容温半捂着被风扬起来的发丝, 微阖上眼,遥望远处。   这一川草色青袅袅的土地——辽阔、安静、自由。   早已无声叙尽‘难忘’二字。   可莫名的, 容温还是很期待, 他口中那个——愿意记住的地方。   马儿径直往西, 疾驰了近一个时辰。   远远的, 容温瞧见天地之间, 有一角灼目的银白,下意识侧头避闪, 一只大手及时覆上她的眼。   画面似乎回到了她初入草原被刺那日,他带她纵马出逃,也曾用手捂住她的眼。当时,他说, “有血。”   今日, 他又说,“有雪。”   道家以一个‘缘’字,解释世间万物皆循环往复。   容温不信‘道’, 此刻却觉得这话很有几分意思。   唇角不经意弯了弯, 嗓音雀跃, 示意他松开, “我还从未见过雪山。”   “嗯。”班第漫不经心的应了她一声,手松到一半,却又密密实实的覆了回来。   长腿一夹马腹,马儿‘嘚嘚嘚’的脚步声,越发急促。   “放开呀!”容温不解的扯他衣袖,他纹丝不动。   如此僵持片刻,容温忽觉身子腾空,他竟单手搂着她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了下来!   “啊——”容温被吓得短促叫了一声,接着整个人便被凌空抛起,滚入了一处柔软泛着淡香的所在。   挡她视线的大手不知是何时撒开的,容温迫不及待抬头。   入目的——是五彩斑斓的草原与巍峨圣洁的雪山。   大片紫黄薄红的野花地,散乱镶嵌在雪山山麓,肆意疯长绽放。   雪山稳立天地,以静默做力量,让这一碧千里,不显茫茫。   动与静,粗野与内敛。截然不同的美,却契合得不可思议。   容温看呆了。   隔了许久,才恍惚回过神,发现这片契合的天地间,有抹格格不入的深色。   一袭深衣的班第,屈腿半坐在容温两三步外的地方,半敛的灰眸底下,柔光浮掠。   容温趴在柔软的野花地上,托着下颚冲他笑,咧出两排白白的贝齿,“这里好漂亮,你是怎么发现的?”   班第稍怔,到底没说自己是今日晨起,顺着河流捉鱼时发现这里的,含糊应道,“跑马时无意瞥见的。”   “这样的……”容温想了想,弯眸夸道,“那你真厉害啊。”   班第轻哂一声,“巧言令色。”   顺手揪了一朵小黄花,朝容温脸上丢去。   这几日他早发现了,这姑娘面相纯良,实则精得很,太知道该如何拿捏他了。   每次想让他帮忙做什么事,都会先弯着那双小鹿眼冲他笑,然后有意无意夸他两句——乖巧得他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   “你这人,夸你还不高兴?”容温笑眯眯地避开他的‘袭击’,有样学样,摘了好几朵黄黄紫紫的小野花,朝他抛去。   班第不动如山,大掌一伸,尽数接住容温扔过来的花。黝黑的大掌捻着其中一朵根茎转了转,弯唇朝容温招手,“来。”   “不要。”这柔软又灿烂的野花地,能把人的骨头浸软。容温懒散得很,根本不愿意动弹。   班第见状,自己挪了几步,到容温近前,瞅着她顶着草叶的脑袋沉默一瞬,替她把草屑摘了。   然后,在她面前摊开手。   容温盯着他黝黑手掌上放的几朵野花,不解道,“做什么?”   班第略一撩眼皮子,往容温的小辫上扫了眼,意思不言而喻。   “我戴头上?”容温虽让班第帮忙编过辫子,但那是迫于无奈。让她当着班第的面,往头上簪花,这行为与梳妆描眉差不离……感觉很是奇怪且暧昧。   像是那些诗词里说的——闺房之乐,女为悦己者容。   容温成功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出一脸绯色,迟疑着没动作。   班第嫌她磨蹭,自己往她身后一坐,亲自上手,不甚灵活的把那几朵小野花往她发辫里插。   容温被他扯得头皮发紧,双手捂着脑袋龇牙咧嘴道,“我不想簪花!”   班第轻描淡写的回,“口不对心。”顺便用巧劲儿把她两只小手拨下去。   容温强硬不过他,泄气道,“我何处口不对心了?”   班第闻言,目露莞尔,压着笑腔,“你每日必去草甸上寻摸野花,还用吃食收买宝音图二人与你同去。”   “……”姑娘家爱美的小心思被人大喇喇戳穿,容温白皙的脸‘轰’的红成了粉苹果。   他不是去山上了吗,怎么会知道这般清楚。   班第似听见了容温的心声,不紧不慢替她解惑,“比起吃食,宝音图还是更服拳头。”   “……”容温气短,埋着头不想理他,放任他在自己头上做弄。   过了大概一刻钟,容温余光瞟见周边有一片花儿几乎都被他摘秃了,这才迟疑开口,“够了吧……太多不好看。”   “也是。”班第应着,却还是把手里最后几朵花一股脑堆到了容温头上。   容温不自在的左右晃了晃脑袋,正想伸手摸一摸自己成什么样子了。   班第的大手突然把着她后脑勺,让她脸转了个方向。   容温只疑惑了一瞬,便惊喜的叫了起来,“哪里来的骆驼?”   隔他们不远处,有头还未完全长成的小双峰骆驼,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歪着脖子啃野花藤。   发觉容温看它,它一双大眼眨啊眨,带动两排长得过分的睫毛不停扇动,满是警惕的盯了回来。   “应是与骆驼群走失了。”班第提醒已雀跃起身的容温,“野骆驼戒心极强,当心。”   容温随口应了一声,丝毫不见方才的懒散,脚步轻快朝小骆驼快跑过去,最后又堪堪停在距它十几步开外。   一人一驼大眼瞪小眼看了对方半天,俱是警惕。   班第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这幅分明意动,却又小心翼翼的模样,眸中笑意忽闪。   长腿大跨两步上前,不由分说牵住她的手,要带她往小骆驼面前去。   野生骆驼比驯养的骆驼高大许多,这小骆驼虽说是未完全长成,但瞧着体型也比普通马儿大上几分,很有几分凶煞模样。之所以说它是小骆驼,不过是相较于其他那些小山一般的成年野骆驼而论。   容温紧张地抿抿唇,根本没留意班第牵着她,不安问道,“可会吓到它?”   班第唇角略翘,垂眸睇她,平静重复,“可会吓到你?”   “啊……”容温咽了咽嗓子,不想让班第觉得自己叶公好龙,佯装平静地摇头,“不会。”   实则,脚悄悄往后挪了小步。   班第把容温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压着笑,面上促狭一闪而过,“那便好,我带你去摸它的驼峰。”   容温瞬时瞪大眼,死死拽着他手不肯走。   班第却似没发现她害怕一般,全然不顾手上的‘阻力’,轻而易举把手上的‘小拖油瓶’拖到小骆驼跟前。   那小骆驼竟也没受惊离开,还在啃花藤。   “来。”班第微扬下颌朝容温示意,“快摸。”   “我……”容温嗓子发紧,在班第催促的眼神中,不情不愿的伸出右手。   在她指尖快碰到小骆驼棕褐的皮毛时,忽然听得一道短促嘹亮的口哨响起。   小骆驼吓得双耳一竖,登时尥蹶子掉头飞奔而去。   容温也被小骆驼这通猛蹿吓得够呛,尖叫一声,下意识往班第身上扑。   班第收回抵在唇边吹口哨的手,顺势把人接住。   等容温定下神,发现自己再次被班第以抱孩子的姿势托在怀里。不过,这次与之前的情况有些小出入——她双腿是以分开姿势,搭在班第腰侧的。   “啊!你故意的!”   容温面红耳赤,也不知是气出来的还是羞出来的。   手指着班第,板着脸,作势恶狠狠的往他盛满笑意的眼窝里戳。   架势摆得凶,实则指尖只是堪堪轻擦过他的眼角。   不过,班第还是配合的闭了眼。   碧蓝苍穹,巍峨雪山,野花鲜艳。   与这些澄净热烈格格不入的年轻男人,一袭深衣,双眸紧闭,笑声放肆又随性。不经意间,还会从那紧闭眼角,偷跑出几许宠溺。   容温盯着他不羁的笑脸,蓦然想起来前他说过的那句话——愿意记住的地方。   白云蓝天,雪山野花,甚至连那头吓到她的小骆驼,一切都很美。   可她却更愿意记住眼前这张俊朗自在的笑脸。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来,容温的心头像是揣了头不听话的小鹿,‘砰砰砰’乱撞了好几下。   掩饰一般,容温忽然开口问,“我们何时回去。”   班第嗓音还带着大笑之后的暗哑,半眯着眼答得随意,“天黑之前。”   “我问……”容温顿了下,重复道,“我们何时回去。”   她特地咬重了‘回去’二字。   班第微怔,立时反应过来,俊脸沉了下来,认真问容温,“猜到了?”   容温颔首,平静道,“算着时间,皇帝派的使臣,应该快抵达科尔沁了吧?”   多罗郡王匆忙送她离开科尔沁一事,本就透着古怪。   这几日,容温略往深处一琢磨,便大概猜到了因由。 第36章   聪明人说话, 点到为止,两人并未对使臣来科尔沁的事做多讨论, 便歇了话头。   只不过,这气氛,到底是冷下来了。容温盯着巍峨雪山发呆,冷不丁的,耳边又响了声嘹亮口哨。   容温吓得肩头一缩, 连心头那丝怅然都顾不上了。扭头瞪视班第,端着公主派头,一本正经建议道, “额驸, 你行事能否稳重些。”   “行。”班第浓眉微挑,略耷着眼,学着容温一本正经的模样, “起风了,殿下可要起驾回去?”   “……”容温讪讪,又觉得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故作斯文有些好笑,不由莞尔, “也不必如此拘束。”   班第轻‘啧’一声,似觉得麻烦。灰眸漫不经心扫过容温, 毫无预兆把人捞到怀里, 脚下矫健一蹬, 两人同时跳上刚被口哨唤来的马儿背上。   容温今日被班第吓唬了数次, 刚要再与他好生说道说道什么叫‘稳重’,班第已先发制人。   “头次听殿下训导,未拿捏好分寸,殿下见谅。”   哼——寡言少语的壮汉噎起人来,倒是会拿分寸!   容温一时语塞,懒得与他争论,兀自生闷气。   见她满脸的心事被气恼压了过去,班第唇角极轻的翘了翘。略侧过头,细心避开她头上那些小野花,扯着马缰驭马离开。   马儿跑了一会儿,容温越看周遭的景色越觉得眼生,迟疑开口,“这似乎不是我们来时走的路?”   “此地往东疾驰一日,便可见科尔沁王帐。”   容温闻言一怔,下意识远目这片辽阔翠色,对比公主府的四方天地,秀眉微不可察的蹙起,“现在回科尔沁?可是我们未曾向宝音图一家辞行,也未收拾行囊。”   “去留随意,不必拘泥繁文缛节。”班第应得洒脱。   他与宝音图一家熟识多年,相处往来,向来如此。   “这样啊……”虽是容温主动问起的何时返回科尔沁,可这会儿真上了路,却难掩失落,兴致缺缺的搭话,“这会儿天色不早了,那我们今夜宿在何处?”   男人低醇的嗓音被吹散在风中,简单两个荡开在容温耳边,“草原。”   容温倏然瞪大眼,不敢置信中夹杂几分雀跃,“幕天席地的睡?”   她知道这样做很出格,可这一川草色青袅袅的苍茫辽阔地儿,对于被高墙深宫关了十多年的人来说,处处都是新鲜与——不可多得的自由。   班第不知容温的心思,话尾微扬,揣测道,“怕?”   “有你在。”班第武艺出众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容温信任的摇头表示不怕,那一头黄黄紫紫的小野花跟着乱晃悠,“不过,若是草原下雨怎么好?”   班第被容温无意说出那句‘有你在’,哄得眉眼飞扬,甚是男儿意气的答道,“那便冒雨疾驰整夜,五月夜雨不冻人。”   容温身子一震,错愕的侧头去看班第,“你认真的?”   班第垂眸与她对视,灰眸中笑意忽闪。自然勾下她甩到自己脸上的小辫儿,无比笃定道,“今日天光晴好,定然不会下雨。”   距班第这番斩钉截铁的话一个时辰过后,草原突然刮起大风。   容温压住飞扬的裙角,面色微妙,“好像变天了,莫不是要下雨了?”   “不会。”班第仍坚持自己的判断,还不忘说服容温,“我自小长在草原。”   言下之意,别质疑我,我肯定比你懂草原上的一草一木,天晴落雨!   也是。   容温被班第成功说服,双目无神的又看了半个时辰的风景。实在无聊,稀里糊涂靠在班第怀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容温发现自己依旧在马背上,不过与睡前有些不同。   她换成个侧坐姿势,几乎整个人埋进班第敞开的袍子前襟里——躲雨。   容温迷茫把头从他只着单衣的健壮胸膛上抬起来。   难怪方才睡梦之中,她总感觉自己像抱着个会发出‘噗通噗通’响动的暖炉子。   又热又奇怪——容温揉了揉滚烫的脸,刚想抬头问班第,何时下的雨,脑袋便被一只大掌给摁了回来。   只听班第用一种极为僵硬的腔调说道,“雨下了近半个时辰,已有放晴迹象。”   不等容温搭话,他又自顾补充一句,“很小,不常见的小雨!”   他特地咬重了‘不常见’三个字。   这是变着法给自己判断错误找补呢,也不知道之前言之凿凿说不会下雨的是谁。   死要面子。   “噗——”容温憋笑,身子一颤一颤的,呼出的气把班第外袍撑出来给她避雨的小空间烘得暖融融的。   两人之间隔得极近,容温能明显感觉到,班第身体越来越僵。以为自己的‘嘲笑’伤了他大男人的面子,十分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强忍住笑意,故作平静的转移话题,“草原今夜还能睡吗?”   她嗓音里,还带着酣睡方醒的暗哑,言语中不自觉流露出一股娇憨情态。再加上两人又贴得这般近,近到她的呼吸,密密实实灼在他的胸膛上。再化作暖流,一股脑全往小腹奔去了。   班第眸瞳幽暗,垂首睨了怀里这一小团,不动声色的往后坐了一些,不让她察觉自己身下的反应,绷着下巴道,“雨水未干,睡不了,只能赶路去前面小镇歇一宿。”   容温失望的“哦”了一声,脑袋无意往班第胸膛上蹭了蹭。   班第被这一下蹭得脑子发蒙,嗓子发紧,脱口而出道,“想和我一起睡?”   此言一出,两人同时呆了。   班第到底是男人,脸皮厚些。喉结一滚,木着脸胡乱描补,“……你莫要误会我的意思,睡在草原上,是只有你我……”   越说越不对劲儿了。   容温忍着羞赧,瓮声瓮气打断,“别说了!”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默契的装哑巴。   不过,被调戏的容温越想越气,偷偷往班第腰上拧了一把泄愤。   班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吭都未吭一声,只当自己是块木头。   -   到班第所说的小镇时,雨停了,天近擦黑。   因来往这处小镇的多半是关内行商,且没有宵禁这一说。所以,这个时辰,街上倒是挺热闹。   容温好奇的多看了几眼,发现街上的人也多半在看他们,偶尔还有人捂着嘴朝他们笑。   容温以为是自己与班第衣衫带雨,太过狼狈,引人发笑,便没在意。   任由班第领着,在小镇唯一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惦记着先前的尴尬,这次班第倒没敢直接抱着容温跳下马。而是规规矩矩先自行下马,再伸手来接容温。   容温走在前面,班第牵马落后她一步。容温正打量这家大红灯笼高高挂,一看便知生意兴隆的客栈。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班第打横抱在了怀中。   这家客栈就开在镇上唯一一家青楼正对面,迎出来的店小二‘见多识广’,见状眉头都没抬一下,自顾接了班第的马缰,依旧热情殷切的招呼容温班第里面请。   容温眼皮一跳,“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别乱动。”班第压着嗓音,把容温锢在怀里,趁着店小二没留意,飞快凑近容温耳边说了一句话。   容温双眼蓦然瞪圆,浑身僵滞的缩在班第怀里——她竟然在这个时候,来月事了!   一直到进入客房,容温才满脸绯红的从班第怀里跳出来,一蹦三尺远。   “咳……”班第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下佯装一声,耳根子滚烫,低声迟疑道,“可要……帮忙?”   他记得容温晕血,所以哪怕再尴尬,总得问上一句。   免得他前脚出去,后脚人便晕在屋里了。   容温羞愤欲死,声音低得蚊吟似的,“要!”   “要,这要……”班第冷厉的俊颜瞬间龟裂,垂在身侧的两只大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哪哪都别扭。   最后索性做抱臂姿势,把手藏起来,表情比容温还紧张,“可我……我不会。”   “我也不会,平日都是宫女替我准备好。”容温深呼吸一口,勉强保持镇定,“你去铺子里,问店家。”   “铺子?”班第错愕,“我为何要去铺子?”   容温被班第问懵了,“不是你问我可需要帮忙?我没有那个……当然得买了,还有衣裙也要更换。”   “那个?”班第喃喃重复,整个人看起来呆得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与容温说的不是一回事,驴头不对马嘴。   担心她是因为害羞,不敢挑明,索性鼓起勇气直言道,“你晕血,用不用帮……”   班第话未说完,容温已气急败坏的截断话头,“帮什么帮,下流!”   她晕的是别人的血。自己的这个血,不至于到晕的地步,只是犯恶心。   -   被突然变脸的容温赶出来后,班第晕头晕脑在房门前站了片刻,这才拖着滞重的脚步,往客栈斜对面那家卖女人脂粉香膏的铺子里走。   这个时辰,铺子里没什么人,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正在账台前拨算盘,见到人高腿长还相貌堂堂的班第,先是眼前一亮,堆着讨好媚笑,一脸了然的往班第跟前凑。   “这位爷是来买用在姑娘身上的东西吧?”   在容温面前手足无措的班第,此时威风得很,眼风一夹老板娘,面无表情道,“是姑娘用的,但不是这些用在外面的。”   他略一昂下颚,指了指那些堆放在一起的胭脂水粉。   “嗳……奴家明白的。我这店与客栈斜对门,方才看见您抱了个姑娘进去。”老板娘笑得意味深长,又问班第,“瞧爷您的身板,可是要个全套的?”   班第也就面上装得像模像样,实则上下牙齿紧张到咬得死紧,压根没留心听老板娘的话,听见“全套”二字,想起容温还叮嘱他买衣裙,图个省事,立刻点头。   “好嘞,您稍等。”老板娘扭着腰进了帘子后面,很快拿出一只不小的大红包袱递给班第,“爷,您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班第接过,看都没看一眼,随手扔了一锭银子,便立刻回了客栈,把东西交给容温。   之后,自己便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门口。   容温掂着手里有些分量的包袱,总觉得不太对,因为方才班第把东西递给她时,她似乎听见了包袱里有铃铛响。   莫不是买错了吧——容温心里想着,连忙打开来看。   “嘭……”   “咚……”   “叮铃……”   屋内接二连三传出异动,自然惊动了守在门外的班第,两指一扣房门,拧眉急问,“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容温双手捂着脸,深呼吸好几口气,才咬牙喊出一句,“你进来!”   班第立刻推门而入,迎面便遭遇了数件大大小小的‘暗器’。   班第一挥手,尽数隔开,不解的问‘偷袭者’容温,“闹什么?”   “我闹?你看看你买的都是什么!”容温气得眼角殷红,胸前起伏不停,狠狠剜了班第一眼,指着地上那堆四下散落的玩意儿,“龌蹉!”   方才打开那包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先前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直到看见里面有个大棍子,像极了大婚之前,宫中嬷嬷教导她人事前拿的‘工具’。   班第随着容温的手,低头看了眼正好滚到脚边的两件东西——一件是金珠大小的铃铛,此时正不停响着;一件是婴儿手臂粗细的乌黑/角先生,边上还散着一方布料薄透,不堪入目的牡丹花蕊开口红肚兜。   班第屏住呼吸,灰眸不敢置信的阖上,又再度睁开,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 第37章   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岂止‘尴尬’二字能道尽。   班第黑沉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眼神飘在虚空,硬着头皮解释道, “这些都是店家直接包起来的, 我未曾打开看过。”   容温这会气怒交加, 反倒是没那么害羞,寒着嗓子, 条理清楚驳道,“若非你示意,店家会乱给你东西?还有……”   “啊……哦……”   “嘿嘿嘿小心肝儿……这屏风前果然是妙趣横生……”隔壁传来两道高亢暧昧、不堪入耳的尖叫, 刹时截断了容温还未出口的怒问。   容温面红耳赤,半张着嘴, 眼神羞愤惊悚,整个人受了极大冲击。   连皇室修养都抛诸脑后了, 颤颤巍巍举起手, 怒指着班第, 齿关却半天没挤出一个字来。   隔壁的**, 再加上这满屋的暧昧狼藉——只要是个没聋没瞎的,十成十都得想歪。   班第太阳穴突突地跳。   在容温悚然防备的眼神中——恍惚间,他都快信了自己真是个人间禽兽。   把一个来月事的姑娘骗到靡乱的客栈来,欲行不轨之事。   班第吐气冷静一瞬, 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摁回去。   正试图再次向容温解释, 却见容温突然低呼一声, 一蹦三尺高,跟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跌跌撞撞蹿出门。   班第凝目一看,发现容温脚边不知何时滚了根形象鲜明的粗黑角先生。   “……”班第后槽牙咬得铁紧,才暂且控制住去砸店的冲动,大步追着容温出去,在容温冲到客栈木梯前,把人拉住。   大手很有先见之明的捂住容温可能会尖叫怒叱的嘴,还算镇定的吐出一句,“裙子脏了”。   容温听进去了,并未执着往楼下跑。但还是使劲儿推他钳制着自己的胳膊,想让他离远一些。   她动作急,手无意划到班第坚硬的皮质束袖上。吃疼后,下意识往回缩。   班第浓眉微拢,松了对她的禁锢。   硬拉过她刮出几道红印的纤手,垂眸认真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什么大碍后,男人坚毅唇角溢出一丝称得上妥协的叹息,嗓音压得发沉。   “你我体力相差悬殊。我若……咳,岂会给你任何逃脱机会。”   班第说着,以巧劲把容温被刮红的手,托在自己掌心,让容温真切体会差距。   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粗糙与细腻,刚与柔。   容温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盯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默然片刻,情绪逐渐平静,但明眸之中羞赧仍在。   倏地抬手,飞快往班第掌心拍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班第长到二十二岁,打过架打过仗,可从未被人打过手掌心。一时间,盯着自己掌心的目光跟见了鬼似的,古怪又僵硬。   容温可不理他,抿着唇一脸冷淡道,“所以,今日种种,都是误会?”   “是。”班第堪堪回神,坦然道。   把她唬成这样,一个‘是’字便完了。   容温侧头横他一眼,没说话。   班第一脸莫名其妙,不懂为何容温明知是场误会,还要生气。   想了想,再次把大掌摊在容温面前。   容温蹙眉不解,“做什么?”   “任你出气。”   -   一晚上两次踏足客栈斜对门这家卖女人物什的铺子,班第脸色全然不同。   他这般显眼的相貌,老板娘自是记得他。   见他亦步亦趋,跟着位貌美但狼狈的姑娘屁股后进来。先是一愣,接着又露出招牌般的了然笑脸。   以为是班第完事儿了,带着姑娘来买胭脂水粉哄人开心的。还忍不住暗道了声,果然一物降一物,任他冷戾刚健,还不照样得被姑娘拿捏住。   班第一见老板娘这副“我什么都懂”的表情,便想起险些被容温糊到他脸上那堆破玩意儿。   一双灰眸戾气横生,两只铁拳攥得‘咯咯’响。   容温听见动静,狐疑回头,小声示意他,“你别乱动,挡好呀。”   班第本准备抱脏了衣裙的容温到脂粉铺子里来买她需要的东西。   可容温心头膈应先前的尴尬,坚持不让。所以两人只好以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的姿势走到脂粉铺子来。   容温在前面走,班第则收着两条长腿,慢悠悠缀在她后面,用身体替她挡住弄脏的裙子。   因要帮容温遮羞,班第没找着机会以拳头服人。   横着一张冷脸,面无表情把老板娘招来,随身弯刀往木台上一拍——逼着人一字不落朝容温把先前乱卖东西的事解释了一遍。   容温听得既尴尬又好笑。   那老板娘知晓自己会错意,惹了祸。忌惮一身煞气的班第与他手里那柄寒光凛冽的弯刀,连忙殷切赔罪,请容温随她去后院收拾换洗。   班第见状,稍觉满意,利落收了刀。   阔步往铺子门口一站,等容温出来。   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班第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紧接着,右臂便被人轻轻一碰。   已经换洗一新的容温俏脸带怒,挨着他的胳膊,硬是从他空出那点门缝里挤了出去。   快步朝街上走,眼风都未往他身上斜一下。   班第面上错愕一闪而过,厉眸瞪向老板娘,大有磨刀霍霍的架势。   老板娘连连摆手,一副吃不消的面孔,“爷您可别误会,我可没招惹那位姑娘。方才我好意端了盆水给姑娘梳洗,谁知那姑娘一见着水,便沉了脸,把满头的小野花全给摘了。”   野花?   -   这小镇不大,统共就一条笔溜直的主街。   班第一眼便从人群里辨出了那道熟悉的纤细背影,三两步赶过去。   容温察觉到他追了上来,随手从小摊上拿起个泥土坯花盆,慢条斯理问道,“眼熟吗?”   “嗯?”班第认真打量了几眼那平平无奇的花盆,摇头。   “不认得?”容温似笑非笑,“你不觉得它长得像我脑袋吗?”   “咳……”班第被呛了一下,直觉容温说的不是好话,果断否认,“不像!”   “是吗?”容温慢悠悠道,“若我脑袋不像花盆,怎可能容得下你往上面插的那百来朵野花。”   方才容温看见水里自己的倒影,立马想起了先前进小镇时,为何那么多人盯着她笑。   ——估计是这辈子没见过那个傻子从太阳穴到后脑勺,头上密密实实,整齐排列着上百朵五颜六色的野花。   乍然一看,像是哪处花盆成精了。   班第知晓容温为何生气后,更迷茫了。默然片刻,疑惑试探道,“不喜欢?”   容温气笑了,不答反问,“你觉得好看?”   班第毫不犹豫的颔首,很是诚恳。   “……”容温忽然想起了他之前送的那套紫茄子装,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你可见过先前送我的那套巴尔虎部袍服?觉得漂亮吗?”   “见过。”班第再次毫不犹豫的颔首,“还不错。”   容温闻言,忆起了郡王府男人一脉相承的审美,好气又好笑。   索性回到最初的问题,带着几分匪夷所思道,“你是如何想的,往一个脑袋插上百朵花?”   这个问题委实没什么回答的必要,容温有此一问,纯属发牢骚。   说罢,也不等班第回答,自顾转身沿着那些小摊,边看边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小镇街尾。   五月的夜风略带几分寒凉,这一圈儿走下来,容温那点火气也被吹散得差不多了。   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一直跟在她身后那道高大的身影消失了。   容温怔了怔,不安的踱了几步,在陌生的街道四下翘首张望,急切惶然。   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   容温只顾着找人,未曾留意,直到被掠到马上,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你去哪里了?”我怎么找不见你。   “你喜欢的,都应归你。”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野花。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带着相似的紧张。   容温紧张班第方才忽然消失不见,班第紧张容温会不满意这个迟到的回答。   都是,捧至对方眼前,简单又透彻的心思。   小镇清明的月夜下,房屋高高矮矮连成一片,街尾大红灯笼燃得喜庆——同骑的姑娘侧头与男子相视片刻,倏然一个弯了眼角,一个翘了唇角。   先前的尴尬不虞,烟消云散。   -   晚上,两人住的是小镇外草原上,小河蜿蜒处,一家牧民多出来的空帐篷。先前班第离开那一趟,除了去牵马,便是去找人赁帐篷了。   至于小镇上唯一那家客栈,两人都默契的不想再迈入第二次。   赁来的空帐篷比容温在苏木山住的小帐篷大一些,但简陋程度却差不离。   容温借着油灯,看清角落里唯一一套毡垫与毡毯,忍不住低声问班第,“是不是少了点东西?”   他们两个人,一套寝具怎么睡。   “没少。”班第答得四平八稳,一派淡然,“帐篷主人问起你我关系,我说是夫妻。”   夫妻,自然是睡一起的。所以帐篷主人只给准备了一套寝具。   算起来,容温与班第成亲两月有余了。可乍然一听‘夫妻’这两个字,仍觉得别扭。   余光扫见班第已开始铺毡垫毡毯,不安的来回踱了几步。   班第并未多话,铺好后,对容温勾勾手。   容温慢吞吞的走过去,“我睡了,你怎么办?”   今日下午下过雨,草原上还带着湿气。他总不能再像在苏木山时,随意席地坐上整夜。   “这样。”班第眉梢一挑,倏然灭了帐篷里的油灯。借着月色,长臂准确揽住毫无防备的容温,两人同时倒在毡垫上。   班第在下,容温在上。   厚实的毡毯密密裹在两人身上。   一时间,倒是分不清是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呼吸更热,还是毡毯紧覆裹身更热。 第38章   草原上的月色, 清明皎皎,调皮穿过帐篷套脑(天窗),落在重叠的两道人影身上。   四目相接,男人的眸瞳似笼了一层暗色, 不显抑重, 倒衬浓烈。   容温咽咽嗓子,下意识把头往后仰。这种近得连呼吸都融在一处的距离,太让人不安了。   班第早料到她的反应, 大手事先落在她的后脖颈。双目直勾勾的盯着她,摁着不许她离开不说,还有逐渐往下压的趋势。   容温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深觉得自己像被掐住后颈皮的小猫, 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再往下——就该亲上啦!   千钧一发之际, 容温忽地伸手,“啪”的一声, 气势汹汹盖住班第的下半张脸,大有捂死他的架势。   班第被唇上香香软软的触感打了个措手不及,气息一热, 喉结飞速滚动。   这一分神, 扣在容温脖颈的手便失了分寸,直直把人摁了下来。   容温冷不丁亲到自己的手背,而男人的唇则抵在她手心。两人鼻碰鼻, 眼对眼。   这次四目相接, 容温准确捕捉到了男人眼底未曾遮掩好的异色。   好歹也是大婚前受过宫中嬷嬷‘悉心教导’的人。不经意间, 容温想起了客栈内,那满地羞人的物什与暧昧叫唤声。   “不行……”容温含糊不清的说完,另一只手悄然摸上男人的左耳,拽了拽。   班第依旧淡定摁着容温,丝毫没有放人的意思。   容温干脆又加了几分力,扯得他左耳滚烫。   班第往左斜睨一眼,仍不为所动,甚至还得寸进尺——一脸坦然的往容温手心啄了一口。   容温脸蛋儿胀得通红,说不清是气还是羞。   不仅拽班第耳朵,还扯他头发。   两人如此僵持着。   容温拽班第一下,班第亲她手心一下。   片刻之后,容温觉得自己掌心不仅热,还有些濡湿。   怔忡间反应过来,这人保准是故意的,笃定她不敢把手拿开。   容温气怒交加,最后捏了他滚烫的耳垂一下。   狠狠心,猛地伸头往前磕,直直撞到班第脑门上。   被撞的班第没喊疼,反倒是容温这个始作俑者‘嘶’了一声。   “傻了?”听她叫疼,班第浓眉轻拧,不再逗她。   收回摁她后脖颈的大手,抱着人一齐坐起身,侧坐安置在自己大腿上。   强硬又不失温柔的掐过姑娘秀气的下巴尖,面对月光仔细照着,看她磕到哪处了。   “你才傻,分明是你……”容温气呼呼的反驳,‘记仇’的不让看,还胡乱在他腿上挣扎着,要往边上爬。   班第灰眸浓黯一闪而过,面色如常,实则身体分外诚实。   很对得起血气方刚,大好男儿这些词。   容温清楚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初时稍微挨着她大腿,后来越发嚣张,变成了死死紧贴。   挣扎的动作猛然一僵,下意识低头朝那处看去。   班第比她反应快,一把扯过被她蹭到边上去的袍角盖住,可那高高凸起的弧度,依旧显眼。   不自在的佯咳一声,耳根子通红。   硬把容温惊呆滞的脸掰回来。   两人面对面,班第出其不意往容温微张的粉唇上亲了一口。   容温越发吓住,一双眼瞪得滚圆。   班第被她这双干净的小鹿眼瞧得心虚不已,喉结快速滚动几下。   想了想,干脆把她眼捂住了。   然后,以一种自觉坦然,实则僵硬别扭的腔调对容温道,“你我是夫妻,敦伦乃天经地义之事。不过,今日你且放心,你身体……”   班第微妙一顿,不自在转瞬而逝,义正言辞道,“方才你也看见了,我若真想对你做什么,轻而易举。”   容温闻言,身子几乎僵成了木头。   “……”班第本意是安抚她,结果事与愿违,反倒把人吓得更厉害了。   俊脸上后悔与心疼一闪而过,大掌不安的在膝上敲了两下。迟疑片刻,伸手顺着容温背脊轻轻摩挲,刻意放低嗓音,“别怕,信我。”   容温木然点头,“我信……”   班第还未来得及为她的信任高兴,只听她又说道。   “除非你……立刻缩回去。”   “……”   -   这下,浑身发僵的换成班第了。   容温趁机要从他身上下来,可还是被他紧紧摁住。   清楚光靠‘武力’制不住她,班第打算另辟蹊径。强忍下所有尴尬微妙,抿着唇,面无表情与容温商量,“你老实回答我一句话,我便放开你,如何?”   容温自认无甚不能对班第言语之事,爽快应道,“你说。”   “那日夜里,你究竟想问我什么?”   容温垂头理理裙裳,若无其事道,“哪夜?”   班第凝着她细白的脖颈,唇角极轻的牵了一下。抬手转过她的脸,让她目视自己,嗓音勾笑,“别找了,我这身袍子是新的。”   容温想起那日自己说他袍子有线头,故意敷衍他的话。   “呵呵”假笑两声,一本正经道,“人靠衣裳马靠鞍,难怪我今日瞧着你格外英姿勃发,伟岸不凡,世无其二。”   这张嘴,又来了。   班第眸底笑意涌聚,嘴上却丝毫不让,掐着容温下巴催促道,“休想再蒙混过关。你当时说‘你是不是……’究竟是不是什么?你说出来,我回答你。”   那夜他一宿未睡,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这姑娘骗了。   她从小长于深宫之中,鲜少与外男接触,未开窍实属常事。   但当时的情形,两人几乎算亲在一处了,暧昧至此。她就算再懵懂,也是个大姑娘,而且还是个聪颖细致的大姑娘,对此,不可能毫无反应。   可她真就毫无反应,还有心思挑三拣四,嫌‘枕头’硌得慌。   第二日,他曾故意在她进食的时候靠近她,试探她的反应。   结果发现她害羞、紧张、脸红全都占了。   如此,可不像个完全未开窍的榆木疙瘩。反倒证明她是个借着黑夜遮羞,睁眼说瞎话的小狐狸。   这几日,班第一直在找机会,打算问清她那晚的事。正巧,她自己送上门了,自然不会让她轻易逃脱。   容温自听班第提起那晚,心头一慌,已先道了一声“完了”。   如今班第步步紧逼,她反倒是镇定了下来。   坦然与班第对视片刻,略弯了唇角,笑意柔婉驯良,端淑和煦,是宫中人人熟悉的大公主模样。   她说,“我才十九岁。”   班第借着月色与她对视片刻,那双小鹿眼分外平静,鲜活生机仿佛一瞬之间全然散去,只剩防备冷淡。   就像,他第一次见她时。面上笑意与眼底疏离,遥遥相隔,重山叠水。   班第轻掐她下巴右手不易察觉的抖了抖。   良久,才沉声挤出一句,“不早了,早些歇下。”   容温正准备从他身上下去,便被他抱着一同倒下。他躺在毡垫上,容温躺在他怀里。   落在容温耳边的男人嗓音很认真平静又固执,却不带任何欲、色,“草原下过雨,湿气未干,你受不了。”   容温默然片刻,侧过身子,找了个半蜷的舒服姿势。   班第扯过毡毯盖在两人身上。   之后,帐篷里再没有任何声响。   班第知道她没睡着,可再难开口,去追问她那夜究竟想问什么。   她才十九岁。   无依无靠,艰难的在深宫之中长到十九岁。   后又被皇父送去为饵,险些丧命。   如今,好不容易能挣脱皇室束缚,得些自在。   他怎能因一己之私,以情爱为索,把她牵扯进自己那些见不得光,随时可能身首异处的谋算里。   她只有十九岁。   班第微阖双目,盯着帐篷穹顶走神。   她是真的聪慧果断,且懂什么叫‘避害’。   大概从她见到宝音图起,便已笃定与他过于亲近有害。   所以,她毫不犹豫,埋尽了所有可能与他有关的小心思。   独善其身。 第39章   容温是被牛羊叫声吵醒的。   这处草原比苏木山脚丰茂,天光也更灿烂热烈。容温迷蒙双眼, 慵懒翻身, 想躲开明晃晃惹人厌的阳光。   可这身翻到一半, 觉察到耳边那道有力的心跳声时, 动作蓦然僵住。   昨夜挑破那层窗户纸后,两人便再未说过一句话, 不尴不尬的装睡。容温是后半夜时, 实在撑不住才真睡过去的。   这没睡够, 脑子发懵,竟忘了他给自己当了一晚上的‘床’。   容温轻手轻脚扯回被他无意压在臂下的裙角, 打算‘起床’, 这刚一动, 便觉得身下不太对。怔了怔, 面色古怪,悄悄把盖在两人身上的毡毯掀开一条缝, 眼睛直往下瞄。   班第是习武之人,五感远比常人敏锐。早在容温睁眼时, 他也跟着醒了,只是担心她尴尬,未露痕迹而已。   如今察觉容温举止奇怪,一个劲往掀毡毯偷瞄。他第一反应, 便是‘血气方刚’的自己又被容温逮住了, 惊得立时要坐起身遮掩。   容温比他反应还快, 一个猛扎, 两手压着他肩膀,死活摁住不让他坐起来。   昨夜还一本正经的与他划清界限,睡一觉起来又‘投怀送抱’,班第越发觉得看不懂容温,“你……”   男人的嗓音,带着晨起的暗哑低沉,是好听的。但落在容温耳朵里,却足以刺得她头皮发麻。   容温勉强扯出一丝艰涩至极的笑意。   不见素来的坦然大方,颇有些胆怯扭捏、赔小心的意思,“你暂且别说话,听我说。”   班第大手垫在脑后,几分疑惑,几分慵懒,还是配合的“嗯”了一声。   “那个……”容温抿抿唇,指头不自在拽着裙角,试探问道,“那个,你打女人吗?”   “咳——”班第猛然一呛,头略偏了偏,俊脸憋成酱色。眼角余光却一刻未从坐立不安的容温身上挪开。   浓眉拧紧又松开,被她方才的问话,逗得好气又好笑。   但碍于她昨夜明摆出来的避讳态度,并未表露出任何笑意。   吐纳了几息,尽量平静道,“你做错事了?说罢,我不动手。”   班第不认为容温能做出什么天大的错事,她这一晚上都在他怀里窝着。做过最坏的事,大概是睡着后——乱蹭他,蹭得他心浮气躁,睡意尽消。   “先说好,昨夜我睡着了,实属无心之失。”容温根本不敢看班第,自然错过了他眼底交织的复杂压抑,咽着嗓子,“……还是你自己看吧。”   说着,容温麻利翻身滚到一边去,顺便把毡毯裹走了,身子小小一团缩在里面,只露出一颗睡炸毛的脑袋,小心翼翼偷觑班第的脸色。   班第身着深色袍服的颀长身子大喇喇暴露在外,乍一看无甚异常。   可容温盯着他看的眼神,明显不对。   班第坐直身,顺着她的视线,仔细研究了两眼自己的袍子。腰带往下,有块布料颜色似比周围略深,像是血迹风干过后。   “…………!!!”结合容温反常的态度,不难猜这块干血迹是怎么回事。   班第下颌紧绷,一双灰眸冷然望向容温,默然半响。   容温讪讪,昨夜心头烦躁,她完全未曾想起自己来月事了。一直用侧睡姿势,谁知漏了……   漏了其实不要紧,关键是浸他身上去了。   不管是宫中还是蒙古,女人月事都被视为脏污不吉之物,说是会影响男儿气运。   宫中来了月事的女人不许往皇帝跟前凑,不得参加各种祭祀典仪等。蒙古更为严苛,女人被月事脏污的衣裙,甚至不能去河里清洗。   容温自发现‘坏事’之后,便一直忐忑难安。此刻更是被班第盯着犹如芒刺在背,硬着头皮,无甚底气的安慰道,“实在对不住。不过,这事也许并不如传言邪乎晦气。等我回去了,定然去给你求一道驱邪符……”   班第闻言,倏地起身。男人宽阔的后背尽数遮挡住所有灿烂阳光。   容温置身在他制造出来的暗影里,被扑面而来的压力,震得不安的裹了裹毡毯,昂着头干巴巴继续道,“你要是不喜欢驱邪符,玉牌佛像也行。”   “不必!”班第逆光而站,知道她看不清楚自己的脸,刚毅的唇角才敢朝上翘了翘——因她这幅‘伏低做小’的小可怜模样。   尔后,飞速敛尽所有情绪,面无表情的拒绝。   男儿征战沙场,活命靠的是本事,而非运气。   容温闻言,讪讪点头。   班第看她的面色,便知她因自己生硬的口气误会了。   张口欲要解释,又想起两人应该目前的关系。   遂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径直往外走。   余光瞥见容温还缩在毡毯里,没跟上来。略侧过头,睇她一眼,以他惯常的冷硬腔调说道,“立刻起身,今日赶路。”   说完,掀开帘布,大步迈出帐篷,丝毫没有等容温同行的意思。   -   容温一怔,她好像很久没挨过班第的冷脸冷待了。   一切仿佛回到他们刚成亲那会儿,疏离、隔阂、淡漠。   不过,这大概也算求仁得仁。   班第身上牵连的事情太多——皇帝对他的青眼看重、藏在京中郡王府暖房花盆里的发辫、他与静妃之子的关系、他私下养着宝音图的用意……   每一件事都不简单,特别是他私养宝音图之事,可能藏着足以赔进他博尔济吉特氏全族性命的谋划——血性男儿,有颗称王称霸,入主中原的雄心,不足为奇。   容温不敢确定他将来的成败。   但人生如棋,走一步看十步。   若来日他事成,他明知她是皇室弃子,必不会过多与她为难。   若败——只要他两夫妻关系稀松平常,皇帝便不会牵连到她这个和亲公主身上。   就像当初和硕建宁长公主的额驸吴应熊因造反被斩。   鉴于这二人夫妻关系不睦,事后建宁长公主半分未受牵连,平顺终老。   皇嗣不论男女,幼时稍微懂事,便有嬷嬷耳提面命一句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   以教导皇子公主,莫要去危险之地,行危险之事。   容温从不觉得自己有多高贵,却也惜命,避害成本能。   班第身上有“大害”,得避。   她熬了十多年,熬过了宫廷诡谲与皇帝的阴谋算计。不愿在方得自由之时,为了戏台上唱的儿女私情、同生共死,再过那种提心吊胆、费心筹谋的日子。   所以,哪怕她看见了班第把真心捧到面前,甚至偶然间还会为之沉沦。但到最后关头,却一律选择装傻充愣,故意忽视。   有时,独善其身与自私怯弱,本质其实没什么不同。   容温垂头扯了扯唇角。   ——真要说不同,大概是多了层遮羞布。   -   就在容温发呆的间隙,班第已经纵马,疾风火燎的在小镇上跑了一个来回。   容温听见外面一阵马蹄声。紧接着,班第便掀了帘布阔步进来,把一只大红皮包袱扔在她面前。   容温看他换了身崭新袍服,猜到包袱里是给她的新衣裙。   不过,鉴于班第上次买错东西闹的尴尬,容温确认道,“衣裙?”   班第略一颔首。   容温还是不放心,上次包袱里那条羞煞人的半透明红牡丹肚兜也是‘衣裙’,遂反复确认,“老板娘只是给了你衣裙?”   班第闻言,面上飞快闪过一抹不自在,双眼微不可察往自己胸前扫了一眼。   那个老板娘把店开在青楼边上,能是个什么正经人。   他这一去,老板娘逮着机会便给他推荐‘好物什’。还一脸娇笑的与他说,看容温走姿,便知道是个大姑娘。   如此轻薄,气得他险些拔刀。   老板娘是迎来送往的生意人,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见他面色不妙,赶紧掏了盒什么膏给他。说是能缓解姑娘破瓜的痛楚。   他虽心知与容温莫要纠葛才是真的对她好,最后却鬼使神差的用拔刀的手,把那什么膏接了过来,好生揣在怀里。   大概是冥冥之中认定,他与她——没完! 第40章   蒙古人虽多习惯住毡包帐篷, 但这坐落着科左中旗掌旗札萨克王府及纯禧公主府的花吐古拉镇,明面上以镇为名,实则占地大小与关内普通城池不差什么。   在花吐古拉镇的东南方向,还特地仿造关内城郭, 筑了厚壁巍峨的青石城墙及三扇红漆金铆拱弧大城门。   但平素城墙之上, 极少有兵勇站岗瞭望。   这些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兵勇, 还是更愿意策马绕着自己的家乡巡视。   说来也巧, 容温与班第并骑进花吐古拉镇时,城墙之上既无兵勇值守,也未曾在镇子外围见到巡逻的卫队。   容温暗自纳罕时,班第的脸已是黑沉一片——显然对兵勇懈怠巡守很是不满。   只见班第下颌紧绷, 一夹马腹, 身下的马儿疾风似的朝纯禧公主府奔去。   大有把容温扔回公主府,便立刻去找人算账的架势。   容温单手虚捂住被风撩起来的发丝, 一双眼灵活的四下张望。   她入蒙古那日, 也是从东南方向城门口进来,直穿过花吐古拉镇的主街,抵达位于街尾的公主府的。   但当时她正在病中,且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碍于‘皇室威严’,她根本没机会好生瞧瞧这处她将要住上许多年头的地方。   ——白顶毡包整齐列在街道两边, 高低不同, 错落有致。一眼望去, 犹如白浪起伏。   街道两侧, 用长杆子在蒙古包前竖着招展幡子的是酒家与香料铺。三五小童绕着长杆,追逐嬉闹。   不远处临时搭出来的木台边上扎着一圈儿五彩小旗。   扮相喜庆的男女踏着胡笳与马头琴奏出的长调乐声,载歌载舞,搏得围观百姓一片叫好声。   街角半蹲的汉人行商,正扯着一口不甚流利的蒙语,比手画脚的与带着小孙子前来易物的牧民谈生意。   花吐古拉镇与容温想象之中,区别甚大。   没有她曾在太后口中听来的血腥杀戮,蛮横抢夺,不通教化。   除了街边的毡包与百姓的衣饰,这里瞧着倒是与关内集镇别无二致。   称不上繁华,但足够热闹、安稳;说话行事确实粗鲁不羁,却未曾见谁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   瞧着街边说笑自如的百姓,莫名的,容温想起宝音图的养父母。   ——那一对恩爱敦厚的夫妻,眼角除去和善之外,难免捎带被草原寒暑、游牧迁徙、清贫困境磋磨出来的愁苦。   从苏木山到花吐古拉镇这一路,容温见过的每一位牧民,音容之中都透着与他们相似的苦难缩影。   可住在花吐古拉镇的百姓没有。   他们高声笑闹、欢呼满足、自在顺意。   此处,仿佛是——千里碧色中的桃源。   -   容温胡思乱想之际,公主府的红墙绿瓦已出现在眼前。   再往前几步,只见公主府角门大开,好些身着短袍的青壮肩扛砖瓦,不断进进出出。   正指挥青壮干活的卫长史闻听马蹄阵阵,下意识回头。   瞧清楚马背上的容温与班第后,不由得一愣。回过神后,忙不迭一溜小跑,殷切上前请安问好,“公主与额驸回来了,公主身子可痊愈了?”   容温‘受罚’,被送去苏木山的事,多罗郡王自然不可能对外道也。   索性对外谎称,公主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身子不适,去了寺庙静养。   “已经大好了。”容温浅笑,随口替多罗郡王遮掩过去,这才朝角门处略挑下颌,“府邸何处需要修缮?”   卫长史闻言,笑意霎时变得苦涩,欲哭无泪的给容温解释了一番。   原来自容温离开后,记吃不记打的端敏长公主见她不在公主府坐镇,气焰又上来了,带着一大群随扈打上门来。连理由都不找,便要打砸公主府,羞辱她。   公主府的奴仆因先前任由端敏长公主上门欺辱的事,被容温敲打过,还罚了月银。如今见端敏长公主又来,新仇旧恨,哪肯再乖顺任欺。   双方奴仆群殴,打塌了公主府好几处地方。甚至连那根比成年男子腰还粗的大殿廊柱,也被挤得摇摇欲坠。如今公主府内,正在查检修缮。   “听郡王爷说,公主要半月之后才回府,奴才便没催工匠赶工。不曾想,公主提前回府了……”卫长史觑了眼角门进进出出的青壮,袖子擦擦额上不存在的细汗,一脸为难道,“还请公主在外稍候,奴才这就去肃清府中来往人丁。”   男女大防——总不能公主回府了,还放任满府青壮工匠乱窜。若是冲撞了公主,岂不是平白污了公主名声。   “好……”   “不必。”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班第冷然开口,扔下两个字后,便一扯缰绳,带着容温打马转向离去。   -   马儿一路畅通无阻停在了王帐前,容温瞥了眼王帐上高高耸立的耀目金顶,忽然靠近班第,低声谨慎道,“这处的守卫,比之我上次来时,好像松散不少。”   上次她来时,王帐之外随处可见以小队为伍的巡守兵勇。   可今日,他们一路穿过王帐外围那片布防区域,直抵最中心的王帐,中途竟未曾遇上一支巡卫。   整个王帐这一片,人声马嘶,纷纷断绝,像是谁在此摆了出空城计。   来过王帐一次的容温能感知到情形诡异,班第这个亲自布防的台吉,自然早看出了异样。   联想起同样无人巡守的镇外,班第眸瞳微缩。不动声色把容温藏在身后,一手警惕按在刀柄之上,阔步往王帐里去。   “台吉!”班第大手方碰上王帐的金丝银线狩猎图帘布,还未拉开。远处,一道兴奋的大嗓门先传来了。   乌恩其甩着马鞭疾驰而来,不停朝班第与容温招呼挥手。一张黑脸笑得犹如枯木逢春,老来添子,喜滋滋的冲容温与班第喊,“公主!台吉!”   班第与容温对视一眼,默契地从对方眸底发现了疑色与……嫌弃。   两人俱是面无表情,谁也没应乌恩其。由他自顾欢乐,自顾奔腾。   乌恩其大咧咧跳下马,笑龇两排白牙,乐呵呵道,“先前听镇上的人说,仿佛看见台吉带着一个姑娘回来了,属下半个字没信,还好遇见了公主府的长史。嗳——台吉你去了苏木山,公主在庙中,你二人为何会同时……”   班第没心思听他废话,大手一摆,冷声道,“巡守兵勇何在?”   “这个时辰,自然是去了达尔罕王府演武场。”乌恩其答得随意,待瞧见班第面色不妙后,才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瞧我,忘了台吉与公主先前不在镇中,不知这几日发生的事。”   “这事儿,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三日前,京中以恭亲王为使抵达科尔沁部。一则为安抚遇刺的公主;二则为督促科尔沁部备战。郡王爷以公主在庙中静养为由,阻了恭亲王前去探望公主的意图,恭亲王……”   全是浮散话,半天没个重点,班第耐心被乌恩其耗尽,面无表情把带鞘弯刀往乌恩其脖颈上一架。   乌恩其佯装惶恐,后退半步,小心翼翼拨开刀。不用班第说半个字,已十分自觉表示,“台吉别动怒,方才属下是在开嗓子,这就给您表演个长话短说!”   容温被他这副狗腿样逗得轻笑起来。   乌恩其循声望去,就一眼的功夫,弯刀再次无情抵上他的脖颈。   比弯刀还无情的,是班第那双淡漠的灰眸。   乌恩其跟随班第多年,不说全然了解他,至少是把他性子摸透了四五分。见状,心知班第是真的怒了,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转回脑袋,严肃回禀。   “恭亲王此行来科尔沁,带了好几车辣乎乎的番椒与会做辣菜的厨子。每日,必在达尔罕王府演武场做好辣锅子,请部落所有兵勇前去共食,连巡守兵勇也得去。”   班第闻言,怒叱一声,“荒唐!”   容温心头也跟着道了一声荒唐。   恭亲王自前些年去云南剿灭反贼吴三桂时,爱上了食西南等地的番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平素日日用番椒饮食宴客便也罢了,竟还千里迢迢把番椒运到蒙古来,让科尔沁部兵勇懈怠守城巡卫这等正事,去共食什么辣锅子。   若是此时别部前来偷袭,以有心算无心。科尔沁部毫不设防,定然损失惨重。   容温蹙眉,不解问道,“恭亲王如此行事,达尔罕王爷与多罗郡王为何会同意?”   这两人都是聪明人,怎会糊涂至此。   提起这话头,乌恩其可谓愤慨,脱口而出道,“还不是让皇帝给逼的!”   容温与班第彼此心知肚明皇帝借由慰问之机,派恭亲王出使科尔沁目的不简单,闻言面不改色。   倒是乌恩其后知后觉想起了容温与皇帝和恭亲王的关系,满脸讪讪,挠着脑袋不吭声了。   班第浓眉一拧,正欲斥他莫要言语扭捏。忽又觉得乌恩其如此停顿,有几分道理。   哪怕容温与皇室已撕破脸皮,但当着她面论及皇室奸诈,以她性命死活为把柄,找科尔沁部‘秋后算账’,提无耻要求等。   这,着实有失妥当。   难免致她——堵心郁抑,面上无光。   班第觑了一眼还不及他肩膀高的娇小姑娘,眸中沉思一闪而过。随后,单手把容温拽进王帐。   胡乱扯了块织花厚毯扔在距王帐门口不过两三步处,低声示意容温,“坐好。”   “让我听?”容温眨眨眼,学着班第的样子,小小声问。   她以为班第把她塞进王帐,是不打算让她听到皇帝如何压榨科尔沁部的事。   可她若坐在此处,隔这般近,摆明了能把班第与乌恩其的对话听全乎。   “回了科尔沁,此事你早晚会知晓。”班第用巧劲儿把容温摁坐下去。   容温不解,“既然如此,那何必多此一举,让我进王帐来?”   “乌恩其那怂货,当着你面不敢详说实情。”班第轻描淡写答道。   乌恩其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三步之外,自己满心崇拜的主子,正眼都不眨的悄悄胡编乱造说他坏话。   就像容温永远不会知道,班第把她塞进王帐时,其实在想——堵心难受避无可避,但他的殿下于人前时,应该是骄傲的。   就像当初通榆城外,她淡然静立在舆车上时,一般骄傲。 第41章   王帐之外, 几步之遥,乌恩其刻意压低的大嗓门依旧清晰。   “台吉与公主大婚之前,科尔沁部与皇帝分明早已商议好,科尔沁部出精兵五万配合皇帝歼灭噶尔丹贼子。谁知三日前, 恭亲王一抵达科尔沁, 便说奉皇命督促科尔沁部备战十万精兵。”   从五万到十万, 张嘴便翻了一番。   十万精兵, 虽不至于直接榨干科尔沁,但噶尔丹部作战凶悍,若科尔沁部真奉命调出十万兵勇去与之拼杀,无论此战胜败, 必会伤及元气根脉。   蒙古之地, 崇武慕强。为了争抢牛羊领土,各部随时有交战可能。   若科尔沁部损了精兵护身, 其所辖属的丰茂草原与牛羊, 落在其他强部眼里——犹如三岁小儿怀抱金砖行于闹市之中,被生吞活剥不过是早晚的事。   届时,科尔沁为求自保,只能全力依附大清。   皇帝此举, 可谓是把帝王心术使到了极致。   ——用你,疑你。   皇帝想用科尔沁精兵, 为自己肃清宿敌噶尔丹。   又疑心本就强盛煊赫的科尔沁部, 此战之后越发得势, 来日会成为第二个噶尔丹, 大清无法辖制。   为了防患于未然,皇帝索性趁班第身上背着‘违抗圣命’之嫌时,以之为‘赦免’交换或者说要挟——命科尔沁出精兵十万,倾阖部上下之力征讨噶尔丹。   如此,既能保证战事顺遂,又能名正言顺削弱科尔沁。   若说这是一盘博弈棋局,皇帝无疑是走了步一箭双雕,以绝后患的好棋,值得欢呼称赞。   可身为局中人的容温,却觉得皇帝此等行径,无比恶心。   四下无人,年轻姑娘恣意放任自己的恨意,姣好的柔婉面容上写满狰狞扭曲,揪裙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直到帐外传来班第的低沉的嗓音,容温才勉强冷静下来,留神继续听主仆两的对话。   班第道,“恭亲王大张旗鼓邀所有科尔沁兵勇共食,与皇帝想增调科尔沁精兵有何关联?”   总不能是因为科尔沁部不同意增调精兵,恭亲王身负皇令,病急乱投医——打算以几口吃食贿赂兵勇们去战场上为之卖命。   乌恩其闻言,重唾一声,很是气愤,“要不说,这京城来的人花花肠子多。恭亲王头次提出让科尔沁增调精兵时,达尔罕王爷与郡王爷便以科尔沁部精兵不足十万,且需要留兵卫戍草原为由婉拒了。恭亲王为之与达尔罕王爷扯皮了许久,仍没得到应承。”   这都是意料中事,班第八风不动,以眼神示意乌恩其继续说。   “恭亲王不死心,非说进花吐古拉镇时,曾见过镇子的巡卫英姿,说他们对战科尔沁精兵,能以一当十。科尔沁留下这些巡卫便足以震慑别部,不必再多屯兵力。”   花吐古拉镇的巡卫,也是从科尔沁精兵铁骑里选出来的。双方顶多打个平手,以一当十这种虚话,听听也就罢了,谁当真谁傻货。   “达尔罕王爷他们自不会被这几句奉承话糊弄住,坚持不允。恭亲王便气急败坏的与达尔罕王爷打赌——说要摆个擂台,让科尔沁部的巡卫与精兵堂堂正正较量一番,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若巡卫赢了,科尔沁部便依皇命增调出十万精兵;若精兵赢了,恭亲王便不再提增调之事,并且一力承担皇帝追究之责。”   精兵与巡卫双方实力相当,胜负难辨。   但这些都是科尔沁的兵勇,达尔罕王爷想谁输谁赢,还不是暗地里一句话的事。   这个赌约,听起来完全像是恭亲王被气糊涂了,胡乱许诺。   实则——   乌恩其一耙头发,粗叹了口气,“达尔罕王爷与咱们郡王爷商议过,本没打算占这莫名其妙的便宜,嫌无论输赢,都显得立身不正。是端敏长公主私下应了,还当即指使人在王府演武场搭了擂台。”   端敏长公主自持身份不凡,嫁的又是科尔沁旗主达尔罕王爷。从她入科尔沁部第一天起,便野心勃勃,毫不掩饰自己涉政揽权意图。达尔罕王脾性耿直火爆,地位不凡,也不是随意任女人拿捏的。   为此,夫妻两斗鸡眼似的斗了这些年,端敏长公主平素最爱与达尔罕王爷对着干。   这对夫妻关系不睦众所周知,但对外,他二人却是一体的。   端敏长公主代为应承了恭亲王的赌约,达尔罕王若临时反悔,打了端敏长公主的脸不要紧,最重要是会得罪使臣恭亲王。不得已,只得捂着鼻子认下。   增调精兵这等干系部族存亡的大事,岂是随意一场比武便能草率决定的。   达尔罕王他们根本没把这赌约当回事,只当做陪使臣恭亲王看出热闹。再则,达尔罕王他们笃定,巡卫撑死了顶多与精兵打个平手,根本没动过暗中操作,让巡卫故意装弱认输的心思。   谁知比武第一日,巡卫便把精兵当儿子揍了。   那群巡卫狼崽子似的,越是头破血流,越是勇猛斗狠,全然把生死置之度外,真正是以一当十,当场打死了好几个精兵。   达尔罕王爷与多罗郡王察觉不对,想起比武之前,恭亲王特地宴了所有巡卫吃辣锅子,鼓劲打气。怀疑是恭亲王在辣锅子里加了什么东西,才致使巡卫武力暴增。   恭亲王自不肯承认是自己动了手脚,当即让达尔罕王派医士前来查验。   医士并未查出任何异常。   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越发凝重。   恭亲王见状,甚至还大大方方的与达尔罕王商议,说既他们怀疑辣锅子里添了‘东西’,那当日的比试结果便作废不算数,再找机会重新比试便是。   比试时间就定在接下来三日,每日傍晚。   恭亲王此举,以退为进,气度气量皆有——当场赢了不少兵勇崇敬。   达尔罕王哪怕隐约感知他不怀好意,却拉不下脸,当着许多人的面,龟缩不应他这封‘战帖’。   三日比武之约自此定下。   这时,也不知是从何处露出的风声,把当日恭亲王与达尔罕王的赌约有鼻子有眼的传了出去,闹得临近几个部落都知晓了,甚至还有人特地纵马赶来看热闹。   连续比武三日,再加上赌约‘适时’传出——原本的小比试,无形之中,早已变质。   这场赌约的重要性,莫名其妙被坐实了,成了大清与科尔沁之间的赌局。   若是达尔罕王爷输,势必得‘循约’增调十万精兵。   草原男儿重诺,若言而无信,怕是今后谁都敢当面戳科尔沁的脊梁骨。   事已至此,这场起因看似荒谬的赌约,摆明了是恭亲王乃至皇帝步步为营,逼科尔沁增兵的诡计。   而且,皇帝与恭亲王这手段,说干净也干净,说下作也下作。   他们利用科尔沁自己的精兵与巡卫为赌约,事后不论输赢——达尔罕王若要怨,要怪。也只能先罚自己部落的兵勇不争气,牵连不到他们身上去。   达尔罕王等人事先未曾察觉皇帝与恭亲王的真实意图,一脚踏入圈套。如今,只能无奈屈于被动位置。   难怪,乌恩其对皇帝与恭亲王等人,愤慨之此。   班第不经意往帐篷帘布上扫了一眼,沉了沉,冷声问,“今日是比武第几日?”   “第二日,昨日是咱们输了。”乌恩其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也不知那些巡卫脑子是不是长脚板心了,明知他们要是赢了,咱们科尔沁便得调十万精兵去给皇帝卖命。不说让他们故意输给精兵,至少不必以命相搏吧。谁知那群狗崽种,一个个不见血不撒手!事后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些巡卫都说,打斗时杀红了眼,根本不记得输赢。”   台吉这个爵位,放在煊赫的科尔沁部,完全不够看。   但班第身上的台吉爵位,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协理旗务的台吉,手握实权。   整个科尔沁部,除了掌旗的达尔罕王爷,就属他手中权力最大。   科尔沁的精兵与巡卫,都是从他手下历练出来的。这些人有几分真功夫,无人比他更清楚。   若说偶然一次,巡卫把精兵当儿子揍,可能是意外。   可连续两日,在精兵有准备的情况下,依然被巡卫压着打了,这里面绝对有鬼。   而且,一个巡卫杀红眼正常,一群巡卫杀红眼,这……   事出反常必有妖。   班第转眸望向达尔罕王府方向,意味不明问道,“每日比武之前,恭亲王都会邀巡卫共食辣锅子?”   “台吉也怀疑那辣锅子有问题?”乌恩其快言快语,打消班第的念头,“且先不说达尔罕王爷已派医士几番查验无误。就说这两日,恭亲王给参与比武的巡卫与精兵都准备了辣锅子,大家吃的是一个锅里的东西。”   可结果,依旧是巡卫大胜。   三局两胜,昨日达尔罕王爷已经输了。   若今日再输,便得按照规则,履行‘赌约’,增调精兵了。   班第盯着王帐的鎏金帐顶,薄唇微抿,没再搭腔。略沉片刻后,这才撩开王帐的狩猎图帘布,接了容温出来。   他黑脸敛目时,一身的肃杀之气实在骇人。容温并不太怕,反倒有些担忧的碎碎念,“我们现在是去王府演武场?你打算上场?记得小心一点,那些巡卫听起来不正常。”   班第双眸微不可察的眯了一瞬,既意外她会如此直接猜到自己的打算,更因她脱口而出的关心。   不过,班第并未回答容温。而是自顾在王帐不远处,一座不算大的帐篷门口勒停了马。   班第把容温放下马时,大掌重重往她乌发上呼噜了一把,轻飘飘丢下一句,“你今日先暂且歇在此处。”   然后扯紧马缰,头也不回,领着乌恩其径直离去。   “嗳……”   容温顶着一头炸毛的长发,望着那两骑飞驰的背影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的转身进了边上的帐篷。   掀开墨色帘布,容温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这是班第的居所。   无它,这里的布置与京城郡王府内,他所居西院内的粗简陈设如出一辙。   除了必要的几条桌案垫毯,这帐篷里最显眼便是各式各样,乌漆嘛黑但又寒光凛冽的兵器。   比之金碧辉煌的王帐,这里简直像个无人居住的兵器库。   容温小心翼翼碰了碰挂在壁上的火铳,忽然想起宫中的传言——皇帝之所以重视班第,便是因多年前,十三四岁的班第曾用一把火铳,独身剿灭银狼群,救驾有功。   又是十三四岁与救人。   容温眉间露出一丝沉思。   凭班第如今这幅眉目肃杀,气息冷戾,一身沉重的形容,她实在很难想象他年少时是何种模样。   ——大概意气风发,纵马驰骋天地间,一头高束的墨发神气又张扬。最特别的应该是那双鲜见的灰眸,不仅盛着少年人的傲气,更有掩于不羁之下的良善。   反正,肯定与现在的他,截然不同。   容温半垂眼睑,视线虚浮。   似在打量这把火铳,又像在透过火铳看别的东西。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才堪堪回过神来。   转身,发现卫长史领了一群公主府的宫女仆役站在门口,正恭恭敬敬的向她请安。   容温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卫长史上前一步,诚惶诚恐答道,“公主府未修缮好,不敢恭请公主入住,只得委屈公主在帐篷内将就几日。奴才特地替公主把使唤宫女及日用物什送来,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明示。”   “你看着安排便是。”反正再差总不能差过苏木山那顶小帐篷,容温不太在意的摆摆手,“有些日子没在府中了,本公主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卫长史,其余人先退下吧。”   桃知樱晓识趣的领了一大帮宫女仆役退出帐篷。   待确定她们离开后,容温循了处垫毯坐好。低声开口,问的却不是公主府的事。   “恭亲王是如何在那些巡卫身上动手脚的,你可知晓?”   “这……”卫长史对一向明哲保身的容温主动涉身这等浑浊事儿,颇感意外。愣了愣,忽然记起了先前容温与班第同骑回公主府的画面。神色一动,似是悟出了什么。   世间男女,情关难过。   卫长史犹豫片刻过后,忽地掸掸袖子,双膝跪地,对容温长施一礼,郑重唤了一句“公主”后,便没做声了。   容温懂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大清的和亲公主,所有荣宠尊贵,皆系于皇室。一朝行差就错,满盘皆输。   容温轻扯唇角,无意泄了几分讥诮。   哪怕明知就算没有班第为救她违抗皇命之事,皇帝照样会找其他理由削弱科尔沁。   实话实说,科尔沁如今的困境,与她是否被救,干系不大。   但容温仍旧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除去对科尔沁的愧。   更多的,还是恨——恨被当做弃子;恨她在无意间,给皇帝的野心助推了一把。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助推的这一把,自然得她亲自收回来。   容温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卫长史,漠然道,“多谢你此番好意提醒,关于‘身份’二字,本公主也想赠你一句话——想当忠良谏言的心腹,首先要学会做听话的奴才。”   卫长史瞪大眼,唇角翕动,面色变幻莫测。良久,才涩着嗓子,吐出一句,“恭亲王的辣锅子里,不止有西南之地的番椒,更有云南边陲特产的莺粟壳。莺粟壳混入食物之中,会使人上瘾及轻微兴奋。”   “轻微兴奋。”容温蹙眉道,“那些巡卫武力暴增,比试时意识模糊,可不像轻微兴奋。还是说,这是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公主聪慧。”卫长史叹了口气,“先前达尔罕王爷怀疑恭亲王在辣锅子里动了手脚时,恭亲王便以莺粟壳为遮掩。   蒙古之地有封关令与禁文令在,鲜少与外面接触,也无法从书上获悉外界。科尔沁的蒙古大夫根本不知莺粟壳是何物,还是多罗郡王亲自往咱们府上走了一趟,问过御医,确认莺粟壳只能致人轻微兴奋后,又亲自试吃后,才不得不暂且信了恭亲王的话。”   多罗郡王与达尔罕王暂且信了,卫长史这个在京中各王府、贝勒府辗转任职了小半辈子的人,可是半句没信。   恭亲王是皇室子弟,长于宫廷。   宫中阴私禁药与使毒手段,让人防不胜防,哪是明面上这几颗莺粟壳的事。   恭亲王此举,分明是在欺科尔沁部的人只知逞武斗勇,是毫无见识的‘井底之蛙’,可任其耍弄。   容温也是宫里出来的,卫长史有些话勿需说得太明白,她自也清楚。   堂堂一个大清王爷,竟用毒这般下作的手段。   不愧是皇帝的亲兄弟,两人真是一脉相承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容温心里唾了一声,闭目冷静片刻,呼出一口浊气后,对卫长史道,“去王府演武场。”   她耽搁这会儿功夫,班第怕是已经上场了。   “王府演武场动辄见血,公主万万不可啊。”卫长史知晓容温晕血,赶紧劝道,“昨日恭亲王已赢了一局,今日听说演武场那边依旧是恭亲王占了上风。此事局势基本已定,公主何苦白走这一趟。”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容温坚持要去。   卫长史对容温的固执很是无奈,“公主何以见得?”   “有额驸在。” 第42章   王府演武场。   擂台上, 巡卫与精兵各以五人为伍,双方交战正酣。青壮男子的暴呵与汗珠,伴着刺鼻的血腥味,肆意在空中荡开。   相较于擂台上比武者的热烈刺激, 擂台下的看客则显得格外古怪沉静。   眼看上场时气势滔天的五名精兵, 在与巡卫交手百来个回合后, 便露了颓势, 毫无还手之力。   魁梧高壮的汉子,被压在地上打不算,最后竟还被人扔抹布似的,飞旋摔下了擂台, 砸得满地尘沙飞扬。   好巧不巧, 这人正好砸在多罗郡王跟前。   ——不仅要稀里糊涂输掉十万精兵,还得吃他娘的满嘴灰!   多罗郡王记不得自己多少年未曾这般灰头土脸了, 一气之下, 猛地把手里把玩的玉佛扳指怒掷于地。   鄂齐尔见状不对,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阻止他起身的动作,“阿哈(兄长), 莫要冲动,你这身份上场不合适!”   今日比试的规则, 说白了就是一出简单粗暴的车轮战。   共计一百人参加, 精兵与巡卫各占五十人。   但双方每次上擂台的, 只能五人。其余人等, 都充作候补。若己方有人倒了,直接上台替补就是。   铁拳劲腿,不讲规矩,哪方先打到对方无人可替,哪方便是赢家。   眼看精兵这边只剩三名替补,而巡卫那边起码还有二十余人。   多罗郡王这暴脾气,哪还坐得住。与其在下面急得脸红脖子粗,不如他自己顶替兵勇上场,痛痛快快来一场。   奈何,鄂齐尔死命拽着他。   多罗郡王抬手便要甩开鄂齐尔,虎着一张大黑脸,气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去你的狗屁身份,本王哪里不合适了!”   “年岁。”两人身后,忽地插入一道低哑嗓音。   多罗郡王兄弟两争执的动作一愣,同时回头。   “老五!”多罗郡王又惊又喜,顾不得问班第为何会提前回来,也顾不得班第故意刺他年纪大。   大掌抓过班第的胳膊,毫不犹豫往擂台方向推,“快去去去,让那些人好生瞧瞧,我科尔沁部真正的巴图鲁是何等风采。”   多罗郡王说这话时,一直死死瞪着恭亲王,故意把‘真正’两个字,咬得极重。   这几日真是气坏他了。   心知肚明恭亲王动了手脚,却苦于没有把柄,只能忍忍忍,憋气憋得他腰上像是多了层肥膘。   班第漫不经心往恭亲王身上扫了一眼,灰眸携捎霜雪,转瞬即逝。   右臂郑重抬起,对多罗郡王兄弟行了个躬礼,朗声保证,“定不辱命。”   而后,利落翻身跳上擂台。   -   班第从少时起,便打遍草原同辈男儿无敌手。   长成以后,更是不得了——斩杀庶兄、孤身救驾、训练精兵、协理旗务。   桩桩件件,别说把同辈男儿远远甩在身后;就连先辈能者,也多半被他拍死在沙滩上了。   是以,科尔沁部这些兵勇,无论老幼,对他是又羡又敬又畏。   见他上台,原本杀红眼的双方兵勇,竟同时停了手。面面相觑过后,默契十足的对他行了一礼。   班第面无表情,略点下颚当做回礼。   双眸淡漠扫过擂台上的众人,对几个浑身是血、形容凄惨的精兵利落道,“退下。”   精兵都是知晓他周身本事的,只当他是打算以一抵五,并未过多推辞,拖着一身狼狈便要下场。冷不丁的,又听见那道淡漠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一起上。”   什么一起上?   精兵们回头,发现班第已把对方剩下的二十多人尽数叫到了擂台上。   若是放在平时,班第以一抵二十决计不成问题。   但如今,这二十多人身上摆明是被动过手脚。一旦打斗起来,几乎是六亲不认、不死不休。   不止精兵纷纷出言阻止,连‘敌方’的二十几名巡卫,也一副欲言又止,缩手缩脚的模样。   班第不为所动,只挑眉无声朝多罗郡王等人落座的方向望去。一身飒然,更显睥睨。   多罗郡王怔然与他对视片刻,读懂了他的执意如此逞凶斗武的因由。   恭亲王手段下作,给他们下套。他们无法识破,却也憋不下这口气,说什么甘拜下风。   若想扳回一城,目前最好的办法便是——打到恭亲王服气。   让他明白,什么叫邪不胜正!   多罗郡王倏地起身,阔步冲到演武场北面一处大鼓面前,一撩袍角别在腰上,双臂持起鼓槌,“梆梆梆”槌出几声密集澎湃的疾响。   ——这是科尔沁部激励交战的鼓乐。   凡为科尔沁勇士,此生,必得刻在脑子里的声音。   鼓声不灭,战事不歇。   退,则耻!   不知何时,擂台之上,双方已伴着骤雨般的鼓点,嘶喊拼杀在一处。   班第孤身对不太正常的二十多人,初时还算游刃有余;越到后来,双方越显胶着。   演武场内,众人几乎是屏息静气盯着擂台上瞬息万变的形式。   演武场外,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   “公主,您可看见了?”   一群人小心翼翼围在容温身边,唯恐一个不慎,她便被这匹野骆驼给摔下来。   原来,卫长史到底没拗过容温,答应送她来演武场。   不过他们来得太晚,隔着半里地,便已听见演武场内鼓声震天。   容温毕竟是新嫁进来的公主,不便大大咧咧中途进场打扰这般重要的比试;又顾忌场内真会见血。   索性,让卫长史在演武场外,给自己找了个高处位置。   够她透过围栏,远远望见擂台上便行。   可演武场附近,最高的地方不过是一处小斜坡。   容温在舆车与马背上都试过,不够高,看不分明。   最后,念头一转,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先前与班第在雪山脚下遇见的高大野骆驼,便让人去找了一匹来。   卫长史见容温没应他,又试探唤了一声,“公主?位置还合适吗?”   “嗯。”容温伸长脖子盯着远处仅立着四人的擂台,心不在焉应道。   班第的身形很好认。容温一眼便认出被团团包围其中,行动略显滞重,但腰背依旧挺拔如松的他。   以少敌多,看起来,形式似乎不算好。   容温双手紧拽坐毯,目不转睛盯着远处擂台之上,竭力与三个‘敌人’周旋肉搏的身影。   只见他一个反起跳飞踢,接连踹翻了两人。   容温唇角的笑意还未牵起,便见唯一站着哪人的拳头,直愣愣突袭到了他脸上。   “当心……”容温惊得嗓子发哑,指头紧张乱攥,一不留神重扯到了野骆驼粗糙的皮毛。   只听野骆驼从喉咙里吐出含糊一声“咕噜——”   接着,容温便觉身下一阵剧烈摇晃。跌落的瞬间,容温无意识尖叫出声。   -   放倒最后一人后,班第抬眸,透过密集激昂的鼓声与无数的欢呼叫好声,无意往东南方围栏外扫了一眼。   隐约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但不过是瞬间功夫,那张脸便消失在围栏背后了。   快到,仿佛一切都是他累极之后,产生的幻觉。   “老五,别傻愣着,下来!”   台下,多罗郡王见他获胜,早已兴奋的扔了鼓槌,快跑过来。与达尔罕王、鄂齐尔等一同揪着他上下检查一番,确认周身伤处无碍后。   这三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大男人一个对眼,默契十足,拉着他要去找恭亲王‘示威’,出一出这几日的憋气。   恭亲王似早料到多罗郡王等人会有此‘小人得志’之举,转着玉扳指,好整以暇等在原处。   见多罗郡王几人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朝他走来。他倒是一点不觉气恼,反倒掀唇一笑,先声夺人。   “三局两胜,如今堪堪打个平局。一切定数,还待明日。几位如此好兴致,莫不是科尔沁部还有第二位台吉作底牌?”   恭亲王视线漫不经心落在多罗郡王身后,顿了顿,笑得意味声长,“瞧我这记性,怎就忘了,科尔沁部确实还有第二位台吉。班第一母同胞的三兄脱里,听说也是位骁勇善战的台吉。不如,明日让他上?”   多罗郡王闻言,脱口而出便是拒绝,“不行,老三功夫比不过老五……”   鄂齐尔心细,觉察到恭亲王忽然提及脱里,似有古怪。   但仍是阻止不及——因为,多罗郡王否认之时,脱里已黑着脸走到他们身后五步内的地方。   看那神色,便知他把多罗郡王的话听了去。   整个草原甚至京城,谁人不知脱里与班第这对亲兄弟,为了来日谁承袭郡王爵位,闹得至亲手足反目,不可开交。   恭亲王此举,分明是故意挑拨加恶心人。   多罗郡王自知中计,气得要冲上去与恭亲王理论。   恭亲王却不应战,眼神从班第与脱里这对甫一碰上面,便寒光四溢的亲兄弟身上晃过,面上笑意越发深了。   他此行科尔沁,除了奉命与科尔沁部扯皮,让他们增调精兵外,还肩负另外的差事。   如今看起来,倒不算难事。 第43章   恭亲王那副玩弄人于股掌之间的高高在上神情, 激得多罗郡王额角青筋直跳,拳头攥了又攥,鄂齐尔根本拉不住他。   眼看对峙形式有些一发不可收的迹象,卫长史忽然自演武场东南门疾冲了进来。   见到达尔罕王爷, 卫长史眼前一亮, 慌乱行礼过后,言简意赅说道来意。   “我家公主摔伤了腿。公主府的御医庸碌, 施药不得当,反倒加重了公主的伤情。公主金尊玉贵,此前伤病都用的宫中御医。这御医与蒙医看诊问药的派系不同, 奴才不敢贸然去外面找蒙医为公主诊治。特此前来, 是希望王爷能代为斡旋,请端敏长公主暂借府中御医,去给我家公主诊治。”   蒙古人伤病苦痛自然都用蒙医。   放眼整个科尔沁部,府上养御医的, 除了容温, 便只有端敏长公主了。   偏这姑侄两不睦,所以卫长史存了个心眼儿, 没直接去找端敏长公主求助,而是先来找了达尔罕王爷代为出面。   “什么,公主伤得可严重?”不等达尔罕王反应,多罗郡王先怒叱了起来, “你们这群奴才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好端端的怎会……”   多罗郡王说话的间隙, 边上飞速掠过一道暗影,径直朝王帐方向奔去。   他动作急,撞得挡道的恭亲王一个踉跄,险些摔个狗啃泥。   恭亲王定睛一看,瞧清楚那道高壮暗影是谁后,不由怒叱,“班第,你好生无礼,竟敢冲撞本王!”   回答恭亲王的——只有班第行动间带扬起来的满地尘沙。   -   天边不知何时黯了下来。   班第那双灰眸,一如天际涌聚的浓云,沉得厚重。   策马直冲回王帐所在的草原,任由夜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乌恩其紧随其后,一向粗枝大叶还多嘴饶舌的汉子,在这时候,倒是意外心细。见班第有直冲回居所帐篷的意思,连声阻止道,“台吉你可不能这个模样去见公主,别把人吓晕了。”   班第闻言,下意识垂眸看自己身上。   狼狈不算,袍子还在比武时,沾染了许多血迹。   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扯马缰的大手攥紧,往不远处的帐篷瞥了一眼。   脑中倏地灵光一闪,想起了先前比武结束,他隐约在演武场围栏外看见的那张脸——八成是她。   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摔的。   班第薄唇紧抿,周身戾气翻涌。   强压住立刻冲进去探她安稳的念头,调转马头,随乌恩其去换衣梳洗,包扎伤口。   班第动作够快,一番拾掇出来,正好与领着御医来探望容温的达尔罕王、多罗郡王兄弟及恭亲王在帐篷外碰了个正着。   “这样,老五你先领着御医进去替公主诊治,我等在外面稍站片刻。”多罗郡王建议道。   这次,他倒不是有意撮合班第与容温。   而是他深知班第这帐篷简陋,只要跨进门,便能把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并不如王帐一般用特制的篷布隔出了卧房、花厅等地。   容温是个年轻姑娘,又伤了腿。他们几个大男人要是一窝蜂进去,御医给她问诊时,怕是不方便。   班第微不可察的颔首,却并未等御医同行。径直大步上前,身形飞快一闪,掀开帘布,进了帐篷。   容温半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她慢悠悠睁开眼,一只大手已快伸到她近前。   容温与大手主人对视片刻,倏地猛拍开那只手。学着端敏长公主逞威风的模样,高声呵斥,“放肆,谁许你擅闯进来的,出去!”   面对‘性情大变’的容温,班第不为所动。只当她是伤处难受,心情不虞。   五大三粗的汉子眸底心疼一闪而过,耐着性子,躬下腰,单手扶过她的脑袋,笨拙的顺毛哄道,“过会再闹。”   说罢,继续要去看她额上那块显眼的红肿。   “走开,本公主让你滚出去!一见你便烦!”容温不配合地偏开脸,盛气凌人的怒斥声传遍帐篷内外,听起来凶得很。   一旁的桃知见状,忙上前劝阻班第,“公主额上伤得不重,已上过药了,额驸勿要担心。还请您先出去,让太医先为公主治腿。”   班第的目光从容温‘高高在上’的臭脸,再移到她盖在锦被之下的腿——狐疑又探究。   容温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心内忐忑。唯恐他出言‘拆穿’,让自己这出戏唱不下去。   好在,班第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在临离开前,顺手替她掖了被角。   借着高大身形遮挡,无人注意,飞快往她颊上轻拧了一把。   就知道瞒不过他——容温小鹿眼轻眨两下,面上跋扈尽收。弯着唇角朝他讨好一笑,扯住他衣袖晃了晃。   两人目光对视,透着彼此才懂的,心知肚明的了然。   -   在众目睽睽之下,班第耷拉一张黑脸,被‘赶’了出来。   多罗郡王怕他面上挂不住,忙不迭的给他找补,“这……公主性情和顺温婉,与你也算和睦。今日定是遭了大罪,疼得厉害,才会如此!”   班第轻哂一声,腔调淡漠异常,面无表情的纠正,“她素来如此。”   此言一出,在场无人不面色诡异。   班第这话,相当于直指容温脾气不好,夫妻失和。   相较多罗郡王等人的狐疑忧心,恭亲王面色正常许多。   只收在袖子下的右手,指尖欢快动了几下——此行科尔沁,当真是万事顺利犹如天助。   恭亲王唇角不易察觉的扯了扯,一本正经对多罗郡王等人道,“公主初来乍到科尔沁,人生地不熟,难免惶恐不安,一时郁积焦躁也是有的。诸位不妨先回去,本王进去与她细说几句。毕竟父女一场,本王也不忍见她如此……”   班第拧眉,鼻间喷出一声嗤笑,高声道,“王爷何必白费功夫。”   他话音方落,帐篷里接连传出一道瓷器碎地的脆响。   然后,便是宫女诚惶诚恐的劝解声,“额驸无心言语,公主莫要气坏身子……”   多罗郡王紧张兮兮的朝帐篷看了几眼,唯恐班第再说出什么‘无心之言’,被容温听去。   索性依了恭亲王,拽走了班第。   多罗郡王一行人走得一干二净后,恭亲王也懒得再做面上功夫了。也不管容温是否还在由御医诊治,径直抬步迈入帐篷。   正巧,撞上容温怒气冲冲,趾高气昂斥责御医庸碌无能的场景,“一群废物,连个摔伤止疼都不会,养你们有何用?来人,把他们给本公主逐回京城去,交由内务府处置!”   “公主……”桃知为难道,“这两位御医是端敏长公主府的人。”   言下之意,容温不能越殂代疱处置了端敏长公主府的御医。   “那又如何,不过都是些没用的奴才。”容温气怒,砸得茶盏碎片四处飞溅,“本公主让他们滚他们就得滚,还有我们府上的废物,一并送走,看着便让人生气。”   “说得好,如此才有我皇室公主的气派!”恭亲王应声,笑眯眯的走到容温近前,颔首赞赏道。   “你往日就是太好性子,这些奴才才会欺你。这点小事,也敢与你讨价还价。今日,本王就替你做主了。来人,把这些废物通通逐走,若端敏长公主不依,大可让她来找本王!”   御医被拉走后。   恭亲王大马金刀往容温面前一坐,笑得如沐春风。   容温蹙眉看他,一双眼不复往日清澈,反倒是躁郁涌聚,满是防备。   言语间,也失了平静从容,颇有几分端敏长公主的泼妇做派,开口便显尖酸,“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她这幅明显境况不顺,饱受磋磨的模样,让恭亲王愈发有底。   最好拿捏的,莫过于那些坠在深渊,失了本性的人。   恭亲王轻飘飘瞥她一眼,挑着唇角,自顾去倒茶。   容温像是被他万事了然看穿的眼神激怒了,扯了身后软枕,猛地挥过去。   打翻茶盏,连最基本的教养体统都丢了,暴躁又狼狈,“不许喝,我让你说话!”   “玉琭玳,你变了。”恭亲王慢条斯理扔开软枕,又重新倒了杯茶,微抿一口,好整以暇道,“草原方方面面比不上宫中,你身为和亲公主,无召又不能随意返京,应学会接受眼下处境才是。”   “接受?”容温愤懑道,“此处从人到物,无不粗鄙俗气惹人憎恶,我为何要接受!”   “话也不能这样说。”恭亲王笑着把茶水一饮而尽,架势十足的摆手,“你们都去外面守着,本王有几句话要劝公主。”   奴才都乖顺的退下后,恭亲王慢悠悠把杯子放回案上,叹了口气,一副慈父面孔,“玉琭玳,你我亲生父女一场,见你不如意,本王这心头也不畅快。”   恭亲王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好意提醒你一句,此处虽是草原,却并非如你所言,处处弊陋,毫无可取之处。要知道,咱们大清的天下,可就是靠着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打下来的。你若想在科尔沁过得好,也不是没有法子。你看你端敏姑姑,多自在随性,旗主达尔罕王也奈何不了她……”   容温领悟到了恭亲王话里未尽之意,眸瞳微缩,紧张得指头直拧,“你的意思是,让我涉政,去夺科尔沁的大权?”   恭亲王颔首,满意笑起来,“果然是个聪明孩子。”   “不可能!”容温失声打断,“端敏姑姑的外家本就是科尔沁部,她嫁的又是旗主达尔罕王爷,她的公主府与王府并在一处,能随时接触到旗务。我呢,我能有什么底气去与他们争权……”   “你有。”恭亲王沉声,肯定道,“端敏长公主为皇上不喜。而你,是你皇阿玛最看重的长女。”   “我不是……”容温痛苦摇头,神色之间隐见癫狂,“皇阿玛要我死……”   “傻孩子,通榆城外的事本王已经知晓了。来科尔沁前,皇上特地让本王转告你一句话。   “——他算计的是和亲公主,而非女儿。”   恭亲王叹了口气,目不转睛盯着容温,“身在皇室,身不由己。玉琭玳,这话,你应该明白的。”   “我……”容温似受震动,讪讪半晌,不敢置信道,“所以,是皇阿玛让我去争权?”   “是。”恭亲王点头,飞快掩去眸中的不屑,带着几分诱哄开口,“你皇阿玛说,他愧对于你。这整个科尔沁,便是他对你的补偿。”   “皇阿玛……”容温激动之下,捂着眼轻轻啜泣一声,“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就算皇阿玛暗中支持我,我也不可能轻易揽到权。”   “这点,皇上早有预料。”恭亲王见容温已完全被说动,轻描淡写的提点容温,“脱里与班第兄弟二人素来不睦。这个脱里也算可塑之才,只是运道差了些,不如班第得势。你可用郡王之位许诺于他,让他为你所用。只要你手里有了人,其余诸事,皆可徐徐图之。”   容温疑惑,急切追问道,“郡王之位承袭这等大事,我如何能许诺他?莫非皇阿玛已经选定了他?”   “嗤……许诺而已,君子讲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你是女子,做不得数的!你只需让他相信,你能帮他得到郡王之位,从而收服他为你所用便好。”   恭亲王哂笑出声,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交给容温,“这是,皇上助你收服脱里的妙计。” 第44章   容温将信将疑的接过所谓妙计, 打开。   锦囊里安静躺着的, 是一绢明黄。   竟是——暗旨。   容温心头大震, 一目十行看完, 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皇阿玛要给脱里赐婚裕亲王府的嫡出格格?”   裕亲王是皇帝最信任倚重的嫡亲兄长,裕亲王府的嫡出格格, 这身份分量甚至比宫中一些不受宠的公主还要重。   “是。”恭亲王道, “脱里之妻病故于前年, 至今高不成低不就,未找到合适续弦人选。而班第,却尚了公主。在娶妻这项较量上, 脱里落后班第太多。他面上不显,心底必是比谁都在意。”   “你找个合适时机,把这交给他, 就说是你看重与他的合作,特地暗中传信京城为他争取来的。他尝到了足够的甜头, 自会为你趋使……本王的意思,你可明白?”   “自然是明白了!”   容温指甲狠狠划过那绢暗旨, 连声冷笑。   先前伪装出来的狂妄戾气,在这一刻, 尽数成真,撕扯着年轻姑娘柔婉秀丽的面孔。   ——皇帝不仅想用科尔沁的兵, 还想夺科尔沁的权。   什么愧对于她, 所以为她筹谋, 打算把科尔沁的政权送到她手里,都是鬼话!   皇帝分明是想借她的手,让她以脱里与班第兄弟争位为源头,彻底搅混科尔沁的水。   然后,趁乱而入,包揽大权。   若真遂了皇帝的意,使得威名赫赫的科尔沁完全沦为大清附庸,再无自在血性可言。来日她这个干政祸政的公主,必将被科尔沁部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而坐山观虎斗,真正得了渔翁之利的皇帝,却是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   皇帝真是掐得一手好算计。   连她这颗弃子,都能捡起来,再次拉扯入局。   容温指甲掐进肉里,额角突突地跳,怒极反笑。   “这有何可笑的?”恭亲王不悦问道,他直觉容温笑得古怪,但她暴躁沉郁的面上并未泄露丝毫端倪。   “我在高兴……咳咳……”容温猛咳几声,满脸通红,指着案上的茶水对恭亲王示意。   恭亲王见状,满脸不耐的倒了杯茶递过去。   容温瞅准时机,红着眼,捏着那封暗旨大力凑了上去。   两人手臂一碰,那杯茶水直直泼到了暗旨上。黄绢上的字迹,转眼间便被浸成了团团墨渍。   容温满意一笑,劈手把黄绢并锦囊,扔回恭亲王面前,带着十足恶意道,“方才话未说完,我在高兴……高兴王爷您把暗旨污了,这可等同直接毁了皇阿玛的大计,要掉脑袋的!”   早在黄绢与锦囊扔回自己脚下时,恭亲王便觉不妙,如今看容温这幅‘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面色变幻莫测,难看到极点,咬牙切齿指着容温恨声道,“先前……先前你是故意与班第演戏,意在套本王的话!”   “套话?这可谈不上。”容温眼角恨意流泻,“方才那席话,难道不是您与皇上事先准备好,用来游说我的?”   恭亲王被容温堵得哑口无言。   诚然,这席话确实是为容温准备的。   但前提是,得确定容温在科尔沁境遇不幸。   谁知容温会精成这样,竟在他动作之前,毫无征兆的主动出击试探,联合班第给他下套。   恭亲王盯着污得看不清字迹的暗旨,知晓自己这趟差事是彻底砸了。气怒攻心,呼吸间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异响,死死瞪着容温看了半响方道。   “未曾想本王终日打雁,最后竟被雁啄了眼!你莫得意,也莫忘了——你一身的风光与硕纯禧公主这个封号,究竟从何而来。你姓爱新觉罗,而非博尔济吉特,大清才是你真正的倚仗!”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听起来可真腻烦,特别是从你这种人嘴里出来。”容温半讥半讽,露出今日第一个畅快笑意,“还好,我早有准备。”   “你这是何意?”多罗郡王直觉不妙,今日他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的心机与桀骜,敢毁暗旨的人,胆子能小到哪里去,“本王劝你,莫为一时之气,行差踏……嘶……”   恭亲王话说到一半,倏地面色发青,腹疼难忍,手脚抽搐。他难以置信的指着容温,嘴皮直哆嗦,又惊又怒,“你、你竟敢给本王下毒?想弑父不成。”   “嗤——”容温弯着唇角,慢条斯理道,“王爷莫要冤枉我。我伤了腿,御医开的敷药方子里,有一味药叫羊踯躅。哦,与王爷爱加在辣锅子里调味的莺粟壳一样,都是产自西南。我好奇这羊踯躅会不会与莺粟壳一般,也是道调味上品,便加在了茶壶里。”   一听‘莺粟壳’与‘西南’这些词,恭亲王便悟过来了,容温这是在为先前他用莺粟壳戏弄科尔沁部无知一事,讨回公道。   “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恭亲王有气无力骂了一声,唇色乌白,“立刻给本王传御医来,本王便不追究此事。”   “没有御医。莫要忘了,先前是您做主,替我把所有御医逐回京城的。对了,我为了磋磨那些御医,还特地交代要押他们往最偏僻泥泞的草原徒步入京。科尔沁这般大,泥泞草原处处都是,这人也不知被押到哪里去了,肯定追不回来的。”   容温笑得幸灾乐祸,眉眼飞扬,“倒是有蒙古大夫,您放心让他们给您解这剧、毒吗?”   “剧、毒?”恭亲王惊得变了调,瞪着容温“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容温见状,好心好意解释道,“羊踯躅,《纲目》 弘景曰:羊食其叶,踯躅而死。所以,又名闹羊花。”   “王爷喝了羊踯躅叶泡的水,竟撑了这么久才发作。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容温真心实意夸道,“您这身板比羊硬朗多了!”   身板比羊硬朗的恭亲王,被容温这话气得直翻白眼,险些直接背过气去,粗喘着,恨恨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怕本王回京……”   “回京告状?我不怕哦。”容温笑眯眯的摇头,慢悠悠的掰着指头开始数。   “一、我这羊踯躅是为了治腿,正经路子来的;二、您喝那壶茶时,我曾高声阻止、并以软枕相掷;三、御医是您帮我送走的,而非我不给你找大夫;四、暗旨是您毁了的,不是我不肯接旨。”   容温一身正气的总结道,“一切,都与我无关!”   要怪,就怪你自作自受。   容温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出口,恭亲王已脑袋一偏,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疼的。   -   一盏茶后。   卫长史前来回事。   “公主,草原上没有会解、毒的蒙古大夫,奴才已派人送了恭亲王连夜返京。”   容温坐在烛下,漫不经心道,“嗯,办得不错,下去吧。”   把恭亲王这个祸害弄走了,科尔沁也就暂且安宁了,明日班第也不用舍命去比武了。   只是……   容温看看自己的双手,又望望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半敛眼睑自嘲一笑——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一身的晦暗污浊。   容温指尖一动,忽然叫住走到门口的卫长史,“今日本公主累了,你让唐首领带人守在外面,不许放任何人入内。”   卫长史领命出去后。   容温双手摊在眼前发呆,桃知樱晓知她心里不痛快。可这种对生父下手的事,外人说多错多,无从安慰。   遂干脆转移她的注意力,樱晓道,“公主指甲折了小半,不如奴才给你修修吧,再染个蔻丹。”   “蔻丹就不必了。”容温伸着手,任由宫女们围着她忙碌。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双手指甲已经被修得齐整又圆润,正泡在撒了干玫瑰花瓣的热水里。   容温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手背上玫瑰花瓣,后知后觉发现,身边过分安静了。   怔忡抬头,正好撞进一双熟悉的灰眸里。   容温一愣,蹙眉问道,“外面重兵把守,你如何进来的?”   班第浓眉一扬,不答反问,“为何不想见我?”   容温没吭声,无意识把双手往花瓣下藏。   为什么。   若真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四个字——自惭形秽。   科尔沁部明知比武一事,是中了恭亲王的奸计,却仍旧堂堂正正的应承了下来,未以阴谋回敬。   班第亦是如此,不惜以命相搏,也要扛着‘邪不胜正’四个字。   他们,都活得光明磊落,洒脱正直。不会因他人的错处,决定自己的行为。   可她不一样,哪怕她面上再是和煦良善,可一旦遇事,便露出长于污浊的本性。   明知他人做的事龌蹉恶心,却总按捺不住自己,做出比他人更为恶劣的行径来。   弑父。   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这等狂妄悖逆。   可当她在演武场外,见班第与哪些人以命相搏时,那股恶意便如野火蔓延。坠下骆驼的那瞬间,坏主意已清楚印在了她脑子里。   她其实可以毫发无损,是她为了逼真,故意狠心往足蹬上撞伤的。   容温眼睑微动,嗓子干涩,半响才挤出一句,“恭亲王走了。是我下毒,弄走的。”   “嗯。”班第了然颔首,面色平静。   没有容温设想之中的嫌恶鄙夷。   容温愣了愣,重复道,“我说,是我下的毒,弑父。”   “听见了。”班第突然上手,使劲儿捏了捏容温的脸颊,“人不大,本事不小。竟敢瞒天过海,连我都骗。”   先前容温莫名其妙‘性情大变’,班第只当她是想趁机套恭亲王的话。这事儿不算过火,他遂默契配合。   直到中毒的恭亲王被送出科尔沁时,他方知自己被容温这幅乖巧模样骗了。   “就这样?”容温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做下这等坏事,班第只捏她两下脸,轻描淡写说两句,就没了!   班第挑眉反问,“不然?”   容温不可思议道,“你不觉得我心狠手黑?”   “啧——”班第把容温泡在水里的手拿出来,用白巾细细拭干后。   忽然低头,眼睑下垂,眉目是少见的柔和。   在她皙白的指尖,近乎虔诚的落下一吻。   并伴着一句,“干净了。” 第45章   男人的唇, 干燥滚烫。   男人的眉眼, 虔诚热烈。   这是, 郑重其事又无关风月的一个吻。   容温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细细密密的痒意自指尖划过, 化作一股更为强烈的躁动, 一路横冲直撞流窜到她胸腔。   晶亮的眸瞳里,震惊、羞怯、紧张等情绪涌聚再消散, 最终都化为一句冲动。   容温听见自己的声音, 认真且肯定, “你心悦我。”   这句话,原本是个问句。   是苏木山脚那晚,她未敢宣之于口的问句。   可这一刻,眼前半垂头颅、敛尽一身寒芒安抚她的男人, 给了她十足的底气。   “是。”他灰眸明亮,站直身, 以同样坚定认真的态度,对待这不算问题的问题。   他的影子, 全然映在她身上, 把她牢牢裹在其中。   昏黄油灯下,容温展颜笑起来, 那双侵、占漂亮鹿眼的不安忐忑, 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只余坦荡而诚挚的欢喜。   班第见状,也跟着无声翘起了唇角。   像他曾带容温去看过的巍峨雪山——锐利、沉默但干净。   这番心迹表露来得猝不及防, 却又带着几分水到渠成的顺理成章。   两相对视, 帐篷里气氛正浓。   案几上的烛火分却格外不识趣, 冷不丁爆了个响亮的灯花,扰散了所有默契暧。昧。   容温眉梢轻颤,倏然回神。   清醒过后,先前支撑她主动向班第‘前行靠近’的那一腔孤勇,好似也在不经意间,被惊散了。   容温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双手还被他捉着。   ——他虔诚亲吻她指尖的画面,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面上发热,一把把手抽了回来,仔仔细细藏在宽袖里。   她心急火燎的小动作,逗得班第轻哂一声,眼底笑意越发浓重。   容温被他笑得有些懊恼,其实她也觉得自己这小动作多余又矫情。   可,一时慌乱,那顾得了那么多。   容温定定神,错开他的眼,故作镇定的提醒道,“你还未问我。”   礼尚往来,他也应该问问她的心意,这样方显公平。   班第盯着她通红的耳根,浓眉上扬,回得笃定坚实,“我知道答案。”   先是她悄悄去演武场看他比试摔伤,后有她借伤瞒天过海赶走恭亲王。   这二者之间的关联,绝非偶然。   而是,她无意之中给出的答案。   她明知恭亲王身负皇命而来,却并未如嘴上所言——独善其身,在大清与科尔沁中找寻平衡。   她以最狠绝不可挽回的方式,背上‘弑父叛君’的污名。选了科尔沁,亦选了他。   这颗果敢澄澈的心,不应遭受任何言语衡量试探。   信她。   -   班第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片刻,落在她红肿的前额,心念一动,忽然探头靠近。   “唔——”容温瞪大眼,下意识往后仰。   班第先她一步,大手牢牢掌住她的后颈,两人的脸几乎贴到一处,“别动。”   容温被他说话间喷出的滚烫呼吸刺得头皮发麻,怔怔的任由一个轻吻,落在自己额角。   他把她锢在怀里,唇轻轻贴着她的伤处。   一双大手几分笨拙,顺着她披散的乌发一直到脊骨,轻抚摩挲,好似在安抚炸毛的小猫。   男人低哑的嗓音,在昏暗的帐篷里响起。   他笃定自信的告诉她,“殿下不会做错事。”   容温鼻头一酸,喉咙发堵,瓮声瓮气道,“人无完人,行事哪能十全十……”   班第忽然截断她的话头,双手按住她的肩,两人略略分开,望着她泛红的眼,一字一顿道,“是我来得迟,会错意,未阻止你。一切,都与你无关。”   苍白的推脱借口,他却说得无比认真。   容温定定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主动倾身去抱他。   她动作大,一不小心扯到腿伤,痛得秀眉紧蹙,轻“嘶”了一声。   班第目色一紧,半蹲下去,大手捏过她纤细的右腿。   容温面上不安一闪而过,在他掀起她的裤腿之前,连声阻止,“我腿没事,和额上一样,只是稍微蹭了一下。”   班第先前已被她骗过一次,怎会再次轻易被她敷衍过去。   嘴上应着“嗯”,却自顾解了她的罗袜、掀起裤腿。   ——姑娘纤细的小腿上,大片青紫血痕叠加,从脚脖子一直延伸到膝盖。   那只脚脖子,也崴伤了骨头,肿得像泡发的红馒头。   稍微蹭一下,可蹭不出这幅惨状。   班第盯着她刺眼的伤处,耷下脸。   帐篷里的气氛,随之冷凝下来。   过了片刻,班第抬眸冷睨容温一眼,口气生硬,“上次被罚去苏木山的因由,殿下全忘了?”   先前听闻容温以腿伤为饵,算计恭亲王时。多罗郡王便满脸惋惜的给他说起了容温因拖着病体与端敏长公主逞凶斗法,大病数日,被罚去苏木山的事。   最后总结道——公主经多了龌蹉,浸染太过,性子怕是掰不回来了。   竟接连两次,枉顾自身安危,拼一时畅意。   如此下去,迟早面目全非。   当时班第对多罗郡王这说法嗤之以鼻,还维护了容温几句。   在他眼里,容温秉性纯良和善,坦荡大方。   怒极之下的意气行事而已,与性子孤拐无关。   如今想来,多罗郡王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容温心中有怨,对别人狠,无可厚非;可她对自己,亦下得去手……   对自己狠的人,无外乎两种——生性孤绝之人;穷途末路之徒。   可她都不是,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本应享尽荣华安稳。   班第喉结滚动,目色沉抑复杂。   容温一直望着班第,她看不懂她眸底的怅然复杂,却捕捉到了他眼角不经意流泻的心疼与怒气。   容温莫名心虚,理不直气不壮的,讪讪道,“你方才说过,我不会做错事的!”   “既然殿下如此听我的话,那就……”班第目似鹰隼,紧紧擒着容温,手下毫无征兆的用力,只听“咔嚓”一声。   容温脚踝一阵巨疼,失口尖叫,“啊疼——”疼得眼角泪花泛滥。   班第垂眸掂了掂她脚踝,见骨头都正回去了,这才寒着脸松开,沉声把话继续说完,“多长点记性!”   他嘴上说得凶,一只大手却已不甚熟练的,去抹她眼角的泪花。 第46章   班第把案几上的油灯移到近处, 又仔仔细细, 重新给容温上了一遍药。   他举止算不得多轻柔, 好在动作够快。   但该疼的, 还是得疼。   容温咬紧牙关, 脸皱成包子,尽力控制自己莫要痛呼出声。   因为……只要她一叫疼, 班第下手的力道, 保管会加重半分。   他是真的言出必行——存心让她吃疼长记性!   好不容易等他处理好了伤处, 容温一刻不停,立马把腿缩了回来。   班第见状,浓眉微挑,斜睨她一眼, “疼?”   容温红着眼眶瞪他,泪花还聚在眼角, 倔强的不吭声。   班第故意忽视她这副小可怜模样,没给她拭泪, 也没哄她。而是沉下嗓音, 面无表情道,“下次殿下若敢再以身犯险, 还是由我替你上药!”   容温面露委屈, 不敢置信道,“你威胁我……”   “嗯。”班第眉都没抬一下, 淡声道, “殿下聪慧。”   “你……”容温梗着脖子, 气呼呼的与班第对峙,班第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两人都一动不动,帐篷里最为雀跃的,应属那盏被夜风撩得时明时暗的油灯。   过了片刻,容温似觉得无趣,忽然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肩膀垮着,整个人松懈下来。   “我困了。”说着,容温开始慢吞吞的往贵妃榻下挪,状似打算去床上歇着了。   班第见状,自觉凑过去,轻而易举把人打横抱起来。   容温乖乖巧巧的靠在他怀里,不吵不闹,任由他抱着。   可当班第躬身把她放在床上时,她却忽然伸出一双藕臂,环住班第的脖颈,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含羞带怯的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小小声说。   “额驸,虽然你知晓答案,但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我亦心悦你。”   班第闻言,一双灰眸沉入深海。心念一动,单手撑在容温脑袋旁,低头便要吻上去。   容温掐准时机,猛地拽过锦被,翻身灵活一裹。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眨眼功夫,便成了一只密密实实的小蚕蛹。   “……”   班第目色越发浓重,面无表情的在‘蚕蛹’的头尖尖拍了拍。一张口,嗓音哑得不可思议,压着火气,“出来。”   “唔……”‘蚕蛹’里,姑娘瓮声瓮气的问,“那你下次,还故意弄疼我吗?”   原来在这里等他。   她这是笃定他顾忌她腿伤,不敢来硬的。   班第浓眉紧蹙,违心答道,“不。”   “还威胁我吗?”   “不。”   “还瞪我吗?”   有完没完,他几时瞪过她了,这不讲道理的姑娘。   班第磨牙,忍辱负重,“也不。”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容温欢快说道,还特别善解人意的补充了一句,“多谢额驸爽快承诺。我要歇息了,额驸今日比武累了,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如此便想打发他回去,感情方才是在故意遛他。   让他信守诺言,自己却耍上赖了。   班第闭闭眼,强压住上手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的冲动,尽量平静重复,“出来。”   “额驸若是无事,闲话便明日再说吧。”容温仗着腿伤,有恃无恐,“我腿疼,要睡了。”   班第被她气得喉头一哽,忽然倾身,毫无征兆的探手,摸进她未裹严实的被子缝隙。   容温反应不及,右胳膊被他逮了个正着,扯到被子外面去了。   容温能明显感觉,他顺势在剥开被子。情急之下,可怜兮兮的喊,“唔……额驸你别拽了,我腿疼,特别疼!”   她方才那般戏弄班第,这会儿被弄出去,肯定没好果子吃。   明明拉的她胳膊,她却嚷嚷腿疼。   这姑娘……   班第浓眉一挑,似笑非笑,却真的停了力道。   只不过,他并未松开容温的胳膊。   容温察觉他没再剥被子的意思,试探性的把胳膊往回缩。   班第闲闲制住她,忽然一本正经道,“我有很重要的事对殿下讲。”   “啊?”容温疑惑,挣扎着收胳膊的动作暂停,下意识支棱起耳朵追问,“何事?”   “是……”班第思索的目光在‘蚕蛹’上来回游移几瞬,倏然趁其不备扑过去,隔着锦被,手脚并用把容温制住。   容温刚要挣扎,便听班第淡声道,“想我再给你上一次药?”   “……”   识时务者为俊杰,鉴于形势不利,容温立马老实下来。   班第不费吹飞之力,剥粽子似的,慢悠悠的把容温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容温顶着炸毛的脑袋,憋红一张俏脸,怒叱道,“你使诈!”   “许殿下耍赖,不许我使计?”班第正儿八经道,“况且,我确实有很重要的话对殿下讲。”   “行啊。”容温笃定他在骗人,没好气道,“你说。”   班第拨开落在容温眼前的发丝,郑重其事道,“多谢殿下垂爱。”   “什么垂爱……”   容温话说到一半,班第的脸倏然在眼前放大。   亲吻过她指尖的唇,这次,不偏不倚落在了她唇上。   试探、安抚、引|诱、掠夺,层层深|入,步步为营。   唯一不变的,大概是从始至终的热烈。   一吻结束。   容温粉面犹如挂了万丈霞云,在班第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灵光一闪,忽然反应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   先前,她故意‘算计’他时,好像说过,“额驸,我亦心悦你。”   “多谢殿下垂爱。”   原来,是这个垂爱。   容温面上温度再次攀升,她没脸见人啦!   班第制住容温埋入锦被‘装死’的动作,硬把人挖起来,面对面问。   “殿下长记性了?”   风水轮流转,莫过如此了。   容温不想配合,可碍于班第‘虎视眈眈’的眼,一直盯着自己的唇。   忆起方才心几乎跳出来的热烈,容温小心翼翼的咽口水,总感觉呼吸间,还全是他的味道。   ——太羞人了,不要脸!   容温不想再做不要脸的事,遂决定忍辱负重,结结巴巴道,“长……长了。”   迈出第一步,接下来便顺利多了。   班第问,“会听话?”   容温毫不犹豫回,“听!”   “讲道理?”   “讲!”   “想亲我?”   “想!”   “那来吧。” 第47章   来……来吧!   容温望向班第的目光写满‘匪夷所思’四个字。   班第见状, 不以为耻, 反而端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回望容温。   一双灰眸似有流光浮掠,异常赤诚生动,似在探究容温何时‘来’,怎样个‘来’法。   容温被他盯得面红耳赤,心里给自己鼓鼓劲儿,猛然往前倾身。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搭上班第的额头, 来回乱摸了一通, 喃喃道, “奇怪, 没伤到脑子啊。”   然后, 又在班第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强忍羞赧,面无表情把手移到他脸上。   学着他捏自己脸那样, 胡乱扯了两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果然挺厚!”   难怪厚颜无耻, 给她下这种套。   “嗤——”班第短促笑出声, 一把捉住在自己头脸上作乱的小手, 满眼了然, “又想耍赖?”   他说着, 径直带着容温的手, 一齐摁回容温被亲过后, 便一直滚烫未消的红脸蛋儿上,意味不明道,“殿下学不会长记性,也挺好。”   “……”赤、裸、裸的威胁与明示。   可惜,容温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姑娘。   “我不亲。”容温一脸正气,连辩驳都不屑多说一句,斩钉截铁的凶他,“你敢来,我就敢咬你!”   班第闻言,单手掐上容温的下巴,故意把她两颊掐鼓起来,樱唇嘟着。   容温以为他准备要亲下来,都磨牙霍霍了。   哪知他就这般翻来覆去的盯着她看,并未有其他逾越举动。   “你看什么?”容温含含糊糊的问,不高兴的去扯他手。   班第单手轻而易举锢住容温双手,心平气和回答,“探探殿下的牙口。”   牙口?   这是马牛羊诸类牲口和老人家才用得上的词。   容温秀眉一蹙,反倒忽略了重点,气呼呼的含混骂回去,“你才是马!”   “嗯。”班第波澜不惊道,“殿下的驸马。”   “……!!!”   容温双目圆瞪,被镇住了。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班第眉梢轻扬,哪怕被那双清亮的水眸怒瞪着,仍旧我行我素。   甚至,还愈发得寸进尺,直接把容温摁倒在床,垂头而下,却并非预料之中的热烈缠|绵。   他只是低声道,“不逗你了,歇息吧。”   暧|昧玩闹过后,今日最纯粹干净的一个吻,落在容温唇角。   可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容温紧盯着他原本紧束的衣襟因俯身动作,无意微散。水眸眨了眨,好似反应过来了什么。   在他起身即将离开时,容温下意识拽住他的衣摆。   班第侧眸,挑眉无声询问。   “今日比武,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容温翻身坐起来,开门见山道,“你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了。”   容温是见过班第在擂台上的凶险情形的。   先前他进来时,她闻到他身上有极淡的血腥味,便问过他伤势如何。   他说轻伤无碍。   容温见他面色如常,举止如常,便信了。   可方才,班第俯身下来吻她时,自衣襟里汹涌出的那股血腥气息,显然不是‘轻伤’这般简单。   班第闻言,眉梢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面无表情的转身,当着容温的面,开始解腰带。   “做……做什么?”容温被他突如其来的‘过火’举动震得一愣,险些闪了舌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班第淡声道,“真假如何,殿下一看便知。”   容温觑着班第毫无破绽的脸,默然片刻,镇定自若答道,“也是。”   竟然不害羞——倒是小看了她。   班第解腰带的手指细微一颤,瞬间恢复如初,根本没给容温任何发现异常的机会。   很快,腰带松了。   在他脱下外袍之前,容温突然出声打断他,“今夜寒凉,不必了。”   班第心内松了口气,一句‘幸好’未道完。她又开始拽他衣摆,倔强又强硬的拉他坐下。   她绷着一张俏脸,小心翼翼掀开他半敞的外袍,低着脑袋认真查看起他只着内衫的前胸,发现确实无甚大碍后。   纤手猝不及防,伸入他半敞的外袍。应是打算绕过他腰侧,摸他背后的伤。   班第眼皮一跳,一把摁住她的手,哑着嗓子道,“殿下是个大姑娘,应该知道男人不能乱|摸。”   容温冷睨他一眼,故意拿话堵他,“你不是我的额驸,哦,驸马吗?”   “……”还挺凶。   班第越发不敢让她发现背后的伤了,找借口道,“没有夫妻之实的驸马,有些事不一样的。”   “哦,原来如此。”容温扬着下巴,冷睇了死鸭子嘴硬的他半晌,忽然面无表情的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然后,开始解自己的寝衣扣子。并口气极冲的冲班第道,“那来吧。别说我腿伤了,我不怕!”   班第被她那段白腻晃得怔愣一瞬,回神过后,立马擒住她的手,三两下替她把寝衣拢好,不许她再有动作,并无奈唤了一声,“殿下!”   容温抬颚与他对视片刻,敏锐捕捉他眸底那抹闪躲抑重。   忽觉鼻头发酸,方才的气焰瞬间散尽。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他今夜之所以隐瞒伤情一直陪她、闹她,并非为争这一时朝暮。而是有意分散她注意力,让她没心思去想下毒害恭亲王之事。   罢了,他已忍了一晚上了,又何必在这时拆穿他。   容温垂下头,唇角翕动,默然片刻,仔细替他把外袍整好。   又拿过一旁的腰带,小心翼翼的替他松散系上,尽量不勒到他背后的伤处。   做完这一切,容温如常道,“更深夜重,额驸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只是那颗小脑袋,一直没有抬起。   班第僵滞起身,望向容温的目光中,三分复杂,七分柔色。摸摸她耷拉的脑袋瓜,转身离去。   在他即将碰到帐篷帘布时,容温再次叫住他,忍着喉间酸涩,歪着头笑眯眯道,“我的额驸是草原上最厉害的巴图鲁呢。”   她这张嘴,真真假假奉承哄骗过他许多次,唯有这次,最为直白,也最为真心。   班第意外的挑挑眉,无声冲她弯了唇角。   -   踏出帐篷,班第面上笑意瞬间敛得一干二净。浑身气息,如这五月凉夜一般,冷厉肃杀。   乌恩其在旁候了他许久,见他出来,忙不迭的提着灯笼迎上去,小声回禀道,“郡王爷请台吉去王帐议事。”   班第毫不意外的“嗯”了声。   此处离王帐不远,主仆二人并未骑马,一前一后步行。   乌恩其盯着班第背影看了两眼,发现他脚步远不如以往矫健,忍不住嘀咕道,“台吉受了重伤,不好生敷药修养,偏要跑去应付公主。这下好了,走路还没女人快,瞧这磨磨蹭蹭的!”   “不是应付。”班第驻足,冷瞥落后自己半步的乌恩其一眼,淡漠提醒,“还有,你走在我后面。”   “……”乌恩其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往日没少说这样刺激班第的话,但班第素来不屑理会他,今日却一反常态。   乌恩其贼兮兮的往班第身边凑,“台吉心情很好啊?你才从公主哪里出来,可是与公主有关?”   班第闻言,挑着眉问,“你娶妻了?”   乌恩其不懂班第这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憨憨的回,“尚未。”   “那我与你没话说。”班第轻哂一声,很是不屑,“你听不懂的。”   乌恩其挠着后脑勺,发出一个疑惑的,“嗯?”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走到灯火通明的王帐门口。进门之前,班第忽然侧过头,一本正经对乌恩其道,“还有,以后少打听我们夫妻之间的事。”   说罢,径直撩帘布进门。   乌恩其提着灯笼,站在茫茫夜色中,身形萧瑟,再次发出了一个迷茫的,“嗯?”   -   王帐内。   多罗郡王无精打采的倚在以纯金作扶手的虎皮座椅上,一边打呵欠,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鄂齐尔闲聊。   见到班第露面,他张口便是呵斥,“兔崽子,议事议到一半跑了不说,还拖到这个时辰才回来。劳我与你阿布两人等你,好大的威风啊!”   班第挨骂挨惯了,眼皮都未都撩一下,行了礼便自顾在多罗郡王近前坐下,开门见山道,“订下出兵的日子了?”   恭亲王此次来科尔沁,是为皇帝谋算压榨科尔沁精兵打前锋的。   如今趁着他被容温赶走,皇帝正式的增兵旨意未下。科尔沁部商议过后,决定趁着这个时间差,提前出兵。   只要科尔沁部的大军行在路上,皇帝再想让他们增兵,他们大可用部族布防已定,不宜再动为由拒绝。   他们这种游牧草原的部落,无城郭作为防护,轻易动其布防,无异扼其咽喉。   届时,皇帝顾忌动摇科尔沁部出征在外的大军军心,定不敢随意降旨勉强。   听班第提及正事,多罗郡王暂且收了教训他的心思,正色道,“未免夜长梦多,达尔罕王爷与我等商议过,决定后日出兵。王爷亲自率兵,任你为前锋,我等亦随军出征。族内留达尔罕王世子坐镇。” 第48章   班第听完多罗郡王转述的出征事宜, 沉吟片刻, 讨了张行军路线图揣在怀里。   然后起身,随意给多罗郡王兄弟两行了个告退礼。一双长腿丝毫不知何为客气,自顾往王帐内里走,找了间空房换药宿下。   多罗郡王兄弟两在他背后,对视一眼。   ——班第与容温同骑,提前返回科尔沁;   班第把住处让给府邸尚未修缮齐整的容温;   容温看过班第以命相搏比武后,借故毒害恭亲王;   班第拖着一身重伤, 中途离开王府议事厅, 跑去找容温。   这些小儿女之间有来有往的事, 都是发生在多罗郡王他们眼皮子底下, 他们自然一清二楚。   鄂齐尔叹了口气,侧背对烛火而坐。平素恭顺谦卑的中年男人, 面庞一半隐在阴影里, 莫名显出几分邪性,“阿哈(兄长)可后悔当日的决定了?”   当初多罗郡王之所以极力撮合班第与容温, 缘由不过是瞧着容温性情平和, 又是公主身份。   班第重情,若能对她上心。一则希望秉性平和的她,能拉陷在泥泞里的班第一把;二则希望班第顾忌她的身份处境,少去做那些殃及甚广、后果不堪设想之事。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几经算计周转下来,容温如今的心性浸染太过, 孤拐左性, 远不如在京中时澄澈平和。想要扭转回来, 难如登天。把她与班第放在一起,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   另,她与清廷关系僵滞恶劣,她这重公主身份,只剩下面上功夫。不能掣肘班第不说,说不得还会因她与清廷的两相憎恶,牵连班第往更深处陷落。   ——确实,如今的容温已全然不适合班第。   可偏偏,这两人却生出了情思。   事与愿违,莫过如此。   多罗郡王眸似鹰隼,锐利射向鄂齐尔。   两人是嫡亲兄弟,他怎会不明白鄂齐尔提及这个话头,是起了旁的心思。   “当日你我选定公主,是存了让她拉老五一把的心思。如今你见她于老五无用,甚至会带累老五,便翻脸无情。打算顺势而为,舍弃她,甚至利用她,榨取她身上最后一丝好处。”   容温下毒赶走使臣恭亲王,毁了皇帝的一番谋算不说,还明明白白打了皇帝的脸。   皇帝闻讯,定是恨毒了她。   若此时科尔沁坚持站在她身后,皇帝认定科尔沁与她是一体的,投鼠忌器,必不敢随意处置她;   若在这当口,科尔沁倒戈,置她于不顾,用她来讨好皇帝,粉饰双方太平。以皇帝杀伐果断的脾性,定会毫不留情的下手处置这种不听话、只会坏事的和亲公主,永绝后患。   草原环境恶劣,和亲公主身娇肉贵,红颜早逝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多罗郡王自鼻翼里喷出一道冷嗤,一扫往日兄友弟恭的和睦友爱,厉声警告鄂齐尔。   “莫给我提趋利避害那一套,我告诉你——休想!公主虽于老五无用,但此次她赶走恭亲王,保下险些被恭亲王用计增调出去的五万精兵,便是对我科尔沁有大恩。   公主并非不知轻重的傻子,她敢顶着弑父的污名下毒,便是信科尔沁会站在她身后。她一个女子尚有如此果敢,科尔沁若是负她,还如何有脸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   多罗郡王‘刷’把随身携带的马鞭扔在鄂齐尔脚下,“早先我曾说过,她既嫁入科尔沁,便是你我族人。当日老五鬼迷心窍,舍弃族人,我赏他一顿马鞭。你这当老子的若同样鬼迷心窍,我这马鞭亦不会给你留任何情面。”   鄂齐尔盯着寒光凛冽的马鞭包银尖梢,目中阴鸷忽闪。半晌,才后退一步继续道,“诚然,阿哈所言自有道理,科尔沁应留下她,但老五身边不行。”   “哼——”多罗郡王对鄂齐尔的‘妥协’嗤之以鼻,“有本事把这话去对老五说。”   “……”鄂齐尔被多罗郡王堵得心口疼,言辞轻狂许多,“我若是能做老五的主,又何必与阿哈商议。”   见鄂齐尔如此,多罗郡王反倒冷静下来,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悲寥道,“我看你是忘了——达来为何早逝,老五为何斩杀老二。鄂齐尔,管好自己的手。我这做兄长的,替你遮掩一次,已算仁至义尽。”   鄂齐尔闻言,面上血色尽失,身形晃荡如遭了夜风的摇曳油灯。   多罗郡王见状,仰躺在王座上,唏嘘长叹,“老子堂堂正正活了一辈子,这些年,为着你做下的混账事,却连梦中都无颜见达来与老二这俩小辈。想来,你亦如此!”   -   草原最寂静的夜,能听见风拂过遍地翠色的声响。   班第走后,容温睡不着,便去把那只破破烂烂的丑泥娃娃翻了出来。   人会水土不服,这只丑泥娃娃似乎也水土不服了。   右胳膊衔接处,不知何时裂开了两条细缝,本就粘得不算牢靠的胳膊,越发显得摇摇欲坠。   桃知樱晓知道容温重视这个泥娃娃,平素都是细心放置收拣。如今见东西无故坏了,忙不迭的行礼请罪。   容温不是跋扈不讲道理的主子,明知这泥娃娃是自然损坏,怪不到她们身上去,并未惩罚她们。   不过,却觉得甚是可惜。   以前这个泥娃娃于她来说,只是对救命恩人的念想。   但自从知道这乃班第救她时落下的,意义又不一样了。   可惜,坏了。   容温自己修了半夜,没修好,反倒一个失手,把那条胳膊弄断了。气得脑仁疼,索性倒去床上睡了。   容温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哪知被子一盖,两只眼皮便自发粘在一处了,撕都撕不开。   一直到第二日午时,才被桃知唤醒。   伺候容温梳洗妆扮的间隙,桃知说起早间班第曾来探望容温的事。   容温盯着舶来镜,问正在替她绾发的桃知,“为何不叫醒我?”   桃知道,“额驸是去镇外点兵的,顺路来探望公主。听闻公主未醒,便径直打马走了。”   容温疑惑,“点兵?”   “公主上午睡着,不知外面已经传遍了。”桃知道,“听说前线战事告急,大清又败了一场,赤峰城岌岌可危。科尔沁部临时决议,定下明日由达尔罕王亲自率部前往增援,咱们额驸被封为先锋。”   这般突然……   容温敛目沉思片刻,便明白了科尔沁部匆匆出兵的用意。   未再继续与桃知讨论此事,转而问起班第的去向,“额驸可回来了?”   “尚未。”   “那你给我准备一些东西。”   -   半个时辰后。   容温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出现在了花吐古拉镇东南方向厚壁巍峨,却毫无防护作用的青石城墙下。   此处多半时间无人把守,容温让随侍候在下面,自己慢吞吞的踏着青石阶,一路畅通无阻的上了城墙。   一碧千里的草原上,此处城墙最为突兀耸立,视野自然也最广。   能一眼望见远处,旌旗高展,鼓声喧天的点兵阵仗。   容温单手撑在青石城墙上,稍微踮起脚,正费力的在点将台上辨认那道熟悉的魁梧身影。   冷不丁的,忽然自身后多出一条猿臂,紧锢上她腰间,把她竖直抱起。   容温被那股浓重刺鼻的酒味吓得肩头猛缩,以为自己遇上了醉鬼,心跳如鼓,正欲开口叫人。   身后,低沉的嗓音响起,伴着阵阵酒味,喷在容温耳侧,“殿下为何在此处?”   容温身形一僵,猛地回过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灰眸,诧异道,“我还想问你,你为何会在此处?”   他不是应该在点将台上吗?   “完事了,找地方修整片刻。”班第轻描淡写回答,丝毫不提自己是因崩了伤口,被多罗郡王赶回来找地暂歇的。   单手顺势把容温抱到一旁的矮墙上坐好,柔声问道,“殿下是来找我的?”   “嗯。”容温指了指带来的食盒,“我想碰碰运气。”   班第把食盒提过来,随口道,“那殿下运气很好。”   “确实好。”容温笑起来,不过那双眼,却是平静一片,“但额驸运气可不怎么好。”   “嗯?”正在掀食盒的班第手一顿,挑眉表示不解。   “我后悔了。”容温淡淡道,“昨晚我应该把额驸的衣服扒下来的。”   “咳……”班第猛咳一声,忽然了悟容温这副态度究竟为何了。   她心知肚明他受伤了,如今见他带   伤喝酒,可不等于逮了他个现行。   运气果然很不好!   班第顿了顿,绷着脸面无表情解释道,“酒能止疼!”   “是吗。”容温不咸不淡,“正好我腿有些疼,额驸把酒给我,我一试便知。”   班第闻言,身形一晃,把自己先前坐的那处死角位置挡了个严实,不让容温发现仍旧鼓胀的酒囊,以冷淡掩饰心虚,“没了。”   “没了。”容温面色比他还冷淡,重复一声后,径直起身,往城墙下走,似是不想与他多言。   班第见状,灵光一闪。   猛地拽住容温,低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塞进她手里,眼都不眨的强行撒谎,“那酒,是买这玩意时送的。要怪,也怪你,为何喜欢这个。”   容温盯着手里的泥娃娃,半响无语。 第49章   容温捏着那只泥娃娃反复掂了掂, 似笑非笑,“怪我?”   班第见状, 喉结滚动,心知自己死不认账、倒打一耙肯定气着容温了。不由得警惕暗生, 有意模糊重点, 斟酌回道, “也算不上, 本就是我想送给殿下的,殿下可喜欢?”   今晨他去探望容温, 听她的宫女说, 她昨夜为了修一只陪伴她多年的泥娃娃,熬了半宿。   正巧路过镇子街道时, 见汉商货郎担子上摆着泥娃娃叫卖,便顺手给她买了只新的。   “喜欢啊。”容温注意力似被转走了,爱不释手的捏着那只新泥娃娃把玩片刻,忽然定定望向班第,满目怅然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旧的那一只。它不一样, 它是额驸多年前救我时, 无意落下的。”   班第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茬, 闻言愣了片刻,意外道, “你一直带在身边?”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落了只泥娃娃, 她却一直细心珍藏。   “对啊。”容温坦坦荡荡, 笑得眉眼弯弯,佯装无意强调道,“特别是知道当年的人是额驸后。”   班第想起方才她说的——‘它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   道家以‘缘’字,解释万物循环往复,想来还有几分道理。那只坏了的泥娃娃,便是缘起。   灰眸之中动容之色一闪而过,忽然拿走那只新泥娃娃,顺便在她脑袋上拍了拍,沙哑嗓音安抚道,“回去我给你修。”   “不用麻烦了。那只虽然特别,但又破又丑,我忍它好多年了,还是这只精致漂亮。”容温笑眯眯的,轻而易举掩住眼底的狡黠,伸手欲拿回泥娃娃,“仔细想想,反正都与额驸有关,也不必拘泥新旧。”   班第下意识举高手。   按理,容温好哄又喜欢他买的东西,他应高兴才是。   可……这太好哄了,也让他心头,不太舒畅。   轻易便对先前那只旧泥娃娃弃如敝履了。   她知道‘坚定’二字吗!   班第右手高举,不让一直拽他袖子,试图扯他收手的容温碰到。   念头一转,淡淡道,“殿下可知,当日你捡到的泥娃娃,应是我带给老六、老七的。”   算算时间,他当年十三岁,早过了玩泥巴的年纪。他身上有这些玩意儿,八成是给下面两个弟弟的。   当年科尔沁的花吐古拉镇还未正式形成集镇,与一般的游牧之地无甚区别。   哪怕是生于王公贵族家,也极少见到关内的东西。就算有,多半是御赐之物,极少有这种民间意趣的玩意。   “那又如何?”容温停了拽他的动作,不解道,“你的两位弟弟今年都十三四岁了,总不至于还要问我要回去吧。”   “不至于。”班第面无表情道,“但他们每次从我这里得了东西,必会说‘多谢五哥’。”   班第特地咬重了‘五哥’两个字。他笃定容温害羞叫不出口,想顺势打消容温要走这个新泥娃娃的心思。   还是旧的好,‘心性不坚’可不是好习惯。   想让她叫五哥呐——容温瞬间了悟,莞尔笑开。   往上两步,回到瞭塔旁,单手扶着玄红二色的科尔沁部幡旗,指尖轻敲,不住抬头往上看。   五月的草原不算热,但日色倾城,天光明媚,晃眼得很。   班第半眯着眼,愣愣随容温一起抬头,莫名其妙道,“殿下在看何物?”   “在看额驸呀。”容温笑意狡黠,“似额驸这般会顺杆子往上爬的人不常见,我可不得抓紧多看两眼。”   “咳咳——”班第猛咳起来,面红耳赤。   容温上前,在他后背轻拍了两下,顺便夺走他手里的泥娃娃,善解人意道,“顺杆子往上爬可不是好习惯,额驸下次莫要如此了。你看看,被拆穿了多尴尬呀。”   班第俊脸扭曲,倏地把容温拉到面前,抵在城墙上。半弯着腰,灼灼呼吸喷洒在她脸上,沉声逼问,“故意的,是不是?”   容温不怵,也不答。   瞪着双无辜漂亮的小鹿眼望向他,还笑眯眯的伸出两条胳膊,撒娇耍赖一般,去绕他的脖颈。   班第隐隐觉得这发展不太对,但心仪的美人主动投怀送抱这种事,男人一般会先遵循本能,再去想其他。   班第遵循本能,垂头便要吻下去。   容温掐着时机偏头,任由他的唇擦过自己脸颊。   而她的唇,则贴在他耳畔,娇滴滴、小小声,“下面到处都是人,我们偷偷的,好不好。”   偷偷的。   班第浅色的眸瞳,因这三个字,炙热似燃了火。   一手掐住容温那截细腰,托着人便阔步迈进了城墙死角处。   他想故技重施,再次把容温抵在青石城墙上。   容温却不依,说背后凉。   班第磨牙,索性席地坐下,把容温放在腿上,热烈滚烫的吻随之而下。   却在触在那抹粉色之前,被姑娘带笑的嗓音打断。   “五哥,你看。”   为她这声称呼,已全副心思落她身上的班第下意识抬眼。   只见容温把一只鼓胀酒囊舞得虎虎生威,‘啪’的一声脆响,毫不留情拍在他脸上!   所有旖|旎|暧|昧瞬间散尽。   趁着班第发懵的间隙,容温从他腿上爬起来。冷哼一声,居高临下看向他。   被他倒打一耙时,容温生气又无奈,本只是想顺势而为,套出他把酒藏在何处了,没收他的酒顺便教训他两句。   哪知他还挺会顺杆子往上爬给自己加戏,就怪不得她了。   容温踢踢班第的靴尖,理直气壮回答起先前班第问的问题,“我就是故意的!”   班第回过神,抬眸盯着趾高气扬‘踢他’的姑娘看了片刻。冷不丁伸手往她膝弯摁了一下。   容温只觉膝弯一酸,双腿霎时软了,直溜溜朝班第倒去。   班第好整以暇把人纳入怀里,坦然调侃,“投怀送抱,想必殿下这也是故意的。”   容温脸正好埋在他颈侧,闻言气呼呼咬了他露在外面皮肤一口。   班第浑身一激灵,呼吸瞬时急促起来,正欲把容温脸转过来,继续未完成的‘偷偷’。   背脊先被一双小手很轻的摩挲了几下,接着,她认真的声音传来。   她说,“你不要让我担心。”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然后,在班第晦暗复杂的眸瞳里,容温主动捧过他的脸,慢慢凑近。   并非亲吻,樱唇只轻轻在他犹带红痕的眼角贴了贴。   这红痕,不仅是方才容温用酒囊砸出来的。   更是先前,多罗郡王鞭笞他那次,结痂后未完全养好的印记。   从她认识他起,他好像总在受各种伤。   偏偏,他从未喊过半声疼。   如今,还要拖着一身伤去战场。   容温嗓子发涩,继续交代,“也不要再受伤了。”   班第半垂双眸,目光一眨不眨落在她面上,良久才摸摸她柔顺的发,诚恳保证道,“记住了,绝对不会受伤。”   大半个月之后,容温方知他为何敢把话说得这般肯定。   如今,却只当他是安抚自己。   容温勉强一笑,把要交代他的话一股脑说出来,“还有,此次你随军出征,科尔沁留卓礼克图亲王、达尔罕王世子及你三哥脱里坐镇。先前我告诉过你,大清有关你三哥的谋算,你看……”   卓礼克图亲王便是静妃之父,他们那一支自静妃被废后,越发不见喜于先帝,之后便沉寂了下来,再未兴盛过。   明面上说科尔沁留卓礼克图亲王、达尔罕王世子及脱里三人坐镇。实则,卓礼克图亲王手中无权,达尔罕王世子年少;点这两人的名号,不过是撑撑场面,真正坐镇科尔沁的其实是手腕不俗的脱里。   脱里与班第兄弟不睦,人尽皆知。   此次科尔沁是为出兵增援大清,容温倒是不担心脱里会在后方以粮草或其他供给方面为难班第。脱里没那个胆子,去拖大清的后腿。   但是,容温担心,科尔沁部如今的几位掌权者一同出征后,皇帝会暗中收买蛊惑脱里为自己所用。让脱里趁着科尔沁大军在外征战时,协助自己收了科尔沁的后方。   容温的担忧,班第心知肚明,灰眸发沉,盯着面前的巍峨城墙看了片刻。嗓音坚定厚重,也不知是在安抚容温还是在安抚自己,“放心,三哥永远不会背叛科尔沁!”   容温一怔,她清楚捕捉到了班第说这话时,眸底纠结怅然的凝重苦痛。   自说完那句话,班第便一直敛目沉默。   他不高兴了。   容温很清楚,却无从下手安慰他。   想了想,索性把方才砸过班第的酒囊摸了过来,打开,凑到他唇边。   班第被酒香勾得睁开眼,眸中露着不解。   “先预祝额驸此去万事顺遂,平安凯旋。”容温若无其事的笑起来,“不过,你只能喝一小口。”   班第挑眉,还真顺从的抿了一小口‘践行酒’。   然后,容温自己也皱着脸跟着抿了一口。   出人意料,这酒闻着气味熏天,霸道得很。实则入口味道极为甘醇,还带着股极淡的奶香,比她在宫中喝过的果子酒还要有滋味,容温不知不觉又往嘴里灌了几口。   班第心绪不在她身上,未曾留心她的小动作,等发现时,她已经用驼奶酒把自己放倒、晕死过去。   是真的晕死。   送容温回去的路上,班第看她毫无知觉,找着一个睡姿便无比老实,全然没了往日睡觉的闹腾。   不放心,耷着眼,犹豫着伸出两指往她鼻下探了探。   嗯,有气。 第50章   草原的天光, 被毡包顶上的圆形套脑筛成斑驳浅黄。   容温昏昏沉沉把眼睁开一条缝,又立刻合上, 不耐的翻了个身,扯起锦被往面上蒙, 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守在一旁的樱晓见她醒来, 忙轻声问道, “公主可是宿醉过后身子不适?头疼?”   宿醉?   ……她怎会喝醉。   容温倏地睁开眼, 鲤鱼打挺般翻身坐起,困意尽消, 偏头急声问樱晓, “大军开拔了?”   樱晓看了眼高几上,特地从公主府搬来的西洋钟, 回道,“还有半个时辰, 大军此刻应在镇外举行出师祭祀礼。”   “唔……”容温懊恼的拍拍脑门,“快给我拿衣裙!”   容温疾风火燎出了王帐这片草原区域, 赶到花吐古拉镇外时, 祭祀礼将将结束, 大军开拔, 送军的鼓乐声适逢热烈。   黑压压的人群,摩肩接踵, 呼声喧嚷, 俱是拥挤成一团。此种情形, 分隔三步之外的人想重新聚在一起, 便如牛郎难会织女。   任凭身份高低,都不起作用,该挤的还是照样挤。   公主府的护卫护着容温的马车,艰难前行。却半天不得其法,仍在原地转悠。   容温索性下了马车,让护卫送自己上城墙去。   今日城墙之上倒是站了不少围来看热闹的百姓。   容温一行人上去,周遭百姓虽不明她的身份,但看开路的侍卫阵仗极她身后那几名穿戴讲究的婢子,也知不凡。遥遥行过一礼后,小意避到城墙另一头欢呼热闹去了。   容温撑着厚壁城墙,踮脚往下看。   五万精兵身着玄红二色铠甲,整装待发,秉旄仗钺,气势雄壮。   象征“师出有名”的清室黄龙旗,与表明本军身份的科尔沁部玄红二色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容温顺着大旗,轻而易举辨认出了队伍正前方,傲居马上,身着金玄铠甲的达尔罕王、多罗郡王等人。   但是,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听说他被封为先锋,顾名思义,先锋自是先头部队。   为大军探路,是先锋营的职责之一。   ——说不定人早先出发,前去探路了。   但容温仍不死心,快走几步,换了处位置继续踮脚探头看。   远远的,发现西南方向有一赤黑铁骑与大军逆行,迅疾如风,往城墙方向飞驰而来。   容温双眸晶亮,视线越过成片的甲胄弯刀,长矛手斧,定定落在那一人一骑身上。隔得太远,容温看不清来人的脸,可直觉告诉她——是他。   顾不得体统,容温下意识朝越来越近的人挥手,担心他看不见她。   班第一路脱队疾驰到城墙下,再抬头望时,却发现一直傻乎乎在上面招手的姑娘不见了。   翻身下马,大步踩着青石阶往城墙上走。   转过缓步台,发现容温正背对那些侍卫与宫女,埋头蹲在最顶层的石阶上,小小的一团——正双手扯着自己的裙角较劲。   容温余光扫见一双赤黑毡靴,连忙抬首。见到来人一声赤黑戎装,威风凛凛,眼前一亮,不自觉弯了唇角。   两人对视片刻,容温便攥着裙角轻声但急切的唤,“额驸快来,快来!”   班第几步走到容温近前,似嫌这居高临下的姿势不舒服,索性在容温下两步台阶上屈腿半蹲着,眼睑半敛,盯着她不住扯裙角的手,挑眉疑问,“殿下这是作何?”   “嘘……”容温嫌他嗓门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俯身凑近他些许,做贼一般轻声道,“你快撕我裙子。”   “嗯?”班第耳朵一动,怀疑自己听岔了。   光天化日之下,她一个大姑娘,让他撕她裙子!   有听说以香帕首饰赠远征情郎的,她这撕裙子,未免过于豪放了。   “快啊。”容温见他眼神奇怪,还死活不肯动弹,干脆主动把裙角往他面前递。顺便以更低的声音,别别扭扭解释道。   “先前我把那个沾在你身上了,不吉利。我听宫女说,民间遇上这种事,多是赠一条红布化解晦气,是为‘挂红’。”   容温其实不太信女子的月事那几滴血能让男人倒霉,但他要去刀尖不长眼的战场,任何闪失都可能送命。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原本,容温是打算从那堆陪嫁里找块威风又灵光的护身符,今晨送行之时赠他。   哪知昨日宿醉,今晨又醒得那般迟。慌慌张张的,诸事都被抛在脑后了。   赠护身符‘去晦气’这事儿,是她临到城门口才想起来的。   这会儿自然等不及她回去取什么护身符,所以她便问了宫女们民间的‘去晦气’法子。   她手边临时找不出红布,但赶巧,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簇新的红白二色骑装,裙摆有正红锦缎,完全可以撕下来充当‘挂红’的红布。   但她自己力气不够,又不好意思让宫女相助,只能找班第了。   班第听过她的解释,灰眸里萦起几分熨帖的笑意,以巧劲儿拨开容温还在与裙摆较劲儿的手。   “殿下莫怕,闲言而已,我不信的。”   男人粗糙的大手抚过姑娘被攥得皱皱巴巴的裙摆,像是在抚平姑娘眉梢心间的不安,细致温存。   直到那朵以金丝银线勾绣出来的格桑花,在指下栩栩盛开,他才沉声道,“等我回来。”   容温不死心,“可是……”   “昨日殿下偷酒喝,醉得像头小猪崽,我还有话未曾交代。”班第捏了容温脸一把,不动声色的阻断容温继续发散不安,“我走后,殿下若是遇事或想出去玩耍,都可去找老七多尔济。”   “你才像猪!”容温嗔怪,鉴于他要远征了,并未和他计较,轻声问,“你打马回转,只是为了和我交代此事?”   “自然不是。”他回来,是无意间发现城墙上的百姓都聚在东边墙头,欢呼热闹。   而西边城墙则空空荡荡,只有个小脑袋一冒一冒的,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看起来形单影只,可怜得很。   班第略敛着眼,喉咙里溢出一丝轻哂,半真半假道,“我回来,是想问殿下那日说不怕,真话假话?”   “不怕?不怕什么?”容温迷茫,一时没反应过来班第在说什么。   班第对她勾勾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容温好奇的俯身凑过去,班第顺势捏过她细窄的柳腰,一个转身,变成了他背对公主府的侍卫宫女坐在青石阶上,容温则趴在他怀里。他以高大的身形,把容温挡了个严严实实。   变故突生,还是在石阶这种危险地方。   容温一句惊呼破破碎碎,消失在男子热烈的唇舌间。   片刻之后,两人堪堪分开,呼吸却仍胶在一处。   班第一手把在容温腰上以免她摔了,另一只手则十分灵性的到了容温脖颈前。   指尖意味深长的轻挠了容温骑装的珍珠扣两下,便自顾收回,哑着嗓子,似笑非笑问道,“殿下可记起来了?”   容温瞪圆眼望着那只手‘轻佻’的动作。   灵光乍现。   那天夜里,她想逼他承认受伤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特别冲的把自己的寝衣扣子解了,逼他来夫妻之实。   当时她嘴里嚷嚷的,好像正是‘不怕’二字!   “……”容温面颊涨红,猛咽口水。   两人隔得这般近,她点滴反应自然都逃不过班第的眼,感觉怀里这小团越来越僵,班第唇角微不可察的掀了掀,却故作一本正经追问道,“殿下到底怕不怕?”   “我……”我怕。   但我没脸说,毕竟是自己挖的坑,容温欲哭无泪。   班第见状,越发恶劣,仍是面无表情,故意凑到容温耳边,“殿下不好意思说?那,我们偷偷的?”   ‘偷偷的’三个字,他刻意咬重了音。   此情此景,让容温立刻想起了昨日。   ——昨日,她也是这般,故意爬在班第耳边撒娇说,“我们偷偷的,好不好。”   “……”她到底给自己挖了多少坑。   一股热气直冲容温脑门,激得她眼角泛红意,眸中含水光,面容似桃花。   班第见状,心念一动,把人拉过来,薄唇在她眼角贴了贴。   这个动作……   也是学的她。   所以,不用班第言语,容温也知道他此举代表的意思——别让他担心。   容温喉咙发酸,主动用力抱了抱他,当做回答。   班第摸摸她柔顺的发,忽然道,“我该走了。”   伴随这声道别,容温原本高束的青丝顷刻间如瀑布般流泻而下。   今晨起晚了,容温忙着出门,根本没心思让宫女细致梳妆,桃知便给她找了根滚边的红发带把一头青丝尽数束上。   容温盯着一身赤黑的班第指尖,那抹突兀轻飘的红,下意识问答,“你不是不信?”   “但你信。”   班第在容温面上轻拍一下,径直起身,阔步昂首离去。   容温盯着他的威武飒爽的背影,忽然提高嗓音喊,“你少饮酒。”   班第闻言,轻哂一声,头也不回,右手高举随身弯刀摆了摆,风灌得他赤黑披风鼓胀,他同样高声,洒脱丢下一句,“你也是。”   人影,已迅速隐没在城楼缓步台。   一直到大军尽数消失不见,还了眼前一片千里碧色,容温才缓缓步下城墙。   城墙之下,除了容温的车驾,还有一位鲜衣怒马,但笑起来却一团孩子气的少年郎。   正是班第方才所说的老七多尔济。 第51章   “公主嫂嫂。”多尔济虽笑意不羁灿烂, 但该有的礼节一丝不落。   容温略略打量面前,恭恭敬敬俯首对自己行躬身礼的少年。   算起来,她其实见过多尔济几次。但此前,她从未仔细留意过这个少年。   原因无他, 多尔济这幅眉目寡淡的五官在他一众浓眉高鼻、轮廓利落的兄长中, 完全称不上出挑。   再加上他年纪最小,十三四岁的年纪,个子未完全长起来, 所以极易被人忽视。   但单独拎出来看, 这生就寡淡相貌的少年, 笑起来时, 却很有几分着墨勾勒的不羁飒然。   怪眼熟的……   容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多尔济察觉到了,更是欢快的对她咧咧嘴,“公主嫂嫂可是觉得我笑起来时, 神态与五哥相似?”   容温意外这少年的敏锐直白, 愣了愣, 坦然点头, “是, 不过你与你五哥面容生得不像。”   “五哥生得像阿布(父亲),我像我的生母。”多尔济解释道, “公主嫂嫂觉得我笑起来与五哥神态相似,大概是因我从小跟在五哥身边长大, 不自觉受了他的熏陶。”   容温记得班第是老台吉鄂齐尔与嫡妻阿鲁特氏所出的嫡幼子, 那多尔济口中的生母, 定然是妾室了。   同父异母,一个长相随爹,一个生得像娘,面容不相似实属正常。   容温兴致缺缺,并未多问。浅笑与多尔济招呼一声后,便径直上了马车,吩咐回去。   -   多尔济是特地在此处候容温的。   一则因受了他五哥班第的嘱托,准备带容温去镇子里散散心;二则有意顺便与容温混熟悉些,免得她以后有事拉不下脸来找他。   见他五哥口中喜好自在、热衷出门玩耍的公主殿下一门心思往回扎,多尔济不由得试探问道。   “今日镇前草原有专门给小儿郎准备的赛骆驼比赛,小儿郎们骑的都是方足两岁的小骆驼,再配上五颜六色的绸布驼鞍,跑起来很是讨喜热闹。公主嫂嫂应未曾见过吧,我领你瞧瞧去?”   “多谢七弟好意,我今日不便,你自去玩耍吧。”容温无精打采靠在软枕上,隔着绡纱车窗回-道。   不知多尔济是如何理解容温这句拒绝的。   “那我给公主嫂嫂指几处镇上好玩的地方,你若是想去了,随时可以去。”多尔济顿了片刻,少年沙刺刺的嗓音带着几分了然,一本正经继续道,“此处是草原,天宽地广,不比关内规矩严苛。公主嫂嫂若想单独出门,带足侍从与护卫便好,不必拘泥旁的。”   容温为这少年与外表全然不符的敏感细腻一怔,无奈开口,“你误会了,我不是顾念规矩体统,避讳与你同行。”   诚如多尔济所言,草原上规矩远不如关内严苛,身份尊贵的女子受到的限制更是松散,所以端敏长公主能那般理直气壮的伸手涉政。   容温与多尔济虽是叔嫂关系,但多尔济年纪尚小,容温身份又足够高,就算他二人公然同行,轻易也不会招惹闲话。   念及多尔济一片好心,容温多解释了一句,“昨日我误饮了你五哥的驼奶酒,宿醉过去,如今有些头疼。”   容温此言,并未扯谎。   先前她宿醉醒来,连杯茶水都未沾,便疾风火燎跑出来送别。这会儿要送的人走了,她心里绷紧的弦松了,困倦虚乏齐齐涌上来。   比之去看小儿郎赛骆驼,她更想回去躺着。   “原来如此啊,五哥喜爱饮的那驼奶酒确实后劲儿大!”多尔济确认容温并非不待见自己后,又高兴起来,顺着话与容温讨论了几句驼奶酒的口感。   尔后一拍脑袋,“瞧我,只顾说话,公主嫂嫂身子不适,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我送你。”   这少年热情得很,容温实难拒绝,两人便同行回了王帐草原。   多尔济把容温送回班第的帐篷门口,又指着大概五步之外一处帐篷告诉容温,说那是他的居所,让容温有事随时唤他。   容温笑着应了,正欲进门,多尔济忽然叫住她,走近两步,以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认真叮嘱道,“若是无事,公主嫂嫂尽量莫往西北方向那几处帐篷去。”   似是不想应对容温的追问,多尔济说完这话,便一溜烟儿的驭马跑远了。   容温下意识往西北方向望了几眼。   瞧着不过是几顶样式普通的帐篷,也不知为何,让多尔济如此避讳。   容温抱着一腔疑惑进了帐篷,发现元忞嬷嬷正候在帐篷里。   元忞嬷嬷是来向容温回禀这些日子公主府内宅积攒下来的重要庶务。   容温强打精神听完,略一思索,觉得无甚大事,稍稍指过自己不满意的地方后,便道,“余下的嬷嬷看着处置吧。”   “奴才知晓了,还有另外一桩事,得请公主拿主意。”元忞嬷嬷道,“下月初一便是端敏长公主的寿辰,公主瞧着,如何送礼合适?”   “……”容温莞尔,就算她把十六的满月摘下来给端敏长公主送去,端敏长公主怕也得嫌月亮圆得不够方,何必花那心思,“你按照规矩备礼,增加删减的,都不必。”   元忞嬷嬷应下,却未急着告辞,而是略显踌躇的望向容温。   容温挑眉与之对视片刻,挥手屏退左右宫女,开门见山道,“嬷嬷有话要说?”   她问得耿直,元忞嬷嬷应得同样耿直,“方才送公主回来的是额驸的七弟?公主可知,这位小七爷是什么身份,他的生母又是什么人?”   多尔济是庶子,身上未得爵位,便笼统称一声小七爷。   “多尔济是老台吉最小的庶子,生母自是妾室。”容温疑惑,眨眨眼,问道,“这有何不妥?”   自从宜妃把元忞嬷嬷送到公主府后,容温曾暗中观察过她。   元忞嬷嬷不仅模样生得细眉细眼,端肃板正,行事更是稳妥谨慎。她很是掂得清自己的身份,也明白宜妃送她来公主府的用意——只是为了替容温料理内宅庶务。   所以,她从不存讨好弄权的心思,也不会仗着掌事嬷嬷这重身份对容温指手画脚,只安心做好份内之事,旁的一句不多说,一样不多做。   容温与她当主仆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听她提及旁的。   “自是不妥。”元忞嬷嬷沉声道,“那位小七爷的生母,可不是什么妾室,而是最最低贱的帐中女奴。且至死,都是帐中女奴身份。那小七爷也是五岁左右,才被老台吉认下的。在此之前,他都是父不详的奴隶。公主这般身份,与他为伍,岂不是白白惹人笑话。”   蒙古人若按等级划分,大概能粗分为三类——王公贵族、喇嘛、平民。   王公贵族自不用说,便是达尔罕王爷、班第这些人。   喇嘛——意为“上师”“和尚”等。   因大清皇帝在蒙古之地盛崇藏传佛教,兴修寺庙,男子若为喇嘛,不仅可免税免劳役,还能享各种供给,地位也比普通平民高上不少。所以,有许多年轻蒙古男子愿意出家去做喇嘛。   平民又分两类,一为旗民;一为寺庙属民。   旗民即札萨克旗主旗下所属百姓,也可细分为两类,一是苏木属民,一是农牧奴。   苏木属民没有土地,在旗主拨给的土地上游牧,并纳税、服劳役,未经允许不得迁出本旗。   农牧奴则是王公贵族的私人家奴。   寺庙属民,蒙语又读做‘沙毕’,顾名思义,是寺庙的私奴。   元忞嬷嬷说多尔济的生母是帐中女奴,那便是属于农牧奴。   年轻貌美的农牧奴,一旦被选入男主子的帐中‘伺候’,便形同家|妓,被主子用来待客、慰劳下属是常事。   所以,这些帐中女奴除非是被提为妾室。   否则,她们生下的孩子,极少会被承认,只能充做父不详的奴隶。   ——多尔济,是个例外。   对待例外,世人惯常以异样目光待之。   容温哑然片刻,忽然醒悟了那个笑起来一团孩子的少年郎,心思为何那般敏感。   听过元忞嬷嬷的‘劝诫’后,容温便自顾躺在床上歇息。   半梦半醒之间,容温背脊一激灵,忽然想起班第那双异于常人的灰眸与身形。   他的从前,是否也如多尔济一般。   所以,年纪轻轻,生于贵胄,却养了一身的阴鸷杀伐之气。   “公主?”轮值的桃知见容温睡得不安稳,试探的叫了一声。   容温按着隐隐发疼的脑袋,睡意早被那一激灵震消,索性拥着锦被坐起身,盯着帐篷壁上挂着那些样式各异的刀剑怔神。   桃知见状,倏地低呼一声,“呀——今晨额驸出征前,曾扔了件东西给奴才,让奴才转交于公主。竟给奴才忙忘了,还望公主恕罪。”   “别行礼了。”容温来了精神,催促道,“快把东西呈上来。”   桃知小跑去摆字西洋自鸣钟的高几上,拿了管紫毫笔递给容温。   “嗯……”容温将信将疑接过,“除了这管笔,额驸可还交代了别的?”   “额驸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容温示意桃知下去,自己缩在床上,来来回回把这管紫毫笔翻转了数十次,也没看出任何玄机来,气得都想把它的毛拔了。   冷不丁的,笔从手里脱落,见笔尖淡淡扫过锦被上那朵迎春花时,容温灵光一闪,倏然笑起来。   ——明白了。   明明想让她给他写信,偏偏又死要面子不肯说破。   这暗示。   这人。   啧。   -   此刻,死要面子的某人,正指使乌恩其干不要脸的事。   乌恩其犹豫,“台吉,我们先锋军,军中斥候职责本是提前出动,去探路探敌情等。你这让我们倒回去,探自己人,还偷东西,这不好吧?”   班第横他一眼,一本正经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所以……”乌恩其不忍直视,“这就是你让斥候偷换走所有行军图的理由?” 第52章   草原千里碧色茫茫, 地标少见, 极易迷失方向。   班第仗着对身后大军排兵布阵的熟悉程度, 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灯下黑。   面上派人回去通传先锋军探路消息, 实则暗中指使了最厉害的几位斥候返程, 悄然潜去大军主帐,把做过手脚的地形图与行军路线图偷换了。   甚至连达尔罕王及另几位将领随身携带的几张小图, 也被斥候找机会给掉包了。   但草原上长大的人, 辨路的方式从来不仅是靠着几张牛皮图。   ——太阳、月亮起落的方向;草木的长势;蛇虫鼠蚁的生活习性;风向及天气状况;朝东南开门的牧民毡包;甚至连有些战马,都会辨认方向。   为防后面的大军起疑心,班第带着自己满脸迷茫的五千亲信先锋军, 一路大摆迷阵。   势要让原本大军预备行进的正西方向, 不动声色歪曲成西北方向。   把草木挖出来换个方向埋进去;捉蛇虫鼠蚁顺便在给它们安个新家;软硬兼施忽悠牧民把毡包开门改个朝向;还隔三五步, 便往茂密草甸中, 放几株不易让人察觉的药草,来暂时迷惑战马的嗅觉, 让它们无法辨认方向。   太阳月亮的升落与风向等自然条件, 实在无力插手。班第便一路买通牧民,让他们以慰军为由,在草甸上烹牛烤羊,故意以吃食香气搅乱风向,迷惑大军,顺便让牧民不动声色‘纠正’大军辨认方位。   乌恩其为班第种种缜密安排咂舌之余, 终于开始迷惘与哀伤了, 停了给毒蛇搬新家的大黑手, 神秘兮兮凑近班第,有理有据,苦口婆心劝道。   “台吉,叛变这等大事,关乎部落存亡。属下认为,你还是得与王爷他们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你这样连蒙带骗,逼上梁山,可是大大的不妥。远的不说,就郡王那关,你便不好过。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整天挨长辈的抽打,这也说不过去不是!”   看班第的安排动向,先锋军内早是疑窦暗生——认为班第为噶尔丹买通,有意随噶尔丹一同变了大清的天日。   所以才会暗中更改大军行进方向,故意拖缓大军增援的行程。   科尔沁虽名义上依附大清,但部落中的兵勇限于清室颁布的封关令,如同牛羊一般被圈养在草原,这辈子连关内的门槛都未蹭到过。   与其说他们忠于大清,不如说是忠于王族博尔济吉特氏,忠于强者。   所以,哪怕他们明知班第行事古怪,也未曾有人起过去后面大军主帐告密的心思。   班第是王族,更是草原人人敬佩的强者。   班第斜乜了眼难得正经的乌恩其,弯刀一挑,斩了那条趁乌恩其说话间,意欲攻击他的毒蛇,望向远处瓦蓝天空漠然道,“你说,按我们当前方向行进,最终会到何处。”   “最终……”这乌恩其还未曾想过,他心思全花在班第‘伙同噶尔丹谋反’上了。   乌恩其随手抓过斥候从大军主帐换回来的正确牛皮图,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不敢置信道,“台吉打算……”   班第一个冷眼扫过去,乌恩其艰难的把剩余话头咽回了肚子里。   -   班第这番费尽心力的遮掩,在行军的第十日终是被戳破。   戳破班第的不是别的,正是附近一座庙宇宝塔开门的朝向。   草原上庙宇、宝塔的正门门窗多向南开。   班第能让牧民毡包改朝向,却无力在短时间内,把修建齐整的庙宇宝塔改了。   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等人大怒,传信先大军行出二十里的先锋军原地驻扎待命,不得再有任何妄动,等待大军会和。   乌恩其闻信,勉强按下满眼的幸灾乐祸,贴心的给班第准备了伤药,甚至还问班第可要穿件软甲藏在袍子里面。   班第不为所动,并冷酷的附赠了乌恩其一个“滚”字。   半个时辰后,面色铁青的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一行至,班第率部亲迎。   多罗郡王手里的马鞭虎虎生威,蠢蠢欲动,最终还是未落在班第身上,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孽障,还不滚进来!”   达尔罕王、多罗郡王兄弟先后入了主帐,其他随行王公贵族与将领见状,纷纷准备避退。   此等大事,自是博尔济吉特氏王族内部先行商议。   他等此时跟随进去,未免太不识趣了。   “诸位留步。”班第朗声唤停,正色道,“请诸位进帐共商大事。”   走在前边几步的达尔罕王听见他这话,顿了顿,与多罗郡王对过眼色后,索性高声把人都唤了进去。   众人进去,才发现班第对今日局面是早有准备,帐中已大大方方摆着一副牛皮图纸,如今的行军路线已精细标了出来。   多罗郡王仔细审视一番过后,眸底飞快闪过一丝引以为傲的自豪,面上却仍是‘你这混账玩意儿,果真如此’的愤怒模样,故意板着脸吼道。   “老五,你违抗皇令,迷惑大军改向往西北行进,不直接去战地赤峰城,是意在攻噶尔丹背部,与赤峰城的清军对其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你自己瞧瞧,你标的西北方向行军终点与赤峰城差着好几百里地,莫说我部只有五万精兵,就算五十万,也不见得能围住这方圆几百里距离。”   班第闻言,浓眉略挑,顺着多罗郡王递的梯子,利落道,“诚如郡王所言,此地距赤峰城数百里,不宜联合清军夹击噶尔丹。”   班第大手往原漠北蒙古喀尔喀部,如今的噶尔丹部腹地,爽利一指,眉目睥睨,“所以,大军真正要攻的,是此处!”   噶尔丹的根脉原在风沙漫漫的漠西蒙古准噶尔等地,因得了北边沙俄罗刹鬼的火器支持,噶尔丹不甘再呆在水草匮乏的漠西吃风沙,遂率部跨过杭爱山,突袭与之毗邻的,水草丰茂的漠北蒙古喀尔喀等部。   自噶尔丹抢占漠北蒙古后,几乎是把阖族迁入了漠北。   此次噶尔丹几是倾了阖族之力,率部往东,朝关中入侵——其意在直取京城,改天换日。部落所留防卫,必不会太多。   若科尔沁大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趁机直接北上去捣噶尔丹腹地,准噶尔定会分散精力,遣从部分兵马折返驰援。   班第这一出‘围魏救赵’算不得什么复杂谋划,达尔罕王听过,便立时反应过来。   “依你之意,便是我科尔沁大军不必依旨,前往赤峰城增援清军。而是改向突袭漠北噶尔丹老巢,引得噶尔丹分散兵马。届时,便是赤峰城清军对噶尔丹留下来的主力,科尔沁大军对他折返驰援的散部?”   若真如此作为,科尔沁在这场交战中,可就是捡了便宜。   不仅不用出大力交战,说不得还能顺势从丰茂的漠北蒙古分杯羹。   但——达尔罕王半分都不带心动的,甚至还想把班第的脑子掰下来,称称里面灌了几斤水!   “荒唐,先不说抗旨不尊,未去增援赤峰城是大罪。”达尔罕王蔑然冷嗤,“单说噶尔丹能握今日大势,威胁清室,岂会是泛泛之辈!抄他老巢,谈何容易。   他巴结北边沙俄罗刹鬼多少个年头了,罗刹鬼把他当亲儿子疼,他造乱那些火器多半来自老毛子,双方利益息息相关。此次他率部直逼关中,未必没有罗刹鬼在暗中支持。”   “漠北蒙古与沙俄罗刹鬼接壤,科尔沁大军一旦有攻漠北之势,罗刹鬼岂会坐视‘亲儿子’被人抄老巢而不管?”   噶尔丹之所以敢调走大半兵马,把老巢大大方方露出来,便是笃定沙俄罗刹鬼能替他震慑一众觊觎之徒。   科尔沁大军若敢突袭漠北,罗刹鬼必会以科尔沁此举乃乘人之危,名不正言不顺为由,出兵制止。   今年,大清费尽心力,又是割地又是献银,才与沙俄签订了停战的《尼布楚条约》,止了两国边壤战乱。   若此时,再因科尔沁大军攻打漠北,引得沙俄以调停战事为由,兴兵过界,侵入蒙古之地,致民不聊生……   达尔罕王长叹一声。   噶尔丹野心勃勃,四处征掠,挑起战乱固然可恨。但好歹是同类,一切皆属内乱。   若科尔沁把沙俄罗刹鬼引进来了,那便是引狼入室的外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所以,哪怕是有天大的好处摆在眼前,达尔罕王也绝不会同意班第如此冒险的突袭作为。   达尔罕王性情耿直暴躁,讲究个立身正气,譬如另一个多罗郡王。但其又远不如多罗郡王粗中有细,机敏善变。   若科尔沁还有从前恩宠风光,他身为握权一方的旗主札萨克,这般脾性也无不可。   但如今皇帝已对科尔沁起了戒心,意在夺科尔沁权柄。再如此风光伟正,吃亏了的只会是他自己与科尔沁。   班第早料到达尔罕王的抉择,并未多费口舌劝说。   指头从牛皮图上移开,眼皮一撩,淡漠望向达尔罕王,“事无绝对,帐外候了一人,还请王爷见过之后再行决议。”   “谁?”达尔罕王一脸恼怒,“就算天王老子来,本王也不会放任科尔沁部做下这等引狼入室,遭人戳脊梁骨的错事,你少……”   “既然如此。”帐外人忽然阔步进来,笑语望向高居正位的达尔罕王,“不知本汗这个落魄人,可有幸得王爷几分薄面。”   只见来人一袭绛红袍服,身材健壮,笑意疏朗,竟是被噶尔丹打得落花流水,只能率残部依附在科尔沁草原外缘,苟且偷生的原漠北蒙古主人——喀尔喀汗王。   见喀尔喀汗王露面,在场诸人怔愣过后,泰半领会了班第的用意。   科尔沁此时若无故突袭漠北,捣噶尔丹老巢,那是乘人之危,名不正言不顺。罗刹鬼兴兵制止,连理由都不用找。   可若他们以喀尔喀汗王收回故土为由,攻入漠北,那便是名正言顺,罗刹鬼也不能说出二话来,更遑论插手。   班第早先与喀尔喀汗王接洽过,心知这位历过部族溃散、故土失陷的汗王是个深谙言语之道的聪明人。   班第对他如何劝服达尔罕王及一干王公抗旨不去增援赤峰城、顺势出兵突袭漠北、助他驱走噶尔丹,重新入主漠北蒙古无甚兴趣。   反正最终结果,已在一掌之间。   班第有些散神的拨着随身弯刀摆弄。   弯刀刀柄银环上,紧系着一抹耀目的红。   在班第第五次拨弄那银环时,一粒半大不小的金珠携风朝他双目射来。   班第大掌一伸,捏住那粒金珠,并抬眸向金珠的主人望去。   多罗郡王朝班第使了个眼色,伯侄二人,相继悄然出了帐篷。   “这出先斩后奏用得真是妙哉,把五万人马耍弄于股掌之间。”   多罗郡王那双不大的眼,积满复杂,上上下下打量过班第,似笑非笑道,“小到给虫子搬家这样的馊主意;大到筹谋以喀尔喀汗王游说旗主抗旨突袭。好啊,老五,果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阿巴嘎(伯父)过奖。”班第没在意多罗郡王半真半假的讥讽调侃,正色道,“我以为,您也是赞同此事的。”   否则,方才在帐中,多罗郡王该赏他顿鞭子;而非故意递话,让他能顺利向众人托出筹谋。   “赞同……”多罗郡王满心复杂,远目天际,喟然长叹,“可凡事——有得必有失。以喀尔喀汗王收复故土为由抗旨突袭漠北,于大清、噶尔丹、喀尔喀及你自身,都是利弊皆有,你可仔细掂量过?”   自然掂量过。   从得知皇帝对科尔沁真正的图谋后,他便好生掂量过。   所以,出征前一日,他敢那般笃定的向容温保证,自己不会受伤。   班第缄默望向远方翠色,一双灰眸沉静至凉薄,哑声道,“命比纸薄的世道,得失不过须臾之间。活着,便好。”   多罗郡王一震,转眸望向浑身抑重笼罩的班第,目光兜转,最终无意识落在了他厚实的肩上。   多罗郡王想起了多年前。   ——那是个天光黯淡的冬日,草甸上覆满白雪。   十三四岁的瘦削少年,只着单衣,拖着没一处好皮肉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出现在科尔沁王帐外。   少年单衣被凛冽寒风吹得鼓胀,轻飘飘的。可他肩上堆的那层积雪,却厚重得不得了,似无人拂得干净。   他怀里紧紧搂着的,是他已脏污得辨不出色的外袍。   那外袍里,则裹着他长兄达来一副残缺不全的骨架。   念及往事,多罗郡王袖下的手明显抖了起来。缓慢地,抬臂拍在班第肩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沉重。   喉结快速滚动,却半晌没说出句话来。   最终,只喃喃吐出一个,“好”。   伯侄两相顾无言许久。   直到,帐篷里议事的人,以达尔罕王领头,纷纷沉脸步出。   与班第插身而过时,达尔罕王突然驻足。那双眼里,带着与多罗郡王如出一辙的复杂难言。   唇角翕动一瞬,达尔罕王狠狠一甩衣袖,高声大吼,“所有人,帐前听令!”   半盏茶后,五万大军齐齐整整列于帐前。   达尔罕王领着一干王公,默然绕着这五万人列出来的方阵绕了一圈。   最终,才拖着滞重的脚步,踏上临时搭出来的高台。   达尔罕王是个极坦诚的人,方才帐中众人的交谈,他几乎是全盘对五万兵勇托出。   “本王已决议,助喀尔喀汗王一臂之力,改道漠北,直捣噶尔丹老巢!”   达尔罕王闭目握拳,咬紧牙关,接下来的话,几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往外挤,犹如壮士断腕一般。   “所以,为了此行征讨名正言顺,本王要从你们之中,划三万兵马,入喀尔喀部。从今以后,你们便是喀尔喀族人!”   喀尔喀部当日被噶尔丹侵掠时,阖族青壮男儿泰半为守卫故土战死,只剩些妇孺老弱。   今次科尔沁既要以喀尔喀部的名义,突袭漠北。   若只是扯着喀尔喀部做大旗,内里还是科尔沁部的人,沙俄罗刹鬼必不会依。   唯一的解法便是,把科尔沁的兵勇,归入喀尔喀部。   不是暂调,是归入。   从今往后,划出来的三万精兵,便是喀尔喀部族人。   草原男儿投身从戎,一为部族;二为勇。   此行出征,仗还未开打,便先莫名其妙,犹如俘虏一般失了本来身份。   五万兵勇沸反盈天,无人肯从。   达尔罕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几句,不但没能安抚军心,反致场面愈发混乱。   在这关口,班第忽然手托一套属于喀尔喀部的甲胄,跳上了高台。   大军都心知肚明是他故布迷阵,改了行军方向。   想也知晓,这划兵归入喀尔喀部的计划,定然也有他一份‘功劳’的。   从前这五万兵勇对班第又多敬多畏,如今便有多仇恨鄙夷。   顾不上尊卑惧怕,一见班第上台,便有人高声怒骂,“贪生怕死的怂货!你不敢去赤峰城增援,堂堂正正殊死搏杀也便罢了。我们这些人可不怕死,我等宁愿横死战场,也不愿背井离乡,归于他部,当个贪生怕死之徒!”   类似的叫骂如潮水一般,不绝于耳。   班第只负手立身与高台正中,赤黑甲胄披风,被北风灌得鼓胀。满目平静,不为所动。   沉了片刻,在兵勇有动手趋势前,班第飒然一拂随风翻飞的披风,厉眸扫过台下。   虽是如今情形,但他昔日在军中的余威犹在,兵勇被震慑在当场,老实不少。   班第这才开口,满目平静,“在场所有人,都是经我手,拔选亲训。诸位壮志,永不敢忘。”   “一为部族,二为勇。”   “科尔沁居漠南,与漠北紧邻。诸位此去归入喀尔喀部,捣噶尔丹老巢,一为防噶尔丹势大来日袭我科尔沁部,更为卫戍漠北,防北方沙俄异族。”   “诸位镇北,守土护疆。科尔沁在南,方得太平。”   “赤子之勇,非轻易以头颅热血献祭。而是据所得失,舍身成仁。”   这番言语下来,班第面色始终是平静的,直到最后这句,方露了异样。傲立北风中的魁梧男儿,身形微不可察的晃荡一瞬,又立时脊背笔挺,略敛了有些酸涩的眼,阔声,斩钉截铁道,“我此番安排,无愧于天地!”   静默,静默,还是静默。   沸腾的兵勇似瞬间敛尽了利刺,一个个或抬头望向班第怔神,或凝着脚尖沉思。   过了许久,一名为查干的大将,忽然持刀直冲高台之上,傲然而立的班第面门。   事发突然,边上的达尔罕王等惊得眸瞳紧缩。   班第却不为所动,也未做任何自救反应。任由那刀,直冲自己而来,最后,停在与鼻尖不足一指宽的地方。   查干见状,仰头大笑起来,“我比台吉大整整十岁,却已有十年族内比武,未胜过台吉了。万年老二实在当得腻歪,往后去了喀尔喀,这第一巴图鲁的名号,总不该有人与我抢了!”   说罢,查干甩开弯刀,猛地拽过班第托在手中那套喀尔喀部甲胄。   大大咧咧的当众换甲。   科尔沁部的赤黑甲胄被他塞到班第手中,他利落裹上喀尔喀部的甲胄,却在系最后一根衣带时,手抖了。   身形壮实魁梧,令敌威风丧胆的铁血大将,忽地转向对正南科尔沁方向。   单膝跪地,弯腰,垂头,敛目,无比虔诚的吻了脚下翠色。   无声告别,他的故土。   -   这场‘割舍’,以喧闹起,静默为终。   无声告别的兵勇越来越多,班第挪开眼,快步回了帐中。   鄂齐尔余光扫见他的身影,抬脚跟了进去。   见班第耷肩屈坐,握着酒囊面无表情大口往嘴里灌,鄂齐尔沉了一瞬,居高临下望着他道,“后悔了?”   班第未吭声。   鄂齐尔知晓他的秉性,见他不言语,也不在意,自顾说自己的。   “出征前你要走一张行军图,为的便是这番谋划吧。你此举,最大限度顾全了科尔沁。至少短时间内,皇帝不敢再打科尔沁的主意。但你,可有为自己想过?”   鄂齐尔颇有不甘,恨声道,“你今日作为,实为偏门,注定不会为世人全盘接纳。从今往后,抗旨、舍弃族人、贪生畏死——这所有罪责骂名都将落在你身上。你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班第从出征前,便谋划着以三万精兵入喀尔喀,助喀尔喀收回故土,突袭漠北。   明面上看着是班第胆怯,不敢去赤峰城与噶尔丹正面交锋;是科尔沁痴傻,拱手白送三万精兵予喀尔喀部。   实则,班第此举,极有深意。   一则,科尔沁扶持喀尔喀重新镇住漠北,双方结成天然同盟。碍于喀尔喀与沙俄接壤的敏感位置,皇帝难免会对其心生忌惮。   有喀尔喀这一重作保障,皇帝若再想打科尔沁的主意,自得好生掂量了。   二则,抗旨不去赤峰城增援,只为大清分散噶尔丹的兵马。如此一来,大清明知等不来援军,自会拿出全部底牌竭力搏杀。   杀到最后,大清越弱,对科尔沁掣肘越小。而且,科尔沁也能趁机探探皇帝的底。   三,大清皇帝启用洋人,造了不少厉害的大炮火器。而噶尔丹也从沙俄手里得了不少火器。   但科尔沁,常年被封关令困在草原,军中的火器少之又少,都是皇帝‘施恩’赐下,让王公贵族玩新鲜的。若真到了战场,这些玩意根本不顶用。   哪怕科尔沁的精兵再是英勇不凡,也不可能以血肉之躯抵噶尔丹的火器。   与其让他们尸骨无存死在炮火之下,不如顺势而为把人送给喀尔喀部,去守疆卫土。   至少,还活着。   班第仰脖再灌了口酒入嘴中,甘冽的液体冲刷了满嘴苦涩。他这才面无表情起身,与鄂齐尔插身而过,云淡风轻落下两字,“不悔。”   为防再来人找自己‘谈心’,班第特地倚了处隐秘小丘背坡,单臂枕在脑后,随意摊开一双长腿,两指掐着酒囊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灌。   饶是如此,还是被乌恩其这个狗鼻子找到了。   乌恩其顶着班第的冷眼,大声道,“台吉,公主到了三里外,害你暴露的那座寺庙!” 第53章   班第从乌恩其嘴里得知了容温的行踪, 未来得及思考她是如何到此处来的, 也未来得及亲自去接她,先被达尔罕王使人唤走了。   舍弃三万精兵, 突袭漠北, 这等大事后续冗杂。   他能暂且躲懒,却不能一直避而不谈。毕竟这事,是他一手主导的。   班第面无表情把酒囊收了, 吩咐乌恩其领人去接容温,自己转身进了达尔罕王主帐中议事。   从下晌直到暮色西垂,目之所及的碧色被沉下来的天光, 染成暗墨。   班第从主帐踏出来时, 远目望了天边时隐时暗的星子, 漫不经心把目光移向久候帐外的多尔济身上。   多尔济朝班第宫躬躬腰, 惭愧唤道,“五哥。”   班第出征前,曾嘱托他代为看照容温。结果这才十余日功夫, 就……   班第面容冷冽, 似侵染过这夜色的寒气,“族中出了何事?”   无缘无故, 容温跑到距花吐古拉镇相隔甚远的科尔沁边界来,绝对不是随性出行游玩那般简单。   “大军开拔后第三日,公主嫂嫂拿了一封信, 托我悄悄随军需供给一同传给五哥。结果……结果那封信, 隔了几日后, 出现在了端敏长公主寿宴上。端敏长公主当众念信……痛斥羞辱公主嫂嫂轻浮不成体统……”   多尔济难以启齿,说话吞吞吐吐。端敏长公主当着众人笑嗤容温那些难堪入耳的轻贱之词,他可不敢如实向班第转述。   班第气息一窒,眸中寒光大盛,冷声道,“还有什么,一并说完。”   多尔济根本不敢直视浑身冒煞气的班第,挑着重点说道,“……事后查出来,应是福晋买通了公主嫂嫂身边的大宫女桃知,得知公主嫂嫂给你写了信,遂出手拦截,并暗中把信递给了端敏长公主。”   多尔济这中途认祖归宗的庶子,虽面上是养在嫡母阿鲁特氏名下。实则,这草原上从上到下,除了几个兄弟及多罗郡王夫妻,无人瞧得起他的出身。   包括父亲鄂齐尔及嫡母阿鲁特氏。   他也懂事,所以从不唤嫡母阿鲁特氏额吉,只称其为福晋。   班第攥拳,咬牙挤出两字,“还有?”   “还有什么,我也……不甚清楚。”多尔济年纪虽年纪尚幼,也足够机敏,但毕竟是男子,女人间的摩擦龃龉,他哪能时时刻刻盯着。   再则,容温是个藏得住事的人,一句委屈都不肯往外露,他根本套不出任何话来。   连桃知被阿鲁特氏收买之事,还是此次临行前,他听闻容温把人送给了阿鲁特氏后,才幡然醒悟,转过弯来的。   “我见公主嫂嫂在族中过得很是不安生。便借着给四哥送贴补的名义,邀了公主嫂嫂一同前行。不曾想,竟在此处碰上了大军。”   多尔济口中的四哥,便是与脱里一胎双生的老四莫日根。   双生子在民间素来被视为不吉,若生在王公家,那便更是可惜。因这二子形貌相似,不论是为官为将,都极易混淆,惹出祸端。   所以,这二子自呱呱坠地起,这辈子便注定只能当个闲散富贵人。   可脱里不认这命。   上面的长兄、次兄相继离世后,脱里变成了实际上的嫡长子。到手变的郡王爵位,哪能轻易拱手让开。   脱里遂使了手段,逼得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孪生弟弟莫日根出家做了喇嘛,远离凡尘,远离权利,远离花吐古拉镇。   这些年,莫日根一直没个固定的脱俗庙宇。在科尔沁草原边际漫无目的游走,餐风露宿,随性度日。   多罗郡王与鄂齐尔放心不下他,总担心他哪日横死野外族中也不知情。遂与他定下规矩,每隔三月,科尔沁会根据他传来的行踪,遣人探望送物。   脱里与莫日根这对双生子,是正儿八经长在鄂齐尔膝下的,鄂齐尔最为珍爱的儿子。   所以,以往,都是鄂齐尔亲自前去探望。   此次因鄂齐尔出征在外,莫日根传回族中的行踪消息被坐镇科尔沁的脱里接到了。   脱里自不可能亲自前去探望莫日根,便派了多尔济去。   班第轻而易举理清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冷戾之中闪着几分意外,“莫日根近来在距此处三里之外的庙宇?”   多尔济道,“是。”   要不怎说碰巧。   大军分明先他们六七日出发,但因班第途中故布迷阵,扰乱大军行军速度,结果被后来的多尔济、容温一行给碰上了。   先前容温等在寺庙里听说不远处驻扎了科尔沁大军时,无人敢信。还是仔细打探过后,才敢派人往军中传消息的。   班第知晓了想知道的,往多尔济肩上派了一掌,并未出声责备他办事不利,只丢下一句,“去歇息吧,”便自顾往自己的帐篷走。   “五哥。”多尔济踌躇叫住他,“你可还好,军中之事我听说……”   乌恩其是个多嘴多舌的汉子,在去接容温与多尔济一行的路上,变没忍住,把今日今日军中所生动荡和盘托出了。   他瞧着没心没肺,实则是希望‘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又与班第关系紧密的容温与多尔济能安慰班第几句。   他可是有些年头,未曾见过自家主子那般形容萧瑟,独自躲起来喝闷酒了。   班第没回头,随手抬臂朝后摆了摆。高大的身形融入无边夜色之中,衬得落拓又黯淡。   -   容温整个人别别扭扭的半蜷着,趴在行军的简陋矮几上闭目假寐,隐约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越是靠近,那道脚步越是刻意放轻,似是不想打扰‘熟睡’之中的她。   容温纤长的睫毛不经意颤了颤,心念一动,不动声色的继续装睡。   班第从撩开帘布踏进帐篷起,目光便在容温身上。   她不经意的小动作,自然也没能逃过他的眼。   班第浓眉略挑,莫名想起了之前在苏木山时,她故意装睡那个夜晚。   灰眸里闪过极淡一丝笑意,轻悄冲刷掉了些许一连压了他多日的抑重。   大手拨开容温散在颊边的碎发,夹在耳后。粗糙指腹不经意擦过耳侧,带着几许难言温柔与微妙。   容温正被这痒酥酥的触感,蹭得有些心头发慌。   下巴忽然被这大手顺势抬起,一记滚烫深吻,毫无征兆落下。   一改方才的温存。   横冲直撞,霸道得甚至有几分蛮横,抢占了她所有呼吸,憋得她头脑发晕。   容温难捱的睁开眼,四目相接,直面了那双灰眸里的压抑、愤懑、孤寂,与野性|毕露的掠夺与凶狠|欲|望。   班第大手猛地掩住容温的眼,不让那双清亮的眸瞳望见自己隐匿的暗面难堪。   容温怔愣一瞬,念起从乌恩其处听来的那些话。并未挣扎,反而顺势扎进男人怀里。   两条胳膊绕过男人的劲腰,纤细的一双手,爬上男人宽厚的肩头,沿着硬实凸立的脊骨,缓缓按压。   顶天立地的男儿,亦是血肉之躯。   也会疲累。   男人紧绷的脊背颤了颤。   尔后,在某个悄然瞬间,软在姑娘柔软的指间。   吻仍断断续续在继续。   但狂风暴雨过去了,只余下春雨绵绵、缱绻动人。   这吻,最终以容温被唇角被轻|吮过,作为结束。   班第一伸手,指腹拭过容温泛着水光的唇瓣。   这分明是普通至极的一个动作,可由眸蕴黯色、急喘呼息的男人做出来,却莫名添了几分邪气。   容温怔怔望了他片刻。   回过神后,羞得面红耳赤,不自在的挪开眼,胡乱找话头。   可在听见自己声音那一刻,容温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额吉欺负我。”嗓音又娇又酥,还告小状。   这真是她?被亲傻了吧!   容温一脸赧色,伸手捂脸。   班第被她的小动作逗得目色渐暖,伸手扳过容温两片细瘦的肩,让她与自己对视片刻。   忽然伸手替她顺顺有些散乱的发髻。   哑着嗓子,哄孩子般,顺着她的话,毫不犹豫肯定道,“是殿下受委屈了。”   班第深知——容温虽是个大方的姑娘,没有睚眦必报的恶性,但也不至于被人蹬鼻子上脸欺负,还一味躲避,无动于衷。   她如此退让,自有因由。   容温被班第这般哄得熨帖又心虚,想了想,还是坦诚道,“其实也没那般严重。我早怀疑桃知藏了事,只是不知她与何人勾连,一切不过是刻意纵容。”   桃知可谓心细如发,跟随她多年,从未出过任何纰漏。   班第出征那日,桃知却心绪不宁到久久未曾想起班第给她留了支紫毫笔。   当时容温还担心她是遇见了难事,略让元忞嬷嬷留心。谁知倒是探到她近来下值过后,行踪成谜……   容温弯起眼角,笑得很是无所谓道,“左不过几句流言而已——既无人敢拿到我面前来说嘴;更不似宫里会因闲言碎语送命。再则,若没有端敏长公主那番借故‘羞辱’,我怎能名正言顺以散心名义,随同多尔济出来玩耍。”   饶是她面上装得再云淡风轻,班第也能猜到几分她如此退让的因由。   容温的本事与手段,远非阿鲁特氏与端敏长公主可比。   她会栽在那两人手中,泰半是觉得阿鲁特氏为他生母,所爱屋及乌,不愿动手,扫了他的颜面。   自然,除了顾虑阿鲁特氏是他的‘生母’外;可能还有她未从‘弑父’暗影里走出来的缘故。   班第敛眸遮住疼惜,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温声道,“好姑娘。”   伴着这句夸赞的,是微不可察一声叹息。   容温看他若无其事的安抚自己,喉咙莫名泛酸。   明明与他经历甚至背负的事比起来,她遭受的那几句嘲讽,简直无关痛痒,微不足道。   容温忍着眼眶的酸胀,小动作挠挠他的胳膊,转移话题,“你怎么不问我,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班第应对如流,“写了什么?”   容温狡黠一笑,“一个字都没写。”   “嗯?”班第意外挑眉,他听多尔济的转述,还以为容温在信上写了什么私密话,才引得端敏长公主那般嘲讽。   单手扳过容温的头,饶有兴致问道,“那你做了什么?”   “先前我以为买通桃知的是端敏长公主。猜到她八成会拦我的信,所以……”   容温笑弯了眼,“所以我故意摹了十多幅端敏长公主幼时的画像放在里面。端敏长公主幼时长得可谓寒碜,上了画纸更是吓人。她自己也知道,所以长大后毁了所有‘丑画’。但太后爱重她爱重到不介意美丑的地步,暗中留了一幅。我曾见过一次她幼时画像,吓了一跳。”   端敏长公主多爱面子的人,冷不丁被容温爆出‘丑画’,还是一大沓。   自然是气急败坏,难怪她会在寿宴上胡乱攀扯、无中生有、恶意污蔑容温了。   这一出,还真说不好谁受的委屈更大了。   “……”班第哑然,莞尔轻哂一声,也随容温弯唇笑起来,单手往她额上一戳,评价道,“还挺会气人。”   见他被逗得展颜,容温终于满意了,捂着嘴打了个秀气的小呵欠。在马车上颠簸一日,她身上早累得慌了。   “困了?”班第道,“殿下今夜暂歇在此处。”   说罢,班第起身,抬腿径直往外走。   容温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袍角,“你去何处?”   “夜间寒凉,我再给殿下找床毡垫来。”   因班第是先锋军,一应以轻便为主。所以他帐篷里的寝具,只有简单一套毡垫毡毯。   “不用拿了。”容温抓班第袍角的手攥了攥,垂着脑袋,吞吞吐吐说了一句旁人听不懂,但班第绝对通晓其意的话。   她说,“我真的不怕,是真话!”   这是他出征前,问她的问题。   班第目不转睛盯着她似充了血绯色耳根,喉结迅速滚动,蹲下身,挑起容温的下巴,沉着腔调问道,“殿下希望我今夜留下来?”   容温被男人的气息牢牢携裹其中,闭闭眼,强忍羞赧,艰涩应道,“是。”   “我若今夜留下来……”班第缓声再次确认,“除了给殿下当垫子,可以做其他事?”   “可……可以。”   “那包括,”班第一字一顿道,“撕_殿下的裙子?” 第54章   “撕-殿下的裙子。”   容温被这不要脸的话震了一瞬, 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 幡然醒悟。   先前他出征那日,在城墙上, 她曾让他撕一截她的红裙子‘挂红’,图个吉利。   明明是正经事, 他却用在此处来逗弄她!   容温面上羞意被扭曲取代, 抿紧唇角半晌没说出话来。   想了想, 还是觉得气不过。趁其不备, 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   班第被踢了,笑意反而越发外露。闲闲捉住她不老实的腿, 控着纤细的脚腕骨,饱含深意的追问, “殿下?”   容温试了几次,没能成功抽回腿,遂无奈作罢, 斜乜他一眼, “你有这记性,我哪还敢与你说话!”   她要是再说了什么, 谁知他会不会变着法子又用来‘对付’她。   她现在真是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就不该信乌恩其那张破嘴, 他这幅无赖模样——哪里落拓!哪里可怜!哪里需要人陪伴抚慰了!   班第把容温扭曲后悔的小表情尽收眼底。   鉴于容温之前开过‘说话不算数’的先例,总不能到嘴的鸭子让飞了。   班第喉结一滚,当机立断, 捏住容温的小腿骨往自己方向一扯, 俯身打横把人抱起来, 三两步压在毡垫铺出来的‘床’上,以巧劲儿迅速控住容温的四肢。   为了不让容温中途反悔闹腾,做下这一系列事时,班第还颇有心机的转移容温注意力。   故意凑在容温耳边,鲜见温柔诱|哄,“我牢记殿下的每一句话,殿下不满意?”   双方实力悬殊,容温毫无反抗之力,便被他控制了四肢,完完全全的被动地位,但脑子还是灵光的。   一眼看破他这自以为不动声色的伎俩。   闻言,硬是梗起脖子,扬着脑袋,猎犬刨土找证据一般,在他怀里边蹭边闻。   片刻后,理直气壮揪住他的小辫子,开始反悔,“我让你少饮酒,那你为何一身酒味?臭死了!又臭又沉,快起开!”   酒味自是下午他在小丘那边喝闷酒时留下的。   “……”意料之中的反悔,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班第闭闭眼,摁下浑身躁意,头疼又无奈,本欲哄容温两句。念头一转,想到她也不是那种被哄两句便晕头转向,轻易就范的姑娘。   到嘴边的哄劝变成了直愣愣的疑问,“那方才我亲殿下嘴时,殿下怎么不说臭?”   行军作战,讲究个因势利导。   对付她这种脾性坦荡的姑娘,自也得‘对症下药’。   有时候,一味迂回婉转不见得有横冲直撞好使。   “……”   容温确实为他这‘横冲直撞’不讲究的言语懵了一瞬,皙白的脖颈激染成了粉色。   正无言相对间,不经意捕捉到了他面上那抹势在必得的笃定。   ——容温若有所悟。   盈了春水的杏眼眨啊眨,忽然再次扬起脖子朝班第怀里蹭去。不似方才揪他小辫子时,目的性那般强;这次动作柔柔的,爱娇得很,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撒娇,“因为方才是五哥呀!”   班第眸色似深海沉没,任由那颗小脑袋在自己怀里拱,嗓子暗哑到不可思议,咽了咽口水,费劲问道,“那我现在是谁?”   “欺负我的都是额驸。”容温死死抠住自己的掌心,才堪堪忍住,没喷笑出声。   她故意把嗓子掐得娇滴滴的,含羞带怯继续给他添了把火,“喜欢我的、会顺着我的都是五哥。对不对呀,五哥?”   ‘五哥、五哥、五哥……’班第满脑子的都是这两个字。   这种地方本就委屈她,如果她还不乐意……   那……不妨就多顺顺她!   “嘶——”班第深吸一口气,黑沉一张俊脸,倏然把那只小脑袋从自己怀里挖出来。猛地翻身一滚,平躺在容温边上,松了对她桎梏。   获得自由的容温斜睨身边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的男人,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事实证明,以直见柔,永远比不上以柔克刚好使。   容温正欲起身离开这方寸之间的‘危险之地’,身旁的男人动作比她快,几乎是从毡垫上弹起来,迅速从散在角落的行囊里翻出一套衣裳,抬脚便往外走。从那踩得地面嘎吱响的动静,也知他此刻火气不小。   快到帐篷门帘前时,他回身,灰眸里火光集簇,长臂一指容温,咬牙切齿道,“等着!”   回来收拾你。   容温不但不怕,还笑眯眯的爬起来道,“五哥是去河边?我也要去。”   她顾虑到军中不便,只打算来与班第见一面便回去,所以并未从寺庙带宫女随行。   未曾料到班第被达尔罕王拉去议事,议到夜间。今晚她肯定不可能连夜返回寺庙,只能在军中将就一宿。   之前,她倒是用了小兵端来的夜食,但小兵并未给她准备水梳洗,她也不好意思问别人要。这会儿见班第拿着衣袍,八成是要去河边,她也想去梳洗。   班第现在多看容温一眼,火气便更旺一分。   听过她的解释后,没吭声说同意或不同意。只放缓了脚步,任由她在后面缀着。   弯曲蜿蜒的小河离大军驻地不远,来时容温远远望过一眼,瞧着这小河像点缀在苍茫碧色间的漂亮玉带。   这会儿入了夜,天上闪烁的星光与军中守夜的火光,映得小河愈发安静谧美好。   班第把容温带到中游一处浅草水滩,四处搜寻片刻,确定没有毒虫毒蛇等后。板着脸交代容温两句,便自顾往下游去了。   容温往浅草从里一坐,惊起十余只停驻在草丛里的萤火虫仓皇飞窜。   隐隔斑驳萤光,容温盯着男人魁梧的背影,托着下巴笑得眉目生辉。   -   班第在下游找了处还算隐秘的地方,一头扎进沁凉的河水,随意呼噜两把,一抹湿发,便疾风火燎的准备起身换衣。   脚往岸边动了两步,又忽然顿住,重新回到不算深的小河中央,面无表情的仔细搓洗身上。   最后,甚至还借着天上月色,掏出那把随身携带玄色短铓,认真对照人影模糊的河水,给自己修了个面。   待一切收拾齐整,班第垂眸略略打量过自己,一丝满意自眼角流泻。   意气风发,昂首阔步朝中游去。   如此,看她还能找出什么推托之词。   班第到中游时,发现背对他坐在河边的容温,坐姿很是奇怪,躬腰耷头还含肩,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她自小长在宫中,礼仪方面无可挑剔,举止端庄,气度出众。‘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这是最基本的。   班第还是第一次见她在清醒的情况下,如此歪歪扭扭的。   眼角往上一斜,故意隐轻脚步走近。   探头一看,发现容温一脚盘在大腿上。   一只手,正轻轻挠自己脚心。   “……”   容温被身后突然冒出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扭头发现是他,松懈之余,发现自己还保持‘抠脚’的不雅动作,有瞬间傻眼,立时慌里慌张的开始缩脚收手,妄图掩盖抠脚的事实。   班第的大手先于她一步,蹲身捏过她的脚踝骨。   定睛一看,果然发现白嫩的脚心,有一大片碍眼的红肿。   容温圆润的脚趾不自然蜷缩,胀红一张小脸,磕磕绊绊解释,“我被蚊虫叮了,太痒了,我才……”   草原上蚊子,个头起码比中原之地的蚊子大上十数倍。常年生活在草原上的人,被叮上一口,顶多是起一个小黑点、小红点。外来客若是被叮了,多半如容温这般,红肿大片,疼痒难耐。   况且,她还倒霉的被叮了脚心。   班第默然,面无表情的坐下来,把她小巧的足托在掌中,另一手自然而然挠上她的脚心。   “不要……”容温本来还十分羞涩的,可当他指头挠上来时,羞意抵不过足底传来的痒意。肩头一缩,抑制不住笑出声。   但笑到一半,秀眉忽然蹙成了一团。   男人的大手因常年习武磨得四处都是老茧,粗糙得很。   磨蹭过姑娘细嫩似玉的足,刺拉拉的。   除了痒,那块被叮过的地方被粗糙大手刮得越发火辣辣疼了。   容温暗自吸了一口气,灵光一闪,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个描红漆牡丹的小圆木盒递给班第。   “你手刮得我有点疼,你把这个抹在手上吧。”   班第一见这熟悉的小圆木盒,不仅手停了,脸也僵了。   容温见状,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拿你东西的。之前我在帐篷里等你,发现这盒香膏落在了地上。我猜你是要送给我的,便故意藏了起来,想和你闹着玩。还是……其实你不是送给我的?”   班第闻言,呼吸一窒,面色变幻莫测,诡异至极。   ——这并非香膏,而是那次他们回花吐古拉镇途中,那个卖男女功用玩意的老板娘,塞给他用来成就好事的……   回科尔沁后,他的住处便让给了容温,他则暂住王帐。这玩意儿若放在王帐,被奴仆发现报给郡王福晋,岂非没脸。他索性一直带在身上,直到出征。   哪知竟稀里糊涂被容温捡了去,她还以为是……香膏。   迎上容温澄净的眼眸,班第实在解释不出口。   胳膊僵到发硬,直愣愣从容温手里接过小盒子,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艰涩吐出四个字,“是给你的!”   然后,面无表情挖了一坨,胡乱抹在手上,耳廓却在不经意间红得滚烫。   容温嗅着‘香膏’散开后浓郁味道,鼻头皱了皱,心头直嫌弃。   他不仅审美奇怪,喜欢那些花红柳绿的颜色。这嗅觉也奇怪,这香膏真是太难闻了!   幸好,全用他自己身上啦。 第55章   草原之夜, 小河边飞舞的萤火虫, 犹如洒在凡间的星子,斑驳萤光微亮。   容温嫌那香膏味道实在浓郁古怪,身子往后仰起,一手撑地, 一手拽着根细长的杂草, 故意去碰飞在空中的萤火虫, 看它们拍着小翅膀仓皇逃窜。   丝毫没察觉到夜色掩映之下,班第面色悄然间浮了几丝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愈发急促滚烫。   班第不动声色变了个坐姿, 侧目朝那小圆木盒扫了一眼。   男人的反应告诉他,这‘香膏’——有问题!   绝不止那老板娘告诉他的功效, 还能吹|情。   想到此处,班第喉结快速滚动几下。   摁|揉那团小巧滑腻玉足的力道,不经意加重。   “嗳——”容温吃疼,疑惑望向他,一声问句还未出口。   班第已迅速替她套上鞋袜。   然后, 扭头便把手沉进了河水里,大力搓洗!   容温见状,犹豫片刻, 还是没忍住, 小心翼翼问道, “……我是脚臭吗?”   “咳咳……”班第咳声震天, 脚下一滑, 险些跌进河里。   黑着脸稳住身形,把手从河里捞出来。   高大的身影往容温面前一蹲,沉声道,“上来!”   “哦。”容温在爬上他背前,想了想,也仔仔细细给自己洗了个手。   班第唇角抽搐,闭闭眼,才强摁下直接把人拖回帐篷的冲动。   容温慢吞吞趴上他宽厚的背脊,随口问道,“为何是背?”   以前他都喜欢抱她的,各种抱法。   班第被她喷在颈侧的温热气息,惹得额角青筋直跳。黑着脸往袍子下部瞟了一眼,嗓音嘶哑,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警告,“不许说话!”   容温敏锐发现他今晚火气甚大,吞下到嘴边的疑问。   但莫名其妙被凶,还是有些不高兴,遂悄悄伸手扯了把他犹带湿意的发尾。   班第头皮一紧,目光略往后侧了侧,面无表情的阔步往回走。   -   回到帐篷,更深夜重,孤男寡女,先前被压抑的绮|思暧|昧,倾泻而出。   班第目色沉沉盯着盘腿端坐在毡垫上的容温看了片刻,眸底火光涌聚。   容温面不改色的与他对视,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悄然攥紧。   班第长臂一伸,分明想灭油灯的。   到头来,却鬼使神差的,把酒囊勾了过来。   掀开,递到容温面前,沙哑开口,“喝一口。”   容温一愣,隐约明白过来他此举用意。   ——酒壮怂人胆嘛!   荧白的小脸霎时绯红一片,连眼角都似浸水桃|色。   “不……不想喝。”容温这一开口,发紧的嗓音便露了怯,她并非面上表现出来那般云淡风轻。   班第辨了出来,掐过她纤细的下巴,耐下性子重复道,“喝。”   容温别开眼,虚张声势道,“不用……我胆子大点就是。”   班第盯着那一张一合的樱唇,喉结迅速滚动几下。一把甩开酒囊,带着一身火气扑了过去,压在她耳边低声道,“言而有信。”   不等容温回应,唇上便被堵住了。   油灯黯淡,人影错叠,一切似乎很顺理成章。   但到最后关头,容温忽然猛力拽住班第落在自己颈上的墨发,犹如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干巴巴道,“额驸……五哥我想喝酒了!”   “……”班第磨牙,借着毡包套脑筛过的清冷月色,轻而易举发现姑娘眼角强忍的莹润水光,心头一软,再次把酒囊勾了过来。   容温爬起来,接过,二话不说‘吨吨吨’给自己灌了几口,大有把一醉方休的架势。   班第无奈把酒囊夺了回来,发现自己指头也不易察觉的在发颤。   沉默一瞬,干脆扬脖把余下的酒全灌进了肚子里。   班第扔开酒囊,把人拉到跟前对视,大手笨拙抚上姑娘纤弱的背部。   那双灰眸欢意爱浓,盛如繁星,掩下所有欲|望,柔光浮掠,似安抚又似蛊惑,“殿下别怕,信我?”   浓重的驼奶酒味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一时倒也分不清是谁身上的。   容温说不清自己是被酒意熏晕了脑袋,还是被他蛊惑了。   愣了片刻后,竟主动直起身子,极轻的吻了吻那双盛满诚挚爱意的灰眸,认真点头,付予信任,“嗯!”   很快,容温便为被男色蛊惑,做出的草率决定后悔了。   ——是这般的。   爱意情浓时,只差临门一脚时。   班第忽然顿住,抱住容温翻了个身,让容温趴在自己身上,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容温脑子被酒意熏得迷迷糊糊,隐约觉得班第‘传授’的减痛法子,与大婚前宫中嬷嬷教导她的背道而驰。   将信将疑质疑道,“你……真的会?”   如果对男人来说——‘不行’是奇耻大辱;那‘不会’怎么着也算个奇耻小辱了。   班第事事拔尖,傲视草原各方勇猛儿郎,怎容得了在房事上,被一个姑娘家如此看轻,沉声道,“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   草原上规矩散漫,对待男女之事也较为外放。   王公贵族几乎都豢|养着帐中女奴,碰上气氛当好之时,**他也是见过的。   只不过他从前对这些事没起心思,并未留心过,只隐约记得些散乱场景……   他根据这些场景推测——也许,换个位置,由女子主导,女子便不会疼?   反正他从来没听过那个在上面的男人嚷疼的。   容温见班第如此笃定,信心十足,稀里糊涂便信了。   按他说的,心里鼓鼓劲儿,自己往下……   片刻之后,容温低叫一声,疼得背脊发麻,酒意霎时醒了。忍了忍,没忍住,歪在班第怀里“呜呜呜”一直哭。   班第也疼……   不止疼,还躁。   但见容温哭成这样,他早就慌了,一腔绮思散得无影无踪,顾不上还未成的事儿,大手胡乱抹了把晕陶陶的脸。翻身搂着人坐起来,拨开容温乱糟糟的乌发,沉声追问,“哪里疼?”   自他认识容温起,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真情实感的哭出声。   先前连被皇帝舍弃都没见她哭过,倒是他给她正骨那次,见她‘呜咽’过两声。   班第推断,她定是疼得很。   大手毫不犹豫要去‘探’容温伤处,结果被容温一巴掌糊开。小猫亮爪子似的,一边哭得打嗝,一边报复心极强的连连拍了他手好几下。   班第隐隐听她哭声之下,好像在嘟囔什么,凑近一听,正好听见她愤怒道,“这猪……这猪也太不会跑了呜呜呜!”   紧接着,还有一句,“我再信你我就是猪!”   “………………”   两人这一夜,过得可谓兵荒马乱。   外边晨起军号响起时,假寐的班第第一时间睁开了眼,下意识垂眸,发现怀里的一双眼哭成两只红桃子的容温也醒了。   四目相对,班第尴尬的移开眼,早起的嗓音嘶哑得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殷切,“殿下再睡片刻,待大军开拔了我再来唤你?”   现在只是晨起号,大军得用过晨食后才会开拔继续向漠北行进,满打满算,怎么也还得小半个时辰。   “不。”容温绷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虽过了一夜,她瞧着还是气呼呼的,裹着毡毯,动作僵滞的翻身坐起。   伸出一只手抓过外袍,发现班第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难得拿出公主脾气与公主气势,冷眼一扫,二话没说,利落朝门口一指。   班第唇角拉平,胡乱扣上甲胄,耷拉脑袋出去了。   乌恩其过来时,正好见班第半蹲在帐篷外半熄的火堆前。可能是今日天光昏暗的缘故,也可能是那熄成灰色的柴火让人觉得凄凉,连那道魁梧伟岸的背影,于淡淡晨风中,都莫名显得萧瑟。   按理说,不应该啊。   乌恩其朝帐篷里歪了一眼,思绪也歪了——都说小别胜新婚的,瞧自家主子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该不会是……   “台吉。”乌恩其满脸好奇凑到班第边上,“公主和你吵架了?”   “……”班第斜睨乌恩其一眼,换了个面向,没吭声。   乌恩其习惯他的冷淡,不以为意,围着他转了一圈儿,继续问道,“那你可哄公主了?是不是不得其法?”   哄了。   还哄了大半夜。   不然昨晚他已被赶出来露天席地了。   确实不得其法。   明明脾气挺好一姑娘,动起怒来,却意外的凶,还哄不好那种。   这次班第没转向。   乌恩其敏锐地发觉他把耳朵竖了起来。   贼兮兮的偷笑一声,大大咧咧道,“台吉,你比武打仗是把好手,但这哄姑娘,可谓生疏。属下给你个建议,你啊,去弄几样好看的首饰衣裙送给公主,再说几句甜言蜜语,保证什么公主什么气都消了。”   容温是从全天下最富贵的富贵窝里出来的,她能缺衣裳首饰?   班第闻言,耳朵立时耷拉了下来,顺便附赠乌恩其一个冷眼。   起身,抱臂居高临下望着乌恩其,不屑道,“难怪你跑了三个未婚妻!”   说罢,径直迈步朝多罗郡王的帐篷去。   乌恩其这个婚事‘老大难’的二傻子主意听不得,但多罗郡王的主意,八成能听。   多罗郡王这辈子,就一个嫡福晋巴雅拉氏。   据说当年,巴雅拉氏本是许给达尔罕王爷的,硬是被多罗郡王撬了墙角,搅得满草原风雨。   好在后来,这夫妻两感情甚笃。膝下虽无子嗣,却比许多儿孙绕膝的人过得和美得多。   班第走到半路,正巧遇见了达尔罕王、多罗郡王几人。   达尔罕王直言问道,“公主起身了?”   “嗯。”班第睇了眼跟在几人身后的老七多尔济,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了,“请王爷先回帐中,我领公主过来。”   这会儿,容温八成还未梳好妆。   乌泱泱一群大男人过去寻她,像什么话。 第56章   班第回帐篷时, 容温果然正对着一盆清水, 手忙脚乱的绾发。   见他进来,依旧没好脸色,气呼呼的把头一侧。   这一动,方才费了大力气绾在头顶的半边乌发, 又松松垮垮, 摇摇欲坠了。容温也顾不上与他置气了, 赶紧伸手补救。   班第眸间笑意一闪而过,顶着她的冷眼上前,“王爷他们在候殿下,八成是为了族中之事要向公主赔礼。”   端敏长公主与阿鲁特氏主动挑衅‘羞辱’初来乍到的容温, “气”得容温远走部族散心。不管这事儿是不是容温半推半就促成的, 反正说出来, 她都是受了委屈那方。   达尔罕王等人既从多尔济口中得知消息, 自得给容温一个交代。   不论容温与清室暗中起了多少龃龉,谁也不能否认,她这位和亲公主,于明面上, 为维系大清与科尔沁友睦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说话间,班第不动声色接过容温绾发的活,粗指穿过姑娘柔顺的发, 打散原本松垮的发髻, 任由一头青丝在指尖流泻, 又迅速抓拢。   “好了。”班第随手替容温把一绺打结的发尾抚顺。   容温朝水面看, 发现自己和班第顶着同样的发式,只是发带颜色不同,一水蓝一赤黑,突兀又和谐。   眸色微闪,趁班第不注意,偷偷晃了晃脑袋。调皮的发尾,灵巧扫过姑娘弯成月牙的唇角。   -   两人同去主帐,正好碰见主帐中上晨食。   达尔罕王等人热情邀请共食,容温欣然同意,与班第并排盘腿落座在西边客案。   达尔罕王作为旗主,又是端敏长公主的额驸,自是打头向容温解释赔礼。   多罗郡王与鄂齐尔则替阿鲁特氏致歉。   但从始至终,多罗郡王兄弟两都未曾说起,为何无缘无故,阿鲁特氏会与容温为难。   容温指尖轻点——这问题,从出走花吐古拉镇时,她便在思考,只是至今仍没有头绪。   但容温也并未故意试探。   他人不愿说的,自是不能说的。   容温浅笑辞过几人的歉意,一没顺势告状,二未挟怜讨巧。反正从始至终,她压根没把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又何必故作姿态,引人为难。   达尔罕王几人见她言语坦荡,不像藏了龃龉的模样。   朗声谢过容温大度,也不再纠结此事。   达尔罕王话头一转,道,“族中不安生,引人头疼。我等出征在外,若想转圜,也是鞭长莫及。公主既外出散心,不妨多玩耍些时日再折返。”   似是怕容温推拒,多罗郡王适时接话道,“此处距归化城不过两日路程,公主可要去瞧瞧?归化城北枕巍峨起伏的大青山;南临滚滚黄河水;东连连绵千里的蛮汗山。不似科尔沁这般,千里碧色,人烟寥寥;归化城有沃土良田,平原街市,一切与关中城池无二。”   容温心知肚明,达尔罕王等鼓动她去归化城,是想隔开她与端敏长公主等人。   但这个提议,委实不错。   归化城鼎鼎大名,是草原上第一座耸立起来的城池。也是这漠北、漠南、漠西蒙古三处,最为繁华所在。去逛逛瞧瞧长长见识,可比回去与端敏长公主等人斗法有意思多了。   容温浅笑颔首,“多谢二位王爷成全,我也久闻归化城美名。能去一观,吾之幸事。”   “公主客气。”见容温这般通情达理又听劝,达尔罕王笑眯了眼,捋着大胡子高声道,“本王这就遣人前去给土默特部旗主送信,请他代为看照公主。”   归化城位于土默特部属地,如今虽被皇帝单独划了归化城副都统管理,但土默特部在归化城扎根多年,仍享有绝对权威。   容温谢过达尔罕王好意,又客套几句,这才低头准备用膳。   杏眼一扫,发现她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大银碗青白相间的野菜面疙瘩汤。   其他人案几上,摆的都是各种奶饼、奶皮、奶茶并几块牛肉干。   “快吃。”班第一筷子下去,把他们案几上,那寥寥几块牛肉干全夹进了容温碗中。   容温望着比自己脸还大的银碗,心知肚明,这是特地给她开的小灶。   但是,在场这些人里,只有班第知晓,她不喜欢奶味吃食的。   容温心头一暖,藏在下面的左手悄悄拽了班第袍角一把,带着几分别扭,轻声道,“好大碗,吃不了。”   “放着。”   容温正想说,草原不能盛饭。况且这还在行军途中,粮食更是紧巴。   达尔罕王见她迟迟不动,已先她一步开口问道,“公主不合胃口?”   “挺好的,方才我在与额驸说话。”容温面上笑容端庄大方,暗地里,偷偷伸出两根手指头,拧了班第大腿一把。   见班第仍不为所动,只能在达尔罕王关切的眼里,拿起筷子进食。   吃了小半,容温便饱了。有一搭没一搭把切得细碎的野菜往嘴里送,余光不住往班第身上瞟。   班第若有所感,慢条斯理换由左手握筷子。   并不动声色的把右手缩回案几之下,摊开在两人中间。   容温瞟着那只粗厚大手,隐隐明白他的意思。   瞥了瞥剩下那大碗疙瘩汤,迟疑片刻,才不情不愿的,悄然把自己小巧的左手放在他掌心,轻轻握了一下。   ——握手言和。   感受到掌心那抹柔软,班第面上不显,动作倒是实诚。   径直那大半碗疙瘩汤端到自己面前,筷子拨了几下,准确无误把容温藏到碗底那几块牛肉都给挖了出来。   只听他喉间溢出一声只能两人听闻的、意味不明的轻哂。   容温头皮发麻,果然见他另取了只小碗,把牛肉一丝不落的挑拣出来,推回她面前。   容温心虚的别开眼,装傻不动。   忽然感觉那只大掌有推开她手,往回缩的意思。   他收回手,那这“握手言和”就不生效了,他肯定不会帮她吃剩下的吃食。   ——吃个饭还带威胁人的!   奈何‘受制于人’,容温死死拖住他的手。   迫于“淫|威”,敢怒不敢言,面无表情的再次举起筷子,把牛肉往嘴里塞。   -   晨食过后,大军将要开拔北行。   容温与多尔济也准备告辞,返回寺庙,去准备接下来前往归化城的行程。   达尔罕王兴致不错,拉着容温,请她代为向土默特部几位交好的王公问好。   容温嘴上柔声应允,目光游离,不自觉打了个弯。   自晨食过后,班第便被多罗郡王拽走。   这会儿双方马上要分道扬镳,仍是不见他的踪影。   大军集结号响起,容温与多尔济不便多待,照样由乌恩其率领一小队人,往来时的方向,护回寺庙去。   行出一小段距离,容温忍不住掀开一丝石青色纱窗,往后望去。   ——乌压压的五万大军,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容温恹恹放下纱窗,发呆。   连马车是何时停下的,都未曾留意。   直到,车帘被人自外利落掀来。   映入容温眼的,除了草原明媚的天光,还有男人熟悉的脸。   容温怔愣过后,又惊又喜。唇角抑制不住的扬起,哪里还记得先前闹的小别扭。   班第半踩在马车上,浓眉飞扬,大大方方朝她伸出双臂。   容温见状,也不克制,笑眯眯的扎进他怀中。   容温呼吸急促,面红耳赤由班第打横抱下马车时,四周已不见其他人踪影。   班第吹了声口哨,套着马车的马儿便滴滴答答,识着方向往寺庙跑了。   容温柳眉微扬,雀跃问道,“等会儿,你送我回去?”   班第略一摇头,示意容温往边上看。   苍茫碧色间,除了他们二人,还有散落散落着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两匹马儿,正悠闲吃草。   “骑马,学不学?”班第如是问道,却并没等容温答案,便就抱着的姿势,把容温送上了小白马马背。   满族乃是马背上得的天下,皇室几乎每年都会围猎,在围猎上表现出众的皇子,还会得皇帝重赏。   皇室公主虽不如皇子骁勇驰骋,但泰半都会骑术。   容温算是个例外,她晕血。   打猎会见血腥,骑马容易磕着碰着——所以,这些年皇室围猎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她长这么大,骑术仅限于被奴才牵着马,在南郊跑马场里走两圈儿。   容温也曾羡慕过别的姐妹纵马驰骋,听闻班第要教她骑马,毫不犹豫的点头。   不过,她还是有几分理智,疑惑道,“你不随大军同行?”   “告了半个时辰的假。”班第把一根新马鞭递给容温,轻描淡写道,“所以,殿下得在半个时辰内,学会骑马。”   “半个时辰学会骑马?”容温惊诧否定,“不可能!”   “可能。”班第仰头望向容温,目色明亮似缀了天边的日光,“因为只有如此,二十日后,殿下才能去归化城的那达慕大会。”   “那达慕大会?”容温糊涂了,她知晓这个那达慕大会乃是蒙古各部一年一度的盛事,她若是想看,直接去便是,“我又不参加,为何要会骑马?”   “原因……”班第点点马头,好整以暇道,“届时我再告诉殿下。”   “你出征在外,如何告……”容温莫名其妙,片刻后反应过来,瞪大眼,不敢置信问道,“二十日后你会去归化城去看那达慕大会?”   “不。”班第摇头,一本正经纠正,“是去看殿下。”   容温闻言,抿着唇角偷笑起来,面目之上几分羞意,靴尖轻踢了班第一脚。   班第不以为意,捉住她的腿,安放回脚蹬上,腔调轻扬,几许调侃,“半个时辰,殿下可学得会?”   容温含笑斜睨他,“那要看额驸教不教得会!”   -   事实证明,班第确实有几把刷子,半个时辰方到,容温便敢放开胆子,自己驭着那匹温顺的小白马在草原上小跑了。   班第见状,颇有几分自得。   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与容温并排前行。   盯着容温和婉莹润的笑颜看了几眼,班第敛目一瞬,忽然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凌空抛给容温,“殿下,接住!”   “啊?”容温手忙脚乱接住班第抛过来的玄乌短铓,秀眉一拧,“这把短铓你不是素来不离身?”   “往后。”班第道,“也希望殿下不离身。”   “我拿着无用。”大概是晕血的缘故,容温素来不喜欢刀剑之类的物什,莞尔道,“还给你吧,你留着还可以修个面。莫要下次相见,我认不出你。”   “收好。”班第意外坚持,眉目端肃,“以后,殿下莫怕;也莫要因任何因由,委屈自己。”   容温反应过来他在说端敏长公主的事,正欲让他不必担心,却见他忽然右臂横过胸膛,以躬身礼的姿势,肃然沉声,“匕首与胸膛,随时为殿下待命。” 第57章   容温这短暂十九年年岁里, 见过信佛的人不知凡几。寡言安分的太后;精明强干的贵妃;家宅不宁的宗室福晋;善德传名的富贵夫人;包括她自己,也念了许多年的佛。   不过,这都是些为寻片刻魂灵寄托,安抚我心之人。   未曾悟出佛音, 也未修得佛心,甚至连善意恶念,也不过在瞬息喜怒得失之间。   哪怕每年大把银子漫出去赈灾做法,最终也绕不过一句‘心中无佛, 缘木求鱼’。   更遑论崇佛根本——虔诚。   可此刻, 在一个甲胄披身, 自刀山血海走出, 手中沾满杀戮的蒙古男人身上;容温看见了这片苍茫疆域, 赋予世间最虔诚的柔情。   容温默然把玄乌短铓收起来,然后在他深邃的灰眸注视中,缓缓展开双臂。   君之情重, 无以为报, 那……只能抱一抱了。   可……   班第并不领情容温这番柔软的小心思。   大手舞起马鞭,卷了个漂亮花式,然后,鞭梢轻抽过容温小臂, 板脸道, “方才教过殿下, 无论何时, 不许双手离开缰绳!”   “………………”   算了。   容温悻悻睨他一眼, 垂头丧气收回胳膊。   班第望着姑娘忽然耷拉下去的脑袋,灰眸中笑意一闪而过,倏地扬声唤道,“殿下,那达慕见。”   话落,大手洒脱扬起,带着赤黑斗篷猎猎风动,朝容温做了个击掌为盟的手势。   一句知会而已,何必如此认真。   容温一怔,隐约懂了他应是在以承诺安抚自己。   倒是他的性子——   容温水眸华光流转,扬起笑颜,不甚熟练的伸出小手拍过去,“一言为定!”   班第顺势捏了捏她柔顺的指腹,“回吧,老七他们在前方山缓后等殿下。”   “等等。”容温抽回手,从袖袋里掏出跟随自己多年的紫檀佛珠递给班第,“礼尚往来。”   到科尔沁不久,容温自觉她如今的模样,整日带串佛珠在腕上好笑,便把佛珠改为随身携带了。   班第拒而不接,仗着弓马娴熟,飞快倾身往容温鬓角落下一吻,低笑道,“回来再抱。”   这会儿再抱,他八成是走不了了。   说罢,班第马鞭不轻不重抽在小白马臀上。   小白马机灵的跑起来,年轻姑娘飘逸的骑装裙带随风飞舞,携着一股淡香,洋洋洒洒,划过男人坚硬的甲胄。   班第敛目盯着那片水蓝衣角,在伸手抓握前一刻,绷直唇角,扬鞭催马,飒然离去。   那抹淡香,却被鼻尖捕捉留存。   -   容温与多尔济等人返回寺庙,商量一番后决定,见过莫日根后,便出发去归化城。   先前容温他们到寺庙时,莫日根正巧去了几十里外佛寺参加辩经会,至今不见踪影且归期未定。   吩咐奴仆拾掇行装之余,多尔济与容温二人闲着无事,相约着去爬了庙前那座通体白垩的尖顶高白塔。   白塔方爬到一半,寺庙里圆头圆脑的小沙弥忽然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上来告知,说赤丹翁则从辩经会归来了。   赤丹翁则——指的便是班第的四哥莫日根。   赤丹为莫日根的法号,翁则则是他在这座寺庙的僧职。   乍然听闻莫日根的僧职,容温还诧异了片刻。   按她对莫日根的‘道听途说’了解,这位被同袍兄长逼迫出家的苦命人,喜远足漂泊,行踪不定,随性不羁。   按理,这样的人,亦如庙前大鼎燃烬的香灰,不停驻、不牵绊、随风零散。   可莫日根,竟领了这座小寺庙的翁则僧职。   翁则——乃是掌管寺院大经堂,或札仓经堂内的诵经功课,及宗教仪轨的僧官,一般由熟悉各类经文且声音洪亮的僧人担任。   容温顺着小沙弥指的方向,往寺庙侧门望去。   一身披红色僧袍,头戴平顶之竹笠的青年喇嘛,缓步跨入。其身姿挺拔,行走间阔袖长衣似欲携风飞腾上晴霄。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鄂齐尔非龙,但这几个儿子,差异着实有些大。   就在容温胡思乱想之际,莫日根已拾阶而上,停在落他们六七步台阶的位置。   “两位施主好。”莫日根单掌立于胸前,微笑冲容温与多尔济行礼招呼。嗓音温和,丝毫未闻翁则这僧职应有的大嗓门。   容温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还礼,正犹豫如何称呼莫日根时,边上多尔济已先恭敬道,“翁则喇嘛好。”   多尔济对莫日根的态度,全无对班第那般属于亲兄弟间的热络,恭敬到生疏,好似面前站的,真的只是位普通寺庙翁则喇嘛。   容温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显。   双方见礼过后,容温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位‘久仰大名’的四爷莫日根。   像,真的像。   莫日根从样貌到身形,无一处不像一胎所生的同胞哥哥脱里。   唯独,气质不像。   ‘脱里’二字,汉译为鹰。   脱里亦人如其名,一身的诡谲气质,那双眼永远是暗压压的,让人捉摸不透。   这个莫日根,却是一身柔和沉静,慈眉善目如庙中佛陀,全无被逐之人的颓废放纵。   容温打量莫日根时,莫日根也在看她。   只不过,相较于容温的隐晦,莫日根显得大方许多。哪怕目光被容温发现了,依旧是不惊不慌,淡定从容。   莫日根开口,唇角萦着一抹淡笑,“多谢二位辛苦跋涉,前来探望。”   莫日根说这话时,目光一直淡淡落在容温身上,明显是对容温说的。   在容温开口搭话前,多尔济似不经意侧过身,用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形,不算密实的挡在容温面前,谨慎又周全道,“不辛苦。既见翁则喇嘛平安,我亦能向长辈交代。如此,我等便不多叨扰翁则喇嘛清修了。正好下人打点好了行装,我与公主今日便启程前往归化城罢。”   莫日根闻言,面不改色,浅笑道,“多年不见,不曾想施主竟成了急性子。”   说罢,不管多尔济是何反应,略侧过视线,对上容温,笑得眉目慈悲,对二人做了个请先行的手势。   “这座白垩塔落于庙中多年,供着往生上师真身,很有几分灵性。二位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不妨上去拜拜。”   这一路上,容温对处处关照自己的多尔济印象不错,清楚以他热情但又敏感多思的复杂心性,绝不会无故如此防备自己的兄长。   容温配合的未与莫日根多言,只报以一笑,任由多尔济抉择。   多尔济犹豫再三,终是点头应喏,扭头示意容温先行,自己随后。   行到白垩塔顶的缓步台时,多尔济忽然顿住脚步,难掩复杂的朝莫日根望去。   莫日根神色不变,唇角含笑,径直绕过他,取了两束香,分别递给二人。   两人拜往生上师真身时,莫日根静立在旁,望着香炉里明明灭灭的长香,忽然道了句普通至极,但在这朝佛时刻又显得莫名其妙的话,“二位早去早回。”   容温闻言心中一颤,再望去时,只见青年人已敛了目,神色悲悯,一如塔座上刻的佛子。   匆匆一面之缘,莫日根留给容温的,只有‘古怪’二字。   离开寺庙后,容温骑马与多尔济并行,下意识问起多尔济为何那般对待莫日根。   一向絮絮叨叨的少年郎,难得沉静,迟疑片刻后,吞吞吐吐对容温道,“我自小便觉得,四哥很……邪门。”   那个眉目悲悯的青年与邪门二字,怎么看都扯不到一处去。   可鬼使神差的,容温并未反驳。   难得有些不识趣,略瞪大眼,试探深究,“为何?”   “不知,一种直觉罢了,公主嫂嫂也知道我这人幼时事多……”多尔济不好意思的摇头,飞快掩下眸底的慌乱,以自嘲躲避,“公主嫂嫂切莫听我胡言乱语,我这些多心言话,连五哥都是不信的。”   容温但笑不语。   班第不信,她却隐隐觉得,多尔济的直觉有几分可信。   方才莫日根说那句“早去早回”时,她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好像冥冥之中,一种预警。   -   容温一行走得慢,是在第三日午前到达归化城的。   托达尔罕王的福,土默特部的人一早便候在归化城外了。   双方略作寒暄过后,正欲动身往土默特部王府去。   一列英姿飒爽的快骑,忽然直愣愣从主城冲过来,挡住容温一行人的去路。   领头人的是一男一女,都是方脸,瞧着像是一对儿兄妹。   方脸汉子粗声粗气道,“前方可是纯禧公主尊驾?”   多尔济答道,“正是,阁下是……”   不等多尔济说完,方脸汉子已粗鲁打断,“我等是固伦淑慧大长公主府的,吾乃大长公主亲孙。听闻纯禧公主驾至归化城,大长公主特遣舍妹与吾前来相迎。”   固伦淑慧大长公主乃是孝庄太皇太后的最为钟爱的二女,二嫁给巴林部。   太皇太后心疼女儿,担心其在草原吃苦,特地赐其长居土默特部所辖的归化城。   方脸汉子好似没看见边上土默特王府的人一般,言语很是霸道,根本不问容温到底要去哪府,直接替容温做决定,“府上已备好酒宴替公主接风洗尘,公主请!”   边上土默特王府的闻言,面色立刻黑了。   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土默特部与外来的大长公主府,不睦良久。   容温不管选择下榻哪府,都会得罪另一方。 第58章   大长公主府与土默特王府都不好惹,一个是皇室公主;一个与科尔沁的达尔罕王交好。   譬如大清与科尔沁对立。   容温选谁都对的, 选谁又都是错的。   “公主, 这该如何是好?”樱晓偷瞟过舆车外面剑拔弩张的情形后,急得额发微濡, 面色发白。   与之相较——半倚粟玉软枕, 手捧话本, 四平八稳, 安逸享受两个小宫女用小玉锤敲腿的容温显得格外没心没肺。   容温这话本儿正看到精彩处。   ——天上的太子下凡历练, 遇上了瑶池被贬下凡的红莲仙子,两人互生爱意。   后来, 太子无意染了魔族一种诡异的怪病, 竟被慢慢腐蚀了灵根, 若是放任下去,太子灵智退化,早晚会成三四岁孩童。   就在这时, 太子发现吃了红莲仙子以心头血养的血莲能治愈自己的怪病。   可是如果太子吃了血莲,便是毁了仙子的根基。仙子会以日代年的凋亡, 永不复生。   好像不论太子作何选择, 两人早晚殊途陌路。   所以, 太子是吃?还是不吃?   ——容温红着眼角, 心道也太惨了吧, 都起了把这书扔了的心思。   两手却无比诚实的把话本翻得‘哗啦哗啦’作响, 直接拨到最后一页, 心急火燎的翻看结局。中间太子如何抉择那一部分, 还是等她确认过结局后再看吧。   听得樱晓问话,容温眼都舍不得挪一下,心不在焉吩咐道,“去土默特王府。”   反正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清室与科尔沁之间做选择,有何好犹豫的。   “啊……”樱晓随容温多年,自然知道容温是在示意自己出去传信,踌躇道,“可那是已故老祖宗所出的大长公主,连太后、皇上都要诚让三分,起身相迎的人物,公主……”   上次容温给恭亲王下毒一事,已是吓破了樱晓的胆,一连好些日子,她睡觉连翻身都不敢。唯恐这一梦醒了,一道圣旨便砸下来,要了她们这些近身伺候公主的奴才的脑袋。   宫中规矩向来如此,身娇肉贵的公主阿哥们犯错,倒霉的往往是他们身边伺候的奴才。   在樱晓眼里,上次容温开罪恭亲王未得惩罚,已算万幸,如今竟又要与皇室辈分尊崇的大长公主杠上,这般得寸进尺,等同找死。   樱晓这颗心七上八下的,悄悄觑了容温一眼。   依旧是那张和婉驯良的脸,她却觉得,公主变了,大变特变!   往日她不过稍稍张扬,便要被谨慎守礼的容温、桃知二人逮着连番训诫。   如今……   如今容温的张扬,远胜她十倍百倍。   而且,容温不仅是张扬,还心狠手辣,疯魔了一般。   弑父、冲撞皇室长辈、逐伺候多年的桃知、甚至还敢公然对皇室得寸进尺。   也是——这样的主子,难怪不把她们这群奴才的死活当命看。   樱晓脑袋深垂,死死扣住掌心,心中一阵凄凉,久久不见动静。   外面两府争吵的动静越发大了,听着似有动手的趋势。   容温被惊得从话本儿结局抽离出来,视线落到还半跪坐在车内的樱晓身上,淡淡疑惑,“怎么了这是,为何不去传话?”   情绪善恶本就是瞬息变幻之事——任容温如何聪慧,也料不准所有人心。   “奴才……奴才……”樱晓紧咬下唇,满头大汗,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话来。   她总不能对容温说,她不愿去做这种自取灭亡的蠢事。   这时,替容温敲腿的小宫女忽然停了手里的活计,跪出去一小步,口齿清楚道,“回公主,樱晓姐姐定是上回受的腿伤没好利索,眼下病痛犯了,不若让奴才替姐姐去跑这一趟吧。”   “你是?”容温内有元忞嬷嬷,外有卫长史,已极少自己亲自管事了。此次出行,也是这二人替她打点的,除了樱晓这个大宫女,容温只记得几个从前在宫中便伺候她的小宫女。   眼前这一袭青衫,绒花小髻,容色稀松平常的瘦弱小宫女,容温是不认得的。但莫名的,容温又觉得这小宫女有几分面善,像是在哪处见过。   “奴才名叫扶雪。”   听了这名儿,容温眉梢一挑,倒是想起来了。   宫中给她准备的那个没派上用场的试婚格格。   “谁安排你随行出来的?”容温不咸不淡问道,她若记得不错,这个扶雪可不算个老实人。   当初她大婚第二日,扶雪也不知怀揣什么目的,趁着卫长史不注意,偷摸跑到她面前来,编些身世凄苦得拙劣谎言,哭哭啼啼想博她同情。   说什么从来不想当试婚格格,只求她把她留在身边伺候。   谎言被戳穿后,扶雪便由卫长史安排了个洒扫丫头的活儿,前阵儿端敏长公主第一次闯公主府时,打伤的便是她。   想到此处,容温倒是来了几分兴致,仔仔细细打量扶雪一眼。   她也算有本事,能从那般被卫长史防备的状态,一步步由最末等的洒扫丫头往上爬,进了出行的车队不说,竟还能‘如愿以偿’登上舆车近身伺候。   扶雪知道容温在打量自己,食指紧紧扣着做洒扫丫头时摸出来的老茧,故作镇定,“公主出行车队里有位姐姐突发急症,元忞嬷嬷便点了奴才顶上。”   “突发急症,这可真不凑巧。”容温让扶雪替自己倒了杯水,抿着喝了一小口,似不经意顺口道,“嗳……什么急症呀?说来听听。”   “高热不退,面上红疹……”话说到一半,扶雪忽然惊觉容温是在套自己话,若她为了在这片刻功夫讨好容温,把那宫女的病情说个一清二楚,岂不是坐实了她为了随行出来,对那宫女下手的事。   扶雪心头一惊,睫毛微颤,干涩转圜,“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那位姐姐病倒后,奴才便被元忞嬷嬷点了卯,收拾行囊随车队走了。”   容温闻言,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夸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比几月之前,长进不少。”   扶雪一颗心绷着,也不知自己是否过关了,强扯出笑意,“多谢公主夸赞。”   容温轻笑一声,视线扫过一直木愣愣呆在原处的樱晓,忽然转了话头,“罢了,樱晓腿脚不好,你替她去跑这一趟吧。”   扶雪眉间欣喜之色一闪而过,转瞬收敛,恭顺应喏,退下去办差事了。   容温盯着扶雪消失的背影的看了一眼,又往樱晓身上看了一眼。   犹记得她第一次见扶雪时,扶雪还只知道以眼泪示弱被动达到目的,菟丝花一般。   如今,扶雪已会收起眼泪,审时度势,如一株石头缝隙里艰难探出头的杂草,主动朝自己的目的伸长。   而她自己,也终究不同了。   若放在从前,扶雪这种把戏敢落她眼里,她绝对刻不容缓让侍卫把人叉出去。   可如今,她倒觉得,扶雪这种人,才是真正能在这世道上活下来的。   -   扶雪的差事,办得比容温想象之中,还要漂亮几分。   先前容温吩咐樱晓下去传话,便是看重她胆气不错,口齿伶俐,能顺利为车队分辨脱身。   她们这些人毕竟是初来归化城,总不能进城当日,真引得两府干架。   哪知身材瘦弱、样貌平庸,在她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的扶雪,真经起事来,却是半分不怯场输阵。   有理有据,把大长公主府那对方脸兄妹说得哑口无言。   车队顺利随土默特王府的人入了城门,往王府去。   有方才扶雪这一打岔,容温也没什么看话本儿的心思。左右蒙古这地界儿也没甚森严规矩,容温索性撩开舆车窗纱一角,胳膊半撑在车窗上,随着舆车移动,满眼好奇的打量这座出名了的草原‘青城’。   归化城建于大青山之阴,与重峦叠嶂的青山辉映,且整座城池由青砖砌成,远望一片青色。   朝廷给此城赐名归化城。   但当地蒙古人却以蒙语为她起了一个更加美丽的名字——“库库和屯”,又可译为“呼和浩特”,汉意则为“青色的城”。   容温不知,在她欣赏这座壮丽青城时,有人在沿街二楼茶肆,也在欣赏她。   归化城汉商、满人、蒙古人混杂,雪肤花貌的美人常见。   但似她这般举手投足一身矜贵气,却面容平顺静和,宛如璞玉的姑娘,不常见!   “这便是前不久,和亲科尔沁部那位公主?”   身着一袭墨绿鹤纹锦袍的公子哥吊儿郎当问道,他面庞倒是生得周正,可惜那目光过于放肆淫|邪,瞧着便不像什么正派人。原本能称得上八分的俊朗,只剩下五分。   “二爷好眼力。”边上一个蓝袍公子哥讨好应道,“您瞧,前面开路的,可不正是土默特王府的台吉。早听闻他们府上要迎出来游玩的纯禧公主。”   “纯禧?”被称作二爷的公子哥歪着嘴笑起来,盯着楼下走远的舆车,意味深长道,“要不说是皇家出来的,真衬这名儿。是够纯,特别是那双眼,小鹿似的,啧啧……”   “二爷这是?”都是一起玩闹的狐朋狗友,蓝袍公子哥及其他几个同伴一见‘二爷’这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连连摆手阻止,“可使不得啊,二爷。那位公主嫁的,可是科尔沁部的班第,那可是连亲兄长都下得去手的狠人。”   “这不更刺激?”二爷蹬了劝他那人一脚,下巴几乎昂到天上去,趾高气昂道,“我兄长连沙俄罗刹鬼的女皇都能睡服气。到我这里,一个和亲公主罢了。怕什么?一群怂货!连皇帝都不敢动我,何况是个小小台吉。” 第59章   现任土默特王的嫡母, 王府的老福晋, 是位身上有县主品级封号清室宗女。   容温被衣着简朴, 笑意激动的老福晋亲迎着, 入了王府内院待女客用的花厅。多尔济则被王府几位同辈的小主人, 邀去说话。   当老泪纵横的老福晋向容温问起京中亲人是否安好时,容温险些没想起,宗室还有老福晋娘家这一支。   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怕是宗室, 也讲究个得用不得用。   老福晋出身那一支在太|祖时也风光过些日子, 如今论起来, 却不过是一落魄潦倒的闲散宗室。   好在, 老福晋自己心里也有数, 知道自个儿娘家落败了,平日连入宫饮宴的机会都极少有,容温这个养在深宫里的公主认得她娘家人才是怪事。   老福晋略表遗憾过后。   先洋洋洒洒述了一大通‘他乡遇故音’的激动;后又满脸怜惜的拉过容温的手, 叹息容温与自己命数相仿——本是关中沃土娇花, 余生却只能枯萎于贫瘠草原。   这世上时移世易, 譬如老福晋原本风光过,如今只剩落魄的娘家。   往后几十年的事会如何, 现下谁也说不准。   容温无法苟同老福晋的说法,却能清楚感受到她言辞之中的悲戚怅然。   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劝了老福晋许久, 老福晋才算平静下来, 让丫鬟伺候着重新净面梳妆。   抽着这功夫, 老福晋似乎终于想起自己挤作一堂,等着向公主见礼的儿媳、女孙、孙媳妇们。   眼角往屋内众人身上夹了一眼,兴致缺缺唤了右下手边,一位瞧着三十左右年岁的美妇人上前来。   “王爷的嫡福晋年初刚去了,这是侧福晋完颜氏,如今府中中馈由她掌着。”老福晋眼角透着显而易见的轻蔑不屑,全无方才对容温哭诉衷肠时的慈和悲戚,出口的话也不算客气,“公主住在府中,若有任何不顺心的,直接遣人去问罪她便是!”   侧福晋完颜氏似被老福晋挑剔敲打习惯了,面不改色,双目直勾勾的落在容温身上,堆起满脸笑意,“公主便把王府当自己府中,万事切莫客气。”   完颜氏生得美,一双狐狸眼梢更是魅惑,似能勾魂摄魄,透着骚|媚,更积着精明算计。   容温又不是男人,她一点都不喜欢被这双狐狸眼直勾勾的打量着——冒犯又失礼。   闻言冷淡瞥了一眼回去,道过谢后,并未与完颜氏客气多言。   老福晋对如今府中地位最高的女眷侧福晋完颜氏都这副蔑然态度,其他人自是不必说。拉着一张脸,向容温介绍屋内其他女眷。   来之前容温便打听过,知道这位老福晋一生未曾生育。   如今府中这满堂的后辈包括现任土默特王,都是老福晋夫婿,上一任老土默特王侧室与妾室庶出的,与老福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自己膝下凄凉,却眼看夫婿儿孙满堂。   其中对比落差,不言而喻。   是以,老福晋这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态度,不难理解。   容温四平八稳,不尴不尬的听老福晋笼统介绍府中女眷。   刚介绍到女孙辈时,正巧,前面奴仆传信进来,说到接风宴的时辰了。   老福晋乐得少替这一窝讨厌鬼引见,立刻收了话头,转而面含笑意,招呼起容温来,“公主,此处离宴厅没几步路,老身陪公主走着过去,也能顺便领公主瞧瞧这府中的景致。”   “那便劳烦姑祖母了。”按照宗室辈分,容温应该称呼老福晋一声姑祖母。   容温面露笑意,谦和的伸出手,主动扶住老福晋。   这时,忽然自边上花红柳绿一群女眷中,跑出一红衫似火的明艳少女笑盈盈攀住老福晋另一侧手臂,大大方方恳求道,“老福晋,去宴厅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让乌云珠扶着您吧!”   老福晋浑身一激灵,面上忽闪过一丝忍疼之色,一把拂开自称乌云珠的少女,脱口而出便是怒叱,“老身还未老到任你这些庶出下贱坯子摆布的地步!”   乌云珠闻言,身姿瑟瑟如寒风细柳,难堪低下头,“我阿布是庶出,我亦是庶出,可这些,都不是我等能够选择的。老福晋心里不痛快,从不允许我等唤你一声额木格(祖母),我是当孙辈的,自得遵照长辈心意。但我孺慕长辈之心从未变过,方才我只是想扶您一把而已,您……”   乌云珠顿住,小意偷瞟容温一眼,半咬下唇,带着哭腔小心翼翼道,“您不愿意便罢了……又何必当着公主面说这些扎人心窝子的话。”   乌云珠此言一出,边上的完颜氏立刻冲了出来,板脸训斥道,“乌云珠,休得胡言。竟敢攀扯到公主身上去了,额吉平时是这般教你的吗?还不快随额吉向公主与老福晋请罪。”   不得不说,完颜氏这句‘攀扯’,用得极妙。   容温的生父恭亲王是庶出,养父当今皇帝也是庶出,她自己亦是庶出。   方才老福晋骂庶出下|贱,可不是攀扯着,捎带把她给一同骂进去了。   按理,此刻容温应与完颜氏母女同仇敌忾,对老福晋兴师问罪……   这对母女,倒是挺会借故给她划阵营!   容温似忽然来了兴致一般,绕着打量过跪地‘请罪’的完颜氏母女两,目光最终落在乌云珠那袭绯红似火的衣衫上。   随行伺候的扶雪悄无声息抬眸,顺着容温视线望去,目色一闪,忽然上前,半蹲在容温腿边,掏出帕子,柔声道,“公主裙角沾了灰,奴才替您拭干净。”   拭完灰起身的时候,扶雪双脚似不经意绊了一下,毫无征兆朝乌云珠倒去。   她那双手,不偏不倚,正好摁在乌云珠缚着大红束袖的手腕上。   两道属于年轻姑娘的吃疼惊呼,几乎同时响起。   完颜氏心疼女儿,猛地推开压在乌云珠身上的扶雪,搂过女儿,破口大骂,“没长眼的狗奴才,活该挨千刀,竟敢压伤格格……”   “你在骂谁?”容温面无表情冷横她一眼,压得她把余下的粗话咽了回去。   亲自上前,扶了歪歪扭扭倒在地上的扶雪起来,并顺势,掰开她的双手。   姑娘家结着老茧的手心,赫然满列着无数细细小小,几乎扎进皮肉的殷红凹印,却半分不见血迹。   “嘶——”容温身边几个从宫里出来的小宫女,见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因宫中的宫女都是旗人出身,到年纪后,是要放出去嫁人的。所以,宫中规矩“打人不打脸”,而且就算责罚,也不得在宫女身上留下明显痕迹,影响当差。   碍着这些规矩,久而久之,宫中便衍生出各种暗地里使人吃尽苦头,杀人不见血的法子。   被选做和亲公主陪嫁的宫女们,多半出身低微,毫无根基,在宫中什么苦头没吃过。   扶雪手上这细细密密又不见血的伤,宫女们一瞧便知是怎么回事。   宫女们觑容温的反应,心知她是打算追究到底。两名身手利落的宫女立刻上前,硬把乌云珠从完颜氏怀里拖出来。   “大胆,胆敢冒犯——”   “啊,你们做什么!”   在完颜氏母女慌乱的惊叫声中,宫女用力掰过乌云珠的胳膊,把她与大红衣衫同色的束袖,对着灼灼烈日,大喇喇扯露出来。   那副束袖上,赫然镶嵌了无数割口尖利的红宝石。犹如猎人陷阱里,排布整齐,寒光凛冽的‘刺锋’。   因这些带着尖锐刺锋的宝石切得极为细小,又与乌云珠衣衫束袖同色,旁人若不仔细看,极难察觉到不妥。   ——莫怪方才老福晋会针扎似的,忽然暴躁,一把甩开‘扶’自己的乌云珠,并口出恶言。   这些尖刺触在人身上,那起的便是直刺皮肉的暗疼,什么痕迹把柄都不留。   当然,扶雪手上的伤是例外。她是为了引出乌云珠的马脚,故意大力相触。   这对母女,倒是有几分小心思。   容温漫不经心轻笑一声,以手中宫扇玉柄,抚过乌云珠的红宝石束袖,意味不明道,“这些小把戏,最是容易伤人伤己。”   美玉击在宝石上的动静,算不得响亮。容温嗓音,更是堪称婉柔。   却还是把奸计败露的乌云珠吓得面如白纸,双肩瑟瑟。   比之女儿乌云珠,完颜氏这个当娘的绷得住多了,那双狐狸眼咕噜一转,立刻怒声疼斥了起来,“格格这身裙裳是那个该死的奴才做的,这等尖利之物,要是伤了格格可怎么好。该罚,该重重的罚!来人,速去彻查!”   这是打算先声夺人,顺势揭过乌云珠为何带着这副束袖接近老福晋的目的。   从始至终,一直肃眉冷眼在旁看完颜氏母女唱大戏的老福晋闻言,抹了把自己隐隐作疼的小臂,往前一步,直截了当道,“自是要罚。完颜氏,这府中中馈都是你在管,追究起来,你难辞其咎。老身看这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是哪个奴才做的下作事,便先把你这个掌权的罚了吧!”   完颜氏眸瞳一缩,辩解道,“老福晋,我……”   老福晋恍若未闻,高声打断,“来人,把乌云珠格格的束袖解下,垫在她母女二人膝下。此事既是因这副束袖而起,活该好好吃下这个教训!”   一个郡王侧福晋,一个郡王府庶出格格,暗地里使使手段还成。   可若正面对上宗女出身的老郡王嫡福晋,那便是自讨苦吃。   光是‘尊卑’二字,便能压得两人抬不了头。   -   处置过这对莫名其妙跑出来‘找死’的母女过后,容温随老福晋继续往宴厅走。   老福晋是个耿直人,先前她对容温青眼有加,泰半是因容温的公主身份及两人相似的命数。   这会儿,在见过容温耳聪目明,机灵淡定揭穿完颜氏母女后,对容温更是喜爱。   拉着容温的手,叹息称赞道,“这府中不太平,亏得公主聪慧、能辨是非,没中那对母女挑拨离间的奸计。”   “姑祖母过奖。”老福晋直白,容温也不是爱绕弯子的人,“我有一事不明,这才初次见面,完颜氏母女为何要设计挑拨你我二人?难道是想借我的手与姑祖母为难?”   这理由说得过去,但未免牵强。她品级虽比老福晋高,但老福晋辈分大她太多,又在归化城扎根多年。两人对上,谁也讨不了好。   容温怀疑,完颜氏母女另有图谋。   “公主小瞧那对母女了。”老福晋冷笑摇头,“挑拨公主给老身添堵在其次。但依老身看,最重要的,还是因再过两三月,宫中要选秀了。”   老福晋顿了顿,直言不讳道,“如今排行长些的阿哥们已到选福晋的年岁,乌云珠今年会参选。那母女两想必是听闻公主自幼养在寿康宫,与各处主子都熟,想趁机把公主划到自己阵营。如此,她们也好从公主口中,暗自探听宫中一干主子的喜好,讨巧走走捷径。”   宫中有规矩,主子的习惯喜好,不能为外人道。   难怪,完颜氏母女费尽心思要揽她过去。   “乌云珠想做皇妃还是皇子福晋?”容温匪夷所思,“她是不清楚这几十年来,偌大的蒙古,只选了一名低品级的宣贵人?要知道,这位宣贵人出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是太后的嫡亲侄女。”   宣贵人这般出身,若放在前两代,皇后也是当得的。   可落在当今皇帝后宫,她便只能做个小小贵人。   由此可见,这些年,皇帝对蒙古有多防备,几乎是杜绝任何抬举蒙古的可能。   这般情形,出身蒙古的乌云珠竟盼着被选宫中。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老福晋笑得蔑然又讽刺,“若留在蒙古,乌云珠便只是庶女,婚事能好到哪里去。她想改命,便只能指望选秀。若她能就此一步登天,她母女二人,从此便不用受我这老虔婆的闲气了。”   “…………”这话还挺有道理。   但老福晋自称老虔婆的模样,也太理直气壮了吧。   容温唇角一抽,有些想笑。   “想笑便笑。”老福晋用那双已显浑浊的眼往容温身上一扫,混不在意,“老身这辈子除了下刀子没见过,别的什么没经过。”   容温盯着满头银发的老福晋,忽然笑不出来了。   祖孙两边走边聊,很快便到了宴厅。   这宴厅格局是仿自关中,连陈设的花屏字画,金盏玉器,也相差无几。   不过,规矩远不如关中严。   今日是家宴,厅内虽男女分桌,但中间连道屏风都不曾摆。   容温拜见过胖得如怀胎十月的土默特王过后,又见了其他几位身份不低的王府台吉。   趁着这机会,容温略扫了眼厅中排排挤挤的王府男丁。   大大小小,起码六七十余人。再加上女眷,足有上百人,把还算大的宴厅,挤得满满当当。   ——全是上任老土默特王的后人。   容温默然,难怪老福晋一踏进宴厅,便沉了脸。   引见寒暄过后,土默特王挺着个大肚子,笑眯眯的请容温入席,准备开宴。   “归化城饮食不比关中细致,但也算自成特色,还请公主品鉴一二。”   容温浅笑颔首,正欲入座,忽然听得宴厅之外,传来一阵舞乐。   紧接着,便见一群彩裙飘飘,但衣着暴露的舞姬,高举水袖,翩跹入了宴厅。   老福晋略扫一眼,‘啪’的把白瓷杯砸在地上,怒叱道,“荒唐!谁安排的!”   饮宴有优伶舞乐助兴是常事。   但迎女客时,却弄一群酥|胸半露,衣裙单薄的舞姬上来,未免有轻浮之意。   容温坐回玫瑰圈椅中,眼风撩过那群舞姬,喜怒难辨。   土默特王见状,忙不迭的要解释。   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先他一步,自门外传来。   “老福晋不喜欢?”一袭宝蓝袍子的青年男人,拖沓脚步,一派坦然穿过翩翩起舞的舞姬,携着一身浓郁香粉气,往女客桌前一站,那双缀着乌青眼眶的眼准确落在容温身上,歪嘴邪笑,“那纯禧公主可喜欢?这可是归化城内,最厉害的琴师,最新编出来的舞,最漂亮的舞姬。”   这人倒是生得一双浓眉大眼,只是看人时,比完颜氏那双狐狸眼还要直勾勾——轻浮又放肆。说话也是拖腔带调,黏黏腻腻。   容温往日还算喜欢封号中的‘纯禧’二字,如今自他口中出来,心中没由来一阵嫌恶,绷着脸,未曾搭他的话,叱道,“押下去!”   多尔济立刻扬声唤了门外侍卫进来。   那蓝衣青年见状,不惊不慌,反倒是冲容温眨眨眼,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多尔济年纪虽小,却也是个男子,哪能读不出这蓝衣青年的轻浮,额上青筋一跳,拎着拳头便要冲上去。   土默特忙一把按住多尔济,顺便阻止了已经冲进来的科尔沁侍卫,赔笑道,“误会误会,公主莫恼,小七莫急。二爷也是,公主年纪轻,你莫要再开公主玩笑了。容本王给你们介绍一二。”   “这是魏家二爷,魏昇。”土默特王知道容温八成没听过凌咏这号人,含含糊糊提醒道,“魏二爷的兄长乃是御前侍卫出身,后护卫大清使团出使沙俄,为双方和谈出了大力气,后病逝……”   “……”容温了然挑眉,瞬间懂了这魏昇为何狂成这样。   从前大清与沙俄交战数年,后大清更胜一筹,双方终于达成停战共识。   两国派人前边境签订停战条约,但这条约签订得并不顺利。因为噶尔丹忽然攻大清抗俄的忠实盟友喀尔喀,大清分散兵力相助喀尔喀,无法尽全力对付沙俄。   沙俄遂复起,毁诺不认之前商议好的条约,要求大清割地退让,重拟条约。   双方使团你来我往磨叽了大半年,也没把条约订下。   最后有一日,沙俄皇宫忽然传来女摄政王的旨意,着令签署停战条约。   使团功劳圆满返京,皇帝百官闻讯欢天喜地,根本无人在意,使团中‘病死’了一个姓魏的侍卫。   直到后来有一日,大清死敌噶尔丹忽然在战场上,嘲笑大清与沙俄的停战条约,全是枕榻上签订的。   ——那个姓魏的侍卫,并未病死,而是给大权在握的沙俄女摄政王做了男宠。   这事儿传得满城风雨,但其中真假,整个大清除了使团与皇帝,谁也辨不清。   如今,一见这张扬邪肆‘魏二爷’,容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感情,皇帝碍于脸面,把‘有功之臣’的亲眷都给安排到了草原名城上享福。   这魏昇身份特殊,可能关系到大清与沙俄关系,难怪土默特王堂堂一个郡王都要对其退让三分。   魏昇觑容温面色,便知她是明白过来了。自持‘身份’,全然不把土默特王的劝阻放在心上。   一双溢着邪光的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自容温面上游移到身上,心中暗道近看这皇室娇养出来的美人儿,果然比他睡过的普通贵妇出众多了,这气度,哪怕是横眉冷眼也自成一番韵致。   魏昇在归化城胡作非为惯了,没领会过什么叫色字头上一把刀,一舔唇角,靠近容温一步,言语间越发有恃无恐,“公主可是不喜欢这舞?无妨,等下午,我亲自领公主出去游玩,公主意下如何。”   蒙古虽规矩松,却没松到任由有夫之妇随陌生男子出游的道理。再则,这人的目光,明显写着‘淫邪’二字。   容温被这黏黏腻腻又轻浮的腔调,恶心得想吐,手中宫扇直接摔在他脸上,怒道,“放肆!”   还挺贞烈。   魏昇闻着宫扇上的幽香,掩在扇后目色越发狂热,他最擅长调|教了。喉头咽了咽,正欲顺势再‘逗弄’容温两句。   迎面便被一盆热汤兜头浇下,痛呼出声,怒然动手,“啊——你——”   多尔济见状,猛地蹦到过来,把魏昇胳膊死死扣住,摁跪在地,不许他有任何异动。   容温不想见魏昇的脸,更不想再听魏昇的声音,顺势把瓷实的汤盆扣他脸上,压得他只剩“呜呜呜”的闷声。   容温秀丽的眉眼一肃,忽然抽过多尔济随身弯刀往魏昇脖颈上一横,居高临下冷嗤。   “莫用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压本公主。任凭他什么枕旁风,都快不过本公主手中这柄刀!左右那魏侍卫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大清,他若是缺弟弟,本公主可以给他找出一百个弟弟。这狸猫都能换太子,何况是一个长久不见面的弟弟,你说呢?”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魏昇这人,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往日归化城中王公贵族都让着他,他便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冷不丁踢上容温这个铁板,一下子便怂了。   瑟缩成一团,连连磕头讨饶。他脸上的瓷盆随之摔在青砖上,发出清脆一声‘哐’,无数碎片碎在容温脚下。   容温连个眼风都懒得给他,把刀还给多尔济,径直出了宴厅。   土默特王府一干男男女女都被这场变故吓呆了,谁能想到,瞧着温雅秀致的公主,竟有一言不合便泼汤拔刀的狠戾。   瞧把这归化城第一祸害‘魏二爷’给治得……   反应最快的是老福晋,她领着人,连忙追着容温出去了。   -   容温出了宴厅,疾走片刻后,这才想起这是人生地不熟的土默特王府,自己不知该往何处去。   正好老福晋追了上来。   两人眼神一对上,容温被老福晋眼底的揶揄笑意弄得一怔,停住脚步,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方才她真是气糊涂了,她长这般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般无礼放荡的人。   “公主好威风啊。”老福晋调侃道。   “那种人,该治!”想到魏昇,容温脑中便浮现那黏黏腻腻不怀好意的眼神,连他名字都不愿意提。   老福晋还算善解人意,似是明白她的嫌恶,没再说魏昇,而是领着容温往歇息的院落去。   路上,老福晋突然提起固伦淑慧大长公主,很是严肃的叹道,“听闻今日公主进城之时,大长公主想请你去大长公主府暂住,被人挡了回去。经今日宴厅一事,大长公主的人,怕是又该来“请”了。”   容温了然一笑,不在意道,“不请那便不是大长公主了。”   大长公主乃是已故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女儿,也是最像太皇太后的女儿。   不仅容貌像;性子像;连以皇室利益为首位的想法,都如出一辙。活脱脱的第二个太皇太后,皇帝对其很是倚重。   先前在城门口,大长公主府的人气势汹汹邀容温去府中时,容温便怀疑,皇帝应是把她毒害恭亲王之事告知给了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让她去府中,八成是摆了出鸿门宴,让她去领教训的。   如今她又惩治了归化城中人人退让,身关两国邦交的‘活祖宗’魏昇,大长公主怕是更生了教训她的心思。   容温心知肚明大长公主八成对她‘不怀好意’,反正她又指望不上大清,何须去伏低做小,受些闲气。   之后的日子,容温只是面上使唤奴仆给大长公主府送了一份拜礼,人影都没往大长公主府去一下。   自顾领着人在归化城玩耍游乐,不亦乐乎,日子如流水般飞逝。   -   “公主,这是您让准备的衣裙。”樱晓捧了一件艳丽似火的猩红骑装上来,“您瞧瞧可还满意?”   容温扫了一眼,便觉得眼睛被晃得疼,忙不迭的点头,“明日那达慕,我就穿这件。”   这种晃得眼睛疼的颜色,是科尔沁男人一脉相承的审美,穿这个去见班第准没错!   “……”樱晓盯着容温揉眼睛的动作,默默捧了衣裙退下。若放在以往,她肯定会叽叽喳喳追问喜好淡雅的容温为何选这么一套艳丽的衣裙,可是如今,她不爱问了。   容温兴致勃勃翻看着给班第准备的‘礼物’,未曾留意到樱晓的反常。   这一夜悄然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土默特王府便热闹了起来,除去老福晋与一些必要留守的护卫,不管主子还是奴才,纷纷往街上涌去。   容温除了与王府的老福晋关系好,跟其他人都关系平平。这般喜庆的日子,也没必要与些不熟悉的人不尴不尬的走在一起,败坏彼此兴致。   双方遂在王府长街口分开。   土默特王府的人往举办那达慕大会的城中央去。   容温一身红装,骑着小白马,则由多尔济及一群护卫护送着,逆着人群,往东城门口去。   昨日夜里,容温便派人守在班第入归化城必经的东城门,以便第一时间得知他归来的消息。   可都这会儿了,还未听奴仆前来传话。   那人肯定是还没到了。   容温打算去东城门迎迎他。   他一进城便见到她,肯定高兴。   多尔济精怪得很,看破了容温的小心思,一路上不住调侃她,“五哥若是傍晚才入城,五嫂岂不是得枯等一天。这么多热闹不瞧,岂不可惜。”   这些日子相处,多尔济与容温相处得不错,不再客气的唤“公主嫂嫂”,而是改口五嫂。   容温毫不示弱,“听说那达慕大会,未婚男子若赢了比赛,可当众用彩球给心仪的姑娘求亲。怎么,你急着去求亲?”   多尔济脸皮厚,半点不害羞,煞有介事的颔首,“没准儿不是我向姑娘求亲,是姑娘瞧上了我,主动向我求亲。若我不赶着去,岂不是白白错过大好姻缘。”   “……还能姑娘主动求亲?”容温好奇问道。   “当然。”多尔济随口道,“我五哥十二岁时,便有姑娘送……”多尔济似想起了什么,猛扫容温一眼,突地把嘴闭得像蚌壳。   容温好笑道,“我又不骂你,你继续……”   容温话未说话,忽然听闻后方传来阵阵喧嚣异动。   紧接着,便听一道凄厉嗓音高喊,“快跑啊,噶尔丹打进来了!” 第60章   归化城四周皆以高大青石与几处巍峨山脉为筑, 把整座城池密密实实围在这处难得的草原沃土之上,只有一东一西两处城门可供出入。   噶尔丹大军出其不意, 自西方向压来, 普通百姓惊慌之下,纷纷朝容温他们所在的东城门涌,想趁着噶尔丹部众未攻进城杀掠之前,逃出去。   那达慕大会当日,来参加大会的牧民、牛、羊、马、骆驼等,本就把城中挤得茫茫当当。如今这一乱, 街上便是蹄声阵阵, 嘶鸣哀嚎,纷杂不歇。   也不知怎么回事, 一向温顺听话的小白马, 似乎被这大动静吓到了,不安的尥了两下蹶子, 容温只勉强驱使它往街边靠了几步, 它便木愣愣傻在原地不动了。   “五嫂!”多尔济也发现小白马呆了,惊得额上冷眼直冒,立刻示意护卫收拢,紧靠在容温几个女眷身边。唯恐一个不察, 她们便被赶着牛马骆驼等牲畜逃命的百姓挤散或踩踏了。   嘈杂声里, 多尔济几乎用吼的对容温说道, “五嫂, 噶尔丹突然率大军由赤峰城而来, 转攻归化城,泰半是因达尔罕王爷他们攻其漠北腹地一切顺遂,我们得赶紧走!”   噶尔丹失了腹地,大军少了后方供给,便犹如被釜底抽薪,斩断根脉的大树。面上再是光鲜,也阻挡不了颓势。   摆在噶尔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士气未完全倾颓之前,背水一战,攻入关中;   要么暂歇入住关中的野心,重新抢掠草原,休养生息,留待来日再战。   此时,噶尔丹出其不意以大军攻归化城,明显是选了后者。   多尔济担心,噶尔丹的目的不止是归化城这座草原名城。而是准备借道归化城,直攻距此处急行军不过一日路程的科尔沁。   ——一为抢占科尔沁的领土,据为己有;二为一雪前耻,报被夺漠北腹地之仇。   这个关头,若容温这个和亲公主及他们这群科尔沁人不幸落在噶尔丹手里,死反倒是件好事。就怕是受尽屈辱,生不如死,到头来还要被用来威胁科尔沁。   按理说,不应该如此的!   先前他们一行巧遇科尔沁大军时,容温曾亲眼见过,达尔罕王爷修书给归化城的清军及土默特王两方,说明科尔沁大军动向,让他们务必小心提防噶尔丹狗急跳墙,转向往归化城入侵。   既然早有预警,那为何今日噶尔丹十来万部众,会恍若幽灵自暗而生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了距离赤峰城五六日路程外的归化城,甚至半声未闻前方有任何战鼓战报传来。   这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因由的时候。   容温看了眼人头攒动的东城门口,未曾见到那道熟悉的高壮身影,心跳仓皇,也不知是安心还是不安。双手拽紧马缰,当机立断。   “多尔济,咱们出城后,便分为两行。你领人往西,去通告科尔沁部备战驰援;我带人往北,沿途去找你五哥。”   班第的脾性,若是不知她与多尔济已经逃出城,势必会潜进归化城寻人。他的身形比一般人高大,眸色也异于常人,不好掩藏,极易暴露。若真如此做了,无异于主动往噶尔丹弯刀下送。   再厉害的巴图鲁,也抵不过敌人的千军万马。   “不行!归化城往北行,势必要绕过大青山脚,山路崎岖陡峻,山中还有豺狼虎豹,十分危险!”   多尔济闻听容温的打算,立刻绷紧脸反对,“再说,此时车马混乱,音信不通,也不知五哥行到何处了,五嫂你若是在路上与五哥错开,岂不是凭白冒险一趟。五嫂,你还是随我回科尔沁,我另外派人去寻五……”   多尔济话未说完,原本骑马护在他身旁的健壮侍卫,忽然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野骆驼撞得凌空飞起几丈远,重重砸在街边房屋的白墙上。   “啊——”   不等其他侍卫下马去扶,便见边上暗巷里,又窜出十余匹体型异常高大的野骆驼,径直朝他们一行横冲直撞而来。情急之下,卫队四下分散躲避。   原本以容温以及樱晓、扶雪三位女眷为中心的护卫圈,顿时被冲得七零八散。   好在这次小白马争气,肯听话了,容温险险躲过一劫,寒着脸紧盯向不远处那些四处踩踏,造成百姓恐慌的野骆驼,心有余悸问一直护在她身后的多尔济,“城中为何有这般多野骆驼?”   野马、野骆驼这些未经驯化的牲口,野性难驯,脾气爆裂,极易伤人。所以归化城中,是严禁这些牲口进来的。   容温担心,野骆驼忽然正对他们一行人窜出踩踏,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存了歹心,刻意为之。   若真如此,他们出城后,便要格外留心。   多尔济敏锐领会到容温的未尽之意,顿了顿,抓紧弯刀握柄,半真半假解释道,“我幼时随大哥和五哥他们来归化城看过一次那达慕大会,当时比试条目中,套马杆与……赛骆驼似乎都用的野生牲口。”   多尔济飞快眨眨眼,为掩饰说谎,也为绷住狂跳的右眼皮,催促道,“五嫂别多想,眼下卫队被冲散了,一时半会也聚不齐。我先护送五嫂出城,别的出去后再说。对了,五嫂,你的小白马胆子太小可能会出事儿,你还是与你的宫女同骑吧!”   “好。”   容温话音刚落,左右便各伸出一只手,樱晓与扶雪异口同声道,   “公主。”   “公主。”   容温下意识搭上扶雪的手。   扶雪比之樱晓瘦弱娇小许多,她二人同骑,肯定比她与樱晓同骑,马儿跑得快一些。   樱晓见状,眸瞳不自觉缩了缩。   ——她在右边,容温分明上她的马更顺手,却选择了扶雪!   她不是傻子,能明显感觉出,自桃知出事后,容温便刻意疏远她。甚至不惜,故意重用一个曾经被她瞧不上眼的低贱试婚格格,来打她脸。   这十来年的主仆情分,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樱晓目色晦暗不明,死死盯着不远处三层酒楼上,迎风招展的大红幡子。   ——想起那些人曾交代她的话。   未曾缩回去的手,忽然大力拽回还未顺利跳到扶雪马背上的容温,失声尖叫起来,“公主当心!”   随着樱晓这声尖叫,数支霍霍良久、寒光凛冽的利箭似得到了某种信号,穿云破空,自那道红幡子招摇的二层酒楼窗镉射出,直冲容温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百姓本就因野骆驼踩踏还未镇定下来,又突见利箭如雨。   为了活命,谁都想往城门外挤。   霎时间,满大街的呼救喊叫,愈发混乱,往前寸步难行。   这般情形,几乎是坐实了容温先前的揣测。   ——有人似乎早预料到了今日,想方设法阻止他们出城。   多尔济面上那副笑模样被紧张取代,一边指挥护卫挡箭勿要伤及女眷,一边急声催促容温,“五嫂,你随护卫先走,我断后,随后再沿路去追你。”   容温耳畔划过利箭的‘咻咻’声,闻言心头沉得厉害。   二楼上射下来的箭说多不多,多尔济及护卫们尚能应付。但为了护卫她们几个女眷,多尔济等人行动间难免有所掣肘。   此时她们留下,一拖再拖,只会成为多尔济的负担。   容温一拽马缰,别开眼狠心道,“好,你们也勿要恋战,速速撤出!”   “我明白。”多尔济高声下令,“察哈尔,你带两个人护送公主!”   这个察哈尔,乃是多罗郡王的得力手下。   先前容温被罚去苏木山,便是他驭车送去。   这群护卫里面,就属他武艺最为出众。   十三岁的多尔济,笑起来灿烂无忧,却永远是最细致那个。   容温眼眶发酸,冲多尔济高喊一声“保重”后,随着察哈尔与两个侍卫‘辟’出来的路,艰难往城门口挤去。   眼见那道巍峨青石城墙越来越近,樱晓再次拉了容温衣袖一下,激动道,“公主你看,额驸来了!”   “哪里?”她声音委实不低,不止容温听见了,察哈尔几个侍卫也听见了。俱是大喜过望,顺着樱晓手指的方向扭头回看。   果然瞧见在她们背后五六丈开外,人群之中,混着个身着科尔沁赤黑甲胄的高大男子背影,此时正逆着满城往城门口逃窜的百姓,往城中挪,像是要进去找人。   男子没有骑马,不过从背影看,那身量确实比周边的人高出许多,鹤立鸡群一般。还有那头高高束起,显得极有精气神的乌发。   “是台吉,真是台吉!”察哈尔激动得眉毛翻飞,张口便要高喊住‘班第’。   容温目不转睛那道出众的赤黑背影,面上喜意逐渐减淡。   有种古怪的直觉……   那道背影像班第,好像又比班第少了股杀伐戾气。混迹在人群之中,除了身量,再无任何显眼之处。   还有,他们分明一直在顺着城门口前行,‘班第’是逆行向城内。没道理这般显眼的‘班第’与他们擦肩而过,行了五六丈远,他们都未发现彼此。   ——除非,‘班第’不是从城门口进来的。   垂眸凝想一瞬,在察哈尔开口唤‘班第’之前,果断把他拦下来,示意道,“用哨音!”   曾经在苏木山脚,容温曾亲眼目睹过察哈尔以短短长长几道呼哨唤来在山顶的班第。   “啊?”   哨音比之喊叫确实更能易分辨,察哈尔也未细想,配合吹出几道嘹亮口哨。   ‘班第’依旧自顾往前城中挤,毫无反应。   “台吉没听见?”察哈尔疑惑,以班第的耳力,就算此时再吵,也不应该啊。   这可是科尔沁传密信专用的暗哨,凡事知晓暗哨的,对这哨音可谓敏感,隔一座山都能传信,没道理距个五六丈远,街上嘈杂一些,台吉便听不见了。   容温见状,盯着吵嚷不休的大街,蹙眉道,“再吹一次。”   “公主。”樱晓忽然插话,“此时城中催牛赶马的人多,额驸就算听见了哨音八成也不会放在心上,要不是还是唤他吧。”   容温明眸淡淡扫过樱晓的脸,冷声再次命令察哈尔,“吹!”   察哈尔再次吹响哨音,‘班第’依然不为所动。   “这……”察哈尔瞠目,不用容温说,又赌气的连吹好几声。   “停下!”容温不动声色道,“台吉肯定是急着去救多尔济,无心顾暇,不必唤了,我们先出城!”   察哈尔单手摁在弯刀握柄上,狠狠盯着‘班第’的背影,“公主不……”   容温看清察哈尔的口型,毫无征兆的变脸,厉声截断他接下来的话,“怎么,本公主使唤不动你?还不快走,想让本公主落噶尔丹手里?”   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察哈尔懵了一瞬,讪讪与容温对视一眼,重新驭马,闷不做声的在前开路。   容温凝向不远处的巍峨归化城门,察哈尔想说的,也正是她所想的。   ——那人背影再像,也绝对不是班第。   只是,他们这趟混乱的出城路一波三折,隐在暗处的敌人总能第一时间知晓他们的动向,花样百出阻止他们出城,如同在他们这群人里面安了双眼睛。   如此,便不得不防。   有些话,心知肚明便好,万万不能说出来,打草惊蛇。   三个侍卫,三个姑娘,一行六人,与百姓挤挤踩踩,还算顺利的到了城门口。   再有几步路,便该出城了。   樱晓喉头微动,悄然扯住马缰落后几步,然后又费力往容温几人方向靠拢。只不过,这次她换了个位置,走在了扶雪边上。   三个姑娘变成了扶雪行在正中。   扶雪留意到了樱晓的短暂落后,侧眸关切问道,“樱晓姐姐,你面色好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樱晓话音刚落,便身子一歪,似要朝地下栽去。   扶雪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拉她。   樱晓倒是被捞回来了,但约摸是用力太过,重心不稳,扶雪自己反而一咕噜直坠下马,捂着小腹半蜷在地。   眼看扶雪要被后面涌来的牛羊百姓踩踏,容温面色惊变,大声喊道,“察哈尔,快救人!”   三个侍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已经晕过去的扶雪从无数双人脚马蹄下拉起来。   抬头,却发现容温与樱晓,连人带马凭空消失了。   -   亲眼见察哈尔几人疾风火燎出城,往科尔沁方向奔去寻人,又见多尔济一行狼狈撤出归化城。   樱晓冷笑一声,讥诮盯着墙角,缩在两匹马脚下晕过去的容温。   公主又能如何,再是尊贵,还不照样得与牲口为伍。   先前,容温低头指挥那三个蠢侍卫下马救扶雪时,她出其不意,劈晕了满心急切,毫无防备的容温。   并顺势,连人带马,给拖进了几步开外,城门口供侍卫轮值歇息的暗间里。   简单一出灯下黑而已,遮住了所有人的眼。   蠢啊!   樱晓喉咙里溢出一丝古怪的笑声,半蹲下|身,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半缕天光,居高临下望向容温,“公主,主子,你是我见过最眼明心亮的人……你瞧这一路上多少波折,太多人想要你了。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把你卖给谁?”   樱晓目色诡异莫测,似欢喜,又似悲哀,“别怪我公主,我知道你长这般大也不容易,但你好歹做了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而我这小半辈子,都在为奴为婢,命如草菅,是该享几天福了……”   -   容温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忍住头脑胀疼,艰难把眼撩开一条缝。   眼前放大的,是魏昇那张溢着玩世不恭的贱笑脸。   “是你——”容温倏地瞪大眼,翻身坐起,又立刻被魏昇饿狼扑食般摁回了床上。   “公主很意外会看见我?是不是如上次般,想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魏昇单手摸上容温的侧脸,一寸寸抚过,淫|邪啧啧道,“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公主这骨相,柔润得玉人儿一般,却不曾想,脾气这般刚烈。不过,这般反差,倒是有趣。比贞洁烈妇柔,比小鸟依人犟……”   “滚!”下流的话一句接一句从魏昇嘴里吐出,容温又怒又怕,满目嫌恶,躲开魏昇,并顺势狠狠甩了魏昇一巴掌。   魏昇吃疼冷嘶,笑脸一收,大力拽住容温满头墨发,把人硬扯回来,咬牙切齿道,“你这什么眼神?我告诉你,女人脾性太刚烈了,也是不讨喜的!我一向不愿对美人动手,怕伤了皮子玩不舒畅,公主是在逼我啊。既然如此,那便也让公主尝尝热汤浇头的滋味,如何?”   魏昇在床事上一向暴戾,毫不犹豫勾过床边滚烫的茶壶,甩开壶盖,扬手便往容温脸上泼。   容温盯着壶口升腾的白烟热气,惊慌之下,下意识抬手护住头部。   热水泼下来那一瞬,双臂泛起阵阵火辣辣疼意,容温半蜷着,死死咬住双唇,才没痛呼出声。   只不过,衣衫濡湿,墨发散乱,依然狼狈。   魏昇见状,越发得意,大力摔掉茶壶,捡了片碎白瓷片硬抵在容温下颌,一寸寸往脖颈下移动,“不愧是宫里娇养出来的,这张细白皮子,比起这白瓷来也不妨多让,难怪让公主如此爱惜。”   “那日公主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时,我便在想,总要找点什么东西‘回报’公主。刀剑太锋利,又太粗犷,配不上公主这般玉雕的美人儿。眼下瞧瞧,这白瓷片倒是合适。待会儿,我便用这白瓷片,慢慢割开公主的喉咙,看公主的血一滴滴流干。”   容温呼吸一窒。   魏昇瞥向脸色大变的容温,满意勾唇,“啧——听起来似有些痛苦,公主不妨求求我,也许我高兴了,会让公主痛痛快快不见血的死。毕竟,我可是答应过那人,不会让公主走得太痛苦。”   容温心头发颤,有些被魏昇勾勒的死法吓住。恍然间,竟隐约真看见了一片灼目猩红。死死咬住下唇,闭目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思绪不经意游走,忽然想起了苏木山附近,那座圣洁巍峨的雪山与灿烂摇曳的野花地,以及那个故意捉弄她后,闭眼放声大笑的男人。   她不想死。   还是这般屈辱的死法。   再睁眼时,容温眸中血色消失殆尽,已是与雪山一般颜色的清明,抬头哑声道,“你说的‘那人’,是指樱晓?”   容温记得,自己是在城门口被偷袭晕过去的,并没有看见是谁动的手。   当时城门口逃难的百姓众多,鱼龙混杂,谁都可能出手伤她。按理,她不该一下子直接怀疑跟了自己十来年的大宫女。   可是,方才魏昇言语间,故意用流血来恐吓她。   这分明是从熟悉她的人嘴里,知晓了她怕血晕血的事。   难怪,魏昇连她的双手都懒得绑。   ——是笃定她这双手,不敢伤人见血。   容温似乎怕极了,垂头缩肩,把疼得几近木然的双臂,抄在一起,右手悄悄探进袖中。   “挺聪明。”对容温是如何猜到叛徒是樱晓的,魏昇表现得兴致缺缺,不屑道,“公主是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还是打算由此显摆自己的聪明,说动我放了你?不可能的,别白费力气了。”   魏昇说罢,一个飞扑直接去撕容温的领口,□□道,“上了我魏昇床的女人,还没有那个是穿着衣服下去的。”   “是吗?”应着容温冷漠话音的,是魏昇的惨叫。   守在门外的随扈听见动静,立刻敲门,焦急问道,“二爷,可是出事了?”   过了片刻,在随扈破门而入之前,魏昇暴躁的嗓音响起,“无……无事,你们都先下去,别在……在外面败坏老子的兴致!”   随扈听魏昇‘气喘吁吁’的,话都结巴,还以为他正‘忙’着。互对了个男人间,你懂我懂的眼色,识趣的退到院外。   此时,屋内。   远非随扈自以为是的香艳,而是到处都散着血腥与低嚎。   魏昇双手死死捂住两眼,可那血迹仍从他指间汩汩冒出。   方才他撕扯容温领口时,见容温举起双手反抗,也没当回事。谁知这一不留神,双目便被容温手里一尖锐物什毫不留情划过。   他能感觉源源不断滴落的血,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趁着他哀嚎走神这个空儿,容温用那尖锐物什,抵上了他的脖子。如同方才,他故意耍狠以白瓷片恐吓她那般。   不,他是耍狠,容温是真狠。   魏昇不清楚容温到底用的什么武器,却能由那冰凉尖锐的触感,清楚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公主……公主饶命,是奴才错了,奴才狗胆包天。”魏昇忍痛虚弱道,“奴才已按公主示意,打发走了随扈。公主若还有什么需要奴才效劳的,尽管吩咐,只要能留奴才一命!”   容温盯着那些粘稠刺目的血,用力甩了甩晕乎乎的脑子,手上却不敢松懈半分。   死亡可以战胜任何恐惧,却甩不开那股被血腥包裹的恶心腻味。   容温闭目平复片刻,紧咬舌尖逼自己清醒。   她还没逃出去,不能倒。   只是,她要如何以一个随时可能反扑的青年男子为质,逃出去。   容温捏着纯银尖头的手紧了紧,毫无征兆往魏昇脖颈上划了一道一指长的口子。   “啊——”魏昇再次惨叫。   “想死便叫得再大声些。”容温面色狠戾,眼角猩红,那滴无意溅到她眼下的血,被她这幅阴鸷神色,衬得妖异非常。   魏昇刹时收声,喉咙里发出咯咯几道古怪的忍痛急喘。   容温不为所动,如法炮制,飞快在他两只手腕上,各划了一道不深不浅,但挺长的口子。   整个屋内,似被鲜血笼罩,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容温面无表情,任由那些航脏腥臭的血,浸透自己本就鲜艳的裙裳。   再次把尖头抵上魏昇脖颈,冷声道,“把腰带解下来,从你的双膝往小腿绑住。”   魏昇慢吞吞解下腰带,本欲当做武器趁机反抗,可这公主实在狡诈,划伤了他的两只手腕。   鲜血汩汩往外冒,哪怕他只是随意动动手指头,那伤口便钝钝的疼,筋骨撕裂一般。   他根本,无力反抗。   魏昇喘着粗气,按照容温要求,艰难把自己的腿自膝盖往下,绑了起来。   容温仔细看了几眼,确定他没耍花招,这才松开抵着他脖子的手,倒退两步,瘫坐在桌边。   现在的魏昇,犹如一条半死不活的死狗,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   容温颤着手,掂住被血染成红色尖头,翻来覆去的看。目中厉色散去,竟浮现了淡淡欣慰笑意。   班第与小白马一起送给她的那根马鞭,是临时从军中找来的,她用着不趁手,便让人另外做了一根。   她本想给班第也另做一根,当做回礼。但是多尔济告诉她,班第那根马鞭是故人所赠,用了七八个年头,怕是不舍得随意更换。   马鞭不能当回礼,容温也不知该送什么好。   后来,无意念起多罗郡王那根包着纯银尖梢,寒光凛冽,总喜欢用来抽班第的马鞭。   一时玩心大起,便让工匠仿做了一个与多罗郡王马鞭上差不多的纯银尖梢,准备让班第配到自己的马鞭上,逗逗他。   先前她抬臂挡热水时,便察觉到班第送给她的那把乌玄短铓不见了,但尖头仍然藏在她袖中。   ——谁能想到,一时玩心,竟侥幸救了她一命。   容温告诉自己,这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只要她撑住,他肯定会找到她的。   魏昇被屋内沉默到诡异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不断倒吸冷气。   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容温此刻并不在他身边,那个尖锐锋利的物什,也没威胁他。魏昇指头一颤,张口便要呼救。   一道冷漠的腔调突兀插进来,“别逼我再给你补一道口子。”   魏昇高大的身体如臭虫一般,蠕动发抖。   先前他有多轻视容温这个瞧着斯文柔弱的和亲公主,如今便有多惧她。   最毒妇人心——这个女人不仅狠绝,还下得去手。   她说要给他身上再添一道口子,绝不是玩笑。   “我错了公主,你别……”   “噤声。”形容狼狈的容温端坐在木凳上,白净的小脸沾满血污,但那微昂的下颌线,仍无言透出骄傲,“我问你,这是何处。”   “银佛寺后面的客房。”   银佛寺,乃是百年前主持修筑归化城的阿拉坦汗与三娘子夫妻两修筑的,并花费巨额白银铸成一尊有两层楼高的释迦牟尼佛像。   这夫妻两行事慈善公允,受人敬重。对草原百姓来说,他们修筑的银佛寺意义非凡。   当年太|祖皇帝皇太极大败林丹汗,一路追到归化城后纵火烧城,唯独对银佛寺倍加保护。   银佛寺规模宏大,是归化城中最显眼的标志。   容温初到归化城时,也曾在老福晋的陪同下,来过银佛寺上香闲逛。   魏昇把她掳到此处来,必是怕人发觉。如此来说,魏昇带的人手肯定不会太多。   容温轻轻把窗推开了一道缝隙,远目望去,果然瞧见那座大银佛像银光闪闪的后脑勺。   她大概知道,该怎么逃出去了。   -   这边,容温正费尽心思逃出去。另外一边,多尔济与察哈尔刚在归化城外碰上了头,并得知了公主与樱晓忽然连人带马失踪的消息。   少年粗嘎的嗓音沉得发哑,“五嫂会不会是翻大青山,往北寻五哥去了?”   察哈尔丧气摇头,“公主与樱晓失踪后不过片刻,我等便察觉不对了。一路疾驰追出城来,未曾见到两人踪迹。小七爷你知道的,公主的小白马未长成,脚程慢。樱晓那匹也只是普通枣红母马,绝不可能跑过我等百里挑一的战马。再则……”   察哈尔顿住话头,谨慎的把多尔济拉到一旁,小声把他们在城门口遇见一个从穿着打扮到身形都与班第相差无几的人那事告诉多尔济。   “公主肯定知道那人不是台吉,而是有人在给我们设套。但她顾虑我们这群人里,有人包藏祸心,不许属下直接说出来。”察哈尔道,“由此可见,公主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属下认为,她在明知危机四伏的情况下,绝不可能拼着一时任性,与樱晓两个姑娘家往大青山里跑。”   察哈尔这番推论,多尔济是信服的。   他比察哈尔接触容温的时间更多,知道她性情驯良,身上又没有公主的骄纵之气,绝对不可能任性到一声招呼不打,便玩消失。   “那是……”多尔济与察哈尔对视一眼,惊疑道,“有人趁乱,掳走了公主?察哈尔,你给我仔细说说当时情形!”   多尔济与察哈尔合计之间,忽然见大青山方向,有一骑赤黑,携风飞驰而来。   “是五哥!”   多尔济惊喜大叫,察哈尔则条件反射般,连忙吹了声响亮呼哨。   班第略侧了侧耳,扯过码头,换了方向朝多尔济一行奔去。   “五哥你……”   班第面上乌云密布,左手紧握成拳,目光在卫队中一扫而过,粗暴打断多尔济,厉声问道,“公主何在?”   “五嫂……五嫂丢了。”多尔济飞快把从察哈尔哪里听来的消息全盘托出。   班第闻言,反倒冷静下来,对着多尔济,摊开一直攥紧的左手。   粗糙的手心,静静躺着细细小小一粒紫檀佛珠。   “这是公主的随身之物,内造出来的,世间独一无二,在山脚被人拾到。”   班第横穿过大青山,在半山腰时,遇见不少穿山逃难的百姓。下马问询城中消息时,无意在那难民的小儿手中,发现了这粒佛珠。   之后,他沿着那难民所指的方向,一路往山脚下,未曾见到容温的影子,也未捡到第二粒佛珠。   “如此来说,五嫂真被人掳到了山上去?”   班第一把握回佛珠,冷声下令,“多尔济,你带一人回科尔沁调援军。其余人,随我搜山。”   “是。”   班第一行二十多人,仔细沿着大青山脚一路向北搜寻。   一个时辰后,便在山脚一处都斜坡之下,发现滚到凹坑里晕死过去的樱晓。   但这樱晓也不知道伤到何处了,无论如何都唤不醒,班第只得吩咐人把她送下山去找大夫疗伤。   然后,沿着樱晓晕过去这片儿,继续搜寻。   不知不觉行到了半山腰。   树木层层掩映,明明是正午好时光,大青山里却阴暗得似昏晓。   班第恍若未察,素来魁梧挺直的背脊微驼着,越发细心拨开每一处灌木荆棘。   她那点小个子,没准儿就倒在这些矮灌木里。   这地儿这么黑,若到了晚上,她肯定会怕。   直到西方向有护卫吹响一声短促的传信口号,班第才倏然站直身。   这意思是——找到了!   班第灰眸一亮,立刻循声赶到侍卫传声的那处山崖上。   还未走近,便先被那股扑面而来的浓重的血腥味震到了,再一瞧瞧四周野猪出没过的痕迹。   班第心头狂跳如鼓,目眦欲裂,一把拨开默立在前面的几个护卫。   ——他送给容温那匹小白马倒在地上,大半边身子已经没了,鲜血浸透了这方土地,引来不少虫蚁啃噬。马头还在,两只大眼因死前过于痛苦,瞪得圆鼓鼓的。   在离小白马不远处的悬崖边,树枝上挂着一角猩红布料,地上则安静躺着他先前给容温的玄乌短铓。   察哈尔见班第眸中血色翻涌,死死盯住山崖边的玄乌短铓,那双脚却跟钉在地上一般,迟迟不肯走近。   只能头顶巨大压力,低声禀告道,“台吉,公主今日穿的,正是那个颜色的衣裙。”   看当下这情形,察哈尔猜测,容温大概是路上遇见了野猪,不想成为野猪盘中餐,无奈之下,跳了崖。   这个高度,跳下去几乎毫无生还可能。   班第还是没反应。   察哈尔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绞尽脑汁想了几句劝慰人的话。还未出口,便见班第目色一闪,疾步朝挂着衣料的山崖边,疾步而去。   察哈尔等侍卫下意识跟上,被班第暴戾呵止,“不许跟来!”   侍卫们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殉情,再顾不上尊卑,纷纷劝阻,“台吉,你节哀顺变,万万不能想不……”   “谁再敢多嘴,一百军棍。”班第吼完,魁梧的身形也蹲了下来,他没去捡那把玄乌短铓,也没摘树枝上挂的布料。而是伸手,仔细比划崖边残留在崖边青草上,不甚明显的几只泥脚印。   越是比划,班第眸色越亮。   他曾不止一次帮容温穿过鞋。   这个尺码,明显大了。   而且,容温走路脚步轻盈,一般是脚尖先着地,脚后跟再轻轻落下。   地上这道脚印,后脚脚印却跟远比脚尖清晰。   一个人鞋码可能穿错,但走路的方式,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   班第目光从惨死的小白马,游移到短铓与衣料上。   这些,八成是有人给他们使的障眼法。   故意造成容温已死的假象,不想让人找到她。   这便意味着,她此时,至少还活着。   班第一把把短铓扫进怀里,灰眸幽光闪烁,朗声道,“下山,进归化城!”   有人把他们往山上引,那人肯定不在山上。   再一联系多尔济所说,他们出城路上,有人千方百计阻拦。   如此来说,容温极有可能被留在了城中。 第61章   通往山下的泥泞小径不好走, 脏泥粘得人每行一步, 鞋底便发出‘嘎叽’一声的怪响。   察哈尔偷瞟前边儿唇角平直的班第一眼, 肃目出言提醒。   “台吉,此次噶尔丹是以大军主力前来攻城。归化城内的守军与之相较,犹如螳臂当车。先前我等随护送公主出城之时,归化城守军已现了败势, 噶尔丹攻占归化城是必然之事。这般情形, 你进城大海捞针般去寻公主, 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如耐心等待两日,等小七爷从科尔沁调来援军, 我们一同杀进城去。反正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不论抓她的人怀有什么目的,绝不敢轻易动她。”   按察哈尔猜测, 容温极有可能是被潜伏在归化城中的噶尔丹部下劫走。   噶尔丹八成是想用容温这个和亲公主向大清与科尔沁谈条件。   若真如此,在噶尔丹目的未达成之前, 容温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顶多名声受损。   反正……蒙古这地儿,规矩松散。   就算发生什么辱没清白的意外,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追究便是。   察哈尔比班第年长几岁, 曾是班第长兄达来的随侍,几乎是看着班第长大的。后达来英年早逝, 他才被调去多罗郡王帐下。   在察哈尔眼里, 容温是个好姑娘, 也是个好主子。但若拿容温与班第的安危相比,他肯定毫不犹豫选择护住班第。   班第领悟到察哈尔的言下之意,凌厉的眼眸斜乜过去。若不是他还记得事有轻重缓急,找人要紧,紧攥的拳头八成也得跟着飞过去。   “我曾击掌许约于她,那达慕见——决不食言!”   班第厉声说罢,下意识凝向远方已完全隐没在山头的昏沉夕阳,心也随之往下坠了几分。   天要黑了。   没功夫再瞎耽搁,班第健步如飞,自顾寻到先前拴马的地方,飞身而上,甲胄与马鞍接触,发出几声脆响,猛调马头往归化城疾驰而去。   马蹄阵阵中,六月夜风卷来男子狂戾的纠正,“还有,在我这里,她先是我的额和呢尔(妻子),再是公主。”   她经受的任何意外与伤害,都在印证他的无能。   “这……”察哈尔一番未出口的劝说被班第这话尽数堵回肚子里。   一怔,目不转睛盯着不管不顾往归化城冲的人影。   恍惚间,竟看见了当年舍弃即将到手的郡王世子身份,披星戴月往西追逐,最终只余下一副白骨返乡的达来,喟叹一声,“郡王爷的王帐莫不是风水有问题,怎净养出这些不要命的情种!”   察哈尔怔忡间,没留神遮掩,这一嗓子声音算不上低,侍卫们都听了个清楚,面面相觑过后,有个尖嘴猴腮的侍卫被众人推了出来顶枪,挠着后脑勺大咧咧问。   “将军,你在说啥?啥情种?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咱这些人入城后到底该去何处寻公主,台吉也没安排清楚,您倒是给咱仔细讲讲啊,别耽误正事儿。”   “你入城个屁!归化城形势危急,朝不保夕,科尔沁族人落噶尔丹手里会是什么下场,需要我明说?台吉没安排,便是不想你们这些人跟进城去白送性命,明白吗?”   察哈尔没好气道,“这样,我进城去帮台吉寻公主。你们这些人,就留在城外仔细探听前方战况,以便随时接应小七爷领来的援军。对了,如果有机会,你们最好再想办法绕路到噶尔丹大军后方去打探打探,清军为何迟迟不至。”   清军与噶尔丹部明明一直僵持对战于赤峰城内外,没道理噶尔丹转向攻了归化城,清军却不见踪影。   侍卫们听过察哈尔的安排,立刻炸了,激动道,“探听消息五六人足以,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我等这可有二十多人,总不能其余人都干等着。哪有主子身陷囹圄,侍卫小意保命的道理。”   “我等从军,就是冲抛头颅洒热血、卫戍族人来的。这敌人都打脸上来了,让我等藏在城外当缩头乌龟算怎么回事!再则,公主本来就是我等护卫不力弄丢的,若是台吉再出了意外,我等怕是没脸再回科尔沁了。”   侍卫们纷纷应和,七嘴八舌道,“说得对!”   “将军让我们入城去吧。”   察哈尔快速扫过侍卫们义勇慷慨的脸,眸中有欣慰之色一闪而过,啧啧笑出声,“行啊,小兔崽子们,不枉郡王与台吉平日悉心栽培,算你们有良心。如此,那便听我重新安排!”   -   这个点儿了,往东城门仓皇逃命的百姓散得差不多了,城门寥寥落落洞开着。   归化城这座昔日草原第一名城,目之所及,四处狼藉,街上清冷得很。   班第轻而易举的进了城中,他曾来过归化城数次,路还算熟,凭着记忆,径直纵马往土默特王府去。   既然确定容温是被人带走的,自然得想办法捋出线索,尽快追查。   这归化城中,人脉与消息最广的——自然要数地位尊崇的大长公主府与扎根多年的土默特王府。   大长公主府与科尔沁素无往来,容温又多次驳大长公主面子,不肯亲自上门去‘聆听’教训,双方算不得友好。   班第要找人襄助,第一选择,自然是与科尔沁部交好的土默特王府。   因西城门外战事凶险,随时都有破城之势。土默特王府此时,已团团戒严。   班第被王府守卫拦在王府长街之外,与守卫周旋之间,察哈尔领着十余人策马赶了过来。   不等班第冷脸赶他们出城去,察哈尔先朗声笑道,“我等此行不是为寻和亲公主来的,而是见不得台吉年纪轻轻当鳏夫。台吉欠我等一顿酒,莫忘了。”   班第紧绷的脸有细微震动,哑声道,“行!”   抽着守卫用班第腰牌去禀报王府的间隙,有名科尔沁侍卫低声给边上人嘀咕。   “这城里百姓逃得差不多了,怎这土默特王府与大长公主府还这般沉得住气,都不带换个地儿的,还在府里坐着,不怕落噶尔丹手里啊?”   察哈尔闻声,恨铁不成钢的睨那侍卫一眼,低斥,“没脑子的东西。这两府一个是归化城属部,一个代表大清,若此时他们也跟着百姓跑了,必定动摇城门守军的军心。”   军心动了,归化城愈加守不住。   侍卫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   几人说话间,王府大门开了。吊着一条胳膊,满脸血痕的土默特王爷由人扶着,疾步走了出来。   土默特王爷乍见一袭戎装的班第,激动不已,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大力扯住班第,“老五,可是科尔沁得到消息,让你领兵前来增援了?”   “援军最快明日日落至。”班第半搀住土默特王爷,目光扫过边上重重守卫,沉声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王爷。”   土默特王爷见状,还当是科尔沁援军出了意外,心头狂跳,焦急挥退守卫,“说罢,什么事?”   班第开门见山,“公主在城门口失踪了。”   “什么!”土默特王爷大惊,这归化城总共就两位公主,能惊动科尔沁部来人的,自然是容温了,“怎会如此?本王深知纯禧公主身份敏感,不宜留在归化城。先前战事起时,特地派人确认过,说纯禧公主一行已趁乱出城。”   “并未。”班第言简意赅说明了容温一行出城时遇见的重重阻碍。   “野骆驼踩踏拦路、冷箭刺杀、让人假扮你混淆视听、趁丫鬟坠马制造混乱劫走公主,甚至还故意在大青山上弄出公主坠崖的假象……”土默特王爷喃喃念叨,将信将疑,“这一环接一环的手段,未免过于紧密,本王瞧着……”   土默特王微妙一顿。   班第目色一闪,直言不讳道,“王爷也认为,几次三番阻拦公主出城的人与劫走公主的人,并非同一拨人?”   “公主到归化城日子浅,结过怨的人都有迹可循。劳请王爷代为探查——大长公主府、魏昇、及王府的侧福晋完颜氏与乌云珠格格母女二人,今日动向。”   这些日子,除了容温自己会隔三差五给他写信说说在归化城的玩乐消息。多尔济亦会把容温每日动向,事无巨细写信到漠北军中告知他。   来王府的路上,班第已根据今日情形,在脑中判断出可能对容温动手的三方人。   至于察哈尔猜测的容温为噶尔丹部下劫走,班第认为这个猜测最不可能。   原因极简单,若容温真在噶尔丹部手里,以噶尔丹狂妄肆意的性子,八成会把自己俘虏了和亲公主的事宣扬出来。一能羞辱大清与科尔沁;二能振奋己方军心。   绝不可能费尽心思,故意在大青山弄出公主坠崖的假象。   劫走容温的人之所以使出坠崖这般瞒天过海的手段,分明是害怕被他们查出。   “固然,老五你说得有道理。”土默特王摇头道,“但本王那侧福晋与幼女都是秉性柔弱的女流,万万不可能有胆子去行刺甚至绑走公主。如今归化城危在旦夕,府中女眷能陪本王留在府中安抚前方军心,本王已觉得心内甚慰,哪好无凭无据,贸然去查她们。”   土默特王这话有维护侧福晋母女的意思,实则更是在敲打班第。   ——土默特王府与大长公主府,乃是这归化城内两根定海神针,身系军心稳定,轻易动弹不得。   这般危机时刻,别说严查,最好连一丝波澜都不要起。   今日如果班第执意要动这两府的人,来日若被有心之人提及——轻则说他有扰乱军心之嫌,重则说不定把战败的屎盆子扣他头上。   土默特王爷与科尔沁部交好,心知肚明班第手握实权,得部族看重,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多罗郡王。   若此时他放任班第因一时冲动,为一个生死未卜的和亲公主惹祸上身,而不规劝。来日科尔沁部因此对他生了龃龉,影响两部之间的关系,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再则,若真被班第查出纯禧公主失踪,与王府有关,他麻烦可就大了。   于公于私,土默特王都不愿意见班第查探王府。   -   因长辈的关系,班第与土默特王还算熟悉。深知他这大肚子里,装的花花肠子不少。否则如何能从老王爷几十个庶子中胜出,顺利接任这土默特王爷之位。   “多谢王爷提醒。”班第单手按上佩刀刀柄,眉目冷戾,一身肃杀,“今日,公主我是一定要寻回来的。王爷愿意配合,甚好;若不配合,那便由我安排。”   察哈尔等人见状,手也纷纷摁上刀柄,气氛一触即发。   “班第!”土默特王好歹也是个王爷,脾气还是有的。见班第如此不识趣,也恼了,厉声呵斥。   “归化城城中男丁,除了两府外的守卫,此时都在城楼苦战,本王抽不出人替你探查公主下落。你若有本事,便凭你身后这十几个人,去把偌大一个归化城翻过来。”   班第握刀的手不自觉攥紧,指骨凸显泛白,眼角往上挑着,凛冽似霜雪。   察哈尔观当下形式,黑脸凑近班第,轻声提醒,“台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土默特王在归化城经营多年,肯定比我们这些外来人强。找公主要紧,你别和他硬来,服个软。”   班第头一偏,两指拨开察哈尔。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不知‘服软’二字怎么写。   “你真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入城寻人?”班第微阖双眼,目不转睛盯着已隐没最后一丝天光的残阳,面色比天色还阴暗。   “在大青山听闻难民说起噶尔丹攻城时,我已让随行的乌恩其折返北上。至于他是径直去往数百里外的漠北给达尔罕王等人送信,还是去偏北处就近找喀喇沁部借兵暂解归化城之危,全在王爷一念之间。”   喀喇沁部与土默特部比邻而居,中间只隔着一座大青山为界,往返不过大半日功夫。其实力雄厚,仅次于科尔沁部。   按唇亡齿寒这个理,土默特部遭遇突袭,应立即前往喀喇沁部借兵才对,而非指望与之隔着往返需要两日路程的科尔沁部调兵增援。   一切皆因前事。   多年前,草原各方混战将将结束,土默特部与喀喇沁部都在争归化城与大青山的归属权。   土默特部仗着与太|祖皇帝关系好,硬是以小吃大,把归化城与大青山尽数收入囊中。自己吃饱了肉,连口汤都不给喀喇沁部留。   从此,两部交恶。喀喇沁部一旦发现土默特部有牧民入了自己境内,轻则收缴牛羊;重则派兵进攻,抢掠一番,没少让土默特部头疼。   土默特王听闻班第的话,小眼圆睁,又惊又喜,早忘了与班第僵持的事,再次抓住班第胳膊,“你真有办法让喀喇沁派兵增援?”   若真如此,他也不用担心,归化城守军撑不到科尔沁来援,部族亲人都葬于此战。   班第面无表情,以刀柄抵开土默特王的手,冷声道,“选择权在王爷手里。”   土默特王来回盯着班第打量几眼,咬牙道,“年轻人,算你狠。”   -   有土默特王相助,不过大半时辰的功夫,便把容温一行在出城时遭遇的几次‘意外’,挖出了小半。   野骆驼窜出踩踏,八成是意外,容温一行倒霉,正巧碰上了。   冷箭刺杀,是魏昇手笔。   假扮班第,想引容温等往返回城中的,则是大长公主府的人。   扶雪坠马,设计假装容温坠崖这两桩事,暂且没查出来是谁动的手脚。   ——最关键的信息没挖出来,照样找不到人!   班第厉眸转向察哈尔,“让你去查公主那两个宫女,结果如何了?”   “樱晓一直未曾醒来,找大夫看过,说她被下了药,起码要睡到明日午时。扶雪说自己在扶樱晓时,不小心被樱晓踹到了小腹,才会跌下马。”   察哈尔惭愧道,“也查了这两宫女在归化城这些日子的动向。这两人不当值时都爱往府外集市上跑,接触的人也杂,一时间倒难以排查她们谁嫌疑更大。是属下失职,这么些日子下来,竟从未察觉到这两宫女可能藏了奸。”   “眼下已是戌时过半。”星河已齐聚天上,班第却无心欣赏,更无心理会察哈尔的愧意,拽着腰间那把玄乌短铓,暴躁低吼,“最迟戌时末,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那两个宫女嘴撬开。”   “是。”察哈尔领命离去。   “站住。”班第突然叫住他,目色孤绝,携霜带寒,戾气十足道,“不必等戌时末了,你现在去把大长公主、魏昇、还有侧福晋母女通通带来!”   发现容温始终到现在已经快三个时辰,他的耐心用尽了。   与其绕着弯子去撬那两个宫女的嘴,得到些似是而非,需要印证的消息。不如直接下手,擒贼先擒王。   他不管撬开的是谁的嘴,只要能问出容温下落。   察哈尔这疯狂的吩咐惊得一怔,“台吉,那是大长公主,万万动不得。而且,我们这才十几个人,也闯不进重重守卫的大长公主府。”   “怕了?”班第冷嗤一声,提起弯刀阔步往外走,“这时辰,乌恩其带着喀喇沁的骑兵将至归化城。我先去大长公主府,你去接应。”   察哈尔快追出去,急声劝阻,“台吉打算兵围大长公主府?万一公主没在大长公主府,这如何收场?”   班第顿住脚,微眯起的灰眸,涌着血色,杀机毕露,“那她该庆幸,逃过一劫。”   外面兵荒马乱的,谁手里有兵,谁就底气足。否则,名头再响也没用。   察哈尔后背一凉,盯着班第那柄弯刀,不敢置信道,“台吉,你打算……”   不等察哈尔说完,外面土默特王的侍卫押着一个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快步而来,气喘吁吁禀报道。   “台吉,这是魏昇的随扈。方才我们在外打听公主下落时,发现这小子也在悄悄打探魏昇的消息。问过后方才得知……”   侍卫有几分小机灵,深知有些话出口便是祸事,及时住了嘴,逼着魏昇随扈自己说。   魏昇随扈被刀抵着脖子,面上又站了个满身煞气似阎罗的高壮男子,几乎没什么犹豫,一股脑交代了。   “今日城中动乱之时,魏二爷没急着出城。反而用一包金银,神神秘秘买了个姑娘带到银佛寺,关在客房里许久也没个动静。奴才发现不对冲进去时,床上和地上滴着不少血迹,可两人都不见了。”   随扈说着,猛地扑到班第脚下大哭求饶,“贵人饶命,奴才只知魏二爷觊觎纯禧公主,但真不知他今日买的姑娘就是公主,否则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助纣为……”   随扈最后一字未说完,脖颈一疼,人已歪倒在血泊之中。那双眼,还不甘心的圆睁着。   班第提起沾血的弯刀,身影飞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察哈尔见状,一拍那个带随扈回来禀告的侍卫肩膀,心有余悸叹道,“兄弟,还好你来得及时,不然……”   不然班第这回就铸成大错,再无回头之路了。   -   班第领人围了银佛寺及方圆五里,并顺利找到了随扈所说的那间血迹斑斑的客房。   一下午的时间,大片的血迹早已在凌乱的床铺上凝成暗色。   瞧着,却仍让人触目惊心。   班第心头动荡不休,满目猩红,生生捏断了床柱。   这半日奔波,察哈尔算是看彻底看明白了班第的心。   他为了公主连兵围大长公主府这等形同谋逆的事都敢做,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   察哈尔唯恐他因这摊血迹受了刺激,再生出什么狂乱念头来,胡乱安抚他,“魏昇与公主同时失踪了,屋里窗户又开着,明显是有人逃走。所以,这不见得是公主的血,没准儿是……”   察哈尔编不下去了,总不能说是身娇肉贵的公主反挟持了魏昇,逃出生天。   夜风从大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满屋血腥气息涌动。班第缓缓松开刺破满手的床柱木渣,倏然跃起,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其实比察哈尔更清楚,察哈尔这猜测简直是无稽之谈。   容温晕血,怎么可能在满屋子都是血的情况下逃走。   可是,比之容温已经遇害,他更能接受这个荒诞的猜测。   班第胡乱选了条路往前奔,边跑嘴里边胡乱唤容温。   先是殿下、再是容温、最后到玉录玳、想起什么唤什么。   银佛寺这地儿,正是因为那座耸立入天际的银佛闻名。   几乎每条路,都能弯弯绕绕通向银佛各处。   班第跑到最后,也毫不意外到了银佛面前。   他素来不信神佛,这一刻,却鬼使神差停了脚步,虔诚朝银佛行了一个躬身礼,这动作,无端勾出了高壮男人身上所有颓唐。   到嘴边的三个字,苦涩难忍,“玉录玳。”   他嗓音不算小,边上寻人的侍卫纷纷望过来,他依然不为所动,愣愣站在原处。   神灵没眷顾他,他弯了腰,依然不知该去何处寻她。   班第拖沓脚步,转身即将离开之际,忽然听见一声轻轻浅浅,微不可闻的熟悉应答声。   恍然间,好似他的幻觉。   班第顿住,没敢回头,也没敢再唤。   草原上信仰长生天,有一个说法是在世亲人,如果足够心诚,便能听见逝去之人的声音。   他就不该拜这些神佛的,她才不会死。   班第死死攥住弯刀,扭头要走,这次又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嗓音自佛像里,隐隐传来。   “额驸?”   班第费劲吞咽嗓子,双目红丝密布,有晶莹自眼角闪过,愣了半晌,没忍住,满嘴苦涩的接了话茬,“对不住,殿下,我来得这般迟。”   佛像里再次传来声音,还伴着一道沉重的推拉声,“啊?今日已经过去了吗?”   班第一愣,不敢置信的回过头。 第62章   银河璀璨, 星光普世。   班第钉在原地片刻,然后猛地拔腿,循声绕到银佛背后。   凌乱脚步最终停于佛像足下, 比人还高的莲台边。   此处因暗影混黑, 莲台底部雕刻精细的莲瓣不显分明。   班第等不及在附近寻人的侍卫掌灯赶过来,弯下腰, 凭着直觉伸手在莲台上摸索, 不出意料,手指果然触到一条约摸半指宽的缝隙。   顺着那道缝隙望进去, 黑幽幽阴森森的,不见亮色。   可此时,这密密实实的黑暗之于班第, 等同无上星光。   “玉录玳!”班第喉头一哽, 厚实的大掌抵住那道缝隙,猛然推开。   一个大小仅约成年人通过的昏暗洞口,完全展露。   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息与潮湿凉气, 熏得班第目眦欲裂,深邃的眸瞳底下,暴戾之色尽显。   他刚要俯身钻进去, 里面先传来一把轻轻浅浅的嗓音,“额驸,我没事。你别进来, 里面没地儿了。”   班第动作顿住, 只得半蹲在原地, 目不转睛盯住黑漆漆的洞口。   容温在从午时过后,便屈身藏在这阴冷狭仄的洞里保命,水米未进。   费力拖着已蜷缩到麻木的背脊与双腿,慢腾腾挪到洞口。   探出大半个脑袋,忍住鼻尖酸涩,笑目弯成新月牙,冲那道熟悉人影半真半假玩笑道,“还是第一次听你唤我玉录玳,故意嘲笑我是不是?”   玉录玳,本意是碧玉鸟、金丝雀,很是金贵的品种。但任凭它多金贵,也不过是笼中物罢了。   容温眼下被困这逼仄之地保命,当真有几分囚鸟的意思。   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胡扯,但经由年轻姑娘柔软的嗓音出来,更似劫后余生,故作坚强的无措撒娇。   ——倦鸟投林般的真诚欢喜,无处掩藏,煞是动人。   “殿下并非笼中鸟。”   班第认真答过,目光近乎贪婪的盯住那张半隐在黑暗中,依然笑意清浅,生机盎然的笑脸。   他九岁时,第一次随长兄达来往西,绕过整个漠南蒙古,一直到漠西之地,避丁偷入关中。   烈日灼灼,黄沙漫漫,四下除了烟沙还是烟沙。   极目远眺,那最高处的沙丘顶上却赫然傲立着一株柔韧小野花,野蛮扎根生长。   时至今日,班第已记不清那株小野花究竟是何颜色,只记得贫瘠土地上野蛮滋长的坚实信仰。   直到后来,他遇上了一个处境堪忧,仍凭一身傲骨,顽强生长的姑娘。   他忘却的小野花颜色,都一一绽放在了姑娘那双鲜活澄澈的小鹿眼里。像千里苦难碧色中,浇灌出了难能一见的绚烂春天。   这般鲜活的姑娘,不是笼中鸟,而是以另一种姿态野蛮扎根在他心上的花儿。   只是他未守好,险些让这株花,经风沐雨,摧花折茎。   班第喉结飞速滚动,才勉强咽下堵了他大半日的煎熬绝望。   一只大掌递到容温面前,另一只则牢牢护在洞口顶部,哑着嗓子含糊又用力的吐出一个字,“来。”   容温习惯性要伸右手,又被手心异样的温度唤醒,连忙把右手缩回袖子里,换了左手。   班第略一用力,扯住那只凉意沁骨的纤手,把容温与她身后的幽邃黑暗,彻底分离开。   臂弯中软绵绵携带寒气的触感告诉班第。   ——他弄丢的姑娘和绚烂春天,一起坠回了他怀里。   可他的心,并未因此彻底安定下来,反而不受控制的狂乱如鼓。   鼻尖闻到的是刺鼻的血腥气味,指尖触及的是她衣裳上浸出来的湿润。   她可能一直在流血。   看惯杀戮的男人,这一刻,脊背不可抑制的抖了抖。   班第慌乱松了紧搂容温的双臂,唯恐勒着她的伤口,唇角翕动,脱口而出的急问已变了调,“伤到何处了,为何衣衫上全是血?殿下,哪里疼?”   此处背光阴暗,哪怕容温趴在他怀里,这般近,依旧不能完全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急促的喘息,早已把慌乱愧疚暴露无遗。   他把她被魏昇泼了水的湿衣裳,误认为是她受伤流的血了。   如今虽是六月天,但她藏身的佛像莲台位处背阴,又是纯银所造,不接地气,内里阴凉得很。之前魏昇倒在她身上那壶茶水,一直没干。   明明这般浓重的茶香残留在衣衫之上,以他的敏锐,却只注意到了血腥味——关心则乱啊。   容温毫无征兆的抬手抚在他脸上,指尖凭直觉慢慢划近眼角,触到一片掩于黑暗下的润泽。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容温好笑又酸涩,摸黑细细拭掉他眼角的湿润,忍着干哑的嗓子解释,“别担心,这是茶,不是血,并无大碍……”   容温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许多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是察哈尔的声音,兴奋大喊,“找到了,在银佛背后!”   周遭因这群手持火把或灯笼的侍卫快速涌来,越来越亮。   借由火光,班第飞快扫过容温那袭散乱狼狈的绯丽衣裙,素来沉静自持的男人,如今满脑子被血腥气息包围着,心乱如麻。   一时间竟辨不得她这身艳色衣裙,是本色还是血色。   更分不清,她嘴里的并未受伤,是实话还是安慰。   但身体,已潜意识做出反应。   班第一把把容温脑袋摁进自己怀里,“闭上眼。”   一边扭头朝察哈尔他们奔过来的方向高斥,“先别过来!”   容温起先不知班第这举动是何意。   直到他利落从袍角撕下一方布条,要往她眼上缠。   “不必,我已经不晕……”容温到嘴边的话忽然顿住,任由男人粗糙的指节蹭过自己腮颊。   对于她今日遭难,班第的愧疚自责,显而易见。   如果此时,班第再得知她因这番折腾,连晕血的毛病都好了,怕是会愈加自责。   容温捻了捻先前拂过班第眼角湿润的指尖,配合闭眼,让班第把布条扎在她眼上。还强打精神往他颈侧蹭了蹭,语气如常夸道,“五哥真细心。”   姑娘温软的呼吸喷在脖颈,激起一股微妙的身体反应。班第闭闭眼,此刻方有了几分安心。   情难自抑,低头吻了吻容温泼洒如云的长发,顺手把甲胄后赤黑披风解下来,小心翼翼把纤细的姑娘裹在其中。   “此处昏暗,先带殿下出去。”   说罢,班第打横抱起容温。   容温酸麻不适的双腿,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穿过膝弯移动,当下难忍的冷嘶一声。   班第面色大变,脚步猛地顿住,“殿下……”   “只是腿麻,佛像莲台后那洞隐秘逼仄得很,本是多年前林丹汗被太|祖皇太极逼得走投无路之际,挖出来藏匿幼子的。”   容温及时截住他将要扩散的慌乱担忧,耐心解释道,“老福晋先辈乃太|祖皇太极心腹,熟知往事,无意中向老福晋透了口风。多日前我随老福晋来寺中游玩,老福晋又顺口告知了我。”   班第神色略松,旋即疑惑,“殿下一直藏在莲台里?那先前侍卫寻人,怎不应声?”   “我担心有诈。”早间出城门时,有人假扮班第背影,引她折返回城,居心叵测。   她逼问过魏昇,这并非出自魏昇手笔。   那便证明,这城中除了魏昇,还有人想对她不利。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敢因几声来意不明的陌生寻人叫唤,轻易暴露藏身之所。   如此谨慎,说白了就是惊恐未消,不敢轻信。   班第粗喘,自责愤懑不自觉从锢紧的双臂流泻。唇角翕动,却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只能双臂越收越紧,似要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揉进自己血肉里。   “你别逼自己,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容温能察觉到他情绪怔然,碍于这在人前,并不好过多劝导。左手无意摸到他腰间的皮囊,顺势打岔道,“我好渴,这是酒还是水?”   “是酒。”班第大梦方醒一般,打起精神,扬声吩咐,“取水来。”   察哈尔亲自去了。   班第俯身把容温轻放在银佛的白玉前庭上,扬手无声示意侍卫们都退于石阶之下,灰眸迅速划过容温这一身狼狈。   诚如容温所言,她衣衫上的濡湿痕迹大半来自茶水。   余下的……   零零散散沾染全身裙裳,污了春眠海棠的,是已凝成深红的未干血迹。   烈火一般,时时刻刻在灼疼班第的眼。   月色清朗,给银佛像披了满身的月华轻霜,无数细腻光影映得这白玉前庭,静谧祥和,譬如白昼。与佛像背面昏沉阴冷相较,恍若两个世界。   静坐佛前的年轻姑娘,气度容颜,能与珠玉争辉。那怕一袭狼狈,乌发散乱,亦然风姿从容,婉约动人。   愈是美好,愈是脆弱。   班第终究没敢开口对容温这一日的经历寻根究底。   飞快敛下目中杀意与复杂猜测,替容温把披风裹回去,顺势把人重新搂回怀中。   大手摁上容温依旧酸麻的腿,循住穴道缓缓揉捏、舒活经络。   容温秀眉一拧,“疼……”   脑袋无意往班第怀里钻,披散的乌发因这动作,似天际随意泼洒开的团云。   散着浅淡兰犀香气的乌发与风一同,拂过班第挺直的鼻梁,柔软馨香,把他积攒满腔的肃杀,都浸软了几分。   班第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下巴搁在她发旋,凌厉的眼刀,不自觉中已软了三分,“忍一忍,很快。”   正好,察哈尔端了碗直冒热气的水,风风火火跑回来。   班第单手接过,侧眸令道,“去布置住处。”   如今的归化城,因城外战事,鱼龙混杂。   土默特王府与大长公主府守卫重重,乃是最安全所在。但里面的人,却各怀心思,班第信不过。   所以,他绝不可能再把容温送回土默特王府,只能另寻一处安全住处安置容温。   察哈尔心知肚明班第的思量,领命离去前,满脸诚挚的提醒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台吉,公主既无大碍,那腿麻了就自己站起来活动两圈舒舒血。你这又抱又哄又捏的,花哨!不顶用!”   “噗——”   “咳——”   “哈哈——”   察哈尔这声不低,石阶底下的侍卫们闻言挤眉弄眼,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怪响,一个个憋笑憋得脸通红。   班第怒目瞪视面前已过而立,尚未娶妻的糙汉子。面色青青紫紫,变幻莫测,最终心平气和的赏了他一个字,“去。”   “赶我干啥……”察哈尔两只大手不安的搓了搓,边走边往回探头,“我说错话啦?”   班第忍无可忍,大吼,“快滚!”   “扑哧——”容温由羞涩转为揶揄失笑。   班第被她笑恼了,耳根滚烫,原本替她按腿的双手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索性把那碗晾得差不多的水,硬凑到容温唇边,粗声粗气道,“给!”   容温顺势喝了一口,摸索着把碗推到班第面前,笑眯眯道,“喝口水再凶!”   先前她摸他脸时,无意触到过他干得起皮的唇。   她在莲台里憋屈藏身,不好过。   他在外面寻人,想必也不好过。   班第喉结滚动,目不转睛盯着姑娘俏生生的笑脸。   甘甜的温水划过咽喉时,灰眸里的怒气被洗濯得一干二净,比当空的月色还要柔,哪里还凶得起来。摸摸容温的脑袋,把碗递给她,态度已是软了,“自己拿好。”   说罢,一双大手继续落在容温僵麻的腿上。   他虽在男女□□上无甚经验,但好歹是在王帐,随恩恩爱爱的多罗郡王夫妻两长大的。   冥冥之中,他有种强烈直觉。察哈尔而立之年娶不到媳妇除了证明草原姑娘眼不瞎;最为关键还是脑子不好使的缘故。   他傻了才信察哈尔的鬼话。   容温食指摩挲粗瓷碗沿,耳边听着察哈尔率人离开的脚步,越来越远,问道,“侍卫都走了?”   班第随口答道,“还剩半数。”   “哦。”侍卫未曾全部撤走……   可她将要说的话,不宜公然落入外人之耳。   容温蒙在布条下的眼,不安轻眨。   端水碗的左胳膊不经意撞上班第坚实冷硬的甲胄,水碗瞬间倾斜。容温下意识伸出一直握拳缩在袖子里的右手补救,又在伸出手那一刻,飞快缩了回去。   好在班第洞悉敏锐,托了碗底一把,水碗才没泼两人身上。   容温这心还未放下来,下一秒,右胳膊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擒住,伴着男人一道不容拒绝的厉呵,“不许缩!”   被发现了——   容温面色发僵,“我……”   班第粗暴打断,“右手伸出来,张开!”   随着他这话爆发阴鸷气势,震得容温面露讪讪。   是真的凶。   好汉不吃眼前亏,容温讪讪张开虚握的右拳。   白生生的掌中,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划痕。更为惨不忍睹的是指根与手掌相连处,赫然插着一枚寒光乍然的马鞭纯银尖头,深可入肉。   尖头插进肉里应该有些时间了,几乎不再往外渗血。   伤口血迹擦得还算干净,明显被处理过。   班第乃是习武之人,瞬间便猜透了几分这幅情形。面目扭曲,满是震惊望向仍被布条蒙眼的容温,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自己弄的?”   他这话说得含糊,容温不清楚他问的是伤,还是清理伤口的事。踌躇片刻,一把扯下布条,老实交代。   “我……我用这个划伤了魏昇,跳窗逃出来……”   这玩意虽锋利,能防身。但其用途终究是装到马鞭上的,每一处都尖锐异常,不似刀剑有握柄。   她就这般毫无防护的握上去,用以自卫。说白了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划伤魏昇的同时,这纯银尖头也在往她肉里陷。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插得十分深入。太疼了,又没有药,她根本不敢自己□□。只能任其在陷在肉中,一直疼到失去知觉。   “逃出来后,我觉得太脏了。路过一口水井时,顺便洗了手脸。”   容温所说,与班第猜测八九不离十。   若非她自己把脸上手上的血洗干净了,又蓄意缩手握拳遮掩。方才他检查时,她绝不可能轻易蒙混过关。   班第深吸两口气,大掌掰过容温的脸,死死擒住那双清澈的眼,气怒交加逼问,“不怕血了?还故意瞒我?”   这句问话实属没必要。   容温刻意隐瞒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不过,容温顿了顿,还是一本正经的示意他附耳下来。   水眸中促狭之色一闪而过,神秘兮兮凑近,轻声嘀咕,“你都哭了,我可不敢再惹你,万一哄不好该如何收场哈哈……”   班第满腔心疼硬是被容温肆无忌惮的嘲笑激成了头疼,额角青筋直跳,怒发冲冠,去掐容温两腮,截住她张狂的嘲笑,“闭嘴,不许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先前他见佛寺客院内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便以为她已遭遇不测。之后听见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从佛像中传来,犹如虚幻,更是笃定人没了。   撕心裂肺的疼漫过四肢百骸,这才慌了心神,露了弱处。   没曾想,竟碰巧被‘死而复活’的她捉到了尾巴,肆意嘲笑。   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啊……”容温嘴被捏成圆形,含含糊糊向明显恼羞成怒的班第求饶,“五哥、五哥你松开我,我说完最后一句,保证立马闭嘴。”   她今日遭了难,班第就算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也根本狠不下心真的欺负她。闻言顺坡下驴,痛快把人松开。   容温得了自由,努力撑直身板和班第面对面,杏眸望进他的眼,盛着一望无际的纯粹,一字一字清晰道,“我不要你难过。”   说罢,她可能觉得这话过于赤|裸直白。   自己先撇过脑袋,不自在的笑了起来。   班第一眨不眨望向容温,恍然间,似久旱的沙漠旅人,得寻绿洲,从人到心,都被填塞得满满当当。   终其一生,他怕是再难割舍,这个展颜间,温柔又天真的姑娘,与她明媚纯粹的小心思。   班第听见自己用几乎诱|哄的语气说,“那需得殿下永伴我身侧。”   永远啊。   容温品出了其中意味,强忍羞赧,弯起唇角故意挑刺,“如此,我岂不是吃亏了?明明是为你好,最后付出代价的却是我。”   “那我与殿下换,保证不让殿下吃亏。”   “如何换?”   班第沉肃,一字一顿道,“永世忠诚。”   男人眸底似燃着一团有燎原之势的炙热光火,羞人更勾人。   容温双颊绯红,紧张咽咽嗓子,顶着他惹火的眼眸,勾了勾他的小手指头,还顺便略显好奇的摩挲过他指腹突兀分明的厚茧。   隔了片刻,唇角方微不可察溢出两个字,“成交。”   指头上细腻的触感似鸟兽新生的绒毛,软乎乎的,撩得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班第心内反复咀嚼“成交”二字,浑身尖刺早在不自觉见敛得一干二净,垂眸放纵她的小动作。   -   过了片刻,班第目光移到容温还插着银片尖头的右手,心神稍定,说起正事,“该处理伤口了。”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你侬我侬,山盟海誓,谁知转眼就到了治伤上。   “现在?”容温咽口水,不敢置信瞪他一眼,才发现他是认真的,紧张呐呐,“不用大夫?”   “不必。”班第答得笃定,“我能行。”   目前暂且不知察哈尔选的落脚住所,是远是近。她手上的伤,还是尽快处理为妙,免得过会儿回去的路上磕磕碰碰,尖头愈发陷入肉里,加重伤情。   “我尽量轻一些。”班第把容温的害怕尽收眼底,竭尽温柔,耐心安抚,“疼就哭出来。”   “……哭又不能止疼。”容温撇嘴,眼风往阶下排排站的侍卫身上扫,“而且好多人。”   她自幼接受最正统的皇室贵女教养,当众哭鼻子这种弱者行径,做不出来。   ——以从容应对狼狈,用坦然迎击困境。   类似此等言语,伴着多年宫廷岁月,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   所以方才,被班第寻到后,哪怕她如何委屈澎湃,心里哭成一颗泡菜,也习惯性在众侍卫面前顾虑颜面,强装淡定。   容温的小心思,班第竟奇迹般读懂了,盯着她干干净净的脸蛋儿,无奈在她耳边轻喃一句,“殿下属孔雀的?”   好像无论何种境遇,只要是在人前,她都会最大程度,保持自己的体面与骄傲。   难怪连逃命途中,也不忘找水把脸擦干净。   ——识得人间疾苦的人身上,藏着不染世俗的傲。   好似地狱无光,便自己做了太阳。   班第胸腔蕴着一团火,默然片刻,无声示意侍卫都退到寺外等候。   顺手把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纱布之类的掏出来,提醒道,“转头,闭眼。”   虽然容温已经不晕血了,但潜意识里,班第希望‘太阳’照耀之处平和安宁;而非阴谲血腥。   其实不用班第提醒,容温也没目睹疗伤的‘兴致’,听话的把头埋进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接上他方才的话,分散注意力。   “别弄疼本公主的翅膀。”   “遵命。”班第忍笑配合,啄吻过她的发际,“小孔雀殿下。”   “天色晚了,孔雀殿下想沾些凡尘气息。”容温似乎觉得这个称呼有意思,跟着打趣。   若非眼下这种苦中作乐的情形,班第八成会想歪容温的话,“譬如?”   容温叹了口气,目露向往,“正大街的包子永兴门的汤、十里铺子珠玉香。”   班第一呛,他来过归化城数次,自然知晓这句话乃是归化城有名的顺口溜,“看来殿下这大半月,在归化城中过得极高兴。”   容温坦然回答,“是不错。”   班第已做好了拔出银片尖头的准备,闻言眼光一闪,忽然问道,“正阳门的包子殿下似乎在家信中曾与我提过。对了,有一事,不知殿下可知——凡是军中往来信件,都要先送到主帅帐中查验。”   “……信件查验?”容温浑身一僵,满脸不敢置信,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班第不给她任何侥幸机会,促狭肯定,“对,正如殿下所想。殿下每封来信,都要先过主帅达尔罕王爷的眼。哦,多罗郡王爱凑热闹,殿下知道的。他有时也会跟着瞟几眼,我记得他还夸殿下文采不错,偶尔甚至会借用殿下信中言语,誊写到给福晋的家信中……”   “你闭嘴!”容温想到自己随心所欲写出来的私密信件被传阅了,脸都绿了。此时侍卫都被班第支走了,她也不必强绷着,气得用脑袋往班第胸膛狠撞了一下,“这项规矩,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班第轻描淡写一勾唇角,毫无诚意回道,“忘了。”   若是早说了,依她人前要脸周周全的性子,家信中保准通篇给他写些废话。   “哼,我看你是故意的。”容温一眼看穿班第的小九九,羞恼不已,红着眼放狠话,“气煞我也,以后我再给你写信,我就是小狗!”   “狗?”班第不以为意,垂头脸凑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逗弄,“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会跳墙。原来殿下今日不仅学会了跳窗,连跳墙都学会了?”   “你真过分……”容温气急了,完全把治伤的事抛诸脑后,猛地直起身子,‘嗷呜’一口咬在班第下巴尖上。   是兔子是狗不重要,解气才是关键。   与此同时,班第瞅准时机,面不改色,飞快拔掉她右掌心的纯银尖梢,止血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唔——”容温原本已麻木的伤口,再次涌出阵阵剧烈钝疼,眼眶一红,咬班第下巴的动作不由带了三分狠劲,很快嘴里便尝到一股锈味。   班第眉头都未抬一下,任由容温咬着,等把她右手包扎成白粽子后,才拍着她背柔声哄道,“没事了,小伤而已,很快便不疼了。”   才怪!   那么深一处伤口,尖头□□后,血几乎是汩汩往外冒,用了大半瓶止血药才勉强止住。   回答班第的,是容温一连串含含糊糊的“呜呜呜呜呜……”   不过好歹,她把嘴松了。   班第没顾得上去摸一把自己被容温啃出两排血牙印的下巴,径直掰起容温精致的脸蛋看。   果不其然,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先前碍于有外人在,憋屈下来的眼泪。这会儿借由伤口疼这个幌子,争先恐后汹涌了出来。   班第肺腑似被什么揪住了,撕心裂肺的疼。   到嘴边的哄劝咽了回去,摸着容温柔顺的发,嘴里颠来倒去、反反复复说着,“我在。”   有我在,谁也不能再把你带走了。   回应他的,还是只有低低的呜咽。   夜风起了,抽抽噎噎的动静还未有停歇的意思。   班第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声,只得把容温打横抱起来,要往外走。   容温顶着一包眼泪,可怜兮兮抬头问,“去哪里?我还没哭完。”   她虽在哭,但脑子还是清楚的。   城中形式不甚明朗,鱼龙混杂,察哈尔刚走不久,估计还没找到适合落脚安全住所,否则他们何必在这里傻等着。   两人对视,班第认真思索片刻,一本正经答道,“买糖。”   “……”容温一噎,哭声都歇了,鼓着泪眼使劲儿瞪他。   班第视若无睹,垂头故作谦虚,以状似商量,实则套话的口吻对容温道,“想哄好一只小孔雀,不知什么糖能顶用?”   容温两颊还挂着泪,但神色已经活泛起来,出其不意狠狠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完全不中他的‘奸计’,凶巴巴的,“都不能!没商量!”   “嗔——”班第被她小气吧啦的表情逗得扬眉失笑,冲淡了一身厚重,哄孩子似的故意把人往上颠了几圈,好脾气又问,“谁家姑娘这么凶?完全哄不好的?”   “也不一定哄不好。只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别大动肝火,家信一事便算过去了。”容温抬着下巴,瞟他一眼,心虚追问,“如何?”   “这么简单?”见她精神尚可,班第一身轻松,唇角翘得老高,“洗耳恭听。”   “魏昇还藏在莲台里,我绑的。”   瞬思转换之间,班第犹如表演了一出川剧变脸。   笑脸早已泼天怒意激成阴鸷厉眼。   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魏昇,竟然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而且,还是容温刻意隐瞒的。   为什么?   来不及多加思考,班第把容温往地上一放,猛地拔出弯刀,携裹一袭煞气转身朝莲台迈去。   清冷月辉,映得那喋血锋刃愈发森寒恐怖。   容温看得心惊肉跳,哭腔收尽,紧走两步,拽住班第的胳膊。   她那点力道,自然不可能阻止班第的脚步,索性小跑追在他身侧,言简意赅解释,“他有用,不能死。整个归化城,可能只有他知晓本该追在噶尔丹身后的清军,被噶尔丹使计引去了何处。”   在莲台里藏着无事,容温便仔细捋了捋今日种种。   魏昇胆大包天,买通樱晓掳她,明显是早有预谋。   按理,碍于她的公主身份,魏昇掳到她后,不论她是生是死,都应该找个隐秘周全的地方,把她妥善藏起来。以免被人察觉,后患无穷。   可魏昇是怎样做的?   魏昇直接把她带到了归化城最显眼的银佛寺。   似乎全然不惧有人知晓他谋害和亲公主;更不怕城外虎视眈眈,随时会攻进城来的噶尔丹。   稍稍了解噶尔丹的人都知道,噶尔丹年轻时,在佛教盛地西藏当过数年喇嘛,地位不凡,很有几分名声。   其兄长英年早逝后,他仗着自身在佛教中的影响与势力,硬是从侄儿策旺阿拉坦手里夺过王位。   自古以来,凡上位者,多半爱真真假假‘神化’自己一番,以拱出不凡,愚昧世人。   刘邦斩白帝起义;朱元璋令菩萨归位;陈胜的丹书鱼腹。   ——噶尔丹也不例外。   蒙古之地虔信佛教,噶尔丹便自称为活佛转世。   噶尔丹既顶着‘佛子’名义,若是攻入归化城,自然不可能闯进声名远扬蒙古各地数百年的圣寺银佛寺为害。   魏昇肯定知晓些什么,才在噶尔丹攻城之际,不急于逃命,反而趁乱大咧咧把她弄到银佛寺避祸。   在莲台里时,容温试图问魏昇相关问题。   魏昇惯常胡作非为,但并非彻头彻尾的傻子,也算有几分小聪明。   自发现容温怒气当头时都未杀他,反而冒险绑走他时,他便隐隐猜到容温对自己有所图。   一听容温试探,便反应过来‘清军去向’这条消息可能是自己的保命符。   如此生死不明的情形,他哪肯轻易吐口。   ——在他未曾开□□代之前,决不能死。   容温并不清楚西城门守军与噶尔丹对阵的情况,只能凭着猜测,颠三倒四梳理归化城目前情形,试图以此打消班第的杀意。   “噶尔丹兵临归化城外,是今早的事情,如今一天过去了,城内都未曾听闻任何火炮攻城的响动。”   容温藏身的银佛寺,与战场西城门相距不过三条街,若噶尔丹动了红衣大炮攻城,她必定能听见声响。   当初,洋人南怀仁初次为大清研制出火炮,在南郊山外试用时,隔了大半个京都,她在紫禁城内都听见了震天炮响。   噶尔丹之所以嚣张至此,一方面是兵强马壮,另外则是因为与沙俄暗通款曲,得了不少火器火炮供应。   他选在那达慕当日攻归化城,明显是打着突袭主意。   既然如此,他没道理不动用火炮这等杀器,趁着归化城守军疏于防患,援军未至,速战速决夺取归化城。   ——除非,他军中暂时没有火炮。   容温猜测,噶尔丹八成是以火炮这些显眼的大家伙为诱饵,把清军引到别处去了。   “你比我清楚。噶尔丹大军作战剽悍,又人多势众。大清为了与之一战,都要四处斡旋借兵,何况是小小一处归化城。眼下归化城或能倚靠地理优势,以城池为固,勉力支撑,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容温双臂张开,把班第拦在银佛面前,“为今之计,必须尽快找到清军,与之里应外合,共击噶尔丹,方有几分胜算。所以魏昇,暂不能死。”   她是真的聪明,且极为敏锐。明明对行军之事一窍不通,却有窥一角而知全貌的本事。   仅凭噶尔丹未以火炮及时攻城,便扩散推论出这许多头绪来。   若放在平时,心意相通的姑娘这般出息,班第一定与有荣焉。   可如今……   班第顿住脚步,审视那双不自量力,意图阻拦他的手臂。眸色明明灭灭,尽染霜雪,一如两人初识时那般肃杀不近人情。   开口,便带了七分气性讥嘲,“你倒是冷静。”   明明方才,还委屈得似要泪洗归化城。   “并非我冷静,而是你心乱了。”容温毫不犹豫扑到他怀里,手叠到他提刀的手上,缓缓摩挲过他手背上凸起的疤痕,认真道,“我不通武术骑射,却有自己的法子与你匹敌。所以,我不需要你当英雄。”   ——不需要你。   ——不需要你当英雄。   可他们草原男儿生下来,便是来出头争英雄的。   三岁小儿都敢大着胆子往擂台上去搏克摔跤,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冠个巴图鲁名号。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不需要。   班第有一瞬间的茫然怔忡,紧接着便被滔天怒火点燃,猛地拽起容温被包成粽子的右手,“疼不疼?”   “疼。”容温猝不及防被他捏住伤口,眼泪滚落而下。   班第目色一紧,似被那泪珠灼伤了,慌乱松开她的手,狂放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那为何不需要我?你究竟要什么?”   魏昇就在里面,只需他一挥刀,她受的这番苦难,便有了交代。   “不对,我是不需要英雄。”容温牵起他的新伤旧伤交错重叠的手,声泪俱下,固执道,“因为,英雄身上的伤疤,好不了。”   若今日他当了她的英雄,因‘情’之一字,逞一时意气,斩杀魏昇。   那来日,若归化城因清军未及时驰援而破,归化城数万将士百姓的尸首,将成为他身上永远痊愈不了的伤疤,困锁他一身。   班第领悟到她的意思,面色大震,一句“我不在乎”,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年支撑他不管不顾斩杀兄长的那股率性与狂妄,似乎被她的眼泪融了。   “殿下好本事。”班第怔忡,在容温惊疑的眼神中,声音缓慢又诚实,“竟把自己活成了我的软肋。”   容温一怔,泪珠还挂在脸上。   “别哭了。”班第收了刀,大手笨拙抹去她脸上的泪,哑声道,“否则,我总疑心你在用眼泪拿捏我。”   “胡说。”容温破涕为笑,小手往他胸膛一拍,“我明明用这里拿捏你的。”   只有真心,才换得来真心。   班第顺势把她的手裹进掌心。   容温索性拖着他的衣袖,悄悄擦了擦自己肿成桃子的双眼。   班第见状失笑,索性把人揽进怀里,低头仔细给她把脸擦干净。   寺中钟声忽然响起。   子时过了,又是一日新旧交替。   容温循着钟声往昏黑天际看了一眼,忽然踮脚在他唇边吻了吻,“谢谢你如期而至。”   班第颇为意外,后知后觉想起先前,两人约定好的那达慕见。   上一刻她吻他时,天上闪烁的,还是那达慕当日的星辰。 第63章   一日波折, 歇于银佛寺杳杳钟声中。   随察哈尔前往新布置好的住所时,容温呵欠连天睡在了班第怀里。   再醒来时,她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饥肠辘辘躺在床上。   借由青木高脚灯柱上那两盏不甚刺眼的烛火, 容温粗粗打量过眼前这间屋子。   ——狭小、简单、除了日用的桌椅床榻,再无其他装点。   看得出来, 八成是察哈尔临时布置出来的。   容温便随意披了件床头的外裳, 慢吞吞举灯走到门口,打开门。   看远处启明微闪的天色, 约摸三更过了,四下皆是沉寂。   门口值守的两个侍卫仍是精神抖擞,冲容温行礼过后, 周全道, “台吉让厨房备了膳食,说是等公主醒了再用,属下这就去端上来。”   “台吉不在?”容温随意往那破败的小院子望去, 正好看见月亮门外,察哈尔正指挥两队精壮黑甲侍卫在轮值交接。   察哈尔也注意到容温了,示意副手接着安排护卫事宜, 自己走了过来。   在归化城中这段日子,都是察哈尔护卫容温左右,两人还算熟悉, 当下也没过多虚礼, 察哈尔直截了当告诉容温。   “台吉让乌恩其去喀喇沁部, 找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借来了一万善弓弩的将士守城,暂解燃眉之急。先前台吉忙于寻找公主,只粗粗与三丹夫世子碰了一面。如今台吉已赶去西城门,与土默特王、大清驻归化城都统、三丹夫世子等人共商布兵守城事宜。”   “台吉临走前交代属下,务必看护好公主。”察哈尔一脸憨厚,“如今归化城所有兵勇都被调去了西城门守城,城中缺人看管,少不了想浑水摸鱼发横财的混人。一刻钟前,此处隔壁那条街一户富商才遭了抢杀。所以还请公主不要随意出门,有事吩咐属下去办便是。”   “我知晓了,往后还得辛苦将军与诸位了。”醒来时见房中无人,容温便猜到班第可能去了西城门督战,如今被察哈尔证实了猜测,那几分失落自然而然被担忧掩盖。   儿女情长在凶险战场之前,不值一提。   不过她素来稳得住,当下并未泄露半分焦躁,余光扫见有侍卫托着个装吃食的托盘上来,神色如常问道,“为何是侍卫取膳,我的宫女呢?”   “宫女……这宅子暂且没有除公主外的女眷。”察哈尔面色古怪,想起容温那两个有问题的宫女,讪讪道,“还请公主委屈些,等天亮了属下会去寻两个背景清白的丫头送过来。”   容温闻言,面色比察哈尔还古怪,眼皮不经意往下耷了一下。   没有宫女,那她这身干净衣裙是谁换的……   容温耳根悄然浮上红云,面上兀自淡定,佯咳一声,一针见血追问,“可是我的宫女出了问题?”   察哈尔犹豫片刻,他本也不是藏藏掖掖的人,见容温心里有数,索性把容温昨日失踪后,他们从两个宫女身上的疑点和盘托出。   “樱晓与扶雪到归化城后,不当差时常往返街头巷角,接触的人乱得很。如今樱晓尚在昏迷,扶雪被关押,二人都没审清楚。其余小宫女们昨日留在土默特王府,未随行前往东城门去,倒是侥幸,没有任何损伤。”   察哈尔顿了顿,偷瞟容温脸色,“但台吉吩咐,今后凡是送到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务必把底细查清楚。所以,那些小宫女也暂且不能用。”   总而言之,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小宫女都是京城宫中出来的人,距蒙古千里之隔,他们鞭长莫及,一时半儿难以查清楚,索性一律不用。   “樱晓——”听见这名字,容温颇为意外的抬眉。她还以为,樱晓在出卖她后,会早早拿了好处趁乱溜走。   不曾想,樱晓竟晕在了大青山里。   而且巧合的是,大青山上,还以她的随身之物弄了处坠崖的戏码。   这分明是有人刻意混淆视听,把班第往大青山引,尽量拖垮他们寻到她的可能。   还好班第够锐利,没被所谓‘线索’牵着鼻子走,否则她现在说不定还藏身在莲台里挨饿受冻等死。   魏昇心知肚明今日噶尔丹会率兵突袭归化城,他们这些科尔沁人会匆忙逃出城,所以趁机有恃无恐的绑了她。   如此情形,魏昇自然懒得花心思,再让樱晓去大青山装神弄鬼,掩人耳目。   所以——混淆视听,拖延时间,不让班第找到她的法子,多半是樱晓自作主张。   容温敛目,樱晓此举,也说不清是胆大,还是太过恨她。   “察哈尔将军,樱晓醒来后,你不必再审,直接把她送到我房中来。”容温说罢,接过侍卫手中的托盘。   回到屋里后,容温没急着填饱饥肠辘辘的五脏庙,而是几步钻到帐中,解开衣襟低头看。   ——被换了的不仅是外面的衣裙,还有贴身小衣。   容温被小衣分外艳俗的颜色与花样,震得头皮炸了。   这等审美喜好,还能有谁!   “……”容温面无表情系回扣子,期间后知后觉嗅到自己身上有股隐隐约约的异香。   循着一闻,这才发现自己被魏昇用茶水烫得略微发红的双臂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药膏,清清凉凉的,止疼效果特别好。   有右手这处重伤时时刻刻疼着,她完全忽略了双臂上轻微烫伤,根本没对班第讲过。   还挺细心。   容温唇角刚翘起,又似想起了什么。   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再次解开扣子。   果不其然,发现自己侧腰往下一直延伸到大腿上的大片肌肤,都被抹了药膏。   这一处,是她跳窗的时无意摔的,他竟也发现了。   容温羞愤欲死,两人不是没搂搂亲亲抱抱过,甚至先前在军帐中时,还脱了衣裳,只是因他的‘自作聪明’,没成事罢了。   可当时所有的亲密,都是摸黑进行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但今日……   容温只要一想到自己睡得跟条死鱼似的,脱|光了赤|条条的任他翻来覆去,仔仔细细摆弄,脑袋就突突地疼。   咬牙切齿用完膳,容温简单梳洗后,见天边还暗着,只得再次躺回床上。这次,却总觉得床榻之间,到处都充斥着那股药膏香气。   容温被这股香气搅得再难入眠,裹着被子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小腹坠胀,似针扎一般,疼痛难忍。   这宅子里除了她别无女眷,侍卫不可能贸贸然闯进屋内。   容温唯恐自己疼晕过去却无人得知,强撑着穿好衣裙,唤人进来。   轮值的侍卫乍一见面色煞白,满头冷汗,捂着小腹摇摇欲坠,似随时会晕过去的容温,慌忙通知了察哈尔请医士过来。   这个时辰,天际未明,城中四处关门闭户。   察哈尔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来一个腿脚不便的老蒙医。   此时容温已疼得浑身似水盆里捞出来的,身子不断发颤,濡湿的发丝软在颊边,脆弱又狼狈。   察哈尔看了一眼,急忙挪开眼,催着老蒙医赶快给容温治病。   老蒙医上了年纪,行事慢悠悠的,像是没听见察哈尔的催促,颤巍巍的挨个取出药箱里各式各样的蒙医治病工具,摆得整整齐齐。   察哈尔见状,伸手要帮忙。   老蒙医红了脸,抖着白胡子跟察哈尔急,“不许碰,东西乱,我这心就乱,看不好病的。”   这世道,得罪不起大夫啊。   察哈尔一噎,憋着一股气,索性趁着间隙询问容温,“公主,属下暂且去土默特王府借两个丫鬟过来照顾你?”   就算蒙古男女大防松散,也万万不可能让一群大男人来伺候生病的年轻女子。   “不必。”容温有气无力,“你把扶雪送来。”   “扶雪?”察哈尔为难,“她身上的事还未查清楚,还是换个人吧。”   特别是容温现在脆弱得像风中飘絮,随随便便来人都可以了结她性命。   这时候,弄个底细不明的扶雪在身边,过于冒险了。   “就用扶雪。”容温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言简意赅说服察哈尔,“她是你们查过的人。”   虽然查出了点古怪,但说到底,扶雪并未被查出任何对她不利的行径。   而且,早在京城之时,容温便看出,扶雪对她有所求。   ——这才是容温敢让扶雪进来伺候的真正原因。   扶雪费尽手段,一步步往上爬,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终于从洒扫丫头升到了她的大宫女位置。绝不可能在目的未达成之前,下手害她。   察哈尔略一思索容温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这扶雪好歹是被他们细细查过的人,身家还算干净,就算有古怪未来得及查清楚,大不了让人盯严实些便是,总比去土默特王府借个不知根底的人来照顾公主强。   “依公主说的办。”察哈尔示意手下去带扶雪过来。   话音落,颤着手虚着眼的老蒙医,终于摆好了自己的家伙什。   蒙医诊病,不似汉医望闻问切那一套,简单得有些粗暴。   老蒙医问过容温腹疼症状后,在她面前来回走了两圈,又伸手到她鼻前感知了一下她的呼吸,拖着悠长的蒙古调调下结论,“巴达干的问题。”   “巴达干?这是何意。”容温会说蒙语,却不清楚老蒙医的意思。   “蒙医以“赫依”、“希拉”、“巴达干”三根的关系来区分人的病痛。”察哈尔解释道,“巴达干主要为寒性病症。公主,可是你昨日在外面受了凉?”   容温想了想自己穿着湿衣服,在阴冷的莲台里藏了大半日,觉得八九不离十了,正欲点头附和,老蒙医便悠然打断,“受凉只是个引子,主要还是她避子药服多了,气血不通,寒气愈盛。” 第64章   避子药。   容温惊怒不已, 她与班第都未有过夫妻之实,何谈避子药。这药,摆明了是着了别人算计。   是谁?   容温小腹犹如利刃绞刺, 大颗冷汗随之滚落而下, 面如白纸,思绪一片混沌。   脑中模糊的猜测, 全被疼痛驱散。   事关郡王府子嗣传承, 忠心耿耿的察哈尔亦是气愤暴躁难忍。   无他原因,实在是这些年, 郡王府的子嗣着实艰难了些。   郡王府这一支,多罗郡王无子,鄂齐尔倒是养活了七个儿子, 最小的多尔济也已十三四岁。   但迄今为止, 这七子都未给郡王府里添上一个正经孙辈。   如今的郡王府中,只有个帐中女奴所出的,见不得光的遗腹子大格格。   且这大格格的生父, 至今成谜。   谁也说不清,她到底是嫡长子达来的血脉,还是庶二子嘎鲁的, 更或者是其他草原贵族的。   念及那些龌蹉往事,察哈尔脸色越发难看,大声咒骂一句, 一把拽过悠悠然哼着蒙古长调的老蒙医, 疾言厉色逼问, “可有得治?”   “凶什么凶,有本事你来治,你来啊!”老蒙医捏了块窄而长,似木非木的漆黑器物重拍在察哈尔手上,夺回自己的领子。等气顺了,才不情不愿说起病情。   “她这寒症乃是药物所致,较之寻常病症更为厉害。好在她用药的日子短浅,且发现及时。我看啊,她这番受凉引出了体内潜藏病气,倒算是因祸得福了。否则变成沉疴痼疾,那才叫棘手。”   “闲话莫说。”察哈尔见靠在容温双目虚弱半阖,吓得心头狂跳,连声催促,“快些用药,这人都要疼晕过去了。”   “用药?”老蒙医发出不可思议的嗤笑,“这姑娘看着不是蒙古人,不通蒙医规矩也就罢了。你个土生土长的汉子,难道也不知晓?咱蒙医出了名的用药少,寒病多以器物抗治。”   蒙古人倚靠游牧狩猎而活,居所寒凉,外加战乱频发,与之相关的寒病、骨折、跌伤等疾病皆属常事。   是以,蒙医在常见病痛中,摸索出了不少独门诊治的法子,譬如放血、针刺、灸疗、木臼、敲击、震脑等。   察哈尔自然是知晓器物抗治的,可他不敢贸然让老蒙医把这些堪称生猛的症疗法子,用在弱质纤纤的公主身上。   要知道,许多走南闯北、身强力壮的关内行商病倒在蒙古,都不一定受得住蒙医奇特的症疗法子,最后只能一命呜呼。   “不准用器物。”察哈尔坚持让老蒙医先用药稳住容温病情,并且特别叮嘱,不许下猛药,稳妥为主。   老蒙医行医半生,很是不乐意有人对自己的诊治方法指手画脚,嘟囔道,“她寒症严重,光靠用药这病何时才治得好。我把话放在这里,她若生不出孩子全怪你!”   “……”察哈尔握拳,强忍住掐死老蒙医的冲动,把人弄到西厢房去配药,这才沉声向容温解释,“公主莫急,先用这老头的药止疼,属下这去土默特王府找老福晋借汉医。”   容温闻言,虚弱抬眼否定,“此事……此事不宜声张,更不必传给额驸。”   有规矩在,凡是尚公主的额驸,想迎偏房纳妾,都需得公主首肯方可。   容温被下药之事,不仅于班第子嗣有碍,幕后黑手更甚是可恶,必须惩处。   察哈尔叹气,“如此大事,属下做不得主,还是得请示台吉。”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容温的吩咐。   容温看出察哈尔的为难,勉力抬手朝他身后虚指。   察哈尔顺势望去。   刚一脚踏进门的扶雪,冷不丁被察哈尔蹙眉审视,面色一窒,迷茫的把眼挪到容温身上。   容温对她略略一点头,扶雪怔忡一瞬后,很快冷静下来。   她到容温身边日子浅,算不上交心的主仆,好在她是一步步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   想起来的路上,侍卫对她那番敲打叮嘱,以及方才进门时听见的那几句对话,扶雪镇定自若对察哈尔道。   “将军请听奴才一言,大长公主与老福晋都是过了五十五寿辰的人,而大清入关至今尚不足五十年。   算起来,这二位定是在草原上长到半大,才随清军入关,居于旧都盛京的,根本称不上在关内长成。那府邸里,八成是没有预备汉医的。”   “如今外面兵荒马乱,将军想在鱼龙混杂的蒙古城池里,另寻一位医术高超的汉医怕是不容易;再有,在未查出对公主下药的幕后真凶前。谁能确定,新寻来的汉医,并非此真凶为‘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准备的后手。”   “眼下形式混乱,将军就算告知在西城门领兵守城的额驸,也不过徒劳分他心罢了,别无他用。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将军应比奴才更清楚。就按公主的意思,等时机合适,让她亲自对额驸讲明一切吧。毕竟,他们才是至亲夫妻。”   扶雪揣度着容温的心思,一席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谓思虑周全,稳妥细致。   她也不贪功不自得,言明容温意思过后,便低眉顺眼上前伺候容温了,端茶擦汗,柔声宽慰。   察哈尔复杂望向这对主仆,良久没吭声。   最后才对容温郑重一点头,“公主好生养病,一切交由属下安排。”   容温微一颔首,知道他是被说服了。   临走前,察哈尔目光不自觉,多往扶雪身上看了一眼。   这姑娘谨小慎微的模样与方才的伶牙俐齿简直判若两人。   -   容温这个病,养得还算清闲。   老蒙医虽嘴上吵闹着器物诊疗才是其长处,但用药方面也不差。一副药下去,容温腹疼便歇了,只手脚总是冰凉,浑身乏力打不起精神。   所以,除了每日定时听侍卫回禀西城门前线的消息及班第是否安妥,其余空闲,容温多半是搬把榆木圈椅,在这座二进小宅子的院子里发呆、看书、晒太阳。   如此,时间一晃便过了两日。   期间樱晓醒了,容温倦怠得很,打不起精神去面旧人、伤旧事,暂且没见她。   这日午后,容温用过午膳,照例捧了本书窝到院子里的榆木圈椅上。   草原六月的阳光,似打铁炉子里浇不灭的火球,灼人得紧。   好在隔壁人家探出头的那棵将将过了花期的老青檀树,枝繁叶茂,给她们这小院子也遮出一角阴凉,伴着午后穿堂热风,容温昏昏欲睡。   一片迷蒙中,似有什么东西落在颊边。   容温只当是老青檀树的落叶,并未睁眼,直到诱人的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睁眼,看清俯身冲她扬眉轻笑的魁梧男子后,眸瞳里似盛了整个归化城的明媚天光,清亮逼人。   “你回来了,拿的是不是正大街的包子……”容温话未说完,忽然扯过摊在膝上那本书,猛地遮在自己脸上,只露出一双春|水澄净的眼。   “遮什么,我都看见了,殿下颊边长了几颗痘。”班第被她这小动作逗得面上笑意不断放大,目光扫过她羞红的一双耳垂,故意欲言又止,“又不丑,还挺……”   “挺什么?”容温追问,好奇又紧张。   “挺……”班第猝不及防凑近,扯开容温盖在脸上那本地方志,把她左右各长了两颗痘的脸蛋儿完全暴露出来,满眼促狭道,“挺对称!”   容温羞赧,满脸通红,抬脚踢他小腿。   班第不为所动,顺在容温开口‘讨伐’他之前,把特地带回来的包子塞过去,“正大门包子铺的老板给西城门将士送的,你不是喜欢,趁热快吃。”   他说罢,已自然而然牵起容温右手,小心翼翼揭开纱布,看伤势恢复得如何。   老青檀树摇曳的阴影,携裹去了男人那袭玄黑甲胄溢出的肃杀。身披盔甲,亦有软肋。   面对这样的他,容温哪里还气得起来。   目不转睛盯着他深邃的侧颜看了半响,在他抬头之前,又欲盖弥彰的挪开眼,慢吞吞啃了口已经略微冷硬的包子皮,“你今日怎得空回来?”   她在这小院住了三日半,这还是第一次见他。   若是送包子,完全可以吩咐手下来。   “今晨老七从科尔沁调了三万精兵前来增援,我能暂且歇口气。”两人相识是因阴谋;但相知后,相处反倒敞亮了。   班第知晓容温担心战事,当下也不瞒她,自己往墙角青石上支腿一坐,面对面同容温说起外边形式来。   “噶尔丹一直号称有三十万大军,这几日经由斥候多方勘察,确定如今对阵归化城外的只有二十万余人。按我推断,噶尔丹另外十万人,定是带着所有火炮火器,引诱清军往别处另辟战场去了。”   噶尔丹此举,很有几分田忌赛马的意思。   集合所有火器火炮交由十万将士,让他们去与清军殊死搏杀。就算那十万人战败,至少也能消耗掉清军大半实力。   噶尔丹自己,则趁机率领二十万大军,转攻兵力薄弱的归化城,以多制少,打算以此为突破口,攻进漠南蒙古。   若真让他得手了,那整个蒙古,便全是他的天下了。   届时,他再集结兵力,去攻打已被消耗一番的清军,入侵关内,便容易得多。   说来也是凑巧,若非噶尔丹突袭当日,班第正好来归化城见容温。听闻战事,以最快速度到喀喇沁及科尔沁借兵调兵,亲自上城楼助土默特王及大清驻归化城都统排兵布阵守城,这会儿,噶尔丹怕是已经如愿攻破归化城了。   “那归化城如今有多少守军,可能与噶尔丹一战?”容温问得直白。   班第面色沉下来,默然片刻,“土默特王与大清驻归化城都统手下共有九万兵马,我从喀喇沁世子处借来一万、老七自科尔沁调来三万,共计十三万。”   “十三万。”容温略一琢磨,“我听察哈尔说,你让乌恩其去了漠北传信达尔罕王,请他们折返归化城相助。郡王爷他们带了五万精兵,这加起来就十八万了,噶尔丹二十万。兵马悬殊不大,如此,还不足以一战?”   “除非用计破局,否则只凭武力,绝无可能。”   原本,班第打算撬开魏昇的嘴,问出清军下落,然后传信给清军道破噶尔丹盘算,两方联合,共击归化城外的噶尔丹主力。   谁知这魏昇的嘴倒是出奇的硬。   笃定自己若是交代了,下一刻便得身首异处。索性不论如何严刑拷打,都硬撑着。   若是逼急了,就开始叫骂。说自己兄长乃是沙俄女摄政王的夫婿,待噶尔丹这个沙俄‘儿子’攻进归化城后,定会来解救他。   届时,他要他们这群人好看。   魏昇这边撬不开口,他们派出去寻觅清军的多名斥候又失去了联系,恐怕凶多吉少。   用计破局这一招暂时是没指望了。   班第也不嫌容温懂得浅显,耐心分析道。   “殿下有所不知,人数瞧着差不离,但实则实力悬殊天差地别。土默特王与大清驻归化城都统手下这九万兵马,有三分之二往日里是养在归化城这座富饶平静的草原名城附近,乃是太平兵,无能又窝囊。这几日噶尔丹大大小小进攻无数次,我方折损的,多半是这批人。”   噶尔丹手下的兵将,乃是随他从漠西一路征伐过来,出了名的彪悍之师。不仅吃下了曾经的漠北之王喀尔喀部,还能严重威胁大清,可见凶恶。   归化城的太平兵对上他们,形如兔子给老虎送菜。   说是十三万兵马,实则战力可能只八|九万左右,还不足噶尔丹一半。   “再有,达尔罕王他们远在漠北,率兵赶至归化城增援,起码得七日过后。”班第定定望向容温,面上一片阴霾,沉声道,“我们不一定能撑到援军来。”   若是城破了,这座草原‘青城’便会沦为‘血城’,一场屠杀在所难免。   容温对上他饱含深意的眼,坚定摇头,笑意纯粹天真,“我不走,你是我的额驸,可不管是在京中还是在科尔沁,你一日都未随我住过公主府,我太没面子了。这次,我得把你带回家去。”   班第怔忡,他事无巨细对容温说这许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希望她知晓厉害,尽快离开这危险之地。   可是……   她说她不走,因为要带他回家去。   家。   班第只觉得胸腔被一团柔软击中,心念一动,起身凑过去,轻吻过容温鼻尖,手顺势摸了摸容温垂在颊边的黑亮长辫子,似安抚又似承诺,“好,我一定随殿下回家。”   方才进来时他便发现了,她今日没有梳妆,只简单结了两个长辫子柔顺垂于两颊边,以样式歪歪扭扭的奇怪暖黄发带束成蝴蝶结,瞧着很有几分稚气。配上这一身利落的月白色骑装,像个年纪小小的牧羊女。   出于好奇,班第手无意往容温辫尾去,指头还没碰到她那条蚯蚓发带,方才还和他海誓山盟的容温瞬间变了脸色,凶巴巴的一巴掌拍他手上,着急道,“别碰别碰,我花了好大功夫才编好的。”   “……”班第目光从她纤长白皙的左手,移到包成粽子的右手,不确定问道,“这,你用一只手编的?”   难怪丑得这么奇特,歪歪扭扭像蚯蚓。   班第默默在心里补充完后半句,便听容温兴致勃勃的向他讲,“对啊,这叫凤尾结,扶雪教我打发时间的,比打络子难许多,好看吧。”   “……好看。”班第面无表情的想,原来是凤尾不是一团蚯蚓。随手翻了翻容温搁在膝头的蒙语《归化城地方志》,问道,“殿下待在此处,很无聊?”   “还好。”前方交战,容温实在不想用‘无聊’这么点小事烦他,“这地方志颇有趣味,而且察哈尔还给我找了许多话本。”   两人细细碎碎闲话间,扶雪忽然从外院进来,手里还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放了两碗药,“公主,该用药……”   看清与容温对坐的那人是班第后,扶雪面色一慌,一时间不知该是进是退。   额驸回来了,察哈尔将军为何没派人去厨房知会她!   公主病了这事是他们所有人一起瞒着额驸的,可此时,她端了两碗药进来,这是摆明在拆穿真相。   其实这事不怪察哈尔,因为班第图省事,直接从围墙翻进来的,没走正门。守在围墙外的侍卫脑袋慢,根本没想起来得知会扶雪。   关键时候,还是容温比较沉得住气,“端过来吧。”   “病了?”班第扳过,仔细打量,嗓音发紧,追问,“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容温面不改色应对,“一碗是帮助恢复手伤的;另外一碗是宫廷秘方,祛痘养颜的。”   容温头一次,这么庆幸自己因老蒙医开的治寒病方子药性太猛,脸上冒了痘。   班第也不是好忽悠的,似信非信,“当真?”   “骗你做什么。”容温从托盘里端起药汁颜色偏浅那碗,舀了一勺凑到班第嘴边,四平八稳道,“不信你尝尝。”   班第又不懂药,尝也尝也不出什么。但看容温这般坦然,他还是张嘴喝了。   然后,皱着脸不可思议瞪着那碗黑幽幽的药汁,“这药为何是咸的?”   还齁咸齁咸的。   “说了是宫廷秘方,算不上正经药。”容温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喝这药时,反应与班第如出一辙。遂很是大方的又舀了一勺怼过去,“还是不信,那再尝尝?”   班第避如蛇蝎的往后仰,躲开。总算是信了容温的话。   其实这两碗,一碗真是助手伤恢复的;另外一碗,则是治寒症的。   察哈尔虽特地交代老蒙医用药温和些,但老蒙医依旧拿捏不好,容温每次服完药,仍是头晕脑胀,昏沉得很,偶尔甚至会呕吐。   “这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容温担心自己露出破绽,喝完药后,略一洗漱一番,便自发躺到床上。抱着被子往里面一滚,留出大半位置来,问班第,“你几时走,可要歇一下?”   “不能歇。”班第指了指自己回来前随意用水冲洗掉血污的甲胄,颇为惋惜的拒绝了容温的同|睡邀请,“身上脏。”   “噢。”容温失望的滚回床外,眼巴巴看着班第,“你要走了?”   班第颔首,替容温掖好被角,“睡吧。”   在他转身离开时,一直柔软的小手,不安分的拉住他的大手,嗓音软软的,带了几分试探不安,“可以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吗?”   “可以。”班第转身,勾唇坐在脚踏上,“以后要我做什么,直言便是,不必客气。”   容温闻言,委实不客气了,红着脸提了下一个要求,“那你再亲亲我。”   班第一顿,含笑倾身,吻还未落下去,容温忽然滚到床最里面去了,皱起鼻子,颇为嫌弃道,“你身上好臭,我反悔了,睡啦!”   先前在院子里只知道他从战场上下来身上脏,这会儿在屋内凑近了,才发现不仅脏,还挺臭。   “……”班第想去床里面捉容温,又担心把床弄脏,这骄傲又讲究的小孔雀翻脸,只能退而求其次,扯过她手作势咬了一口,佯斥道,“言而无信。”   容温哼哧一声,闭眼笑开。不久,意识便昏昏沉沉,沉入梦乡。   班第听闻耳边呼吸变得绵长,灰眸涌起几分促狭,悄悄伸手,慢慢抽掉了容温的枕头。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原本睡得像只安详春卷的姑娘,睡梦中无意识在床上翻滚,很快到了床外沿。   班第聚了满眼笑意,抬手捏住姑娘小巧的鼻子,一个缱绻轻吻,落在姑娘微启的樱唇上。   偷完香,班第把容温往床里挪了挪,把枕头塞回去。正好瞧见她那两条黑黝黝的长辫子从被子里跑了出来,班第略一挑眉,飞快捋下那两根丑得像蚯蚓的凤尾结发带,扔到帐子顶上,笑得像个成功调皮捣蛋的孩子。   片刻之后,扶雪见班第一脸正经的从屋内走了出来。 第65章   容温一觉醒来, 发现自己散着两条辫子,辛辛苦苦编好的凤尾结发带不见了。   被子褥子、床上床下翻来覆去找了个遍,也没找到。   扶雪见她还不死心, 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寻寻觅觅,无奈劝道, “许是被……咳……借走了, 公主歇歇,也许明日你转个身它便出现在桌上了。”   发带而已, 容温不见得真有多看重,她这般不厌其烦的寻,泰半原因还是想给自己找些事做。   先前班第告知的那番关于归化城危矣的话, 多多少少让她不安了。   “借走……”容温第一反应怀疑班第趁她睡着偷她东西, 无意间对上扶雪那避讳的眼神,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莞尔道, “你也信鬼神?”   偶尔东西忽然寻不到,又忽然出现,许多人便会说这东西是被鬼神借走稀罕完了, 又还回来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扶雪笑道,“在世人眼中, 这坐落银佛圣寺的归化城与西藏朝佛圣地一般神圣, 到了这地界, 多信一分也是好的。”   容温笑笑,歇了继续寻发带的心思,“对了,樱晓这几日,可有说要见我?”   “没有。”扶雪摇头,“公主不许有人对她用刑,只是关在屋子里。她没受皮肉之苦,如何会服软求饶。”   容温不置可否,面朝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怔神片刻后,眼中有狐疑一闪而过,示意扶雪去把樱晓带上来。   昔日熟悉的主仆不过几日未见,再见却恍若隔世。   樱晓定定望向慵懒倚在圈椅里的容温,她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连发髻都懒得绾,只静坐在那里,却自成一派矜贵尔雅。   无端的,令人自惭形秽。   近些年,这幅情景樱晓见多了,却是第一次坦坦荡荡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嫉妒。   “公主可还记得,当年我与桃知第一次被嬷嬷送进寿康宫偏殿伺候你时,你在做什么。”樱晓站在门槛边,天际残阳泼洒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格外窄长。   容温盯着地砖上的暗影,恍然间像回到了寿康宫那间背光的偏殿,不确定道,“抄经诵佛?”   她幼时因萨满批命,道,“命格贵重,有利皇嗣”,才被抱养进宫养育的。   为此,不少宫人在背后戏谑她为‘送子娃娃’。   后来宫中皇嗣果真遂人愿昌茂了起来,她这失去效用,又占了皇帝长女名头的‘送子娃娃’,处境也日益尴尬起来。   宫中是惯会捧高踩低的地方,反正,越是往后,她的日子越发过得江河日下。经常有奴才借着宫中养孩子‘不宜过饱,不宜过暖’的规矩,克扣她的份例。   为此,她无师自通学会了投太后所好,引其为靠山。   太后爱礼佛,她便风雨无阻的去寿康宫的长乐敷华殿陪太后诵经,敬孝心。跪到膝盖淤青,晚上回来还要点灯熬夜抄佛经。   以至于一提起幼时的寿康宫,她便想到抄不完的经、诵不完的佛。   “不对,是偷偷在调都夷香。因为公主无意在贵妃处看了本名为《洞冥记》的杂书,书上说,都夷香香如枣核,吃了不会饿。”   樱晓勾唇,笑意几多讥嘲,“当时我便在想,皇室公主,也不过如此,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这几日被关在暗室里,樱晓无数次反思,自己为何会那般轻易出卖主子。   因为黄白之物?因为主子冷落苛责?因为桃知被逐,唇亡齿寒?因为主子行事悖逆,恐牵连己身?   都是,又都不是。   直到她无意间想起第一次入寿康宫,见到容温时的情形。   七|八岁的小公主,模样生得倒是不错,但瘦瘦小小,面色惨白,整个人透着风能吹倒的孱弱。   明明是乍暖还寒倒春潮的冻人天,却只能穿件单薄袄子,缩在半灭的火炉旁,弄什么传说中能填饱肚子的都夷香。   天真又可怜,毫无身为一国公主的尊贵派头可言。   樱晓想,她的不屑与轻狂,大概是在初入宫时便种下了。   乃至于后来,小公主渐渐长大,褪去一身孱弱天真,出落得清丽婉约又聪慧机敏时,她仍下意识把她当做昔年任人轻贱的小公主看待。   所以,冷眼看着公主自出嫁之后,似拭干净了积尘的明珠。   一日比一日耀目,一日比一日主意大,甚至敢公然违背皇室,与些粗鲁不通礼数的蒙古人沆瀣一气,远不如从前依赖信任她时。她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反省,而是愤怒怨怼。   也顺便唤醒了,压抑在她心内多年的不屑轻狂。   明明是个父不疼母不爱,毫无依靠的可怜虫。为何能一朝咸鱼翻身,光鲜美好,不就是比她多个公主身份吗。   魏昇使人暗地里接触她欲对公主不利时,她也曾犹豫过。   但所有的犹豫,都抵不过她把人交给魏昇那一瞬间,打心眼儿里升起的畅快与安心。   可怜虫,都应留在泥淖里。   谁都不可以先爬出去。   容温冷淡注视樱晓变幻莫测的面孔,看她惧、看她怒、看她恨、看她怨、看她……   这许多种情绪里,唯独没有一个‘悔’字。   容温指尖微颤,目色微不可察暗了暗,突兀开口,“你怨恨我。”   樱晓被关这几日,非但没有反省,倒是引出了一身潜藏戾气。闻言,颇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理直气壮冷笑起来。   “是,我恨你虚伪。譬如现在,你明明恨不得将我抽筋剥皮,以偿你受过的屈辱。却偏要在这里与我忆往昔、论情分,故作大度,粉饰仁善名声。”   扶雪没有一竖,厉声呵斥,“少胡乱攀扯,分明是你先提起从前,想以此哄公主心软,从而脱身。”   容温八风不动,示意扶雪退下别激动,淡淡道,“让她继续说。”   “说便说,反正我已是在阎王爷那里挂了名号的,能临死前撕破你这层假仁假义的皮,也算痛快。”   早在得知容温被活着寻回时,樱晓便做好了随时身首异处的准备,遂声嘶力竭指责道。   “你为了讨好那些粗鄙的蒙古人,不惜毒害生父,悖逆养父。你是有身份的公主,自然不惧选择,除非京中下旨,否则谁都奈何不了你。   可你何曾想过我们这些千里迢迢随你陪嫁入蒙的人?我们包衣出身,命如草芥,若因你一言之过,京中起了杀鸡儆猴的心思,只需随口-交代一句,我们便得身首异处,埋骨他乡。”   “此时距恭亲王狼狈返京已月余,秋后问罪也责不到你头上。”容温轻描淡写,“顶着脑袋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没意思了,换一个罢。”   樱晓一呆,隐隐觉得自己方才那番酝酿许久的指责,在镇定自如的容温面前,像小孩过家家的无理取闹,脸一黑,嗓音越发尖锐。   “还有,你可是一直在记恨当初在通榆城外,送嫁队伍遭遇袭击之时,我与桃知两个弱女子,没在刀光剑影里舍命去护你?”   樱晓猛地上前一步,咬牙切齿,“所以,你待我们日益冷淡,要求也越发严苛。桃知不过是无心之失,无意助了二福晋一把,让你写给额驸的信落到了端敏长公主手上。你便毫不顾及旧情,狠心逐了她出去。”   “我非圣人,不通博爱宽恕之道,喜恶随心。”容温坦坦荡荡,“另外,我对你与桃知冷淡严格,乃是知晓以你我的心思,通榆城外那场刺杀留下的龃龉,再难抹清。我希望把你们磨砺得再稳重些,放出去嫁人。”   樱晓震了震,眼中闪着狐疑的癫狂,瞪视容温半响,突然嚷叫起来。   “胡说八道,对我一个将死之人,你还装什么宽和仁慈,你分明就是对我们厌恶至极。那达慕那日,对你下手前我曾犹豫过,可是你呢,你如何做的?”   樱晓毫无征兆的指向侍立一旁的扶雪,两只眼因激动充血,“在你的马被吓呆住时,我与她同时对你伸了手,你却毫不犹豫选择带她共骑逃命。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卑贱的试婚格格、洒扫丫头,才到你身边伺候几日,你竟信她比信我多!”   “原来如此。”容温像是瞧了一出荒诞剧,撑着下巴不住的笑,满目荒谬。   扶雪也对樱晓投以不可思议的目光。   樱晓被她二人奇怪的反应激怒,攥紧拳头猛地上前一步,似要找人理论,“你们这是何意?难道我一腔真心实话就如此可笑?”   “樱晓姐姐。”扶雪在察哈尔领屋外侍卫持刀冲进来前,身形一闪,灵活挡在容温面前,抬了胳膊朝樱晓伸去。   樱晓防备,想打开她。   扶雪生得瘦小纤细,比康健高挑的樱晓足足矮了大半个头。   但她一直是做粗活的宫女,力气还是有的。樱晓这一下,非但没有推开她,反而被她拽住了手。   “来,樱晓姐姐,你看。”扶雪强行捉了樱晓的胳膊与自己摆在一起,迅速扯开两人衣袖。   两只常年捂在袖子里的女子臂膀,皮子都是白净,但一粗一细,丰满与柴瘦,煞是分明。   刚冲进来的察哈尔及手下几个侍卫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又听见扶雪高声斥道,“看仔细了!”   几个侍卫出于好奇,还真伸长脖子望过去了。察哈尔猛咳一声,眼瞪得比牛还大,手一扬,把几个侍卫都赶了出去,自己持刀跨立在旁护卫,眼神落于脚尖。   “这……这是何意,公主……”樱晓讶然望向容温片刻,面色扭曲,似喜似怒。   尔后猛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用袖子捂得严严实实,浑身瑟缩不停。   可这样,也捂不住已经被揭开的惨淡现实。   “别无它意。”容温起身,拨开樱晓捂袖子的手,慢慢替她把布料上的褶子掸开,“近些年我长大了,日子总算过得比幼时好,你在我左右也把身子骨养得不错。扶雪苦出身,瘦小单薄,我选择与她同骑,不论于你于我,说不得,都能多出半分生路。”   自以为是的险恶现实终是被戳破。   樱晓如天际摇曳的风筝,以仇恨为名放飞她的线,猝不及防断了。   失去了牵引,风筝再无翱翔的资本,晃晃荡荡跌回到容温脚边。   “公主,公主,奴才错了,是奴才鬼迷心窍……”樱晓声泪俱下,疯了似的去抱容温小腿,容温退后几步,避开她。   “我愿意仔仔细细把一切向你讲清楚,并非还想再要你。”容温苦笑一声,似有怔忡,“只是念着,你陪了我十一年,哪怕最后,你想置我于死地。对了,你还记得我当年调都夷香的方子么,我想不起来了。”   听见容温问自己,樱晓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慌乱在脑中翻取多年前,那些七零八碎的记忆,“真腊沉香、牙硝、金额香……还有蔷薇水,还有……还有什么……奴才想不起来了……”   这世上最难的,莫过于自己与自己为难,不见出路。   樱晓爬伏在地,失声痛哭。   容温目不转睛看着樱晓谦卑惊惶的身影,眼眶不知何时聚了浅浅淡淡,一抹不显眼的红色。   “想不起来便算了,别哭了。”容温哑声道,“看在我放在对你说的那许多实话面前,樱晓,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句实话。”   “唔……”樱晓哭得打嗝,有些疯狂的点头。   “桃知给我下避子药的事,你知道吗?”   容温此言一出,不仅樱晓吓得浑身僵硬、哭声暂歇,连护卫在旁的察哈尔也震惊的抬起头,瞪大眼。   之前公主说服他帮忙隐瞒台吉避子药一事时,还以真凶不明为借口,这才几天功夫,整日足不出户的公主怎就弄清楚了下毒者。   察哈尔正欲问,扶雪先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鬼使神差的,鼎鼎大名的察哈尔将军听了个毫不起眼的丫头指挥,把到嘴边的话‘咕咚’咽回了肚子里。   “避……避子药?”樱晓一直是爬伏着的,自然不知扶雪与察哈尔这番眉眼官司,粗喘几声,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悔恨,几欲疯狂叫喊,“公主,奴才敢以性命起誓,这辈子,只鬼迷心窍做过一次伤害您的事,再无其他!”   “那便好。”容温如释重负的笑起来,叹息道,“总算,找了个可以放你走的理由。之前都是你替我管首饰衣裳的,你也喜欢这些。如今你要走了,我住在这里,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扶雪,你去把我那支日永琴书簪拿来赠给樱晓。”   扶雪应了一声,往内室去,很快拿了一只锦盒并一只不小的包袱出来。   容温接过,亲自递给樱晓,“拿好。等清军到来,与额驸他们内外夹击,解了归化城之围后,我遣人送你返京回家去。我记得入蒙之前你说过,你嫂子怀孕了。你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能亲眼看着你侄儿出生。”   柳暗花明,劫后余生,樱晓抱着包袱与簪子,不敢置信痛哭出声,“公主!”   察哈尔比樱晓还要不敢置信,气得不顾体统,大叫起来,“公主,这等背主之人,放不得!况且,她说不知下药之事,难道就真不知了。恶人心毒,怎可轻信。若今日放了她,来日公主子嗣受损,属下无法向台吉、向郡王府上上下下交代!”   “我说放。”容温强硬道,“扶雪,你先把樱晓带下去安置。”   扶雪搀扶起樱晓,两人用往外走。察哈尔拔刀阻拦,扶雪眼明手快拉了心不在焉的樱晓一把,才使她免于成为刀下亡魂的厄运,挡在樱晓面前,梗起脖子呵斥道,“奴才是为公主办事的,将军若要阻拦,那便把奴才一起杀了。”   “糊涂!”察哈尔怒呵,冷下脸,杀意毕露,面上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   眼看他握刀的手攥紧,在他做出下一个动作之前,屋内突然炸开一声大吼,“住手!”   樱晓吼完,忽然转身再次‘啪嗒’一声,跪在容温面前,长稽而下,面色比先前,冷静平和许多。   “公主,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您是个好主子,我却不是个好奴才。事到如今,奴才也没脸再连累你。”樱晓攥紧装日永琴书簪的锦盒,苦笑道,“奴才也想活,但不用公主为难。”   樱晓闭目沉沉呼吸一口,扭头,一字一顿对察哈尔道,“将军,清军在乌兰木通。”   -   扶雪与樱晓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屋前。   察哈尔仍握刀立于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容温把茶盏放回桌上,叹息一声,出言提醒,“清军被引去乌兰木通,这么大的消息,将军不用赶紧派人去西城门通报?”   “用的,用的!”察哈尔呆呆的,顺势往外走了两步,又倒了回来,摸着后脑勺试探问道,“公主方才,是在做戏?你如何确定,樱晓一定知道清军去向?”   “慢慢猜的。”容温垂头苦笑,声音恍惚,“她自幼时到我身边起,便是冲动暴躁的性子,藏不住事,怎么说都说不听。这次能憋着坏,算计把我卖给魏昇,已算长进了。至于后来以身为饵,故在大青山布下疑阵,不让你们寻到我,那便更是了不得。”   怨恨总比教导与宽容,更能磨砺人。   察哈尔讪讪,“……就这,你还夸她?”   容温捧过茶盏,轻笑起来,“我不是夸她,是实话实说。她恨极了我,欲除之而后快。将军,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察哈尔有点不耐烦容温说话弯弯绕绕,但他刚才已经在容温面前动了一回刀,可不敢再放肆,只能耐下性子,“公主请讲。”   “如果你心底怨恨一人,费尽心机布置杀机,最终却付诸东流。人没杀死,反而落入那人手,被关起来,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你作何反应。”   这不就是让他自行带入樱晓,察哈尔偷睨容温过后,一板一眼道,“真倒霉。”   容温了然,莞尔道,“将军说实话,不怪你。”   “行吧,公主你说的。”察哈尔摸摸头,不好意思咧嘴一笑,“乍然被关进去时,肯定对计划失败懊恼不已,气得骂她娘。骂完冷静下来,八成会想方设法再见她一面,以命相搏也要设法弄死她……”   察哈尔话说到一半,忽然一拍脑门,似有所悟,“不对,这樱晓被关了三天,照旧该吃吃该喝喝,不哭不闹不求饶。就算之前被带上见了你,除了怒责,也无其他不轨举动,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她笃定就算她杀不了我,我也活不长。”容温凝向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应是她接触魏昇时,无意探听到了有关清军被引去乌兰木通,归化城必破的消息。”   察哈尔明白了,但又再次糊涂了,“既然如此,在把你卖给魏昇后,她为何还要跑去大青山设计拖延时间?”   反正不论早晚,容温都要死的。   樱晓又不可能提前得知容温能侥幸自己跑掉。   “恨极了吧。”容温笑意讥讽,“我是和亲公主,如果我真因归化城破死在噶尔丹铁骑之下,八成能因此得个流传千古的忠义名声。可我若是因恶人辱没而死,那世间不过多一具无人得知的白骨孤魂。”   死无葬身之地。   “好恶毒的心肠。”察哈尔背后发凉,恍然大悟道,“难怪公主要与她说那么多废话。”   如樱晓这般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的恶人,严刑逼供肯定问不出什么。   可容温步步为营,先以宽容姿态解散樱晓心头那团‘恶气’;又以往事动之以情;等樱晓态度软化后,再提起避子药的事,以受害的弱者姿态,坚持要放走樱晓。   自然,也许到这个地步,樱晓虽悔恨晚矣,但心底对容温许是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存芥蒂,所以并未如实托出清军的下落。   直到他拔剑阻拦,   樱晓将将从容温口里得到准话,能死里逃生,冷不防被他拔刀阻拦,悲喜更迭,心性动荡,一时熬不住,可不就招了。   察哈尔不敢置信问道,“这般大事,公主为何事先不跟属下通个气?”   万一方才他真下了重手,把那女的了结了,容温这番不动声色,层层渗透的算计,岂不是付诸东流了。   “不会,扶雪会挡在樱晓前面。她是我特地召回来伺候的,你不敢在我面前杀她。”容温向来不吝夸奖的,“她心细,人也聪明。当然,将军也甚是忠心英勇,明辨是非。”   “心细……公主的意思是,扶雪事先也不知情。”察哈尔惊呆了。容温不夸他还好,一夸,他就感觉满世界只有自己长了颗榆木脑袋。   “她是琢磨出公主的用意,有心配合?不对,既然如此,那包行李,又如何说得通?”   “大概是扶雪临时装了几件衣服首饰进去,反正又不可能有人当场打开。”   活了三十余年,察哈尔第一次为别人的脑袋感到震惊,而且这个‘别人’还是女人,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察哈尔张大的嘴久久没合上,他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一个疑问。   ——桃知下避子药,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足不出户的容温如何得知?   总不能又是靠脑子猜的吧。   容温被他没完没了的问句弄得有些倦怠,无奈摆摆手,“将军若还有疑问,便去问扶雪吧,我想自己坐坐。对了,今晚不用给我准备晚膳,我没胃口。”   察哈尔偷瞟一眼容温晦暗的脸色,后知后觉想起容温对樱晓说过的那句话。   “你陪了我十一年。”   十一年啊,能养熟一屋子的牧犬,却没养熟一个人。   套话是真,十一年也是真。   -   察哈尔终于识趣了,无声退出来,本欲亲自去西城门传信。出门前,正巧看见扶雪蹲在院角摘小青菜。   藏住半边脸的日暮夕阳,笼在姑娘瘦小的背影上。   六月夏衫薄,仿佛能看见衣服下凸显的脊骨。   察哈尔莫名想起了那截柴瘦的细胳膊,鬼使神差悄然走近,盯着扶雪脑袋顶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花,只好讪讪道,“公主说今晚没胃口,你也不用单独开小灶折腾,今晚随我们一起吃。”   扶雪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清来人,意外不已。   因她有些底细没查明白,这几日察哈尔对她很是防备,除了必要的吩咐,闲话一句不带多的,更遑论这般带着善意的提醒。   “多谢将军好意。我还是准备好,免得公主半夜饿了。”扶雪滴水不漏回道,“中午还剩下一块面,不能浪费,我凑合吃了便是,不敢打扰将军与诸位军爷。”   “随你。”察哈尔脸色有些臭,其实刚才话一说完,他便后悔了。   还算这丫头识趣!   扶雪蹲回去摘菜,余光扫见身后那道人影迟迟未曾离去。柳眉一皱,再次起身,狐疑问道,“将军还有事?”   察哈尔绞尽脑汁没想好如何开口,这下索性顺坡下驴道,“咳……也不算,就问你几句话。避子药一事,确为桃知手笔?”   “八成是。”扶雪诧异望了察哈尔一眼,“先前老蒙医把话说得那般清楚,将军没想明白?”   “……清楚?!”察哈尔自认对郡王府的子嗣尽心尽力,死而后已,所以每次老蒙医替容温症治时,他都在旁听着。   老蒙医那些车轱辘话,他都能背出来了,可从未觉得有一个字清楚讲述了谁是下药者。   察哈尔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女人也太难懂了,特别是宫里出来的女人。   到这地步,人也丢得差不多了,察哈尔自暴自弃,也不怕被扶雪笑话愚钝了。把刀把地上一杵,理直气壮凶道,“我要是懂了还用跟你个嫌犯废话?”   “……”扶雪嘴角一抽,正欲解释,忽然听得一声震天巨响,脚下的地也动了几下。   察哈尔下意识提刀挡在扶雪前面。   “走开,别挡我!”扶雪却嫌他碍事,猛地把手里的青菜砸他身上,跌跌撞撞往正房里冲。   正好,容温也被这番动静惊出了正房的门,“怎么回事?”   扶雪摇头,慌乱又迷茫。扶住容温,一齐望向紧随而来的察哈尔及一干侍卫。   不等派出去查探的侍卫回话,先听见院墙之外,男女老少慌乱的声音混做一团,“天降警示,银佛倒地,这仗莫继续打了!”   银佛倒了。   那可是归化城无数百姓、兵士的信仰。   容温脑子一震,急声道,“察哈尔,马上派人去西城门看看额驸。”   西城门十三万守军中,有九万是归化城这方土地的人。   若这九万兵将信了天降警示的话,哗变起来,内外不安,归化城破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   “属下亲自去。”察哈尔一脚还未迈出去,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满脸惶然,脚步凌乱的冲了回来。   “将军,公主,大事不好了。”侍卫无力半跪在地,慌乱禀道,“外面都说,是因咱们台吉前几日兵围银佛寺,挖空莲台,亵渎神灵,才天降警示的。” 第66章   兵围圣寺, 挖空莲台,银佛倒地,天降警示。   从天而降一口大锅, ‘哐当’一声砸班第背上, 也顺便砸乱了西城门守军阵脚。   班第所到之处,指点猜疑, 沸反盈天。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这节骨眼上,城外噶尔丹突然亲率二十万大军齐齐攻城, 喊杀声震及四野,人浪犹如滚滚涌聚波涛,誓要冲破归化城的青石厚壁。   城内守军本就是各部临时拼凑起来的, 又因银佛倒地乱了心神, 不成气候。如今乍见噶尔丹率领部下全力攻城,以慌乱应对敌方利刃铁甲,自是伤亡惨重, 血流成河。   不知是从谁人嘴里开始传的,说既有天降警示,怜悯世人惨遭杀戮, 索性顺天而为,开了城门归降。   首先响应的,便是原属归化城的太平兵们。   太平兵们武艺不精, 但人数不少, 乍然闹起来, 土默特王与大清驻归化城副都统五格齐齐出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堪堪把人弹压下来,不至于军中哗变。   喀喇沁部与土默特部因归化城归属问题,多年交恶。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见土默特王帐下这些贪生怕死不成器的兵将,顾不得身在战场,叉腰立在城墙头,连讥带讽好一番嘲笑。   结果乐极生悲,险些被两支流箭从背后射个对穿。   土默特王原本气得铁青的脸,霎时扭曲,要笑不笑。   察哈尔到西城门寻班第时,正巧撞见归化城那些‘太平兵’不情不愿被土默特王驱散。   然后又见三丹夫脸拉得老长,浑身是血,由一干手下拥下城楼。   班第持弓紧随其后,他大半个身影笼罩在城墙暗影里,面色看不分明。只见冷月清辉衬得那一袭玄黑甲胄寒光凛冽,悍气慑人。   这莫不是因银佛倒地,军心不稳,将士哗变,误伤了三丹夫。   察哈尔为自己的猜测惊得虎躯一震,颇有几分紧张唤道,“台吉。”   “把他带回去养伤。”班第眼风扫过察哈尔,顿了顿,补充道,“无事,不必担心。”这话显然不是对察哈尔说的。   “属下记下了,自会转告公主。”察哈尔了然颔首过后,又道,“台吉,属下还有一事禀告。”   班第挑眉,示意察哈尔随自己来。   两人一路行到班第的临时住所,察哈尔便迫不及待道告知班第,容温从樱晓口中,套出了清军在乌兰木通的消息。   “乌兰木通。”班第正色,拿了随身携带的舆图出来,“往西距归化城约七八百里。”   八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昔年安禄山起兵叛乱于范阳,唐玄宗处在三千里之外的长安华清宫,六日之内便知悉了消息,平均日行五百里。   但前提是,沿途各路每隔二十里设有驿站,以供换马。   依照归化城如今情形,莫说沿途换马狂奔至乌兰木通去寻清军传递消息;能在噶尔丹大军围困下,平安溜出归化城门往西去,已算有通天本事。   “台吉,让属下去吧。”察哈尔主动请缨,“属下乃是先锋营的斥候出身,定不辱命。”   “不必,我另有安排。”班第断然拒绝,“你守好小院,若见势不对,不必管我,立刻送公主出城,往北去寻郡王他们。”   “何至于此。”察哈尔叹气,自说自话,“兵力相差不大的守城之战,只要城池坚固,守将善谋,一时半会也不至于破城逃窜,且等等。”   班第不以为意轻嗤,揭穿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归化城三面临山,自成屏障,占尽地利。如今却因银佛倒地,失了人和。攻城先攻心,这一战,噶尔丹已赢了大半。”   “台吉言下之意,银佛是噶尔丹故意使坏弄倒,嫁祸给你,其意在攻心?”察哈尔大惊失色,“他不是自称佛陀转世,怎敢行这般恶事?”   察哈尔不信鬼神,今日银佛倒地,他只当是场意外,班第倒霉背锅罢了。   毕竟那银佛底座莲台被挖空多年,栉风沐雨,不坚固也在情理之中。   何曾想,竟是噶尔丹刻意为之。   “行了。”班第行到门口,望向不远处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营讥诮一笑。   这世上哪来的活佛在世,只有弱肉强食。   “别在这里磨时间,尽快回去。”   说罢,班第抬脚离去。   察哈尔面色郁郁,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将欲分开之时,班第无意扫过不远处还亮着烛火的顶棚,忽然回头示意察哈尔,“你去那里拿两个包子。”   察哈尔神思不属,闻言直愣愣回道,“属下不饿。”   班第一噎,咬牙道,“……带给公主。”   “……”察哈尔尴尬挠头,快步朝那处劳军的包子铺过去。   片刻之后,便清楚听闻一阵吵嚷声。   有道尖利的声音高喊,嫌恶至极,“若非科尔沁大军贪生怕死,不依圣旨如期赶往赤峰城襄助清军,而是自作主张转向去攻驻兵松散的漠北,噶尔丹怎会气急败坏,突袭归化城?依我看,归化城今日劫难,皆为科尔沁所累,是以连银佛都降了警示。”   身着归化城守军铠甲的小兵往班第方向斜乜一眼,刻意对着察哈尔指桑骂槐,“滚远些,我们的米粮,可不养祸害!”   “去你娘的胡说八道!你归化城是人,我科尔沁将士的命便不是命了?”   察哈尔怒不可遏,红着眼,提了拳头不管不顾往说话那个归化城兵役身上痛揍,“我们就合该老老实实去赤峰城以血肉之躯堵噶尔丹的火炮,换你们这些丧良心的东西平安喜乐,苟活于世?”   对方也自也不是好相与的,很快,两人便打作一团。   眼看那兵役就要不敌,边上几个与他同路的兵役个个摩拳擦掌,索性也一股脑扑了上去。   六七个人围殴察哈尔一个。   此时战事吃紧,内忧外患,风声鹤唳。这番不大不小的动静,自然早早被报到了土默特王耳中去。   土默特王闻讯,头疼扶额,立刻扯了大清驻归化城副都统五格同来。   土默特王与副都统五格赶到时,正见班第浑身肃杀立于斗殴人群三十步开外,那双健壮的胳膊,赫然挽弓对准斗殴的几人。   “台吉,台吉万万不可!”副都统五格紧张大喊,他们将将才安抚好帐下吵嚷着要降的兵马,可不能因这场小小的斗殴再度骚乱起来。   伴着这道高声呵止的,是班第出弦的利箭。   不偏不倚,正中最初出言挑衅察哈尔那人眉心。   那人还算健硕的身形,轰然倒地。   鲜血顺着箭柄流下时,四下随之静寂。   土默特王与副都统同时被气得头晕目眩,见了血,今日这事儿注定是不能善了了。   察哈尔却不管那许多,随手撂开身前那人,阔步迈到班第身边,飒爽笑开,“那人嘴贱,这般轻省的死法,便宜他了。”   “确实。”班第颔首,眉目狠戾,随口吩咐闻讯领人赶来的多尔济,“曝|尸。”   这才是他,真正的他。   多尔济素来对他马首是瞻,闻言虽知大敌当前,自己先内乱起来极为不妥,却半分不带犹豫踌躇,高声道,“把尸体挂上城墙,以儆效尤!”   土默特王与副都统全程看得目瞪口呆,眼前黑影一重叠一重,是真的快晕过去了。土默特王顾不得体面,翘起胡子气急败坏吼道,“你们这些科尔沁后辈,当真小儿意气,如此胡闹,激化内乱,这归化城不要了?”   “这归化城本就不是我科尔沁的,要与不要有何干系?再说,从头到尾嚷嚷着投降的,可不是我科尔沁人。”   多尔济讥诮冷笑,想起自己五哥昼夜辛劳,调兵遣将,只为替眼前这些人死守家园,免遭铁蹄鞭笞。结果到头来,这些人却为了些愚昧荒谬的理由,不断以言语重伤他五哥。   多尔济只觉心头被巨石堵塞,无限凄凉,愤恨不休,刻薄道,“好歹也算相识一场,我不妨提醒一句,趁早歇了归降偷生的心思,没用!当年噶尔丹突袭漠北喀尔喀,也不是没见过白旗,可到头来,喀尔喀青壮仍旧被屠戮殆尽。”   非我族内,其心必异。   噶尔丹得势不正,手边兵力有限,又怎会留一群潜在威胁在身边。   土默特王气得打嗝,却碍于多尔济句句在理,都是无可反驳的大实话,只能把那股气憋回去。退后一步,把副都统五格让出来。   五格是曾在京城为官的,为人处世比土生土长的土默特王圆滑许多,面上扯着假笑,唱起了白脸。   “小七爷慎言,归化城与科尔沁乃是守望相助的兄弟,万不能因一时意气,放出这些狠话伤了和气。我知道,你是因城中流言在为台吉抱不平。放心,我定想方设法,尽快杜绝这些口舌官司。”   “不急。”一直默不作声的班第忽然开口,低哑的嗓音在暗夜里炸开。   土默特王顿时欣慰暗生,还当他们这群科尔沁人总算有个冷静的出来打圆场了,却见班第冷然挽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咻咻咻’几声过后,方才口出不逊,围殴察哈尔那几个兵士,瞬间倒地。眉心无一例外,都插着寒光凛冽的利箭。   如此嚣张,简直是全然不把土默特王及副都统五格方才那番软硬兼施的劝说放在眼里。   在土默特王与五格的怒目中,班第慢条斯理收回弯弓,冷声直白道,“二位若无力弹压军中骚乱,大可请我相助。”   请他相助,他怎么助,靠刀剑弯弓射杀么。   土默特王被班第的嚣张气焰气得一个仰倒,边上五格适当扶了他一把。   冷静下来细想,其实班第这般强硬手腕也算是个办法。   毕竟草原素来奉行的,都是弱肉强食那一套。在绝对的武力威压下,所有的动乱只能归于服从。   但土默特王与五格毕竟是这群兵将的领头,多年经营,难免有所掣肘,不敢轻易动武,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哗变。   说起来,还真没有班第这个外人行事来得利索。   当然,这些思量都是后话。   眼下,班第收弓过后,便头也不回扬长离去。他手下的人紧随其后,离开前,还不忘把那几个兵士的尸体拖走。   在城墙根分路时,班第背过人,低声吩咐察哈尔,“最近小院的吃用,从西边调。”   就冲今晚军中这些兵士对待科尔沁人的态度,便也知道,接下来小院那边的日常采买必成问题。   又不是没路子弄来更好的吃用,班第见不得属下为难,更不乐意委屈自己的女人。   “西边!”这些日子,察哈尔心知肚明班第看容温跟看眼珠子似的,听他这般吩咐,倒是不吃惊,只是踌躇,“西边运来的东西毕竟不同于归化城所产,可要伪饰一番?否则公主问起来,属下不知该如何应答。”   班第一愣,掩下那一瞬间升起来的茫然,笃定摇头,“她不会问。”   从他与容温相识至今,容温有意无意窥到了他不少秘密,但从始至终,容温始终没问过半句。   甚至,连当初他伙同皇帝在通榆城外算计和亲队伍,危及容温自身的因由,容温都未曾探究过。   真正的活在当下,不问前事,不问后路。   这样随性,好也不好。太过飘忽,犹如抓不住的云彩,无根无系。   察哈尔是个较真的,似没察觉到班第的瞬间怔忡,直愣愣追问,“万一公主问了,那该如何?”   “实话实说。”   -   察哈尔带着伤员三丹夫回去找容温复命,班第则留在西城门布置人手。趁噶尔丹小股侵袭,意在消耗城门守军的空子,偷摸出城,前往乌兰木通送信。   之后又与余怒未消的土默特王和五格就当前形势商议一番。   一夜悄然过去,再抬眼看天际时,已现曙光。   班第随手绕着弯刀柄上的红带子。   这是当初在科尔沁随军出征时,容温紧张兮兮要撕红裙子给他‘挂红’,他见之好笑,顺手从容温头上撸下来的。   班第背倚冷硬城墙,借由望楼灯火,掏出怀里的舆图看了许久。   此时距当初不过一个半月,却隐隐的,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班第面无表情收好舆图,倏地起身,扯了快马朝小院赶。   门口侍卫正在换班,见班第疾驰而来,连声问好都未来得及出口,便被院内传来的哀嚎截断。   是三丹夫。   班第把马缰扔给侍卫,满眼嫌弃问道,“他叫了一夜?”   侍卫顶着乌黑两只眼圈,无奈点头,“听说世子中的那两箭有倒刺,老蒙医费了一夜功夫,切开皮肉给他拔箭,确实受了不少罪。”   班第冷嗤,不以为意,本欲直接进内院去看容温,途径小院西厢房时,忽然听见有道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啧,还是器物齐上给男儿治病疗伤来得带劲儿。在这小院憋了数日,总是给那娇弱姑娘开药温养避子药弄出来的寒症,无趣得很。”   娇弱,姑娘,避子药。   犹有雷电直劈到了班第四肢百骸,震得素来冷厉的男人,身形明显摇晃,指尖颤抖不停。   是上次他回来时,撞见容温喝的那两碗药。难怪味道那般齁咸古怪,原来是不善用药的蒙医开的方子。   班第面黑如墨,眼底却是猩红一片,攥紧拳头,没头没脑往内院奔去。   一腔愤怒懊恼,在对上那扇紧闭的房门时,似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怒火消散,只余无限凄凉。   强劲的大掌生生把门框捏出一只掌印,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   不用探查,他也能猜到给容温下药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本以为把人弄到归化城来,两厢远远隔开,便能保她平安无事。   谁知到头来,终究还是祸累了她。   班第一腔难言怒火,最终烧到了闻讯赶来的察哈尔身上。   -   容温这日起床后不久,便发现察哈尔不见了,护卫小院的职责交到了察哈尔的副将身上。   副将按照吩咐,把班第回过小院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   先是向容温转告几句班第平安无事、城门暂且得保的话,又一脸艳羡道,“台吉视察哈尔将军为左膀右臂,如今前方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所以把人调走委以重任了。”   副将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成功骗过容温。   容温不疑有它,心下稍安。用过早膳后,便带着扶雪一同去外院探望受伤的三丹夫,以尽主人之谊。   方行到檐下,便见两只银灰羽毛的鹰隼突从天际袭来,似要直击她二人面门。   主仆两受惊,尖叫还未出口,屋门先开了。   屋内传来一声吊儿郎当,毫无诚意的安抚,“公主莫怕,这是我驯养的宠物,乖得很,轻易不伤人。”   这两只畜生明显听得懂人话,闻言再次往苍穹扎去,那两双雄劲威武的翅膀,携起一阵劲风,刮乱了容温主仆二人工整的发髻。   就这,也敢说乖。   “……哦。”容温不以为意的轻应一声,进门目光与说话的年轻男子对上。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其人——典型的蒙古人长相,棱角分明,但身量瞧着却比一般的蒙古男子瘦小不少。忽闪的双眼,瞧着跳脱,不太正派。   好在,目色清亮,并不显猥琐。   容温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不坏,遂不温不淡问道,“世子伤势如何?以后你便在此养伤,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   这本来就是一句客气话,但三丹夫似并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闻言,顶着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显苍白病弱的脸,大喇喇道,“我想吃锅子。”   “……现在是六月。”   天气热得似挂了两个太阳,吃什么锅子。而且锅子涮的牛羊肉,根本不适合伤者吃。   “啧。”三丹夫摇头,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神色,“那便佛跳墙吧。”   佛跳墙不仅费时间,需要的用料也杂。   “大概也不行。”容温微微摇头,“归化城已被围困数日,早与关内行商断了联系,城内能吃用的东西有限,一时半会儿怕是凑不齐用料。”   三丹夫身子往后一仰,闲闲倚在迎枕上,双眼咕噜乱转,故作委屈发问,“公主讨厌我?”   “这话从何说起?”容温四平八稳回道,“总不能是因为我思量各方因素过后,连续拒绝了世子两次?”   “没错。”三丹夫往桌子方向笃定一指,意味深长道,“我若瞧得不错,那桌上果盘里放的,乃是漠西一个名唤哈密的偏远地方产的蜜瓜。瞧那果蒂,还很新鲜。公主住处既有办法从漠西弄来新鲜蜜瓜,那怎会弄不到几样食材?”   桌上那几只黄澄澄的瓜,容温的内院也有,是今晨侍卫送来的。   她从前并未见过这种瓜,只当是归化城特产,并未多问,殊不知竟来自噶尔丹的旧巢漠西。   这个三丹夫,瞧着吊儿郎当不着调,不曾想洞察力竟如此敏锐细致。   容温兀自心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随口应付三丹夫两句过后,便借口要回去用药,告辞离去。   回到内院,容温捏起一只香气扑鼻的香瓜,心不在焉的来回掂量。   产自漠西偏僻处,却能越过险峻杭爱山,穿过漫天戈壁与茫茫草原,新鲜运送至千里之外的归化城。   毋庸置疑,这香瓜肯定是班第弄来的。   所以,他在漠西定是有自己的人手,且势力绝对不弱。   科尔沁常年雄踞漠南;前些日子他又不惜把科尔沁三万精兵拱手赠给了漠北喀尔喀可汗,相当于变相把漠北收入囊中。   漠西、漠北、漠南。   拢住这三处,便是全盘占据了整个蒙古。   班第胸中的沟壑或野心,容温此前隐隐知晓,却从未着意探究过。   所以当这一刻,一切真相猝不及防摊开在她眼前时,她除了无措便只剩下茫然。   困顿之际,容温毫无征兆想起了宝音图那张与当朝大阿哥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宝音图乃是先帝与废后静妃之孙。   静妃出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   单论血脉尊贵,如今皇室的嫡系,无人敌得过他。   若用宝音图的名号扯大旗造反,勉强称得上师出有名。   由此可见,班第还算爱惜羽毛,至少没直不楞登举兵攻伐。   可惜,时运不济。   银佛倒地虽是人为,但班第惹得漠北归化城众生怨怼的事,乃是板上钉钉的现实。   还未正式起事,已先损了名头,将来怕是少不了弯路要走。   容温思绪无限发散,晕沉沉在屋内闷了一上午。   屋外,正给三丹夫炖佛跳墙的扶雪同样沉默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眼神却不住屋内瞟,难掩激动。   若真如三丹夫世子所言,公主有通往漠西的路子。那她所愿,定能实现。   她得想想,该如何对公主开口。   -   各怀心思的时间过得格外慢。   任凭外面战事焦灼,民意沸腾;小院像是于世事纷乱中,强行隔离出来的安稳净土。   容温只能每日探望三丹夫时,顺便从其随侍口中打听几句真实世界的流血牺牲。   六月十九,传说中的菩萨生辰。   蒙古大兴佛教,许多百姓都是寺庙属民,这样的大日子,自是郑重对待。   早在前几日,便有无数信徒与喇嘛,不顾战事,自东城门涌入归化城朝拜心中圣地银佛寺。   喇嘛、信徒越来越多,银佛倒地、天降警示的事便闹得越大,班第这口锅是背得稳稳的。这几日,凡是科尔沁人行在大街上,或多或少都受了班第的‘连累’,犹如过街老鼠一般。   容温与班第为夫妻,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她更是和亲公主,名义上背靠大清。不管是喇嘛还是百姓,都不敢轻易牵连她,唯恐给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归化城,招来大清的怒火,雪上加霜。   在如此敏感关头,所有人都在煎熬,唯独她暂得安宁。容温直觉有更大的风浪藏在众口流言之后,严令小院的护卫们不得随意外出,以免被人抓了小辫子,趁机发挥。   形式迫人,容温几乎整宿整宿的夜不成寐。   菩萨生辰这日,早晨天边微亮,容温已坐在院角翻那本《归化城地方志》。   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自院墙外飘进来,然后是喇嘛与百姓虔诚念经祈福的声音,一重叠一重的动静,吵得人头昏脑涨,不得安生。   片刻之后,副将一脸丧气的冲进来,禀告道,“公主,那群喇嘛领了城中近半百姓,围在咱们小院周边,幕天开设祭坛。”   难怪这般浓重的檀香气味,容温被熏得低咳两声,摆手道,“关紧门户,除非他们先动手擅闯,否则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理会。”   “公主有所不知。”副将忿然握刀,“被祭坛围在正中的,理应是祭礼才对。这群喇嘛明知是公主住在院中,却故意如此做派,岂不是存心折损公主福报,真真是恶心人。”   其实,用挑衅更为准确。   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不能主动生事。   否则众目睽睽,众口铄金,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因有容温的严令在,这一上午,两厢虽形势紧张,到底相安无事。   直到日上正午,骄阳似火。   三道鼓声过后,院外诵经的声响同时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亢吟唱的偈语调子。内容听不懂,古朴凄怆倒是真的。   再之后,容温听得有一阵稚嫩凄厉的哭喊声,似被厉鬼扼住了咽喉,绝望可怖。   高悬苍穹的朗朗白日,也驱不散阴寒。   连嫌院子里气味熏人,一直躲在厢房内养伤的三丹夫都被惊动了,示意属下去看眼外面,嘴里不屑冲容温道。   “我一直嫌喇嘛晦气,所以我喀喇沁部内,决计不分出牧地、牧民去养满山遍地的闲散喇嘛。你听,这青天白日的,得吓哭多少人家的孩子。”   “是大清在蒙古推崇黄教,大修佛寺,鼓励牧民家青壮男丁出家为喇嘛的吧。当了喇嘛,不仅能家中能免税,还有不少的银钱。寺庙中一应供给吃食,也比之普通人家也强上许多,地位还高。”   容温勉强笑笑,盯着地上的树影,怔怔道,“我初到归化城时便听人戏言,如今这世道,牧民家的儿子若想出头,去银佛寺当喇嘛比参军搏杀强,只是可惜喇嘛不能留下后嗣。”   饶是如此,还是少不了一户育有六子的牧民人家,五个儿子去做喇嘛的稀罕事。   后嗣而已,哪有眼前安乐享受来得紧要。   “公主这般出身,能说出这番话,也算清明公正了。实不相瞒,当年皇室在喀喇沁部与土默特王争夺归化城属权时,之所以一力偏向土默特王,便是因为我喀喇沁不肯遵朝廷推崇的黄教。”   三丹夫啧啧称奇两声过后,一双眼灵活打量容温一番,似重新认识了她一般,言语爽直许多。   “以所谓黄教教化,加之从牧民身上剥削来的,源源不断的金银粟米。硬生生把原本豺狼一般凶悍的草原儿郎,圈养成了大敌当前,不思反抗,只会愚昧百姓,满口花花念两句我佛慈悲的羊羔子。”   “这等行径,令人不齿!”   三丹夫说得义愤填膺,容温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不齿朝廷,还是外面涌聚的喇嘛。   大清起势自草原,若非有草原各部襄助,决计不可能轻易入关为主。   说到底,大清比任何人都清楚蒙古各部联合后的实力。   所以,从先帝开始,便以蒙古人入关易引得天花肆虐为名颁下了封关令,不许蒙古人入关、习汉学汉字、与关中互商。   另外,蒙古这片本来充斥着搏杀与勇气的土地上,也先后被一座座装金饰玉、皇家扶持、地位尊崇的寺庙先后覆盖,遮住先辈期许与荣光。   先前那些年没觉察出任何不妥,反而瞧着还有几分朝廷施恩的意思。   可积年累月下来,灾患便凸显了出来。   以黄教教化为名,金银辅之,实则意在愚昧民智,减少人丁,无形消弭蒙古战力,灭了其对大清的威胁。   原本该是一群志在四方、满腔血性的男儿,被如同养猪养羊一般圈养起来。每一日,都在把悲哀愈发深刻进这片本就贫瘠的土地上。   既如此,在被袅袅檀香生生熏软骨头前,总有保持理智,想要反抗的人。   三丹夫这句“不齿”,亦是容温想说的。   但她这样的身份,却没有任何立场说。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们这些人享受的所有供养与尊贵体面,都是出自皇室的不齿之上。   容温把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摊开,翻到大青山篇,定定看了片刻,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认真道,“我或许有办法暂解归化城之危,世子可愿助我?”   “当真?”三丹夫意外又惊喜,“你快说……”   三丹夫的催促,被匆匆跑进来的随侍打断,“世子,出大事了。外面那些喇嘛都疯了,不以牛羊为祭礼,竟用百名童男童女为祭,还美其名曰说是送给菩萨做童儿的。”   “什么!”容温与三丹夫大惊失色,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三丹夫因这番激动,扯开了腰上的箭伤,痛呼一声。他养的两只鹰隼破天而来,绕在他左右发出怆然嘶鸣,似在关切主人。   他却顾不上许多,一把拂开平时爱若珍宝的鹰隼,冲随侍大吼,“你再说一遍!”   随侍抹了一把脸,忿然中带了哭腔,“领头那个大喇嘛说,今岁天灾人祸,佛不佑我,遂得加重祭礼。我杀他全家,那是一百个半大孩子……”   蒙古贫瘠,妇人生产不易,孩子长成亦是不易。遂各部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妇孺。   一百个孩子,一百条人命。   容温死死瞪着院门方向,忽然抽过一旁侍卫的刀,跌跌撞撞往外奔去。   她承认,这群人的挑衅成功了。   “快拦住公主!”三丹夫手捂渗血的伤口,紧随其后追出来,急声怒喝。   以他的心智,自然不难猜测到,外面这一出鲜血淋漓的‘祭祀’,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从始至终,这些人的目的,不过是想把容温这个和亲公主牵扯进归化城的混乱中去。   这些人固执认定班第乃是摧毁他们心中神圣信仰、为祸归化城的真凶,恨班第入骨。哪怕他们明知此时在西城门搏杀,护得他们暂且安稳的也是班第。   如此情形,被班第护得严严实实,独立在所有侵扰之外的容温,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没什么是把容温彻底拉入这场混乱,更能报复班第,更让人痛快的事了。   这一刻,三丹夫忽然明了,当初他无意受伤,班第特地把他安排进小院养伤,防的怕也是今日情形。   侍卫们反应还算快,闻言立刻组成一堵人墙拦在容温面前,不许她开门出去。   可是一扇木门而已,哪里挡得住百名孩子绝望的叫喊与翻涌的鲜血。   扶雪跑了上来,死死拉住容温胳膊,副将则趁机夺了她手中的刀。   扶雪哽咽道,“公主,世道如此,救不过来的,回去吧。”   也不知是这百名孩子救不过来,还是这世道救不过来了。   院落中飘香的青檀树全被浓重血腥味压了下去,有一瞬间,容温几乎分不清面前这扇门之后,究竟是祭坛还是修罗狱屠宰场。   几乎僵滞的迈出步伐,随扶雪往内院去。   走到一半,容温忽然挣脱扶雪,反身迅速扯开院门。   街对面,最后一名‘祭礼’的头颅,正好落下。   然后被两名青壮喇嘛,迅速丢进一旁的大熔炉中。   容温乍一眼望去,没看清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只记得那一脸的扭曲狰狞。   正午骄阳,袅袅檀香烟气弥漫,熔炉烧得正旺,临时搭出来的祭坛内外,坐禅了无数身着红黄袍的喇嘛。   他们身上那红色,像极了自街对面汇聚,蜿蜒流淌到小院门前那棵白榆树下的液体。   原本树根处鲜见的肥沃黑土,被染成了恶臭猩红。   似要从根子上,腐朽这一切。   那个领头的大喇嘛,捻着佛珠,正在一脸悲悯的对她笑。   容温双眼缓缓瞪大,在她作势冲出去前一瞬,被扶雪拦腰扯了回来,三丹夫顺势大力合拢院门,也无意觑得一眼外面情形,忍不住矢口大骂,“疯子,一群疯子!”   “都疯了……呕……”容温面色煞白,干呕不止,身子摇曳如风中拂柳,满头满脸都是恶汗。再顾不得体面骄傲,带着哭腔,几乎崩溃的朝副将喊,“你去,去大长公主府与土默特王府给我借两样东西!”   -   一场厮杀,击退敌军过后,已近黄昏。   西城门守军哀嚎遍野,几个主将都去了议事处,不当值的将士或坐或倚在留在城墙各处,略作休憩,等着放饭的鼓声。   就在这时,前方正大门街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然后又诡异的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好奇望向大街正中,径直朝城墙而来的华丽仪仗与舆车,以及紧随舆车之后那辆囚车,和无数尾随而来瞧热闹的百姓。   这些将士不算顶有见识,但还是认得这逶迤行来的仪仗队伍上的徽记标识,属于长居归化城几十年的大长公主,纷纷起身行礼。   舆车里始终没有回应。   细心雕刻,镶嵌金玉的车轱辘缓缓压过脏乱的街道,最终停在青石城墙下。   一只细白的手撩开纹饰繁复的车帘,从车上下来一名衣着光鲜,身形消瘦的宫女。   这宫女,正是扶雪。   扶雪伸手,低眉顺眼扶了头戴二层金塔孔雀衔东珠朝冠、身着金线双凤正统吉服、携朝珠绶带的容温下来。   如今的归化城,够身份穿戴这般规整庄肃的皇室正统袍服的不过两人。   ——淑慧大长公主,与和亲到科尔沁不久的纯禧公主。   看容温的年岁,决计不可能是大长公主。就算有那不认识她的,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容温顶着各种情绪不一的眼神,扶着扶雪的手,自顾拾阶而上,登上城楼。   她身后,仪仗队伍乌泱泱摆了一长串,副将亲自从囚车里那人犯提出来,随后而上。   城门守将几乎被容温那一身行头晃花了眼,见容温立在城头,也不敢阻拦,更不敢问来意。匆匆行了一礼后,慌忙告退,亲自跑去议事厅中寻班第及土默特王等人。   容温本就是声势浩大从小院门口,踏过那群喇嘛诧异的眼,往城门来的。   一路上,几乎吸引了大半归化城百姓尾随。   这会儿,她不过在城门上静站了片刻功夫,剩下那一小半未尾随来瞧热闹的百姓,也闻风涌聚了过来。   从高大巍峨的城墙望下去,众生渺渺,颇有几分意趣可爱。   容温微不可察的勾了唇角,只是那眼神,从始至终都是冷的。   容温略侧头对副将道,“差不多了。”   副将闻言利索把手里提着的犯人,往城墙前凹处一推,然后抽刀,劈手直愣愣稳插再那犯人脑袋旁。   副将样貌生得凶神恶煞,配着这幅随时要人命的狠厉举动,霎时镇住了城墙下喧闹不休的百姓与将士。   周遭噤若寒蝉。   容温面无表情往前一步,浑身端肃,直视城墙下众人,一字一顿郑重道,“今日我来,只为澄清一件事。”   “三日前黄昏,银佛倒地,诸位都怪责我的额驸,科尔沁部班第台吉,称皆是他挖空莲台,兵围圣寺惹的业障。科尔沁郡王府家资不丰,确属实情。但我的额驸,却决计不会缺从莲台底下挖出来那些许白银。他若需得着,我自有偌大一个公主府拱手赠给他。”   “那日,台吉之所以兵围银佛寺,全是为了捉拿出卖归化城,引得噶尔丹长驱直入攻城的真凶。”   副将机灵的把那犯人的头扯起来,让下面百姓看清犯人的脸。   有那眼神好的百姓,已惊叫起来,“是魏昇,那个魏二爷!”   魏昇扎根归化城数年,邪|淫无礼,欺压百姓的名头可谓响亮。   一见是他,结合容温方才的解释,百姓还真就将信将疑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魏昇先是被班第手下的人严审了好些天,折磨得浑身没一处好皮肉。   后来,班第知晓了清军去向,整日事忙,自然也不会再在他身上费心思,任其自生自灭。   今日容温派人去提他时,他已饿得奄奄一息,分不清黑夜白日。   心里正盘算着,不如选个时机开了口,搞点吃的,至少能当个饱死鬼,挨饿的滋味太难受了。   谁知根本无人再逼问他,他被弄上囚车,一路到了带到了城墙。   这会儿,听过容温的话,他总算理清了前因后果。   他今日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眼前这位貌似温良的纯禧公主,打算让他给自己额驸当替罪羊!   “不是我,不是!”魏昇也不知从哪里蓄起来的力气,忽然拼命挣扎,扯着破锣嗓子大叫起来。   副将立刻要去捂他嘴,容温云淡风轻的摆手,示意不必。   但言语上,却是立刻提高嗓音岔断他的话,义正言辞逼问,“怎就不是了?我听额驸说过,当日捉拿到你时,你正蜷在莲台那个洞里面。你说,我可有攀诬你?”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事实全错了。明明他是被容温硬塞进去。   魏昇浑浑噩噩望向容温,心知她是在刻意误导百姓,面上狰狞之色尽显,带着玉石俱碎的癫狂,高声冲城楼下喊叫,“我是在莲台里没错,但却是和纯……”   一粒细小的飞石不知从何处射来,正准魏昇嘴里。   他呕出一口鲜血,余下的话化作无数不甘心的呜呜声。   城墙下的百姓隔得远,自然看不清这般细微的动静,也不关心魏昇为何会吐血。   他们只记得魏昇前面那句——他是在莲台里被捉拿的。   这是实打实承认了容温澄清的话。   容温不动声色往城墙青石阶出斜了一眼,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只能收回目光,按计划把这场戏唱完。   台下百姓已然动摇,争论不休,但始终没有盖棺定论。   容温闭闭眼,忽然抬手取下头上象征皇室地位的金塔朝冠,正正摆放在城墙上。   “我知道,仅凭言语取信于人,难如登天。所以,今日,我以公主名义对长生天起誓,若我方才有半句虚言,诸位先前咒骂额驸的所有恶言——出你口,应我身。我之结局,一如他!”   话音落,副将的刀,毫不留情挥过魏昇的脖颈。   乱蓬蓬的脑袋,混着鲜血,咕噜顺着城墙滚落在地,吓坏不少胆小的百姓。   容温死死掐住手心,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仔细擦干净朝冠顶上,那颗被血迹喷涌脏污的大东珠。   东珠采自东边满洲,清室起势的地方,被宫中所喜,用作朝服冠冕上镶饰。   平心而论,实则南边海域里采出来的南珠,比之东珠更饱满莹润。   但因为东珠来的地方占了所谓气运,遂享尽推崇。   珠子如此,人亦如此。   若没有这层金贵的公主身份加持,哪怕容温智计滔天,今日情形,也无法取信这满城的百姓将士。   想来,有些东西,真是从出身便决定了的。   容温把朝冠戴回头上,慢慢走下青石阶,不出意外,在缓步台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他肯定几日没合眼了,眼底血丝密布,发髻散乱,周身狼狈得紧,脏兮兮的模样与盛装打扮的容温堪称云泥之别。   可这人不但脏兮兮,心里还很没数。   竟然在看见容温的第一时间,气势汹汹大步上前把容温裹入了怀中。   “真臭。”容温委屈地扯着他的发梢,把脸迈进他怀里,“可是我想你了。” 第67章   晨钟暮鼓, 落日熔金。   古朴青石城楼阶上,年轻男女相拥的身影被拉得格外长。   那句想你,亦由夕阳镀了层细腻光影。   似光阴流转后, 馈赠所有透明的温柔。   有生的二十二个年岁里, 班第于草原上一场场或大或小的战乱中,以杀戮与鲜血成就了自己在这片碧色千里的土地上, 坚不可摧的强者地位。   强者若想恒强, 首要便是‘无畏’二字。   这些年,他习惯以无畏姿态, 横刀立马现于人前。   他不在乎世人评说,更视那些或敬仰、或畏惧、或仇恨的眼神如无物。   只偶尔战歇,闲月为伴时, 会起怔忡——他自认所作所为, 俯仰不愧于天地。   可为何,人心向背,从无定数?   他少时意气, 铁马金戈,也曾得过万人拥护。   如今,同样枕戈待旦, 却一身骂名。   牵累族人不得安宁,甚至连想拿只包子回去给喜欢的姑娘,都会惹来不少纷争。   曾经为‘人心向背’四个字或起多少的意难平。   在当下这一刻, 他把这个弱质纤纤, 却胆敢顶着千夫所指, 万人讥嘲,竭力维护他的姑娘搂入怀中时,都平顺了。   世间人心,都抵不过她捧来的,这颗勇敢又透明的心。   男人大手细细摩挲过姑娘不住轻颤的脊背,带着与落拓粗犷外表全不相符的柔情爱怜。他不会安慰人,哪怕此时感她情义,又因那句“想你”缱绻满心,也只会沙哑一口嗓子,“没事了,别怕。”   顿了顿,又干涩道,“乖啊,放心哭出来,我给你挡着。”   熟悉的怀抱,温柔的安抚,勿需多余言语,容温的冷静表象被击得支离破碎,压抑多日的崩溃难安瞬间无所遁形。   容温鼻头发酸,在那股涩意涌到眼眶之前,一把大力推开班第。   昂头,满脸倔强的与他对视,倏尔冷笑起来。   “遇上台吉这样宠辱不惊、有担当的夫婿,我笑都来不及,有何可哭的?你明知银佛倒得蹊跷,与那中空莲台无关。却闷声不作解释,自顾扛下所有闲言罪过,不正是怕有人深挖出那达慕当日你兵围银佛寺的真正因由。”   那达慕那日,她被归化城声名狼藉,以淫|邪荒唐出名的公子魏昇劫走了整整一天。   和亲公主被富贵浪荡子劫走,额驸怒而领兵捉奸。不论内情,光凭这一个个响亮的名头,便全是噱头,多香艳的故事。   这若是传出去,怕是今后几十年,坊间都不乏笑谈。   现下世道,对女子远比男子严苛。   班第严防死守不许消息泄露出去,说到底,还是为了护她个清白名声。   容温早早便知晓,他看似粗犷冷戾,实则心思细腻。   譬如这几日,他深受满城流言围困,怕牵连到她,便不再亲自回小院去,只暗地里从西边调来吃用补给小院,并把小院轮值护卫增加了两倍。   以及方才,魏昇想玉石俱焚,坦言当日情形拉她下水时,那粒凌空飞来截断魏昇言语的小石子。   如此种种,容温能理解,可是……   容温板起面孔,一把拂开班第欲伸来牵她的手。   “我尊重你对我的好。”所以方才,她敢信誓旦旦对整座城的人撒谎,把罪过全推到魏昇身上,昧着良心摘干净自己,保全他一番心意。   “可是,我讨厌这样!”   “我问你,如果今日我不来,你打算避我避到何时?是真的怕拖累我;亦或嫌我稚鸟薄翼,无法与你并行,反倒拖累你?若真如此,你大可不必费尽心力躲闪逃避,把话往敞亮里说罢,一拍两散岂不利落。我被恭亲王府沾了十多年,平生最恶纠缠不清,困顿怨怼。”   所有找不到出口的奔溃无助与心疼,只能伪装上愤怒以作宣泄。容温胀红一张脸,噙着泪眼质问,少见的尖锐。   秉性柔顺的人发作起来,滚滚火气能焚三层房梁。   班第还是第一次见容温这般怒意汹涌,出口无度,人前失仪,灰眸中悔意与疼惜交杂。   有些话几欲脱口而出,想要解释。最终却又怯意横生,咽了回去。   这几日,他避而不回小院,确实有担心牵累容温的因素在里面。   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无意听得老蒙医那番话。   他心知肚明给容温下避子药的是谁,无颜见她,更不敢见她。   那些糟烂的真相藏在血脉里,他自己都心生厌弃,更何况是骄傲如她。   班第面上挣扎之色一闪而过,终是选择了含糊其辞,避重就轻艰涩道,“我回去过,只是你不知道。乖些,别再乱想。”   说这话时,他习惯伸手去摸摸容温的头以作安抚。结果只摸到满手朝冠、珠翠生凉。   无奈,大掌只得不尴不尬落在容温脑后。无意触到了她后领子上,被热汗濡湿的痕迹。   六月炎热,火炉子一般恨不得把人烤熟,城中不少穷人家的小孩子贪图凉快,都是光着屁|股蛋满街乱窜。她的衣领却格外厚实,硬生生捂出了一脖颈湿汗。   班第眉心一跳,这才仔细留意到她的穿戴冠冕皆有异常。   朝冠上的宝塔层数及孔雀衔珠枚数乃是固伦公主制,身上穿着也并非配套朝冠的公主香色朝服,而是一袭明丽高贵,却肩线宽大的正红金飞凤纹绣冬袍服,凤尾以无数米粒大小的灵粟之珠相缀,五色辉映。   看制式手笔是皇家所出不假,但过于奢靡喜气了。   ——不像端肃正统的朝服,倒更像是皇室宗女大婚时所用的吉服。   若非容温来时阵仗声势浩大,庄严肃穆,舆车后又以黑甲重兵押了魏昇的囚车,凭她这身装扮,说她是赶来成亲的,谁都不会有半句怀疑。   班第记不清他们大婚时,容温具体是什么装扮模样,但凭细节与直觉,他敢确定,容温这身穿戴肯定不是她自己的。   当初,容温不管是随多尔济出科尔沁散心,还是到归化城玩乐,都属临时起意,轻车简行,身边连过分贵重的衣裳首饰都未携带,更何况是公主冠冕。   整个归化城,有固伦公主制式朝冠与吉服的,除了淑慧大长公主,再无旁人。   ——容温与大长公主关系疏离,到归化城数日,从未亲自登门拜访。想来此举,是惹怒了那位自持身份与辈分的大长公主。   所以,前些日子噶尔丹兵临城下时,大长公主曾故意暗中遣人假扮他,想引容温一行困留在城中。   究其原因,不过是明知自己顶着大长公主身份在归化城养尊处优几十年,不能轻易弃城出逃。索性使计把容温留下来,分摊风险。   毕竟容温不仅是公主,嫁的更是与噶尔丹有深仇大恨的科尔沁部。   倘若噶尔丹真的攻进了归化城,首当其冲遭殃的肯定是容温这个身份特殊且年轻貌美的公主,而非大长公主那般年岁的老妪。   班第对大长公主那些坏心思心知肚明,只是近来忙于战乱,一直没腾出手来拾掇。   谁知些许松懈,倒是助长了这位大长公主的气焰。   城中已如今这般水深火热情形了,她作为扎根归化城多年,享归化城无数民脂民膏的大长公主,丝毫不顾念大体。   非但以二嫁之身,夫妻失和为由,百般推脱,拒不从夫家巴林部调兵相助,竟还有心思为一己喜恶为难晚辈。   顺应时节的夏朝服不借给容温,偏借容温一身张扬华贵的大婚吉服,还是厚重冬衣。   此举,一为磋磨。六月天穿冬衣,与把人扔火炉子里无异;   二为羞辱。大清入关多年,习了汉人纲常伦理,已禁了宗女再嫁。如今的皇室,二嫁之身的女子,唯有大长公主一人。   大长公主必是认为,容温敢不亲去拜见她,是因她乃二嫁之身的缘故,有心轻慢。   所以,在容温求上门去借衣时,她问过借衣作用后,索性趁机出口恶气。   借了一身大婚吉服给成亲至今不过四月,新婚丈夫健在的容温。   逼得容温在满城战乱缟素时,又穿一回嫁衣招摇过市,形如二嫁。   好在容温以一番浩大声势转移了百姓注意力,城中无人识得她这身穿戴乃是大婚吉服。   但容温自己,却是明明白白的。   屈辱,亦是存在的。   理清其中关节过后,再看容温通红的面容,班第额角青筋直跳,几乎摁不下眸中几欲迸发的凶横煞气。   他骄傲的殿下,今日是受大委屈了。   班第闭眼一瞬,大掌捧过容温滚烫的脸,垂首对视,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都是我的错,你别气。我先送你回去?”   自他说罢那句“我回去过,只是你不知道”以后,他便形容寥落,沉默中似带了几分挣扎。   容温一直耐心在等他解释——既然回去过,为何要隐瞒行踪,避开自己。   她可以装聋作哑,不去指责过问他那些堆积已久的野心与筹谋。但避而不见这事既与她有关,她便有权知晓。   结果等到最后,只等到一句认错。   她来,又不是争长短,论对错的。   她明明,是为坦诚与分担而来,为他而来。   “由我而起,给你惹出的麻烦暂且了了。你,也不必回去了。”原本的满腔怒气,被失望兜头驱散,容温冷瞥班第一眼,果断拂开他的手,自顾下了城楼。   班第被这记疏离冷漠的眼神震得心头一紧,紧接着似隐隐意识到了容温真正气怒的原因。亦步亦趋跟在容温后面,似被主人责骂抛弃的大狗,手足无措的模样。   在容温将踏上舆车时,班第终是忍不住,拽了容温左手回来,面向而立,冷峻面孔下,已有慌乱不自觉流泻,“殿下。”   街上还有不少未曾散去的百姓,挤在仪仗队伍边上看热闹。   容温眼风一扫而过,面色无波,一语双关,故作平静道,“拽得紧了,你我都疼,趁早放手。”   “捏疼你了?”班第想松手,又怕她真的就此离开,再不看他一眼。他知道她的,面上柔婉好脾气,实则刚强果断,主意大得很。   情急之下,班第愈发不知如何开口挽回。   最后,索性遵循本能,再次把容温拥入怀中。   只是,这次的拥抱,不像方才城墙之上那般气势汹汹;反而满是小心翼翼的珍重。   街边百姓们才看了一场美丽公主无畏挺身的护夫大戏,紧接着又亲眼目睹本该夫妻情深的男女主上演‘男缠女’的经典戏码,心觉奇怪之余,默契发出了细细碎碎的嬉笑声。   容温羞恼不已,碍于大庭广众之下,舍不下脸和他闹,只能闷声低斥,“快放开我!”   “不放。生死不改此志。”班第沉声说罢,忽然垂首在容温耳畔轻蹭两下,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近乎喃语,“再抱一会,这几日,我没有一刻不念殿下。”   容温似没听见后面这句服软,见他松懈,很是利索的趁机从他怀里脱身。   班第立在原地,眼睁睁看她头一扭,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粗喘一声,双拳握紧又松开,徒留满身颓然。   一双本就布满血丝的灰眸,此时此刻,似真浸了鲜血。掩耳盗铃般无奈阖上,恍若如此,便能掩下所有苦痛。   “你到底回不回去。”熟悉的嗓音,宛如天籁。   班第猛地张开眼,怔怔盯着五步开外的容温,生就棱角冷厉的俊脸,因刚被不敢置信的巨大惊喜砸中,硬给砸出了几分呆滞笨拙。   一时间,班第竟有些迈不开脚。片刻后,几乎是飘着到了容温身侧,殷勤的要扶容温上车。   容温淡淡避开,抬眸扫向他,端详几眼,忽然道,“低头。”   班第虽不知其意,但还是顺从的垂下脑袋,高束的发髻也老实跟着耷拉了下来。   这下,像条低眉耷脑认错的大狗了。   容温见他一直拿眼角偷觑自己,抿抿唇没说话。自顾掏出一方锦帕,面无表情替他把脸上的脏污痕迹拭干净;又把散落下来的发丝捋服帖;最后,理了理凌乱的甲胄。   容温做这些时,班第的眼神已由小心窥视转为直勾勾,火热得灼人。   很快,街边百姓便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事实。   ——原本那个落拓阴鸷、凶名在外、人人畏惧的狠戾将军,经由公主那番微不足道的小拾掇后,似乎变了一个人。   洒脱、昂然、意气风发。最重要的是,有温度了。   周遭议论声不绝于耳,容温不为所动,上下打量班第过后,不满意冷斥,“眼睛收回去,把头抬起来,背挺直!”   “好。”班第下意识昂头挺胸,眼睛却不听话,仍在容温身上打转,显得呆头呆脑的。   容温懒得再管他,把脏帕子往他身上一塞,突然拉过他的大手,很是霸道的吐出一个字,“走!”   她下巴微抬,姿态端肃坦然。紧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径直往人群中去。   那不经意间流露的倨傲矜贵,比任何言语都显得无畏勇敢。   班第被容温这出其不意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眸瞳微缩,脑子发懵。   身体却格外诚实,与容温手牵手,昂首阔步,坦坦荡荡越过逐渐自发分列在街道两侧的拥挤人海,直面所有蜚短流长,并肩前行。   卫队与车队被甩在身后,无数百姓被甩在身后,长日青城被甩在身后。   身边,只有彼此。   一直从街头行到街尾,班第才彻底醒过神。可那种比征战杀伐还来得迅猛的激荡情绪,却一直萦在他心头,再难消散。   到这一刻,班第才算真的明白,先前容温为何会说——洗干净脸,亦是尊严。   人活一世,最大得失莫过于‘干干净净’这四个字。   所以,她甘愿冒着千夫所指,也要维护他一个干净清白。   班第喉结一动,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大掌反客为主,把一直牵着自己的小手紧紧裹在掌心,哑着嗓子问,“殿下,方才你怕吗?”   刚才那么多百姓,她胆敢牵着他这个声名狼藉之人那般孤勇、一往无前。若民情激愤,无法弹压,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容温没看他,盯着天际最后几缕霞光,回得牛头不对马嘴,“我累了。”   班第眸色幽深,并未继续追问,只道,“舆车马上过来。”   “不坐车。”   “好,上来。”班第从善如流,蹲身把她背到背上。   黄昏夕阳下,两人的背影被扁平拉长,最后似全然融在了一处,密不可分。   又过了一条街,一直安静趴在班第肩上的姑娘,突然动了动,把脸埋到他的颈畔。   “我不喜欢归化城了。”班第听她闷闷的,正欲安慰,忽然感觉自己脖颈上有一股温热淌过,她嗓音比方才还低,带着哭腔,“他们都对你不好。”   一股酸涩直冲班第喉间,霸道占据了他所有理智,出口的话,没经任何思考。   “殿下,选个时间,我们再办一场合卺礼吧。”   发现她穿的是嫁衣后,他忽然想起当初他们在京城那场笼罩在阴谋之下,敷衍至极的婚仪。   连合卺礼都被他借口推了,未曾办过。   算起来,从最初开始,她便因他,受过不少委屈。   他对她,总不够好。   那就从,最初开始慢慢弥补。 第68章   行至小院所在的街道,先前肆无忌惮以小院为祭的喇嘛与百姓早已作鸟兽散。但周遭呛人的香烛纸钱气味还在, 浸红白榆树根泥土的鲜血还在, 只有那一百名无辜被选做祭品的孩子不在了。   小院门口当值的守卫见班第亲自背着一袭盛装的公主回来, 卫队与车驾反倒远远缀在后面, 当下大惊, 以为出了事, 赶紧聚上前询问班第, 可要帮忙。   班第摇头,以口形道, “噤声”。   回来的路上,容温趴在他背上无声抹了通眼泪,把他衣领全浸湿后,便心安理得的睡了过去,这会儿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隔得近了, 守卫们自也发现公主睡着了, 面面相觑, 尴尬不已。识趣的收敛动作声音,眼观鼻鼻观心退守在一旁。   唯有守卫小头领一脸无奈,硬着头皮挡在班第面前, 用气音禀事, “台吉, 四爷来了, 正在院中等候。”   “莫日根?”班第脚步一滞, 下意识侧头看想背上熟睡的容温, 蹙眉低声道,“他来归化城作何?”   “属下不知。”守卫把班第的反应看在眼里,踌躇道,“但估摸着,四爷应也是为六月十九菩萨生辰,朝佛而来。”   科尔沁人都知道,郡王府四爷莫日根出家做了喇嘛。   适逢战乱时节,一个喇嘛跑到前线归化城来,除了朝佛,守卫想不出别的理由。   ——今日城中的喇嘛是如何在小院外以那百名孩童性命为引,寻衅公主,激得公主怒气交加险些晕过去,最后忍无可忍,不得不亲自出面去城楼为台吉澄清污名的事,所有小院护卫乃是亲眼目睹的。   如今公主不过出去一趟,院中便冷不丁多出位登堂入室的喇嘛,这不是存心给公主找刺激。   是以,守卫自认很能理解班第表现出来的意外。   一边是女人,一边是兄长,实在两难。   事实上,班第并未如守卫所想那般为难。   班第背着容温,稳健迈入院中。隔着不大不小的花圃,与静坐青檀树下参禅的莫日根对了个眼神后。便自顾进了内院卧房,轻手轻脚把容温放在床上。   天边最后一丝残光已经散去,屋内混黑一片。   班第面沉如水,未去点灯,只凭着过人目力,小心替容温把那层厚重又屈辱的吉服脱下来,随手往地上一扔。   然后是那在黑暗中,依旧熠熠生辉,光芒耀目的朝冠。   容温睡得正香,忽觉头皮被扯得发疼,昏昏沉沉睁开眼,入目一片黑暗。只能凭着隐约光影,望向正围着自己脑袋瞎忙活的男人。   “醒了?”班第察觉到她气息变了,索性顺势把人从床上半抱起来,解释道,“你头发缠在朝冠上了,别乱动。”   “唔。”容温无精打采,“那你轻点。”   “会的。”班第答道,让焉头巴脑的容温靠在自己怀里,长指笨拙的在秀发间翻转游移。过了片刻,才彻底把青丝与朝冠分开。   “好了。”班第丢开朝冠,扶着容温肩膀柔声交代,“先别睡,起来沐浴祛祛暑气。”   那身冬吉服裹得她浑身都是湿汗,不尽快洗干净怕是得生病。   “过会儿再去。”容温正是困乏,不想动弹,恹恹趴在他怀里小声撒娇耍赖,“眼睛不舒服,脸不舒服,脑袋也疼,身上还热。”   班第神色一紧,手贴着容温额上摸了摸,确定没发烧后,指尖一转,果然蹭到她眼角干涩一片,无奈道,“眼泪全糊在脸上了,自然不舒服。乖,起来洗脸沐浴。”   容温闻言,想起自己先前竟然在大街上委屈巴巴哭成了一棵泡菜。面上挂不住,死不认账,嘴硬道,“胡说,我才没哭。分明是你身上脏,汗水蹭到我脸上了,才这么难受。”   “……行,我脏。”黑暗中,被倒打一耙的班第浅淡勾唇,面上写着‘果然如此’四个大字,耐心十足继续哄道,“那让我抱你去净室,将功赎罪?”   容温勉为其难,“好吧。”   班第抱起容温没走两步,便听见几声规矩的敲门声。扶雪掌灯立在门外,轻声问可需要自己入内伺候。   “进来。”班第唤道,绕过屏风,大步走进净室,把容温放在一旁的杌子上,“殿下,让宫女伺候你梳洗,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容温瘪嘴,想起那些沆瀣一气,是非不分讨伐他的声音,闷闷道,“又去城门?”   “不是。”班第犹豫一瞬,唇边溢出一声微不可察的慎重叹息,“莫日根来了,正在院外,我得去看看。”   “他……”容温想起先前曾在庙宇有过一面之缘的班第四哥莫日根,那是个举手投足间气度高华,超脱如谪仙的青年男子。   可如今一提及他,容温首先想到的却不是他如何出类拔萃,风采照人。   而是他的喇嘛身份,他的猩红僧袍,他面目上的悲悯笑意——像极了今日在小院门前,主持用百名孩童性命为祭礼的那名大喇嘛。   容温知道,这般迁怒莫日根很没道理,可心头总是不得劲,遂对班第道,“我不太舒服,就不去见他了,你替我向他告罪一声。”   莫日根毕竟是班第的嫡亲兄长,不给他面子,也是下了班第面子。   “没事,他不在意这些。”班第本也没打算让容温见莫日根,“我去去就回。”   见班第步出净室,外间的扶雪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要进净室去伺候容温沐浴。   班第扫了眼扶雪刚拾掇好,准备拿去清洗的吉服与朝冠。大手一伸,把托盘抓在手里,阔步往离去。   那神情犹如暴风雨将来的雷电前兆,早不复面对容温时的和风细雨。   扶雪眉梢一动,隐隐猜到班第为何一言不发拿走吉服朝冠,识趣的没有多嘴多舌追问,但进到净室后,还是略略给容温提了两句。   她是主子们的奴才不假,但先是公主的奴才。   -   班第拿着吉服朝冠出了内院,副将正好在月亮门外遣人布防。见状,殷勤伸了手,要替班第捧托盘。   “台吉可是要把这些东西送还至大长公主府?”先前领容温命去大长公主府借东西的便是副将,他并不知这吉服‘另有玄机’,摸着后脑勺憨憨道,“些许小事,交给属下去做便是。”   班第满面嫌恶地把托盘塞给他。   副将生得一张穷凶极恶的坏人脸,实则心眼实诚,根本没读懂班第的喜怒,捧着托盘行了一礼,便要退下。   “站住。”班第在副将惊疑的眼神中,凶横伸掌,折断了朝冠上的金塔,捏碎了冠中央孔雀嘴里衔的、象征皇室规制的东珠。   “这……这……”副将吓得张大嘴,良久没合上。   “亲自送到大长公主眼前。”班第一身悍气,狂妄吐出两字,“焚了。”   送还大长公主破烂一样的朝冠已够吓人。   竟还要当着大长公主面,焚象征大长公主身份的朝冠,这是把大长公主的面子当鞋底子踩啊。   大长公主还不得当场把他剁了喂狗。   副将自认没这胆气,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吓得一激灵,苦着脸忙不迭讨饶,“台吉……”   班第冷睇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去城门寻多尔济,让他领一队人马,护送你去。”   副将咽口水,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这哪里是护送,分明是震慑。   如今城中这乱象,谁手里有兵谁是大爷。   归化城面上说是土默特王与大清副都统镇守,班第领兵协助。   实则,大权早已悄然落到班第手中。   否则这几日,班第哪有本事,硬抗下满城人的怨怼声讨。   凭她大长公主如何位高尊贵、金枝玉叶,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便如方才被班第随手捏碎的东珠,不值一提。   -   明月初升,晚风习习。   青檀古树枝繁叶茂,昏暗阴影大片笼在地上,一直闭目坐禅在树下的青年喇嘛,似被这夜色树影,披上了一层别样神秘。   班第走到莫日根面前,学他的样子 ,席地而坐,眼神散在无际苍穹,敲着指头,耐心听莫日根缓声念佛。   约摸一刻钟之后,佛声暂歇,莫日根睁开眼,笑盈盈的冲班第颔首。神色熟稔坦荡,好似两兄弟间未陌路多年,也未因人命生过龃龉,一派自若赞道,“许久不见,小五稳重许多。”   再也不像九年前,一见他便要拔刀喊杀。   他记得,九年前自己被父母仓皇暗送出科尔沁时,是个冬日黄昏,皑皑白雪蒙住了千里草原。极目远望,天地一色为白。   临出王帐属地前,他最后回首看了一眼。   隔得远远的,他便认出了人群中那个高挑单薄,浑身戾气的少年郎。   那是十三岁的小五。   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五弟,横刀立马,下手无情,把从小一同长大的二哥腰斩于王帐之前,肠子流了一地。   然后,又见那少年郎抹了把脸上的血,拖着刀,红着眼,纵马朝他住的毡包冲去,去找他这个罪魁祸首寻仇。   班第读出了莫日根的未尽之意,冷哂,没心思与他绕弯子,“长兄命丧漠西杀虎口附近后,你便当了喇嘛,居无定所,躲我多年。今日主动送上门来,为何?”   “你果真长大了。”莫日根捻了一粒佛珠在指尖摩挲,笑意幽远,“若放在从前,你远不会这般平静,你会歇斯底里,以所谓真相指责我。”   “——说我得知长兄急于寻找魏姑娘,却无头绪,遂毛遂自荐,替其卜卦,以卦象显示魏姑娘人在关内为引,诱长兄在漠南封关令正严之时,绕路往西边险峻地杀虎口去,找机会偷潜入关。”   “后又故意把长兄西行杀虎口的消息,透给与我交好的二哥。”   “二哥一直有心与长兄争位,自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二哥遂给杀虎口附近的大清守军传话,说有身患天花疟疾的蒙古逃奴,意图混过关隘,入关内去。”   “早有清律明言,凡蒙古王公无召入关者,以谋反论处,祸及全族。彼时,册封长兄为郡王世子的消息已从京中传了过来,只差最后一道圣旨送达。”   “长兄陡然见杀虎口大清守军四处搜捕自己,以为自己身份暴露,为了不落在清军手中,牵连郡王府及族人,便一头扎进杀虎口附近险峻群山中。最终,堂堂世子,落得个为野兽分食,尸骨无存的下场。”   往事不堪,难为他还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我知道,这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哼——你当真以为,我这些年没杀你,是因为有人护你,为你掩盖踪迹,我寻不得?”   班第屈腿撑住胳膊肘,面露讥诮,“时隔九年,你提及这些,莫不是想从我这处,讨份清白?”   “清白于我有何重要。我只是兴之所至,突然想瞧瞧,你可有放下。”   莫日根背倚青石,洒然一抖猩红僧袍,笑得混不在意,完全不似在人前那般端着佛家悲悯。   “再有,我今日来,其实也算不上是寻你。先前,与公主于庙中初识时,我在白垩塔往生上师真身前,曾送了她一卦四字作为你二人的新婚贺礼。前几日我再上白垩塔时,却发现这卦象,全盘乱了。”   班第原本撑在腿上的胳膊,不自觉放了下去,背脊挺拔,以一种生硬的姿势,死死瞪向莫日根。   记得老七多尔济幼时,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觉得四哥莫日根这人神神叨叨,似能掐会算,邪门古怪得很。他每每严厉呵斥,骂多尔济满口胡诌。   实则,不然。   多尔济所言,确属实情。   他骂多尔济,只是怕他童言无忌,戳破秘密。   漠西蒙古西藏信奉的佛教,一直有达/赖喇嘛传世的说法。   上一代达/赖圆寂后,其弟子会依照佛陀与达/赖留下的神旨,寻到达/赖的转世灵童,奉为新达/赖。   是以,又叫达/赖传世。   当年,莫日根与脱里这对双生子降世时,上一代达/赖正好圆寂。   其弟子寻到科尔沁王帐,要奉灵童回圣寺为达/赖喇嘛。   若是普通牧民,家中出了转世灵童,那自然是无上荣光。   可科尔沁郡王府不同。   郡王府在漠南科尔沁本就权势煊赫,地位不逊旗主。若再出个在漠西西藏政治与宗教地位都超凡的达/赖喇嘛,这等同把漠南与漠西联系在一起。   以清室对蒙古的防备,若真有了此般联系,皇帝怕是会整日不错眼的盯着郡王府,盯着科尔沁,盯着整个漠南。   而且,当时莫日根与脱里是生得一般模样的双生子,灵童只可能是其中一个。   若真放任其中之一被带走奉为达/赖喇嘛,那另一个,势必活不成。   ——总不能,留一个与达/赖喇嘛样貌相似的人在外。若日后,这人利用这幅相貌为害,定会祸累达/赖。   当时,多罗郡王兄弟两为保全科尔沁,也为保全双生子,也不知如何暗地里打发了那些前来寻灵童的僧侣。   那些僧侣连双生子的面都未见到,自然也没明确指出双生子之中,到底哪个才是所谓的转世灵童。   可有些事,大概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随着莫日根长大,他分明从未受戒,随僧侣喇嘛学过诵经坐禅,却无师自通。甚至,还会了卜卦超度等得道喇嘛才会的本事。   班第只比双生子小一岁,双生子养在老台吉夫妻膝下,他养在多罗郡王王帐内。但两厢,也算得上是自小一处长大的。   莫日根的异常逃不过他的眼,自然更逃不过比他们年长六岁,且心思缜密的长兄达来之眼。   莫日根有异,算是郡王府几个小兄弟中,打小便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也是后来,长兄为何那般信任莫日根的推演卜卦,一门心思朝西去,想找法子入关寻心上人的缘由。   长兄已故去多年,班第对莫日根的恨意,也经由岁月逐渐揭开的真相与现实,慢慢演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否则,他也不至于让莫日根多活这些年。   如今,乍然听闻莫日根的来意,班第藏在最深处的暴戾恨意,又冒了头。   猛地暴起,双目绯红,拽过莫日根的领子,恶狠狠道,“谁许你乱给她卜卦的!”   “关心则乱,莫以怒气掩盖恐惧,伤身。”莫日根毫无惧色与班第对视,淡然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初,我给公主卜的那一卦四字?以及,她的命盘为何乱了?”   班第灰眸震了震,扯莫日根的手,先是握紧,后又缓缓松开,垂在身侧,攥成拳。   “说。”   莫日根抚平领口,恢复了几分悲悯神色,从容道,“白垩塔上,我赠公主‘早去早回’四字。”   班第闭目,不让莫日根看见自己眼中的震荡。   算起来,容温是在来归化城之前,见到莫日根的。   莫日根让她‘早去早回’,他却告诉容温,‘那达慕见’。   是以,容温尽数把莫日根的卦象抛诸脑后。一直等在归化城,等到了那达慕,也等来了无数麻烦与危险。   班第心绪起伏,激出几声猛咳,索性以手抵在唇边,哑声追问,“那你今日……”   “今日。”莫日根淡淡一笑,在口中慢慢咀嚼这两字,“今日我来得晚了,未在宜卜时间,见到公主面相。只方才你背她进去时,窥得几分。她右手覆着白纱,可是伤到了掌心?”   “是。”班第艰涩,容温那手,是那日被魏昇掳走时伤到的,尚未痊愈。   “难怪。”莫日根轻叹,“我道为何命盘全乱,原来是掌纹乱了,可惜!”   ——手相又称万相之首,其中重要,不言而喻。   班第盯着靴尖,怔怔地问,“可惜什么?”   “富贵命散。”莫日根道,“今日我没瞧见她面相,也说不完全,只得两句。”   “半生樊笼,半生孤寡。”   莫日根此言一出,班第终是听不下去了,黑沉一张俊脸,猛然起身,脚下不经意踉跄一步,险些平地跌倒,他却仍走得头都不回。   莫日根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微不可察的摇摇头,提了几分音量,“这卦,卜她亦卜你。你且记住,莫要行差踏错了。”   该放下时,便得学会放下。   -   班第犹如行尸走肉般,满目僵滞,一路往内院大步而去。   到门前时,听得里面传来女子细细碎碎的交谈声。   烛光把年轻姑娘纤细的剪影印在窗扇上,班第盯着那剪影,堪堪停住脚步。良久,再次拐出内院月亮门。   过了大概一刻钟左右,才重新回到内院。   “回来了。”容温洗了个澡,瞌睡虫也跑了。披散一头半干的乌发,笑着走出两步,去迎到门边的班第,“正好,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你进去洗一洗,出来吃饭。”   “好。”班第沉声答道,下意识避开她晶亮澄澈的小鹿眼,垂眸往净室踏去,“你饿了就先吃。”   “不急。”容温顺手拉住他,站在屏风前,笑眯眯道,“我帮你卸甲吧。”   平时班第都拒绝不了笑颜如花的她,更何况是方才还听了莫日根那番话,闷声叮嘱,“你小心些,别弄绷了右手伤口。”   “知道知道。”容温还是第一次帮人卸甲,动作生疏,班第便站在哪里任由她慢吞吞的摆弄,围着自己打转。   目光,一直追在她身上。   撇去身份不说,她也是极好的姑娘。   善良,宽和,勇敢,还有许多优点,可这样的姑娘,下半生极有可能是——孤寡与樊笼。   孤——无子。   寡——丧夫。   莫怪莫日根说,这卦卜的她,亦卜的他。   “好了。”容温费了不小的劲儿,才替班第把甲胄卸下,结果抬头一看,发现他正出神,难怪方才问他那系扣怎么解,他也不应声。   容温戳了戳只着单衣的班第,“你是不是累了?为何魂不守舍的?”   “无事。”班第回神,顺手搂着容温腰间小转了一圈儿,逗她笑起来后,这才若无其事道,“我只是在想郡王他们的援兵何时到。”   容温对这些排兵布阵不感兴趣,催着他进去洗澡。   扶雪不在屋内,她便自己动手去找了个木桶来,准备替他把刚卸下来的甲胄装好,递出去清洗。   容温随意拿起上甲,忽见从里面掉出一块牛皮布来。   是蒙古舆图。   容温起初没在意,他行军打仗,身上有舆图再正常不过。   直到她顺手把那舆图放在一旁高几上,借着烛火明光,看清了上面的批注。   容温面色倏然煞白,反反复复把那舆图看了几遍,下意识朝净室方向一望。抖着手,把舆图放回原处。连那只木桶,也一并拿了出去。 第69章   班第沐浴换衣, 顶着一头湿发出来时, 饭菜已经摆放在桌前,冒着热气。   容温左手持把小银剪子, 正闲挑窗前油灯灯花。   素手皎颜,烛火映衬下的眉目, 柔似秋水。   算不得精细的屋室里,他喜欢的姑娘——在等他一起用饭。   本是极不起眼的琐事, 可那不经意流散的温情味道, 似能从鼻尖嗅到。   情浓了,欲亦重了。   因莫日根那一卦, 班第打心底升腾而起的抑重、怜爱甚至是恐惧,全化作汹涌爱欲朝容温汇聚。   喉头一动,悄无声息凑近容温, 一个出其不意的吻,密实印在粉嫩的唇上。   墨发潮湿,吻却火热。   过了良久,容温才气喘吁吁的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拨开他四处作乱的大手,慌忙整理衣襟。   所有春光被掩得干净, 班第略显憾色, 似笑非笑凑近容温耳边又含混说了句混账话, 惹得容温羞恼不已。   容温气呼呼的锤了他两下不算完, 还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拽他发梢。   拽发梢——她最爱做的小动作。   别看她面上装得凶, 实则手下根本没使什么力气, 软绵绵的,还不如猫儿挠人疼。   班第眸中带着洞悉的纵容,任由容温气鼓鼓的撒气。   过了片刻,才把人抱起来,大步放到圆桌边的杌子上,掩下心中所有异常,继续逗弄道,“果真是没吃饭的力道。”   “你是不是欠!”容温横他一眼,撒了手,顺便在他衣裳上蹭了一把。   把被他发梢沾湿的手擦得干干净净。   这才拿起小瓷勺,慢条斯理的喝粥。   这番笑闹,在不经意间,倒是把容温因那张舆图而起的忧虑驱散了大半。   -   圆桌不算大,班第坐容温对面,边吃边正大光明的看她。   她右手伤了,左手又不会使筷子,只能笨拙的捏起白瓷勺,舀了一粒四喜丸子。   班第看她不过在丸子边角小啃了一口,便放到碟子里不再碰了,其他的荤菜也不理会,只埋头跟前那盘清炒素菜心和碗里的粳米粥。   她本就生得纤细,近来又被伤病与外间杂事折腾得消瘦不少。这会儿一身素色寝衣,满头乌发如云般泼洒而下,衬得那脸只有班第半个巴掌大,颇有几分弱柳之态。   这般小小一团独坐在烛光暗影里吃斋茹素,颇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孤寂感,无端让班第想起莫日根给她的批卦。   ——樊笼,孤寡。   这个念头一起,班第实在按捺不住,起身,强硬把容温抱到自己腿上。一言不发,夹了块清蒸鱼腹肉,便径直往容温嘴边喂。   容温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惊,羞赧又别扭,避开筷子,不肯张嘴,据理力争道,“我自己可以吃饭!”   “你那叫吃草。”班第锢住容温不许她下去,半垂的灰眸黯如着墨,“多尔济五六岁时都比你吃得多,还不用人哄着喂饭。”   “……我又没让你喂。”容温轻哼,嘟囔道,“而且你也没哄我呀,还数落我不如垂髫小儿。”   他什么时候数落她了?   班第闻言有些头疼,不过转而,又勾唇轻笑起来,“殿下想知道多尔济幼时,我如何哄他吃饭的吗?说来,那可真叫伺候得面面俱到。”   容温飞快点头,先前在科尔沁,她听过不少关于多尔济身世的传言。   其中泰半与班第有关。   多尔济生母是帐中女奴,家|妓一般的存在,不知与草原上多少男人有过牵扯,是以多尔济出生后,老台吉鄂齐尔压根没打算认他,只把他当做一般奴隶对待。   后来,一直到多尔济五岁上下,他那女奴生母故去后的第二日。十三岁的班第忽然亲自带了多尔济回王帐,领到多罗郡王面前,请求郡王为其正名。   再后来,多尔济从奴隶摇身一变成了小七爷。   但是老台吉与其嫡妻二福晋阿鲁特氏,都不待见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曾是奴隶的庶子,不愿抚养。   适逢当时,郡王府默认的世子达来英年早逝。多罗郡王夫妇两正为这视如己出养大的孩子折损而悲痛不已,无心抚养年幼的多尔济。   是以,多尔济便一直跟在五哥班第身边长大。   总而言之,多尔济这个七弟之于班第,是特别的存在。   而且,外面把班第之所以出力替多尔济正名的缘由传出了许多花样,真假莫测。   对这些流言,容温保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但说实话,她对这对兄弟还是挺好奇的。   当然,这种好奇多半还是来自——彼时十三岁的半大少年班第竟然带大了一个五岁的孩子。   怎么看,班第都不像是那种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伺候孩子的好脾气男人。   难得班第主动提起自己当年带孩子的过往,容温一下子来了精神,兴致勃勃追问起来,“别卖关子呀,快说!”   听见容温催促,班第眼神一时变得有几分玩味,原本锢在容温腰上的手,悄无声息移到她脸上。   ——出其不意,班第大拇指与食指以巧劲,强行掐开容温精致的下颚。熟练的往她被捏嘟开的嘴里,塞了一口鱼肉。   然后,还‘细心’的替容温托了几下下巴,让上下牙闭合咀嚼。   按他这个动作流程,下一步,便该掐着她脖子硬逼她吞下去了吧!   果然是他!果然是很‘面面俱到’的伺候!   在班第硬掐自己脖子之前,容温识时务的飞快吞下嘴里的鱼肉,一脸不忍直视的感慨,“多尔济不容易啊。”   班第轻哂一声,又挑了块乌鸡肉到容温嘴边,似笑非笑,“还有更不容易的,殿下可要试试?”   “…………大可不必,我可消受不起你的‘伺候’。”容温惊恐摇头,配合的咬了一小口鸡肉。然后偷觑班第一眼,鼓起勇气小声挑剔,“这个鸡皮黑黢黢的,我不想吃。”   容温本来还在忐忑,怕班第让她试试‘更不容易的哄法’。   谁知班第什么都没说,只当着她面,顺手把那块鸡皮扔到了自己嘴里,还夸道,“炖得很入味。”   他举止一派自然,容温却倏然红了脸,连脖子根都染了粉色。   他以前也会吃她剩在碗里吃不完的东西,但并不是这般,一双筷子,一块她咬过的肉。   这太亲密了!   接下来,不管班第再喂来什么,容温都是一副‘我可以’的表情,‘啊呜’一大口全给咬进嘴里,费力的嚼。   班第眼风扫过她涨得鼓鼓的双颊,面不改色,但肩头可疑的抖了一下,眸中得意一闪而过。   这情形其实有些像当初在苏木山脚的帐篷里,他存心试探她心意,故意在她吃饭的时候靠近她。   那时,她也是这样,羞赧之下,不知如何反应,只会木呆呆的往嘴里塞吃食以作掩饰。   如今,他们已识得彼此真心,可她依然还会手足无措,不经意间红了脸。   没长进啊,小姑娘。   班第不经意弯了唇,垂眸,轻轻替容温把颊边的乌发别到耳后。   细微动作,本能爱意。   -   班第还算有分寸,虽然心疼容温纤弱,但毕竟是夜里,吃多了容易积食。   所以,只押着喂了容温一些不太油腻的肉,点到为止。完全没有像从前喂多尔济那般简单粗暴,形如喂猪。   饶是如此,容温还是觉得撑得慌,一脸不舒服,她临睡前还得再喝两碗治寒症的药呢。   班第见状,索性给容温披了件外裳,拉着她去外面那巴掌大的院子里,散步消食。   归化城的六月夜,朗月当空,繁星如织。青檀古树枝头,似有小虫游走,动静细碎,窸窸窣窣。   日月不偏心,洒落世间的痕迹,总是美好。   两人手牵手走到青檀古树下,容温平素最爱坐的那个地方。正好,有一枚未成熟的小青檀果砸下来。   班第随手接住,见容温一脸兴趣,便递给了她玩。   容温捏住翠油油又光滑的果子摩挲几下,似不经意道,“你瞧这果子滑溜溜的。我听人说,南方的青檀果与我们北方的不一样,皮上有一层柔毛。”   “不清楚,我从未去过南方。”班第随口道。   当年长兄困死于漠西杀虎口群山,更是困死于大清对蒙古的封关令,这事成了他心里解不散的症结。   自那以后,他从黄沙大漠里,开辟了一条通往关内的密道。   他倒是从密道入关去过一些地方,但次次都有要事在身,从未起心思为草木驻足。   “那你可想去南方看看?风景旧成谙的江南,听着便让人心生向往。”容温漫不经心笑问,一派闲散模样。   与她的云淡风轻相比,班第可谓失态,魁梧身形僵在原处,堪堪以不敢置信掩盖住灰眸中的锐利锋芒。   因封关令在,所有蒙古人都似被大清圈养在草原上的牛羊,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这片土地。蒙古王公每年岁末能入京朝见一次,已是天恩。   蒙古人若想去南方,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大清撤销封关令;要么大清亡,蒙古人仿效几百年前的先祖金人,举兵南侵,鞑靼关中。   容温问出他想不想去看南方这话后,班第心头兀自一沉,面色莫测,第一反应便是——被发现了。   可容温神色间未免过于平静坦然,不带半分探究猜疑,丝毫不像是洞悉了他的筹谋。   方才那句问话,也不似试探,更像是随口一句闲话。   班第闭目,瞬息工夫,心中已有了抉择,面上恢复如常,盯着地上暗影,颇有几分装傻充愣的意思,“我不钟情草木。”   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阖族生死攸关的大事,哪能宣之于口。   容温按下那瞬间升起的惊慌甚至失落,也按下了到嘴边的那句追问,八风不动转圜道,“也是,你瞧着就不像爱莳花弄草的人。”   这番就草木而言及远方的交谈过后,各怀心事的两人,都有些沉默。   又在院子里走了一盏茶时间,天际起风了,班第顺手替容温紧了紧衣襟,问道可要回屋。   容温估摸着扶雪快要端药上来了,点头。   -   回到屋内,容温没等到扶雪按时送药进来,反倒是班第突然出去了一趟,提了一只盛着乌黑药水的木桶来,说是要给她浴足的。   容温嗅着空气里浓郁得让人嫌恶的药味,便猜到八成是老蒙医的手笔,不由问道,“这有何功效?”   班第意味不明扫了容温一眼,不答反问,“殿下身子哪里不适?”   哪里不适,自然是避子药留下的寒症了,可这事是瞒着他的。   “……”容温被他这个眼神扫得心里发虚,总觉得他似乎知晓了什么,吓得半天没敢吭声。默默脱了鞋,把脚泡进木桶里。   就在容温踌躇着,要不要主动向班第坦白时。却见班第撸起袖子,蹲跪在桶边,手沉入足浴药汁中,捉过她小巧的脚,替她按压起穴位来。   “疼疼疼!”   什么心虚坦白,什么满腔忧虑,这一刻全被抛诸脑后。   容温被捏得两眼泪汪汪,好险没哭出来,扑腾着把双足从桶中挣扎了出来,“我自己泡,自己泡,你别动我!”   金玉锦绣堆里出来姑娘,身上无一处不养得精致。   班第目光从莹润光滑的小腿一路游移到粉嘟嘟还冒着热气的脚尖,眼神早在不经意间黯如着墨。一时间,脑中只剩四个大字——肤如凝脂。   在重新把这双玉足按进桶里之前,班第面无表情替容温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然后鬼使神差的朝白嫩嫩的膝头啃了一口。   啃完之后,不经意抬头对上容温那张震惊又羞怒的俏脸,班第猛地清醒了,耳后根倏然烫得慌,但面上仍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先声夺人,“再不老实我真会咬你。”   他皮相生得深刻锋利,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冷下脸时,更显狠厉。   但容温近来被他宠着纵着惯了,已经不像初识时那般怕他,根本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闻言,故意用脚乱踩水,把水溅到他身上,像是在‘报复’他刚才捏疼自己,挑衅意味十足,就差没猖狂的对他吼,“来呀,有本事来咬我呀!”   班第瞅着衣襟前的水痕,终于认清了自己对容温来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的事实,只得无奈道,“……别闹,再耽搁水该凉了。”   容温不理他,继续晃腿捣乱。正好她一点都不想泡这个臭烘烘的足浴。   班第本可以用手摁住她腿,她那点力道,自然拗不过他。但若真如此,他就腾不出手给她按摩穴位了。   “殿下。”班第浓眉一挑,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我让你咬回来,咱们就扯平,行不行?”   容温因他的服软妥协而抿嘴偷笑,口气却装得勉为其难,“那……行吧。”   班第也不拆穿,只是直起身子,把脸凑到容温面前,近得两人呼吸都融在了一处。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容温,缓缓道,“来吧。”   ……他这副意味深长的荡漾语气,谁下得去口?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对他做什么。   容温面无表情的提醒,“我是要咬你,不是要亲你。”   收敛一点!   “没区别。”班第翘唇一笑,得寸进尺把脸凑得更近,略抬起下巴对着容温,“殿下咬这处吧,刚好和上次你在银佛寺咬的牙印排起来。”   “……”容温盯着他覆了一层短硬青须的下巴,根本看不出任何牙印的痕迹。   说实话,要不是他自己提起,容温几乎快忘了,自己曾经在银佛寺咬过他一口。   好像是当时他给她上药,她太疼了,就咬了他。   “排什么排!”容温自觉看破他了的心机,一语道穿,“你就是故意抬头,把这都看不见了的牙印扯出来当挡箭牌的吧,想骗我心软不和你计较。”   “错了。”班第认真道,“我抬头,是想骗殿下这样……”   班第忽然前倾,身体力行纠正。   ‘这样’两个字混在二人的唇舌之中,含混又暧昧。   桶里的水逐渐失了温度,紧贴在一起的二人却仍火热。   最后容温实在受不了了,含含糊糊把人推开,捂着通红一片的脖颈委屈不已,“扎死了!”   班第抹了把下颚的短硬青茬,眼风微挑,笑得有些邪气。   惹得容温狠狠瞪他一眼。   他被瞪了,反倒是越发笑得邪肆不知收敛,眼看容温真要被笑恼了,才又去拿了盆清水过来,一本正经的示意容温洗洗脚上的足浴药汁,“水凉了,别泡了。”   紧接着,又听他道,“最近忙,是有几天没修面了,难怪你颈上红成那样,我下次注意。”   容温这次是真的想咬他两口,顺便把这盆清水泼他脸上,让他冷静冷静!   一直到床上,容温对班第都没什么好脸色。   班第丝毫不以为意,自在得很,还不知从何处拿了双厚实的羊毛袜子出来,埋头便要往容温脚上套。   炎夏六月天的夜晚,哪里需得穿厚袜子入睡。   “我不穿!”容温不肯配合,挣扎的同时,埋在心里的疑问自然脱口而出,“你知道避子药的事了?”   按正常情况,这个时辰扶雪早该送药进来了,可今天扶雪没来,倒是班第在差不多的时辰,弄了一桶足浴进来,郑重其事的让她泡脚,这简直是变相印证了她的猜测。   班第给容温穿袜子的动作明显一顿,方才的松散气息一扫而光,沉下脸,颔首不语。   容温见状有些心虚,又小声追问,“什么时候知晓的?”   “那殿下原本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知晓?”班第面色很平静,但周身却透着股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抑重。   “……”看见这样的他,容温原本到嘴边讨巧卖乖、粉饰太平的话,全给囫囵咽回去了。顿了顿,化作一句真心实意的歉意,“对不起。”   她大概能懂班第此刻的感觉。   因为她这个所谓善意的隐瞒,本质上与先前班第为了在满城流言中维护她、撇干净她时的做法一样。   她明知班第是为她好,可仍会难受。   ——因为喜欢的人受到了伤害,更因为自责无力分担。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她其实是认同加了善意的‘隐瞒’二字。   可推己及人,如今的体|感告诉她——不管是爱与被爱,都应先有尊重。   隐瞒,是伤害尊重的开始。   班第设想过避子药这事揭穿时,容温的反应。可能会抱着他委屈大哭告状;也可能会强颜欢笑假装无所谓,毕竟是骄傲得像孔雀的公主殿下。   可现实是——   他发掘了这世上,最坦诚真挚的姑娘。   容温被班第炽热的眼神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她误以为班第气性大,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下来,遂有些讪讪的垂下头,自己老老实实的主动把两只袜子套在了脚上。   然后,还小心翼翼的去勾了勾班第的手指,想哄哄他。   指尖酥麻的触感,终于点醒了班第。   班第猛地把容温卷进怀中,喉结一滚,难掩汹涌爱意,“你给我道什么歉。少乱低头,公主殿下。”   明明是他没保护好她,还连累她几番遭罪。   容温脑袋在他怀里蹭蹭,没应声。眼角倒是突然红了,是被那些后知后觉的委屈冲刷红的。   班第顺势吻了吻她的秀发,继续道,“还有,以后别吃那些药了。”   “可是老蒙医说了,吃药已经算慢办法。若是足浴,怕是得更多费些时间。”容温瓮声瓮气的,“早日治好,早日安心吧。”   ——安心。   班第眸色一闪,他知道,只要他三哥脱里一日未在他之前,为郡王府生下嫡长孙,那人就不可能安心。   他与容温,亦不得安宁。   班第狠狠掩下脑中不经意流窜的杀意,兀自镇定继续道,“不急于一时半会儿。”   他问过那老蒙医,自然知晓老蒙医开的药方与容温身子不算十分对付,否则容温也不至于出现长痘、渴睡、食欲不振的症状,“先暂时用足浴压制病情,我会尽快寻个汉医来替你诊治。”   “好吧。”容温其实也被那大碗小碗的苦药喝怕了,爽快答应,又突发奇想问道,“如果,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会如何?”   容温这句出于无心的问话,简直是正中了莫日根那道批卦。   班第只觉得犹如有一只无形大手,在恶劣揉|搓他的肺腑,弄得他心惊肉跳。   可容温还在眼巴巴等他的回答。   班第默了默,阖眸压下所有心慌意乱,回归最初听闻莫日根对她的批卦时的感受,理清了答案,“那就,把你当孩子养。” 第70章   ——“把你当孩子养。”   容温乍然听闻这话, 难免心神震荡。可震荡平息,又后知后觉发现,似乎不太对。   “你占我便宜。”容温自觉看透了班第, 不满谴责道,“真是奸诈,无缘无故的,你怎就成我的父辈!”   “……”班第险些被容温这副理直气壮,自觉看破天机的模样气岔气。   这姑娘真是聪慧时犹如生了七窍玲珑心,愚钝起来偏又像块不可雕的朽木。   即使他不愿承认, 可莫日根的披卦多多少少影响到了他。所以在容温随口问起子嗣一事时, 他会下意识郑重待之!   他说可以把容温当孩子养的话,分明是正儿八经的许诺之言。   连影都没见过的孩子, 自然比不上身边人重要,谁知容温倒好……   班第面无表情冷觑容温片刻, 忽然朝容温伸出大手, 目的性极强的往容温胸前起伏处一握,还顺便掂了掂, 一本正经道, “看清楚了,这才叫占便宜。”   在容温目瞪口呆的惊愕表情中, 班第薄唇轻启,又缓缓补充了三个字, “小桃子。”   “……”容温僵硬的把眼从班第脸上移到自己胸前, 就在她要炸毛的前一刻, 那只大手已施施然拿开了。   但,那感觉似乎还在。   引得容温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羞怒交加。   容温颤着手,指向目光精亮班第,想扑上去找他算账,又担心“报仇”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毕竟体力相差悬殊。   不能动手,那只能动口了。   “无耻!下流!坏东西!”以容温的教养,她也做不出叉腰骂架这种事。气呼呼的把自己仅知道的几句坏话颠三倒四往班第身上招呼了几遍,又一股脑把软枕、迎枕、锦全砸出去后,往床上一倒,留给班第一个负气的背影。   班第闷声憋笑,把东西全拾掇上|床,长臂一伸,作势要把容温往怀里搂。   “别挨我!”容温早防着他,见状立刻往床角打滚,一直贴到墙了,才冷哼作罢。   这话班第自然不会听,也跟着挤到床角,把容温困在墙与自己怀抱之间,捻了容温一缕秀发在指尖缠绕,若无其事道,“殿下用什么沐浴的,很香。”   容温冷笑,“水。”   本来想转移话茬的班第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也察觉到自己在哄媳妇这事儿上,既生疏又没什么天分。想了想,索性用蛮力把容温掰过来,面向自己,无奈道,“殿下还是咬我几口吧,这次我肯定不耍赖。”   可能怕容温觉得自己心不够诚,他又忙不迭补充了一句,“打也行踹也行,扯头发都行。”   “……”这是什么泼妇待遇!   容温冷乜班第片刻后,突地闭紧眼,任凭班第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吭声搭理。   班第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没得到任何回应,最终只能讪讪收场。   扯了锦被来替容温盖好,熄灯,放下帐子。   黑暗中,两人都闭目平躺着,耳边只有彼此浅淡绵长的呼吸声,这夜显得格外静寂。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班第忽然挨挨容温胳膊,低声问,“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如今熟悉起来,他已能从容温的呼吸频率判断出容温究竟是真睡还是装睡。   半晌没等到容温动静,班第索性自己先起了话头。但他显然不懂闲聊之道,上来便出了大招,“殿下,背后指使桃知给你下药的人,不是端敏长公主。”   “不是长公主,那会是谁?”说起避子药之事,容温也顾不得自己还在与班第冷战,猛地坐直身,惊怒追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自从查出避子药之事后,容温除了端敏长公主,未怀疑过旁人。   因为依照老蒙医的推断,她铁定是先前在科尔沁时中的药。   而放眼整个科尔沁,有胆量、有本事、有怨气往她身上下手的,除了长公主,再无旁人。   ——正巧,她离开科尔沁之前,出了桃知被人买通,泄露她与班第往来的私信内容,被长公主引为她行为放荡之笑谈,大肆宣扬,借故羞辱她的事。   长公主既能通过桃知弄到她的私信,那借桃知的手给她下药,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实话,若非近来归化城形式不妙,容温早伸手回科尔沁找长公主讨回公道了。   可现在,班第却告诉她,并非长公主所为。   班第翻身坐起,把激动不已的容温圈进怀里安抚。下巴搁在她头顶,嗅着发间清香,默然片刻,开口时,那嗓音里仍有未藏住的艰涩。   “我派去科尔沁探查的人传来确切消息,此事的确并非端敏长公主所为,她被人当刀使了,背后之人是……”   这个‘是’字之后的人名,对班第来说似乎格外沉重。   他不仅犹豫着没敢一口气把话说完,甚至连环抱容温的双臂,都微不可察的颤抖,松懈许多。   容温此时被愤怒占据理智,一脑门子官司,并未留意到他的反常,拽住他胳膊急切追问,“是谁?”   “二福晋,阿鲁特氏。”这短短几个字,似乎花光了班第所有力气。   他圈抱容温双臂,随之松了。那素来挺直脊背,也微不可察弓了弓。   两人面对面坐着,隔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但就在班第松手那一刻,两人之间,又似乎被现实隔得很远。   黑暗似乎给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名为静默的河流。   容温积攒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堵塞。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愤怒多,还是惊诧多,张口结舌半晌,才呆呆吐出一句,“二福晋她……她不是你的额吉吗?”   “不是。”班第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这两个字的。   不是,那他这老台吉嫡幼子身份怎么来的……   容温眼睫微颤,想起一个可能,小心翼翼询问,“你是庶转嫡?”   容温曾听过一些传言,说蒙古有些王公,特别是迎了和亲公主或者皇室宗女的王公府邸,有时会玩‘庶转嫡’的把戏。   因为朝廷早有恩赏蒙古的规矩在,言明凡是和亲公主或者和亲宗女嫡出后代,都按照公主或宗女的品级,授予台吉爵位。   固伦公主后裔授一等台吉,和硕公主后裔授二等台吉,郡主授三等台吉……以此类推。   虽然这类台吉都是虚衔,但好歹能领一份朝廷俸禄。   蒙古这地方限于封关令,无法独立经商,土地又不太适合耕种,无法自给自足。不管是王公还是百姓,多半是靠天吃饭。   一旦遇上天灾,不仅民不聊生,王公贵族的日子也好过不到那里去。   是以,有些实在过不下去的王公府邸,便想出了‘庶转嫡’这种骗朝廷俸禄的招数。   班第的祖辈乃是固伦端靖大长公主,多罗郡王府又是出了名的穷。他们府上,倒是符合传言中暗地里搞‘庶转嫡’的情况。   班第摇头,过后才反应过来,容温看不见他,遂沉声回道,“也不是庶转嫡。”   他甚至连‘庶’都称不上。   其实早在无意听闻容温身中避子药后,他便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真相藏不住了。   所以,他躲到了西城门去。不敢回小院,不敢见容温,不敢去戳开掩盖真相的面纱。   他怕,一切呈于朗日晴天下后,她会嫌恶烙在他身上那份污秽。   可到头来,逃避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让他越发憎恶自己怯弱、毫无担当。   这不是他。   他不应该用隐瞒去回馈一个姑娘的坦荡诚挚。   班第听见自己还算平静的问道,“殿下,你就未曾发现我身上,有异于常人之处。”   当然有。   容温第一时间想起了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灰眸。   “眼睛。”   “对。”班第笑了一声,微哑的嗓音里竟透着一股子松快,还有一丝不明显的颤音,“眼睛不一样。”   他这话后面,明显有故事。   容温并未出言打断,摸索着想去牵他手,不巧,他刚好往后坐了一些,避开了。   容温手僵在空中,心中忽然横生一股微妙。不过此时,她也无心去理会,只耐心等着班第讲故事。   可等了许久,只听见班第状似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我的生母是北边的异族人,流落至蒙古,因生产而亡。”   “北边异族。”饶是容温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听到的消息已经够炸了,此时依旧为班第生母的来历感到惊愕,“漠北以北?沙俄?”   多年以来,大清与沙俄交恶,大战小仗不断,双方互相提防。   也是这一两年,才慢慢议上了和谈之事,暂歇战火。   班第今年二十二岁,那他的生母肯定是二十多年前流落到蒙古的。   二十多年前,大清与沙俄战火正盛,可能流落到蒙古的沙俄异族女子,多半只有一种身份——战俘。   年轻美貌的敌国战俘女子,遭受的苦难怕是比草原上最低贱的帐中女奴还要屈辱惨烈。   这般身份,为奴为婢都使不得,更遑论是纳入郡王府为妾。   难怪班第说,自己并非‘庶转嫡’,因为他连‘庶’都算不上。   按草原上的规矩,他这种来历敏感、生母不堪的私生子,能苟且偷生活着,做最低贱的奴隶已算此生大幸。   只是不知,为何他会被抱回郡王府,还得到了嫡子身份。   ——假嫡子,真私生子。   光凭这层污糟不能见光的身份,容温便差不多全想明白了,阿鲁特氏为何会给自己下避子药。   班第与其嫡亲三哥脱里在争多罗郡王的位置,此乃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在这对兄弟相争的局势中,双方砝码显然不在同一个水平上。   班第乃是郡王亲自抚养长大,能力不俗,勇武冠世,深受部族器重。年纪轻轻便成了科尔沁手握实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协理台吉。   脱里虽与班第同为台吉爵位,但他那爵位,纯粹是因其为固伦端靖大长公主后裔,封赏的虚衔。   这兄弟二人于权柄上本就强弱分明,偏生如今班第又娶了皇帝名义上最是喜爱厚待的长女,和硕纯禧公主。   可反观脱里。   脱里去岁新丧了福晋,如今暂且未定好续弦人选。其实就算是定了,那这位续弦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尊贵过皇室来的和亲公主。   在婚事这一项上,脱里明摆着又差了班第一大截。   阿鲁特氏身为脱里亲母,自然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一个私生子处处压在自己嫡亲儿子的头上。   但阿鲁特氏毕竟是个困于后宅的女人,她没本事直接出手打压权势煊赫的班第,帮亲生儿子立起来,所以只能玩些阴私伎俩。   比如说,给容温下避子药,压着不许班第的嫡子出来。   如今郡王府尚且没有男孙,只要脱里能先班第一步,给郡王府生下嫡长孙,那在郡王爷与老台吉面前,也算成功扳回一城。   ——原来如此。   容温微微蹙眉,突然想起桃知被人买通背主那事,可能需得重新审视。   当初,她可是把这事儿查得一清二楚的,自然知晓里面不仅有端敏长公主作恶,也有阿鲁特氏的影子。   譬如说,买通桃知截信的便是阿鲁特氏。   只不过,因当时她并不清楚班第与阿鲁特氏真正的关系,只当阿鲁特氏此举是因气不过儿子与儿媳关系紧密,娶了媳妇忘了娘,才会故意截留儿子儿媳的私信查看。   然后又无意间被端敏长公主当枪使了,导致私信流传出去。   是以,她并未追究。   只是在见到班第时,稍微告了阿鲁特氏一个黑状,便算揭过。   如今想来,真正被人当枪使的,恐怕是端敏长公主吧。   阿鲁特氏利用端敏长公主借私信羞辱她那一场闹腾,巧妙掩盖了自己买通桃知的真正用意。   难怪当初,班第与多罗郡王他们听闻她离开科尔沁,随多尔济出来的缘由后,都一个劲儿的劝她到归化城散散心,别急着回科尔沁去。   想必,也是清楚阿鲁特氏这只隐在暗地里的手,绝非善茬,才借故让不知内情的她避开。   冰山一角塌了,许多事便再也经不起推敲。   有关阿鲁特氏的记忆,纷纷往容温脑子里涌。   难怪,从初次见面起,阿鲁特氏便用一种审视防备的眼神看她。   难怪,阿鲁特氏无事从不与她这个儿媳走动。   难怪,从未听班第说起过自己的额吉。   难怪……   还有许多疑点,只是她以前未曾留心罢了。   留心少,关心自然也少。   容温被这些疑点压得满腔酸涩,甚至盖过了被下避子药的愤怒。吸吸鼻子,再次伸手想去拉班第。   刚巧,班第又在她手即将碰到他之前,往后退了些许。   黑暗中,容温看不见班第的表情。可那细细碎碎的响动里,无意流泻的闪躲与急促,骗不了人。   一次是意外,两次绝非偶然。   他真的在躲她。   先前出现过的那股微妙趁势复苏,容温隐约知道班第从坦诚身世后,便一直躲着自己的原因,又觉得不够清楚,刚想开口关心,便听见起身离床的响动,很是利落。   “早些睡。”班第沉声丢下这句话后,便撩了帐子准备出去。   借着从帐子缝隙透进来的些微亮光,容温及时抓住了他的衣摆,鲜见的严肃,“不许走,回来。”   班第停了脚步,却并未听话的转身回来。   容温目不转睛盯着年轻男人半隐在暗色中的高大身影,两人保持缄默,僵滞许久。   最后,还是班第先认了输。   转身,撩起所有帐幔,半蹲在容温面前,让她能借助月光看见自己的脸,“殿下,你看清楚。”   班第一字一顿,用最直白的言语,近乎惨烈的撕破自己身上所有伪装。   “我不仅眼睛与旁人不同,相貌、身形甚至骨血,都不相同。我是生母低贱的私生子,异族血脉,见不得光。”   可她,虽父母缘浅,却是堂堂正正的皇室正统出身,金枝玉叶。   一位骄傲的公主殿下。   “你便是因为这些,小意躲我?”容温把头凑到他面前,与他双目对视,瓮声瓮气道,“你觉得,我会因此嫌恶你?”   班第没吭声,但沉默已表明一切。   世人若不重视血脉,又怎会有嫡庶之分,贵贱之别。   这个理,他从小就明白。   可下一刻,便有人以切身行动告诉班第,这个理,是错的。   从方才情形,容温总算彻底明白,许多过往决定,血脉这事于班第来说,是个难以解开的心结。   看他这般失落倾颓模样,容温也跟着红了眼眶,想安慰他开解他,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她未曾参与过他过往的伤痛悲愤,哪怕大小道理说得天花乱坠,也是不顶事的。   况且,她此时更想做的是——抱抱他,不让他一个人。   心随意动,容温伸臂圈住浑身紧绷的班第,在他颈旁蹭了蹭。   然后,抬头,轻轻亲了亲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与旁人不一样。”容温含泪微笑,“但是,比他们的都好看。因为里面,有我。”   班第闻言,面色震了震,身子越发僵硬。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想回拥容温,又踌躇不敢伸手。   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功夫,容温抱他的手越发用力,几乎是勒着他的脖子。他听见一向婉柔的姑娘,用娇蛮的口气逼问,“为何不说话?我不好看吗?”   他看见,那双泛红的小鹿眼里,坦荡干净,一腔赤诚,没藏任何鄙夷嫌恶。   “好看。”班第终于忍不住,紧紧回拥容温,虔诚轻吻因强忍羞意而红彤彤的小耳尖,“你最好看了,你是琪琪格。”   琪琪格,一个普通的蒙古女子名字,意为像花朵般美丽的少女。   也被男子,用来形容心爱的姑娘。 第71章   容温一个坚定的拥抱, 似春雨润物, 无声消弭了压在班第身上那重以血脉为名的枷锁。   帐幔不知何故悄然洒落, 再次把静静相拥的二人笼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   眼睛瞧不见亮光了不要紧,反正, 心不会再迷路了。   过了许久,班第才搂着容温重新躺回床上。   经过刚方才那番提及旧事的坦白, 两人都是心绪动荡的,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容温趴在班第怀里, 额头不小心碰到他下巴, 被那层短硬的青须摩挲得又痒又疼,不自在得很, 遂自己折腾着要重新找个舒服位置。   最后找来找去, 索性侧头, 趴在了男人宽厚的肩上。   大概是终于觉得舒服了,她还特地用下巴爱娇的蹭蹭,似只满足的猫儿, 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   温淡的呼吸, 带着暖意, 浅浅洒在班第跳动的右颈脉络。   最终,暖意统统汇聚成一股躁动, 勾出了男人本性里的渴望。   ——情浓|欲|重, 莫过如是, 身体往往是最诚实的。   班第喉结一动, 阖目粗喘, 费了极大毅力,才勉强克制住满脑子的遐思,把自己想要放肆游移,攫取柔软的大手从半途中收了回来。   老蒙医说过,依照容温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最好能忌房事。   班第不愿伤她,可毕竟温香软玉在怀,一味强忍也不是办法。他既不是柳下惠转世,更舍不得把人推开。   “殿下,我们再说说话。”班第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又说什么?”容温竖起耳朵,紧张兮兮问道。   班第捕捉到了容温紧张的原因,不由扯唇一笑,“放心,没有陈年秘辛对你讲了,我要说的是二福晋。”   “殿下能否把二福晋全权交由我处置?”班第开门见山道   班第这个请求,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容温略显犹豫,忽然回想起刚入蒙古时的一件小事。   ——她刚进科尔沁部花吐古拉镇时,端敏长公主便忙不迭的来给她添堵,污蔑养在苏木山的宝音图是班第私生子。   当时,郡王福晋与阿鲁特氏都在场。   第一时间想为班第出头辩驳长公主的不是郡王福晋,而是阿鲁特氏,只是被她阻止了。   容温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对假母子的真关系,没能及时给出回应。   班第也不催她,任由她慢慢考虑。毕竟这事儿她才是受害者,他不能以自身喜恶去勉强她的决定。   过了片刻,容温稍稍直起身子,一本正经捧着班第的脸,迟疑问道,“她待你,还好吗?”   班第显然没想过容温会这么问,呼吸明显急促一瞬,又缓慢放平,带着颤音飘忽回道,“曾有一段日子……很好。”   虽然,那份好,是掺杂谋算的。   班第早慧,小小年纪便意识到自己相貌有异,瞳色奇怪。   他的五官单看虽肖似父亲鄂齐尔,但组合在一起,却全然不同。   而且,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额吉阿鲁特氏的痕迹。   偏生,阿鲁特氏自幼时起,就待他疏远冷淡,只爱长兄和双生子。对待他完全不像蒙古人重幼子、爱老嘎达的态度,很是惹人怀疑。   抚养他的多罗郡王夫妇心慈,不仅赐给了他正经的嫡子身份,更希望他挺直腰板,活得堂堂正正。是以,自然不会因为他这些稚嫩的怀疑便说出他的真正身世,把上辈人的恩怨纠葛往稚童肩上压。   甚至还私下敲打阿鲁特氏,让她莫要露了痕迹,惹人生疑。   阿鲁特氏似乎真的把这番敲打听进去了。后来,不管人前人后,都对他很好,嘘寒问暖。长兄与双生子有的东西,他肯定会得到一份一模一样的。   但是,又不一样。   长兄与双生子得到的关爱,是因为血脉与亲情。   他得到的关爱,是因为笼络与算计。   早在多罗郡王夫妇敲打过阿鲁特氏的当晚,阿鲁特氏亲自来寻他,说是带他出去玩,联系母子情谊。   实则,是背过多罗郡王夫妇后,用最慈爱的声音,毫不留情以所谓事实,羞辱了一个孩子稚嫩的信仰与尊严。   阿鲁特氏一遍一遍的告诉他,他年轻美貌的生母是如何辗转于无数军帐,任人羞辱;他真正的身世有多低贱如尘;他应该与所有奴隶一起长在龌龊不堪的牛羊圈,而非金光闪闪的王帐。   尖锐言语似无数霜寒利剑,穿透皮肉,毫不留情刮削他的认知。就在他临近崩溃之际,有一只温暖的手,抱住了尚且年幼的他。   是方才亲手推他入深渊的阿鲁特氏。   阿鲁特氏耐心的告诉他——即便如此,她也从来都不嫌弃他低贱,甚至很是心疼他。先前之所以刻意避开他,是担心拿捏不好分寸,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如今既然郡王夫妇发话,那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真正的嫡亲额吉。   既是亲生母子,自然得坦诚相待,所以她选择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以免他心中存疑,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伤身。   在他彻底跌入深渊之前,阿鲁特氏又及时拽了他一把。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刻犹如重获新生的激动感恩。   虽然,郡王夫妇一直待他视如己出,他也很是爱戴郡王夫妇。   可因阿鲁特氏待他之坦诚,与曾在他最难堪无助时施舍的温暖怀抱和善意——稚子的孺慕,总会不经意多往阿鲁特氏身上偏几分。   如此,母慈子孝便过了七八个年头。   变故始于长兄中了算计,身死杀虎口群山后。   那年他十三岁,腰斩过庶出二哥,便提刀去找四哥莫日根算账。   得知莫日根被父母暗送出科尔沁后,他纵马踏雪去追。   那一日,素来对他疼爱有加的额吉阿鲁特氏似变了一个人,瑟瑟发抖张臂拦在他的马前,望向他的目光恐惧又憎恶,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他试图让阿鲁特氏明白,莫日根乃是二哥的帮凶,他们为利癫狂,兄弟阋墙,一起杀死了长兄达来。导致堂堂世子英年早逝,尸骨无存。   草原上没那么官司规矩讲究,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亲兄弟也不例外。   可阿鲁特氏不信他此举乃是为达来讨还公道,半字也不信。   阿鲁特氏固执认定他是想趁机排除异己,把郡王府的男丁斩杀干净,然后自己顺理成章继承王位。   如护崽的凶恶母|兽,咬牙切齿冲他嘶吼,就算要血债血偿,也轮不到他一个贱|种动手,主持正义。   让他记清楚,自己本该是个北边风雪地里茹毛饮血的异族杂/种。   莫要以为在王帐养了两日,便能把一身脏皮扒干净,自视甚高。   更莫以为得了她几分施舍怜悯,便真成了王府嫡子们的亲兄弟。   ——他龌龊低贱的血,永远不配与科尔沁王族嫡子汇聚一处,更遑论是插手嫡子们的争夺。   甚至,为了给莫日根脱罪,阿鲁特氏还满口攀诬,把达来之死的大半责任,归咎到了他身上。   亲疏立现。   他骑坐马上,居高临下看阿鲁特氏横眉冷目,疾言厉色,狰狞剥开裹在过往上的糖衣,还原这些年‘对他好’的真正目的。   原来早在前些年,他初发现自己的异常时,多罗郡王夫妻便动过把他过继到名下,安他心的心思。   阿鲁特氏听闻后,惊惶至极。   因为,一旦他被过继给多罗郡王当儿子,那便意味着,从今往后,他才是郡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多罗郡王夫妻不能生育算不上隐秘,谁都知晓,这郡王爵位早晚会落到郡王府二房子嗣头上。阿鲁特氏早早便认定自己的嫡长子达来会是未来郡王,如今冷不丁杀出个他挡路,阿鲁特氏自是不乐意的。   但阿鲁特氏不乐意也没法子,她一个女人阻止不了郡王的决定。   无奈,阿鲁特氏只得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依照郡王夫妇待他之好,之特别。只要他不同意过继,郡王夫妇必不会横加干涉勉强。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阿鲁特氏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大好前程,本来大字不识的女人,竟无师自通琢磨出了釜底抽薪这招。   是以,阿鲁特氏先是以坦诚相待为名,毫不留情戳破了他的身世,极尽轻辱践踏,让他犹如行在峭壁悬崖之上,前路只剩无尽深渊。   在他崩溃之际,阿鲁特氏又及时伸出援手,以另外一幅慈母面孔,对他施舍善意,怜悯接纳。   让他永远感念她的宽仁慈爱;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给她当儿子;让他自轻自贱自己的出身,无颜过继到郡王夫妇名下,去威胁达来地位。   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可谓精髓。   并且,从他五岁到十三岁的每一天,阿鲁特氏都在用自己的法子,重塑他的信仰。   每次,他与年龄相仿的双生子玩闹出动静来,不论对错,阿鲁特氏或多或少都会责罚他几下。   事后,阿鲁特氏会红着眼抱着他哭,说双生子困宥相似相貌,这辈子注定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她不忍多做管教。   可他不同,只要他忠心辅佐长兄达来,将来不愁不能封王拜爵。所以,她必须严格教养他。   阿鲁特氏对他好时格外好,严厉起来也格外严。   这番良苦用心,让原本怀疑阿鲁特氏之所以待他态度大变,是存心捧杀他的多罗郡王夫妇都灭了怀疑。他自己,亦是平顺又感恩的接受了阿鲁特氏的说辞。   他想,不是生母,胜似生母的额吉阿鲁特氏对他报以厚望,将来他定要好好辅佐长兄。   ——辅佐长兄。   这是阿鲁特氏这些年,潜移默化灌输给他的信仰。   她以慈爱为名,无声无息困束他的心性,要把他培养成达来身边,最忠诚的狗。   可惜天不遂人愿,后来达来不幸早逝,他再次成了最有可能角逐郡王爵位的继承人。   阿鲁特氏算计一场终成空,长子没了,心爱的小儿子莫日根还险些命丧他手。   如此情形,阿鲁特氏自然没必要再佯装慈爱与他斡旋。   昔日母慈子孝,全化作争锋相对的笑话。   可人的记忆,并不会随伤害褪色。好好坏坏,不易衡量。   让容温把阿鲁特氏交给自己处置这事儿,班第思考过许久。甚至在开口前的某个瞬间,他还在反思犹豫。   他此举,究竟是旧情难忘,心不够狠,想保阿鲁特氏一次;还是怨气未平,阿鲁特氏不仅算计他,如今还害到他喜欢的姑娘身上去了。   他都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   答案究竟为何,他暂且没能分辨。   但他清楚一件事,方才在回答容温的问题时,他心虚了。   阿鲁特氏待他究竟好不好,他其实比谁都明白,只是不愿承认。   容温不知班第为往事如何纠结,听他说阿鲁特氏待他还好,她便放心了, “那行,人交由你处置。”   看班第如今这幅阴鸷模样以及对血脉的在意,她虽不通内情,但大抵能猜出他的过往远不如如今手握大权的风光肆意。   她幼时在宫中过得颇为艰难,也算能懂他的感受。   ——还好,有人曾对他好过。   得了容温的放心交付,班第心中越发复杂。顿了顿,沉声郑重向容温保证,“殿下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知道了。”容温答得混不在意,反倒顺便抬手使劲儿搓他的脸,嘟囔提醒道,“你睡觉别绷脸,容易老,本来不修面就够出老相了。”   “……我老?”年方二十二,正处于男子大好年华的班第啼笑皆非,翻身把容温压在身下,故意用下巴那层短硬青茬去蹭她脖颈的痒痒肉,逗得她边笑边求饶,这才哑着嗓子抵在她轻喘不已的唇角,似引|诱,又似逼问,“喜欢油头粉面的?”   “不、不喜欢。”容温被男子独有的滚热气息熏红了脸,颇为不自在,胡乱伸手推他,“你压得我胸口喘不过气了,快起开。”   “没压着。”班第垂眸往容温胸前一扫,一本正经道,“我还没碰到小桃子。”   “什么叫还……”容温一哽,自觉脸皮没他厚,索性使了更大劲儿,挣扎着想推开他。   班第故意纹丝不动逗她玩,哪知逗着逗着忽然引火烧身了。   原来,容温在挣扎间,不小心扯开了他的衣襟。偏生两人都没有察觉,直到她的手,与他的胸膛毫无阻隔接触,两人才反应过来。   “殿下,你……”班第喉结一滚,呼吸不自觉重了,声音里明显酝着调笑。   容温隐隐感知到不妙,在他调|戏自己之前,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道,“如果你要问我摸起来怎么样,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硬邦邦的,像……像隔夜的烧饼。”   “噗。”班第笑趴在容温颈窝,肩膀耸个不停,半天才挠挠容温下巴, “这么记仇?”   他说她是小桃子,她便回敬他一句烧饼,还隔夜的。   “没记仇,实话。”容温拨开他的手,正儿八经的,“你要是觉得不像烧饼,还可以是油酥饼、柿饼、粗粮饼……”   容温面无表情把自己知道的饼挨个数了一遍。   班第听得闷笑不止,莞尔道,“殿下是不是饿了?”   “不饿。你要是饿了,就去传宵夜进来。”正好可以放开她,容温打着小算盘提建议。   “我现下不想吃东西。”班第捻了容温一丝乌发把玩,闲闲道,“我想……”   他微妙一顿,容温下意识追问, “想什么?”   “想摘花。”   “摘花?”这大半夜的,容温怀疑自己听岔了,反复确认,“摘花?什么花?”   “这得问你了。”班第轻啧一声,两指暧昧划过容温流畅的下颌线,意味深长吐出三个字,“琪琪格。”   容温懵了一瞬,之后鬼使神差,竟领悟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琪琪格,花朵般美丽的少女。   -摘花。   -   班第摘花自然不成功的,但打打闹闹间也占了不少便宜,容温最后是委屈巴巴捂着小桃子睡过去的。   两人相拥而眠,睡了近来第一个安稳觉。   半夜,更夫刚举锣敲完二更,小院的门也被敲开了。   察哈尔一身寒意,直奔内院,哐哐几下拍门,把睡梦中的班第惊醒了。   班第听闻门外察哈尔熟悉的声音,睡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把怀里睡得正香的容温轻悄往床上一放,快速披衣出门。   大约过了一刻钟,班第回到屋内。   容温已经醒来,还点了灯,正裹着锦被无精打采团坐在床中。   见他回来,容温打着哈欠问道,“出事了?听着是察哈尔的声音,最近没见到他,他是被你派出去了?”   班第没曾想容温这般敏锐,避重就轻道,“分派几路出城,前往乌兰木通寻找清军的斥候都折损在噶尔丹手中了。”   归化城这座孤城,能在噶尔丹二十万大军连番攻打下,守住这些天,领兵布阵的班第功不可没。   可如今班第因银佛倒地污了名声,军心民心齐齐动摇。   就算有容温维护澄清,也终究难比先前上下一心。   目前的情况,除非有奇迹天降,否则想靠归化城现有的守军翻盘打胜仗已是不可能的。   最多死撑个三五天,若无援军相助,归化城必不敌而破。   容温眼睑微动,微不可察轻叹一声,问班第道,“如今情形,你待如何?”   班第凝着她,兀自沉默不语。   容温紧了紧身上的锦被,指头死死攥住被角。狼狈低头避开他的眼,也避开不经意间从他面上捕捉到的挣扎。   慌乱之间,脑中全是那幅舆图的影子。   容温闭闭眼,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全他,“你亲自出城去乌兰木通吧。”   班第闻言,神色微动。先前陪容温在院中散步,容温以青檀果为由,半真半假问他可想去南方时,那股怪异不安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直觉,容温似乎知晓了什么。   他的心思,他的谋划……   班第掩下惊疑,坐到容温面前,让她抬头看向自己,试探问道,“我身为城中主将,殿下为何觉得,我会亲自去乌兰木通?”   “被困在归化城数日,我都烦了。”容温眼神晶亮,扯出一抹苦笑,“我猜,你也不愿意一直做困兽。”   ——困兽,不仅是归化城,放眼整个蒙古,谁不是困兽。   若有机会,自然得搏一搏。   如今,正是大好机会。   班第那几分潜藏的犹豫,轻而易举被‘困兽’二字击溃。灰眸一凛,已做下决定,“我稍后会趁夜出城。殿下,你也必须离开。”   “我去哪里?”容温接连问道,“几时出发?由谁护送我?察哈尔还是副将?”   班第没直接回答要送容温去的地方,只是交代,“最迟天亮,察哈尔是郡王帐下得力助手,殿下路上听他的,他会把你送到安全地方去。”   “好吧。”容温识趣的没继续追问,眼巴巴瞅着班第,担忧又不舍,“交代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班第看了眼外面犹自沉在昏黑中的天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放在容温手中。   是之前,他送给容温那把玄乌短铓。   “怎么在你这里!”容温惊喜不已。   魏昇绑走她那次,把她随身的东西都给搜走了。她还以为这匕首,在混乱中遗失了。   “收好,别再弄丢了。”班第望向容温片刻,眼底眷恋掺杂决绝,最终郑重道,“还有,无论发生什么,我当时对你的承诺,永不失效。”   当时的承诺是——匕首与胸膛。   匕首与胸膛,死与生。   他这是把最终决定权,交由她手的意思。   容温裹在锦被中的背脊,突然冒了一层冷汗。愣了愣,随即若无其事道,“放心,我肯定会妥善保管的。”   “乖。”班第把她抱入怀中,安静相拥片刻,摸摸她的脸,转身阔步离开。   在他跨出门槛之前,容温冷不丁开口唤住他,大大方方问道,“能给我一张舆图吗?”   班第脚步一顿,毫不掩饰意外,“殿下要舆图做什么?”   “这样我才知道,你去了哪里。” 第72章   启明星隐去亮光, 天地陷入黎明前的黑暗。   容温放下笔,把油灯移近了些, 清楚映照桌上的牛皮卷。   ——这是班第临走前给她的,一张普通的军中制式舆图。   但现在,这幅舆图不普通了。   容温盯着牛皮卷上,自己刚添上去的标记。   若她的记忆没错, 现在这幅舆图, 已与先前无意从班第甲胄里掉出来那幅, 别无二致。   容温捏着牛皮卷愣了足足一刻钟的神, 任由思绪放飞, 记忆涌泛。   从紫禁城到科尔沁, 再到归化城。   从威仪端方的太皇太后到勇武不羁的班第,再到她曾亲眼目睹被喇嘛扔进熔炉作为祭品的无辜孩子。   高低贵贱, 她都见过,心中有数。   可临到头来, 或对或错,或幸或苦, 她却分不太清了。   故意说动班第出城时容温没慌。   可这一刻,望着这张舆图时, 她终于后知后觉领悟到何为心乱如麻, 惶惶难安。   但她已然没有退路了。   油灯爆第二个灯花时, 容温从无边漫想中醒过神, 卷好舆图, 带上那本《归化城地方志》, 径直出门。   扶雪一直守在门口,见她拿着这两样东西出来,面上疑惑更甚,却还是记得正事,急切提醒,“公主,台吉安排我们在天亮之前必须出发。马上便要破晓了,奴才若再不收拾行装,便真的来不及了。”   班第走后,扶雪便被人唤醒,疾风火燎的让她尽快帮公主整理好离开的行囊。   扶雪是个利落人,拾掇行李自然不在话下。奈何,之前公主根本不让她进正房门,只吩咐她在门外候着,不许随意走动,更不许去找察哈尔通气。   “不必收拾了。”容温垂眸手里的东西,平静道,“我暂时不走。”   不等扶雪反应,月亮门外先传来一声暴呵,“这不行!”   察哈尔阔步跨进来,顾不得尊卑礼仪,竖着眉毛对容温一通急问,“公主为何不走了?身子不适?还是别的因由?”   容温不答反问,“额驸可出城了?”   “早走了。”察哈尔顺嘴答罢,然后明显一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公主莫不是想去追台吉?城外各处轮守着噶尔丹铁骑,台吉善武,随行的又都是好手,尚有几分偷潜出去的希望。若换咱们这些人去,便是给人送菜。公主,听属下一句劝,台吉必定平安无事。你还是速速随属下离开,归化城是非多,不是能久留之处。   再则,属下曾向台吉立过军令状,一定要尽快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公主就当是给属下一个面子,快走吧。”   “……将军误会了。”容温被察哈尔这番长篇大论轰得脑仁疼,直接道,“我不是不走,是暂时走不了。等我把手里的事处置好了,自会立刻随你往西入关内。”   “什么事?”察哈尔愣了愣,话锋一转,难以置信追问,“不对,公主你是如何得知我们要启程一路向西前往关内?”   虽然台吉之前说过,若公主对小院一概花销日用存疑,问了起来,那漠西之事,尽可告知。   但从始至终,公主不仅没开口问过他,也没问过台吉。   否则台吉临行前也不至于特地交代,让他暂时不要对公主透露去处,等到关内再详说。   “你们对我根本不设防,连漠西偏僻处产的蜜瓜都摆在我桌上,我能猜到几分又有什么稀奇的。我猜,你们在西边不仅有自己的商队,更甚者,还有……军队?”   容温回想舆图上标注的几处无人山脉,她不懂行军打仗的事,但只看地形,凭那些地方的地势条件,藏兵几万甚至十几万都不是难事。   随着容温话音落,察哈尔眼神倏地凌厉防备起来,不复方才的好言好语,居高临下打量容温,言语间有股冷硬的威胁意味,“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容温不为他的冒犯所动,认真道,“我不会害他。对了,额驸去了乌兰木通,与西边联络不便。如今,可是由你暂管漠西事务?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察哈尔不吭声,大有容温不说明自己的意图,他便把她当贼防的意思。   容温无奈摇头,苦笑道,“你随我来。”   小院只有巴掌大,察哈尔一眼便瞧出容温去的方向,乃是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养病的东厢房。   “公主,你这是要找世子?”就算蒙古男女大防不严苛,可也断然没有已为人妇的公主天不亮往年轻男子的房里去的道理,察哈尔不由皱眉道,“属下去帮你把人请到小厅。”   容温看了眼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摇头,加快脚步,“没时间了,不必过多讲究。”   察哈尔还欲说什么,他们一行三人已到了东厢房外。三丹夫起床了,正半倚在廊下条椅中,看他养的那两只银灰鹰隼分食鲜肉。   见到容温,三丹夫眉梢一挑,眯缝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开门见山道,“公主这个时辰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可是记得清楚,容温在亲眼目睹那些喇嘛以孩童献祭后说过的话。   她说——她有一计,或可解归化城困境。   在见识过容温赴城楼、斩魏昇、护额驸后,三丹夫信她此言,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真有几分底气。   容温也不绕弯子,点头,“正如世子所想。”   三丹夫是个利落人,闻言直接屏退左右,正色道,“既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为何不见我五哥?”   喀喇沁与皇族不合,科尔沁却是皇族在草原上最忠诚且看重的朋友。这两部之间,明面上关系平淡如水,实则私下自有交际。   三丹夫与班第打小便熟识,私交甚笃,说句金兰兄弟也不为过。所以接到班第借兵救归化城的消息后,他硬是扛着父辈族人对归化城的膈应,立时率了亲军赶来。   “二更时分外面传来消息,派往乌兰木通传信的斥候全军覆没。额驸无法,只得亲自出城,星夜前往乌兰木通。”   容温早知道三丹夫肯定会问及班第,镇定自若说出准备好的腹稿,“额驸对解围归化城之计早有筹谋,但他走得急,没时间与世子碰头合计,遂特地命察哈尔将军陪我来找世子商议。”   察哈尔冷不丁被点名,容温与三丹夫的目光已同时射来。   一个镇定无波,一个狐疑衡量。   都不是好相与的。   察哈尔起了一背冷汗,心里挣扎不已,最后索性僵滞脸不吭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直觉告诉他,若他敢现在拆穿容温,这位公主怕是更不会随他离开。   三丹夫是知道察哈尔的身份的——多罗郡王帐下心腹,科尔沁有名的大将。   见他陪同容温,三丹夫对容温的话还算信任,真以为容温是受班第所托前来。   思虑片刻,挑眉道,“听公主的意思,我在这次计划里,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没错,额驸视世子为手足。这般成败系于一身的大事,只有交给你,他才放心。”容温眼都不眨的给三丹夫戴高帽。   实则,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经意缩了缩,最终还是没把袖袋里的舆图递出去。   而是颤着指尖翻开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摊到三丹夫面前。   “书上写的什么?”草原上不兴文墨,三丹夫身为贵族,虽识得蒙文,但根子里还是对弯弓习武更感兴趣,对于书册,连多看一眼都嫌脑仁疼。   容温道,“书上写,东城门外大青山偏北,归化城与喀喇沁交界断崖处,产硝石。”   “硝石。”三丹夫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反应过来容温的用意,嗤笑道,“火|药?你们打算自己制作火|药炸退城外二十万噶尔丹大军?这不可能。”   这些年,清廷重用洋人南怀仁造火|药火|器几乎天下皆知。   噶尔丹能如此嚣张,也与其能从沙俄手中弄到威力巨大的火器脱不了关系。   一直被封关困锁的蒙古各部,却是没有火|药火|器的。   “事在人为,还未行到穷途,别轻易下结论。”容温笃定道,“世子一听硝石,便立刻想到火|药,想必部中秘制过火|药?”   蒙古人常年被圈养在关外,却也不是全被养成了傻子。   譬如说这三丹夫——他能看透大兴佛教、喇嘛横行乃是蒙古灾祸。是以,阖族上下宁愿顶着朝廷压力,也不肯在自己领地上兴建佛寺。   由此,容温便猜测,他对血肉之躯与重重炮火的差距这事更是明了,甚至试图研制火|药,来改变这种被动地位。   稍一试探,还好结果尽如人意。   “话说到这地步了,我也不瞒公主。我喀喇沁部确实私下研制过火|药火|器,但结果差强人意,还赔上了好几条性命,后来这事便搁置了。所以,我才说你们想自制火|药对付噶尔丹二十万大军这事,不靠谱。”   三丹夫眼珠一转,面露精光打量容温片刻,幽幽道,“这般没头没脑的计划,我瞧着,怎么不像我五哥的主意。”   这三丹夫,还真是精明。   容温悄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上半分不显散乱,淡淡道,“世子之所以觉得此法没头没脑,是会错了意。我们要炸的是山,不是敌军。”   “山?”三丹夫倏地站起身,谁知不小心扯到了伤处,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龇牙咧嘴的追问,“你说的蛮汗山?”   归化城西城门外乃是蛮汗山。   这些日子,噶尔丹大军多驻扎在蛮汗山山脚。   “没错。”容温颔首,“我与额驸都知道,让喀喇沁一时半会儿做出威力巨大的火|器实在强人所难,但这种开山用的土火|药,应该不成问题吧?”   “土火|药制法简单,没甚难处。”三丹夫话锋一转,“但我有三个问题,得先问明白。一,土火|药制作除了硝石、木炭、还得用硫磺。前两者我们手里有,但是这硫磺,只能从关内弄来。这一时半会儿,去哪里凑足量的硫磺?”   “这不难。”容温偏头朝察哈尔看去,“察哈尔将军自有办法。”   察哈尔冷不防再次被点名,懵了片刻,忽然醒悟了方才公主为何问是不是他暂管漠西事务,还说要找他帮个忙。   原来公主早打定主意让他指挥商队弄硫磺进来。   察哈尔慎重道,“公主,此乃大事,我需……”   容温利落截断话茬,“你既知晓此为大事,那便不要耽搁功夫了,快出去调度吧。”   察哈尔呆了呆,“不……”   容温冲察哈尔意味深长一笑,再次打断,“不必担心我,我在小院十分安全,哪里也不会乱去。”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听她的话她就待在归化城不走。   察哈尔又不敢对她动手,只能一脸郁色的去联系商队了。   三丹夫不知内情,只隐隐觉察出容温与察哈尔的交流有些许古怪。但他心思更多扑在还未问出口的两个问题上,根本没去细究。   “公主,硫磺这事解决了不提。”三丹夫道,“第二个问题,我们做好了土火|药,又该如何在噶尔丹二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把土□□埋到他们栖身的蛮汗山上去?”   “世子应该没有读过《史记》吧?”容温问。   三丹夫点头。   这在容温意料之中,“那今日,便由我给你讲讲陈涉这人。”   片刻后。   “丹书鱼腹,篝火狐鸣。噶尔丹野心勃勃,欲入主关中,若此时听闻‘异像’传言,军中必定欢欣松懈,我们可趁机……”   三丹夫轻哂一声,抬眼睨向院中还在抢肉吃的两只鹰隼,恍然大悟的啧啧出声,“突然觉得读书也不尽是无用。”   “看世子的样子,是有成算了。”容温也不追问他究竟打算如何行事,只郑重道,“既如此,这事便托给世子去办。”   “好。”三丹夫爽快应下,成功解决了两个问题,他对解围归化城的计划越发有信心了,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追问容温。   “最后一个问题。土火|药不可能炸垮整个蛮汗山,就算山崩,也伤不了噶尔丹大军十之一二。此计或可暂时打压噶尔丹士气,但若因此激怒了噶尔丹强行攻城,岂不是适得其反?”   “我说过,”容温纠正,“此计是为解归化城之围,而非暂且缓和战事。”   三丹夫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以归化城的兵力,绝无可能与噶尔丹硬碰硬。所以,不管是山崩也好,故传异像也罢,都不是此计的最终目的。你们是打算,一击必中,击溃噶尔丹军心?然后,趁乱出击?”   容温淡定点头,“没错。”   三丹夫被容温理所当然的样子震了震,饶是他这样的性子,此时都觉得有些荒谬了,“一夕之间击溃二十万军心,谈何容易?”   “这有何难?”   容温盯着天际溢出来第一时晨光,笑眼寒凉,“先前噶尔丹不是已以银佛倒地为例,教过何为攻城先攻心了。你方才说突然觉得读书有用,我却觉得,读书最重要的是学会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佛子惹佛怒,你觉得如何。”   佛子——是曾在西藏做过多年喇嘛的噶尔丹对外招摇的旗号。   佛怒——是噶尔丹硬加在班第身上的。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三丹夫这下是真服气了,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那这佛怒,该如何操作?”   “有办法的。”   -   晨曦初露,继纯禧公主赴城门澄清、维护额驸后,归化城中又出了一桩关于纯禧公主与其额驸班第的事。   早起的百姓几乎纷纷往银佛寺山门前涌。   听闻——公主为平民愤,亲自携额驸跪在了银佛寺山门白玉庭外,祈求倒地银佛的宽恕。 第73章   六月中旬的日光倾城铺下, 饶是清净佛寺,亦被烘烤出几分躁动。   原本闻讯赶来看纯禧公主偕额驸佛前请罪的百姓顶着火辣骄阳站了些时候, 便热得受不了了, 逐渐散开了。   倒是城中所有喇嘛, 由银佛寺的达|赖上师主持, 自发齐整盘坐于纯禧公主与额驸身后几米远处的前庭及长街,为佛诵祷。   细密诵禅声汇聚,庄严浩荡。   容温不过在银佛寺前跪拜诵经一个时辰, 便已面色煞白,汗如雨下。   跪在她身侧的‘班第’亦略敛肩头,微垂头颅,似被这滚烫骄阳晒焉了。   中途,扶雪拿了一壶温茶上来。   容温趁机与她使了个主仆两都懂的眼色。   扶雪借着斟茶服侍的功夫,以只能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耳语道, “公主放心,无人发现端倪。”   容温不动声色斜了一眼跪在自己身侧‘班第’。   先前她让副将去大长公主府借两件东西。   一为公主冠冕。   二便是跪在她身侧这人。   也不知淑慧大长公主是从何处寻来的这人, 不仅背影与班第十足相似,就连侧脸也有五六分的模样。这般垂头跪拜,若非熟悉之人,轻易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难怪那达慕当日,大长公主能放心大胆的在城门口放出这人, 来诱她折返回城。   伺候容温用茶过后, 扶雪便要收拾茶盏离开, 容温不动声色的按了她一把, 眼风往身旁的假班第身上瞟过。   扶雪眼睫微颤,原本收拾茶盏的动作立即转圜,倒了杯新茶,恭敬递给假班第。   她不傻,隐约猜到公主带了个假额驸亲身上阵演戏,乃是在为已经出城前往乌兰木通的班第瞒天过海,拖延时间。   试想,就算额驸离开前自有布置,但他身为城中守将领头人,无故消失,军心势必会因之动上一动。   噶尔丹若得知额驸不在的消息,八成能猜到他是亲自出城去寻清军了。届时,噶尔丹必会一方面重攻归化城,一面下令追杀班第。   是以,与其想方设法隐瞒班第行踪,稳定军心,不如把‘他’立于青天白日下,无数双眼睛之前,做出无事发生的假象,瞒天过海。   说不得,噶尔丹还会因‘班第’突然不守城转去拜佛的举动,心生狐疑。以为班第故布疑云,是在憋什么坏招,反倒束手束脚,疑生暗鬼,不敢轻易重攻归化城。   扶雪所想,诚然全中了容温的思量。   她却不知,容温心甘情愿以公主之尊跪在银佛寺外,除了意在帮班第瞒天过海外;也为掩人耳目,诱使银佛寺内的喇嘛出寺,尽数随她这位公主跪在庙宇前庭诵经祈福。   然后,以无数喇嘛念经祷告的浩荡动静,顺理成章掩盖住庙内银匠活动的痕迹与动静。   容温找上三丹夫时,曾说过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遂有了‘佛子惹佛怒’这一说法。   ——这佛子自然指的是在西藏当过多年喇嘛,后自称佛子以顺民心的噶尔丹。   至于佛怒,则需要细心筹谋。   -   暮色西垂,落日熔金。   容温一直跪到天边最后一抹景色余晖暗淡,才与假班第起身,一同回小院。   稍事休息过后,三丹夫便携裹一身暑气而来,与容温说起正事。   “做土火|药的原料最迟明日晌午,便能全部备齐。喀喇沁部于火|药一事上有经验的男丁,我也秘密调来了。”三丹夫扬脖咕噜灌下一盏凉茶,一抹嘴,这才忧虑道,“但秘密安排进银佛寺内,为银佛改相的工匠,进展不算顺利。他们说,至少得花七八天,才能做出佛怒的效果。”   这话,换个意思便是——容温还得去银佛寺外跪个七八日。   “没露痕迹便好。”容温疲惫颔首,“叩跪而已,我还顶得住。”   三丹夫目色一闪,往嘴里塞了块饽饽,大嚼几下后,忽然凝重望向容温,似猜忌,又似警告。   “公主隐忍坚毅,能扛住一时之苦固然可赞;可归化城内数十万兵丁、百姓以及他们身后的漠南蒙古,世世代代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犹如苍茫草原上不起眼的杂草。不比公主生而贵重,凡事留有退路,能随时抽|身而出。”   三丹夫一字一顿郑重道,“但有件事,还望公主明白——正是这群命如草芥之人,将为你任何或是或非的隐瞒与谎言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容温闻言,身形明显晃了晃。   她虽未接触三丹夫几次,但能明显察觉到,三丹夫并非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反而拥有几分文人的敏锐尖刻。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他作为‘伙伴’了。   容温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起身朝三丹夫施了一礼表以歉意,正色道,“我早知瞒不过世子,不曾想,这才一日功夫,世子便洞悉出了破绽,着实令人敬服。”   “这些场面话还请公主一律省了,我不耐烦听。”三丹夫见容温已然承认自己确有隐瞒,面色顿时黑程如墨,耿直道,“我更在意的是班第真正的去向,以及传闻中科尔沁王爷们从漠北带来驰援的归化城的数万精兵,究竟何时至,或者——不来了……”   ‘不来了’几个字,三丹夫咬得格外重,但其间又藏着几丝气短的飘忽。   容温望着三丹夫此刻的神情,忽地想起先前看见班第那张舆图的自己。   ——同样的惊恐不敢置信。   话说到这份上,再遮掩便没意思了。容温攥了攥拳,压下纠结,把自己随身仔细藏好的舆图递过去。   三丹夫飞快扯过,舆图上朱红醒目的藏兵标注点与行军路线惊得他那双细长眼越瞪越大,神色莫辨,艳羡、欣喜、渴望、错愕、震惊皆有,久久醒不过神,呆愣愣的低喃,“不知关内的天,是何模样。”   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蒙古男儿自降生起,便被封关令困在蒙古,其他部族王公每年至少还能趁年节入京朝岁,可三丹夫的部族喀喇沁与大清关系处得不尴不尬的,年节里自然不会有机会入京。   是以,三丹夫长到及冠之年,双足却从未踏上过关内的泥土。   堂堂七尺男儿,提起关内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向往之色,譬如缠足闺秀困宥一方绣楼上,小心翼翼随展翅飞鸟游移的目光。   ——卑微的渴望。   容温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因为三丹夫,因为班第,更因为这片封闭贫瘠又无望的土地。   也难怪,三丹夫在得知班第抛下归化城,并非去了乌兰木通寻清军驰援,而是去漠西杀虎口险岭群山中率领藏匿已久的数万科尔沁私兵,意趁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时,做个得利的渔翁时,第一反应不是愤怒惶恐,而是艳羡与欣喜。   这里的人,被压抑太过、太久了。   容温颤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见三丹夫茶盏空了大半,正打算替他续了些水。   三丹夫余光扫见容温的动作,怔了怔,蓦然醒过神。   麻利站起身,夺过容温手中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双手托杯,朝容温弯腰致礼,扬脖一饮而尽,举止间甚是洒脱爽快。   “此时无酒,我便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五大三粗的汉子倏地红了眼,捏着空了的茶杯,激动哽咽道,“多谢公主成全。”   成全了班第筹谋多年的野心,更成全了无数草原百姓的渴望。   ——于安稳处得片瓦安身,而非永无止境的游牧迁徙,枕霜宿雪,居无定所。   容温知道三丹夫在谢什么。   三丹夫在谢她这个和亲公主,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蒙古,没有向大清出卖班第的不臣之心,反而瞒天过海放走了班第,任他带着私囤的大量兵马,出去搅弄风云,改天换日。   三丹夫的激动并未因容温的沉默而消退,他像个陀螺一般,脚步轻快在屋内转了两圈,最后停在南窗前,望着关内方向怔神。   容温喝了半盏茶,见他还胳膊撑在窗棂上,舍不得把眼睛收回来。默了默,不得不出言把他从无边向往中拉回现实世界。   容温艰涩问,“你就,不怪他吗?”   凭班第隐藏的兵力,明明有本事驱赶走城外的十万噶尔丹铁骑,可他却似一个吝啬鬼,宁愿从邻近各部族四处压榨借兵,以散兵游勇苦苦支撑,也不肯动用自己一个私兵。   这其中,被压榨最惨的便是三丹夫的喀喇沁部,不知折了多少精锐儿郎进去。   而且现在,班第突然一走了之,留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三丹夫。   “不怪,半分都不怪。”三丹夫不大的双眼亮晶晶的,敞亮道,“如果我是五哥,如果我握有走出去的机会,我会比他更狠心。莫说只是撇下一个归化城,就算噶尔丹在我眼前屠了土默特部全族,我都不会回头。”   感同身受的困束,让同为雄鹰,却无奈做了二十多年笼中鸟的男人,惺惺相惜。   “而且,前些日子的苦战,五哥时时刻刻都是身先士卒,奋勇搏杀。我那些牺牲的兄弟,是为了卫戍大青山那边的族人与领土,而非五哥。”   三丹夫毫不避讳望向容温,信任道,“再则,五哥此去虽为逐鹿关内,却并未放弃归化城以及整个漠南。他留下了足以卫戍后方的智计,自己提了全族脑袋去为整个蒙古挣个光明前程。为着这份信任,我也不能恼他。”   三丹夫越说越激动,一拳捶在自己胸前,掷地有声道,“公主放心,我这就遣人去喀喇沁集兵,等几日后‘佛怒’之时,噶尔丹部内震荡,我喀喇沁定举全族之力,击杀噶尔丹,卫戍归化城,护漠南周全,以报五哥信任!”   容温眼睫极轻的颤了几下,避开三丹夫信任在灼灼燃烧的眼。   她无法诚实的告诉三丹夫,早在班第决定离开归化城那一刻,这座城便被彻底放弃了。   卫戍归化城,全是她的意思。   今日她曾循机见过察哈尔,从他的嘴里得知,班第临走前留有一令给七弟多尔济。   ——命多尔济在自己走后,便以铜汁浇筑城门,以延噶尔丹攻城的速度。   并称,若城中守军实在无力抵挡,便让多尔济率之前被调来驰援归化城的两万科尔沁兵勇立刻退出归化城,返回科尔沁与部族剩余兵马集合,专心卫戍科尔沁,务必撑到他回来。   班第入主关中的野心并非朝夕念头,而是筹谋良久。所以他在山林里屯了私兵,在漠西开了商道,往漠北放了几万将士,还背着世人的眼养大了先帝废后的孙子宝音图。   以班第的心思,肯定能预判到,没有他、也没有援军的归化城早晚守不住。   归化城内的数十万百姓及兵将会如当年的漠北喀尔喀部一般,阖族男儿被围堵山谷诛杀殆尽,鲜血染遍山林翠色,留下一群妇孺,在灭族仇人手下过着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他虽冷戾,却并非泯灭天良之人,一时间舍不下这么多条人命。   所以,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城中苦耗,纠结取舍,并未不管不顾一走了之,趁着时机大好去奔自己向往多年的前程。   成婚也有几月了,容温早在他不设防的态度,洞悉了他的志向。   也清楚,这等大事,自己不便插手,更不能去替他做主。   直到那天,她无意瞧见了他那张标记整齐的舆图——那上面,备案了三条通往关内的路线。   筹谋多年,万事俱备,却稀里糊涂被无数条陌生性命绊住了脚。   若此次时机错失,怕是得成为他的终生憾事。   所以,她借着青檀果试探他,问他可想去江南。   这其实,与问他想不想入主关中,是一个意思。   他并未正面回答她,反倒言辞闪烁岔过话题。   当时容温便知道,他很想去。   否则,一个言行耿直的人,说句‘不想去’便罢了,何必含糊其辞。   他只是不敢以一城百姓的生死做抉择。   所以,在听闻派往乌兰木通的斥候全军覆没后,容温毫不犹豫支持他亲自出城。   至于出城后班第会如何行事,她一概不管。   人心不过拳头大,装不尽天下人。她只希望他这辈子是恣意无憾过的,而非年纪轻轻,一身抑重。   他做不了的决定,她便狠心替他做。   将来若有意外,也可一同背负。   不过,容温到底不够彻底心狠。   否则也不会在班第走后,以身犯险留在归化城,出计出力,不惜利用三丹夫对班第的崇拜与对关内的向往,让他心甘情愿拼尽全力卫戍归化城。   -   又是一个艳阳日,归化城的天光依旧滚烫不留情。   容温闭目,她与假班第已在银佛寺前跪了整整八日了。她这辈子的苦与汗,算是全印在了这八日里。若非心中有口气硬撑着,她怕是早倒下了。   好在她这招瞒天过海、故布疑云有几分效果。这些日子噶尔丹攻城的架势反倒小了,只佯攻了几次,听前方斥候说,噶尔丹倒是把驻地布防加固了五成——看样子是在提防拜佛请罪的‘班第’出其不意,给他军中弄个奇袭。   这噶尔丹,倒是看得起班第,难怪会疑心生暗鬼,裹足不敢前。   容温不断胡思乱想着,又在心中估计了班第的行军路线。按照舆图上的标记,若是一切顺利,班第此时应与藏在杀虎口附近的数万私兵会和了,顶多五日功夫,他便能赶到乌兰木通。   功败垂成还是改天换日,就看这一战了。   容温无意识抠了抠自己的右手,她的伤口已经好了,但掌心留了一块很丑的疤痕,微微凸起,刚好破开几条掌纹,她每日抹玉肌膏也没甚成效。导致她现在想事情,最爱摩挲着这道凸起的丑疤。   再抬头时,容温余光扫见假‘班第’身边多了道人影,正一脸严肃似在低声与‘班第’商讨要事。   三丹夫见容温发现自己,唇角微不可察的翘了翘,冲容温使了个眼神。   容温眨眨眼,知道了这场大戏既近高|潮,也近尾声了。   三丹夫走后约摸一刻钟左右,众人便见潜心朝佛的纯禧公主,身形一个晃荡,晕倒在了宫女怀里。   然后便由宫女扶着,‘额驸’与侍卫簇拥着,掠过一干喇嘛与百姓,疾风火燎的回了小院。   为防小院外有噶尔丹的眼线,下马车时,容温还故意迷迷瞪瞪靠在扶雪怀里,让她把自己弄了进去。   一进院内,门一关,容温便立刻精神起来,顾不得浑身的痛楚,双眼发亮的问三丹夫,“成了?”   “一应俱全,成败便在今夜了。余下的事,交给我安排便可,公主还是尽快离开吧。”三丹夫指了指与容温前后脚进门的多尔济,玩笑道,“公主若再不走,小七怕是得去五哥哪里告我状了。”   多尔济闻言,自然点头,容温与三丹夫这些日子在忙活什么,他心知肚明。所以方才听说公主晕倒,他第一反应便是终于成事了,也是时候催容温离开归化城这个是非之地了。   “马车已经准备好,只等天黑,便能送五嫂出城。对了,前些日子五哥惦记着给五嫂寻的汉医也找来了,便让他随五嫂一同上路。近来五嫂受了不少罪,正好让他随行调理一二。”   多尔济冲容温交代完,又扭头对扶雪道,“你再去检查一遍行李,把药罐家伙什都带上,别落了什么东西,路上委屈公主。”   扶雪福腰,低低应了一声。可就这么一个小动作,扶雪却失态往前踉跄了两步,一脸晕眩模样。   好在容温眼疾手快托了她手一把,才免了众目睽睽之下,跌倒在地的尴尬。   “哪里不舒服?”容温关切问道。   扶雪这人品行如何不好定论,但自从扶雪到她身边伺候后,绝对是做到了当奴才该尽的本分。   这八日她在太阳下跪着,扶雪自发便跪在她不远处,半分都不躲懒,回来后还会主动替她上药,按捏膝盖。   容温不是苛刻的主子,也会把自己抹的贵重药膏送给扶雪。   主仆两不咸不淡的处着,倒是处出了几分真情实意。   “可能是中了暑气,小事而已。”扶雪趁着晕乎乎的脑袋,虚弱笑笑,“惹公主担心了。”   容温不耐烦听她这些虚话,直接扶住她往屋里走,“快进屋喝点凉茶,休息片刻,行李也别整理了。”   “嗯。”   主仆两这步子还未迈出去,容温忽然被多尔济使了大力拉离扶雪身边。   扶雪失了支撑,再次摇摇晃晃往地上倒。察哈尔见状,及时撑了她一把,满脸不悦望向多尔济,“不知扶雪何处得罪小七爷了?小七爷要这般对她一个病人?”   “察哈尔,赶快放开她!”多尔济面色比察哈尔还难看,厉声道,“她八成是染了脏病。”   “脏病?”察哈尔惊得破了音,大手一挥,毫不迟疑甩开扶雪,还连带退了三步远,一旁的三丹夫,也暗自挪了个距扶雪稍远的位置。   扶雪眸中水光一闪,收回原本落在察哈尔身上的视线,木然跌坐在地。   容温不清楚多尔济口中的脏病是什么,见扶雪一个人狼狈跌在地上,下意识要去扶她,却被多尔济死死拉住胳膊,“她染了脏病,不能碰。”   “何为脏病?”容温动弹不得,不耐发问,“再说,你又不是大夫,又如何确定扶雪并非中了暑气而是得了病?”   “五嫂你看她的手。”多尔济指了指扶雪无力瘫在地上的右手,容温这才注意到,她掌心起了一大片红疹子,食指指尖还有道快要愈合的短浅口子。   多尔济毫不避讳讲道,“五嫂应该知晓我的身世,我五岁之前,都是长在生母的红帐里。那里面的女子多,不乏有染了脏病的,最初症状便是身上起红疹子,发展到后来全身溃烂恶臭,烂脸烂鼻子的都有,生不如死。”   多尔济怕说服不了容温,又转而说起一桩前事,“不知五嫂可还记得,当初在花吐古拉镇,五哥出征前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曾在王帐驻地附近指着西北处几顶小帐篷叮嘱你,千万别往那里去。正是因为那里面,曾住过几个得脏病的侍卫。这病,是能传人的。”   经多尔济这一说,容温大概明白了脏病是什么,不由焦急道,“扶雪还是个姑娘家,且日日在我身边,从不接触外人,怎么可能染上你说的脏病。方才你不是说找了个汉医,正好,传他来给扶雪瞧瞧。”   多尔济闻言,利落点头。方才他是亲眼见过容温与扶雪靠在一处的,很是不放心,也有意传大夫来替容温把把脉。   等大夫来的间隙,一直沉默在旁的三丹夫的冷不丁开口问扶雪,“近日在银佛寺时,你可与喇嘛接触过?”   扶雪此时已就着容温递给她椅子为支撑勉强站起来,闻言强忍慌乱,冷静思索片刻,才道,“只接触过一个小沙弥。大概六七日前,有个小沙弥撞翻了我给公主准备的茶盏,我指头无意被划破了一道。那小沙弥便端了盆水给我洗手,还给了块皂角,让我搓搓滴在裙子上的血迹。”   “皂角,那便对了。”三丹夫眉目一肃,恨声冷嗤道,“因前些日子菩萨生辰,银佛寺中涌聚了不少各地喇嘛,那皂角谁也说不清被什么人用过。”   经由三丹夫这样一说,察哈尔与多尔济俱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扶雪与容温,却是同样的相顾茫然。   “这与喇嘛有何关系?”容温蹙眉问道,“那是一群出家人,怎会染上……染上世俗的病?”   多尔济话里的意思,脏病分明是男女胡乱交|合后得的病。容温不好意思说得过于直白,便委婉了说辞。   “出家人。” 三丹夫闻言冷笑连连,“朝廷这些年在蒙古大兴佛教,甚至暗中扶持大喇嘛与当地王公争权,拔高喇嘛的地位。导致一户十口,六丁五喇嘛。如此情形,喇嘛泛滥,出世入世,犹如玩笑。所谓出家人,泰半是为了领朝廷给喇嘛的丰厚贴补。”   三丹夫一针见血道,“佛法松散,不堪为约束,哪里分什么出家人。万家香火供奉的,不过是一群好吃懒做,耽于享乐的懒汉。”   男人的享乐,自然离不开女人。   容温被这番说法震惊得瞠目结舌,以前她虽意识到大兴佛教,青壮多出家为喇嘛会削弱蒙古各部军队实力,而且供养封地上的喇嘛也是一笔巨大开支。   却从未想过,一帮青壮喇嘛聚在一处,还会有这般让人作呕的祸事。   几人沉默之间,大夫来了。   很快便确诊了扶雪的病情——脏病无疑了,只是染病的日子浅,若是悉心治疗,许是还能得救。   好在容温没被她传染。   大夫在替容温诊脉时,也顺便探了探她的寒症。   这大夫是班第特地寻来的汉医,专精妇人之症。略一把脉,便看出了容温之所以身患寒症是因为服食了避子药。   “公主的寒症本不算严重,若是细心将养,日后除去在子嗣一道上略微艰难些,别无大碍。”大夫皱眉道,“可我观公主气色,明显是未调理好,如今已露了内外皆虚的亏损之相。就算开方子勉强调养好,将来子嗣怕也是无望的。”   ——亏损之相,子嗣无望。   几个男人神情大震,落在容温身上的目光有同情、自责、愤怒等各样情绪激烈交杂。   他们都心知肚明,容温之所以突然这般虚弱,全是因近来为了布局,在银佛寺前头顶酷暑炎夏跪了七八日的缘故。   连那个假班第,堂堂一个八尺汉子,私下都叫苦不迭,可容温这个生在锦绣堆里的公主,却奇迹般的咬牙坚持了下来。   怪他们无能,若他们智计武功出众些,能想出别的法子打败噶尔丹,也不至于把战胜的希望筑在一个无辜弱女子的牺牲上。   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早在决定布这出局时,容温便想过最坏的结果。   以至于,当大夫诊出她的病情后,她反倒成了最冷静的那个人。   “你们若是现下哭了,日后我们怎好意思再碰面。”容温避开几个大男人几乎泛红的眼,故作轻松道,“行了,都收一收,说正事要紧。”   “我身份敏感,一旦开战,留在归化城只会给你们徒增麻烦。稍后,我会启程离开。”容温安排道,“但是扶雪如今的病情,不适宜跟着我颠簸跋涉。所以我打算把扶雪与大夫都留在归化城,还望你们替我照看好她。”   “扶雪留在归化城自是最好的安排。”多尔济辩驳道,“但大夫必须随五嫂你一同离开。这是五哥特地给你寻来的人,五嫂总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至于扶雪,我会另外给她请大夫。”   三丹夫点头表示支持多尔济,察哈尔愣了愣,压下心头那一抹异样郁滞,也点头赞同。   说白了,在他们眼里,扶雪只是个丫鬟而已,哪里配容温这个主子为她退步。   “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要去哪里找会治脏病的大夫?”容温难得强势,力排众议,“我知道你们的顾虑,可在我看来——活生生的人远比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来得重要。”   “我会让大夫给我开几张方子,在路上先吃着。你们不用操心我,把心思都用在今夜上吧,不要辜负这些天的辛苦布置!”   -   与扶雪分别之前,容温硬是顶着多尔济几个不赞同的目光与扶雪多说了几句。   “我知道,你到我身边是有所求的。”容温安慰一笑,“如今你我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交情,今次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你不妨把心思都对我说一说。我若能帮到你,那便再好不过了。”   扶雪闻言面上一亮,抿唇露出了确诊脏病后第一个笑容。   “奴才生母早逝,家中嫡母凶恶,自幼长在汉人外祖家。外祖家日子过得艰难,舅父听闻有人走西口进蒙古交易赚了不少银子,便带着龙凤双生的妹妹,也就是奴才的姨母一同随商队走西口。后来,在漠西风沙天时,他们与商队走散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想让我替你寻人?”   容温眉梢一挑,总算明白了扶雪为何费尽心思也要爬到她身边伺候。   在朝廷严令的封关令下,商队若想入蒙行商必须有朝廷认可的通商行文。   可皇帝对蒙古甚是防备,自然是不希望蒙古因大量商贸交易昌盛的。所以每年能入蒙行商的商队都有限量。   因通商行文奇缺,过不了通榆、赤峰这些朝廷设的关隘,有些想做蒙古生意的商人便想出了走西口的法子。   这走西口的‘西口’,便指的漠西杀虎口。   容温记得班第曾给她讲过,他的长兄达来便是命丧杀虎口的。   当时,班第也顺口给她提了杀虎口周遭的地势。   杀虎口虽守卫不如通榆、赤峰两城严格,但天然屏障却远比这两城凶险,崇山峻岭,茫茫戈壁,一不留神便会被卷入风沙晾成人干。   不过,就算商队侥幸过了杀虎口重重自然天险,却还有另外一桩险情悬在脖子上——私入蒙古,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难怪扶雪迟迟不敢说出自己所求,想必是打算等自己彻底得了她的青眼看重后,才打算和盘托出。   因为从律法来说,她的舅父与姨母擅闯蒙古,死不足惜。   容温突然想起她们初入归化城,扶雪总爱街头巷尾瞎转悠,甚至还因此让察哈尔等侍卫误会她是在街上接头,包藏祸心,抓去严刑逼问的事。   世间之人,泰半不易。   容温不由叹了口气。   扶雪很清楚‘走西口’为重罪,听闻容温叹气,面上失望一闪而过,慌乱摆手,“公主若是为难,便不必管了。舅父与姨母失踪已九年整,音信全无,哪里是轻而易举便能找到的。实不相瞒公主,商队许多人都说舅父他们死了,只是奴才不愿意信罢了……”   话到最后,扶雪眼中的光,已归于夜色暗淡。   容温盯着她薄削的肩头,喉头微动,认真道,“把你舅父姨母的名字与样貌告诉我吧,蒙古地阔,他们许是一时间没寻到回家的路。”   “多谢公主,公主大恩,奴才无论今生来世,都当结草携环为报。”扶雪翻身而起便想给容温跪下,容温赶紧制止了她这番客气。   扶雪眼角噙泪,颤着手小心翼翼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两张画像递给容温。   “我外祖家姓魏,舅父冬阳,姨母冬藏,是龙凤双生的兄妹,今年二十有六。”   容温并未因扶雪身染恶疾而嫌恶她的东西,郑重接过画像收好。又叮嘱了扶雪几句安心养病的话,这才慢腾腾的随多尔济往院外马车上挪。   多尔济视线扫过容温动作迟缓的双腿,与日渐消瘦憔悴的侧脸,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自己数日的问题,“五嫂这是何苦?”   “什么?”   “五嫂何必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尔济无奈挑眉,连日吃紧的战事,已把他身上仅存那几丝孩子气冲刷得一干二净。简单一个抿唇动作,神态间倒有五六成像班第的身上那股冷戾劲。   “当初听闻五嫂决定暂缓离开归化城的日子,自愿留在城中为五哥掩人耳目,遭这一茬罪。我只当五嫂是不希望来日五哥回身望处,因城中满目枯骨,而半生愧疚。   可方才见五嫂珍而重之收拣那丫鬟亲属的画像时,我才恍然有几分明白——五嫂留下,既为五哥,更为归化城数万的百姓。”   “这万物皆为刍狗的世道,五嫂何苦为一丝善念,频频立于危墙之下?”   越是良善之人,活得越是疲累。因为他们不仅要对抗世间的恶,更要维系心中的善。   以容温的出身与眼界,她完全有资格撇开一切,独善其身,冷眼俯瞰世人百态。   可她,却义无反顾把自己沉进了苦海。   多尔济好奇的答案,容温曾在夜间被肿成紫馒头的双膝疼醒时,想着自己可能承担的风险,也问过自己。   她趋利避害的本能去了何处?她为何要坚持护住这座城池里的百姓兵将?   为了班第不做千夫所指的罪人,为了自己在将来的每个夜晚都能卧榻酣睡。   也为——   “他们曾跪拜过我。”   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万民供养,成就公主尊荣。   既取之,必予之,方能问心无愧。   -   月头爬上西天,洋洋洒洒落下一地霜白,四处都是静的。   归化城外,在蛮汗山脚下驻营的噶尔丹大军吃饱喝足,正闭目严禁蓄锐。   忽闻身后蛮汗山上,枝叶乱颠,百鸟高鸣,争先恐后展翅出林,往半空中涌聚。   半梦半醒的十万大军都被吵醒,骚动不已,乱糟糟各自打堆,踮脚扬脖看这奇景。   “大晚上的,哪来这么多鸟?”噶尔丹面目阴沉,视线落在乌压压还在天上飞的鸟群上,回身往蛮汗山一指,高声吩咐随行手下,“带一队人去山上查看,其余人加强警戒,防止突袭。”   随行的几个手下刚应完‘是’,还未来得及排兵布置,便听士兵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叹。   随着这几道叫声,整个营地的兵将似一锅烧沸的滚水,指着慢慢挥翅涌聚盘桓在天际朗月前,拼凑出明显形状的鸟群,七嘴八舌叫嚷起来,“佛祖显灵,天降祥瑞了!”   “可汗,您看天上鸟群汇聚出来的形状,可是嘎乌盒!”   藏传佛教有八种最重要,也是最常见的法器——嘎乌盒便是其中之一。   噶尔丹曾在西藏入佛为喇嘛,后来还俗征战,因顶着‘转世佛子’名头收拢人心,平时自会在身上带些法器维系身份体面,他最爱佩戴的护身法器,便是一只镶有绿松石、珍珠、珊瑚的纯金嘎乌盒。   据闻此物已传了五代西藏活佛达|赖喇嘛,有抵御邪恶、镇宅增福的奇效,噶尔丹多年来顺风顺水,雄霸漠西漠北,全靠这嘎乌盒庇护。   因为外面各式流言传得玄乎,后来逐渐的,嘎乌盒也成了噶尔丹的象征。   如今百鸟无故在噶尔丹大军征归化城时夜聚,形如嘎乌盒。   这般大的玄乎阵仗,譬如古书记载,先时帝王登临天下,开辟新朝时,必遇奇兆。   有那善于经营的大将,见状几乎立刻朝噶尔丹跪下,喜笑颜开恭贺,“天降祥瑞,必是庆可汗霸业将成。可汗大喜,我部大喜,入主关中,指日可待!”   边上其他兵将闻言,也纷纷下跪,连声道贺,噶尔丹大营跪倒一片,喜气洋洋。   原本还对这群飞鸟来历存疑的噶尔丹见将士们因‘天降祥瑞’,士气大振,疑心不自觉放下,三两步跨上一处高丘,健臂一摆,居高临下,睥睨而视下面俯首跪拜的将士。   那双浑浊的鹰眼里,迸出无数狂热又志得意满的冷光。   最近七八日,因班第突然去佛前跪着,也不想法在城门与他对抗了。他反倒疑心班第耍诈,故意弄了个外松内紧的布防在等他自投罗网。   他本来还在犹豫不决,不知何时攻城的。   噶尔丹伸长脖子对着天边盘桓的鸟群猖狂大笑,如今,他却是知道何为攻城良机了!   “传本汗令,全军集结,半刻钟后,直攻归化城!”   既有天降祥瑞,不论真假,总得把这出好戏利用到极致。噶尔丹猛地抽刀直指天上鸟群,大叫道,“勇士们,都记住了,此战乃是受命于天。从今以后,最富饶的归化城将是我们的家园!往后,关内富庶,也是我们的!”   这边,噶尔丹大军士气高昂,整装待发,大有踏平山海,气吞万象之势。   那边,三丹夫趁着噶尔丹大军被‘祥瑞之兆’的大动静弄得激动分神之际,悄无声息做了噶尔丹派在城外监视的斥候,然后领着一队魁梧手下,身背土□□,手抬已改了相,且熔掉莲台底座的巨大银佛像,趁夜摸到了蛮干山半山腰,布置准备。   当第一道‘轰隆’声自西城门外蛮干山传来时,容温由察哈尔率队护卫,出了东城门,绕路漠西往关内去。   把一切进攻号角,连天巨响,凶恶喊杀都抛在脑后。   -   第三日清晨,天边一改明媚,黑压压的,似山雨欲来的前兆。   容温一行刚收了帐篷,正欲启程,忽然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一人一骑犹如一支利箭,飞快朝他们扎来。   隔得老远,容温便听见了“捷报”二字。   “公主,将军,归化城大捷,世子特遣属下前来报喜!”传令兵按照三丹夫嘱咐,把两封捷报分别递给容温与察哈尔。   趁着容温与察哈尔看信的间隙,传令兵嘴巴半分不闲,兴奋说起了前夜两军交战的情形。   “那噶尔丹见着天上百鸟盘桓,自成吉兆,便集兵准备攻城。就在他们号角吹响,准备进攻之时,说时迟那时快,蛮汗山峭壁忽然崩塌,公主将军你们猜后面怎么着?”   根本用不着容温或察哈尔搭话,传令兵滔滔不绝,自顾说得热闹,“那崩垮的无数飞石间,竟弹出了一尊双目泪流的巨大银佛,直接砸进了噶尔丹刚整好的大军中,压死了不少人,那佛像周身几乎被血肉沾遍了,形如地狱里来的凶神……”   银佛像压死人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佛像浑身沾血落泪的诡异模样,压垮了噶尔丹的军心。   他的军队刚见过天降祥瑞,以为自己乃是天命所归的胜者之师,对神佛的信仰正处极致。谁知片刻功夫,风云突变,生生从高塔跌落深渊。   军心散乱,崩成散沙。   敌退我进,敌疲我打。   归化城内的守军见状,自是气势高昂,联合三丹夫特地从喀喇沁搬来的援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浩荡出击,打了噶尔丹一个措手不及。   双方交战了一日一夜,才分出雌雄。   信上说,噶尔丹不敌战败,已率十万残部退离归化城。   归化城之危,彻底解除。   传令兵下去后,察哈尔捏着那封信看了良久,面上难掩笑意,心悦诚服的对容温道,“公主生得文弱,不想竟有将帅之才。此番智计,实乃神人。现在想想,当初乍然听闻公主谋划,属下还暗地唏嘘唱衰过,觉得此计阴私浅薄。如今想想,真正浅薄的乃是属下自己。属下在此处,给公主道个歉。”   早在想出这个计谋时,容温便在脑中勾勒过这最后的战场。   但传令兵的话仍旧让她觉得难受,某个瞬间,她仿佛置身了人间炼狱,抬眼低眸,断壁残尸,血流成河,触目惊心。   察哈尔跟她说话时,她仍有些缓不过神,恹恹道,“将军说得没错,此计确实小伎俩多,称不上阳谋。”   察哈尔见她心不在焉,双手一直在折三丹夫给她的那封捷报,略感好奇,耿介问道,“同是捷报,世子为何还写了两份。难道公主的信件上,还写了别的?”   容温默了默,盯着漠西方向的流云,慢吞吞道,“我离开前,特地嘱咐三丹夫,让那个假额驸套上盔甲,随他一同上战场。”   “公主这是在为台吉日后大业铺路,给他圈揽战功与好名声。”察哈尔双眼放光,越发觉得容温思虑深远,“这是好事啊,公主为何还闷闷不乐?”   “额驸的性子与本事,需不着这几分虚假名声与战功。”容温淡淡辩驳一句,便爬上马车,没再说话。   察哈尔说她在给班第未来铺路,不是的。   她很清楚,其实这就是一条退路。   但愿,班第用不上。   -   自收到归化城捷报后,容温一行的气氛陡然松快许多,但赶路的时间,却比昨日更多更疾。   容温一直想抽个机会问问察哈尔,为何行程越发急促。   先前他们着急离开归化城,是担心城破被捉,和逃命的意思差不多。如今噶尔丹已退,危机接触,万不至于如此奔驰劳累。   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整整一日,容温都没见到察哈尔。   每次容温想唤他,他不是忙着领人去前方探路,便是内急出恭,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   直到第二日中午车队修整分干粮时,容温才好不容易逮住了揣了饼就要跑开的察哈尔。   “出什么事了?”容温摊开手,开门见山道,“你从昨日起便不对劲儿,我问过侍卫,说是你收到了一封密信。是额驸来信?拿给我看看。”   “不是台吉的信。”察哈尔双手拿饼,心虚的不敢看容温,活像个扭捏得受气小媳妇。   “那是谁,我不能知晓?” 容温昨夜没睡好,今日起床两只眼皮都在跳,很是惹人烦躁。   如今察哈尔这个含糊做派,越发让她心绪不宁。   “不能。”察哈尔保证,“公主放心,属下以性命起誓,此行绝对不会危及你半分。就是……有人急着见你。”   -   自从对容温半摊牌后,车队行程越发吃紧,连夜里都在赶路。   容温揣测过察哈尔口中的‘有人’究竟是谁,但一直没个头绪。   直到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乘的马车,正过军营哨卡。   “老台吉?”容温盯着帐篷前来迎接自己的人,很是惊诧,一时间竟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我知道公主满腹疑。”老台吉鄂齐尔神色郁郁,勉强一笑,解释道,“达尔罕王与郡王此时正在帐中等候公主,所有疑惑,进去便知。”   容温迟疑片刻,跟进了帐中。   只见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这对喜好热闹,性情相投的堂兄弟此时正对立而坐,却是相顾无言,帐中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此情此景,容温心中压抑了几日的不安被无限放大,面色霎时苍白如雪,手脚冰凉,颤着嗓子开门见山问,“是……是额驸出事了?”   “并未。”在这三兄弟中,多罗郡王与容温最为熟悉,此时也是由他出头解释,“但也快了。我们这般着急请公主来,便是为了保全老五。”   多罗郡王起身,亲自把案几上的密信,递到了容温手里。   容温看了眼上面的图腾徽记,竟是漠北喀尔喀部的。   是喀尔喀可汗的亲笔书信,上面只歪歪扭扭写了短短一行字,看得出是匆忙之时所书。   “沙俄女摄政王倒台,新帝登位,频扰漠北边境以作试探,似意在作废与清和谈条约。”   多罗郡王见容温只看信,不说话,忍不住心急追问,“公主可懂喀尔喀可汗这封密信与老五的关联?”   容温眼睑半垂,没答懂了与否,只道,“您说。”   “沙俄新上任的沙皇,是上一任女摄政王的侄儿。他在其姑母手下蛰伏十多年,如今一朝登位亲政,正是需要功勋稳定地位的时候。”   多罗郡王简单介绍了一下沙俄新皇的情况,又道。   “此番清军与噶尔丹余部对峙乌兰木通峰顶之事,沙俄必在密切观望。若此战大清得胜,沙俄许是还会忌惮,不敢轻易撕毁和谈条约;若此战大清败了,沙俄必会兴兵入侵,乘机夺利。届时,最先遭殃的便是蒙古各部。”   “老五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此时他正领了私囤的六万精兵藏在距乌兰木通七十里外的山岭中,等待时机,准备当次渔翁,把战疲的噶尔丹余部与清军一网打尽。这本是占尽天时地利的盘算,一旦让他得手,入主关内,改天换地,指日可待。”   “凡是男儿,心中自存野心霸业,我等虽忧虑其行事大胆,却也为之心动。所以,先前我等也未曾阻拦他,甚至还配合他行事,未带兵去增援归化城,而是守在了距乌兰木通不远的乌珠穆沁。准备一旦前方战事起,便伺机断了清军与噶尔丹余部的退路。”   “可如今情形,北地沙俄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就算老五成功灭了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但一时半会便入主关中,收整国力以御外敌谈何容易。他虽有天时地利,却难免失了人和。   若因老五之过,造成国中动荡,引来沙俄兴兵入侵,异族肆虐乡土,屠戮黎民,家国覆灭,那老五便成了千古罪人。”   最后,多罗郡王叹息道,双目熠熠望向容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公主,我们请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去劝诫老五,打消心思。”   这番‘家国为重,个人次之’的大道理,多罗郡王讲得细致,容温全听懂了。   但正是因为听懂了,她才越发狐疑忐忑。   容温唇色死白,缓缓坐下,双手叠放在身前,宽大衣袖遮住指尖细微的战栗,呼吸略略急促。   “郡王与老台吉都是额驸看重的至亲,为何却要特地选我去作劝告?我与额驸相识不过小半年,却也知他并非利益熏心,野心蓬勃之人。若情理通达,无论谁去,他自会思量。”   容温的疑惑问得原本满面忧虑的多罗郡王兄弟两,神情同时出现了龟裂。   多罗郡王面带惭愧,眼角冷风凛然刮过坐立难安的鄂齐尔,示意他自己解释。   鄂齐尔垂头,目色闪躲,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最后竟猛地起身,强行把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达尔罕王给拉出主帐,留给容温与多罗郡王一个张皇逃窜的背影。   多罗郡王见状,气得一掌砸在案几上,怒骂,“这没担当的混账,多少年了,竟半分不曾长进!”   鄂齐尔好歹是长辈,这话容温可接不了,索性装聋,面不改色引回之前的话茬,“为何是我?”   多罗郡王一梗,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只能恨恨咬牙,郁躁的捋了把红葱须子一般的大胡子,开口却没直接回答容温,而是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听乌恩其说,公主在京中时,曾去过郡王府的花房,你手下的宫女还无意打翻了一盆雪海,惹得老五勃然大怒?”   提起郡王府那个种满各色名贵白菊,花钱如流水的花房,容温立刻想起了从那盆‘雪海’花盆泥土里掉出来的半截发辫,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探究问道, “那处花房是在祭奠谁?”   “是达来。还有花吐古拉镇外那堵除了占地方,没什么用的青石城墙,也是老五给达来建的,达来最爱关中的风貌物什了。”   “老五那孩子,最是重情,也最为执拗死脑筋。他从小便在达来身边长大,视达来如兄如父。达来早逝后,他便一直自责。   自责没陪达来一起去闯杀虎口;更自责从前劝阻了达来,没让达来暗地里组建商队,开辟一条自漠西入关通道。如果达来有入关通道,肯定不会在大雪纷飞天不要命的去闯杀虎口。   如今他一心要入关中,与其说他胸怀沟壑,野心蓬勃,不如说是他想继承达来遗愿,带达来无拘无束的去关中看看。”   原来如此。   容温掐住指头,没吭声,心道果然死脑筋。   本就不是他的错,他却一头扎进死胡同,活得这般自苦。   往昔记忆纷杂,多罗郡王面带怔忡,怅然长叹一声,也不需要容温搭话,颠三倒四继续说起从前事。   “达来自幼年随第一次随我入京朝岁后,便把关内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集市建筑全记在了脑子里,且心向往之。以至于他长大以后,竟带着年纪尚幼的老五偷偷溜出科尔沁,循着那些汉商私下流传的走西口路线,准备潜过杀虎口入关去。”   “他们在漠西遭遇了沙暴,索性性命无虞,还从风沙堆里扒拉出了一对走西口来蒙做生意的孪生兄妹。这兄妹两也不知被风沙晾了多久,哥哥早已殒命,倒是妹妹命大,吊着一口气。他两为了救活这妹妹,只能掉头回了蒙古。”   “后来这妹妹醒了,因没有通关文牒,不能回家,只能暂留科尔沁。这妹妹家中是祖传的花匠,颇有几分花木手艺,最擅养菊,替达来养活了不少从汉商手中买来的花木,达来欣喜得很。两人这一来二去的接触,达来便对这妹妹动了心,想娶做福晋。”   “朝廷早有规矩在,蒙汉不可通婚。再则,这妹妹身份低微,且是私潜入蒙古的,说是罪奴也不为过。我们这些长辈自是不同意,鄂齐尔便趁着达来领兵出去巡防时,去找了妹妹说了一些话……”   多罗郡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实在没脸详细说——一个自小习勇武之道的大男人,竟跑去威胁一个纤弱女子,真真可笑。   容温看多罗郡王的表情便猜到了他不愿意说透的内容,再一想想方才鄂齐尔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班第曾给她说过的,达来早逝的原因,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腻烦,面无表情理了理衣袖,冷淡道。   “后面的事我大概听额驸讲过,达来世子听信了四弟莫日根的批卦,以为那姑娘被送回了关内,遂不顾霜雪天气,再次想闯杀虎口入关。   后来被其四弟与二弟联合算计,故意透了消息给杀虎口外的守军,说有个身患天花恶疾的人想闯关,引起守军重视,匆匆围捕。   达来唯恐被守军捉去会连累科尔沁,只能藏入杀虎口险峻群山,最终尸骨无存。可这些,与你们不能去规劝额驸,有何关系?”   多罗郡王无力摇头,“时至今日,我也不瞒公主。老五给你说的这些,其实并非实情。”   容温一愣,“额驸骗我?”   “不,老五没骗公主。”多罗郡王闭目苦笑,“是我与鄂齐尔在骗老五。公主方才所说,是当年我为了保全唯一的弟弟鄂齐尔,编出来哄骗老五的真相。”   “实际上——当年达来往杀虎口去后,鄂齐尔恨铁不成钢,便派老二去追,并气急败坏的指使老二,找机会让达来吃点苦头,长点教训。老二遂派人假扮了杀虎口外的大清守军,去围捕达来,准备吓唬吓唬他。谁知后来阴差阳错,逼死了达来。”   “后来老五闻听达来死讯,发了狂一般,要找老二血债血偿。鄂齐尔见势不对,找到我和盘托出真相。当时,老五已不管不顾斩杀了老二。我想,老五既已背负了弑兄的恶名,这弑父……”   陈年旧事,藏污纳垢,恶臭熏天。   容温震惊过后,实在听不下去这种‘为他好’的虚伪说辞。   要知道,班第万般自苦,无奈走到如今地步,正是因他多年来,一直活在欺瞒里。   如果说鄂齐尔是始作俑者,那多罗郡王便是帮凶。   容温再难维持对多罗郡王的敬重,忍不住讥诮打断,“如此说来,额驸还要多谢您与老台吉的多年来的隐瞒,才使他免于背上弑父的恶名?若我猜得没错,这些事应是郡王与老台吉打算带到地里去的秘辛。今日忽然告知我,用意究竟为何?”   多罗郡王被容温这话堵得面色发黑,张口欲要解释,在触及容温眼角的锋芒与嫌恶时,又不自觉歇了心思。   都是聪明人,是非曲直自有定论,过多描补反倒贻笑大方。   “我知公主坦荡傲气,受不了这等污糟事。”   多罗郡王强忍住涌到喉头的腥气,强装冷静道,“今日对公主说这些积年秘辛,实属无奈之举。因为,老五可能已经知晓了当年达来之死真相。按他的性子,如今必视我与鄂齐尔为耻,不屑相见。就算勉强相见,怕是也听不进我们的话。我们若说让他撤兵,说不定还会刺得他越发激进,不破关中不还。”   他们也是各方衡量过后,才决定密信察哈尔,让他连夜兼程把容温送来。   “这样。”容温眨眨眼,讶然又问,“……额驸如何得知?”   达来去世已九年了,多罗郡王兄弟两也瞒了班第九年。   为何如今在战乱关键时期,却走露了风声。   “前些日子,乌恩其受命老五,到漠北寻我们搬救兵,之后便随行军中。有天夜里,我与鄂齐尔说起如今天下形式,多饮了些酒,一时伤怀,便提了当年的事几句。谁知被乌恩其无意听见了。”   说起这事,多罗郡王就头疼,觉得自己真是老了,竟在乌恩其那条臭水沟里翻了船。   “乌恩其那个混账东西,整个脸上就像只生了张大嘴,没长脑子。我不放心,还特地敲打了他几句,让他把话烂在肚子里。谁知他似是误会我要清理门户了,连夜出逃,我派了两队斥候都没追上。按照他那狗都撵不上的脚程来算,他肯定早见到老五了,告知真相了。所以这几日,老五都未曾再传信与我商讨用兵安排。”   “……”容温无话可说了,衣袍一摆,利落起身,沉声道,“我这就去见额驸。”   她答应去,并非是感念家国大义,准备竭力阻止班第动兵。   她其实,只是想去见见他。   不让他一个人而已。   多罗郡王送容温出来,“我已重新替公主备了最快的车驾卫队,争取尽快见到老五。”   容温颔首,走了几步,又突兀停下,目光灼灼望向多罗郡王,带着几分凌人逼视,“对了,我能否知道,你们为何对额驸这般看重。”   按照多罗郡王描述,当年达来心悦那名汉女出身低微,遂被他与鄂齐尔等人嫌弃。   既是重血脉尊卑的人,那又怎会对生母为异族俘虏的班第这般看重珍视,甚至有意传之王位。   领教过多罗郡王兄弟两对班第的多年隐瞒后,容温不得不谨慎,唯恐这兄弟两还藏了什么对班第不利的秘密。   “这……”多罗郡王也是聪明人,听容温这话便知她是知晓了班第的真正身世。   不用想,肯定是班第主动告知她的。   多罗郡王惊讶这两小年轻的亲密之余,略显踌躇,最终只选择讲了个粗浅。   “公主应该知晓先帝废后静妃吧,那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可惜命不好,被废为静妃后,她便带着身孕回了科尔沁。不久,便由先帝做主,辗转送人……不,是另嫁了。多年后她才得机会重归科尔沁,但只活了一月,便去世了。老五的生母,便是伺候她多年的丫鬟,很得她喜爱,平时与她都是姐妹相称。”   送嫁结发妻子,这事用汉人的礼法来说,属实荒唐。   可在于出自蒙古的清室来说,却是常事。   多年前,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极为了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联姻,也曾送嫁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钮钴禄氏给手下。   只是,这静妃被送嫁的对象似有些特殊。所以她不仅用着异族婢女,多罗郡王提起她所嫁之人时,也是言语极尽含糊。   容温犹带打量看了多罗郡王一眼, “静妃被废,按理是伤了科尔沁颜面,乃是部族之耻。为何郡王等提起她时的态度不见憎恶,反倒透着几分古怪的重视,甚至爱屋及乌到,善待爱重她的婢女及其所生之子。”   多罗郡王今日才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犀利敏锐。   但他也知道,容温偏在这时候问起班第的身世,摆明了是防备他们还瞒了事,唯恐伤到班第。   多罗郡王虽不喜这般被逼问怀疑,但同时也感慨容温对班第这番情谊,遂也愿意多说几句,安她的心。   “科尔沁王族共分四支,静妃出身的大房,从□□皇帝起,接连出了三个皇后,鼎盛至极,把旗主都压了下去。不管是日光还是烛火,太过耀眼便容易刺着别人的眼。”   多罗郡王轻嘲一声,为年轻时曾起过的贪念满目羞愧。   “先帝不喜大房一支曾与多尔衮牵扯甚深,王族其他三支不喜大房占尽风光。既都有不喜之人,那便可以站在一处,共同制敌。所以,静妃被先帝以性喜奢侈为由,废后。”   “自静妃被废后,大房逐渐凋零。我们其余三支开始冒头,一气送了两个女儿入宫。先帝履行事前对我们的同盟约定。两个女儿一个被册封为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另外一个封为淑妃。”   “所以……”容温匪夷所思道,“整个王族,都是害了静妃的凶手。”   难怪,他们会对静妃相关的人这般好,原来是问心有愧,想方设法在找弥补的机会。   而班第,于他们来说——就是这个机会。   她那么在意的人,对别人来说,只是宽慰良心的工具。   容温心口一疼,脚下倏地踉跄几步,险些跌在车前。   -   多罗郡王驻扎的乌珠穆沁与班第率私兵现驻的乌兰木通八十里外的山头,有一整夜的路程。   容温一行疾驰整夜,是在第二日晨晓时到达的。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护卫根据痕迹推断,说班第应是才率兵离开不久。   容温闻言,心头狂跳不止。班第这时候率兵离开,不用思考也知道,肯定是去乌兰木通战场了。   容温连气都不敢歇一口,立刻上了车,朝乌兰木通方向追去。   一直到正午时分,才远远看见前方胡杨林中,有许多原地修整的兵将。   但这些兵将外沿,有一群巡防的士兵。   巡防士兵应是事先得过叮嘱,一见护送容温前来的护卫身上穿的甲胄,便知悉了他们的身份,凶神恶煞吼道,“站住,台吉有令,不许放任何与郡王相关的人进去!快走快走!”   容温等不及护卫向巡防士兵解释的时间,直接从车上下来,以当初班第赠给她的玄乌短铓表明身份,让巡防士兵去军中通传。   巡防士兵将信将疑的瞅着容温,他们常年被班第藏在山中练兵,并未见过容温。但台吉娶了纯禧公主他是知晓的。还有这把从前台吉从不离身的短铓,他也认识。   但好端端的,纯禧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战场附近。   巡防士兵迟疑得很,仔细打量容温过后,见她通身气质娴雅高贵,身姿纤弱,面皮白净,确实不像草原姑娘,这才有几分信,派了人进去通传。   过了半炷香左右的功夫,容温正心不在焉摆弄随手系挂腰间的短铓,忽然听得有马蹄声从林中而来,连忙抬头,果然见熟悉的身影,策马扬鞭,疾驰而来。   他身上不停变幻的斑驳树影,是急于奔向她的证据。   容温双目晶亮,含笑冲班第挥手。   饶是班第在人前素来爱端着冷脸,面临巨大‘惊喜’,也难免泄露情绪,唇角不自觉扬起。夹紧马腹,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温跟前。   “殿下。”班第轻唤一声,利落翻身下马,习惯性拍拍容温脑袋,垂眸柔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其实更想问,本该按他安排前往关内避祸的容温,为何会在这种时候,由一群多罗郡王的手下护送到乌兰木通附近寻他。   “我……”容温一个‘我’字方说一半,突然被班第大力往怀中一带,两人位置瞬间对调。   紧接着,她先听见头顶传来班第一声闷哼。再然后,便听见有人大喊,“公主的卫队里有刺客!台吉受伤了!快来人,捉刺客!”   卫队,刺客,受伤。   容温被班第盔甲撞疼的脑袋有一瞬间空白。   一个念头自她脑中一闪而过,惊得她浑身战栗。   ——任何劝说,都不如直接让班第死了、伤了,无法征战来得管用。   也许,这才是多罗郡王劝她来的真正目的。   班第武艺高强,再加上他身处军中,想要伤他绝非易时,但是要弄伤手无寸铁的她却是轻而易举。   所以,多罗郡王干脆把她送到班第身边,让她把班第引出军中。然后出其不意,故意作势伤她,实则是笃定班第会舍身救她。   从而,达到目的。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根本解释不通这一切。   难怪,多罗郡王会提前给她准备了卫队。   “你伤到哪里了,快撒手,让我看看。”容温心慌意乱,想要挣脱班第怀抱,去看他后背的伤势。   班第闻言,只顺势卸了几分圈搂容温的力道,胳膊仍固执困在她腰上,并未彻底松开。   “我让你放开!”容温急得双颊绯红,眸底有晶莹闪烁。   “别哭,我没事。”班第下巴抵在容温头顶,说话的气息明显比之前弱。   容温慌得厉害,想推开他,又怕弄到他的伤,双手僵在空中,无处安放。   班第则顺势捉了她一只手,裹在手心,不容拒绝的往她腰间伸去。   两人几乎同时摸到一抹幽凉,是容温悬在腰间的玄乌短铓。   容温听见头顶那道声音,缓慢又飘忽的问,“这是殿下给我的选择吗?”   当初,他把这把短铓交给她时,曾说过‘匕首与胸膛,随时为殿下待命。’   因为两人身份终究有别,他为了安她心,从始至终,都把主动权交握在她手里,等她择选。   今日情形,这些刺客是随她来的,他必是认为是她最终决定了把匕首对向他。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容温热泪滚落,泣不成声,不停摇头,“从始至终,只有你,只选了你。”   “原来是这样……”班第摸摸容温哭湿的眼角,低头以前额碰了碰容温的额头。两人的眼凑得极近,容温能清楚看见那双灰眸里的缱绻依恋,“误会我们琪琪格了,等我醒了,再给你道歉。”   这话说完,原本紧搂容温的高大身躯,直直倒地。   那背上,赫然插着三支长箭,血已漫湿甲胄。 第74章   斑驳光影穿透胡杨林枝叶, 洒在男人尽染鲜血的甲胄上,照出那张毫无生气的侧脸。   正午耀目烈日不复火热, 只剩无边寒意。   容温垂眸, 眼睁睁看着那双大手,无力与她腰间的玄乌短铓错开, 再自她指尖划过, 最终如掉落的枯黄胡杨林叶,砸在地上。   容温狠狠打了个寒颤, 羸弱身姿亦如枯叶, 跌在班第身侧,挂着泪眼,疯了一般去抓班第的手。   一场兵荒马乱过后,容温与班第被同时送进了营帐。军医闻讯,飞奔而来,准备替趴在榻上的班第拔箭疗伤。可容温在旁死死攥着班第的手, 不愿松开。   一干将士面面相觑, 本准备强行分开悲痛欲绝的容温, 还是乌恩其看不过眼,点头示意军医不必管容温, 尽管拔箭疗伤就是。   “刺客心狠, 三箭齐发, 皆是朝台吉心肺要处去的。好在刺客射箭时距台吉近, 刺杀之举很是仓促, 弓未拉满, 气力欠缺。再加上台吉身披坚硬甲胄,略作抵挡,三支箭都未真正伤及台吉心肺,性命无虞。”   军医虽满头大汗,但不乏欣慰道,“不过,这三箭到底还是凶险的。拔箭之后切勿动弹,需得卧床好生养伤才是。”   当时刺客混迹在卫队里,离容温不过几步距离,班第乍见容温,心中欢喜,毫无防备。等他余光察觉不对时,那三支箭已破风直指容温后背。他一时间抵挡不及,几乎是下意识拥过容温,替容温挡了一劫。   容温双目呆滞,一直死攥着班第的手,像个木偶娃娃。   军医那句“性命无虞”的话,总算唤醒她几分神智。   她极轻的‘呜咽’一声,泪眼忽闪,忽然主动撒了手,以方便军医更好的替班第拔箭。   但她并没有就此起身站到一边去,而是移开两步到了榻头,不顾形象半趴在班第边上,两人脑袋相抵着。   蒙古大夫本就精刀伤外科,军医更是如此。   拔箭的过程很顺利,但也很血|腥粗|暴,鲜血随着箭矢喷涌而出。   第一支箭/□□时,一直昏迷不醒的班第疼得面目扭曲,闷哼一声后,双眼零星睁开一条缝,迷糊盯着近在咫尺的容温。   容温又悲又喜,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泪眼滂沱,泣不成声。索性把手凑到他唇边,示意他太疼了可以咬住自己。   班第感觉有热泪砸在自己脸上,然后一路滑到跳动的脖颈动脉,似融入骨血,汇进心脏。   他不仅背疼,心更疼。   凭着本能爱意,班第迷迷糊糊往容温指腹落下艰涩一吻,牙关一咬,再次陷入昏迷。   终是没舍得咬她。   -   容温恍然间,似置身一个只有一种颜色的单调世界——流淌的殷红鲜血似汹涌无止境的波涛,每一次呼吸,都被腥臭郁塞,压抑恐怖得让人只想逃离。   “呼……”气息剧烈起伏之间,容温终于从无边殷红里抽身出来。   睁眼,发现自己正平躺在榻上。   方才可怖,不过是一场噩梦。   梦。   她睡着了!   容温回想起之前的情景。   军医把三支箭完全取出后,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她不放心便抬头去看。   三个血肉模糊的洞依次排开,她只看一眼,便觉头脑晕眩,昏了过去。   说不清是晕血,还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之后的事,她便不知晓了。   不对,她在班第榻上睡着,那班第去了何处?   容温大震,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飞快扫完不算大的帐篷,没发现人影,越发心慌意乱的往外冲。   守卫早得了吩咐,留意着帐篷里的动静,见容温这般火急火燎的冲出来,忙解释道,“台吉已经醒来,此刻正在前方点将台,训勉将士。”   “醒了?”容温闻言先是一喜,接着便被汹涌担忧包围。   容温按照守卫的指引,飞快往点将台附近跑。   六万整装待发的强兵,气贯长虹,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容温于齐鸣鼓角之中,视线准确落在台上身披甲胄,瞵视昂藏的年轻将军身上。   若非容温不久前才亲眼见过他后背那三个血窟窿,几乎真以为他如面上这般云淡风轻。   他似乎已道过训勉言语,此刻正手持粗瓷酒器,迎着七月初的骄阳,朝台下将士遥遥一敬,扯着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朗声道。   “此盏不祝诸位扬名立万。但愿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这六万兵马,并非班第从科尔沁军队中暗自薅出来的,而是零零散散来自蒙古四十九部。   其中,有无力赋税、家园尽失的逃奴。   也有生计艰难,无奈投身寺庙赚银晌的假喇嘛。   还有草原上生来无名、浪迹四方的匪类乱盗。   还有……各种境遇不同的却野蛮生长的苦命人。   这些——都是血气方刚的七尺男儿,不管身在何处,明明凭着一把子力气便能轻易养活自己。   可现实是,他们都被困在一方天地之间,任由苦难肆虐,夺走亲眷旧友与尊严。   他们爱这片千里碧色的广袤,也为延绵望无尽的草原而绝望。   班第的出现,为他们的爱恨纠结,指引了出路。   他们的故土有大片的翠色草|浪、圣洁巍峨的雪山、蜿蜒如玉带的河流,羊群的皮毛柔软如苍穹白云,远远望去,似仙人随性所致,遗洒人间的珍珠。   一切都是美的,这样纯洁、辽阔、宁静的美,不该承受任何怨恨。   ——哪怕,它是一座孤岛。   而身在孤岛上的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消耗这片孤岛的美好,直到把它撕得满目疮痍。   他们这群人之所以汇聚在一起,初心只是想为这份美好长久存留而辟一条新路。   为达成共同的心愿,他们甘愿在杀虎口群山中枕霜宿雪,隐匿九载。   眼看如今,距功成不过一步之遥,却被接连而来的‘噩耗’困住腿脚。   他们先是亲眼目睹头领台吉班第身中数箭,无力征战。正是忧虑躁动之时,台吉又拖着病体出来,如实告知了他们沙俄新主对蒙古虎视眈眈的消息。   ‘牵一发而动全身’指的便是他们如今处境。   只要他们露出分毫抗清的异动,沙俄必会乘机侵蒙。   届时,战火会从乌兰木通蔓延到整个蒙古。   如此,就算他们得胜覆灭清军,入了关中;可流失于异族之手的故土,却再难夺回。   ——这违背了他们这群人聚集的初心。   可毕竟九年了,他们埋名九年,只为一战。   此时放弃,到底会意难平。   是以,早在容温来之前,班第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是抛却这九年初心,剑指关中,成就伟业;   二为忠于故土。   忠于故土的言下之意便是,不仅不抗清,反而还要立刻赶赴乌兰木通与清军拧成一股绳,共剿噶尔丹,以消沙俄邪念。   班第让他们随心选择,左右分站,少数服从多数。   可过了许久,都没有人真正为嘴上叫嚷的那份意难平踏出去一步。   他们这支队伍,始终保持一致,以默认的姿态,恭顺立于点将台之下,听凭班第做主。   他们本就是因他而获新生,也不惧真正为了他再投生一次。   但,班第沉默良久,也没选出个一或二来。   最后,班第只是拿了一碗酒,遥敬他们,“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九载默契,勿需多余言语,亦然知晓彼此本心。   这‘忠贞’二字——指的是对他们脚下的土地。   -   饮尽一碗壮行酒,班第身子已到极限,顶着满头冷汗负手离开。。   忽然,六万大军齐刷刷半跪在地,冲班第行了一个躬身礼,异口同声高吼,“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此举,是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班第传递一个讯息——他们不怨班第的选择。   班第脚下一顿,忽然扬眉笑开,如释重负抓过一旁酒坛,再次冲他们一敬,然后扬脖全灌了下去。   行动间,数不尽的飒然豪气。   班第默然立于原处,目送浩浩荡荡的大军消失在乌兰木通方向后,身上那股强撑的劲儿瞬间被抽干。喘着粗气勉力迈了两步,背上的伤被甲胄压得抽抽的疼,他索性往点将台上一坐,长腿随性支在地上。   脑袋低垂,肩头半垮,影子被夕阳拉得格外长,瞧着很有几分落寞消沉,全然不复方才与大军辞别时的挥斥方遒,风发意气。   其实,他也不确定,为自己以及这六万兵马选择的路,究竟是对是错。   只是他身为统帅,凡事都应冷静自持,不可轻易把困惑甚至是忧虑展露给旁人,以免影响军心。   乌恩其以及一队自愿领命留下护卫班第的侍卫见班第这般虚弱,不用猜也知晓他的伤口肯定崩开了,本想上前去抬班第回帐篷重新疗伤。   班第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摆手示意不必。   乌恩其等人无奈,只得把目光移向近旁的容温。   班第枯坐了片刻,忽然一双柔软的胳膊悄无声息自身后缠上来,轻搂着他的脖颈,把他头往怀里按。   班第先是一愣,脊背绷紧又放松,依进了姑娘家馨香满盈的怀抱。   “殿下,问你一件事。”班第哑声道,“你是如何分辨是非对错的?”   班第一直觉得,自己所认识的人里面,容温是最透彻也是最矛盾的。   她有最驯良柔婉的脾性,也有最爱憎分明的个性。   “很简单。”容温似全然没把班第的困惑甚至是苦恼看在眼里,顺手替他擦干净额角冷汗,云淡风轻道,“睡一觉就知晓了。”   班第挑眉不解,“什么?”   容温道:“南朝刘昼在《新论.慎独》中说过,身恒居善,则内无忧虑,外无畏惧,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世人执着探究‘是非曲直’四个字,无非就是图个问心无愧。你若实在纠缠对错,不妨按先辈的话来做——睡一觉,好好坏坏一梦醒来便知。”   班第闻言,陷入沉思。   容温轻戳他脸一下,问道,“你今日睡得香吗?”   “不清楚。”班第下意识接茬,“我今天还没睡。”   他拔完箭上好药之后,便迷迷糊糊醒来了。之后径直强忍起身来了点将台,哪里有功夫睡觉。   “那还不赶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容温端得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一本正经的忽悠,“在这里坐着想,只会花冤枉功夫!”   好像也是,至少在容温来之前,他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本来是沉重的话题,就这般稀里糊涂被容温扭曲到了睡觉上。   偏偏,班第还觉得她言语与行为都极符合逻辑。   -   回到帐篷,等候已久的军医忙活了好一阵才重新替班第包扎好伤口。   临走前,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告知班第,这种天气伤口最是容易恶化化脓,必须卧床静养,勿要再逞能动弹。   一阵兵荒马乱后,帐篷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上半身包成木乃伊,僵直趴在榻上的班第;与还有点晕乎乎的容温。   刚才容温刚才趁军医换药时,偷瞄了一眼班第裂得鲜血淋漓的伤口,顿时觉得眼前发黑,头晕脑胀的。   见没人了,容温干脆往地毯上一坐,无精打采的趴在班第榻前,像颗被晒焉巴的小白菜。   班第艰难抬手摸摸她的发旋,看着她隐隐发青的眼眶,猜到她最近忙于赶路,无暇休息,心疼提议,“上来一起睡?”   容温瞄了一眼不算大的床榻,果断摇头,“算了,你先休息。乌恩其会给我另外安排住处。”   也许是在一起久了的默契,班第仅凭容温一个眼神,便猜到了她的顾虑,脱口而出一句,“没事,你睡觉很老实,不会碰到我。”   “……”睁眼说瞎话,谁心里没点数。   最终,在班第的‘力邀’之下,容温还是半推半就爬上了床,但很谨慎的缩在角落。   不过,等一睡熟,她便自动往床中间滚了。   班第迷迷糊糊感觉有颗小脑袋一直在自己胳膊上蹭,正好他趴着睡不自在,索性咬牙翻了个身,以侧睡的姿势把容温裹进怀里,相拥而眠。   两人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错过了晚饭,也错过了夜宵。   一直到启明闪烁之时,班第才被帐篷里由远及近靠近床榻的脚步惊醒。   灰眸寒星一闪,不动声色把容温往毡毯里裹了裹,大掌暗自积蓄力道,随时准备应对来人。   “老五。”中年男子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昼夜奔波的疲累,“醒着?”   达来之死的真相横亘在两人中间,让他言语间不自觉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嗯。”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听得班第一愣,微不可察应了一声,卸下防备。   “我来看看你,顺便交代你几句。”多罗郡王借着帐篷穹顶透进来的几分星光,准备摸索去案几边点亮油灯。   班第听见他掏火折子的动静,垂眸看了眼怀里睡得正香的容温,阻止道,“就这样说。”   他虽刻意压着嗓音讲话,但容温依旧有所察觉,不满的在被子里拱了拱,发出微弱一声嘤咛。   多罗郡王耳朵一动,忽然意识到侧躺的班第怀里藏着个活生生的‘秘密’。   灯也不点了,吓得一蹦三尺高,退到帐篷门口,进退不得。   饶是他素来能言善道,此时也尴尬得头皮快炸开了,压着嗓音讪讪道,“天亮了我再来看你。”   班第闻言,平静戳破,“你既星夜赶来寻我,怕是没耐性等我到天亮。”   多罗郡王被班第这一提,那几分尴尬扭捏瞬间被要命正事弹压而下,他正了正脸色,小声但端肃道。   “你能以大局为重的决断取舍,我很欣慰。但你那六万私兵的来历总是抄家灭族的祸害。等乌兰木通的战事结束后,你便立即遣散他们,其余的尾巴我会替你清干净。放心,我绝不会白白浪费你多年心血。”   “如何才叫干净?”班第目中不自觉流露出几丝讥诮,沉声道,“联合达尔罕王,以科尔沁旗主的名义,暗中许诺漠西杀虎口附近几个部族好处,让他们承认这六万兵马乃是他们忧虑归化城战事,出借给我的。”   “然后再上折子给京中皇帝解释顺便请功,说我借兵归途中,闻听归化城之危已解的消息。遂特地领兵转向往乌兰木通方向而去,打算相助清军,维护正统。奈何我时运不济,半路为救被刺杀的公主,身负重伤,不能前去战场。”   “我虽没能亲赴战场,但援以大军六万扭转清军僵境,可谓大功一件。对了,我还从刺客魏昊手中救了和亲公主,维系了科尔沁与蒙古姻亲关系,亦是立了功。”   混在容温卫队里的刺客名叫魏昊。   便是那个传言中,曾与前沙俄女摄政王在枕榻上议下了停战条约的大清侍卫,也就是归化城内被容温在城墙上当众斩首的浪荡子魏昇的嫡亲大哥。   沙俄女摄政王倒台后,他便秘密潜逃入了蒙古。   多罗郡王从漠北喀尔喀可汗处得到沙俄政权更迭的消息后,便隐隐觉得魏昊身份敏感,或许日后有用,遂故意把人放进自己军中。   果然,真让他派上了用场。   重伤班第,让班第无力去夺天下的主意本出自多罗郡王的手笔。   可他为了不露痕迹惹皇帝生疑,便故意借了魏昊的手,造成魏昊因杀弟之仇,想刺杀容温,意外伤了班第的假象。   多罗郡王丝毫不意外班第会猜透自己天/衣无缝的盘算与缜密心思,甚至隐隐觉得欣慰自豪——这是他养出来的孩子。   “就算你看不上这番黑白颠倒之词,但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多罗郡王捋着胡须威压道,“如此既能掩盖描补你私囤兵马、图谋不轨的罪名,又能使科尔沁也顺利脱身祸族连坐的罪过。而且,你的前程亦照顾到了。”   班第: “皇帝稳坐金銮殿,不聋也不瞎,蒙古不知藏了他多少双眼睛耳朵。事到如今,你真认为自己这番描补能密不透风,全然取信于皇帝?”   还前程,皇帝不借故把他看管起来已是万幸。   班第轻嘲,“对了,有句话从您进来起,我便想告知您——我的退让从不代表臣服。”   “这六万人马的去向与科尔沁安危,都不劳您操心,我自有安排。”   “什么!你这心思还没灭?你为何就看不清形势!”多罗郡王陡然厉呵起来,好在班第早有准备,伸手捂住了容温的双耳,才没把人吵醒。   “嘘!”班第示意多罗郡王轻声,却没直接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您可还记得多年前,长兄偷偷教我汉文,提及‘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时,您从帐外经过听闻后,对我与长兄说过什么?”   不知是因为班第今日第一次主动提及了达来,还是因为班第这句问话,多罗郡王身形明显晃荡了一下,目色大震,唇角翕动良久,缓慢吐出一句,“求名当求万世名,计利当计天下利。”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   “您还记得。”班第敛尽那一瞬间的怔忡,坚毅道,“我也从未忘记。”   沉默,长久的沉默。   班第话音落后,多罗郡王便不再接他的话茬。   因为,多罗郡王忽然懂了班第这句‘从未忘记’的深意,也重新懂了班第。   他是在告诉他,他的底线在哪里。   他也许会存心覆灭清室,却绝对不会危及天下。   ——求名当求万世名,计利当计天下利。   多罗郡王粗喘一声,一手撑着门帐,高大的身形倏地佝偻几分。   他几近木然地盯着班第侧躺在榻上的背影发呆,眸中晦涩难辨。   他记得,从他进来起,班第便是这个背对他的姿势,未曾有半分转身面向他的意思。   起先,他只当班第是为了挡住榻上的熟睡的公主,以免双方尴尬。   如今品来,他从最开始便想岔了,想错了。   九年前替鄂齐尔掩盖达来之死的真相,任由小辈自相残杀时,他错了。   如今,他在双方未通只言片语之前,便贸然定论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心志不纯,遂不惜设下陷阱引他重伤,更是错上加错。   是他,亲手促成了这个决绝的背影。   “对了,前些日子福晋写信给我,说新酿了你喜欢的驼奶酒。”多罗郡王深呼吸一口,嗓音带颤,神色中隐藏期待,“回科尔沁后,莫忘了让她拿给你。”   “不必了。”黑暗掩住了班第面上的挣扎,展露出来的,只有寡淡到漠然的平静,“殿下不喜我饮酒。”   多罗郡王眸中那两簇亮光,倏然黯如深渊。   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这个孩子。   班第舍了美酒,亦舍了曾经热爱的故乡科尔沁。因为,科尔沁有他们这群人。   多罗郡王最后看了眼那道背影,失魂落魄往外走。   天边启明星隐没,四下昏暗没有边际,多罗郡王阖目,失神呢喃,“还好,当时我把她送到了你身边。”   不然,世界之大,他的孩子便只能一人独行了。 第75章   容温这连日辛劳奔波,是真的累了。多罗郡王与班第一番交谈没吵醒她, 侍卫们晨起张罗做早食收帐篷也没吵醒她, 军医来替班第换药还是没吵醒她。   一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睡眼惺忪, 自动醒来。   无意识打了个小哈欠, 余光扫见班第侧头趴在床上, 那双灰眸正和煦注视自己时,容温还起了瞬间恍惚。   同床共枕许多次了,但班第总是忙,她还是头一遭睁眼时,发现他在自己身边。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容温抿唇一笑,丁点残余的起床气散得一干二净。慢吞吞的爬到班第边上, 以同样侧头趴的姿势,和班第面对面望向彼此。   “昨夜睡得好吗?”容温慵懒开口,满眼期待。   “一夜无梦到天明。”班第眉目疏散,一扫昨日的颓然失落。   高挺的鼻尖自发抵上容温小巧的鼻头,同样温热的呼吸融在一处, 暧昧缱绻。   “真的!”容温闻言很是欣慰的摸摸班第头,一脸骄傲的邀功,“我的法子好用吧?以后你若不高兴便多休息, 别一个人胡思乱想。”   班第喉见溢出一声轻笑,昨日容温之所以能轻易忽悠到他, 是因他神思散乱急需找个出口|聊以自|慰。   今日他头脑可是清明得很, 这姑娘竟还想哄他。   不过, 当班第对上容温那双水汪汪似蕴了繁星万千的眸子时,还是决定不戳穿她了。   班第一本正经的颔首表示赞同过后,抬手替容温顺顺乱蓬蓬的脑袋,哑声道,“谢谢你殿下。还有,对不起。”   黎明时分多罗郡王走后,他便再没有睡意。   脑中如走马观花一般,迅速把他这二十二载每一幕过了一遍。   短暂半生——人间悲苦、生死别离、至亲反目、圈套设计等他都经历过了。   他自认,经事取舍,不愧于心。   唯独对枕边人,他一直是愧疚的。   若无意外,容温本该荣华安稳度一生。   是他,以情做缚,把容温与自己绑到了一处。   他虽不吝交付真心,却从未让她感到安心。   这句道歉,既为先前他中箭时对容温的误会;更为容温无辜遭的那些罪。   至于谢意,是谢她,哪怕遭了那么多罪,依旧坚持走到他身边来了。   四目相对,容温轻易读出了他未诉诸于口的那些话。   “算啦。”容温捏捏他的耳朵,笑眯眯的,很是宽宏大度,“看你这么惨,懒得和你计较了!”   “嗯。”班第也勾了勾唇,忽然道,“殿下,你掉了根头发在我脸上,好痒。”   “哪里?”容温立刻支起半个身子凑过去,准备替他拿掉。   班第看准时机,略略抬头,出其不意吻住那抹粉嫩的樱唇。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班第虽身受重伤,有心无力,但到底是个血性方刚的年轻男子。   大清早醒来,见喜欢的姑娘衣衫不整的躺在怀里,他若不起点绮思,都不配叫男人。   容温半推半拒挣扎了片刻,意识便随那双钻入衣襟的的大掌抽离,完全沉溺其中。   两人这场腻歪的后果是,班第的伤又崩开了,血糊糊的味道再次蔓延到整个帐篷。   来替班第换药的军医跟人精似的,两只眼第一时间往容温整理后,还残有一丝丝凌乱的榻上扫过。   然后意味不明的瞅了容温一眼。   容温长这般大,学规矩也好,学识字也罢,素来都是先生嬷嬷们眼中的乖孩子。   如今冷不丁被军医这样略带责备的一瞅,还是因为这种事。   她尴尬之余慌乱丛生,做贼心虚的反应十分明显。   只见她红着脸飞快低头,先紧了紧自己的立领骑装领口,手又无意识一般,继续捂上自己殷红泛肿的唇。   班第看得眼皮直跳,无奈又好笑,掀着唇冲她使眼色,示意她镇定,别再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容温此时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她钻进去,火急火燎的,根本没及时看懂班第的暗示,便多看了他两眼。   军医见状,以为这二人不长记性,一点都不顾劝告,这会儿还在眉目传情,忍无可忍的重咳一声,正欲隐晦数落几句。   容温跟个受惊的小鸟似的,恼怒不已的瞪了面上带笑的班第一眼,认定是他促狭,在故意整自己。   在军医开口之前,一溜烟儿的落荒而逃了,留班第这个厚脸皮在帐篷里被数落。   -   因他们目前驻扎的胡杨林位于战场乌兰木通附近,若碰上战事激烈,兵丁流窜,及可能被冲撞。   班第看过舆图后,决定让卫队往北行一段路程,到乌梁素海附近驻扎。   蒙古人喜欢把湖称作海子。   乌梁素海蒙语意为‘杨树林’,是黄河改道形成的形迹湖,形似一瓣橘。遥遥望去,银光朗映,水天一色,万顷空明,波光浩渺,恰似一粒镶嵌在茫茫草原上的圣洁明珠。   再加上它旁有乌拉山奇峰耸立,自西北眺望,湖光山色,尽揽怀中。   如此毓秀野趣之地,一来有益班第养伤;二来距乌兰木通不算远,能随时通晓瞬息万变的战场。   因之前班第伤口崩开,导致容温被军医‘捉奸’的小插曲。   往乌梁素海去的路上,容温虽与班第身在同一辆马车里,但对班第没个好脸色。   时刻保持‘警惕’,不许班第靠近自己,以免他再次引|诱自己犯错。   班第半趴在大迎枕上,好声好气与她商量,“我不碰你,但你能不能别用那种我随时会拉你下水的眼神看我?”   “不可以。”容温无视班第刻意堆起来的笑脸,目不斜视,义正言辞的指责,“离我远一点,男狐狸精!”   勾|引人的法子一套一套的,掉根头发丝他都能善加利用。   “…………”班第一个身姿挺拔,形貌硬朗的大男人,活生生被按上了一个狐狸精的称号,可谓憋屈。   不过,憋屈也比他自己一个人闲着好。   班第再接再厉,继续没话找话的跟‘冷若冰霜’的容温搭话。   “你这条弦可是有些松?”   前几日,容温无意听侍卫们说起蒙古最常见也是最尊贵,能与佛供奉的乐器——马头琴。   知晓马头琴的前身乃是古代奚琴,如今的蒙古早已是马头琴的天下,奚琴琴声几乎灭绝。   容温从前在宫中随一位太妃学过制琴,一时兴致所致便让人给她找了制作奚琴需要的物什,然后按照护卫们的口述,慢慢摸索着仿制起了奚琴,用以打发路途无聊时光。   “你又不懂制琴。”容温洞悉了班第的意图,暂停下停下手里调试琴弦的活,从屉子里摸出几本书打发班第,不耐烦道,“你要是无聊就看这个,不要再出声打扰我了!”   被强行塞了厚厚一沓姑娘家才爱看的话本的班第“……”   因为容温严防死守又记仇的小气态度,班第也不敢再随便去逗她玩,去乌梁素海的路途中,只得老老实实趴着养伤。   但他堂堂一个八尺男儿,也是有尊严的,就算无聊得双目失神像个呆瓜,也坚决不翻那些女人家才看的话本。   容温懒得管他那些别扭的小心思,每日制琴赶路,自在得很。   -   他们抵达乌梁素海时,是一个日头西沉的黄昏。   只见夕阳从远方地平线的湖面上延伸而来,泼洒在柔软如绸的芦苇丛中,无数飞鸟成群结队扎入其中,洁白的羽翼生就带出一笔画意,啁啁聒噪,亦显得野趣横生。   美景如斯,不仅容温这种常年长在绿瓦宫墙里的姑娘看入神了,连班第与侍卫们这种常年在草原上跑的人,都难免一时沉迷。   醒过神后,侍卫们便不在流连这湖光山色,而是说着笑着,忙活起安营扎寨的事。甚至有几个性格跳脱的侍卫,脱了鞋袜便嚷嚷着要去湖里捉鱼。   托这几个侍卫的福,晚上他们吃的便是味道鲜美的全鱼炙。   容温见班第用得多,怕他会积食,便泡了山楂茶准备递给他。   结果被地上没铺平的地毡绊了一下,一杯茶有大半洒在了手上与身上。   班第吓得一跃而起,顾不得容温不许他下榻的命令,三两步上前捉过容温的手。   只见白嫩嫩的皮子上,被烫出的一小块红痕格外刺眼。   班第心疼地朝容温手上吹了几口气,紧张问道,“还有哪里烫到了?”   “就手背沾了一点,其实这水不太烫的。”容温摇头,“身上都有衣裳隔着,更没事了。”   说起衣裳,容温顺便垂头去看被泼湿的地方。   视线触及腰间已被水浸成深色的荷包,容温目色一紧,低叫一声,“糟了。”   一把把手从班第掌中抽出来,迅速去解荷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两张画像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班第被她的紧张感染,语调越发急切。   “我把扶雪舅父与姨母的画像打湿了。”容温捧着两张湿乎乎的纸,欲哭无泪,“我还指望等战事歇了,依照这画像寻人呢。”   容温言简意赅讲述了一下扶雪的事。   原来如此。   “画像毁了大不了再画一幅。”他还当是什么大事。   班第提着的心放回原处,拿开容温手里的湿画像随手扔在桌上,准备带她去换衣上药。   灰眸不经意往画像上扫了一眼,迈开的脚猛地顿住,一脸古怪的问容温,“画上的人可是姓魏,因冬至出生,取名冬藏。她还有个龙凤双生的哥哥,叫冬阳。”   “你认识他们?”   容温诧异之余,心中某种猜测逐渐显露。   “认识。”班第颔首,指着那副画像道,“这是宝音图生母,我嫂子,魏氏。”   “……”容温糊涂了。   结合先前多罗郡王的话与班第见到画像时的反应,她猜测这个扶雪姨母——魏氏冬藏应恰好就是达来喜欢到为之舍命的汉女才对。   可为何班第却说,这是静妃之子的妻子,宝音图生母。   班第见容温呆滞脸傻在原处,索性把人半搂到榻边,点了点容温鼻头,一边替容温脱下湿衣,一边沉声提及前事。   “当年长兄钟情魏氏,但魏氏对他态度平平,一心只想带哥哥冬阳的骨灰回关内父母身边去。所以,长兄得知魏氏被送返关内的消息后,才会那般急切。”   因为他清楚魏氏心中没有他的位置,这一去,早晚会嫁人生子。从此以后,就算再见,也是物是人非。   所以,他拼了命也要闯入关内去。   有个消息,达来至死都不知晓——他喜欢的魏氏,根本没被送往关内,而是被鄂齐尔秘密囚禁在了王帐附近的莫干庙中,只等时机处死。   所谓送返关内,不过是骗他死心的谎言。   谁知他会那般痴,竟把命送在了鄂齐尔的全盘谎言里。   古人常用,‘前世仇人,今生父子’这话来形容儿子是老子的讨债鬼。   可到了鄂齐尔与他的几个儿子身上,双方位置生生来了个对换。   鄂齐尔先以谎言讨了长子达来的命;   后又自私且无担当,为求自保,推出了二子扎布遮掩自己做过的丑事,代为挡刀;   连累得四子莫日根出家为喇嘛,漂泊无依;   五子班第深陷泥沼,自苦多年。   还有三子脱里为了几个兄弟间算不清的血账,与五子班第反目为仇等等……   ——如此父子。   班第下巴抵着容温发顶,深深吸了口气,待那股翻涌的戾气压下去后,才继续道,“我也是长兄身死以后,才知晓魏氏被困在庙中。当时郡王他们悲痛长兄之死,已准备送魏氏下去陪他。”   那毕竟是达来宁愿为之舍命的女子,班第虽也悲痛或生几分迁怒,但并不愿看她就此丧命。   遂找机会去寻了亦被困在莫干庙里的静妃之子云和。   “云和兄长身份特殊,不便留在静妃另嫁之地。所以自生下来起,便被秘密圈养在科尔沁的莫干庙中,由王族看顾。长兄与云和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经常与他玩在一处。   我因生母的关系,也与他走得近。郡王他们对静妃心存亏欠,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止我们三人来往。”   “当时云和兄长早已到了适婚年纪,郡王他们为他的婚事几乎熬白了头。”   云和的出生既贵重又阴私,娶妻身份太高怕生祸端,身份低了又怕辱没了他,对不起已故静妃。   “我便请云和兄长出面,让他以心悦魏氏,要娶魏氏为由把人要了去。”   云和与达来有旧,又常年在佛寺修了颗善心,不忍见少女无辜丧命,点头应允。   多罗郡王他们一番衡量过后,终是卖了云和或者说是静妃的面子。   云和与魏氏成亲,本是为保魏氏性命的权宜之计。   后来两人相处下来,倒真的起了几分情谊,有了宝音图。   但因当年静妃怀云和之时,先是被废后,紧接着又是送返科尔沁另嫁,经事太多,损了胎儿。云和自出生起,身子便不太好。   宝音图尚在魏氏腹中之时,他便因病去世。   魏氏悲痛亡夫,生宝音图时血崩而亡。   容温听完班第的话,倒是忽然想起一桩事,“难怪宝音图之前对我讲,苏木山上葬着他的阿布(父亲)和那嘎其(舅舅)。嗳,好像不对。”   “魏氏为何没与云和同葬?还有,云和与达来是亲如兄弟的好友,宝音图理应称呼他为伯伯吧?”   舅舅是母亲的兄弟。   “魏氏一直惦念返乡,死前拜托我送她与她兄长的骨灰回家去,但她死讯突然,从前又因‘走西口’的罪过,害怕牵连家人,所以极少对外透露她的家乡所在。我根据她零星留下的线索,并未寻到她家人,所以她的骨灰一直存在庙中。”   班第解释道,“至于宝音图唤长兄为舅舅,是因当年魏氏一直唤长兄一句大哥。”   “原来如此。”容温叹了口气,真觉得班第身边这些人的故事远比话本精彩,难怪班第睬都不睬她那些天君仙子的话本。   可精彩人生,往往伴随旁人难以承受的苦难。   容温察觉出班第心绪低迷,主动往他怀里滚了滚,双臂环上他的脖颈,脑袋软乎乎的往他胸前蹭,“五哥,你好好啊。”   班第让宝音图循着魏氏的关系唤达来一声舅舅,对早逝的达来而言,虽会遗憾,但更多的,应是欣慰。   ——他的爱并未完全成为心爱姑娘的灾难。   至少,魏氏的血脉仍在世间延续。   这应该算是,班第赠给已故长兄的温柔。   “有多好?”班第低头啄吻容温一下,哑声问。   “形容不出来,反正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不如你。”容温肯定道,因为就在方才,她在寒光冷硬的甲胄下,看见了最纯粹的赤子之心。   “不过,你也是真的傻。”   “……”班第一愣,轻掐起容温下巴,故作恐吓的问,“到底会不会夸人?”   “我说认真的。”容温抿抿唇,“这些年你养着宝音图,分明是出自旧时情谊,从未存半分利用他特殊身份去夺利之心。但你从来不明说,瓜田李下的,总是容易横生误会。”   “而且,你还特地从京城带了那个叫小牛的孤儿给他做玩伴。若在皇宫,这就叫给龙子凤孙选伴当。日后若他真的一朝登基,那这伴当绝对是一方重臣!届时,这家中无亲的重臣为报你当年择选之恩,肯定会为你所用。”   这头头道道加起来,班第的行为属实可疑。   至少,当初容温第一次知晓宝音图的身世后,便立刻疑心上了他。   若非他刚才提及达来、魏氏以及云和时的态度,容温到现在都还以为他养宝音图是另有所图。   容温隐隐猜测,多罗郡王之所以那般轻易认定班第会因一己之私枉顾天下,也许就和宝音图的存在有关。   “心眼多。”班第掐掐容温的脸颊,“我带小牛来蒙古,是见他唯一的祖父也过身了。他孤苦伶仃留在京中也是任人欺凌,不如带到蒙古来与宝音图做个伴。”   “若是怜悯他,可以托人在京中好好照看他,何必把小小孩童弄到距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容温不解,“而且,宝音图的养父母瞧着还年轻,早晚会生孩子吧?”   说起生子,班第略微一滞,若有似无的多觑了容温几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沉声道,“生不了。”   容温奇怪,“为何?”   班第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如实回答,“他养母生而有疾。”   班第当初之所以把宝音图托付给他的养父母,便是为此。   “什么病?”容温在京城也见过许多不能生养的后妃福晋,不过她们既能通过重重选秀,入宫为妃或被指婚,自然是身体齐整的。   之所以不能生,多半是被日子一天天磋磨出来的。   容温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子生来便无法生育的。   “石女。”班第见容温好奇,索性一次和她讲了,“他养母的母亲染了脏病,生下来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蒙古这地界,乱的不止是喇嘛庙,有些部落的贵族简直比喇嘛庙还肆意污秽。   他们要的不仅是旗下所有的牛羊土地,还有女子年轻的身体。   凡是族中女子,只要长了几分姿色,不管未婚已婚,凡是贵族看中的,都跑不了。   许多女子嫁人前,便已诞下过子嗣。   如此秽乱,自然会得病。   曾经有个毫无规矩的小部族,就因为这般无休止的男传女,女传男,险些灭族。   如今,脏病早已成了蒙古人人闻风丧胆的恶疾,与天花等同。   但因这种病毕竟不光彩,所以不曾有人拿到明面上讲,容温这个长在天下最光鲜地方的公主,自然也没听闻过。   “啊!”容温惊悚瞪大眼,“那扶雪日后?”   “她只是碰了那些喇嘛的皂角,染病轻,发现得也早,治好了便无大碍。”班第安慰道。   容温勉强放心,“哦”了一声后,突发奇想道,“我记得多罗郡王福晋也是一生不曾生育。”   容温本是随口一提,谁知班第闻言后面色诡异。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容温小心翼翼的问,毕竟是非议长辈,还是这种事。   班第略显尴尬,“嗯,福晋的阿玛,咳……草原上顶有名的浪荡之辈。”   “一人图快活,结果全报应在了子孙身上。”容温说着,面色忽变,脑袋越发埋进班第劾,闷闷道,“我好像没正经做过什么坏事,你也没有。”   可是,他们也不会有孩子。   容温不见得多喜欢孩子,但不能生与不生,是两码事。   “别多想。”班第担心容温长此以往下去,会有心结,想方设法开解,“你生来康健,大夫也没说你彻底坏了身子,可能就是艰难些。大不了,以后我们都勤快一些。”   “什么?”容温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孩子和勤快有什么关系。   班第见她澄澈如镜的双瞳尽盛懵懂,忍不住伸手在她眼角碰了碰。她可能不懂,男人多半带有劣根性,这般极致的纯粹,最易刺激|欲|念。   “我说……”班第嗓音低沉,又不似一般的暗哑,莫名添了几分让人脸红心跳的邪气,“这样。”   男人火热的唇,带着状若兽类的掠夺气息,凶猛朝容温涌去。   不仅是唇,还有手。   不管班第在外如何,在这种事上,对容温素来是和煦的。   如今他冷不丁展露出如此富有侵略性的一面,容温先是被唬得一愣,他让张口就张口,他让伸手就伸手,反正任由他摆布。   直到被仰面扑倒在榻上,帐篷穹顶的日光毫不留情打在容温脸上,容温觉得晃眼,这才隐隐醒过神。   然后,局势变幻。   “你真是,什么乘人之危都敢乘!”容温气得言语颠倒,一巴掌拍在自己胸前黑脑袋上,“快起开,否则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就他这伤,军医都说了需要卧床休养,偏偏他自负强干,总是不听。如今还做些乱七八糟的事,如果再扯崩一次伤口,那是绝对会加重伤情的,简直是不要命了!   班第心里“啧”了一声,不曾想容温这么快就回过神了。   不情不愿的抬起头,翻身下来。那双大手‘临走’前,还不自觉的揉了揉掌中软乎乎的小桃子,很是不舍的模样。   容温被胸前的异样臊得脸蛋儿通红,原本只有五分气性,如今足足变成了十分。   绷着脸从榻上爬起来,飞快把衣裳套好,视线扫过班第背上,见纱布里并未透出血迹,这才微微放心。   容温重重拧了班第胳膊一把,气呼呼撂下一句,“等着,我去拿个东西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飞也似的出了帐篷。   班第听闻容温不是被自己气跑了出去,而是去取东西‘收拾’自己,根本没当回事。   甚至还隐隐有些好奇与期待。   随口拱火,“嗯,等你。”   不像是等着被罚,反倒是像在等惊喜找上门。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容温抱着一个精致的描红漆匣子冲了回来。   班第眉梢一扬,兴致盎然的往那匣子里瞥了好几眼。   “想知道装的是什么?” 容温走近他,一反方才出去时怒发冲冠,笑容端庄又神秘,“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看。”   班第配合的递出右手。   “两只都给我。”   班第配合的伸出双手。   容温满意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根两指宽的丝带,慢悠悠把班第双腕缚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班第见状依然不慌,半点都不带挣扎的,甚至愈发好奇容温匣子里卖的什么药。   容温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慢慢打开匣子,把里面的——白瓷膏盒,明矾,窄白布条依次取出,摆好。   班第瞅着那白瓷膏盒里红艳艳的凤仙花汁|液,倏然申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   “染指甲用的蔻丹。”容温微微一笑,指着那小盒明矾,好心解释道,“在凤仙花汁|液里加入一小匙明矾,然后再反复往指甲上染个三五遍,可以确保指甲一旬不褪色。你说我若给你染个三五十遍,不知能不能管用小半年。”   容温话音落,如愿看见班第面色大变。   她眼疾手快,赶紧按在班第正欲挣脱丝带束缚的双腕上,幽幽道。   “额驸,你要谨慎。这是我最喜欢的发带,若是你的手再把它弄坏了,我们之间的账就又多一笔。本来你这手方才讨嫌,已经够让我烦了。”   容温含笑,眼神肆意在班第面上打量,意味深长的补充,“对了,说起来,扶雪可真是心细,不仅给我收拾了蔻丹匣子,还准备了描额妆的金箔花钿,还有……”   班第被容温嘴里那一长串女儿家用的妆奁物什绕得目色呆滞,面呈菜色。但到底没敢用蛮力把自己的双手解救出来。   他觉得,以容温的脾性,若他敢此时挣脱逃跑,不让容温把这口恶气出了,容温不定还会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招往他身上招呼。   班第忍气吞声,被容温押着涂了红指甲后。   瞅着自己黑黢黢又粗糙的大掌上,那粉嫩嫩又刺目的殷红,自觉丢尽了身为男人的脸面,整个人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下子便焉巴了。   以往一有机会,他还总想往外跑透透风或者动手动嘴占占容温便宜。如今可不一样了,他恨不得把自己挖个坑藏起来,羞于见人。   容温见状,非但不同情他,反倒再次往他心上插了一刀。   容温去找了乌恩其,告诉他班第嫌一个人呆着无趣,让他叫上侍卫们,带着自己常用的兵器去主帐中,由班第替他们掌掌眼,看看兵器可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要知道,班第不仅武艺高强,对于冶制兵器也是精通。他在科尔沁住的帐篷墙壁上,几乎处处悬着兵刃。   于是乎,第二日清早,乌恩其便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侍卫,兴冲冲捧着兵器到了主帐,请班第指点。   班第看着那一柄柄几乎快怼到他脸上的兵器,一颗憋闷的心蠢蠢欲动,连带藏在被子里的双手也几次蠢蠢欲动。   但一接触到容温那张似笑非笑的笑脸时,他的理智瞬间回笼,生怕被人发现他的‘小秘密’。   黑着脸,咬牙切齿把那双让它丧失男性尊严的手狠狠往被子里塞了塞。   而且,班第不仅要防着自己露馅,还要提防乌恩其这帮狗东西别兴致突发,硬往他手里塞兵器,请他品鉴。   等乌恩其带着侍卫们离开时,班第简直身心俱疲,那张标志性的面无表情脸已经变成了狰狞扭曲脸。   自此,班第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的‘手段’,老老实实窝在帐篷里,看看兵书琢磨琢磨兵法,陪陪容温仿制奚琴。   将将过了一月,让班第恨得咬牙切齿的红蔻丹终于褪去了艳色,他背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容温的奚琴几乎同时大功告成。   -   这一月里,乌兰木通战场除了频繁传来捷报外,还传了一道令人震惊的消息来——皇帝御驾亲征了。   因有皇帝坐镇,清军与噶尔丹交战的气势越发凶猛,一路打得噶尔丹慌乱逃窜到了乌珠穆沁附近去。   多罗郡王等人率的兵马早在乌珠穆沁‘恭候’噶尔丹多时了,一直等着堵截噶尔丹,下手自是毫不留情。   捷报上说,噶尔丹连连战败,如今已带着残部逃回从前未得势时的腹地科布多去了。   -   以往班第看捷报,一般都是随意扫几眼,可是今日,他却捏着那封噶尔丹大败逃窜回老巢的捷报在案几前坐了许久,然后才缓缓提笔,写了一封密信,交代乌恩其亲自跑一趟传到那六万大军中去。   容温隐约猜到,信里的内容关系那六万人马的去向安排,以及保全科尔沁不受牵连的办法。   否则,班第也不至于在乌恩其走后,倚在榻上,半晌过后,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一定是,做了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他不说,容温也不问。 第76章   这日容温午睡起来, 呆坐榻上缓神时, 忽觉帐外有几分异样。   心内疑惑一生,连忙套了小毡靴准备出去看看。   班第正好进来, 顺势搂过她的肩, 随口道, “做什么去, 头发都乱着。”   “□□静了。”容温蹙眉, 指指外面。   随行的侍卫常年被藏在无趣偏僻的杀虎口群山中,便很会自己寻乐子。   他们驻扎在乌梁素海附近这一月,这群侍卫除了日常轮值外, 其余闲暇多半是扎堆比武、下海摸鱼、篝火烤肉、载歌载舞,反正欢声笑语不断。   可今日驻地上静得出奇,连不远处苇荡里飞鸟振翅与啁鸣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没事。”班第搂着容温在案几前坐下, 倒了杯茶给她, 这才慢条斯理解释道, “我看他们整日闲得招猫逗狗, 便派他们去漠北督造府邸了,全按照你京城公主府的布置来。”   噶尔丹残部全线溃退回了老巢, 如今的乌梁素海附近太平得很,用不着再留侍卫。   ——在漠北督造公主府。   容温呼吸一窒, 忽然想起他上午让乌恩其亲自送往乌兰木通战场给那六万兵马的密信,脑中灵光一闪, 愣愣问道, “你要带他们去驻守漠北?”   那六万兵马虽在乌兰木通之战中立了大功, 但当初组军的来历总是祸事。   班第不愿意听从多罗郡王的安排原地解散这六万人,来向皇帝粉饰太平,继续臣服皇帝脚下,成日提心吊胆做个安稳又富贵的忠臣。   那把这六万人带到漠北去戍守边境,震慑蠢蠢欲动的沙俄,倒也不失为一个妥善的解决法子。   一来,这六万人不必再次流落草原,生死茫茫。而且,若能免故土遭异族践踏灾辱,这也算是他们以另一种方式秉承了初心。   二来,可解班第囤积私兵,连坐科尔沁的困境。   若班第真的戍守边境,皇帝必会对他心生忌惮,唯恐一着不慎,他便通敌沙俄,引兵入境危害大清江山。如此情形,皇帝非但不敢动班第的故土科尔沁,甚至还得比以往更加好生宽待科尔沁。   弃臣服,转牵制。   倒是班第的作风。   只不过,带兵戍关漠北之事说来简单,实施起来怕非易事。   至少,皇帝那边绝对不愿意眼睁睁看着班第潇洒远去漠北,拥兵自重。   也许,皇帝突然在战事将平之时御驾亲征乌兰木通,与班第有关?   容温脑中瞬间涌出无数的疑问与忧虑,正要问班第。   班第的注意力却并不在如何顺利带兵去戍边之事上。   “也带你走。”班第一改方才的闲散,捉着容温手,正色道,“漠北边塞苦寒,乃是不毛之地,又经多年战乱,如今正是百废未兴的时候,条件远不如关内,甚至连科尔沁与归化城都比不上。但是,我还是想把你带走。”   最后,他问,“殿下愿不愿随我走?”   容温察觉到他因紧张而泛起汗意的掌心,对上那满目认真与期待,一时什么都顾不得多想,下意识点头。过了片刻才歪着蓬蓬的发髻,发出疑问,“为什么?”   当初在归化城条件不过稍微艰难些,班第都怕委屈到她,特地让商队往小院里送吃用物什。   如今怎突然就不怕了?一定要带她去边塞苦寒的漠北。   班第没吭声,只拉着容温的手,放在自己颈侧,让她感受皮肉之下,雄劲跳动的脉搏。   ——人与动物一样,脖颈是天生的软肋。   班第认同这话,也不屑这话。   因为,他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或者借口触碰到自己的弱处。   直到那日在归化城,容温不畏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牵着他自人群中坦然穿行而过。   后来,她走不动了,他背她。   她趴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哭了许久,温热的湿意自肩膀浸润到他的颈部脉搏。   他毫无防备,也不想防备。   “这里,记得你的眼泪。”   班第缓声道,脖颈动脉却是跳动得比方才更快。   于班第而言,容温与他生就带来的软肋早已融合共存。   他怕把她独自留下,她又会哭。   -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虽然明知去漠北绝非易事,但班第轻描淡写的态度感染了容温。   容温没执着追问班第私下究竟做了何种安排,潜意识相信,他既敢放话说要去漠北,那便一定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两人默契揭开外事,就他们以后的家——漠北府邸的布置讨论了片刻。   容温觉得漠北贫苦,实在没必要大兴土木建造府邸,仿多罗郡王的王帐那般,搭一处宽敞些的帐篷便可。   但班第坚持要造屋舍,甚至还要挖地龙。因为漠北常年苦寒,滴水成冰,雪拥三尺。一旦落了雪,寻常火炉子取暖根本不顶用。   许多火力壮的大小伙子初到漠北都熬不住,更何况是弱质纤纤的容温。   听他这样解释,容温也觉得有造屋子的必要了。   容温双眸亮晶晶的,饱含期待,“这府邸看着不大,应该能赶在这个月之前完工吧。我们何时去漠北?我想趁着漠北的雪未落下来之前,亲自去院子里埋些花树种子,来年春天它们便能发芽。经年之后,院子里就能有馥郁芬芳,比人还高的花树了。”   “喜欢花树?”班第下颚抵在容温发旋,悠然问道。   “嗯。”容温兴冲冲的点头,解释道,“宫里担心刺客藏身树木密林之间,从不许种树。御花园虽美,但匠气太过,放眼过去虽繁花如织,富贵鼎盛,到底少了些蓬勃旺盛。”   班第掀了唇角, “那等见过皇帝之后,我们便回家去种花树。”   “好。”容温答过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他方才究竟说了什么,满脸不敢置信, “所以,我们还留在这里,是要去见皇上?”   在规矩森严的宫廷待了多年,哪怕容温如今对皇帝观感复杂到一言难尽,但打内心深处,总对‘皇帝’二字,存留几分敬畏。   而且,班第如今种种行径,简直是在挑衅一个为君者的尊严。   皇帝面上虽和善,实则比谁都心狠。   万一……班第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   容温目色一紧,焦虑了。   “没事的。”班第摸摸容温的头,耐心纠正,“不必我们去清军大营求见皇帝。不出三五日,皇帝自会来寻我们。”   他选在距战场乌兰木通不远不近的乌梁素海养伤一月有余,并非临时起意,自有盘算与用意。   ——是皇帝屈尊绛贵主动来见他,而非他伏低做小去求见皇帝。双方博弈月余后的输赢,已见分晓。   这般情形,他身边留不留护卫都不重要。反正,皇帝绝不敢动他。   班第不欲把那些政客之间得失利弊,肮脏制衡讲出来沾污容温的耳朵。他更见不得容温忧心忡忡的模样,健臂一揽,抱着容温站了起来,阔步往外走。   行到门帘处时,他还腾出一只手,把容温耗时月余仿制出来的奚琴带上。   “你当心些!”容温焦急劝喊。   既担心班第单手抱自己会用力过度引得旧伤复发,又怕班第把自己辛苦多日的宝贝奚琴弄坏。   班第闻言不为所动,把容温与奚琴往乌梁素海的苇荡边一放,这才挑眉反问,“殿下是在和谁说话?”   容温不由莫名其妙,“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班第意味不明的‘嗔’了一声,“我,那我是谁?”   容温闻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想起了之前他出征时,特地留给自己的那支狼毫。   ——明明是个行事利落的大男人,偏很多时候有话总不爱直说。   容温心内唾了一声‘别别扭扭’,清澈的小鹿眼一转,面上故意装傻充愣。   拿过奚琴架上拉弦便是一番拨弄,全然是懒怠接班第话茬的模样。   容温不会蒙古乐器,饶是奚琴琴音与马头琴类似,都属圆润婉转,经她这般胡乱拉弹出来,也跟锯木头似的,很是刺耳。   凡草原的男女,似天生便会马头琴。   班第平日听惯了悠扬辽阔的琴调子,如今冷不丁被这噪音一刺,目色顿紧。幸得他隐忍惯了,才没露出不堪忍受的痛苦表情来。   只是飞快地冲容温伸出手,示意她把奚琴给自己。   班第道,“教你。”   容温盯着他那双粗糙黝黑的大掌,难掩犹疑,不情愿道,“你真会?别把我琴弄坏了。”   他们在乌梁素海驻扎的这月余,一到夜晚,守卫们把篝火一支,烤肉一架,马头琴一拉,众人拉手围着篝火一舞,便能意兴勃发度过每个黑夜。   这一群大男人的欢乐共舞,容温单独一个女子,不好参与,从来都是在一旁看他们笑闹。   这种时候,班第都会陪容温坐着聊闲天,不论守卫们如何相邀,坚持不动弹。   久而久之,结合班第的性格来看,容温几乎打心底断定他八成不会拉琴跳舞这些。   班第看容温小气吧啦的样子,干脆上手把琴‘抢’了过来。   随意扶琴、拉弦,流畅悠扬的调子便奔散于天地之间。与容温锯木头般的噪音,可谓天壤之别。   拉完一曲,他便停下,挑眉望向容温,“能教你了?”   容温点头如捣蒜,捧场的拍拍手,讨好凑近,“能能能,现在就学。”   “哦。”班第嘴上应着,手上却没动作,只淡淡瞟着容温。   容温瞬间福至心灵,无奈的唤了一声,“哥哥,你教教我。”   两人间‘哥哥’这个称呼的来历,源自于前些天佛教节日“盂兰盆会”时,有几个守卫颇为有心,竟做了好些只丑丑的河灯放在乌梁素海里为亡故的家人祈福。   班第见了,自然而然想起十多岁时第一次见容温时的场景。   彼时年纪尚幼的容温正被生母晋氏骗到恭亲王府放满河灯的池塘中,坐着漏水的木盆寻一只画着碧玉鸟儿的河灯。   因为晋氏给她说,只要能寻到,便许诺她一个愿望。   班第好奇年幼的容温,“殿下有什么愿望?”   多年前的事了,容温印象更深的是被冰凉湖水包围的恐惧与绝望。   至于怀揣何种愿望,反倒没了印象。   但班第追问得紧,她只能凭着记忆,玩笑般乱编了几个幼时期盼。   “也许是想要二公主的云脚珍珠卷须簪。”二公主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的长女,自幼受宠,手里有趣的、漂亮的、珍贵的玩意无数。   小姑娘嘛,喜欢漂亮,更喜欢自己不曾拥有的。   “也许是想有个永绶那样的哥哥。”永绶是恭亲王已故的嫡长子,比容温小几个月,是容温血脉关系上最亲近的弟弟,两人自小最最要好,永绶只要入宫,必会面面俱到的打点照顾她的嬷嬷宫女,让她们平日好好待她。   名分上是弟弟,处事更像哥哥。   “也许……想重新成为最尊贵的公主。”容温是因萨满批卜,‘命格贵重,有利皇嗣’才得以入宫成为皇长女大公主的。初入宫的几年,宫中自上而下都待她这个‘福娃娃’极为殷勤看重。后来宫中皇嗣渐丰,她的待遇便一落千丈。   其中落差,不言而喻。   班第听过容温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愿望后,先是一本正经的表示,“我比你大近四岁,你完全可以叫我哥哥。”   容温深觉羞耻,严词拒绝。   班第满脸遗憾。   然后第二天早上,容温醒来便发现,枕头边放了只带锁的小匣子,是班第送给她的礼物。   容温其实隐约猜到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但见班第一副挟钥匙以令诸侯,不哄骗自己叫他哥哥绝不死心的模样,只好哭笑不得的唤了一声。   一声‘哥哥’过后,容温得到了一支幼时心心念念的云脚珍珠卷须簪,与一个突然躁动痴缠的班第。   那整个上午的时光,也随之葬送在了帐篷里。   自那以后,容温便记仇了,别说叫班第一声‘哥哥’,连普通称谓都是能省则省。   班第为这事不满了许久,也抗议过多次,奈何容温始终不为说动,今日总算是借着教容温奚琴这事扳回了一城,很是愉悦,唇角疯狂上扬。   容温被他这幼稚到底的荡漾劲儿弄得憋笑,边学边和他闲扯,“你方才拉的是《鸿嘎鲁》吗?为何听着与侍卫们拉的不一样。”   《鸿嘎鲁》悠扬是蒙古的劝酒歌,在草原上广为传颂。   这些日子,容温没少听侍卫们拉唱。   侍卫们拉唱的马头琴调子,敞亮开阔。班第方才拉出来的奚琴琴音,洒脱之中兼有一分不甚明显的悠长孤寂,意境可谓天差地别。不像敬酒歌,倒更像是一个男子对千里草原的独语与——思念。   此间天差地别,容温不确定是琴不同,还是人的心境不同。   “这不单是敬酒歌。”班第似没料到容温对琴声这般通晓,怔愣一瞬后,轻猫淡写解释了一句,便不继续说话,垂头纠正起容温手持拉弦的姿势。   容温凝着他的发旋,唇角微不可察溢出一声叹息。   拉了几下琴后,忽然松了握拉弦的手,摸摸他高束的墨发,认真道,“哥哥,去漠北前,不如我们顺道回科尔沁看看吧。”   “傻了?”不过片刻功夫,班第身上那丝不经意流露的低落已尽数收敛。敲敲容温的额头,淡声纠正,“漠北在北,科尔沁在南,不顺路,回不去的。”   ——回不去的。   短短四字,根本道不尽个中甘苦。   容温握弦的手紧了紧。   之前她竭力保住归化城百姓不受践踏,除了善心作祟,不敢辜负享受了十多年的公主尊荣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希望给班第留一条退路。   她想,有朝一日若班第累了、后悔了,想要归家,总不至于因满目疮痍,踌躇不敢回见江东父老。   她替班第铺好了归家的路,却转眸惊觉,他被世事纠葛半推半就到了今日地步,早已失了亲族,失了家园,要路又有何用。   回不去的,也不能回去。   容温不确定他为了保住科尔沁与把那六万人平顺带去漠北戍边与皇帝谈了什么条件,但有一件事她敢肯定。   皇帝必会要求他远离科尔沁。   因为,科尔沁的存在是制约他们双方平衡的交点。   皇帝绝不会容许手握重兵的班第与赫赫有名的科尔沁部再有任何勾连。   同理,班第守诺与科尔沁划清界限换来的,便是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科尔沁一马。   两人相顾沉默片刻,以容温垂眸继续磕磕巴巴拉响奚琴,制造魔音,打破僵局。   班第按了按眉心的皱褶,沉下性子继续教她。   方才不经意间带出来的纠葛离舍,都随风荡开在芦苇丛中。   几近黄昏的夕阳,似流质蛋黄,橘里透红。   班第侧耳从容温制造出来的重重魔音中,辨出了一道别样的动静,被摧残了整个下晌的神经,终于得了几分和缓。   “今天先学到这里。”班第把容温从草地上拉起来,阔步朝向他们疾驰而来的坐骑黑马走去,俊朗的眉目比莫名显得比先前飞扬亮眼,掀唇道,“给你看样东西。”   容温见本来威风凛凛飞驰在草原的黑马,背上突兀的驮着一只约摸一臂长宽的精细雕花木匣子,忍不住莞尔笑开,“你竟让它一匹马单独去十里外取东西。”   他们驻扎乌梁素海附近这月余,补给都是班第让商队送来的。   但考虑到这支商队的存在乃是机密,所以班第不曾让他们直接把补给送到乌梁素海来。而是隔一段时间,便派几个侍卫去十里外的临时集镇亲取。   “马走的时候你正在午睡。”他若亲自去取,若是容温中途醒了见帐篷周围没人肯定会害怕。班第随口解释一句,抬手把那只不算小的雕花木匣子仔细取下来,唯恐磕了碰了。   然后捧到容温面前,勾唇道,“猜猜里面装的什么,猜对了便送给殿下。”   容温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身外之物这般小心翼翼,犹豫片刻,不确定的伸出手,“玉器或者瓷器?”   “错了。”班第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轻松隔开容温想来开匣子的手,又故意把匣子举高到容温碰不到的高度。   “到底是什么?”这般神秘,又这般让他欣喜。   容温好奇得紧,踮脚攀着班第胳膊想去够,结果被班第按着头轻易给按了下来。   容温试图撒娇,班第意外的有原则,坚持道,“猜对了才能打开。”   容温闻言,振振有词的反驳,“如果我都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了,那匣子打开与否便不重要了。所以,你这样做没有意义。还不如现在让我打开,也许我还能惊喜一下。”   容温的逻辑乍一听完全没问题,可细究起来简直全是黑洞。   “故意绕我?猜不到?”班第好笑的往容温额头一戳,宠溺让步,“那这样,给你个提示。”   容温双眸一亮,还要故作勉为其难,“行吧,你说。”   班第倏地弯腰掐着容温下巴,用力亲了亲粉嫩的樱唇。   容温冷不丁吃疼,皱着眉下意识往后躲。   眼前忽然被一抹耀目璀璨的光泽闪到。   容温目不转睛盯着班第手中突然打开的匣子——镶珠撒金绯丽喜服在夕阳下映照下,溢彩流光。   讶然过后,倏然似想起了什么,抿唇一笑,山色生辉,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许久之前,在归化城,她趴在班第背上半梦半醒时,曾隐约听见班第说要循着缘分初圈绕之时,赔她一个合卺礼。   可之后,班第再未提及过这茬,她便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   喜服珍贵,却远不及他的心意。   “喜不喜欢?”班第目睹了容温的欣喜,却还是有些紧张,想亲耳从她口中听到答案。   “嗯!”容温重重点头,眉眼弯弯扎进班第怀中,半是撒娇,半是埋怨,“你事先为何不对我透一点点口风啊,你送了我漂亮裙子,我什么都没给你准备。”   “不必。”班第认真道,“我已有了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他凝着容温,目色比苇间滑过的微风还要温柔。   他们相遇时出了偏差,还好,不曾错过。   -   容温欢欢喜喜捧着喜服回了帐篷更换,还把许久没排上用场的妆奁盒子翻了出来,对着明亮的舶来镜仔仔细细描眉画眼一番。   但梳妆到最后,她发现少了一样东西。   容温看了眼早已空空荡荡的匣子,任由一头乌发随意披散,踩着刚落下来的夜色跑出去。   班第正支腿坐在篝火旁,嘴里叼根芦苇,一片闲适。   闻声,回头。   他喜欢的姑娘,一袭嫁衣,朱唇桃腮,乌发云绕,伴着山色与月色,朝他行来。那抹绯丽,汇成天地间第三种绝色。   灰眸中的散漫凝为滚烫,篝火的热烈映在了他面上,清晰照出了那几分无意识的迷恋。   容温被班第直勾勾的目光盯着,耳后根莫名起了躁意,原本奔向他的脚步顿在原地。   直到班第朝她伸手,“过来坐。”   容温慢吞吞走过去,不太自在的摸着长发问,“你是不是忘了给我备发饰?”   班第送给她的是一套精细堪比内造的蒙古喜服,部族特色分明。这般的裙裳,得配蒙古特有的流苏头饰坠子才好看。   “流苏串子比朝冠还沉,会压脖子,便给你备了别的。”   班第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顶各色小野花编织而成的小花环。   他记得,她很喜欢草原上韧劲的小野花。   比之贵重珠翠,他也更偏爱她身上似野花般蓬勃的鲜活。   所以啊,她注定会是琪琪格。   这一晚上,惊喜不要太多。   容温乐颠颠的捧着五颜六色,但花与枝叶简繁得当,相得益彰的漂亮小花环来回打量过后,心满意足的戴在了头上,还不忘窝在班第怀里促狭的挤兑他,“你觉不觉花环上的花有点少?”   按班第的审美,应该把上面怼满花才对。   班第如何听不出她是在嘲笑自己,大掌故意往她腰间痒痒肉上掐了一把。   容温被突袭,尖叫一声,一下蹦了起来。   靡艳的裙裾划过篝火,姑娘灵动的模样,似绽放在黑夜中的红莲,热烈灼眼。   班第喉结一滚,忽然把奚琴勾了过来,搭弦拉响琴调之前,他问容温,“想不想跳舞?”   之前他观察过,每到夜间侍卫们成群结伴,围着篝火嬉闹舞蹈时,容温看他们的眼神不经意间会带上几分向往。   但是碍于侍卫全是男的,容温从未提出过要参与进去。侍卫们多半出身微末,对公主这个名号有着天然敬畏,也不敢邀请她。   容温对跳舞的提议很有几分心动,她打心眼里羡慕草原人的自在与奔放,但毕竟自小被规矩约束惯了,一时放不开,胡乱找了个借口,慌乱推拒,“别人都是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舞,我一个人跳太奇怪了,算了吧!”   “等等。”班第拉住准备重新坐下来的容温,把她带到几步开外的芦苇荡边,突然展臂大力朝苇荡拂去。   原本寂静的暗夜,忽然自苇荡里涌出无数星星点点的荧光作点缀。   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作陪他最心爱的姑娘。   不知提着裙摆随飞舞的萤火虫转了几个圈,容温才慢慢醒过神,与正支腿拉琴的班第对视。   这次,他的琴音不再怅然,只有与这千里碧色融为一体的辽阔壮丽。   莫名的,容温听着这琴音,在脑中还原了他未谙世事黑暗前的本真模样——肆意飞扬,男儿意气。   容温侧了侧脑袋,忽然对他展颜一笑,春暖花开。   班第神思一闪,持拉弦的手一歪,琴调子瞬间偏到了十里外。   他也懒得再费心思纠正,随手把琴一放,忽然起身,一把横抱起容温,阔步迈入帐篷。   容温本来就因转圈圈转得有点发晕,冷不丁被班第抱进帐篷时还有点迷迷糊糊,结果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班第摆弄着喝了一盏酒。   容温睇着地上一俯一仰系着红绸的小葫芦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合卺酒?”   “嗯。”班第爱极了她这幅懵里懵懂的模样,出口的话浸润酒气,低哑撩人,“该洞房了,琪琪格。”   被折腾得迷迷瞪瞪难捱时,容温不经意抓到了榻头的花环,意识忽然有一瞬间抽离。   她喜欢这场合卺礼,即便没有高朋满座,金玉盈室;   可是她有一袭用心准备喜服,一顶喜欢的花环,一曲辽阔琴音,漫天萤火,与他。 第77章 番外一   容温到漠北的第一个春天, 收到了扶雪从归化城送来的信。   历时半载,她身上的脏病终于痊愈了。   她应是怕容温嫌恶她曾染过这样龌蹉的病,信中并未再提要到容温身边伺候的意思,只说自己愿意去科尔沁或者京城为容温守公主府, 还问容温是否需要把治好她的那位汉医送往漠北。   容温心知肚明,自己这一生八成是不会再去京城与科尔沁,让二八年华的扶雪去替她守注定落败的公主府,无异在蹉跎她的年岁。   遂回信, 让扶雪来漠北。   因为扶雪姨母魏氏的关系,与扶雪为了寻得舅父姨母的隐忍坚韧品格。班第虽不满染过病的人到容温身边伺候, 但到底也没反驳。   一月之后,容温在漠北公主府外见到风尘仆仆,一脸倦容的扶雪, 以及隐姓埋名扮做普通侍卫护送她的察哈尔。   察哈尔乃是多罗郡王王帐下的数得上名的将军,这般敏感身份, 自是不便正大光明出入漠北。   所以,他匆匆与班第见了一面后,便拾掇着准备秘密折返科尔沁。   彼时扶雪已洗净一身倦意, 正精神抖擞的向容温正式拜礼请安。   “察哈尔将军要走了。”容温听着前庭的动静,意有所指道。   她不瞎不傻, 岂会看不出察哈尔改头换面, 千里随行, 巴巴送扶雪一个小宫女来漠北的情谊非同一般。   而且, 据她观察, 扶雪望向察哈尔的目光虽隐晦,但也总与旁人不同。   容温断定,她不在的这大半年里,这两人之间生了故事。   其实仔细回想,之前他们被困在归化城时,察哈尔与扶雪之间的苗头,已是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两人看彼此的眼神虽含有情思,但言辞相处之间,却没有任何暧昧涟漪,甚至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隔阂。   容温到漠北后,便自在欢乐活在班第炙热的爱恋里。比之从前,她更懂男女之间的爱意是需要沟通与回馈的。   她有意提醒扶雪察哈尔将要离开,便是不希望她因一时所念,抱憾终身。   “公主不必试探奴才心意了。”扶雪一点就透,坦诚道,“当初公主为了保住奴才的贱命,特地把大夫留下来,因而耽误了自己的身子,也耽误了未来小主子的降世,奴才感激不尽。如今,甚至还愿意收留奴才这个脏污之人再到身边伺候。”   “收到公主让奴才到漠北来的信件后,奴才便已在心中立誓,要忠诚侍奉公主一生。旁的心思,奴才不会有。”   容温问,“你之所以这般想法,可是因为我替你寻得了舅父姨母,还让汉医替你治病。你感念恩情,打算以身相报?”   容温想了想,用最直白的话语开解,“我懂你的心思,但你实在不必如此。你我身处位置不同,能力也不同。你选择报恩的方式郑重到会搭上你的一生,但从现实看,这般做法之于我意义并不大,反倒会让我觉得沉重。”   “公主不必困扰。”扶雪忽然轻嘲一声,大大方方道,“您应当清楚的,奴才并非什么忠善之仆,在宫里这些年,奴才别的本事没学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私自利倒是摸索得透彻。”   “当初第一次见您,便想拿捏您的和善是如此;后来在短短数月内,从公主府粗使丫头,爬进您的随行车队,并跃过数十名资历比自己深的二三等宫女,成了您的贴身大宫女,更是如此;甚至就连后来在归化城对您殷勤伺候,也是如此。”   “公主可能不知——奴才这样的包衣女子,生于低贱,在阴沟里呆久了,最是渴望被人供着捧着的光鲜尊贵。饶是奴才诚心感念公主大恩,也绝不会为此甘愿放弃即将到手的将军夫人尊荣,千里迢迢奔至漠北来继续为奴为婢。”   屋内气氛一度郁滞,容温斟酌片刻,道,“按你的说法,那你此番,为何而来?”   “为公主而来。”扶雪坚定道,“因为比之只能靠男女情爱维系的将军夫人名分,您才是最好的选择。趋利避害是为人本能,奴才卑贱,无依无靠,不敢拿一辈子去赌察哈尔将军的情。”   容温是第一次撮合年轻男女,便遇上扶雪这么棘手的,踌躇道,“……我不清楚你与察哈尔之间发生过什么,让你对察哈尔的期望值这般低。”   扶雪闻言,眼神闪了一下,低低道,“其实,仔细说起来还是奴才矫情了。他没做过什么伤奴才的事,只是曾经推过奴才一把而已。”   容温错愕,怒气‘腾’的上来了,“他竟敢打你!”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察哈尔凭什么打扶雪,连她自己都从不责打下人。   “……”   “公主误会了,他没打奴才,只是推过一把。”扶雪赶紧对理解出现偏差的容温解释,“当时您也在场的。”   容温灵光一闪,“你是说你被诊出病那日。”   容温记得的,当初扶雪的脏病初露病症时,他们都不甚清楚,以为是中暑,察哈尔甚至主动扶着扶雪。   直到多尔济道破扶雪的真正病因,察哈尔似乎……毫不犹豫撒手把扶雪推到了地上。   当时事情杂乱,容温倒没顾忌那么多,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察哈尔的行为在情理之中,但是……   扶雪点头,眉目明显比先前沉抑,她咽了咽嗓子,固执道,“细微末节最见人心。奴才染过脏病,会是察哈尔将军的一辈子的心结。只是因他如今对奴才表现出的在意,所以暂时未显出憎恶狰狞面孔来。”   “这大半年里,他频频对奴才示好,金玉华服堆了半屋子。还有,他每月旬假只有短短两日,可他依然会从科尔沁花吐古拉镇打马疾驰一日到归化城探望奴才一面,然后又连夜折返科尔沁当差。”   扶雪顿了顿,面上闪过自嘲。   她这人一向自私,活得目的分明,即便是知晓察哈尔待自己不错,即便是自己也未曾把持好真心,可她依然会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他的好。   “他在奴才身上费了不少功夫,却从未得到对等的回应。如今他千里迢迢追着奴才一个小宫女,乍看情深,实则怕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不甘心。更或者,他也许一边因爱而不得痛苦,一边又享受这种‘自以为是’的情深。”   容温一直知道扶雪看似卑弱,实则口才顺溜,如今听完她这席话,更是大为震动,一时间竟不知再说什么好。   扶雪垂着眼,没看容温,却已察觉到她的纠结,愣了愣,忽然道,“请公主容奴才说一句大不道的话,奴才以为,您会最懂奴才。”   容温指头往案几上一磕,抬眉诧异问,“为何。”   扶雪鼓起勇气道,“奴才观察过,自从通榆城外您的送嫁队伍遭遇刺杀时,陪您长大的桃知、樱晓忙于逃命,并未忠心护在您身边后。您事后虽只是略施惩戒,但再未重用或者说信任她们。”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是您教会奴才的杀伐决断。”扶雪抿抿唇,一字一顿道,“您对她二人如此,我对察哈尔也是如此。”   当然,察哈尔并非不忠,他是恐惧。   身为一个曾被脏病折磨大半年的人,扶雪能理解察哈尔对脏病的恐惧,可她却一直忘不了被推倒在地时,无意中从察哈尔眼中窥见的嫌恶。   那感觉,是烈日当空也驱不散的寒意。   还好,在她最绝望时,有个人从未放弃过她。   -   察哈尔临走之前,几次回头张望,最终是换来满心失望。   班第目送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离开,又自顾在影壁前静立了片刻,消化掉察哈尔告知的那些事,未继续往喀尔喀可汗王帐中处理军务,而是迈步朝内府主院去。   漠北本属喀尔喀部。   喀尔喀部当年被噶尔丹灭了大半,王族只侥幸剩下可汗与哈敦夫妻二人,其余部众更是惨淡,只存了些老弱妇孺。   后来喀尔喀可汗虽在班第的谋划下,得了科尔沁三万精兵,有机会领着残部返回故土。但这些兵终归是来自科尔沁,他一时半会养不熟。   喀尔喀可汗绞尽脑汁,通过以出嫁族女,为兵士安家等手段,收服了大半军心。本以为这下可以上下一心,共击沙俄罗刹鬼,保全喀尔喀部世代镇守漠北的荣光。   谁知班第突然率领六万私兵来戍边,他好不容易收拢的军心瞬间崩成一盘散沙。那三万桀骜精兵听说班第来了,就跟恶狗见了骨头,闻风而动,自发聚到了班第身边去。   与此同时,可汗得到了皇帝密令,让他尽力经营牵制班第,不可让班第独揽漠北大权。   漠北世代都是喀尔喀部的地盘,可汗自然也不愿意见自己的部族轻易改姓易主,但人要会看形势,识时务者为俊杰。凭班第这众望所归的架势,他痴傻了才会去与之争锋。   算起来,班第算是他们喀尔喀全族的恩人。当初若没有班第与科尔沁相助,他与剩余族人这辈子怕是至死都返不了故土。把喀尔喀交到班第手里,其实也不亏。   再说,他儿孙尽数战死,身后无人,只剩老妻作伴,争来权柄又有何用。   是以,在班第带着容温到漠北的第二日,喀尔喀可汗便与班第商议,有意收班第为义子,好名正言顺让贤可汗之位。   班第把二者都拒绝了。   他是科尔沁人,不会给外部当儿子。   而且,在来漠北前与皇帝会面时,他曾与皇帝做了笔交易。   ——他以一生不称王漠北,换皇帝封容温为固伦纯禧公主,并额外为容温设护卫长史。   皇帝没有嫡女,当朝并无固伦公主,但有前辈皇帝留下的嫡女,譬如固伦淑慧大长公主。   容温就算被封固伦公主,在辈分上也压不过大长公主。但她有实权规制的护卫长史后,一切便不一样了。   公主设护卫长史,乃是大清开国至今头一份。   终于,他的琪琪格又是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了。   这是容温曾随口玩笑提及的三个儿时愿望中的,其三。   -   “这个时辰,你不去王帐,怎么回来了?”容温刚刚打发了车马劳顿的扶雪下去休息,转眼便见班第走了进来。   当初因为她无意一句玩笑,班第瞒着给她换了个固伦公主的虚名回来。   导致班第如今明明手握漠北实权,统管一应戍边事务,一呼百应,大大小击退沙俄罗刹鬼数次,立下彪炳战功,却无法名正言顺的接管漠北,处理军务政务都得去王帐中。   搞得像个恶意架空可汗,还要每日去可汗面前耀武扬威的贼子。   班第之前在草原上名声就差,如今更是差得不忍直视。   想来,这也是皇帝为何乐意和班第做交易的目的。   皇帝就是要让班第一身污点,哪怕站到高处,也是受世人指摘而非追捧。   ——变相以人心为矛,施以打压。   班第见了容温,隆起的眉头终于平顺了些。   但不过片刻,又沉下了脸,不满道,“你让人把地龙熄了?”   漠北的冬天,雪风凛冽,苦寒异常,雪拥过人半腰高。   班第唯恐容温气候不适病倒,从早秋开始便在屋子里烧起了地龙,不许容温随意出门走动。还让特地从关内弄来给容温调理身子的名医开预防风寒的方子。   托他这番严防死守的福,容温一个冬天都是健健康康。就是在府内闷了快小半年,感觉自己快被地龙烤成药味的人干。   “这都四月出头了,百花齐发的好时节,哪里还用得着烧地龙。”   容温一点都不怵班第的冷脸,理直气壮的反驳。   “过犹不及的道理你懂吧,我总不能一辈子关在暖房里。今天天气多好啊,正好你有空,不然我们出去踏踏青?他们说草原上的雪早就化了,藏了一冬的草儿冒了头,翠油油的。”   容温说着,已主动拉上了班第的胳膊,兴冲冲的要往外走。   班第下意识顺着她走了两步,又很快顿住。   容温疑惑回头,“怎么了?”   “察哈尔说。”班第定定望向容温,低声道,“二福晋疯了。”   “疯了!”容温瞠目,面上神色莫测,她可忘不了,当初是二福晋阿鲁特氏给她下的避子药,“为何发疯?”   班第半垂双眸,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上笼出一片阴影,他开口,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被老台吉逼疯的。”   “逼疯。”容温一阵齿寒。   当初乌兰木通战事停歇后,容温便把找二福晋算账的事提上了日程。   班第阻止了她。   她本以为班第是顾念几分旧情,班第却冷戾眉目说,“我们不动她,自有人会因我们不动她,而动她。”   这话说得绕口,容温听得一知半解,也懒得探究科尔沁的内事。反正只要二福晋会得到该有的惩罚,她也乐得不脏手。   如今想来,班第口中的‘有人’,指的便是老台吉鄂齐尔。   从揭露达来之死真相时,鄂齐尔都不敢亲自出面,而是推自家兄长多罗郡王出来顶雷的事便可看出,那是个白长了几十年岁,遇事只是躲闪逃避,毫无担当的男人。   这样的人,自然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才是导致诸子死的死,散的散的罪魁祸首。   如此情形,他必然想找个身份地位低于自己的‘替罪羊’背锅,来安慰自己的龌蹉良心。   二福晋不知死活对容温这个和亲公主下药,意图断班第后嗣。这在重视血脉延续的蒙古的来说,本就是不可饶恕的事。可意外的是,二福晋得到了宽恕,班第与容温并没有惩罚她的意思。   这个时候,一直寻求自我解脱的鄂齐尔便跳出来了,充当正义使者,试图通过折磨二福晋,为班第与容温‘讨回公道’,从而来达成自我宽恕。   鄂齐尔潜意识里有多心虚,二福晋便得受多少磋磨。   被逼疯的是二福晋,又何尝不是鄂齐尔自己。   “这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顾虑到鄂齐尔毕竟是班第生父,容温并未说明。很快换了话题,简单提起扶雪与察哈尔之间的事。   班第听罢,越发沉默,唇角平直,一路牵着容温去外面踏青。   容温担心他,扣扣他的手心,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这草还稀稀疏疏的,一点都不好看。”   “刚才还抱怨我关你太久,舍得这么快回去?”班第顺手把容温抱到一个小草丘上站好,抬手仔细替她拢了拢斗篷。   “别担心。”班第略微仰头,迎着草原春日的风,与慵懒的天光,直视站在草丘上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年轻姑娘。   “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件事一直未曾对你说。”   “什么?”   “你很勇敢,我很爱你。”   方才听容温说起扶雪那番考虑,乍然一听寡漠无情;仔细想来,未免不是另类悲哀。   如今人如刍狗的世道,女子本就弱势,活着已是不易,又哪里来的勇气,奋不顾身为爱去奔向另一个人。   可是,他遇见的姑娘,偏偏就有。 第78章 番外二   九载春秋似公主府旁那条蜿蜒的清水河流, 悄然流淌而过, 漠北塞上风情依旧。   适逢萧瑟深秋,漠北的雪已纷纷扬扬自天际洒落, 严寒凛冽,公主府庭院内却因添丁之喜, 热闹不已。   接生嬷嬷小心翼翼把襁褓里正闭眼哭的小婴孩递到班第面前,熟练的讨口彩, “恭喜台吉, 喜得……”   班第一门心思想看立刻去见内间产房里的容温,完全没有接过襁褓的意思,只瞥了一眼,确定孩子手脚五官是否齐整。   眼神匆匆晃过哇哇大哭的婴儿脸蛋, 班第脚下一个踉跄,面上有很明显的迷茫与怀疑。   他身居上位多年, 早已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压气势。   接生嬷嬷忽然见他失态变脸, 还以为是自己哪里犯了大忌, 吓得两股战战,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屈腿便要跪下讨饶。   一旁的喀尔喀老可汗夫妇见了,生怕她颠着孩子,连忙制止,并立马欢天喜地的把孩子接了过去。   这些年, 老两口与班第容温处得极融洽, 是把二人当亲族后辈看待的。   如此算来, 这孩子便相当于他们的大孙子了,容温怀孕时老两口没少跟着操心。   接生嬷嬷虽得了老可汗夫妇的安抚,但仍心有余悸,忍不住去觑班第的面色。   这才发现,眨眼的功夫而已,班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内室门口了。   -   内室。   班第甫一踏进去,便被刺鼻的血腥气熏得皱眉。亲眼见到容温无碍后,他面上紧绷之色才逐渐缓和。   不顾屋内丫鬟婆子们戏谑的神色,俯身亲了亲容温湿漉漉的眼,嗓音涩然,“还疼不疼?现在有人穿那些小衣裳了,我们只生这一个好不好?”   容温有气无力地点头,向他撒娇,“是好疼的。”   成亲近十载,容温依旧是明眸善睐,清丽婉庄的好模样,只是眉宇间更多了一丝只有岁月才懂的风情。   哪怕此时因生产露出狼狈疲态,也是美的。   这些年,她过得很好,唯有不能生育这桩事,成了她的隐痛。   她每年都会亲自做几套小衣裳备着,期待小生命的降临。   这一做,便是九年。   九年里的失望与辛酸,只有班第这个枕边人才懂。   好在,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容温面上疲意不减,但双眼亮晶晶的,期待道,“你见过孩子了吧,长得像谁?抱给我看看吧。”   “……”班第闻言,先前的酸涩收得一干二净,面色古怪,转移话题,“我抱你去正房。”   产房是用厢房布置出来的,容温坐月子自然得回正房去。   两人成亲已近十年,彼此太了解了。   容温见他这反应,吓得眉心一跳,忽然挣扎着想下床,急道,“孩子出事了?”   “别瞎想,孩子没事。”班第眼疾手快把她按回去,仔细用被子包好,安抚道,“不信你听外面可汗与哈敦的笑声。”   容温侧耳听了听,松了口气,睇向班第,疑惑抱怨,“孩子既然好端端的,为什么不让我见。”   “因为他……”班第斟酌用词,“相貌惊人。”   “…………”还能这样形容孩子?   -   这个孩子是容温心心念念盼了多年才等到的,谁也挡不住初为人母的女子,她执拗地要立刻见孩子。   班第实在拗不过她,只得让扶雪把孩子抱进来。   容温就着扶雪的手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原本的期待喜悦忽然转为无言沉默。   ——果然是‘相貌惊人’一孩子。   惊吓的惊。   襁褓里,顶着几根稀疏小卷毛的婴儿,一身红中泛青,青中带黑的皮肤,不仅皱巴巴,瞧着还脏兮兮,像个缩小版的邋遢怪老头。   眼睛鼻子嘴都小,但哭声却格外大。   这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小婴儿的两边脸蛋儿大小不一。   容温收回手,下意识摸了把自己脸,又睨了眼班第深邃俊朗的面孔。脸上逐渐浮现出班第初见孩子时的表情——呆滞、茫然、怀疑。   她喝了那么多年的苦药,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就生了个满脸褶皱,瞧着比爹娘还老几十岁的小丑鬼?   就这?   扶雪察觉到气氛不对,她如今已是伺候容温多年的老人了,隐约猜到夫妻两古怪表情的由来,忙不迭活络气氛,“公主您听,小主子哭得多有劲儿,等长开了肯定是个健康活泼的小格格。”   “小格格?女儿?”班第与容温同时抓住关键点,异口同声惊诧反问。   当初容温怀孕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怀的是男孩。   因为她肚子尖尖,口味也喜食酸。   最重要的是,这小家伙太能闹腾了!   动不动便在容温肚子里生胳膊蹬腿,胎动的力度还十分大。   班第第一次见容温的肚子上凸出一个小肉包时,吓了一大跳,拿出为父的威压试图和她交流,让她少折腾她额吉。   结果,不仅没能成功制止这小家伙,似乎还让小家伙记住了他的声音。   导致那之后,每次一听见他的声音,小家伙一定会‘重拳出击’提醒父母自己的存在。   也不知是太喜欢班第这个父亲,所以反应激烈,还是存心和班第作对。   反正,容温是被她折腾得不轻。   为此,老可汗夫妇曾建议过班第无数次,让他与容温少见面,分开住。   班第自然不乐意。   所以每日只能等深夜了,小家伙在肚子里休息了,才敢偷偷溜进房中睡觉,顺便做贼似的小小声与容温说几句话,然后天不亮又得赶在小家伙大展拳脚前赶紧溜走。   名正言顺的夫妻两,硬是被这小家伙搞成了只能深夜密会的偷情男女,憋屈得很。   这般会折磨爹娘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可爱又柔软小姑娘,一定是个皮小子没错了。   因为先入为主的想法在,以至于班第与容温都未过问孩子的性别。   ——如今乍然从扶雪口中得知这意料之外的惊喜,初为人父母的小两口惊得对视一眼。   班第先反应过来,他那眼神明显比之前亮,神清气爽起身,主动让扶雪教自己抱孩子。   班第一边学,一边翘着唇角仔细观察小女儿。   其实,好像也没那么丑。瞧这小鼻子吸气时一动一动的,还挺可爱。   班第‘矜持’的与容温分享喜信,“她好像属于耐看型,你仔细瞧,她五官生得还是毓秀的,有几分像……”   容温似有所感,死死盯住班第。   班第讪讪,到嘴边的话囫囵咽了下去,觑了眼怀中轻飘飘的小女儿,心中一片柔软,面不改色的反口,“像我!”   容温无奈,慢吞吞道,“她还小,听不懂你说话。所以,你不用担心她会记仇你说她丑,更不用急着找补。”   班第不赞同,“她这么聪明,肯定听得懂。之前我见你只是随手翻了翻《三十六计》,没想到她就在你肚子里学会了瞒天过海这一招,成功伪装隐藏了自己的小姑娘身份,瞒过这么多双眼睛!”   容温瞠目,“……?”   你可真敢吹。   容温被班第反复的行径弄得哭笑不得,示意他把女儿放到自己身边。   毕竟是自己期盼多年,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容温虽为小姑娘的长相震惊,但天底下到底没有母亲会真的因为孩子长得丑而嫌弃她。   虽然她真的长得奇形怪状。   容温执起小姑娘红彤彤的小手丫亲了亲,莫名红了眼眶。   “月子里不能哭。”班第摸摸容温的头,也小心翼翼往小女儿手丫子上亲了一口。   “你是真的喜欢她吗?”容温忽然问,“之前你说喜欢儿子的。”   “你为我生的孩子,我自然喜欢。”班第一本正经的纠正容温,“之前我说喜欢儿子,是以为大局已定,没得挑,只能认命!”   -   这些年,不仅容温想添个孩子,班第其实也同样渴望。   但其心境并非来自‘建功立业,娶妻生子’这种世俗的圆满。   而是因为曾经在归化城时,莫日根给容温的卜卦。   ——“半生樊笼,半生无子。”   这句卜卦像是密实恐怖的乌云,笼罩在他身上,无时无刻不在压抑他的神经。乃至无数个午夜惊醒,忆起梦中形单影只,困在公主府中萧条度日的容温,都是一背冷汗。   从前他以为自己不畏死,后来才醒悟自己其实更贪生。   他怕留她一个人。   所以这些年他行事可谓谨慎,十分注重自身安危,唯恐一不留神便卦相成真。   孩子的到来,于他而言,更似阳光刺破乌云,终见青天。   -   班第把来之不易的小女儿视若珍宝,觉得朗日星辉都不足以媲美自己的掌上明珠。   眼看小女儿已牙牙学语,快满周岁了,他还在挑挑拣拣,没给定好名字。搞得众人都只好暂且称小女儿为小格格。   这日,容温抱着咿咿呀呀的女儿进屋,见班第又在案前坐着翻书,不由调侃道,“找出什么好名字了?”   班第听见母女两的声音,立刻站了起来,一手接过胖乎乎的女儿放在长榻上,一手揽着容温问,“你怎么又自己抱她,她现在这么沉。”   小孩儿见风长,一日一个样。   快满周岁的小格格很争气,对得起父亲当初对她的闭眼瞎吹。   早已一改出生时的邋遢小丑鬼模样,越长越干净白嫩,圆润可爱,也越长越像班第。   白嫩嫩的脸蛋儿上,生得副与班第如出一辙的深邃五官,连那双咕噜噜的大眼,细看都泛着透亮清澈的银灰。   但她轮廓却不似班第那般冷硬锋锐,而是兼并了几分容温的柔和,肉嘟嘟的,像只白胖软绵的小包子。   “她之前被老可汗带去了王帐玩,我不亲自去接,她肯定耍赖不肯回来。”容温解释道,顺手理了理女儿的卷毛小揪揪。   小姑娘的脸上,很明显能看出父母的相貌特征。   就是这头小卷毛,不知像谁。   班第闻言,轻轻捏了把女儿藕节似的小胖胳膊,逗她,“小赖皮。”   小姑娘懵懵懂懂,没听懂父亲的戏谑,只当父亲在和自己说话,刚长出来的几颗小米牙小嘴笑咧开,叽哩哇啦回了好大一通咿咿呀呀。   口水往下滴了三千尺,还不肯停。   班第扯出女儿的小手绢,替她擦干净口水,好笑道,“天天教你说话,怎么还是只会咿咿呀呀,这谁听得懂?”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想去拿班第手里的小手绢。   班第嫌手绢脏,随手拿了个容温新做的布老虎给她玩。   小姑娘眉开眼笑的接过,爬到榻角,扯着老虎尾巴自己玩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朝班第喊了一句什么。   班第与容温正在讨论漠北牧民种牛痘的事。   天花与脏病一样,一直是草原上要人命的恶疾。去年,关内有大夫研究出了种牛痘预防天花的方法。   班第闻讯,特地以良驹数千,跟皇帝换了那个大夫来漠北传授种痘之术。   两人说得投入,都没听清小姑娘说了什么,只以为她又在自言自语,叽叽咕咕了。   小姑娘没得到回应,气得爬到班第身边,小脑袋一头撞到班第胳膊上,大声喊,“父汗!”   班第与容温同时愣住,不敢置信的望向小姑娘,“你说什么?”   小姑娘不吭声,气呼呼的把掉了尾巴的布老虎往班第怀里一塞,似很不满意父亲给了自己一个水货。然后很有脾气的转身,想爬回方才玩耍的榻角去。   容温顺手把人捞了回来,在她脸上亲了亲,温声细语哄道,“小格格,再把方才说的话讲给额吉听听,好不好?”   小姑娘最喜欢温柔漂亮的额吉亲她了,很给面子的点点头,脆生生又唤了一声,“父汗。”   小姑娘虽是对着容温唤的,激动的却是班第。   他的小女儿头一遭开口,唤的便是他。   血脉之情连涌出来的感动,冲得班第喉咙发酸。凝着小女儿缓了片刻,班第才想起问容温,“她为何称我父汗?你教的?”   父汗父汗,父亲自然得是汗王。   班第虽是漠北有实无名的王,但明面上的爵位却只是台吉。   他本人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虚名,平时一向是教女儿唤自己阿布。   “不是。”容温摇头,回道,“应该是老可汗教的。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教小格格说话。”   班第不由皱眉,无奈道,“这都多少年了,他还在想认我当儿子?然后顺理成章替我改变身份,去承袭可汗之位?”   “我觉得不是,老可汗也许是认为……”容温顿了顿,望向容貌与班第有七分相似的小姑娘,通透道,“世俗无法替你加冕称王,但爱可以。”   因为,他本就是无冕之王。   班第闻言,大为震动,满目复杂望向正在绕自己小卷毛玩的小女儿,喉结飞快滚动几下,忽然把女儿与容温一起搂进怀里,激动道,“我知道我们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了。”   容温:“嗯?”   “其木格。”班第笑起来,“她叫其木格。”   其木格,意为花蕊。   是他与琪琪格,用爱孕育出的小花蕊。   -   小花蕊小格格自出生起,便长在所有人的偏爱中。   性格养得是爱玩又爱跳,爱闹也爱笑,一刻都闲不住。   刚刚学会走路,便倒腾着两条短萝卜腿儿,颠颠的往草原上去撒野。   三岁时,小格格忽然对摔跤起了莫大兴趣。   学着那些比试摔跤的魁梧大汉把小裙子往腰上一塞,兴冲冲的跑进王帐,求父汗送自己去王帐附近,专门给军士家小儿郎开设的摔跤班里学摔跤。   班第啼笑皆非,“把裙子放下来!”   “放下就让我去吗?”小格格歪着小脑袋,一脸期盼。   “摔跤是男孩学的。”班第扯了扯女儿柔软的小卷毛揪揪,提醒道,“你是个梳漂亮辫子的小姑娘。”   “大不了我把头发剪了,就像小羊剪羊毛那样,剃得光|溜|溜。这样,还免得你们总是摸我头。”小格格机灵的在脑袋上比划了一个大圆蛋。   她早就想把这头小卷毛剪了,因为她觉得大人摸她头时的动作,像她摸扶雪姑姑养的大猎狗狗头。   “……不可以。”他不想要一个光头女儿,也不想要一个五大三粗的摔跤能手女儿。   “为什么?”小格格鼓着包子脸,固执追问,“我看见草原上很多男孩儿都是光秃秃的脑袋,我剃了头不就能变成男孩儿了吗?我为什么不能去学摔跤?”   班第与容温都是苦后方得自在的人,所以他们希望唯一的女儿,生来便有底气做草原上最自由的风。   在教育女儿的问题上,夫妻两都默契的不以世俗规矩束缚她,男女尊卑那一套更是闲扯。他们的女儿,不需要对任何人卑微。   以至于在小格格眼里,她与男孩儿的区别只在于头发长短不同,与不可以一同洗澡嘘嘘。其他的,男孩儿能做的,她自然也能做。   班第觉得小格格的问题不好回答,遂转变思路告诉她,“你太小了,要四岁才能学摔跤。等你长大了要是还想学,父汗再带你去。”   “哦。”小格格焉巴巴的在王帐里玩了一会儿,很快又提着小裙子跑了出去。   班第早习惯了女儿风风火火的性格,唇边划过一丝宠溺,继续头疼他的军报。   过了一炷香左右,班第将将想出一丝解决军报上麻烦的头绪,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侍卫捧着一个香囊冲进来,忍俊不禁道,“台吉,小格格拿了你的私印送给摔跤师傅,想贿赂师傅不计较她年纪小,教她学摔跤。”   “……”   难怪刚才那小家伙在王帐里赖了半天,他还当她是死心了不高兴,原来是在找买通师傅的礼物。   班第气极反笑,把私印往怀里一揣,抬脚往外走,“去看看她。”   摔跤班里。   师傅暂停授课,一脸焦躁无奈的在原地转圈圈,简直想给赖着不走的小格格跪下。   好在班第及时来了。   小格格是个聪明孩子,一见父汗面色不好,索性先发制人,撅着小嘴把边上的小男孩儿拉过来,“父汗你看,我比他还高一点点。”   言下之意,她已经长到可以学摔跤的年纪了。   班第不接她的话茬,只故作严厉的问,“为何要拿走父汗的私印!”   小格格肩头一缩,有点害怕,搅着手指老老实实交代,“因为那个金坨坨最丑。”   摔跤师傅:“……”   “……”班第也是一梗,他问话是这个意思吗?   “你不能不问父汗,便乱拿东西,这是错的!还有给师傅送礼,更是错上加错!”   听班第竟然是说这个,而非自己年龄不够。   小格格莫名来了底气了,手指都不搅了,有理有据道,“之前是父汗你说的,王帐里的东西我可以随便拿了玩。还有,父汗你为了让我晚上不去缠额吉一起睡,也经常送我东西啊。所以,我为什么不能送师傅东西?”   得益于班第的‘言传身教’,小格格认为,求人办事送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错都没有!   这种事能拿到外面说吗!   班第再次被三岁女儿噎住,怕自己再‘教训’下去,她又童言无忌抖出什么不该说的,最后索性直接道,“真想学?行,那你暂时在这里学一下午。”   小格格笑眯了眼,点头如捣蒜。   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班第也逐渐领悟到女儿是个聪明小固执,一味阻止只会适得其反,就像方才这样,轻易根本摁不住她。得让她自己撞了南墙,疼了才知道回头。   班第对摔跤师傅交代两句,斜觑欢天喜地的小女儿一眼,径直走了。   摔跤师傅得了交待台吉的任务,务必要在今下午掐死小格格学摔跤的热情,累点苦点没关系。   摔跤师傅是个实在人,领命之后,直接把小格格和另外几个初学摔跤的小男孩指到最后面去学扎马步了。   前面都是些七八岁,学了几年摔跤的男孩儿在互相较量。   正好有一对摔跤的男孩打到了小格格面前。   其中一个男孩儿小格格还认识,是父汗的好兄弟,查干伯伯家的嫡长子,云律。   小格格看热闹看得起劲,眼睛瞪得老大了,攥着小拳头高高兴兴的喊,“云律哥哥加油!”   结果忘了注意已经发酸的小短腿,一个踉跄,直直往前扑,凭着自己的小矮子身高,瞬间把云律的裤子拽了下来。   云律只觉双腿一凉,懵了。   然后,云律的对手趁机把光屁股的云律摁爬在地上,反败为胜。   云律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对手按趴下,也是第一次当众光屁股,气了个脸红脖子粗。   云律胡乱提上裤子,并咬牙切齿系了一个死结。   然后,一点都不顾及往日父亲在他耳边念叨的,要爱护小妹妹的话。   提着小格格后领把人拽起来,手指毫不留情戳上她的肉呼呼包子脸,气得说胡话,“我要是也三岁,一定把你打哭!”   小格格之前听额吉说过,不可以当众解衣服,脱裤子,会羞死人的。更何况是脱别人的裤子。   小格格知道自己惹祸了,所以脸被戳疼了也忍着不哭。   等云律放过她后,她还记吃不记打,可怜兮兮的主动把包子脸凑过去,“哥哥你给我吹一下。”   云律:“……”那我戳疼你是为什么啊。   云律看着小姑娘白嫩包子脸上的红痕,与眼角似随时都会砸下来的金豆豆,无语片刻,认命的蹲下去给她吹了吹。   小格格见状,立刻顺杆子往上爬,一双藕节似的小胳膊飞快绕上云律的脖颈,扑在他怀里哭唧唧的撒娇耍赖,“刚才摔到膝盖了,有一点点疼。”   云律稀里糊涂的又担任了她的坐骑,把人背回了公主府。   晚上。   班第一回 府内,便一脸戏谑的去逗女儿,“明日起早些,父汗送你去学摔跤。”   小格格抱着小木马疯狂摇头,“不去不去。”   “为什么?”班第明知故问,小格格的学习情况摔跤师傅早就转达给了他。   但师傅没好意思说小格格把人男孩裤子扒了,只说的是小格格扎马步摔了一跤,便恹恹的回府了,估计不会再惦念着去学摔跤了。   小格格想了想,奶声奶气学起戏文里的调调,一本正经唱道,“羞煞人也!”   动不动就有光屁股的风险,还是不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