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夫人》 作者:岚月夜 文案:   因贵妃小妹宠冠六宫而获封国夫人的苏阮   一夕之间成为京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可她还没来得及品味权势的好处   就发觉皇上妹夫看她的眼神不太对……   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寡妇!不行,她得赶紧找个人再嫁!   中书舍人付彦之,年轻有为、丧妻未娶,就是你吧!   付彦之:国夫人十年之前怎么拒绝我的,莫非您不记得了?   苏阮:……打扰了,告辞!   【背景架空,不要代入,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主角:苏阮,付彦之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舍人 ...   自从过了夏至,天就一日更比一日闷热,尤其午后至傍晚这半天,坐着不动都出汗,就算身边有两个侍女不停打扇也无济于事。   苏阮举着丝帕按了按出汗的鼻尖,透过竹帘缝隙,看着外面问:“怎么还不来?”   在她对面,隔着食案坐着一位丰腴妇人,正是苏阮的堂姐梅娘。梅娘也热得一头汗,正端着玉碗吃樱桃酪消暑,听见她问,忙放下碗,擦了嘴,说:“是呢,也到了散衙的时候了。不过付舍人位在机要,许是圣上召见……哎,好像来了,那两个并骑的,看见了吗?一白马一红马。”   梅娘抻着脖子起身,苏阮也扶着侍女的手站起来,边上侍候的侍女走到窗边掀开竹帘一角,苏阮便走到竹帘后头,透过那一角偷偷往外面街上看。   此时刚到申时中,天上太阳还高着,街上热意蒸腾,行人并不多,刚从坊门进来的两位骑士便十分显眼。   “哪一个是?”苏阮见那两个骑士都颇健壮,只一个略高一个稍矮,服色也是一般的五品浅绯袍,很难分辨,从她们所在的这间食肆看过去,又实在太远,根本看不清面容。   “骑白马的是。那匹白马还是圣上御赐的宝马呢!”梅娘凑在苏阮旁边,远远指点,“去年春,圣上召见亲信臣子在西内苑打马球,付舍人身手敏捷、技惊四座,圣上十分欢喜,就将这匹宝马赐给了他。你瞧付舍人这体魄,多健壮,可不是那些大腹便便的公卿们可比的。”   苏阮听得一笑:“我怎么听着你跟夸马似的?”   梅娘伸手抱住她胳膊,嬉笑道:“哎哟,我的徐国夫人,要真说起来,这选男人和选马呀,还真没什么分别。非得年轻健壮样貌好,才堪用呢!”   她说话同时,还飞了个意带调笑的眼神给苏阮,苏阮就拍了她一下,啐道:“呸,说的什么浑话?”啐完到底还是惦记看这付舍人的样貌,又回头看外面,却见那两个骑士没往坊内走多远,就下马把缰绳扔给了小厮,“咦?怎么下马了?”   梅娘看了一眼,“啊,八成是在官署里没填饱肚子,家里又没人管,就先去吃个汤饼垫垫。没事儿,很快就吃完了,叫她们盯着,咱们再坐一会儿。”   见到人影了,苏阮也就不再嫌这间食肆热的发闷,回去竹席上坐下,端起樱桃酪吃了两口,接着梅娘话茬问:“我记得上次你说,这个付舍人前妻去世有一年多了,他近来颇得圣上信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人,应当不少吧?”   梅娘笑道:“不少是真的不少,上巳节的时候,杨老尚书就提过要把孙女许给付舍人,不过,没入夏杨老尚书就病了,到现在还卧床不起……”   刚说到这里,雅室外面忽有人禀道:“夫人,丽娘求见。”   苏阮道:“进来。”   一个身穿浅藕色短襦、高腰蓝裙的管事娘子开门进来,福身禀道:“夫人,宫中内使过府,贵妃娘娘宣您和代国夫人入宫。”   贵妃娘娘是苏阮的小妹,从入宫后便独占圣宠,今年春得封贵妃后,苏家也因此一跃成为当今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连苏阮和大姐苏铃都沾了妹妹的光,不但随娘家迁入京城,还分别获封徐国夫人和代国夫人,列土赐第,特许随时入宫探望苏贵妃,圣眷之隆,朝野侧目。   不过苏阮此时听了这个消息,却并不怎么高兴似的,淡淡问道:“入宫做什么?”   “说是圣上和娘娘新排了乐舞,请两位夫人一同赏鉴。”   “那你就说没找着我,让姐姐自己进宫去吧,别叫圣上和娘娘久等。”   管事娘子有些迟疑,梅娘忙道:“这可使不得!娘娘宣召,怎能不去?这些年娘娘寄养在外,本就思恋你们姐妹,好不容易一家人都在京城了,正该多多相聚才是!快去!你放心,付舍人跑不了。”   苏阮哧的一笑:“谁说怕他跑了?我是想着,我在这儿等了这许久,连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就走了,岂不是白热出一身汗?”   梅娘笑道:“你走的时候从那食肆路过,瞧一眼就是了。放心吧,这可是我和你堂姐夫照着你的喜好,精挑细拣的人选——付舍人当年中进士时,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呢!说一句貌胜潘安也不为过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苏阮再不想走,也没法留了,只得跟梅娘告别,戴上帷帽,扶着侍女的手出雅室下楼,到食肆门外登车。   车夫赶着车向坊门走,苏阮倚在窗边往那中书舍人付彦之所在的食肆里张望,可是望来望去,到车驾彻底经过食肆,也没瞧见那位付舍人的脸——他竟然背对着大门坐,只留了个宽阔的背影!   “真是白跑一趟!”苏阮悻悻的放下帘帷,“人还没有马看得清楚。”   她懊恼着盘算一会儿入宫面圣要怎么应对,车驾已出了坊门,折向东,往徐国夫人宅邸所在的亲仁坊走,到建福大街要北转时,从北迎面过来一辆翠帘辎车,看那车形制,主人至少也得是三品官。   但车夫毫不在意,继续赶着车转弯,反而是那车的车夫见到他们这辆车华盖锦幄、车身还嵌有金玉,赶紧回头与车中主人说了一声,喝住拉车的牛儿,等他们先过。   车上帘帷低垂,外面两车夫也始终没有交流,是以苏阮根本不知道这番相遇,只顾埋头想心事。   很快两车交汇而过,辎车继续向前走,车中主人松开掀着帘帷一角的手,回头对同伴嬉笑道:“嘿,真不能背后说人,我才说了一句‘怕是要姐妹同侍君’,就遇上了徐国夫人的车驾。不过,她怎么从这儿出来了?”   同伴与他并肩而坐,许是因为穿着官袍,姿态十分端正,美玉一般的面上也毫无戏谑之色,只淡淡道:“祸从口出,前番怎么被贬职的,你莫非不记得了?”   “嘁,我若不贬职,哪来的缺给你付舍人?别摆着这张脸了,我去皇城门口截你,是带你玩乐去的,可不是想看你这张几乎和我祖父一般无二的脸的。”   “那你停车,正好我到家了。”   “啧,付舍人常伴君前,不修身养性,怎么脾气还越来越暴躁了?”   “不是你说不想看我的脸么?”   “你少同我阴阳怪气的!”主人伸手推了好友一把,“放心吧,这又不是什么要紧机密,宫里已经透出风来了,听说连苏贵妃都乐见其成,尹公公也没否认,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街知巷闻了。”   付舍人没有说话,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一分。   ***   圣上瞧着徐国夫人颜色好,动了心思,在宫中确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也并没有到尽人皆知的地步,至少苏家大姐、代国夫人苏铃就毫不知情。   因此,等在二妹府里的她,一见到苏阮回来,就催着她快换衣服出发,深恐宫中等急了怪罪。   期间还一直埋怨:“你说你,大热天的,不在府里避暑,去哪里闹得这一身汗?”   “和梅娘出去坐了坐。”苏阮随意答了一句,就叫人打水进来,自去擦身换衣裳,然后重新上妆。   苏铃见她换上一条秋香色齐胸长裙,上面搭配艾绿短襦,瞧着不伦不类的,就皱眉道:“哪找出来这样一条裙子?上次娘娘不是把她自己新做的几条裙子给了你么?我记得有一条樱桃红的,极鲜亮,怎么不穿?”   苏阮道:“太红了,我一个孀居之人,穿着不合适,要不大姐你拿去穿吧。”   “呸!昨日你穿着石榴裙去我那儿蹭饭,怎么不说你是孀居之人?再说你又没打算给张敏中守一辈子,什么孀居不孀居的?”   听见大姐提起自己死去的丈夫,苏阮就看着镜子叹了口气,“是啊,他都死了四年了,我是该收拾收拾,再找一个了。”   苏铃冷笑:“早该找了,就他们张家……算了,不提也罢,如今他们给你提鞋也不配!”说到这儿她又高兴起来,“正好,一会儿见了娘娘,你把这意思告诉她,求圣上给你挑个好夫君!”   苏阮低头一笑,有点羞涩的说:“大姐替我说吧。”   “你呀,平时的爽利劲儿哪去了?这也要我替你说。”   苏铃这话说的像是不情愿,苏阮却知道她已是乐意出这个头了,就又好言央求了她几句,到苏铃点头答应时,苏阮的妆容也画好了,姐妹俩手挽手出门,登车入宫。   下车后,内使一路引着她们姐妹去了蓬莱池上望云阁,说是圣上与娘娘正在那里排演乐舞,两人进得门去,果然里面鼓乐阵阵、舞衣飘飘,已经演练起来了。   苏阮特意落后苏铃半步,上前给圣上和苏贵妃行礼问安。   圣上身穿赤黄常服,头戴纱帽、腰系玉带,虽年过五旬,仍器宇不凡、风度翩翩,面上也看不见多少皱纹,就像刚过而立之年一样。   “免礼。”圣上微笑着抬抬手,“二位夫人觉着三娘新排的这舞如何?”   苏贵妃年方二九,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人也生得娇花似的,明艳照人。她与圣上并肩坐在矮榻上,听了这话,就嗔道:“二郎真是的,姐姐们刚到,哪里能看出好不好?乐舞自是得坐下来慢慢看,才知道好坏。”   说着就让两位姐姐入座,还特意向苏铃招手:“大姐坐我旁边来。”   苏铃欣然入座,剩下苏阮别无选择,只能慢吞吞走向圣上下首的坐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写个旧情复燃的故事~ 第2章 至尊 ...   水阁不比殿宇,地方没有那么宽阔,就算乐师都在阁外弹奏,也要留出舞姬翩翩起舞的空儿,因此几位贵人的座次之间,相隔并不远,苏铃的坐榻干脆就挨着苏贵妃放置,苏阮与圣上之间,也不过一臂之距而已。   她只能尽量坐得端端正正,眼睛始终专注看向舞姬,彷佛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乐舞之中,无暇他顾一般。可惜乐舞总有演完的时候,当曲终舞歇,至尊问到苏阮头上,她总是不得不答。   “我瞧二姨方才皱了三次眉,可是乐舞不好?”   圣上有时会以这种家常称呼来对苏家人表示荣宠,并非第一次这样说话,但苏阮猜到圣上的意思后,再听这个称呼,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得劲,回话时语气也不由得生硬了些:“妾见识浅薄,只略通音律,实在看不出好坏。”   圣上却和苏贵妃一同笑起来,苏阮不明所以,看着苏贵妃等她解惑,她却只是笑,最后还是圣上说道:“你们来之前,三娘刚和我说了你们姐妹小时候学琴的趣事,还说二姨你是姐妹之中最勤奋刻苦的一个,天分也好,太夫人在世时,常拿你做例子教导她。”   原来是已经被小妹卖了,苏阮无话可说。   倒是苏铃接了一句:“可不是么,二娘因为母亲给她取名叫‘阮’,便格外钟爱阮咸,初学的时候恨不得三更睡五更起,还要母亲反过来叫她多休息、多和姐妹们玩耍才行。”   圣上愉悦的笑起来,苏铃见圣上喜欢听,接着说道:“她呀,方才皱眉,一准是因为阮咸弹错了音,不会有别的缘故。”   “是么?”圣上笑着看向苏阮,“怎么我只听出两处?”   两处就对了,苏阮也只听出阮咸错了两次,但她并没意识到自己曾皱眉,还皱了三回,又哪里知道是为何事?干脆将错就错说:“许是妾听岔了,孀居四载,少闻乐音,难免技艺荒疏。”   “孀居四载”四个字一出来,圣上和苏贵妃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僵,苏铃察言观色,忙开口缓和道:“二娘这几年确实吃了许多苦,幸得娘娘福星高照,得了圣上天大的恩宠,我们姐妹也跟着沾光、苦尽甘来。”   苏贵妃听了这话,想想二姐守寡后的经历,眼眶一红,道:“是啊,苦尽甘来,过去的事便不要提了。”   苏铃听她这么说,觉得时机到了,遂道:“我也这么劝她,如今有圣上和娘娘做主,正是时候给她另择一良人,以后双双对对的,才好过日子。娘娘以为呢?”   苏贵妃诧异:“大姐是说让二姐再嫁吗?可是……”她转过头看向苏阮,美丽的眼睛里全是惊讶,“二姐不是说再也不要嫁人了吗?”   苏阮没忍住,笑了笑,苏铃也被小妹的天真逗得掩口而笑:“她郁愤之时随口一说,娘娘还真信了?”又说,“连鸳鸯都想成双对,何况人呢?二娘正当青春,您给她挑个如意郎君,好好嫁了,才是正理。”   “多谢大姐。”苏阮道过谢,转向苏贵妃解释说,“原来因为张家的事,妾确实心灰意冷,不想再嫁。不过,就像娘娘和大姐说得一样,毕竟都过去了,此一时彼一时嘛。”   苏贵妃眨眨眼:“你真的想好了?”   苏阮点头:“想好了。”   苏贵妃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转回头看向圣上,圣上便笑着握了她的手,说:“二姨有这心,是好事。”又问苏阮,“不知二姨想找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劳圣上费心过问,这等琐事,本不该在圣上面前说。”   苏阮态度恭谨,苏铃看着却有点纳闷——除了第一次面圣时,她们在圣上面前都没有这么恭敬拘谨过,二娘今日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吗?   然而圣上一切如常,还极温和亲切的说:“终身大事怎能说是琐事?不过,此事倒也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才是。你们姐妹慢慢商量,想好了再与我说,我必让二姨如愿。”   苏铃疑虑尽去,先笑着说:“二娘还不快谢陛下隆恩?”   苏阮也对圣上的爽快感到意外,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心里还有些惭愧,便真心实意的起身行礼,谢过圣上。   能把这件事说开,对苏阮来说,实是意外之喜,她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还帮着苏贵妃改了段配乐。   改完已近黄昏,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苏阮便要告退,苏贵妃却在兴头上,想登船游蓬莱池,不让她和苏铃走。   “宵禁怕什么,谁还敢拦你们的车驾不成?实在不行,我叫邵屿送你们。”   邵屿是苏贵妃身边亲信内侍,也深得圣上信重,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几个内侍之一,他去送苏阮姐妹,确实无人敢多话。   其实以苏阮姐妹今时今日的地位,又是从宫中回府,原本也确实没人会不长眼的拦她们,只苏阮不是那等一得势便张狂的人,听了妹妹的话,还劝道:“虽无人敢拦,到底犯了夜禁,惹人非议。娘娘想游湖,妾等明日再来陪您也是一样。”   “二姐怎么还是这个脾气?你管别人说什么呢?咱们自己快活就好!”苏贵妃说完,还拉住圣上的衣袖,仰脸问,“郎君,我说得对不对?”   圣上就喜欢她这副天真任性的样子,当下笑着点点苏贵妃白嫩滑腻的下巴,答道:“对极了!二位夫人都别走,朕要在船上设宴,今晚贵妃娘娘不尽兴,不许散席!”   于是苏阮只得陪着上了船,领天子赐宴。   宴席开时,霞光满天,照得一池水都红艳艳的,晚风从水面吹入船舱,带来丝丝清凉,席间四人,都觉十分惬意。   苏贵妃饮了几杯酒,兴致更高,邀着苏阮与她琴箫合奏。苏阮从小在古琴上就不太用心,这些年又疏于练习,哪里跟得上苏贵妃,忙摆手推辞,苏贵妃却不肯放弃,还起身来拉她。   圣上笑着令人送琴箫上来,苏铃也帮着劝说:“你就试试嘛,小时候你不是常和娘娘合奏么?便是技艺荒疏又怕什么?此地又没有外人。”   “就是这话,又没有外人,二姨不要推脱了。”圣上开口帮腔。   苏阮无奈,只得起身坐到琴案后,与苏贵妃合奏幼时最常练习的曲子。然而她确实几年不曾摸琴,没一会儿就觉吃力,正要停手不弹,圣上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跪坐下来,说道:“我来按弦,你只管拨弹。”   说着用右手握住苏阮左手指尖抬高,离开琴弦,同时伸出左手大拇指在琴弦上一滑,琴声顿时追上箫声,如同一对欢快鸟儿般直冲云霄。   苏阮吓了一跳,急忙抽回左手,右手也跟着缩回来,圣上摇头笑了笑,右手伸长,拨动琴弦,同时身体向苏阮这边倾斜,肩头甚至挨在了苏阮肩上。   她瞬间僵住,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知道自己这时该立刻起身躲开,但又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又想多了,圣上只是帮她接续琴曲,她若贸然起身,会不会反而惹人注目?   这么一耽搁,圣上就挨着她肩膀弹完了琴曲,还笑眯眯的看着她说:“确实该练琴了。这张琴虽为新制,胜在音质泠然,二姨带回去,权作练习之用吧。”   苏阮这才像解除定身咒一般,慌忙起身退开,随便谢了一句,就回到自己席位旁坐下了。   “二郎只给琴么?你琴艺高超,都不教教我姐姐么?”苏贵妃放下紫竹箫,走到圣上身旁,依着他肩膀笑问。   她吹奏时就侧坐在距离琴案两步远的地方,既能与苏阮眼神交流,也能照顾前方席上的皇帝郎君和大姐苏铃,所以不可能看不到刚刚圣上做了什么,可苏贵妃竟然毫不在意,反而意带调笑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盛夏天里,苏阮手脚冰冷,如坠冰窟。   旁观的苏铃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插嘴问:“二娘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我就说你这几年虽然没怎么碰琴,也不至于这么熟的曲子都弹不下去……”她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到苏阮旁边,先伸手贴了贴苏阮额头,又握住她的手,惊呼,“哎呀!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午后你和梅娘出去,中暑了?”   苏阮明白过来,顺势倒在大姐怀里,虚弱道:“八成是,我突然头晕,胸口也闷得难受……”   圣上和苏贵妃听了,都过来看,见苏阮果然面色苍白,额角有汗,像是中暑,便叫船夫立刻靠岸,传御医来诊治。   御医把了脉问了症状,虽觉得徐国夫人不至于中暑,但贵人说自己头晕胸闷,他也只能开一服解暑的药,让贵人回去吃。   苏阮接了药方,立刻向帝妃二人告退,苏贵妃不放心,要给她在宫中配好药,带着回去,还是苏铃再三打包票,说她们府中都有药材备着,苏贵妃这才罢了,叫邵屿送她们姐妹回府。   姐妹俩一路无言,直到车驾进了徐国夫人府,送走邵屿,苏铃才说:“煎了药,好好歇着吧。”   她只说煎药,没说喝药,苏阮就拉着大姐的手,哽咽道:“多谢大姐……”   “这是干什么?你我同胞姐妹,不必说这个。”苏铃好像不想多谈,催她说,“快去歇着吧,有话,等明日我来看你,咱们再细说。”   她们两姐妹府邸相邻,中间隔墙开有方便往来的门,不必出府。苏阮便没有再多说,送了她出去,然后叫侍女照着方子拿药,在院子里煎,自己回房更衣梳洗,到躺在床上、放下罗帐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哭什么哭?”苏阮狠狠抹一把眼泪,咬牙想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愿意,难道他们还能硬绑着我不成?不过婚事不能再拖了,得尽快定下来,中书舍人付彦之……”就他吧,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付彦之:???   注:阮——也叫阮咸。拨弦乐器。相传因西晋阮咸善弹这种乐器而得名。(有点儿像琵琶) 第3章 约见 ...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面对已经确定的结果——哪怕不是什么好结果——也比面对前途未知的过程要镇定。何况苏阮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自己完全不想接受的局面了。   她不再想方才宫中发生了什么,转而思考如何才能尽快与付彦之见一面,并定下婚事,这样她就能以待嫁为由减少进宫的次数,躲开圣上。   而且中书舍人虽然品级只有五品,职责却甚是要紧,起草诏令、参预机要,便是圣上也不能轻慢以待——本朝宰相就有不少是从中书舍人升迁到相位的。   苏阮越想越觉得这个付彦之合适极了,只可惜梅娘的丈夫、她那位堂姐夫从一开始就说了,他虽然看着付舍人最合适,却和人家只是点头之交、说不上话,要想提亲事,最好还是让苏阮的长兄苏耀卿想办法。   所以苏阮打定主意后,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就打发人去十字街对面的苏府传话,请兄长得空来一趟。   苏耀卿是和她们姐妹一同获封的,从三品鸿胪卿、加上柱国,身上有官职,得去衙门点卯,就回话说午后再来。   传话的下人回来复命时,苏铃正好到了,听见这话,笑一声道:“他还真认真去做官了呢!”   “阿姐这话说的,那可是三品大官,还能不认真做不成?”苏阮拉着她手笑嗔。   苏铃嗤道:“从三品,鸿胪卿罢了,有甚稀奇?先前刘皇后的父兄可是封了王公的!”   苏阮忙捏她一把,摇摇头说:“这不能比。再说,刘皇后又是什么好例子不成?”   刘皇后与圣上结发夫妻,最后却落得被厌弃废黜的下场,确实不是什么好例子,苏铃也摇摇头,说:“算了,你们觉得好就行。来,跟我说说吧,你找你阿兄来,肯定是心里有了成算的吧?”   “嗯,其实昨日我和梅娘出门,就是去看人的。可惜没见着面儿,只看了个大概体格。”   “怎么特意去的,还没见着面?”   苏阮把昨天的经过说了一遍,“不过梅娘说,这位付舍人是有名的美男子,倒不必担心长相。”   苏铃斜睨二妹一眼:“你怎么还和小娘子似的,专盯着男子美不美?长得美有什么用?我问你,这人家世如何?中书舍人……是几品官啊?年纪多大?成过亲没有?”   苏阮一样一样答:“付家虽然不算什么累世名门,但付舍人的曾祖父在太宗朝做过一年多宰相,后来病故,太宗皇帝还追赠了开府仪同三司、益州都督,祖父官至冀州刺史,就是父亲早逝,他中进士选官都是赖叔祖父付嗣忠之力,阿姐知道付嗣忠吗?”   “不知道。”苏铃回答得干脆利落,“你这还没嫁过去呢,就把别人谱系背熟了?”   苏阮笑着拍她一把:“不是阿姐你问家世吗?我跟你好好说,你倒是听不听?”   “听,快说吧,付嗣忠做的几品官,还活着吗?”   这话问的,苏阮无奈道:“活着,不但活着,和宋相公还是至交好友,宋相公就是付彦之那一科的主考。付嗣忠如今知集贤院事、主修国史,圣上还时常召见的。”   这家世听着勉强可以,苏铃点点头:“也罢了,真显赫的,也未必愿意与咱们联姻。”   这是实话,苏家毕竟是刚兴起来的外戚,根基不深。   苏阮接着又把中书舍人的品级职责跟大姐说了说,最后说年纪婚史:“今年二十七岁,成过一次亲,前妻好像是去年正月里病故的。”   “前妻是哪一家的?没留下孩子吧?”   “没有,阿姐瞧我像是愿意给人当后娘的吗?”   苏铃笑着点一点妹妹额头:“别说,这个人跟你,还真是十分匹配。前妻妻族反倒不要紧了,反正咱们不怕。”   姐妹两个商量议论了半日,中间苏贵妃打发人来看苏阮兼送琴,苏阮装着虚弱的样子,让苏铃出面应付,好好将来人打发走了。   内使走后,苏阮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和大姐谈这事。她丧夫之后,人情冷暖看得多了,知道男子多是什么德性,因此并不为圣上的心思感到意外,苏阮难以接受的,其实是小妹的态度——三娘怎么会是那样一副乐见其成、甚至主动促成的态度呢?   苏阮想不明白,所以有点想和大姐谈谈,但又没法主动说出口,谁知苏铃也回避了这件事,另提起她自家的烦恼。   “你姐夫昨天看我进宫了,又溜出去鬼混,到今日天大亮了才回来,我说他几句,他居然抱怨圣上不给他封官,所以他才无所事事、只能买醉的,气得我提起革带就抽了他一顿!”   苏阮听了,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跟着姐姐一起生气。   苏铃看她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自己反倒笑了:“你说就他这样,没做官,都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做了官还了得?真当我们苏家还是以前那样好欺负呢?”   苏阮拉拉姐姐的手,劝道:“阿姐别生气,教训也教训过了,再生气,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苏铃就叹一口气:“说不生气,又怎么能不生气?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他跟张敏中一样死在外面,一了百了,我也省心自在!”   “阿姐!你这说的什么话?不看别的,还有几个孩子呢?”   苏铃冷笑:“我要不是看着孩子们,我能带他进京?原来我一直羞于启齿,你知道吗?接旨之后,他居然想连他那几个小贱人一起带着,我当时就跟舅母放下话来,他要真舍不得那几个贱人,干脆不要和我进京,留在家里和她们鬼混便是!”   苏阮大姐夫叫裴自敏,其实是她舅父家的表哥。   早年苏阮父亲仕途不顺,一直托庇于任洪州刺史的舅兄,在洪州做从八品参军。因此苏铃嫁入裴家后,没少被婆婆兼舅母挑剔,婚后头几年又连生了两个女儿,就更挺不起腰杆来,只能眼看着丈夫不停纳妾。   想起大姐那些年的苦楚,苏阮就握着她手说道:“姐夫真是欠教训,不过你光打他也没用,下面那些奴仆想讨好他,必还要再引他出去的。待会儿你回去问明白昨日是谁跟姐夫出门的,打一顿卖了,看谁还敢?”   “这个法子好!”苏铃拍了一下手,“是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当家做主的人了!”   苏耀卿恰好这时来了,见大姐和二妹两个神色都有些奇异,连坐都没坐就问:“谁惹你们姐妹了?”   苏铃看他一副十分谨慎戒备的样子,嗤的一笑,说:“你怕什么?你现在是朝廷大官,我们难道还敢打你不成?”   苏耀卿:“……”   “阿兄快坐。”苏阮站起来招呼兄长,并笑着解释,“是大姐夫。”   “姐夫怎么了?”苏耀卿放心坐下,随口问。   “没怎么,不是什么要紧事。叫你来,是说二娘的婚事的。”   苏耀卿惊讶:“婚事?”   跟自家兄长说话,苏阮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直接说了自己打算再嫁,目前已有人选,就是中书舍人付彦之。   正想接着解释自己为何看中此人,苏耀卿就非常惊诧的问:“你说谁?”   “付彦之啊……怎么?”苏阮觉得兄长的反应略奇怪,“有甚不妥吗?”   苏耀卿瞪着眼睛看了妹妹半晌,才道:“你没觉得不妥,我自然不觉有甚不妥。”   苏阮更奇怪了,“阿兄这是何意?”   苏铃插嘴:“就是,你怎么说话没头没脑的?你认得付彦之、能和他说上话吗?”   “当然……”苏耀卿话音肯定,眉毛却微微蹙起,问苏阮,“你见过他了?”   “昨日午后,赶着散衙时辰,我和梅娘躲在永乐坊瞧了一眼。”   苏铃性急,接话说:“你就别啰嗦了,只要你认得他,知道他没甚不好之处,这个人选就算是定了。我和二娘商量过,你呢,去找一个合适的媒人,将我们家的意思转达付舍人,约他和二娘先见一面。”   “媒人?”苏耀卿一脸困扰,“需要如此麻烦吗?”   “这算什么麻烦?婚姻大事,不是自来如此吗?难道你还要亲自去问?万一他一口回绝,你不生气,我们还嫌面上无光呢!”   “媒人不是更容易一口回绝?”苏耀卿问。   苏铃直摇头:“你啊,还是这么不通人情世故。我说找个媒人,不是叫你去找什么官媒,而是官位身世能与你相差无几,又和付舍人有交情的,这样他从中传话,付舍人不好让人家为难,至少会答应见一面不是?”   苏耀卿看向苏阮,问:“你也这么想?”   苏阮觉得兄长的态度实在奇怪,就说:“要是阿兄觉得你自己出面更合适,也未为不可。”   “算了吧,让他自己出面,我都能想出来场面多尴尬……”苏铃不赞同。   苏耀卿就叹口气,说:“我也觉得尴尬,那我找人传话吧,反正是二娘自己的意思,对吧?”   “……”苏阮看着兄长,强调道,“阿兄,我们只说是先见一面,没说就此定下婚事。”   “我知道,见一面。”   苏铃也帮着强调:“你得先告诉人家是为了什么见面。”   苏耀卿再次说:“我知道,不就是二娘有意再嫁么!”   “哎,你可不能这么直通通的说!”苏铃急得叫起来。   苏耀卿无奈:“我当着旁人当然不会这么说,阿姐,我不是十三岁了,我已经三十岁了。”   苏阮扑哧一声笑出来,苏铃却斜了弟弟一眼:“行行行,你看着办吧。办不成再跟你算账!”   “……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苏耀卿从小就被长姐欺负,实在不想重温童年噩梦,便站起来要走。   苏阮送他出去,说:“阿兄回去和嫂嫂说,我过两日去找她说话。”   苏耀卿点点头,临走之前,又问了一句:“此事不一定能成,你真要我去问?”   “阿兄是说,付舍人不愿与咱家结亲吗?”   苏耀卿眉头皱着:“你自己看呢?”   苏阮都没见着付彦之,能看出什么来,就说:“我是想着,不管成与不成,见一面都不吃亏。不过,他若连面都不肯见……”   “这倒不至于。行,你等我消息吧。”   苏耀卿匆匆离去,苏阮在家耐心等着、顺便装中暑。   没想到只等了一天多,第二日傍晚,苏耀卿就来回话说:“他同意见一面,后日休沐,在杏园相见。”   苏阮十分高兴,只要见面这第一步顺顺当当迈出去了,还怕婚事不成?她自问要姿色有姿色,要权势也有权势,又无前夫遗下的子女,付彦之没道理拒绝她。   便在相约这日着意打扮一番,和苏铃及苏耀卿一家登车去了曲江池畔的杏园,并终于与付舍人会面。   然而,怎么会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付彦之:你以为是谁呢??? 第4章 重逢 ...   曲江池畔的杏园,因历年新科进士高中后,都在此集会宴饮,格外吸引文人雅士前来游览,好在如今正是炎炎夏日,愿意出门的人不多,园子里面倒还清净。   苏耀卿提前打发了人过来,将一处近水的凉亭布置起来,等苏阮姐妹到时,里面已经摆好鲜果美酒、设好凉席屏风,只等他们就座了。   “这儿还挺凉快。”苏铃看一眼曲江水,颇觉满意,问先到一步的弟媳崔氏:“大郎呢?”   “郎君有几位同僚今日在杏园宴饮,他过去打个招呼。”崔氏笑着答了,又问,“大姑怎么没带着孩子们一起来?”   “今日有正事,我怕他们添乱,叫他们在家读书了。”苏铃说着话,见苏阮一直左顾右盼,就笑问,“正主还没来吗?”   崔氏道:“大约是与郎君在一处呢。我打发人去瞧瞧,咱们先坐下来等一等。”   姑嫂三人便坐下来吃点鲜果,聊几句闲话,苏阮难免心不在焉,反复斟酌着见了付彦之要说什么,如何才能令对方一见难忘。   其实这些,确定会面那天起,苏阮就已经在心里想了无数遍,改了无数个版本,甚至在刚刚来的路上,她还问过长姐的意见。但一刻没见到人,她就一刻无法停止去想。   幸好一盏茶还没喝完,苏耀卿就回来了。   “都到了?二娘现在过去吧,他在那边凉棚等你。”   苏阮站起身,意外道:“我自己过去么?”   苏耀卿更意外:“还要我陪你么?不必了吧,我叫个人给你带路,你自去吧,就在那片竹林后头。”   苏铃也站起来,拍拍妹妹手臂:“我看这主意不错,都不是什么少年人了,没必要作小儿情态。大大方方去,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成也不怕,以你的人品,莫说他一个丧妻的鳏夫,没成过婚的少年郎都嫁得!”   这话虽有些糙,但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但苏阮被逗笑,缓解了紧张,连嫂嫂崔氏都笑道:“是这个理。”   只有苏耀卿满面无奈,却迫于长姐淫威,不敢开口反驳。   “快去吧,他等着呢,别的话,等见完回来再说。”他干脆催道。   苏阮就深吸口气,又让苏铃检查了妆容,才带着两个贴身侍女,随引路的僮儿穿过竹林。   这是一片紫竹林,竹竿儿高高的,竹叶细密,遮出一大片清凉竹荫,苏阮行走其间,还能闻到淡淡花香,心情又平静舒缓不少。   就在这时,竹林那头忽然传来几声琴响,听着像是在拨弦试音,她有些好奇,低声问僮儿:“哪来的琴声?”   “八成是付舍人弹奏的,小的方才随郎君回去时,看到付舍人的书童在摆琴呢。”   苏阮听了,忍不住嘴角微翘,心想:这个付舍人也是有备而来呢。   这么又走了十几步远,隐隐能看到凉棚顶上垂挂的藤蔓时,琴声终于成曲,低缓悠远的演奏起来。   苏阮听着曲子开头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哪一曲,就一边听一边往外走,还在心里点评:技艺娴熟,不过心绪似乎不大平静,此段略紧,方才那一段又略嫌松弛……等等,这曲子?   她心跳突然加快,“不可能的,这曲子别人怎么可能会弹?是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苏阮心乱如麻的想说服自己,却在走出竹林,看到凉棚内端坐抚琴的人影后,彻底放弃。   虽然只是个侧影,但只看轮廓就知,此人并非她那日在永乐坊见到的人,反而与苏阮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那人,有七八分相似。   她一下子站住脚,不想再往前走了。   凉棚之内,抚琴人身穿竹青窄袖袍,发似墨染、面如美玉,正专心致志撩拨琴弦。   他动作十分舒展,琴声也越来越稳定自如,苏阮却心跳如擂鼓,几乎完全听不见乐音了。   “既已赴约,夫人为何又望而却步?”   那人没有转头,目光也始终专注在琴上,然而就是这么淡淡一句话,却如兜头泼了苏阮一身冷水,让她瞬间心跳平复,所有情绪都深埋起来。   她缓缓走向凉棚,抚琴人的眉目越来越清晰,渐渐与她心底浮现的那张脸重合——俊朗如昔,面上却似多了岁月赋予的棱角,这般不言不笑的,竟有些令人生畏。   就在苏阮忍不住要再次停步,甚至转身而逃时,他忽然起身,转向她,作了一揖:“付彦之拜见徐国夫人。”   付彦之?苏阮终于记起这个名字,并恍然大悟:他是付彦之!可他怎么会是付彦之?   正惊惶无措,付彦之已直起身,抬眸看向苏阮。   四目相对,十年光景,倏忽而过。   她忍不住侧头躲开,想尽量冷静的打个招呼,问句“别来无恙”,喉咙却哽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夫人不晒吗?”他突然问。   苏阮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还没进凉棚,正站在太阳底下。但凉棚不足一间屋子大,虽四面通风,他站在那里,仍让苏阮觉得里面并没有她立足之地。   付彦之见她目光扫了一眼凉棚,却没有进来的意思,又问:“徐国夫人,莫非是想就这么谈?”   他神色声音明显都冷了,苏阮却已顾不得——谈?!对啊!她来这里,是见那位中书舍人,谈再婚之事的!现在中书舍人变成……那还谈什么谈?   然而不谈也有不谈的难处,一句话不说,就这么掉头走了,似乎也很丢人兼失礼,苏阮踌躇着开口:“还好,今日没……那么热。”   付彦之挑眉,问两句答一句,答的还是无关紧要那句,她约自己来,果然只是为了嘲弄取笑的吧?   付舍人美玉般的面上,神色冷到极致,“方才令兄与付某说,徐国夫人真心愿与付某再续前缘、缔结婚约,才诚心邀约付某相见。付某实难置信,只好当面再问一问徐国夫人,是否真有此意?”   苏阮:“……”   阿兄说的什么鬼话???她是想跟“中书舍人付彦之”谈婚约,可从来没想过和眼前人再续什么前缘啊?!   然而,眼前人偏又就是“中书舍人付彦之”,让她想抵赖都难,这可怎么办好?   “如此说来,果然并非真的了。”两人相距不过三五步远,付彦之清楚看到她神色变幻,遂自行得出结论。   苏阮要真这么默认,苏耀卿就成信口胡言的骗子了,她只得开口说:“是我请阿兄邀付舍人相见的……”   “那婚事?”   “……”苏阮艰难回答,“也确有……其事。”   她说这话时,眼睛回避了付彦之,落在他身旁那张琴上。   付彦之本就比苏阮高一截,凉棚内又铺了石板,他看苏阮,便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意思。   她今日显然着意打扮过,一头秀发梳成时下最盛行的望仙髻,发髻上插着金玉步摇。面上蛾眉淡扫,眉心贴着海棠花钿,两颊白里透红,中间一点朱唇正紧紧抿着,显出主人的紧张。   看脸庞,她似乎比当年瘦了,圆嘟嘟的双颊妥帖的收了进去,让她有一种画上仕女般的风采。但要看身段,又似乎没瘦,该圆润的地方都极圆润,只有那一把细腰仍如当年般不盈一握。   可当年,她毅然决然的,离开了他。   “那我就要问一问了,十年之前,我明知你要和张敏中定亲,仍自轻自贱,不顾一切的求徐国夫人等我两年,您是怎么回我的,莫非您不记得了?”   从确认付彦之就是他的那一刻起,一直悬在苏阮喉咙口的心,终于被他这一问,生生砸进深渊。   “对不住。”她艰难开口,“是我冒昧,打扰了。”   她胡乱答完,转头就走。   付彦之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时,苏阮已经走到竹林边。他本来想叫住她,刚张口,还没发出声音,她脚下忽地踉跄,若非侍女紧跟上去扶住,差点就摔倒。   他忽然又不想叫住她了。自己已经亲手揭开旧创,又何必同她一起血淋淋的相对?   ***   苏阮进了竹林就一路小跑,最后回到兄姐所在的亭子时,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苏铃等人都惊愕的迎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问:“跑什么啊?”“这是怎么了?”“快坐下来慢慢说。”   苏阮扶着苏铃和崔氏的手坐下,接过崔氏端来的水喝了几口,才缓过神,转头盯着兄长质问:“你早知道付彦之就是薛彦,对不对?”   “谁?”苏铃先插嘴,“哪个薛彦?”   苏耀卿同时开口:“对啊,你不知道吗?”   苏阮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脸都红了,“我怎会知道?我都没见着他面!”   “可……你说你和梅娘一起去见过他了啊。”苏耀卿一脸莫名其妙,“我问了你几次,你都坚持说要见他,我总不好硬拦着……”   苏阮无话可说,想解释都不知从何解释。   倒是苏铃反应过来:“薛……莫非是小时候总找二娘玩的那个、长得挺俊俏的小郎君?他母亲还和阿娘很要好的,是吧?”   苏阮不想回答,擦了汗,端着杯子默默喝水。   “是他。”崔氏看丈夫也不想开口,就代为答道。   “可他怎么做了官,连姓都改了?”苏铃又问。   这事苏阮也好奇,终于看向兄长。   苏耀卿道:“你们难道都忘了,薛伯父不是薛彦的亲生父亲么?”   苏阮恍然大悟,想起自己还和姐姐说,付彦之父亲早逝,忍不住闭了闭眼,暗骂自己蠢,没多打听一步。   “不是吗?”苏铃比苏阮大七岁,苏阮和薛彦要好的时候,她已经出嫁了,因此不太知道详情。   “薛彦是薛伯母带着嫁到薛家的。”苏耀卿解释,“后来薛彦进京应考,去拜见付氏族人,付公觉得他可堪造就,便令他归宗、改回原姓,因他这一辈是之字辈,便在彦字后面又加了个‘之’字,改名付彦之。”   苏铃一叹:“原来其中还有这些故事。不过,就算是薛彦,又怎么样了?旧梦重温,不是更好么?”她不解的看向苏阮,“你跑什么呀?”   苏耀卿也问:“你不会……一见是他,就跑回来了吧?”   苏阮没有心情多说,“此事作罢。辛苦阿兄、嫂嫂了。阿姐既然来了,不如游览一番,我累了,先回家去。”说完不顾三人挽留劝慰,硬是登车回了家。   作者有话要说:  哇,没想到写重逢这么难! 第5章 姐妹 ...   苏阮回去后,消沉了两三天,不但自己躲在房里,足不出户,就连苏铃来看她,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都不肯答个一字半句。   就在苏铃脾气上来,不想管她的时候,苏贵妃又打发人来,接她们姐妹进宫说话。   “阿姐去吧,和娘娘说,我前两日出门,又中了暑气,什么时候全好了,再去陪娘娘说话。”苏阮一听内使上门,连见都不想见,直接躲进卧房躺倒,求着苏铃去应付。   苏铃斜眼瞪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付舍人不管成不成,你都得想想下一步怎么走!难道你以为,躲在家里就万事大吉了?”   苏阮翻身朝里,闷声答道:“你让我再躲两天,就两天!”   苏铃气的,走上前拍了妹妹一把,才心气略平,出去见内使。   她跟内使打过招呼,烦他略等片刻,自己回府重新梳妆打扮,换了一套新衣裳,才登车入宫。   这次苏贵妃在夏日避暑的清凉殿等着她。   苏铃进去时,苏贵妃正歪靠在坐榻上和侍女打双陆。她头发梳着雍容元宝髻,发上簪钗像是新制的,格外闪亮别致,抬手下棋时,圆润皓腕上还有一对白玉镯叮当作响,整个人宛如画里的仙女,美丽华贵,令人欣羡。   “可来了,叫我好等。”苏贵妃看见姐姐进来,直起身先嗔怨,又往她身后看,“怎么只大姐一个?二姐呢?”   “她呀,前两日被我和芸娘拉着去曲江游玩,又中了暑气,在家躺着呢。”   苏贵妃惊讶:“嫂嫂居然会拉着二姐出门?她不是最不爱出游的吗?这大热天的,二姐要不要紧?”   苏铃被让到苏贵妃身旁坐下,她看一眼棋局,见苏贵妃几乎要赢了,就说:“我陪娘娘玩吧,让她们下去,咱们清清静静的说话。”   苏贵妃点点头,将殿中侍候的人都遣走,只留了两个贴身侍女。   “是不是二姐生气了,不肯来见我?”苏贵妃不等苏铃说话,先开口问。   “怎么会?”苏铃失笑摇头,“你们两个最要好了,她哪舍得同你生气,是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这么热的天,你们怎么想起去曲江了?”   “这事说来好笑。”苏铃先扶着膝盖,笑了一会儿,才从头解释,“上次不是说让你二姐再嫁么?正好梅娘给她荐了个人,就是中书舍人付彦之。娘娘听说过此人吗?”   苏贵妃摇摇头:“圣上不和我说朝中的事,我也懒怠听。这人怎么了?”   苏铃脸上笑意更深,“这人没怎么,论起来,无论年纪长相,还是家世官职,都与你二姐很是相配,所以我听她说了之后,就让你阿兄托人把结亲的意思透给对方,再约他出来,跟二娘见个面。谁知你阿兄听说是付彦之,大为惊讶,反复问二娘,是不是真要见此人。”   苏贵妃被勾起了好奇心,拉着苏铃的手问:“难道这人是我们认得的不成?但我不记得我们以前和姓付的来往过。”   “他原来不姓付。你小时候总跟着二娘,应该记得,那时有个小郎君常去找她吧?”   “记得啊,薛彦嘛!”苏贵妃口快答完,恍然大悟,“难道这个付彦之是薛彦?”   苏铃拍掌一笑:“就是他!”   苏贵妃檀口微张,一双明眸瞪得滚圆,接着伸手掩面,难以置信的问:“真是他?二姐见到他了?”   她这反应未免过于震惊,显然知道一些苏铃和苏耀卿都不知道的事。   “见到了啊!要不怎么知道他就是薛彦呢?不过二娘去见他,没一会儿就跑回来了,还从那一天起就躲在家里不肯见人,我问她到底为什么,她也不肯说。你阿兄更是,他除了知道付彦之是薛彦——还没告诉你二姐——再就一问三不知了。”   苏贵妃:“……”   “不过我这两日自己也琢磨了,”苏铃看苏贵妃还是一副处在震惊中、说不出话的样子,就说自己的猜测,“她不会和薛彦私定过终身吧?”   哪知苏贵妃立刻回神,斩钉截铁道:“没有的事!当年他们两个确实要好,也算得上郎情妾意,但私定终身这等事,就不是二姐能做得出来的!”   “那时娘娘还小吧?也许你不知道呢?”   “大姐八成是忘了,那两年阿娘身子就不好,我是跟着二姐住的,她有事从不瞒我。”   这话中的亲疏有别太过明显,苏铃不由顿了顿,才说:“是啊,我给忘了。那娘娘知道二娘为何如此?”   “大约是羞恼吧。”苏贵妃叹口气,花朵一般的脸上没了笑容,“薛彦呢?他见过二姐后,可曾说过什么?”   “你阿兄等二娘走了,再赶过去,薛彦也已离去,并没留下话来。我是觉着,两人小时候有些情愫,因故未能结为夫妻,如今在京重逢,又正好都丧偶,若能重续前缘,岂非佳话美谈?可二娘怎么都不听我说。”   苏贵妃惊讶:“薛彦成过婚了?”   “是啊,原配妻子都走了一年多了。”   “那还真是有缘。”苏贵妃喃喃道,“只是这重逢时刻,对毫不知情的二姐来说,尴尬了些。”   “尴尬早晚会过去,我就怕她拗劲上来,把这难得的缘分也错过了。”   苏贵妃想了想,觉得大姐的话,也有道理,就说:“要不大姐你回去一趟,把她架进宫来见我,我来劝她。”   苏铃失笑:“娘娘是怕旁人请不来她吗?”   苏贵妃叹气:“要不是我出不去,我都恨不得自己去寻她了。”   苏铃眼睛转了转,拍拍她手,说:“好,娘娘等着,我去请她。”   苏贵妃脸上重现笑容,打发旁边侍候的亲信女官与苏铃同去。   于是在家躺到腰酸的苏阮,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被硬“请”进了清凉殿。   “大姐辛苦了。”苏贵妃笑嘻嘻迎上来,一把拉住苏阮胳膊,“你先坐着喝茶,我帮二姐梳妆去!”   说完不由分说,将苏阮拉进偏殿,按在梳妆镜前,真的给她解了头发。   “……”苏阮无奈,看向镜子里的人,问,“大姐跟你说什么了?”   “你猜。”   “这还用猜?”苏阮悻悻,“她笑话我了吧?”   这间偏殿距离苏铃喝茶的中堂颇有段距离,苏贵妃便没什么顾忌的答道:“是呀,不过也确实挺好笑的。你怎么没事先看一眼,就冒冒失失约了人见面?”   苏阮更悻悻了,“谁说没看?看错了而已!”   “噗!”苏贵妃扶着姐姐的肩笑个不停,“这怎么还能看错?谁冒充他了不成?”   “我哪里知道?”苏阮看殿中没有旁人,说话便也随意起来,“梅娘办事,真是太不可靠了。”   苏贵妃笑够了,直起身,拿着梳子,一边给姐姐通头发,一边问:“薛彦哥哥如今也还是个美男子吧?”   “美什么美?鸡皮鹤发,状似老翁!”苏阮睁眼说瞎话。   苏贵妃自然不信,却顺着她的话,做明白状:“原来如此,那怪不得你见他就跑了,是吓跑的啊!”   她说话语气一惊一乍,充满调侃意味,苏阮在镜中又看见她神色促狭,就忍不住回手在小妹腰间,胳肢了一把。   苏贵妃哈的一笑,躲开后抱怨:“阿姐又欺负我,难道我说错了吗?”   苏阮不理她,抢过梳子来,自己梳头。   “阿姐,”苏贵妃笑嘻嘻的回到她身旁坐下,“你们见面说什么了?他如今怎么样?”   苏阮意兴阑珊:“没说什么。”   “我不信。”   “……”   “阿姐……”苏贵妃拉长声音,双手也伸出来,扶着苏阮肩膀摇晃,“告诉我嘛。”   她这番动作,和小时候向苏阮撒娇一模一样,苏阮也跟从前一样,总是无法招架,“我到了地方,一见是他,人已经懵了,能说得出什么来?”   苏贵妃挽着姐姐手臂,侧头看她:“那他呢?你不知道是他,他可知道是你吧?明知道是你,又是为了婚事约见的,他竟然没有拒绝,还是来了,可见……”   “没什么可见。他大约是太震惊了,没想到我如此‘厚颜无耻’,想亲眼见见,亲口证实吧。”   苏贵妃惊诧:“这话从何说起?”   苏阮垂下头,叹了口气,“你记不记得,我和张敏中的婚事,两家大概说定,却还没正式下定之前,薛彦来找过我。”   “记得。但你见过他,回来就关起门不见人,连我都赶出去了,也始终没告诉我,你们说了什么。”   苏阮一时没有回答,殿内安静的,只有两姐妹的呼吸声。   “因为我不想再提起,我希望自己能睡个觉,就把这些都忘记。”许久之后,苏阮才声音极低的说。   苏贵妃看出她是真的伤心,忙说:“不想提就不提了……”   苏阮却打断她,说:“哪里想到,竟是忘不掉的。”   “当年,他得知我要与张敏中定亲,跑来跟我说,他已说服父母,即日启程赴京应考进士科,求我等他两年。两年内,如果他得中进士,就回来风风光光的娶我,若考不中,就再也不来烦我,还会日夜祝祷,愿我得嫁高门。”   苏贵妃挽紧二姐手臂,听她继续说:“那天他问我,是不是忘了当初是怎么回他的,我怎么可能忘呢?”苏阮苦笑起来,“我记得清楚着呢!”   “我等不起。”十五岁的少女苏阮,回话时异常冷静淡漠,“也不想等。我现在就可以风光出嫁。”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想双更补昨天没更的,但买东西把手都剁了……   (这个理由可以吗?哈哈,其实是供暖以后,眼干的毛病又加重了…… 第6章 好友 ...   少女说完,裹紧披风,转头就要走,十七岁的少年郎却不甘心,上前一步逼问:“你想要的,终究只有权势,是吗?那这几年又算什么?”   少女背对着少年,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连你要和别人定亲,我都是听我阿娘说的,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少女仍旧没有回头,却终于出声打断他:“你不是都知道吗?否则你来找我,怎会第一句就是叫我等你去考进士?”   少年一颗火热的心终于彻底冷了下去。   是啊,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这个相伴长大的少女,绝不肯嫁给一个白身。   少年自知生父早逝、没有家族可为依傍,这几年便加倍刻苦的学文习武,想早日考取进士、走上仕途,也好向她家提亲。   他以为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却没想到她等不及,或者说,她等的原本就不是他。   可是如果她从一开始等的,就是张敏中这样的世家公子,那自己到底又算什么?聊胜于无的消遣吗?   “还有,堂堂七尺男儿,不想着建功立业,令世人仰望,反而在意自己在旁人心里算什么,你不羞,我都替你羞得慌!”   少女说完最后一句,身影随之消失在薄雾中。   少年还想追上去,却突觉呼吸困难,猛然惊醒,眼前却是一张熟悉而欠揍的脸孔。   “终于醒了。”脸孔的主人宋敞,笑嘻嘻收回自己捏着对方鼻子的手,“做得什么梦啊?两条眉毛都皱成死结了!我跟你说,你再这样下去,眉心早晚会有我祖父那样的沟壑!”   付彦之先伸腿踹了此人一脚,才慢慢坐起身,揉了揉脸,“谁放你进来的?”   宋敞依旧笑嘻嘻,不但不回答,还问道:“你昨日在宫城值夜了?”   睡得不好,加上没做什么好梦,还被此人叫醒、明知故问,付彦之心情实在很差,就只回了俩字:“废话!”外加一脚飞踢。   “啧,鳏夫就是火气大!”宋敞跳起来躲开,“近日天下太平,值宿宫中,也不过就是呼呼大睡,用得着回家了还补眠嘛?是不是夜里有什么烦恼,睡不着啊?”   付彦之深吸口气,才把当场砍了此人的心按捺住,问:“你有事吗?”   宋敞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回“没事”,这位好友肯定直接把自己扔到大街上,从此拒绝他登堂入室,所以宋敞老老实实回道:“有事啊!”   付彦之仰头看他,用眼神表达“有事你还不快说”。   “我问你,休沐那天,你干嘛去了?”宋敞原地坐下,一副升堂问案的架势。   付彦之收回目光,扬声叫人伺候他起床更衣。   “哎哎哎,你还没回答我呢!”宋敞不甘,抗议。   付彦之不理他,眼见侍女端着水盆进来,宋敞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出内寝,到外面付彦之书房等他——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宋敞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又被付彦之晾了这么久,早忘了什么是旁敲侧击,直接拉着好友问:“你是不是去见了徐国夫人?”   付彦之拨开他的手,“干卿何事?”   “……”宋敞追着他到书案前,“你是不是健忘?我上次就跟你说过,圣上对徐国夫人有意!”   付彦之在书案后坐下,拿起新收到的家信,一边拆一边问:“与我何干?”   宋敞:“……”他一瞬间有点怀疑自己听说的消息,“不是我六叔受鸿胪卿之托,为你们说合亲事,你们才见面的吗?”   宋敞的六叔叫宋谈,任光禄少卿,和宋敞一样,是个性情爽朗的人,和谁都能说得上话。不过就算如此,宋家一家上下也没想到,宋谈能和京中新贵、苏贵妃的亲哥哥苏耀卿有交情,还帮徐国夫人说亲!   “我祖父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把六叔叫过去好一通教训!我一开始还撺掇我爹去求情,我爹瞥我一眼,问,‘你知道你六叔给徐国夫人说合的是谁?’我当然不知啊,结果我爹说是你!”   宋敞说到最后,一拍书案:“而你还真去见了!你说,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付彦之看着信,头都不抬道:“谁说不是呢?”   “你还不承认……”宋敞教训好友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付彦之抬眸,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容:“我父母要进京了。”   “啊?”这话题跳跃得太快,宋敞实在没跟上,“哦,恭喜。不过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付彦之低头重读家信,难得好声好气的回答:“没有。”   宋敞:“……”   他激动半天,热出一身汗,正主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宋敞终于泄气,转头去竹席上坐下,灌了自己两杯茶。   付彦之重读完家信,依原样仔细折好,再抬头时,才发现宋敞坐在那里生闷气,他不由笑了笑,问:“相公没罚六叔吧?”   “明知故问。”宋敞哼道,“六叔又不是我,祖父顶多教训他几句,叫他少和鸿胪卿往来罢了。”   “其实鸿胪卿为人不错,温和宽厚,淡泊名利,六叔和他往来,也没什么不好。”   “你怎知道?他现在可是林益丰的座上宾!”   付彦之立刻皱眉:“子高,慎言!”   宋敞字子高——他有点不服气,却也没有再说。   只因他口中的“林益丰”,其实是当朝另一位宰相林思裕——益丰是宰相的表字,不是宋敞能直呼的。   “不管怎样,捧高踩低的,并非鸿胪卿。”付彦之见好友悻悻然,就又补了一句。   宋敞纳闷:“你说得如此笃定,难道你以前就认得鸿胪卿?对了,鸿胪卿早前住在洪州,你当年入京时,好像也是从洪州来的……”   “你记性倒好。”付彦之打断他。   宋敞笑了,“这是我唯一的长处。”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问,“这么说来,你与徐国夫人也是旧识了?”   付彦之:“来人,送客!”   宋敞一跃而起:“还真的是啊!那怪不得你明知道……还要去见她了!难道徐国夫人真如传闻一般,是个不输苏贵妃的美人?连你付舍人都为美色所迷……”   “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让人把你请出去?”   宋敞不理他的威胁,凑过来追问:“你们见面谈得怎么样?我听六叔的意思,亲事是苏家主动提起的,这事细想有些蹊跷啊,明明宫里都说,苏贵妃想把徐国夫人引荐给……”   “平康坊李秋娘的住所,嫂嫂还不知道吧?”付彦之突然问。   宋敞:“……你还是人么?”   “取决于你。”付彦之潇洒的抬起右手,冲好友比划了一下。   宋敞怒目以对:“告辞!”   付彦之含笑作答:“不送。”   宋敞拂袖离去,付彦之叫书童进来研墨裁纸,打算给父母回信。然而等书童研好墨、裁好信笺,他脑子里想的始终都还是宋敞那句:“这事细想有些蹊跷啊,明明宫里都说,苏贵妃想把徐国夫人引荐给……”   是啊,这事确实奇怪。他最初听宋谈提亲事时就疑惑过,甚至差点向宋谈求证,宋敞所言是否为真。   宫中佳丽三千,圣上却只有一个,苏贵妃想把同样美貌却孤身一人的姐姐引荐给圣上,帮自己固宠,并不算什么奇事,毕竟本朝就有先例。   奇怪的是苏家其他人的态度。就算苏阮自己不愿意,苏贵妃既然有这个意思,此举又对苏家有利无害,苏耀卿和苏铃为何如此心急,操持苏阮的婚事?这不等于明着违抗苏贵妃么?   苏贵妃略有同感。   抛开什么都不知道的兄长苏耀卿不提,大姐这段时日的表现,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我原先总觉着大姐只顾夫家,从来不管我们,没想到她这次这么有心。”苏贵妃等苏阮说完当年事,便接过梳子,一边帮她绾发,一边劝慰。   “她说得也有道理。你当年弃薛彦而就张敏中,是形势所逼,没有办法,如今咱们可还有什么好顾忌的?难得你和薛彦有缘重逢,不若把话说开,再续前缘……”   “孽缘罢了。我宁愿此生都不再见。”   苏阮语意十分决绝,苏贵妃大为惊诧:“怎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过不去的事吗?”   没等苏阮回答,有女官到门外回禀:“娘娘,圣上往清凉殿来了。”   “知道了。”苏贵妃答应一声,叫女官退下,回头看向镜子里的姐姐,打趣道,“难道你想进宫陪我不成?”   苏阮脸色本就不好看,听了这句,顿时更难看了。   “阿筝,你为何如此?”她终于还是问出口。   苏家三姐妹都以乐器命名,苏贵妃闺名苏筝,不过,家里人习惯叫她三娘,只有母亲和二姐才会偶尔唤她“阿筝”,跟她说几句体己话。   听见久违的称呼,苏贵妃将下巴垫在姐姐右肩上,与苏阮头挨着头说:“因为圣上很好啊。”   苏阮猜度着问:“因为圣上待你很好,所以你想分给我,就像小时候分好东西一样?”   苏贵妃笑起来:“不只是这样。其实我是先看出圣上对阿姐不同,换了别人,我肯定要嫉妒、要恼恨的,但因为是你,我就觉着也没什么不好。你这些年的辛苦,也该有个圣上这样知情识趣的人来抚慰……”   苏阮看着镜子里小妹的眼睛,打断她说:“我不用。真的,阿筝,你已经给我,我想要的一切了!权势,自由,没有比这两样更好的东西!”   苏贵妃似懂非懂的,苏阮想好好说给她听,前面却已经传来人声,显然是圣上到了。她只得先说关键的:“而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圣上的荣宠,宫中无人不想,你一旦露出放松之态,只怕无数人以为有机可乘!”   “她们想也白想!”苏贵妃笑着直起身,“阿姐放心吧,我又不傻,因为是你,我才肯的,旁人也就发发梦吧!”   苏阮想强调自己不要,苏贵妃接着又说:“不过你不愿意,那只好算了。我去迎圣上,你慢慢梳妆。”说完她叫了个宫女进来给苏阮挽髻,嘱咐宫女用新制的簪钗,然后才往中堂去。   和最亲密的二姐把话谈开,让苏贵妃脚步格外轻快。她嘴角含笑,转进中堂,刚要说话,却见大姐苏铃和圣上并肩站在落地屏风前,也不知他们之前谈了什么,苏铃正仰头看着圣上,眸中满是钦慕赞叹之色。   苏贵妃脚步不由一顿,脸上笑容淡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可以勉强考虑第二更,我先找点吃的再战   PS:平康坊,诸妓聚居处~ 第7章 松口 ...   圣上看见苏贵妃进来,笑着向她招手:“你怎么把大姨请来,却撂下人家不管?”   苏贵妃走过去挽住圣上的手,“我本来想亲手给二姐挽髻,哪知道手艺退步,好半天都没挽好。”   “是么?二姨也在?”圣上说着就往门口看。   苏贵妃一直留神看着苏铃——除了刚才那个眼神,她似乎一切如常,但在这个瞬间,苏铃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是滋味。   二姐说得没错,她果然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否则真是人人都以为自己有机会侍君了。   “在呀,还是我串通了大姐,硬把她从家里架出来的呢!”苏贵妃心里转念很快,面上却仍一派天真笑语模样。   圣上好奇:“架出来?这是为何?”   苏贵妃没有回答,看着苏铃,想知道她会怎么说。   苏铃回看向苏贵妃,彷佛姐妹之间有什么默契一般的,笑了笑,“二娘这几日心绪不佳,怕见了娘娘,带累得娘娘也不快,便没有应诏。娘娘觉着她这样闷在家里不好,就遣人陪我又跑了一趟,硬拉着她进宫来了。”   这话答得,至少苏贵妃觉得周到妥帖,该说不该说的,全都没说。   圣上却问苏贵妃:“这么说我错怪三娘了,方才是在陪着二姨说话吧?”   这下连苏贵妃都有点不是滋味了,圣上装得倒像,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皇帝陛下到了清凉殿,苏贵妃没来迎接,必定会有人回话,将娘娘此刻在哪里、做什么,禀告给圣上。苏贵妃可不相信那些人会故意略过二姐不提。   说不准路上就有那看出圣上意思的人,早早的告诉圣上,二姐在这里了。   这般一想,苏贵妃心里更酸了些。他这么装腔作势的,怕是想知道二姐为何不出来拜见,又不愿主动询问,要她自己说吧?   “是。二姐来时不曾好好梳妆,我又手笨,听说圣上来了,只好叫个梳头侍女去服侍二姐。”   女子发髻繁复,正经梳一个高髻,往往费时不短,圣上便笑起来:“原来如此。不过二姨因何事心绪不佳,可告诉你了?”   苏贵妃挽着圣上手臂回去坐下,笑道:“告诉了呀!”又俏皮的冲他一眨眼,“但我不能告诉圣上。”   “为何?”圣上笑问。   “这是我们姐妹的秘密。”苏贵妃答完,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转头叫苏铃,“大姐也坐,站着做什么?”   苏铃坐回原位,指着屏风道:“我看这屏风别致,竟还贴了珍珠玳瑁……”算是解释刚才为何与圣上站在屏风前。   “大姐喜欢么?”苏贵妃回头瞧了一眼,“我正好看厌了,郎君,这座屏风赐给代国夫人可好?”   圣上笑道:“你的东西,随你心意。”   苏贵妃:“那就这么定了,晚点我叫人收起来,送大姐府里去。”   苏铃忙欠身谢恩,面上还有惊喜之色,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架屏风。   苏贵妃一路连敲带打,苏铃却面无异色,且圣上也没对苏铃留心,苏贵妃就放下心来,又说:“我记得库里还有一座四联的云母屏风,二姐应当喜欢,一会儿一块装了,送徐国夫人府去。”   有内侍应声答应,接着侍女回禀:“徐国夫人求见。”   “快请。”   苏贵妃还没出声,圣上先迫不及待开口,她不由侧头瞄了他一眼,圣上却注目门口,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   苏阮进门,正好扫见这一幕,当时真恨不得自己没进来过。   然而进都进了,退不回去,她也只能上前给圣上和苏贵妃认真行礼。   “免礼,以后没有外人之处,都不必行礼了。”   圣上瞧苏阮只简单梳个螺髻,头上没戴几件首饰,身上也是家常半旧衣裳,只觉她说不出的柔弱堪怜,忙说:“快坐。听说你心绪不佳,现在可好些了?”   苏阮一面落座,一面瞄了一眼苏铃,苏铃冲她微微颔首,她就说:“劳圣上垂问,有娘娘开解,妾好多了。”   圣上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苏贵妃,却没看出爱妃不悦,还笑道:“是么?我问她,二姨因何事心绪不佳,她说是你们之间的秘密,不肯告诉我。”   苏贵妃说是秘密还可,苏阮再这么搪塞,圣上肯定会不高兴,正好她也不打算隐瞒,就说:“娘娘是给妾留颜面罢了。其实妾躲在府中不愿见人,是因为前日约人相看,见了面,才发现张冠李戴,约错了人。”   “相看?”圣上疑惑的看一眼苏贵妃。   苏阮解释道:“此事娘娘也是方才才知。”   苏铃察言观色,接话说:“二娘性情爽利,那日说了要再嫁,很快就看中了一位,哪想到……”   圣上终于明白这三姐妹在打什么哑谜了——原来苏阮躲躲闪闪,并非欲擒故纵,她竟是真的不愿意!甚至为拒自己美意,要仓促再嫁,短短几日就约了人相看!   可她为何如此?难道是嫌他年老?她也不小了啊!   圣上自问一向保养得不错,又不曾荒疏骑射,身手虽不及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却比许多三四十岁的人要矫健。床笫之间也雄风犹在,总能令苏贵妃娇声求饶……。   苏阮怎么就不愿意呢?   其实圣上并非那种从小长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天子,恰恰相反,在做皇帝之前的二十多年,他就已经经历过皇室内部的各种争斗,亲眼看见许多亲人死去。他本不至于看不出苏阮的不情愿。   但他太自负了。作为一个开创盛世的中兴之主,耳朵里听的,多是“吾皇圣明、堪比尧舜”,眼中见的,是无人不想获得他的宠信,哪想得到一个小小女子,一个已经守寡四年、芳华无多的妇人,竟不想要天子的宠爱呢?   “唔,原来如此。”圣上淡淡道,“朕早说过,婚姻大事不可儿戏,须得从长计议,你们急的什么?”   突然自称朕,不用苏贵妃说,苏阮和苏铃也都明白圣上这是不高兴了,忙齐齐认错。   圣上没有搭腔,伸手在面前摆着的鲜果里挑拣一会儿,叉了一片甜瓜给苏贵妃,才问:“看中了谁啊?”   苏贵妃知道自己这时不宜开口,便乖乖吃瓜。   苏阮其实在刚才开口之前,就想好了——她提出的这第一个人选,圣上不管怎么考虑,定是都不会准的,所以她直接说了实话:“中书舍人付彦之。”   圣上很是意外:“付彦之?”他重复一遍,停顿半晌,才意味不明的说,“二姨还真是好眼光。”   苏阮:“???”圣上这反应……怎么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那又是怎么张冠李戴的呢?”圣上像是突然来了兴趣,语调都不像方才那么平了。   苏阮就把她去永乐坊等人,却没见着脸,只看了个背影,等到真正在曲江杏园相见,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那日在永乐坊看见的人,整件事说了一遍。   圣上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有了笑模样,等苏阮说完,还拉着苏贵妃的手调侃:“你们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迷糊起来,都一个样子。”   “圣上!”苏贵妃娇嗔,“我还不至于把人认错吧!”   苏阮:“……”   圣上却点头:“这倒是。”   苏贵妃满意的笑起来,苏铃也跟着凑趣轻笑,只有苏阮叹口气,说:“妾便是因此心绪不佳。”   圣上纳闷:“这么说来,二姨见到付彦之,不甚满意?”   苏阮点点头。   “为何?”   “因为……”苏阮露出点难以启齿的模样,“娘娘替我说吧。”   苏贵妃之前一直不肯明说,不过是摸不清苏阮的打算,这会儿见她都坦白了,便反握住圣上的手,笑道:“因为这个付舍人,我们认识的。我小时候,还跟着二姐,同他一起去看过花灯。”   圣上明白了,“是二姨同他有旧情?”   “算是吧,不过两个人后来断绝了往来,付舍人又改姓归宗,二姐不知道他竟是旧日相识,两厢碰面,颇有些尴尬。”   圣上想想,也觉得尴尬,便安慰苏阮:“二姨不必烦恼,依我看,付舍人定比你尴尬。”   苏贵妃不明白:“圣上怎么知道?”   “你想想,他至今还服浅绯,二姨却已是国夫人,两厢一比,显然二姨更春风得意。等以后我帮二姨挑个服紫的公卿为婿,他就更不在二姨眼中了。”听说付彦之这样年轻英俊的,苏阮也不满意,圣上心气顿时平顺许多,还有了点微妙的愉悦,遂大方许诺。   此言一出,三姐妹都大为意外,苏贵妃反应极快,伸掌道:“服紫的公卿,这可是陛下金口玉言,不许反悔!”   圣上一笑,和她击掌道:“放心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听见清脆的拍掌声,苏阮也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公卿与否,她并不强求,只要圣上松口,对她没有必得之心,她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这一日晚些时候,清凉殿宴饮,终于宾主尽欢。   苏阮喝了点酒,回去就睡了,苏铃却卸了妆,独坐镜前,久久没有睡意。   “夫人可是有心事?”   苏铃回神,见问话的,是从小跟着她的陪嫁侍女茉莉,就问:“茉莉,我是不是老了丑了?”   茉莉忙说:“怎么会呢?夫人正当年,底子又好,好好保养,便是十几岁的小娘子都比不过。”   “你少哄我!我不同别人比,你就说,我和二娘比,如何?”   茉莉不能跟着进宫,自然不知道发生何事,就笑道:“二位夫人自然是各有千秋……”   苏铃却听不进这话,回头看向镜中,顾影自怜,“我还是老了,又生过几个孩子,难怪他都不多瞧我一眼。”   茉莉听得心惊肉跳,因为夫人说得显然不是自家郎君!   这些日子夫人禁了郎君的足,不许他出门胡闹,却也不让郎君亲近,还下了严令,不许郎君进夫人卧房一步。她原先只以为夫人是生郎君的气,想要借此教训教训他,如今听着,怎么像是夫人外面有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写完,脑子已经满是浆糊,没法改稿,所以现在才发~继续写下一更啦。   PS:因为本文是纯古代文,也没有穿越人士改造过,所以文中人物的价值观可能会让有些读者不适,大家不要较真,看个故事就行了。   注:三品以上才可服紫,即穿紫色袍。   其他:四品袍深绯。五品袍浅绯。六品袍深绿。七品袍浅绿。八品袍深青。九品袍浅青。 第8章 上当 ...   苏阮一夜好眠,早上起来,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又多一层惊喜:“下雨了?我说夜里怎么睡得这么凉爽!”   “后半夜下的。”侍女绿蕊一边服侍她穿衣,一边轻声细语解释,“下得不大,但慢悠悠下了三个时辰,差不多下透了。”   “真好。”苏阮感叹,“没误农时。”   另一个侍女朱蕾端着水盆进来,笑道:“我们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连农时都操心呢!”   苏阮一笑:“国以农为本,怎能不操心?”   她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情绪,侍女们都是贴身侍候的,对这种变化最清楚不过,便都凑趣哄着她说话,一时问早膳菜色,一时又问娘娘新赏的屏风摆在哪儿。   苏阮不知屏风一事的前情,回到家才听说小妹赐给她和大姐一人一架屏风,但她那时醉眼朦胧,也没顾得上,这会儿便说:“先抬中堂去,等我用过膳,去看看再说。”   说完娘娘赏赐,苏阮难免回想起昨日圣上的许诺,却越想越不对劲,等收拾好吃完饭,她也顾不上看屏风了,叫人撑着伞服侍她去找大姐。   苏铃倒是正看着人摆屏风,身边还跟着二女儿玉娘,娘俩看见苏阮冒雨而来,都有些意外。   “大姐,我有话跟你说。”苏阮顾不上别的,拉着苏铃就往内室走,“玉娘你先玩着,一会儿姨母有好东西给你。”   苏铃莫名其妙:“你干什么,着急忙慌的?”   苏阮拉着苏铃到内室窗边,看着里外都没人,才低声说:“大姐,我们是不是上当了?”   苏铃一脸懵:“上什么当?”   “圣上说给我挑个服紫的公卿,我刚刚才醒过味来,放眼朝中,三品以上服紫的公卿,除了我阿兄,有低于四十岁的吗?”   苏铃扑哧笑出来:“你才想明白么?”   苏阮:“……大姐早就明白了?”   苏铃摇头轻叹:“你啊,昨日定是光顾着高兴圣上松口,没想其他了吧?我跟你说,服紫的公卿,不单年纪大,还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呢!你要是不明白这个,能从五品官里挑付彦之吗?”   “……”苏阮无言以对。   苏铃看她一副泄气模样,又安慰她:“你也不用这样,圣上的许诺,最要紧之处原也不在这里。难道你还真指望圣上给你挑夫婿不成?”   也对!她原本高兴的也是圣上松口表态,只要有这句话,她身上套着的无形枷锁就不复存在,“还是大姐看得明白,我这就去找梅娘,让她再帮我留意几个差不多的。”   看苏阮说着就要走,苏铃忙一把拉住她:“你做什么风风火火的?也不至于这么急吧?外面还下雨呢!”   “哎呀,大姐你不知道,我见了付……之后,梅娘来问消息,我心绪不佳,也没好好和她说话,我怕她多想,还是派个车去接她来,好好同她解释一番。”   “跟她用得着么?你肯用她,她就求之不得了。”苏铃语气轻蔑。   “阿姐!”苏阮露出不太赞同之色,“大伯至少没对我们家落井下石,梅娘也不是那等坏心肠的人。我是觉得,亏欠过我们的,就当他们死了、绝不往来。反过来,既然往来了,就是正儿八经的亲戚,盛气凌人没什么意思。”   梅娘是苏阮大伯的女儿,苏阮父亲与她大伯是异母兄弟,年纪差距也大,苏阮大伯进京谋官时,她父亲才六七岁,因此两兄弟情分淡薄。   后来苏阮祖父过世,苏阮父亲依附舅兄,与大房断了音信,直到苏阮他们进京,才与那边有了些往来。   “行吧,你大度,随你的意。反正我懒得理会他们。”   苏铃说着往外走,苏阮跟在她旁边,先前的急切倒被苏家族里的事压下去了,“阿兄有没有跟你说,他近来收了一箱子蜀州老家来的信。”   “他从小就不爱和我说话,难道现在会改?”   苏阮失笑:“还不是你总欺负他!我可记着,阿兄耳朵后面有道疤,就是阿姐你把他推倒磕的。”   苏铃瞪她一眼:“少胡说,那疤早没了!再说娘为这事,罚我抄了一个月书,你怎么不提?”   说这话时,她们已经回到堂中,苏阮就笑着冲外甥女说:“玉娘你听听,你娘多有出息,现在还记着当初挨罚的事呢!”   玉娘今年十三岁,身量刚抽条儿,有了点少女的亭亭玉立。她样貌肖似苏家人,眉清目秀,肤色白腻,一看就知将来准是个美人。   她听见姨母调侃母亲,并不搭腔,只笑眯眯的问好。   苏阮挺喜欢这个乖巧的外甥女,就伸手摸摸她头顶双鬟,道:“走吧,跟姨母去玩,姨母有好东西给你,别叫你娘看见。”   玉娘回头看向母亲,苏铃嗤笑道:“快去快去!不把你姨母的宝贝搬空,不许回来。”   玉娘就笑嘻嘻的跟着苏阮回去,小半个时辰后,捧着个首饰匣子回来给母亲看,“姨母说,这是娘娘昨日赏的,叫我随便挑。我觉着我年纪小,好些都戴不了,就挑了两支钗,但姨母说,现在戴不了,过两年就能戴了,让我先收着。”   苏铃看了一眼就愣住,因为女儿摆出来的,竟是一套镶红宝石首饰,比昨日苏贵妃头上戴的还艳丽。   “姨母还说,这宝石是西域来的,平常不易得……”   苏铃回神,不想再看,对女儿说:“你姨母说的没错,确实是难得的宝贝,好好收起来吧。”   玉娘却说:“孩儿又不出门,也戴不着,不若阿娘留着吧?”   这一句无心之语,却正正戳在了苏铃心窝子上——想敲打她,才给她一座“看厌了”的屏风,还不忘带二娘的份,真正新得的珍贵首饰,却连瞧都不给她瞧一眼,偷偷全给了二娘。   她这位贵妃小妹,还真是把远近亲疏分得很清楚呢!   “阿娘?”玉娘见母亲神色奇异,有点不解,“你不喜欢吗?”   苏铃深吸口气,压下胸中不平,勉强笑道:“娘年纪大了,戴不出去,还是我儿留着,他日做嫁妆……”说到此处,她看着女儿粉嫩面容,心中突地一动。   玉娘不知母亲心思,被母亲说的不好意思,低头嘀咕:“阿娘说什么呢……”   苏铃笑了笑:“好,不说,不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梅姨去了?”   “嗯,姨母说有事和梅姨谈,叫我改日再去玩。阿娘,姨母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啊……”苏铃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极低的说,“也没什么,就是想嫁人想疯了。”   一墙之隔的徐国夫人府里,苏阮也正对梅娘这么调侃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嫁人想疯了?”   梅娘笑着连连摆手:“怎么会?想嫁人有什么错了?再说你这个年纪,也确实得抓紧一点,若是一切顺利,今年年底能成亲,三十岁之前还来得及三年抱俩……”   苏阮忍不住啐她:“呸!总是好好说着话,就没正行,我看你小时候是挨打挨得少了!”   梅娘直叫冤枉:“这怎么是没正行?繁衍子嗣,可是最正经不过的大事了!你算算是不是,年底成婚,最快也得明年年底才能生第一胎……”   “你还说!”   苏阮绕过几案去胳肢梅娘,梅娘笑着讨饶:“我错了错了,不说了,徐国夫人饶了妾身吧!”   苏阮这才作罢,理理衣裳,坐正说道:“那你这里可还有别的人选?”   梅娘扶了扶簪钗,笑道:“那怎么能没有!不过,这个人提起来,我怕你不高兴。”   “为何?说来听听。”   “因他就是那个害我们看错人的罪魁祸首。”梅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你和我说了咱们看错人的事后,我回去就问你姐夫,怎会有人骑付舍人的白马回永乐坊。你姐夫也纳闷,想办法打听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快说,别卖关子!”苏阮丢了一回人,自然也想知道原因。   “原来前些日子,宋相公的孙子宋九郎,巡察河北道完毕,回京复命,闲来无事,特意驾车去接了付舍人。正巧,咱们今天要说的这位赵培刚赵郎中,那日无车马代步,他也住永乐坊,付舍人便把马借他骑一程,再让小厮牵回家去。”   苏阮听得有点糊涂:“宋九郎?我阿兄好像就是找的宋相公之子传话,好像是光禄少卿。”   “唔,那不是一房的。宋九郎大名好像叫宋敞,是宋相公次子之子。他原本任中书舍人,不知怎么得罪了林相公,就给贬为监察御史,派去巡察河北道了。他与付舍人十分要好——你记得吧,付舍人中进士,宋相公正是主考。”   当然记得,这事她还给苏铃讲过一遍,苏阮有点悻悻:“那你说得不对,罪魁祸首不是赵郎中,是这位宋御史才对!”   梅娘一琢磨,点头:“还真是。不过宋御史家中有妻子,还是位有名的将门虎女……”   “哎呀,谁问他家世了?不提他们,说说赵郎中。”   “好好好。赵郎中啊,论家世比……更显赫,是开国功臣之后,家里也累世为官,祖父终于幽州刺史任上,父亲如今也位在刺史。他在家排行第五,今年二十有八,原配妻子难产没的,差不多有一年了。留下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长女八岁,长子四岁。”   梅娘看苏阮听着听着蹙起了眉,就说:“我原本也是顾虑这两个孩子,才没首推赵郎中。其实他与你姐夫倒有些交情。”   苏阮确实对给别人养孩子,没什么兴趣,尤其大的都八岁了,就问:“还有别的人选吗?”   “另外一个,论人品是没得挑,孩子也只有个妾室生的女儿,不过……”梅娘面色有点小心翼翼,“我不知你介不介意……”   “介意什么?有话直说。”梅娘一向直爽,少见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苏阮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就给她个定心丸,让她直说。   哪想到梅娘说的竟是:“那我就直说了,这人是宜春公主的驸马!”   苏阮想都不想:“不行!”   宜春公主是圣上的女儿,虽然已经故去了,但叫她嫁给圣上的女婿,她怎么可能不介意?而且她没记错的话,宜春公主的驸马本来就是圣上的外甥!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双更啦~   注:前面忘了提,本文中“相公”是尊称宰相的~ 第9章 亲戚 ...   梅娘讪讪道:“京中论亲,只看年纪,不看辈分。永芬公主的小女儿,还嫁了同安郡王呢!”   同安郡王是已故皇长子的儿子。永芬公主就是宜春公主驸马的母亲,是今上之妹,论起来,她的女儿和皇子们才是一辈的,但皇室中,长公主之女嫁皇孙,确实十分常见。   但!那是皇室。   “这个就算了。”苏阮接受不了,“烦你和姐夫再帮我留意留意旁人。我知道合适的不好寻,一则是再婚,年纪相近的,本来就少,我又想找个能顶事、能帮衬苏家的。”   说到这里,她叹口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我阿兄什么样,咱们自家人,都知道一二。我总怕这富贵不长久,不能惠及子孙。虽说本也没有长盛不衰之家,但我总觉着,不能自己富贵过就算,至少我们眼见的两三辈之内,都不要似我们年幼时那般寄人篱下才好。”   梅娘虽然早前和苏阮一家没有来往,但自他们进京后,也听丈夫和兄弟评价过苏耀卿,都说这位堂兄,人自然是极好的,就是太过随和,没有为官的架势。   而且苏耀卿好像根本不懂怎么做官,和人往来全凭个人喜好。如今朝中宋、林两位宰相斗得厉害,他却又和宋相的儿子往来,又去林相府中赴宴,看似和哪一边都关系不错,实则两边不靠。   “你也别急,不是还有娘娘吗?”梅娘安慰道。   “宫里是有娘娘,外面也得有帮衬的人啊!”   苏阮眼睛看向门外,这时雨势变大,大颗大颗的雨点,豆子一般打在门前阶上,溅开无数小雨滴,又落下来汇成水流。她就指指阶下水流说:“其实人和水一样,想成势,只有一股怎么行呢?”   梅娘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她一向觉得,这不是女人该操心的事,不过,苏阮确实无人可为依靠,思及此,梅娘顿觉责任重大,“难为你了。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帮你寻一个合心意、靠得住的好郎君!”   苏阮莞尔:“好啊,一言为定,我可就等着姐姐的好消息了!”   梅娘又盘桓了一会儿,等这一阵急雨过去,苏阮安排车送她走,还特意让人备了一份厚礼放车上,算是谢她这段时日为自己奔忙辛苦。   梅娘本来就想和苏阮打好关系,也沾沾苏贵妃的光,如今又收了她的厚礼,回去后便更加卖力的帮苏阮打听人选。可惜京中丧偶或和离的官宦人家子弟,实在不多。   “男子与女子不同,女子丧夫,总得守上三年,才好再嫁。男子呢,只要不是丧妻一年内就把新人娶进来,都能当一句有情义了。至于闹到两厢和离的,多半都是脾气太坏,更不能要。”   梅娘一把扇子摇得飞快,说话也噼里啪啦的,不带喘气,“所以我问来问去,就那么几个人合适。其他的,要么是不想再娶正妻了,要么是人不够格,再不行,只能往四十岁以上、或者二十出头还没成过婚的看了。”   有付彦之的事在前,苏阮不想仓促决定,就说:“我知道了,辛苦你,你让我再想想。”   梅娘点头:“是啊,再想想,再看看。也不必急于一时,到这地步,再凑合就没意思了。”   苏阮谢过她,就没再提这事,聊了几句家常,留她吃了饭,打发人送她回去。   “奴婢瞧着,她是想再提提那赵郎中。”朱蕾扶着苏阮回房,边走边说,“但您没提,她又咽回去了。”   苏阮一笑:“就你鬼机灵。”   朱蕾笑嘻嘻的说:“奴婢机灵,也是夫人教的。其实上次她就说过,他们郎君和赵郎中有交情,所以奴婢觉着,事儿未必有她说得那么难,只不过她更想让您见赵郎中罢了。”   苏阮伸指一点她脑门:“这话你想想也就罢了,面上可不许带出来。”   朱蕾见夫人神色认真,忙福身应道:“是。”   绿蕊跟在后面,等朱蕾行完礼,试探道:“这个赵郎中,夫人是只在意前面两个孩子吗?”   “嗯。”   “奴婢没什么见识,但听说,一般前面的孩子,要是不听话,撂一边让保姆们带,也就是了。”   苏阮道:“你是我从张家带回来的,不知道我们苏家的事。梅娘的爹,就是我祖父原配妻子留下的,我祖母嫁过来,也曾尽心尽力、视如己出的养他,可是没用,养不熟的。他不但只记着亲娘,连我阿爹,都从没被他当过兄弟。”   绿蕊忙认错,苏阮摆摆手,接着说:“但要我像你说得那样,对前妻留下的孩子不闻不问,我也做不到。所以,最好还是没有。朱蕾去备一份礼,挑点好药材,我明日去探望四叔。”   苏阮的四叔苏知让,是整个苏氏家族里,和苏阮一家最亲近的。   苏阮父亲去世后,母亲裴氏和兄长苏耀卿扶棺归葬,曾被蜀州的苏氏宗族为难,非得要他们出一笔钱,才许下葬。   裴氏身体一向不好,又为丈夫壮年而亡伤心,到蜀州后,疲病交加,让族人再这么一逼,病得更严重了,哪有办法筹措钱财?苏耀卿又是个不通庶务的,只能写信给苏铃和苏阮求救。   两姐妹其时已经出嫁,还并不在一处。苏阮那时随夫家远在饶州,得到消息,变卖了嫁妆,又从张敏中那里抠了点钱出来,一并送到洪州,让嫂嫂崔氏想办法送去蜀州。   恰好苏知让得知兄长病逝,赶到洪州奔丧,听说此事,非常生气,写了封信给族长。他正好要迁转进京为官,族中看了苏知让的面子,总算让苏阮父亲葬进祖坟。   苏知让对苏阮兄妹的恩情,还不止如此。苏贵妃能有机缘被圣上看见、进而入宫得宠,也是因为苏知让慧眼识珠,觉得这个侄女可堪造就,才带她入京的。   不过苏阮进京后,一共只来见过四叔两次。倒不是她忘恩负义,实是因为四叔闭门养病,不爱见客,她不敢来打扰。   然而这一次,她实在是没办法了。苏阮嘴上说不急,心里哪有不急的?不趁着圣上松口,赶快把亲事定下来,万一有什么变故,岂非追悔莫及?   但她除了梅娘,确实无人可托,思来想去,只能厚着脸皮来求四婶了。   四婶见到苏阮,倒挺高兴的,还宽慰因没见到四叔,而有些忐忑的苏阮,“他是跟自己拗劲呢!不是冲你们。”   “侄女明白。四叔身体好吗?”   “好得很,这么热的天,还能蹲池子边上钓半天鱼呢!”   苏阮没忍住,笑了,“那就好。我一直怕四叔还病着,厌烦见人,轻易不敢登门来。”   “也不用常来,逢年过节来看看就行。”四婶把下人都打发出去,拉着侄女的手轻叹,“虽说三娘并没进过东宫,到底有过说法,圣上那里,还是有些忌讳的。”   苏阮点点头:“我听四婶的。”   这事说来,确实有些尴尬。因为圣上第一次见到苏筝,是在去年新安公主的春宴上。在那之前,苏知让打算把侄女送入东宫、献给太子,路都铺好了,只剩春宴上让苏筝与太子一见,谁也没想到,圣上居然去了,还一眼就看中了苏筝。   最后苏筝宠冠六宫,太子不尴不尬,四叔十分尴尬。圣上封赏时也干脆略过了四叔,只给他升了个少府监的闲职。   四叔因此有些郁郁,四婶却很看得开:“你们姐妹好,就很好了,他都紫袍加身了,还能有什么不满?我和你四叔没有子女,看你们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更别提,我亲自养了三娘几年,只有盼着她好的,放心。”   苏阮眼眶微湿,一时竟说不出话。   倒是四婶看出她有心事,柔声询问,苏阮这才把来意讲了。   “这是好事。”四婶笑着拍拍她的手,“不过我近来不大出门,还真不知道谁家儿郎合适,你等我托人打听打听。”   苏阮有点不安,就说:“其实大伯家的梅娘帮侄女打听过……”她把几个人选的情况和四婶说了,“我是觉得,都有不足之处,所以想来问问四婶。”   四婶奇道:“有孩子不好吗?我倒觉得蛮好,省得自己生了。”   苏阮:“……”   四婶看她一副惊呆的样子,便笑道:“还是没生过,不知道怕。我年轻时有四五个要好的小姐妹,如今已经走了三个了,你知道因难产而死的,有几个?”   苏阮不敢答话,四婶伸出两根手指,“两个。一个没生出来就死了,一个,孩子倒是生了,大人没保住。你别嫌我吓唬你,我这个年纪,见这种事真是见多了,你当那些鳏夫因何丧妻?至少有三成是因为生产死的,剩下还有两成,是因生产不顺坐了病,久治不愈。”   苏阮做梦也没想到,她最后是因为怕生孩子,同意去见赵培刚赵郎中的!   作者有话要说:  赵郎中:……万万没想到有娃是加分项!   付舍人:哼! 第10章 难平 ...   付彦之觉着,最近圣上看他的眼神不太对。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是自己衣冠不整,或者脸上蹭到了灰,圣上才会有那样、想笑又忍回去了的神色。   但付彦之平素就不是个邋遢的人,面君之前,也必定先检查仪表。发现圣上看自己,时常带着调侃和端详后,付彦之退回衙署,还又检查一番衣着,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苏阮了。   可她或者苏家姐妹,又为何将此事禀告圣上?付彦之想不通,只能眼观鼻、鼻观心,顶着圣上别有意味的眼神,将拟好的诏书呈递上去。   圣上接过来扫了一眼,递给旁边的宰相林思裕,笑道:“真是一支生花妙笔。”   这是一封调任官员的诏令,要升迁的大臣,正是林思裕的亲信,他便也跟着赞了付彦之两句,敲定这封诏令。   林思裕本想说完此事,付彦之告退后,自己单独与圣上说几句话,不料圣上竟留下付彦之,让他先去忙。他不敢多言,临走时却难免盯了付彦之两眼。   圣上从宝座上起身,慢悠悠往偏殿走,一边走一边示意付彦之跟上,“卿中进士几年了?”   “回圣上,九年了。”圣上这个问题,付彦之有些意外,答得却稳稳当当,毫不迟疑。   圣上摆摆手:“不必拘礼,就当闲聊一样。朕记得你是改姓归宗的,之前因随母改嫁,曾随继父姓,是么?”   “是。”   “继父在洪州为官?”   付彦之明白了,面上却不露声色,答:“是。”   圣上就停住脚,笑看他一眼:“你倒瞒得结实!若非贵妃说与我听,我都不知你与她们姐妹是旧识。”   其实圣上这话说得很没道理,付彦之哪有什么瞒不瞒的一说?他早跟苏家断绝往来,难道因为他们家现在富贵了,他就要贴上去相认不成?   但圣上是不可能没道理的,付彦之只得解释:“臣继父与先郑国公确曾同为洪州刺史僚属,不过臣……”   “你怎么?”圣上打断他,“贵妃可说了,她六七岁的时候,你和徐国夫人带她去逛过灯市。”   付彦之后半句“与娘娘男女有别,并不熟识”,就这么给憋了回去。   圣上笑起来,却没继续提苏阮姐妹,而是进到偏殿,叫付彦之陪他下一局棋,期间只问了几句有关洪州灯市的问题。   直到棋局过半,圣上才又问:“卿亡妻也去了一年多了吧?怎么还没续娶?”   “臣父母不日到京,婚姻大事,臣还是想请父母大人做主。”   圣上点点头:“理当如此。”他落了一颗子,转头看一眼内侍监程思义。   程思义会意,示意闲杂人等都退下,单留他义子守在偏殿门口,自己则亲自执扇给圣上打扇。   付彦之就知道今日还是得谈苏阮,不由绷紧肩背,坐得挺直无比。   “你和徐国夫人的事,朕听贵妃说了。”圣上将付彦之的变化看在眼中,却没有像之前一样,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而是轻叹一声,“贵妃一直替你们可惜,如今难得重逢,又都青年失偶,真的不能重续前缘么?”   付彦之先谢过圣上关怀,然后说:“臣自知鄙陋,不足与徐国夫人作配。”   圣上道:“朕面前,卿如此自谦,莫非是说朕有眼无珠,选错人进中书省么?”   付彦之忙欠身道:“臣不敢。”   圣上笑了笑,“若徐国夫人有意与卿再叙旧情,卿意下如何?”   “徐国夫人绝不会有此意。”付彦之答得十分肯定,“臣也不敢高攀。”   他说话时,头微微抬起,视线与圣上一碰即收,显得谦恭又直率。   圣上回去就和苏贵妃称赞:“付彦之有公卿之气。”   苏贵妃好奇,却还没等细问,圣上就牵着她手,神秘兮兮道:“他对你二姐,绝没有忘情!”   “圣上如何得知?你问他了?”苏贵妃眼睛发亮,连连追问。   “问了。他嘴上说不敢高攀,自知鄙陋,但他面上神态、身上气息,一切言语之外的表现,都只有三个字:意难平。”   这份意难平令圣上感到愉悦,也让他明白,苏阮不乐意就是不乐意,与年纪、样貌等等因素都关系不大。   他愉悦了,想到付彦之肩膀绷紧,眉心不自觉纠结的样子,就有点同情,还和苏贵妃说:“可惜了,二姨若肯回心转意,和付彦之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苏贵妃就试探着问:“若二姐真的回转,圣上做这个大媒如何?”   圣上皱眉:“不是说好了,给二姨挑个服紫的公卿么?”   “那你刚刚还说付彦之有公卿之气呢!”   圣上:“……”   苏贵妃见他无言以对,笑嗔一句:“我就知道你只是嘴上大方!不肯就不肯,反正让二姐点头,比让你点头还难上百倍。”   圣上被娇滴滴的爱妃,说得面上讪讪,又觉她的话十分有理,便说:“好好好,我做大媒,只要他们两个都肯,我就做这个媒,促成这段良缘!”   苏贵妃紧跟一句:“圣上千金一诺,可不许反悔!”   圣上失笑:“我要反悔,你还不闹得我吃不下睡不着?”   苏贵妃听了圣上的金口玉言,便真的闹腾了圣上一会儿,然后趁着更衣之便,叫过邵屿吩咐:“明日徐国夫人与人约在千秋观相看,你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付彦之。”   前面苏贵妃跟圣上说的一席话,旁边侍候的邵屿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此不用苏贵妃再多说,他已经明白自家主子的意图。   “娘娘,臣办此事容易,却逃不过程思义的眼睛。”   “怕他做什么?”   “倒不是怕他,只是,万一他禀告陛下,怕陛下与娘娘怄气。”   苏贵妃听了就有些犹豫,邵屿趁机献计:“不若臣先将此事与他说了。程思义对陛下最是忠心,他也最明白,陛下离不开的,是娘娘,没必要把徐国夫人牵扯进来。”   其实邵屿从一开始,就不赞同自家娘娘把宠爱分给姐姐,只是当时见苏贵妃主意已定,他一个奴才,不比人家亲姐妹亲密,不敢多言而已。   如今难得徐国夫人是个明白的,娘娘也放弃此念,邵屿就想从根本上杜绝此事。但要做这事,无论如何避不过宫中、乃至朝中权势最盛的内监程思义。   “他会听你的吗?”苏贵妃也知道程思义对圣上忠心,正因为如此,她更担心事情还没办成,程思义就告诉了圣上。   邵屿立刻拍胸脯保证:“臣定尽己所能,说服程思义!”   于是,付彦之好不容易熬到散衙回家,还没等换件衣裳,就听说了徐国夫人明日约人相看的事。   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还一脸贱笑的问他:“你就不想知道她约的是谁吗?”   “不想,滚!”对着圣上不敢发的脾气,总算有了出口,付彦之指着大门,对特别欠打的宋敞说,“门在那儿!”   “啧啧。不想就不想嘛,发什么脾气?”宋敞不当回事的坐下,转头问侍女,“有樱桃酪吗?来一碗。”   付彦之深吸口气,丢下他,自己进房更衣。   宋敞吃着樱桃酪等他出来,好像完全忘了徐国夫人的事,还问付彦之:“明日休沐,要不要去我七叔的园子散心?”   “不去,大热天,还得出城。”   “那去平康坊喝酒?”   “约的是谁?”   “啊?啊,还没约呢,等你发话呢,你要是去我再……”   付彦之冷冷看着他:“谁问你这个了?”   宋敞一脸懵:“那你问的什么?”   付彦之盯着他不说话,宋敞就一脸呆滞的回盯,两人面面相觑有一会儿,宋敞才作恍然大悟状,拉长声调,“啊”了一声,“你问徐国夫人啊!”   “……”这混账怎么这么欠揍呢!   “你问徐国夫人,你就直说嘛。你不直说,我哪知道你问的是什么?”   付彦之:“来人!送客!”   宋敞哈哈大笑,“你也有今日!哈哈哈!怪不得上次我从宫城外接了你,提了一句徐国夫人,你就再没好脸色,原来,哈哈哈哈!”   付彦之额头青筋直跳,忍了半天,才忍下痛殴好友的冲动,只问:“嫂嫂是不是有日子没打你了?”   宋敞立刻擦了眼泪,收敛笑意,正襟危坐道:“礼部司郎中赵培刚。”   “赵培刚?”付彦之很惊讶,“你没弄错?”   “宫里的消息,应当不会错。听说圣上许诺徐国夫人,要给她找一位服紫的公卿,但不知为何,徐国夫人最先见的,是赵培刚这么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大概还是想嫁个年轻力壮……”   宋敞话说一半,被付彦之盯了一眼,硬生生把后面几个字吞回去了。   付彦之却没再说话,只自顾自沉思。   宋敞看他脸色,心里琢磨了一回,试探道:“要不明日去千秋观烹茶赏花吧,听说他们那儿开了一池子好荷花。”   作者有话要说:  大姨妈……肚子疼…… 第11章 巧遇 ...   苏阮到得千秋观,刚下车,就看见前面街上不远,一位身穿绯袍的挺拔青年,骑着白马缓缓行来。她戴着帷帽,第一眼没看清楚,下意识再看一眼,青年面白如玉,风姿秀逸,不是付彦之是谁!   她吓得掉头就往观中走,脚步快的,把侍女们都落在了后面。   “哎哟,夫人慢点。”一个手执拂尘的青年道士迎上来,特别殷勤的往旁边一指,“天热路远,小的们特意给您备了小轿。”   苏阮听他说话声音略尖细,长得也细皮嫩肉,下巴上光溜溜的,一根胡子没有,知道他是内侍,便向他点点头,微笑道:“有劳。听说公主不在观中?”   千秋观并非寻常道观。几年前,圣上长女永嘉公主丧夫,立志不再嫁,欲出家为女冠,为已逝的生母陈德妃和亡夫祈福,圣上便建了千秋观给永嘉公主,做修行之所。   苏阮之所以选在千秋观与赵培刚会面,就是因为这里实际是永嘉公主的私家园林,环境优美,闲杂人等进不得,又在城中,不必大热天里奔波。   见徐国夫人温和可亲,那内监扮的道士更殷勤了些,亲自去给苏阮撩开轿帘,并答道:“过几日太华山有法会,公主一心向道,四日前就出发了。”   苏阮坐进去,道士放下纱帘,就有四个健壮仆妇过来抬起小轿,向内行去。   付彦之和宋敞下马进门,正好看到小轿进去,宋敞凑过来问:“那就是么?”   付舍人侧头冷冷盯着宋敞:“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宋敞看看远去的小轿,看看明显生气了的好友,“就……这么回事啊,我没和你说他们是在此会面吗?”   付彦之转身就往外走,宋敞忙一把拉住他,问:“去哪?”   “回家。”   宋敞拉住好友手臂不放,低声急劝:“这有什么的?他们见他们的,我们赏我们的花,彼此不妨碍啊!要真妨碍,观中管事也不会答应借地方给我们!”   付彦之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此地会面的?”   “宫中的消息啊!”   “谁给的消息如此详尽,不但告诉你,她和谁会面,连地方都告诉你了?”   宋敞反应过来,“是啊,这事……”   付彦之甩开他的手,又要走,宋敞再次拦住:“可你现在走,也晚了啊!都进了千秋观的门了,保不齐方才徐国夫人都看见你了!”   付彦之脚步一顿,这时门口那里人影晃动,两个华服青年并肩走进来,远远跟他们打招呼:“子美,子高,你们来得早!”   宋敞松手,笑着回了一句“也是刚到”,以眼神示意付彦之:来都来了,这时候走,不更叫人在意吗?   付彦之回了宋敞一记眼刀,才转过身和他们一起进去。   千秋观作为道观,自然是建有供奉神仙的殿宇的。不过,永嘉公主出了家也还是公主,有些交游必不可少,她本人又喜欢诗文,乐意同那些有名气的才子往来,便在千秋观殿宇区以西,另开辟空间,叠石理水、种植花木,建了水榭楼台,以待宾客。   苏阮不是来拜神的,所以进都没进殿宇区,直接从千秋观西侧门进来,乘小轿到荷池旁的花厅。她今日要见的人——礼部司郎中赵培刚——已经由梅娘夫妇陪着,等在那里。   苏阮坐轿行来的路上,因有那内监介绍风景,已经把方才见到付彦之的事放下了。她觉得,哪有那么巧的?她来千秋观,付彦之也来,八成只是从街上路过而已。   因此下轿见到梅娘等人,苏阮已神色如常。   梅娘夫妇与苏阮略一寒暄,便由梅娘的丈夫贾衡介绍道:“夫人,这位便是赵郎中。”   苏阮还戴着帷帽,透过薄纱看见赵培刚生得人如其名,颇具阳刚之气,先向他颔首为礼。   赵培刚忙躬身回礼,道:“下官赵培刚,在家排行第五,夫人若不嫌弃,唤下官赵五即可。”   他说话中气十足,干脆利落,苏阮虽不习惯,却也不讨厌,便笑道:“赵郎中太客气了,请坐。”   花厅中设了两张食案,呈倒八字型斜斜相对。苏阮与梅娘同坐在东面,赵培刚则与贾衡共坐西首,他们面前,就是正值盛放的满塘荷花。   这花厅专为赏荷花建造,因此朝着荷塘那一面,装的都是可拆卸的槅扇门。这会儿槅扇门拆去,只在高处悬半截竹帘遮阳,一池娇艳荷花,便一览无遗。   “这花儿开得真好。”梅娘见苏阮没开口,先起了话头,“听说这池子里好些荷花,是公主殿下特意从曲江池移栽过来的呢。”   苏阮点点头:“不错,正好便宜我们这些想赏荷、又懒得往曲江去的懒人。”   其他三人都捧场的笑了,这时侍女也煮沸了水,煎好茶一一送上,几人便顺着谈了几句各地名茶。   赵培刚显然知道苏阮自幼居住在洪州,便提起洪州名茶,“听闻洪州西山有白露茶,味极甘醇,下官久居北地,未曾亲尝,今日有幸见到夫人,正好向夫人请教。”   “白露茶确实更为醇厚,茶汤也……”苏阮说了半句,听见荷塘西面有动静,抬眸望去,见岸边绿柳掩映下,一个着绯袍的身影十分眼熟,当下就把后半句给忘了。   幸好其他三人也被那番动静吸引,纷纷看过去,梅娘还说:“原来园中还有别的客人。”   廊下侍候的千秋观小僮儿答话说:“是宋相府中打的招呼,只借石舫烹茶。”   这是永嘉公主的园子,苏阮借地方与人见个面而已,自不好说全包下,不许旁人来,而且,那样未免显得太郑重其事,好像她多么看重这次会面和赵培刚这个人。   在苏阮的预想里,今日是休沐日,有别的权贵也来赏花,各据一角,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氛围,对她和赵培刚这次相看更有利,至少大家都能更放松一些。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和她来同一个园子赏花的,会是付彦之及其好友。   更让人心烦的是,那石舫建在水边,船头正好冲着花厅这边。虽说两下隔着半池荷花,并没有多近,可因没有任何阻隔,说话声稍大些,就能传过去。   眼见着那一行人上了石舫,苏阮顾不上别的,先指着自己前面吩咐:“把竹帘放下来。”   侍女忙去把西半边的竹帘放到底,阻隔石舫那边的视线。   赵培刚却眼尖得很,说了句:“似乎是宋九郎和付舍人他们。”   梅娘一惊,眼睛看向丈夫,贾衡微微颔首,打岔说:“五郎早年随令尊外任,去过不少地方吧?有没有什么地方趣闻,说与我们听听?”   “是去过一些地方……”赵培刚感激地看他一眼,回归正题,开始尽力说些趣事出来,想博取徐国夫人的好感。   徐国夫人全都没听进去。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赵培刚就坐在她前面不远处,说的话也不无趣,但她就是听不进去,两只耳朵彷佛自有主意,都竭尽全力的想获取来自石舫的动静。   “听说这等习俗,江南道也有,不知夫人在洪州可曾见过?”   苏阮匆忙回神:“呃,不曾见过。”   不行,这样不行,如此心不在焉的,时候一长,必让人看出来。反正见也见了,谈也谈了,不如到此为止,苏阮想到这里,接着便说:“赵郎中见闻广博,真令我这等闺阁女子,大开眼界。你且宽坐,我失陪片刻。”   她说着看了梅娘一眼,便扶着侍女的手起身,梅娘会意,跟着她去了东面隔间。   石舫之中,也有眼尖之人,“我怎么瞧着,那边儿端坐赏花的,好像是赵培刚和贾衡?他们怎么上这儿来了?”   赵培刚虽是官宦世家子弟,父祖却都在外任刺史,于京中无甚根基,他本人也没有才名,显然进不了永嘉公主的眼。贾衡更只是个从七品主簿,家世平平,怎么看都不像能进千秋观赏花的。   “还有女眷呢!”另一个说,“赵培刚莫不是上这里……”   宋敞忙打断同伴:“管人家怎么来的做甚?喝什么茶?我带了……”   刚要细数自己带来什么好茶,最先到的一个同伴就神秘兮兮开口:“我知道女眷是谁。”   另外两个立刻追问:“是谁?”“有什么来头不成?”   “这位可大有来头。我方才先到一步,觉得石舫中憋闷,就想借花厅,却见里面已经有人,一问才知,竟是徐国夫人要来!”   “徐国夫人?你是说……”   “还有别的徐国夫人么?”同伴面上有点小得意,“我听说以后,就站在花厅后面树荫里等了等,正好瞧见徐国夫人乘轿而来……”   另两个都兴奋起来,“你瞧见徐国夫人了?”“真是美人么?”   这一刻,宋敞终于真心实意地感到后悔。   京中风气开化,权贵之家的女眷,不戴帷帽、骑马出门的不在少数,他们偶尔见到有特别貌美的,难免要品评几句。可徐国夫人是好友的旧情人,他们这般当面品评,未免太……,宋敞正待出言阻止,坐在角落的付彦之忽然站了起来。   “确实有些憋闷,我出去走走,你们先坐。”   正卖关子的同伴惊讶:“你不想知道徐国夫人美不美?”   付彦之摆摆手就走了,剩下另两个连声追问:“我想知道。快说!”“我也想!快说快说。”   “她戴着帷帽,我没看见样貌……哎,哎,哎,别动手,我还没说完呢!”   还没走远的付彦之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却仍五味杂陈,冲淡不了,消解不掉,无法可想,只能信步走入竹林,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苏阮也想眼不见心不烦,所以她跟梅娘交代说:“今日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你们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赏赏花喝喝茶,我还叫人做了点心带来,你们尝尝。”   梅娘猜度着问:“这么急着回去,可是为了那付……”   “我实在觉着尴尬。”苏阮没有否认。   梅娘不知底细,只当是认错人的事,便叹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孽缘,上次认错便罢了,这次找了赵郎中来见,他又跟着来了。”一面说一面摇头,倒也没有阻拦苏阮,最后只说,“万一赵郎中以为你是瞧不中他……”   “婚姻大事,也没有一见就成的,你先搪塞着,我想想再说。”   梅娘听话听音,知道苏阮本来也没有十分看中赵培刚,只得点头答应,送她走了。   苏阮匆忙要走,小轿虽在,抬轿的仆妇们却散了。   她一不耐烦等,二怕引得石舫那边注意,便带着朱蕾、绿蕊,还有一个从小跟着她、如今已是管事娘子的丽娘,穿过花厅东面的小门,向南经过水上小桥后,沿着水岸边柳树荫,往西南方向的千秋观侧门走。   这一路说来快,走起来却弯弯绕绕的,还要经过一片假山,苏阮很快走出汗来。   “夫人,要不,咱们从假山里穿过去吧?”丽娘看她热得擦汗,就建议说,“奴婢早上来时,从里面走过,比外面近,还凉快。”   苏阮摘下帷帽递给绿蕊,长出口气道:“也好,慢慢走吧。”   她们已经走到花厅和石舫都看不见的地方,苏阮便不那么急了,她扶着朱蕾的手,转进假山,跟着丽娘在里面绕了两圈,还觉得蛮有趣味,和丽娘说:“咱们府里堆的假山,怎么没这么有趣?”   “大约是太过匠气,不够自然……”丽娘说着话钻过假山洞,“前面就出去了。”   大概前面要转弯,丽娘这话说完,苏阮这边就看不见她了。   朱蕾和绿蕊扶着苏阮,也钻过那个假山洞,果然见前面是个弧形道路。   丽娘正回头等着,看见她们出来,便笑道:“从这儿出去,就是竹坞,夫人若是走累了,可以歇歇。”她一面说,一面回头往外走,“奴婢去叫人抬小轿……啊哟!”   “怎么了?”   因道路曲折,苏阮看不到那边情形,还以为她摔了,忙快步上前查看,却不料路径很短,一转过去就出了假山、到了路口,而路口好巧不巧地,站着个男子。   她也忍不住“啊哟”一声,抚着胸口,后退了两步。   男子身穿绯袍,立在那里如庭前玉树,丰致翩翩,正是她想眼不见心不烦的付彦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先更这么多吧~ 第12章 同行 ...   见徐国夫人一副大受惊吓的样子,付彦之也后退一步,一句:“我只是路过。”脱口而出。   苏阮吓了一跳,还没回神,听见这话也没明白,就略带疑惑的“啊?”了一声。   付彦之后悔的想把自己舌头割掉——他本来就是从竹林出来,看见前面有间别致清幽的竹坞,想进去坐坐,才会从假山出口这里路过——这么明显的事,有什么好解释的?特意解释了,才更容易让人误会呢!   苏阮眼看付彦之脸色变得僵硬难看,还以为他是不满自己的回应,就定定神说:“是我们太大惊小怪了,你先请。”   她指指前面道路,付彦之面色缓和,道:“还是徐国夫人先行吧。”   他站着没动,苏阮便没再客气,转头往前走。丽娘忙跟上来,指着前面一片绿意盎然的细竹林说:“就在那里。”   苏阮心里却在想:“他怎么走这儿来了?方才我明明亲眼看见他进了石舫,难道他刚才看见我了?”   转念又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就算他看见了又怎样?难道他会在意么?顶多是觉得烦,想远远躲开吧?啊,是了,许是瞧见自己坐在花厅里,不耐烦,才抛下朋友,自己到处闲逛的,却没想到……。   正胡思乱想,丽娘突然靠过来,扶住苏阮手臂,在她耳边低声道:“薛郎君跟上来了。”   她从小在苏阮身边侍候,从前也常见付彦之,就习惯性地以“薛郎君”称呼他。   苏阮听了却是一怔,心里滋味莫名,她强忍住,才没回头看一眼,只悄悄问丽娘:“隔着多远?”   “十步左右。”   “?”他跟这么近干嘛?   这个距离,是付彦之认真思考权衡之后的结果。他一开始看苏阮走过去了,是想直接进假山的,这样双方彻底分开,免得麻烦,但转念一想,临时改道进假山,岂非显得他心虚、故意躲着她?   而且他一路从竹林走出来,也确实有点累和热,想去前面竹坞休息乘凉,然后再决定还要不要回石舫。所以付彦之看着苏阮主仆走了十余步后,觉得距离够远,不至于尴尬了,就跟在后头,也往前继续走。   这一段正好是上坡路,苏阮又走在他前面,付彦之的目光,不自觉就被那一抹婀娜倩影缠绕住了。   可能是因为要戴帷帽,她今天没有梳繁复高髻,发饰也比较简单,身上衣裙却比上次见付彦之时更艳丽些。   白底红花薄衫、樱桃红挑金线长裙,行走起来隐有金光流转,双臂臂弯挂着一条鹅黄薄纱长帔子,后面正好勒在腰间,将她格外纤细的腰肢显露出来。   看来她很重视这次与赵培刚的会面——一念及此,付彦之又在心中笑自己多余作此猜测。因为只要是认真想再嫁,就不可能不重视相看人选,这从她特意选在千秋观与赵培刚相见,已经看得出来。   但她也没比自己早到多久,怎么这么快就离开花厅了?莫非是对赵培刚不甚满意?   就在付彦之琢磨苏阮对赵培刚哪里不满意时,丽娘贴近苏阮嘀咕:“薛郎君追上来了……”   苏阮本来就越走越不自在,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看着,一听这话,再也无法控制,当即站住脚转过身,看向付彦之。   付彦之一惊,也不由自主站住,这才发觉,自己好像离她们主仆“稍微”……近了一点——八成是刚才想事情太入神,脚下走太快了。   不过他心里想是这么想,面上却不肯表露,还问:“夫人怎么了?忘了事情,还是忘了东西?”   “都没有。不过,我看付舍人脚步匆忙,大概有事要忙,想给你让个路。”苏阮说着,往路边退了退,示意付彦之先走。   付彦之:“……”   他面上不自觉露出些窘然,朱蕾看得清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么一笑,苏阮和付彦之都看向她,气氛反而不那么尴尬了。丽娘最清楚这两人之间的纠葛,就趁此机会,试探着说:“路这么宽,不如同行吧?”   她本是就着眼前事,说的这句话,听入苏阮和付彦之耳中,却各自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苏阮便没有做声。付彦之略一思忖,上前几步,丽娘从另一侧扶住苏阮手臂,双方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并肩前行起来。   “夫人这是要走了吗?”走了几步后,付彦之先开口问。   “嗯。”苏阮简单应答,又问,“付舍人怎么独自在此?”   “躲个清静。”   都出门和友朋相聚了,还独自溜出来躲清静,这并不像苏阮所了解的薛彦会做的事,她忍不住看向他,问:“是座中有不合的人么?”   付彦之摇摇头:“不是,只是……石舫中太闷了。”   石舫二字说出来,两人之间避而不谈的那部分,似乎一下就晾在了明面,他顺着话茬问:“方才隐约看见夫人与赵郎中坐在花厅中……”   “另两位是我堂姐和姐夫。”苏阮想都没想就接了一句。   付彦之本来一直目视前方,就算苏阮看向他,他也不曾侧头回视,听见这句,终于忍不住看了苏阮一眼。   苏阮却已经收回目光,垂眼看着前方道路,付彦之见她没什么表情,觉得她大概不想谈及此事,便道:“原来如此。”   话说到这里,两人再没什么可谈,只好静静走路。幸亏竹坞就在眼前,苏阮暗自出一口长气,道:“我有点累,要进去坐坐……”   不想付彦之同时开口:“夫人慢走,我要进去……”   万万没想到对方目的地与自己相同的二人,一起停下来,对视一眼后,再次一同开口:“那夫人去吧,我……”“算了,你进去坐吧,我……”   苏阮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看来你也走累了,一起进去吧,我瞧这竹坞蛮宽敞的。”   付彦之往那竹坞打量一眼,见那里虽叫做竹坞,实际却是一间依竹林而建的宽敞竹舍,四面以手指粗的细竹林为壁,造得极为天然,朝着路的一面完全敞开,能清楚看到里面摆设的竹席和竹制坐榻。   “也好。”他便站在一旁,让苏阮主仆先进。   丽娘却没进去,向苏阮道:“奴婢看看,去叫一顶小轿吧?”   苏阮点点头,让她去,自己扶着朱蕾的手,拾阶而上,等绿蕊将随身带着的蒲团放置好,便于坐榻就座。   付彦之跟着进去,却没走近,只在另一侧竹席上跪坐下来。   竹坞里面果然比外面凉爽,苏阮擦了擦汗,眼角余光瞥见付彦之坐得板板正正,想起赵培刚今日也穿的浅绯袍,在花厅中坐得也十分端正,然而赵培刚怎么看都是一条刚猛大汉,付彦之却总带着一股真名士自风流的态度。   他这些年,真的成长了许多。苏阮心中暗叹一声,主动问道:“薛伯母……我是说,令堂近来好吗?”   “很好。”付彦之答完,顿了顿,又说,“家父迁转进京,他们已经自台州启程,两月之后,便到京中。”   “是么?那可真是大喜事,恭喜,你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付彦之道了声谢,苏阮想起他母亲与自己母亲的情谊,忍不住感叹:“要是我娘还在,定会说声‘果然如此’。她在世之时,常自叹不如薛……不如令堂心胸开阔、遇事能想得开,还说似令堂这般宽和温柔之人,上苍总是不忍亏待,定会给个好结果的。”   “家母哪里比得过太夫人,有贵妃娘娘和夫人这等好儿女。如今夫人满门荣耀,想必太夫人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大约会吧,为了娘娘。”苏阮低声道。   她说话时,语气很平淡,付彦之却听出几许失落意味,不由看过去,果然见苏阮低着头,手习惯性的拉着帔子往指间绕。付彦之一瞬间有些恍惚,彷佛看到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女坐在面前,正为自己太年幼、不能替母分忧,而郁郁不乐。   “当然不只是为娘娘。当年太夫人能下定决心,让贵妃娘娘进京,不也是听了夫人的劝说么?”   苏阮惊愕抬头:“你怎么知道?”   “家母信中提过。”   苏阮更惊愕了,她和薛彦的事,当初并没能瞒过双方母亲,也因此,她在与张敏中定亲后,再也不敢见薛伯母。她以为薛伯母定会从此对她不喜,连提都不肯提一句的,哪想到,她居然还会在写给薛彦的信里提及自己?   付彦之却神色平常,彷佛旁边坐着的,并不是曾背弃自己的旧日情人,而只是个多年不见的幼时玩伴。   “家母说,为人父母者,最欣慰的,莫过于子女能自立自强,只因父母总要先走,若子女不能自立,父母走得也不安心。太夫人曾对家母言道,四个子女之中,她最放心的,就是夫人你。”   苏阮听得鼻头一酸,有点高兴,又有点委屈,“不过是因为我最听话、不惹事罢了。”   付彦之惊讶地看着她:“你吗?”他似乎过于惊讶,都不尊称苏阮“夫人”了。   苏阮被他这么一问,鼻子也不酸了,瞪起眼反问:“难道不是吗?”   付彦之与她对视片刻,先挪开目光,认输道:“你说是就是吧。”   “……”   这么一来一往两三句话,虽然极短暂,却正是他们二人昔日相处的情景再现。苏阮心里有莫名的愉悦涌上,但伴随着愉悦一起而来的,还有酸楚、遗憾、怅惘,和心知永远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感伤。   愉悦只有一点点,其余情绪却足可将人整个淹没,苏阮不愿沉浸进去,便强行压下,对付彦之说:“多谢。”   付彦之疑惑的看过来,“谢我做什么?都是家母原话。”   苏阮微微一笑:“谢你肯告诉我。令堂入京,住在何处?方便我去拜访……”   付彦之打断她道:“自是住在舍下。”   “……是我糊涂了,一家人么,怎么好分作两处。”苏阮换了一句,“那,我能邀令堂出来见面叙旧么?”   付彦之沉默一瞬,才道:“夫人觉着,我能做得了家母的主么?”   这就是说他不介意了,苏阮高兴起来,又说了一句:“多谢。”   正好这时,丽娘也带人抬着小轿来了,她远远看见,便扶着朱蕾的手站起身,向付彦之告辞:“我先走了。上次……多有失礼,幸好你宽宏大量,并不见怪,我实在惭愧……”   付彦之抬起头,满脸不解:“我何时说我‘不见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一写他俩见面,就时速慢如龟,是怎么肥四???   要不不见了吧哈哈哈 第13章 点破 ...   “他真这么说的?”苏贵妃又觉惊奇,又觉好笑,兴致勃勃问,“那你怎么答的?”   苏阮气鼓鼓地端起杯子,灌了两口冷水进去,然后重重放下,杯底磕在案上,咚地一声,“你说有这样的人吗?我都那么说了,他就不能顺着台阶下来,说一句‘些许小事,我早不记得了’……”   苏贵妃眼睛一转,接话道:“他要真这么说了,你会高兴?”   苏阮一怔,苏贵妃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望着她,“要是我的话,我肯定不甘心听别人这么说,因为这并不是什么些许小事。我宁可大家一起耿耿于怀。”   “……”苏阮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耍赖逼问,“你是哪边的?怎么尽向着外人说话?”   苏贵妃笑起来:“怎么会?我当然向着阿姐了!你怎么回他的?”   “我都惊呆了,回什么回?”   “嘻嘻。”苏贵妃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苏阮扭头瞪她,她忙收敛笑意,追问,“那后来呢?怎么收场的?”   苏阮悻悻:“他说我欠他一个解释,我说先欠着吧,就走了。”   苏贵妃这次无论如何忍不住,直接笑倒在姐姐膝头,“哈哈,先欠着吧,我的阿姐,你怎么这么风趣!哈哈哈……”   苏阮轻轻推了她一把,“你还笑!我不这么说,能怎么说?”   苏贵妃倚着她又笑了一会儿,才坐起身问:“他说的是上次杏园吗?”   “嗯。”苏阮轻轻一叹,“他大概以为我上次约他,是故意耍他玩吧。”   “咦?他不知道你不知道付彦之就是他吗?”   苏阮摇头:“这怎么能告诉他?还嫌不够丢人么?而且他不会相信的,因为阿兄跟他说……”   苏贵妃正听得津津有味,苏阮忽然停下不说了,忙催问:“阿兄说什么了?”   苏阮绷着一张脸答:“说我想……同薛彦……再续前缘。”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苏贵妃见此,没敢放肆大笑,强忍着说:“阿兄真是……就算是真的,他也不该如此直白。你问过阿兄吗?他真说了?”   “……嗯。”苏阮过后想起来这话,确实问过苏耀卿,“阿兄说,他心里就这么以为的,所以当日见薛彦来了,也就这么跟人家说了。他还振振有词,说既然都想约为婚姻了,自然该坦诚以待。”   说完这话,苏阮心累地按住额头:“原来我还能安慰自己,说就说了吧,大不了以后躲着他付舍人,老死不相往来便是。但……你说偌大的京城,怎么偏偏他今日也去了千秋观?”   苏贵妃:“……”   苏阮没发现小妹的心虚,还在烦恼:“而且他说,过两个月,薛伯母就要进京长住了。当年阿爹去世后,我和大姐都出嫁了,你又年幼,多亏有薛伯母常去探望阿娘,陪她说话、宽慰于她。如今我们富贵了,不说还报薛伯母,总不能像对他一样,权当不认识吧?”   “这是薛彦跟你说的?”苏贵妃问。   苏阮点点头——她从见到小妹,就只顾抱怨付彦之说话不留余地,还没来得及讲前情。   “要不是前面好好说了会儿话,我哪会自己提起上次的事?”   苏贵妃眼睛转了转,拉着姐姐说:“你别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了,听得我直糊涂。你不是去见赵郎中吗?怎么还和薛彦说上话了?”   苏阮这才想起,苏贵妃专派了人,等在自己家中,要她回去别耽搁,立即进宫来见,应是为了问她见赵培刚的事,便将提及母亲那段省略,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今日在千秋观的经历。   苏贵妃听得十分欢悦,却根本不管赵培刚,只问薛彦:“也就是说,你为了躲开他,提早离去,却正好撞见了他,这可不是缘分吗!”   “什么缘分!”一提起这事,苏阮就觉得胸口火烧火燎的,满是燥意,便自己动手,又倒了杯冷水喝。   “阿姐,你说,他会不会是看见你去千秋观,特意跟着进去的?”苏贵妃拐弯抹角地暗示。   “呵呵。”苏阮干笑两声,“是啊,他还特意算准了我要从假山出去,所以等在那儿呢!你以为他是什么大仙不成?”   苏贵妃吐吐舌尖,“这是纯属巧遇,但是别的可不一定。你想呀,你要去千秋观见人,是不是提前打了招呼?那他们要去,也是一样啊!说不准,他就是知道你要在那里见人,放心不下才去的。”   苏阮不信,“不可能!他要是知道,必定先躲得远远的,不然我怎么会在假山外面撞见他?”   “就算是躲,也有很多缘故的。比方说,他看见你和别的男子谈婚论嫁,心里煎熬……”   苏阮抬手按住妹妹的嘴,“你还真当个大事来钻研了,我不过是跟你抱怨两句,左右薛伯母进京还早呢,先不烦恼这个。”   苏贵妃拉开姐姐的手,认真道:“阿姐,我没同你说笑,我说真的!你不觉得他对你,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吗?”   苏阮看着她,张口想说话,苏贵妃却没让她说,自己飞快接了下去,“如果他真的怨恨你,还会跟你说薛伯母的事吗?反正换了是我,遇上负心郎,我不打他一顿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   “负心娘”苏阮:“……”   “我不是说你负心啦。”苏贵妃看她神色,忙解释,“但我猜测,你自己觉着,你在他心里,是负心的那个,对吧?”   苏阮没吭声,苏贵妃摊开双手:“所以我才说,你以为的,不一定是真的。否则,上次也就罢了,是阿兄找了旁人出面说合,他或许不好推拒,或许想见你一面,看看你如今的模样,都可以当做赴约的理由。但这一次……”   她勾住姐姐的手臂,凑过去看着她的脸,说:“你还欠着人家一个解释呢,人家都没记恨你,还是好好和你说话,你怎么就觉着,得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苏阮被她说得心潮起伏,一时乱极了,正不知如何回答,外面内监来报:“娘娘,圣上往这边来了。”   姐妹两个忙起身整理衣裙,一前一后的出去迎接。   圣上进来,挽住苏贵妃的手,笑问:“听说二姨今日约人相看,如何?可还满意?”   “……”圣上不提,苏阮真的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要考虑!   还是苏贵妃笑着替她回答:“她这么早就回来了,能有多满意?”   圣上便笑道:“也是。不满意也不要紧,慢慢相看,京中好儿郎多得很。”   三人各自就座,苏阮才道:“也不是不满意,只是须得再衡量一二。”   圣上问道:“衡量什么?”   “就是,有什么好衡量的?又不是两情相悦,难道你还肯为了这样一个人,委曲求全?”苏贵妃意有所指。   咦?她好像从头到尾都没在意过赵培刚?!苏阮终于反应过来——今天见到小妹之后,她一句都没问过相看的正主,反而句句不离付彦之,就好像赵培刚只是无关紧要的陪衬,付彦之才是苏阮今日要见的正主一样!   难道……是她?   在苏阮怀疑苏贵妃做了什么的同时,付彦之终于熬到石舫中只剩他和宋敞两人,可以追问他:“到底是谁告诉你,徐国夫人要在这里见人的?”   “邵公公的侄子。”宋敞自己已经琢磨过一遍这事,“你说会不会,是清凉殿故意把这事透给我们的?”   “他怎么跟你说的?”付彦之先问细节。   那日宋敞早早出了官署,就约着几个常一起喝酒的同僚,往平康坊去,“我们刚进坊门,没走几步就看见邵伦站在街边等人,大伙难免和他打个招呼,他拉住我问那家新开的、有胡姬的酒肆,我跟他说了几句,顺口问他等谁。”   现在想想,人家真是铺垫好了的,“他说等代国夫人府里那位郎君,还和我感叹说,谁突然富贵了,可真没处预料去。接着就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徐国夫人不知怎么看中赵培刚,要约在千秋观相看。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付彦之哼一声:“你定是只想着来告诉我,看我作何反应了吧?”   “……”宋敞讪讪,“我是觉着,你应该也想知道。”   付彦之掀起眼皮,斜了好友一眼,宋敞见他没生气,就大着胆子说:“既然你这么在意她,为何上次没谈成?你不是说,鸿胪卿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么?”   “趋炎附势?他自己就炙手可热,用得着吗?”   “你别打岔。”宋敞神色认真,“这里只你我二人,我认真说,若苏家真的不上林氏那艘贼船,也没有别的意思,那你没道理拒绝这门婚事啊!”   “我何时说我拒绝了?”   宋敞惊愕:“你是说,徐国夫人没看上你?这不可能吧!我们付舍人貌胜潘安、才比子建……”   付彦之伸手拍了他一巴掌:“别说那些废话,走了,找地方吃点东西去。”   他说着就出了石舫,宋敞忙追上去,“我跟你说真的呢,那赵培刚哪儿比得上你?我不信她肯见赵培刚,却看不上你!是不是你们从前有什么误会?”   “嘘!”眼看随从们已经跟过来,付彦之不让宋敞再说。   宋敞知道他谨慎,就不肯在外面吃饭,硬推着付彦之,去了他家,非得跟他把这事谈个明白。   付彦之无奈,只得屏退下人,告诉宋敞:“没有什么误会,只是我当年一介白衣,配不上人家罢了。”   他说得委婉,宋敞却明白了,“难怪你不愿多提。不过,上次不是他们苏家主动提起婚事的么?你去都去了,怎么最后不了了之?”   “我怀疑她不知道约的是我。”付彦之思索着说,“可能是鸿胪卿自作主张……不对,他不是那样的人……”   “难道是宫里那位?如今看来,她似乎并没有让徐国夫人也……的意思,就不知圣上……”宋敞话说到一半,吞了回去,“要不,我再去找邵伦套套话?”   “你当心话没套着,反被人家套了话。”   见他不反对,宋敞笑着站起来:“放心!我有准备,他就唬不了我!”   宋九郎信心满满地去为好友打探消息,却还没等找到机会,徐国夫人有意再嫁的消息就传遍京中。   一时间,涌去徐国夫人府自荐的男子,如过江之鲫,其中甚至还有不求名分、只求做入幕之宾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付彦之:→_→不知廉耻!   宋敞:要不……你也去自荐?   付彦之:…… 第14章 时局 ...   付彦之是在叔祖父付嗣忠那里听说此事的。   “我原说过,你的婚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主,既孙氏命薄,再娶之事,我便不插手了。”付嗣忠手执一柄蒲葵扇,为自己徐徐扇着风,“不过,我听宋相说,鸿胪卿曾托宋家六郎向你说亲。”   付彦之跪坐在叔祖父对面,正亲自动手煎茶。   他闻言抬起头,解释道:“也不算说亲,就是先见一面。”   付嗣忠白发白须,样貌和付彦之有那么三四分相似,因此即便年过花甲,仍有几分名士风采。   听了侄孙的话,老人家停下扇扇子的手,追问:“见完就没下文了么?”   付彦之没想到叔祖父会接这么一句,不自觉抿了抿唇,正考虑措辞,付嗣忠捋着白须笑了起来。   “想不到我家探花郎,也有不入人眼的时候。”   付彦之:“……”   “如此,我倒不担心了。”付嗣忠又说。   付彦之不解地看向老人,付嗣忠便解释说:“听说林相有个‘美姿仪’的外甥,今日一早去徐国夫人府拜访,当时有好几个世家子弟都在门房候着,徐国夫人只见了他一个。”   “有好几个?”付彦之没明白,“去做什么的?”   “看来你还不知道。”付嗣忠又摇起扇子,“这两日京中都在传,徐国夫人有意再嫁,于是各家上至四十、下至十四的独身男子,无不心动……”   听见“十四”,付彦之斟茶的手一抖,茶汤洒出些许来。   付嗣忠看得清楚,便笑道:“世人多如此,如今圣上专宠贵妃,又有扶持外戚之意,谁都想沾一沾苏家的光,无甚稀奇。”   付彦之擦了茶汤,将茶杯双手奉至叔祖父面前,才问:“圣上有意扶持外戚么?”   “你常在御前,难道没有察觉?”   “孙儿愚钝,只隐约觉着,圣上似乎对宋相越来越不耐烦。”   付嗣忠慢悠悠喝了一杯茶,才道:“宋相自己也有所察觉,开始安排后路了。他一退,几位相公必定都唯林相马首是瞻,但这并非圣上所乐见。”   付彦之明白了,“圣上需要有人牵制林相。”   “然而鸿胪卿并非合适人选,代国夫人府那位,听说也不学无术。是以,若能娶了徐国夫人,自然大有好处。”   付彦之皱眉:“旁人还可,林相掺合进去,又是为何?”   付嗣忠一笑:“他大约是为了占坑。”   “可林相不会不知道,圣上未必乐见徐国夫人再婚吧?”   这事宋家都能得到消息,御前红人林思裕,总不可能一丝风声都没听到。   付嗣忠却道:“听说贵妃改了主意,圣上也松了口,答应给徐国夫人挑一位服紫公卿为婿。”   那就难怪那些人趋之若鹜了。付彦之给叔祖父续了杯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问:“那么您原本担心的是?”   付嗣忠道:“自然是林相那位‘美姿仪’的外甥。虽说此人无关紧要,但若真娶了徐国夫人,苏家还能否置身事外,就不好说了。好在徐国夫人并不以貌取人,”老头儿说着冲侄孙促狭一笑,“否则怎能轮到他?”   付彦之:“……”   “听说昨日还有个孟浪美少年,非要自荐枕席,被赶出来以后,赖在徐国夫人府门外不走,最后让巡夜的武侯逮住,好一顿打。徐国夫人的喜好,可见一斑。”   付彦之:“……”   付嗣忠觉得侄孙这副无话可说的样子,特别有趣,便接着逗他:“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呃……”   “你见过徐国夫人,应当比我了解吧?对了,已故郑国公,是不是与你继父,同在洪州刺史治下效力来着?”   “看来您是都知道了。”付彦之苦笑。   付嗣忠伸长手臂,拿蒲葵扇拍了侄孙肩膀一记,轻斥道:“我知道什么?你与苏家有这一层交情,怎不早与我说?要不是为你继父迁转进京,查了他的履历,我还蒙在鼓里呢!”   付彦之先告罪:“孙儿知错。原是想着,虽曾与他家有旧,到底十年不曾往来,郑国公和太夫人也都已辞世,若贸然登门攀认,恐惹人耻笑。”   又躬身道谢:“原来父亲能升调入京,是因叔祖父之力……”   付嗣忠没让他说完,挥着蒲扇道:“薛湜对你视如己出,我心里承情,早想将他调入京中,让你与他们团聚。不过这些年京中人事变幻,我也几番起伏,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   付彦之还是认认真真行了一礼,谢过叔祖父的成全。   “一家人,不必客套。我已年老,照拂不了你几年,你叔伯们能做的也有限,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一辈的了。你两个兄弟,虽然姓薛,却是一母所生,趁着这两年,安排他们入仕,总是助力。”   “还有婚事。”付嗣忠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饮了第二杯茶,之后盯住付彦之,像是有话要说,末了却一叹道,“罢了,说好随你自己的意。你在官署值宿一夜,想必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付彦之应声告退,回到家中,已过巳时中。他饥肠辘辘,顾不得别的,先吃一碗凉面填饱肚子,才开始思考叔祖父今天跟他说的话。   圣上做了二十多年天子,亲手缔造下如今的太平盛世,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他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听得进谏言,也不愿像从前那样克制自己的欲望。   所以宋相这等不愿阿谀谄媚的贤臣,圣上越来越疏远,林思裕那等口蜜腹剑的小人,却渐渐得到宠信。   这是他们无力阻止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果不愿与林思裕同流合污,亦不想被圣上厌弃,只能走另一条路……。   “子美!你听说了吗?”   付彦之正凝神思索,冷不防宋敞突然窜了进来,还一惊一乍地问:“居然有人去徐国夫人府自荐枕席!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付彦之看一眼窗外,“你这么早就散衙了?”   “我现在身上没差使,闲得很!”   宋敞摆摆手,在好友面前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完,长出口气说:“我出来时,正看见徐国夫人和代国夫人的车驾往宫城去了,邵伦说,八成是贵妃召见。我就顺嘴打听了一句,贵妃到底是什么章程。”   付彦之心里想的还是宋相只怕不久就要罢相,眼见宋敞没心没肺的,还替自己操着闲心,就说他:“你总这么闲着,也不是回事,宋相怎么说的?”   宋敞反而惊讶:“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他倒反问起来了!   “你放心好了。祖父说了,过得一两个月,到秋日还让我放外任,这次大概是要我去哪个刺史手下,踏踏实实干上几年了。”   付彦之心下一安:“也好。朝中党争愈演愈烈,你又压不住脾气,在外面反倒自在。”   “是啊,我也这么说。只是舍不得你们这些至交,所以我才着急你的婚事。”宋敞说着说着,又说回来了,“邵伦跟我说,贵妃其实做不得徐国夫人的主。徐国夫人不肯侍君,宁愿踏踏实实找个稳重人再嫁,贵妃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付彦之想想早年这两姐妹的相处,点头道:“像是真话。”   “他还说,两位国夫人,贵妃明显和徐国夫人更亲近。上次徐国夫人从千秋观回家,一进门就被接进宫去,两姐妹说了一个时辰私房话,邵公公在跟前侍候,听来听去,没怎么听见赵郎中的事,反倒都是在谈一个叫薛彦的人。”   宋敞笑吟吟看着好友:“这个薛彦,你可曾听过?”   薛彦本人丝毫不为所动,“我猜,他根本没告诉你,贵妃和徐国夫人谈了薛彦什么。”   “……”宋敞悻悻,“别说他不告诉我,邵公公也不可能告诉他呀!”   “所以,这只是个鱼饵罢了。”   “那你咬不咬?”   付彦之:“……”他想咬人!   ***   宫城之内,清凉殿中,撒了鱼饵的苏贵妃正和苏铃一起调侃苏阮。   “怎么不把那美少年带进宫来,叫我也瞧瞧?”   “二娘藏得才深呢,我紧赶慢赶地过去,都没瞧见,娘娘更别想了。”   两姐妹嘻嘻哈哈,苏阮一脸无奈:“哪有什么美少年?这位韩四郎,已经二十二了。”   “连年纪都报了?”苏贵妃好奇,“到底长什么样?”   “长得确实出众,古书上说美男子‘形容昳丽’,我总想象不出,这回见了韩四郎,倒有几分体会了。”   “真的?”苏铃听她如此盛赞,也按捺不住了,“那你怎么那么快就让人家走了?”   苏阮失笑:“我见他,不过是看林相公的面子罢了,又不是因为他长得好。”   “可是既然见了,又长得好,怎么就没多谈几句?”苏贵妃接着问。   “……”苏阮面有难色的左右看看。   苏贵妃忙叫人都退下,只留心腹守在门口,苏阮才低声对姐姐和妹妹说:“他像个小娘子一样,脸上的粉比我还厚,眉毛画得青黑青黑的,好看是好看,就是……”   苏贵妃和苏铃都嘻嘻哈哈笑起来,“缺乏男子气概是不是?”“哎哟,也别这么说,人家这也算魏晋遗风吧?那时美男子不就兴傅粉么?”   苏阮无奈地等她们笑完,才叹道:“也不知道是谁给我把消息传出去的,真是平添烦恼。”   “这不挺好么?送上门来给你挑,比你自己瞎打听便利。”苏铃笑道。   苏贵妃赞同:“就是!你要嫌烦,我派个人帮你定规矩,他们不是想自荐么?先统统交个画像上来,我们挑拣。有文采的,可以附个诗赋文章……”   苏阮听她还认真起来了,忙说:“快别闹了!婚姻大事,哪有这么操办的?”   “这么操办怎么了?你是怕谁知道了,心里不自在不成?”苏贵妃嬉笑着问。   苏铃好奇:“谁啊?”   苏阮装傻:“是啊,谁啊?”   “那就没谁。”苏贵妃狡黠一笑,扬声叫人,“邵屿。”   邵屿应声进来,苏贵妃接着吩咐:“你带个人去徐国夫人府坐镇,有去求见的男子,叫他们先拿一张画像来,再附个家世履历、性情爱好什么的。”   苏阮张口想阻止,邵屿已经答应下来,苏铃还拉着她说:“你就听娘娘的吧!”   苏贵妃也说:“就是,听我的,不用顾虑那么多!”   邵屿都带人走了,苏阮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得由着苏贵妃。却不想这么一闹,竟然闹出一场大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到破纪录……   PS:给付舍人改了个字,总觉得士美容易让人想起陈世美…… 第15章 案发 ...   苏贵妃一向爱热闹,现在有圣上宠着,更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敢劝阻。   苏阮呢,心里有点反感京中权贵拿她当可居的奇货,见苏贵妃兴致勃勃,便也没坚拒,想借此给那些人个脸色看。   她以为都是官宦人家,再怎么贪慕权势,最基本的脸面还是要的,要画像这种选美一般的章程,足以令他们冷静下来,仔细掂量。   然而,消息放出去还不到三天,邵屿就带人捧了十几张画像,送到苏阮面前。   “我早说了,你偏不信。脸面?”苏铃感叹着拣起一卷画像,轻轻敲击掌心,回头看向妹妹,“现今谁还在乎这个?飞黄腾达了,脸面自然有,否则不过是穷酸罢了。”   苏阮没答话,先跟邵屿道了声辛苦。   邵屿回礼道:“不敢称辛苦。下官另抄了一份名录,将这十五个人的父祖也登记在册,夫人可以慢慢筛选。”他说着双手呈递了一叠笺纸出来。   苏阮很想说“不用了,不管这十五个人的父祖是谁,都不要”,但又考虑邵屿毕竟忙活了这几日,便让丽娘接了过来。   两人对答这会儿,苏铃已经打开了手上的画卷,“哎哟,怎么还有年纪这么大的?”   苏阮和邵屿同时看过去,只见画上一位长须老者坐得端端正正,手边还放着一根手杖。   “……”苏阮苦笑,“胜在写实。”   邵屿道:“这是都水监主簿武仁举,今年刚满四十——四十岁以上的,下官明令不收。”   苏铃惊讶:“才四十?怎么老成这样的?”   邵屿张口,似乎还想介绍两句,苏阮忙说:“阿姐管他呢?放一旁吧。”   “也对。”苏铃反应过来,“这么个芝麻官儿,就算年少也不成。”   她随手将画卷丢在一旁竹席上,又拿了一卷打开。   苏阮想先打发走邵屿,就没管姐姐,跟邵屿说:“我先慢慢看着,有劳邵公公。娘娘若问起,烦你代为回报。”   邵屿答应一声,告退要走,便在这时,苏铃突然惊叫一声:“这是什么?”   苏阮转头看去,却见苏铃将手中东西一丢,连连后退,忙迎上去扶住,再看落在地上的东西,却是一个形状狭长的小木匣。   木匣翻倒,底部朝上,看不见里面有什么,邵屿快步过去,弯腰拾起木匣,脸色登时大变。   “什么东西?”   苏阮让侍女扶住姐姐,自己想走过去看,苏铃却一把拉住她:“别看!”   邵屿也接道:“夫人还是别看了。”   他抽出一条绢帕,垫着手将东西原样塞回匣子,回头看向随他来送画卷的小内侍,沉着脸问:“我方才检视时,怎么没有这匣子?谁送进来的?”   两个小内侍同时跪倒,一个说:“小的不知。”另一个说:“夫人有言在先,不收礼物,小的们怎敢抗命?委实不知。”   苏铃这时定了神,接话说:“是卷在那张画像里的。”   苏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几案上一张画像已经展开,便走过去拿起来。   邵屿用袖子掩住木匣,上前两步,问:“夫人可否借下官一看?”   画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旁边题了四个字:魏少明像。   苏阮不认得此人,也没听说过,就递给邵屿,顺便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偶人!”   苏铃走过来,拉住妹妹的手,苏阮闻言已是一惊,又察觉姐姐在颤抖,忙扶着她问:“你没事吧,阿姐?来,先坐下。”   苏铃却不肯,她紧握着苏阮的手,问邵屿:“魏少明是谁?”   邵屿面色凝重,回道:“二位夫人,事关重大,须得回报圣上。”又环顾室内,补充,“还请徐国夫人下令关闭府门,不许任何人等外出;凡是接触过画像的奴仆,一律召集到院中,听候讯问。”   “是得回报圣上!”苏铃显然受惊不小,声音都尖锐起来,“二娘,我们这就进宫!看是什么人这样大胆,竟敢将这等厌胜之物送给你!”   苏阮站着没动,她看向邵屿,不太愿意相信的,问:“姓魏,不会是……”   邵屿点了点头,苏阮一颗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姓魏怎么了?哪个魏家……”   苏阮转回头,对情绪激动的姐姐低声说:“太子妃,姓魏。”   苏铃嘴闭上又张开,却直到坐上车进了宫,见到圣上和苏贵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掩面啼泣起来。   “圣上,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姐妹做主!”   相比惊惧又委屈的苏铃,处于事件中心的苏阮,冷静得像个局外人一般。   她和邵屿一前一后,将事情经过禀报给圣上,在圣上大怒发火时,还劝解说:“圣上息怒,也许只是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罢。”   “闹着玩?能拿这等邪祟之物来闹着玩的,必也不是什么忠孝之人!”   圣上说着就站起身来,连声吩咐,命人即刻查抄魏府、抓捕魏少明,并召集宰辅议事,邵屿和那两个去苏阮府中帮忙的小内侍,也被一同带走。   苏阮心知自己那句劝解,实在无力,但她不说那一句,心中又确实不安。   巫蛊厌胜之事,历来都是大忌,圣上更格外厌恶此术——早年刘皇后被废,就是因她私自与术士往来,想对圣上下咒——如今此事涉及太子妃娘家,恐怕也难善了。   她想着想着就不由叹了口气,苏贵妃安抚住了大姐,才发现二姐也怔怔地出神,忙走过来拉住她,柔声道:“别担心,有圣上呢。”   “嗯。”苏阮点点头,随着苏贵妃到坐榻边坐下,“我听邵屿说,这个魏少明并非太子妃的亲弟弟,所以,应当……”   苏铃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闻言擤着鼻子嗔怪道:“你还操心旁人!也不想想你平时独身一个,万一我没发现,这东西真留了下来……呸呸呸!万幸无事!”   说完又想起来骂人,“你们说这人是不是失心疯了?不管为了什么,他把这东西送到二娘面前,不都是找死吗?”   苏阮心中一动:“是啊……别是被人陷害……”   她说着看向小妹,苏贵妃却摇摇头,低声重复:“有圣上呢。”   姐妹两个眼神一对,苏阮就明白了苏贵妃的意思——不管事情真相如何,到了这一步,就都不是她们苏家人能管的了。   毕竟苏贵妃当初差点就进了东宫。有这一层,不管东宫是兴是衰、是起是伏,她们苏家都要当无事发生,彷佛朝中根本没有这个储君一样。   “陷害?谁陷害谁还不好说呢!”苏铃犹自气愤,“你今日别回府去住了,等他们查清楚再说。”   苏贵妃赞同:“二姐留在宫里吧,我陪着你。”   苏阮摇头:“我还是去阿兄那里,也好把这事告诉他。”   苏耀卿是她们三姐妹的亲兄弟,他的府邸就是三姐妹的娘家,苏阮有事去住几天,最正当不过。   苏铃和苏贵妃都没有异议,等苏铃洗过脸,重新上好妆,苏阮就和她一起告辞出宫,去了苏耀卿府里。   苏耀卿早已散衙回家,还不知道出了大事,正在书房考长子和次子的功课,听说大姐和二妹来了,他也没当回事,叫带进去见夫人。   苏铃听说,倒气笑了,“瞧见没,你阿兄都有官威了,居然敢不见我!”说完拉着苏阮气势汹汹冲到苏耀卿书房,本来要骂人,看见两个侄儿在,才勉强憋回去。   “怎么了?”苏耀卿惊讶起身。   苏阮先冲两个侄儿笑笑,才说:“有点事情。”   苏耀卿见她笑容勉强,忙打发两个孩子出去,请她们两姐妹入座。   苏阮坐下,把整件事和兄长说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此事……”   “你七上八下什么?”苏铃没好气地打断妹妹,“这么大的事,有人倒霉是肯定的,但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无辜受害。你踏踏实实地在大郎这里住下,等圣上裁断便是!”   “我是怕……算了。”苏阮叹口气,“事情已经发了,也只能等着看了。”   苏耀卿若有所思,但并没开口,等到送走苏铃,才低声问苏阮:“此事不会殃及太子吧?”   “我就是怕这个。”   这话和苏铃说,苏铃必定不以为然;苏贵妃那里,则是完全不能提。苏阮也只好和兄长说了,“偶人是送去我府里的,在场之人,除了我和阿姐,只有邵公公,可邵公公是娘娘身边的人。若太子真被牵连,恐怕外人都以为是我们陷害太子呢!”   苏家和太子这层关系,里外都是尴尬。圣上在一日,尴尬的是太子,圣上若不在了,太子继位,尴尬的就是苏家。   而圣上虽然保养得宜,却到底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从外人角度看,苏家为了后路,有易储之心,实在再正常不过。   没人会去想苏家立足未稳,甚至没有一个能掌舵的当家人,根本无力策划这等剑指东宫的大案。   旁观者永远只看结果和动机。   就连对苏耀卿有些了解的付彦之,在听说太子妃娘家给徐国夫人府送了厌胜偶人,圣上震怒,欲因此废太子时,都忍不住怀疑,苏家是不是跟林思裕结了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想今天双更补上的,没想到一更就这个时间了…… 第16章 废黜 ...   与凭自己本事坐上至尊之位的圣上不同,太子之所以能做太子,只是因为他是长子,且曾被刘皇后抚育过——就这一点优势,还在刘皇后被废后,成为了劣势。   圣上早有易储之意,宋、林两位宰相之争,也有一半是源于前者想保全太子、后者图谋废太子,付彦之位在机枢,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此事最终竟会与苏阮有干系。   “圈套,明摆着的圈套!魏少明是去送画像自荐的,随画像附送一个偶人做礼物,这说得过去吗?再说了,东西送进徐国夫人府,有没有被掉包,谁知道?”   宋敞气得在付彦之面前转圈,“用心险恶,险恶至极!”   “魏少明已经认了那是游方术士给他的偶人,家中还又搜出三个。”付彦之提醒道。   “那又如何?他是蠢,但他再蠢也不会自己找死,主动把这玩意儿送到徐国夫人手上吧?”   “他已经认罪,再谈这些,没有意义。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宋敞哼道:“认罪?不过是屈打成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魏家都打死好几个了!可恨这个魏少明软骨头,认罪就算了,竟还攀扯东宫!更可恨是,还真有人信!他一个太子妃伯父家的庶子,能和东宫有什么联系?别说东宫,他去徐国夫人府送画像,连他爹都不知道!”   付彦之皱眉:“你低声些!”最深信不疑的那个,可不就是圣上。   宋敞不平:“低声?这明明白白是个圈套,再不出声,他们的阴谋就得逞了!”   “你上书了?”付彦之一急,伸手拉住他问。   宋敞却突然泄气,原地坐倒,悻悻道:“没有!他们都不让!”   付彦之心中略安,在他对面坐下,劝道:“此案尚无定论,急着上书,只会激怒圣上。林相在旁虎视眈眈,你自己受责还在其次,万一牵连宋相……”   “你以为事到如今,我祖父还能全身而退么?”宋敞愤愤地捶了一记竹席,“我这次来就是奉他老人家之命,给你传几句话。”   付彦之听说,忙坐直了些:“宋相有何吩咐?”   “吩咐你告病。”   付彦之一愣:“为何?”   宋敞面色难看:“长辈们都觉着此次怕是……万一圣上真的决意废黜东宫,你应该也不想执笔吧?”   付彦之默然,宋敞接着说:“我祖父的意思,他定是要为此事争到底的,不管结果如何,机枢之内,总要留一个还能在御前说话的人。”   付彦之还是不吭声,宋敞就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   “可若我在此时独善其身,山还是青山么?”   “你这人,说我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到自己身上就……”   “我与你不同。”   宋敞不服:“哪里不同?”   “你有家室,做事之前,总要想想嫂嫂和孩子们。”   “……”宋敞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付彦之能以没有家室为由,堵得他无话可说。   “违心之事,我做过一次,愧悔多年,实不愿重蹈覆辙。你代我回复宋相,就说彦之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其实宋敞心里,也不认同祖父要求付彦之退避的做法,便没再劝,只问:“你打算怎么做?”   “没什么打算。你回去吧,近期都不要再来了,免得落人口实,说宋相结党。”   宋敞才不肯,“你少给我来这套!不把话说清楚,我才不走!你刚说什么‘违心之事’,你什么时候做过违心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宋敞带点迟疑,猜测道:“和徐国夫人有关?”   “不是。”   “说到这个,你觉着,徐国夫人到底与此案有没有关系?”见他答得坚决,宋敞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付彦之皱起眉:“我如何得知?”   “她不会……真的看上韩四那个轻薄无行的浪荡儿吧?如今有不少人猜测,韩四之前上门,就是去与徐国夫人密谋……”   宋敞话说一半,见好友脸色不好,到底咽了回去。   其实,不管徐国夫人是否参与此案,苏家对废太子一事,定都乐见其成——仅这一点,他们这些正直臣子,就无法和苏家结成同盟。   付彦之和徐国夫人,如果没有突发此案,也许还有重叙旧情的可能,可惜……。   宋敞想到这里,还不及叹息,外面下人匆匆来报:“郎君,宫中来人,宣您即刻进宫。”   付彦之和宋敞对视一眼,都觉得事情不妙。付彦之今日轮到值夜,本来晚点就要去官署点卯的,这会儿功夫,突然宣他,难道……。   “你先从后门走吧。”付彦之匆匆打发宋敞,自己换了官服,就与来人一同赶赴皇城。   差不多同一时间,苏阮搬回徐国夫人府,府中经过一番彻查,门房少了好几个人,也清净了不少。   苏阮把管家叫来,问了经过,“这么说来,那个匣子是我们府中下人私自收下,然后趁人不备,偷偷卷进画里的?”   “是,他收了魏少明的钱财。”   “此人什么来历?”   苏阮从老家来时,除了几个贴身侍婢,只有两房陪嫁下人,自然无法打理偌大一个徐国夫人府。好在圣上赐下府邸时,也给她们姐妹赏赐了不少奴仆。   “原是罪臣之后。祖上犯事的时候,他才五岁,因此免于死罪,没为官奴。”   苏阮还待细问,苏铃从隔壁过来看她,“你自己回来的?你阿兄没送你么?”   “又不远,哪用得着送?且阿兄还在官署。”   “我听说,朝中为此事吵得十分厉害,没牵扯他吧?”   苏阮道:“我跟阿兄商量了,不表态,自然不牵扯他。不过,圣上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苏铃瞪起眼睛:“下定决心做什么?”   苏阮摆摆手,侍婢们便都退下,剩她们两姐妹说话。   “自然是废黜太子。”   苏铃长出一口气,“那就好。”说完见二妹不但面无喜色,还紧蹙着眉,又问,“怎么?”   “圣上决意废太子,宋相不可能不谏阻,阿兄说,圣上早对宋相不满,恐怕废太子之前,会先罢黜宋相。”   “那又怎么了?与我们何干?”   “阿姐,太子和宋相都遭罢黜,最大受益人,是谁?”   苏铃想了想,没头绪,就说:“管他呢!反正废了太子,与我们家大有好处。”   苏阮苦笑一声:“是啊,恐怕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但实际最大受益人,是林相。宋相一去,再无人能压着他,过得一些时日,林相再拥立新太子,就更风头无俩了。”   苏铃对朝中事务不了解,但并非蠢人,“你的意思是,林相拿我们家做由头,成就他的功业?”   “嗯。”苏阮点点头,“我刚问过,装偶人的匣子是魏少明拿来的没错,他私下收买了门房一个下人,把东西交给他,让他伺机卷在画像里,别被人发现。”   宅门里修炼过十几年的苏铃,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人其实是林相的人?还真是好手段,这姓魏的也是蠢,东西经了第三人,怎么还能说得清?”   “是啊。林相算得透透的,我们只要见到这偶人,又牵涉太子妃的娘家,定会立即回禀圣上,圣上……恐怕也早有废黜太子之意。”   “所以他是有意投圣上所好了。”苏铃说到这儿,转念一想,“其实,他也想投娘娘所好吧?”   “投娘娘所好?阿姐,林相在拉我们家垫背呢!”   “这叫什么垫背?”苏铃不以为然,“东宫原就是隐忧,一举除去,不好吗?此事我们毫无损失,林相就算独揽大权,难道还敢为难我们家不成?要我说,他比那些假正经的大臣好得多,只要娘娘是圣上心尖上的人,他林相就会哄着我们,不是么?”   苏阮一时被她问住,竟不知如何反驳。   苏铃看她无话可说,心中有些得意,就拿出长姐的架势,教育妹妹:“你啊,总是想得太多,何必呢?咱们是外戚,因娘娘盛宠而得势的,便是做个圣人样子出来,也没人会信。阿阮,人生短暂,及时行乐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谈也没意思,苏阮叫人进来服侍,和姐姐一起喝了会儿茶,婉拒了她邀自己过府吃饭的好意,才把苏铃送走。   其实苏阮对于两位宰相之争,没有什么倾向。她孀居四年,少见外人,并不知朝中动向,两位宰相的为人,也多是道听途说,所以谁上谁下,她都不太关心——反正自家兄长是不可能坐上相位的。   她只是不想做棋子。   而林相林思裕,恰恰就把她和苏家,当做能将太子和宋相置之死地的棋子。   苏阮为此,很是不快。这份不快让她连晚饭都不想吃,只草草喝了碗冰粥,就打算早早歇着。   却不料暮鼓刚响,苏耀卿就急匆匆地来找她,“圣上刚刚贬宋相为永州长史,令以谋逆罪,拟诏令废黜太子……”他说到这里,深吸口气,“付彦之抗命,力陈太子无罪,圣上震怒,要免去他的官职,发配岭南!”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凌晨见…… 第17章 求情 ...   短短一番话,却句句令人心惊。   “谋逆?”这罪名一定,就不只是废太子,而是要太子死了,难怪付彦之抗命。   苏阮没说出口的话,苏耀卿心中尽知,他叹息一声:“天家父子的事,我们管不了,但付彦之,我想面见圣上,为他求个情。”   “理当如此。”苏阮毫不犹豫,“我去换件衣裳,与你同去,你求见圣上,我去见娘娘。不过,阿兄,你得记住,求情只讲情,不提其他。”   苏耀卿没太明白,苏阮怕兄长弄巧成拙,教他说:“你去求情,总得有个因由,这因由绝不能与废太子一事有关,所以你只提两家早年交情便是。”   “你说得对。那我就跟圣上讲讲,当年薛伯母与母亲的情谊,请圣上看在母亲面上,饶付彦之一次。”   “还有薛伯父。父亲曾经借过他的官袍,却不小心勾破了,母亲想法做了一身新的还给薛伯父,他不肯要,说只破了一点不要紧,补一补就好,反而父亲的官袍实在太旧,穿去见上官,有失体统,让留着给父亲穿。此虽小事,却可见两家之亲近。”   “还有这事?”苏耀卿惊诧,“我怎不知?”   “你那时在书院读书,这等琐事,谁会和你说?”   想起那段全家盼着他考进士的日子,苏耀卿不由沉默。   苏阮大概明白他的心情,拍拍兄长手臂,道:“都过去了,你等我一下。”   她说着快步回内室换了衣裳,又简单梳妆后,便与兄长一道出门,赶在宵禁之前,进了宫城。   苏阮有圣上特许,可随时入宫,一路畅通无阻的见到了苏贵妃。   “圣上不在?”苏阮见到小妹就问。   苏贵妃摇头:“说是晚点过来。”她拉着姐姐的手进去内殿,“你听说了?”   苏阮点头:“阿兄告诉我的,他去求见圣上了。”   “圣上正在气头上,阿兄可别……”   “放心。”苏阮把自己怎么和苏耀卿商量的,告诉了苏贵妃,“咱们不掺合那些,只讲私情。”   苏贵妃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未必能成。”   苏阮看她面色凝重,心里一沉:“只免于流放,都不成吗?”   苏贵妃一叹,转头叫邵屿,“你把付舍人的事,和徐国夫人说说。”   邵屿答应一声,向苏阮道:“付舍人以汉武江充作比,极言太子无罪,圣上只判处流放,已是有所宽宥,若按林相的意思……”   汉武帝晚年,宠臣江充与太子刘据有隙,以巫蛊案陷害太子,致使京城大乱,前后牵连人命数十万,汉武一世英名尽毁于此。   付彦之拿此事来类比圣上,也难怪圣上震怒。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圣上这都没听林思裕的,给付彦之定死罪,是不是说……,“看来圣上对他还有爱惜之意?”苏阮试探着问。   “付舍人为官谨慎,又有文采,圣上素来是嘉许的。”邵屿对徐国夫人的聪敏很满意,他们娘娘的娘家人,总算有个靠得住的。   “那邵公公可有法子救他?”苏阮看邵屿的意思,不像是劝自己放弃,忙追问。   邵屿更满意了,“下官倒是有个法子,只怕夫人不愿意。”   苏贵妃插嘴:“有什么法子,先说来听听,愿不愿意的,另说。”   苏阮也说:“请公公赐教。”   邵屿连称“不敢”,然后解释道:“其实夫人与鸿胪卿的计策,已极高明,若是平常,圣上必定网开一面,可惜如今正值非常时刻,若想让付舍人免于流放,不光得圣上点头,还要让林相无话可说。”   是啊,宋相被贬,林思裕得掌大权,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付彦之骂江充再世,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就连圣上,也不好不顾林思裕的面子,前脚说流放,后脚就赦免。   “那么依公公之见,如何才能让林相无话可说?”   邵屿姿态谦恭,头微微低着,视线也收回去,看着地面,“放眼朝中,如今林相唯一不敢惹的,也只有两位夫人和鸿胪卿了。鸿胪卿出面求情,言及两家上一辈交情,在情理之中,林相不好说什么,却尽可提议赏赐薛湜夫妇,绕过付舍人,毕竟他已改姓归宗。”   苏阮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忍不住转头看向苏贵妃,却见她神情专注,正等邵屿下文。   “但如果,付舍人与苏家的关系,不仅限于上一辈,甚至于,他就是鸿胪卿和夫人的至亲……”   邵屿点到为止,却已足够苏贵妃明白过来:“你是说,让他和徐国夫人成亲?可是,来不及了啊!”   邵屿答道:“有个名分,足矣。”   “对!”苏贵妃一拍手,转头拉住姐姐,“上次圣上答应过我,只要你二人愿意,他就亲自做媒,成全你们!如此一来,不用阿兄,我直接出面给自家姐夫求情,难道林思裕还敢多嘴?”   “圣上什么时候答应过?”苏阮问。   “这个过会儿再说,总之他答应过,邵屿他们都听见了。哎,邵屿,你去前面看看,找个机会,请圣上来。”   邵屿应声告退,苏贵妃看看姐姐脸色,问:“怎么?你真的不愿意?”   苏阮轻蹙眉头:“这不是儿戏,也不能反悔,我……”   “那就只好看他流放去岭南了。”苏贵妃接得飞快,“他年纪轻,身体也还好,在那瘴疠之地捱到刑期满了,没准还能活着回京城。”   苏阮:“……”   苏贵妃拉着她到坐榻边坐下,叫了个侍婢来捶腿,慢悠悠道:“其实我也觉得,闹成这样,你再嫁给他,没意思得很。他此番就算能免于流放,官位也没了,让我阿姐嫁给一个无官无职的,我都替你委屈。”   “我不是说这个……”苏阮忍不住解释。   “那是为了什么?”   苏阮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不是说,得两人都愿意么?万一他不愿意呢?”   “他不愿意?他有什么不愿意的?”苏贵妃恼了,声音也大起来,“原先我还想着,非得他求你到你心甘情愿,才许了这门婚事,如今……”   话没说完,外面来报:“圣上往清凉殿来了。”   苏贵妃吞回没说完的话,最后道:“总之,你别勉强,愿意就救他,不愿意也不用心里挂怀。流放免不了,还能拖日子,日子拖不过去了,也可以打点路上押送之人,尽个心意就行了。”   苏阮心里翻来覆去,也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一直到圣上来了,她都没能拿定主意。   “这么晚了,二姨还没回府?”圣上面色疲惫,见到苏阮,不似往日那般亲切温和。   苏贵妃挽住圣上的手,代为答道:“她听说了付彦之的事……圣上见过我阿兄了么?”   圣上点点头:“见过了。若是求情,就免了吧。哼,朕能饶他死罪,已是看在你们一家面上。”   直接就把求情的门给堵住了。   苏阮没有办法,提裙跪倒,圣上皱眉:“这又是何必?你不是早和付彦之断绝往来了么?”   “虽断绝往来已有十载,但妾心中,始终无法释怀当年事。”苏阮抬起头仰视圣上,面上全是哀恳之色,“妾愿以徐国夫人……”   “阿姐!”苏贵妃眼见不对,立刻开口打断了她,“你既说不出口,还是我来说吧。”又叫侍婢扶苏阮起身。   圣上目光在两姐妹脸上扫了个来回,让苏阮坐,问道:“怎么?二姨是突然发觉,自己旧情难忘了?”   他语气颇不以为然,苏贵妃却不受影响,笑道:“哪里是突然发觉?圣上上次说付彦之意难平,其实阿姐她何尝又意平过?只是她总觉着自己对不起人家,以为人家一直怨恨她,才躲得远远的罢了。”   圣上将信将疑,看着苏阮问:“是么?”   苏阮神色复杂,似惭愧,似伤怀,一双眼睛也泛了红,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但她并不哭,还强撑着说:“原就是我对不起他。”   声音轻而坚定,圣上瞬间心软:“罢了,岭南确实过于荒凉,要不改判灵州……”   “灵州”二字一出,苏阮顿时急了,“求圣上开恩……我……”   圣上皱眉:“我这不是已经开恩了么?”   苏阮别无办法,只得一咬牙说:“我确实难忘旧情,哪里也不愿他去,只想他留在京城,求圣上开恩,为我和付彦之做媒!”   她说着起身,再次跪倒,深深拜了下去。   圣上显然没有想到,惊愕得半晌没有反应,苏贵妃心知此时不宜开口,便连呼吸都放轻了,等圣上表态。   “荒唐!”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圣上终于出声斥道,“你……你……,”他指点着苏阮,却没说出什么来,干脆转头跟苏贵妃说,“你来说她!这什么荒唐念头!”   苏贵妃忙挽住圣上手臂,柔声劝道:“陛下息怒。”又对头还顶着竹席的苏阮说,“我早说不成吧?圣上虽然答应过,只要你愿意,就成全你跟付彦之……”   圣上立刻反驳:“我几时说过?”   “你说过的呀!”苏贵妃一双闪亮明眸里,全是惊讶,“就在这清凉殿里,你说可惜了,若是二姐能回心转意,她和付彦之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记得清清楚楚呢!”   圣上:“……”   苏贵妃见他不说话了,又转向姐姐,“但此一时彼一时,付彦之已经免官……”   苏阮抬头道:“我不在乎。圣上要是觉得单免官罚他不够,妾愿以国夫人的诰命抵偿。”   苏贵妃拦了半天,还是没拦住她这句话,不由气恼:“什么话?他免官了,你也除诰命,你们俩成亲以后,餐风饮露去吗?”   苏阮低头不语。   圣上缓过劲来,冷哼一声:“行了,两姐妹在我面前做戏!”   苏贵妃连叫“冤枉”,“我可没有!我是真的替我姐姐不值!但你看,我也管不了她呀!”   “还演!”圣上抬手点了点苏贵妃额头,“我是答应过。但你莫要忘了,我说的是,‘只要他们两个都肯’,婚姻大事,只二姨愿意可不行。”   “那就把付彦之叫来问问呗。”苏贵妃答得飞快。   圣上又哼一声,带着她们姐妹去了前面甘露殿,让姐妹两个藏于屏风之后,再叫把付彦之押来,当面问他愿不愿意。   付彦之果然,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苏贵妃:???狼心狗肺!   苏阮:这是……肺腑之言呐o(╯□╰)o   付彦之:不不不!是言不由衷!   (今天算早的,皮一下~ 第18章 何必 ...   圣上是这么说的:“付彦之,你此番犯上之罪,本无可恕,但徐国夫人愿与你成亲,替你作保,免于流放,你意下如何?”   苏阮与苏贵妃并排坐在里侧屏风之后,为了不把人影映到屏风上,内殿特意吹熄了灯烛,于是外面灯光照过来,便刚好可以将圣上和付彦之的侧影,投射得清清楚楚。   苏阮看到,圣上问完话后,付彦之微微抬起了头,似乎是想看圣上的神情。但圣上并没准他抬头,直视君上非人臣之礼,他很快止住,却并没有立即回答。   圣上也没催他,就那么静静坐着等待。   没人说话,大殿之中便安静得令人窒息,苏阮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三十二,付彦之终于开口。   “圣上恕臣无礼,您是说,徐国夫人么?”   感情等了这半天,他还没反应过来,苏阮紧绷的心弦松了松,却听圣上问:“怎么?你不相信?”   “臣着实难以置信。”   “为何?”   “因为,她该知道,臣绝不可能答允。”   果然,苏阮无声苦笑,苏贵妃见状,忙握住她的手,给予安慰。   付彦之不愿意,本是圣上乐见的结果,事情正可到此为止,然而付彦之说的“她该知道”这四个字,彷佛另有故事,又让圣上好奇起来。   “绝不可能?这话从何说起?徐国夫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贵妃的亲姐姐,有国夫人的诰命,怎么就入不了你的眼了?”   苏贵妃气付彦之不识好歹,听见圣上这话颇为赞同,忍不住重重点头,却忘了她头上插着步摇,这么一动,步摇晃荡,发出一阵轻响,吓得她忙抬手攥住。   幸好屏风那边,付彦之已先开口说话:“圣上误会了,非是臣眼界高,实是……”   苏贵妃攥着步摇暗自庆幸,那边却忽又停了,而且从屏风上的影子看,似乎付彦之侧了侧头,她一时紧张地屏住呼吸。   “那就是另有缘故了。”圣上离屏风后的两姐妹更近,听见动静,就接过话来,不让付彦之分心,“我听她们姐妹的意思,再看你这番态度,莫非是,你还记恨当年她舍了你嫁张敏中?”   付彦之没有立即回答,苏阮不自觉攥紧拳头,心高高悬了起来。   “记恨谈不上,只是,芥蒂难消。”   “我倒不知你是这样心胸狭窄之人。她家当年的情形,你当比我清楚,张敏中如何且不说,他父亲是张智,可是做过宰相的。”   “臣心中芥蒂,非只因此一事。”   “还有何事?”   “徐国夫人自知。臣斗胆,烦请圣上转告徐国夫人,她今日之怜悯,于付彦之来说,无异于当年,她与张敏中‘厚赐’之辱。”付彦之说完,头低下去拜了拜,“臣宁死,也不愿结这门婚事。”   屏风之内,苏阮的心终于沉沉地落了下去,酝酿许久都被她强忍回去的眼泪,也一颗一颗的掉落下来。   苏贵妃又惊又怒,若不是见姐姐哭了,恨不得这就冲出去骂付彦之一顿。   她心疼地抽出绢帕,刚要帮姐姐拭泪,苏阮却抓着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就霍然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外间殿内灯火通明,苏阮乍然出去,双目被灯光一刺,有些许模糊,根本看不清拜倒在地的人。她便也不走近,只扶着屏风站定,清清楚楚地问:“谁怜悯你了?”   苏贵妃匆匆起身跟过来,有些担心地扶住她,并看向圣上,想寻求帮助。   圣上却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自己颇有兴味地看向仍维持叩头姿势的付彦之——他对苏阮突然冲出来,好像并不意外。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你就当我现在还你,不行吗?”   付彦之动了动,却没抬头看苏阮,只看着面前地面道:“不必。”   苏阮眼睛适应了光线,见他身上已无官袍,只穿一件家常月白袍,那样跪着显得格外清瘦,忍不住推开苏贵妃的手,向他走近两步,道:“我偏要还呢?”   她离得近了,清楚看到付彦之因这句话,肩膀线条绷紧,也不知他是何想法,正要再说两句,他开口了。   “何必呢?做个相见不识的陌路人,不好么?”   付彦之说着话,缓缓抬起头,看向苏阮。苏阮没料到他会抬头,眼泪已经不听话地落了下来,忙侧过身去,抬袖挡住。   两人对视虽只一瞬,付彦之却觉得自己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了心碎之意。他内心颇受撼动,忍不住望了她侧影片刻,才狠狠心转向圣上,叩首道:“臣告退。”   事已至此,苏阮也无话可说,便以袖掩面,想走回屏风里去。   却不料圣上重重叹了口气,竟说:“怎么闹得,像是朕在拆散一对有情人?罢了,既然你们郎有情妾有意,这个媒人,朕做就是了。”   苏阮惊愕地放下袖子,却见圣上毫无戏谑之色,竟像是认真的!   “圣上说真的?”别人不敢问,同样震惊的苏贵妃,可不管那么多,指着付彦之说,“人家明明不乐意,你快放过他、让他去岭南吧!我阿姐想嫁什么样的郎君没有?好稀罕他么?”   圣上笑道:“你不稀罕,你姐姐稀罕。都别愣着了,时辰不早,朕也累了,都回去吧,尽快商量个婚期,禀报上来。”   苏阮呆若木鸡,付彦之呆若第二只木鸡。   一直在旁侍候的内侍监程思义,便走上前搀扶起付彦之来,“恭喜徐国夫人和郎君,某送你们出去。”说着示意宫女去扶苏阮。   于是两只木鸡就这么呆怔着被送出了宫。   宫城外已经宵禁,苏阮看到自家犊车才回过神,正要问苏耀卿走了没有,车帘一掀,兄长就从车里出来了。   “可出来了!怎么样?”苏耀卿看见付彦之跟在妹妹身后,两人神色都有些奇怪,但并不沉重,就问,“没事了吗?”   “让他跟你说吧,我先回去了。”苏阮突然觉得疲惫万分,头也不回地扶着侍女的手上了车。   苏耀卿愣愣地看着车夫驾车远去,才想起来:“可我……是搭你车来的啊!”   宫门卫听见,忙找了匹马牵来,还要派人送鸿胪卿回去。   苏耀卿问了付彦之,也是骑马来的,就谢绝好意,只借马不借人,和付彦之一起骑马往回走。   路上付彦之掐去开头,只把最后结果告诉了苏耀卿,“圣上为我和徐国夫人做媒,叫我们回去商量婚期。”   “那就是不用流放了?”苏耀卿问。   “……您听清我说的是什么了吗?”付彦之实在没忍住,这事他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怎么苏耀卿态度这么平常?   “听清了,婚事么。我早该想到这个主意,只要你和二娘成婚,圣上怎么都会网开一面的。”   付彦之一时心情十分复杂。   “你也别多想,换了旁人,二娘绝不肯的。”苏耀卿安慰了付彦之几句,送他到永乐坊,以宫中给的手令开了坊门,最后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有甚事,明日再说。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付彦之下马,冲他深施一礼:“鸿胪卿厚意,彦之……”   苏耀卿打断他说:“眼看就是一家人了,客套什么?我先走了,明日午后,你来我府中再谈。”说着就拨转马头,回家去了。   付彦之心思恍惚的回到家中,家下仆从听说郎君不用流放,都喜动颜色,他却懒怠说话,洗了把脸就将人都赶出去,自己躺在竹席上发呆。   他有许多事想不通。   圣上开门见山就说,苏阮是为了给他作保、免于流放,才要与他成亲,明明不像是愿意成全的样子,为何最后他说的苏阮都已放弃,圣上却口风一变,硬要促成这桩婚事?   还有苏阮,她为何如此不计代价地搭救自己?流放并非死罪,也有拘役期限,只要熬够年头,回来时朝中有人照应,再谋官职也非难事——当然,前程是无法再和从前比的了。   可这些,值得她拿自己的终身来偿还吗?   付彦之不由记起她那个难掩伤心的眼神——难道她对自己,真的还有几分旧情?   “嗤,怎么可能?”付彦之翻了个身,看向窗外树梢上挂着的缺月,“十年了,有多少情分耐得住光阴消磨?何况当年,是她先变心的……”   同一弯缺月照映下的亲仁坊中徐国夫人府,苏阮也正毫无睡意地望着月亮。   “圣上真的不是说笑么?”   ——这是她回家以后,问的第四遍。   丽娘轻轻摇着扇子,给她扇风,第四遍答道:“君无戏言,不是还叫您和……商量婚期么?”   苏阮悻悻道:“定个三年以后的婚期行不行?”   丽娘失笑:“那得您和郎君商量。”   “什么郎君?哪个郎君?”苏阮气冲冲地翻身坐起,“他说要和我做陌路人,谁要嫁给他!”   她回家以后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即冲进宫里跟圣上反悔,“明明我是去救他的,他还得让我求着他!你说有这样的道理吗?”   丽娘忙说:“确实是薛郎君没道理,等他来了,您好好教训他便是!”她这回记得加上姓了。   “他来?他来干嘛?你记得吩咐门房,他来了,不许他进门,叫他有事找我阿兄商议去!”苏阮愤愤地躺回去。   “好好好,奴婢记下了。”又劝慰主子,“不管怎样,您总算是没白进宫忙活一趟,能让薛郎君免于流放岭南,您心里至少也通畅了不是?”   这倒是真的。苏阮叹口气:“你说得对,我总算是把欠他的都还了,以后随他怎么样吧。不过这个林思裕……”拿她当借刀杀人的刀不算,还害得她今日在宫中失态,这笔账,她怎么也得找回来才是。   想着怎么才能让林思裕吃个大亏,苏阮终于把甘露殿那一番对答抛在脑后,渐渐沉入梦乡。   也许是白日事情太多,这一睡着,梦里也纷纷杂杂、光怪陆离,苏阮恍恍惚惚间,似乎回到洪州旧居,正觉怅惘,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她闻声回头,只见一个白衣少年含笑向她走来,少年样貌俊美,双手背在后头,对她说:“阿阮,你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有东西给你。”   她就伸出右手,少年笑着将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苏阮接过来,正想拿到面前细看,那东西却在少年松手的同时,断成两截,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苏阮一惊坐起,急喘不止,侍女们听见动静,进来服侍,苏阮这才回过神,发觉天已大亮。   “夫人做噩梦了么?”朱蕾倒了一盏水给她漱口。   苏阮点点头,却没多说,让侍女们伺候梳洗,然后没滋没味地吃完早饭。   刚撤下去,丽娘就来回报:“夫人,薛、付郎君来了。”   “我不是说了,叫他去找阿兄么?”   “付郎君说,他有话想和夫人说,夫人若是忙,他等一等也无妨。奴婢看他的架势,是要一直坐在门房里等的。”   “那就让他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晚了,皮不动了,睡了(~ o ~)~zZ 第19章 交待 ...   见苏阮还没消气,丽娘便没敢劝,让人往外面门房传了话,自己把这几日的家务回报了一遍。   苏阮有几日没在家里住,门房上又有人出了事,要处置的琐事本来就多,她还想顺势把府中人事梳理一遍,将偷懒耍滑不合用的发卖,自己另买人进来,于是又把府中管家连管事娘子全都叫来,将自己新立的规矩交代下去。   打发走管事们,苏阮长出口气,叫绿蕊烹水煎茶、朱蕾去切个甜瓜,正想舒舒服服歪一会儿,享受享受,丽娘又回来了。   “夫人,邵公公来了,说娘娘有话要交代您和……付郎君。”   “请去厅中看茶。”   虽然结亲的主意,是邵屿出的,但邵屿并不知她跟付彦之的纠葛,怪不着人家。而且此人脑筋清楚、身有官职,苏阮很想和他打好关系,从他这儿多了解一些朝中事务,便忙着起身,叫人来给自己整理衣裙。   丽娘却没应声,还略有些尴尬地回道:“邵公公在门房遇见了付郎君,两人正聊着呢……”言下之意,只请邵公公吗?   苏阮:“……他怎么还没走?”   丽娘笑了笑,没言语。   苏阮皱眉寻思片刻,道:“一起请吧,估计是来交代婚事的。”   丽娘这才应声告退,苏阮心情不太爽快,整理好衣裙,要走了,又不放心,回头去照镜子。   这一照,才想起自己早上起来偷懒,没画眉,也没傅粉,更不曾涂胭脂。苏阮忙重新洗了脸上妆,上完妆,又感觉衬得头上发饰太简单,另换了发簪。   换好发簪,苏阮终于从镜子前起身,可刚走了两步,她又觉得:“是不是该换条裙子?”   朱蕾绿蕊没忍住,都笑了出来,苏阮有点羞恼,“笑什么?这叫输人不输阵!”   丽娘匆匆进来,正好听见这句,忙哄劝道:“我们夫人稍一打扮,就美极了,怎么会输阵?快走吧,恐怕邵公公等急了。”   苏阮这才罢了,扶着丽娘的手出门,到前厅时,里面坐着的两个人,远远看见她进院,都站起来相迎。   付彦之还穿着昨日那件月白长袍,在厅中长身而立的样子,很像苏阮梦中的少年。她脚步不由缓了缓。   不过走得再慢,也没多远距离,苏阮收拾心情,嘴边挂上一抹笑容,进得厅中,先看向邵屿:“邵公公久等了。”   “哪里,下官正暗自庆幸,在您这儿偷了片刻安逸呢!”邵屿也面上带笑,神色十分轻松。   苏阮忙请他坐,又吩咐人送上新鲜瓜果,看向付彦之时,只淡淡点个头,说:“你也坐吧。”   三人分宾主坐下,邵屿先笑道:“圣上已经下令,免了郎君流放之刑,但免官改不了。娘娘的意思,正好让郎君休养几个月,顺便操办婚事,过了今年,什么都好说。”   付彦之欠身道:“多谢贵妃娘娘,有劳邵公公。”   “这事儿谢不着娘娘,郎君要谢,还是得谢徐国夫人。”邵屿笑眯眯地看向苏阮。   “谢我什么?人家没准心里怪我多管闲事呢!”昨晚甘露殿内的事,瞒不过邵屿,苏阮也没想瞒,就直接说了,“娘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邵屿看付彦之低头不语,知道这两人还没单独说上话,就笑道:“是下官多嘴了。娘娘说,圣上的意思,让郎君就近找个吉日提亲,圣上虽不能亲为媒人,但会请楚王殿下代为前去。还有,最好一月之内下聘,婚期慢慢斟酌无妨。”   这是要尽早把名分敲定,免得节外生枝了。看来圣上是真心想促成他们的婚事,还特意请楚王来帮忙提亲——楚王是圣上唯一还在世的兄弟,颇受荣宠——有这位坐镇,圣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也就不问自明了。   苏阮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骑虎难下”,一时不想答话,却听付彦之答应下来:“稍后我便去拜访鸿胪卿,商议此事。”   “令堂尚未到京,郎君不请付常侍出面吗?”   付彦之叔祖父付嗣忠,以从三品左散骑常侍知集贤院事,平常称呼起来,便都叫他付常侍。   邵屿这么说了,显然圣上和贵妃都有此意,付彦之便道:“我还没来得及将此事禀告长辈,不过家叔祖有言在先,婚事由我自己做主,待我与鸿胪卿商议妥当,再去禀报也不迟。”   邵屿便笑着点头:“如此甚好。”   一个亲王加一个从三品高官,总算稍稍弥补了付彦之自己无官无品的窘境。   这事说完,瓜果送上来,苏阮屏退下人,趁空儿问:“林相知道此事了?”   “林相是什么人?”邵屿笑得意味深长,“昨晚夫人和郎君一出宫门,想必他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怎么?林相昨夜不曾回家?”   城中宵禁,要是林思裕回了府中,坊门关闭,想得知宫中消息,可没那么容易。   邵屿点点头:“郎君抗命之后,林相立即举荐了钟无忌接任中书舍人,几位舍人忙活一夜,今早终于写出能令林相满意的诏令。”   苏阮忍不住看了付彦之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像是根本不关心此事一样。   付彦之察觉到苏阮的目光,微微侧头,两人目光一撞,苏阮立即收回视线,问邵屿:“那……圣上下令了么?”   “下官出宫之时,还没有。娘娘特意嘱咐,叫两位夫人近日别进宫去了,乱得很,不如在家里躲躲清净。”   “我知道了,烦你回去转告娘娘,不用挂记我和大姐,多保重自身。”   邵屿答应下来,顺势告辞,苏阮没有留他,但要亲自相送。   付彦之本来想一同送客,苏阮却说:“你留一留。”他反应过来,苏阮大概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和邵屿说,便留在厅中等候。   苏阮送邵屿到垂花门处,才停步道谢:“昨日多亏公公的计谋,我令人备了份薄礼,一会儿送去公公宅邸。”   “夫人太客气了,都是下官应该的。您是娘娘亲姐姐,又明白事理,事事替娘娘着想,下官能为夫人效力,是下官之幸。再者,上次偶人之事,下官也有疏失,早想弥补一二。”   听他言语恳切,苏阮便试探着说:“这哪里能怪你?以有心算无心罢了。”   邵屿哼一声:“是啊。这样也好,是人是鬼,一下就看出来了。”   果然他也对林思裕不满!苏阮赞同道:“邵公公言之有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就这么把那脏东西送到我们姐妹面前来,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公公可有计策教我?”   “夫人别急,他正在浪头上呢,咱们等他落下来再说。”   “不能把他压下来么?”苏阮可等不及林思裕自己落。   邵屿就笑了,“夫人真是女中豪杰。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是得等机会。”   “比如?”   “太子虽废,东宫却不可无主,”邵屿说到这里,压低声音,“下官听说,林相中意颍王。”   “颍王?他不是才十岁?”林思裕怎么想的,要拥立圣上最小的儿子?   邵屿低声道:“但圣上近来,最喜颍王,还几次把他接到清凉殿来,让娘娘亲近。”   苏阮惊讶:“难道圣上想让娘娘抚养颍王?颍王生母不是还在么?”   “是啊,所以娘娘不怎么乐意亲近颍王。不过娘娘是什么意思,外面并不知道。”   苏阮若有所思:“他这是又想一箭双雕啊……”   林思裕肯定以为拥立颍王,既讨好圣上,也能拉拢苏家,还在储君那里博了个拥立之功,打得一手好算盘。   “夫人放心,他得不着这雕。”   邵屿语气非常肯定,苏阮好奇:“为何?难道圣上心中已经选定储君?”   邵屿笑着摇头:“他越拥立哪个,圣上越不会立哪个。”说完这句,他抬头看看天色,“夫人放宽心吧,时候不早,下官得回去了。”   苏阮还没想明白,却也知道不合适再细问,忙请邵屿出门,目送他离去。   她心里一直在琢磨邵屿最后一句话,送完客就习惯性的往后面起居之地走,身边服侍的朱蕾看着不对,忙提醒道:“夫人,付家郎君还在厅中呢。”   “……”   苏阮皱着个眉绕回前厅,见付彦之站在窗边等着,就让侍女都留在外面,自己进去,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不情愿,放心,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把当年欠你的,都还你罢了。”   付彦之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欠我的?”他低低重复,“我不太明白,还请夫人明示。”   苏阮难以置信:“你昨日在圣上面前都说了,还装什么傻?非要我痛陈己过、负荆请罪吗?”   付彦之收回目光,看向窗外,苦笑道:“果然是你给他的。”   苏阮面色一白。   两人各自沉默片刻,付彦之才又说:“你还清了。旧日恩怨,至此一笔勾销。”   苏阮连徐国夫人的诰命都押上,为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然而这一刻,他真的当面说了,苏阮却觉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失落、怅然、委屈……齐齐涌上,令她无话可答之余,还不期然地想起苏贵妃那句话。   “他要真这么说了,你会高兴?”   “……我宁可大家一起耿耿于怀。”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啊~~~(我估计你们大都是早上才看到的……   PS:古代官员的官职,不像我们现在这么固定,什么官就管什么事,常常有挂着几品官去管别的事的,一般这种时候,挂的官职只是定品和俸禄,后面知某某事,才是实际管辖范围。   比如吏部侍郎知政事或同平章事,就是宰相;文中提到的付嗣忠,左散骑常侍,是品官,原职掌供奉讽谏,后面加知集贤院事,主修国史,就是让他管修史去了 第20章 往事 ...   付彦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树荫遍地,感觉心中从所未有的平静——恩怨两清,好似多年重担一朝放下,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他等了一会儿,苏阮始终没出声,就问起下一个问题:“圣上……是临时改的主意吧?”   苏阮刚收拾好心情,听见这一问,愣了愣:“应该是吧。”   付彦之转回身,“邵公公没说圣上为何改主意么?”   “没有。”苏阮摇摇头,“我也没问,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反悔不成?”   都已经这样了?付彦之皱了皱眉,“圣上不会轻易改主意。个中缘由,还是早些弄清楚为好。”   这倒也是,圣上一开始连斥她的主意荒唐,召见付彦之后,说话也不像有成全之意,怎么到后来她和付彦之都谈崩了,圣上反而改了主意,还催他们尽快定亲?   “下次我问问吧。”苏阮看一眼天色,“定亲的事,你和我阿兄商量即可,我还有事,就不招待你了。”   她态度极冷淡,付彦之有些意外,略一琢磨,解释道:“昨日当着圣上,有些话,其实并非……”   “并非什么?并非你本意么?”苏阮打断他。   付彦之点了下头。   “哪一句?”苏阮问。   付彦之:“……”   “‘芥蒂难消’,是真的吧?‘做个相见不识的陌路人’,也是你心里话吧?”   付彦之没有否认,苏阮就笑起来:“其实你说得挺好的,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们能做到相见不识。可惜,如今我们大概只能做貌合神离的陌路夫妻了。所以,你们商量婚期的时候,记得尽量选个远一点的日子。”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再给付彦之开口的机会。   主人心绪不佳,身边服侍的人难免小心翼翼,因此苏铃尽管事先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一进妹妹屋子,就发现了不对劲。   “怎么了?板着个脸,看把这些孩子吓的!”苏铃坐下就笑问道。   苏阮叹口气:“阿姐,我要定亲了。”   苏铃:“啊?你要什么?”   “定亲。”   “定亲?和谁?”   “……付彦之。”苏阮不情不愿道。   苏铃拍拍胸口,“吓我一跳,你这脸色说定亲,我还以为定了哪个土埋到脖子的!付彦之不是挺好么?不对,我才几个时辰不见你,怎么就要定亲了?”   苏阮就把整件事跟姐姐说了一遍,“现在想反悔也不成了,我原本还想着,先定亲,拖着不成亲就是了,过得一两年再悄悄解除婚约,哪想到圣上竟让楚王出面做媒……”   苏铃从一开始的惊讶、愕然,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自作自受,哈哈哈哈,活该,哈哈哈,你真是活该!”   “……”苏阮向后一倒,靠在隐囊上,以袖掩面,不肯再说话了。   苏铃拍手笑了半天,才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好啦,别摆脸色了,怎么说,也是你自己选的。付彦之呢,也算知根知底,眼下虽丢了官,但圣上既然促成了你们,显然还是要用他的,以后还怕没有位列公卿的一天?”   苏阮还是不说话。   “不过这人确实有些不识好歹,什么时候他来,你叫我,我来教训他。”   “刚走,你现在去我阿兄那里,没准能见到。”   “是吗?他这就去找你阿兄了?商量定亲吗?”苏铃盘算起来,“他之前不过是五品官,俸禄微薄,薛家估计也帮不上他,这聘礼可别闹得太难看。”   苏阮根本没想到这事,闻言不甚在意道:“无所谓,又不缺这个。”   “你是不缺,我怕外人看着不像。得提醒你阿兄一声……还是我去一趟吧!”   苏铃说着就起身要走,苏阮吓一跳,忙站起来拦住:“阿姐急什么?今日谈也是谈提亲,提亲有只雁就行了,下聘等等再说也不迟。”   苏铃一拍额头:“我给忘了,还得先提亲。行吧,等你阿兄跟他们商议完,咱们再说后面的事。不过,你是不是该跟我说说,你们俩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肯豁出去救他,难道只因为少年时那点情谊?”   苏阮:“……要不你去找阿兄吧?”   苏铃抬手点了妹妹额头一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早晚要做我妹夫,你不把话说清楚,我都不知怎么看待这个妹夫。”   “本来也不用理他,反正人家不情不愿。我都想好了,最后真拖不过去,非得成亲,那就各过各的日子,我是不打算嫁过去的,婚后还住在这府里。”   “这还用说?婚后肯定他随着你住嘛!你不是说薛家也上京了么?他那小宅子,能住下薛家人就不错了。不过你也别赌气说什么各过各的这种话,要阿娘还在,听见这话,看不教训你!”   “哎呀,阿姐你不知道。”苏阮满心烦恼,确实想找个人聊聊,就把付彦之昨天具体怎么说的,还有方才旧怨一笔勾销的话告诉了苏铃。   “我来理一理,你觉得你对不起他,是为什么?”   苏阮皱眉坐下,似乎不太想说,苏铃就猜测:“因为你嫁了张敏中?我记得当年张家到了洪州,舅舅宴请他们,张敏中对你一见倾心,两家很快就说定了亲事,这其中并没有付彦之什么事啊?你不知道,舅母本来想将六娘嫁进张家的,为了这事,好一通生闷气呢!”   “后来她一定庆幸了吧?”苏阮淡淡一笑,“那时阿翁刚罢相,改任江南按察使,他在朝中仍颇有声望,大家都以为不久即能返京,重进政事堂,所以不只洪州,整个江南道都贴了上去。”   苏阮的舅舅也不例外。他那时任洪州刺史已有八年,很想更进一步,便着意与刚罢相的张智往来。张敏中是张智幼子,也是张家唯一还没婚配的儿郎,江南道的官宦人家,没有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   不过苏家例外——倒不是她家清高,实是家世差距太过悬殊。   苏阮的父亲苏知信,年轻时进京考明经科,一举得中,却因几次考不过吏部试,选不上官,最后只能投奔升任洪州刺史的舅兄,在其手下做个从八品参军。   苏知信自视甚高,常觉自己怀才不遇,做这么个小官,就有些不甘不愿,时日长了,苏阮舅舅看在眼里,对这个妹婿十分失望,便也不怎么管他了。   所以苏家虽然听说有个做过宰相的大官来了洪州,却并不觉得和自家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相府公子会对苏阮一见倾心,还主动求娶。   “我说了你可别笑我……”苏阮自己拿起扇子胡乱挥了几下,在得到姐姐连番保证后,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张家扯上关系,那时又同他十分谈得来,阿娘和薛伯母也心照不宣的,便以为……”   苏铃静静听着,没有插嘴。   “其实那天从舅舅家回来,我还见了他一面,就在后门处,他送了我一支亲手做的竹箫,说是生辰礼,”苏阮脸上现出一抹飘忽又惨淡的笑,“那时离我生日,还有两个月呢!”   彼时满心欢喜的少女,完全想不到,一天后会发生什么。   “阿姐方才说舅母还生过闷气?那我真是不知道,毕竟当日从中说和、做了媒人的,就是她。”   苏铃笑道:“张夫人找到舅母头上,她还能拒绝不成?再说了,是你总比是外人强,而且舅舅也高兴,觉得你嫁到张家,阿娘的日子总算也有个盼头。”   苏阮一叹:“是啊。大家都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个个欢喜不已。”   也只有阿娘问过她,愿不愿意。她怎么说得出不愿意呢?父亲半生失意,已开始酗酒度日,并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母亲体弱,却要强撑着操持一家大小吃饭穿衣,省吃俭用地供独子就读书院。   “自家事,自家知道。”苏铃握住妹妹的手,“咱们实是别无选择。那年你阿兄已经二十岁了,明明定了亲,崔家却一直拖着不肯叫你嫂嫂嫁过来,若非你和张敏中定亲,恐怕他们最终是要悔婚的。”   苏阮点点头:“所以我抱着阿娘哭了一场,就答应了。”   那边答应了张家的求亲,这边她却始终不知该如何跟付彦之——也就是当时的薛彦交代,直到他自己找上门。   苏铃听了她拒绝薛彦的经过,叹息道:“情势如此,这也怪不得你,谁让他家无权无势呢?”   “但我到底还是为了权势富贵,背弃了他,也背弃了自己的心。”苏阮屈起双腿,将脸埋在膝头,“易地以处,如果他做了同样的事,背弃我而去娶一个高门贵女,我怎么都不会原谅他的。”   “那怎么相同?他是男儿,好男儿就当自己建功立业!我们姐妹,要不是困于女儿身,这些年哪用吃这些苦、遭这些罪?早自己出去闯荡了!”   苏铃这话说得豪气干云,苏阮都被逗笑了,“这倒也是。不过,事情并没到此为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张敏中急着求他娘来向我提亲,是因为他那日偷偷跟着我,到了我们家,还亲眼看到我与薛彦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终于早了一丶丶   晚安~ 第21章 议定 ...   付彦之跟苏耀卿谈完,从他家出来,就直接去了付府,求见叔祖父付嗣忠。   付嗣忠已经知道了这个不省心的侄孙,从抗命被免官、发配岭南,到与徐国夫人联姻、得以免除流放的一系列遭遇。   所以见到付彦之的时候,老人的神色颇为一言难尽。   “说吧,什么事?”   付嗣忠盯着付彦之看了一会儿,先开口问。   付彦之自己倒挺坦荡,“您都听说了吧?圣上为孙儿和徐国夫人做媒……”   “嗯,听说了。是要我去提亲么?”   “是。”付彦之把圣上的交代转述了一遍,“孙儿和鸿胪卿商议过了,二十八那日提亲,下月二十六日下聘,婚期再议。”   付嗣忠点点头:“既是圣上的意思,那便这么办吧。”说完,老人叹口气,“你来之前,我刚收到消息,废太子的诏命已下,虽仍是以谋逆废黜,但只废为庶人,幽禁内苑。”   “孙儿听鸿胪卿说了。”付彦之停了停,又问,“宋公打算几时启程?”   “他明日就走,家眷押后再行。事已至此,多留无益。”   祖孙两个谈了一番京中局势,付嗣忠最后道:“你暂且赋闲也好,闭门多读书,少与人应酬。至于婚事,既是迎娶徐国夫人,聘礼恐怕少了不合适,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让人去办。”   付彦之忙说:“孙儿自有积蓄……”   “你有多少积蓄,我还不知么?两家联姻,原非你一人之事,你也不用觉着过意不去,为这门亲事出力,想必族中乐意得很。”   付彦之知道族中乐意,问题是他不乐意!   “若要族中出力,就更不必了。不瞒叔祖父,虽然这门亲事已经说定,但婚后如何还很难说。”   “这是何意?”付嗣忠蹙起眉来。   “叔祖父以为,苏家会和付家走一条路么?”付彦之一点也不想接受族里的资助,因此话说得也很直接,“孙儿怕,族里想要的,并不能从苏家得到。”   付嗣忠目光沉沉盯了侄孙半晌,反问:“你以为族里会想从中得到什么呢?”不待付彦之回答,他接着又说,“除了保你仕途顺遂,你以为我还会想从苏家得到什么?”   这话就有些重了,付彦之忙施礼认错:“是孙儿说错话了,但孙儿并非此意……”   付嗣忠摇摇头:“你想什么,以为我真的不知?你感念薛氏恩德,这无可厚非,但你莫要忘了,你是付家子孙,身上永远流着属于付氏族人的血!”   话说到这个份上,付彦之不好再辩解,只有认错而已。   付嗣忠看着这个子孙辈中最出色的侄孙,有心再说几句,又顾虑他刚被贬斥,可能心绪烦乱,便点到为止,说:“行了,你先回去吧,楚王那里,等我约好了,再带你去拜见。”   虽有圣上旨意,提亲之前,他们怎么也得去拜访一下楚王,表示谢意,顺便谈一谈细节。   付彦之答应一声,告退出去,回了自己住处。   他到家擦了汗换了衣裳,正准备写一封信,给可能已经在赴京路上的父母,宋敞就来了。   “还好徐国夫人念旧情!”他一进门看到付彦之就说,“不然你恐怕比我们还早走一步呢!”   “……什么早走一步?”付彦之又好气又好笑,“你说的这什么话?”   宋敞一拍嘴巴:“哎呀,不是那个意思!你明白就行了。总之,不用流放就好!”   付彦之让他进去坐,然后问道:“你要和宋公一同启程么?”   “我走不了,身上这不还有监察御史的职吗?我还打算再恶心林思裕几天,等他实在烦了,赶我走再说。”   这个人,虽然嘴欠又爱跳脚,但好在乐观,天大难事到了他这里,都能洒脱以对——这一点,付彦之真是又欣赏又羡慕。   便笑道:“那你可悠着点,最好能撑到一个月。”   宋敞:“怎么?一个月内有好事?你们定了日子了?”   “嗯,下月二十六下聘。”   “这么快?”   “是圣上的意思。大概是让我们尽早定下婚事,免得林相多嘴。”   宋敞点点头:“也好。”又伸手捶了付彦之肩膀一记,“恭喜啊,你这也算夙愿得偿吧?”   付彦之斜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行,我就为了你先忍一忍。”宋敞说完,略一犹豫,又说,“如今看来,厌胜一案显然与苏家无关,他们也是无辜被牵扯进来的。我今早听说消息以后,把这案子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你猜罪魁祸首是谁?”   “这还用猜吗?”   “我说的不是林思裕,他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那还有谁?”   宋敞伸出食指,指向自己鼻尖:“我。”   付彦之嗤笑一声:“你?”   “就是我!不信你把事情一步一步倒回去看,案发起因是什么?是贵妃派人到徐国夫人府收画像,给徐国夫人选夫,要没有这一茬,偶人可没那么容易送到徐国夫人面前。”   付彦之觉得宋敞要开始瞎掰,就拉过凭几,斜倚上去,听他继续说。   “贵妃为何要这么做呢?因为大家听说徐国夫人有意再婚,所以都涌去徐国夫人府自荐。那么徐国夫人有意再婚的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宋敞叹了口气,“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但没敢跟你说,这事儿是钱五和蒋七说出去的。”   付彦之恍然。钱五就是那日去千秋观,躲在树荫下想看苏阮的那个,蒋七也是当日另一位同伴,他们亲眼看见苏阮与人约在千秋观相见,又识得赵培刚,过后跟千秋观的人一打听,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所以你说,我是不是罪魁祸首?”宋敞最后说道。   付彦之一本正经地点头:“你确实是。”   宋敞:“……”   “现在知道做事欠考虑、只想看热闹的后果了吧?”付彦之借机教训他,“你当初怎么想的,还把他们也约过去了?”   “……”宋敞憋了一会儿,勉强解释,“就……人多热闹嘛,习惯了。”   付彦之无语。   宋敞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他把这事说完,什么罪魁祸首的就丢到脑后了,见付彦之这样,又逗他:“不过你也算因祸得福,我真没想到徐国夫人这么豁出去搭救你,你可得好好报答人家这番情意。”   付彦之却淡淡说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是哪样?”宋敞追问。   “总之不是你说的这样。”   宋敞不信:“我说的有错吗?人家好好一个国夫人,贵妃亲姐姐,找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连婚姻都搭上,只为了救你这个顶撞圣上的犯官,说她对你没情意,谁信?”   付彦之不想跟外人说他和苏阮的过往,便道:“算了,你就这么想吧。”   “……什么叫我就这么想?我……”   “你少罗嗦几句吧!”付彦之打断好友,“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她能这么做,我自不会无动于衷,且婚事都定了,难道不想着好,还纠结那些往事么?”   宋敞满意,拍掌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徐国夫人府里,苏耀卿夫妇和苏铃,也为了同一个意思,在同心协力地劝苏阮。   “他都说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还烦恼什么?从头开始就是了!”   “哪那么容易从头开始?”苏阮看了大姐一眼,“再说他也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苏耀卿插嘴:“我觉得是。”   苏铃立刻道:“你看,不止我这么说吧?大郎,你们除了定日子,还谈了什么?都跟二娘说说。”   苏耀卿:“还说了废太子……”   “谁问你这个了?”苏铃嗔道,“说他们俩的事呢!”   苏阮忙打断:“圣上下诏了吗?”   苏耀卿点头:“明日就去祭告太庙。”   “那废太子怎么处置的?”   “幽禁。林相私下和我说,过得一两年,大概会流放出去。”   “他和你说这个干嘛?”苏阮问。   “不知道。我也没应声。子美说,林相应是以为,我们会急于看到废太子的下场,特意向我示好的。”   苏铃一笑:“瞧瞧,这还没进门,就给你阿兄当起智囊来了,还说人家不是这意思。”   苏阮扶额,却听苏耀卿道:“子美还叫我继续装聋作哑,说过得几次,林相就不会再来烦我了。”   “这不好吧?”苏铃笑意收敛,“咱们和林相又没仇,何必如此?”   “不,子美说,林相好不容易挤走宋相,一人独大,是绝不想再看到有人来威胁他权位的。我装聋作哑,什么都不管,才是林相乐于看到的。”   “这林相这么霸道么?”苏铃有点不满,“他当的也是朝廷的官,我们还要看他脸色不成?”   苏阮看向兄长:“他一定还给你出了别的主意吧?”   苏耀卿笑着点点头:“你们还记得学堂兄么?就是当年和阿爹一起从京城来洪州的那个!”   苏铃隐约有些印象:“你是说,在咱们家住了几年,后来又进京的那个?好像是哪个堂伯家里的吧?”   “对。子美和我说,学堂兄已在沧州刺史治下做了四年县令,颇有政绩,也是时候调入京中了。”   苏铃笑眯眯看向苏阮:“人家这么不遗余力地为我们苏家打算,你还不信吗?”   苏阮:“……”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努力存稿,为了入V三更 第22章 抱怨 ...   苏阮没法反驳,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想起,苏家还有这么一位靠谱的同族。   “他怎么会记得学堂兄?”苏阮很奇怪,“我记得学堂兄决心再来京城试一试的时候,我才十二三岁吧?那时薛家到洪州有一年吗?”   付彦之继父薛湜是经人引荐,后来才到苏阮舅舅手下做官的。苏阮真正跟付彦之熟悉、常来常往,也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算起来,他应该没怎么跟堂兄苏耀学见过才对。   “有一年了。今天我们谈起来,子美说他是十三岁到的洪州,学堂兄那时不是在州学教算学么?子美入学的时候,学堂兄还没走,他们有一些来往的。”   苏耀卿这么一说,苏阮也想起来了。   苏耀学父母早亡,自己却有向学之心,便到京城投奔苏阮大伯。苏阮大伯连同父异母的弟弟都不理会,又怎么肯照拂一个前途未知的堂侄?便欺他年少,拿他当下人般使唤。   苏阮父亲苏知信进京后,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公道话,她大伯恼羞成怒,干脆把苏耀学赶出了家门。苏知信自己仕途都没着落,倒肯负责,不但把苏耀学留在身边,最后还带他去了洪州。   苏阮母亲裴氏也厚道,怜惜苏耀学无父无母,便和兄长说了,让他跟苏耀卿一起到刺史府中就读——裴家子弟当然不会去州学那等地方读书,自是另请了饱学之士做西席的。   苏耀学肯上进,几年后,因为学问还比较扎实,苏阮舅舅就把他安排进了州学,做算学助教,有一份薪俸,也给苏家减轻压力。   “只那么一点儿来往,都能记到现在,还是对我们家上心啊。”苏铃轻摇纨扇,笑嘻嘻说道。   苏阮装没听见,“原来学堂兄在做县令,那娘娘受封,我们一家进京,他也该听说了才对?没给阿兄写信吗?”   苏耀卿神色尴尬:“先前蜀州老家来了许多信,你说不用理,我就跟门客说,凡是族人来的信,都不用给我看了……不过方才子美也提醒了我,我已经叫他们找了,他们都有留存。”   苏铃听说,顺口问:“圣上派去修茔墓的人,也快回来了吧?”   苏贵妃初春正式册封后,圣上推恩苏家,除了追封苏知信为郑国公、裴氏为郑国夫人,还在京给苏贵妃父祖立了家庙,并遣人前往蜀州,以国公规格重修茔墓。   “没有那么快。圣上叫我明年春带着孩子们回去,待墓地修建完毕,好主持大祭。”苏耀卿道。   苏铃和苏阮都是出嫁女,祭祀苏氏祖先,她们不参与,也就问一句罢了。   苏阮又把话题拉回到苏耀学身上,“明年春就太晚了。你抽空回禀圣上,先把学堂兄和我们家的情分讲一讲,然后说我在京出嫁,没什么亲眷,想把学堂兄一家接进京来,帮忙操持婚事。”   “让他说,不如让娘娘说。”苏铃不太信任兄弟。   嫂嫂崔氏还在呢,苏阮就说:“娘娘一向不管外面的事,学堂兄是朝廷官员,正该阿兄去提。而且我听娘娘说,圣上很喜欢阿兄温厚不多话的脾气,此不过小事,圣上绝不会驳回。”   苏铃想说“他哪是不多话,他是不会说话”,但看二妹瞄了一眼崔氏,她也就没说出口。这个弟妹不声不响的,心里却有主意,苏铃自己丈夫靠不住,几个孩子的婚事还想兄弟帮忙操持,万一到时崔氏从中作梗,就得不偿失了。   她另提起下聘的事,“聘礼多少,商议了吗?付彦之在京做官,品级也不高,应没多少积蓄吧?”   “这个还没谈,等合完八字再说也不晚。”苏耀卿先答道。   一直沉默的崔氏突然接话说:“来之前,妾还与郎君说呢,咱们家虽不在意聘礼多少,却怕外人议论,伤了新女婿的颜面,不如先悄悄送些钱帛过去。郎君不同意,说人家付氏也有宗族,咱们主动开这个口,倒显得咱们看重虚名。”   苏铃向天翻了个白眼,苏阮忙抢在她前头说:“阿兄说得很是!聘礼本就该在他们能力之内才好,若过于奢靡,反而惹人议论。且,人人都知道他刚罢官,更应韬晦行事。”   苏耀卿觉得此话颇为有理,暗暗记下来,等到付彦之登门提亲那日,正事办完,媒人和男方长辈告辞离去,就找了个机会,悄悄和他说了。   付彦之听完,笑了一笑,说:“我亦是此意。不过,我叔祖父不肯丢付家颜面,已将此事揽过去了,我多说两句,他就以为我是撇清和付家的关系,更亲近薛家,我也只好任由他去。”   苏耀卿拍拍他肩膀:“你就当是长者之赐吧。”   两人简单聊了两句,眼看楚王和付嗣忠的车驾已经行至坊门附近,付彦之才与苏耀卿作别,翻身上马,跟着返回付府。   苏耀卿回去和苏阮姐妹说了付彦之的话,聘礼一事就此揭过,不必再议。   但苏阮还有别的事,“你和他说了,婚后我要住在我自己府里么?”   “呃……今日没来得及。”苏耀卿答完,停了停,又说,“这事你还是自己和他说吧,反正是你们两个的事。”   “未婚夫妻该当避嫌。”苏阮自有道理等着兄长。   苏铃立即拆台:“嗤!又不是初婚,你两个也熟得不能再熟,还避什么嫌?”   苏阮:“……”   苏耀卿第一次这么赞同长姐:“就是嘛!婚后住哪里,怎么也不该我这个舅兄管,我只管你从这里出嫁,后面的你们自己谈。”   苏家家庙就在苏耀卿府里,苏阮肯定是要从这里发嫁的。   她反驳不了兄姐,憋了一会儿,才说:“行,我自己说。但是婚期,你可得听我的,定个远点的日子,最好等到明年,你从蜀州老家回来以后。”   “等明年?都老大不小了,等什么明年?”苏铃先把苏阮挡了回去,“趁早年底把婚事办了,明年也好给我生个外甥抱!”   “阿姐!”苏阮拉了苏铃一把。   苏耀卿少有地接话快,“最远也就年底,我方才已经答应付常侍了。”   “你答应什么了?”苏阮眼睛一瞪,“我不是跟你说过……”   “如今还不到六月,年底已经不算近了。再说付常侍那么大年纪,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子美父亲早逝,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眼看就到而立,膝下犹空,确实耽搁不得了。我能怎么说?”   苏阮双拳难敌四手,说不过兄姐,只能等到苏贵妃召她入宫时,和妹妹抱怨。   “好像什么事情到了大姐那里,就都不算个事、都是我矫情!我明明把前因后果和她说清楚了!”   苏贵妃慵懒地倚在坐榻靠背上,听二姐抱怨完,转头吩咐:“去弄个冰碗给徐国夫人消火。”然后才跟苏阮说,“这事到大姐那里,还真不是什么事,她一向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你莫非忘了?”   苏阮听着话音不对,往小妹脸上仔细瞧了瞧,果然见她面有嘲讽之色,就问:“怎么?”   “她昨日自己进宫来了。”苏贵妃秀眉微蹙,“正好颍王过来玩,她看见了,就背了人和我说,旁人的孩子哪里养得熟?还是得自己生。”   “……”   这话说得轻巧,圣上已年过五旬,宫中在苏贵妃进宫前,就有几年没有孩子出生了,哪是苏贵妃想生就能生的?再一个,这话有别人说的,也没有苏铃说的,她是苏贵妃亲姐姐,也不怕这话扎妹妹的心?   苏贵妃看二姐也跟着皱眉,自己反而笑了,“要只这样,也还罢了,我反正不喜欢孩子。可她呢,在我面前一个样,等圣上来了,又一个样!你不知道她夸颍王夸的,彷佛她亲儿子一样!还跟圣上大谈特谈儿女经,说到她家珍娘,竟然哭了起来!”   珍娘是苏铃长女,去年初就出嫁了,自是不能跟着她们进京。那孩子出嫁时,苏贵妃还没进宫,裴家自她们舅舅去世后,也不如以往,结亲的人家便只寻常。   “大姐是看珍娘夫家不顺眼了吧?”苏阮叹一口气。   “岂止啊!说珍娘来信哭诉夫家待她不好,求圣上做主,要把珍娘接进京来。你说可不可笑?这么丁点儿的事,裴家都能办了,用得着求圣上?”   苏贵妃越说越气,声音也大起来,“而且她事先提都没跟我提一句,拿我当什么了?”   苏阮忙起身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拍抚苏贵妃后背,想劝两句,一时竟不知怎么劝,因为大姐也从没和自己提过珍娘的事。   苏贵妃缓过这口气,又冷笑:“有句话,我说了,恐怕阿姐你不信,但她都这么做了,我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道她为何力劝你早日完婚?还真以为是为了你好么?”   苏阮心中一跳,目光与苏贵妃碰在一处,听她续道:“不,她只是嫉妒你。圣上不肯多瞧她一眼,却对你青睐有加,她一定早就嫉妒得不得了了!” 第23章 亲疏 ...   苏阮进宫的时候带着半腔烦恼,出宫回家时,那烦恼滚了一圈,胀大一倍,成了满腔烦恼。   她们三姐妹之间,确实存在不为外人所知的远近亲疏,这其中缘由,主要还是年龄差距。   大姐苏铃比小妹苏筝大了十四岁,苏筝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苏铃就已经出嫁,两人几乎没有相处过,自是很难亲密起来。   至于苏阮,她与苏铃之间隔着个苏耀卿,年龄差有七岁之多,也很难玩到一起。尤其苏铃好热闹,喜欢玩乐,年少时并不爱留在家里,而是更愿意去舅舅家和表姐妹们玩。   苏阮呢,幼时沉迷阮咸,不爱出门,常关在房里练琴,还因此被苏铃笑,说她呆,她年纪虽小,也是有脾气的,便不肯和姐姐亲近。   但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一概而论,年龄差距让她们与大姐之间产生隔阂,到了苏阮和苏筝这里,反而令她们格外亲密。   母亲裴氏生苏筝时,已经年过三十,产后还没休养好,就要操持苏铃出嫁,最后累的大病一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苏阮自小懂事,心疼母亲,就主动帮忙照顾幼妹,与她同起同宿,就连跟薛彦出去玩都带着苏筝。   所以在苏筝看来,苏阮亦母亦姐,只要她有的,只要苏阮想要,她一定给。   换成苏铃,又是两说。   但苏铃心里未必这么想。苏阮对这个长姐还是比较了解的,她的性情,一贯是我可以负尽天下人,但天下人不能负我半分。   “我都能猜到她怎么想的,一样是亲姐姐,她还是长姐,娘娘凭什么就那么偏心,只许给我,不许给她?”苏阮苦笑着对丽娘说,“可这是什么好事不成?”   丽娘想了想,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对裴二郎不满?奴婢听那边府里的人说,大娘有段日子不肯和二郎同房了。”   “有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夫人这段时日烦心事甚多,奴婢想着,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没回给您。”   苏阮叹气:“我那点儿烦心事,与这些比又算什么?不过就算她对姐夫不满,也不至于非得往圣上面前争宠吧?她就不怕这事闹开了,娘娘和她翻脸?”   “再翻脸也还是亲姐妹,难道娘娘还能为了这个,收回国夫人的诰命?”   确实不能。苏贵妃做不到这么绝情,估计也不肯丢这个脸,而且要收回诰命,绕不过圣上去。   看来大姐是算好了的,不管圣上接不接她这一茬,她都没有损失。圣上不接,事没成,苏贵妃再生气,至多两姐妹吵一架,不会有实质举措;反过来,圣上若接了,自然会回护她。   “我真是无话可说。”苏阮想明白后,特别灰心,“她怎么就不知足呢?”   丽娘也没有答案。   苏阮还没想通,傍晚苏铃就过来找她,说:“你姐夫要回洪州一趟。你成亲,要不要请大表兄他们来?”   苏阮心里那股气没捋顺,反问:“你不怕他们带着舅母一起,来了就不走了?”   “我怕他们?”苏铃嗤笑,“再说他们来也是为你的亲事,自是住大郎那里,我府中可没地方。”   “算了吧,舅母年纪不小了,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倒是我的罪过。我备点东西,你让姐夫一起带回去吧。不过,”苏阮明知故问,“姐夫突然回洪州做什么?”   苏铃神色瞬间变得气愤:“去接珍娘。我当日就说要带她一起走,舅母非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这么无缘无故自己回娘家的,珍娘自己也不舍得,我想着女婿还算老实可靠,就留下她了,托舅母照应。那时想着是亲祖母,叔伯也都在,我们在京里能撑腰,谁还敢欺负她不成?”   “怎么?那家还真不长眼,欺负她了?”   苏铃点点头:“前几天来了信,说好容易怀上一胎,正养胎呢,女婿就出去狎妓,还和人争执,挨了打。珍娘又气又怨,说了女婿几句,他反而怪上珍娘了,说我们在京里享福,却不想着提携他,他入仕无望,心中苦闷,才出去消遣的。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要是平常,苏阮肯定和姐姐一起生气,骂这个女婿不像话,但现下,她只想问:“有这事,阿姐怎不早说?”   “你自己也那么多烦恼,我跟你说这个做甚?”   “别的帮不上,至少能出出主意。”苏阮说了一句,又问,“她既有孕,夫家肯放人吗?”   苏铃眼圈一红:“孩子没了。”   苏阮吓一跳,忙坐直了问:“怎么回事?”   苏铃眼泪掉下来,“珍娘的脾气,你也知道,最是软弱,给夫家夹枪带棍说了几句,心里就存了心事。等舅母去看她,她想诉个苦,哪想到舅母还一肚子牢骚,说是因为我不给裴自敏谋官职,所以夫家才敢欺负珍娘……”   “舅母还真是……始终如一!”苏阮气的拍了几案一下。   苏铃擦着眼泪道:“亲祖母都这样,夫家哪还会把她当回事?这么一来二去的,她就小产了。我收到信,真恨不得自己冲回去……”   苏阮听到这里,也不忍再责怪苏铃,揽着她安抚了几句,最后说:“可是你让姐夫去接,他能行吗?”   “我求了圣上,等他回来,让他去工部做员外郎。他现在恨不得立即出发,眨眼就回。”   “可你不是不想给他求官职么?”   “有什么办法?他总是孩子们的亲爹,玉娘眼看也要说亲了,到时候,人家不光看我,定也会拿她父亲的官职衡量。”   苏阮明白苏铃为何这样了。   孩子们大了,裴自敏再不像话,苏铃也不能跟他和离,一则到底是舅家表兄,甭管舅母怎样,舅舅当年对他们家确实有恩,苏家一富贵就跟裴家撇清关系,未免有忘恩负义之嫌;二来,孩子们终究姓裴,父母这个年纪和离了,议亲时恐怕被人挑拣,定不到好人家。   但明白归明白,苏阮还是难以赞同。这些难处,她明明可以好好说出来,一家子姐妹兄弟共同参详,以苏家如今的权势,不说万事无忧,几个孩子的婚事总能周全。   至于她自己,真厌恶裴自敏,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不就好了?偏偏要选让大家都难堪那条路,去打圣上主意,说白了,还是不满足于通过妹妹获取权势,想自己伸手去拿。   “阿姐内心一向最厌恶舅母,可她自己,却越来越像舅母了。”   苏铃走后,苏阮跟丽娘感叹。   丽娘看主人难过,自己又劝解不了,就说:“亲人之间,多数时候,都得糊涂着过,夫人别放在心上了。对了,您进宫以后,付郎君来了一趟。”   苏阮果然立刻振作,问道:“他来做什么?”   丽娘笑道:“没什么事,给您送桑葚,说是亲手摘的。”她说完就扬声叫外面守着的朱蕾,将洗好的桑葚送上来。   苏阮一时没反应过来,“送桑葚?”   “嗯,您不是一向爱吃桑葚么?难为郎君还记得。”丽娘笑微微的。   这时朱蕾端着一碗桑葚进来,碗是白瓷碗,小小桑葚红红紫紫地堆在一起,让人一看就口舌生津。   苏阮拣了一个吃进口中,酸甜酸甜的,正是她喜欢的口味,便一口气吃了半碗,说:“打发个人去永乐坊,请他有空的话,明日来一趟,我有话说。”   “哎!”丽娘应得格外爽快,还怕她反悔似的,答应完就走了。   苏阮笑着摇摇头。   其实她找付彦之,还真是有事。   “上次你不是问,圣上为何临时改了主意么?”   第二日上午,付彦之如约登门,苏阮请他到小花厅见面,开门见山说道。   近来暑气侵人,付彦之赋闲、不用点卯穿官袍,便只在白色中单外面套了件湖蓝薄绸半臂,苏阮没见人这么穿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付彦之看出她的惊奇,就笑道:“虽是胡风,却实在凉爽。”   “哦。”真是人长得好占便宜,这等奇装异服穿在身上,都不减英俊。苏阮收回目光,接前话说,“昨日我奉召去见娘娘,问过她了。”   付彦之没吭声,看着苏阮,等她下文。   “她说,就是因为你坚决不肯,圣上才改了主意的。” 第24章 叙旧 ...   徐国夫人府内, 虽没有千秋观那么大的荷池,却也引了活水进来,挖了个浅浅的水塘, 养着各种鱼儿。苏阮招待付彦之的这间小花厅, 就在水塘边上。   苏阮坐在花厅北侧, 手里拿着侍女准备的豆渣,倚了栏杆,往水里洒豆渣,吸引鱼儿过来。   “圣上说,你这个人, 还算有始有终、表里如一。”   圣上原本非要流放付彦之不可, 一方面是怒其出言不逊, 拿自己和汉武晚年作比, 另一方面则是受了林思裕的影响,认为付彦之是故意抗命,想邀个犯颜直谏的名。   但苏阮出面求情,还许以婚姻, 已经“犯颜直谏”、扬过名的付彦之, 却没有欣然接受,反而断然拒绝, 圣上就对付彦之改了看法。   “圣上说, 付彦之应该是不想牵累你。”   苏贵妃昨日是这么跟苏阮说的,“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却仍能顾虑你, 显然不是那等投机邀名之辈。又念及你们二人原有旧情,这等情形之下,都不顾自己,只为彼此着想,实在难能可贵,圣上便成全了你们。”   苏阮有些不以为然,苏贵妃一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想什么,便拉着她耳语道:“你别不信,圣上这时候看付彦之,可是当情敌看的,比旁人都看得准!”   苏阮轻轻一推妹妹,“别胡说!”   苏贵妃笑嘻嘻的,“谁胡说了。就算抛开这个不谈,难道圣上看人的眼光还不如你么?此事之前,圣上就跟我说过,付彦之对你,始终意难平。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是要成亲的,不如放下旧事,从头开始。”   这些话,苏阮当然是死也不肯告诉付彦之的,就直接略去,“所以,圣上虽然对你的‘不识时务’不悦,却也承认你是真的正直无私,又觉得你行事严谨有章法,尚有可用之处,便免了流放之刑。贵妃娘娘让你耐心等着,总有起复之日。”   “我知道了,烦你替我多谢贵妃良言。”   苏阮招来鱼儿,专心喂了一会儿鱼,才又说:“不过邵公公说,林相怕是记恨上你了。”   付彦之点点头:“以他的心胸,必会如此。”说完沉吟一瞬,他又接道,“如今我革职在家,他又正春风得意,大概不会怎样,以后……恐怕还有牵累你的地方。”   她约付彦之来,是谈正事,所以一开始就没在花厅中留人伺候,此刻便也没什么顾忌,直接冷笑道:“牵累?我正愁没有机会回敬林相呢,只怕他不来。”   付彦之想起厌胜偶人之事,问:“听说当日偶人送到你面前了?没吓着吧?”   苏阮捏豆渣的手顿了顿,“没有,其实我没看见,我阿姐打开的。”   “那就好。”   “……”苏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她吓了一跳。”   付彦之眨眨眼:“代国夫人可是能亲自执棍打恶犬的女中豪杰,还会怕这个?”   苏阮没憋住,笑了出来。   只因大姐苏铃确实干过这么一件事。   有一年中元节,苏阮一家和薛家结伴去佑民寺盂兰盆法会,献盆供奉佛僧,之后长辈们要听高僧讲经,苏阮就牵着苏筝,和付彦之偷溜出去,想四处转转。   结果没走多远,就看见大姐苏铃和姐夫裴自敏也带人来送盆供,两边还没打上招呼,一只恶犬就窜出来,扑倒捧盆的仆从,想抢盆中食物。   当时裴自敏吓得扭头就跑,反倒是苏铃,抄过赶来帮忙的寺中僧人所持长棍,就把恶犬打跑了。   苏阮记得,付彦之本来想抢上前帮忙,见到这一幕后,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我回去和家里说起此事,谁都不信。”付彦之见苏阮笑了,就含笑继续说,“我阿娘说我瞎编排,还说‘苏家大娘最端庄了,就算不怕,也不可能自己动手’。”   “我阿姐在长辈面前,确实一向最端庄。”苏阮说到这里,想起苏铃近日作为,笑意收敛。   付彦之看得清楚,并不探问,接着说:“我本来想写封家信,将婚事禀告父母,后来转念一想,他们旅途之中,恐怕收信不便,还是等快到的时候,我去接了他们,当面再说。”   “他们走水路么?”苏阮问。   “嗯,我打算提前去东都候着,等他们下船。”   南北运河只通到东都,剩下这段儿得走陆路,付彦之反正赋闲,去东都接父母,是应该的。   苏阮就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又问:“那你家里都收拾好了?住得开吗?你们家二郎成亲了没有?”   “还没有,父亲的意思,等二郎明年应考之后,再谈亲事。所以,目下暂时住得开。”   苏阮记得付彦之二弟薛谅比苏贵妃还大两三岁,不过以薛家的情况,薛谅不自己博个出身,也确实很难说一门好亲事——这是低阶官员家庭普遍面临的窘境。   当年嫂嫂崔氏的娘家,若非看着苏耀卿舅舅是洪州刺史,也不会和苏家定亲。但就算定了亲,因苏耀卿一直没能入仕,也被人家拖了几年婚期,直到苏阮与张敏中的婚事定了,才终于将崔氏娶进家门。   “明年说亲的话,现在该准备了呀,是不是得另寻一处大点儿的宅子?”苏阮就事论事说到这儿,忽然记起自己的打算,忙又加了一句,“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婚后,我肯定还要搬回来住的。”   付彦之并不意外,“我知道。”   他一点儿异议都没有,苏阮莫名就有点过意不去,说:“那……我叫他们在前院给你收拾个地方……”   话没说完,她想起付彦之父母,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对,又解释:“我不是不想侍奉翁姑,只是……”苏阮顿了顿,后面不知道怎么接,干脆自暴自弃道,“要不,请他们搬过来一起住?”   付彦之笑起来:“不必这么麻烦。其实他们连我那里都不想去住,特意随信捎了钱来,让我另租一处宅子给他们。只是我跟你想的一样,二郎很快要说亲,三郎也不小了,就想找个宽敞些、足够他们娶妻生子的宅子,最好再离皇城近一些。”   他说到这里,有些口渴,便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才又继续道:“只是合适的宅子,一时没有那么好找。我这几天好容易看中一个,各方面都合适,就是太贵,所以没定下来,想让他们来了先住我那儿,慢慢再看。”   “既有合适的,又何必再看?那宅子在哪?只租不卖吗?”   京城不比别处,权贵聚集,人口也多,房价极高。低阶官员,若非出身世家,都只能租赁宅子住,所以有空宅子的,也多数不愿意卖,宁可收租金。   “在光福坊。”付彦之笑着自嘲,“租都租不起,哪敢问人家卖不卖?”   “要价多少?”苏阮问完,见付彦之摇头不说,干脆道,“你带我去瞧瞧吧,宅子好坏,有时候你们男人真未必懂,再说你也不会同人议价,我带着管家去,叫他们谈价钱,比你强得多。”   付彦之没想到她这么关切,愣了愣,才说:“今日就去么?我得叫他们先找牙人问问……”   “能今日就今日,万一真有你说得那么合适,被旁人定下了呢?”苏阮说着扬声叫人进来,“去替付郎君传个话。”   然后她看向付彦之,示意他自己说,付彦之只好说:“跟我来的人,有一个叫罗海的,你让他去找前日带我们看光福坊宅子的牙人,问问今日能不能再去看看。”   应声进来的是朱蕾,她口齿清楚地复述了一遍,确定没说错,就出去传话了。   “罗海一直跟着你么?”苏阮问。   付彦之点点头:“当日就是他跟着我进京,这些年一直在我身边。”   “成亲了么?”   付彦之笑着摇头:“昨日他跟我来,正好遇见丽娘和她丈夫,还问起秀娘,听说秀娘孩子都好大了,罗海懊恼的,回去喝了一坛子酒。”   秀娘是苏家在洪州时雇的帮佣,虽然在苏家做了几年奴婢,但没有卖身,到了年纪,就回家嫁人了。   罗海其实是付家仆人,付彦之的父亲救过他性命,所以就算付彦之母亲改嫁,他也一直跟着小主人,不肯离去。他从去了洪州,见过秀娘,就很喜欢人家,不过秀娘很有主意,不愿子孙世代为奴,两人到底无缘。   苏阮两个就顺着这二人,聊了几句别后各自身边的人事变化,除了都避而不谈彼此,气氛倒是重逢以来最和谐自在的一次。   某个瞬间,苏阮甚至想道:也许他们说的没错,她和付彦之,只要放下过往,还是可以试着做一对夫妻的。   但,他真能放下吗? 第25章 欢喜 ...   朱蕾出去传完话, 往回走时,正好遇见丽娘。   丽娘是她亲嫂子,朱蕾顺口就把传话这事跟嫂子说了, 最后还奇怪道:“怎么好好的, 要去看光福坊的宅子?”   丽娘略一琢磨, 笑道:“大约是给薛家看的。”她们家夫人啊,嘴里说着要拖延婚期,婚后还要不管付郎君,自己搬回来住,可这还没下聘呢, 就开始操心起婆家人来京后的住处了。   果然是一遇上薛郎君, 就万事不同了。   “你别问那么多了, 先去准备下夫人出门的行头。”丽娘嘱咐小姑, “以后薛家人到了,也记得千万要恭敬。”   朱蕾连声答应,回花厅跟苏阮回过话,就去准备出门要用的各项物事。   正好苏阮和付彦之, 也差不多把身边人的变化说完了, 于是朱蕾一走,两人就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之中。   苏阮重新拿起装豆渣的碗, 撒了一把在水面, 方才等了半天都没食吃、已经散去的鱼儿们,很快又聚拢过来,她却忽然想起有一事可以跟付彦之说。   “你这几日见我阿兄了么?他和圣上提了学堂兄的事, 圣上已经下令,叫堂兄进京了。”   付彦之一笑:“这是好事。”   “倒多亏你提醒。”苏阮放下碗,拿绢帕擦了擦手,“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在沧州?”   “我们这几年都有通信。”   苏阮惊讶:“你和他一直通信?”   “也不是一直,四五年前,我奉命巡察河北道,和苏兄见过面,才重新有所联系。”付彦之说着,眉宇间浮上一丝好笑神气,“他还问我有没有和鸿胪卿通信,说鸿胪卿常常不回他的信,近两年更是干脆断了联系。”   苏阮也笑起来:“不稀奇,我阿兄从小就跟学堂兄谈不来。他这个人,但凡遇见督促他上进的,都要绕着走。”   付彦之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其实鸿胪卿这样做个富贵闲人,也很好。”   “现在当然是没甚不好了。”苏阮说到这里,停了停,“不过,阿兄到底还是在朝为官,以后,要劳你多提点他了。”   付彦之毫不犹豫:“一家人互相帮衬,原是应该的。”   “一家人”三个字听入耳中,彷佛一记重锤落于鼓面,震得苏阮心中一颤,她不由低下头,无措地捏起一点豆渣,在指尖捻来捻去,借以掩饰情绪。   付彦之与她隔了约有三五步远,将她这一番细微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也有所感,但他深知,有十年隔阂的他们,不宜操之过急。   就接着说:“你有什么要我去做的,也可直接和我说。”   苏阮手指顿了顿,点点头,将那点儿豆渣扔进池塘里,努力平定心绪后,问:“邵公公此人,信得过么?”   “只要不违逆圣意,且于贵妃有利,可以用他。”付彦之答完,又问,“是针对林相么?”   “嗯。邵公公叫我不要急,慢慢等机会。”左右这会儿无事,要等牙人回话,苏阮就把邵屿告诉她的,有关林思裕想拥立颍王之事说了。   “颍王?”付彦之听了就皱眉,“他真敢想。”   圣上有十七个皇子,颍王是最小的一个,非嫡非长,怎么能轮到他?   “好像圣上真的很喜爱颍王。昨日我进宫,娘娘还说,圣上又把颍王带去她那里玩了。”   “那贵妃的意思?”   “她没什么意思。”既然付彦之都说了以后是一家人,苏阮心里信他,也就直说了,“她一不喜欢孩子,二也不关心谁入主东宫——邵屿和我说,圣上最喜欢娘娘这一点。”   付彦之赞同:“圣上一向忌讳后宫干政,贵妃这样,正合圣上心意。其实不只贵妃,在立储一事上,鸿胪卿最好也不要参与。”   苏阮蹙眉,犹豫了一下,起身往付彦之那里走了两步,坐到他身前矮几旁,低声问:“那苏家后面的路,要怎么走?”   “联姻。代国夫人次女,不是正当年么?”   “你是说?与东宫?”   付彦之点点头,“宁王长子衡阳郡王,今年十四岁。他们一定也乐意与代国夫人结这个亲。”   “真的?”苏阮在此之前,从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因此在看到付彦之再次肯定点头后,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付彦之看出古怪,就问:“怎么?难道代国夫人已经给小娘子定亲了?”   苏阮摇摇头:“那倒没有。”大姐的想头,实在令人难以启齿,而且这其中还涉及圣上对自己的那点儿意思,苏阮不愿意跟付彦之说,就另解释道,“我是觉得,差了辈分。”   “这个无妨,宗室不看这个,年纪合适就行。此事我就是与你一说,到底谁能入主东宫,毕竟还要看圣上的意思。而且只要贵妃恩宠在,苏家不必着急想后路。”   这倒是,圣上保养得当,往少了说,几年之内,都还不用顾虑这些。   但付彦之说了,苏阮就忍不住去想玉娘嫁入东宫的可能性,这孩子脾气不像苏铃,倒跟苏阮少年时有些相似,她因此格外喜爱这个外甥女……。   “喝杯水吧。”   苏阮回神,见付彦之伸长手臂,递了一杯水到自己面前,忙伸手接过,却忘了自己刚刚拿过豆渣,不曾擦手,这么一接水杯,手指尖在他指节上碰了一下,正好抹了一点豆渣过去。   “……”苏阮赶紧放下水杯,抽了绢帕给他擦手。   付彦之失笑,接过绢帕说:“我自己来吧,你喝点水,说了这半日话了。”   苏阮很窘,低头在帔子上抹了抹手,端起杯子喝完水,再抬头想说话时,付彦之已经端正坐好,自己刚刚递给他的绢帕却不见了。   “……”   她忍不住伸头往矮几下面找,付彦之还问她:“找什么?”   “……绢帕呢?”苏阮指指自己唇边,表示自己喝了水,要擦一擦。   付彦之就伸手从袖中抽出一条素帕递了过去。   苏阮:“……这不是我的。”   “那条脏了。”付彦之伸着手说,“这是干净的,我没用过。”   你没用过也是你的啊!我拿你的绢帕擦嘴像什么话?苏阮瞪起眼睛,努力表达心中不满。   她这样子,和十年前佯怒时一模一样,付彦之看着她,忍不住就眉眼舒展,笑了起来。   苏阮看着他这样展眉微笑,自己也绷不住了,伸手接过素帕,随便在唇边按了按。   付彦之目光被吸引,落在她红唇之上,心里控制不住地一跳,忙低了头,给她和自己又倒上水。   正好这时,守在外面的朱蕾来报:“夫人,郎君,外面传话进来,说罗海找到那牙人了,已经去光福坊候着。”   “你去叫人备车,再让丽娘和管家与我同去。”苏阮吩咐。   朱蕾应声去传话,绿蕊拿着帷帽进来,帮苏阮戴上,苏阮手中素帕没处可放,最后只好收进袖中。   等在门口的付彦之看得清楚,唇角忍不住上翘了一点。   因丽娘早有准备,车很快备好,苏阮出去上了车。付彦之是骑马来的,便仍骑马陪在车驾左右,一路往光福坊去。   光福坊就在永乐坊以西,不算很远,所以他们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那宅子在坊中西北,距离东坊门不远,苏阮进门下车,四处看了一圈,还真是个不错的宅子。   规规整整的三进院落,车马房、厨房等应有的都有,后院甚至还有一小片菜地。   “不瞒您说,原来住这里的也是个从四品少卿呢!要不是家里老人突然病逝,要归乡守孝,这宅子还空不出来。”   旁边陪着的罗海打断牙人:“行了行了,这话你上次都说过了。我们知道老人不是在这儿没的,但这租金,真不能再低了吗?”   他这么问,人家当然不会给他降价,苏阮就笑着叫自己府里的管家去和牙人谈,然后跟付彦之商量:“就定下这儿吧。确实很合适,换换陈设就能住,都不用怎么修缮。”   付彦之摇头:“父亲进京,只是五品给事中,便是我未曾革职,加上我的俸禄,也不过勉强够这宅子租金……”   “薛伯父给了你多少钱?”苏阮问完,并不等他回答,接着就说,“就用那个钱,缺的我补上,等他们到了,你按那个钱数告诉他,不就行了么?”   付彦之:“……他做了这么多年亲民官,你当他好骗么?再说怎能让你出钱?”   “为何不能?”   苏阮一边说一边往内堂走,付彦之跟上去,还没等开口,就听她小声说:“而且这其实是圣上的钱。”   付彦之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她这是说,苏家目前所有,都来自圣上赏赐,便忍不住笑了。   “你就当是圣上赏赐给你的。对了,上次我阿兄替你求情,提起薛伯母,圣上不肯因此宽恕你,却答应了给薛伯母赏赐,这事儿我得提醒娘娘,等薛伯母到京,可得兑现才行。”   付彦之:“可是……”   “没甚可是,你最后没流放,是因为我,所以一码归一码,该要的得要!”苏阮语气坚决。   付彦之又笑起来,“不错,是因为你。”   他声音低低的,传入耳中,令人莫名不自在,苏阮忙转身叫丽娘,“这窗纸旧了,咱们府里那又透又亮的窗纱还有多少?一会儿谈好租金,问问这些窗子的尺寸,一体换上窗纱吧。”   丽娘答应下来,苏阮又进去仔细看过陈设,“家具勉强可用,再找些帘帷帐幔什么的,送过来铺陈就行了。”   付彦之插不上嘴,在旁看着她像女主人一样忙碌,心中充满不踏实的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不瞒你们说,这一更我写到凌晨一点多,实在撑不住,第三更还没有,等我睡醒起来就写,么么哒! 第26章 纳征 ...   在苏阮做主之下, 这宅子当日就交了定金,定了下来。   她正好想找点事做,省得总去想姐妹之间那些无解的矛盾, 就将收拾宅子这件事揽了过来, 忙了个不亦乐乎。   苏铃送走裴自敏, 过来找苏阮时,她正开了府库,给那宅子挑基本陈设要用的帘帷席子。苏铃问明缘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笑话她说:“口是心非!”   “我是看的薛伯母面上。”   薛家到洪州时, 苏铃已经出嫁, 和婆婆妯娌斗法还来不及, 娘家的事,哪有空关心?便不太相信的说:“你说是就是吧。不过些许小事,还用得着你亲自忙活?让丽娘办吧,我们进宫去。”   进宫?苏阮皱眉:“娘娘说了, 这段时日, 宫里不得清净,让我们少去。”   “是么?几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早就说了。”苏阮说完就抛下苏铃, 转头吩咐绿蕊, “他们到的时候,天恐怕还热,门上先挂竹帘吧。对了, 我看他们院子里的花草也没人打理,叫人再去找个花匠,好好收拾收拾,实在不行,重新栽些花草过去。”   侍女们各自应声去忙,苏铃没想到二妹会晾着自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冷笑道:“是让我们少去,还是让我少去?”   这话苏阮没法接,也不想接,就装没听见,继续吩咐下人从库里找东西。   苏铃更生气了,掉头甩袖就走,回府一叠声命人备车,自己憋着一口气进宫去了。   苏阮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和她说话,所以苏铃猜到是贵妃小妹说了什么,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事,想着一会儿见到苏贵妃,怎么哄她消气,别真得生分了才好,哪知道进了宫,根本没见到苏贵妃。   “圣上带娘娘去禁苑骑马散心了,今日可能要宿在东内,不回这边了。”留守的内侍如是说。   苏铃只得怏怏而归。   之后城中连下了两天雨,不便出门,宫中也没人来。苏阮那边儿更像没事儿似的,一点儿动静没有。苏铃憋着一口气,也不往苏阮府里去了。   苏阮乐得清静。她打发人帮付彦之收拾出那座宅子后,顺便还把自己府中格局重新规划了一下,打算在垂花门外,给付彦之收拾个起居处,方便他过来时落脚。   “可这是一整个院子啊。”丽娘有点疑惑,“您还给郎君留了卧房?”   “留卧房怎么了?”苏阮反问,“不留卧房,还让他再赶回永乐坊睡吗?”   丽娘:“……”   她真有点搞不懂自家夫人了,这么全心全意地帮薛家收拾宅子,难道不是因为付郎君?可她怎么瞧着,夫人这是准备婚后夫妻分房睡呢?   苏阮看出她的疑惑,却并不想解释,“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丽娘只得领命,安排人去办。   这么忙碌着,一晃就到六月二十六,苏阮一早起来,打扮停当,就去了苏耀卿府里,等付家来下聘。   苏铃带着玉娘,有意晚去了一会儿,却一进后院正房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声,似乎里面坐的人不少,还挺热闹。   崔氏出来迎她,笑道:“大姑来了,四婶刚到,正问起你呢。”又牵过玉娘的手,夸了她两句。   “四婶来了么?”苏铃很意外,“四叔不是病着?”   这说的,像是人家不该来似的,崔氏有点尴尬,低声道:“四婶说,四叔静养就好,今日是二姑的大日子,她不能不来。”  γ´⌒`ヽ   苏铃就嗤笑了一声,先一步进了内堂,见苏阮挨着四婶坐着,四婶另一边空了个位置,便过去坐下,笑着跟四婶问了声好。   梅娘原本坐在苏阮下首,见苏铃坐了崔氏的位子,忙自己往旁边让了让。   崔氏却没坐,只把玉娘推过去,叫她挨着苏阮,自己出去吩咐家事。   那边苏铃正跟四婶说:“四叔好些没有?我想去探望,又怕四叔不爱见我们……”   太子被废之后,四叔货真价实病了一场,苏阮和苏耀卿去探望过。当时问苏铃,她说不爱看四叔的冷脸,不肯去,现在却这么说,苏阮不免皱眉。   “他是老毛病了,没甚好看的,养着就是。”四婶答得也淡淡的,还转头就和苏阮继续先头的话题,“这么说来,梅娘还是你们两个的大媒呢!”   苏阮和梅娘相视而笑,“是啊,这些日子多亏梅娘姐姐替我忙前忙后。”所以她看梅娘的面子,今天还邀了梅娘那一房的一个堂嫂来。   这样一则付家人来了,不至于觉得苏家无人,二也是向大房表明自己的态度——大家到底是亲戚,只要存着好心,好好帮忙办事,大房想沾苏阮他们的光,也不是不行。   人既然是苏阮邀来的,自然也主要是奉承她,苏铃见大家都围着苏阮说话,心里越发不痛快。然而今日原本苏阮就是正主,她也无可奈何,便干脆出去生闷气,直到付家送聘礼的人来了,才回到堂中。   付家的聘礼很务实,除了必有的几样,还额外有一盒紫笋茶——这是当世第一名茶,价值不菲。   当场插戴的钗是雕了连理枝的羊脂白玉钗,光泽柔润,雕工精细,不像现打造的,更像是多年私藏。   整个聘礼看下来,既不寒酸,也没有过于奢靡,整体价值,正该是付家这样的人家能拿得出手的,可以说办得十分妥帖了。   苏阮对付家了解不多,但今日来下聘的女眷都举止斯文、说话得体,便多了些好感。   纳征下聘,未婚夫妻没有见面的机会,但这门亲事,至此却已是彻底落定。   付彦之隔了一天,去徐国夫人府向苏阮辞行,“我到了东都,他们也差不多就下船了。”   “嗯。”苏阮其实没甚可说的,答应完了,半晌才想起一句,“往回走时,送个信。”   付彦之点头答应,又说:“听我叔祖父说,朝中开始议立储君,林相还真推举颍王了。”   苏阮笑了笑:“我昨日去见娘娘,最近这半个多月,她留颍王住了三四次,现在宫里都传她要养颍王。”   “娘娘是有意为之么?”   苏阮笑着点头:“邵公公的主意。其实圣上也不过是看颍王年幼,活泼好动,才多喜爱了些罢了。”   “只要圣上没这个意思就好。”付彦之道。   “就算圣上本来有那么一点儿,林相这么一闹,也没了。”   付彦之看着苏阮,等她解惑。   苏阮道:“我也是听邵公公说的。林相越一手遮天,圣上便越会审视他,因此,无论他推举哪一位皇子,圣上都不会立的。”   这种提防臣下的帝王心机,付彦之听了,心情颇有些复杂——当初宋相在位,圣上也是这么审视宋相的吧?   苏阮却接着说:“你这时候出京正好,等你回来,没准东宫已经有主,圣上也想用你了。”   “恐怕还得乱几个月。”付彦之不认为圣上会那么快就立新太子,但他赋闲,苏家站边儿上看热闹,都不掺和这事,倒也省心。   所以第二日他就十分放心的出京城,去东都接父母了。   他走后,到了七月,天渐渐凉爽起来,废太子的风波也过去了,憋了许久的权贵们就开始一波一波的饮宴作乐。   宫中也不例外,圣上在东内新修了一座蓬莱宫,为此特意召皇亲国戚入宫宴饮。苏贵妃冷落苏铃许久,直到这时,才肯拉着大姐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二姐和我说,你也不容易,姐夫那样不说,还有几个孩子。为人母的,总要为孩子着想。但我也是孩子们的亲姨母,有什么事,大姐不能和我说的?”   苏铃脸上热辣辣的,“我也是……”   苏贵妃没让她说下去,“今日我就许诺大姐一句,玉娘的婚事,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她说着拉姐姐往外面花园里看,那里有几个少年正在蹴鞠,“瞧见没,都是皇子皇孙,你还怕挑不着个好女婿?”   苏铃面露惊喜,苏贵妃却还没说完,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半转身子,往另一侧的凉亭看,那里有几个小少女聚在一起,也不知道在玩什么,都脸上带笑。   “还有你将来的儿媳,也尽可从公主里挑,你急什么呢?”   苏铃眼眶一红,掉了两滴眼泪,拉着苏贵妃的手,哽咽道:“是我糊涂了。”   苏阮这时正好拉着永嘉公主的手进来,见状就笑问:“说什么悄悄话呢?”   “不告诉你。”苏贵妃笑着转过身,迎向她们,“你们俩怎么到一块去的?”   永嘉公主身穿道袍,给苏贵妃行了个礼,答道:“儿正给徐国夫人赔礼呢,上次她到千秋观去,下人们不懂事,竟将夫人的私事泄露出去,我回来才听说。”   永嘉公主在圣上众多女儿中,格外受宠些,就是因她这副玲珑心肠。   苏贵妃也喜欢她会说话,就笑道:“多大的事,赔什么礼?要不是那事,她这亲事还定不下来呢!”   “错了就是错了,该赔礼还是得赔礼。儿正跟徐国夫人说,过两日到我别馆去,让我好好做一回东。”永嘉公主说着看向苏铃,“不知代国夫人肯不肯赏脸,也来坐坐,喝几杯酒?”   苏铃没怎么和这些皇室贵女打过交道,当下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答应下来。   她和苏阮,姐妹二人都没想到,永嘉公主的酒宴,并不是她们常去那一种。所以两日后,当她们去到永嘉公主别馆,入席就座时,发现席间陪客的,竟是四五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一时都惊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付彦之:???我刚放心地走了,就???   苏阮:我也……妹想到啊……   ------------------   昨天吃坏东西了,早上五点起来拉肚子,然后一整天都虚弱无力……拖到现在才写完,大家久等了 第27章 欢宴 ...   苏阮知道永嘉公主交游广阔, 喜欢和有才名的士子往来,但她真不知道竟是这么个往来法!   永嘉公主见苏氏姐妹神色异常,知道她们还没见识过这等场面, 便摆出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态度, 向她们一一介绍作陪的几个男子。   她之前去太华山参加法会, 顺路游玩了一番,前前后后不过月余,回来京中,就已经变了天。   永嘉公主是长女,废太子是皇长子, 两人年岁相近, 虽非同母所出, 小时候却常在一起玩, 所以相较其他兄弟,还更多点情分。   哪想到父皇陛下说废就废了他。   与宗室的噤若寒蝉相比,苏氏一族却声势正盛、毫无顾忌,徐国夫人甚至保下了当面顶撞圣上和林相的付彦之。   不但如此, 圣上还亲自为徐国夫人和付彦之做媒, 找了楚王叔代为出面提亲,给足了苏氏面子。   永嘉公主意识到, 苏氏这门外戚, 恐怕还要风光很久。她当即命人仔细打听了苏氏姐妹的喜好,还叫了千秋观的下人来,亲自询问那日徐国夫人到千秋观后, 都发生何事。   这么一询问打听,永嘉公主得出一个结论:徐国夫人喜欢外表风流英俊的男子。   付彦之就是这种类型。虽说也有传言,说他们二人本是旧识,但在永嘉公主看来,若非付彦之现在仍风姿不减当年,徐国夫人就算要保他,也绝不可能许以婚姻。   永嘉公主身边,正好有两个风流英俊、能吟诗作赋的少年,都还不到二十岁,比付彦之年轻得多。   除此之外,永嘉公主还听说苏家姐妹都精通音律,喜爱乐舞,便又邀请了两个擅长乐器演奏的来作陪。   她介绍完之后,两姐妹神色虽还都略有些不自然,却并没有恼羞成怒要离席的意思,永嘉公主便示意那四个男子入席就座。   人只要有了权势,甭管男人女人,都免不了好色。尤其徐国夫人已经守寡四年,代国夫人夫妇之间也不恩爱和睦——她家那位郎君,入京日子不长,却已是平康坊常客。   那么凭什么沾光的男人都享受了,处于权势中心的女人,却得从一而终?永康公主相信这二位一定会喜欢今日的宴会。   不过她也猜到,苏家姐妹大概还没这样玩乐过,就在设计座次上花了点心思。   “每年上巳节,我最喜欢的就是曲水流觞,可惜曲江太远,去一次不方便,所以造这别馆时,我特意让他们造了这一段曲折水道,什么时候兴致来了,都可邀朋唤友,一同来玩。”   苏阮听着永嘉公主说话,目光落到身侧流过的潺潺溪水上。   永嘉公主确实会享受。这条水道并不深,看起来就刚没脚面而已,水流也比较缓慢,但九曲回环,短短几丈的距离,就造出三个大弯道,正好让她和苏阮、苏铃呈三角形各据一边。   这样一来,她们彼此之间都留有很大的空当,正好让几个作陪的男子落座,又不至于相隔太远,听不清彼此说话。   苏铃看着两个年轻男子一左一右在自己身边坐下,本来略有些难为情,但眼见一名蓝衣男子在永嘉公主身畔坐下,还拿起纨扇,动作轻柔地给公主扇着风,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显得没见过世面了?   “原来公主是想玩曲水流觞,早知这样,我可不敢来了。”苏铃故作大方地接话,“我从小就不爱读书,什么诗啊赋啊,别说临场作了,就是让我抄,我都头痛。”   永嘉公主欢笑起来:“夫人真是爽快人,这样才好,我最怕遇上不懂装懂的。诗赋不会作没关系,我听说二位夫人家学渊源,都是弹奏乐器的高手,若这羽觞到了二位面前,也让我们一聆仙乐可好?”   苏铃直摆手:“弹琴吹箫那得找二娘,我不成,我大概只好认罚,喝上一杯酒了。”   “一杯可不成!”永嘉公主不依,“得罚三杯!”   苏铃正想答应,坐在她右手边的俊俏少年大胆接话道:“代国夫人第一次来做客,公主就这么不容情么?”   永嘉公主笑问:“怎么?你有话说?”   “不敢,应麟斗胆,愿为代国夫人执笔一次。”   苏铃因为这少年替自己说话,转头看向他,少年十分大胆,见苏铃看他,便在回完公主的问话后,向她眨眼一笑。   这少年本就生了一双多情目,这么一眨眼一笑,平白又多了三分情意,看得苏铃也不由一笑,心中欢喜。   永嘉公主看得一清二楚,便问苏阮:“代笔不公平吧,徐国夫人觉着呢?”   苏阮当然也看清了姐姐和那少年之间的眉目官司,她不是道学之人,也觉得以裴自敏的德性,姐姐另找慰藉,并不过分,至少,比去撩拨圣上强。   便笑道:“人家自愿的,且只代一次,公主就容他之请吧。”   “好,那就容你一次。”永嘉公主十分爽快,“不过,公平起见,是不是也该有人给徐国夫人代笔一次?”   苏阮左手边的少年立刻应道:“乔兴愿勉力一试。”   永嘉公主看向苏阮,苏阮瞄了一眼右手边年纪略大一些的男子,见他没有异议,就点头道:“有劳。”   “好,那便说定了。”永嘉公主举起杯来,“我先敬两位夫人一杯,感谢两位捧场,都是一家人,以后可要常来常往。”   说着一饮而尽,苏阮姐妹也各自饮尽杯中酒,接着永嘉公主身边那个男子就取了特制的羽觞,倒满酒后,交给公主。   永嘉公主伸长手臂,将羽觞稳稳放入水中,羽觞顺水流下,依次经过那个要给苏铃代笔的少年迟应麟和苏铃,又稳稳漂过弯道,略过中间两名男子,到苏阮身边正正好好停了下来。   大家都抚掌而笑,苏阮无奈拾起羽觞,没等开口,永嘉公主先说:“第一次不能代,夫人想要什么乐器,我这里都尽有的!”   公主都这么说了,苏阮不好不赏脸,就选了自己最擅长的阮咸,弹了一段《白雪》。   这是上古名曲,只要通音律的人都熟悉,但苏阮技艺娴熟,不但乐曲弹奏得动人心弦,姿态也优美至极,一曲终了时,永嘉公主忍不住赞叹:“真是赏心悦目,名不虚传!”   苏阮笑笑,将阮咸递给旁边侍女,自己归座,却听永嘉公主接着说道:“如此雅乐,正该以美酒相伴,共饮一杯,如何?”   大家便又同饮了一杯酒,然后苏阮起身,走到上游,将装满酒的羽觞再次放入水中,这次羽觞停在了迟应麟那里。   他即席赋诗一首,咏赞一位公主和两位国夫人,博了个满堂彩。   迟应麟后面还有好几个人,他便没有动,在自己位上就将羽觞放下去。羽觞顺水流走,到苏阮右边最后一个男子那里,打了个转,再向下游漂时,就被侍女截住了。   “维钧是写诗作文,还是演奏一曲?”永嘉公主问完,向苏家姐妹解释,“他是个全才,什么都难不倒,就没有他不会的。”   苏阮记得方才介绍时,永嘉公主提到此人姓华,便侧头看着华维钧,等他回答。   华维钧穿一件蓝灰罗袍,简简单单没有纹饰,头上也只规规矩矩戴了纱帽,不似另外三个,服饰华丽,一看就着意打扮过。   但他样貌还是英俊的,只是肤色略深,像是经常出门,被太阳晒的。   苏阮就对他多了分好感——随侍权贵,却没从众,学傅粉那套,可见还是有些男儿风骨的。   “公主过誉了。在下方才听徐国夫人弹奏一曲,只觉心旷神怡、耳目清明,便有些技痒,想于名家面前现一回丑。”华维钧说着,转头看向苏阮,欠身道,“还请夫人不吝赐教。”   苏阮听永嘉公主夸他,也好奇此人技艺如何,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华维钧退开些许,接过侍女送上的阮咸,调弦试音后,弹了一曲《流水》。   《流水》本为琴曲,阮咸不如古琴音色深沉,华维钧用阮咸弹奏时,却仍将流水的浩浩汤汤、奔腾不绝,展现得淋漓尽致。到最后收尾时,曲声竟与水声合二为一,仿佛阮咸真的奏出流水之响。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好一会儿,苏阮才率先反应过来,华维钧早已停手不弹,他们后面听到的,确确实实是水声,不由拍案叫绝。   “当真神乎其技!”苏阮看着华维钧,赞叹不已,“我方才才真是献丑。”   苏铃也跟着感叹:“我从小听阮咸,还以为再没什么能惊讶到我的,先生如此技艺,恐怕宫中乐师都有所不如。”   永嘉公主笑道:“我原本有意荐他入宫的,但他另有志向,我也不好勉强。”又说,“维钧是真的多才多艺,待会儿咱们多把羽觞往他那里放,叫他都展示一番才好。”   华维钧笑着谦逊几句,神色中毫无自矜自傲之色,彷佛方才受到盛赞的并不是他,苏阮看在眼里,对此人又多几分好感。   之后他们又玩了几轮,到每个人都轮过了,才换了投壶等其他游戏来玩。   这时大家也都熟了,不再端正坐于席上,苏阮更衣回来,见永嘉公主和她身边的蓝衣男子都不见了,苏铃和迟应麟两个,不知怎么进了岸边柳树林,正倚着柳树说悄悄话。   水边凉棚中剩下的人,有两个一看见她回来,齐齐迎了上来。苏阮被这股殷勤吓得后退一步,转头看见华维钧独自坐着,正在拨弄琴弦,忙向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付彦之:心机!   华维钧:呵呵   ----------------- 第28章 抚琴 ...   有侍女在旁焚了香, 苏阮坐到琴案对面,华维钧抬头向她一笑,问:“夫人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你想弹什么, 就弹什么。”苏阮挺好奇他是不是弹琴也如阮咸那般精彩, 便叫侍女给自己拿了个凭几,靠上去听华维钧弹奏。   华维钧便不多说,左手按弦,右手在弦上一抹,动人琴音便响了起来。   苏阮凝神细听, 这曲子有些陌生, 且曲风充满慷慨任侠之气, 不是平常宴饮欢聚时能听到的, 就听得更入神了些。   两个被晾在一边的男子,见徐国夫人对自己无意,干脆回到水边席上,一边听琴一边对饮, 倒也自得其乐。   永嘉公主扶着情人的手回来时, 瞧见这一幕,不由一笑, 偷偷跟情人说:“竟歪打正着。”   她本以为苏阮会喜欢迟应麟那种年轻俊俏会哄人的, 苏铃则会喜欢年纪大一点、更沉稳健壮的华维钧,哪想到两姐妹竟然反了。   不过不要紧,只要不落空就行。   她拉着情人悄悄入席, 此时琴曲正到要紧处,华维钧弹琴的手越来越快,琴音也渐趋激昂,隐隐有兵戈之气侵袭而来。   在场之人都觉寒毛直竖,不由自主停下手边动作,连苏铃和迟应麟都从林中走出,倚着凉棚柱子听得全神贯注。   华维钧却毫无所觉,他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他和面前这张琴,而他正以琴为剑,在他的世界里锄强扶弱、快意恩仇。   坐在他面前的苏阮,听着琴曲,彷佛亲眼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身处刀光剑影之中,却从容不迫、意定神闲,手中宝剑总能毫不迟疑的刺中敌人,直到他遭遇生平劲敌!   琴声陡然尖锐,一串急促而嘹亮的乐音直直钻入众人耳中——这一刻,在场每个人都觉自己像是遭遇一场直奔要害的袭击,刚刚躲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乐音戛然而止。   永嘉公主轻轻呼出一口气,拍掌赞叹:“维钧的琴技又进步了。”   华维钧正向着面露怔然的苏阮微笑,闻言才看向公主,欠身道:“是琴好。”   苏阮回过神,也忍不住先呼出口气,才说:“我以后可再也不敢说自己会弹琴了。”又问,“这是什么曲子?我竟从未听过。”   “有人说是《广陵散》,在下也不知真假,献丑了。”   永嘉公主命人送上美酒,邀着大家共饮,并说道:“是不是《广陵散》都无所谓,好听就行。夫人若喜欢,让维钧教你此曲可好?”   苏阮有些心动,但觉得公主在这个场合说这话,好像有点别的含义,正要婉拒,华维钧说道:“此曲其实不难,只是须得练习,在下誊抄一份曲谱,送到府上可好?”   “好啊,多谢你。”苏阮欣然接受。   永嘉公主笑道:“夫人别轻易放过他,维钧不光琴弹得出神入化,剑舞也跳得好极了,只是轻易不肯显露,非得是酒喝多了才行。”   苏铃听见,便笑道:“是么?那可得多敬他几杯,叫他快点醉了才好!”说着就催迟应麟代自己去敬华维钧。   迟应麟非常听话,自己提着酒壶就来敬华维钧。华维钧也没拒绝,跟他连着对饮了六杯酒,喝得迟应麟面上泛红,败退而去,他自己却面不改色。   接着另外两个落单的男子也轮番来敬,眨眼间就喝空了四壶酒,华维钧还是没看出有醉意。   苏阮怕再闹下去不好看,忙出面制止:“好了好了,剑舞下次再看也不晚,今日听了两首妙曲,已然心满意足。”   她出面解围,自是没人再有话说。   此时正好外面下起小雨,永嘉公主就提议转去厅中继续饮宴,一行人从藤萝遮蔽的凉棚中鱼贯而出,轮到苏阮时,华维钧上前一步,接过侍女手中的伞,遮到她面前。   苏阮愣了一下,华维钧坦然一笑,低声道:“多谢夫人解围。”   苏阮想说不必,后面永嘉公主已笑道:“夫人放心走吧,这伞够大。”   苏阮下意识看了一眼伞,确实不小,只得迈步出去,华维钧跟在她身旁,侧身而行,在她身侧留出足有半臂之远的距离。   这真是个很难让人不对他心生好感的人。   举止稳重,不轻浮,有分寸,又琴技惊人。可这样的人,又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从他琴曲之中,明明听出身有傲骨、志向远大,为何他甘愿给永嘉公主的宴席做陪客?   “夫人这边走。”   在苏阮出神之时,华维钧突然出声提醒。   苏阮回神,看了眼他指的方向,是要上台阶,便提起裙子,缓步上去,顺势问道:“你常来公主这处别馆?”   “这是第二次来。”华维钧随着苏阮的脚步,走得很慢,“上次是今年早春,各地士子齐聚京城,公主宴请几位名士,叫我来见见世面。”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永嘉公主离得不近,就低声和苏阮说:“我就是那次喝醉了,提起宝剑撒酒疯,他们还当我是跳剑舞,纷纷给我叫好,真是惭愧。”   苏阮实在忍不住,掩面笑出了声。   “所以,今日我要是再喝醉了,去拿宝剑,夫人千万记得,离我远一点,莫要误伤了。”   苏阮笑得更厉害了。   华维钧一脸自嘲,等苏阮笑够了停下,他接着又说:“反正实话已经说了,我再多说一句可能冒犯夫人的话,希望夫人听了,莫要责怪。”   苏阮笑意还没全收敛,就弯着眉眼看他,等他语出惊人。   “其实我今日,是为了琴来的。”   苏阮没懂:“琴?”   华维钧郑重点头:“刚才那张琴,夫人没上手一弹,真是太可惜了,听说是魏晋名士嵇公弹奏过的名琴,寻常宴客,公主都不舍得拿出来。”   “是么?”   华维钧又一次点头,苏阮就笑道,“所以你今日是为了弹这好琴,才勉为其难来的?”   “不不不。”华维钧摇头,“不勉强。有好琴可弹,还有人焚香伺候,加上美景美酒……”   他目光大胆地落在苏阮脸上,令人几乎以为他下一个词就要说“美人”,华维钧却垂眸一笑道:“还有夫人的美妙阮曲,此番维钧,真是不虚此行。”   苏阮名阮,对这个字本就比较在意,让他这么一形容,心里更觉异样,便没答话,径自上台阶往厅中去。   华维钧有点惊讶,但仍很快就跟上了苏阮的步伐,低声认错道:“果然还是冒犯了夫人。我这个人,生于乡野之间,礼仪粗疏,还请夫人……”   “生于乡野之间?”苏阮不信,“那你从何处学的古琴?我瞧你技法娴熟,至少练了有十几年了吧?”   “瞒不过方家,我七岁开始学琴,至今十五年了。”华维钧说完这句,似乎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早年经历,实在一言难尽,改日夫人有暇,若不嫌弃,我再说给夫人听吧。”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厅堂檐下,华维钧收了伞交给侍女,苏阮这才发觉他另一边肩头都湿了,忙叫侍女拿布帕给他擦。   自己旁边站着说道:“没什么冒犯的。我只是有点疑惑,你既心有志向,公主也有提携之意,为何……”   华维钧接过侍女拿来的布帕,一边擦肩头的雨水,一边走向苏阮,低声答道:“维钧学琴,并非为此。”   他们都已经到了门口,却不进去,只站在这里说话,时间长了未免奇怪,而且这种场合也确实不适合谈得太深,苏阮便没再问,转头进了厅中。   这一日的宴饮,到了后半厅中这段,渐渐有些乏善可陈,所以雨一停,苏阮就提出告辞,永嘉公主也没深留,约了改日再聚,就送她们走了。   苏阮回去颇觉疲惫,早早就睡了。第二日又下了一日雨,她懒怠动弹,想起华维钧的超卓琴技,便叫找出圣上赐的琴来,自己拨弹着练习了一天。   到晚间她才想起来,跟丽娘嘀咕:“大姐倒挺沉得住气,我以为她会来和我谈谈呢。”   丽娘不解,苏阮就悄悄和她说了席上的事,丽娘听得咋舌不已,苏阮却笑道:“有什么的,我早听说京中贵主爱养男宠。你不觉得这样也好么?大姐有个寄托,免得她东想西想的,又去惹别的事。”   “那……您……”丽娘小心探问。   “我什么我?”苏阮斜她一眼,“一个冤家我都理不清楚,我哪有闲心惹这些?”   丽娘偷笑,见苏阮又瞪她,忙说:“也不知道郎君到东都了没有?”   “哪有那么快?他才走了九天……”   话没说完,就见丽娘又笑起来,苏阮恍然发觉自己竟算得如此清楚,顿时恼羞成怒,把丽娘赶出去,自己翻身睡了。   到得天明睁眼,窗中透进日光,天已晴了。   苏阮起来梳洗,丽娘早早溜进来,附在她耳边悄声说:“您说的那个美少年,昨日去了隔壁府里,到现在都没走。”   苏阮:“……”   她实在没想到姐姐如此性急,食不知味地吃过早饭,正打算备车进宫,和小妹讲这件事,门房上就来回报:“夫人,一位自称叫华维钧的郎君,来给您送曲谱。”   旁边听命的丽娘唰地一下扭过头,直直盯着苏阮。   苏阮:“……请到厅中奉茶吧。”等人领命去了,才对丽娘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送曲谱。而已。”   丽娘深吸口气,憋出一丝假笑:“那奴婢陪夫人去见见?”   苏阮:“……”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看见好几个人问更新时间,咳咳,从头追的都知道,没啥固定时间,我都是几点写完几点更…… 第29章 传言 ...   华维钧依旧打扮得干净朴素, 见到苏阮,不卑不亢行了礼,就把曲谱递了过来。   丽娘去接时, 仔细盯了这青年一眼, 长眉大眼高鼻梁, 看起来挺正经的,不像那等轻浮浪荡子,心里略微放心,转头把曲谱送到自家夫人面前。   苏阮拿起曲谱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手上动作, 模拟拨弦, 华维钧看见就说:“夫人若此刻不忙, 不如将琴取来, 试着弹一遍,有不明之处,在下旁边看着,也可为夫人解惑。”   曲谱多是以文字记述指法、弦序和音位, 只看是看不出什么的, 确实得上手弹。而且有会弹奏的人,从旁给予指点, 确实更加事半功倍, 苏阮几乎没有犹豫,就让人去取了琴来。   于是华维钧顺理成章留下来,陪徐国夫人练了小半日琴。   苏阮学得专心, 直到感觉腹中空空,才发觉已到午间,忙停手休息,令人上了点心。   “抱歉,我这人一学琴,就容易忘了时辰。”   华维钧笑道:“夫人一定是天底下所有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了。”   “不,做先生的,喜欢的都是你这种天资聪颖的学生,不用费力,一点就通。”   华维钧笑着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苏阮请他喝茶吃点心,想随便聊几句,就谈起永嘉公主的别馆,“造得真是别致,我尤其喜欢那个藤萝遮蔽的凉棚,要是时节再早一点,赶上花开,一定美极了。”   “那个容易得,夫人喜欢,尽可在府中也做一个。”   “我倒是想,可惜我府中没有合适空地放置,而且就算勉强做一个,和园中景致也不相匹配。除非……”苏阮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她一直就对府中花园不太满意,要不借此机会,重修一番?   她话没说完,华维钧却已是明白了,“夫人想重修花园么?我近两年对园林修筑略有涉猎,夫人若是不嫌弃,可否让我进去园中一看,给夫人提些建议?”   丽娘听着不对,忙看向夫人,想给她使眼色,哪知夫人根本不看自己,正诧异地问:“你还懂园林修筑?”   “不敢说懂,略知一二。给永嘉公主设计别馆的工匠,是我一位忘年交,我便是经由这位好友引荐,结识公主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公主说你是全才了。”苏阮说着,略一停顿,“我这话可能有些冒昧,你到京中应时日不短了吧?为何不去应考?”   像华维钧这种有才华的年轻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想尽办法扬名立万、结交权贵,为的无非是一个通向仕途的进身之阶。毕竟只要名气有了,身后还有贵人相助,应考科举就不是难事。   永嘉公主对华维钧,还是很有几分欣赏之意的。但苏阮记得,她言语中曾提到有意荐华维钧入宫为乐师——乐师终究只是乐师,就算今上再喜欢音律,也不可能让乐师参与国家大事——对一个有意走仕途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机会。   永嘉公主不像那等傲慢轻率之人,所以,应当是华维钧本人有什么不得已?   苏阮心中如此猜测,果然听华维钧答道:“实不相瞒,我是商人出身,不能应考。”   那就难怪了,朝中明文规定,商人不得应考科举,苏阮便一叹:“难怪,可惜了。”   华维钧本想说句什么,缓和这略让人不适的气氛,不料徐国夫人接着说道:“那就烦劳你进去园子里看看,我是觉得太过呆板匠气,不够舒适自然,但又不想彻底重建——毕竟没有几个月,我就要成亲。”   她说这话便是有意拉开距离,华维钧面无异色,答应下来。   丽娘这才真的放心,插嘴道:“夫人,这时候外面正热,您练了一上午琴,只怕也累了,不如先歇息,让奴婢带人陪这位郎君进去瞧吧?”   “也好。”苏阮确实不想大太阳底下去逛园子,就跟华维钧说了句“失陪”,自己回房歇着去了。   丽娘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禀报说:“这个华郎君还真有点本事,说话头头是道的。他说咱们这宅子,原是梁国公府,那是开国就封的国公,几代繁衍,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这儿,能留出这么个园子就不错了。后来梁国公除爵,这宅子空置了几年,大概赐给夫人时,修缮工匠也没动过这园子,难免呆板匠气。”   “那怎么着?是不好改,还得扩建么?”苏阮就一个人,倒是不在乎园子占地,就怕短时间内修不好。   “您不是说再几个月就成亲么?他就没提这耗时耗力的章程,只说在现有格局上先调一调。”   “那还好。他人呢?”   丽娘道:“告辞走了,说是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再来给您回话。”   苏阮点点头,看着时间还早,叫备车,自己还是进宫去找苏贵妃,跟她说了大姐和那少年的事。   苏贵妃听到一半就笑:“我就知道永嘉叫你们去,没那么简单!”   等苏阮说完少年昨夜已在代国夫人府留宿,苏贵妃沉吟半晌,道:“看来你们也该置个别院了。”   苏阮:“……”   “不管怎样,姐夫还在呢,孩子们撞见了,也不像话。你劝劝她,另置个宅子。”   这倒是,苏阮便点头答应了,然后又申明:“没我的事啊!”   苏贵妃失笑:“知道啦!你对我二姐夫是什么心,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   “呸!什么二姐夫?”苏阮不依,“你又知道什么了?”   “嘻嘻,我知道得可多呢!为着第二日要见面,当天夜里睡不着,嘀嘀咕咕念叨第二日要和他说什么……”   少女时的蠢事陡然被说出来,苏阮顿觉脸上热辣辣的,忙扑过去按住妹妹不叫她说,苏贵妃嘻嘻哈哈,又逗了她两句。苏阮见拦不住她,干脆起来跑了。   苏贵妃看姐姐落荒而逃,笑得更欢,心里却也笃定二姐不会跟大姐一样,闹出什么风流韵事。   哪知道刚过了半个月,邵屿就遮遮掩掩地来报:“外面都在传,徐国夫人和一年轻男子过从甚密,那男子甚至自由出入徐国夫人府……”   “你说错了吧?不是代国夫人?”苏贵妃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呃……代国夫人和那位姓池的少年,在京中已不是新闻,没什么人传了。”   苏贵妃还是不信,细细问了几句后,坐不住了,“快去把她请进来,我亲自问问。”   不明所以的苏阮刚进清凉殿,苏贵妃就冲上前问:“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府里那个姓华的怎么回事?”   苏阮明白过来,失笑道:“你也听见传闻了?都是瞎说的,我请他给我修园子而已。”   “可那人不是永嘉介绍给你的么?”   “是啊!但公主也没说不许他给我修园子啊!”   苏贵妃竟然无法反驳!   “我还想把他引荐给圣上呢!东内那边,不是也缺人手么?这个华维钧很有几分才学,”苏阮拉着呆住的苏贵妃进去殿中坐下,“他与之前给永嘉公主设计别馆的何孝仁是至交,我听说圣上也想找何孝仁来主修东内宫殿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那个人好像因老病回家了。”   “是啊,何孝仁身体不好,去年就回老家去了。华维钧虽不敢说得了何孝仁真传,却也学到他几分本事。你知道吗?我不过叫丽娘陪他在我府中园子里走了一遭,他回去自己就能画出一张草图,而且只用了三天,就帮我想出如何调整格局,还不妨碍后续扩建。”   “有这么厉害?”   苏阮道:“我本来想等他给我把园子修整好了,再拿实实在在的成绩来跟圣上和你说,哪想到你听了外面的传言,还真信了。”   苏贵妃讪讪:“我听说这人年轻英俊,还精通各种乐器,自由出入你府邸……”   苏阮没好气:“他给我修园子,我能不让他自由出入吗?”   “好好好,是我错了,不该听风就是雨。不过这事儿现在已经传开了,你是不是往付家解释一句,也给二姐夫去个信?”   “去什么信啊,再有几天他就回来了,写信也收不到。”   “看来是他给你写信了。”苏贵妃笑眯眯地问,“接着薛伯母一家了?”   苏阮喝了杯温水,点头:“少则四五日,多则六七日,也就到了。”   苏贵妃放下心,和苏阮说了会儿话,等圣上过来,两姐妹顺势提起了华维钧。圣上听说此人正给苏阮修园子,就说等修完,看成果再说。   苏阮回去便和华维钧说了,并笑言:“如今成败与否,就看你能不能给我修好这园子了。”   华维钧又惊又喜,回过神后,向苏阮深施一礼道:“维钧必尽己所能,以报夫人高义!”自此更兢兢业业,甚至为了不往来奔波、浪费时间,干脆住在徐国夫人府下人房里。   于是付彦之回到京城,刚安顿好父母兄弟,还没洗去一身尘土,就听宋敞说:“这事可能不是真的,但我得先告诉你,永嘉公主给徐国夫人姐妹引荐了几个……男子,其中有一个,擅长演奏乐器,据说和徐国夫人……非常投契。”   “什么可能不是真的,就不可能是真的!”付彦之根本不信。   宋敞却接着说道:“我原本也不信,但那人近日频繁出入徐国夫人府,最近几日,还干脆……留宿了。”   付彦之当场赶走宋敞,自己沐浴更衣,趁着天还没黑,直接去了徐国夫人府。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文的时候忘了说,中间没啥人提,我就一直忘到现在……   那啥,本文架空哦,可能会和历史故事有相似之处,但千万不要代入,因为我脑洞很大,故事走向肯定和历史十万八千里(请熟悉我的读者作个证~ 第30章 询问 ...   听说付彦之来访的时候, 苏阮刚和华维钧一起从园子里出来,她很诧异:“他怎么来了?”   其实付彦之和薛家一行人,刚一进城, 她就知道了——这几天她都派了人在城门附近守着, 听说人到了, 还特意打发人送了冰和新鲜瓜果去光福坊的宅子。   苏阮想的是,他们一家人,七月天里长途奔波,一定又热又累,辛苦极了, 到京肯定要好好休息几日, 见面不急。   哪想到这人都这时候了还跑过来, 忙和华维钧说:“你先去歇一会儿, 吃饭吧。听我的,不用这么赶,别到时候园子还没修好,先把你累病了。”   又黑了许多的华维钧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夫人放心去忙吧。”   苏阮点点头, 转头去了前面厅中,却一见付彦之就吓了一跳, “你脸怎么这么红?”她说着忍不住走近去看, 发现他脸上不止红,细看还有点脱皮。   付彦之匆忙过来,忘了这事, 忙抬手挡脸,刚要说话,就听苏阮问:“也是晒的?”   也是?付彦之双眉一挑:“何来也是?”   “……”   苏阮和他对视一眼,明白了,却没回答,而是转头叫人:“去把前日请的医师再请来,就说我们这里有个不要脸的病人,好好一张脸晒得跟关公似的!”   付彦之:“……”   有人领命而去,苏阮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指指对面说:“坐吧。”   “不要脸的病人”被她一说,又想起来要脸了,特意侧对着苏阮坐下来,将红斑少的那半边脸对着她。   苏阮看得又生气又想笑,但见他一番奔波回来,脸上削瘦、衣袍见宽,颇有些憔悴,就气不起来,也笑不出了。   “都这个时辰了,跑过来做什么?”苏阮直接问。   付彦之转过头,看着苏阮道:“听见个谣言,过来问问你。”   他直接说“谣言”,苏阮心里舒服许多,却还是装不明白:“什么谣言?”   “说永嘉公主给你引荐了一个擅长演奏乐器的男子,还频繁出入你府中……”   苏阮一笑:“说得还挺详细,谁和你说的?”   付彦之不答,苏阮想了想:“宋九郎吧?他是天天在你家等你么?这么快就知道你回来了,还能告诉你这些。”   “……”   苏阮看他无言以对,突然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付彦之抬眸盯着苏阮,听她继续说:“他不光在我府中频繁出入,他现在就在我府中,你想见见吗?”   两人相视对峙片刻,付彦之道:“好啊。”   苏阮给了他一个白眼,“好什么好?人家没空!”   她把自己请华维钧重修园子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愤愤道:“我府里天天沙土进出他们看不到,到处采买花草他们也看不到,就能看到一个华维钧是吧?改日你把你那个朋友宋九郎也叫来,我让他好好看看园子里那十几个工匠!”   付彦之忍不住笑了,“好,明日我就押着他来给你赔罪。”   “谁要他赔罪?”苏阮绷着脸。   付彦之就整整衣裳,抱拳行礼道:“那我代他给夫人赔个罪。宋子高不知夫人品性,但他并无恶意,只是出于朋友道义,怕我和家人刚进京,从旁人口中听见谣言,酿成误会,反而不美。我赶着过来,当面询问,也是为此。”   苏阮想想他开口就说是谣言,心气平了些,另问道:“薛伯母还好么?这一路累坏了吧?”   “还好,母亲一向身体不错,下船之后,又在东都休息了两天……”   “那你脸是怎么弄的?”   付彦之:“……”   想着一会儿见了医师,怕是躲不过,也得说,他只好答道:“路上和二郎三郎赛马晒的。”   苏阮瞪大眼睛:“你多大的人了?”   付彦之无言以对。   “你们赛马能赛多久,晒成这样?”苏阮又问。   付彦之:“……一天半。”   “那你就不能戴个遮阳斗笠什么的么?”   付彦之侧过脸去,手控制不住想摸掉皮的地方,苏阮立刻制止:“别乱摸!”   外面丽娘带着医师过来,请医师停下略等一等,自己走上台阶,刚要进门,就听见这一句,吓得立刻退了两步,咳嗽一声道:“夫人,医师请来了。”   苏阮:“请进来吧。”   这医师来过一次了,苏阮也没回避,就见丽娘低头引着医师进来,小心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然后一脸放松地呼出口气。   她这是怎么了?怕自己和付彦之吵起来?   苏阮琢磨着,指指付彦之,跟医师说:“您给瞧瞧,他这是不是晒的?”   医师便行至付彦之面前,跪坐下来,仔细查看,问了几句何时起的红斑、有没有发热或其他不适之处、痒不痒、痛不痛等问题。   付彦之一一答了,医师便说:“还好,不要紧,擦个药膏,这两日不要顶着日头出门就好了。”   医师留下药膏走了,苏阮叫侍女打水进来,跟付彦之说:“你洗洗手,先把药膏擦上。”   “我回去再擦吧。”   “回哪儿?”   “永乐坊。”   “那也不近,你骑马来的吧?就这么一路风吹回去,脸更不能要了,还是先把药膏擦上。”苏阮说完,看付彦之还有抗拒的意思,就说,“要么你自己动手,要么我叫人帮你擦。”   付彦之:“……”   他无言地看了苏阮一会儿,见她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就把自己面前的药膏瓶往她那边一推,道:“除非你来。”   苏阮:“……”   端着水盆进来的朱蕾,听见这话,偷笑着把水盆往两人中间一放,就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了。   苏阮骑虎难下,半晌才说:“要不你回去擦吧。”   付彦之摇头:“我还想要脸。”   “……”   未婚夫妻两个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响起鼓声,付彦之伸长手臂抄起药膏,说:“好吧,听你的,回去再擦。”   “……”怎么就成听她的了???   然而街鼓响过五波,坊门就要关闭,开始宵禁,他确实得赶着回去。苏阮只得起身相送,顺便嘱咐:“那你记得擦,别不当回事。”   她如此关切,付彦之就算原本不当回事,这时也要当回事了,便笑答一声:“遵命。”   答完,他伸手进袖中摸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苏阮。   “什么东西?”苏阮接过来,见荷包上绣了朵牡丹花,绣工十分粗糙,里面却捏着像有东西。   “没什么,小玩意而已。你别送了,我明日再来找你说话。”   付彦之丢下这一句,就快步往外走。这间会客厅在垂花门外,距离门房并不很远,他很快就走到门房附近,看见丽娘与一个灰衣男子在说话。   那男子十分年轻,衣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府中仆从,付彦之脚下不由慢了慢。   灰衣男子正是华维钧,他和丽娘说着话,眼角余光看见有人走来,便转过头去,正好和付彦之目光对上。   丽娘也看见了付彦之,她迎上两步,笑问:“郎君这就走了?”   “嗯,街鼓响了。”付彦之应了一声,看着华维钧问,“这位是?”   丽娘只得介绍道:“这是夫人请来修园子的华维钧华郎君。”又向华维钧介绍,“这是我们郎君。”   她连名姓都不提,只说“我们郎君”,其中尊卑之分,不言自明。   华维钧倒是面无异色,还向付彦之行了个礼。   两人正面相对,付彦之见此人虽然黑了些,但确实高大英俊,举止也不卑不亢、大方得体,便点点头说了句:“辛苦你了。”接着抬脚继续前行,出府回家去了。   丽娘看着他走远,回过头来时,见华维钧正若有所思看着付彦之离去的方向,就问:“华郎君还有别的事么?”   “呃,没有了,多谢娘子。”   华维钧告辞离去,丽娘满腹狐疑地进去见自家夫人,却见她正坐在镜前,摆弄什么东西,就凑过去瞧了一眼,“这是什么?”   “耳坠。”苏阮索性递给她看,“他刚才给我的。”   丽娘接过来,见是一对以金花为底托、上面镶珍珠的耳坠,样子不算特别,但珍珠粉嫩嫩的,极是好看,便赞道:“我们郎君真有心,如此匆忙赶路,还记得给您带东西,跟当年一个样儿!”   苏阮眉眼之间笑意盈盈,嘴上却说:“他们在东都休息了两日的。”   丽娘也不争辩,伸手帮夫人戴好耳坠,退后几步端详,“真好看,很衬夫人肤色。”   苏阮伸手摸着珍珠,笑道:“你猜他为什么来的?”   “想您了呗。”丽娘想都不想。   苏阮推她一把,“胡说什么!”   丽娘只好笑着问:“那是为什么?”   “为了华维钧。那个宋九郎腿倒快,他一回来,就把京里的传言告诉他了。”   丽娘道:“郎君不会信的,早解释清楚也好。”   苏阮惊奇:“你怎知道他不信?”问完又自嘲,“我是什么有信誉的人不成?连娘娘都狐疑了。”   “看您说的,娘娘身处宫中,所听所闻,都是旁人传话进去的,难免有所歪曲。而且,郎君原也比娘娘更懂您的心呐!”   “那是十年前!”   “可这十年,您的心,也没变过呀。”   苏阮无言以对。   丽娘便走上前,伸手给自家夫人捏肩,捏了一会儿,才提起方才的事来,“奴婢送了医师走,回来走到半路,正好遇见华郎君,他拉着奴婢问了许多采买上的事儿,正说到一半,郎君就出来了。”   苏阮从镜子里看向丽娘:“两人照面了?”   “嗯,郎君问起,奴婢只好两厢介绍。郎君急着走,倒没说什么,但郎君走了之后,华郎君也不问奴婢话了,您说,他是不是故意等在那儿的?” 第31章 心结 ...   付彦之也有同样的怀疑。   他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家中, 重新洗了手和脸,自己照着镜子擦药时,突然记起苏阮说的“也是晒的”和“前日请的医师”, 再回想临走时见到的华维钧, 肤色黑黑的, 似有晒伤痕迹,这个怀疑便自然而然地浮了上来。   这人胆子是真不小,明知外面有怎样的流言,还敢假装偶遇,等在那里, 只为和自己打个照面——要说他没有别的心思, 付彦之实在难以相信。   好在苏阮没有那个意思。   付彦之看一眼镜子, 见药膏擦得差不多了, 就去洗了手,盖好盖子,然后自己吃过饭,随手拿了一册路上买的书, 坐到窗前, 想边看边消食。   这是一本志怪文集,薄薄一册, 文辞浅俗, 付彦之很快就翻完了。这时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将要落尽,侍女进来掌灯,在卧榻上铺好被褥, 又悄悄退了出去。   付彦之却没什么睡意,他脑子又转回苏阮身上,并回想起在东都接到一家人后,与母亲卢氏的一番深谈。   卢氏并不看好他与苏阮还没正式开始的婚姻。   付彦之对此很意外,因为母亲这十年来,一直劝自己不要怨恨苏阮,常说苏阮也是为了家族、别无选择,偶尔通信,还会把苏家的状况告诉他,让他知道苏阮的不容易。   “我是不想你怨恨阿阮,但那是因为我比旁人更知道你对她的情意。她都已经成亲了,你们俩终究有缘无分,你不放下那份不甘怨恨,又怎能放下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我就怕你把她当成执念,又不肯承认,骗自己说只是恨她而已,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所以娘一直希望,你能真正放下这一切,只把阿阮当成一个过客,过去了,就算了。”   卢氏说这话时面带疲惫,眼睛里却全是怜惜的柔光,“你是个男儿,有广阔的天地,若一直以此事为念,耿耿于怀,娘怕世人说你心胸狭窄。”   这是一个母亲的私心,也是她的宽容。她深深知道,恨意因爱意而生,却往往比爱意更长久,更令人无法释怀,只有消弭恨意,那份被辜负的爱意才会烟消云散。   可惜她的儿子,从头到尾都不肯让这两者消散。   “娘不是说阿阮不好,只是,隔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又是在这等情形下定亲的,你们两个真能不计前嫌吗?大郎,你看着我。”   付彦之抬头看向母亲,听她一字一句问:“张敏中拿着你送阿阮的东西,在你离开洪州那日,当众羞辱你,你真的能忘怀?”   付彦之面色一变:“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卢氏眼眶湿润,“人人都知道,苏阮她娘都上门来找我赔罪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说到最后,她没忍住,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付彦之往前挪了挪,伸手握住母亲的手,低声解释:“儿确实不能忘怀,但她为此,不计代价搭救儿子……又有圣上出面做媒,儿实在无法拒绝。”   卢氏一瞬的失态之后,很快就擦了眼泪,竭力平静下来,道:“那你之前同我们说的时候,怎么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亲事毕竟已经定下来了。”付彦之略一迟疑,还是把真话告诉了母亲,“而且,我和她说好了,前事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你当这是还债么?说勾销就勾销。”卢氏频频摇头,“不是这么算的。”   付彦之松开手,给母亲倒了杯水,送到面前。   卢氏接过来,喝了两口,叹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就算你真能就此原谅她,也不计较张敏中当年做过的事,她呢?阿阮要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孩子,此次她也不会豁出去救你。我怕她心里,也对此事耿耿于怀、无时或忘,这对于你二人来说,并非好事。”   “债可以一笔勾销,划在心上的伤,却没那么容易痊愈如初。娘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你们之间的过往,然后和阿阮一起,把它摊开捋顺了。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真正结百年之好。”   ***   苏阮不觉得华维钧有什么必要特意等付彦之,听说付彦之似乎没在意华维钧,她也就丢在一边,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第二日晨起梳妆,想着付彦之说今日还要过来,就挑了一对镶珍珠的发簪和那对耳坠搭配。   她这里梳妆好,刚吃过早饭,丽娘就进来回报说:“郎君打发人来传话,说他先去一趟光福坊,晚些再过来。”   他回自己住处休息,早上去给父母问个安,也是应该的,苏阮就说:“知道了。我去玉兰阁练琴,等他来了,直接带他去那儿说话。”   玉兰阁在垂花门以里,因四周种植数棵玉兰树而得名。除了玉兰之外,附近还种植了其他几种高大树木,有林荫遮蔽,阁中比较凉爽,苏阮最近都喜欢在那里练琴。   昨日付彦之来,因时间有限,也没顾得上谈薛家人的情况,苏阮此刻拨弄着琴弦,难免心不在焉地猜测,薛家人对他们俩突然结的这门亲事,到底是何看法。   应该很惊异吧?但未必会真的高兴。   苏阮想着就叹了口气,手随意在琴弦上拨弄,自己都不知自己弹了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门口守着的绿蕊突然回报:“夫人,华郎君过来了。”   苏阮点点头,示意请进来——这是这些日子的常态,她在这边练琴,华维钧在园子里忙活,遇到什么需要请示她的事,他就自己过来问。   “我看他们买回来的茅草不好,参差不齐的,打算午后自己去南城一趟。顺便有点私事,要去办一下,明日再回来。”   “去吧,我都说了不用急,你要是有事,多去几天也使得。”苏阮很爽快。   华维钧一笑:“没什么大事,有个朋友要离京,晚间聚一聚,明日我就回来。”   “离京?是不是得准备程仪?一会儿你去丽娘那里,支点钱去用,五千钱够吗?”   华维钧忙说不用,又转移话题:“夫人今日弹的是什么曲子?我竟没听过。”   苏阮一愣:“我弹什么了?”她自己方才没留意,手顺势在琴上一拨,才反应过来,忙按住琴弦道,“啊,没什么,小时候自己编了玩的。”   华维钧看她有些窘迫似的,便没追问,只笑道:“是么?我听这曲子颇有趣味,没想到竟是夫人自己编的,佩服佩服。”   苏阮摇头:“胡闹着玩的,有什么趣味……”说到这里,她心中一动,问华维钧,“你之前说你从小长于乡野,七岁才学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维钧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愣了愣,才叹口气,道:“不瞒夫人,我原是我生母与人私通生下来的……”   “对不住。”苏阮十分惊愕,立即道歉,“我不该问的。”   华维钧摇摇头:“出身之事,瞒不得人,没什么不该问的。我外祖父是蜀州有名的大商人,女儿做下这等丑事,他自是十分气愤,我生父又是个没担当的,一听说我生母有孕,他就跑了。所以我出生后,就被送去乡下农庄里,交给下人养。”   生母也很快就被外祖父远远嫁了出去,直到华维钧七岁,他生母的同胞兄长接掌家业,才把他接回去,让他跟自己姓,并教他读书识字。   “所以你算是随母姓?”   华维钧点点头:“虽没有写入族谱,但舅舅给我取了名字,让我姓华。”   “那很好啊,英雄不问出身。汉室大将军卫青,还有封狼居胥的霍去病,都立下了不世功业呢!”苏阮为自己冒昧发问,颇有些不安,忙举例安慰华维钧。   华维钧一笑:“夫人说的是,我虽不是英雄,也常以这二位自勉。”   苏阮见他神色坦荡,并没有因自己的出身而自惭形秽,心里很佩服,对他的观感又好上几分。   “所以我一定会好好给夫人修园子,不辜负夫人的知遇之恩。”华维钧玩笑着拱拱手,似乎是想冲淡这略有些奇怪的气氛。   苏阮便配合着笑了,“好啊,只要你修得好,我担保你进将作监。”   “那我这就去了。”华维钧一副说干就干的架势,往外要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回头说,“昨日我在前院偶遇夫人的未婚夫,他脸是不是也晒伤了?我用着那药膏挺好用的……”   “啊,不用,我叫医师给他看过,另拿了药了。”   华维钧笑道:“那是我多事了。听说,夫人与这位付郎君,从小就认识?”   苏阮点点头,却并不想多谈。   华维钧看着她的神色,慢慢收敛笑意,道:“我挺羡慕付郎君的。”   “?”苏阮远远看着他,满脸不解。   华维钧却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说:“年少时,一切都来得那么容易,两情相许,情断别离,多年以后再见,却再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了。”   听他这话,似乎是说他少年时也有一位情人却?   苏阮正不知怎么接话,就听华维钧接着说:“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面对曾经的不堪。”   仿佛有什么尖锐锋利的东西在苏阮心上重重一刺,心里顿时鲜血淋漓,痛极了。 第32章 终于 ...   苏阮没有应声, 华维钧抬头看去,见她微微侧首,秀眉紧蹙, 眸光中透着痛楚, 似乎被他方才那一句话深深刺痛。   华维钧太意外了。   他说这句话, 其实是在赌。但凡少年情侣,未能结为夫妻,原因不外乎家世悬殊、父母反对、其中一人变心这几种。   在这些情况之下分开,往往又对闺阁中的女子伤害更大。以华维钧了解到的消息,付彦之进京第二年就高中进士, 徐国夫人前夫却只是罢相失势的张智之幼子, 两人前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那么显然, 付彦之才是那个负心人。   就算事情另有自己不知的内情,以华维钧的经验,男女相恋却以各自嫁娶收场,双方都免不了对对方有所怨恨, 尤其像徐国夫人他们这种过了十年还不曾淡忘的, 其间一定有刻骨铭心的怨和恨。   但他万万没想到,徐国夫人自己被刺痛了。   这怎么可能?难道她从没怨恨过付彦之, 也不曾将双方经历的不堪都归咎于对方?   除非, 负心的人,是她。但如果是这样,以她如今的权势, 她又何必管付彦之的死活?让他发配岭南,眼不见心不烦,不必再想起那些过往,不是更好么?   华维钧目光复杂地看着苏阮,实在想不通,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人。   “抱歉。”他勉强压下震荡不休的情绪,“想起些旧事,胡言乱语,搅扰夫人了。”   苏阮回神,转过头看他一眼,两人四目相对,她眸光中的迷茫和痛楚,是如此清晰,华维钧竟不敢直视,忙躬身告辞,“那我先去忙了。”   “去吧。”苏阮低声回。   华维钧不敢再看她,扭头出门,快步下台阶,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就迎面碰上了付彦之。   他匆匆收住脚步,让到一旁,低头行礼:“付郎君。”   付彦之远远就看见华维钧从阁中出来,面上神色还很奇异,此刻又有意低头对着自己,好像很心虚似的,便站住脚问:“华郎君这是忙什么呢?”   “同夫人告个假。”华维钧简略答道。   他说话时微微抬头,面上已没什么表情。付彦之看一眼玉兰阁,决定还是先去见苏阮,就点点头,说了句“那你忙”,然后自己拾阶而上,进了玉兰阁。   苏阮已经听人回报,说他来了,见到付彦之时,便也没露出什么来,还问他:“药膏好用么?脸上怎么样了?”   付彦之把头上斗笠摘下来,放到一旁,走到她跟前,笑道:“你自己看。”   苏阮也没甚不好意思的,抬头往他脸上看了看,见已不似昨日那么红,就说:“还挺管用,早上起来擦了吗?”   “擦过了。我去光福坊,母亲看了,也说好多了,还说,还是你细心。”   苏阮见他眉眼含笑,浑不似重逢以来最常见的那副冷峻样子,显然一家人重新团聚京城,令他开朗许多,便笑了笑:“我哪里有伯母细心。他们休息得怎样?二郎三郎和你赛马,没晒伤么?用不用也叫医师去瞧瞧?”   说到这个,付彦之就有点悻悻,“他们两个没事,皮厚。”   苏阮忍俊不禁:“没事就好。那……我让阿兄哪日去拜访合适?”   “父亲说,该当他们先去拜访鸿胪卿,毕竟是求娶。”付彦之说着低头一笑,神色温柔,“我已经顺路叫人去送了帖子,约的后日,正好休沐。”   “我们是晚辈,明明该让阿兄先去拜访薛伯父和伯母的。”   “都不是外人,不必计较这些。”付彦之说着转头四顾,“不请我坐吗?”   苏阮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竟一直站着说话,忙请他去竹席上坐,又叫绿蕊进来煎茶。   “而且他们打算明日去拜访我叔祖父,父亲这次能升调入京,多亏叔祖父出力。”   “这是应该的。”苏阮点点头,又说,“我一直忘了问,薛伯父入京任职何处?”   “门下省给事中。”   “那还真该好好谢谢老人家。”   给事中品级不高,职权却大,是可以驳回圣上诏敕的。   付彦之却说:“林相当政,恐怕父亲任上,不会轻松。”   说到林相,苏阮想起一事:“还真让你说着了,你走了月余,他们吵吵闹闹的,至今东宫也没个定数。”   付彦之:“储位乃是国本,自没那么轻易就定的。”   这时绿蕊煎好了茶,给两人分别倒上,苏阮就让她先退下,到门外廊下候着。   苏阮等付彦之慢慢喝了一盏茶,才问:“薛伯母对这门亲事……怎么看?”   付彦之有点惊讶她会这么问,看了她一眼,正斟酌言辞,苏阮接着说:“你跟我说实话,别瞒我,我才知道见了薛伯母要怎么做。”   “你不必特意做什么。”   苏阮依旧看着付彦之,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付彦之迟疑片刻,想起母亲的规劝,慢慢严肃起来,“她有些担心。”   这在苏阮意料之中,换了是她,她也担心。   “还有别的吗?”   付彦之摇摇头:“她是什么性情,你也知道,只要我们真的能……摒弃前嫌,好好过日子,她自然就心满意足了。”   摒弃前嫌,苏阮苦笑,“看来薛伯母也不相信你的话。”   付彦之:“……恰恰相反,她觉着,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要我们双方都释怀才行。”   两人谈到这里,都有意避过了具体事件,可见什么一笔勾销,果然只是说说而已。   沉默之中,付彦之反省了一下自己,终于把母亲原话说给苏阮听:“母亲希望我们,不要掩耳盗铃,当过往不存在。”   是啊,当不存在有什么用?他们心里就从没放下过往。如果以后都要这样小心翼翼避而不谈,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说起来,重逢这么久了,我都一直没问过你,这十年,你过得好么?”   也许是薛伯母的启发,也许是华维钧刚刚那句话,直接刺破了苏阮心中屏障,她终于问出这句早该问的话。   付彦之听见这句,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漫长的十年,他过得好么?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久之后,付彦之才终于将千言万语化为:“还好。”   苏阮看着他的神情变化,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过得快活么?”   “偶尔。”付彦之停了停,又补充,“人这一生不就是如此么?除了年少时光,哪有那么多快活?”   是啊,大概人一生中的大半快活,都在年少时光,等人年岁越长,快活也就越稀少了。   苏阮正怅然,就听他问:“你呢?过得好么?快活么?”   苏阮都没来得及反应,眼泪已先一步落下来,她忙侧过头,举袖掩饰,并答道:“不怎么好,也……不快活。”   最后三个字,声音极低,还带着哽咽,付彦之听的心中一酸,便绕过中间矮几,到苏阮身边跪坐下来,抽出绢帕塞给她。   苏阮默默擦了眼泪,强颜欢笑道:“骗你的。其实挺好。”   “以前母亲给我写信说过,张敏中待你不错。”付彦之顺着她说道。   这个名字被提起,那件事也就被推着涌到两人面前,苏阮想了很久,准备了许多腹稿,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还是付彦之先开口:“阿阮,不要难为自己。”   苏阮被这久违的称呼,叫得身上一颤,她侧头望过去,正撞上付彦之深深凝望自己的目光,泪水忍不住再次决堤而出。   付彦之叹息一声,接过她手里紧紧攥着的绢帕,一边帮她拭泪,一边哄道:“别急,来日方长,只要我们不自欺欺人,不将这伤捂到溃烂就好。”   苏阮眼泪顿时掉得更凶,付彦之擦不过来,干脆伸手扶住她肩膀,让她靠到自己胸前,然后一下一下轻轻拍抚她肩背。   苏阮便任性哭了一回,将自己和付彦之的绢帕都哭湿了不算,还蹭得他胸口一片湿。   “叫人打水进来给你洗脸?”付彦之看她不哭了,问。   苏阮却摇头:“等一会。”   她哭得眼睛红肿,鼻子也红红的,看起来楚楚可怜,付彦之就笑道:“再等一会儿,眼睛可就肿起来了。”   苏阮抬头瞪他一眼。   眸中娇嗔,彷佛回到少年之时,付彦之忍不住伸手,握住她放在膝头的手,柔声说道:“阿阮,我不敢说真的芥蒂全无,对往事毫不在乎,但只要想想你此番为我做的事,再多不平也都能消弭。”   “我也没做什么。”苏阮低头,看着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也许是因为骑马奔波,他的手看起来略有些红,手掌宽大,几乎能将自己一只手都覆盖住。   付彦之握紧掌中柔软的手,笑问:“你是暗示我,说你还能做更多么?”   苏阮听着话音不对,赶紧抬头警告:“还做什么?这次你能逃出生天,都多亏圣上改了主意,你以后不许再……”话说一半,她突然记起两人还没成亲,自己说这话,似乎有点管太多,就停住了。   付彦之含笑问:“不许什么?”   苏阮瞪他,往回抽手,付彦之却握紧了不放,还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以前是以前,以后,有你,我自然不敢了。”   徐徐热气吹拂耳畔,苏阮脸上一阵发烧,刚要推人,他已经自己退开去。   “好啦,听我的,不要想那么多,也不要心急,我们慢慢来,好么?”   苏阮看着他认真无比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好。”   付彦之欣然一笑,伸长手臂,再次抱住了她。 第33章 旧账 ...   成年男子的怀抱宽厚且坚实, 苏阮侧头枕在他肩膀上,感觉心里从没有过的踏实,之前种种犹疑不安尽皆消散。   她忍不住抬起手, 悄悄按在付彦之心口, 用掌心感受他的心跳, 来确定一切都是真的。   付彦之感觉到,用空着的那只手覆在她手背上,用力按住,于是苏阮掌心下面那颗心的跳动,便更有力更明显了些。   她开始不好意思, 脸发烧耳根发烫, 同时感觉他的怀抱实在太热了些, 简直快令人不能呼吸, 就忍不住,深吸口气。   一阵药香充盈鼻间,苏阮怔了怔,抬眼看到付彦之侧脸, 顿时明白过来, 不由笑了一声。   缠绵气氛随之转淡,她抽回手, 直起身, 忍不住又笑。   “笑什么?”付彦之也顺势松开手,笑问。   苏阮指指他的脸,“你鼻子还好么?”   付彦之愣了愣, 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药膏味,便摸着鼻子自嘲:“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现在不大能闻见药味了。”   苏阮掩面又笑了一会儿,才叫人打水进来,自己洗脸。   付彦之起身让开,转头时看到琴案,便走过去,到琴案后坐下,随手拨了拨弦,问:“你在弹琴么?怎么我过来时没听见?”   苏阮刚挽起袖子,听见这句,目光暗了暗,道:“被人打断了。”   “那个姓华的?”付彦之没抬头,拨弄着琴弦说,“我过来时碰见他了。”   “嗯。”苏阮简短应了一声,便低头洗脸,室内一时只有水声和琴声。   付彦之没察觉她的情绪变化,自己信手弹了一曲《凤求凰》。   苏阮洗着脸听这个,颇有些哭笑不得,等洗完脸擦干,随便涂了些面脂后,便回头说:“那首曲子,你居然还记得。”   她只这么一说,付彦之却已明白她说的是哪一首,便按住琴弦,等琴音消逝,又重新拨弦。   琴音再响起来时,变得欢快许多,彷佛春暖花开时节,复苏的虫儿鸟儿都一起欢声鸣叫,还有解冻的泉流叮叮咚咚,响得清脆无比。   苏阮听着听着,脸上不由自主漾满笑意。   “那天你不是从头开始弹的,所以我最初没听出来。”她看着付彦之道。   付彦之点点头:“那天是从‘秋’开始。”说完,他停了停,手下琴音跟着一变,“比较合那时心境。”   苏阮一怔,想起重逢那日的景象,自己不知是他,他却知道是自己,忍不住问:“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会去?”   付彦之停手按住琴弦,抬眸看她:“我也一直不明白,你当日是约错人了吗?”   “……”坏了!这个事情不能谈!   看她紧紧闭着嘴,一副后悔模样,付彦之忍不住笑了:“你不知道我改名了是不是?”   苏阮:“……”   “鸿胪卿没告诉你?”   苏阮想起这个就生气:“他总是那样,古古怪怪的,有话不直说!”   付彦之更好奇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说。”   苏阮闭嘴摇头,不想说。   “你不说,我就自己猜了。”付彦之觉得有趣,就从他们兄妹的性格入手,开始猜测,“鸿胪卿不可能做你的主,所以选择‘付彦之’,应该是你自己的主意。”   苏阮:“你口渴么?我叫她们……”   “不渴。”付彦之不受干扰,继续说道,“是谁向你推荐了付彦之对吗?但你不可能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找中间人提婚事……”   “我渴了!”苏阮打断他,扬声叫人,又是要瓜果,又是要点心,把侍女们支使得团团转,就是不给付彦之机会开口。   付彦之笑着看她忙,等瓜果点心送来,再没什么可忙的了,他才慢悠悠说:“看来我猜对了。”   苏阮:“……”   “你是不是去偷看我了?”   “……”   “但看错了人。”   “……”   “可如果我在,你应该第一眼就能看到,不存在认错的可能;我若不在,你们又是如何断定那是‘付彦之’的呢?”   苏阮无奈:“你非得追根究底么?是我堂姐带我去的,她也不认得你,所以就认错了。”   “如果就这么简单,你为何不直说?”付彦之问。   苏阮眨眨眼,端着水晶盘送到他面前,“吃瓜吃瓜。”   付彦之忍不住笑弯了腰,“你知不知道自己一脸心虚?”   苏阮看他笑得十分开心,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把盘子一放,破罐破摔道:“这不怪我,是你非得追问——你猜的都没错,我和我堂姐是去永乐坊坊门里等着看‘付彦之’的。她说付彦之骑了一匹圣上御赐的白马,神骏非常。”   永乐坊,骑白马,付彦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还没等抓住,就听苏阮接着说:“那日我们看见一个穿绯袍的骑着白马进来,我虽然没看清那人面容,但……绝不是你,所以就……谁叫你把马借给旁人了?”   “……”   付彦之还没想起自己把马借给了谁,先反问:“那我要是自己骑着马出现在那里,现在我们还会坐在这里吗?”   苏阮思路被带歪,怔了怔,还没想出答案,付彦之想起来了!   “等等,我最近几个月,只有一次把马借给人,可那人,是赵培刚!”付彦之眯着眼一字一顿说完,又想起一事——好像就是那天,他坐着宋家的车,与徐国夫人的车驾在永乐坊外,错身而过——原来她那日,就是来看自己的。   一念及此,付彦之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苏阮却不知那一节,正挂着尴尬的笑,把水晶盘又往他这边推了推,说:“吃瓜。”   说完还抿着唇眨眨眼,一副十分无辜的神色。   付彦之想起两人这段时间或明或暗的纠缠,心已软了,又见她这样,更生不起气来,就伸手拿起一片瓜吃了。   苏阮等他吃完,立即递上一条干净绢帕,并解释说:“当时圣上说要帮我找一个服紫的公卿为婿,我回来一想,朝中服紫的,都多大年纪了?我可不想一进门就给人当祖母……”   付彦之险些被呛着,苏阮去倒了杯水给他,接着说:“那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我堂姐提起赵郎中,我就……”   “是么?不是当日在永乐坊看他好了,才肯见的?”付彦之故意问。   “我那天就没看见他长什么样!”苏阮强调。   “但你还是约了他。回头想想,当日你见了我就跑,回去之后,却没隔几日就约了你以为是付彦之的赵培刚……”付彦之本来是想逗苏阮,哪知说着说着,心里竟真的有些酸意,就停了话,手随便在琴上一拨。   琴弦铮然一声,像是在帮他诘问,苏阮觉得此事自己真是冤枉,想也不想就说:“我约了他又怎样?不还是没坐一会儿,就看见你了?”   付彦之立刻转头,苏阮闭紧嘴巴,假装自己没口快说出那句话。   付彦之笑起来:“原来你是躲我。”   苏阮看他似有得意之色,就问:“那你又是躲谁?”   付彦之把绢帕塞进自己袖中,转回身拨弄琴弦,悠悠道:“你猜。”   苏阮不好意思猜,只能放过他,听他从头到尾弹了一遍《四季》——这是当年他们俩一起编的曲子,一共四段,从春到冬。   那时他们天真地以为,春来郊游踏青,夏至采莲看雨,金秋持螯赏菊,冬日冒雪寻梅,这样陪着彼此渡过四季,一年复一年,岂非就是一生?   哪想到春与夏之间,竟有那么长,足足隔了十年,才终于接续。   付彦之一曲弹完,想起前话,突然问:“要是那日,我起手弹的就是‘春’,你还会走出竹林见我吗?”   “会吧。”苏阮想了想,回道,“总要亲眼验证一下,到底是谁。”   付彦之就笑起来,苏阮却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要去呢。”   付彦之还是那两个字:“你猜。”   苏阮瞪他:“因为你想当面骂我!”   “……”付彦之喊冤,“我几时骂你了?”   “反正你没说什么好话!”苏阮哼一声,起身往竹席那边走。   付彦之只好也起身,跟着她过去,“其实我也说不好,大约,还是不甘心吧。”   苏阮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坐下,听他继续说:“哪知道见了更不甘心。”   她不由看向付彦之眼睛,两人目光交汇在一起,他神情严肃:“尤其你转头就去约了赵培刚。”   苏阮:“……”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两人就这么翻着旧账谈到午间,心情却都十分放松,还有一点点愉悦,但苏阮并没有留他吃饭,还说:“还是要避嫌的。”   付彦之就看一眼窗外,指着湛蓝的天问:“你就这么赶我出去晒太阳?”   苏阮则一指门边斗笠:“你不是有准备么?”   “……”付彦之站起身来,“好吧,那我先回去,后日再见。”   苏阮送他出去,不忘叮嘱:“晚上再擦一遍药。对了,明日你们去付家,礼物备齐了吗?”   “母亲有准备。”付彦之回完,侧头看着她,笑道,“这等事,你过几个月再操心也不迟。”   苏阮恼羞成怒,转身回去,不送了。 第34章 兄弟 ...   付彦之的好心情只持续到第二日清早。   他早上起来, 饭也没吃就去了光福坊,想和父母家人一起用早饭,然后同去叔祖父家。   母亲卢氏看他奔波, 就说:“你成亲还有几个月, 家里也有空屋子, 不如收拾些日常用的东西,暂且搬过来住,省得早晚来回跑。”   付彦之还没等答应,门外进来的二弟薛谅懒洋洋接话:“那怎么合适?人家姓付,我们姓薛……”   话没说完, 堂上坐着的薛湜就呵斥道:“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跟在薛谅后面的三郎薛谙拉一拉二兄衣袍, 先给父母问安, 接着打圆场道:“我屋子收拾出来了, 大兄和我住吧。阿爹天天骂我不会作文,大兄和我同住,我正好多请教请教。”   “好啊。”付彦之笑着答应。   卢氏皱眉看了一眼二儿子,终究没说什么, 招呼一家人吃饭。   好容易大家安安静静吃完早饭, 薛湜说起去付家见长辈该如何如何,薛谅突然冒出一句:“我有事, 就不去了。”   “你有什么事?”薛湜面带怒色, “我看你是脑子有事,欠捶!”   薛谙悄悄拉薛谅,薛谅甩开他, 扬脸答道:“那正好,阿爹打我一顿,我就更不用去了。”   薛湜气的扬手要打,付彦之忙从中拦住,劝道:“父亲息怒……”   “父亲?”薛谅冷笑,“一会儿去了付家,你也敢这么叫吗?”   这次没等薛湜发火,卢氏突然起身,伸手就打了薛谅一个耳光。   她素来是个十分温柔宽和的人,这一下大家都十分意外,几个男人僵在原地无法反应,还是被打的薛谅先回过神,捂着脸叫:“阿娘!”   “别叫我!”卢氏寒着脸,“你刚才说那混账话时,可曾想过我?”   薛谅一愣,卢氏看着他这张更肖似丈夫,因而和长子不那么相像的面孔,眼中很快泛起泪光,“怎么?你兄长现在姓付,就不是你兄长了?那我呢?他是我生的,你也是我生的,你将我置于何地?”   “阿娘,儿不是这个意思……”薛谅慌忙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一会儿说他姓付,你姓薛,一会儿又不许他叫‘父亲’,怎么,这个家现在是你做主了吗?”   薛湜听见妻子声音发颤,忙起身扶住她,让她坐下来,软语劝道:“你别急,我来教训这个不省事的混账。”   薛谅却不服:“阿爹阿娘明知儿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将罪名都推到儿身上?当初先改姓归宗,再写信回来求得允准的,是他!”   他手伸出去,直直指着付彦之,“是他先背弃这个家的!当日的伤心,难道阿爹忘了吗?”   薛湜转回身,站直了,低头俯视三个儿子——被指着的继子面带痛楚之色,显然被他的弟弟刺中痛处;而刺他的那个混帐小子,正满脸愤然不平地抬头仰望着自己;最小的一个,跪坐在旁边,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做什么。   “阿彦,来。”他弯腰,向继子伸出手,“起来。”   付彦之抬起头,看着继父的目光,似有愧色。   薛湜干脆再伸长些手,握着他手臂,将他拉起来,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   “此事你没做错,当初你母亲带着你嫁给我,让你改姓薛,我们也不曾与付家商议过。而且我知道你,付常侍让你归宗,你一定想先求得我和你母亲允许,但洪州与京城,相距足有两千里,通信不变,一来一回恐怕两个月都过去了。”   付彦之攥紧拳头,想说句什么,喉咙里却干涩得很,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   “何况你本就是付家子孙,改姓归宗,天经地义。”薛湜说着转头看向犹不服气的二儿子,“这不叫背弃!”   薛谅张嘴想反驳,薛湜突然抬腿,照着他肩膀踹了一脚,薛谅一时不防,整个人向后倒去。   薛谙吓了一跳,忙要去扶,薛湜却冷声道:“别管他!不孝父母、不敬兄长的东西!”   付彦之怕他还要动手,忙拦在继父与二弟之间,然后扶着继父的腿跪倒在地,“父亲息怒。这不是二弟之错,是儿之错……”   “不,不是你们的错。”卢氏突然开口,“错在我,我当日若不改嫁,又哪有今日的事?”   她说着缓缓起身,面色冷淡,“二郎不去就不去吧,他这幅样子,去了也是添堵。还有谁不想去,一块说了,免得去了带脸色。”   薛谅挨了父亲一脚,本来极愤怒极委屈,听了这话,吓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终于反应过来前面母亲为何问他“你将我置于何地”——因为母亲就是先嫁的付家人,才有了“付彦之”!   他之前没想那么多,捡着姓付姓薛的说,难怪母亲生气。   薛谅想明白了,忙爬起来,膝行向母亲,认错道:“阿娘别生气,儿知错了,儿再不敢说了。阿娘此言太重,儿受不起,请阿娘收回……”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你刚刚说的那些混账话,难道就不重?难道就能收回?”卢氏红着眼睛,深吸口气,“别挡路,我们还要出门。”   卢氏说完,绕过薛谅就进了内堂。   薛湜见妻子真生气了,忙示意薛谙拉住薛谅,自己拍拍付彦之肩膀,说:“你别理他,等我们一下。”也追着进去了。   付彦之转过头,见薛谅一脸惊慌,刚要问他肩上要不要紧,薛谅已察觉到他的目光,面上神色转为愤怒,恨恨看付彦之一眼,转头走了。   薛谙愣了愣,看看长兄,再看看次兄离去的方向,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追。   “去看看他,记得叮嘱下人几句。”付彦之伸手拍拍小弟手臂。   薛谙点头,又说:“大兄你别生气,其实二兄他……”   “我知道,我不生气。你快去吧,一会儿还得出门。”   薛谙怕误了出门,父母更生气,忙追出去了。   等到堂内只剩付彦之一人,他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许落寞孤独来。   其实他心里对此早有准备。   当年改姓归宗一事办得急,他这边刚把信寄出去,族里就说一切准备就绪,已选好日子开祠堂,叔祖父也说,早些改回原姓,才好带着他结识京中贵人。   付彦之当时心里憋着口气,恨不能一考就中,安慰自己说父母一定不会反对,既然族中已准备好,叔祖父也这么说,就别等回信了。   ——这就是他和宋敞提过的“违心之事”,付彦之为此,后悔了整整十年。   开祠堂改姓归宗这等大事,瞒不过人,从小继父待他视如己出,付彦之心知继父定会伤心,也猜到两个弟弟未必能理解,甚至于母亲心里,都会有些不是滋味。   但他从东都接到一家人后,除了二弟薛谅不愿意理他,付彦之并没有从其他家人那里,感觉到生疏和距离,重新团聚的喜悦,让他以为当年的事已在岁月流逝中过去。   付彦之慢慢走出正堂,站在廊下,望着院中葱翠树木,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过去?只要是伤害,就会留下伤痕,自己都不能忘怀张敏中的羞辱,凭什么家里人就要忘记自己的背叛?   “大郎?”   母亲的呼唤从身后传来,付彦之一下回神,忙挤出一缕笑来,回头应道:“阿娘。”   卢氏换了一件艾绿短襦、杏红长裙,肩上搭着白底兰草纹帔子,脸上擦了粉,已看不出泪痕。她样貌看起来和付彦之有四五分相像,虽上了年纪,眼角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却仍然美丽,此刻正看着儿子微笑。   “你很像你爹爹,我是说,你亲生父亲。”卢氏走到儿子身旁,伸手轻抚他英俊的眉眼,“尤其这眉毛,和鼻梁,简直跟你爹爹一模一样。”   付彦之静静看着母亲,等她下文。   “但你的眼睛像我。”卢氏脸上笑容扩大了些,却又叹口气,说,“是娘的错,娘早该跟你说说你生父,多提提付家的事。”   付彦之张口想反驳,卢氏却不让他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早年我不爱同你提付家的事,其实是我的私心,怕你继父不高兴。他一向待你如同亲生的一般,我就觉得何必再提呢?反正你才三岁,生父就死了,你根本不记得他,我们也没得过付家什么好处。”   “但你终究还是付家的子孙,改姓归宗,合礼合法,便是我也不能阻拦,何况旁人?”   可是礼法之外,还有人情,付彦之低声问:“但我还是伤了父亲的心。”   “这是你们父子间的事,你们自己去谈。”卢氏微笑着按住儿子的肩,“娘想说的是,在这件事上,你没有错处。你既是我的儿子,也是付家的子孙,这并不矛盾。且,情归情,理归理,怎么都轮不到二郎那个混账指责你。”   “娘子说得没错!”薛湜从堂中走出来,伸手按住付彦之另一边肩膀,“别把二郎的话放在心上,走吧,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出门了。” 第35章 宫中 ...   就在薛家一家去付家拜访的时候, 苏阮那位从沧州赶赴京城的堂兄苏耀学一家,也终于到了。   苏阮是在宫中听说这个消息的。今早起来,她想起圣上还欠着给薛伯母的赏赐, 就打发人往宫里问消息, 看苏贵妃有没有空见她。   苏贵妃很快就派人来接苏阮, 她进宫去到清凉殿,还没进门就听见有孩子的嬉笑声,不由诧异。   门口迎着她的邵屿上前一步,低声道:“宁王妃带着两个小郎君来给娘娘问安,颍王也在。”   “……”怎么如今宫里流行送孩子给贵妃玩?   苏阮收起惊讶, 换上一副笑容, 迈步进殿, 果然看见颍王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在玩耍。苏贵妃斜倚着坐榻靠背坐着, 旁边有一位青年贵妇人垂手而立,见苏阮进来,还迎上前两步,向她行礼问好。   打了照面后, 苏阮发现这位宁王妃她见过, 之前宫中宴饮,各位王妃都有列席, 只是当时人太多了, 且都来和她们姐妹打招呼,她眼花缭乱,没对上号而已。   “快别如此, 折煞我了。”苏阮说着,伸手扶住宁王妃,“该当我给王妃行礼才是。”   宁王妃连声说“不敢”,又道:“夫人是长辈,受我们小辈的礼是应该的。”   苏贵妃懒洋洋开口:“好啦好啦,都不是外人,没那么多礼,阿姐来我这儿坐,三娘也坐吧。”   宁王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三,苏贵妃叫宁王妃三娘,是真的从长辈角度叫的,宁王妃也听得十分受用,满脸堆笑地先送苏阮坐下,然后自己才在另一侧就座,又叫两个孩子来给徐国夫人行礼问安。   三四岁的小孩儿正是好玩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又都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苏阮便叫到跟前哄着问了两句话。   两个孩子都很聪明,能听懂她问的话,回得也似模似样,苏阮忍不住伸手挨个摸头,并笑道:“真乖,可惜我身上没带着见面礼,要不娘娘先替我给了?”   “有你这样的长辈么?”苏贵妃笑着嗔怪,“见了我们家孩子,不给见面礼,还问我要?”   苏阮笑道:“借的借的,改日还你。”   宁王妃忙说不用,苏贵妃叹口气:“行吧,先借你,你也不用还,就当我提前给了外甥见面礼了……”   苏阮立即啐她——婚都没成呢,哪来的外甥?!   苏贵妃身边都是人精,立即就有人托着托盘,送了一对金项圈挂玉佩出来。   苏阮亲手给两个孩子戴上,又夸了两句,宁王妃就带着孩子们告退。被晾在一旁,有些无措的颍王也跟着告退,苏贵妃打发了人送他,殿内终于安静下来。   “吵死了。”苏贵妃抱怨着直起身,“亏得你来了,不然他们还不走。”   “不愿意见,下次晾他们一晾就是了。”   苏贵妃站起来,拉着苏阮往内殿走,在她耳边说道:“不是二姐夫出的主意,要我们和东宫联姻么?”   苏阮心中一动,看左右没人,就凑到她耳边问:“怎么?圣上定了主意了?”   苏贵妃摇摇头:“我没问,但我瞧着,多半是……”她伸出三根手指,“今天来的两个小的,其中眼睛很大那一个,圣上特别喜爱,很有养在膝下的意思。”   “让你养吗?”苏阮悄声问。   “他还没提,大概是不想让人瞧出风向,储位未定之前,大约都不会提。”   苏阮回想了一下,笑道:“那孩子确实讨人喜欢,年纪也小,不是宁王妃亲生的吧?”   “不是,衡阳郡王才是她亲生的。不过这孩子的生母,是宁王妃远房表妹,又比衡阳郡王小了十岁,不妨碍,她就当亲生的养。”   两姐妹聊了一路皇子皇孙,进到内殿后,苏阮才提起薛家的事来,“当初圣上可是当面跟阿兄许诺过的。”   苏贵妃斜姐姐一眼:“还没嫁过去呢,就这么上心!”   “……两码事,我就算不嫁给他,这事我也得上心,我是为的两家早年情分!”   “行行行,薛伯母确实是个好人,我会记得提醒圣上的。那你怎么还进宫来了?没去见见?”   “他们今日去付家,明日去阿兄那儿,到时再见。”   苏贵妃就笑了:“那是正经会亲家了。你很久没见过薛伯母了吧?我临进京之前,倒还见过她,听说我走后没两年,薛伯父也调走了。”   说到这儿,她脸上笑意消失,露出几许伤怀,“要是我不走,薛伯母也在,阿娘当不至于……”   苏阮忙握住她手,劝慰道:“不在这个。阿娘最后百病缠身,早去了,早解脱。”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也难过,两姐妹就沉默着对坐了一会儿。   邵屿就是这时进来回报:“给娘娘和徐国夫人报喜,鸿胪卿令人传话说,‘学堂兄到京了’。”   苏阮惊喜:“是么?这么快?人在哪?”   “已接到鸿胪卿府中去了。”   苏贵妃笑道:“真是个好消息。”   “劳烦邵公公替我传个话,说我稍后就出宫,去阿兄府中相见。”   邵屿答应一声,又看向苏贵妃,苏贵妃道:“你直接去一趟我阿兄府里吧,替我慰问他们一路辛苦,带点吃食同去。”   等邵屿走了,她又问苏阮:“住处怎么安排的?”   “先住在阿兄府里,等见过圣上再或租或买,都来得及。”苏阮说完,想起一事,“说起租宅子,你猜我帮薛家租的宅子,是谁的?”   “谁的?我认识么?”苏贵妃好奇。   苏阮笑道:“认识。是宜安公主夫家晋国公府的,前几日去新安长公主府中赴宴,宜安公主特意拉着我私下说了这事,过后还把房契送我那儿去了。”   宜安公主是圣上的女儿,圣上女儿不少,这个宜安公主不怎么出挑,连苏贵妃都没什么印象,只说:“晋国公府……我没怎么听过。”   “老晋国公去了以后,他们家丁忧守制,这才刚出孝不久,估计是想谋起复,我不爱掺合这事,叫把房契送回去了。”   “那就难怪了。他们倒舍得下本钱,那样一座宅子,不便宜吧?”   “是啊,贵得很。所以我不想掺合。”   “也罢了,真要买,也不是买不起。”   刚说到这里,外面来报:“圣上往这边来了。”   苏贵妃一愣:“不是去前面议事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忙和苏阮一起迎出去,圣上大步进来,本来拧着眉,一副不高兴样,看见她们两个一起迎上来,各有各的娇艳,眉头立即舒展,笑道:“二姨也在。”   苏阮行了礼,答道:“正要走呢。”   “怎么一见了我就走?”圣上笑着摸摸脸,“难道我面目可憎?”   这话很有调笑意味,苏贵妃却不敢如平常一样着恼——看圣上进来时的神态,就知道是跟大臣生了气,这时最好顺着他说。   “圣上这用的什么词?”苏贵妃伸手挽住圣上的手,笑道,“明明是你龙颜大怒,吓着了我姐姐。”   “我怒了么?”圣上不承认,“二姨你来评理,我几时怒了?”   苏阮接收到妹妹的眼色,便答道:“方才您进来时,真彷佛挟龙威而来、怒气冲冲。不过妾不是为了这个,是本就要走了。”她将苏耀学到京的事说了,“一家人多年未见,妾有些心急。”   “这急什么?朕记得这事,”圣上听苏阮说他“挟龙威而来”,刚刚因立储一事而起得不痛快,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你们这个堂兄在清池县颇有政绩,既然到京了,叫过来一起见见吧。”   他说着叫一声程思义:“宣鸿胪卿跟清池县令觐见。”   地方官奉旨进京,都是要排队候见的,最后能不能见到圣上还得看运气。苏耀学到京第一天,圣上就召见,绝对是好事,所以苏阮也不急了,在旁陪着说话。   因召见的这两人都是苏家人,圣上懒得挪动,等人来了,便直接叫到清凉殿来。   苏阮陪坐一旁,看见兄长和堂兄一前一后进来,堂兄面容依稀有几分熟悉,两鬓却已见霜色,面上也苍老许多,不由鼻端一酸,眼眶发红。   苏耀卿和苏耀学一同行礼拜见圣上和贵妃,圣上赐座,打量着苏耀学道:“朕听贵妃和徐国夫人说你已到京,她们姐妹都急着见你,便传你进来,一家人见见。”   苏耀学谢了圣恩,没敢看苏贵妃,只和苏阮对视一眼,感慨道:“一转眼,二位妹妹都这么大了。”   苏阮眼泪瞬间涌出来,忙拿绢帕擦了,笑道:“是啊,学堂兄如今这样,倒有几分神似我阿爹。”   苏贵妃听说,仔细看了苏耀学几眼,赞同道:“确实像。”   “可见是一家人。”圣上笑道,“不过我看你们兄弟倒不怎么相像。”   苏耀卿面容白皙,气质文雅,确实和一看就历经沧桑的苏耀学不太像,他自己答道:“臣更像舅家人一些。”   苏贵妃插嘴:“阿兄现在还像我们苏家人一些了呢,小时候去舅舅家,人都以为他是舅舅的儿子。”   圣上失笑:“什么你们苏家人?难道你阿兄不是苏家人?”   “哎呀,我就那么一说,圣上还挑我!”   苏贵妃一撒娇,圣上再没话好说。苏耀学见堂妹果然十分受宠,心中大定,也自在许多,陪着圣上话了一会儿家常。   圣上高兴,又问了几句地方上的事,苏耀学答得周全得体,圣上满意,干脆留了他们一家人用膳。   膳毕,说起苏耀学暂居鸿胪卿府,圣上就问程思义:“鸿胪卿府周围还有没有合适的宅子?”   苏阮听了,心跳立时加速——圣上若赐了苏耀学宅邸,那官品岂非也在三品左右?   可惜程思义没当场给出答案,说还得去查一查,圣上也没追着就办,又谈了几句,就让他们回去了,说让苏耀学先休息几日。   苏阮有点沮丧,一路回到苏耀卿府里,刚进门,付彦之就迎了上来。   “你怎么在这?”她惊奇。   付彦之笑道:“我过来拜访鸿胪卿,听说苏明府到了,已奉召面圣,便留下来等了等。”   苏耀学从苏耀卿信中已得知他们二人定了亲,便笑道:“没想到当日沧州一别,再见时,子美就做了我们妹夫了。”   苏阮有点不好意思,忙说:“进去说话。”   几个人鱼贯进了前厅,苏阮和付彦之说起方才御前之事,最后遗憾道:“可惜了。”   “不可惜。圣上若真当场赐了宅邸,恐怕苏明府只能领个闲职,不若等一等。” 第36章 催婚 ...   苏耀学赞同:“我从县令任上进京, 升从五品郎官才是正理。”   直接越级到三品、从三品,那就是幸进,虚职倒罢了, 实职的话, 朝臣定然不服, 对他以后的仕途没有好处。   苏阮略一思考,也明白了其中分寸,就说:“也对,不急。”都进京为官了,还怕升迁不上去?   苏耀学接着问起付彦之如今情况, 两人对答几句后, 他纳闷道:“怎么你和二娘定了亲, 称呼上反倒生疏起来了?”   付彦之笑而不语, 苏耀学看看苏阮,苏阮低头端茶,他便笑道:“虽说还没成亲,但咱们本是多年旧识, 实不必如此。我在我们那一支, 兄弟中排行第四,你叫我四兄吧。”   他和苏阮兄妹是同曾祖父的堂亲, 论起来不算远, 但到他们这一辈,肯定是不会一起论排行的了。   付彦之从善如流,叫了一声“四兄”。   “进京之前, 我收到一封蜀州老家的信,是大伯写来的……”   苏耀学话说一半,苏耀卿就说:“提他们做甚?”   苏耀学的亲大伯是蜀州苏氏族长,当初不让苏知信下葬、硬逼着苏耀卿要钱的人里,这位大伯恰好是其中“领袖”,所以苏耀卿一听就皱眉,不让堂兄再说。   “堂兄你这些年还和他们通信?”苏阮抬头问。   苏耀学被苏耀卿堵得有些尴尬,就解释说:“总归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怎么记得,当初堂伯去世,你们的房地都叫族里收了?”不然苏耀学何至于孤身一人进京,在苏阮大伯家里受苦?   苏阮的话,让苏耀学更添一层尴尬,但他为官多年,这种宗族之内的纠纷也处理过许多次,就叹口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咱们比他们富贵,若是不顾宗族,恐为人诟病……”   “为人诟病?哪个人?敢站到我们面前来说吗?”苏阮冷笑,“刀子没砍到自己身上,都不知道疼罢了。”   苏耀卿皱眉:“别争了,圣上已许了我分宗出去,从祖父起另立小宗。”   此言一出,其余三个人都是一惊。   苏阮惊中有喜:“什么时候的事?”没想到兄长不声不响地,竟然办了这么一件大事!   “上次说回去祭祀,我就提了,圣上说这有什么,我们京中立家庙,也是从祖父始,与他们不相干。”苏耀卿说得直接。   苏耀学:“……”   这么算,他也是不相干的那一支了。   苏阮听了这个消息,觉得天都晴朗几分,也不戳堂兄痛处了,安慰道:“堂兄与他们自然不同,阿爹在世时,可是当你亲生儿子一样的。”   苏耀学一叹:“我听说了,三叔去世后,族中对你们多有不公……可是大伯信中说,已打发两个族中兄弟来京,算着日子,再有半月二十天的,也就到了。”   “到了也别想进我的门。”苏耀卿少有得坚决。   苏耀学就看向苏阮,苏阮叹气:“一家人久别重逢,我是真不愿提这些破事,但话已说到这里,我索性跟堂兄直说了吧。当年我阿爹过世,我阿娘和阿兄扶灵归葬,族长拦着不让进祖坟,非说我们欠着族里重修祖坟和祠堂的钱。”   “族中不是有祭田么?这些支出,一向从祭田走啊!”苏耀学道。   “是啊,不往远了说,祖父在世时,还给族里添了二十亩祭田,但到我阿爹归葬,他们就是不许。”苏阮冷笑,“当时我阿娘病体支离,怎么求,族长都不肯容情,我阿兄在他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现在他说派人来就派人来,凭什么?”   苏耀学:“……”   这些事情,他是真的丝毫不知,族里自然也不会跟他说。   付彦之看他面带愧色,苏阮兄妹脸上也都没有笑容,就说:“四兄看来不知这一节。”   苏耀学点点头,长叹一声:“如此短视,苛待族人,难怪蜀州老家一年不如一年。”又伸手按住苏耀卿肩膀,向他道歉,“对不住,焕扬,我真没想到……”   苏耀卿摇头:“这不关堂兄的事。不说这个了,”他转头看向苏阮,“你不进去和堂嫂打个招呼么?”   “对!”苏阮忙站起身,“光顾着说话,都给忘了。那你们谈。”   她说着从堂兄看到兄长,又扫了付彦之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想起今日在宫中所见所闻,就低声问:“你不急着走吧?”   付彦之摇头,也低声说:“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苏耀卿和苏耀学都笑,苏阮脸一热,扭头快步出去,到后院见嫂嫂们。   苏耀学的妻子吴氏,是他第二次进京、当官后娶的,苏阮没见过,崔氏便从中介绍了一下。   苏阮看这位嫂嫂文静秀丽,先多一分好感,拉着手聊了几句,谈吐也得体,便更放心了些。又见过几个孩子,她终于想起少点什么,问崔氏:“阿姐没来吗?”   “打发人去请了,大姑不在府里,玉娘说,等她娘一回去,就让过来。”   “阿姐近来忙得很,我也少见她。”苏阮笑着和吴氏解释一句。   苏家姐妹都是国夫人,显赫至极,吴氏自然不敢挑理。   姑嫂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苏阮看着天色不早,顾虑付彦之送过自己,还得赶着关坊门之前回家,就说:“今日四嫂初到,想必也累了,还是早些歇息,等明日我和阿姐同来,咱们再欢聚。”   崔氏笑着帮忙解释:“正好明日亲家来访,他们也是刚到京。”   苏阮告辞出去,到前厅和付彦之汇合,一起回了徐国夫人府。   “我今日进宫,看见宁王妃带着两个小郎君去拜见娘娘……”苏阮把事情经过和苏贵妃的猜测都告诉付彦之,末了说,“你还猜得挺准。”   付彦之道:“如今除去废太子,诸皇子中宁王最长,法理上占优,朝中拥立他的人也多。圣上选宁王,本就是最理所当然的。”   苏阮点点头:“我看宁王妃还挺面善,衡阳郡王是她亲生子,要真把玉娘嫁过去,倒可以放心。”   看她一副操心样,付彦之不由笑了笑。   “你笑什么?嫌我当真了是不是?我跟你说,我把你的主意和娘娘说了,她比我还上心呢!为着这个,甚至忍了孩子们在她面前嬉闹。”   付彦之忙收敛笑意,道:“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苏阮斜他一眼,“呸”了一声,问:“今日去付家如何?”   “挺好,宾主尽欢。”付彦之自不会和她提薛谅的事,“母亲叫我暂时搬到光福坊去住。”   “也好。一家人久别重逢,正该多团聚,也省得你一个人吃饭,没滋没味儿。”   这话说得付彦之心里一酸,不由伸出手去,隔着矮几握住苏阮手指,低声道:“咱们早些成亲吧。”   苏阮先是一愣,等想明白他话中含义后,脸上又是一红,刚想回绝,就听他接着说:“成个咱们自己的家,可好?”   两人四目相望,苏阮清楚看到他眼圈泛红,眸中充满渴望,终于反应过来,他由薛彦变成付彦之,其实本质上等于失去从小长大的那个家。而付家虽是他的宗族,却显然无法给他家的感觉。   他和自己一样,虽有亲人,却仍是孤独一人活着。   苏阮不由落下泪来,付彦之见她落泪,以为她还是不想太早成亲,忙说:“别哭,你要是不想……”   “我想。”苏阮哽咽出声,“听你的。”   付彦之喜出望外:“真的?那我回去就跟阿娘说,让她明日就……”   苏阮被他吓得,从深深触动中一瞬回转,掐了付彦之一把,说:“我的意思是,可以早一些,但不是立即!”   “我知道,九月怎样?那时候天也不热了……”   “眼看就八月了,九月哪里来得及操办?”   “那就十月!不能再晚了!”   苏阮还没等反驳,门外传来一阵笑声:“这是做什么呢?八月九月十月的?”   苏阮赶紧抽回手,抬袖抹了一把眼睛,起身看向门口。   盛装打扮的苏铃缓步进来,笑嘻嘻道:“妹夫在呢。”   苏阮:“……”   “代国夫人。”付彦之向苏铃行了一礼。   苏铃摆摆手:“一家人客气什么?坐坐坐。”   苏阮迎上去,闻到她身上有酒气,先纠正说:“什么一家人,还没成亲呢?”又问,“你这是去了哪里?喝酒了吗?”   “没成亲怕什么?你们刚刚不就在商议成亲的日子么?”苏铃揽过妹妹,靠在她身上,笑眯眯说。   苏阮看她似是有些醉意,忙以眼神示意付彦之先走,付彦之会意,跟苏铃说:“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二位夫人说话吧。”   苏铃笑着点点头,目送他离去后,拉着苏阮一起坐下,笑问:“妹夫是不是着急了?”   苏阮不答,反问:“阿姐去了哪儿?才回来么?”   “嗯。去买了个别院,就在旁边安邑坊。我一时高兴,喝了两杯。”   “是么?什么样的别院?学堂兄到京了,你知道了吗?他们也得找个宅子安顿。”苏阮一边问,一边叫人调蜂蜜水来给姐姐喝。   “唔,我就是听玉娘说了,才过来问你的。他们在大郎那儿?”   “对。先在阿兄府里住着吧,等圣上给学堂兄封了官职,慢慢找住所也来得及。”   苏铃问:“见过圣上了?”   苏阮就把今日的事,简单和姐姐讲了,“我看圣上对堂兄还是挺满意的。”   苏铃没接这话,另问道:“娘娘做什么呢?听说宁王妃常去清凉殿,圣上这是打定主意了?” 第37章 会亲 ...   苏阮听她问苏贵妃, 怕她又多心,就解释:“我原是为了薛伯母去的……”解释完这事,才提起在清凉殿遇见宁王妃母子三人, “娘娘肯耐着性子应酬她, 也是为了以后。若真的能成, 将来玉娘嫁过去,宁王妃自然投桃报李。”   苏铃一下子坐直:“这么说,真的落定宁王了?”   “那可不敢说。阿姐也知道,娘娘一向不问这个的。”   苏铃眼睛一转,笑道:“虽然如此, 娘娘猜也能猜个七八成吧?她的脾气, 如今在宫中又说一不二, 肯应酬宁王妃, 那就是有八成准了。上次在宫中,她特意指了衡阳郡王给我看,是个眉目端正的小郎君。”   苏阮打趣:“看来阿姐相中这个小女婿了?”   苏铃笑道:“那得看宁王到底能不能入主东宫。”   宁王做了太子,衡阳郡王作为太子嫡长子, 就是将来的储君、甚至帝王, 想到玉娘可能有做皇后的一日,就算衡阳郡王是个丑八怪, 苏铃也会满意的。   她想什么, 苏阮尽知,却并不点破,正好蜂蜜水来了, 她接过来,亲手奉给姐姐,又问:“阿姐同谁饮的酒?迟应麟?”   苏铃喝了半盏蜂蜜水,从眼尾瞟苏阮,见她面色平常,没有调侃之意,才答道:“嗯,要不是为了他,我何必急着买别院?”   “买了个什么样的?多大?多少钱?”苏阮最近正关心房宅行情,就追问起来。   苏铃把剩下半盏喝尽,伸手揉了揉额头,说:“就一个二进宅子,不大,多少钱我也忘了,叫管家谈的。这会儿酒劲上来,我有点头疼,先回去了,明早你等着我,咱们一起走。”   苏阮答应下来,叫丽娘替自己送苏铃回去。   她宫里宫外奔波一天,也累了,自己回房更衣,准备休息一会儿。   “夫人,今日午后华郎君来求见过,听说您不在,留了一盆山茶花。”留在家里的侍女青葵看主人闲下来,上前回报。   “山茶这时候还开花吗?”苏阮惊讶。   “华郎君留话说,好好养着,到十月就能开了。还说这是会稽来的,开花格外鲜红耐久。”   “他说了要怎么养么?”   青葵道:“说了,奴婢已记下了。”   苏阮无可无不可地说:“行吧,那就交给你,好好养着吧。”   她因为青葵提到十月,思绪已转到付彦之提议早些成亲的事上,忍不住嘀咕:“十月也早吧?”   青葵已经退到门口,听见这句,刚想答话,给夫人按腿的朱蕾就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与她无关,不用搭茬,青葵忙闭口,退到外间去了。   方才夫人和郎君说话,朱蕾就在旁边服侍,其实是听见了的,但她自知不比嫂嫂丽娘,有关郎君的事,夫人不喜欢同她们谈,便也没吭声,继续给夫人揉按小腿。   室内便一直安静着,直到丽娘回来。   “夫人,你绝猜不到那别院是怎么回事!”丽娘一见苏阮就说。   苏阮:“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大娘今日去看的那别院,其实不是买的,是人家送的!”丽娘在苏阮面前跪坐下来,“桂娘和我说的时候,一脸炫耀。”   “怪不得,我问她多少钱,她竟说她忘了。我就觉得奇怪,置房产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不过问价钱?”   丽娘道:“不止,夫人猜猜,这别院是谁送的?”   “我上哪儿猜去,京中想讨好我们的人,多了。”   丽娘一笑:“是个熟人,就是上次给咱们送宅子,您不肯要,又给送回去那家!”   苏阮:“晋国公府?”她失笑,“他们是没有别的门路了吗?怎么盯上我们姐妹了?哎,你没告诉桂娘,他们找过我的事吧?”   丽娘摇头:“没有,我怕大娘多心,哪敢说?”   “千万别说!还有谁知道这事,你记得都叮嘱两句,千万别和那边府里的人说。他们爱炫耀这个,你们听听就行了。不然阿姐知道,准得怄气。”   “奴婢知道,这就去办。”   苏阮点点头,让她去了,自己琢磨着,晋国公府为的无非是起复,大姐想办成这事,少不得要找贵妃小妹,就打发人去邵屿府中传话,让他记得提醒苏贵妃,别把自己卖了。   苏阮自己不愿为了一座宅子揽事,但也不会拦着苏铃,不让她收这座别院——处世观念不同,就各过各的日子,没必要彼此干涉。   所以第二日早上见了苏铃,她再没提过别院的事。   这次苏铃把孩子们都带上了,除了玉娘,还有两个儿子。   进京获封后,苏耀卿请了名士做西席,苏铃就也把儿子送过去,和表兄弟一同读书。他们对舅舅家熟得很,本来不至于兴奋,但今日不用上学,还有新来的表兄弟一起玩,就都很高兴,催着赶快去。   这俩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正是最讨人嫌的时候,苏阮招架不住,忙和苏铃带着他们出门,去了苏耀卿那儿。   哪知道,到那儿以后,孩子更多更吵。苏耀卿两个儿子,和苏铃的儿子年纪相近,苏耀学家也有三个男孩子,他们几个凑到一起,简直听不到人说话。   崔氏赶紧叫人把男孩子们带去园子里玩,只留下女孩,才总算是清净下来。   “我的天呐!”苏铃按着额头感叹,“不聚在一起不知道,咱们家怎么小郎君这么多?”   崔氏笑道:“就这样,郎君还说子嗣不丰呢!”   苏阮听着话头不对,往崔氏脸上看了一眼,见她笑盈盈的,并无异色,碍着苏耀学妻子吴氏在旁,就忍了没问。   她忍下了,苏铃却不肯,立即就笑道:“大郎怕是想纳妾了吧?”话说完,才想起玉娘和小侄女都在,忙说,“玉娘带你妹妹们去玩。”   崔氏又打发一个年长的嬷嬷陪着去了,才笑答:“哪是想呀?上个月就有人送了两位美人来,我赶紧收拾了院落安置。不过不知怎么,并不得郎君的意,我本来说要请大姑和二姑来热闹热闹,也让她们见见国夫人的,但郎君不愿意。”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苏铃才不信弟媳妇这话,“人呢?叫过来瞧瞧。”   崔氏脸上的笑意终于凝滞,苏阮拉了姐姐一把,出面打圆场:“这时候叫她们做甚?一会儿客人来了。”   要是旁的事,苏铃定然不依,但薛家人要来,是苏阮的大事,她就按捺住了,笑道:“是我糊涂了。不过,既然外人送的,不合大郎心意,何不自己另挑人?为子嗣的话,更该挑两个知道根底的清白人进来。”   崔氏这会儿神色已恢复如常,答道:“我也是这么说,已令人去寻访了,等新人进府,再请大姑和二姑来掌眼。”   儿女亲事,苏铃从苏贵妃那儿得了话,已不在意崔氏,便嗤笑道:“都进府了,还掌什么眼?”   “我可不掺合这个。”苏阮怕她们两个越说越僵,赶忙接话,“嫂嫂自己做主便好。再说,不过是妾室,我和阿姐见她们做甚?”   崔氏说了这么多,要的本就是苏阮这话——夫君如今做了高官、成了显贵,不纳妾是不可能的,崔氏自知家世平平,当年做亲时,自家也不太厚道,难免担心夫君喜新厌旧,威胁自己和孩子们的地位,便特意把这话说在前头,想得到大姑小姑的支持,也有底气些。   哪想到大姑自己吃过妾室的苦头,反过来竟不体恤同为正室的自己,幸好小姑厚道,崔氏忙感激地看苏阮一眼,接道:“是我说错话了。”   又亲自煎茶赔罪,苏铃看她这一套做派,后知后觉明白她的本意,忍不住撇撇嘴。   陪坐一旁、始终没吭声的吴氏,看在眼中,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从这府里搬出去。   于是四个人就各怀心思地安静下来,喝了会儿茶,直到薛家人来。   苏阮听见下人报讯,突然反应过来,因为嫂嫂和大姐打岔,她之前竟然完全忘了紧张!不过这会儿是没什么能分心了,她不假思索地转头问姐姐:“阿姐,我头发没乱吧?妆呢?”   苏铃知道她是真的忐忑,就往她脸上细看了看,说:“没乱,妆也好好的。”   崔氏则说:“我去迎一迎。”   她站起来出了花厅,苏阮她们也都起身等着,苏铃细心地帮她整理衣裙,又安抚二妹:“别怕,又不是外人。”   苏阮忍不住拉住姐姐的手,苏铃感觉她手心出汗,忙拿绢帕帮她擦了,怕一会儿薛伯母进来,拉手叙旧,发现妹妹这么大人了,竟紧张若此,再轻视她。   她这里刚擦完收起绢帕,崔氏就扶着一个笑容可亲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   卢氏进门,看见苏阮姐妹手拉手站在那里,瞬间红了眼眶。   “薛伯母!”苏铃拉着苏阮迎上去,笑道,“多年未见,您还是风采如初,可还认得我吗?我是大娘。”   卢氏作势要行礼,苏阮忙给崔氏使了个眼色,和她一起扶住卢氏,说:“薛伯母,这可使不得。”   苏铃也说:“薛伯母快别这样,我阿娘要是还在,瞧见你给我们行礼,还不打断我和二娘的腿?”   卢氏笑道:“代国夫人才是风采一如往昔,连这爽朗劲儿都没变,我怎会认不出来?”她说着转过头,拍拍苏阮还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温声道,“阿阮也是,一点儿都没变。”   苏阮鼻子一酸,松开手,后退两步,认认真真给卢氏行了一礼。   “好孩子,快起来。”   卢氏要去扶,苏铃却反过来扶住她,笑道:“她该给您行这个礼,您就安心领了吧。”等苏阮直起身,又请卢氏入座,向她介绍堂嫂吴氏。   苏阮默默陪在一旁,听大家寒暄叙旧。   一盏茶很快喝完,卢氏提起昨日去付家拜访,“临走前,付常侍写了几个吉日,让我们夫妻选,说选好了,也好写请期礼书,把婚期定下来。”   苏铃听了就笑:“原来是付常侍的意思么?我还以为是……”   苏阮紧着拉她一把,卢氏倒不以为意,还笑道:“我们夫妻,当然也想叫阿阮和大郎早日完婚,大郎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这是喜事,卢氏又这么大方,于是在场除苏阮之外的人都笑了起来。   “付常侍都选了什么日子?”苏铃先问。   “他老人家写了下来,不过没在我手中,我是想着,这事总得问阿阮的意思。”卢氏说着笑看苏阮,“阿阮觉着,是十月中好呢,还是十月末?”   “……”这就定了十月吗??? 第38章 劝解 ...   苏阮虽然一时冲动, 答应付彦之早点成婚,但真的没想这么早——照她原本计划,婚期最好相隔一年以上, 所以她心里的早一点, 其实是指半年以后。   “十月办喜事, 确实略显仓促。”卢氏看苏阮迟疑,立即解释,“但十一月是单月不说,也没有吉日,再晚就得腊月下旬了。”   苏阮还是迟疑, 不肯就答应下来。   明日就是八月初一, 若定了十月下旬成亲, 岂非只有两个多月了?她心里的结还没解, 付彦之自己也说芥蒂还在,就这么赶着成了亲,真的是好事吗?   苏铃看着着急,插嘴道:“此事薛伯母和我们家大郎定就行了, 二娘只管待嫁。”   卢氏很清楚苏阮为何迟疑, 怕逼得太紧,适得其反, 忙说:“也不是急着今日就定, 过后阿阮和鸿胪卿看着日子慢慢选吧,选好了,咱们再定。”   崔氏看苏阮有顾虑, 卢氏也松口了,忙捡起主人的职责,笑道:“是啊,左右薛伯母也到京了,咱们慢慢商量。”又命人去把孩子们叫来,拜见长辈。   孩子们回来,卢氏挨个问话给见面礼,这么一通忙活,终于把婚期这事岔过去了。   之后摆了宴席,席间她们也只谈了些京中哪里好玩之类的闲话,没再提苏阮和付彦之的婚事。   宴后,崔氏见天气不错,提议往园中走走,散步消食,卢氏客随主便,苏铃就把苏阮往卢氏身边一推,笑道:“二娘陪着薛伯母,”然后自己挽住堂嫂吴氏的手,“我们姑嫂说几句悄悄话。”   卢氏正想和苏阮单独谈谈,就笑着拉住苏阮的手,苏阮只好扶着她往外走,进了后园。   “阿阮,你方才迟疑,是不是因为张敏中做的那事?”   走了一段路,随意聊过几句后,卢氏直接进入正题。   苏阮一听这话,脸上立觉热辣辣的,难堪不已,手下意识松开卢氏手臂。   卢氏却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问这个,不是想责怪你,阿阮,十年过去了,你觉得薛伯母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么?”   “薛伯母……”苏阮喉咙发紧,指尖发凉,声音也颤起来,“您真的,一点都不怪我吗?”   “当年肯定是怪过的,你娘亲自来和我赔罪时,我确实又气又恨,但我能明白你。”卢氏握紧苏阮指尖,“换了我是你,恐怕也不敢阻止张敏中。”   苏阮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终于抬头看向薛伯母的眼睛。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当时你和张敏中已经定亲,若为了阿彦同他争执,就算顺利成亲了,婚后此事也必会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其实男子并不比我们女子心宽多少。”   卢氏的目光充满怜惜,“同为女子,我知道这其中的难处,我自己,也因为怕你薛伯父多心,几乎从不和阿彦提起他生身之父。”   深深埋在心里、自己都觉见不得光的想法,被她以这样宽容柔和的态度讲出来,苏阮瞬间就落下泪来。   “想哭就哭,别忍着。”卢氏看苏阮拿着绢帕擦脸,还想把眼泪忍回去,就抬手拍拍她后背,柔声道,“我和阿彦也是这么说的,这件事,你们越是压在心底,不肯谈及,就越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隔阂。”   于是苏阮再也忍耐不住,拿绢帕掩住脸,抱着卢氏就吞声痛哭起来。   苏铃三人这时远远走来,看见这一幕,都有些惊诧。卢氏悄悄向她们摆摆手,苏铃听苏阮说过当年的事,猜到她们怕是谈开了,就拉着堂嫂和弟媳走了另一条路。   苏阮毕竟不是当年慌张无措的少女,哭了一会儿就缓过来,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跟卢氏说:“我真是太没用了。”   “你不是太没用,是太要强了。”卢氏抽出自己的绢帕,帮苏阮又擦了擦眼角泪痕,“你和你娘一模一样,不光要强在为人处世上,对自己也太过苛刻,万事都想做到完美无瑕,一旦有行差踏错,旁人还没怎样,你们自己先不放过自己。”   “可是孩子,人这一生,谁还不会走错个路呢?错了不要紧,改了就行了。当年我和你娘也是这么说的,你一个小娘子,许多事无能为力,我就算要恨,也只会恨张敏中蛮横无理,绝不会恨你。”   苏阮眼泪又流出一串,卢氏细细帮她擦了,继续劝慰:“何况如今他也不在了,往事早该烟消云散。你和阿彦,兴许真是前世的缘分,怎么也断不了。”   她说着微笑起来,“你不知道,阿彦那个傻小子,昨日兴冲冲地回去,求着我一定要跟你定个十月的日子,还说你答应了。我其实将信将疑,但心里也希望你们能早日成亲,好好弥补这离散的十年,这才冒昧提了。”   苏阮有点不好意思:“我确实答应他……早些成亲,但……”   “我明白,你心里还存着这事,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忐忑不安。”卢氏见苏阮不哭了,就拉着她手,继续往前走,“但你看,前路那么长,谁又有前后眼,能知道以后如何呢?只有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了,才知究竟。”   苏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远处,心中若有所感。   “你别当薛伯母站着说话不腰疼,空口白牙劝你,”卢氏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我年轻的时候,也走错过路。”   苏阮好奇地转过头,卢氏也转头看她,自嘲一笑:“怎么?不信?其实当年我娘家上上下下,没一个人同意我嫁给阿彦他亲生父亲。”   “为何?”苏阮是真没听过这事。   “因为我父亲觉着他虚有其表、不可靠,但是他实在太俊美了,”卢氏脸上的笑意,渐渐转化为怀念,“我第一次见他,就被他迷住了。”   苏阮想起自己打听到的付家谱系,就说:“我听说……”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付彦之,不由顿了顿,才勉强接道,“阿彦的祖父原是冀州刺史。”   “对,不过我认识他爹的时候,他祖父已经致仕了。”   付彦之的父亲是他祖父中年得来的独子,自是从小宠爱异常,他又长得十分出众,家里便更将他惯上天去。到得十七八岁,家里送他进京,让叔叔付嗣忠帮着引荐入仕。   然而付彦之他爹从小就不好好读书,算是志大才疏的典型,进京以后,不但没闯出名声,还得罪了权贵,付嗣忠没办法,赶紧打发人送他回冀州。   “他自觉没脸回家,就到处游历,到了我老家汴州。汴州刺史与阿彦祖父有旧,他前去拜访,正好我父亲在刺史府中做幕僚,我们就这么见了面。”   当时付彦之他爹也对卢氏惊为天人,一意求娶,他家里拗不过他,最终两人还是成了婚。   “我直到嫁过去才知道,原来他府中早有姬妾。”卢氏苦笑,“总之,你能想到的凡是纨绔子弟有的恶习,他都有。要不是生下了阿彦,我恐怕等不到他死,就同他和离了。”   苏阮真没想到薛伯母还有这番经历,忙说:“幸好薛伯母遇见了薛伯父。”   卢氏点点头:“是啊,幸好遇见了他。所以你看,前面走错了不怕,只要路的更前面,还有一个‘幸好’。”   苏阮忍不住笑起来:“薛伯母太会说话了,难怪阿娘以前只听您的劝。”   “那你听不听?”卢氏笑问。   苏阮福身一礼:“阿阮洗耳恭听。”   卢氏扶住她,“我唠里唠叨说了这么多,难得你竟不烦,还要再听。”她说着揽住苏阮,“可惜我说得口渴了,还是等你进门,我喝了那杯茶,咱们再说吧!”   苏阮有点羞涩,又有点想笑。   这时苏铃三人已从前面路上绕过来,她抬头看了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低声说道:“那……就定十月底吧。”   卢氏一喜:“当真?说定了?”   苏阮认真点了点头,心里也突然就定了下来。   这一日宾主尽欢,临到客人告别时,苏阮送卢氏出去,顺便拜见薛湜,才发现薛家有个人没来。   “怎么不见二郎?”她问。   卢氏道:“他有点水土不服,大概路上也中了暑,我就没叫他来。”   苏阮不疑有他,还问请了大夫没有,卢氏答得滴水不漏,还是转天付彦之自己去见苏阮,才跟她说了实情。   “他心里一直埋怨我。”   苏阮并不知道他改姓归宗还有这些内情,见付彦之面色不太好看,就安慰道:“我倒觉得,正是因为二郎最亲近你——他小时候不就爱跟着你吗?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成了家里最不能接受这一点的人。”   哪想到付彦之听她这么说,心里更难受了,“是啊。是我做错了,当初就不该心急,应该和家里好好商量之后,再决定的。”   苏阮:“看你说的,相距两千里,怎么好好商量?再说归宗入族谱这么大的事,也不是你一个晚辈能左右得了的。你看我们想摆脱蜀州老家那些人,不也得靠圣上撑腰么?”   付彦之似乎有些诧异:“你觉得我没做错?”   “要非得说对错,我觉得你没什么错。”苏阮给他倒了杯水,送到面前,“但我能明白,你心里一定责怪自己。”   付彦之凝视着她,想开口问“你是不是也一直责怪自己”,却一时问不出口。   苏阮已经接着说:“不要紧的,他们都到京了,有的是补偿机会。二郎那里,你多哄哄就好了,毕竟是亲兄弟,打不散的。”   付彦之受她启发,终于说道:“其实,我这里,你多哄哄……也一样的。”   苏阮:“???” 第39章 情敌 ...   这真不像是付彦之说的话, 不过若时光倒流十载,那个叫薛彦的少年,倒很有可能厚着脸皮这样逗她。   苏阮看着对面面容成熟, 一双眼睛却仍能看出些许少年影子的付彦之, 感叹道:“你真的变了很多。”   付彦之:“???”   他满脸惊讶不解, 一副“你就这样回答我”的样子,苏阮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那你说说,怎么哄你才行?”   “没诚意。”付彦之哼一声。   苏阮又笑了两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哄二郎?”   付彦之对她转移话题有点不满, 但他们原本确实在说薛谅, 所以他用眼神表示过不满后, 还是答道:“等我问问三郎吧。这么多年不在一处, 我也不知道他喜好变了没有。”   “唔。”苏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喝了口水,才问,“那你喜好变了没有?”   付彦之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没怎么变。”说完想起她之前没头没脑那一句, 又反问,“你觉得我变了很多么?”   “嗯, 不过我指的是性情。”   付彦之笑意收敛, 想说点什么,但心中一时感慨万千,竟说不出来, 最后只叹道:“是啊。”   苏阮只是随便感叹一句,并不想两人对坐,共同陷入对往事不可追的怅惘之中,就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既能哄你,还能顺便帮你哄二郎。”   付彦之很感兴趣:“什么法子?”   “你回去跟薛伯父薛伯母说,我替二郎求个情,别禁足他了。我借了永嘉公主的别馆,打算过几日宴请学堂兄一家,到时你带着二郎三郎一起来。”   “永嘉公主的别馆?”   苏阮听他语气不对,忙说:“不是那一个。”   “那一个是哪一个?这一个,又是哪一个?”付彦之一本正经问。   苏阮:“……”   正不知如何作答,外面守着的绿蕊回报:“夫人,华郎君有事求见。”   付彦之听见,又问:“是这一个么?”   苏阮:“……”   她转头吩咐:“问问他什么事……”   “还是叫进来问吧。来回传话,更麻烦。”   绿蕊看着苏阮,苏阮看着付彦之,觉得他现在表面云淡风轻,听语气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的样子,还挺有趣的,就笑道:“好,听你的。”   她说着转头看向绿蕊,绿蕊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华维钧进来了。   华维钧还是一身灰袍,进来抬手向两人行礼,苏阮一眼就看见他袖子肘部位置沾了泥水,便先说道:“怎么又自己上手了?弄一袖子泥水。”   华维钧闻言抬高手臂检查,“大概我站得近了,不小心溅到的。夫人见笑了。”   付彦之听他们两个说话,语气颇熟稔,好似朋友一般,就插嘴:“辛苦华郎君了。”   “不辛苦。”华维钧笑着答话,“我来是想同夫人禀报,茅屋盖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若有哪里不合意,现在也好改建。”   苏阮就看向付彦之:“一起去瞧瞧?”   茅屋盖好,都要亲自来回报,不肯打发个人传话,还特意拣着自己在的时候,付彦之看华维钧的目光难免带上审视。   “好啊。”他转回头看苏阮,笑着答道。   未婚夫妻两个同行,华维钧就只能旁边引路了。   付彦之还是第一次进苏阮府中园子,他一路听苏阮讲解哪里做了什么改动,都未予置评,直到到了盖好的茅屋跟前,才开口说:“这茅屋盖得不错,但孤零零立在这儿,未免突兀。”   华维钧刚要解释,付彦之接着说:“合该把旁边这面墙拆了,种一片芦苇,挖一口池塘,再养几只水鸭子。”   “你这主意不错!”苏阮赞道,“不过我原来没想现在就扩建,华郎君说,房前屋后可先种些麦苗或豆苗,等扩建的时候,再拆了这墙另行规划。”   付彦之道:“那就没必要这时候盖茅屋了,天渐渐凉了,麦苗也好豆苗也好,都撑不了多久,也只收拾好的时候能看罢了。”   华维钧被他当面说破,也不羞恼,“左右也不是真的为了收获粮食,到天冷了,一地麦苗枯黄,和着茅屋,正当秋景。麦苗枯萎也不用管,等落了雪,另有一番景致。”   苏阮听他们一来一往,很快明白两人的分歧所在——付彦之考虑得长远,按他的想法去做,这一片会成为院中一片有田园风致的恒景;华维钧考虑的只是这几个月的事,所以他没提雪化春来之后又要如何收拾。   这很符合两人身份,华维钧本来就是临时给她改建个园子,苏阮还限定了时日,能有这番打算已很不错,就说:“盖都盖了,先这样吧,拆墙扩建,等明年再说。如今哪还有那么多空闲拆墙挖坑的?”   “也对。说起来,有件事我还要问你,新房肯定是永乐坊那边,婚期定在十月,那宅子,虽然之前我为着父母来京收拾过,但并没想到这一茬。要不你同我过去看看,商量一下怎么布置?”   付彦之毕竟已经归宗,娶妻是不可能娶到薛家宅子里去的,他此时此地跟苏阮提此事,也不算突兀,但苏阮莫名就觉得,他是故意说给华维钧听的。   “呃,等会再说。”苏阮有点尴尬,转头跟华维钧说,“这茅屋挺好的,你们继续忙吧。”   然后拉着付彦之原路返回,付彦之还笑:“这就要去吗?不用走这么快。”   苏阮确定华维钧离得够远、听不见了,才松开拉着付彦之袖子的手,说:“我早同你说过了,他只是来帮我修园子的。”   “他未必这么想。”付彦之收了笑,和苏阮并肩往外走。   “他当然不止想帮我修个园子而已。”苏阮把自己打算引荐华维钧去将作监的事说了,“我看他很有才华,想顺手帮他一把,他也很感激,如此而已。”   当然不可能如此而已。华维钧在京中几年,跟永嘉公主都有了交情,仍是白身一个,却在认识苏阮后,立刻就有进入仕途的机会,难道他会觉得只有这个机会就够了?   怎么可能?苏阮是贵妃的姐姐、徐国夫人,自己又年轻貌美,虽然定了亲,但其中缘由,恐怕华维钧早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不想趁虚而入、甚至取自己而代之?   要徐国夫人的引荐,还是徐国夫人本人,这根本不用考虑,所有人都会选后者。   不过付彦之最终还是没将这些说出来,苏阮想做个伯乐,他没必要把这些利益算计都摊开给她看,破坏她的乐趣,还让她难受。   “你总是低估自己的美。”他低笑一声。   苏阮不但一下就没话说了,还被他笑得,心里有点甜蜜。   于是她就这么被他哄着去了永乐坊。   “这宅子是叔祖父给我的。”付彦之带着苏阮进门,一边走一边介绍,“两进,前面有三间厅待客。”   他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但苏阮却明白,这定是他当年成亲时,付家给他的新房。进去看过陈设,都半新不旧的,也能印证这个猜测。   房子格局都大同小异,没什么好改的,之前付彦之还叫人将各处重新粉刷过,所以要苏阮拿主意的,无非是陈设用具。   她这时见了宅子里的下人,突然醒悟作为未婚妻,这就过来自己布置新房,好像不太对,忙说:“这些你问薛伯母就好了,非拉着我来,我以为怎么了呢!”   苏阮说着想往外走,付彦之追上去刚要说话,宋敞从外面急冲冲跑了进来。   “我可找着你……哎!”他话说一半,看见苏阮,立刻噎回去了。   付彦之看他一副蠢样,忍不住笑了笑,才给苏阮介绍:“这就是宋家九郎,宋敞宋子高。”又抬脚踢了踢宋敞小腿,“这是徐国夫人。”   宋敞回神,忙后退一步,跟苏阮见礼,“不知徐国夫人在此,宋敞真是太失礼了。”   付彦之请他去厅中坐,又看苏阮,苏阮就说:“要不我先回去……”   “别别别!”宋敞忙说,“不用管我,我没什么事,就是想跟子美发几句牢骚。”   “是朝中出什么事了吗?”付彦之问。   宋敞叹了口气,看一眼苏阮,心想她和自家好友眼看就是一家人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就说:“林相突然指使了好些人攻讦宁王,说宁王勾结朝臣、图谋不轨。”   苏阮一惊,付彦之知道她也关心此事,就叫上宋敞,三个人进了书房,屏退下人,听宋敞细说。   “他现在是把当初对废太子那一套,又都用在宁王身上了,可着劲儿罗织罪名!”宋敞叹口气,“也不知道圣上会不会信。”   付彦之:“这次是专门针对宁王么?没有其他几个年长皇子?”   宋敞摇头:“没有。就是冲着宁王去的,我也奇怪,他前两日还当着圣上,暗指年长的几位皇子都无才无德,惹得圣上不悦,怎么突然就冲着宁王一位去了?难道他听到什么风声了不成?”   苏阮心中一跳:“林相惹圣上不悦?哪一日的事?”   “就休沐日前一天。”   那就是她进宫见到圣上那天,也是那一天,苏铃非得追着她问,圣上是不是打定主意立宁王。   可她没有道理把这消息卖给林思裕啊!她也不可能和林思裕扯上什么关系……吧?大姐不是很想把玉娘嫁入东宫么?   付彦之看苏阮惊疑不定,就问:“怎么?”   “宋御史一向消息灵通,”苏阮定了定神,看向宋敞,“能不能劳你打听一下,我阿姐代国夫人,近日有没有和林家的人碰过面?” 第40章 面圣 ...   宋敞以他做监察御史特有的敏感, 一下就听出其中关键:“难道真的有什么风声?”   付彦之不让他追问,插话道:“这并非重点。徐国夫人托你的事,你能打听到吗?”   “我试试吧。”宋敞答应一句, 顿了顿, 又说, “听说最近代国夫人常出门宴饮,在某些场合见到林家的人,也不稀奇。”   苏阮道:“那就辛苦你了。”   宋敞还没回答,付彦之先说:“不用和他客气,他还欠你一次赔罪呢。”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宋敞瞪大眼睛。   苏阮本来心里正沉闷着, 看他一脸夸张神态, 忍不住笑了笑, 说:“他把罪名赖给你的。”   宋敞瞪付彦之, 付彦之一脸无愧于心:“不是赖,总跑来和我说流言的,除了你宋子高,还有旁人么?”   宋敞无法反驳。   他两个一打岔, 苏阮心里缓过劲来, 把话题拉回去问:“他们攻讦宁王,可有实据?”   “能有什么实据?最多不过是新安长公主设宴, 宁王去了, 在那儿碰见谁谁,寒暄几句而已。”   苏阮:“……新安长公主设宴,我也去了呢。还有别的么?”   “好像还说宁王妃同哪个女冠往来, 密谋炼制秘药。”   “……她年纪轻轻,炼制什么秘药?”苏阮简直要笑了,“要只是这些,你大可不必焦急气愤,圣上怎么可能会信?”   “真的不会?”宋敞有点怀疑,毕竟厌胜一案那么明显,圣上都信了不是么?   苏阮道:“我不敢打包票,但在我看来,圣上不会信的。林相这么做,说不定……适得其反。”   付彦之赶紧加了一句:“这话你听过就算,千万别同旁人说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么?我也就同你什么都说罢!”   付彦之嗤笑:“别了,我敬谢不敏。”   宋敞咬牙,碍于苏阮在场,没敢造次。   苏阮看着他们两个一来一往,发觉付彦之同宋敞在一起时,才是真的自在到毫无顾忌,想什么说什么,一扫平日谨慎沉稳的样子。   就好奇:“宋御史同他认识多久了?是他一进京就认识了么?”   “差不多吧?”宋敞看向付彦之。   付彦之却道:“要晚一些。我改回原姓后,叔祖父带我去拜访宋公……”   “对对对!”宋敞插嘴,“我认识他时,他就叫付彦之了。其实我第一次见这人,觉得他挺讨厌的。”   付彦之:“……”   苏阮更好奇了,“为何?”   “因为他长得太俊美了,又绷着个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苏阮听了前面半句还想笑,到后半句就笑不出了。   付彦之看得清楚,接回话来:“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整日笑嘻嘻的,一看就是个轻薄儿。”   宋敞:“……”   “但你们还是成为好友了。”苏阮再次被逗笑,“可见这些只是表象。”   宋敞刚刚也不过随口一说,并非存心和付彦之互曝短处,就说:“是啊,后来熟了,发觉子美这人其实外冷内热,待人是极真极诚的。瞧我,又多嘴了,徐国夫人该比我了解才对。”   苏阮听这话有前因,就看付彦之一眼,付彦之解释:“之前鸿胪卿就是找的他六叔。”   这么一说,苏阮也想起来了,兄长不知怎么和光禄少卿宋谈有了交情,当初竟托他跟付彦之说合婚事——既是通过的宋家人,也难怪宋敞是这个语气了。   “对呀!不说我都忘了,子美你是不是欠我六叔一份谢媒礼?”   付彦之还没回答,有下人走到门边回报:“郎君,徐国夫人府来人求见。”   “带进来吧。”   苏阮回头一看,来的是丽娘,“怎么了?”   “夫人,贵妃娘娘召见,邵公公亲自来的,就在府中等着您呢!”   苏阮先是一愣,转念再想,估计是与宁王的事有关,就和付彦之说了一声,登车回府与邵屿汇合。   见到邵屿后,她还没等问,邵屿先说:“其实是圣上命娘娘召见夫人的。”   苏阮惊讶:“圣上所为何事?”   “今日圣上见了付常侍,听说夫人和付郎君的婚期定在十月末,似乎有点吃惊。”邵屿说完,压低声音,“圣上本就心绪不佳。”   “因为林相攻讦宁王?”苏阮也压低声音,问。   邵屿点头,却没多说,另问道:“夫人要不要更衣?”   苏阮看了一眼自己衣裙,鹅黄桃红,都是艳丽颜色,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穿上身的,忙进去换了一套颜色深些的衣裙,才和邵屿一同进宫。   这次她直接被请去了东内蓬莱宫,圣上和苏贵妃正在那里欣赏乐舞。   圣上一见苏阮就打趣:“新嫁娘来了?”   苏阮行了个礼,反问道:“圣上说谁?”   苏贵妃叫苏阮去她旁边坐,撇撇嘴说:“你别管他,他从听说你们十月底就要成亲后,便是这么一副不舍得女儿出嫁的阿爹脸。”   “……”苏阮实在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圣上佯怒:“我看你真是恃宠生娇,什么都敢说了!”   苏贵妃扬起脸,露出纤细的脖颈,“那也是你宠的。”   现在苏阮不用忍了,抬手掩着半边脸,明目张胆笑起来。   圣上只好叹息:“看来我是自作自受。”又自嘲,“不过我嫁女儿时,还真没这么不是滋味过。”   他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苏阮可不知怎么接,好在有苏贵妃。   “那怎么一样?你的女儿都是公主,谁敢欺负公主不成?”   “有什么不同?难道付彦之敢欺负你姐姐?”   苏贵妃道:“那倒不会,别说他现在无官无职的,就算圣上重新重用他,他也不舍得的。”   圣上斜了一眼话里有话的宠妃,不应声。   苏贵妃又说:“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公主下降多大的排场?我阿姐就算是国夫人,也比不了呀?”   要官职没要来,就开始要排场了,圣上冲苏阮说:“你瞧瞧三娘,拐弯抹角地给你们讨好处。你没来之前,她刚跟我讨了债。”   “什么债?”苏阮笑问。   苏贵妃喊冤:“这我可真冤枉,明明是阿姐先同我讨债的!”   “你说薛伯母么?”苏阮反应过来,“但这确实是圣上欠的债呀!”   圣上:“……”   苏贵妃嘻嘻哈哈笑起来,“不错,这是圣上自己许诺的,怪不得我们。”   圣上没话好说,摆摆手,叫停了乐舞,只留亲信服侍。   然后问:“付彦之做什么呢?”   “收拾新房呢。”苏阮答。   圣上点点头,又问:“三娘说,你上次来,见到宁王妃和两个小郎君了?”   “是。两个孩子都很惹人疼,啊哟,我忘了还娘娘替我给的见面礼了。”   圣上这么问,很可能与林思裕污蔑宁王妃有关,苏阮就故意提起两个孩子,希望圣上能爱屋及乌。   “行啦行啦,说了不用还了。”苏贵妃说完换了一副讥诮神色,“阿姐还不知道吧?有谏官上书,说宁王妃结交女冠。我真要笑死了,照他们那么说,你往千秋观去,也结交女冠了呢!”   “……什么意思?说玉清公主吗?”   玉清是圣上赐给永嘉公主的道号,苏贵妃听了就冷笑:“他们倒是敢。”   圣上没做声,苏阮从他面上没看出什么,便忖度着说:“那怎么好端端地,谏官竟指摘起宁王妃来?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值得谏官当成个事,上书给圣上?”   “就是!多管闲事!”苏贵妃帮腔,“宁王妃平素最小心多礼的一个,见了我阿姐,都非要持晚辈礼,你说她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胆子去炼制秘药?”   “秘药?什么秘药?宁王妃不是儿女双全么?”苏阮故作诧异。   “就是说呢!圣上为了这个,也气得够呛。”苏贵妃说着伸手给圣上抚了抚背。   “这样莫名其妙的谏官,也不知是怎么当官的?”苏阮叹口气,劝圣上,“圣上别同他们生气,自家人,自家知道。”   圣上本来对炼制秘药一说,颇有些膈应,宁王妃又出身名门,他难免怀疑是宁王妃娘家搞了什么鬼,但听苏阮姐妹这么对谈,他又打消了顾虑。   是啊,宁王妃虽出身名门,但她父祖都已去世,几个兄弟才干平平,不至于胆子大到这个地步。   就说:“罢了,不提了。二姨定了婚期,是喜事,程思义,去把鸿胪卿和苏耀学都请来,我要设宴庆贺。”   程思义答应一声,还没等出去传旨,圣上又说:“叫宁王、宁王妃带着他们家六郎七郎同来。” 第41章 嘴硬 ...   苏贵妃插嘴:“圣上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人?”   圣上一愣:“还有谁?”   苏贵妃摇头失笑:“还有我们大姐代国夫人啊!”   “哦, 对!”圣上恍然,“怎么把大姨给忘了?快去请。”   等人应声去传话了,他又说:“最近少见大姨入宫, 二姨可知她在忙什么?”   现在提起大姐, 苏阮心情特别复杂, 但一切毕竟只是自己猜疑,没有什么实证,她只得如常笑答:“她最近买了个别院,大约正在收拾吧。”   苏贵妃听见这句,稍后拉着姐姐同去更衣, 就问她:“大姐是不是被那少年迷住了?许久没往我这儿来了。上次你叫邵屿同我打招呼那事, 她也没来提过。”   “我也少见她。不过她打了招呼, 说后日要在家给学堂兄一家接风。”   苏贵妃没当回事, 觉着大姐应该就是与那少年正如胶似漆,所以才少与姐妹见面。她另问道:“你今日又去哪儿了?怎么邵屿去了那么久,才把你接来?”   苏阮有点窘,苏贵妃看她这样, 就嬉笑起来:“我知道了, 和二姐夫出门了?”她说着抱住姐姐胳膊,凑到跟前看她。   “看什么呢?”苏阮抬手推她。   “看你呀, 阿姐, 你今日看起来与以往很不同啊!”   “哪里不同?”   “哪都不同!简直容光焕发、春光满面!”苏贵妃笑容里充满打趣,“还有这眼睛,亮晶晶的, 彷佛一潭死水,重新泛了活气。”   说得苏阮这个不自在,“别胡说。”   “谁胡说了,不信你自己照镜子。尽同我嘴硬,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忽然又答应十月就成婚啦?不是想拖到明年去么?”   “薛伯母同我深谈了一番。”苏阮轻轻叹气,“她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苏贵妃没有细问,只笑道:“谈开了就好。你放心,我一定缠着圣上,叫他在你们婚前,给二姐夫安排官职。”   苏阮忙说:“别勉强,圣上不应声,大约是另有考量。而且……”她凑近妹妹,压低音量,“东宫未定,他们连宁王妃都扯出来了,什么做不出来?还不如让他在家赋闲呢。”   苏贵妃想了想,说:“行,等我再探探圣上口风。”   林思裕这一次确实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宁王夫妇吓得够呛,正在家里商量,要不要主动进宫面圣申辩,内使就上门来宣,说圣上设宴庆贺徐国夫人定了婚期,特意叫他们带着六郎七郎前去作陪。宁王夫妇喜出望外,忙带着孩子赶赴宫中。   到蓬莱宫时,圣上正与鸿胪卿玩樗蒲,苏贵妃和徐国夫人分坐在圣上与鸿胪卿身边,观棋谈笑,气氛十分和乐。   宁王夫妻仅剩的一丝忐忑也烟消云散。   接着苏耀学也到了,只有苏铃因不在府中,一时片刻到不了。   圣上便说不等了,先开宴,还让宁王替自己给苏耀卿兄弟两个敬酒。   另一边苏贵妃则安抚宁王妃说:“你放心,这次是朝臣无礼,我同徐国夫人已替你在圣上面前分辩过了。”   宁王妃自是千恩万谢,恭恭敬敬地给苏贵妃姐妹敬酒,又特意恭贺了苏阮。   她们这里喝了几杯酒,苏铃才姗姗来迟,苏贵妃借着一点酒意,笑着调侃:“大姐这是被谁绊住脚了?怎么才来?”   “没有,我在别院那边,看着他们拾掇宅子了。”苏铃解释。   苏贵妃不肯放过,罚了大姐三杯酒,才许她入席。   苏铃有些惊讶宁王妃在此,趁着宁王妃出去更衣,就说:“圣上今日兴致这么好,连宁王和宁王妃都叫来了。”   苏贵妃想一句带过,苏阮抢先把事情经过说了,她说的时候特意盯着苏铃,见大姐先是面露惊愕,接着又恼怒起来,咬牙道:“欺人太甚!”   苏铃这番表现,看在苏阮眼里,几乎完全印证了她的猜测——苏铃就是卖消息给林思裕的人,但她并不知道林思裕打听圣意的真实目的。   她们家这位大姐,总拿林思裕当普通大臣看,以为自己家靠着贵妃富贵了,林思裕就也得低头哄着她们,却不知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可以当圣上的家的。   不然圣上早有易储的心思,何至于非得等到宋景亮罢相才能办成?   如今林思裕斗倒了宋景亮,在朝中说一不二,除了圣上,谁还能让他低头?而且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往往瞧不起她们女流之辈,上一次厌胜人偶送到苏阮府里,就是明证。   苏铃想从林思裕那里换好处,无异于与虎谋皮。   苏贵妃不知底细,见大姐这么愤怒,还有些意外,以为是因玉娘而起,就笑道:“大姐别气,我和二姐已经替宁王妃分说过了,圣上其实也不信的。”   “可他们也太目无尊卑了吧?连皇子都构陷!”   苏阮端着酒杯起身,到苏铃旁边坐下,和她碰了碰杯,在她耳边低声说:“太子都构陷过了,还怕什么皇子?”   苏铃悚然一惊,手跟着一抖,酒液便洒在了裙子上。   苏阮立刻放下杯子,拉着她去更衣,趁便和她说悄悄话,“大姐知道这事就行了,以后提防着些,咱们不能总给人做刀不是?”   苏铃还自心绪不定,没听出苏阮的言外之意,还质疑说:“不对吧。废太子不得圣心,宁王怎么相同?他怎会明知圣意倾向宁王,还……”   “毕竟只是倾向而已,没真的说要拟诏令,圣上就是还没下定决心。这时候抹黑宁王,令圣上不喜,把倾向扭转过来,并非不可能。”   “可他们为何要出力不讨好?”   “因为他们一开始站错了人。阿姐忘了吗?林相拥立的是颍王。”苏阮终于还是把人点明,“而且之前这两个月,他没少指摘诸位年长皇子,万一宁王……林相也得考虑后路。”   苏铃诧异:“林相拥立颍王么?”   苏阮:“……”   她连这个都没闹清楚,就敢卖消息过去,苏阮真是不知从何劝起,最后只能说:“他们这些做官几十年的人,都心机深沉,咱们还是多长个心眼,遇事同堂兄和阿兄商议吧。”   苏铃不以为然,她一向觉得自家兄弟没用,苏耀学又是个刚进京的芝麻小官,能帮上什么忙?不过这话她也不打算和苏阮说,就含糊应了,换好裙子,又回到席间。   这一日宫中宴饮,直到天黑才散,苏阮回去就睡了,第二日早上起来,竟是丽娘服侍她梳妆。   “你这么早过来做甚?”苏阮惊奇。   丽娘拿着梳子帮她梳头,只留了朱蕾在旁帮忙。   “奴婢想服侍夫人一回,夫人不许么?”丽娘笑问。   “少同我装蒜,有什么事直说。”   丽娘眼睛转了转,小心问道:“夫人昨日去永乐坊那边,没见着什么……人吧?”   苏阮:“这是什么话?宅子里肯定有下人啊。”   “下人——奴婢是说,侍女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吧?”   苏阮明白了,“你说侍妾?真是的,直接问不就得了么?这通拐弯抹角!”   丽娘赔笑:“我怕夫人不痛快。”   苏阮道:“我有甚不痛快的?别说我没见着,就算见着了……”   她说到这儿,心里突然真有了点不痛快,但丽娘从镜子里看着她呢,苏阮就还是嘴硬说下去,“那也是人之常情。”   “夫人没见着,那大约就是没有。”丽娘却一副松口气的样子,“奴婢叫全禄跟罗海打听过,罗海说,他们前头那位娘子在的时候,有安排两个侍女服侍郎君,不过后来那位娘子病故,就都打发出去了。”   “为何?”   “郎君不愿耽搁那两个的青春,打发她们出嫁了,自己好像正正经经给前头那位娘子守了一年。”   丽娘说完,怕苏阮心里不是滋味,又解释:“罗海说,郎君同那位孙娘子虽然谈不上情投意合,但互相尊重。那位孙娘子也是个奇女子,从小就一心向道,据说幼年还在道观住过几年。”   苏阮之前不知付彦之是薛彦的时候,曾经打听过他前妻孙氏,但范围仅限家世,还真不知道孙氏本人有这等爱好。   “幼年住过道观,那是给长辈祈福,还是……”   “好像是给母亲祈福吧?不过后来这孙娘子的生母还是病故了。孙娘子虽然搬回家里,每日起居习惯却还和道观中一样,立志修行。后来嫁给郎君,能自己做主了,又开始服食丹药,罗海说,孙娘子这么多年都没生下一儿半女,还早早故去,大约就与服药有关。”   “他同你们说得还挺细致。”   丽娘笑了笑:“他也盼着您同郎君和和美美、相守白头呢,是以全禄问了,他就都说了。”   全禄姓刘,是丽娘的丈夫,原是苏家的奴仆。   “这有什么相干?我可没多管闲事到,连人家前头怎么过日子的,都要过问。”   丽娘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其实罗海是想说,郎君前头虽成了家,却始终不太像个家。孙娘子临死还同郎君说,她是功德圆满,要从哪来回哪去了,让郎君把她的灵柩送去她幼年居住过的道观存放,不入付家墓地。”   原来是这样。   苏阮有些感慨,丽娘看她面色,没再多口,安安静静地给夫人绾好发髻,插上步摇。   她这里刚打扮停当,外面就来报:“付郎君带着薛家两位郎君来了。”   咦?怎么把二郎三郎都带来了?   苏阮带着惊讶出去待客,付彦之却一见她就说:“你收拾一下,我带你们去乐游原登高。” 第42章 秋游 ...   乐游原是城中最高点, 每到三月上巳节和九月重阳节,这里都人满为患,好在如今才八月初, 今日也不是休沐日, 游人并没有那么多。   苏阮坐车, 付彦之三兄弟各自骑马,一路登上乐游原,才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   下车时,苏阮看天上云朵很多,太阳晒不到, 便没有戴帷帽。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 薛谅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往付彦之身后躲了躲。   付彦之没察觉, 指着西南面告诉苏阮:“这里能看见雁塔。”   苏阮转头望去,果然远远看到一座宏伟方塔高高耸立,三郎薛谙好奇,问他兄长:“大兄, 你也在雁塔题名了吗?”   “嗯, 一会儿下去要是不累,我带你们去看。”   雁塔之下, 是一座宏丽寺庙, 从高处望去,殿宇重重,气派端严, 有香客僧侣往来其间、络绎不绝,显然香火极盛。   苏阮正端详那座格外显眼的雁塔,就听身后薛谅哼了一声,她转头去看,只见这位从在她府中就一脸不情愿的青年,已干脆转身往里走,不管他们了。   付彦之也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向苏阮苦笑。   薛谙忙叫道:“二兄,你慢点!”并追上去拖住薛谅。   他们两兄弟身高差不多,薛谅比薛谙壮一些,所以薛谙拖他就拖得有点勉强。   苏阮快步跟上去,笑问:“二郎急着去哪?你认路么?前面可有几位亲王的园子,不能随便进的。”   薛谅顿时停止挣扎,不动了。   付彦之走在苏阮身旁,说道:“前面有一片枫林,这时候叶子大概已有些红了,我们去那儿走走吧。”   薛谅不吭声,苏阮就笑着接话:“是你说你带我们来玩的,当然你带路了。”   “那就先去枫林,过了枫林,有一片草地,我们可以到那儿坐一坐。”   薛谅听完,立刻拉着薛谙往前走,付彦之也没拦着,反而叫罗海跟上去,防止他们俩迷路。   “二郎看着是长大了,其实还跟个孩子一样。”苏阮笑着说,“我看他脸上就写着‘我在赌气,快来哄我’呢!”   付彦之被她这种说法逗笑了,“我听你说了之后,回去再见他,也有这种感受,但我实在不知怎么哄他。三郎说,二郎喜欢骑马打猎,近两年还练了拳术。我想了想,还是先带他游览京城名胜,过些日子,再约着宋敞带他去打猎。”   “嗯,多在一块相处亲近,早晚会好起来的。对了,明日我大姐设宴,要给学堂兄一家接风,叫你和二郎三郎也去呢。”   “好。你昨日几时回府的?”   “大约戌时初吧?”苏阮看下人远远跟着,就低声把昨日面圣的经过都跟付彦之说了,“后来宁王好像有些醉了,抱着圣上的腿哭了好一会儿,圣上也给哭得心酸,扶着宁王安慰了半天。最后还把两个小郎君留在宫中了。”   “看来圣上待宁王,还有几分父子之情。”付彦之也低声说。   苏阮点点头:“娘娘说,宁王一向宽厚老实,在兄弟里不出头,生母出身也不显。”   在一个强势的帝王眼里,儿子越老实听话,身后越没有人拥戴,他才越放心,越能生出父子之情。   付彦之轻叹一声:“这样也好,早日正位东宫,也就安生了。”   其实苏阮无所谓谁做太子的,她这次肯帮宁王妃说话,主要是因为林思裕又一次拿他们苏家人当刀子,不挫败他一次,她实在气不平而已。   “是啊,我也这么想,不管是谁,早日定了就好。娘娘一个劲儿替你说话,想让圣上对你委以重任,我都劝她先不要轻举妄动,等储位定了也不晚。”   “还是你见事明白。”付彦之转头看向苏阮,笑容里充满赞许,“圣上若是在立储之前就征召我,林相一定以为我与立储一事有关,必会千方百计阻挠。”   “嗯。不过圣上有问你在做什么,我说你在筹备婚事。”   两人一路谈着,已经走进枫林,付彦之听着苏阮说话,目光从树冠扫到树下,突然说:“你等我一下。”   苏阮停步,看他跑到一棵已经有叶子泛红的树下,弯腰捡了什么东西,回来时却双手背在后头,不由失笑:“你现在的样子,看着也没比孩子似的二郎年长几岁。”   付彦之不受干扰:“左手还是右手?”   这是他们少年时常玩的游戏,当年他每每找到新奇玩意,或者苏阮想要的东西,就会跑来找她,让她猜,是在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苏阮假装思索片刻后,说道。   付彦之笑起来:“先给你看右手。”他说着把右手举到苏阮面前,手中正握着一片泛红的大片枫叶。   苏阮看枫叶红得好看,就接过来,怀疑道:“你一定偷偷换过手了。”   “你总是不信我。”付彦之说着把攥成拳头的左手也送到苏阮跟前,然后慢慢摊开。   一颗金黄透亮的琥珀静静躺在他掌心,苏阮惊喜,拿起来细看时,里面竟然还有一只桔色小甲虫。   “真好看!”她情不自禁赞叹,“不过,你把这个攥了多久了?”琥珀都有点温热了。   付彦之笑而不答,苏阮又举着琥珀仰头看光透过来的样子,“也不知这小虫儿被封在里面多少年了,你说,这个是不是也能算不朽?”   “算啊,货真价实的不朽。”   “不过这种不朽还是留给虫儿就好了。”苏阮不敢想象一个人也被这样封着。   她随口一说,付彦之就随口答:“虫儿也不一定愿意呢。”   苏阮笑起来:“确实。”她小心地将琥珀收到荷包里,然后捏着枫叶柄,和他继续往前走。   此时虽已到秋日,但林中落叶其实不多,路旁草叶也只草尖泛黄,底下还是绿的,毫无秋意萧瑟之态。天不冷不热,有南飞的大雁长叫着从天空掠过,苏阮和付彦之并肩漫步,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惬意。   这惬意甚至让她不想开口,很怕破坏这份宁静,难得的是,付彦之也没开口,两人就这么静静走了一段儿,直到前面传来薛谅薛谙兄弟俩的笑闹声。   “笑起来还是很爽朗的嘛。”苏阮说。   “可是一见我就板脸。”   “没事,你之前也是一见我就板脸呢。”   “……我有吗?”   苏阮转头看他:“有吗?你居然还问有吗?你自己把脸板得都要抻平了,还问我有吗?”   付彦之摸摸脸上鼻子眉毛,反驳:“哪里平了?”   苏阮斜他一眼,不跟他说了。   “你进京后,都去哪里游玩了?”付彦之看她扬着下巴,一副“不同你一般见识”的样子,忍着笑换了话题。   “总有事情,也没去哪。去过一次曲江池,逛过西市,后来天就太热了,实在不宜出门。”   “原来京城各处名胜,我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没想到,”付彦之说着侧头看苏阮,笑容温柔,“最后倒是我带着你一一去看。”   苏阮父亲苏知信当年在京城虽然未能考中,却将各处名胜都游览过了,后来去了洪州,他时常怀念京中繁华,就一遍一遍地跟儿女们提起那些名胜。   时间长了,苏铃不耐烦再听,苏耀卿读书不在家,就只有苏阮还听得津津有味,转头再讲给付彦之听。   苏阮想起这些,一时有些唏嘘,“人一生的运数,真是很难讲。”   付彦之还以为她指的是他们二人,就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说:“运数这等玄而又玄之论,多说无益。咱们只管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   他手掌暖暖的,有力却没用力,让人感觉安心。   苏阮就不再想那些过去的事,另问:“你常来这里么?”   “不算常来,一年会来个几次吧?京中宴饮多,宋子高又最好这个,只要他在京中,便常常拉我出来,有时也会来乐游原与同僚欢宴。”   “听说宋御史十分风流。”苏阮想起从梅娘那儿听到的闲话,“还因为同名妓往来,被他家娘子打过。”   付彦之笑了笑:“是有这么回事。他家嫂嫂……说句孔武有力也不为过,真要动手,宋子高只有求饶的份。”   “那他怎么还敢同那些人往来?”   “其实嫂嫂不是不许他出去,只是不许他闹得太过——他毕竟是相府公子,平康坊去惯了的。”   苏阮听完点点头:“原来如此。”接着又问,“那你呢?”   付彦之看看她,“我怎么?”   “你也常同他一起,去平康坊么?”   付彦之斟酌着说:“我偶尔会被拉去,但只喝喝酒、赏赏乐舞。”   苏阮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付彦之又强调:“真的。”   “真不真的,过去的事,我也管不着。”苏阮看着前面弯弯曲曲的小路,“以后……”   付彦之不等她说完,立即举起空着的右手,做发誓状:“以后绝不去了!”   苏阮没忍住,笑了出来,“你急什么?我是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付彦之:“……” 第43章 刺痛 ...   从枫林出来后, 他们在一处视野很好的草地上铺了毡毯,苏阮叫人把从家里带来的瓜果摆上,又要自己煎茶。   “前面郑王别馆有一口好泉, 我去讨些泉水来, 再生火煎茶吧。”付彦之说。   “也好。”苏阮说着, 看一眼旁边端坐,故意不看他们的薛谅,“让二郎和你一起去吧。”   薛谅装没听见,薛谙就戳了戳二兄手臂,薛谅才不耐烦道:“三郎去!”   薛谙:“……”   付彦之没勉强, 笑着叫薛谙:“也好, 三郎同我去吧。”   薛谙点点头, 起身接过水壶, 和付彦之一同走了。   他们两个一走,剩下薛谅和苏阮,他又立刻后悔——刚刚应该跟着同去的,总比留下来, 不想说话, 又受不了这样尴尬的安静要好。   “二郎口渴么?”苏阮见薛谅呆坐,就主动开口, “要不先喝点水?”   薛谅想说不用, 却又真的口渴了,纠结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旁边服侍的朱蕾偷笑, 上前给他倒了水。   苏阮看薛谅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又说:“这葡萄是新摘的,又酸又甜,你尝尝。”   薛谅往几案上瞧了一眼,葡萄紫嘟嘟的,还挂着糖霜和水珠,他不由口中生津,默默提了一串葡萄吃。   苏阮打量他几眼,见薛谅眉眼长开许多,与薛伯父十分相像,眉宇间却自带一股无所畏惧的气质,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我不想同你说话。”薛谅突然说。   苏阮:“啊?”   薛谅:“所以你别看我的脸色了。”   苏阮:“……”   她忍不住笑问:“那你为何不想同我说话?”   “就是不想。”   “总有个缘故吧?我又没得罪过你。”   薛谅终于看了苏阮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见付彦之两个还没回来,他才说:“我不能原谅背叛。”   苏阮一愣,继而感到难堪,最后反过味儿来,又有点无语,“好像也没人要你原谅吧?”   薛谅语塞。   苏阮叹口气:“你也是这么想你阿兄的?”   “不关你事。”薛谅刚才没答上来,这会儿倒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确实不关我事。”苏阮笑了笑,“反正我也不嫁到你们薛家去,不用看着薛伯父薛伯母为了你们兄弟不合神伤,也不用看着三郎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我只要劝着你阿兄看淡此事就好了。”   薛谅:“……”   苏阮看他一副很生气、又说不出话的样子,笑得更愉悦了些,“他大概一时半刻还做不到,毕竟是亲兄弟。虽说不同父,但他看着你出生长大,带着你读书习字、嬉闹玩耍,情份到底不同。”   薛谅听她说话,不由自主想起从前兄弟相处的情景,心里一时有些难受。   “不过不要紧,只要你一直不肯原谅他,不同他说话,他总会看淡的。”   薛谅:“……”   苏阮拎起一串葡萄来,叫绿蕊过来帮自己剥皮,然后继续扎薛二郎的心,“兄弟如手足,但人也不是只有一只手,慢慢就习惯了。真正看不淡、习惯不了的,大概只有父母吧。”   她说完这句,就吃起了葡萄,不再理薛谅。   付彦之和薛谙带着泉水、及郑王别馆非要送的一篮子莲蓬回来时,就见这两个安安静静地,各看各的风景,仿佛互不相关的两个人。   “怎么还附赠了莲蓬?”苏阮先站起身,笑问。   “郑王别馆的管家同我认识,说是刚采的,清甜,叫我们尝尝。”   付彦之将莲蓬递给朱蕾去剥,自己挽挽袖子,要生火烹水时,薛谅突然起身过去,自顾拿着蒲葵扇,点起茶炉来。   薛谙惊讶地看向付彦之,见兄长同自己一样惊讶,就又看向苏阮。   苏阮一笑:“三郎辛苦了,坐下来吃点葡萄吧。”   薛谙答应一声,把水壶送到二兄那里,转头回来坐下,擦了手吃葡萄。   付彦之挨着三弟坐下,意带询问的看苏阮,苏阮却不解释,还塞了颗李子给他。   他只好暂且放下,指点城中景致,一一介绍给苏阮和薛谙。等薛谅煎好茶,几人喝了,天已不早,他们出去登车上马,打算回家,下次再去雁塔游览。   半途苏阮要转弯向北回亲仁坊,付彦之就让两个弟弟先回去,“我送一送她,晚饭前回去。”   薛谅装没听见,继续拍马前行,薛谙笑着答应一声,追了上去。   付彦之送苏阮回到家,苏阮不等他问,就把自己怎么和薛谅谈的都说了。   “……”   付彦之听完,先是呆了呆,然后就笑出了声,“还是你有办法。”   “我这是办法吗?”苏阮自嘲,“我这明明是反击。”   臭小子,哪轮得到他来说什么原谅不原谅?   付彦之忙收敛笑意,称赞道:“反击得好,反击得妙!”   “其实我说的也是实话,他若始终这么别扭,最难过的一定不是你我。我娘临终之前,最担心的就是我们姐妹不亲,不能相互扶持。”   付彦之惊讶:“你们姐妹不是很好么?”   说到这个,苏阮就有些意兴阑珊,“我同娘娘是很好,但大姐,我常常不知她在想什么。她也不肯听我的劝,如今也就娘娘说她,她能听几句吧?”   付彦之想起代国夫人卖消息给林思裕,就说:“她这么做,一定有缘故,你先别急,等等宋子高的消息。”   宋子高没让他们等很久,就在苏阮办接风宴前一日,确切消息来了。   “此事似乎与晋国公有关——他的任命刚下来,司农少卿,听说是林相亲自提名的。”   苏阮难以置信:“晋国公?她就为了一座宅子?”   付彦之不明白:“什么宅子?”   “晋国公府送了她一座宅子!”苏阮气得要命,“早知如此,我当初不如要了光福坊那座宅院,也免了这些事端!”   “怎么还与光福坊有关?”   苏阮压抑怒气,把事情前后经过讲了,“我以为她会去找娘娘,哪想到她居然……”   付彦之伸手给她拍背,安抚道:“莫气,莫气,事情都过去了,再生气,只会伤身。”   话是这么说,苏阮又哪能这么快消气?   “她有这精力,怎么不为自家人想想?学堂兄才封了个吏部郎中,到别人那里,一出手就是从四品少卿,真大方!”   “我倒觉着,以代国夫人的眼界,还是让她只操心外人好了。”   苏阮:“……”   虽然自己姐姐确实没什么眼界,她还是瞪了付彦之一眼。   付彦之笑道:“而且四兄得任吏部郎中,圣上显然有意重用,朝中凡六品以下官员任用,都要经过吏部司,职权之重,非司农寺可比。”说到这里,他凑近苏阮,低声补充,“过得几年,还可顺理成章升任侍郎。”   苏阮听完,心气稍平,又好奇:“等你回朝做官,最想做什么官?”   付彦之小声说:“当然是宰相。”   苏阮扑哧一笑,推他一把:“同你说真的呢!”   “我也是说真的啊。”付彦之一脸真诚,“哪个做官的,不想当宰相?”   “我说的是眼下。”   付彦之看她神色,气恼已经消去,就不再逗她,认真道:“我当然还是想继续做中书舍人,不过恐怕不能了。到时看圣意吧。”   苏阮想想也是,就把这茬放下,另问:“你说明日宴饮,要不要请宋子高来?”   “明日不是家宴么?以后再请他吧。”   苏阮也觉着明日并不合适请宋敞来,她和付彦之毕竟还没成婚,而且这次除了苏家的人,她也只请了付彦之三兄弟。   她还是借了永嘉公主的别馆。这间别馆在胜业坊,别的没什么出奇,但培育了不少名品菊花,这个季节,正适合持螯赏菊。   付彦之那日虽然逗了苏阮两句,却并没干涉她,毕竟徐国夫人府的园子还没修好,也确实不方便待客。   客人们也都很满意,苏铃还想自己养几盆菊花观赏,又问起苏阮府里园子几时能修好。   “月底吧,到时我再请大伙到我府里去。”苏阮笑答。   苏铃笑嘻嘻地,“怎么这么久?莫不是……”她压低声音,“那个华郎君故意拖延吧?”   “没有,一早说的就是八月底完工。”苏阮否认。   “他还住在你府里?”   这话太有歧义了,苏阮正色解释:“只是借住在府中下人房,华郎君也是想尽快完工。”   崔氏看姐妹俩一来一往,苏阮似有不悦,便接过话说:“对了,二姑之前留心过京中宅子,四嫂同我说,堂伯已得了任命,该尽快搬出去,问我知不知道哪里有差不多的宅子,我就想着问问你。”   苏阮还真替苏耀学一家留心了,就说:“我叫牙人打听了,四嫂哪日想去看,我叫他带你去。”   姑嫂几个就谈起宅邸的事,屏风之外,男人们则在恭贺苏耀学。   苏耀学对自己这个官职十分满意,很有些踌躇满志,喝了大伙敬的酒之后,还勉励薛谅薛谙兄弟,给他们传授了一些应考的经验。   薛谅自上次被苏阮刺过后,虽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同他兄长和好如初,当着人却知道装一装兄友弟恭了。出来赴宴,也没再绷着不说话,对苏耀卿、苏耀学兄弟都很恭敬,此刻听苏耀学说话也听得很认真。   付彦之心满意足,回去就跟母亲讲了,“阿阮真是聪慧,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卢氏笑道:“你想到也没用,这话只有阿阮说了才合适。”   “您说的是。”付彦之觉得心情异常轻松,“儿同阿阮说好了,后日去慈恩寺游览雁塔,阿娘一起去吧。”   “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事忙。”   “是不是永乐坊新房……”   卢氏打断儿子:“你别管,我早说了,婚前这段时日,你只管同阿阮好好相处,早日把心结解了,才是正经大事。其余琐事,有我呢。”   付彦之心中暖洋洋的,彷佛身后一下有了倚靠,遗落在少年时代的许多东西,也都在这一刻,悄然归来。 第44章 忘我 ...   苏阮从不知道秋天也可以这么美。   她从小在洪州长大, 出嫁后随夫家迁居饶州,这两地的八月都还正炎热多雨,所以苏阮在进京之前, 并不懂什么叫“秋高气爽”。   洪州、饶州的秋天, 总是来得很晚, 且短得可怜,往往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突然入冬,根本不给人机会去领略秋意之美。   京城就不同了,一进八月, 天陡然就高了起来, 不但不下雨, 等闲也没什么云彩, 天蓝得像刚染好的布,让人一看就心情舒畅。   那些她从小就从父亲口中听说的京中名胜,也在这令人惬意的秋日里,焕发出不同于春夏的美。   当然, 也可能是身边向导令美景增色, 苏阮侧头偷瞄付彦之,却意外撞上他偷瞄自己的目光, 下意识想躲, 付彦之比她动作还快,先一步转回头,目视前方湖面。   苏阮扑哧一声笑出来, 问他:“好看吗?”   “……好看。”   “景色好看,还是我好看?”   付彦之:“……”   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呢?   好像是十年前那个春天,他们两家相约游春,苏阮带着苏筝,付彦之带着他那两个尚年幼的弟弟,一起在北湖边放风筝。   后来不知怎么,突然下起小雨,大家一哄而散,各自找地方避雨。   付彦之带着苏阮躲到一处游廊下面,几个小的都没跟来,他忍不住偷看苏阮。   却没想到苏阮突然转头想和他说话,抓个正着,付彦之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看向远处细雨蒙蒙下的湖面。   当时苏阮好像也笑了,不过没笑出声。他记得自己竭力用眼尾余光瞄她,却只能看到她粉嫩的鼻尖,后来实在忍不住,又悄悄侧头。   这次他抓到了偷看他的苏阮。   少男少女目光碰撞,又都飞速转开,看向远方,接着他先忍不住笑了。   “好看吗?”他问。   “啊?”少女愣了愣,随口答,“好看。”   他偷偷坏笑:“景色好看,还是我好看?”   少女苏阮脸一红,呸了一声,顺着游廊走了。   付彦之当然不会轻易脸红,他嘴角含笑,侧头看苏阮,说:“当然你好看。”   苏阮笑着斜他一眼,没有说话。   付彦之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动神驰,忍不住伸出手,悄悄握住苏阮指尖。   苏阮第一反应是左右张望,见薛谅薛谙都没在附近,才略微放心,没抽回手。   “他们去折桂花了,没那么快回来。”付彦之说着,往苏阮那边又靠近了一些。   两人此时正站在芙蓉湖边柳树下,付彦之仗着身后柳树粗壮,能挡住外人窥视,左右又布设了帷帐,靠近以后便得寸进尺,松开苏阮手指,揽住了美人纤腰。   苏阮仰头又斜他一眼,付彦之若无其事道:“这时节虽然荷花落了,满湖莲叶也挺好看的……哎,你看,那莲叶上有只蛙!”   “你知道你现在这语气,听起来像只有十三四岁么?”   付彦之:“……”   “还是第一次来芙蓉湖那种。”   付彦之:“……”   他挣扎着解释:“其实,这个季节来,还真是第一次。”   “那你都什么时候来?春日?”   “嗯,大多是春日应景过来。我平时休沐,要是宋子高不硬拉着我,等闲是不出门的。”   “为何?做官太累么?”   “有这个原因。另一方面,我总觉着,京中名胜,处处都有你的影子。”   苏阮惊讶,侧头看他。   “我每去到一处,总是难以克制地想起你当初是怎么同我讲的……”付彦之也侧过头,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但是那些地方,又不得不去,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忘不了你。”   苏阮心里又酸又甜,眼眶也随之湿润,付彦之见她眼中有了水光,忙说:“如今看来,这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注定要在京中重逢,携手并肩,游遍名胜。”   这话太戳心窝了,苏阮忍不住侧过身,也抱住付彦之的腰。   付彦之抬起空着的手,轻抚她后背。   苏阮额头轻轻抵着他胸口,低声说:“我比你好一点。”   “嗯?”付彦之没太明白。   “前几年我可以躲着,少回洪州。后来……不得不回去了,我就闭门不出。”   她一个寡居在家的年轻女子,轻易是不会有人邀她出门的。如此,便免了故地重游、人事皆非的伤感和怅惘。   付彦之听明白了,感受到那种酸楚,刚要说话,苏阮已接着说:“但是没用。”   他一愣,看着她抬起头,水光盈盈的双眸望住自己,轻启朱唇说:“我也没忘了你。”   火热炽烈的情感,一下就从付彦之心底喷薄而出,他无法压抑,也不想压抑,抬手扶着苏阮侧脸,便深深吻了下去。   苏阮没有退缩,也没有闪避,她抱紧心爱之人,任由自己沉醉其中。   唇舌嬉戏,气息交缠,明明早就钟情彼此,却第一次这般亲密缠绵的两人都有些忘我。   苏阮觉得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响,气息也越来越粗重,她知道该推开付彦之了。但她就是舍不得,舍不得这缠绵的吻,也舍不得这温暖的怀抱,甚至身侧吹来的风,和风里带来的桂花香,都叫她沉醉无比。   等等!桂花香?!   苏阮一下清醒过来,抬手按在付彦之胸口,坚定地推开了他。   付彦之呼吸急促,双目迷蒙,看着她的样子,像是还没缓过神。   苏阮先低声说了一句:“他们快回来了。”接着目光掠过他鲜红的唇,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忘情,不免羞红了脸,默默抽出绢帕递给付彦之。   “?”付彦之接过绢帕,却似乎没太明白。   苏阮刚要解释,他却露出恍然之色,拿着绢帕帮她擦了擦唇边嘴角。   “……”苏阮很窘,等他擦完才说,“我是叫你擦自己的嘴。”   付彦之这才反应过来,她唇上胭脂是自己弄花的,肯定会留下痕迹,就笑着把绢帕递回去,低声说:“我看不见,你帮我擦吧。”   苏阮:“……”   得寸进尺!   但是不给他擦吧,万一薛谅薛谙回来看见,又实在尴尬难堪,苏阮瞪付彦之一眼,还是接过绢帕,在他嘴上用力擦了几下。   擦完她刚要收起绢帕,付彦之却问:“好了?”   “嗯。”她点点头,下一瞬,某人已经手快地抢走绢帕,塞进袖中。   “……”   苏阮瞪了他一会儿,嗔道:“出息!”   然后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叫人过来铺毡毯、设几案,她要坐一会儿。   “二郎还挺愿意跟着你出来的。”坐下以后,苏阮随意起了个话题。   付彦之笑道:“父亲发话,除非和我出来,不然不许他出家门。他那性子,之前在家里关了几日,早闷得不行了。”   “薛伯父高明。”苏阮赞完,又说,“看来得给他找个能管住他的娘子才成。”   “阿娘也是这么说。不过现在想这个还早。”   “他和三郎都考进士科么?”   付彦之点头:“明经虽然好考,选官却难,还是考一科试试再说。”   “那他文章写得如何?你什么时候带他去行卷?”   本朝进士试不糊名,考生如果能在考试前,就让主考官留意到,考中的几率自然大很多。因此考生多会在开考之前,先把自己的诗赋文章送到高官显贵手中——谓之行卷——以图扬名。   “其实叔祖父已经安排好了,只等他自己转过这个弯来。”付彦之说道。   “你跟你叔祖父说实话了?”   “怎么瞒得过去?”付彦之一叹,“不过他老人家并没责怪二郎,还说这小子真性情。”   刚说到这儿,真性情的薛二郎就与薛谙捧着几支桂花   兄弟二人走到苏阮和付彦之面前,薛谅抬肘碰了碰薛谙,薛谙无奈地瞥他一眼,向苏阮说道:“阿姐,这花是二兄折的,这些给你带回去插瓶。”   苏阮笑起来:“好呀,多谢。”   朱蕾上前接过,送到苏阮面前,浓郁花香直扑鼻端,苏阮细看几眼,嘀咕道:“想吃桂花糕了。”   薛谅:“……”   “奴婢带着呢!”朱蕾听说,忙叫绿蕊去拿。   于是四人就闻着桂花香,赏着风景,各自吃了几块桂花糕,一直在湖边待到晚霞染红湖水,才兴尽而返。   付彦之不舍得就与苏阮分开,不顾天晚,坚持送她回府。   到家下车,苏阮催着他走:“快回去吧,街鼓都响了。”   付彦之还是不舍得走,但街鼓一阵一阵地响,又催得人心急,没法定下心来说话。   “要是两家住在同一坊就好了。”   坊外大街宵禁,坊内却无碍,可自由来去,那样他就可以想几时走就……付彦之突然眼睛一亮,说:“我今晚不回去了。”   苏阮:“???”   看她瞪圆眼睛,显然有所误会,付彦之忙说:“我是说,我去鸿胪卿那里借宿一晚,正好同他和四兄秉烛夜谈。”   “……”   人家都妻儿在侧,你确定人家想同你秉烛夜谈?   付彦之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立即叫人快马回光福坊禀告父母,又让罗海去苏耀卿府里打招呼。   至于他自己,直接赖在徐国夫人府,不走了。 第45章 劝谏 ...   不过他赖也赖不了多一会儿, 这边刚和苏阮拉着手说了几句话,苏耀卿就派人同罗海回来请付彦之,说已备下宴席, 就等他过去了。   “自作聪明。”苏阮笑得直不起腰。   付彦之无奈, 对传话的侍女说:“你跟他们说, 我这就出去。”等侍女退下,厅中没别人了,才揽过苏阮,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我明日再来。”付彦之抱紧苏阮,贴着她耳边说, “自己来。”   苏阮耳根泛红, 轻轻点了点头。   付彦之心中火热, 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 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苏阮跟着他站起来,检查过付彦之脸上没有异状,目送他离开,正准备回房, 下人来报:“华郎君求见。”   她这几日没怎么在家, 也没和华维钧照过面,但苏阮今日实在有些累了, 就说:“我累了, 问他有没有急事,不急的话,明早再来吧。”   侍女应声出去问话, 不一会儿回来禀告:“华郎君说不急,请夫人先歇息,他明早再来。”   苏阮就回房早早休息了。   第二日起来,疲惫虽解,身上却懒懒的,腰也有些酸痛,她觉着怕是要来月事,就换了一套家常穿的袄裙,准备今日就呆在家里,哪也不去。   吃过早饭,华维钧如约求见。   苏阮惦记着付彦之一会儿可能会来,为免他多想,就叫华维钧去前面厅中等着,自己加了条帔子,才去见他。   华维钧这次求见,却不是为了修园子的事,“我有几个好友准备应考进士科,听说我正给夫人修园子,托我将这几篇文章呈送给您。”   “……”   昨日才问付彦之几时带薛谅薛谙兄弟去行卷,今天就有人往她这里行卷了?   华维钧看徐国夫人似乎很惊讶,就问:“是我冒昧了?还是,夫人有什么顾虑?”他问完不等苏阮回答,又解释,“这几个士子都是今年才进京的,家世清白,人品也靠得住……”   “没有,我是没想到还会有人往我这里行卷。”苏阮笑了笑,“你也不算外人,不怕与你实说,我们姐妹都从小不爱读书,更不爱写文章,有空宁可练琴。所以这文章好坏,我实在不敢评判。”   华维钧道:“夫人想找人帮着评判文章,还怕找不到?只看您愿不愿迈出这一步罢了。”   “就算有人帮我看了,评判出好坏,我与礼部侍郎又无交情,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夫人还是进京时日短。”华维钧今日来见苏阮,神色一直很严肃,直到这会儿才笑了笑,“夫人可知,何为造势?”   苏阮隐约察觉到他要说什么,便坐直了说:“愿闻其详。”   “商鞅为变法,徙木为信;吕不韦为扬《吕氏春秋》之名,将全文誊抄张贴于城门处,但改一字,许以千金。这两件,都是造势典范。”   华维钧侃侃而谈,“以您如今的权势,根本无须特意同谁交好,因为‘势’在您这里,您只要稍微动动手腕,满京权贵自会争相瞩目。”   苏阮明白了:“你是让我效仿永嘉公主,宴请权贵,给士子们崭露头角的机会?”   华维钧道:“不,永嘉公主其实没有造势,她行为虽略有出格,却仍守着方外之人的线,并不曾插手朝官事务。”   哦,对,永嘉公主身边围绕的那些人,基本上已经是名士了,不需要她再为他们造势。而且永嘉公主一般也不会荐谁入朝做官,像华维钧,她就只想推荐他去做个宫廷乐师而已。   “可我也不能插手啊!”苏阮终于明白华维钧真正所指,“你胆子倒不小,公主都不敢插手的事,你竟敢来撺掇我!”   华维钧欠身道:“维钧受夫人知遇之恩,总想还报夫人一二,可是夫人什么都有,维钧怎么想,都想不到如何报答夫人。直到这几位好友找上维钧,我才想到,其实夫人最缺的,是可用之人。”   “我能有什么事,还缺可用之人?”苏阮问。   “维钧斗胆,以我这些时日对夫人的了解,夫人最挂心的,其实是苏氏一门的荣耀。然否?”   苏阮不答。   华维钧接着说:“若我猜得不对,您当我后面说的都是废话;若我猜对了,夫人不妨一听。”   “如今夫人只有一位亲兄长和一个隔房堂兄在朝为官,就像盖房子,只得了两根梁柱,虽然上面有贵妃娘娘遮风挡雨,但地基总得加固,围墙也得垒起来,房屋才能长久稳固。”   “您是鸿胪卿的亲妹,贵妃娘娘的亲姐,又有胆识有见识,这筑基修墙的大事,舍夫人其谁?”   智旻   他这是叫他们苏家培植自己的势力,结成朋党。苏阮心跳得有点快,迟疑道:“可是,房子若盖得太大太引人注目,难道不会惹祸上身?”   “房子不可能一日完工,您尽可慢慢来,只别等到变天那日还没落成就好。”华维钧点到为止,“维钧斗胆胡言乱语,不过是想替夫人居安思危、未雨绸缪,若有僭越失言之处,请夫人勿怪。”   苏阮没怪他,但也没应下来,只说:“文章留下吧,我拿去给鸿胪卿瞧瞧。”   华维钧道过谢,告退出去,往府中花园走了。   付彦之进来,恰好看见他的背影,见到苏阮就问:“园子修得怎样了?”   苏阮愣了愣:“啊?哦,他不是为那事来的。”伸手点点案上东西,“是来帮人行卷的。正好,我们探花郎来了,也帮我掌掌眼。”   付彦之笑了笑,伸手拿起来瞧了瞧,点评道:“辞藻华丽,内涵空洞。格律工整,却失之呆板。这篇还有点意思……”   “行了行了,别同我说了。”苏阮见他还认真看起来,连忙摆手,“劳烦你,一会儿带去跟我阿兄讲评吧。”   “怎么?你想让鸿胪卿……”   “你们先看着,若觉着有文章不错的,叫过去见见又不碍什么。我还有一件事想烦你……”   付彦之笑道:“你我之间,还提什么烦不烦?”   苏阮也笑:“好吧,是有一件事要交给你——现下我阿兄府中那几个幕僚,实在不成样子,我阿兄就够没主意了,他们还要等我阿兄的主意。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荐一两个过来。”   “不瞒你说,我早有此意。但我总觉着,鸿胪卿看着随和,其实心中自有主意,不愿为他人左右,就一直没提。”   苏阮笑道:“这个也分事分人,他从小被我大姐压制,所以份外反感旁人没问过他,便替他拿主意。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同他说的。他今日去衙门了是吗?”   付彦之昨夜宿在鸿胪卿府,早上起来还是回了一趟光福坊,所以来得晚了些。   “嗯,还给我留话,说他午前就能回来,叫我过去,同他喝茶。”   “行,那你一会儿带着这些去。幕僚的事,你先去办,我晚些就跟他说。”   付彦之答应下来,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苏耀卿回府,打发人来请付彦之,他就带着华维钧送来的那些文章过去了。   苏阮在前面坐了半日,也有些累,起身回房睡了个午觉。   睡醒起来,她吃了点心,懒怠干别的,便想做点针线活。   苏铃听说她在家,过来寻她说话,见她竟然拿着剪子要裁布,不由啧啧称奇:“不得了,我们二娘居然还要做衣裳!”   “……阿姐当我不会做么?”苏阮话是这么说,比量了几下,还是不敢动手,索□□给朱蕾,“你照着拿回来的尺寸帮我裁了,剩下的我自己做。”   “怎么?这是给妹夫做的?”苏铃问。   “不是,给翁姑做。”   新嫁娘进门,总是要给翁姑做点衣服鞋子什么的,苏铃点点头,又笑:“可见是不一样,我记得当年,你可没自己动手给张家人做衣服。”   苏阮那时是真的不太会做针线活,又对张敏中有些怨恨,索性全交给侍女做了。   但她懒得解释这些,另问道:“姐夫到家了吧?来信了吗?”   “前两日送了封信回来,说已把珍娘接回家了,等珍娘身子好一些,就启程北上。”苏铃提起长女,眉心微蹙,“我真怕她受不了这路上颠簸。”   “早些启程,走水路还好。珍娘不晕船吧?”   “以前是没晕过,但如此长途跋涉,也不知……唉!总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苏阮拍拍姐姐的手:“来了就好了。”   姐妹两个谈了一会儿家常,不知不觉说到苏耀卿身上,苏铃偷笑着告诉苏阮:“上次你嫂嫂,不是说你阿兄不喜欢外人送的美人么?”   苏阮点点头,苏铃接着说:“于是她自己挑了两个良家女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我听说那两个都只有中人之姿,于是你阿兄转头就把其中一个送了堂兄。”   苏阮:“……”堂嫂招谁惹谁了?   “这个崔氏,尽动这些歪心肠,她也不想想,你阿兄如今是什么人。圣上最近谁都不爱见,只找你阿兄说话,不知多少人想讨好他,给他送金银财宝香车美人呢!”   苏阮听着话音不对,忙问:“是不是有人找阿姐了?你可千万别掺合这事,阿兄虽然不声不响,却自有主意的!”   “我稀罕管他!”苏铃嗤一声,“你放心吧,我同人说了,想讨好他苏耀卿,千万别沾我的边,不然,他想要的都不要了。”   姐弟两个年龄相近,从小恩怨也多,苏阮偷笑一声,没插嘴。   哪知苏铃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小心把这事当笑话说给圣上听了,圣上前日赐了四个美人给他。”   苏阮:“……” 第46章 家务 ...   从姐姐这里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 苏阮就有点坐不住,到傍晚吃过晚饭,溜达着当消食, 去了苏耀卿府里。   到的时候, 听说苏耀卿在书房, 她便直接过去找兄长,谁知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霉味冲了一下。   “阿兄你做什么呢?”苏阮拿绢帕捂住鼻子,站门口问。   苏耀卿跪坐在竹席上,旁边放着一口敞开的木箱, 箱子里堆满旧年书卷, 外面套着的帙帷都已褪色。他手上捧着一叠纸, 看见苏阮进来, 有些诧异:“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有话同你说。”   苏耀卿小心翼翼将那叠纸放回案上,用镇纸压好,指指门外说:“去堂中坐吧。”   兄妹二人出了书房,苏耀卿叮嘱书童开窗通风, 但要当心, 别吹跑了东西。   苏阮就问:“阿兄刚才看的什么?”   “没什么,以前写的东西。”苏耀卿说完, 又解释, “子美不是从你那儿拿了几卷文章来么?我看过之后,想起少年时常被阿爹逼着写诗作文,就翻出来看看。”   苏阮看他脸上笑意带着自嘲, 就说:“他们写的可不如阿兄。”   “你怎知道?”   “给你送来之前,我大略翻过。”   “但你又没看过我作的文章。”   “我看过啊!阿爹给我看的,还夸你有灵气,来日一定比他强。”   苏耀卿不信:“你哄我也编几句像话的,这等话,阿爹怎么可能会说?从小到大,他夸我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   “我哄你做甚?”苏阮见他不信,干脆背了两句自己还记得的原文,然后问,“我没记错吧?阿爹尤其喜欢这两句,念叨了好几日呢!”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堂中,苏耀卿本来准备进去坐下,听妹妹背了两句自己写过的句子,一下子怔住不动了。   他从不知道有这事,也从没给苏阮看过自己写的东西。阿爹总是说他写得不够好,会在他的文章里挑出许多瑕疵,所以除了必须给老师和父亲看之外,苏耀卿几乎不给别人看自己的文章。   他怕丢脸。   可他万万想不到,阿爹不但背后夸过他,还把文章给妹妹看过,她甚至能背下其中自己最得意的句子。   “阿兄?你怎么了?”苏阮见兄长呆立不动,面上还有惘然之色,忙伸手拉了拉他袖子。   苏耀卿回神,摇头道:“没怎么。坐吧。”   兄妹二人对面落座,他才又说:“果然阿爹最疼的就是你,连这些都同你说。”   “我怎么听着阿兄酸溜溜的?”苏阮失笑,“你要说姐妹之中,阿爹最疼我,我仗着阿姐不在,也就认了。但我怎么能同你比?你可是阿爹的独子,他心里,肯定你最重的。只不过,他对你期望极高,怕宠坏了你,才格外严厉些罢了。”   “看重和疼爱,是两码事。”   与姐妹们都是大眼睛不同,苏耀卿像舅舅,眼睛不大,略显狭长,不苟言笑时,眼皮垂下来,看着就有些阴郁。   “我一直希望能有个兄弟。阿娘怀你的时候,我常对着她肚子叫二弟,”苏耀卿说着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苏阮,“结果生出来是个二妹。”   他脸上现在还有叹惋之色,苏阮哭笑不得:“这么说还是我对不起你了?哎,我倒也想生成个男儿呢!”   苏耀卿笑了笑:“其实都一样,这世道,没有谁比谁更容易。”   苏阮想说还是不一样的,但随即想起父亲仕途失意后,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兄长身上,对他极为苛刻。   就像苏耀卿方才说的,父亲等闲都不肯夸他一句,见了面除了功课,没有别话。而且但凡问功课,总要骂人,有时急了还要动手打。   苏阮小时候不懂事,听信了大姐的话,以为是兄长自己笨、功课学不好才挨打挨骂的,对这个兄长便缺乏应有的尊敬。加上苏耀卿也不爱和姐妹们往来,兄妹之间,一直也就淡淡的,谈不上有什么情分。   直到她十二三岁,父亲看她还算聪明,给她讲些典故,都能听懂,便常叫苏阮去书房,或是给她书读,或是同她一起赏评文章。   有时兄长写出令父亲满意的文章,父亲也会拿出来读给苏阮听,告诉她哪里写得好。苏阮这才知道,原来并非是兄长天生愚笨、没有长进,而是父亲担心兄长自满,故意严格要求。   “所以,阿兄想要有个兄弟,是希望他帮你分担家中重担么?”   “是啊。你阿兄就是这么没出息。”苏耀卿自嘲。   “这可不叫没出息。”苏阮不赞同,“谁又是铁人不成?所谓孤掌难鸣、独木难支,一个人能成什么事?阿兄以后就拿我当兄弟,有事我们一同分担。”   苏耀卿本来心情很复杂,她这么一说,倒把他逗笑了,“说的什么话?”   “怎么?阿兄觉着我不足与谋?”苏阮不服气地问。   苏耀卿摆摆手:“你不是说有事吗?”   “我要说的事,同这个也有关。”苏阮先说了他府中幕僚的事,“我叫付彦之帮着留意,阿兄意下如何?”   苏耀卿对这件事本身没意见,他疑惑的是:“你做甚直呼人家姓名?”   苏阮:“……我原来不也……就……叫他薛彦么。”   苏耀卿摇摇头:“原来你们都小,也还罢了,现在眼看成婚了……”   “我也就在你面前这么叫叫。”苏阮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忙打断他,“阿兄,我还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她把华维钧给自己的建议,转述给苏耀卿听,最后说:“此事我想了一天,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一个家族想建立声望,令世人仰慕,少不得要做些推举贤能之事,此举一可为我们家传扬美名,二能拓展人脉,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无人为我们说话。”   苏耀卿皱着眉,“说是这么说,但其中分寸不好拿捏。”   “也不用急着就做,我们慢慢斟酌,谨慎些就是了。”   苏耀卿这才点头,他看外面天已有些黑了,就说:“我再想想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苏阮没有推辞,兄妹两个出了府,穿过横街,慢慢往徐国夫人府走。   她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这个时候,街上人竟也不少。我记得在洪州,天稍一黑,行人就稀稀落落了。”   “那如何能比?这可是京城。别说这个时辰,再晚一个时辰,那些食肆酒肆也照样人满为患。”   “阿兄怎知道?你去过么?”   “前两日我还同堂兄一起,溜达出去喝酒。”   “堂兄在你这儿住,倒给你做了酒伴。”苏阮笑道,“他们宅子找得怎样了?”   苏耀卿:“哪那么好找?看得上的太贵,便宜的看不上。我说先拿一笔钱给他用,他又不肯。”   “为何不肯?”   “说怕还不上。”   苏阮扑哧笑了:“学堂兄真有趣,那怎么你送姬妾给他,他就要了?”   苏耀卿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不光知道这事,我还知道圣上也送了美人给你。”   苏耀卿继续往前走,没接话。   “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苏阮解释,“只是同为女子,想为嫂嫂说几句话。她嫁入我们家,别的不提,侍奉翁姑、生儿育女,都做到了。我相信阿兄不是那等喜新厌旧、不讲情义之人,就怕嫂嫂心里没底,再将这个当成一回事存在心里,就不美了。”   苏耀卿沉默片刻,将苏阮送到她府门口,才说:“我知道了。你少操心这些,安心准备出嫁吧。”   他话虽这么说,看起来却像是听进去了,苏阮便放心回去。   第二日起来,果然身上见红、来了月事,她打发人去跟付彦之打了招呼,自己在家歇了两日。   一般到得月事第三天,身上不适便基本消退,这次也不例外,苏阮清早起来,看着日子快到中秋,就打发人去隔壁问苏铃,今年要不要一起拜月。   苏铃也正闲着无事,干脆自己过来,同她商量去哪里赏月饮宴。   “阿姐这几日怎么不出门了?”苏阮好奇,忍不住问。   苏铃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不想说,可她越这样,苏阮越好奇,最后她只得说了实话:“迟应麟非逼着我给他求个官——就他那点花架子本事,还想做官?”   苏阮道:“他文章不是写得还不错么?我记得朝中有个什么‘翰林供奉’,专招他们这样的花架子。”   “那也轮不着他。”苏铃哼一声,“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的东西。”   苏阮听话音不对,忙问:“怎么?”   “别院买下来没几日,他就带了人回去住,我一问,他说是什么表兄弟,也还罢了。过得几日,又多了几个老家来应考的,我真是气都气笑了,这是拿我那里当客店了?”   “……”   “我一口气全赶走了,他还同我闹。”苏铃说着冷笑,“你说奇不奇?我原先瞧着,他倒也有几分机灵劲,别院一置下,也不知怎么,人一下就犯起蠢来!他才同我好了多久?就敢问我要官?说句不好听的,我同你姐夫过了十几年,要不是看在孩子面上,都不肯替他开这个口呢!”   “阿姐别生气了,这人既然没有眼色,赶他走就是了。”苏阮劝道。   苏铃点点头:“我就是叫人赶他走呢。正好在家躲几天清净。你身上好了?哪天我们进宫找娘娘说话吧?”   苏阮刚要答应,丽娘进来回报:“夫人,林相府中送了帖子过来,说是五日后林家太夫人过寿,请夫人过府赴宴。”又向苏铃禀道,“也请了大娘,帖子已送过去了。”   苏阮和苏铃面面相觑,没等开口,丽娘接着说:“郎君来了。” 第47章 生事 ...   “这次林相, 怕是要向你们着意示好了。”   付彦之跟苏阮挤在一张坐榻上,将她微凉的双手拢在掌中暖着,“上次圣上为了我们定婚期设宴, 将宁王宁王妃都叫了去, 过后又把那个谏官贬黜出京, 以林相的乖觉,定已看出事情转折的关键,就在贵妃和你身上。”   方才听说林相下帖子请她们赴宴,苏阮还没开口,苏铃先说:“他又想做甚?还想给我们亏吃?”   苏阮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 正惊讶, 苏铃又说:“正好, 妹夫来了, 你同他商量商量,去或不去,我等你的话。”然后就回去了。   苏阮一时不太适应姐姐的转变,见到付彦之就把这话告诉他了, 付彦之没听出那层意思, 直接说起林思裕。   “去肯定是要去的。相府太夫人做寿,京中权贵只要受邀, 都会去的。林家若有意示好, 你也不妨听听看。”说到这儿,付彦之捏捏苏阮手指,笑道, “你又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怕什么?”   “倒不是怕,我就是摸不清林相的意图。他向我们示好,难道是想改弦更张,支持宁王么?”   付彦之摇头:“太迟了,改不了了。我猜,他是想说服你们,同他站在一边,然后再通过你们,说动圣上。”   苏阮:“……林相还真是不屈不挠啊!”   “有什么办法?一开始就选错了人,如今也只好错到底。”   说到这个,苏阮就有点得意,悄悄告诉付彦之:“其实是我们故意误导他的。邵公公看出他有意讨好圣上和娘娘、拥立颍王,就故意让娘娘偶尔留颍王在清凉殿住两日,又放出口风,说娘娘可能抚养颍王,于是我们这位机关算尽的林相,就迫不及待站到颍王身后了。”   付彦之笑起来:“原来你们还推了他一把。”   “这叫礼尚往来。”苏阮也笑,“也是他当局者迷。其实以他如今在朝的权势,本不该掺合立储一事的。他都一人之下了,还想要拥立之功,也不想想圣上肯么?”   付彦之一叹:“是啊。不过能看透、且真能收手的,非大贤大能不可,林相……还差得远呢!”   “不过圣上为何还没拿定主意?早定下来,也就消停了。”   “如果真定了宁王,林相怕是更不消停。”付彦之神色中透出几分嘲讽,“那时他只会比现在更坐立不安。”   “……也就是说,除非他被罢黜,否则这事儿就没完了是么?”   付彦之看她皱眉,便抬起一只手轻轻抚平苏阮眉心,宽慰道:“不必烦恼。朝中政事与家中琐事,原是一样的,没有长久的顺遂无波,只要人在,总会生事。就算去了林相,也还会有旁人,名利动人心,谁又能免俗?”   “也对。不说他们了,到时再看。”苏阮拉拉付彦之的手,“我其实更奇怪的是我阿姐。先前我同她说,林相构陷宁王,拿我们家当刀子使,让她提防些,遇事多和家里人商议,她左耳听右耳出,并不当回事。今日倒奇了,竟要等我的话。”   付彦之对苏铃的了解,多是从苏阮这里得来的,所以无从判断,只能猜度着说:“也许是自己想通了。”   苏阮一笑:“你这么说,可见不知我阿姐为人。她自己觉着对的路,那一定是不撞南墙不会回头的……等等,难道她撞着‘南墙’了?”   付彦之:“……”   南墙撞没撞着,猜是猜不出来的,苏阮随口一说罢了,接着就问起付彦之这两日做了什么。   “我带着二郎三郎去见了几位好友,顺便办夫人交给我的大事。”   苏阮被逗笑:“还大事!那你办得如何呀?”   付彦之握着她手作拱手状:“幸不辱命。”   “已经找好人了?”苏阮惊讶。   “人我是找好了,不过还得鸿胪卿亲自见过,才知成与不成。”   “我阿兄还挺信你的,那日我一说,他就答应了。”说完这句,记起兄长对称呼的质疑,苏阮又笑道,“而且我当着他直呼你姓名,他还教训我呢。”   付彦之好奇:“为何?”   “可能觉得我不尊敬你吧。”   “不尊敬?你怎么叫的?”   “就叫付彦之啊!”   “叫什么?”   苏阮被他问得有些糊涂:“付彦之……”   “哎!夫人有何吩咐?”   苏阮:“……”   她忍不住抽回手来,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把。   付彦之还笑:“我觉得挺好的,你我之间,要那些尊敬做甚?你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要是觉得不惯,叫我薛彦也可。”   苏阮却并不想再叫那个名字。她觉得他改名叫付彦之,也许正是天意让他们重新来过,就让旧名随着那些旧事一起,留在过往岁月里吧。现在的她,只想同付彦之一起面向前路。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肯止息,苏阮怎么也没想到,去林家赴寿宴,林思裕的夫人想尽办法与她独处,说出来的话,竟与张家有关。   “要不是他们找来,我都不知,原来我娘家与他们家还有亲。”林夫人瞧着苏阮脸上没了笑容,赶紧说下文,“徐国夫人放心,人我们已经拦下了,他们求的事,也简单,我同相公打过招呼,已经办了。”   苏阮道:“夫人别忙着办,先同我说说,他们想干什么?”   林夫人尴尬一笑:“他们说的那话,实在荒唐,我都……”   “不要紧,多荒唐的话,我也从他们那里听过,您只管说。”   林夫人年过四旬,虽保养得不错,到底能看出年纪,苏阮同她说话,还是比较客气的。   “他们说,张敏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兴许根本就没死。”   苏阮嗤笑一声:“这一种我还真没听过。不是他们一家子都说我害死张敏中的时候了。”   林夫人诧异:“他们还说过这话?”见苏阮点头,她又不平道,“这真是欲加之罪,连我都知道,张敏中是在胡人叛乱时,畏敌而逃,死于乱军之中。他叔叔张昔要不是受了他这番牵累,如今已是朔方节度使了。”   苏阮道:“夫人有所不知,当年他叔叔来信让他去,张夫人是不舍得让他去的,但张县公自知无力再提携幼子,便想让张敏中去灵州建功立业。我呢,也不想他整日耗在饶州无所事事。”   当年张敏中的父亲张智罢相出京,任江南按察使,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因为与另一位宰相梁羲不合,而梁羲已经年老,张智早晚有回去的一日——毕竟你看,圣上虽贬了张智出京,开国县公的爵位却留着呢!   哪知苏阮嫁过去不久,朝中就让张智改任饶州刺史。张家多方活动、探听才得知,原来圣上一直想让宋景亮为相,所以就算梁羲告老,也从没想让张智回去!   张智大受打击,从那以后时常卧病在床。他年长的儿子都已入仕,倒也还好,凭着自己本事往前走就是了。只有张敏中年纪小,没得着父亲的荫,又自幼娇惯,文不成武不就的。   苏阮觉着他这么浪荡着也不是常事,正好灵州来信,叔叔愿意管他,这不是挺好么?   “哪知道他去了没多久,就赶上胡人叛乱……”苏阮苦笑一声,“得着消息,本来就病着的张县公也跟着去了,张家子弟都赶来奔丧,坐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我就成了张家的罪人。”   林夫人很是同情:“哪有这样迁怒的?谁能预先知道胡人会叛乱了?再说他张敏中要自己不愿意去,你还能赶着他去不成?”   苏阮道:“夫人是明白人,可惜他们家……总之,从他们将我赶出张家那天起,他们家的事,就同我没有干系。”   “那是自然,把事情做绝的,原是他们。不过,我向来怕事,总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让人吓唬他们几句,说张敏中死了还罢,要是活着,朝廷还得拿他问罪呢!他们听了这个,倒消停了,只求着见你一面。”   “见我?他们倒有这个脸。”   “夫人放心,我拦住了,又再细问,原来是张夫人派他们来的,为的是张敏中留下的一个遗腹子……”   苏阮吃了一惊:“什么遗腹子?谁生的?”   林夫人也诧异:“徐国夫人竟不知么?”   苏阮冷笑连连,“张敏中又不是去了灵州就死的,何况还有在路上的时间,从他自饶州出发,到灵州出事,前前后后至少有九个月,什么遗腹子要怀这么久?”   林夫人屈指算了算,“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临走之前……”她话说一半,停住了,小心看向苏阮,“是哪个妾室,徐国夫人没留意?”   张敏中死了四年了,苏阮一时真想不起,他临走都做了什么、有没有同哪个妾室亲近,但问题是,怀上她也许不知道,肚子大起来,她总不可能看不见吧?   苏阮一时想不明白,却知道眼下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就问:“张夫人到底想要什么?”   “哦,是这样,本来张夫人抚养着这个孩子,给张敏中承继香火,还分了一份家产,但他们现在在老家居住,就有人盯着她这份家产,她想跟徐国夫人求个庇护。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已年老,又带着个孩子,怪可怜的,就跟相公说了,往他们地方官那里打了招呼。”   说完这些,林夫人露出点尴尬之色:“如今看来,倒是我多事了,原来徐国夫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孩子……”   “您也是好意,有劳林相林夫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苏阮掩下所有情绪,硬撑着对林夫人道了谢,过后若无其事回到席上,又坐了一会儿,才告辞回去。 第48章 实情 ...   苏阮从上了车就寒着脸, 一直到回府下车,脸上没有一丝缓和迹象。朱蕾很久都没见到夫人如此生气,也不敢劝, 到家就悄悄叫人去找丽娘。   丽娘匆匆赶来, 没来得及问朱蕾出了何事, 白苋就出来说:“娘子来得正好,夫人找你呢。”   丽娘进得里间,见夫人已换了家常衣裙,正蹙眉坐着,忙笑着上前, 问:“夫人饿不饿?我怕您在外面吃不好, 叫厨下煮了汤。”   “我吃不下。你坐。”苏阮抬头看了一眼房中侍女, 又说, “绿蕊留下,其他人都去吃饭吧。”   等侍女们应声退下了,苏阮才把林夫人和她说的事告诉丽娘,“我怎么都想不通, 张敏中从哪能生出这么个遗腹子来。”   丽娘也很震惊, 她听完仔细思索了半晌,猜测道:“会不会是他们把人藏起来了?所以咱们不知道。”   “有什么好藏的?”苏阮冷笑, “难道我还能拦着, 不叫生下来?别说我同张敏中一直没孩子,便是有孩子,我也不是那等人!”   丽娘想想, 也觉得没这个道理。自家夫人从嫁进张家就恪守妇道,进门两年肚子没动静,张夫人给安排侍妾,夫人二话不说,安排得妥妥当当,更从来不做那些争风吃醋的事。   可是,“若真有这么个孩子,咱们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那除了藏起来,也没别的可能了。而且奴婢算着时间,这人发现怀孕,极有可能是咱们太夫人过世的时候。”   这个苏阮也想到了,“我也是这么猜的。”   她母亲裴氏是在张敏中到灵州、来了第一封信后病重的。因裴氏常年病着,一开始苏耀卿夫妇都没意识到母亲已到人生最后关头,所以也没告知苏阮。   一直等到裴氏病危,他们才急急忙忙往饶州送信,等苏阮接到信,匆匆赶回洪州时,裴氏已在弥留之际,话都说不出了。   “咱们在洪州一直待到办完母亲后事,加上路上时间,前后近一月,倒是足够他们藏个人。但问题是,这人是谁呢?咱们院里没少人啊!”   苏阮说着看向绿蕊,“当时你年纪小,我没带着你回洪州,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绿蕊从一开始听夫人和丽娘交谈,就在努力回想了,这会儿被问到头上,忙说:“奴婢没听说谁有孕了。但是那段时日,家里确实送走了一个人。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那年张夫人娘家有个侄女投奔过来,好像是丈夫死了,被夫家逼着改嫁……”   是有这么个人,苏阮也想起来了,“你说杏娘?”   “对!”丽娘跟着一拍手,“咱们从洪州回来之后,确实没再见过这人,不过那时您正伤心,咱们也顾不上这种亲戚,只当是躲过了风头,就回家去了,哪会想到那儿去!”   “可是张敏中怎么会同她……”苏阮说到一半,又嗤笑,“罢了,想这些做什么?死都死了。”   丽娘忙说:“就是呢!管他们做甚?总不与咱们相干!”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禀道:“夫人,大娘来了。”   苏阮忙示意丽娘去迎,丽娘刚到门口,苏铃已经进来,笑问:“主仆几个,关起门来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什么,说出来怕你生气。”苏阮有点累,就让丽娘学了一遍。   苏铃听完果然大怒:“他们张家还要不要脸?都是什么下流货色?当年大冬天的把你赶出家门,要不是你姐夫和你阿兄去吊唁,你就得流落街头!如今居然有脸来找你?”   苏阮这会儿反倒不气了,拉着姐姐的手,笑道:“瞧你,还真生气了。我倒觉着,让他们找上门来,给他们看看威风才好呢。如今只是摸不透林家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像妹夫说的,想同我们示好?我来找你,也是想跟你说,你出去那会儿,林家太夫人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话里话外都在问儿女婚事,难道他们家想同我结亲?”   苏阮问:“阿姐怎么说的?”   “我实话实说啊!我们家三个儿女的婚事,自有娘娘做主,我是不操心的。”苏铃语气得意,“他们林家再势大,能比得过皇家不成?”   这些年她们也算看过许多兴衰起伏,再风光的权相,都有黯然下台的一日,而他们整个家族的荣光,也一定会随着此人的失势迅速褪去。   本朝唯一能屹立不倒的家族,迄今为止,只有皇家。当然皇家也不能说百分百平安无事,比如废太子就一朝被废,囚禁在她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但苏阮不会这时候提这种例子,她笑着附和:“就是说呢。”   苏铃却接着问:“我这么说了,你猜林太夫人怎么答?”   “她还能怎么答?”苏阮想不出。   “她居然问我,是不是看好的颍王!”苏铃一脸啼笑皆非,“颍王才多大?我把玉娘嫁过去带孩子吗?”   苏阮也噗一声笑了:“林相真是不死心啊!”   “是啊,林太夫人还跟我说,大三岁不算什么。”苏铃白眼翻得快上天了,“要是寻常夫妻,说这话也就罢了,皇家能一样么?别说大三岁,就是小三岁,到了二十五以后,没有点情分——就不说圣上和东宫了——亲王也好郡王也罢,还肯多瞧一眼吗?”   “是这话。”   而且亲王郡王什么的,不过是现下,苏铃和林太夫人谈的都是将来——她们在谈的时候,双方都默认的是玉娘会嫁入东宫,也就是说,她很可能是将来的皇后。   如果皇后比皇帝还大三岁,恩宠断得太早,只怕会有被废之虞。   苏铃看苏阮附和自己,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心,终于定了,“再说,圣上更倾向宁王,对吧?”   “对啊,上次圣上叫宁王夫妻去赴宴,阿姐不是看见了吗?”   “那娘娘有同宁王妃提起玉娘么?”   “还没吧,事情还没定呢,不急。”   现在就说了,万一最后宁王没入主东宫,岂不尴尬?   苏铃更放心了,“也对,我还是安心等娘娘的消息。”又宽慰苏阮,“你也别把这事放心上,林家要是有下一步,早晚会走。”   苏阮也这么想,他们这次不知底细,办了件出力不讨好的事,肯定不会就这么完了,一定还有后续。   果然,中秋刚过,林夫人就送了帖子来,苏阮特意在家等着,又跟付彦之打了招呼,让他这日别过来,免得撞上。   林夫人登门以后,没多说闲话,很快就进入正题,“那日听说夫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遗腹子之后,我真是寝食难安,总觉得自己办错了事,也不敢同相公讲,忙先把张家来的人截住了,仔细盘问。”   原来苏阮她们没猜错,孩子就是张夫人那个来投奔的侄女生的,生下孩子后,听说张敏中已死,那杏娘跟张家要了笔钱,就又改嫁了。   张夫人自己带着孩子,同儿子们回原籍给丈夫守孝。去年出了孝,几个儿子想分家,也好拿着钱进京活动,谋个起复。张夫人也同意,但她想将家产平分,给那孩子一份。   “这几兄弟便不那么乐意了。本来家产就是有数的,兄弟好几个,分到各人手里已没有多少,还给这么个小孩子分。于是最大的那个就出来说,侄子他们养着,以后大了读书考科举,他们几兄弟管,家产就不给他分了。”   苏阮听了就笑:“张夫人肯定生气了。”   林夫人点头,又惊奇:“我觉着这话也没错处啊!她生什么气?”   “您不知道,早先张县公惧内,张夫人在家中,一向说一不二,只有我那命短的前夫仗着最年幼,敢违逆她一二。”   “这么说,她生气的,是儿子不肯听话?”林夫人失笑,“她也不想想,张县公的孝期都过了,儿子们怎么可能还同从前一样,对她唯命是从?何况事关家产。”   “是啊。”苏阮叹息一声,又问,“所以闹了半天,说有人盯着家产,竟是她自己的儿子么?”   “不,这话一开头就是假的。实情是,母子争执不下,家产一时就没分割,几兄弟本来对张敏中还有的一点兄弟之情也没了。他自己畏敌出逃,死得不光彩,还把父亲也气死了,居然留下这么个孩子……”   林夫人说到这里一拍手,“于是就有人想到,事情的关键就在这孩子身上。这孩子的生母,原是个丈夫刚死不久的妇人,算算日子,还不一定是谁的呢!”   苏阮:“……”   “再一个,就算是张敏中的,也是奸生子,哪有给他分家产的?”   对啊!杏娘又不是张敏中的姬妾,他们俩若真的做了什么,是实打实的通/奸苟且。杏娘从怀孕到生产,苏阮这个正妻连见都没见过,随便抱回来个孩子,就说是张敏中的遗腹子,谁肯承认?   苏阮忍不住笑了笑:“原来张夫人是为了这个找我。”   林夫人露出几丝尴尬之色,“是啊,她也不知哪来的脸,竟想叫徐国夫人认可这是张敏中的遗腹子。幸好我给拦住了,虽上了一当,好歹没叫他们脏了贵府的门。”   那你不还是把这些脏事说给我听了吗?   苏阮心内一哂,面上却道:“夫人在京久了,不知外面那些人的龌龊心思,也是难免。以后别理他们就好了。我还真不信他们敢登我的门。”   他们就是不敢,才拐弯抹角找到林夫人娘家的。   不过林夫人不会应这话,还说:“徐国夫人放心,我审问清楚之后,已同相公说了,地方官不会再管此事,他们自家的事,自己闹去。张家来京的人,相公也叫人即刻遣走了。”   “有劳。”苏阮淡淡一笑。   林夫人见她不好哄骗,只得自己端起茶喝了一口,才接着说:“相公为此,还教训了我一顿,嫌我没把事情问清楚就插手。还说万一没及时发现,张家子弟不服,再闹大了,搅了您新婚之喜,岂非我们的罪过?”   这又说到新婚了?苏阮眉毛一挑,玩笑道:“林相多虑了。又不是我生的,能搅了什么?”   林夫人还是一副心内不安的样子,“总归是我冒失了。相公说,他不好来给徐国夫人赔罪,只能将功补过,送您一份新婚大礼。”   “这可不敢当。”话说到这里,苏阮也只好说一句,“夫人原也是好意,只是被那些人蒙蔽罢了。”   林夫人就笑道:“您不怪罪,我们就放心了。不过,礼该送还是得送,相公已推举付郎君重新入朝,夫人就等着好消息吧!” 第49章 傻子 ...   苏阮隐下张家那摊破事, 只把林思裕要主动推举付彦之重新入朝,告诉了他。   可惜这位付郎君一点也不好糊弄,“林相怎么突然这么大方?我将他比作江充, 以他的为人, 应当已经恨我入骨了才对。便是圣上想让我入朝, 除非直接给我个三品官,否则想过他这一关都不容易,他怎么会自己松口?”   本朝官员选授,按例三品以上,才由圣上亲选;五品以上者, 由宰相提名呈报御批后, 吏部授官。如此一来, 就算是圣上想用的人, 若无宰相提名,或者宰相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此人也只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等熬够资历或者熬走这位宰相后, 再进中枢。   “而且如今执掌吏部的何尚书年老昏懦, 对林相几乎唯命是从,就算圣上找了别的相公提名, 林相也可以给吏部施压, 不让吏部任命。”付彦之越想越觉不对,“他们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   苏阮真没想到朝中之事如此复杂,“我还以为圣上不肯答应娘娘请求, 就是心中还有气,想晾一晾你呢!原来他其实也是在等机会?”   “恐怕两者都有吧。”付彦之笑了笑,“所以我一直说不急。”   苏阮点点头,又问:“那……这次算是好机会吗?”   “我得先知道他林相,到底为何这么舍得做赔本买卖。”付彦之拉住苏阮的手,“阿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些龌龊事情,苏阮是真的一句也不想说给付彦之听,但如今有这层干系,他又追问,苏阮只得掐头去尾说:“他原本倒是想轻轻巧巧卖个好的。张家出了点事,张夫人不敢径直来找我,就找到林夫人娘家……”   付彦之插嘴:“她为何不敢径直找你?”   “……”苏阮斟酌着说,“张敏中死后,她……”   “她为难你了?”付彦之看苏阮一副不想多提的模样,就自己猜测。   苏阮点点头,付彦之皱眉:“那她怎么找到林夫人娘家的?为了何事?”   “好像他们两家是远亲吧。为的张家家事,林家正欲向我示好,就想替我打发了,却不知道这事办了,根本卖不到好……”   付彦之听得糊涂:“到底何事?不方便同我说吗?”   苏阮摇头:“不是不方便,只是,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不想再说,也不想脏了你的耳朵。”   付彦之眉头皱得更紧,能让苏阮这么说的,可见真不是什么好事了,“所以是林相先一厢情愿帮了张家,之后才知道他们实际同你有嫌隙,只好拿推举我入朝来补救,是吗?”   “算是吧。”   这句答得略勉强,付彦之却没有追问,他思索片刻后,说:“这件事我得同叔祖父商议,这会儿他应该在家,我去一趟,很快回来。”   苏阮一愣神,他已经松开手站起身,匆匆走了。   果然就不该同他提张家的事。苏阮黯然独坐,一时动都不想动,也没叫人进来服侍。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叹出一口气,准备起身回房,却在一抬头间,看见付彦之就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自己。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阮站起来,刚要再多问一句,他忽然大步走过来,长臂一伸,就将她揽进怀里,用力抱紧。   “你这个傻子!”付彦之声音低哑,似乎带着些哽咽,“你在张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他们这样欺负你,你怎么不早同我说?”   苏阮本来还懵着,听了这两句问,倒明白过来,笑道:“你叔祖父几时改名叫丽娘了么?”   付彦之略略松开手,低头看着苏阮眼睛,满目都是痛惜之色,“就这样,你还说过得挺好?”   苏阮抬起手环抱住他的腰,低声道:“过日子不就那么回事,有好的时候,自然也有不好的时候。何况是我自己选的。”   这句话听入耳中,付彦之更难受了。   “你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傻子!”他伸指轻轻一点苏阮额头,“别人对不起你,你不怨恨也就罢了,还说是自己选的!你好好看着我说,你真是自己选的么?”   苏阮仰头看着他,不肯回答,目光中却全是求饶之色。   付彦之就也没再逼她,“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不许委屈自己,不许强颜欢笑,不高兴了就告诉我,有什么为难的事也都交给我,不许自己发愁,记住了吗?”   苏阮乖乖点头:“记住了。”   付彦之便又将怀中人抱紧,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说:“还有,就算路是你自己选的,发现走错了,也可以反悔。你还说人家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回头了吗?”   她往哪回头啊?苏阮抱着这个失而复得的良人,想说我们早就断了音信,我都不知上哪去找你,怎么回头啊?   可是她并没有出声,那些都已不重要了,因为现在他们已是未婚夫妻。他们虽然没有回头寻找过彼此,却在一条交汇的前路上重逢,足矣。   “过去的事,都不提了吧。”她低低回应,“我现在不想回头了,只想向前看。”   付彦之松开苏阮,拉着她回去坐榻上并肩坐下,认真说道:“我突然发觉母亲说得真对,很多事并不是真的过去了就过去了,不提了,就能忘记。”   苏阮一愣,付彦之已接着说:“竹箫的事,我问过丽娘了……”   感觉到掌中她的指尖一颤,付彦之忙握紧了,继续说:“不是你的错,阿阮,不要把别人的过错背在自己身上。”   苏阮有些茫然:“丽娘怎么同你说的……”   “实话实说的。从张敏中怎么看见我去找你,到他怎么逼着家里去提亲,再到他怎么从你手里夺了竹箫就走,丽娘都说了。”   甚至于,婚后头一两年张敏中还能拿苏阮当宝贝哄着,之后就见一个爱一个,渐渐冷落苏阮,直至他去灵州的一切经过,丽娘都告诉付彦之了。   虽然不那么详尽,但那几年苏阮过的是什么日子,付彦之已能拼凑出来。   他很心疼,他从来没有想过,苏阮这些年会是这样过来的。因为早年母亲来信,确实提到张敏中待苏阮不错,苏家也因为张家,日子好过了许多,所以付彦之一直以为,苏阮嫁入高门就一切顺遂了。   也因此,再见之后,他竭力隐藏自己对她的在意和重新萌发的情愫——付彦之觉得苏阮会耻笑他。   他以为她早就忘了他,或者说,她早就不在意他了,却没想到她也没变。   不但心没变,人也丝毫没变。   “我见过许多面目全非的人。经历过坎坷磨难之后,他们要么怨天尤人,要么意志消沉,更有甚者,会变得同那些加害他们的人一样,转头再去加害弱者。”   付彦之握紧苏阮的手,“但你没有,你还是从前那个你。所以我说你傻,你就算不怨恨别人,也别把错都记在自己头上啊!”   他眼睛里的怜惜越来越浓,看得苏阮眼眶热热的,她不想真的流出泪来,就低头说:“也没有,只记了这一件。”   付彦之伸手抬起她下巴,非要她看着自己,“你就不怕我已经变了吗?”   “……没想过。”   “若我真的变了呢?若我心里只想报复你呢?”   “怎么报复?”   付彦之:“……”   他努力想了想,“贪慕你家的权势,娶了你,却不对你好……”   苏阮失笑:“你要是变成那样,还会抗命替废太子说话?”   “……”倒也是。   苏阮见他无言以对,笑容更大了些,“所以你也没变嘛!”   付彦之一叹:“我不敢。”   苏阮不明白,他接着说:“改姓归宗一件,我已经悔之晚矣,始终耿耿于怀,哪还敢再行差踏错一步?”   “这么说来,我也是。”苏阮一叹,“自从知道了辜负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就再不敢做一件违心之事。”   两个战战兢兢活了十年的人,相视一笑,突然都轻松许多。   因林思裕横插一手而生的阴霾,终于从苏阮头上散去,她心里那块大石,也终于被付彦之亲手搬走,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乎只要风一吹,就能飞起来。   苏贵妃传召苏阮进宫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口角含笑、脚步轻捷如飞的二姐。   “你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眼睛都在笑!”   苏阮摸摸眼角,“有吗?”坐下以后,又说,“就是见了你高兴。”   苏贵妃啐她:“哄谁呢?还见了我高兴,你都多少日子没来了?我不让人去叫你,你是不是还躲家里同二姐夫你侬我侬呢?”   苏阮笑眯眯地,并不反驳。   苏贵妃调侃归调侃,还是乐于见到姐姐这样神采飞扬的,所以见好就收,很快说起正题:“林相推举二姐夫重新入朝这事,你知道吧?”   “嗯,知道,圣上不是没许么?”   苏贵妃点点头:“我就是想同你说,林相给二姐夫的是个从四品虚职,圣上说,这个位子太尴尬了,上不去下不来的。他心中已有打算,只时机未到,叫我们再耐心等等。”   “好呀,不急。”   “我看你巴不得二姐夫多赋闲一段时日,好好陪你呢吧?”苏贵妃调侃。   苏阮笑笑,还是不反驳,“他自己也不急。对了,我那园子快修好了,我打算办个宴席,不知圣上同娘娘,肯不肯赏脸?”   苏贵妃十分心动,她有好些日子没出过宫了,苏阮和苏铃的国夫人府,她也没去过,就立刻打发人去问圣上。   圣上回话很快,“圣上说了,徐国夫人新园落成开宴,肯定是要去的。”程思义亲自回来答话,“只定个休沐日便可。” 第50章 箫曲 ...   邀请圣上跟苏贵妃到自己府中, 是苏阮同苏耀卿、付彦之商量之后,认真定下来的。   华维钧提的有关造势的建议,苏耀卿考虑之后, 觉得可以尝试, 但他并不想以自己为主, “还是你出面更方便一些。”苏耀卿这么跟苏阮说。   苏阮上次自己说了要帮兄长分担,就没推辞。正好花园修好了,也该在家里宴一次客,索性趁此机会把圣上请来,一则可以让付彦之面见圣上, 不受干扰地说几句话;二嘛, 逛园子的时候, 可以顺便将华维钧引荐给圣上;第三, 就是让苏耀卿选出来的两个士子,在宴席上出个风头。   如今圣上爽快答应,苏阮赶紧把日子定在九月初十,然后就拉着苏铃、苏耀卿、付彦之一起商议宴客名单。   “圣上答应来赴宴, 肯定是想轻松自在些, 主人又是我,我觉着就不邀请朝中公卿了吧?”苏阮先说。   苏铃接话:“那就是家宴呗, 把几位得宠的公主请来, 带着她们驸马,人也就不少了。”   苏阮前段时日常去几位公主那里赴宴,这次肯定是要回请的, 就先把新安长公主、永嘉公主等人写下来,至于亲王那边,苏阮来往得少,也不方便请,就算了。   后面是自家这边的亲戚,苏阮问付彦之:“我给你叔祖父家下个请帖吧?来不来,谁来,让他老人家自己斟酌。”   付彦之点头:“到时我自己送去。”   苏铃笑问:“那薛家呢?薛伯母还没来过二娘这儿吧?”   还没成亲,没什么事,薛湜夫妇自然不好往苏阮这儿来。苏阮看向付彦之:“娘娘也想见见薛伯母,要不请她和薛伯父也来吧?”   “好,我回去同他们说。”   事情大体说定,苏阮又让人把华维钧找来,将宴客的事说了。   “到时贵客云集,你可别让我丢脸。”苏阮最后笑道。   “维钧一定尽力而为。”华维钧答完,又问,“夫人打算请什么样的乐舞助兴?”   “正要问你,我倒是听说京中最近有几位乐师特别有名,不过都不太好请,你是个中高手,与他们有没有往来?”   华维钧笑道:“我与古琴名家吴昆仑相熟,经他引荐,认得了琵琶名家康善才,夫人觉着,此二人……”   “康善才?你是说那个号称‘琵琶第一手’的康善才?”苏阮眼睛一亮,“你认得他,怎不早说?”   苏阮别的还可,唯有琵琶名家,只要听说了,都想见一见,领教一二。这个康善才近日在京中十分有名,可惜他轻易不肯露面演奏,苏阮至今还没见过。   “维钧不知夫人也知道他……”华维钧笑着解释,“既如此,我回去同他商量一下,改日带他来拜访夫人,可好?”   苏阮欣然同意,过了两日,华维钧果然将他熟识的几位乐器演奏名手,都带到了徐国夫人府。   苏阮知道付彦之对华维钧有些防备,便同他一起见这些乐师,听他们演奏。   除了那日提及的琴师吴昆仑和康善才之外,这次来的,还有吹排箫的、奏箜篌的,每个人都绝技在身,听得苏阮叹为观止,当场便决定由这几人侍宴演奏。   几位乐师见徐国夫人精通音律,谈起来颇有知音之感,也都很高兴。   那吹奏排箫的乐师意犹未尽,自腰间解下一支竹箫,又吹了一小段箫曲,请徐国夫人点评,却没发觉徐国夫人自他取出竹箫,脸色就是一变,连面上笑意都淡了。   “我没认真学过箫管,总觉洞箫之音,呜呜咽咽的,听了让人难受,不合适在宴席上演奏。”   主人这么说了,乐师也只能应一声“是”,不再多谈。   华维钧瞧着气氛不对,忙带着几人告辞出去。   “怎么了?”付彦之起身挪到苏阮旁边,侧头望着她问。   苏阮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笑,付彦之伸手一点她脸颊,“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勉强。”   苏阮刚翘起的嘴角立刻拉直。   付彦之一下笑出了声:“我还以为这事说开了,就过去了呢,怎么你还是连洞箫都不想听?”   “可能是后悔的次数太多了吧……”   当年她从兄长那里听说,付彦之要启程进京,心知他这一走,两人此生恐怕都无法再见,而她却连去送一送,都不敢。   伤心难过无可排遣,苏阮便取出付彦之送的那支竹箫,偷偷躲在家中后门附近角落,不太成曲调地吹了起来。   ——她那时才开始学洞箫,技艺实在不怎么样,要不是心中有事,可能没一会儿就不肯吹了,但她偏偏心中有事。   “我不知道张敏中什么时候来的……丽娘给他带路,找到我以后,他不让丽娘开口叫我,一直等到我停下来,才……”   那会苏阮觉得累了,终于停下不再吹奏,却不料,她刚把竹箫放下,一只手就从旁伸过来,将竹箫拿去了。   当时苏阮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张敏中,这惊吓又多几分,就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怎么来了?”   张敏中正拿着竹箫端详,闻言眉一挑,不太高兴地反问:“怎么?我不能来?”他说着回头指指苏家大门方向,“我可是正正经经登门拜访,经你母亲同意,才来看你的。”   苏阮哑然,张敏中见状,更加理直气壮,“还是说,你想见的人,不是我?”   苏阮当然不可能承认这话,只说自己吓了一跳,然后跟他要回竹箫。   “这么粗糙的竹箫,哪里来的?”张敏中不肯给,“别要了,等我给你弄个好的白玉箫来!”   苏阮有点急:“我都还没学会呢,要什么玉箫,先拿这个练……”   “‘平安喜乐,彦赠’。”张敏中看着竹箫尾端,缓缓念出上面刻着的小字,“‘彦’?哪个彦?这是谁送你的吗?”   年少的苏阮吓得僵在当场,恍惚中有一种被未婚夫捉奸之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那时还不知道,张敏中早就亲眼见到薛彦送给她这支竹箫,所以当张敏中接着问:“不会是薛彦吧?”的时候,苏阮整个人都被恐惧笼罩,脑子里闪现的,全是张家若退婚,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说到薛彦,听说他今日要离开洪州呢,你们两家交好,你不去送送么?”   苏阮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不是的。”声音却小得,她自己听着都含糊。   张敏中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忽略,径自说道:“不如我替你去送送他吧!”说完不等苏阮回答,就带着一脸恶意的笑和那支竹箫,直接从后门走了。   “我太软弱了……”苏阮捂着脸,泣不成声。   付彦之伸手揽住她,柔声宽慰:“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不,怪我……”   终于亲口把事情说出来,苏阮希望能一次说个彻底,她擦掉眼泪,努力清楚地说:“我明明知道他去找你了,就算别的做不了,至少可以告诉阿娘,让她想办法……但我当时……”   付彦之感觉到她在颤抖,忙握紧她的手,说:“可是你若这么做了,真的成功拦住张敏中,他就不会以为只是我一厢情愿。之后就算不退婚,他心中也一定疑你。”   苏阮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她当年又惊又惧,确实有此一虑,因此迟疑好久,才跑去找母亲——也就是因为有过这一点自私自利之心,苏阮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偶尔午夜梦回,无法入眠之时,苏阮常无法克制地陷入悔恨之中,其中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吹奏那支竹箫。她因此听不得箫曲,总怕半途会伸出一只不怀好意的手,将一切都搅得无法挽回。   “只许再哭这一回。”付彦之见她手中绢帕已经湿透,便取出自己袖中绢帕,帮她擦泪,“阿阮,我们都不是圣人,都会做错事。我早就不怪你了,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么?”   苏阮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真的……一点都不怪我?”   “其实以前也不能说是怪,更多的是怨。”付彦之笑着亲亲她泪湿的脸颊,“张敏中拿着斩断了的竹箫丢给我,叫我自己照照镜子,我就以为你变心了……现在想想,我也真是蠢。”   苏阮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只要换过来想想,我若是他,肯定也会这么做。先叫情敌死心,彻底断了你们两个的联系,才能高枕无忧嘛。”   他语气诙谐,苏阮听着,忍不住笑了一笑。   付彦之就抱紧她,一叹道:“总算是笑了,听我的,以后再也不许为这事哭了。”   苏阮点点头,又说:“但我还是不想听箫曲。”   “好,不听。以后我只弹琴给你听。”   “我也挺喜欢箜篌的。”   “我去学。”   “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去吗?”   “嗯,只要你说。”   “那……你把耳朵靠过来。”   付彦之好奇,低头附耳过去,却听她小声问道:“我有点怕生孩子,你生,行吗?”   付彦之:“……” 第51章 开宴 ...   付彦之见她有心情说笑了, 便抬起手,点一点苏阮额角,然后将嘴唇凑到她耳边, 轻声问:“你都想到这么远的事了?”   他声音极轻, 语气带着玩味和调侃, 说话时气息似有若无地拂在苏阮耳垂上,她一下就红了脸。   婚都还没成,就想生孩子,确实是早了些。但苏阮方才在付彦之的温柔宽慰下,“我要给他生个孩子”的想法, 也确实是油然而生。   所以她脸红归脸红, 还是点点头, “嗯”了一声。   美丽的未婚妻面如红霞, 眼角还带着泪痕,已别有一重动人,她竟然还点头,还“嗯”!   付彦之顿时将一切都抛之九霄云外, 低头便封住了她柔软的唇。   苏阮的唇还带着泪水的咸涩, 尝到这滋味,付彦之用力吮吸, 想将她口中一切苦涩都清除。   苏阮唇瓣有些刺痛, 心中却满是喜悦和柔情,她伸出双臂环在心爱之人颈间,尽力回应他。   这次不是身处随时可能有人过来的户外, 室内只有他们两个,多年心结也终于彻底解开,两人再没有任何顾忌,都全情投入在这个吻里。   苏阮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好像被付彦之带着飘在云端,又轻快,又喜悦,直到门外传来丽娘和朱蕾说话的声音,她才猛然回神,轻轻推了推付彦之。   付彦之恋恋不舍,又亲了亲她嘴唇,才轻喘着退开些许,帮她整理已经被自己拉开的衣襟。   两个人都红着脸低着头,谁也没看谁,呼出的气息却始终交缠在一起,苏阮身处这样的气氛之中,刚刚清明些的神智又迷糊起来。   于是等付彦之帮她理好衣衫,扶着她站起来时,就发觉她不知怎么,竟把身上披的帔子缠进了自己腰带里。   “……”   “……”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之后,又一起笑出来。   苏阮把帔子解救出来,又和付彦之各自擦了脸上嘴上胭脂,才扬声问:“什么事?”   丽娘进来,站到门边答:“永嘉公主介绍的厨子来了,拟了一份食单,夫人要不要看看?那厨子说,若是夫人看着可以,就先备下食材,做了给夫人试吃。”   她瞧出厅中气氛不对,便低着头答话,也不往里面走。   “放下我看看吧,叫朱蕾打盆水进来,我洗洗脸。”苏阮吩咐。   丽娘答应一声,将食单放到几案上,自己转头出去找朱蕾。   不一会儿朱蕾、绿蕊等人鱼贯而入,服侍苏阮洗了脸,付彦之则先拿起食单看了一遍。   “怎么样?”苏阮问。   “我也说不好。”付彦之笑道,“毕竟没宴请过圣上。”   “那就别看了,叫厨子先做来试试。”苏阮也不看了,宫中宴会她是去过不少次,但她也没宴请过圣上啊!   边上等回话的丽娘便笑着说:“那奴婢这就派人去采买食材。郎君留下一起试菜吗?”   付彦之看苏阮,见苏阮也正看他,便笑道:“我听夫人的。”   苏阮总觉得他叫“夫人”的时候,和别人格外不同,脸不由一热,低头道:“留下一起参详吧。”   丽娘看在眼中,含笑告退,等晚间郎君走了,夫人要歇息的时候,她悄悄问:“您前头给郎君留的那个院子,是不是不用了?”   “什么院子?”苏阮问完才想起自己原来打算,也不由失笑,“呃,那个啊,留着当客院吧。”   丽娘偷笑,苏阮当没看见,又说:“等婚后搬回来,再让他自己挑个地方做书房就是了。”   “奴婢知道了,夫人早些歇息。”丽娘这一颗心总算是彻底放回肚子里,欢欢喜喜地告退出去,开始全力筹备宴会。   很快就到九月初十休沐日,苏家亲眷都早早过来帮忙待客,接着付彦之陪同薛湜夫妇、带着薛谅薛谙也到了。付嗣忠那边,他没有亲自过来,但遣了儿子和儿媳来捧场。   公主里面第一个到的,是永嘉公主。她独个前来,穿的道袍,脸上却光彩照人,还反过来夸苏阮艳丽无双,付彦之好福气。   苏阮这次筹办宴会,跟永嘉公主请教了不少事情,两边比从前也亲密许多,苏阮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其他公主也就都到了。   最后到的,自然是大伙都翘首以盼的圣上和苏贵妃。   他们乘辇而来,徐国夫人府开了通往坊外大街的大门,主人连同宾客一起,在大门外迎接圣驾。   圣上牵着苏贵妃的手下辇,令众人平身,苏阮走到苏贵妃旁边带路,苏耀卿则陪在圣上身边,簇拥着他们一路进府。   “倒还像样。”苏贵妃一路走一路打量,笑着点评。   圣上对苏阮道:“三娘总担心你一个人住得不好。”又说苏贵妃,“这回亲眼见了,可该放心了吧?”   苏贵妃嫣然一笑:“光这样也不能放心。”她说着回头瞧了一眼,问苏阮,“人呢?”   付彦之如今没有官职在身,自然是在后面远远跟着呢。   苏阮探头看圣上:“圣上是想先坐一坐,还是这就去园子里走走?”   “先去走走。”圣上说完,又补充,“不用都跟着了,让他们先去坐。”   这是嫌人多闹腾,苏阮忙叫人去传话,请客人们去宴客的花厅就座,这边陪同游园的,便只有苏家兄妹和付彦之。   圣上瞧一眼付彦之,见他一副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哼道:“看来你这赋闲的日子,过得很逍遥嘛。”   付彦之躬身答道:“多赖陛下圣恩。”   圣上冷不丁一听,还以为他讽刺自己免他的官职,正要开口,付彦之接着说:“若非圣上做媒,臣哪来这么好的姻缘?”   苏贵妃笑出声来:“这么说来,你是有我二姐就万事皆足了是吗?”   “差不多吧。”苏铃接话,“我哪回来找二娘,他要是不在,才稀奇呢!”   付彦之微笑不语,苏阮看着华维钧迎出来了,忙打岔:“咱们从这里进去,圣上,这就是妾同您提过的华维钧。”   华维钧上前拜见圣上、贵妃,圣上问了几句,便让他带路,进去游赏。   这次整修,因苏阮嫌假山呆板匠气,山体却比较大,不好挪动,华维钧就引了流水上去,并在假山之下做了个水池,这样流水流下来,便形成一个小瀑布,整座假山也有了鲜活气。   至于她很喜欢的藤蔓覆盖的凉棚,华维钧因地制宜,直接搭在了平板桥上。也不知华维钧从哪找的常青藤,覆盖在凉棚顶上,这时节仍翠绿翠绿的,充满生机。   圣上牵着苏贵妃,信步走进去,站在桥上,正好能看见花厅附近争奇斗艳的菊花,便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   平板桥另一边,就是长着青青麦苗的麦田和很有野趣的茅草屋。茅屋麦田四周架着篱笆,圈成一个小院,院内放了一盘石磨。   圣上很感兴趣,走进去看时,见石磨上竟然放了豆子,就笑道:“怎么?你这还要自己磨豆腐吃么?”   “我也这么问他呢。”苏阮笑着看一眼华维钧。   华维钧答道:“回圣上,豆腐易得,趣味难寻。”   圣上觉得有道理,便叫身边跟着的壮年内侍上去试着推了两圈石磨,过了个眼瘾。   出了小院,东面墙那边是个空院落,还没整修,苏阮就引着他们向西走,去修缮一新的竹舍就座休息。   圣上一路听了华维钧是怎么改建这园子,觉着他确实有几分本事,便夸奖几句、给了赏赐,让他明日去将作监报到。   华维钧谢恩告退,苏耀卿趁势说要去招呼客人,也告退出去。   苏阮就问苏贵妃要不要去自己房里瞧瞧,苏贵妃看向圣上,圣上点点头:“去吧。”   于是三姐妹牵着手告退,只留付彦之伴驾。   圣上喝了杯茶,叫摆上棋盘来,又要同付彦之下棋。   “你这是乐不思蜀了吧?”落了几子后,圣上先说道。   付彦之欠身道:“臣受圣上隆恩,尚未回报国家于万一,何敢有此念?只是,臣前番意气用事……”   圣上摆摆手:“行了,罚都罚过了,不必提了。”他说着看一眼竹舍内,见留下的,都是宫中带来的亲信,便问,“如今东宫未定,朝中吵闹不休,你有何看法?”   “臣不在其位……”   “朕只是问你的看法,又没说听你的,你怕什么?”   付彦之这才说道:“依古礼,自是立嫡立长。”   圣上没有嫡子,那就是要立长了,圣上却又问:“那依你之见,是宁王在前,还是同安郡王为先?”   付彦之一愣,同安郡王是已故皇长子的嫡长子,认真论起来,继承权确实在他所有叔叔之前。   但是皇长子幼年体弱,曾经养在圣上长兄赵王府中。赵王后来作乱谋反,事败被杀,皇长子因这一层干系,早早失去成为储君的资格,二十来岁便郁郁而终。怎么如今,又提起同安郡王来了?   付彦之略一思忖,直言道:“若论同安郡王,须视平王而定。”   皇长子封平王——付彦之的意思就是,若平王没有继承权,他的儿子自然也没有。   圣上沉默片刻,才说:“有人建言,追封平王为太子。”   这个“有人”是谁,不言自明。 第52章 圣心 ...   苏阮三姐妹出了竹舍, 向西走是一条上坡路,坡上种了片梅林,林中有一座四角方亭。   “这是园中本来景致里, 我最喜欢的一处了。”苏阮指点着说, “等到冬日雪落梅开, 一定极美。”   苏铃道:“听说京里的雪能存一冬天,是真的吗?”   洪州每年冬天也能下一两场雪,但总是很快就融化,她还没真正体会过什么叫踏雪寻梅呢!   苏贵妃已在京中数年,听了便笑道:“早几年是的, 近两年天比较暖, 到正月, 基本就化干净了。”   姐妹三个谈了会儿南北气候不同, 正好过了山坡,苏阮指指前面月亮门,“从这儿过去,就是我卧房的后院。娘娘累了吧?”   “不累, 这个天儿, 走走挺好的。”苏贵妃左手挽着苏阮,右手挽着苏铃, “感觉像回家一样, 真好。”   苏铃笑道:“娘娘难得出来一趟,要不一会儿也去我那儿坐坐?”   “好啊,哎, 怎么没见玉娘和外甥们?”   “在我房里玩呢,汯儿、沣儿、涓娘也都在。”苏阮答道,“圣驾到来,外面人多,我怕孩子们磕着碰着。”   苏耀卿两儿一女,从大到小,分别叫苏汯、苏沣、苏涓,今日也随着崔氏一起过来,想给苏贵妃好好看看——她上次见几个孩子,还是苏阮他们刚进京受封的时候,当时人多匆忙,也没说上话。   苏贵妃随四叔离家进京时,苏汯才出生,后面两个孩子还不知在哪,她便笑道:“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孩子们都满地跑了。”   说完这句,她突然压低声音,“今天差点把宁王家七郎也带来——圣上已经把这孩子留在宫里半个月了。”   “只留了七郎?”苏阮问。   “嗯,六郎在宫里住了两天就要找娘,圣上叫送回去了。”   “七郎不找娘吗?”   “不找的,听乳母说,这孩子从小养在宁王妃身边,本来就不跟着亲娘。他亲娘一直很受宁王宠爱,已经又怀孕了。”   苏铃道:“我就说吧,皇家年纪相近的夫妻,都有红颜仍在、恩宠却已断的忧虑,何况女子比男子大的?”   苏贵妃也听她提过林太夫人说的话,就笑起来:“你们还不知道吧,林相见颍王无望,又改了主意,撺掇圣上追封平王为太子,然后立同安郡王做皇太孙。”   苏阮还没说话,苏铃先急了:“圣上那么多儿子,哪儿就轮到立孙子了?这不是胡闹么?”   “大姐别急。”苏贵妃笑道,“我瞧圣上没那个意思,不过……陡然提起平王来,圣上还是有些伤怀,毕竟当年把平王送过去养,也不是平王自己愿意的。”   这事儿就跟宁王家七郎养在宫中一样,孩子自己愿不愿意是没人问的。   当初圣上和赵王还兄友弟恭,平王生下来体弱,怕养不活,就送去赵王府里,假称赵王之子养了几年。谁也料不到,后来兄弟争位,会斗个你死我活。   待赵王事败,平王接回来,父子之间,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亲近了。   不过一转眼过了这么多年,圣上老了,想起英年早逝的长子,略感伤怀,也是人之常情。   “这么说来,圣上是想给平王追封的,却并不想延及同安郡王。”苏阮道。   苏贵妃点头:“大约是这么个意思。”   苏铃不关心死了的平王,她只关心宁王,“娘娘,圣上这么举棋不定,是不是对宁王也不太满意?”   “说不上不满意,但也没什么满意的地方。”   圣上为了防范儿子们像他们兄弟一样手足相残、乃至父子相争,对皇子们的管教一向很严,成年后都一体搬进十王府,只遥领官职,不叫接触政事和大臣。   这样养出来的儿子,听话是听话,平庸也是真平庸。   不过,“大姐放心吧,只要林相一直阻挠立宁王,储位早晚是宁王的。”苏阮低声宽慰。   苏铃不懂:“为何?”   “因为放心。”苏阮说完,眼看前面就是自己院子,便岔开话题,对苏贵妃说,“娘娘先见见孩子们,我再叫人去请薛伯母如何?”   “好啊。”   苏贵妃进去参观了一番,最后回到前厅坐下,孩子们排成一排行礼问好,苏贵妃将玉娘和涓娘叫到身边来,仔细打量。   “玉娘像大姐,涓娘么,好像有点像二姐。”   苏阮笑道:“我怎么觉得涓娘像你?”   崔氏在旁陪着,凑趣道:“娘娘同二姑本来就相像。”   苏阮和苏贵妃却一同问:“像吗?”又互相看看,异口同声说,“不像吧?”   苏贵妃是典型的鹅蛋脸,两颊圆润,苏阮却是小脸,下巴略尖,自己都觉与彼此并不相像。   “怎么不像?”苏铃插嘴,“你两个除了脸型不像,别处都像。就是没一个像我!”   其实苏铃跟苏耀卿一样,比较像舅家人,不过她眼睛像父亲,和两个妹妹就还是像的。   苏贵妃拉过两个姐姐,依次比过后,抱起小侄女,笑道:“涓娘真会长,同三个姑母都像。”转头伸手,立刻有随侍的宫女端着托盘送上来两块羊脂玉佩。   她挑了流云百福的玉佩给侄女挂于颈间,将另一块雕了四合如意的给玉娘,剩下男孩们,便没亲自动手,只叫邵屿挨个分发见面礼,然后带出去玩。   “还是女儿好,多乖巧。”苏贵妃捏捏侄女粉嘟嘟的小脸,低头问她,“涓娘同姑母进宫去玩好不好?”   崔氏心中一跳,不知她是认真的,还是哄孩子玩,也不敢出声,只在旁瞧着。   涓娘见苏贵妃样子亲切,待自己也好,就奶声奶气地问:“阿姐也去吗?”   她说的阿姐是玉娘,苏贵妃闻言,揽一把身边玉娘,笑道:“阿姐也去,一起去,好不好?”   涓娘就抬头看她阿娘,崔氏根本没想好该不该让女儿去,也不知道贵妃是不是认真的,只得赔笑问:“涓娘自己想去吗?”   小孩子都想出门玩,她也不知道宫里是什么地方,但有表姐陪着,涓娘就不怕了,所以她点点头,说:“想去。”   “那好,明日姑母叫人来接你们姐妹,进宫去玩。”   崔氏听苏贵妃这么说,心终于放下——只要不是住在宫里就好,孩子太小了,她做娘的,怎么都不太放心。   苏阮看着时候不早,叫人去请了薛伯母来,两边相见,又是一番唏嘘。   苏贵妃特意叫苏阮、苏铃等人先出去,要自己单独和薛伯母说话。   苏阮又好奇又忐忑,不知道她们谈什么,便托了苏铃和嫂嫂崔氏先出去招呼公主们,自己候在廊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房门打开,薛伯母扶着苏贵妃的手,并肩出来。苏阮迎上去,见两人面上都带笑,总算放了心。   “是不是快开席了?”苏贵妃问,“咱们是先回去找圣上,还是?”   苏阮道:“圣上还在竹舍,先去迎圣上吧。”   苏贵妃点头:“好。”   同薛伯母作别,苏阮打发人送薛伯母回花厅,自己陪着苏贵妃往竹舍走,顺便问:“你同薛伯母说什么了?还非得叫我们都出去。”   “我叫你们出去,就是不想你知道啊!”   “……”她越这么说,苏阮越好奇,“到底说了什么?快告诉我。”   苏贵妃一开始是真不想说,但她非要追问,最后苏贵妃没办法,还是告诉了她,“也没什么,就是嘱咐一句,请他们一家人好好待你。”   苏阮一愣,苏贵妃接着说:“按理说,以咱们如今的权势,不用担心谁敢待你不好,但他们一家,毕竟不同。你呀,就是个实心的傻子,嫁过去了,肯定就拿人家当亲人的,虽说以薛伯母的为人,绝不会待你不好,但我还是想嘱咐一句。”   这话听得苏阮眼眶发热,她低头掩饰,调侃说:“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一听,还以为你才是我姐姐呢!”   “你是姐姐又怎么了?从小就是你护着我,现在也该我护着你了。”   苏阮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忍回眼泪,笑道:“好,那以后我就仰仗你了。”   两姐妹手挽手回去竹舍,圣上同付彦之的棋局也到了见胜负的时候,付彦之见她们回来,低头看看棋局,投子认输。   苏贵妃就笑道:“圣上就喜欢你这样的对手,会自个认输。”   圣上伸指点点她:“淘气!”又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哄着孩子们说了会儿话,又见了见薛伯母。”苏贵妃伸手扶圣上起来,同他商量,“我大姐家玉娘和阿兄家涓娘,都乖巧得紧,我看了真是喜欢,明日接她们进宫去玩,行不行?”   “行啊,孩子在哪?怎么没抱来我看看?”   苏贵妃回头看苏阮,苏阮答道:“圣上先入席吧,我这就叫她们去把孩子带来。”   圣上欣然同意,和苏贵妃携手走在前面,苏阮落后一步,一边叫人去带玉娘、涓娘来,一边看向付彦之,付彦之冲她一笑,示意她放心。   她便也笑了笑,才追上去,引着圣上和苏贵妃进花厅开宴。 第53章 尽欢 ...   这间宴客的大花厅在假山西侧, 与小花厅隔池塘相望,里面轩敞宽阔,用来宴客最合适不过。   苏阮度着圣上的脾气, 设座次的时候, 便没有男女分席, 正好今天的客人多是一对对的夫妻,就让他们夫妻共坐,唯一独身的永嘉公主,正可以和丈夫不在的苏铃一席。   剩下几个未婚的,比如付彦之同他两个弟弟, 三人同坐末席, 也算得其所哉。   苏贵妃一眼看见, 却不这么想, 转头同圣上说:“都是亲戚,也没外人,未婚夫妻就不必避什么嫌了吧?”   圣上一瞧,这座次安排下来, 苏阮这个主人落了单, 就笑了笑,让人去把付彦之叫过来, 同苏阮一席, 还当众说:“这门婚事是朕做的媒,百无禁忌,坐吧。”   满堂宾客都微笑看着他们两个, 苏阮有点不好意思,付彦之却大大方方在她旁边坐下了。   正好这时朱蕾带了玉娘和涓娘来,涓娘说是三岁了,其实只有两周岁,一进门看见这么多人,吓得转身就抱住朱蕾的腿,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   苏阮是主人,便起身过去抱起侄女,哄她说:“涓娘别怕,刚才不是见过三姑母了么?”一面哄,一面抱着送到圣上和苏贵妃跟前。   苏铃看见玉娘也来了,也跟着起来,拉了女儿的手,教她给圣上行礼。   “免礼免礼。”圣上瞧瞧粉妆玉琢的小涓娘,又瞧瞧豆蔻之龄的玉娘,夸奖道,“难怪你见了就喜欢,都是好孩子。”又叫给赏赐。   苏贵妃从苏阮手中接过涓娘抱着,问圣上:“你瞧这孩子像不像我?”   圣上仔细看了看,笑道:“还真像,你小时候怕不是就长这样吧?”   苏铃和苏阮都说是,圣上越发高兴,叫留下涓娘来,还亲手拿了块桂花糕给她吃,哄她叫姑丈。   玉娘是闺中少女,不合适留下,苏阮叫朱蕾送她回去,请示过圣上,便叫开席上菜,乐师们也各自就位,奏起乐来。   她回去自己席位边坐下,轻轻呼出一口气,付彦之给她倒了杯温水,递到面前说:“喝口水吧。”   苏阮接过来喝了半杯,悄悄说:“自家开宴真累。”尤其招待的是圣上,事事都得亲力亲为,唯恐出了岔子,“我说阿兄怎么自己不肯做东呢!”   “到这儿就差不多了,你多坐坐歇歇,我瞧圣上挺满意的。”付彦之也压低声音说悄悄话。   圣上正同苏贵妃逗涓娘,苏阮瞄了一眼,待酒菜已送到各人面前食案,便放下水杯,举杯祝酒,先请大伙同饮一杯,然后冲门口候着的丽娘点一点头,丽娘悄然退下,很快身穿彩衣的舞姬们便翩然而入,于堂中跳起舞来。   有了乐舞,说悄悄话就更方便了,苏阮先问付彦之:“同圣上谈什么了?”   付彦之侧头答:“同安郡王。”   “好巧。”苏阮一笑,低声把苏贵妃跟她们姐妹说的话学了。   “这么说,我猜对了。”   苏阮瞪大眼睛等他下文,付彦之凑近她,声音更低:“我劝圣上给平王加美谥。”   对啊!追封平王,也不一定非得封太子,加个美谥不是也挺好么?既尽了心,又省事,没有麻烦!苏阮称赞道:“还是你机敏。”   她说话时,双眸闪亮,充满赞赏之色,付彦之忍不住伸出手,悄悄勾住她手指,笑道:“夫人过奖。”   有食案挡着,不怕别人看见,苏阮便没有抽手,只斜了他一眼。   直到一支舞跳完,苏阮才抽回手,向圣上禀告,说自己请了一位弹琵琶的名家,请圣上赏鉴,接着康善才怀抱琵琶进来,施展平生所学,弹了一曲《六幺》。   此曲在座中人都耳熟能详,但康善才技艺高超,曲调与旁人略有不同,听起来格外震撼人心,众人不知不觉停了动作,都全神贯注听完了全曲。   一曲奏完,圣上抚掌赞叹,叫康善才上前,问了几句话,当场就决定延其入宫演奏。   苏阮看气氛正好,又把那几个士子叫进来,做了几首颂圣诗,写了几篇咏赞今日盛宴的文章,哄得圣上兴高采烈、龙颜大悦,多喝了好几杯酒。   公主驸马们看圣上高兴,也纷纷彩衣娱亲、歌舞祝酒。付家两夫妻和薛湜夫妇瞧着气氛,提早离席告退,苏阮特意叫薛谅薛谙兄弟俩留下,找了个空儿,也把他们写的诗拿给圣上瞧。   圣上已有几分醉意,就拉着苏贵妃,斜眼看苏阮,道:“你瞧瞧,还没嫁过去呢,就满心为人家兄弟打算。哎,你怎么不同你姐姐学,整日只想着娘家?”   “我怎么只想着娘家了?”苏贵妃喊冤,“圣上衣食住行,哪一样我不操心不惦记不周到?还有您的儿孙,哪个接到我面前,我没尽心照看了?”   她这么一说,圣上只好认错,说:“我不是说这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苏贵妃得理不饶人,“要说别的,您才是天下之主,儿孙怎么安排,原轮不着我多嘴。我家呢,一共姐妹兄弟这么三两个,想同圣上多求些恩宠,难道不行?”   “行行行。”圣上连声说行,又叫苏耀卿到跟前来,夸他勤勉谨慎、尽心任事,“回去我叫他们拟诏,加封焕扬为郑国公。”   苏家三姐妹听了都喜出望外,同苏耀卿一起谢恩,其余宾客忙围上来恭贺,大家少不得又连饮了几杯酒。   苏铃看圣上酒意上来,怕再喝几杯,就要直接回宫了,忙上前提醒苏贵妃,“虽然高兴,但醉酒总归伤身,娘娘不如和圣上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苏贵妃想起来答应去她府里,就同圣上说了,圣上兴致正高,欣然同意,携着苏贵妃又去代国夫人府里逛了一圈。   公主驸马们知道圣上不爱人多,便都没跟去,苏阮也留下来继续招呼客人,直到圣上和苏贵妃从那边回来,这场欢宴才终于散席。   等送走圣驾和其他客人,苏阮已经累得不想挪动,付彦之就陪着她去了前厅休息。   这时候日头偏西,屋中已经有些凉意,侍女们铺好毡毯,苏阮倚着引枕就歪倒了。   付彦之看着难免心疼,等侍女退下,就坐到她身边,伸直了腿,让苏阮枕在自己腿上。   苏阮一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付彦之解释道:“你好好躺着,我帮你按按头上穴位,解乏。”   “你还会认穴?”苏阮不太相信。   “看过书。你试试就知道了。”付彦之拍拍大腿。   苏阮喝了酒确实有点头痛,就依言侧躺上去,付彦之伸手在她太阳穴和额间揉按,确定力度合适后,就一边按一边和她闲聊。   “都说圣上待娘娘是从所未有的盛宠,我今日算是亲见了。”   “是啊,刚来的时候,听娘娘同圣上说话,我真是心惊胆战的。从小到大,从没见过敢当众那样同夫君说话的女子。不过圣上就喜欢她这脾气,又怜她年纪小,多有包容。”   “以后你也这样,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虑太多。”   “那可不好,我想得太多了,说不过来。”   付彦之失笑:“那怕什么,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呢,慢慢说。”   这话听得人心里软软的,苏阮满足地叹一口气:“就怕你以后听烦了。”   “怎么会烦?我现在每天都觉着做梦似的,总怕一觉醒来,根本没有我们定亲这回事。你说最近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慢,还不到十月呢?”   苏阮就伸手掐了他腿一下,还问:“疼么?”   付彦之:“……疼。”   苏阮:“不是梦,放心吧。”   付彦之:“……”   他觉着这种验证方法不好,就低下头,在苏阮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   苏阮“呀”了一声,转过头来怒瞪他,付彦之一脸认真地点点头:“确实不是梦。”   “……”   她瞪着眼,刚要开口,付彦之接着问:“怎么?咬疼了?”问完凑到她跟前,鼻尖几乎挨上鼻尖,轻声建议,“那你咬回来吧。”   苏阮思考了一瞬,伸手扶住他肩膀,真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她咬完就想跑,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退,只能任由付彦之再咬回去。   两人方才都喝了酒,唇齿缠绵间,酒气萦绕鼻端,又添醉意,等苏阮从迷蒙中回神,她已经由躺在付彦之腿上变成坐在他腿上了。   “……”   她呆了一瞬,感觉付彦之贴着自己脸颊的侧脸滚烫滚烫,呼出的气息也十分粗重,环抱腰间的手臂箍得紧紧的,显然是……。   “你要是……”苏阮伸手拉住未婚夫的衣襟,声音低低的,“想要,也不用,非得等到……”   付彦之一颤,退开些许,紧紧盯着苏阮的眼睛。   她脸颊绯红,连脖颈都透着粉,眼睛却亮晶晶地,映着他的影子,“反正……我也不怕你……始乱终弃。”   付彦之只觉脑中轰然一声,所有理智都几乎被她的话焚烧殆尽,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再次投入深吻之中。 第54章 姐夫 ...   忙了一天, 朱蕾和绿蕊挨着坐在廊下,听里面没动静,就都有点犯瞌睡。   “要不你回去歇歇, 叫青葵过来吧?”   朱蕾年纪大一点, 苏阮房里侍女一向以她为首, 绿蕊听了,也没异议,“行,那晚上我值夜。”   “行了,累了一天还值什么夜, 叫她们小的值吧。记得让青葵给夫人带一件大衫过来。”   绿蕊答应一声, 起身往后面去了。朱蕾掩面打个呵欠, 看一眼西边日头, 刚暗自嘀咕时候不早,街鼓就响了。   她猜着街鼓总得再响过两次,郎君才会走,就没动地方, 哪知第二波鼓声刚响起, 郎君就匆匆自厅中步出,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怎么了?朱蕾纳闷, 起身到门边, 试探着唤道:“夫人?”   她们夫人正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偷笑——刚刚付彦之发狠亲了苏阮一会儿,衣裙都扯松了,到了还是停下来, 十分忍耐地说:“还是留到新婚夜吧。”   两人错过多年,好容易重新聚首、定下婚约,能明媒正娶,付彦之想将一切甜美都留待新婚夜品尝的心思,苏阮很能明白。   不过,“那你倒是松开我呀。”   付彦之:“……”   他不但不想松,还又抱得更紧了些,直到街鼓响起,才如梦初醒一般跳起来,整整衣衫,丢下一句“我明日再来看你”就跑了。   苏阮被他这一番言行不一,逗得笑个不停,直到朱蕾进来,衣裳都还没整理好。   “进来吧。”正好她手上无力,干脆叫朱蕾进来帮她收拾,等青葵来了,再套上大衫,回卧房休息。   这一日苏阮实在累极,睡得也沉,第二日醒来时,天都大亮了。她懒洋洋起身,梳洗吃饭,刚坐下来听丽娘回报宴会的善后事宜,圣上的赏赐就到了。   来颁赏的是圣上身边第二号内监尹大敬,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要不是没有胡子,很难看出他其实是个内监。   “圣上说,这一箱西域来的珠宝玉石,是给夫人添妆的,您想造什么首饰,只管吩咐下官,下官保管在夫人婚期之前造好。”   “妾叩谢圣恩。”苏阮谢完圣上,又谢尹大敬,“辛苦公公了,请上座奉茶。”   “不叨扰夫人,下官还得去代国夫人府和郑国公府。”尹大敬笑着推辞,“圣上命下官顺便接两位小娘子入宫陪伴娘娘。”   这是昨日说好的,苏阮便没有留他,亲自送到垂花门外,尹大敬再三请她留步,最后说:“加封郑国公的诏令已经拟好,贵府喜事一件接着一件,下官服侍夫人的时候还多着,夫人千万不要客气。”   苏阮一听这话,笑得眉眼舒展:“借公公吉言,那我就不远送了。”   话是这么说,等尹大敬走了,她还是吩咐丽娘:“把上次打的那一对金麒麟送去尹府。”   这几个有权有势的内监在宫外都有宅邸,苏阮送他们东西,每次都是打发人直接送到府里去,既表示了心意,又不引人注意。   圣上这次给苏阮的赏赐极多,除了那一箱珠宝,还有几百匹绢、一盒子金饼、四样珍奇摆件。苏阮盯着下人们登记在册后,收入库房,付彦之就来了。   “同二郎谈了几句,出门晚了。”他解释。   苏阮好奇:“谈什么了?我瞧他最近转变很大。”   “谈了谈我刚进京时的经历。”   “怎么谈的?我也想听。”   这会儿日头正好,两人牵着手往园子里散步,付彦之犹豫了一下,才说:“主要是谈行卷投文,以及那时京中的风气。”   苏阮听这话似有深意,追问道:“那时风气一定与现在不同吧?”别说京中,十年过去,就是洪州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十年之前,盛世才隐隐成形,无论官民,衣食住行上,都崇尚简朴;而十年之后的现在,人们久处盛世,多多少少都养出一丝骄矜。   “嗯。”付彦之点点头,“那时梁相还在,虽说难免也有结党营私之事,但总体而言,还是唯才是举的。如今林相当政,除非向他投诚,否则,越是贤能,越无法出头。”   他点到即止,苏阮却明白根源还在圣上身上,她也不想多谈这个,就继续问薛谅,“二郎问你这个,是想去行卷了吗?”   付彦之回头看了一眼,见下人都离得远,左近也没有旁人,才低声道:“不是,他是有些失望……他心中的明君,不该听了几首颂圣诗就龙颜大悦、喜形于色。”   难怪付彦之从开始就不太想说,这话不仅刺了圣上,苏阮这个宴会主人,多少也觉得讪讪的,面上无光——毕竟那几个人是她引荐的。   “你别在意,年轻人嘛,总是愤世嫉俗一些。”付彦之捏捏苏阮的手,宽慰道。   “嗯。”   苏阮听完那一瞬,其实心中涌上许多为圣上解释的话语,但她随即意识到,那些话真说出来,反而会坐实圣上失去励精图治之心,如今只安于享乐的事实。   但人们对明君的要求,显然不是只开创盛世就行,还要将这盛世传到下一任皇帝手中,才叫善始善终。   以前苏阮从没想过这些,她对林相的反感,也只是单纯来自于林相总拿他们苏家当刀子使,直到这一刻,她突然有点担忧,“林相……不会做出什么祸国殃民的事吧?”   祸国殃民四个字,让付彦之愣了愣,才失笑道:“这四个字过于重了,林相才当政几个月,还不好说,慢慢看吧。”   这话说过没几日,林相就迎来他当政以来第一个挫折——圣上下诏给已故长子平王加谥号“襄”,并派人整修平襄王之墓——这显然是将同安郡王排除出储位候选了。   接着堪堪过了半月,圣上召集宰辅,终于决定立第三子宁王为太子,并在祭告天地太庙、太子正式迁入东宫后,飞速定下太子嫡长子衡阳郡王,同贵妃外甥女、即代国夫人第二女的婚事。   与林相的失意相比,苏家可以说是正春风得意,苏耀卿加封郑国公才一个月,就又迎来第二桩大喜事,郑国公府、代国夫人府自是贺客盈门,宴席不断。   代国夫人家郎君裴自敏,就是这时候带着大女儿回来的,与他同行而来的,还有两个不速之客。   “都……都瞪我做甚?”裴自敏见自家娘子、舅子,包括二姨都冲自己横眉冷对,忙解释,“我……我也不知你们同他们有恩怨……”   “你能知道什么?”苏铃第一个拍案骂人,“除了酒色,你还把别的事放在心上过吗?那群混账东西拦着我爹的棺木不让下葬,我最后都求到舅舅面前去了,你居然说你不知道?”   她越说越气,干脆起身过去,按着丈夫捶了几拳。   裴自敏自知理亏,不敢挣扎反抗,挨了几下才躲到苏耀卿旁边,争辩道:“那我听说回去重修祖坟,就以为你们和好了呢……”   “和好个屁!你们裴家要是敢拦着舅舅不让下葬,你能同他们和好?”   苏耀卿听着话越说越不对了,终于出声:“好了阿姐,左右堂兄已将人领走了,下次再敢来,你叫人打出去就是。”   苏耀学早就从苏耀卿府中搬走,自家租了宅子住。这次老家来的两个人,在苏铃这里一报来历,苏耀学就赶在他们姐弟兄妹翻脸之前,先将人哄走了。   苏阮插嘴问:“姐夫怎么同他们遇上的?”   “在东都下船,我看珍娘疲惫,就住了几日,这俩人找过来认亲,说是来投奔你们,我……”裴自敏“我”了半天,最后也没下文。   “怕是让人一哄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吧?”苏铃冷哼,“去洗了你那一身尘土再出去!”   今日府中还有客,既然人已经带走了,她不想再晾着客人,要收拾裴自敏,等客人散了,关起门来再收拾,也不迟。   苏阮却道:“等一下,姐夫回来,怎么都没提前打发人往家里说一声?早知你和珍娘今日到,我们将宴席延后两日多好!”   “就是,我不是同你说了,记得提前打发人回来吗?”苏铃也想起来了。   裴自敏结巴:“我……我忘了……”   苏铃:“……滚!”   裴自敏见她在气头上,不敢多话,麻溜滚了。   苏阮道:“阿姐去看看珍娘吧,我替你招呼客人。”   苏铃点点头,自往后堂去看长女,苏阮和苏耀卿一起出去,往宴客处走。   “他们俩定是故意在东都等着姐夫的,但他们怎会知道姐夫的行踪?”   “兴许是路上打听过吧。堂兄也只知道他们在路上,之前还说半月二十天就到,这都过了多久了?”苏耀卿道。   苏阮想不出他们能怎么打听到,只得先放下,去招呼客人,想等宴席结束,客人走了,再问裴自敏。   哪知道裴自敏沐浴更衣后,溜到席上,喝了几杯酒,忽然撒起酒疯,嚷嚷着要找奸夫。   今日宴饮,男女分席,付彦之也在前面帮着招呼客人,一见裴自敏发疯,忙先冲上去拉住他,说:“裴兄醉了,先去休息吧。”   “我没醉!”裴自敏用力挣扎,“薛大郎,咱们也算旧识,你告诉我,那奸夫是谁?在不在席上?”   裴耀卿见状,忙叫了几个男仆进来,帮着付彦之把裴自敏架出去。   裴自敏还不肯干休,大声嚷道:“那个奸夫你听着!别叫我逮到你,不然……”   付彦之不敢叫他再说,忙让男仆按住他的嘴,随便找了个地方把人关住。   这时候身在后面的苏铃得到消息,气得火冒三丈,当即找了亲信下人来:“你去把人给我绑了,堵住嘴,好好看着他!”   下人应声而去,与付彦之交接,付彦之回去,宴席很快也散了。   苏耀卿觉得丢脸,同付彦之说了一声,就叫着妻子走了。   闹成这样,苏阮也不好多留,劝了姐姐两句后,和付彦之走小门回府。   “看来那两个族人就是听说了大姐的事,知道姐夫不在京中,特意在东都等着的。但他们怎么敢挑拨姐夫?”   “兴许以为裴兄能做主吧?”   不打招呼突然回家,这显然是想捉奸的,却没想到家里有喜事,正大摆筵席——付彦之想起裴自敏的作为,忍不住皱了皱眉。   ——夫妻之间就算有什么事,也不该这么当众闹开,大家没脸。何况这是他们家女儿的大喜事,玉娘姓裴,又不是姓苏。   苏阮也皱着眉:“不行,我不放心,你跑一趟学堂兄家里,给他提个醒。”   话音刚落,苏铃身边的侍女就追上来叫她:“二娘留步,夫人发了狠,要提剑杀郎君呢,您快去劝劝吧!” 第55章 隐忧 ...   苏阮匆匆赶过去时, 苏铃手中宝剑已经被人夺下来,正指着裴自敏痛骂。   夺剑的是个青年男子,看起来在二十五岁上下, 貌甚斯文, 他提着剑站在苏铃身后, 见苏阮进来,躬身为礼,携剑退到一旁。   苏阮快步走到姐姐身边,见她已流了满脸泪,榻上捆着的裴自敏也涕泪横流, 不知是吓的, 还是怎么回事, 就拉着姐姐劝道:“阿姐消消气。”   苏铃拿帕子抹了一把脸, 哭道:“我消气有什么用?”   苏阮伸手揽住大姐后背,带着她往门外走,边走边说:“姐夫一时醉话罢了,没人会放在心上, 阿姐若为这事气坏了自己, 才真是不值得。而且我瞧这样子,姐夫定是受了人挑拨。”   她说这话时, 姐妹俩刚好走到门外, 里面裴自敏听见,忙发出声音,表示同意。   他不出声还可, 一出声,苏铃脾气又上来,转头骂道:“你嚎什么?你也是个人?玉娘将来是要嫁进皇家的,任谁怎么挑拨,也没有你这样当众闹的!我告诉你,裴自敏,我最多就忍你这一回,要是再有下次,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从哪儿来,给我滚回哪去!玉娘没有你这样的爹!”   骂完吩咐下人:“给我看好了,没我的话,不许给他松绑,也不许给他饭吃!”   府中下人早已知道谁才是当家人,闻声齐齐应是,苏阮眼尖,见提剑的那个青年,虽跟出来了,却远远站着,没有应声。   此时不是多问的时候,苏阮等苏铃发完脾气,扶着她回房,又瞧了瞧两个外甥女,好好安抚了一番。   苏铃冷静下来,让女儿们回去歇着,自己问苏阮:“你说有人挑拨,指的是蜀州来的那两个?”   “到底是谁,阿姐拷问一下这次随着姐夫回洪州的随从吧,他们一定清楚,也保不准,就是他们。”   苏阮原先确实怀疑蜀州来的族人,但这两人实在没道理这么做,比较起来,裴自敏身边的裴家下人,反倒更有动机。   苏铃听了就眯起眼睛:“没错,说不准他回去一趟,舅母又打发了什么人跟着来。”一提这个,她又来了斗志,立刻就叫人打水给她洗脸,叫把这一趟跟着裴自敏的亲信,全都提到前厅去,等她审问。   苏阮见没事了,告辞回府,卸了妆换了衣裳,叫过丽娘来问:“我方才去劝架,在阿姐身边见着个生面孔,你知不知道是谁?”   “是不是姓黄的?”   “我不知道姓什么,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斯斯文文的,能从阿姐手里抢下宝剑来呢!”   “那就是了。”那边府里这几日大宴小宴不断,丽娘也去帮过忙,“我听桂娘说过,这是他们府里的门客,好像叫黄正初,说是很有智谋,大娘很听他的劝。之前那个迟小郎君不依不饶,也是这位姓黄的去料理的。”   “是么?只是门客?”苏阮问。   丽娘笑了笑:“奴婢也多嘴问了一句,还吃了桂娘一记白眼,说这姓黄的,虽有智谋,但样貌平平,大娘看不上。不过大娘最近行事确实有章法多了。”   她这么一说,苏阮也反应过来,大姐近来确实有所改变,同苏贵妃也好、她也好,始终步调一致,上次她还惊奇过,原来是身后多了个智囊啊。   “那这人是怎么投到阿姐门下的?”   “这个不知道,夫人若想知道,等奴婢想办法打听打听。”   “算了,以后有机会,我自己问她吧。”   说完这事,苏阮打发了丽娘,早早休息,第二日上午,苏耀学和苏铃两边都有消息反馈回来。   “四兄问过了,这两个人指天誓日地说,绝不敢挑拨裴兄,不过他们确实是听说了代国夫人的事,知道裴兄不在京中,才在东都候着的。”付彦之喝了口水,将事情原委讲给苏阮听。   原来这次来的两个族人,都是蜀州苏氏族中比较精明的,也没有掺和过当年的事。但他们深知当年闹得有多凶,所以虽然上路了,心里却没底,很怕到了京中吃闭门羹。   到东都时,正好代国夫人的风流韵事正在流传,两人想办法打探了一番,听说不久之前代国夫人的郎君在东都大张旗鼓上船,回了洪州,走的时候还说回来就要做大官了。   两人算了算脚程,就踏踏实实在东都渡口等着,果然等到了裴自敏。   “蜀州老家竟还有这样的精明人。”苏阮冷笑。   这是苏家的事,付彦之不便多言,就接着转述苏耀学的话,“四兄说,这两人他会盯着,让你同焕扬兄放心。”   苏耀卿加封郑国公后,付彦之想把称呼从鸿胪卿改成国公,被苏耀卿开了个“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们阿阮了”的玩笑,就老老实实称呼他表字了。   苏阮还是相信苏耀学的,就点点头,刚要提起自己后来又去大姐那里的事,苏铃亲自过来了。   “还真叫你猜着了。”苏铃满脸疲惫,上了妆都掩不住,“舅母自己来不了,还非得伸只手过来管我的闲事……”   付彦之觉得自己留下不便,等她停顿,就插嘴:“我不打搅你们……”   “妹夫不用回避,你又不是外人。”苏铃摆摆手,阻止付彦之,“人我已经处置了,我来,就是想同你们商量,此事对玉娘,会不会有甚妨碍?”   苏阮先说:“应当不会,这门亲事看的又不是姐夫。”   苏铃还是心里没底,看向付彦之,想听听他的看法。   “阿阮说得对。亲事是圣上做的主,谁敢有二话?”   虽然付彦之对苏铃的行事作风,不敢苟同,但到苏家这份上,外人怎么看,早已不重要。而且东宫对这门婚事也是求之不得,谁都知道只要林相在位,东宫就不可能高枕无忧,废太子前车之鉴犹在,结下苏家这个强援,是东宫仅有的最佳选择。   但付彦之并不想把这个话说给苏铃听,免得她更加肆无忌惮。   果然仅这样说,苏铃仍有顾虑,她看一眼边上侍立的侍女们,苏阮示意人都出去,苏铃才压低声音问:“那以后呢?”   她终于开始想以后了,苏阮有些欣慰,“以后的路,得玉娘自己走,就像娘娘、你我,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她知道什么?”苏铃着急,“我可不想让她也去吃我和珍娘吃过的那些苦!”   “所以阿姐要开始教导玉娘了。”苏阮说完,突然感觉更不放心了,“不过阿姐对宫里那些事也不明白,这样吧,你进宫去求娘娘,派两个通晓事理的女官来教导玉娘。”   苏铃一拍手:“这主意好!我这就去。你不知道,昨夜玉娘和珍娘两个抱着哭了一夜,我这心啊……悬在半空,没有一刻能定下来。”   苏阮忙送她出去,顺便劝道:“孩子们小,担忧哭泣也是常事,你可得定住,她们都看着你呢!”   苏铃答应着走了,苏阮转头回去,刚想跟付彦之感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却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到嘴边的话就变成:“笑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觉着,你以后一定是个好母亲。”   苏阮脸一红,却没接话,默默走回付彦之身边坐下。   之前动情的时候,她也说过生孩子之类的话,但随着婚期临近,苏阮渐渐又生出一丝隐忧——万一她不能生呢?   同张敏中成婚五年多,后来他虽然另有侍妾,但也没冷落苏阮到根本不同房的地步,她却始终没有怀过孕——从前因为其他侍妾也没生下一男半女来,她和丽娘说起来,还觉得八成是张敏中的问题,但现今有了这遗腹子的事,苏阮便渐渐怀疑起自己来。   “怎么了?”付彦之察觉她情绪不对,忙拉起苏阮的手询问。   “没什么……”苏阮随口答了一句,她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也就罢了,没必要说出来,俩人一起琢磨这没有结果的事。   付彦之却看出明明是有事,“不是说好了,不管什么事,都一起分担么?”   他这样追问,苏阮没办法,只得说:“我突然有点担心,万一……我做不了母亲呢?”   付彦之愣了愣,接着才想起苏阮没生育过,“要这么说的话,”他皱起眉来,“以后子女上,咱们还是随缘吧。”   苏阮:“?”   “孙氏也没生育过。”付彦之坦然道。   “可她不是因为服丹药……”苏阮话说一半,陡然想起这事她是从丽娘那儿听来的,立刻住嘴不说了。   付彦之惊讶:“你怎么知道?”   “呃……是刘全禄从罗海那儿听说的……”   看苏阮神色有点尴尬,付彦之就说:“也没什么,孙氏确实笃信道家仙术,不过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服丹药的。”   既然说起来了,苏阮难免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挺好的人。”付彦之神色认真,“仁厚宽和、乐善好施,就是总觉得人世多苦,真正的逍遥,只有脱离人世才能得到。”   这种想法,见仁见智,苏阮不好评判,只问:“那她待你好吗?”   付彦之张了张口,又瞧瞧苏阮,似乎不知如何启齿。   苏阮就笑了:“怎么?怕我嫉妒?”话说完,她反应过来,“看来是不错。”要是不好,他没必要隐瞒,肯定就直说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还真有点酸酸的。   付彦之一见她的样子,就知她在想什么,忍不住笑起来:“其实我同她谈过你。”   苏阮脸色顿时一变。 第56章 待嫁 ...   付彦之见她变了脸色, 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阮拍开他伸过来的手,“那是怎样?”   付彦之见她板着一张小脸,十分在意的样子, 忍着笑解释:“我们没有谈你本人——你知道我的, 除了什么都知道的母亲, 我不可能同任何人谈起你。”   苏阮想了想,以他的性情,确实不像是会同人说起少年情/事的人,脸色就缓和了些,“那你自己说的……”   “她看我总郁郁不乐, 开导过我。”付彦之眸光悠远, 露出几分追忆之色, “孙氏与别人不同, 她没劝过我放下,反而说,人活着总该有点执念,才活得有滋味。”   他没提过苏阮其人如何, 也没讲过两人因何分离, 孙氏也并不追问细节,她言语中透出的观点, 付彦之现在回想起来, 无非是叫他正视自己内心。   “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付彦之解释完之后,总结道,“但也许, 就是因为将一切看得太透彻了,她才对人世毫无留恋。”   苏阮不知说什么好,就伸出手握住付彦之的手。   付彦之反手握紧,笑问:“心里不酸了吧?”   “谁酸了?”   苏阮恼怒,往回抽手,付彦之不松手,人却顺势倒过去,直接将她圈在怀里。   “好,没酸没酸。”他声音里都带着笑意,“阿阮,对我来说,你此时此刻就在我怀中,比什么都更让我满足。”   苏阮本来正作势挣扎,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没了挣扎的心思,还往他怀里靠了靠。   “我当然想同你一起孕育子女,但若老天不肯给,就我们两个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付彦之和苏阮脸贴着脸,轻声细语说话,“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也可以过继一个,就不要担心这个了,好么?”   苏阮心里又酸又甜,半晌才带着鼻音答应:“好。”   怎么可能不好呢?能有今日,她其实也已知足。只是人嘛,难免贪心,一山望着一山高,既如愿结为夫妻,自然想给他生儿育女。   事后丽娘听说此事,却道:“呸呸呸,才不是我们夫人不能生,那什么遗腹子,还不定是谁家孩子呢!夫人趁早别自寻烦恼,乳娘我都寻着了。”   “……你这性子也太急了吧?”苏阮失笑,“从哪找的?”   “前头门房毛贵田的娘子怀胎六个月了,她样貌端正白净,人也老实厚道,给小郎君做乳娘,最合适不过。”   “行吧,你先看着。”苏阮笑个不停,“真是,比我还心急。”   她虽觉丽娘这一番作为好笑,却也真的被她笃定态度感染,不再担心自己生不出了。   当然,婚期临近,苏阮也没什么空闲再担心这些——圣上赐了一套褕翟给苏阮做嫁衣,这套礼服有些宽大,得紧着修改。   付彦之那边,圣上虽没有给他实职,却将他正五品散官的官阶恢复了,这样亲迎时,他就可以穿绯袍迎娶苏阮。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八,到二十七这日万事俱备,苏阮带着嫁妆嫁衣搬到苏耀卿府中,准备明日从这里出嫁。   久不出门的四叔苏知让,也终于同四婶一起,出现在郑国公府,给苏阮添妆。   “前两日我进宫见娘娘,娘娘还问起四叔怎么样了,说叫邵公公去探望,四叔不肯见。”苏阮说道。   苏知让年纪其实不大,胡须却已斑白,面容也显苍老,他听了苏阮的话,淡淡答道:“年老多病,没什么好探望的,万一过给宫中贵人,就不好了。”   四婶接话:“你叫娘娘不用操心,我们都好。娘娘近来可好?”   “娘娘很好,圣上接了太子家的七郎,养在娘娘膝下,那孩子聪明乖巧,娘娘很喜欢。”苏阮拣着高兴的事儿说给四婶听。   “那就好。咱们女子,一辈子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膝下再有个孩儿热闹着,还有什么别的可求?”四婶说着拉住苏阮的手,“二娘也一样,以后好好过日子。”   苏阮点头答应,旁边苏耀学听了这话,却心中一动,“堂叔堂婶年纪大了,身边只有下人,我们做晚辈的,总是不太放心,要不,过继个嗣子如何?”   苏知让摆摆手:“不用,我们这把年纪,小的养不大,大的养不熟,算了吧。”   苏阮瞧了瞧四婶脸色,笑道:“四叔也不问问四婶?”四婶身体看着比四叔好得多,将来四叔先去,剩下四婶,总是有个依靠为好。   果然四婶另有想法:“那就养不大不小的呗。”   苏知让惊讶:“你……”   “原来我提过,你总不同意,现在孩子们都在,你让他们评评理,我想养个嗣子,怎么就不行?”   四婶说着,目光看向苏耀卿,等他表态。   苏耀卿见四叔皱眉不语,就问四婶:“侄儿听四婶的意思,是心中已有人选了么?”   四婶点点头:“你大伯家里的六郎,我看就不错。”   苏阮大伯一共有六个儿子,六郎是最小的,好像才十三四岁,且不是伯娘亲生的。苏阮与梅娘偶尔有往来,梅娘总提她前面几个兄弟,却从来不提这个六郎,所以苏阮并不太了解。   “六郎?”苏耀卿也不知道,就看向苏耀学。   苏耀学摇头,四婶看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就是一叹:“不怪你们不知道,这孩子命苦,生母是个婢女,生下他,就被你们伯娘给卖了。你们大伯什么样人,你们都知道……”   “说什么呢?”苏知让忍不住打断妻子,“明日是二娘的好日子,你说这些做甚?”   “好,旧事不说。总之,这孩子能长到这么大不容易,我看他可怜,想收养了做嗣子,以后给我们俩承继香火。”   苏阮是没什么意见,“就怕伯娘不肯。”她有五个亲儿子,好多个孙子,这等好事,哪肯让给庶子?   四婶却道:“无妨,我不怕她。再说,圣上许了我们另立小宗,大郎才是族长,只要大郎点头,她不敢多嘴。”   苏耀卿道:“只要四叔四婶愿意,侄儿自无二话。”   苏知让和妻子对视一眼,又摆摆手:“罢了,我不管,你自己做主。”   四婶便一笑道:“多谢郎君成全。”又同苏耀卿说,“那等办完二娘的婚事,我把你伯娘和六郎叫去,再叫着你,一块把这事说了,等明年春你们回去祭祖,也带着六郎一起。”   苏耀卿自是满口答应,等送走他们夫妇和苏耀学,回去时,就和苏阮感叹:“四婶真有决断。”   “是啊。我看四婶的样子,此事应该是早就打算好了,只不过……”得等废太子的风波彻底过去,才好找苏耀卿来办。   苏耀卿也明白这一节,接话说:“如此也省了娘娘一份操心。”   苏贵妃在四叔四婶膝下养了好几年,情分其实不浅,只碍于废太子那一节,不好多亲近。如今新太子都已入住东宫,和苏铃做了亲家,四叔四婶那边,就算明面上还是不亲近,为两位长辈打算一下将来,圣上总不会再介意。   就连苏阮都觉得少了一份心事,婚礼前一晚,竟然睡得不错。   然而早上醒来,外面天却灰灰的,“是阴天吗?”她问朱蕾。   “下雪呢。”朱蕾一边服侍夫人穿衣,一边答话,“夜里就开始下,这会儿下得正大。”   “昨日大雪节气没下雪,怎么就赶到今日下了?”旁边绿蕊插嘴。   朱蕾怕夫人因天气不快,忙说:“这都下了好几个时辰了,没准儿午后就停了,不碍的。”   两个侍女的心思,苏阮一看就明白,遂笑道:“瑞雪兆丰年,挺好的。”   房内气氛于是又欢快起来,苏阮穿好衣服,梳妆好了,出去和兄嫂一家吃过早饭,苏铃一家先到了。   “珍娘呢?”苏阮看苏铃身边只有三个孩子,难免要问。   “不肯来,说没脸见亲戚。”苏铃脸上都是怒气,“我怎么就生了个这么懦弱的……”   玉娘忙拉住母亲,不叫她说完,“阿娘,这话叫阿姐听见,又该当真了。”   苏铃眼睛一瞪:“谁敢说给她听?”   苏阮笑道:“瞧你,明明心疼孩子,说话总是这样,要我说,珍娘胆小,也是叫你吓的。”   苏铃悻悻然在她旁边坐下,崔氏道:“大姑二姑说话吧,我带外甥们去玩,汯儿沣儿说要堆雪人呢。”   两个男孩一听说堆雪人,都兴奋起来,立刻跟着舅母走了。   苏阮叫玉娘也坐到自己旁边,拉着她刚说了几句,大房伯娘和梅娘等人也来了,接着是苏耀学一家——在他家寄住的两个族人倒也想来,但苏耀卿放过话,蜀州来的决不许进门,连礼都不收,那两人到底没敢来讨嫌。   自家亲戚坐着说了会儿话,客人们陆续登门,看时辰差不多了,苏阮就回房梳妆穿礼服。   苏阮虽是第二次嫁人,前次却无论如何不能与今次作比。作为一品国夫人,苏阮不但要身穿繁复的褕翟,发上还要戴花冠加一对博鬓,全副穿戴完毕后,便只能端坐着给女宾们观赏了。   永嘉公主来了,见到她这样,便偷笑:“我便是为这个,也绝不肯再嫁人,太辛苦了!”   公主们到来,其余女客便都回避去了厅中就座。苏铃与永嘉公主玩得熟了,又见没有外人,就调侃道:“可不是,还是公主如今这样好,随时想换新郎就换了……”   永嘉公主立刻扑上来挡苏铃的嘴,其他几个公主都嘻嘻哈哈地笑,苏阮看永嘉公主没恼,知道她们大概常一起玩,百无禁忌了,就笑道:“也别这么说,我瞧着咱们公主挺长情的。”   “还是徐国夫人说话公道。”永嘉公主放开苏铃,斜眼瞧她,“若说随时换新郎,我可比不上代国夫人……”   大伙对这话都很感兴趣,连苏阮都问:“是吗?我阿姐有新欢了?我怎么不知道?”   永嘉公主作势要说,这回换苏铃拦她了,“好了好了,今日是二娘的喜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其他人都不依,苏铃忙拉着永嘉公主,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好吧,暂且不说了,过些日子,我设赏梅宴,谁来了我告诉谁。”永嘉公主笑嘻嘻地看了一圈,最后落到苏阮面上,“夫人别只顾着同新郎缠绵,也来瞧我们一瞧。”   苏阮笑着答应,外面忽有人说:“雪停了。”   大家纷纷往外看,果然见雪已停了,天也黑下来,有人匆匆忙忙往这里奔,喜气洋洋地传话:“新郎来叫门啦!” 第57章 良辰 ...   室内一时更加热闹, 苏阮深吸口气,终于感觉到一丝紧张。   她和付彦之已经有三日没见了,临近婚期, 付家那边设宴招待亲朋, 新郎总得陪着。而且再不避嫌, 眼看成亲了,未婚夫妻也不好多见。   还真有点想念他呢,苏阮心中刚浮现这个念头,苏铃就起身说:“你们坐,我得去难为难为新郎。”   “阿姐!”苏阮瞪眼叫她。   公主们听见, 全都笑了, “徐国夫人舍不得呢, 代国夫人高抬贵手吧!”“是啊是啊, 难得他们情投意合,代国夫人就别去了吧?”   苏铃也笑:“那可不行,不难为难为他,怎么知道娶妻不易?”又对苏阮说, “你放心, 打不跑的。”说完就在一片哄笑声中走了。   苏阮无奈,只得耐心等着, 幸好崔氏明白她的心情, 安排了人时时传话。   “大门开了,新郎进来了。”   “到正堂了,正作诗呢!新郎文采好, 满堂称赞。”   “堂门开了,新郎往闺房来啦!”   苏阮心里砰砰直跳,这时女宾们也都涌到她院子里,关好院门,嘻嘻哈哈地,继续难为新郎和随他前来迎亲的傧相们。   房中院内院外,一时喧闹至极,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喧闹中,苏阮还是听见了付彦之的声音。他嗓子听起来略有些哑,大概在前面没少受难为、说了不少好话,这会儿却仍不肯降低音调,正大声念着催妆诗。   外面欢闹了好一阵,崔氏和苏铃才一同进来,扶起苏阮,叫外面开门,送新妇去堂中行奠雁礼。   新郎和傧相们呼啦啦去了堂中等候,待苏阮扶着姐姐嫂嫂的手进去时,堂中已垂挂好帐幔,将新郎拦在了那边。   虽然如此,知道付彦之就在帐幔那头,苏阮心也安定了不少。   她缓步进去帐内,面南背北坐在放好的马鞍上,嘴角含笑,看着帐子那边扔过一只雁来,这边候着的人眼疾手快,抖开红罗一把将雁裹好,又熟练地缠住雁嘴、不让它叫。   接着新郎出声请求撤障,此时四叔四婶、还有苏耀卿夫妇都在堂中上座——苏阮父母不在了,婚礼便由兄嫂主持,他们都不想再难为付彦之,所以很快就叫撤了帷帐,请新郎进来。   付彦之红袍黑靴,神采奕奕地大步进来,到苏阮面前跪下,将大雁放到她面前,脸上全程带笑。   苏阮脸上本来还算含蓄的笑,在看到他这一刻,也不知不觉扩大。   一对新人照面之后相对傻笑,顿时就把堂上观礼的女家客人都逗笑了。   付彦之在笑声中扶起苏阮,二人一起走向苏耀卿夫妻,苏耀卿和崔氏按例说了“戒之敬之”“勉之敬之”的话,新婚夫妻便拜别兄嫂出门。   此时夜幕降临,天又阴着,便格外黑些,好在圣上早安排了金吾卫沿途清雪护送,他们点起火把来,将坊外大街照得通明如昼,婚车一路顺顺利利到了永乐坊。   苏阮以团扇遮面,扶着侍女的手下车,踏着毡席一路进到新房,新婚夫妇相对行礼,之后坐帐去扇,吃同牢盘、饮合卺酒。   另有人用五色丝棉将新婚夫妇的脚趾系在一起,表示从此两心相系。接着新郎摘冠冕、去礼服,苏阮这边也拆了花冠发饰,与付彦之梳头合发——繁琐的婚礼仪式,到此终于全部行完。   亲友傧相都退了出去,侍女们放了帷帐,也悄然退下,留新婚夫妇独处。   “你累不累?”   二人异口同声,问完不由相视一笑,又齐声道:“不累。”   付彦之笑着解开发上的结和脚趾,将枕头摆好,让苏阮躺下歇歇,自己起来去倒了两盏温水回来,又问苏阮饿不饿。   “不饿,朱蕾随身带着点心,我方才在车上还吃了呢。”   付彦之:“……在车上你还吃点心了?”   苏阮喝了半盏水,瞪着眼睛问:“对呀,怎么?”   付彦之接过她手中杯盏,放到旁边案上,接着转回身按住苏阮,说:“没怎么,我尝尝什么点心。”   苏阮低笑一声,环抱住她的新郎,任他索取品尝。   良辰既至,鱼水相逢,一对有情人再无顾忌。   窗外北风吹雪,室内烛影摇曳,苏阮彷佛去了什么无上妙境,只觉身心都无比愉悦,半句话都懒得说。   付彦之紧紧抱着她,发出满足的喟叹,除此之外,竟也说不出一言半语。   良久之后,就在他们都以为对方睡着了的时候,帐内突然“咕噜”一声。   苏阮“噗”一声笑出来,“你饿了?”   付彦之:“……”干脆闭上了眼睛。   “你要是睡的着,就继续装。”苏阮侧了个身,笑看着新婚夫君,“反正我不饿。”   付彦之只得睁开眼,起身套上衣服,本打算找点点心垫肚子算了,苏阮却跟着披衣起来,扬声叫人。   “朱蕾,有没有什么吃的,给郎君端来。”   “有包好的馉饳,一煮就得,郎君稍候。”朱蕾说着出去吩咐。   绿蕊见两位主人都起来了,就打了盆温水进来,帮夫人卸妆。苏阮看见,直接叫她多打点水,去了隔壁,等她收拾好自己回来时,两碗馉饳已经放在食案上。   “来,一起吃点。”付彦之招招手。   苏阮闻见香味,也有点饿,就过去坐下,与他边吃边闲聊。   “明日怎么安排?”   “叔祖父会带着付家族人过来认亲,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去光福坊。”   “嗯。对了,后日回门,娘娘叫我们先进宫去拜谢圣上,然后再去阿兄那里。”   “我知道,尹公公来过。”   “来说官职的事么?”   付彦之点头:“圣上还有赏赐。”   两人说着话,很快把一碗馉饳吃完,漱了口,却不好直接入睡,便躺在睡榻上继续闲聊。   “你们到院外催妆时,我好像瞧见宋御史了,他娘子有来吗?”   “来了。”付彦之仔细回想了一下,本想告诉苏阮哪个是,但他很快放弃,“迎你回来后,我就没留意旁人,不知道当时嫂嫂在不在新房中。”   苏阮偷笑,付彦之点点她鼻尖,笑道:“过几日请他们夫妻来,再认识吧。过了年,恐怕宋子高就要外任了。”   “去哪?”   “大约是往河南道去。他这些日子总蹦跶着刺林相的心,林相也快忍不了他了。”   “为什么事刺林相?”   “林相给圣上推举了户部郎中杨刚,此人为讨好圣上,巧立名目,加征百姓赋税,搞得内外怨声载道,宋子高身为监察御史,自是要上奏弹劾的。”   “那圣上怎么说?”   付彦之一叹:“圣上估计都没看见这封奏疏。”这里面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也不适合新婚之夜说,所以他很快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好几日没见,你都做什么了?”   苏阮往他怀里蜷了蜷,顺着他答:“打点嫁妆,招呼亲友……哎,对了,我四叔终于想开,要过继嗣子了。”她把昨日的事同付彦之说了一遍,“以后他们二老有了依靠,我们也放心多了。”   付彦之对苏家上一辈的事不太了解,如今已经成亲,自是要问个究竟的。   “我大伯是祖父原配妻子生的,我亲祖母是继室,四叔呢,是祖母身边侍女生的。早年祖父还在的时候,因他做着官,家里也算殷实,大伯进京应考时,就带了不少钱财,后来他得到伯娘家里赏识,许了亲事,祖父祖母又出了一笔聘礼。”   这么两次下来,家里还要供着另两个儿子读书成家,积蓄渐渐就空了。   “我爹娘的婚事,是在祖父致仕前结的,但我听我娘说,她嫁过去时,家里已有些入不敷出。大伯在京里已选了官,却很少给家里写信,更别说回馈钱财、奉养父母。后来我爹进京的遭遇,我也同你说过一些。”   付彦之点点头,又问:“那四叔入仕,全靠自己吗?”   “他其实也是靠了四婶家里。我四婶是个很有决断的女子,当初她是自己看中我四叔的为人,说服父母下嫁的。后来帮着四叔入仕,还抚养过娘娘,说起来,真算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那六郎是怎么回事?”   “详情我也不知,除了梅娘,我不爱搭理大房的人。阿兄阿姐两个,更不用提,你别瞧我阿兄一副温和谦逊样子,谁得罪过他,他都记在心里,绝不肯原谅的。”   付彦之笑起来:“幸好我没得罪过他。”   “何止啊,他总在我面前夸你呢!说起来,我们家这几个人,都不容易讨好,但没一个说你不好的,你是怎么做到的?”苏阮对这点一直有点想不通,就撑起身子,抬头看向付彦之,等他回答。   付彦之眨眨眼:“难道不是我本来就好么?”   “呸!”苏阮笑着躺回去,“自吹自擂。”   “我怎么自吹自擂了?”付彦之往后让了让,低头瞧她,露出一脸无辜,“明明是你说的。”   “我可没说,是他们夸你。”   “难道你觉着我不好?”   苏阮低笑两声:“不好,坏得紧。”   付彦之翻身压住新婚娇妻:“这我可得好好问问了,我哪儿不好?哪儿坏得紧了?嗯?”   他话问得多,却不给人答的机会,不一会儿就带着苏阮重游妙境去了。 第58章 新婚 ...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就是格外得冷,北风卷起雪粒呼啸而过,彷佛一头变幻无穷的白色巨兽。   苏阮和付彦之坐在车上, 手里捧着手炉, 掀起帘帷一角边看边惊叹:“这雪竟也跟尘沙似的, 风一吹沙沙作响,打在脸上也挺痛的吧?”   他们在家里见过付氏族人后,就直接登车往光福坊去,苏阮自己只稍微感受了一下寒风刺骨,并没体会到雪粒打脸是什么感觉。   “嗯, 所以早起上朝或者去官署的人, 都会穿蓑衣戴斗笠, 以挡风雪。”   这说的自然是家里没有犊车的官员, 苏阮放下帘帷,缩回手来取暖,“希望过了冬天,圣上再叫你回去。”   付彦之笑了笑:“放心吧, 我看最快也得明年春。”   “我怎么瞧着, 你也不太想回朝呢?”   付彦之侧头凑近她耳边,低声说:“别说回朝, 我现在连家门都不想出。”   苏阮耳根一热, 悄悄伸手掐了他一把。   跟车的朱蕾绿蕊两个,都紧靠车门,眼睛只盯着帘帷, 权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   好在光福坊挨着永乐坊,穿过坊外大街,直接就进坊门,他们很快到了薛家。   新婚夫妇携手进门,拜过翁姑,见了小叔,苏阮将礼物奉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给阿翁阿姑做了衣裳,我手笨,做得不好,还请阿翁阿姑多担待。”   卢氏接过礼物瞧了一眼,满脸是笑,“已做得很好了。外面冷吧,快坐下喝杯热茶。”   薛湜作为继父,更不会说什么,只问了几句方才见付家亲戚的经过。   一家人围坐说了会儿话,又一起吃了饭,卢氏看天气不好,催着他们早些回去,“以后想说话,有的是功夫,昨日折腾一天,你们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苏阮提起晨昏定省的事,卢氏一听开头就打断了,“不用闹这些虚礼,这天寒地冻的,奔波什么?亲热不在这上头,你们几时有空,天儿也好,再来就行。”   “那要不,等腊月里,我们过来住些日子,正好新年一起守岁。”虽然没事先商量过,但苏阮知道,她若提起这个,付彦之同薛家一家肯定都高兴。   果然,她这么一说,不光卢氏和付彦之面露惊喜,连薛湜都频频颔首说好。   一家人喜气洋洋作别,等车子驶出薛家,付彦之就握住苏阮的手,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其实苏阮知道,这事未必只有她才想得到,只是别人碍于她如今的身份,不好开口,只有她主动提出,才是皆大欢喜。   所以她便笑答:“这算什么周到,不是应该的么?”   “我现在觉着,应该的事,有时候才是最难做到的。”付彦之分开妻子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我何其有幸,能娶到夫人你啊!”   苏阮被他逗笑:“你从哪儿学的这贫嘴?”   付彦之却一本正经:“这怎么是贫嘴?这可是为夫的肺腑之言!”   “你的肺腑之言,就这么一句?”   “那可多着呢。”付彦之扳着苏阮指头数,“我们阿阮,第一貌若天仙,第二聪慧过人,第三品行高贵……”   苏阮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把手指一收,嗔道:“你这叫肺腑之言?花言巧语还差不多!”   “这就叫花言巧语了么?”付彦之笑着摇头,“可见夫人你没听过真正的花言巧语。”   苏阮饶有兴味:“那么敢问郎君,什么才是真正的花言巧语?”   “比方说,一个人只有中人之姿,我夸她貌若天仙,那就是花言巧语了。”   “夸的谁呀?”苏阮飞快问道。   付彦之:“……”   苏阮脸上还是一副饶有兴味的笑,付彦之无奈道:“比方说。”   苏阮点头:“比方说,谁呀?”   付彦之:“……”   朱蕾绿蕊两个已经忍不住,都面朝着车门颤抖起来。   事已至此,付彦之只能厚着脸皮说:“并没有谁,貌若天仙这个词,为夫只在夫人身上用过。”   苏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点评道:“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的新郎无言以对,幸好这时已经到家,他跟在两个侍女后面下车,然后转回头扶着苏阮下来,指指屋顶说:“你瞧。”   苏阮抬头看去,见一片薄薄霞光照在屋顶积雪之上,雪光晶莹艳丽,是她没见过的美。而屋檐之下的室内,已经亮起了灯,淡淡橘光透窗而出,让人一看就觉温暖无比。   “真好。”她低声感叹,突然就对这个只睡过一晚的屋子,生出一分家的感觉。   两人携手进去,脱了皮毛衣裳,各自喝了一碗热汤,就依偎在一起说话。   “我刚进京的时候,进士科还是秋季开考,到第二年春放榜。所以那年冬天,我已考完,每日就跟着宋家的人到处游猎宴饮,我同宋子高也是那时熟悉起来的。”   “你们不是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么?怎么转变的?”   “有一次宴饮,我们比投壶,我赢了他,他不服气,又要跟我拼酒,我虽不如他酒量好,却会装,直到他先喝醉躺倒,我才跟着倒下入睡。他不知为何,就觉得同我对了脾气……”   付彦之说着笑了笑,“之后做什么都喜欢叫着我,我又不像旁人,会同他争抢美人,他就更乐意找我了。”   苏阮点评:“你们男子之间的友情,来得真是莫名其妙。”   “其实还是看脾气是否相投。宋子高虽然看起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骨子里却是个最仁义不过的人,忠孝二字,他是看得很重的。”   “同家教有关吧。”苏阮猜测。   “是啊,宋家家风便是如此。只可惜宋公……”付彦之说着轻轻一叹。   苏阮猜着,他大概是想说可惜宋景亮没能同圣上善始善终,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就劝慰道:“以宋公政绩,来日必青史留名,不算可惜。”   “也对。世事哪有十全十美、尽如人意的?立下赫赫战功、位极人臣如卫青,死后卫氏尚有巫蛊之祸……”   “快别提这个了。”苏阮笑着掩住付彦之的嘴,“你自个为的什么免官,忘了不成?”   付彦之顺势亲了亲她掌心,笑道:“夫人教训的是。”   苏阮听他又拿今上比了汉武,心知他对朝中风气走向并不乐观,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点,对起复一事并不热衷。   这件事本来就要等机会,急不得,苏阮就也没急着劝他,只说:“那等咱们搬回亲仁坊,就请宋子高夫妇来做客吧?”   “好啊,你想什么时候搬?”   “你的东西收拾了吗?”   “没有,不过我日常用品不多,很容易收拾。不着急用的,先放着就行,用的时候再回来拿也不迟。”   “那明日我们就直接回那边吧,我觉着那边屋子更暖和。”   “好,听你的。”   看着时间还早,两人索性起身,叫上侍女们去收拾付彦之的日常用品。   苏阮亲自帮他整理书房,顺便还夸他两句,“你这字写得越发有筋骨了。”   “那是早前写的,有些日子没练字了。”   “以后我们一起练字吧?时间长了不拿笔,手都生了。”苏阮卷起他写的字,绑好了放入箱中时,看见箱底有个系着口的布袋,她顺手拿起来,打开想看看是什么,却在看清之后,愣在当场。   “好啊,正好我们互相……”付彦之捧着几卷画走过来,看见苏阮手中拿着半截竹箫,忙停了话头,放下画卷,解释道,“阿阮,这……”   苏阮回过神,将袋中另外半截竹箫也取出来,低声说:“你还留着。”   “嗯。”付彦之伸手过去,却一时不知该握她的手,还是竹箫。   那两截竹箫一直压在箱底,上面遍布霉斑、裂痕,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付彦之犹豫一瞬后,就接过竹箫,转头丢在了火盆里。   “啊,怎么就烧了?”苏阮有点吃惊。   “原就是忘了丢而已。”付彦之拉过她的手,“来,先去洗洗手。”   苏阮听话地洗了手,才说:“我以为……当日就丢了的。”   付彦之笑了笑:“我那时想着,一定要带到京城来,好激励自己……不过考中之后,我就觉得没意思了。”   睹物难免思人,但真要丢了毁了,他又狠不下心,只好包起来压箱底,没想到今日竟翻了出来。   苏阮看一眼火盆,竹箫已被炭火点燃,又觉可惜,“不该烧的,竹箫又没错。”   “虽然没错,到底损毁了,留着无用。你若是想要,等我再给你做一个。”付彦之顺口说完,又想起来,“我糊涂了,做它干什么,待我学会箜篌,演奏给你听。”   苏阮被他提醒,想起那日说的傻话,自己也笑了,“你真去学了吗?我没看见你这儿有箜篌啊!”   “我同那个乐师学过两次,不过,这几日事多,都没能去找他。”   “算了吧,原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有这空闲,咱们还是读书练字得好。”   付彦之便揽住她的腰,笑道:“好,都听你的。”又凑近她耳边补充,“只有生产这一件,请恕为夫无能无力。”   苏阮:“……” 第59章 回门 ...   让两截竹箫打了个岔, 苏阮晚上就梦见了张敏中。   梦中还是在洪州旧宅后院,张敏中忽然出现,夺了那支竹箫, 要去找薛彦。苏阮愣了愣, 想起此后十年的追悔莫及, 突然鼓起勇气,冲上去抢回竹箫。   “不管何人所赠,现在这是我的东西,任谁也不能不问自取!”   这话说得十分铿锵有力,以致于话一落地, 苏阮就醒了过来。   帐外天色微明, 有风声隐约传来, 苏阮眨眨眼, 清醒了些,目光落在身侧男人脸上。   他睡得正熟,呼吸匀长,神情松弛, 浓密睫毛搭在下眼睑上, 可爱极了。   苏阮忍不住抬起头,悄悄在他眼角亲了亲。   被亲的人有所知觉, 眼睫毛动了动, 睁开一双迷蒙的眼。   偷亲那位已飞速躺回去闭上了眼。   付彦之没察觉她的小动作,伸手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又拉紧被子, 打算再眯一会儿。   苏阮却已没有睡意,她眼睛正好对着付彦之脖颈,就伸出手,戳了戳男人凸起的喉结。   “醒了?”付彦之嗓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和一点点笑意。   苏阮头向后仰,笑眯眯看着新婚夫君,“你也醒了?”   付彦之凑过去亲了亲她额头,“时辰还早,再躺一会儿。”   “嗯。”苏阮答应一声,想起自己的梦,就问他,“你说,如果我当日拦住了张敏中,会怎样?”   付彦之呆了呆,想象不出,“不知道。”他老实回答,“不过,可能不会那么快就中进士,也许要考好几年,现在还是个七八品官,根本入不了徐国夫人的眼。”   苏阮斜了他一眼:“那也很可能,我根本就没和张敏中成亲,婚事作罢……”   付彦之不等她说完就接道:“正好我没考中,听见这个消息,驰马回洪州找你,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   话说完,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外间守着的侍女们听见,便出声问:“郎君、夫人要起身么?”   “什么时辰了?”苏阮忍着笑,问了一句。   “卯时三刻。”   “起来吧,”苏阮小声跟付彦之说,“把昨晚收拾的东西理一理,叫他们先送过去。”   “等下。”付彦之拉住欲起身的妻子,在她透着红润的脸上又亲了一下,问,“咱们现在不好么?怎么还想如果怎样的事?”   苏阮可不想跟他说新婚第二晚就梦见前夫,尽管这梦是因竹箫而来,“我就随口一说。”她笑着亲亲付彦之,“就是因为现在很好,才有闲心想那些如果呀!”   付彦之喜欢这个说法,抱住妻子又缠绵了一会儿,才起身穿衣。   两人起来吃过饭,将日常要用的东西装车,打发人送回徐国夫人府,看着时辰已过辰时中,就收拾好了,登车去往宫中。   今日是休沐日,圣上同苏贵妃吃过早饭,正等着他们呢,所以二人很快就被引进东内蓬莱宫,面见圣上和苏贵妃。   因是新婚,苏阮衣裙颜色都较往日鲜艳,圣上见了,难免多看几眼。   还问苏贵妃:“三娘,你觉不觉着,他们带了阵春风进来?”   苏贵妃很捧场,笑道:“可不是,我恍惚以为桃花开了呢!”   新婚夫妇都陪笑不语,圣上又说:“可见我这个媒做得好,不然他还宁死不结这门婚事呢!”   付彦之:“……”   苏贵妃嗔道:“圣上说什么呢?大喜的事,不许说这话!”   “这是付子美的原话啊!”圣上满脸无辜。   苏贵妃瞧他这样,知道必是心里又酸了,不过这话原本确实是付彦之说的,虽然她现在已经气消,当时却真的不满过,就看了看付彦之,没吭声。   付彦之是臣子,苏阮度着他这时候也不好开口,遂笑道:“是啊,要不是圣上点醒,只怕我们现在还糊里糊涂地怨恨彼此。”   她说着向圣上欠身行礼,“多赖圣上做主,我们二人才有今日。”   付彦之跟着行礼,道:“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两人妇唱夫随,圣上瞧着心里更酸了,就说:“你们姐妹说话吧。”叫付彦之陪他去前殿下棋。   等这君臣二人走了,苏贵妃拉着苏阮进内殿,先悄声说:“闻见酸味没?”   苏阮没明白:“什么酸味?”   “圣上。”苏贵妃偷笑两声,“果然得不着的才念念不忘。”   苏阮:“……”   见姐姐皱起眉,苏贵妃又说:“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他就跟贪嘴的孩子一样,总惦记着没吃到的糖,但真不给吃,也不会强抢。”   “……”苏阮瞧着她这样,很是好奇,“你心里就不介意么?”   “他是圣上,介意的过来么?”苏贵妃无所谓地笑了两声,“而且我知道,他待我与旁人不同。”   那是自然,否则苏阮和大姐凭什么封国夫人?苏耀卿又哪来的资历,一步登天、位列公卿?   “娘娘比我想得开。”苏阮笑道。   “怎么?难道付彦之还敢惦记旁人?”苏贵妃立即收敛笑容,正色问道。   “没有。”苏阮失笑,“看你,脸色都变了。”   苏贵妃哼一声:“他要敢欺负你,我绝不饶他!”   苏阮拉着小妹的手笑了一会儿,才解释:“真没有,我说的是他前妻。上次还是我自己问起来的,结果说了几句,我心里又……”   “过去的事,问它作甚?”苏贵妃摇摇头,“你这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就是想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两姐妹并肩坐在坐榻上,苏贵妃靠着姐姐,笑问:“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总归是过去了。我从来不回头看,也不问圣上以前那些旧爱,现在我们两个好,就够了。”   “你这份洒脱,我真得好好学学。对了,怎么没见小七郎?”   “邵屿带着去玩雪了,这孩子瞧见雪就疯,摔了跟头都不哭,圣上还就喜欢他这皮实的样儿,吩咐随他去疯,可苦了那些跟着伺候的。”   苏贵妃说的满脸笑意,苏阮冷眼瞧着,她似乎也有点真心喜欢那孩子了,就说:“孩子嘛,还是活泼聪明的惹人爱。二十七那日,四叔四婶过来,我还同他们提了七郎的事,四婶听了,很为你高兴。”   “四叔身子好了?”   “好多了。”苏阮接着又把四婶看中大房六郎、想养做嗣子的事说了。   苏贵妃听完,沉默片刻,才点点头:“也好。以后你们多照应吧。”   苏阮自是叫她放心,又提起成婚当日的趣事,“永嘉公主说阿姐又有新欢,我竟丝毫不知。”   “是吗?大姐夫不是到京就闹了一次?这么快又有新欢?”   “大姐现在收拾姐夫,容易得紧,饿他两顿,吓唬他不给他官做,立时就服服帖帖了。”   “早该收拾他了。”   苏阮顺口又提起珍娘和玉娘两个孩子,“阿姐想让你派去的女官连珍娘一起教导,哪知珍娘自己就不肯,自怨自艾的,这孩子的性情……”   “她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苏贵妃不明白,“夫家不好,娘家出头给她和离了,还带进京里享福,以后想再嫁也容易得很,她自怨自艾什么?”   “我问过她,她就是觉得自己嫁过人了,还小产过,就算再嫁,只怕夫家也看不起她。”   苏贵妃嗤笑一声:“这可是奇了,大姐那脾气,竟然养出这么个孩子来!”她本来就因为苏铃越过她找圣上的事,迁怒珍娘,这么一听,更不喜欢这个外甥女了。   “我原还想着,纪王妃去年没了,纪王年纪不大,等明年把珍娘定给纪王,倒是正合适。可如今她是这么个脾气,还是算了吧。”   纪王是圣上的儿子,不管受不受宠,都是亲王,王妃故去,再找个名门世家小娘子,并不是难事,苏阮真没想到苏贵妃能为珍娘打算到纪王头上。   偏珍娘又这么扶不起来,现在就害怕再嫁,夫家会瞧不起她,若是嫁到王府,岂不更过不了日子了?   “也许只是初来京城,不习惯吧。”苏阮觉着珍娘恐怕不成,但自己并非珍娘亲娘,苏铃又是那么个脾气,她也不好多说,“我看婚事就先别急着定了,等她自己缓过来再说。”   苏贵妃点点头:“让大姐自己操心去吧。对了,你说,我若想把涓娘接进宫来多住几日,嫂嫂能放心吗?”   “……涓娘太小了吧?她又是嫂嫂自己带着的,恐怕夜里会要阿娘的。”   “我觉着也是,不过七郎同涓娘玩得好,总念叨着找妹妹,圣上还提起过一次,”苏贵妃说着,凑近苏阮耳朵,“他觉着,跟前多养两个孩子,没准儿我能怀上一胎。”   苏阮眼睛不由自主看向小妹腹部,苏贵妃赶忙推她:“看什么呢?现在没有!”又悄声说,“我觉得他这念想渺茫得很,但他提了,我也不好全不当回事。”   “那我一会儿去阿兄那儿,同嫂嫂提一下吧。”苏阮回道。   苏贵妃点点头:“她若不愿意,也无妨,叫阿兄同圣上说一声——就说孩子年幼,离不开娘亲就是了。”   苏阮答应下来,等出了宫去苏耀卿那儿,找机会单独同崔氏说了。   三个大姑小姑里,崔氏同苏阮最熟悉,虽不算亲近,但有话敢直说:“娘娘肯疼爱涓娘,我自是求之不得,也相信娘娘定能将孩子照顾得比我好,只是……我想得可能深了些……”   苏阮见她意带试探地看着自己,就说:“嫂嫂有什么顾虑,直言便是。”   “东宫七郎同涓娘差不多大,别是……”崔氏话说一半就开始解释,“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玉娘已同衡阳郡王定了亲,衡阳郡王是嫡长子,可这七郎偏偏养在圣上和娘娘膝下,万一来日兄弟相争……”   苏阮一愣,既没想到这一节,又对崔氏能想到那么远惊讶万分。 第60章 嫉妒 ...   太子刚入主东宫, 能不能顺利登基即位,还不好说,这就忧虑太子的儿子们相争, 确实早了些。   但崔氏其实忧虑的是女儿的未来, 为人母者为子女打算, 那一定是能看多远就想要看多远的,而且她的忧虑,也不无道理。   虽然小七郎比长兄小着十岁,看起来差距颇大,威胁不到长兄, 但十几年之后, 小七郎长大, 这种差距就会变得微不足道。尤其他曾被今上另眼相待, 养在膝下——这等殊遇,对皇室子弟来说,是可以比拟嫡长身份的。   苏阮被崔氏这么一说,也添了心事, 回徐国夫人府之后, 先把这事跟付彦之说了。   “你说,养这孩子一场, 不会最后养出祸事来吧?”她倚着付彦之问。   “现在还虑不到那么远。我看嫂嫂的意思, 只是提醒娘娘,不要再多结这一门亲事。涓娘是阿兄嫡长女,又有玉娘同衡阳郡王的婚事在前, 确实没必要再同东宫七郎结亲。”   不错,没有这层婚事,苏家同这位小七郎的干系就没那么深。   苏阮点点头:“那我还是找一天自己进宫,把这意思告诉娘娘吧。”   “你不用那么小心,这就担心起来,孩子还小呢。且,圣上喜欢这个皇孙,贵妃若显出冷淡,恐怕不美。”   “这个不用你我操心。”苏阮笑道,“而且我瞧着娘娘也有点喜欢七郎了。我心里担忧,多半也是为的这个,贴心贴意养大的,若真闹起来,娘娘岂不是两面为难?”   “我还是那话,且虑不到那么远呢!孩子以后什么样,现在就说,还太早。”付彦之说着环抱住苏阮,“你呀,不要总去想那些最坏结果。”   苏阮笑了笑:“好,听你的,不想这些了。哎,走之前,我看见姐夫拉着你说悄悄话,他说什么了?”   “呃……没什么。”   这一脸的尴尬,苏阮坐直了,笑问:“怎么?不能同我说?”   “……也不是。”   “他是不是没说什么好话?你放心,他是我姐夫,更是我表哥,从小我就知道他的德性,说什么我都不稀奇,只是提醒你一句,别信他的!”   付彦之没办法,只得说出来,“他说要给我一点过来人的忠告。”   这苏阮真没想到:“什么忠告?”   “……就是过日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的。”   苏阮:“……”   一瞬的无语之后,苏阮忍不住“呸”了一声,“他也好意思说这话!自己做过什么,他都忘了是吗?”   付彦之忙拉着她安抚:“别同他生气,不值得。我跟他说了,这样的忠告,请姐夫自己留着,就算不为别的,也为几个孩子想想。”   苏阮冷笑:“他要是把孩子们放在心上,上次还会那么闹吗?哼,他要不是姓裴,我早劝阿姐同他和离了!”   “不过我瞧他这次说话,倒像有几分真心,还说我说得对,以后会多想想孩子们。”   苏阮惊奇:“他转性了不成?”说完自己不信,又猜测,“八成只是吃了教训,暂且说些好听的,哄人吧?算了,不提他。”   她抬手拿了个橘子剥,跟付彦之商量了一会儿怎么收拾他的书房,就早早睡了。   第二日上午,苏阮惦记涓娘的事,没打招呼,直接进宫跟苏贵妃说了崔氏的担忧。   苏贵妃听的直笑,“嫂嫂想得还挺远,这么小的孩子,我哪敢说亲事?”能不能养大成人还不好说呢!“让她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那……”还接不接了?   “叫阿兄和嫂嫂自己商量,千万别勉强。”   苏阮答应了,没再多留,直接出宫去了苏耀卿府中,和崔氏学了苏贵妃的话,让兄嫂自行商量。   之后几日,她都没再出门,只和付彦之一起收拾他的东西、布置外书房。   涓娘被接进宫的消息,都是苏铃过来告诉她的,“我同永嘉公主一道进宫,正好赶上。圣上抱着涓娘,喜欢得不得了,那孩子一向怕生,坐在圣上膝头,竟然没害怕,也是奇了。”   “投缘呗。”苏阮笑道。   “是啊,永嘉公主都羡慕,说是小时候像这样被圣上抱在膝头,屈指可数。圣上听了,笑她没出息,临了还是赏了一堆东西。对了,她后日要宴客,给你送了帖子吧?”   “嗯,正好阿姐替我同她说一句,那日我怕是去不了。”   姐妹俩说话,付彦之自是回避了的,苏铃听了她的话,就笑问道:“怎么?妹夫不放心?”   苏阮笑着反问:“都说阿姐有新欢了,怎么没听你提起?是谁呀?”   “你听她们瞎说!没谁。我现在天天跟珍娘生气,哪有那个心情?”   “生什么气啊?孩子都接回来了,慢慢开导就是了。珍娘的脾气,你越着急,她越走不出来。”   “唉!我也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冤家!”苏铃叹一口气,又问,“永嘉公主那儿,你真不去么?她特意托了我请你呢!”   “我还是不去了。你跟她说,等我园子里的梅花开了,再请她来赴宴。”   苏阮成亲才几日,不愿出门赴宴也不奇怪,苏铃就说:“行吧,你不想去就算了。”   她没别的事,说完就回去了,苏阮送走她,问朱蕾:“郎君还在外书房吗?”   “是。您不是说要理一理收到的贺礼?郎君正在看礼单。”   苏阮成婚,京中权贵,不管有没有来往,基本都往她这儿送了礼,丽娘他们忙活了好几日,到现在还没能将礼物全部入库。   刚才苏铃来之前,她正打算和付彦之一起瞧瞧礼单,一则是想心中有数,二来也顺便分一分类,好确定用途。   所以听了这话,苏阮也回去外书房,不料方一进门,就看见丽娘同她打眼色。   “大姨这么快就走了?”付彦之手里提着笔正写字,见她进来,停笔抬头,问。   “嗯,她也没什么事,就过来说几句话。”苏阮没看懂丽娘眼神什么意思,自己溜达到书案跟前,扫了一眼,“你这是……重新誊抄么?”   “我教她们给库房做个总账。”付彦之放下笔,指指书案边缘一个卷轴,“这有一份特别贺礼。”   苏阮瞟了一眼,余光瞥见丽娘动了动,心知她使眼色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便问道:“特别贺礼?有什么特别的?”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谁送来的?”苏阮开玩笑,“自从那画像出事之后,不明来历的东西,我可不敢碰。”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付彦之神色更耐人寻味了,“我正想问你呢,你那时候收的那些画像,最后都放哪了?”   “呃,圣上叫人收走了啊!”苏阮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忙接着解释,“这事儿本来就是娘娘一时兴起,我呢,有点反感他们天天登门烦我,本是想叫他们知难而退,才答应的。”   “哦。”付彦之点点头,没有表态,伸手拿起那卷轴,“这个有来历,‘右校署令华维钧敬贺徐国夫人新婚大喜’。”   苏阮望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卷轴,硬着头皮问:“你打开看了吗?是什么?”   “画像。”   “谁的画像?”   付彦之低头看着苏阮双眸,淡淡一笑:“你的。”   “……”   这个华维钧!都去将作监做了官了,怎么还有空乱画什么画像?   苏阮见付彦之还举着画像,无奈之下,只得接过打开,想草草看一眼。哪知一打开就看见一个妙龄仕女坐于溪边,怀中横抱阮咸,神情专注沉静,颇有几分她的神-韵。   他这是画的那日永嘉公主设宴,自己弹琴时的样子!   “用色鲜艳,线条简洁却灵动,尤其面上神情,描绘得细致之极,可见是花了极大心力才绘成的。”付彦之从旁点评,用词听起来似乎充满赞扬之意,语调却冷得丽娘打了个颤。   苏阮瞧了她一眼,道:“丽娘先去忙吧,朱蕾去烧壶水。”   把人都支走了,她才放下画卷,伸手挽住冷着脸的新婚夫君,笑问:“你还真生气了?是他自作主张画我的画像,又不是我画了他,你嫉妒什么呀?”   付彦之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展开画卷,点了点画上的阮咸,“你什么时候弹阮咸给他听了?”   “这是在永嘉公主的宴席上,玩曲水流觞,正好到我而已,不是专为谁弹的。”   “弹的什么曲子?”付彦之仍旧冷着脸。   “《白雪》。”   “我记得这个华维钧也擅长演奏乐器,想来你们很谈得来。”   苏阮摇头:“没有同你那么谈得来。”   付彦之脸色有转暖的趋势,但仍硬绷着,“是么?此人又擅乐器,又懂园林,连作画都如此……”   “嗯,他是挺全才的。”   苏阮点点头,眼见付彦之脸要冻上了,才忍着笑接后半句,“但我们家郎君更全才啊!你瞧,你也擅乐器、懂园林,写得一手好字,还十八岁就中了进士,二十七岁已经做到中书舍人,别说华维钧,从我朝立国起,也没有几个能同你比吧?”   付彦之脸上终于冬去春来,却硬撑着说:“可我们重逢半年了,你始终没给我弹过阮咸。”   苏阮忍不住笑倒在他怀里,“原来你最在意的是这个,好好好,现在就弹给你听!”   “那画呢?”   “啊?”   “烧了吧。”   “……”   “怎么?你舍不得?”   “没有没有,烧!”   付彦之看着苏阮,苏阮也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后,终于一起笑出了声。 第61章 分歧 ...   当然最后画并没有烧。   付彦之亲手把画卷起来绑好, 一本正经地说:“我同你说笑而已,画得不错,烧了多可惜, 何况画的是你。”   好好的烧活人画像, 到底不太吉利。   苏阮坐旁边看着, 他好像还有点酸似的,再想想永嘉公主,以后也不能真的同她不来往,就认真解释:“上次去看茅屋,你提醒那几句, 我过后想了想, 也觉得, 我虽没有那个意思, 但旁人不知,难免误会,倒不如将我的态度明确表露出来。”   华维钧到底是个未婚男子,苏阮虽然分不清他讨好自己, 到底是出于哪一方面原因, 但从那之后,她就很少见华维钧了, 就算有事必须得见, 也严格依着主宾分际。   华维钧是个非常识趣的人,见了苏阮的态度,便专心改建府中花园, 除了向她劝谏、推荐友人之外,再没借故求见过。   所以苏阮也没想到自己新婚,他会送这样一幅画像过来,也许是没想到付彦之会看到?   “另一个,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支持阿姐蓄养男宠?”   付彦之随手将画卷放于架上,自己走回来在苏阮身旁坐下,答道:“我是觉着,这不是什么值得鼓励嘉许的善行,但只是我自己这么想,你有你的想法,也没什么该不该的。”   苏阮斜眼看他:“真的?你就没想过,我支持阿姐,可能是我自己也……”   “你要是有那些想法,何必同我成亲?”   苏阮忍不住笑了,“这倒是。其实阿姐也巴不得同姐夫和离,自己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呢!你不知道,接旨之后,我们要启程来京,姐夫竟然想带着他房里那些姬妾,连我舅母都赞同,要不是我阿姐急了,说干脆连姐夫都不带,还要闹呢!”   “这么说,最后没带过来?”   “是没带过来,但到京不久,姐夫就溜达到平康坊去了。”   苏阮知道,这种行径在男子心中,大概不算什么,只做平常,就接着说:“从前我们家依附着舅舅,舅母瞧不起我们,我阿姐为着这个,加倍要强,就怕被人说只顾贴补娘家。可结果呢,孝敬翁姑、生儿育女,哪一样她都做到了,仍被舅母挑剔,塞了一屋子姬妾。”   她看着付彦之:“如今我姐姐贵为国夫人,你还要她受这等气不成?”   付彦之见她越说越生气,有点意外,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男子纳妾/狎/妓天经地义,女子就得恪守礼仪、不能越雷池一步么!”   付彦之:“……”   虽然他确实觉着裴自敏为人最大的问题,并不在好色这一点上,但眼见苏阮动了气,付彦之还是喊冤:“这你可真冤枉我了。以大姨如今之尊贵,确实没必要受这些闲气,我是觉着,姐夫年纪也不算大,既然府中没有姬妾,大姨若能对他加以管束,令他上进……”   “得了吧。”苏阮冷笑,“我舅舅在的时候,恨不得见他一次打一次,也没见他出息上进,现在都被酒色泡成这样了,指望他上进?你且瞧着吧,等他去工部做了官,还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付彦之本来是抱着为一家人好的意思,希望那边府里能整顿起来,像个样子,大家互相扶持,以后的路也好走一些。但能让苏阮说出这番话来,显然裴自敏已烂成糊不上墙的泥。   遂叹道:“那就难怪了。”又拉着苏阮的手哄她,“我原是想着,若为子孙长久计,你我也好,阿兄也罢,包括大姨两夫妇,还是都自律一些为好,就算做不到门阀世家那样谨守礼仪,也别做京中谈资,让人看了笑话。”   这是正经话,苏阮瞬间消气,“说起这个,我也有些矛盾。阿姐说过一句话,我们家到底是外戚,再自律又怎样?”   付彦之挑眉:“不,认真说来,我们家不算外戚。”   “啊?”苏阮给他说糊涂了,“怎么不算?”   “怎么都不算。”付彦之握着她的手抬起来,举到两人眉间高度,“我们家既不姓苏,也不姓裴,怎么能算外戚?”   苏阮皱眉,付彦之接着说:“我说这话,不是同贵妃、阿兄他们划清界限,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并非别无选择。你不是常想着如何富贵长久么?现有成例在,你想想,那些世家何以绵延数百年而不堕声望,至今仍受人追捧?”   “因为他们礼仪传家、门风清正。”   “不错。但这八个字说来容易,真要一代代传下来,随便一想,都觉无比艰难。于是能做到为常人所不能为、自律自省、悉心教养子弟的,便长盛不衰、传承至今,令世人仰望。”   付彦之说着轻叹一声:“所以,常言才说‘享富贵易,守富贵难’。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既想富贵长久,又贪图安逸、耽于享乐,到头来只怕落得一场空。”   “可是现在叫阿姐和姐夫自律,未免太晚了吧?”   拦着大姐不让她养男宠,别说拦不住,就算拦住了,万一她又把主意打到圣上那儿怎么办?可惜这一层担忧没法和付彦之说,苏阮最后只说了一句:“何况她……前些年也够苦的了。”   “他们确实很难做到了。但并不是因为过去太苦,只是性情使然,或者说,人性使然。”   付彦之说着将另一只手也覆盖在苏阮手上,“所以我一直觉着,你能自省,实在难能可贵。还有阿兄,在这样的时候,更多想的是怎么教养孩子们,怎么开枝散叶、繁衍子嗣……”   “你等等,你是说,阿兄觉着家里子嗣不丰,接连纳妾,是为了……”   付彦之点点头:“你们这一支,只有阿兄一个,确实太单薄了些。而且人生来就有资质高低,子嗣多了,才好挑选可造之材、着意培养,你当我叔祖父为何待我如此不遗余力?”   原来男子是这么考虑事情的,苏阮觉着自己彷佛推开一扇大门,眼前豁然开朗,“这么说来,也该劝着阿姐收收心,好好教养两个外甥。”   “只怕很难。为人父母者,立身不正,子女自是有样学样。何况大姨对自己都狠不下心,又如何能从严教导子女?玉娘真是多亏了你出主意,从宫里请了人来。”   虽然是实话,但付彦之说得未免有些不客气,苏阮脸上一时有点儿挂不住。   没想到付彦之接着说:“不过她家也无所谓,左右玉娘已经同衡阳郡王定亲,继续做外戚就是了。我想劝你的是,姐妹们私底下怎么亲近都好,以后对外,还是分明些,一家归一家,不要让人总并在一起说。”   “原来你是想叫我同大姐划清界限。”苏阮想起他前面的话,悻悻道。   “也不算。”付彦之笑道,“这样其实对我们两家都好,绑得太紧,以后有什么事,就不好分割,不如明面上若即若离,以后谁家真有事了,另一家还可以置身事外、想法保全一二。”   苏阮听完陷入沉思,许久之后才回神发现,话说得有点远了,“哎,怎么说到这儿来了?我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我猜,你是想说,你是你,大姨是大姨,虽然你支持她蓄养男宠,但你没这个想法。”   苏阮:“……对。”   付彦之笑起来:“其实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知道,但该说清楚的,还是要说清楚。比如永嘉公主,她不过是想同我们交好,与她交好,对我们也有益处……”   付彦之插嘴问:“什么益处?”   “我们同京中权贵的交际,就是永嘉公主帮忙开的头啊!”   “那些权贵,都是皇亲国戚吧?”   苏阮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想叫我连皇亲国戚一道疏远了?”   付彦之摇头:“不是我叫你怎样,而是如今摆在我们面前就这两条路,要么外戚做到底,要么尽量把外戚二字摘开,以诗书礼仪传家,得立于士大夫之列。”   苏阮沉默思索,付彦之等了一会,又说:“其实我原本没想这么早就同你谈这个的,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了,也没必要回避不谈,更没必要今日就决定什么。”   苏阮也没法就做什么决定。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要抛下兄姐,自己随付彦之走另一条路,但付彦之说出来这番话,又合情合理、合乎他的身份经历。   一个进士出身的青年才俊,怎么可能会想在外戚这条路上走到黑?   是她自己糊涂了,光想着两人婚后住在徐国夫人府,日后自是要以苏家为主,却忘了从苏家出嫁、入付氏族谱的人是她自己,从此她就是付家的媳妇,而非苏家的女儿。   从法理上讲,以后就算苏家犯了什么谋逆大罪,都株连不到她头上,她自己竟完全忘了这一节,只当付彦之从此一心,帮她苏家筹谋,真是糊涂透顶!   “婚前我都在做什么?这么要紧的事,竟从没放在心上想过!”   当日晚些时候,趁着付彦之被宋敞叫出门,苏阮找来丽娘,将两人书房对谈告诉了她。   苏阮都没想过这些,丽娘就更没想过了,她只当夫人和郎君重修旧好、婚姻和谐,就再没什么烦恼了,哪里考虑得到主人们那些长远打算?   “郎君的话,也有道理,只是……”丽娘到底还是向着自家夫人,“这么一来,夫人岂不是就只能如那些大臣家眷一般,立于夫君身后,相夫教子、举案齐眉?” 第62章 不愿 ...   举案齐眉这个典故, 是早年苏阮讲给丽娘听的。   丽娘当时还没成亲,是个小丫头,听了这个故事, 很是疑惑:“要把食案举到眉毛那么高, 这梁鸿是多大的官啊?排场也太大了吧?那这孟光到底是妻子, 还是奴婢啊?”   “梁鸿没做官,孟光这么做,只是表示尊敬丈夫。”苏阮耐心解释。   丽娘更疑惑了:“没做官,尊敬他什么,要到这等地步?”   “因为他有学问、品行高洁。孟光如此谦卑, 就是因为仰慕夫君这两点。”年少的苏阮如此答道。   “那梁鸿就安然受了吗?”丽娘有些不平, “有学问、品行高洁的人, 就只要别人尊敬自己, 自己丝毫不尊敬妻子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宁可嫁个不识字的!”   时隔多年,从丽娘口中再听见这个词,苏阮想起她当年那番高论, 忍不住一笑:“你居然还记得这个故事。”   丽娘也笑:“因为奴婢始终想不通, 这么一个典故,是怎么被用来讲夫妻恩爱的, 谁家恩爱夫妻这样?”   “大概是合了儒家教化吧, 男子忠孝节义,女子卑弱顺从。”苏阮说着叹了口气,“你倒提醒了我, 虽然郎君未必有这个意思,但那些自诩士大夫的人家,还真就是这么要求女眷的。听说那些世家女子,若死了丈夫,是不许改嫁的,只能守节。”   “郎君定不是这意思!”丽娘觉着她们家郎君不是那样的人,又帮着付彦之说话,“其实奴婢私心觉着,同那边府里,是该远着些。这点郎君说得真没错。”   苏阮颇为烦恼:“单论事情,他没一件说错的,但是这一件一件连起来,真照做了,最后的结果正是你方才说的那样。你想想,摘开外戚之名,是只远着阿姐就行的吗?”   “我头上徐国夫人的封诰,就是从娘娘那儿来的,除非我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做他的贤妻,其余万事不管,否则谁见了我,不叫一声徐国夫人?”   丽娘小心翼翼道:“夫人是不是想多了,奴婢听着,郎君的意思,应只是叫您同公主们慢慢疏远,换些人往来交际吧?”   “换谁?换那些五品以下官员的家眷?”苏阮摇头,“不是我势力,我们平常吃一餐够他们一家人吃一个月,怎么能谈到一起去?再说我远着公主诰命们,反而同这些人往来,旁人就不觉着我这人怪异?”   她叹着气往后一靠,“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觉着公主们行事出格,我同她们往来,旁人看了,定也议论我,将我与贵主们归为一类,就像阿姐一样。”   “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徐国夫人一天,这等非议就不可能少,难道为着这个,我就不做国夫人,不要圣上的赏赐了吗?何况同公主们往来,自有其好处,她们都是宫中长大的,对皇室的事知之甚详,和各王府也有联系,我们不能只靠着娘娘,却不为娘娘打算吧?”   丽娘静静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夫人和郎君之间最大的分歧在哪里了,“您呀,心里想的还是娘娘和苏家。”   苏阮侧头看她:“我想着娘娘和苏家怎么了?没有娘娘,能有我和他的今日?”   “但您现在出嫁了啊,也不能一心只想着娘家,总得分些心思,想想您和郎君自己的日子。”丽娘说完,自己点了点头,“郎君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苏阮斜了她一眼:“我怎么就没想我们自己的日子了?我只是不像他那样,将我们两个同苏家分割开——只要苏家富贵长久,我们两个有什么可愁的?”   说完又叹息:“可惜男人想事情,从不和我们女子一样。难怪当初我同阿兄说,以后我帮他分担家族重担,叫他拿我当兄弟一样,他不但不以为然,还笑我呢!到头来,还真是我天真了。”   丽娘怕夫人跟郎君因此事夫妇离心,忙劝道:“郎君大概也是不想您辛苦吧?奴婢没有见识,但若依郎君所言行事,真能令两家一起富贵长久,夫人也省了这份心,不是挺好么?”   苏阮摆摆手:“不是那么回事。打个比方,若现在你们家刘全禄说,他管事了,朱蕾也出息了,家里不用你忙活,你就在家里享清福、带孩子,你肯么?”   那当然不能肯,丽娘是夫人心腹,当着夫人大半个家,整个刘家都得供着她,若她退下去,指望丈夫小姑养家,那就得是她反过来供着人家一家子了!   “别说奴婢不肯,就是刘全禄也不肯呢。”丽娘笑道,“不过奴婢一家,哪能同夫人和郎君比?”   “都一样,说白了,就是这个家以谁为主。”苏阮眼睛望向窗外,“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就算是他,我都不想让出主位呢。”   丽娘恍然大悟,夫人这么说,她就彻底明白了——即使是她,也想始终做家里的当家人,绝不肯让位给丈夫呢,何况夫人?   但是夫人和郎君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也不能为这个就生分了,丽娘还是劝道:“夫人别想得太深了,这才新婚呢,哪里就想到那些去了?有什么事,您同郎君慢慢商量,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没什么谈不开的。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国公府,找咱们国公评理……”   “阿兄?他只会叫我听郎君的,好好做付家的媳妇,别操心娘家的事。”   “不行就找娘娘……”   “娘娘更不能找了,她听了一准不高兴,要骂郎君的。”   丽娘一听,夫人这还是向着郎君的,就笑道:“您这么说,奴婢就放心了,看来谁也不用找,我们夫人自己能料理明白。”   她不想让夫人再往深了思索此事,看着郎君还没回来,就随便找了个闲话说:“夫人还记不记得,那边府里大娘请了个姓黄的郎君做谋士?奴婢听说,黄郎君很有本事,现在不光大娘听他的话,连二郎都被他劝服住了,两个小郎君的功课也是这位黄郎君在看呢!”   “是吗?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听桂娘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做过濮州司马。不过黄郎君还没长成,父亲就故去了,他进京考了几年进士科都没考中,就快流落街头了,被大娘带回来的。”   “不对吧?大姐有那闲心,随便捡个落魄士子?”   丽娘偷笑:“奴婢也不信,但桂娘就这么说的,奴婢也不好再多问。”   这事儿肯定还是和迟应麟有关,想到这里,苏阮突然想起华维钧,又问:“那画卷是怎么到郎君手里的?”   丽娘忙认错:“是奴婢一时不察,这件礼物是二十七那日,华郎君亲自送来的。当时咱们都去了国公府,只有芹娘守在家中,她收了东西,顺手就给记在单子上了。怪我一时偷懒,想着她平日办事谨慎,不会出错,就没多看,一起给了郎君……”   “这事儿倒不怪你,是我说要同他一起看的。不过以后,无论何事,还是先问过我再说。”   丽娘心内一叹,应道:“奴婢知道了。”   “你去忙吧,照着郎君拟的总账,分类入库。”   丽娘应声告退,苏阮自己坐着发了会儿呆,眼见暮色四合,付彦之还没回来,刚要叫人去问,外面就传话进来:“郎君回来了。”   她起身到外间等着,付彦之很快进门,看见她那一刻,脸上略显冷峻的神色一缓,露出笑容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苏阮迎上去,帮他脱去棉衣,“我看天晚了,正要打发人去问呢。”   “一时没留意时辰。”付彦之等苏阮把棉衣交给侍女,就拉着她的手往里间走,“宋子高激怒了林相,被贬去东都做河南县丞,明日一早就得离京。”   苏阮一惊:“为了何事?”   “还是为了杨刚,他从多征的赋税里,拿出百亿奉与圣上,做宫中用度,圣上自是大喜,林相顺势推举杨刚为御史中丞。宋子高岂肯与这等人共处御史台?今日朝上,他当面弹劾林相和杨刚,圣上听说免了的赋税,又被以另一种名目多收,有些不悦,令林相查实以奏。”   说着话,夫妻二人共同坐下,苏阮松开手,给他倒了一盏温热的水送到手边,“所以林相就恼羞成怒了?”   “嗯,退朝不久,调令就到了宋子高手上。河南府少尹是林相亲信,河南县令也与宋家有隙,他这一去……”   宋敞家里原本安排的是,找机会调他去河南道做个县令——以他的资历,这已经算是贬官。哪知道林思裕恨透了他,竟把他调去河南县做个小小县丞,而且上头主官全是林思裕自己的人,这是想叫宋敞一辈子出不了头啊!   宋家已经失势,宋敞此时别无选择,只能前去赴任,但是,“林相这么做,不太合朝廷规章吧?我都知道,御史不可因言获罪……”   “林相自然不会以此为由贬黜宋子高。”   “但不管什么理由,都是在受御史弹劾当日,就贬了御史的官,对吧?”苏阮微微一笑,“林相也太心急了些。”   付彦之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苏阮笑着拍拍他的手:“你别管了。我饿了,我们吃饭吧。” 第63章 分忧 ...   苏阮心里有了主意, 只等机会付诸行动,没想到老天帮她,第二日午前, 去给宋敞送行的付彦之还没回家, 宫中就来人请徐国夫人。   照旧是去东内蓬莱宫。苏阮进门, 见圣上在座,刚要行礼,圣上就说:“可来了,我们徐国夫人现在真不好请。”   “这可真是冤枉!”苏阮笑着行了个礼,“妾哪敢当圣上这个‘请’字?”   圣上正与苏贵妃对弈, 听了这句就冲着苏贵妃说:“还说不敢当, 那怎么不请都不来?”   苏贵妃把手里棋子一丢, 嗔道:“那你问她呀!问我有什么用?”接着转头冲苏阮招手, “快来,好好跟圣上说说,这些日子都在家忙什么呢,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苏阮笑着上前, 在苏贵妃身旁坐下, 答道:“也没什么,就一些家务琐事, 他刚搬过来, 给他收拾个书房。”   “你看,我就说吧,人家正新婚, 姐夫又在赋闲期间,俩人肯定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呗!”苏贵妃转回头对圣上说。   圣上哼了一声:“付彦之干什么呢?”   苏阮就等这一问,“他一早就出门了,”说完这半句,她略微停顿,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圣上见她一副有话不便说的样子,反而更好奇,追问道:“这种天气,一早出门做什么?”   苏阮还是遮遮掩掩地:“去送行,他有位好友今日离京。”   “这个季节离京?”苏贵妃也好奇起来,“谁呀?”   “……”苏阮看了一眼圣上,小声说,“宋敞。”   “宋敞是谁?”苏贵妃对这个名字略有印象,但一时没想起来。   圣上讶异:“你说谁?”   苏阮看看圣上,又瞧瞧苏贵妃,解释道:“宋敞宋子高,原先任着监察御史,昨日突然接到调令,命他即刻去河南县任县丞,这不一早就走了么。”   圣上更诧异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边上伺候的程思义,程思义微一躬身,悄悄起身出去了。   苏阮看在眼中,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说道:“我听说的时候,天就晚了,紧着叫人准备一份程仪,今早让他一起带去的。”   “哦!我想起来了!”苏贵妃手轻轻在棋盘上一敲,“是不是那个宋……宋家的……”   她本来想说宋相公,说了个宋字,想起来宋景亮已经罢相,只好改成宋家,但后面又不知怎么说了,就瞪着水亮的眼睛看圣上。   圣上失笑:“对,是宋景亮的孙子。”又问苏阮,“怎么他同付彦之交好么?”   “是。当年付彦之到京不久,就认识了宋敞。我也挺奇怪的,他们两个性情相去甚远,也不知怎么就投了缘。”   宋敞也做过一段时间中书舍人,圣上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就笑道:“确实,他们两个能对了脾气,真是奇事。”   苏贵妃终于想起邵屿提过宋敞,当初二姐去千秋观相看的消息,就是故意透露给这人的,便问道:“县丞?监察御史改任县丞,是贬官吧?”   她再不关心前朝之事,也知道县丞不过是个芝麻官,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却上可弹劾宰相,职权极大。   苏阮故意露出三分尴尬之色,“好像是。具体我也不知,不提他了,七郎和涓娘呢?”   圣上也不想多提,立即叫人把两个孩子带来。   涓娘进来看见苏阮,彷佛看见亲娘,行过礼就冲到她身边,抱着她胳膊问:“二姑姑,我们回家吗?”   苏贵妃和圣上都诧异,问她:“涓娘想家了吗?”   “嗯。”涓娘重重点头,“想了。”   苏阮看着她的小模样,心疼她如此幼小就离了娘,便伸手把涓娘抱进怀里,低声问苏贵妃:“她这几日没说想家?”   “没有。”苏贵妃摇头,“我还说这孩子真省事,夜里都没哭着找娘。”   圣上笑道:“大约是不敢同你说,见了二姨亲近,才说的。”他说完招招手,叫七郎坐到他旁边去。   苏贵妃看涓娘窝在姐姐怀里,还紧紧抱着胳膊不放,就笑道:“这小小的人儿,还挺机灵。行了行了,不用抱着你二姑母不放,一会儿让你同她回去。”   涓娘眼睛一亮:“真的吗?”   苏贵妃笑着点点侄女鼻尖:“真的。你回家住几天,什么时候想三姑母和姑丈了,再去接你,好不好?”   “还有我!”七郎从旁插嘴,“妹妹也要想我!”   大人们都笑起来,涓娘却认真点头:“好。”   苏阮笑完,又有点疑惑:“他们就兄妹相称了么?”严格论起来,七郎不是该小一辈吗?   苏贵妃笑着看一眼要教七郎下棋的圣上,答道:“随他们叫吧,左右圣上拿七郎当皇子养的。”   圣上也说:“小小孩儿,不计较那些。”又说,“二姨今日先带涓娘回去吧,我打算去绣岭宫过冬,过几日就出发,到时叫涓娘随着父母同往。”   “圣上选了三处温泉山庄,要赐给阿兄、大姐和二姐。”苏贵妃笑着补充。   “那妾先谢过圣上了。”苏阮抱着涓娘欠了欠身,笑道。   “嗯,回去叫付彦之练练骑射,春日打马球,他赢了彩头,好些人想同他再赛一场呢。”   “是。”   苏阮应下,陪着圣上和苏贵妃又说了会儿话,才带着涓娘告退。   东内这边只有蓬莱宫落成使用,前面还在建造中,不能通行,苏阮要出宫,得往西走,出九仙门,那边有一条夹道可以出宫。   这段路程不近,圣上特意安排了步辇送她们姑侄。苏阮坐在上面,揽着因为要回家有些兴奋的涓娘,随口应着她的童言童语,心里却在思索,圣上问明白林相贬黜宋敞的事后,到底能不能把人召回来。   她出着神,跟在步辇旁的朱蕾突然出声:“夫人。”   “嗯?”苏阮侧头看过去。   朱蕾靠近一些,低声回禀:“是华郎君。”   苏阮往前面一看,果然华维钧穿着一身碧绿官袍,正等在九仙门旁,远远向她行礼。   她略一琢磨,说道:“这么坐着有点儿冷,到门边停下吧,不如我自己走着,活动活动,还暖和些。”   抬步辇的是几个宫女,乐得少送一段,应声之后,送到门边便放下步辇。   苏阮下去以后,让乳母抱着涓娘,自己跟华维钧打招呼:“你这是忙什么呢?”   “绣岭宫有个殿宇要修缮,得从这边儿先借点屋瓦,下官过来盯着。”   苏阮点点头,抬脚过了九仙门,顺着夹道往南走,“那你这是刚来,还是要走啊?”   “已经办完了,夫人这是要出宫?”华维钧一边答话,一边顺势跟在苏阮身后,也往外走。   “嗯。正巧遇见你了……”苏阮说着回头看一眼,见乳母抱着涓娘不远不近地跟着,吩咐朱蕾,“叫她们给涓娘再多套一件,别冻着了。”   朱蕾应声而去,乳母等人很快停了下来,给涓娘找棉衣。   苏阮却继续慢悠悠往前走,“我大姐府里那个姓黄的士子,你认识吗?”   “夫人是说黄正初吧?”华维钧压低声音,“是我建议他去投代国夫人的。”   苏阮十分惊讶,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当时代国夫人和迟应麟闹得不太好看,我怕此事闹开了,给夫人平添烦恼,正好黄正初科举无望,想离京去剑南,投身为幕僚——此人颇有谋略,只是不长于作文,我便建议他替代国夫人了结迟应麟一事。”   “原来如此,不过他这样的人,会甘心只给我大姐做个谋士吗?”   “不瞒夫人,他虽是官宦子弟出身,家中却实在贫寒,这一年间,若不是我和一些朋友周济他,早就支撑不下去了。前几日我见了他,他还感激我,说代国夫人很是信重,看着快到岁末,特意拿了一笔钱给他,叫他送回家去奉养老母。”   “此人家中只有老母了吗?”   华维钧道:“还有位兄长,因家贫,年近而立,仍未婚配。”   苏阮放心多了,“原来如此,倒是叫你费心了。”   “夫人说哪里话?若无夫人举荐,维钧哪能穿上这身官袍?如今不过略尽绵薄之力,为夫人稍稍分忧罢了。”   苏阮停下脚步,侧头盯着华维钧,他也跟着停下,低眉敛目,任苏阮打量。   “为我分忧,都不叫我知道,我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分忧法。”   华维钧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那什么才叫大事?不声不响地给我送一幅画像吗?”   华维钧终于抬眸看了苏阮一眼,见她绷着一张脸,目光深沉,似乎很是不悦,便低头致歉:“维钧一时孟浪,若有唐突之处,请夫人原宥。”   耳听着乳母等人已经跟过来,苏阮迈开步子继续前行,淡淡答道:“若我不能原宥呢?”   华维钧默默跟着,好一会儿才说:“夫人就当可怜我吧。”   苏阮诧异:“可怜你?”   华维钧声音更低,缓缓念诵:“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苏阮沉默一瞬,忽然笑了,“你今年多大?”   华维钧愣了愣,答道:“二十有二。”   “那年纪不小了,如今官也得了,是该娶个窈窕淑女了。你为我大姐找了个谋士,投桃报李,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华维钧怔住,一向什么话都接得住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阮见他这样,便自己接道:“放心,我一定帮你访察一位佳人。”又看看前路,“你是不是得从这里回官署了?”   “啊?对……那……”   “去忙吧,有消息我会打发人去找你。”   她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带人走了,剩下华维钧,原地呆呆看着她们一行人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自嘲一笑,摇摇头回了官署。   苏阮带着涓娘出宫,先把她送回苏耀卿府中,和崔氏说了圣上的吩咐,然后才回家。   此时付彦之已在家中等她,苏阮见到他,没提宋敞的事,只说了圣上要赐给他们温泉庄子,以及叫他练骑射的话。   “我还以为今年圣上不想去了呢。”眼看就十一月中了,这时候去绣岭,最多只能住一个多月,岁末就得回来。   “圣上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苏阮随口答了一句,又问他,“你几时回来的?”   “你刚走,我就回来了。天怪冷的,送到灞桥,宋子高就不让送了。剩下我们几个,都觉得没意思,进城就散了。”   苏阮看付彦之神色有些郁郁,只好把圣上的反应说了,“圣上果然不知道宋敞被贬。”   付彦之挑眉:“你同圣上说了?”   “放心,我不是特意说的,圣上问我你做什么呢,我说你一早出门送行,娘娘随口问是谁,我才说的。圣上听说之后,非常诧异,回头就看了一眼程思义。我本来还想多说两句的,但转念一想,就怕圣上以为是你教我的,又咽回去没说。”   付彦之笑起来:“夫人如此聪慧,我哪有什么可教你的?”   苏阮扬起下巴哼了一声:“别哄我了,你们男子一贯小瞧我们女子,尤其在这等事情上。”   付彦之摇头:“这个‘你们’里面,可没有我。”   苏阮同他说笑几句,又绕回去问:“依你看,圣上会让林相把宋子高叫回来吗?”   “不好说,林相巧舌如簧,非说是宋子高因错贬黜,不能朝令夕改,圣上也只能让宋子高先去赴任。但此事在圣上那里记了一笔,总有回响。”付彦之说着向苏阮拱拱手,“我这里代他谢过夫人了。”   苏阮笑着推开:“少来这套!”   夫妻两个嬉笑几句,就放下了这事,谁也没料到,第二日午后,圣上突然宣召付彦之,他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身上已多了御史中丞的官职! 第64章 升官 ...   宫中来使传召付彦之, 他们两夫妻都心知必与宋敞被贬有关,但苏阮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去了一趟, 竟然捡这么大一便宜!   “这是怎么回事?林相不是想推举杨刚做御史中丞吗?怎么落你头上了?”她拉着付彦之连声追问。   付彦之展臂揽住妻子纤腰, 笑道:“这正是夫人你的功劳啊!”   “我的功劳?”苏阮瞪着眼睛, “怎么是我的功劳?”   “圣上问清了宋敞被贬一事,就把林相找去,问他为何无故贬黜刚当朝弹劾过他的御史。林相如我所料,巧言辩解,圣上就说, ‘他既有错, 你什么时候贬黜他不行, 非要选在他弹劾你的当日?’”   苏阮笑道:“是啊, 所以我说,林相真是太心急了,显得他格外心虚,还有点恼羞成怒。”   付彦之也笑, “他不过是有恃无恐——宋敞当朝弹劾的, 明明是他同杨刚两个人,圣上却命林相自己‘查实具奏’, 如此偏袒, 林相自是无所顾忌,一刻都等不得。”   “可是圣上偏袒的,又不是他林相。”圣上也是拿人手短, 刚拿了杨刚百亿贯钱,难免想偏袒他一二,但杨刚是杨刚,林思裕是林思裕。   任由宰相贬黜弹劾他的御史,等于助长宰相权势气焰——苏阮早就从邵屿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圣上并不乐见宰相权势过盛,甚至可以说,圣上对此非常警惕。   果然,她轻轻一点,圣上就上了心,转头便把林思裕找去,敲打了一番,不过,“这事怎么说,都同你无关啊!圣上怎么把你叫去了?”   “我回来路上想了想,八成圣上心里,早就有让我去御史台的意思,只是在等机会。”   苏阮恍然:“怪不得娘娘每次提起,圣上都不肯接话。御史中丞可不是寻常官职,若没有十足把握,圣上肯定不能说的,这次可好,”她笑起来,“林相自己送了个把柄给圣上。”   “是啊,圣上叫我去,进门林相就在,圣上笑微微地说,林相要推举我做御史中丞。林相也面带笑容,夸了我好几句。”   “那杨刚呢?”   “圣上没说,我也不好问。”   苏阮想了想,猜测道:“八成是要等林相查出个所谓结果再说。这人本就是林相推举的,要升他的官,容易得很,不像你,得罪过林相,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付彦之微笑赞道:“夫人高见。”   “哪里哪里,尚不及付中丞三分也。”苏阮笑着拱拱手。   她样子十分可喜,付彦之忍不住揽过来亲了亲,才说:“此事还要走一遍吏部,正式任命可能须得两三日才来。”   “那急的什么?跑不掉的。不过眼看要去绣岭,恐怕来不及在家中开宴为你庆贺了。”   “本来也不必如此,把自家人请来,略为庆贺一番即可。”付彦之说到这里,脸上笑意收敛,叹息一声,“宋子高被贬,是不可能改的了。说起来,上次我能升任中书舍人,也是因为他被贬黜,空出了位子。”   “官场之中,起起落落原是常事,何况他被贬黜,又不是因你之故。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我们也尽了我们的力,问心无愧,为何不能好好庆贺?”   付彦之笑着解释:“我只是说,没必要大肆庆祝。”   “行,听你的,反正升官的是你。”   谁的事听谁的,是苏阮目前暂定的行事准则,既然他不想大肆庆祝,那就听他的,只通知几家亲戚,来庆贺一番便是。   两日后,同任命一起来的,还有圣上赏赐的温泉山庄。因圣上定了后日就出发去绣岭,苏阮赶在任命下达的第二日,在家中设宴,把付、薛、苏这三家的亲戚都请了来,共同庆贺付彦之得任御史中丞。   这次付嗣忠也亲自到场,他年纪最长、辈分最高,来了之后,不光勉励孙辈,还拉着付彦之继父薛湜、苏阮四叔苏知让说了好一会儿话。   四婶带了新过继的嗣子来,介绍给一众亲戚,“他们四叔给取的名,叫耀锋,锋锐之锋,我说叫他同大郎一起排行,从此就是二郎了。”   苏阮笑着打量这个堂弟——这孩子看起来十岁左右,细瘦细瘦的,脸儿有些黄,却眉清目秀,是苏家人的模样。他似乎不惯身处这等场合,有些害羞,始终垂着头,眼睛也望着脚尖,不敢看人。   “二郎十几了?”苏阮出声问。   苏耀锋微微抬头,仍是没看人,低声回:“十二。”   四婶接着说:“以前吃得不好,个头没长起来,看着显小。”   是啊,苏阮看这孩子也觉着可怜,忙叫人带他去吃点心,和侄子们玩去。   等孩子出去了,苏铃才出声嘲讽:“伯娘也真是的,要么别养,要养,就好好养活了,这像个什么样子?”   “不提她了。”四婶笑着看向亲家卢氏,“让亲家见笑。”   卢氏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苏阮看着两个长辈说上了话,就低声问苏铃:“珍娘还是不肯来?”   “嗯。不过这两日精神好些了,玉娘哄着她,开始习字读书呢。”苏铃说着叹口气,“多亏生了玉娘。”   苏阮失笑:“以后你别说幸亏生了谁、怎么就生了你这等话了,伤孩子的心。也不想想,当初阿娘要是这么说你,你受得了吗?”   “哎呀,我也就跟你这么一说,我哪敢跟珍娘说?她还不寻死觅活的!”   “你看你,又口无遮拦!”   苏铃自己也拍拍嘴:“好好好,不说了。对了,裴自敏听说妹夫做了御史中丞,羡慕得不得了,跑来跟我念叨,被我一句‘人家是进士出身,有本事你也考个进士去’,顶回去了,今日非说头疼,不肯来。”   “姐夫什么时候去工部?”   “已经去了。”苏铃说着压低声音,“正好我们随驾去绣岭,他要去官署点卯,不用带着他,眼不见为净。”   “……你不怕他在家里胡闹?”   “我留人看着他。”   说起绣岭,姐妹两个连崔氏一起,又聊起了温泉山庄,苏阮顺势邀请四婶和卢氏,也抽空过去住几天,泡一泡温泉。   两人都说家中离不得人,让她们自去,于是最后她那个偌大的温泉山庄,还是只有苏阮和付彦之夫妇两个主人住进去。   绣岭宫依着绣岭,背山面水而建,占地颇广,规模宏大,乃是一座形制健全的离宫。   圣上赏赐给苏阮和兄姐的温泉山庄,就在宫城之西,三座山庄相连,苏耀卿的在最外侧,苏阮的在中间。山庄里面屋舍都修葺一新,可直接入住,几乎什么都不用操心。   苏阮很喜欢,当日就拉着付彦之泡了温泉,舒舒服服地享受起来。   可惜临近岁末,御史台正是繁忙的时候,御史中丞作为御史大夫之副贰,许多具体事务都要他们二人来处理,所以付彦之虽然也随驾来到离宫,却着实不得闲,之后每日都忙得天近黄昏才能归家。   而这个时候,参加各种饮宴的苏阮,往往还没散席回来——之前在京,大家居于不同坊中,付彦之也赋闲,苏阮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婉拒各种邀请,到了离宫就不行了。   几个得宠的公主在离宫外都有温泉山庄,相距不远,去了这家,不好不去那家,再加上圣上还要赐宴,东宫也做了一回东,宴请圣上和各家皇亲国戚,来来往往的,十余日都没个消停。   这一日是新安长公主设宴赏雪,苏阮看着天色不早,付彦之也该散衙回家了,就跟主人告辞,说自己不胜酒力,又吹了风,想早些回去。   长公主知道她还在新婚,估计是想早些回去陪丈夫,就没多挽留,正要自己送她出去,永嘉公主听见,过来说:“我替姑母送客吧。”   苏阮和永嘉公主挽着手出去,到外面清净些了,永嘉公主先开口道:“夫人这是惦记付中丞了吧?”   苏阮笑了一笑,没吭声。   “夫人也是个痴心的人儿,看来,我该劝劝维钧,早日死了心的好。”   苏阮笑意收敛,“怎么?他找到公主那儿去了?”   永嘉公主摇头:“他是求我说个情,怕您真的恼了,拿他当个轻薄无行、趋炎附势的小人。”   “难道他不是么?”   永嘉公主认真道:“要依我瞧着,还真不是。”   “是不是也无所谓,我待他,从来只有主宾之谊。从前肯帮他,不过是不忍看他一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罢了。”苏阮眯起眸子,看向天边斜阳,“要说旁的,他连我们付中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永嘉公主附和道:“那是自然。我都听说了,这御史中丞之位,说是林相推举,实则是圣上早就看准了,要留给付中丞的。论才学本事、样貌家世,华维钧都绝不可能同付中丞相比,他自己也知道是痴心妄想,如今只求夫人原谅。”   对着她,苏阮直接说了实话:“也谈不上原谅与否,我虽有些恼,那日敲打过他,也就算了。不过他自己在我们付中丞那里挂了名号,以后我的府门,是不好让他再进了。”   “那也是他自己活该。”永嘉公主说完这句,脸上现出几分迟疑,“他还有句话,让我无论如何要传给夫人听……”   “什么话?”   “都是胡话,夫人随便听听。维钧说,他自知比不过付中丞、配不上夫人,但愿为夫人心腹,奉夫人为主,一心一意为夫人谋划。” 第65章 家常 ...   苏阮回到家时, 付彦之刚换了家常衣袍,正自己动手煎茶,看见她进来, 就笑道:“你是闻见了我的茶香不成?赶着就进了门。”   “是啊, 远远就闻见了呢!”苏阮脱下外袍, 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付中丞的脖颈,深深吸了口气,说,“真香!”   然后不等他反应,就起身跑进里间, “等我卸妆更衣!”   付彦之含笑低头, 继续扇着炉火烹水。   等苏阮收拾好出来, 茶已煎好, 付彦之送了一杯到她手中,笑问:“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回来陪你啊。”苏阮笑眯眯答。   她洗了妆容,露出白里透红的皮肤底色,像个娇俏的小姑娘, 付彦之等她喝了茶, 就接过茶杯放下,将人揽进怀里好好温存了一会儿。   带着茶香的缠绵一吻过后, 苏阮躺在自家郎君怀里, 低声絮语闲聊。   “今日公务办得很有成效吧?”   “你怎么知道?”付彦之笑问。   “你回来还有闲情自己烹茶,我不用问都知道了。”   付彦之对公事一向谨慎,回到家中是从不提具体公务的, 苏阮便也不问那些,只关心几句累不累、顺不顺利之类的。   “夫人慧眼如炬。”付彦之笑着轻抚苏阮鬓边秀发,“你们今日宴饮如何?”   “长公主设宴,只请了女眷,谈谈儿女亲事什么的,格外清净。”   付彦之失笑:“怎么?同你谈儿女亲事么?”   “同我谈不行?”苏阮抬眸斜他一眼。   “我只是好奇,谈谁的亲事。”   “珍娘。”苏阮侧了侧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永芬长公主第二子,不是尚了宜春公主么,宜春公主去年病故,长公主挑剔,一直没选到合心意的儿媳妇。”   这个人,当初梅娘还跟苏阮提过,苏阮嫌辈分差了,坚决拒绝,没想到几个月后,竟然又说到珍娘头上去了。   “那怎么同你说,不同大姨去说?”   “想先跟我探探口风。”   “大姨恐怕看不上柳家。”   永芬长公主第二子叫柳瑞泉,是她同第一任驸马生的,那位驸马已经去世,柳瑞泉自己除了尚主得的驸马都尉,身上并没有其他官职,苏铃现在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来做女婿了。   “别说大姐了,”苏阮忽然想起之前苏贵妃的话,“你知道娘娘原先看好了谁?纪王!”   付彦之很敏感:“原先?”   苏阮笑着伸指虚点他两下,“就你耳朵尖!”然后慢慢解释,“娘娘也不过是心里打算一下,后来珍娘到京,是这么个样子,我同娘娘提了两句,她就说这定是不行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能指望她什么?”   付彦之赞同:“是这样。这孩子要是改不了这性情,大姨还是招个家世清白的女婿在家更好些。”   苏阮眼睛一亮:“你这主意好!明日我就这么同她说。”   “大姨今日没去吗?”   “没有,许家今日也宴客,她去了那边。”苏阮说着点点付彦之胸口,“不是你叫我少跟大姐同进同出吗?我跟她商量了,这阵子宴饮多,我已经有些乏了,不太要紧的,我们分头去露个脸便罢。”   付彦之笑了笑:“这不是挺好?也省得你们那么累。”又问,“哪个许家?”   “太子妃娘家。也给我下了帖子,我同大姐说,我不方便去,让她自去。”   太子妃父亲已经去世,兄长如今是太仆少卿,官职不显,人也没什么出奇之处,能有今天还是全靠祖上余荫——许家原是开国功臣,传到如今,虽然爵位已经没了,但也没卷入过什么要命的皇位之争里,安安稳稳地成了本朝名门。   “也给阿兄下帖子了吗?”   “嗯,阿兄也没去,嫂嫂自己陪大姐去的。对了,过几日林相设宴,咱们去不去?”   “帖子送来了?”   “我出门之前送到的。”   付彦之叹一口气:“那就不得不去了。”   “我也是这么想,恐怕圣上都要去的。”   离宫比京中出入方便得多,圣上很有兴致,前两日还带了些权贵子弟进山打猎,林思裕设宴,邀请圣上,他说不准就要亲自去的。   付彦之点点头,又看了看天色,叫人送晚饭上来,两夫妻一道吃了些,之后如常闲聊消食、温泉戏水、早早入睡。   第二日送了付彦之去衙署,苏阮难得不用出门,叫人取了琴来,打算练习一二。朱蕾取出琴谱,发现是华维钧送夫人的那一本,憋了一晚上的问话终于没再憋住。   “夫人不打算同郎君提吗?”她一边说,一边将琴谱摆在琴案上。   苏阮瞥了一眼,反问:“提什么?”   朱蕾抿抿唇,她是昨日所有侍女中离夫人最近的,永嘉公主同夫人说的话,她多少听见了几句,就说:“这位华郎君如此阴魂不散,若让郎君知道,再和夫人怄气……”   苏阮抬眸盯住朱蕾,她顿时说下不去了。   “你是觉着,我自己料理不了此事,是吗?”苏阮盯着朱蕾看了一会儿,才问。   朱蕾从没被夫人这么看过,回话时声音都有些颤了,“不……不是,奴婢是觉着,夫人是尊贵人,何必亲自……”   “亲自?华维钧能做到正八品的官,还是我亲自举荐的呢!”苏阮随手拨了一下琴弦,“正好,今日我也同你们把话说明白,去叫绿蕊几个都叫进来。”   朱蕾心下惴惴,忙去把绿蕊、青葵、白苋三个大丫鬟都叫了进来。   “有件事,我不明说,怕你们领会不了。”苏阮手上随意拨弄琴弦,声音不高不低,却充满威严,“你们都是我的侍女,而我姓苏,这庄子还有徐国夫人府,都是我的,还记得吗?”   侍女们齐齐应声:“奴婢记得。”   “至于华维钧,不管郎君怎么看他,在我心里,此人是我推举入朝为官的,身上始终打着我徐国夫人府的印记,他同你们,没有太大分别。懂了吗?”   四人又齐齐应是。   “什么阴魂不散的话,以后我不想再听。都去忙吧,白苋把丽娘叫来。”   丽娘很快就过来了,这次苏阮没让朱蕾出去,当着她和丽娘说:“昨日永嘉公主给华维钧传了几句话——他倒真是个能屈能伸的,说要奉我为主呢!”   丽娘惊诧:“奉夫人为主?夫人又不去建功立业,奉您为主做甚?”   苏阮笑道:“我也是这么同永嘉公主说的,我一个妇人,国夫人的诰命都有了,还有什么可求?”   “那公主怎么说?”   “她只帮着传话,当然不会再说什么。不过,我很奇怪她为何这么肯帮衬华维钧,昨日话说到那儿,我干脆就问了。”   永嘉公主既然帮忙传话了,也料到苏阮会有此一问,当时便很坦诚地说:“我觉得以维钧的出身来说,他能长成如今这样,挺难得的。所以对他,总比旁人多一分欣赏。”   “我原本也同公主想的一样,但如今忽然有些怀疑,他那样的出身,会不会使他有了些不该有的野心?一般人读书入仕,为的无非是经世济民、青史留名,可我到现在都不知,他为的是什么。”   永嘉公主听了苏阮的疑问,笑了一笑,说:“巧了,这话我还真问过他。他说,他虽然什么都学了一些,但多为小道,深知自己没有经世济民的本事,想入仕做官,为的也只是让抛弃他和他生母的生父追悔莫及。”   这话说完,永嘉公主已经把苏阮送到了登车处,她最后说道:“至于他自己这一生的抱负,倒简单得很——只有‘随心所欲’四字罢了。”   “我当时听了就想,难怪永嘉公主欣赏他。”苏阮转述完了,接着和丽娘说,“他这么说话,很合道家意境啊。”   “夫人是不信吗?”丽娘问。   “倒不是不信他这话,而是,这样一来,我反而不敢信这个人了。”   丽娘点点头:“奴婢也觉着,华郎君这个人云里雾里的,看不透。”   “所以我想先冷着他。我同永嘉公主说了,他在我们郎君那里挂了号,不会再让他进我们府门,但华维钧不像是个轻易放弃的人,他也许会走旁的路,去找你或者刘全禄,你们先应付着他,就说,我好容易把他引荐给圣上,他一点儿成绩都没做出来,我懒得见他。”   “是。”   苏阮转头看一眼朱蕾,问:“都听明白了吗?”   朱蕾红着脸,有些窘迫:“听明白了。奴婢愚钝,夫人以后多教教奴婢。”   苏阮一笑:“让你嫂嫂教你吧。”   丽娘不太明白,“怎么?可是朱蕾犯了什么错?”   “没什么。对了,那边府里那个黄正初,你最近听见他的消息了吗?”   “常常听见,现在那边府里的,几乎人人都称赞这个黄郎君,听说怕生如珍娘,都跟黄郎君要了字帖练字呢!”   苏阮好奇起来,“是吗?那我可要亲自见识见识了,走,陪我过去瞧瞧去。” 第66章 试探 ...   苏阮到的时候, 苏铃正歪着听两个女儿回报家务——她成日要外出赴宴,珍娘不愿见人,玉娘已经定了亲, 都不能跟她去, 她就干脆把家务琐事交给这对小姐妹管, 自己省点心,也让孩子们知道知道什么是柴米油盐。   看见苏阮进来,苏铃没动弹,指指身边,让苏阮坐, 自己按着太阳穴说:“连日饮酒, 也没缓一缓, 今日早上真是起不来身了。”   “头痛了吧?起不来就多睡一会儿, 要么泡泡热汤也好。”苏阮坐到姐姐身边,看了看她脸色还好,又说,“我也觉着累了, 这几日都不想再出门。”   “嗯, 但我泡汤泉,总觉着喘不过气, 还是待会儿睡个午觉吧。”   苏阮又问:“娘儿三个聚在一起, 说什么呢?珍娘脸色好多了,还是怕冷吗?穿得这么厚。”   珍娘坐在温暖室内,仍旧穿着小袄皮裙, 脸色也不如妹妹玉娘红润,听了姨母的问话,小声答道:“京里太冷了。”   “她身子虚,多穿点就多穿点吧。”苏铃接话,“我把家务交给她们两个管,这不正给我回报呢么。行啦,珍娘的主意很好,去办吧。”   两姐妹起身告退,苏阮还没等提起长公主的话,苏铃先说:“你猜我昨日在许家遇见谁了?”   “谁呀?”   “林夫人长媳——林家大娘。”   苏阮惊讶:“他们两家有交情吗?”   苏铃道:“我也惊诧呢,细问之下,说是林家大娘姓赵,许家娘子母族也姓赵,原有亲的。听说许家二房因此受了林相提携,从归州司马迁入大理寺了。你说,林相是不是想讨好东宫啊?”   苏阮蹙眉:“不好说,慢慢看吧。”   苏铃接着说:“林家大娘说,过几日林相设宴,还要请圣上太子同去呢!”   “圣上答应了吗?”   “她都当众说了,那应该是答应了吧。”苏铃揉揉额头,叹一口气,“顶好是大家握手言和,都别生事了。”   “是啊。”苏阮也跟着叹了一声。   “哎,你们昨日怎么样?清净得多吧?”苏铃想起来问。   苏阮点点头:“清净倒是清净,不过,新安长公主想给咱们珍娘做媒呢。”她把永芬长公主想要给儿子柳瑞泉续弦的意思说了。   果然苏铃一听就皱眉:“宜春公主的驸马都多大年纪了?我们珍娘过了年才十七!她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柳瑞泉比苏阮年纪还大,已近而立,同珍娘确实年纪悬殊了些。   “我也觉着不合适,不过新安长公主就是传个话,我也没多说。”   苏铃很不高兴:“她们就是自恃身份,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怎么?我们珍娘嫁过一次,就得给个半老头子做续弦去?他要有本事也行,身上除了驸马都尉,还有旁的官职吗?以为长公主多么高贵呢?满京城问问去,谁家愿意把女儿给长公主做儿媳妇……”   “阿姐!”苏阮听她越来越高声,忙拦住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犯不着生气。我看珍娘还没缓过来,身子也得好好养着,不如放出风去,就说她到京水土不服,得慢慢调养,暂时不说亲事。”   苏铃有些迟疑:“这样的话,万一有好亲事,不会耽误了吗?”   苏阮道:“亲事好不好,不光看家世年纪官职,也得看珍娘自个,我瞧她现在还没那个心思呢,你让她缓缓。”   想起大女儿的脾性,苏铃头更痛了,“等着她,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得我养她一辈子?”   “养她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养不起?”苏阮笑道。   苏铃斜了妹妹一眼:“说的什么胡话?我倒是养得起,那我不在了呢?”   苏阮顺势提起付彦之的建议,“那就找个宽厚可靠的女婿在家呗。珍娘这脾气,真要嫁进哪个大家族,别说阿姐,我都不放心。别人家千好万好,也不如自家过得舒坦自在。”   “你是说……”   “就像大伯那样,成了亲不是有好些年都住在伯娘家吗?也不算入赘。你看大伯在伯娘手底下,是不是服服帖帖?”   苏铃有些心动,苏阮接着说:“这等事在京中还挺常见的,多数都是外地来的士子,京中权贵从中挑个才学人品俱佳的做女婿,就在自家成亲过日子,以后慢慢提携女婿,也不怕女儿受苦。”   “这倒是个主意……”   苏阮看姐姐沉吟思索,自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突然说:“阿姐拿不定主意,要不把那个黄先生找来商议商议?”   苏铃眼皮一掀,瞪了苏阮一记,“你是等在这儿伏击我呢!”   苏阮失笑:“怎么就是伏击了?莫非阿姐心虚?”   “我有什么心虚的?我原先不同你说,就是怕你多想。”苏铃面色认真,“我同你比不了——家中有事可以同夫君商议——也不好事无大小都去问娘娘和你,只好请个管家来帮忙了。”   “既如此,阿姐同我直说便是,有你的话,我再不多想的。不过此人家世来历,阿姐都打听清楚了?”   苏铃点点头:“正好到年关,我打发了人帮他送些财物回老家,顺便探探底。”   “阿姐办事仔细,倒是我多嘴了。”   苏铃拉住妹妹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既然说到他了,就叫来给你见见,以后两府间有什么事,你也好直接吩咐他。”   说完她就让人去叫黄正初来,又嘱咐苏阮:“不过儿女婚事这样大事,还轮不着他来参谋,就不必提了。”   “我省得。”   很快黄正初就被人引了进来,他穿一袭深灰长袍,头戴幞头、脚蹬黑靴,身量不高不矮、略显清瘦,除了气质斯文外,确实貌不惊人。   苏铃居中介绍,令他给苏阮行了礼,苏阮打量完毕,突然问:“听说在京寓居的士子多住在平康坊,你从前也住在那里吗?”   “回夫人,前两年住过。”   “唔,那你识不识得蜀州华维钧?”   苏铃一愣,眼见黄正初也愣了愣,却张口答道:“小人落魄之时,曾得华兄收留,华兄也没少接济过小人。”   他倒坦然承认了,苏阮点点头:“看来你们在京士子,彼此之间多有联系。”   “是。”黄正初只答了这么一个字,就闭口不言。   苏阮见他神色坦荡,没露出惊慌之类的神色,就也没揭发他是受了华维钧点拨,才来投苏铃的,只说:“那倒也难得。”   苏铃满腹狐疑,打发了黄正初下去,才问苏阮:“华维钧不是那个给你修园子的?”   “是他。”苏阮点点头,“我也是才知道他和你府里这个黄正初有交情,就想试探一下,听说黄正初足智多谋,为免他生疑,我事先才没同你说。”   “怎么?你觉着此人心怀叵测、不可信?”   “那倒不至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也无所谓可不可信。跟着咱们就能飞黄腾达,谁还会闲着没事起异心?只是咱们才是主人,总该将他们的心思看明白了才好,不能反过来让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苏铃没太听懂,但她明白苏阮今天过来,主要目的就是来试探黄正初的。而黄正初,不管怎样,是她府里的人,就算要试探审问,也得先跟她打过招呼,她自己来问才对。   压抑着心中不满,苏铃点点头:“我知道。”又反问,“我听你这语气,好像对华维钧也有些猜疑,你不是荐了他进将作监吗?”   “嗯,这个人不太/安分,我看不透,所以想冷一冷他。”   苏铃道:“冷一冷干嘛?干脆别理会了,也不怕妹夫同你怄气!再说他一个只懂风花雪月的,你能用得着他什么?”   苏阮听姐姐说话带刺,知道她还是不高兴了,随便答应一声,又说了两句就告辞回家。   之后几日,她都安心呆在家里,直到林家开宴,才和付彦之一起出门赴宴。   因提前得到消息,知道圣上将携苏贵妃、还有太子等人赴宴,苏氏三府便都齐齐到场,给足了林思裕面子。   除了苏家,其余几位宰相及家眷、身在绣岭的各路权贵,也都来捧场,林家宴席上堪称满座公卿。付彦之这种除了正五品官职,再无其他勋衔爵位的,按理只能敬陪末座,但林思裕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以付彦之是皇亲为由,将他的座次设在了苏耀卿之旁。   而苏耀卿身为从一品国公,又是苏贵妃的亲兄长,座次就在御座之下、紧邻太子,且在诸位同三品的宰相之上,他身边,那哪是席位,明明是火坑啊! 第67章 交锋 ...   林家的温泉山庄也是圣上所赐, 占地广大、屋宇众多,这次宴客因有圣上亲临,林家便将宴客之所设在了前院正厅。   付彦之之前毫无防备, 是因为他们到了林家以后, 并非直接进到宴客的正厅, 而是先被请去其他院落喝茶。而且因为宾客众多,此时就已经根据身份被分流招待——他这时还是同四五品的官员在一处。   等到圣上驾临,大伙一同迎了圣驾到宴客厅,又有人过来引领,请众宾客按座次开始入座。   付彦之随着引导的人走到一半, 突然察觉不对, 站定了问那僮仆是不是走错了, 那僮仆却恭恭敬敬道:“没有错的, 中丞的座次就在前面。”   “还在前面?”付彦之环顾左右,落座的已有侍郎,心知事情有异,更不肯走了, “不对吧, 再前面就是几位相公了。”   僮仆答道:“中丞是皇亲,座次挨着郑国公, 请您随小人往这边走。”   付彦之闻言往前面一看, 果然已经落座的苏耀卿身旁,空着一个位子,但他绝不可能过去坐下, 就说:“这不合适,我区区一个五品官,怎可坐于诸位相公之上?”   说完掉头就往后面末席走,却刚走了两步,就被林思裕第二子林屹拦住了。   “中丞这是要去哪?可是没找到座次?来,我带你去入座。”林屹说着伸出手去扶付彦之——他样貌肖似林思裕,笑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这么一伸手,倒像要绑人一样。   林屹如今的官职是太子中舍人,比付彦之低一阶,付彦之便没避开,让他扶住手臂,笑道:“有劳舍人。方才贵府管事同我说笑,要叫我坐到郑国公身旁去,我吓了一跳,正想找人问个清楚呢。”   林屹手上用力,想带着他往席上走,却没带动,只得陪他站着,问:“怎么?中丞是对位次不满么?”   “岂敢。只是以卑凌尊,实非待客之道,付某担心下人不明事理,却让林相担了怠慢同僚之名……”   “中丞多虑了。此处是宴饮之所,又非朝堂,而且你同郑国公是郎舅至亲,坐在一处方便说话,万一圣上找你,也近便不是?”林屹自觉有理有据,说完手上再次用力,往里拉人,“中丞快入席吧,马上开席了。”   付彦之脚下生根、纹丝不动,“正因为圣上在此,我等臣子更要守礼……”   此时其他宾客都已入座,他们两个立在厅中,还拉拉扯扯的,自然吸引了很多人注意,苏耀卿很快也发现了。   他性情沉稳,没有急着动作,而是先观察了一下,发现厅中除自己身旁已再无空位,立即明白付彦之为何同林屹相持不下。   苏耀卿站起身,打算过去解围,偏在这时,圣上转头想同他说话,看见他站起来,笑问道:“怎么酒还没上席,郑国公就想逃了?”   林思裕正陪在圣上身边,闻言先捧场笑了笑,接着看向十步之外的付彦之和林屹,笑道:“圣上误会了,臣瞧着,郑国公不是要逃席,是要去寻人呢!”   圣上顺着他目光看去,惊讶道:“他们做什么呢?”   这边圣上一发话,立刻就有人过去提醒付彦之二人,林屹忙松开手,和付彦之一起行至圣上面前。   “你们两个站那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圣上笑问。   按理付彦之官品高,该他先答话,但林思裕插了个嘴,教训儿子:“二郎怎么这么不懂事?就算想同付中丞亲近,不能先请客人入席么?立在那里不动,像什么话?”   林屹忙说:“大人容禀,儿正是在请付中丞入席,不过付中丞觉着席位安排得不太妥当……”   圣上看了付彦之一眼:“自来客随主便,怎么你还嫌起主人家来了?”又问,“哪里不妥?”   付彦之不慌不忙:“回圣上,林舍人定要请臣于郑国公下首入座。”   圣上目光转到苏耀卿那里,见他已坐了回去,下首座位果然空着,眉心微微一蹙。   林思裕一向擅长揣摩圣意,见状立刻斥责儿子:“胡闹!谁叫你们这么安排的?”   “大人息怒。”林屹慌忙跪下,“是儿考虑不周,只想着付中丞是皇亲,坐于郑国公下首,方便……”   “方便什么?你这个糊涂蛋,当人人都同你似的吗?付中丞进士出身,知礼守礼,从不仰仗皇亲身份,难道你不知?还不快去把座次重设!”   林屹答应一声,起身叫了人,将座次挪到末席,又恭恭敬敬请付彦之入席。   付彦之向圣上和林思裕行礼退走,圣上没有开口,林思裕等他走得够远后,却有意无意说了一句:“不愧是才华横溢的探花郎,就算娶了徐国夫人,也不以皇亲为念,真是难得,难得。”   他声音不高,厅中此时恰好奏起雅乐,准备上酒馔,付彦之便没听清林思裕说了什么。但圣上和苏耀卿都距离林思裕很近,皆听得一清二楚,连同附近席位上的太子和几位亲王,都一起若有所思地看向到末席就座的付彦之。   有趣的是,这句在前厅都没传开的话,开席之后没多久,就传到了后面女眷聚饮的厅中。   “相公对付中丞赞不绝口……”林夫人的大儿媳妇赵氏,笑眯眯地向一众女眷转述。   苏阮挨着苏贵妃坐,听到这儿,笑着插嘴:“这是夸赞么?我怎么听着,林相像是在说,我们中丞娶了我跟没娶一样啊?”   她们三姐妹周围,除了林夫人,就是太子妃、王妃、长公主和公主,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哪会听不出林相的话意有所指?   ——其实早在林相初上位,宋景亮被贬之前,朝中就已隐隐形成两股势力,一股是以宋景亮为首、进士入仕、一路位在清要的文才之士,另一股则是林思裕那般,从地方小吏入仕,一步步以政绩升迁入京的官员。   林相这话,明显是将付彦之归在了文才之士里——当然他的仕途履历,也确实属于那一派——但问题就在于,这等文才之士,一般不会成为皇亲国戚,也就是说,他们避免同皇室联姻,更不想成为外戚!   而林思裕甚至点了徐国夫人的名,说付彦之并不以皇亲的身份为念,那岂不是说,他也并不以徐国夫人为念?   话音儿都听出来了,但她们万万没想到,徐国夫人会毫不示弱,当场点出来!   众女眷一时都心中兴奋,目光盯着徐国夫人和林家婆媳,看这一场龙虎斗到底谁胜谁败。   “夫人多心了。”儿媳妇不好开口替家翁辩白,林夫人只好亲自上阵,“相公的意思,是说付中丞不以皇亲身份为倚仗,坚守礼仪。”   苏阮仍是面带笑容:“是么?看来还是夫人懂林相的心思,不像我们,总听着像有别的意思。”   林夫人连称没有,让苏阮千万别误会,苏阮笑道:“我自然没什么好误会的,就像夫人深知林相一样,我也深知我们中丞的为人。就怕别人误会。”   林夫人只好再次重复:“绝无此意。”   苏贵妃倚着凭几听了半晌,到此才笑着出声:“我们徐国夫人平日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么同她玩笑都成,但就是听不得旁人说我姐夫不好。”   苏铃没有苏阮心思转得那么快,但听了她同林夫人交锋,也明白了一些,当即接话道:“妹夫本来就没有不好,当然不能听凭旁人胡说!”   这两姐妹直呼“姐夫”“妹夫”,毫不掩饰护短之意,林夫人忙赔笑道:“是啊,为人/妻者,理当如此。”说着举起杯来祝酒,总算把这一茬揭过去了。   但前面既然闹了这一场,苏阮心中总是不快,趁着更衣的空儿,悄悄同苏贵妃商量:“你说我提前退席回家,好不好?”   “不好吧,你走,是不是得叫着姐夫?”   苏阮点头:“当然不能留他在前面受林家父子的气!”   “但如此一来,林家必会说你徐国夫人势盛、姐夫惧内。你耐着性子再坐一会儿,我说头痛,要回宫去,自然就散了。”   “可是,万一圣上兴致正高……”   “放心,我这就打发人去前面盯着,时机合适再说。”   两姐妹计议停当,方才回去席上。苏阮见苏铃正与新安长公主说话,就同太子妃喝了杯酒,和她闲话家常。   苏贵妃那里,不停有人去敬酒讨好,她有的喝了,有的只沾沾唇。过了一会儿,有女官从外面进来,悄悄行到她身后,给她倒了盏温水,附在耳边说了句话。   苏贵妃喝了水,叫苏铃陪她去更衣,然后就没回来,席上的林夫人久等不回,正想亲自去问问,外面就传来消息,说是贵妃不适,圣上要携贵妃起驾回离宫。   圣上贵妃要走,同林相有嫌隙的东宫自然也不可能留下,是一定要奉圣上回宫的。   苏氏三府送了圣驾,顺势告辞,剩下亲王公主也没久待——圣上本就忌讳宗室结交大臣,他一走,亲王们为了避嫌,略坐一坐就都离去——于是林相这场盛宴,最后只能草草收场。   待宾客散尽,林思裕带着几个儿子返回后堂,林夫人、赵氏等人迎了他们进去,一家人坐下,林夫人先把后堂宴席上的情形说了,末了叹道:“没想到徐国夫人不但见机快,应对也这么快,同付彦之还夫妻情深。”   “夫妻情深?”林思裕捋须而笑,“尚在新婚罢了。不是同路人,早晚要分道扬镳,我们只管等着看罢。” 第68章 夜话 ...   付彦之不知道座次一事在女眷中也引发了风波, 回去车上还问苏阮,苏贵妃要不要紧。   “不要紧,大概是酒喝急了……”苏阮猜到他应是不知, 想看他会不会自己说出来, 就没说实话, “没扫了圣上的兴吧?”   “应当没有,我瞧着圣上似乎也有疲惫之色,大约连日饮宴,前两日又骑马打猎,也有些吃不消。”   苏阮点点头, 等了一会儿, 付彦之却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她勉强忍耐着到了家, 两人脱了狐裘, 换上家常衣裳,叫厨下煮两碗热汤饼,他还是不吭声,苏阮终于忍不住了。   “今日席上可有什么趣事?”   “圣上和东宫都在, 大家有些拘束, 还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付彦之一脸自然地回答完,还顺口问, “你们呢?”   “我们倒是听说一件你们前面席上的‘趣事’。”苏阮心里不太高兴, 神色上不知不觉就显了出来,“说是林家特意把你的座次安排在阿兄身边……”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看着付彦之从惊讶到恍然再到苦笑, 才接着说:“还说林相夸你不以皇亲身份为念,我一听就不乐意了,这是夸吗?明摆着挑拨离间!”   这两句话一说,付彦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贵妃是为此事提早离席的?”   “我原是想我们自己告辞回来,娘娘怕林家趁机传出话去,又说我势盛、你惧内。”苏阮斜了付彦之一眼,“哪知道回来你还同我装没事儿人一样!”   付彦之握住她的手,笑着认错:“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这原是计中计,多亏夫人周全。”   又说,“贵妃盛情,咱们铭记在心,但下次,再有这等事,千万拦着,劝她万事以圣上为重。若因咱们惹了圣上不快,一则咱们心里过不去,二来,也本末倒置。”   “我知道,我也怕扫了圣上的兴,但她打发了人去前面,看着圣上兴致不高,才提早离席的。”   “如此便好。不过,以后这等不甚要紧的事,还是咱们自己应对为好,贵妃的精力原该都放在圣上那里。”   “这些容后再说,我问你,你为何不肯同我说及此事?我都问到头上了,你还在那儿遮遮掩掩的!”   苏阮一脸严肃,眉尖蹙起,付彦之怕她真的生气,只得老实答道:“阴险之辈的小伎俩而已,原就是不痛不痒,专门膈应我们的,我回来再同你说,惹得你也生气,又何必?”   他说到这儿也蹙起眉,“但我真没想到,他们还变着法儿,把这话传到你们女眷那里去了,是怎么说的?我不顾念皇亲身份?”   苏阮把赵氏怎么学的话、自己又是怎么回的,跟他学了一遍,末了说:“林相真无愧于口蜜腹剑这四个字。”   这时汤饼煮好,侍女们端上来,二人一边吃一边继续谈此事。   “他就是想离间你我夫妻、还有同阿兄的关系。”付彦之说。   “不只,娘娘跟阿姐也在呢。”苏阮又把苏贵妃和苏铃帮腔的事说了,“今儿也叫他们知道,我们姐妹到底是何等样人。”   付彦之点点头:“幸亏咱们自幼相识,贵妃同大姨也都知道我的为人,不然林相这一计,说不准真要奏效。”   现在坐在家里,回头想林思裕这一计,苏阮也有些佩服:“他真的是将两种结果都考虑到了,你若坐下,是狂妄越礼,定会令人侧目,你不坐,就是你同我们苏家划清界限,他都有文章可做。不过,你才回朝几日,他怎么就迫不及待地冲你来了?”   付彦之犹豫了一下,才说:“御史台在审计户部账目,估计是杨刚向他求救了。”   苏阮知道他的脾气,就此打住,没有深问公务,另问:“这个杨刚不是进士出身吧?”   “不是,他是恩荫入仕。”   “同林相差不多?”   “嗯。”   “那么朝中是真的有阵营党派之分了?”   付彦之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先把面吃完,又喝了汤,才说:“若非得说阵营,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并非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以仕途履历划分。”   “那怎么分?”   付彦之伸出左手:“一边是反对林相的,”接着伸出右手,“另一边是依附林相的。”   苏阮笑起来:“这个我信。”   “但反对林相的,并不都是进士出身——一科进士才多少人?本朝开进士科尚不到八十年,哪来那么多进士自成一党?更不用说,依附林相的人里,也有进士出身了。”   这倒是,但林思裕一再强调付彦之进士出身,肯定也不是无的放矢。   疑虑一旦从人心里冒出来,就再难自行消散。苏阮忍不住想,他叫自己明面上远着大姐、尽量少与那些皇亲国戚往来、摘开外戚名头,其背后原因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苏阮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叫侍女收拾下去,之后心不在焉地和付彦之说了会儿话,就早早就寝。   可她人虽然躺下了,心思却还乱纷纷的,实在难以入睡,最后忍不住翻了个身,面朝里暗暗呼出口气。   “怎么?睡不着?”   付彦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腰间就被环住,苏阮听他音调里带着睡意,忙问:“吵到你了?”   “没有。”付彦之往她那边贴了贴,将妻子揽得紧一些,声音略有些含混地问,“还在想宴席上的事?”   苏阮迟疑一瞬,在他怀里转过身——她夜里睡觉,习惯在帐外点一支蜡烛,留点光亮——借着帐外那一点光,她望着付彦之深黑双眸,问:“当初,你当着圣上拒绝我,除了旧事和不愿连累我,还有没有其他缘故?”   付彦之眸光朦胧,似乎没明白:“什么?”   苏阮想再说一句,又突然觉得没意思,泄气道:“没什么,过去的事了,提他做甚?睡吧。”说完她又翻回身,用后背对着他。   付彦之:“……”   他默默寻思了一会儿,才明白,凑过去贴着她耳边问:“你是说那日在甘露殿?”   苏阮不吭声,他低笑两声,咬了咬妻子耳垂,“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能有什么缘故?嗯?”   “我怎知道?”苏阮哼一声,“你们为官从政的,有那么多明里暗里的说法,谁知道有没有犯你们什么忌讳?”   付彦之抱着她轻笑,笑声引起的震动从他胸口传递到苏阮背上,弄得她也有点想笑,觉着自己说了傻话——如果他当初真的介意自己一家身为外戚,之后又怎么会那么快就回转,还帮着他们兄妹筹谋,建议将苏耀学调回京来?   真这样疑他,等于是将两人间的情意一块儿都否定了,苏阮小声解释:“我就是突然怀疑,可能我根本没帮上你什么,还拖累了你。”   “傻话!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岭南服役呢,谈什么忌讳不忌讳?”付彦之扶着她肩膀,让她转过来面向自己,认真道,“只有结党营私之徒,才格外在意所谓阵营党派,也尤其喜欢以所谓出身来给人定派系。”   苏阮静静看着他,仔细聆听。   “原是因反对林相的多是进士出身,他才反咬一口,说我们结党,我们若真顺着这话结成朋党,岂非顺了林相的意,认了他诬陷我们的罪名?”   “可是,他们真的不会因为你娶了我、与我们苏家成为姻亲,而对你冷眼相待吗?”   苏阮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那些进士出身的文才之士。   付彦之握住她放在胸前的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道:“原来我们夫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都是因为担忧我、心疼我啊。”   苏阮确实有点,一想到林思裕父子当着圣上做戏,让付彦之难堪,她就心里恼火,觉着她不知道的地方,付彦之还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呢。   “我知道仕途之中,难免有风霜侵袭,你也都能应付,但若是因我而起……”   付彦之不等她这句说完,已偏头亲了上去。   这个吻又温柔又缠绵,到付彦之退开时,苏阮还有些意犹未尽,追上去又亲了几下。   “傻瓜。”付彦之在双唇交接的缝隙里感叹,“夫妻一体,哪有你这般分割的?”   苏阮不作声,继续亲他。   “再说我既然沾了你的光,受些冷眼又怎么了?你不知道,那些冷眼啊,细看都是红的。”   苏阮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喷了他一脸热气。   付彦之被她喷得心痒难耐,也不再克制,翻身压住苏阮,夫妻两个真正融为了一体。 第69章 道路 ...   “身份也好, 阵营也罢,都是死的,而我们是活人, 怎会甘心被这些所束缚, 非得照着所谓的约定俗成去过呢?”   长夜漫漫, 出过汗之后的苏阮,本来迷迷糊糊就要睡了,却被身畔男人的这番感叹惊醒,一下子没了睡意。   “阿阮,你知道我当日为何抗命吗?”   “因为你为废太子不平?”   “为废太子不平的人很多。我不肯从命拟写诏令, 真正的缘由, 是我不愿意。”付彦之轻抚着苏阮顺滑长发, 声音低缓, “其实当日,宋公曾经让宋子高传话给我,叫我称病告假,躲过去再说。”   苏阮不知道还有这一节, 听他说完, 略一思忖,终于明白了:“躲过这件事容易, 难的是, 怎么躲过自己的心。”她轻轻拍了拍付彦之胸口,“我懂了。”   付彦之侧头亲吻她发顶,“我就知道你会懂。”   苏阮当然能懂, 就像她当年因为一时恐惧,没有阻止张敏中,之后的十年,便始终无法摆脱悔恨和愧疚一样,付彦之若听了宋景亮的话,告病躲过此事,恐怕这一生都将活在对自己的唾弃之中——未战先降、望风而逃,也配称七尺男儿?   而他既然躲都不肯躲,后面抗命也就毫不稀奇了。其实苏阮心里也觉着废太子冤枉得很,但有什么办法呢?想废了他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皇帝陛下,此事无可避免。   “可是真要做到一生无愧于心,也挺难的。”她叹了口气。   “说难,也不难,最要紧是坚持本心。只要我们心里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想活成什么样子,不为外物所动,也不受旁人所惑,时刻警醒,自律自持,就一定能做到。这样一来,什么身份阵营,也就不会成为枷锁了。”   他居然能把话绕回去!苏阮惊异地抬起头,看着付彦之的眼睛,颇有些哭笑不得。   付彦之看见她的神情,笑问道:“怎么?我这番话,太过说教了吗?”   “……”苏阮琢磨了一下,躺回去说,“也不是说教,就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你真要走一条这么难走的路?”   “同你一起走,路再崎岖,我也如履平地。”   “呸!谁要放着平坦大道不走,同你一起过崎岖山路?”   “有些路看着平坦宽阔,实际下面架着火呢!”   “那你要这么说,山路两旁还有野兽呢!”   两人嬉笑着抬了会儿杠,苏阮渐渐有了困意,便打了个哈欠,说:“算了,嫁都嫁了,山路也好,大道也罢,只好随着你走了。”   付彦之拉起被子盖严,在她脸上亲了亲,说:“我倒觉着,走自己想走的路,才是最容易的。好了,睡吧。”   苏阮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第二日早上起来,送了付彦之出门,想起这话才反应过来,这人临睡之前还不忘反驳她那句“做起来太难”呢!   真是……叫她说什么好?   丽娘恰好这时进来,看见夫人笑得莫名,就问:“夫人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了?”   “没什么。”苏阮先问丽娘什么事,同她处置了几件家务,才打发了旁人,低声和她说,“前番咱们两个,可能真把郎君想错了。”   “嗯?”丽娘不明白,“哪个前番?”   “就是……算了,总之他呀,入仕多年,洞悉世事,却仍有一颗少年热血之心。也挺好的。”   丽娘:“……您就是为了夸郎君这两句吗?”   苏阮斜她一眼:“办你的事去吧!”   丽娘笑嘻嘻地告退走了,苏阮看一眼窗外,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正同她此刻心境一样——原来他不一定是要自己一切以他为主,只是认为那是一条正确的路,才那么说的。   那就好办多了,世上并没有绝对正确的事,以后遇事多商量就好了嘛。   这么一想,苏阮心头一下就轻了,之后便将心思都花在付彦之身上,亲手给他做了件中单和一双袜子,除了圣上和苏贵妃召见,再没出门去赴宴。   圣上一直在绣岭宫住到腊月二十才启程返京。苏阮早就答应薛湜夫妇,要去薛家过年,干脆就便,进城直接去了光福坊。   她提前有派人回来打招呼,卢氏也早早就打扫好了房屋,因此苏阮他们到了以后,很快就安顿下来。   付彦之要送圣上回宫,薛湜也要迎驾,等他们父子一同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苏阮陪着卢氏等在堂中,见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进门,卢氏露出满足而感慨的笑,一时心中也有些触动——薛伯母等这一天,恐怕等了有十年多了吧?   薛谅薛谙兄弟两个,也跟在父兄后头,一家人坐下来说了会儿话,卢氏就叫摆上食案,传了饭来。   吃过饭,他们父子兄弟自去前厅说话,苏阮先回房继续收拾。   卢氏给他们夫妻收拾的住处,就在正房东边,是个小跨院,里面三间正房带东西厢房,苏阮带着四个侍女,连付彦之,住着倒是挺宽敞的。   她看着朱蕾等人把日常要用的东西摆好,又铺好床,付彦之才终于回来。   “我还想着你再不回来,我就先睡了。”苏阮笑道。   “同阿爹一起看了看二郎三郎近日作的文章。”   “怎么样啊?”   “二郎这脾气,林相当政,我真觉得他要么选外任官,要么干脆等几年再入仕才好。”付彦之坐下来,端起苏阮面前的水,两口就喝了。   苏阮忙叫人给他再倒一杯,又问:“怎么?”   “他写了篇杂文,讽谏圣上,风采不怎么样,立意倒是一针见血。”付彦之把水又喝了,一叹,“我略劝两句,他还嫌我失了锐气风骨。”   苏阮失笑:“你还失了锐气风骨?他还想叫你怎么锐啊?”   付彦之自己也苦笑:“算了,少年人么。不过阿爹把他教训了一通,又不许他出门了。”   “二郎这么大人了,总不许出门也不好,不是该说亲了吗?”   “说起他的亲事,阿爹也愁。放他考进士吧,怕他惹祸,真不考吧,亲事又不太好说。”   苏阮笑道:“也别这么说,其实之前在绣岭,还有人问过我呢。”   “谁?你怎么没提过?”   “新安长公主,你不是不愿同她们多牵扯么?问我的时候,我就说这事我不好插手了。不过她提的人倒不是公主之后,是驸马的侄孙女。”   “新安长公主驸马的侄孙女?”付彦之被这关系绕得有点晕。   “我问了一句,就是濠州刺史周叔瑜的孙女。这小娘子不知怎么得了长公主的眼缘,近几年都养在她身边,我听着,恐怕不合适,就没再多问,长公主也便不提了。”   新安长公主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行事还算循规蹈矩,但她有女儿嫁了皇子,付彦之确实不愿意同他们结姻亲。   “嗯,确实不太合适,若只是周使君的孙女,倒也还好,偏偏养在长公主身边……”付彦之说到这里,停了停,抬手揉眉心,“我估计二郎还不乐意呢,他现在对权贵……”   话说一半,这位总算想起来苏阮也是权贵的一员,又噎回去了。   苏阮被他样子逗笑:“怎么不说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二郎还嫌我们穷奢极欲、只知宴饮作乐是不是?”   付彦之摆手:“这可没有,你别冤枉他。”   “算了,我也不同他较真。明日我问问阿娘吧,要是阿娘想要我帮着打听,我再想办法。”   付彦之闻言直起身,向苏阮拱手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苏阮嗤笑一声:“少来!睡觉!”   付彦之洗脸更衣,到睡榻躺下后,又替薛谅辩白,“其实二郎还真没有冲你们,他……”   “我知道,他主要是冲……”苏阮指指天,“他心里可能还没拿我们家当权贵呢!”   付彦之一叹:“就他这脾气,真入仕留在京中,不用磨就是一把好刀。”   “噗!有你这么说自己兄弟的么?好啦,别发愁了,实在不行就让他考明经、走吏部试,到时让学堂兄安排一下,遣二郎出去做几年外任官好了。”   付彦之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今日得到消息,宋公病重,圣上听说后,赐了药材。”   都赏赐药材了,肯定是病得不轻,苏阮忙问:“那咱们要不要……”   “明日我去问问叔祖父吧。”   这事说完,时候不早,两人便睡了。   第二日白天,苏阮同卢氏闲聊,趁便把新安长公主提的那事说了,最后又说:“我同郎君说了,他觉着养在长公主身边,可能就不太合适,叫我问问您的意思。”   卢氏道:“我也发愁呢,二郎这脾气,真找个大家贵女,脾气骄纵的,怕他两个婚后没别的事,尽针锋相对;但要寻个温婉贤惠的,又怕管不住二郎,反被他欺负。”   “要不我先打听着适龄小娘子,等冬去春来时,再设宴叫他们见见,让二郎自己选一个合心意的,如何?”   “好啊,就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本就是我该做的。”   二人说定此事,等晚上苏阮就跟付彦之说了,又问宋家那边要怎么办。   “今日圣上召见了叔祖父,同他谈起旧事,圣上想起从前与宋公君臣相得,如今宋公在外病重,恐怕再难一见,也有些唏嘘,给宋公加了开府仪同三司。你准备些药材,明日送去叔祖父那里,他会打发人去探望宋公。”   苏阮答应下来,第二日和卢氏商量着办完,之后除了准备正旦新年再无别事,转眼就到了除夕这日。 第70章 除夕 ...   这是苏阮和薛家四口第一年在京中过元旦, 也是薛家时隔十年才迎来的一家团圆,又是苏阮第一年进门,卢氏这个当家主母便格外重视。   她仔细打听了京中习俗, 早早便将各类年节吃食物品备好, 到除夕这日, 还给家中下人都发了一套新衣,令家中上下都喜气洋洋。   薛湜跟付彦之父子两个也都放了假——本朝正旦按例休假七日,从腊月二十八休到正月初四,初五日方才开衙办公。   苏阮和付彦之趁着除夕前的两天,分别去付家和四叔家里送了年礼, 又回徐国夫人府瞧了瞧, 给下人发了赏赐。   “我四婶说, 她娘家倒有两个适婚之龄的小娘子, 前几日她带着他家二郎回去省亲,正好见过。说是教养得还不坏,都读过书,说话也有条有理的, 招人喜欢。不过就一点, 他们家的小娘子啊,多半性情刚强, 婚事可能还得小娘子自己乐意才行。”   除夕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到这时反而没什么可忙的了,苏阮就同卢氏闲坐,说起薛谅的亲事。   卢氏听了很感兴趣:“刚强点儿好!亲家也见过咱们二郎, 她觉着能不能配得上她家小娘子?”   苏阮笑道:“我四婶就是觉着二郎一表人才,才提起自己娘家孩子的。她说了,要是您和阿翁不嫌弃,等年后初四,她在家里设宴,把娘家人请去,两边见见。”   “好啊!我原来就听你娘说过你四婶,说是又有见识,又有主意,最难得是心地良善,要真能说来他们家女孩儿,那敢情好呢!”   苏阮也觉着挺好,四婶娘家虽然没出什么高官显宦,但兄弟子侄多半都入仕了,没入仕的也能读书耕田,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是那等轻狂人家。   “那我这就打发人去回个话。”   卢氏连声答应,又叫捎上一盒她亲自盯着人做的肉脯,给苏阮四婶尝尝。   因付彦之说了,傍晚要带苏阮和两个弟弟去外面看驱傩,卢氏就早早叫厨房做饭,让他们吃饱了再出去。   “看个热闹就行,别耽搁太晚,夜里冷呢。”卢氏嘱咐。   苏阮答应一声:“瞧瞧就回来陪您守夜。”   卢氏笑:“也不用急,尽兴了再回来。”又说付彦之,“千万别离开阿阮一步,要是二郎三郎走散了,不用管他们,他们自己能回家。”   薛谅薛谙:“……”   付彦之笑道:“您放心吧。”又看一眼继父,“要不,二位大人也同我们一道去吧?”   “我们就不去了,冷不丁回到北地,我还真有些受不住这冬日的寒意。你们去吧。”   四人这才得以出门。   驱傩原是驱除疫鬼的仪式,近年渐渐演变,欢庆意味大增,参与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戴上各种鬼怪面具,跟着驱傩队伍边走边跳、浩浩荡荡,又欢乐又热闹。   苏阮在洪州、饶州都曾跟着驱傩队伍走过,对这种仪式很熟悉,为免出什么意外,干脆不带侍女,只带了两个健壮男仆。她戴上事先买好的面具,就安步当车和付彦之兄弟三个出了门。   既然戴了面具,不怕被人认出来,付彦之就大大方方牵了她的手,笼在袖中,两人并肩往前走。   薛谅后面看见,仰天翻个白眼,拉着薛谙落后几步,表示自己二人同前面那俩不是一起的。   将将走到坊门处,外面已隐隐传来鼓声笛声,几人加快脚步出了坊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很快就遇上了驱傩大队。   付彦之拉紧苏阮的手,融入队伍,随着他们一起蹦蹦跳跳地舞蹈。   苏阮平日参加宴饮,从没有自己起来舞蹈过——她不像苏贵妃,没学过跳舞,只喜欢安安静静弹个琴,以前虽然也跟着去看过驱傩,但都是跟在旁边看热闹,还没真的跳过。   这会儿突然被付彦之拉进去,他还拉着自己的手,学着别人跳了起来,苏阮先吓了一跳,接着发现人群都在舞蹈,只有自己走着很突兀,不知不觉也就跟着跳起来了。   而汇聚在这样的人群中,又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前后的人是谁,人很容易就放松下来,彻底沉浸其中。   苏阮觉着特别开心,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无拘无束的开心,就像小时候拉着风筝在草地上跑那么开心,开心得甚至想欢叫几声。   “喜欢吗?”付彦之拉着她的手,凑到她耳边问。   苏阮重重点头:“喜欢!”   “以后我们每年都来,直到跳不动为止。”   “好!”   两人换了只手交握,顺便换了个位置,继续跳着向前,直到气喘吁吁跳不动了,才牵着手退出队伍。   薛谅薛谙和男仆早不知哪里去了,苏阮挨着付彦之站在路边,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我瞧你舞姿挺熟练的,你不会每年都来吧?”   “差不多。”   苏阮惊异:“还真的每年都来?同谁一起?”   “我自己。”付彦之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被火光照亮的眼,那双眼亮晶晶的,满是愉悦之色,“总觉着这样跳一回,不光驱除了疫鬼,连心里的鬼也驱除了,浑身轻松。”   苏阮怔怔望着他,没有说话。   付彦之对上她双眼,问:“怎么了?”   “没怎么。”她弯了弯眼睛,“我在想,如果我们不是那样重逢,而是在除夕夜的驱傩大队里,看见一双熟悉的眼,我会不会有勇气掀开你的面具。”   付彦之被她说得心弦一颤,拉着她又往后退了退,躲到树影里,低声说:“若是我,一定会的。就像这样。”   他说着伸出右手,将苏阮面上面具向上掀开,露出樱唇,同时抬左手掀开自己面具,侧过身挡住身后大街,低头在她唇上偷了一吻。   “付彦之拜见徐国夫人。”偷吻之后,他笑看着苏阮,缓缓说道。   苏阮有点想哭,但更想笑,便嘴角带笑,眼里含着水光说:“别来无恙啊,薛彦。”   “有恙。”付彦之点点自己心口,“我这陈年心病,只能夫人来医。”   在他身后,浩浩荡荡的人群还没走完,热热闹闹的鼓点也还在敲着,可那喧嚣的一切,此刻都在苏阮眼中,沉淀成了付彦之的背景,人世间所有的浓墨重彩最终都只凝结在这一人身上。   她故意叹了口气:“陈年心病啊,那可不好医,只怕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呢!”   “一辈子就够么?”   “可能还不太够。”   “那把下辈子也算上。”   “行,那下辈子,我再去找你?”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佳夕良夜,美眷如花,人生当此,夫复何求? 第71章 说媒 ...   两人牵着手回家时, 时辰已经很不早了,好在进了坊门,家家户户院子里都笼着火堆, 照得街上亮堂堂的, 倒也不怕看不见路。   两个失散的男仆就等在坊门附近, 看见他们两个回来,都一脸谢天谢地的表情,行过礼之后,还说:“家里都等着急了,要不小的先飞奔回去回禀一声?”   苏阮忙说:“快去。”又问留下的那个, “二郎三郎回来了吗?”   “回夫人, 都回来了。”   夫妻两个便加快脚步, 回了薛家。   卢氏见到他们, 问了两句,打发他们回房先更衣洗手洗脸,然后再过来一起吃团圆饭、守岁。   等夫妻俩收拾好回去时,正堂已经摆上酒席, 只等他们入座了。   饭菜上桌, 卢氏让四个孩子都先喝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夜里冷, 喝碗汤去去寒气。”   喝完了汤, 薛谅按捺不住,先开口问:“阿兄你是不是拉着嫂嫂,钻进驱傩大队跳舞去了?”   “对啊, 怎么?”   薛谅立即转头看着父母,说:“这下你们信了吧?”   付彦之左右看看,有点疑惑,薛谙笑着对他解释:“二兄回来说你同嫂嫂去舞蹈了,爹娘都不信。”   “真的去了吗?”卢氏满脸惊讶,“我还当二郎编排了逗我笑呢!”   “您真看得起我,这种事我可编不出来!”   薛谅那语气,彷佛付彦之做了什么匪夷所思、惊世骇俗的事,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付彦之笑道:“其实很有趣,你和三郎没试试?”   两个弟弟一起摇头,都是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儿。   “阿阮也同他一起跳了?”卢氏好奇。   苏阮点点头:“确实挺有趣的,还能驱疫祈福,我们说好了,以后每年都去。”   卢氏笑起来:“你们高兴就好。”   说着话,一家人吃了些饭,卢氏才叫把温好的酒送上来,又换了菜色,并在门口地上架起火炉,烤羊腿来下酒。   薛湜端起酒杯,先祝酒道:“这一年虽风风雨雨,到底平平安安过去了,一家人重得团聚,”他说着看向苏阮,“还添了人口,我同你们阿娘又满足又欣慰,希望来年还能如此,平安康泰、添丁进口,来,咱们饮尽此杯。”   看着她说添丁进口,苏阮有点不好意思,低头以袖掩面,喝了杯中酒。   “说到添丁进口,”卢氏看见苏阮反应,饮完酒放下杯子,岔开话说,“二郎,你嫂嫂的四婶有意给你做媒,我们说好了,初四日去她家赴宴,你给我像点样子。”   大家都看着薛谅笑,薛谅不太自在,手忍不住在自己后脖子上搓了半圈,才说:“哦。”   薛谙扑哧一声笑出来,薛谅立即转头瞪他:“笑什么笑?你不是说今晚要做剑舞娱悦双亲兄嫂吗?”   虽然明知他是不好意思,故意拿薛谙转移话题,大家还是都捧场地拍手,表示很期待。   薛谙早就做好准备,也没推辞,让二兄帮他击鼓做点,他自己取了短剑,就在堂中舞了起来。   苏阮第一次见他跳舞,颇觉新奇有趣,还低声跟付彦之称赞说:“他们都说宫中舞姬跳剑器舞,夭矫如龙、风云变色,我瞧着也就那样,三郎并不比她们差。”   付彦之笑了笑:“你等他跳完直接夸他。”又问,“一会儿要不要弹一曲助兴?”   “合奏么?”苏阮笑问。   “四季?”   苏阮推了他一把:“别胡闹。弹一段《长寿乐》吧,我弹琵琶,你抚琴?”   付彦之同意,转头悄悄叫人去取乐器来。   等乐器取来,薛谙这一舞正好结束,付彦之拍手喝彩,“你嫂嫂说,你这一舞不比宫中跳得差呢!”   薛谙略有点气喘,“嫂嫂过奖了,我哪里能同那些大家比?”   苏阮跟着夸了他两句,薛谙虽然口中谦虚,得了夸奖也很开心,还和薛谅一起给父母兄嫂执壶倒酒,大家又共同饮了两杯。   之后付彦之和苏阮合奏了一段《长寿乐》,卢氏看着高兴,也邀了丈夫一同抚琴吹笙,席上和乐融融,直饮到子时。   新年到来那一刻,外面钟鼓齐鸣,苏阮、付彦之等四个晚辈,纷纷起身向父母恭贺新年,席上服侍的婢女们也齐齐向主人叩头。   贺过新年,薛谅拉着薛谙跑出去放爆竹,苏阮和付彦之站到门口,瞧着那兄弟俩将竹竿丢进院中火堆,很快就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   “真好。”苏阮轻轻感叹。   付彦之侧头望过去,见她面上带笑,眼中神色却有些朦胧,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他突然记起,张敏中已经死了四年,这四年里,阿阮一个寡妇,年节都不知怎么过的,顿觉心疼,便握紧她的手,往她身边又靠了靠。   苏阮察觉,回头看他:“怎么了?”   付彦之摇摇头,“没事,困不困?”   苏阮还没回答,身后就传来卢氏的询问:“阿阮累了吧?被大郎拉去跳了半日驱傩舞,要不你们回去睡吧,明日大郎还要早起上朝。”   “不累。”苏阮回头笑道,“再陪阿翁阿姑守一会儿。”   此时外面爆竹声响成一片,想睡也很难,付彦之拉着她回去席上坐下,又同父母闲聊了一会儿,等爆竹声渐渐歇了,才回房去睡。   第二日有正旦大朝,付彦之只睡了一会儿,天还没亮就起身,穿了朝服,和薛湜一起进宫朝贺。   他走后,苏阮又睡了一觉,到时间起来时,都觉着没睡醒。然而今日是元日,不能多睡,她起来换上新衣,梳洗之后去给卢氏请安,又陪着她看薛谅薛谙换门上桃符。   等薛湜、付彦之父子从朝上回来,一家人饮了屠苏酒、吃了早饭,才相携出门去亲朋家里拜年。   新年总是这么忙碌,初一拜完了年,初二要回去苏耀卿府里欢聚,初三还好,付彦之出门跟几个同僚好友相聚,苏阮能在家歇歇,到初四,一家人还得去四叔家里赴宴。   虽然是为了叫薛谅和四婶娘家的女孩相看,但正逢元旦假期,四叔四婶想顺便让亲戚们见见嗣子,就把苏耀卿一家、苏铃一家、苏耀学一家,和四婶娘家的几房亲戚都请来了。   四婶姓郑,她说的两个小娘子,是她五弟家的女儿,在家中分别行九、行十一,姐妹两个相差一岁,九娘是嫡出,十一娘是庶出。   四婶的五弟在国子监做主簿,弟媳妇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说话温温柔柔的,对苏家人客气有礼,却并不谄媚。   两个小娘子也都秀丽大方,答话时爽快可喜,卢氏心里很满意,只不知道人家的意思。   四婶早有安排,等这边小娘子们见完长辈,就托苏阮带她们往园中去折几支梅花来,苏阮答应一声,一手牵了一个,出门往园子里去。   她和四婶早就商量好了,她们走了,那边便让人带薛谅兄弟进来,给郑家人瞧瞧,等苏阮她们折花归来,正好薛谅也该告退了,两边可以打个照面——郑家还没告诉小娘子们此事,这样碰个面自然而不落痕迹,就算事情不成,过后也不尴尬。   所以一路上苏阮不紧不慢,和两姐妹聊了几句平日在家的消遣,又仔细选了几支梅花,才回去堂中。   四婶那边就等着她们呢,眼见苏阮带着两个侄女进得院来,才放薛谅薛谙走,两兄弟告退出门,正好同要进门的郑家九娘、十一娘迎面碰上。   九娘大红袄柳黄裙,娇艳明丽;十一娘茜红袄豆绿裙,清新可人。两个小娘子都梳的双鬟髻,站在苏阮旁边,再不会错认。   薛谅也穿了新衣,簇新鸦青色长袍穿在身上,器宇轩昂,还显得他格外白些。   两个小娘子眼睛往前溜了一下,便齐齐低头,薛谅和身后的薛谙也忙侧身避开。   苏阮便笑着介绍:“二位妹妹别怕,这是我家二叔三叔。”   双方便都行了一礼,薛谅说:“外面冷,嫂嫂和两位小娘子快进去吧。”   苏阮一笑,携着两个小娘子回去堂中。   这一面虽然短暂,却很快就有了结果,第二日四婶打发人来同苏阮说:“我们五娘看着贵府二郎很是喜欢,小九娘也觉着小郎君不错,不过,只见了一面……”   “我明白,有这个意思便好,咱们来日方长。过几日等我回府,再做东请九娘来做客。”   人家郑家只提了九娘,苏阮便也没提十一娘,等把人送走,又去同卢氏说:“看来郑家五娘是想要二郎做自己亲女婿呢!”   卢氏很高兴:“那好啊!我问过二郎了,他说他没敢多看,也不知道哪个好,全凭我们做主。”   苏阮和卢氏一起笑了会儿薛谅,又说:“等过了上元节,我们回去,我就设宴请九娘来,到时再想办法让他们说几句话。”   “好好好。”卢氏连声答应,“多亏有你。”   这里薛谅的亲事刚有个眉目,没两日苏贵妃又把苏阮接去宫中,同她说:“太子妃昨日过来,说起他们大娘新宁郡主只比衡阳郡王小八个月,过了年也虚岁十四了,她不知怎么,想起姐夫的兄弟来,跟我打听呢。”   “……打听谁?”苏阮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薛家二郎!不成的话,三郎也行。”   苏阮:“……那可不敢高攀。”   太子的女儿将来就是公主,薛家凭什么尚主?   苏贵妃看她瞪着眼睛、神色奇异,忍不住笑出声:“你做甚一副被吓到的样儿?”   “实在是门第不能匹配。”苏阮答完,又把相看了郑家小娘子的事说了。   苏贵妃听说是四婶娘家,点头道:“郑家家风确实不错。不过,太子妃这里,也不好一口回绝,要不你帮着打听个合适的人,从中做个媒?”   “几位公主家中都有适龄小郎君,怎么还用得着我?”   帝甥尚主是本朝惯例,按理说太子的女儿,几位公主肯定都想娶回家去的,怎么问到她头上了?   “想同我们亲近呗。”苏贵妃笑道,“要不是汯儿沣儿还小,她肯定就把女儿嫁我们家去了。”   苏家确实没有适龄的孩子,苏阮只好说:“那行吧,我先帮忙打听着,有合适的再同你说。”   从宫里出来,苏阮看着时间还早,就回了一趟徐国夫人府,听丽娘回报家务。   丽娘把年下家中收礼的礼单,和一些不要紧的拜帖,呈递给苏阮,又拣重点回报了一遍,最后说:“华郎君也送了礼来,最上面那张礼单就是,礼厚得很,您瞧瞧吧。” 第72章 献计 ...   苏阮打开礼单一目十行看下去, “这份礼果然很厚,十匹蜀锦已经很够看了,还有这么多西域来的香料毛皮, 啊, 是了, 他舅舅家里原就是经商的。他亲自来的?说什么了没有?”   “亲自来的,非得要见奴婢,让奴婢给您传话。”丽娘一面说一面回想,“他说他反省了许多时日,已经明白了夫人的心意, 夫人既然同夫君伉俪情深, 他也只有祝福夫人的。”   “就这些废话?”   丽娘笑了笑:“这些当然只是开个头, 后面的话, 奴婢学起来,还真有点儿……”   看她神色犹疑,苏阮蹙眉问:“他说了什么不好学的话?”   “倒不是不好学,就是……奴婢心慌。”   苏阮失笑:“慌什么, 他怎么说的, 你就怎么学。”   “是。华郎君说,他这些日子常替夫人和苏家思量……”   苏家如今权势正盛, 苏贵妃后宫专宠, 苏耀卿封了国公,连苏阮的丈夫都在冒犯天威和丞相后,仅仅几个月就任职御史中丞, 可以说是风头无俩。   然而苏家的一切都是圣上给的,圣上已年过半百,苏贵妃又膝下无子,万一哪天突然山陵崩,这份风光就算不立刻消失无踪,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他说,虽然那边府里玉娘已经同衡阳郡王定了亲,但一则,储位能不能稳,还不好说;二来,玉娘到底姓裴;三么,等轮到衡阳郡王,还不知要多少年呢。”   丽娘说话时声音极低,显然被华维钧这番狂言吓得不轻。   然而这番话,正戳中苏阮一直不愿思及的隐忧,她低声问:“那他有何高见?”   “他说他打听过,东宫为人尚算宽厚,就是太子妃,外面看着似乎贤良淑德,但其实极有心计主见,让您多留意——据说原来在十王府,属宁王府中姬妾老实,都是被主母调理的。”   “他从哪儿打听的?”东宫夫妻二人的性情,苏阮也曾侧面跟永嘉公主等人打听过,但她们都只是说宁王老实,宁王妃贤惠,再多就说不出了。   “这个奴婢没问,华郎君也没说。”   估计丽娘就算问了,华维钧也未必会和她说实话,苏阮点点头:“你接着说吧。”   “华郎君说,既然结了亲,东宫也宽厚,以后自然还是要保太子,但有一条,切不可如我们郎君当日那样,公然站出来。”   苏阮若有所思,却没打断,听丽娘继续说。   华维钧没有跟丽娘解释原因,只说了自己的建议——若林相继续图谋易储,苏家不要明面上同林相作对,力保太子,但可以针对具体罪名,看着时机为东宫说几句好话,且最好由苏阮自己来说。   至于平时无事,他们可以继续同东宫保持一定距离,但若太子妃有意示好,苏阮姐妹也不妨同她多来往,结下些闺中情谊——女眷之间的往来,就是林相也不好拿去做文章。   “假以时日,东宫必对夫人感念在心,投桃报李。”   苏阮点点头,看着丽娘,丽娘道:“就说了这么多,他说若夫人还有疑惑,只管召他前来,再细细为您分说。”   他这是故意说一半留一半,苏阮笑道:“我没那功夫,你叫刘全禄亲自去一趟,跟他说,太子妃想给新宁郡主说亲,让他推荐几个人选来。”   “让他推荐吗?”丽娘惊讶。   “他交游广阔,各权贵府邸养的清客应当认识不少,打听那些小郎君们的消息比我们容易。”   丽娘这才答应了,苏阮看时候不早,也没再多留,出门登车回薛家,并同卢氏转述了苏贵妃的话。   卢氏也吓了一跳:“那怎么高攀得起?”   苏阮笑道:“我也是这么说,还把郑家那一茬跟娘娘说了,娘娘也说郑家好。”   卢氏这才放心。   等付彦之散衙回家,一家人吃过晚饭,两人回房,苏阮又跟他说了一遍,“我没办法,最后只能答应给郡主做媒。”   “这位郡主不是太子妃亲生吧?”   “不是,只比衡阳郡王小八个月,哪可能是亲生的?不过太子妃一向待庶出子女不错。”   付彦之笑了笑,为了同苏阮攀亲,就想把郡主嫁到薛家这样在京中毫无根基的人家,再不错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随便应付一下就好,我看太子妃只是想同你攀亲罢了。”   “她有这个心,也挺好的,而且我要真能做成这个媒,不提东宫,男方肯定也要谢我的嘛。”   付彦之眉头蹙了蹙,又舒展开,说:“那就得花心思好好遴选了。京中权贵之间,恩恩怨怨,错综复杂,便是公主们同你说的,也未必全是真话。”   “我知道,又不急,慢慢打听呗。”说完这事,苏阮又提起自己回府,“丽娘说华维钧送了一份重礼来,我瞧了瞧礼单,他总算认清自己了。”   付彦之早已不把此人放在心上,闻言只说:“礼不礼的,倒是其次,他能办好差使,不丢你的脸,已经足够。”   苏阮听他口气松动,就说:“你说得对。不过如今天寒地冻,东内也动不得工,还不到他们忙活的时候呢。我想趁这会儿给华维钧做个媒,你这儿有没有人选?”   付彦之失笑:“你这是给人做媒上瘾了么?”   “我还不是为了叫你安心?”苏阮笑着斜他一眼,“也省的外面再传闲话。”   “你越这样,我越不安心。”付彦之神色带着调侃,“堂堂徐国夫人,给郡主做媒的人,华维钧那样的,也配让你操心?以后少理会他就是了。”   口子没撕开,苏阮只得说:“也对,算了,不管了。”让华维钧打探消息的事,也只好瞒住了不说。   之后一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她都没怎么出门,始终在家里陪着卢氏。但上元节这日,圣上于宫中设宴,苏阮和付彦之都得奉召前往,便没能留在家中。   宫宴上挂满花灯,圣上还亲自写了几个灯谜叫大家猜,席上便十分热闹。   太子妃许氏找到苏阮说话时,已酒过三巡,她先是执意执壶给苏阮倒了杯酒,又举杯敬苏阮,“娘娘同我说了,难得夫人肯为我们大娘张罗,殿下同我都感激不尽,我替殿下敬您一杯。”   苏阮顿时觉着手中酒杯有千斤重,忙说:“太子妃言重了,不过是帮着打听打听,当不起殿下敬酒。”   “您是长辈,没什么当不起的。”   苏阮无奈,只得同她喝了这一杯,又说:“正好见着了,我也想问问太子妃呢,殿下同您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婿?新宁郡主我见得少,不知脾气性格,真怕……”   “是我糊涂了,这孩子在外面瞧花灯呢,我这就叫人带她来拜见夫人。”太子妃说着就打发人去找新宁郡主。   又说:“大娘是长女,性情一向比几个小的稳重,她虽不是我生的,但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自然是希望能找个知冷知热、脾气也好的女婿,出身门第倒不那么要紧。”   说到这儿,太子妃附到苏阮耳边,小声说:“不瞒夫人,我是不想中表做亲的。”   公主们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新宁郡主虽是太子之女,但太子还夹着尾巴做人呢,还能为了女儿,跟姐妹们争论不成?   苏阮能明白她这一层意思,就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太子妃放心。”   太子妃就又敬了苏阮一杯酒,这杯喝完,新宁郡主也被带来了。小娘子花骨朵一般,白白嫩嫩的,跟苏阮说话时,还带着点儿怯意,看着怪惹人怜的。   苏阮一向喜欢女孩儿,就对这孩子的婚事更上心了些。   不过再上心也比不过薛谅。过完上元节,她和付彦之搬回徐国夫人府,到正月二十休沐日,她就在家中设宴,除了薛谅兄弟和郑家九娘,还请了付家几个十二三岁的小郎君小娘子、四叔的嗣子苏耀锋、苏耀学的儿女和自家侄儿外甥。   苏阮本来想把珍娘也叫来,但珍娘听说玉娘不去,自己就也不肯去了,说是怕吵,要留在家里练字,苏铃和苏阮无可奈何,也只得由着她。   除了孩子们,当然大人也都一并请了来,正好她园中梅花也开了,把四角方亭一封,笼上火盆,便成了暖阁,女眷们坐在暖阁里吃酒赏花,倒也惬意。   至于薛谅,苏阮特意打发他带着小的们在园中玩耍,他也童心未泯,竟和薛谙带着孩子们分了两拨搓雪球打雪仗。小娘子们都站在坡上看热闹,还帮着喝彩助威,园中一时叫声笑声不断,连暖阁里都清晰可闻。   苏阮忙叫多去几个人盯着,别磕着碰着,真个伤了谁家孩子,大正月的,可没意思。   好在薛谅到底不是小孩,还是有分寸的,没一会儿芹娘就来回报苏阮:“两个人说上话了。小郎君们由三郎带着去了花厅,小娘子们进了梅林。”   苏阮放了心,叫芹娘继续带人看着,又悄悄和郑家五娘说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娘子们才回到暖阁。苏阮瞧着九娘脸上带笑,似乎心情不错,更放心了些,耐心等到散席,送走宾客,就和付彦之一起问薛谅意下如何。   薛谅少有得扭捏,半天才说:“听凭父母大人做主。”   苏阮噗一声笑了出来。 第73章 人选 ...   这门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郑家对薛谅很满意——虽然薛家人叫薛谅二郎, 但他事实上是薛湜长子,付彦之已经归宗,和徐国夫人都不住在薛家, 郑九娘嫁过去就是长媳, 家中又无小姑, 只要服侍好卢氏就行了。   智旻   薛谅本人一表人才,虽然还没入仕,但父兄都前途正好,尤其付彦之这个异父兄长,娶了徐国夫人, 以后肯定会提携兄弟, 这门亲事又是从徐国夫人这里定的, 里外都有光, 郑家简直不能更满意。   连苏阮四婶都很高兴,说亲上加亲,再好没有了。   卢氏跟薛湜同样很满意。郑家原是京兆人氏,几代繁衍下来, 在京中结了不少姻亲, 也算小有根基,当初苏阮四叔能迁入京中, 郑家也出了力的。所以跟他们家结亲, 等于一下在京中多了不少做官的亲戚,这对初到京城的薛家来说,可以说是求之不得。   做了这个媒的苏阮信心大增, 开始将精力放到新宁郡主的婚事上。   恰好这时,朝中也有喜讯,灵州都督、朔方节度使娄云庆大破奚奴揭部,俘获人马无数。圣上龙颜大悦,下令召娄云庆进京朝拜献俘,接着又带重臣权贵去了绣岭宫,打算住到三月再回城中。   华维钧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竟在将作监随驾的官员之中,反倒是付彦之和另一位御史中丞换了班,要在京中留守半个月,苏阮便也得以跟华维钧在绣岭山下温泉山庄见了面。   “下官接了夫人吩咐,小心打探了些时日,目前有四个人选。”华维钧这次没说废话,直接进入正题,“其一是毕国公之孙、世子第三子姜珩,今年十六岁,听说熟读诗书,下官见过一次,颇有几分温文尔雅气度。”   “毕国公?是圣上母舅家?”   华维钧点头:“不错,现任毕国公是圣上表兄,比圣上大几岁,据说幼年时,常同圣上相伴,圣上待这位表兄也与别个不同。泾王妃便是毕国公之女。”   泾王是圣上第四子,苏阮就说:“门第倒是不错,还有别的吗?”   华维钧又说了些细节,苏阮越听越合适,但结亲这等事,也没有一说就成的,还是耐着性子听了后面三个人选。   另外三个门第也都很显赫,分别是芮国公同建平长公主之孙、武阳侯幼子和汾国公之子。   这三家,建平长公主已经去世,芮国公没有再娶,内宅是世子夫人理事,巧的是,这位世子夫人的祖母正是圣上亲姨母,而华维钧提到的这个人选,当然是世子夫人亲生子了。   武阳侯和汾国公都是军功得来的实封爵位,虽不似前面两家是皇亲国戚,子弟却有掌实权的,比如汾国公长子就任着陇右节度使,这次策应娄云庆对战奴揭部还立了功。   但苏阮明明没跟华维钧提过太子妃不欲同公主结亲,他竟能完全避过,苏阮难免惊奇,问道:“怎么一个公主府的都没有?”   “若只循帝甥尚主例,怎么显得出夫人的本事?”   “那这些人家,愿意迎娶郡主吗?”苏阮可不想自己把人选告诉了太子妃,过后圣上也答应了,男方却不情不愿的。   “下官不敢打包票,但夫人何妨亲自探个口风?”   “你是说……”   “这几家目下都在绣岭,夫人见他们家中女眷,想必很容易。”   这倒是,苏阮点点头,没等开口,华维钧已接着问:“难道夫人只打算将人选提给东宫,后面就不管了么?”   她之前确实没想涉入太深,拿几个上佳人选答复太子妃,别让她以为薛家不愿同东宫结亲就行了。但华维钧刚刚那句可以亲自去探问,又让苏阮醒悟,她只走那么一步其实毫无意义,连男方意愿都没问过,太子妃定会认为她敷衍了事。   “怎么会?那也叫做媒?”苏阮想是那么想,却没承认,又另问起,“你从哪打听到的原宁王府故事?”   华维钧露出放心之色,答道:“下官有个朋友,他姐姐舞姿出众,常往十王府去,同各亲王府中姬妾都说得上话。”   苏阮问:“东宫最喜欢哪个姬妾?”   “如今应当还是谢良娣。”   谢良娣就是小七郎的生母,跟太子妃是远房表姐妹,如今正怀着身孕,“听说太子妃也挺喜欢谢良娣的。”苏阮说道。   “谢良娣就是许家送进宁王府的,听说她性情柔顺,很尊敬太子妃,太子妃待她也与别个不同。”   言下之意,她听话,太子妃自然就喜欢。   “衡阳郡王如何?”苏阮又问。   “太子妃对郡王管教极严,非姬妾所能知也。”华维钧说完,反问,“夫人应当见过郡王的吧?”   “见是见了好几次,但……看着倒是敦厚稳重。”   苏阮话说一半转了口风,华维钧却明白她见到衡阳郡王的场合,恐怕看不出什么,就试探着问:“贵妃娘娘没提过么?”   “娘娘也没见过几次。”   “那……圣上呢?”   苏阮抬眸盯了华维钧一眼,华维钧解释:“下官是说,娘娘也没听圣上评论过吗?”   这倒可以问问。苏阮没有回答,看着他来的时间不短了,就要送客。   华维钧忙说:“夫人,下官还有一事,有关黄正初。”   “他怎么了?”   苏铃打发去黄正初老家的人已经回来,证实此人家世清白、并无虚言,连苏阮都放下心了。   “他……”华维钧有些迟疑,“代国夫人近日没有什么异常吗?”   “你指哪方面?”   华维钧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下官也不确定,不过,上元节几个朋友相约,黄正初没来,本来还有个朋友想给他做媒,他竟连对方是谁家都没问就拒绝了,说暂无此念。”   “有什么不对么?”   “夫人可能不太了解,像我等这样外地来京的士子,若能在京中结一门姻亲,绝对是求之不得,他原本对此也很热衷,既有人提起,至少要问一问详情的,像这般直接推拒,实在不似他平日作风。”   苏阮明白了,“所以你担心他是傍上了我阿姐。”   华维钧躬身拱手:“下官只是提醒夫人一句。”   苏阮心情复杂,“你还好意思提醒,人不是你找的吗?你怎么不去问他?”   “这……事涉代国夫人,下官……”   “你不好问,难道我就好问了?”苏阮想想姐姐的脾气,扶额道,“罢了,随他们吧。”   “但黄正初,决非甘居人下之人。下官担心……”华维钧也叹气,“下官原本以为,他相貌平常,应入不得代国夫人法眼,所以才……”   苏阮颇为烦恼,打发走了华维钧,就把丽娘找来问:“那边府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丽娘:“夫人是问谁?听说大娘身边多了个少年……”   苏阮一惊:“少年?什么样的少年?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还带着来了山庄。什么来历不清楚,现在桂娘嘴也严了,这事儿还是外院小厮看见了问起,那边府里车马夫说的。”   “黄正初呢?也来山庄了吗?”   “自是来了,大娘现在可离不得他。”   苏阮脸色奇异起来,“那他跟那少年……”   丽娘呆愣一瞬,才明白过来,掩口笑道:“夫人想哪去了?黄郎君现在是那边府里大管家一样的人物,不是那等以色事人的。”   “就是说,阿姐确实同他没事。”苏阮思忖片刻,又问,“她今日在家吧?”   “好像刚回府。”丽娘发觉夫人主要问的是黄正初,忍不住劝道,“是不是华郎君说了什么?要我说,您还是别过问了,上次大娘就有点不乐意,那之后桂娘见了奴婢,嘴便严了起来。”   苏阮叹口气:“我也不想过问,但是……”把华维钧说的话跟丽娘学了,“要真是同阿姐有什么,我也懒得管,随他们闹去,谁赢谁算。但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担心了,万一这黄正初,心比我们想得还要更大呢?”   丽娘瞠目:“还能怎么大?”   苏阮蹙着眉:“去看看就知道了。”   丽娘劝不住,只能陪着夫人过去苏铃那边。   她们去得也巧,苏铃正在听黄正初回报孩子们的功课,珍娘玉娘都在座,苏阮便也进去坐下,笑道:“你们继续,我凑热闹听听。”   “是。”黄正初接着说,“小郎君们耐性好得多了,字帖每日可再加十张。”   “只有耐性好得多么?”苏铃皱眉,“字就没点长进?”   “书法非一朝一夕就能建功,须得经年累月苦练才可,因此耐性反而是重中之重。有了耐性,渐渐养成习惯,久而久之,字自然就能写得好了。”黄正初不紧不慢道。   苏铃点点头,又疑惑:“可你上次说珍娘只练了两个月字,就大有长进,又是怎么回事?”   苏阮闻言看向珍娘,见她面颊泛红,低下头去——她向来害羞,当面听见夸奖,多半会如此,倒没什么稀奇的。   耳听着黄正初开口说:“大娘原有基础……”苏阮正要转头看他,珍娘却突然偏了头,悄悄看向黄正初。   苏阮就坐在她对面,将她充满崇敬仰慕与受宠若惊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第74章 珍娘 ...   后面黄正初说了什么, 苏阮全没听进去,只看到珍娘脸越来越红、眼睛越来越亮,苏阮心也随之越来越沉——方才说到底儿, 竟说早了!   “是么?这么说, 我们珍娘写字还挺有天分?这倒奇了。”苏铃笑着看向苏阮, “难不成是随了她外祖父?”   看见珍娘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了,苏阮也回神,笑道:“八成是。”又问,“珍娘现在临什么帖呢?”   珍娘低着头, 小声答道:“《鸭头丸帖》。”   王献之的行草名帖, 苏阮便赞了两句, 又夸黄正初:“多亏黄先生教导得力, 不然我们都不知道珍娘有这一样特长呢!”   “不敢当,是大娘自己喜欢,也勤奋。”黄正初说话的时候,头始终微微垂着, 显得很恭敬, 声音不高不低,语调斯文柔和, 透着诚恳可靠。   苏阮看着他, 能明白珍娘为何动心,但更担心此人是刻意伪装,来哄骗珍娘的。   “行了, 别夸她了,刚开个头而已,慢慢练吧。”苏铃午间饮了酒,这会儿还有点微醺,根本没留意那么多,摆摆手说,“下去吧,还是得以两个小郎君为重。”   珍娘头更低了些,黄正初应声告退,眼睛不着痕迹地在珍娘身上溜了一圈,见她如此,眉心轻轻一皱,才快步退下。   苏阮将一切尽收眼底,正犹豫要不要提醒姐姐,苏铃就问她:“你过来有事?”   “没事,一个人在家无事可做,就过来瞧瞧你们忙什么呢。”就算要提醒,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苏阮随口回了一句。   苏铃便笑道:“这才来了两三天,就想妹夫了?在家无趣,就出门赴宴嘛,明日燕国夫人设宴,只请女眷,同去吧?”   燕国夫人是圣上唯一一位还在世的姨母,也是毕国公的姑母、芮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亲祖母,她老人家设宴,这两家肯定都要去的,苏阮便说:“好啊,我也正想同阿姐说呢。”   “珍娘玉娘明日也同去。”苏铃看向女儿们,“燕国夫人点名要见你们。”   玉娘答应一声,珍娘却揪着袖子不吭声。   苏铃皱眉道:“珍娘也任性得够久了,我同你说,别家也还罢了,燕国夫人可是圣上的姨母,老人家快七十岁了,肯见你是你的福气,你扭捏个什么?”   苏阮听她语气又急了,珍娘也缩着肩膀不肯答话,忙打圆场:“老夫人福寿双全,你们两个去沾沾老夫人的福气,挺好。”又放柔了语气说,“珍娘别怕,你想想你娘这么厉害,谁敢欺负她的女儿?”   玉娘很配合地笑出声,苏铃则嗔道:“少编排我!”   “这可不是编排。”苏阮笑道,“有个厉害的娘多好呀,做什么都有人撑腰。”   “她就是自己瞎琢磨,把自己吓着了。”苏铃满脸恨铁不成钢,“你呀,出门走一趟就知道了,你这样的身份,用不着我厉害,旁人瞧着你两个姨母、一个舅舅,就没人敢惹你了,更何况还有玉娘陪着你呢!”   玉娘可是跟衡阳郡王定了亲的,同龄的小娘子,哪个敢跟她过不去?苏铃自觉珍娘作为玉娘的姐姐,一起出去就算不横着走,也万没有什么可惧的,哪知珍娘想的却是:果然三府上下,就属我最没出息。   她十分沮丧,却听出母亲这次是下了决心,不敢反驳,只小声答:“我去就是了。”   有这一句,苏铃已心满意足,苏阮却看出这孩子心结很深,等她自己解开,恐怕一辈子都未必能成,就说:“这就好了,明日咱们两对姐妹,一同出发。对了,我那儿有几匹新得的蜀锦,正想着裁了做春衫,你们两姐妹跟我去吧,咱们娘儿三个好好商量商量。”   说完又看向苏铃,“我瞧阿姐有些倦了,就不带你了,让珍娘帮你挑。”   “去吧去吧,我是想眯一会儿。”   苏阮便起身,一手拉了一个,带到自己庄子里,真个把华维钧送的蜀锦找出来,三人坐在一起商量怎么做衣裙。   珍娘虽然性情敏感自卑,却做得一手好针线活,描花样子也比旁人鲜活好看,因此对做新衣裳这事蛮有兴趣,在苏阮这里坐了一会儿,就渐渐忘了先前的沮丧,帮苏阮参谋起来。   “姨母肤色白,又这么好看,其实什么花色都穿得,不过春日里么,还是拣鲜嫩些的色来做裙子为好。”她说着比了比一匹鹅黄底织团花牡丹纹的,“这个做一条高腰百褶裙最好,都不用再绣花,只在裙襕滚两道金线便好。”   苏阮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便将十匹蜀锦挨个问了一遍,最后吩咐旁边侍候的丽娘:“就按珍娘说的花样去做,这匹鹅黄色的给珍娘,玉娘喜欢哪个自己挑。”   珍娘一惊:“我……我是说姨母穿着才……才好看……”   “你穿一定比我好看!我都年近三十的人了,穿个樱桃红,旁人还不会挑我,这样嫩的色,可不好上身,你却不同,听姨母的。”   玉娘向来聪颖,看出姨母有鼓励姐姐的意思,就笑道:“长者赐不敢辞,阿姐快谢谢姨母。”   珍娘只好红着脸说:“多谢姨母。”   苏阮拉过她的手,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忘了你小时候,我同你贵妃姨母常带你买胶牙饧吃了?咱们三个还有个共同的秘密呢,记得吗?”   珍娘抿着嘴儿笑:“记得。”   玉娘好奇:“什么秘密?”   “不告诉你。”苏阮笑着捏捏玉娘小脸,“秘密就是秘密。”   玉娘瞪着眼睛看向姐姐,珍娘也抿着嘴摇头说:“秘密就是秘密。”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珍娘放松了许多,苏阮又带着她们两个吃了点心,给她们分别挑了两样珠花回去戴,又留她们吃了晚饭,才叫丽娘送她们回去。   她决心先不提醒苏铃,临别时说:“左右这几日你们姨丈不在,你们两个若是闲了,只管来找姨母玩,姨母也闷得很呢。”   两个孩子高高兴兴走了,第二日一起出门赴宴时再见,珍娘虽然显得有些紧张,却没有昨日那么瑟缩了。   姜家原也算有名望的家族,燕国夫人的夫家自然不会是无名之辈,且因为燕国夫人的缘故,子弟入仕者颇多,还有一个孙子尚主做了驸马。   所以这日燕国夫人虽只宴请女眷,山庄门口却仍车水马龙、权贵聚集。   苏阮她们一行来得不早不晚,到的时候,前面路上华盖重重、已经排起了长队。   “一会儿你就知道咱们家如今有多威风了。”苏铃看一眼珍娘,说道。   珍娘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苏阮笑道:“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这话说完没多久,燕国夫人别庄的管事就气喘吁吁赶到,隔着帘帷给两位国夫人行礼问安,又说:“请两位夫人稍待片刻,前面已经在疏通了。”   果然,她们的车只又停了片刻,前面就让出道路来,请代国夫人、徐国夫人先行。   珍娘惊异不已,忍不住悄悄拉开帘帷一角,见外面各式宝车齐齐挪到路边,乍一看,竟像是列队欢迎她们一般,不由吓得手一抖,放下了帘帷。   “瞧见了吧?一会儿进去不许缩肩塌背,给我挺直了腰板!”苏铃板着脸道。   珍娘喏喏:“是。”   苏阮不好这时候拆苏铃的台,只能另安慰说:“没事儿,姨母陪着你。”   说话间,她们的车驾进了庄园,下车时,来迎的竟是燕国夫人长媳和孙媳妇灵昌公主。   灵昌公主不爱宴饮,苏阮姐妹同她见得不多,但皇家公主,应酬场面都是足够的,打过招呼后,就拉起了珍娘玉娘的手问长问短,显然把自己的辈分划到了她们姐妹之中。   燕国夫人长媳客客气气把苏阮姐妹送到燕国夫人面前,就告退去招呼别的客人了,灵昌公主却留了下来,且非要坐在苏阮下首,执晚辈礼。   苏阮看老夫人拉着珍娘玉娘姐妹说得高兴,又瞧着堂中没旁人,就同灵昌公主说:“公主别同我们客气,我瞧今日贵客盈门,我们陪着老夫人说话就好,别耽误了你待客。”   “夫人太高看我了,我呀,一向只管侍奉老夫人,待客用不着我。”灵昌公主笑吟吟道。   燕国夫人听见,瞧了灵昌公主一眼,笑道:“你们有所不知,这孩子呀,最是个心大不管事的,不过外面也用不着她。”   灵昌公主笑眯眯接道:“可不是嘛,我们老夫人的儿女也好,孙子孙女也好,个顶个的能干,就连孙媳妇里面,我都是最没用的一个。”   “公主还不能干?把老夫人哄得这样高兴,已经是最能干的了。”   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苏阮正惊奇谁这么大胆,敢没进门就接公主的话,却见一位红裙丽人款步进来,手中捧着个瓷罐,身后还有几个美貌侍女端着茶炉等物。   燕国夫人就说:“让贵客见笑了,这是我三孙女莲娘。”   行三的孙女,正巧就是嫁进芮国公府做世子夫人的那位,苏阮同她见过礼,便笑道:“早就听说世子夫人贤惠能干,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夫人说这话可折煞我了。”世子夫人原姓王,还跟苏阮姐妹说,“在家时祖母给我取的闺名叫做玉莲,二位夫人若不嫌弃,叫我一声莲娘就好。”   说完又指指身后的侍婢,笑道:“我其实是来给二位夫人烹茶的。”   她显然有着意示好的意思,苏阮便没急着提新宁郡主,果然喝完茶,又有客人来拜见燕国夫人,她们要换个地方就座时,王玉莲就跟在她旁边,扶着她的手,有意慢下脚步,问起了珍娘。   “我们家中还有一位幼弟,原说了亲事,哪想到那家女孩临到婚期前一病没了,听说代国夫人长女独身,我自作主张……”   苏阮随着她的步伐,慢悠悠地走,低声答道:“这孩子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实话说,她这会儿还没走出来,不然娘娘就给她做主了。”   王玉莲一听,有贵妃娘娘做主,只好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么,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   苏阮不等她再说,接话道:“若贵府心急,我倒可以帮着打听合适的闺秀,正好太子妃托我帮新宁郡主相看,我小郎君小娘子一块瞧着就是了。”   王玉莲听说是郡主的婚事,自然要多问几句,苏阮一一说了,却并没提自己看好她儿子的事,转过头在宴客厅见着毕国公府的人,也漏了漏口风。   之后没过两日,两边就都有了动静。 第75章 开导 ...   毕国公姜家的小郎君, 苏阮是在新安长公主的宴席上见到的,巧的是,当时在座的, 除了她跟苏铃, 还有燕国夫人长媳和其女王玉莲。   姜家打的旗号是来拜见长公主——新安长公主跟圣上一母同胞, 和毕国公是表兄妹,姜家晚辈来拜见她,理由正当——正好也“顺便”见见两位国夫人。   不过既然是拜见长公主,自然不能只来一位那么显眼,除了苏阮留意的姜珩, 他前面还有毕国公府二房次子姜瓘和三房长子姜珑。   这两位年纪都比姜珩大一点, 听毕国夫人的话音, 也都还没定亲。苏阮摸不准她的意思, 便只端坐微笑,不吭声。   世家子弟,言谈举止自是都没得挑,样貌也都是中上之属, 不过华维钧第一个推荐的人选就是姜珩, 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姜珩排在两个堂兄后面,虽然答话问安都是最后一个, 通身气度却让人无法忽略, 到他这里便生眼前一亮之感,小小年纪,竟真有几分温润君子之气。   然而过后毕国夫人同苏阮提起的人选, 却并不是姜珩,而是姜瓘。   “阿姐帮我思量思量,到底是姜家太托大,还是我想多了?”回去的车上,苏阮歪靠在引枕上,问苏铃。   苏铃嗤的一笑:“这还用想?就是他们托大!想什么呢?将来就连世子都未必承得着国公的爵,居然想推个次子的次子来娶东宫郡主!让他们做春秋大梦去吧!”   就是啊,毕国公要是能走在圣上前面,圣上瞧他的面子,没准会让世子袭个无实封国公爵,至不济,郡公爵也差不多能有,但万一圣上先走,太子继位,没有进一步的姻亲关系,还想袭封国公?县公都得看个人本事!   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家,根本没看好太子顺利继位,又不想丢了这个便宜,就随便推了个人出来。   “罢了,姜珩那孩子再好,这事儿也是不能成的了。对了,付彦之不在,我自己睡,总是不踏实,阿姐回去叫珍娘来陪我可好?”   “好啊,她这两天倒挺愿意往你那儿去的,难得你不嫌她闷葫芦一个,就让她陪你吧。”   “珍娘这么乖巧,我怎么会嫌?阿姐以后也别总这么说她,能夸就多夸她几句,她本来就觉着自己比不上旁人,你再那么说,她不是更自卑么?”   苏铃摆摆手:“好好好,我不说,托给你了,你帮我教教她。”   苏阮失笑,“我哪懂得怎么教孩子?就是瞧着她心疼罢了。”   从燕国夫人山庄回来以后,这两日苏阮只要在家,就让人去叫珍娘来玩,大概是上次提起共同的小秘密,让珍娘对苏阮多了亲近感,她每次都来。   反倒是玉娘,因为有女官在身边,要学的东西还多,不能跟姐姐同往。   苏阮本来就想同珍娘尽量独处,获取她的信任后,好套套话,搞清楚她和黄正初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便也乐见这种情形。   正好苏阮也在练字,每次珍娘来,她就把自己写的字拿给珍娘看,两人一起点评点评。谈完书法,苏阮还会跟珍娘一起做做针线,总之尽量聊珍娘擅长的,让她放松心情。   苏铃见珍娘肯去苏阮那儿,不是只躲在自己房里或者玉娘那儿,已觉惊喜,回去就让珍娘收拾些日常用的东西,去陪苏阮。   苏阮到家以后,打发绿蕊过去接珍娘,自己更了衣,叫丽娘来问:“府中有消息来吗?”   “有。”丽娘笑着奉上一封信笺,“郎君写来的。”   苏阮接过来,没急着拆,先问了问家务,等丽娘走了,才打开细看。   两人尚在新婚,虽然暂时分开,苏阮有些事会比较方便做,但五六日都见不着人,心里还是很思念的。   付彦之信中也说,难得前日公务不忙,早早回家,房中却冷冷清清,自己打起精神动手烹茶,茶得了,又突然出神,想起往日夫妇相伴、言笑晏晏的情景,半晌才回神,茶都凉了。   苏阮看得心里酸酸的,真想这就启程回家去,但圣上钦点了她们姐妹随驾,她自己偷偷跑回去,肯定不合适。   还好付彦之随后就写道:“幸而分别之期已过三分之一,重聚之日亦不远矣。”   之后他又写了这几日的日常,连园中迎春花开了这等小事都有提及,还说等多开几支后,就亲自剪了给苏阮送来。   苏阮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看完一遍,叹了口气,又回头细细重看,将将看完,珍娘就来了。   “珍娘快过来坐。”苏阮收起信笺,“我正琢磨晚上吃点什么呢,出去赴宴总是酒喝了一肚子,吃得却不舒坦。你喜欢吃什么?”   珍娘微笑:“儿什么都吃。”   “我不是问你吃什么,是问你喜欢吃什么。如今就咱们两个,还不可着自己的胃口吃,不是为难自己么?”   珍娘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儿还是喜欢洪州风味。”   洪州饮食习惯确实跟京中很不相同,苏阮就让人做了两样洪州小菜,烧了两条鲫鱼,又煮了两碗鹌鹑馉饳。   吃过晚饭,外面天还亮着,苏阮就拉着珍娘出去散步消食。此地虽处山脚,却因遍布温泉,地气倒比京中还暖,庄子里已有黄色小野花零星开放。   苏阮颇有兴致地摘了两朵,和珍娘分了,然后闲聊一般提起今日席上的事,“……毕国夫人跟我谈过之后,没多一会儿,芮国公府世子夫人就来找我,问我哪日有暇,她想亲自来拜访。”   珍娘静静听着,并不发问,也不插嘴说自己的见解。   “我和她约了明日。你猜,若我问她毕国公府的小郎君如何,她会不会告诉我?”   珍娘想了想:“会夸奖吧,毕竟都是亲戚。”   “那你觉着,她为何要单独来拜访我?”   珍娘微微皱眉:“大约也想娶郡主。但就算这样,贬低亲戚也不好吧?”   苏阮笑道:“倒也不用刻意贬低,但凡是人,总有缺点,谁还能是十全十美的?我要是她,就会拿姜家的短处来同自家比,稳赢不输。”   珍娘有些惊愕,苏阮笑问:“怎么?不相信?要不要打个赌?”   “不是不相信世子夫人会这样。”珍娘摇摇头,“而是不相信您会这样。”   苏阮失笑:“姨母真是惭愧,然而人都是一样的。世子夫人同姜家的关系,毕竟已经很远了,有这等好事,自然先紧着自己儿子。”   珍娘忧愁地叹一口气:“做人真得好难。”   这次苏阮没笑,还认真点头:“确实。”   “您也会觉着难吗?”珍娘惊讶。   “当然。在你三姨母做贵妃之前,我常常觉得做人、或者说活着,很难。即便是现在,也常常有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之时,但人既然活着,不管怎样,都得往前走。”   苏阮挽着珍娘的手,迈开步子,往前走了一大步,“走过去了,再回头看,就会觉得,也就那么回事。”   珍娘真的回头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后,低声说:“我还是觉得很难。”   苏阮拍拍她的手,“我懂,你这是还没走远呢。我从饶州回到洪州那几年,也跟你差不多,不愿见人,不敢回头看,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活着。”   珍娘之前真没想过二姨母同自己,其实是同病相怜的,她只想着自己是和前夫家里义绝和离,姨母是丧夫,却忘了二姨母也曾被夫家驱逐出门。   这会儿反应过来,珍娘难免有些不安,自责道:“都是儿不好,让姨母想起那些不愉快的旧事……”   “没什么,姨母已经走过去、还走得很远了。”苏阮笑着安抚她。   珍娘见姨母笑得没有一丝勉强,又羡慕又佩服:“儿要是能有姨母一半坚韧就好了。”   “其实你有的。”苏阮拉着她继续向前走,“姨母看得见。”   “真的?”   “真的!明日世子夫人来,你陪我一道见见吧?”   珍娘一听就想拒绝,苏阮看她神色,忙接着说:“你只需打个招呼,又不是没见过,不用怕她。”   听说只打个招呼,珍娘放心多了,“那……好吧。”   第二日王玉莲如约前来,苏阮带着珍娘和她见面,略微寒暄之后,珍娘借故出去,王玉莲便感叹:“多好的孩子,什么样的人家,居然舍得欺负她?”   “人善被人欺,这孩子就是太软善了。”苏阮道。   王玉莲点点头,又感叹两句,才接着说:“夫人这话真是太有道理了,不说珍娘这孩子年幼软善,便是公侯府邸里那些男子们,一旦性情温良些,也要被兄弟们骑到头上呢!”   这话一听就事出有因,苏阮忙问:“怎么?谁家有兄弟阋墙的事?”   “倒还没到那一步。不过,我斗胆一猜,昨日毕国夫人向夫人推荐的,必不是长房姜珩吧?”   “确实不是。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缘故?我还以为只是论年纪提的。”   王玉莲摇头:“说的可是新宁郡主,这等事哪有论年纪的?自是论谁出身更好、品性更佳了。您有所不知,毕国公府世子——论辈分,我得叫一声表叔——从小就性情温和,虽是长子,却对兄弟们极为友爱谦让,偏偏毕国夫人也更宠爱次子,将二表叔纵得……”   她说着叹口气,露出一副不便再深谈的模样。   “原来如此,我说呢,怎么竟提的是二房次子。”苏阮露出几分苦笑,“也就是我,这话要跟太子妃说去,人家还不以为是毕国公府藐视东宫?”   王玉莲道:“我便是为着这个,急忙忙来寻您解释,可千万别让东宫以为姜家自大。”   苏阮假装信了,“难为你,还替他们想着。”又主动提起,“我听说你家也有适龄的小郎君,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看看?”   “正要同夫人说,三日后,我们国公要宴客,我听说付中丞不在绣岭,怕您不愿出门,特意亲自来给你和代国夫人送帖子,请您两位千万赏脸,到时也瞧瞧我们家的儿郎,入不入得夫人法眼。”   苏阮收了帖子,答应下来,却赶在赴芮国公府宴席之前,又和武阳侯、汾国公两家女眷碰了面、露了口风。等到付彦之轮值结束,赶到绣岭温泉山庄与她汇合时,苏阮已经看过好几家的小郎君了。   “汾国公府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剩下的,我看来看去,觉着还是芮国公府的小郎君最合适。”   付彦之松口气:“幸亏汾国公府知道轻重。你怎么想到他家的?”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东宫同刚立了军功的人家结亲,且非出自圣意,你想想,合适吗?”   苏阮仔细思索,片刻后,惊出一身冷汗。 第76章 看穿 ...   “这有什么?要经过圣意, 再容易不过,姐夫也太小心了。”苏贵妃一边逗弄着笼中百灵,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不过他们既然没那个意思, 就算了吧。”   苏阮道:“还是我之前想得不周到——太子妃果然很不简单。”   苏贵妃惊讶, 回头看了姐姐一眼,“怎么说?”   “她先自降身份,提出想把郡主许配给二郎,我若是真的狂妄,答应下来, 她也不吃亏, 她的庶女成了我的妯娌, 我跟东宫也就近了一层。我若知道轻重, 婉拒此事,自然也不愿得罪她,会另想办法找补。”   苏贵妃明白过来,“是啊, 这话还通过了我, 你自会更加尽心,为郡主结一门好亲事。而且, 不管最后的人选有什么不妥, 圣上面前都有你我担待,她东宫白得便宜。我还真没看出来。”   苏阮苦笑:“我也是你姐夫说完之后,自己琢磨了半晚, 才琢磨明白的。”   苏贵妃听出不对,“怎么我听着,这件事你没和姐夫商量?”   “他又不在,怎么商量?再说,他对这些事,一向不感兴趣。”   苏贵妃惊奇:“可你们俩,不该是无话不谈的吗?”   殿中只有她们姐妹,宫女和内侍都在门口候着,苏阮就低声笑问:“哪能真做到无话不谈?圣上同你能吗?”   “他肯定不能,他那些事情太多了,我也懒怠都听。我嘛……”苏贵妃思索片刻,末了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苏阮便一叹:“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外面回报,说太子妃来了。   苏贵妃想明白太子妃不似表面那么老实,心里就有了芥蒂,吩咐道:“让她到前殿候着。”等人去了,又对苏阮说,“你去见她吧,打发她走了,再回来。”   她的脾气,自来是,你可以对我有所求,但你不能暗地里算计我。苏阮和她说这些,本来也是为了提醒苏贵妃——毫无知觉地被人算计,别人并不会感激,只会当你是傻子,反过来,适当给些脸色看,对方知道轻重,也就老实了。   “好,那我去了。”   苏阮起身去前殿见太子妃,把芮国公府小郎君的情形,以及王玉莲的积极意愿,都和她讲了,然后又略提了提其他人选,“大概就是这样,太子妃不妨慢慢斟酌,回去也同殿下商议商议,实在不行,也可请圣上做主嘛。”   太子妃听她话说得详细,口气却带着疏远,贵妃又连面都不露,心里疑惑,却不敢直接问,只谢道:“辛苦夫人了,您这么尽心,殿下同我,真是不知怎么谢您才好!”   “我也是看着太子妃为人诚恳、郡主可人疼,才如此出力的,不算什么,太子妃要谢我,不妨等到郡主定亲时,好好敬我一杯酒就是了。”   “那是一定的。不光要敬酒,还要好好备一份谢媒礼才行!”说完这些,太子妃又小心问起苏贵妃,“我既然来了,总要给娘娘请个安,才合礼数,不知……”   “娘娘有些困倦,太子妃就不必多礼了,都是自家人,只要心真意诚,这些虚礼原不用在意。”   太子妃听苏阮话里有话,却没想明白事从何起,只得勉强笑着答应:“您说的是,那我就先回去,不打扰娘娘歇息。”   苏贵妃身边的人送了太子妃出去,苏阮转回去见苏贵妃,“我瞧她有点迷茫,你说是不是我想多了?”   “不是你想多了,是我们以前想得太少。她能把这事托到你头上,从一开始目的就不单纯。”苏贵妃挑高眉毛,“再看看吧,若真是个喜欢使小心机的,以后不理她就是了,这样的人,心胸必宽阔不到哪儿去,且指望不上呢!”   苏阮想想华维钧那里得来的有关太子妃的消息,也觉得她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结交下的,便点点头说:“走着看吧。”接着提起另一件事,“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你想不想……见见珍娘?”   珍娘到京后,还没见过苏贵妃。   苏贵妃心里因为苏铃当初的作为,对这个外甥女不太喜欢,就问:“怎么?她想见我?”   苏阮摇头:“你姐夫来之前的几日,我把珍娘叫过去陪我,发觉这孩子,其实是个品性很好的孩子,就是从小没得过父母的夸奖和重视,才有些自卑。”   “大姐也是,舅母嫌弃她生女儿,她就自己也嫌弃珍娘玉娘,玉娘还好些,毕竟小,有些事估计已经不记得了,但珍娘……那时候她怎么被大姐嫌弃的,我都记得!”苏贵妃比珍娘只大两岁,算是见证了这个外甥女的童年,“也是这孩子的命不好。”   苏阮没纠结于往事,直接把黄正初的事说了,“我这几日旁敲侧击,证实这孩子确实对那姓黄的极有好感,而且因为我同阿姐提过,招个士子在家做女婿更好,阿姐大约同珍娘说过,她便也动了这个心思。”   毕竟要按苏阮和苏铃说的那个标准,黄正初确实很合适。他一是官宦人家出身,虽然没落了,总比一般士子多些底蕴;第二呢,知根知底,还跟珍娘有过接触,为人也温和可亲,对于珍娘这种脾气的人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   “珍娘还觉着,嫁个位高权重的人太累了,她不愿同我们一样,殚精竭虑地同人应酬,只想过普通平淡的日子,衣食丰足即可。”   苏贵妃似笑非笑:“她这么想,倒也无所谓,但那姓黄的,却未必肯。”   “我也是这么说。那姓黄的本就是个颇有野心的人,不然为何自愿去大姐府中做个谋士?还敢肖想珍娘?当然这话没法直说,我只说男人同我们想的不同,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尤其娶了珍娘,做了代国夫人的女婿,还能同衡阳郡王做连襟,没野心的,也要有野心了。”   “她怎么说?”   “没说话,很消沉。所以我想着,把她带进来见见你,原来小时候,我们也常带她玩的,那年买胶牙饧,一下就把你牙粘掉了,她还记得呢!”   苏贵妃:“……闹了半天,你们俩亲近,还是从这事儿谈起的!”   苏阮笑道:“放心,我们保守秘密呢,没同旁人说!”   苏贵妃斜了姐姐一眼,“就算是吧,可叫她来见我,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菩萨,能保佑谁心想事成。”   “她不是心里总觉着自己不如人么?我发现她每每这样想的时候,还会把旁人抬高,你别笑,如今你在她心里,可能真跟个无所不能的菩萨差不多。”   “那你要我这个菩萨,怎么渡她啊?”苏贵妃玩笑道。   苏阮笑道:“也不用特意说什么,就拿她当亲人对待,夸奖几句,已经足够。”   “行吧,改日有暇,我让大姐带她和玉娘一起来。”   “对了,黄正初的事,我还没和大姐说,她那脾气,我怕弄巧成拙。”   “你呀,怎么这么爱往自己身上揽事?”苏贵妃不太赞同,“你早早同大姐说了,过后不管出什么事,都是她们母女自己的事,你若不说,大姐事后知道了,准埋怨你!”   苏阮笑了笑:“埋怨就埋怨,总比毁了珍娘一辈子强。那我就先回去了,和你姐夫约好了,一会儿等他散衙,骑马出去遛遛。”   苏贵妃啧啧两声:“真是小别胜新婚,去吧去吧。”   苏阮笑眯眯地告退出宫,回到别庄后不久,付彦之也早早回来,两人便换了胡服,一同骑马出门,去远处空旷田野里溜达。   近日天气和暖,新绿小草纷纷冒头,田野上彷佛盖着一片浅绿轻纱,似有若无的,充满早春气息。   苏阮和付彦之并骑前行,从人们有在前开路的,也有落后随侍的,给他们夫妇留出足够空间说话,苏阮就把见太子妃和提醒苏贵妃的事简略说了。   “贵妃如此机敏,你还担心什么呢?”付彦之抬眼看着远处青山,“有些事,做了真不如不做。”   昨晚他就是这么个意思,苏阮不愿刚一重聚,就为了这个同他吵,没等他明说,便故意岔开了话题,哪想到今日才说了几句,他又绕回去了。   她忍不住问:“你这是嫌我多此一举了?”   付彦之收回目光,侧头看向有些不悦的苏阮,笑道:“我哪里敢?”   苏阮瞪着他,等他解释。   “此事是太子妃通过贵妃托到你这里的,确实不好推脱,略尽些力,帮着打听几个人选,都在情理之中,但像汾国公和武阳侯这样的门第……”付彦之略微皱眉,“莫说东宫,便是你我,最好也不要同他们有甚来往才好。”   “你怕惹人猜疑?”   付彦之没有回答,另说了件不太相干的事:“娄都督三月初就到京了,我隐隐听说,圣上这次似乎想留他在京中。”   “为何?因为战事平息了吗?”   “要说平息,那些异族是不可能一直平息的,但四镇节度都很得力,娄都督麾下也有几个骁勇之将,能接管朔方,反而朝中林相独大,无人牵制。”   付彦之声音越说越小,“你进京时候不长,可能不知道,汾国公也是做过两年宰相的。”   苏阮明白过来,圣上这是看朝中文才出身的官员,尚无能与林相抗衡的,便想起用边将——这么一来,就等于引入了另一股势力。汾国公、武阳侯,都因边功入朝,他们与娄云庆自成一系,同自家这样的外戚和付彦之那等文臣,泾渭分明。   “原来如此,那我还真是多此一举了,估计人家心里还瞧不起我们这等外戚呢!”   付彦之忙宽慰苏阮:“你又不知这里面的事,原怪不得你,是我疏忽了,早该同你说的。”   苏阮根本没想到这一节,她正在心里感叹,华维钧再有本事,没做过官,眼界到底不行,一到大局上,还得是付彦之看得明白。   因此听了付彦之的话,她先有些心虚,笑道:“这怎么能怪你?我事先也没问你。”   “不管你问没问,这等大事,我也该早同你说。”   “你之前也没确准吧?”苏阮深知付彦之的性情,拿不准的事,定不会多说,“现在是消息确实了吗?那林相怎么肯……”   “林相近来没什么动静,不知是何打算。”   苏阮极目远眺,低喃道:“这是风雨前的宁静么?”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万没想到,竟一语成谶,娄云庆刚到京,就替灵州刺史张昔递上奏疏,捅出一件冤案,这冤案还跟苏阮有关! 第77章 凶案 ...   苏阮上次听见张昔的名字, 还是从林夫人那里。   “张昔什么时候又官复原职了?”之前因为侄儿张敏中畏敌而逃,张昔曾被贬官,但具体贬到什么地方, 苏阮并不知道, 更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官。   “就是这次对奚作战之后。他当年虽然免了灵州刺史的官职, 但因有娄都督作保,其实一直不曾离开朔方,据说娄都督很欣赏张使君的才能。”   苏阮听完付彦之的解释,沉默片刻,才皱着眉问:“这个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说是母子合谋杀了儿媳, 又说是夫妻蓄谋毒杀侄儿?”   “这案子, 最初是由凶犯张敏则的岳父杨士强告到代县县衙, 说出嫁女杨氏突然暴毙于夫家, 死状有异,仵作去了一查,死者死于砒/霜中毒。代县县令顾忌张家是官宦之家,没敢讯问, 直接上报代州刺史。”   代州刺史也很为难, 只因杨家并非白身,杨士强官居并州司马不说, 跟御前红人杨刚还是同族, 他们打定了主意要为女儿讨公道,代州刺史只能硬着头皮将张家的人都拘禁查问。   张夫人身有诰命,见了官不但不惧怕, 还哭诉说丈夫死后,儿媳杨氏就目中无人,不孝到连晨昏定省都没有,自己在她死前,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杨氏,委实不知她怎么会突然暴毙。   张敏则也连声喊冤,声称自己与妻子一向恩爱,且子女年纪尚幼,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他丁忧守孝,虽还没谋到起复,但也是官身,刺史派去的人,听他说得合情合理,也没法严词讯问。   但杨氏又切切实实死于中毒,刺史衙门下属的司法参军只好从砒/霜来源入手去查。   “最后查到,是杨氏身边仆妇买的鼠药,说可能是厨房做点心时,不小心掺进去的。有杨家盯着,代州刺史不敢胡乱结案,对仆妇上了刑,哪想到仆妇竟招供说,鼠药是杨氏叫买来,给夫人跟前养着的小十六郎吃的。”   “就是张敏中那个所谓的遗腹子?”苏阮问。   付彦之点点头,苏阮又问:“那孩子……”   “腊月里就没了。”   苏阮无语半晌,方才一叹:“何至于此?”   付彦之伸手揽住她,低声接着说:“既有这话,自然要从头再问一遍,张夫人说孩子是呕吐腹泻而死,医师诊断病因,乃下利急症。张敏则也十分惊诧,坚称不知妻子有此恶毒之念。”   依本朝律例,故杀夫家卑属——即小辈——要判处绞刑,案子如果到这里为止,就是杨氏为谋家产,杀害夫家侄儿,得了报应,不用再查。   但杨家告都告了,又怎么肯轻易甘休?尤其背后还有人撑腰。   杨刚虽被宋敞当朝弹劾,没能坐上御史中丞之位,过后圣上却给他加了京和市和籴使、户口色役使、京畿采访使等使职,实权极大,他亲自写了封信给代州刺史,要求必须严查杨氏死因,代州刺史只得给司法参军下了严令。   “于是张夫人和张敏则身边的亲信下人都被严刑讯问,最后代州刺史得出的结论是,为争家产,张敏则指使其妻杨氏毒害侄儿,不料侄儿死后,被母亲张夫人察觉,事情败露,便将罪责一概推给杨氏,后又在张夫人逼迫之下,毒死妻子,两罪并罚,处斩立决。”   “那么张昔是给张敏则喊冤?”   付彦之点点头:“杀人案一般都要经刑部复核,这个时机也是巧妙,张昔官复原职,正好案卷都在刑部,正是重审翻案的唯一机会。”   “但这案子有什么好翻的?”苏阮紧皱眉头。   “张家主张杨氏之死,乃张夫人主谋,张敏则并不知情,张夫人身边的仆妇招供说母子同谋,是屈打成招。至于那个孩子,张敏则就算是主谋,顶多也就判个流二千里。”   “若张夫人主谋,杀了杨氏,该怎么判?”   “也是流二千里。原判就是这么判的。”父母谋杀子孙之妇,最重也就是这样了。   苏阮冷笑摇头:“怪不得闹这么大呢,能捞回一条人命,闹得值!”   可那死了的妇孺呢?   苏阮见过杨氏,她和张敏中成亲时,张敏则夫妇曾带着孩子赶到洪州观礼。后来张敏中、张智先后过世,杨氏随张敏则到饶州奔丧,还曾宽慰过苏阮几句,在张家赶苏阮出门时,杨氏也曾面露不忍,有物伤其类之感。   谁能想到才过了四五年,杨氏就不明不白死在了张家。   “真是虎狼之家。”苏阮一时间竟有些后怕,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付彦之忙抱紧了她,安慰道:“莫怕,莫怕。此案既已捅到御前,两边又都硬气,想必会查个清楚,给各方以公道的。”   “但愿吧。”   见她还是没什么精神,付彦之就另拣高兴的事同她说,“我已看好一个青年,上巳节的时候,可以安排他同珍娘见一见。”   上次苏阮和苏贵妃提过珍娘后,苏贵妃找了个机会,让苏铃带着珍娘玉娘一起进宫,见了一面。她不像苏阮做事那么细致,喜欢循序渐进,直接当着母女三人的面,问起珍娘未来打算。   苏铃其实还没拿定主意,就看了看低着头的珍娘,说:“我也没什么打算,看她自己吧。”   她这么说,苏贵妃就问珍娘,珍娘当然不敢说出黄正初来,嗫嚅半天,还是“听凭父母做主”。   “难得你娘松口,肯问你自己的意思,你倒好,又推回给她了!”苏贵妃笑嗔一句,又说,“别是不敢当着你娘说吧?要不,你单独同姨母说?”   苏贵妃拉着珍娘进去内殿,先给她讲了苏阮和付彦之的故事,然后说道:“其实你二姨母同你一样,头一次婚姻,根本没得选。如今你也走出来了,又有人给你撑腰,何必还要曲意顺从,去过自己不喜欢的日子?”   “我也不是要你今日就给我什么结论,回去慢慢想,想好了就同你娘说,要是怕你娘不同意,也可以先同你二姨母说,到时我们两个帮你劝你娘。”   珍娘回去想了几日,就和苏阮说,她还是只想嫁个人品厚道的普通人,却没提黄正初。   苏阮和付彦之谈起的时候,感叹道:“其实珍娘虽然性情软糯,却并不傻,黄正初的野心又掩饰不住,我稍一点拨,她就明白了。”   然后给珍娘择选女婿的重担,就交到了付彦之身上——不嫁高官显贵,也不可能真嫁个平头百姓,士子又不要野心勃勃的,那就必须得有信得过的人,慢慢去筛选。   “是吗?什么样的人?”苏阮一听这个,果然情绪好了些,连声追问,“你见过了吗?”   “见了一面,是个温厚君子,还有些隐士风范。”付彦之说到这里,露出一丝苦笑,“我如今反而担心,他不肯娶代国夫人的女儿。”   “隐士风范?那他就算答应婚事,恐怕也不肯和珍娘住到代国夫人府吧?你还没同他提起吗?”   付彦之摇摇头:“我怕吓着他,还是先见一面再谈吧。”   “那这人家世如何?多大年纪了?”   “他祖父官至徐州别驾,已经过世,父亲任宋州司户参军。今年二十三岁,考过一科进士科,没中,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每日游山玩水,写诗作画,过得倒是逍遥。”   苏阮转头就把这人基本情况告诉了苏铃,“你看,要不要安排他们见一见?”   苏铃叹口气:“问她自己吧。”   珍娘有些担心,“儿不通诗画……”   “这个无妨,他要谈诗画,自可与朋友们去谈。”苏阮劝道,“而且尚虑不到此处,先见一面,看合不合眼缘再谈也来得及。”   珍娘犹犹豫豫答应了。   到上巳节这天,苏阮、苏铃两家人便一同乘车出门,去曲江池畔游春。   ——苏耀卿一家早在半月之前,就已启程回蜀州老家祭祖,这一去总得几个月才能回来。   付彦之看好的这个青年叫孟元亮,两人有位共同好友叫曲斌,在国子监做主簿,与士子们多有往来。这日曲江池畔原有曲水流觞之戏,曲斌便带着孟元亮同往,先与其他士子们诗酒唱答,尽兴之后,才带着酒意,引孟元亮去拜见付中丞。   珍娘在苏阮身边,听人回来学了曲水流觞的盛况,苏阮还命人抄了孟元亮的诗来看,“遣词巧妙清新,意境恬淡隽永,果真有几分隐士风范。”   苏铃撇撇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隐士?!呵呵,当真餐风饮露么?”   苏阮装没听见,等人来了,付彦之在外面帷帐里见,她拉着珍娘悄悄掀帘看了两眼。   “如何?”看完以后,苏阮拉着珍娘走到一旁,悄声问。   珍娘低着头,半晌才悄声答:“看着……挺和善的……”   苏阮一笑,叫人拿来帷帽,亲手给珍娘戴上,叫丽娘陪着珍娘出去赏花,自己回去席上跟苏铃说:“是个相貌堂堂的才子,一瞧就是个心地宽厚的。”   苏铃无可无不可,“行吧,我也不指望她别的,过好自个的日子,别让我再操心就成了。”   珍娘去了有一阵儿,才由丽娘陪着回来,苏阮没急着问结果,一直等回去车上,才和付彦之一起听丽娘回报。   “在桃林边儿碰了一面,孟郎君虽有酒意,却十分守礼,目不斜视,侧着身过去了。”   苏阮点点头,又问付彦之:“你同他提了吗?”   “没有,回去曲斌会同他说的。”   婚姻之事总是要两厢情愿,人家要是真就不愿给代国夫人做女婿,他们也不能勉强,继续筛选就是了。   两夫妻回了家,早早休息,第二日曲斌那边还没来消息,付彦之却接了个烫手山芋——张敏则杀妻一案,如今京中到处都在议论,林思裕认为此案牵涉人伦纲常之大事,应由大理寺、御史台会同刑部审理——御史台这边,御史大夫近年多是重臣挂职之用,台中主事者就是两位御史中丞,所以林思裕点名要付彦之协审此案! 第78章 反击 ...   苏阮听说以后, 气得不轻,“林思裕什么意思?故意恶心我是不是?圣上也准了?”   付彦之拉着她安抚:“徐中丞另有要务,确实无暇他顾, 除非御史台不参与此案, 否则只能如此。”   “那这案子有什么必要三司会审?案情这么简单, 刑部审不明白?不行,我要进宫去!”   苏阮甩了手就要往外走,付彦之忙跟上去一把抱住,哄道:“你真去了,才是中了林思裕的计呢!你想想, 你这会儿进宫去, 贵妃肯定帮你说话, 但此事已成定议, 诏令都拟好了,圣上岂不左右为难?”   “那我也得把这事好好说道说道!林思裕恶心我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若再忍让,他只当我们好欺负, 还不知怎么陷害你呢!”   “你先别急, 我还没说完,你猜大理寺那边指派的是谁?”   苏阮哪有心情关心大理寺?但他这么问, 想必有缘故, 就忍耐着问:“不是大理寺卿么?”   “大理寺卿挂名,指派了大理寺正许孝诚主审。”   “许孝诚?是那个许家?”   “不错,就是太子妃二兄许孝诚, 刚调入京中不久。”   苏阮想起来了,年前在绣岭的时候,大姐曾经提过,说林相对许家示好,把二房升迁入京进大理寺了。   “林思裕想干什么?”感觉到阴谋气息侵袭而来,苏阮一下冷静了,“怎么不是刑部主审?”   “刑部职责一向只是复核案件。”   “那刑部指派的谁?”   “刑部侍郎方准,是位耿直端方君子,以公正廉明著称。”   “也就是说,哪边儿都不靠?”   付彦之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苏阮皱眉思索,“难道林思裕有把握,让此案维持原判,处张敏则死罪?”这样一来,边将势力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就先失一局,替张昔上疏的娄云庆虽不至于受什么牵连,却也威信有失,给人一种难当大任之感。   更妙的是,若娄云庆、张昔不服,就会连东宫和苏家一起得罪,在朝中更加孤立无援。   “我还没看过案卷,不好判断。也许,杨家还有什么杀手锏没使出来,也未可知。”付彦之拉着苏阮回去坐下,细细分析,“林相和杨刚私下定有谋划,虽不知细节,但他们拉我们进来,显然不怀好意。”   在林思裕眼里,无论东宫,还是苏家,与他就算不是仇人,也绝不是同一阵营,现在圣上要引边将入朝,等于是又多一股对立势力,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如今正好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将这三方搅到一起,让他们先正面对阵,林思裕自己坐山观虎斗,心里一定得意极了。   “有上次的事,林思裕心里明白,我与张家,无论如何不可能握手言和,你与张敏中……”   苏阮略一停顿,付彦之自己接了下去:“还有夺妻之恨,如今就算不落井下石,大概也不肯为张家翻案。”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一齐苦笑。   “不能让他这么得意。”苏阮开始琢磨,“也该给他找点麻烦,还击一二。他最近主持哪方面政务?”   付彦之略一沉吟,劝道:“国事归国事,私怨归私怨,便是要还击,也不必同他一般作为。”   苏阮却说:“我又没说在国事上添乱,况且他林思裕,难道还真能一心为公、做什么利国利民的事不成?”   “林相虽无私德,人品不佳,但政务上,说一句能力卓著并不为过,不然他凭何一步步升至宰相之位?如今他正主持疏通运河、整顿漕运,此事关乎国计民生……”   “漕运?前两日我恍惚听见一句,新任命了什么水路转运使,就是这事吗?”   “对,陕州刺史卢休加水路转运使,疏通渭水一线。”   “行吧,不提国事。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林家又干了什么坏事,能让我进宫去告一状的?”   付彦之:“……”   苏阮瞧他神色,似是不太赞同,心下暗自思量一番后,开口问:“私事也不行?还是说,你不赞同的,其实是我进宫当面向圣上告状?”   付彦之沉默一瞬,才缓缓答道:“我只是觉着,这么做伤不到林相的筋骨,又何必费这个力气?而且……”他犹豫着停了下来。   苏阮盯着他,见他一副不好言说的模样,终是一叹,道:“有违你的处世之道,是不是?但你有没有想过,要对付林相这样的阴险之辈,煌煌正道,也许根本走不通。”   “但一国之相若因……因此而罢免,国之道亦有所失。”   “他在位,国道就不失吗?两害相权罢了。”两人难以达成一致,苏阮最后只能直说,“说到底,你我立场不同,我明白你想的是什么,但你也要明白,我们苏家不能任人拿捏,这件事上,我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尤其这会儿苏家男丁都不在京中,只有一个族兄苏耀学,还官阶太低,说不上话。林思裕这么恶心她,苏阮却毫无动作,旁人只会认为他们苏家好欺负,后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你信不信,你若就这么接了案子,我还一声不吭,等开审的时候,没准就要有人来叫我做证供了。”苏阮冷笑。   付彦之本来想说不会,许孝诚方准都不是那样的人,但转念一想,张家那边想翻案,没准会拿那遗腹子的身世做文章,到时有心人一撺掇,说不准真会要求苏阮作证,说这孩子身世不明——他脸顿时就黑了。   “你说得对。这样吧,你也不用说林相什么坏话,只把上次张家找到林夫人娘家后,告诉你的那些事,都告诉贵妃。”   苏阮眼睛一亮:“是啊!这桩人伦惨案,没准还同林家横插一手有些关系呢!我这就进宫!”   她连衣服都没换,就穿着家常衣裳乘车入宫,到东内蓬莱宫,刚和苏贵妃说了两句话,圣上便回来了。   圣上见苏阮衣饰简单,神色中还有气恼之意,猜到她为何而来,便先开口说:“是为了张家的案子吧?”   “是。”苏阮答应一声,接着说,“我知道诏令已下,也不敢请圣上收回成命,但有一事,须得开审之前禀告圣上。”   圣上倒有些意外,点点头:“坐下说吧。”   “这事说起来有几个月了,还在我和付彦之成亲之前,那时林太夫人过寿,我同大姐去赴寿宴,林夫人单独拉着我,同我说,张家有人找来,她替我打发了。”   苏阮将林夫人转述的有关张家遗腹子的故事,平铺直叙讲了,最后说:“问明白之后,林相大概有些恼羞成怒,打发人把张家人赶出了京城,还说要跟地方官打招呼,不叫他们管张家的事。前两日我听说张家出了杀人案,心里就嘀咕,会不会同此事有关,如今御史台介入此案,我左思右想,这番前情总得禀告圣上才好。”   苏贵妃憋着满肚子火气,等苏阮说完,立刻伸手拍案,怒道:“欺人太甚!有这事你怎不早同我说?”   苏阮心里情绪也没落定,见妹妹如此气愤,一下红了眼眶,低声说:“这等龌龊事,过去便过去了,有甚好说的?白惹你生气。”   圣上那边拉住苏贵妃的手,见掌心通红,显然拍得十分用力,是动了真气,忙吹了吹,安抚道:“你先别急,听二姨慢慢说。”   “还说什么?”苏贵妃转头看向圣上,一双美眸也泛了红,“我就不明白了,我们苏家几时得罪了林相不成?他上次恶心完我二姐不算,现在张家自相残杀,他又非得把案子交给我姐夫去审,到底安的什么心?”   苏阮从旁接了一句:“林相应不是有意的,上次他为了弥补,还曾举荐付彦之入朝呢。”   圣上露出恍然之色:“就是那次吗?”   苏贵妃冷哼:“举荐?拿一个从四品虚职给你赔礼,还真是大方呢!”   苏阮叹口气,“也许就是这几次阴差阳错,才让林相心中生了芥蒂。付彦之又是个只知忠心任事的,时常有拂逆林相之举,年前在绣岭,还为了座次惹得林相不快……唉,阿兄也不在京中,不然请他出面同林相解释一二,兴许就没事了。”   “你怎么还是这样只知忍让?”苏贵妃埋怨一句,又突然泄气,哽咽道,“也是,人家可是宰相,说来还是我没用,让阿姐受这等冤枉气……”   她眼泪成串掉落下来,圣上伸手揽住她,哄道:“怎么就哭了?有我在呢,林思裕怎么敢欺负二姨?他还是有意示好的,只是不得其法罢了。”   “不得其法?”苏贵妃擦着泪反驳,“林相何等样人?真有心示好,会不得其法?还是眼界高,瞧不起我们苏家罢了!”   苏阮看圣上不好接话,就帮着劝:“娘娘息怒,要说瞧不起,我看也不至于,谁不知道,我们苏氏一门荣耀都是圣上给的,瞧不起我们,不就等于瞧不起圣上吗?”   圣上附和:“就是这话。快别哭了,一会儿眼睛肿了。”   苏贵妃擦着眼泪不说话,苏阮轻叹道:“我便是怕惹娘娘不快,这才一直没说……”   “你总是这样,有什么苦都自己吞了,我才越发不放心。还以为你再婚了能好些,哪想到姐夫也是个不肯言声的……”苏贵妃抽噎着问圣上,“这案子不能换人吗?”   圣上道:“诏令都下了,这时换人,反而引人猜疑。”又对苏阮说,“你叫付彦之只管秉公办案,张家来找过的事,让他通告刑部、大理寺。”   苏阮答应一声,圣上又说:“心内无私,怕的什么?”   他没再说什么安抚的话,但是苏阮告退出宫,刚进家门,赏赐就跟着来了,其中还有一道给付彦之加京畿采访使、正四品通议大夫的诏令。   林思裕身在家中,听说此事,玩味一笑:“徐国夫人在圣上面前,果然极有恩宠。” 第79章 离间 ...   付彦之接了案子还没开审, 寸功未立,就加了使职、连升三阶——通议大夫虽是散官,但散官品级与俸禄直接相关, 又距离从三品只有两步之遥, 如何不让人眼红嫉妒?   没几日京中就流言四起, 说付彦之连番幸进,是得了“妻荫”——这等言论其实早就有,只不过私下嘀咕的多,没几个敢大声嚷嚷的。   但这次不同,不但很多人议论付彦之靠了徐国夫人才有今日, 还有人窃笑着说:“那也是徐国夫人本事大, 不然同样是亲姐姐, 怎么代国夫人就没那个颜面?”   “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 嘿嘿,徐国夫人年少守寡,听说貌美犹胜于贵妃娘娘,圣上有怜花惜花之意, 也是人之常情嘛。”   嬉笑声四起,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等到案犯押解进京, 正式重审时, 已经传到了苏阮耳朵。   她面罩寒霜,眼含怒火,来报信的华维钧赔着小心解释道:“事涉圣上, 若非有心人刻意散播,必不会流传如此之广,因此下官打听清楚后,便立即来禀报夫人。”   “你做得对。”苏阮回神,深吸口气道,“以后有这等事,也要尽快报给我知道。”   华维钧应道:“是。”应完略微犹豫片刻,又说,“不知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下官多方打探,消息源头,竟似乎是林相的女婿、右补缺齐震烜。”   “哪里都没出错,是他就对了!”苏阮冷笑,“咱们这位林相,不知怎么,就看着我和我们付中丞不顺眼,非得给我们找不痛快!”   华维钧很疑惑:“可他这是何苦呢?得罪夫人,于林相又有什么好处?”   苏贵妃宠冠六宫,姐妹兄弟皆列土,公主皇子见了都执晚辈礼、不敢造次,得罪他们,几乎等于得罪圣上,一向媚上的林思裕怎会如此不智?   除非……,华维钧脑中灵光一现,“也许他针对的并非夫人……”   他这句声音很低,苏阮没太听清,还以为他在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就冷笑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显然是故意为之。这个齐震烜,是什么来历?”   “夫人是想从此人入手,反击林相?”   苏阮微微颔首,华维钧却道:“他虽是林相女婿,但位卑职低,就算抓了他什么把柄,恐怕也波及不到林相。”   伤不到林思裕筋骨,确实是白费力气,苏阮又问:“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反击?”   华维钧分了一半心思,还在琢磨林思裕针对付彦之,是否圣上默许,所以听见苏阮问话,沉吟半晌才道:“不如从林家二郎下手。”   “你是说林屹?”   “不错。此人私下广结宾客、卖官鬻爵,坊间早就议论纷纷,只苦于林相势大,不能上达天听而已。”   “这得有实证。”   “下官回去想想办法。”   苏阮点头:“辛苦你了。此事不用心急,等张家的案子结了,再出手也不迟。”   华维钧答应一声,又问:“那流言……”   “我自有主张,你不用理了。”   华维钧应声告退,等他走了,苏阮吩咐:“往邵公公宅子捎个信儿,请他方便的时候来一趟。”   邵屿在宫外的时候不多,自是没那么快就来,苏阮先琢磨怎么和付彦之说这事。   她深知外面越是流言纷纷,他们夫妻越该坦诚相待,有什么说什么,但此事涉及圣上,圣上偏偏又确实曾对她动过心思——这一点,苏阮真是有些难以启齿。   思绪纠缠半日,到傍晚付彦之回家,苏阮也没想出能让双方都不难堪的说辞,只得心一横,实话实说。   她等到吃过晚饭,打发了婢女们出去,低声同付彦之说:“今日华维钧到访,说外面有关于你我的流言……”   付彦之以为还是“妻荫”那些酸话,便打断她说:“流言不用管它,慢慢就消散了。”   “这一次不同。”苏阮深吸口气,接着说,“流言是从林思裕的女婿齐震烜那里传出来的,其中还涉及圣上……”   付彦之先是一怔,接着反应过来,拍案怒道:“这老贼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这句话脱口而出,苏阮愣了愣,扑哧一声笑出来,付彦之余怒未消,皱眉道:“你还笑!”   苏阮侧头掩面,又偷笑两声,才敛笑说道:“我是觉着你骂得好!林思裕确实是个老贼。”   付彦之:“……”   “华维钧走后,我自己坐着想了半日,发觉林思裕这一计同张家的案子,其实是连着的。”苏阮把话题接回去,“这一招离间计,他应当预谋很久了。”   付彦之面上犹带怒色:“不错。”   “那我们该怎么办?再放任流言不管,我怕影响你的官声。”   这事儿不好去向圣上告状,就算告了,圣上也不好处置,难道下一道诏令说“都不许传了”?这不等于坐实流言吗?   “影响官声倒不至于——公事上我问心无愧——但确实不能再放任不管。”付彦之握住苏阮的手,“齐震烜这等小人,要收拾他再容易不过,但华维钧这么快都能查到源头是他,显然林相是故意把他抛出来的。”   “是啊,而且只是个女婿,连林思裕的皮毛都伤不到。”   付彦之点点头:“我若安排人弹劾齐震烜,只怕反过来被林相指责公报私仇、以权谋私。”   “那就弹劾林屹,我听华维钧说,林屹卖官鬻爵,猖狂得很。”   “御史台已经在查林屹了,只是须得慢慢搜集证据,这次先不动他。”   苏阮糊涂了,这俩都不动,“那你打算怎么办?”   “齐震烜的父亲齐善如今任鸿胪少卿,掌典客署。此番娄都督进京献俘,有不少番将随同前来,向齐善行贿,想走林相的路子,台院已经查实,向我和徐中丞回报过,我们本来想等一等,既有此事,便不用等了。”   结交番将、收受贿赂可不是小事,又隐隐与宰相有关,圣上绝不会容忍,苏阮便有些好奇:“那你们原本想等什么时机?”   “等娄都督的任命。”   原先都说圣上想让娄云庆入朝为相,但他到京已超过半月,除了最开始的封赏,圣上并没有另予任命,也不放娄云庆回朔方,付彦之他们担心此案一发,影响娄云庆,这才静待时机。   “那些番将想讨好林思裕,显然不是娄都督的亲信,怎么会影响他?”   “林相最擅长倒打一耙,不过事已至此,顾不得那么多了。”   如今京中暗潮涌动,追本溯源,就是因娄云庆替张昔上疏,没有张家的案子,哪来今日?   苏阮点点头:“本就是他们斗法,拉我们垫背,也是该把战场还给他们了。”   付彦之一直满腔怒火,听了她这句,终于笑了笑:“夫人高见。”   御史台出面,弹劾齐善受贿,不管结果如何,齐震烜肯定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如果最后真定了重罪,牵扯出林思裕……不用如果,苏阮笑了笑,“上次娘娘特意叫邵公公来跟我说,来日方长,‘报答’林相的机会多着,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此案一发,齐善也许不肯攀咬林思裕,但有行贿者的口供,苏贵妃在圣上耳边吹吹风,也够林思裕喝一壶的了。   这次付彦之毫无反对意见,只道:“不错,来日方长,咱们慢慢收网。”   苏阮心里却还有点事儿没说透,她转头端起水喝了半盏,递给付彦之,看他喝完了,才缓缓说道:“有件事——在我们重逢之前,娘娘觉着我这些年过得太苦,圣上又待她极好……你也知道她从小都是我带着的,所以……”   付彦之听出她要说什么,立即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   苏阮一愣:“你知道?”   “在我们重逢之前,我就听说了。”付彦之握紧妻子的手,低头看着她眼睛,“我本来就不信,以你的脾气,根本不可能答应这等事。况且,你随后就约了我。”   他说着微笑起来,苏阮也露出一点笑,又疑惑:“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若是广为流传,也不会到今日还能掀起风浪啊!   “你猜。”付彦之笑微微地说。   苏阮略一思忖,明白了,“宋子高告诉你的?”   付彦之点点头,又轻叹:“原来我总嫌他话多,现在倒有些怀念,若他在京中,也不用华维钧跑来报信。”   苏阮坚决不肯侍君,都是宋敞告诉付彦之的,所以他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过,哪想到时过境迁,林思裕竟拿此事来离间他们夫妻。   “他最近怎样?可有信来?”付彦之有些信件只送到永乐坊那边宅子,由罗海整理,苏阮并不过问。   “前几日收到一封,说宋公怕是不太好。”   苏阮惊诧:“都熬过冬天了,怎么还不太好?”   “毕竟年纪大了,也不太适应永州气候。”   永州本就是穷乡僻壤,缺医少药是常事,宋景亮被贬过去,朝中剩林思裕这么个奸臣当政,他定然心中郁结,虽有圣上安慰性的加封赐药,恐怕也难以开怀。   苏阮叹息一声,又问:“宋子高一家人怎么样?没被上官为难吧?”   “他不怕这个,同上官斗智斗勇,还挺乐在其中。”   夫妻两个说了几句宋敞的趣事,就上床就寝。   隔了一日正逢大朝,侍御史当朝弹劾鸿胪寺少卿齐善收受贿赂,并呈交罪证口供。   圣上听说与番将胡人有关,果然很重视,令刑部、大理寺协同审理。三司同时办理两桩大案,自是要分两套班底,付彦之在张家案子上,此案便回避得彻底,一直到圣上亲自给齐善定了死罪,都没掺合一字半句。   他不掺合,却有苏贵妃:“林相是不是只盯着我姐姐姐夫了,连自己亲家外通胡人都丝毫不知?!”   圣上没吭声,两日后,娄云庆便在另一位宰相陈光毕举荐下,迁兵部尚书,加同平章事,正式入朝为相,且仍兼朔方节度使! 第80章 意冷 ...   华维钧没想到付彦之这么快就能反击林思裕, 还一伸手就是个狠的,不由暗自感叹:“御史中丞,真是个好位子。”   难怪宫中老内侍说:“他本就是幸进, 还不让人嘀咕了?你想想我朝立国至今, 年未而立便坐上御史中丞之位的有几个?”   那时华维钧还说:“付中丞进士出身, 又一直位在清要,资历……”   那老内侍嗤笑一声:“别说那些,你只回头想想,他若没娶了徐国夫人,能不能有今日?”   那肯定是没有的。付彦之要是没娶徐国夫人, 现在还在岭南服役呢!肯定想都不敢想御史中丞这样位不算高、实权却极重的位子。   “这天下, 有才干的人多了, 哪个不想为圣上效力?哪个又不想出将入相?既白得了登天的梯子, 就该什么都受着!几句流言算什么?”说到这儿,老内侍忽然压低声音,“人家又没说假话。”   华维钧当时听得心一颤,有些不敢置信:“您是说……”   老内侍是尚舍局的奉御, 满脸褶皱, 看起来总得五六十岁了,他眯着眼儿, 冲华维钧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你可是徐国夫人举荐上任的, 不会不知道吧?”   华维钧真的不知道。   春暖花开后,东内继续修造宫殿,他和殿中省、内侍省的内官们常打交道, 华维钧有点野心,又会做人又有钱,没多久就和这些人结下了交情。   他去徐国夫人府回报过流言之事后,回去越想越觉得,林思裕再狂妄也不该往狠了得罪苏阮,尤其这流言还牵扯圣上——其中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所以华维钧就找了个机会,在宫外拉着这老内侍饮酒谈天,故意往流言上说,果然就透出口风来了。   “咱们不是外人,我也不瞒您老,”华维钧故意苦笑,“徐国夫人肯举荐我,真的只是因为我会修园子。徐国夫人府也只拿我当个工匠,什么要紧事务,我一概不知。”   老内侍想了想,叹道:“你是没赶上好时候。那会儿徐国夫人同付中丞刚旧情复燃,连圣上都……”他嘿嘿笑了两声,“要说圣上待徐国夫人,虽赶不上贵妃娘娘,那也差不了太多了。”   他言之凿凿,华维钧想想苏阮的为人,却不那么相信,便装出好奇的样子来,“既是如此,徐国夫人又怎会同付中丞旧情复燃?圣上……就这么宽宏大量?”   老内侍一笑:“要不说是圣上呢,没有能藏山海的胸怀,哪坐得住至尊位?”   华维钧才不相信。徐国夫人进京才多久?圣上要真是同徐国夫人有什么,新鲜劲都没过去,就冒出个付彦之,他不把流放岭南改成死罪,都算是宽宏大量了,还免了流放、亲自做媒?那除非是真圣人!   心里念头拐了八个弯,面上却不露,华维钧笑道:“您老说的是。如此说来,圣上待徐国夫人这份心思,算得上阖宫皆知了,难怪流言纷纷,却没人禀报圣上呢!”   “不不不,不光是这样。我们宫里服侍的,要想平平安安活着,最要紧的一条,”老内侍伸出干树枝一般的食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贵人没问到头上,就别多嘴,省得惹祸上身。谁知道流言背后,是谁的手笔?”   “那依您老看,圣上若听说这流言,是一笑置之呢,还是一查到底?”   “都是实话,有什么好查的?除非徐国夫人自己去找圣上哭诉。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徐国夫人上次同圣上哭诉,圣上加封了付中丞,也没有今日之事。你就别掺合这事了,人家有权有势,不会因些许流言折损半分的。”   华维钧举杯敬老内侍,没再提这话,转头又同别人打听了几次,终于确信圣上确实曾对徐国夫人有意,连贵妃都乐见其成,但徐国夫人自己似乎没这个意愿,最后还是嫁给了付彦之。   于是他就明白,为何林思裕敢走这一步棋了——圣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答应了这门婚事,对付彦之却肯定都有些微妙心思,就像华维钧一样。   自己求而不得的佳人,旁人却轻易即可获得青睐,就算不嫉恨,也总有些妒意吧?   华维钧对苏阮的那点心思,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就算他们夫妻离心,还有圣上呢,哪里轮得到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父不详的私生子?   这么一想,他很有些心灰意冷,直到朝中风向大变,才回过神来,“也好,船已经上了,自是越稳越好。”   华维钧去了一趟徐国夫人府,把最近打探到的有关林屹的消息,当面回报给苏阮,最后还主动求苏阮给自己做媒,娶一房妻室。   “好啊,我原答应过你的,不过近来找我做媒的人越来越多,倒把你耽搁了。”苏阮应得爽快,“你听说了吗?新宁郡主的婚事要定下来了。”   “听说了。”华维钧笑答,“芮国公府定对夫人万分感激吧?”   当日苏阮把人选告诉太子妃后,太子找了个机会,回禀给圣上,圣上听说是芮国公府的小郎君,又同姨母有亲戚,就把孩子召进宫见了见,同意了这门婚事,如今正要同太华公主的婚事一道下诏。   “那也是你推荐的好人选。”苏阮微笑,“你倒是想找个什么样的娘子?也同我说说。”   华维钧道:“下官出身微贱,不敢奢求过多,只要是良家女,性情温柔贤淑便可。”   苏阮答应下来,华维钧告辞离开,等付彦之散衙回家,便同他说了华维钧来的事。   “林屹那边,你叫他别掺合了,免得打草惊蛇。”   “我怕我这就叫他别管,才是打草惊蛇呢。”   付彦之一愣:“怎么?你担心他同林家……”   苏阮摇头:“那倒不是,我是觉得,我跟他说了不用再管,他肯定能想到御史台在盯着林屹,好像我们胸有成竹似的,不如留着他去迷惑林家。”   付彦之想了想,笑道:“也是,林家即便察觉,也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说完这事,苏阮又问张家的案子,“有结果了吗?”   “差不多了。”付彦之叹了口气,“张夫人想杀杨氏给孙子抵命,张敏则肯定知情,但确实不曾参与,他外出访友,有人证。”   这案子人犯到了大理寺,第一次开审,张家仆人就翻供,说之前指认张敏则,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图谋毒/杀侄儿的,只有杨氏一个,与张敏则无关。   至于杨氏之死,她死亡前后那两日,张敏则外出访友,并不在家中,因此也不知情。   大理寺正许孝诚是太子妃的二兄,在外做官多年,接触过不少刑狱案件,没那么好糊弄,他将人犯分开关押后,先查幼童之死,天天找张夫人问话。   张夫人没几日就招认了,说杨氏想谋夺侄儿那份家产,自己不肯给,她就心生歹念,毒/死了孩子。张夫人得知真相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儿子张敏则并不知情。   得了这话,许孝诚又晾着张夫人不管了,自去追查杨氏是怎么毒/杀侄儿的——那孩子养在张夫人跟前,衣食住行都不假手于人,其余几房都嫌这孩子占一份家产,还曾质疑孩子身世,毫无骨肉亲情可言,按理说是绝不可能接触得到孩子饮食的。   杨氏身边下人说是张敏则威逼利诱了张夫人身边一个仆妇,张夫人也认可说是那仆妇下的手,自己就是从仆妇那里逼问出来的幕后主谋,但仆妇是收了杨氏的好处,与张敏则无关。   至于那仆妇,谋杀幼主,张夫人早就叫打死了。   关键证人缺失,许孝诚回头审杨氏之死,这条线倒是清晰明白,张夫人主谋,厨房下/毒,张敏则外出不在场,杨氏吃了有/毒的饭,一命呜呼。   “知情不报就没罪吗?”苏阮冷笑,“家里连死两人,我才不信张敏则什么都没参与!以张夫人的性情,没准还要逼着儿子亲自下/毒给儿媳妇吃。杨家就没异议?”   “杨家只说相信三司能秉公断案。我怀疑他们手上另有证据,却不肯现在就拿出来。”付彦之皱眉道。   “别是那个给孩子下/毒的仆妇在他们手上吧?”   “我们也有此怀疑,毕竟张夫人处死那仆妇,并没几个人亲眼看见。许孝诚正在想办法审问这些人,确认那仆妇的死活,但林相一直逼着结案,恐怕拖不了几日了。”   “张杨两家都不急,他急什么?逼着你们断错案子,好找你们麻烦啊?”   付彦之笑了笑:“不用担心,大理寺和刑部尚还顶得住。”毕竟案子真出了岔子,两边主官都脱不了干系。   这事苏阮帮不上什么忙,也最好撇清关系,便放下了等结果,忙她自己的事。   最近天越来越热,京中权贵宴饮渐多,年轻人们趁着这个光景相看,定下亲事,正好年底成婚,圣上赶着这股春风,把排行十六的太华公主许配给了娄云庆的幼子,珍娘的婚事也有了眉目。 第81章 夫妻 ...   之前付彦之看好的那个青年孟元亮, 如他所料,并不想给代国夫人做女婿,但听完原委后, 孟元亮对珍娘好感大增, 又觉得代国夫人能答应女儿随心意择婿, 可能也不像外面传说得那样不堪,就想再见珍娘一面。   苏阮和苏铃商量之后,把这次见面安排在了自己家,还让苏铃也远远看了一眼孟元亮。苏铃还是那副随便的态度,“我想开了, 随她心意吧, 找个门第低的也好, 更好拿捏。”   孟元亮并不知道代国夫人已经想好怎么拿捏未来女婿。他上次没太留心, 这次与珍娘再见,看她貌美娴静,羞涩时宛如一个闺中少女,一点也不像嫁过人, 着实有些心动。   过后再谈, 付彦之据实以告:“代国夫人心疼女儿之前受的苦,二嫁便全随女儿心意, 只有一条, 不舍得女儿远嫁,要么婚后就住代国夫人府,要么左近买一座宅子安置。”   孟元亮当然不愿住在代国夫人府, 依他的意思,最好连权贵聚居的亲仁坊,都远着些。   “毛病还不少!”苏铃嗤笑一声,“他以为亲仁坊还有地方安置他吗?”   苏阮笑着帮忙解释:“这才能显出他表里如一呢!”要是装着不慕名利、假清高那等人,肯定不舍得离开代国夫人府。   苏铃想想也是,“罢了。正好有人送了我一套宅院,在新昌坊乐游原上,风光不错,就给他们做新房吧。”   事情谈到这里,苏铃终于想起来该跟她那位名义上的丈夫说一声。   裴自敏做了官,又跟太子结了亲家,眼看一路踩着云头就飘上天了,要不是苏铃让黄正初盯着他,他还不定干出什么事来,因此一听是这么样个人,当即表示反对:“不成!衡阳郡王的连襟是个从八品芝麻官的儿子,自己还是白身?这不胡闹吗?!”   苏铃眉毛立起来:“这是我拿的主意,你说谁胡闹?”   她声音并不高,但裴自敏一瞧她面色,就不敢嚷嚷了,回头瞥一眼立在旁边的黄正初,见他也有意外之色,还皱着眉,就说:“正初你来评个理,找这么个女婿,合适吗?”   黄正初面上只表现出一点意外,实则心里已经翻江倒海——最近这段时间,他没怎么见过珍娘,珍娘又一向文静害羞,所以他没察觉出什么异常,只当是宴饮多应酬多的缘故。   代国夫人也没提过珍娘的亲事,黄正初就以为他们还在等珍娘自己缓过来,哪想到突然就说要定亲,还一副已经说定、不能悔改的样!   “这个……夫人已经拿定主意,正初不敢多嘴。”他斟酌着回道。   “夫人请了你来,不就是要你帮忙参谋家中大小事务吗?联姻是大事,说说,说说!”裴自敏一个劲催他。   黄正初看了一眼苏铃,见她没有反对,才开口:“敢问夫人,这位孟郎君,是您选定的,还是大娘选定的?”   苏铃道:“自然是她肯了,才能定下。”   黄正初的心,一声没出就沉了底儿,他怕自己面上露出来,忙低了头,拱手道:“正初恭喜夫人,恭喜郎君。”   “哎,你……”裴自敏还等着他帮腔呢,哪想到平日能说会道的黄正初,直接就行礼恭贺他们了!   苏铃却点点头说:“还是你明白事理,去忙吧。”等黄正初走了,才皱眉说裴自敏,“你女儿是什么性情你不知道?她肯再嫁,你就谢天谢地吧,还挑什么出身门第?再说白身怕什么,进宫求个闲散官儿,又不是什么难事!这事就这么定了。”   裴自敏还有些不甘心,苏铃就又加了一句:“我告诉你,人家登门提亲时,你不许给脸色看,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当时裴自敏没吭声,却没等到登门提亲那一步,就叫人堵着孟元亮打了一顿。   他这次很聪明,没叫自己身边的人去,而是叫人使钱雇了几个地痞无赖。哪知道这门亲事是苏阮和付彦之做的媒,听说孟元亮挨打,苏阮都没让付彦之出手,自己安排管家往万年县打了招呼,当天就把那几个地痞无赖抓了,审出幕后主使。   苏铃听说原委,气的要把裴自敏叫回来打,苏阮却拦住了,提醒道:“阿姐,姐夫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心计了?当着你的面答应下来,转头去行凶打人,还没用自己的人——对了,他身边那几个下人,不都是阿姐你安排的吗?”   “这些吃里扒外的混账!”   苏铃气势汹汹回家,先把花钱雇打手的下人单拎出来审问,那下人很快招认,说郎君想教训一下不自量力、肖想府中大娘的孟元亮,他不知道此人要紧,只当是个落魄士子,就去办了。   这门亲事确实还没有在府中广为传扬,因为孟元亮得先写信禀报父母,才好请人登门提亲,但苏铃被苏阮提醒过,就多了个心眼,问:“我不是叫你们凡事问过黄郎君再去办吗?”   “回夫人,小的问过黄郎君,他说郎君要是实在气不过,就让他出个气也好。”下人答完就连连磕头,求苏铃饶命。   苏铃叫拉出去打板子,还让裴自敏身边跟着的人都来观刑,同时叫了黄正初来。   ***   “那他认了没有?”付彦之问苏阮。   “认是认了,但他狡辩说,此举是为了阿姐一家好。其一能试试孟元亮的人品心性,他若为此事耿耿于怀,必心胸狭窄,不足以托付终身;其二呢,姐夫心里不满意,这么打孟元亮一顿,他出了气,心里芥蒂就消了,孟元亮也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不影响婚事。”   付彦之嗤道:“强词夺理。大姨信了?”   “将信将疑,阿姐也是绝了,打发桂娘夫妇带着黄正初去探望孟元亮,让他代姐夫赔礼道歉。又跟我商量,想挑个侍女给黄正初为妻。”   “这么说来,大姨还是想留着黄正初?”   “是啊,我劝她了,既然想留着,就不能随便选个侍女,良贱不婚,人家好歹是官宦子弟,正好我叫人给华维钧打听妻室,顺便给黄正初挑一个良家女就是了。”   那边府里的事,付彦之一向不愿多管,便皱眉劝道:“依我说,你劝过就算了,何必自己掺合这事?难道那边府里没人能办?”   “就是顺便……”   “阿阮,珍娘是你嫡亲外甥女,又境遇坎坷,你盼着她能再嫁良人,因此亲力亲为,是应当的,我也愿意尽己所能,帮上一帮。但黄正初只是大姨养的宾客,你觉着哪里不妥,提醒大姨一句,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把“仁至义尽”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神色也十分认真,苏阮回头一想,也觉得自己是有点管太多,遂苦笑道:“你说得对,我是不该什么都揽过来。不过话都说了,我叫丽娘去办吧。”   付彦之缓和神色,接着说:“连华维钧也是一样,你用他的缘故,我能猜到一二,但阿阮……”他双目直视妻子眼眸,“你真觉得有必要吗?”   苏阮沉默片刻,开口解释:“有些事,你我都不方便去做,多个人用,不是挺好么?”   “哪些事?”付彦之追问。   苏阮一时答不上来,付彦之看着她,忽然笑了笑,“不方便说的事?”   这笑容意味不明,苏阮看着特别刺眼,挑眉道:“是不方便,你不也有不方便同我说的事吗?不然何必每次见同僚,都约到永乐坊宅子去?”   付彦之先是一愣,回过神后,皱眉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是你那些同僚不肯登我徐国夫人府的门?还是你想撇清外戚这层关系?”   付彦之沉默了。   这件事憋在苏阮心里已经有段时间了,之前赋闲她没留意,但自从付彦之进御史台,府中却依旧没有他的同僚好友来拜访过,苏阮难免觉得奇怪,叫丽娘打听了才知道,付彦之是把人都约去永乐坊那边,连公务信件也多是在那边处理的。   苏阮心里委屈,说的时候语气便有点儿冲,但她其实能理解付彦之为什么这么做,所以说完又有些后悔。   “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她缓和了语气,“公务上的事,只要你觉得不便说,我从来不问,所以你在那边宅子见同僚,我也没有什么意见。我只是想说,我们并不可能真的做到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   散衙之后见同僚,都约在永乐坊这件事,付彦之并没有刻意瞒过苏阮,他觉得这是两全其美,夫妻两个心照即可,所以才不提。却没想到苏阮竟对此事颇为介怀。   “阿阮……”   苏阮看他一副想解释又不知从何开始的模样,就打断他说:“我明白。你的用意,我都懂,就像我用华维钧的用意,你也能明白一样。我提这事,只是想说,我们虽然结为夫妻,但有些事只能各自面对。”   最开始她天真地以为,同付彦之成亲后,他就会站在苏家立场上,同她一起为苏家谋划。结果成亲没多久,付彦之就明确跟她说,她嫁了他,这个家就姓付,不姓苏,还要撇清外戚这层干系。   ——说起来,他们这也算想到一块去了,都以为对方会配合自己的步伐向前走。   “不,阿阮……”   “你先听我说。”苏阮再次打断付彦之,“这其实并非坏事,我早就想清楚了,不论是你一心为苏家冲锋陷阵、不顾自己的抱负,还是我只做你的妻子、不管其他,都是一种浪费。我们凭借各自的身份,原本可以做更多的,不是吗?” 第82章 交心 ...   苏阮也是从对付林思裕亲家一事上, 才完全想通的。   那件案子,从明面上看,与苏家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完全是御史台公事公办, 为朝廷清除蛀虫, 不但于付彦之名声无损,还可以列为他上任御史中丞后的实绩。   苏阮隐于背后,不费吹灰之力,仅仅一句话就拉林思裕下水,让圣上下定决心引娄云庆为相, 给林思裕找了个实力不弱的对手。   据邵屿说, 林思裕对此非常意外, 还找到程思义打探。程思义是个只跟着圣上走的人, 见圣上对林思裕不满,便什么都没说,林思裕不敢惹程思义,回去琢磨怎么斗娄云庆了。   “你瞧, 我们双管齐下、各司其职, 才有此等奇效,若只留一边, 无论是你还是我, 恐怕都难以得到这么好的结果。”   苏阮说完这句,略一停顿,想着今天话都已经说到这儿了, 不如干脆说透,就接着说:“林思裕之所以想尽办法离间你我,不也是为此吗?”   认真说起来,自从苏贵妃获封,苏家人进京,林思裕对他们一直是示好为主,其间虽然拿张家的事恶心过苏阮,但也是被张家蒙蔽,初衷并非如此。   之后的一系列动作,仔细分辨起来,都是在他们夫妻之间制造裂隙,想要他们夫妻离心,不再支持彼此。   付彦之也赞同,“他一直记恨我将他比作江充——江充被汉武帝夷三族,林相自己心虚,对此一定很忌讳——所以看不得我仕途得意,御史中丞这个位子,又实在要紧,有苏家背后支持,早晚有与他分庭抗礼的一日。”   “是啊,所以林思裕千方百计想将你同苏家割裂开,让你跟其他朝臣一样,虽在其位,却近不得圣上、说不上话,随便他进谗言。”   圣上视事问政的时间是有数的,每日见的大臣自也屈指可数,这其中能单独和圣上说上话的,更是凤毛麟角。   林思裕作为宰相,得天独厚,总能占上一份。他若三不五时说几句谁的坏话,那人却丝毫不知,或者就算知道了,也没机会面圣分辩,久而久之,在圣上心中自然就没了好印象,这时再出什么事故,圣上只当他是罪有应得,哪里会想到是林思裕刻意诬陷?   这时就看出外戚的好处了,不算苏贵妃,苏家姊妹连苏耀卿,都是想面圣就面圣,想说什么,圣上都赏脸听一听——上次林思裕贬黜宋敞,就是苏阮告诉圣上的,若没有她,恐怕到现在圣上都不知道此事。   “不错。”付彦之先点头附和,接着解释道,“但我当初说那话,并不是你想的‘只留一边’,也不是要你只做我的妻子、其他什么都不管。我主要的意思,还是莫要行事招摇,自律自省,不拿所谓外戚的名义,为自己贪图享乐、骄奢……做借口。”   他话说一半,吞回去俩字,苏阮又哪里听不出他说的是谁,便皱眉道:“我知道,你是觉着我们既然管不了阿姐,索性远着些,省得外人拿我同她一起说。但自从黄正初去了她府中,她已好得多了,我也是为了这个,才肯管黄正初的事。”   “我还是那句话,一家归一家,姐妹们再亲近,也不该我们插手管她家门客的婚事。”   这又把话说回去了,苏阮谈的根本不是黄正初这件事,就说:“此事我已认错了,也说了改了,你怎么还提?”   付彦之解释:“我提这个,并不是指责你,只是想以此为例,阿阮,你这样事无巨细都放在心上、亲力亲为,真的不累吗?”   苏阮与他对视,认真思索片刻,摇头:“我没觉得我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像黄正初和华维钧的亲事,我不过动动口而已,有什么累的?”   “……不觉得耗费心神吗?”   “不会啊,要是让我同寻常后宅女眷一样,万事不管,只做个富贵闲人,我才觉得乏味、没精神头呢!”   付彦之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呆愣片刻,才说:“所以你是乐在其中,并不勉强?”   苏阮失笑:“我要觉得勉强还会管么?不过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   “那……新宁郡主的婚事,你也不觉得勉强?”   “不勉强啊,借那个机会,我对京中权贵熟悉了不少呢!就是你提醒之后,我发觉太子妃的心计,有些泄气,但转念一想,在她那个位子,也只能如此吧?”   那次苏贵妃没见太子妃,太子妃虽然没摸清楚缘故,过后却愈加恭敬,还跟苏贵妃说,太子同她居于东宫,虽常自警醒,恐怕仍有不周到的地方,求苏贵妃多教导,他们也好尽早改正。   等见着苏阮,她殷勤之外又多出一丝亲近,主动说起自己的难处,请苏阮指点。苏阮同她多谈几次后,发觉太子多有爱宠,庶子女一个接一个的生,太子妃确实不容易,不但要管好东宫内眷,还得替太子在她们姐妹这里应酬周旋,那点气也就消了。   付彦之更意外了,“可你初衷不是为了同东宫关系更紧密么?”他一直觉得这种目的明确、比较功利的应酬,格外累心,且容易迷失,所以一直不太支持苏阮。   “初衷确实是这样,但我又不是旁人,用不着放下/身段、委屈求全,只不过帮着打听人选而已,没有丝毫违心之处,顺便还与其他权贵有了交集,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付彦之沉默一瞬,突然笑了,“是我想岔了。”   他总想着苏阮之前吃了那么多苦,自己作为男子,应该替她遮风挡雨,让她从此安乐无忧,却忘了她已是徐国夫人,是京中权贵争相奉承巴结的新贵,就算是东宫储君,在她面前也得执晚辈礼,谁还能勉强她?   “我知道你原是心疼我,你放心,我不会为了要强而逞能,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和苏家能安安稳稳、长长久久。”苏阮见他态度转圜,便也缓和语气保证道。   付彦之拉过苏阮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低声说:“我很惭愧,阿阮。”   苏阮有些惊讶,他继续说:“你要是不说,我都没发觉自己原来竟是个呆板守旧之徒——方才你说我只想要你做我的妻子,我还觉得冤枉,现在细细一想,你说得没错,我虽然并未这么说过,但你若什么都听我的,最后结果……”   他想效仿名门世家,做一个士大夫典范,觉得那是唯一的正确道路,就理所当然认为苏阮会陪着他走,却从未考虑过苏阮为此要付出什么,她又愿不愿意。   “对不住,阿阮,是我错了。”   苏阮心中一软,摇头道:“你也没错。我们只是立场不同,又迫切希望拉彼此过来自己这边罢了。”说到这儿,她笑了笑,“但那也是因为我们心中都有彼此。”   “夫人言之有理。”付彦之也笑了笑,“那我们就……求同存异?”   苏阮点头:“还得有话就说,不自己憋着,胡思乱想。”说完她又补充,“我是说我自己。”   付彦之想起前话,便又解释:“其实我一直尽量避免私下约见同僚,永乐坊那边,一共也没有几次……”   “我都明白,这个不用说了。以后你公务上的事情,你做主,若有想和我谈的,便谈一谈,不需要谈的,便不必说。我呢,同皇亲国戚那些应酬,也可自己应付,你不必担心,有疑难之处,咱们再商议即可。”   付彦之点头赞同,苏阮接着又说:“至于华维钧,他在京中数年,认识许多盘桓在京的士子,这些人多数久试不第,只能投入权贵门下,瞧着不起眼,知道的事情却着实不少。华维钧商人出身,手中有钱,常接济他们,通过他打探消息,往往事半功倍,他又是我引荐入仕的,用着放心,所以我才……”   “好,那就用他。”   苏阮有点惊喜,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他说什么信什么,就像林屹卖官一样,会同你印证的。”   付彦之问:“他那里最近有什么有关林屹的消息吗?”   “他说盯上了几个人,等有确切的消息,再回报。”   顺着这话茬,两夫妻又谈了几句林家相关,付彦之忽然说:“张家这案子,林相怕是要失手了。”   “怎么?有结果了?”   “嗯。许刑正同张敏则摊开说了,以这案子目前的证供来看,确实无法判定他与杨氏之死有关,杀侄一案也可推到杨氏头上,但那个关键仆妇,已有下人招供,说实情是那仆妇不知所踪。如果这边给张敏则翻了案,杨家转头又把那仆妇推出来,说是张敏则蓄谋杀死侄儿,恐怕就得从重判处了。”   “不止吧,到时林思裕很可能主张换人审理,以图维持原判,正好借机攀扯娄相。”   付彦之点头:“这中间的利害关系,许刑正也都同张敏则说了,劝他如实招供。”   “那他招了吗?”   “招了,他承认通过仆妇给侄子下/毒,但此议是杨氏主动提出——大理寺认为后面半句是脱罪之词,死无对证,不予采信,所以打算判流二千里。张夫人维持原判。”   “杨家恐怕不会服气。”   “明日三司齐聚,还会再议,若刑部也同意,杨家再闹,也闹不出什么来。”   也对,三司又没徇私枉法,这案子审了这么多遍,也就这样了。   “对了,张敏则居然没提他们怀疑那孩子不是张敏中亲生?”   付彦之冷笑:“他不敢,谋杀兄弟之子,和谋杀外人之子,可不是一个罪名。”   对啊!谋杀旁人,只能以命抵命,自家子侄又不同,苏阮不由一叹:“但愿这孩子能投个好胎。”可别再有这样的长辈了。   第二日三司会审,刑部对大理寺的定刑并无异议,于是结案回报。林思裕叫人翻遍案卷、百般质疑,都被三司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纠缠到四月中,才终于定案审结。   京中暗潮随着此案落定,也有渐渐将息的意思,林思裕突然收手,不再搅风搅雨,连林屹都消停下来,让等着抓他把柄的御史台和华维钧颇为不解。   “定是察觉到圣上近来对他不大满意,邵公公说,林思裕正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讨圣上欢心呢!”苏阮告诉付彦之。   自上次深谈后,两人心中都轻松许多,说起话来也少了许多顾忌,苏阮不再避谈自己同宫中各处的往来沟通,付彦之若出去见同僚,也都会事先和苏阮打招呼,两夫妻间又比从前更亲近一层。   过日子有时候还真是一顺百顺,他们夫妇齐心了,林思裕也没空害人,这一年的后几个月便风平浪静、顺顺当当地过去了。   到年底更是喜事一桩接着一桩,十月里先是薛谅娶亲,过了半月珍娘出嫁,华维钧和黄正初则都把婚期定在了十一月。   苏阮打发丽娘给华维钧送了一份贺礼,跟付彦之嘀咕:“要是太华公主的婚礼也能只送份礼去,人不到场,就好了。”   “你不是说圣上命太子诸王都去观礼吗?”   “是啊,就因为这个,不好偷懒。”苏阮懒洋洋歪着,“可是天寒地冻的,我真不愿出门。”   “那就去露个脸,早些回来便是。”付彦之目光落在她腹部,“晚了几天了?”   苏阮失笑:“你早上才问过我一次,只晚了七日。”   边上朱蕾喜滋滋道:“可是夫人月事至多晚三日,从没有晚这么多的时候!”   付彦之附和:“就是,还是小心些好。到时真有喜讯,也没人会挑咱们的礼。”   那也得是“真有喜讯”啊!苏阮就怕没两天月事来了,空欢喜一场,因此始终不敢多想。   她和付彦之成亲也有整一年了,虽然没人催问他们,她心里却总是忐忑,怕自己真的不能生育,如今陡现希望,苏阮总有些不敢置信。   直到五日后,把刚吃下去的早饭吐了个一干二净,苏阮才心中略定——这应当……是有了吧? 第83章 上元 ...   苏阮确实是有了。   最先知道消息的苏、薛两家亲人都喜出望外, 他们夫妻两个年纪都不小了,如今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孩子,自是重视非常。   于是苏阮整个冬天都留在府中, 安心养胎, 付彦之也尽量早早结束公事, 回家陪着她。   “近来有个百戏团颇为出名,听说是从西域来的,会耍的花样更多,上元节灯会那日,要在西市里好好演一场, 我在那边的德庆楼订了雅室, 到时咱们居高临下, 既能赏灯, 也能观戏。”   苏阮这些日子在家中闷得够呛,一听这话,顿时欢喜起来,“好啊, 我们早点出门, 顺便逛逛西市。”   付彦之笑着点头:“听你的。”   因为怀孕时日尚短,今年除夕驱傩, 他们没能去看, 也没随圣驾前往绣岭温泉山庄,苏阮确实憋得狠了,这会儿便格外有兴致, 盘算了半日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   还感叹说:“等肚子大起来,什么好看衣裳,穿上也显不出好看了。”   “怎么会?”付彦之拉住她的手,笑道,“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苏阮用另一只手摸摸脸,“你就哄我吧,我揽镜自照都觉得近日憔悴许多。”   她前一阵孕吐颇为严重,夜里睡得也不好,所以怀孕三个多月,不但没胖,反而瘦了许多,脸颊都没肉了。   付彦之非常心疼,只恨不能替她,就说:“都怪这孩子不省心,定是个小子,等生出来了,看我怎么教训他!”   苏阮被他逗笑:“这可是你说的,到时我就等着看。”   夫妻两个谈了一会儿怎么“教训”还没出世的孩子,就到了晚饭时间,苏阮这两日稍有好转,饭吃得倒挺香,付彦之看她吃得不少,吃完饭就和她披上狐裘,去园子里散步消食。   “林思裕最近顺风顺水,都没使手段害人吗?”苏阮问。   去年林思裕主持漕运疏通有功,年底圣上擢升其任中书令兼户部尚书,加光禄大夫——官职还在其次,他重拾圣眷,这大半年没什么建树的娄云庆自然要退避其锋,所以近来林思裕的气焰格外高涨。   “倒没害人,但有祸国之嫌。”提起林思裕,付彦之眉头不自觉皱紧,“他向圣上建言,从今往后,应杜绝点文臣为将之例,说文臣怯战,不如蕃将寒族,并请辞他自己遥领的河东节度使之位,推举副使史朝恩接任。史朝恩便是蕃将。”   “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我记得娄相也有胡人血统吧?”   “那不一样,娄姓是鲜卑后裔,自魏孝文帝中兴汉化时起,就代代与汉人通婚,到如今已与汉人无异。娄相也是文官出身,所以他以战功入朝为相,文臣中并无反对之声。”   苏阮明白了,“林思裕是想釜底抽薪,避免再有娄相一般的能臣入朝与他争权。”   付彦之点头:“不错。”   “圣上采纳他的建言了?”   “圣上没明确表态,但已准了林相之请。”付彦之说着叹了口气,“若娄相跟着请辞朔方节度使,恐怕就……”   苏阮看他颇为忧虑,好像不只是为林思裕专权,就问:“你还有别的担心?”   “嗯。史朝恩原是突厥人,宋公在时,曾说此人生有异相,不宜委以重任,而河东本就多蕃将蕃兵,将河东交给他,却无人牵制,让他经营个几年……”   苏阮轻声接道:“就都变成他的私兵部曲了。”   付彦之微微颔首,扶着苏阮的手继续缓行,苏阮略一思索,说:“那就不让他有时间经营,过个一年两年,就调换到别处,不行么?”   “经常调换,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亦非好事。”付彦之说完,见苏阮露出苦恼之色,忙笑道,“这也只是我自己瞎琢磨罢了,圣上对蕃将不会毫无防备,总会想办法牵制一二。而且史朝恩对林相颇惧服……”   “但这不是他一人之事,若成定例,北庭、河西、朔方、范阳、平卢、陇右……这些地方常有战事,兵强马壮,距离京都又都不远,一旦哪个有异心……”京城危矣!   苏阮瞬间十指冰凉,付彦之觉察到,赶紧握紧了她手,玩笑道:“夫人真乃女中丈夫,我不过随便说了几句,你便举一反三、思虑深远,我自愧不如。”   苏阮一腔惊恐都被他打散,抽出手来便拍了付彦之一记,“都是你起的头,还笑!”   “是是是,是为夫之错。”付彦之笑着拱拱手,“还请夫人念我初犯,饶恕一回。”   苏阮哼一声,伸出手去,付彦之赶忙扶住,带着她往回走,正经说道:“不过事情倒也不至于那么坏,并非人人都同史朝恩一样狼子野心。”   “既然他野心这么明显,圣上为何还要用他?”   “有林相作保。而且,此人虽然看着就不安分,却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叛逆事迹。”   “如今国运昌隆,还不敢吧?话说回来,只要京畿防卫严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付彦之面上点头称是,心中忧虑却没散去——苏阮这句话恰恰说在点上,自府兵制废弛以来,国中军事,早从内重外轻转变为外重内轻——边备因为兵事不断,日趋精良,京畿腹地却承平日久,军容不整。   有朝一日,叛逆起兵,挥师反攻,结果如何,实难预料。   但他并没有说出口,苏阮如今怀着身孕,本就睡眠不好,更不宜多思多虑。   付彦之转而说起薛谅的事——他去年考了一科进士科,没有考中,后来又考了明经和吏部试,苏耀学已帮他选了一任县尉,过完上元节就要离京赴任。   “……突然长大了似的,自己跑来同我说,他离京后,家中只剩三郎,顶不得事,恐怕要辛苦我们多侍奉父母,说得好像他原来在家顶过什么用处似的!”   苏阮笑起来:“懂事了就好,凡事多想想父母兄弟,就不会冲动任性。对了,上元节咱们索性回那边吃晚饭吧,吃过饭去西市也顺路。”   付彦之也有这个意思,便点点头:“那我打发人去同母亲禀报一声。”   “等二郎离京,也该考虑三郎的婚事了……”   两夫妻说着家常回房,早早睡下,到上元节这日,便登车去光福坊薛家过节。   薛谅与妻子郑氏新婚不久,郑氏脸上还带着新嫁娘的腼腆,不声不响地陪着卢氏、苏阮,安静听她们说话。   苏阮等她出去安排席位,悄悄问卢氏这对小夫妻相处得怎么样。   “我冷眼瞧着,是还不错。二郎觉着筠娘年纪小,很让着她呢。”   苏阮笑道:“可见二郎是长大懂事了,以后阿姑就等着享儿孙福吧。”   卢氏很高兴,连声说好,一家人欢欢喜喜吃过晚饭,苏阮便和付彦之一起登车往西市去。   本来他们想邀着薛谅夫妇和薛谙同去,薛谅却说:“嫂嫂身子不方便,还是早些过去为好,我们过会儿再去找你们。”   灯会本就人多拥挤,西市那边又有百戏杂耍,肯定摩肩接踵,他们早些过去,车还能行到德庆楼门外,晚了恐怕不行,付彦之就和苏阮先出发了。   即算如此,等他们到德庆楼附近时,街面上也已人潮汹涌,不过他们车驾华丽,前后又有健仆簇拥,人流见到他们一行,都自行让出路来,车驾还是顺利行到了德庆楼门口。   夫妻两个下车上楼,到雅室坐下时,外面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将整条街照得有如白昼,苏阮不由赞叹:“真美!”   临窗欣赏了一会儿各式彩灯,耍百戏的伶人们终于到了德庆楼下,一个戴面具的大汉先转圈超人群吐了一轮火,惹得人们驻足观看,接着有人立起长竿,攀援而上,于竿上翻腾跳跃,惊险之处,连苏阮都不由惊呼。   接着又有俳优侏儒戏、悬丝傀儡戏轮番上演,一个比一个精彩,下面欢呼笑闹声响成一片,苏阮看得高兴,令人下去赏了一千钱。   她这么一赏,倒像是开了个头,很快就有其他楼中客人跟着赏赐,还有唱名的,闹到最后,有两家干脆斗起了富,比着往外撒钱。   “这个是杨刚的儿子。”付彦之打听完了,告诉苏阮,“另一个是林相的侄儿,同林屹最要好的。”   苏阮啧啧两声:“他们两家倒争起来了,杨刚的儿子怎么敢同林家人斗?”   付彦之低笑:“杨刚身上有十几个使职,论圣眷,不亚于林相,如今林相都让他三分,何况子侄?”   正说着,他目光往楼下一瞟,瞧见两个熟人:“那不是许少卿么?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谁们?”苏阮顺着他目光看下去,却因人流涌动,根本没看出他说的是谁。   “太仆少卿许孝仁和陇右节度使蒋周。”付彦之看着那二人一副把臂同游的情状,眉心皱在一起,“难道他们有什么私交?”   “陇右节度使怎么会在京中?还没上任吗?”苏阮近来不出门,付彦之没提过的事,她多半都不知道。   付彦之摇头:“他已在陇右三年多了,因与吐蕃作战连战连捷,被圣上召入京中嘉奖……算了,旁人的事,咱们不操心,你累不累?”   “不累,再瞧一会儿吧。”   难得出来,又是上元佳节,付彦之便放下方才的事,专心同苏阮赏灯看戏。   然而这一晚的各方交集,终究没能随着彩灯熄灭而消失无踪,第二日杨刚就进奏圣上,说许孝仁私下勾结边将,欲拥立太子为帝! 第84章 逆转 ...   杨刚进奏之时, 林思裕就在旁边,他等圣上问到自己头上,才禀道:“臣也略有所闻, 据乔大夫说, 侍御史曹璋已写好弹章, 想必御史台很快会进呈御览。”   娄云庆拜相后,原先摄御史大夫职已解除,正好年中河南尹乔希明修筑堤防有功,林思裕便建议进其为御史大夫、改迁京兆尹,圣上准奏, 御史台终于有了实际上的主官。   ——蒋周是以鄯州都督充陇右节度使的, 位高权重, 只有御史台弹劾他, 才名正言顺。   事关重大,圣上哪有耐心静等,立即宣召御史大夫乔希明和两位御史中丞觐见,没想到人到齐后, 乔希明并没呈递弹章, 而是奏道:“臣与两位中丞看过弹章,其中所奏多有不实, 故请圣上再给御史台几日, 待臣等查明具奏。”   圣上闻言看向杨刚,杨刚立刻问道:“多有不实?这么说,台主已经查问过相关人等了?”   “尚未。不过, ”乔希明看向付彦之,“弹章中所说许少卿与蒋都督上元节密会之事,付中丞曾亲眼所见,力证弹章不实。”   殿内众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付彦之身上。   圣上开口问:“哦?付卿看见什么了?”   付彦之趋步向前,回禀道:“那晚臣携内眷于德庆楼上看百戏,正好瞧见蒋都督、许少卿于楼下经过,进西市赏灯。当时百戏正演到精彩之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二位也因此驻足停留,前后至少半个时辰。臣万分不解,大庭广众、喧嚣闹市,如何密会?”   圣上觉得有道理,便又看向杨刚,杨刚侧头盯着付彦之,眸光十分尖锐:“付中丞也说他们只停留了半个时辰,那半个时辰之前、之后的事,难道付中丞也能作证?再者,心怀不轨之人,闹市之中,未必不能耳语密谋……”   “看来当时杨侍郎并不在西市。”杨刚刚升了户部侍郎,付彦之同他说话,样子看起来似乎恭谦,语气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其时因戏演得好,德庆楼中宾客纷纷打赏,有两拨客人还斗起了富,蒋许二位堵在楼下时,赏格已经斗到了一百金对一斛明珠。”   打赏优伶给个几千钱已经算得上豪奢,竟然给到上百金、一斛明珠——圣上平素赏赐重臣,总价值也不过如此。   “竟有这等事?可知双方都是何人?”圣上语调深沉,显然不太高兴。   付彦之瞟了杨刚一眼,见他毫无所觉,便一字一句清晰禀道:“赏一百金者,詹事司直林峻,一斛明珠者,卫尉寺丞杨准。”   这两个名字一出来,林思裕眼皮跳了跳,杨刚则几乎出声反驳,好在他及时想起这是在御前,圣上没让他说话,他不能开口,又给憋回去了。   圣上端坐在宝座上,早将两人神态看了个清楚,但他并不急着追问此事,而是绕回去说:“付卿继续说吧。”   “是。因这二人斗富,当时楼下喧闹至极,便是臣与内眷身处楼上雅室,想耳语几句,都听不清楚,何况身处其中?至于杨侍郎所问的之前与之后,御史台正欲详查,不敢妄下结论。”   圣上点点头:“那就去查吧。”   林思裕听着不对,这事要交给付彦之去查,他们不等于白忙活一场吗?忙出声道:“圣上,此事非同小可,还是由乔大夫主持为宜。”   他方才一直暗恨乔希明没有主见,轻易便被付彦之说服,但林思裕之所以会举荐乔希明任御史大夫,也正是因为此人作风随和,很好糊弄。把他弄进御史台做台主,等于是林思裕间接控制御史台,再不怕付彦之背后拆他的台。   “可,乔卿为主,付卿为副,尽快查明奏报。”圣上说完这句,就叫其他人退下,只留了林思裕。   付彦之三人回到御史台,立刻着手调查,到当日黄昏,已基本查明事实,付彦之将结果回报于乔希明,乔希明听了,却久久不语。   “台主可是有甚顾虑?”付彦之察言观色,低声问道。   乔希明长叹一声:“方才林相叫了我去,劝我们细细访察,还说事涉谋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付彦之蹙眉:“这是林相原话?”   “后面这句不是林相说的。”   “那是谁……”   乔希明摆摆手,打断付彦之:“你就不要问这个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曾听说圣上对蒋都督是何态度?”   这话问得蹊跷,蒋周是进京受奖的,圣上对他,难道还有什么不满不成?   付彦之摇摇头:“台主可是听到什么风声?”   “我也不确信,但凡事总是小心些好,此案虽急,却也不必今日就回报圣上,你忙了一天了,早些回去陪徐国夫人吧。”   付彦之听出他是想要自己通过苏阮打听,一时不好拒绝,只能顺势告退。   回到家时,苏铃也在府中,一见了他就问:“妹夫,我怎么听说出了大事,还同东宫有关?”   “是。”付彦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安抚道,“大姨放心,虽然林相剑指东宫,但据我们目下查实的情形,便是蒋都督和许少卿,也只是偶遇后结伴同游,并不存在密会一说。”   苏铃松口气:“那就好。我一听说这事,心里就慌了,本想即刻进宫的,后来觉着不妥,就过来等你的消息了。”   苏阮笑着拍拍姐姐的手:“来我这儿就对了,这事娘娘那里没准毫不知情,何必同她说了,让她也惦记呢?”   付彦之也帮着宽慰了几句,送走苏铃后,才跟苏阮说了乔希明的话。   “可是这个时候了,我们想打听也不好找人啊!”苏阮看一眼天色,叫了丽娘来,“你让刘全禄去一趟邵公公府,要是邵公公在,你就让刘全禄问一句‘鄯州可保否’。”   等丽娘应声而去,付彦之又说:“我换件衣服,去阿兄那里问问,没准他知道。”   苏阮点头,让人服侍付彦之换了衣服,目送他出门。   刘全禄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府中,“邵公公在宫中值宿,不在府中。”   苏阮又等了一会儿,付彦之才回来,说:“阿兄果然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圣上召蒋都督回京,并非只为嘉奖,还想让他领兵攻打吐蕃重镇。”   “吐蕃又进犯了吗?”   付彦之摇头叹气:“大约是国富民强,便想开疆拓土罢。但那座城池易守难攻,吐蕃援军旦夕可到,就算攻打下来,我军必也损失惨重,蒋都督不欲以数万乃至十数万将士的性命,成此功业,竭力劝阻圣上,圣上很是不悦。”   “可这跟林思裕诬陷蒋周的罪名有什么关系?”   “圣上正对蒋都督不满,听说此事,猜疑之心难免重些。”   苏阮想了想,蒋周劝阻圣上,恐怕少不得说些穷兵黩武非明君所为的话,圣上不肯纳谏,那么这位封疆大吏转头拥戴太子,也勉强说得通,便不由一叹。   “林思裕真是机关算尽。但太子居于深宫,此事无论如何也攀扯不上他吧?再说许孝仁只是个太仆少卿,官职不显,也无实权,蒋周要密谋,也不会和他这样的人密谋,这事分辩起来容易得紧。”   付彦之点头:“阿兄也这么说,我明日上覆台主,自会在圣上面前分说清楚。此事苏家最好不要插手,你也不要再同邵公公探听,更别传话给娘娘,别让圣上觉着苏家真个站到东宫一边。”   “我明白,今日拦着阿姐,没叫她进宫去,也是为着这一点。退一万步说,玉娘还没嫁入东宫呢,我们敲敲边鼓也就罢了,冲锋陷阵毫无必要。”   付彦之笑起来:“是我又多嘴了,以夫人这份通透,原不用为夫提醒。”   苏阮斜了他一眼:“又哄我!吃饭!”   付彦之打定了主意,第二日到官署,便同乔希明说:“周都督能征善战,圣上还指望他抵御吐蕃人呢,台主只管放宽心。”   林思裕跟乔希明说的时候语焉不详,想让他自行想象,哪知道这位虽不算有主见,却极谨慎,仗着付彦之娶了徐国夫人,就跟他探听——这会儿付彦之说了一半真话,乔希明不疑有他,欣然起身,带着付彦之求见圣上。   圣上听了御史台回报,不置可否,打发走乔希明,单独留下付彦之,才问:“依你之见,蒋、许二人确无密谋之行?”   “圣上,许孝仁只是太仆寺少卿,既不精明,也不能干,”付彦之把苏阮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蒋都督为何要同他密谋?只因为他是太子妃之兄吗?”   圣上默然,付彦之接着说:“据臣所知,太子深居宫中,除了东宫属臣,并不见外臣。”   这事儿没人比圣上更清楚,他终于点点头,却又说:“虽如此,内戚与边将总该避嫌。”   听这意思,圣上大概还是要贬谪蒋许二人,付彦之不便再劝谏,只得点头应是,但就在点头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事,顺着话茬就说:“不只内戚,朝中宰辅更该如此。昨日郑国公还同臣提及,说前几日河东节度忽然往他府中送了重礼,贺府中小儿满月。”   “是么?史朝恩给焕扬送了贺礼?”   “是,郑国公很是不安,内戚边将,原该避嫌,两边从无来往,忽然送了一份厚礼,真不知该不该收。不过郑国公打听了一下,原来年节前后,京中收到河东节度厚礼的人不在少数,像林相、杨侍郎都收了……”   付彦之说到这里,面上露出几分犹疑之色,“林相推举蕃将,原是为防同朝中结党,如今却……” 第85章 监察 ...   “哈哈, 亏得你机敏,当时竟能把这事联想起来!”苏阮抚掌大笑,“圣上怎么说?”   “圣上夸了我几句。”   “就完了?”苏阮笑意收敛, 满面惊诧。   付彦之道:“圣上信任林相, 当然不会只因我这几句话, 就拿他同蒋都督一般看待。此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也是,林思裕最会哄圣上欢喜,什么都肯依着圣上,还拦着旁人不许进谏……”进京时日长了, 苏阮对圣上越来越怠忽国政也深有体会, 但这事谁都扭转不了, 她吞下后面的话, 另问道,“那圣上说没说这礼该不该收?”   “圣上说,收了就收了,阿兄端方仁厚、心内无私, 圣上素知。”   苏家因圣宠才有今日, 苏贵妃又没有亲生皇子,确实没有理由背叛圣上。   许家就不同了, 太子继位之前, 他们都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活着,什么权势荣耀都与他们无关,所以许家是有谋逆动机的。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圣上最终还是将许孝仁贬出了京,陇右节度使之位也换了人坐。   不过他当日虽然在付彦之面前表现得轻描淡写,心里还是有些在意河东节度使与林思裕之间的关系,过后召见苏耀卿时,就问起史朝恩都送了他什么。   苏耀卿早有准备,圣上一问,他就从袖中抽出一份礼单,呈了上去。   “……”圣上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还随身带着礼单?”   “臣心中始终不安,早想回禀圣上。”   圣上笑道:“我不是同子美说,收便收了吗?”   “无功受禄,臣寝食不安。”   圣上打开礼单扫了一眼,“这点东西,不至于的。”他说完将礼单交给程思义,送回苏耀卿手中,“你从哪里打听到史朝恩还给旁人送了礼的?”   苏耀卿答道:“臣府中门客去打听的。”   “可打听到都送了什么?”   “听说林相前几日宴客时,厅中摆了一架整块玉石雕就的屏风,便是河东节度所赠。杨侍郎那里,别的没听说,只瞧见其子杨准骑了一匹宝马,据说是河东来的。”   再次听见杨准的名字,圣上不由蹙了蹙眉:“这个杨准,行事很是招摇么?”   苏耀卿道:“似乎是,近几个月常能听见他一掷千金的消息。”   圣上没有再问,让苏耀卿走了,他自己独坐片刻,传召了付彦之。   “御史台近来可有派人巡察河东、范阳、平卢等处?”   “回圣上,上一批外出巡察的监察御史都在年前回京,新的一批正陆续外派。”付彦之猜到圣上想问什么,就接着说,“但各节度并不在御史职责之内。”   节度使出镇一方、执掌军事,监察御史的职责范围却只是巡察地方州县、纠视刑狱,根本管不着节度使的事,节度使也不可能接受监察御史的巡察。   这一点圣上也很清楚,“如果是以御史充观察使呢?子美可有人选推荐?”   付彦之眼睛一亮——以御史充观察使,另委职责,自然就可以监察节度,还不必通过宰相!他立刻举荐了几个人。   圣上听完,笑了笑:“其实你更合适,不过二姨尚在孕期,放你出去,恐怕贵妃第一个不依。”   付彦之倒挺想去的,但苏阮现在的情形,他也确实不能放心,就说:“这几位御史论资历才干,都不在臣之下,而且,若圣上一下就派臣过去,恐怕各镇心中不安。”   “不错。”御史中丞向来没有出巡的,要是陡然把付彦之派过去,倒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你回去将人选同乔希明商议一下,明日议政时,朕会问他。”   付彦之应了是,又建言道:“河东节度使任命后,理应来朝见圣上,如今又无战事,圣上何不下诏召见史朝恩?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有五六年不曾进京了。”   圣上:“是么?”侧头看一眼程思义。   程思义躬身答道:“是,有近六年了。”   “那就召他进京朝见。”   付彦之回家就把这两个好消息告诉了苏阮,“多敲打敲打,总是能安分些。”   “还是我们付中丞智谋无双。”苏阮捧场称赞。   付彦之笑道:“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圣上召见我之前,先见的阿兄,想必又谈了史朝恩往京中送礼的事,圣上心中起疑,才叫我去问话的。对了,上次我当着林相和杨刚的面,提起他们子侄斗富,后来圣上单独留下林相,虽然不知谈了什么,但今日林峻被革职,杨准也罚了半年俸禄。”   “这未免有些厚此薄彼,林思裕这么肯委屈自己吗?”   “大概也是嫌这个侄子不争气,到底隔了一层。而且圣上只留了他,问都没问杨刚一句,林相这么乖觉,肯定要‘律己更严’了。”   “听说杨刚又贴补宫中不少钱,圣上大概拿他当财神爷了。”苏阮低声说。   “财神爷”的儿子出去斗富,自然算不上大错,稍事惩戒就够了。   付彦之笑了笑,没接这话,另说道:“圣上说,要不是你在孕期,就想派我去并州巡视了。”   “你去,是不是太郑重其事了?”   “嗯,我也这么想。”付彦之说着,伸手轻抚苏阮腹部,“而且我确实舍不得你。”   苏阮依偎过去,低声说:“除非带着我,不然我可不让你去。”   “好啊,以后若有这样的机会,我带着你去。”   “嗯。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们男子,成年后可以外出游历,哪像我们,别说遍览河山了,出个门都得戴帷帽。每每想到这个,我就不想生女儿了。”   “不怕,生了女儿,我带着你们一起遍览河山。”   苏阮嗤笑:“哄谁呢?以你的仕途履历,肯定是一路清要向公卿宰辅的。遍览河山?你这是预备着自己被贬么?”   只要有苏家这门显贵亲戚在,付彦之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被贬出京,但苏家能显贵多久,还要看圣上寿数几何,就没法深谈了。   “也说不准有一日要出镇地方呢!”付彦之语气轻松,面带笑意,“总之,一定带着你们。”   ***   许孝仁和蒋周发落完毕,一直缩头等雷声过去的东宫,也终于有了动静。先是太子妃求见苏贵妃,为娘家兄长行事不慎请罪,太子也上表自责,圣上却没见太子,只打发个内监去东宫安抚。   太子难免惴惴不安,但圣上仍旧将七郎留在身边,似乎没有见弃的意思,就同太子妃商量,要不要尽快操办衡阳郡王跟玉娘的婚事。   太子妃思索良久,才说:“还是不要心急,等圣上的意思吧。上次我去求见贵妃,她一直淡淡的……可惜徐国夫人怀了身孕,轻易见不着她,不然……”   “要不,往代国夫人府传个话?”   “不好。婚期哪有女家提的?代国夫人爱多心,别到时候再觉着我们怠慢。还是耐心等吧。”   太子一向不如太子妃有智谋,听了这话,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缩在东宫,当个悄无声息的储君。   ***   河东节度使史朝恩是二月中到的京城,当时朝廷新任命的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观察使都刚启程不久,算是和他擦肩而过。   苏阮这时腹部已经明显隆起,便不爱见外人,宫宴也没去,只能听付彦之描述史朝恩其人。   “……其貌不扬、面带凶相,按相书中说法,还真是反贼之貌。但他很会逢迎谄媚、装憨卖蠢,我瞧圣上的戒心已经有些消了。”   “这么快?”   付彦之苦笑:“史朝恩见到圣上,就是一副山野村夫陡然得见圣人之态,景仰孺慕之情,似发自肺腑……”他叹了口气。   “圣上居然吃这一套。”苏阮有些坐不住了,“我想进宫见娘娘去。”   付彦之忙问:“你见了娘娘说什么?此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苏阮不认同,“此时不轻举妄动,难道还要等着他彻底获取圣上信任之时吗?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付彦之拦不住她,只能看着她往宫里送消息——苏阮很有些日子没进宫见苏贵妃了,往来都靠内监宫女传话,所以她一说想见苏贵妃,第二日一早,宫里就来人接了。   等苏阮到蓬莱宫,两姐妹见了面,苏贵妃第一句就是:“圆润了。”   “都是这个月长的肉。”苏阮摸摸自己脸颊,笑道,“上个月两颊还是凹下去的。”   苏贵妃听着心疼:“这时候就这么遭罪,生的时候可怎么好?”   “现在好多了,能吃能睡,就是懒怠动弹,你姐夫和御医都说这样不成,我想着有段日子没见你了……”   “可不是么,正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了。”苏贵妃说着,细细打量姐姐脸色,片刻后终于放了心,“瞧着气色是不错,给姐夫记一功。”   苏阮失笑:“这还能记他的功呢?”   “当然了,你气色好,心情舒畅,显然是姐夫照顾得好。”   “这倒是,他现在都是尽可能早些回府陪我,就怕我自个在家,闷在房里不动。听说要不是为着我怀孕,圣上差点就点了他去巡察河东。”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苏阮笑道:“大概圣上怕你不乐,没跟你提。”   苏贵妃:“左右不能成的事,不提就不提吧。不过史朝恩都进京了,还派人去巡察什么?”   “大概有些细务吧?我也说不清楚。对了,你见到那史朝恩了吗?”   苏贵妃点头:“见了一次,他非要来给我磕头,说什么‘既入国都,怎能不拜见国母’,还给我进贡了礼物,对了,好像说也要给你和大姐送一份。”   “我可不敢要。”苏阮连连摆手。   “为何不敢?”   “拿人手短,万一他以后做了什么有损国家社稷的事,叫我替他说话呢?而且我听说,此人相貌丑陋,我怀着孩子,可不想见这样的人。”   苏贵妃很赞同:“确实,我隔着帘子见的,都觉得实在不堪入目。不过圣上好像还挺喜欢他。”   “喜欢他什么?”   “逗趣儿吧?”   “可他是河东节度使,掌一方兵马的!逗趣儿?那不是伶人的本份吗?”   苏贵妃觉得很有道理:“是啊,圣上还说他憨直,没有机心……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河东节度使的?”   两姐妹探讨半日,等圣上过来,便将问题抛给了圣上。   圣上:“……”   “是不是立过军功?”苏阮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出声问道。   圣上缓过神来:“不错,他从前做河东节度副使,立下不少功劳……”   “真是他自己立的吗?我怎么瞧着不像?”苏贵妃更疑惑了,“就他那样儿,下面将士能服他?听他指挥作战?”   圣上一时陷入沉思。 第86章 制衡 ...   人一旦生了疑心, 觉着某人是在自己面前做戏,那么此后某人的一举一动,便都会显得格外可疑。   圣上再召见史朝恩, 就没了先头那种高高在上看蛮夷的心情, 多了几分冷眼打量。他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 只要暂且放下“缔造盛世、英明神武的天下共主”心态,看人还是能看到几分本质的。   “圣上叫程公公安排人,去探查史朝恩带来的部下。程公公安排的自然都是内监,同尹公公、邵公公亲近的人,却一个都没用。邵公公心里不安, 今日过来求见, 跟我探听原因。”   付彦之听苏阮说完, 笑问道:“他们收了史朝恩的礼吧?”   苏阮笑着点头:“不错。不过程公公也收了, 我就劝邵公公说,不必担忧,程公公大概只是让他跟尹公公避嫌罢了。”   “我听说史朝恩带来的部下,令行禁止、纪律严明, 除了几个幕僚, 其余部下等闲不出驿馆,虽也饮酒, 却从无喝醉闹事的。”   “他这么谨慎, 是不是因为圣上派了观察使过去?”   付彦之点头笑道:“很有可能。可惜他不知京中有夫人这样的女诸葛,几句话就拆穿了他的真面目。圣上若是知道,他在御前憨憨傻傻, 背地里却能约束部将若此,一定心生警惕。”   “别说圣上,我都后背发凉。以前咱们说归说,到底没见过此人行事,那些计量,不过是为防万一,如今……”   付彦之轻抚苏阮后背,“如今看清了,早早清除隐患,也就不必悬着心了。”   他们两个不悬心踏实了,旁人却还不知底细。苏铃收到史朝恩送来的河东“土产”,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结果等送礼的人走了,打开一看,土产下面竟还有宝石玉器,顿时就有些慌。   放在平时,苏铃收的礼物比这贵重的也不在少数,但她被许孝仁和蒋周的事吓着了,知道结交边将可能会是个罪名,就有些心惊肉跳,特意跑来问苏阮怎么办。   “这个容易,你也回一些蜀州土产,把那些东西放底下,原样送回去就是了,我就是这么弄的。”   这主意简便易行,苏铃立刻叫人照办,办完又想起问苏阮:“我们是不是过于谨慎了,之前大郎不是也收了他的礼吗?”   “那是以小侄儿满月为由送的,有名目,跟我们这种明着说是土产,打开一看都是珍宝的可不一样。而且阿兄收了也很不安,还是圣上说收了便收了,不是什么大事,他才放心。”   “这个史朝恩也是,送个礼偷偷摸摸的,一看就心术不正!”   苏铃嘀咕了几句史朝恩,才想起问苏阮:“我瞧你气色好得多了,最近天气也好,要不要约上你嫂嫂,一起出去踏青?”   “好啊,不过嫂嫂不忙吗?”   “她有什么好忙的?涓娘在娘娘那里,两个小的有乳母和保姆看着,出去半日,碍不着。”   去年年底,苏耀卿府中有两个妾室接连产子,崔氏作为当家主母,添了许多家务要管,不过苏铃说得也对,小孩子都满月了,有人看着,也用不着崔氏亲力亲为。   于是苏阮就答应下来,由苏铃张罗着,选了个好天,姐妹姑嫂一同出去踏青游春。   她们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被退回礼物的史朝恩却着实摸不着头脑,便找了个机会,私下请教老上司林思裕林相。   “你莫不是忘了徐国夫人的夫君是谁?观察使就是御史台派出去的,御史中丞怎么可能收你的礼?”林思裕说话很不客气,“别看这位付中丞年轻,可十分不好相与,你啊,自求多福吧!”   史朝恩碰了一鼻子灰,回到驿馆就召集幕僚,商议怎么能早日请辞,回河东去。   他这几个幕僚,这些日子几乎天天出门走动,打听了不少消息,听主君说过在林相那儿的遭遇后,便有人说:“林相确实在付中丞手中栽了几次,付中丞有徐国夫人撑腰,林相也奈何他不得,不过最近付中丞又得罪了杨刚,听说杨刚正想法子还以颜色。”   另一个幕僚接口:“不错,本来御史中丞的位子,就是杨刚的,是付彦之横插一手抢了去。杨刚记恨他不是一日两日了,因此做梦都想把付彦之调出御史台——只要把他调走,剩下乔大夫和徐中丞皆不足为虑,主君不必烦恼。”   “我不是烦恼这什么付中丞,是林相!”史朝恩面露不耐,“你们没发觉这次进京,他待我格外冷淡吗?”   “大约是想避嫌……”   “这话用你说?”史朝恩一向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当场就发了怒,将几个幕僚痛骂一阵,最后还是部将出的主意,说等过了上巳节,就以军情为由向圣上请辞。   圣上掂量史朝恩也掂量得差不多了,他提出请辞,圣上也没挽留,给了赏赐,派了一名内监监军,就放他回河东了。   史朝恩一走,圣上又陆续宣召范阳、平卢两地节度使进京朝见。范阳节度使是文官出身,自幽州节度一分为二,设立范阳、平卢两镇起,便担任范阳节度使,至今已有四年;平卢节度使则是战阵中历练出来的名将,三年前自陇右节度副使升调过来的。   这两位年纪都不小了,论政绩论军功都是一时翘楚,尤其范阳节度使,才能出众不说,样貌也俊逸不凡,颇有几分翩翩君子气度,圣上见了,很是欣赏,就动起召他入朝的心思。   林思裕最会揣摩上意,一见势头不对,立即找茬诘问范阳节度使——之前史朝恩入京曾经告过范阳节度使一状,说范阳包庇叛将部众、冒领军功。   当时林思裕瞧着圣上态度不太对,压下了此事,说等范阳节度使入京后,再当面询问,如今“新仇旧恨”一起算,林思裕卯足了力气,一定要把范阳节度使名声搞臭,不得圣上欢心。   幸好范阳节度使早有准备,将所谓“包庇叛将部众”一事的相关证人都带进了京。   “实际上是史朝恩排除异己,找茬杀了一名部将,这人也是突厥人,不过与史朝恩不是同一部落。那人的部众不服,脱出河东,去范阳求救,史朝恩向范阳要人,范阳节度使已经查明事实,当然不肯交人出去,于是官司就打到了御前。至于冒领军功,原是史朝恩惯用伎俩,他反手栽赃,倒也用得娴熟。”   苏阮听付彦之讲完经过,说道:“如今就看圣上更信谁了。”   这时时节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仲夏五月,她挺着个大肚子,格外怕热,不许人靠近身旁三尺之内,连付彦之都不行,于是两夫妻只能隔着食案说话。   “本来圣上更信林相,不过河东、范阳两地观察使都有信来,证实史朝恩所告不实,乔大夫已经回禀圣上。”   “那是不是就能趁机革去史朝恩的官职了?”   “不好说。”付彦之没那么乐观,“那名被杀的部将,新归顺不久,史朝恩说他心蓄异志,虽未有叛逃之行,但有叛逆之心,大约杀就杀了。至于那些跑去范阳的部众,最好的结果就是能留在幽州。”   苏阮皱眉:“不怕其他胡族部属寒心吗?”   “这等事,原有两种说法,往坏了说,无过被杀,令人心寒,往好了说,就是立我上国之威,让那些胡人乖顺听话——史朝恩本就是胡人,他杀胡将,引发的反弹还更少些。”   圣上应该还没下定决心免去史朝恩的官职,此事很大概率会不了了之。   事情果然如付彦之所料,最后圣上各打五十大板,申斥史朝恩诬告范阳节度使,同时也批评范阳节度使不该擅自接纳河东从属,并将这些从属划给了平卢节度使治下。   范阳节度使仍回幽州镇守,平卢节度使捡了个便宜,高高兴兴回了营州。   圣上心里也踏实了——河东与范阳相邻,两边节度使不和,互相制约,就不会有大患——便将政事托给宰相,开始在新修造好的东内殿宇中大开宴席。   歌舞升平中,夏去秋来,苏阮也到了一朝分娩的时候。   她虽是第一胎,生得倒并没多困难,上午辰时左右开始阵痛,傍晚就顺利产下一女。   苏铃抱着包好襁褓的婴儿给苏阮看,“长得可好看呢!像你。”   苏阮半躺着看一眼孩子,微笑道:“头发还挺黑的。”   “嗯,不光黑,还浓密呢!珍娘、玉娘刚生下来的时候,满头黄毛,稀稀拉拉的……”苏铃说着笑起来,“生下来就好了,养比生容易。”   旁边崔氏提醒:“妹夫着急了,想进来看阿阮呢。”   苏铃笑出了声:“好好好,咱们出去,让他进来。”说着把婴儿放到苏阮旁边,和崔氏一起出了产房。   苏阮抬起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婴儿的脸蛋,婴儿哼一声,侧过头,用嘴去找她的手指,吓得苏阮赶紧缩回来。   付彦之一进产房就看见这一幕,整颗心瞬间软成了一汪水,他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床榻前,望着那一大一小,一时竟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喏,你女儿。”苏阮抬头看见他,笑着指指正吧唧嘴的小婴儿,“当初谁信誓旦旦说一定是儿子,还要教训她来着?”   付彦之笑起来,“儿子才能教训,女儿嘛……”他蹲下来,平视着脸上还有红印的初生婴儿,“那可不舍得。”   初为人父、人母的两夫妻,都有些手足无措,谁也不敢抱孩子,最后还是让乳母抱走去喂奶,他们两个说话。   “累不累?”付彦之握住苏阮的手,见她面色仍旧苍白,便劝道,“吃点东西,就睡吧。”   苏阮点点头,让付彦之亲手喂她喝了一碗鸡汤,又吃了一碗面,才满足地睡下。 第87章 洗儿 ...   苏阮这一觉睡得极沉, 到醒来时,见室内昏暗,很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恍惚着伸手去摸肚子, 这么一动, 旁边守着的朱蕾立刻察觉, 上前问道:“夫人醒了?”   “嗯……”苏阮答应一声,手摸到瘪下去的肚子,记忆同时回笼,就问,“孩子呢?”   “小娘子吃了奶睡了。”朱蕾笑吟吟地扶着苏阮慢慢起身, “夫人觉着身上如何?睡得好不好?”   “身上啊……跟散架了又拼起来差不多……”   付彦之得知苏阮醒了, 过来看她, 却进门就听见这句, 忙抢上前问:“御医还在府中,要不要请过来看看?”   苏阮失笑:“叫御医管什么用?就是昨日折腾的。你先出去,等我收拾好了再进来。”她现在肯定蓬头垢面的,可不想什么丑样子都给他看。   付彦之乖乖出去, 等到朱蕾来请, 才和送来饭食的侍女们一起进去。   苏阮看着摆的饭不像一个人的分量,奇道:“不是都巳时了吗?你还没吃?”   “我想等着你一起。”付彦之亲手给苏阮盛了一碗鸡肉粥, “一个人吃饭没胃口。”   “你几时起来的?不饿么?”苏阮刚起来, 闻见饭香,肚子里都咕噜作响了,他早早起来, 肯定更饿。   “我起得也不早,天刚亮时淅淅沥沥下了阵雨,我起来瞧了瞧你和我们女儿,又回去睡了一会儿,就睡晚了。”   苏阮心里暖暖的,“她睡得好吗?”   “睡得可好了,两只小拳头放在脸边上,还时不时吧唧嘴……”付彦之像描述什么奇景一样,巨细无遗地说给苏阮听。   苏阮听得津津有味,顺便连饭都吃得更香了。   “她饿了也不哭闹,只哼唧两声,乳母抱起来喂了奶,就又睡了,等会吃完饭,估计她也要醒了,叫乳母抱来给你看。”   苏阮生产的产房设在他们卧房后面的后罩房里,孩子和乳母的房间,只与苏阮隔了间明厅,这样无论是她去看孩子,还是乳母抱着孩子过来,都不用出门,方便得很。   苏阮点点头,又问:“各家亲戚都送消息了?”   “都送过了。方才邵公公来过,说贵妃明日要亲自过来参加洗三礼。”   苏阮笑道:“早便说了要来的。对了,阿姑呢?回光福坊了吗?”   昨日她开始阵痛要生产,丽娘就打发人把苏铃、崔氏都先请了来,自己则亲自跑去光福坊请卢氏。不过苏阮府中早将一切准备妥当,卢氏来了也没什么好忙的,只作为长辈镇个场罢了。   “没有,看孙女呢。”付彦之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昨晚我本来说让她跟父亲一起回去,今日或者明日再过来,她却不肯,说是怕你夜里哪儿不舒服,我不会照顾,其实我瞧她就是不舍得孙女。”   想想卢氏这也是第一遭做祖母,肯定对孩子稀罕得很,苏阮就笑道:“那就留阿姑多住些日子。”   “我也这么说,阿娘先有些迟疑,说光福坊家里没了她不成,但她转念一想,又说,只几日不回去,也不碍事,父亲和三郎两个大活人,还照顾不好自己了?”付彦之复述完毕,又小声说,“这是有了孙女,夫、子都靠后了。”   两个人一起偷笑着吃完饭,到卢氏抱着小孙女进来时,脸上还都笑意盈盈,卢氏就冲着怀里打呵欠的小婴儿说:“快瞧瞧,这两个笑成一朵花的都是谁啊?”   这会儿其实满屋子人都笑成一朵花,不过小婴儿反正分辨不出,她被送到母亲怀里,大概是感觉到颠簸,就哼哼两声,睁开了眼。   这是一双纯真美好到极点的眼睛,又黑又圆,亮晶晶地映出苏阮的脸,她瞬间有些鼻酸,感叹道:“值了。”   付彦之知道她是说孕期受的苦、生产遭的罪,在这一刻都值了,一时也颇多感触,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阿阮,给她取个乳名吧。”   “我取吗?”苏阮愣了愣,转头看向旁边坐着的卢氏,“要不阿姑来取吧?”   卢氏摇头:“你取你取,我最不会这个,他们三兄弟的乳名都不是我取的。”   苏阮却觉得自己命途坎坷,该找个多福多寿的长辈来给孩子取乳名。   正纠结时,苏铃带着珍娘玉娘来了,听说原委后,苏铃嗤笑道:“你怎么来迂腐劲了?再说你那叫什么命途坎坷?顶多算是小有起伏,现在还苦尽甘来了,正是百无禁忌!”   “大娘说得没错。”卢氏笑着附和,“阿阮取吧。”   苏阮抱着孩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叫欣儿吧,欣欣向荣,常怀欣悦。”   众人都说好,至于大名,则要等到周岁以后再取。   第二日洗儿礼,苏贵妃亲自到场,在京的各家亲戚也都有人来,其中包括苏贵妃的养母四婶——这是苏贵妃进宫后,她们第一次见面。   虽然两人对这次见面都早有准备,却还是一见面就都红了眼眶,苏贵妃让大家免礼,上前扶住四婶手臂,微笑道:“四婶也来了,近日身体好么?”   “好,都好。”四婶拍拍苏贵妃的手,含泪道,“娘娘快去看看阿阮的小欣儿吧。”   苏贵妃点点头,松开四婶,走到苏阮身边,就着她怀抱逗了逗新生婴儿,说:“这小模样长得真好,像姐夫。”   苏铃不同意:“还是像你二姐多。”   “都像都像。”崔氏笑着打圆场,“我们欣儿长大了,一定是个绝世美人。”   女眷们都跟着夸了一回新生儿的美貌,也就到了吉时,苏阮把欣儿交给稳婆,待亲戚们添盆后,便解开襁褓,脱下衣物,将欣儿放入水中。   小儿体温高,盆中水虽是温水,对她来说也有些凉,欣儿就哼唧着哭了两声,稳婆立刻说了一串吉祥话。   洗儿这一套礼仪,已婚女子都是熟的,大家也不细听稳婆说什么,都笑眯眯瞧着欣儿。   很快洗儿礼结束,苏铃和崔氏出面,招呼客人们去前面厅中吃茶说话,苏贵妃则留下来,细细询问苏阮生产前后的事。   “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尽管苏阮说得简略,苏贵妃还是听得害怕,最后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苏阮点点头:“是啊,过了一关。”   “圣上听说你生了个小娘子,还挺高兴,那些金项圈啊金锁玉牌啊,都是他赏赐的。”   “等我告诉你姐夫去谢赏。对了,林思裕最近没在圣上那儿说你姐夫坏话吧?”   “应当没有,近来圣上也不爱见他,还不如见杨刚多。”   “杨刚也得提防着些,你姐夫的御史中丞之位,就是从他那里夺来的。”苏阮提醒。   苏贵妃嗤道:“他那里?官职是朝廷的,又不是他们谁自家的!”   “架不住人家觉着是自己囊中物。”   苏贵妃哼了哼:“这些人自诩大丈夫,其实心眼儿没比我们女子大多少,我看林思裕、杨刚在圣上面前争宠的劲儿,比我还要足呢!”   苏阮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就是他们立身之本,怎么能不争?不过,他们两个之间,也有争执吗?”   “应当有吧,现在杨刚越来越狂妄,邵屿说,林思裕已经有些不满了。前些日子,林思裕的儿子和杨刚的儿子打马球,林思裕儿子把杨刚儿子的马腿打断了,两边差点互殴。”   “是那匹史朝恩送的宝马吗?”   “好像是。杨刚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当时没占着上风,过后把林思裕儿子一个外室给抢了。”   苏阮瞠目结舌:“抢了?”   “嗯,抢走了,不知藏哪了。”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圣上也知道了?”   苏贵妃笑着点头:“他们两个还要脸,没把这事闹到圣上跟前,但是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尹大敬就当一桩趣事说给了圣上听。”   “然后呢?”   “然后前日圣上把他俩叫过去劝了劝,叫他们都把儿子放出去摔打摔打,别留在跟前,只知道仗父祖的势。”   苏阮不以为然:“只怕外放出去,更会仗势欺人。”   苏贵妃:“圣上就是敲打敲打他们。这不把儿子都贬出京,两个就都老实了嘛。”   这两个奸臣怎么可能真的老实?有其子必有其父,最近他们没占着上风,肯定憋着一股劲想新的阴谋诡计呢!   不过苏阮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折腾几次,没准就把林思裕拉下马了呢!   她安安心心坐月子、调养身体,付彦之每天也尽量早些回家,陪她和欣儿——小婴儿一天一个样儿,每一日都比前一天更白净可爱,夫妻俩的心思便有一多半都系在她身上。   苏阮作为母亲,与女儿的羁绊更深,在孩子身上放的心思也就更多,所以一开始根本没察觉到付彦之有心事,直到他屏退下人,主动开口。   “阿阮,我有件必须得做的事,但做了这件事,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苏阮见他面色凝重,已经心一沉,等听了这话,心又高高悬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前几日有人密告圣上,说汴州刺史养了一名术士,那术士妄称仙人转世,说了些王气有损、德不配位的胡话……”   苏阮听得心惊肉跳:“他这是说谁?”   付彦之向上指了指,“不止如此,那术士还妄言今上须效仿先帝,尽早禅位做太上皇,否则天下必将大乱……圣上自是雷霆震怒,立即命人捉拿术士和汴州刺史进京。”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付彦之轻叹:“汴州刺史向来爱结交名士,与宋家素有交情,宋敞被贬河南后,与他多有信件往来,应当还见过面,林思裕拿此事大做文章,直指宋公一家结党谋逆。” 第88章 忧患 ...   林思裕很久没有这么得意过了, “我就知道,只要把宋景亮拖下水,将他子侄孙辈都问罪, 付彦之就不可能再冷眼旁观, 是一定要替宋家辩白的。哈哈, 传闻北周长孙晟能一箭射双雕,我这一次,至少是三雕吧?”   与他的得意不同,旁边听着的林峤有些忐忑:“大人不怕彻底得罪徐国夫人,以后同贵妃在圣上面前说您……”   林思裕斜了一眼长子:“又不是我们逼付彦之出头的, 我怕什么?再说付彦之下场如何, 皆来自天恩, 这天恩又不是我左右的!”   林峤有点懵:“可大人不是打算向圣上进言……”   “我几时打算了?”林思裕一直觉得这个儿子笨得不像自己, 所以更喜欢次子林屹,可是林屹因为杨刚的儿子,被圣上贬出京去了,他只能忍受长子的愚笨, 将他带在身边——一想到这个, 被林思裕压抑在心中的愤恨,就又冒了出来。   “杨仲坚乐得做这个急先锋, 我正好不出头, 看他们两虎相争。”林思裕眯起眼,露出一丝冷笑,“他跟付彦之的仇, 可也不小呢。”   杨仲坚就是户部侍郎杨刚,林峤听见他的名字,忍不住提醒父亲:“养虎遗患,杨侍郎近来似乎不大恭敬。”   林思裕有些惊讶:“你都看出来了?”他终于对这个长子有些满意,耐心解释说,“他越这样,越不必担忧,如今才不过是个侍郎,就如此狂妄,是不可能走到宰辅之位的。相比起来,还是留着付彦之,祸患更大。”   他如意算盘打得精,杨刚却也不蠢,只不过如今两人立场利益一致,都想先清除异己罢了。   “圣上息怒,他们这些文人向来同声同气,何况付中丞能考中进士,多赖宋家,两家又算是世交,要是付中丞此时不出面为宋家辩白,恐怕有忘恩负义之嫌。”杨刚说话,乍一听似乎是劝,细一想全是在勾火。   圣上果然越听越怒:“忘恩?忘谁的恩?他是中的宋家的进士,还是做的宋家的官?”   “这……”杨刚佯作沉吟,“不管怎样,臣以为,付中丞不至于辜负圣恩,同他们结党。”   圣上本来还没想到结党那儿,听他一说,这根弦立刻绷紧了,“那可未必。付嗣忠跟宋景亮是至交,付彦之与宋景亮的孙子也过从甚密……”   杨刚露出钦服之色,“圣上高瞻远瞩,非臣等所能及。不过宋景亮等人阴谋已经败露,付中丞实在不必这时候跳出来啊!他就不怕连累徐国夫人吗?”   “哼,他怕是就仗着徐国夫人做保命牌,才敢如此狂妄!”圣上眯起眼睛,眸中射出冷酷光芒,“你去,好好审一审他,别声张出去。”   杨刚答应一声,又说:“付彦之是御史中丞,若在御史台就地审问,恐怕很难不泄露消息。”   “他不是还在甘露殿外跪着么?就近带去内侍省审吧。”圣上说完,看一眼程思义,“传令下去,任谁敢把此事泄露给贵妃,或者宫外徐国夫人,打死不论!”   程思义领命,和杨刚一同出去,传过圣命后,又回去圣上身边服侍。   圣上斜倚着坐榻,正闭目养神,程思义上前复命,圣上“嗯”了一声,程思义瞧瞧圣上脸色,问:“圣上是不是犯头疼了?”   圣上摆摆手,睁开眼,“你说,东宫属官,是不是也该查一查?”   程思义心中一跳,查东宫属官,就是查太子,非同小可,他斟酌着答:“人犯还未到京,就查东宫属官,恐内外不安。”   “也是,等那妖人到京审问过了,再议也不迟。”   程思义等了一会儿,见圣上只顾出神,便借着换茶提醒道:“圣上,天儿不早了。”   “唔。”圣上抬头看了眼窗外,问,“三娘做什么呢?”   “方才传话过来,说娘娘练完琴了。”程思义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事,所以他回答完了,紧接着又说,“一会儿天黑了,付中丞还是不回府,徐国夫人那里怕是瞒不住。”   圣上反应过来,却并不以此为意,“不要紧,天黑之前,杨刚肯定会有结果。”   果然,日头刚一偏西,杨刚就来回报:“付彦之拒不认罪,但臣查问得知,其与宋敞常私下通信,信件都藏在他永乐坊旧居。”   他来回禀,其实是想自己去抄检,但圣上听完就看向程思义:“你去一趟吧。先去见过徐国夫人,好好跟她说,别吓着她。”   杨刚听圣上这语气,似乎不像是要对付彦之赶尽杀绝,等程思义走了,就说:“付彦之要是有圣上三分为徐国夫人着想的心,都不该如此,真是可惜了徐国夫人一片痴心。”   “人犯都到哪里了?何时到京?”圣上没理杨刚的话,另问道。   “回圣上,至多两日就到京中。”杨刚察言观色,见圣上不欲多谈徐国夫人,乖觉地顺着话茬往下说,“在京的宋景亮第六子、光禄少卿宋谈,已拘禁在家,御史台遣了侍御史前去讯问,不过既有付彦之一事,是不是……”   他略一停顿,想看看圣上反应,就在这时,门边小内监插空回禀:“郑国公求见圣上。”   郑国公苏耀卿?他怎么来得这么快?杨刚念头闪过,见圣上微微皱眉,显然也有些意外。   “宣吧。”圣上说完,看向杨刚,“宋谈不甚要紧,你先去审付彦之。”   杨刚应声告退,到殿门口时,与神色匆忙的苏耀卿打了个照面。   “真是一门好亲戚。”杨刚心中暗想。   只可惜圣上心中已经起疑,是绝不可能轻轻放过的,这从圣上最后一句是催着他去审付彦之,就能看出来。不过杨刚也比谁都清楚,审付彦之是审不出什么的,又不能动刑,两边干耗着而已。   最后终究要着落在付彦之和宋敞的往来信件上——兴文字狱,最是简单,杨刚溜达着回了内侍省,等程思义消息。   程思义刚到徐国夫人府。   这是随驾之外,他第一次来,所以一进门就闹了不小的动静。   “别慌别慌,我奉圣命来同夫人说几句话,没什么大事,别惊着夫人。”程思义知道徐国夫人生产至今还不到二十天,忙安抚府中下人。   早有下人飞报进内院,苏阮听说程思义亲至,本来悬在半空的心反而落地了——虽然地势很低。   “请进来吧。”她还在坐月子,不好出门,就让人把程思义请到后罩房厅中,“怠慢程将军了,我实在不便。”   程思义新近得圣上加封右监门卫大将军,苏阮便改了称呼。   “夫人太客气了,理当我来拜见夫人。”程思义说完这句就转入正题,“我奉圣命出宫,不敢耽搁,夫人请安坐听我说。”   苏阮点点头:“程将军也请坐。”   两人分宾主坐下,程思义道:“今日圣上下诏,命缉捕宋氏族人,连在京的光禄少卿宋谈也拘禁在家审问,付中丞求见圣上,为宋家求情,认为宋家与术士妖言惑众一案无关,之后在甘露殿外长跪不起。”   苏阮叹道:“这个倔脾气,怎么总是不改?他现在还跪着呢?”   程思义摇摇头:“圣上听了杨侍郎劝谏,怀疑付中丞与宋景亮一党有关,令杨侍郎详细讯问……”   苏阮抬手拍案,啪地一声,震得杯中茶水乱颤,“这个杨刚就是公报私仇!打从上次林相推举他任御史中丞,圣上却更属意付彦之开始,他就记恨我们了!”   “夫人息怒。”程思义对苏阮的反应略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苏家三姐妹好像哪一个都不是容易被吓到的脾气,干脆直言,“杨侍郎得知付中丞常与宋敞通信,回报圣上,圣上命我先来同夫人说一声,再去永乐坊取。”   “既然是圣上之命,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就劳烦程将军将我方才那句禀告圣上。还有,付彦之都跟圣上做了连襟了,吃饱了撑的跟别人结党吗?我们两个到如今只得一个女儿,论富贵,放眼京中也没几个比得上的了,他到底有何缘由去结党?”   苏阮一口气反问完,端起面前杯子喝了口水,缓和了语气,说:“程将军不是外人,我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没人比我们姐妹兄弟,更希望圣上长命百岁、御宇万年的。”   程思义点点头:“夫人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您早些歇息。”   “今晚不能放付彦之回家?”   程思义面露难色:“恐怕不能。”   苏阮见他滴水不漏,一句话不肯多说,只得让人送程思义离去,然后吩咐朱蕾:“你亲自去那边府里,把我阿姐请来,就说出了十万火急的事,再请她派个人去请我阿兄来一趟。”   片刻之后,苏铃匆匆赶来,“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东宫有消息了?”   那术士的妖言里,虽然一句没提及太子,但圣上应禅位云云,还是让人直接联想到东宫。林思裕当然不肯放过这个能一并扳倒太子的机会,自事发起,便把术士、宋家和太子绑得紧紧的。   于是这两日苏铃便跟进了小火慢烧的油锅一样,煎熬的不得了,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痛快。   “东宫没有消息,但是……”苏阮说着,眼泪落了下来,“付彦之叫杨刚陷害的,被拘禁在宫中了!”   苏铃大吃一惊,忙问端的,苏阮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了经过,“程思义说,今晚付彦之是不能回家了。杨刚那些人的手段,阿姐也听说过,没有信件他们都能给打成一党,有了信件,还不逐字逐句挑毛病、硬给办成铁案?”   “他们想干什么?把妹夫跟宋家打成一党,下一步是不是要说我们苏家拥立太子了?!”苏铃声音尖锐,“不行,我这就进宫见娘娘去!”   苏阮没想到她脑子一转,居然转到那个方向去,但转念一想,又冷笑:“说不准真是如此。不过你这时候进宫,圣上未必肯让你去见娘娘,我猜,娘娘现在对此事,大约还毫不知情。”   “那怎么办?”苏铃很焦虑,终于想起自己家还有一个人,“你阿兄怎么磨磨蹭蹭还不来?”   话音刚落,下人就来回报:“国公不在府中,说是进宫面圣去了。”   姐妹俩一愣,苏阮先问:“几时去的?”   “有小半个时辰了。”   苏阮摆摆手,叫下人退下,苏铃道:“莫非他听见消息了?他怎么不先同我们商议就去见圣上了?”   “不一定是为了付彦之,阿兄不是同光禄少卿宋谈交好么?也可能是为了他。”   “他还有闲心管闲事!可别弄巧成拙才好。”苏铃怎么想,都还是不安,“要不,我直接去见圣上吧?玉娘这桩婚事,是圣上亲口许的,我去求圣上退了这门婚事,看谁还能把我们跟这妖言案扯在一起!”   苏阮心中一动——她和付彦之早就对眼下的情形有过预案,准备万一圣上不叫苏贵妃知道此事,就让苏铃出面,但从没想过用这个理由。   “不,你还是去求见娘娘,但理由就用这个理由!”苏阮凑到姐姐耳畔,细细分说半晌,最后道,“要是圣上和娘娘问起我,你就说我在家抱着欣儿哭呢。”   苏铃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在家等我的好消息……也别太放心,万一圣上娘娘打发人来看你……”   苏阮微微一笑:“我省得。”时刻准备着做戏嘛。   “那我也不换衣裳了,这就进宫去。”   苏铃风风火火出门,苏阮送到门口,抬头间正望见天边一轮缺月,寂静冷清地照着这充满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世间。 第89章 胡搅 ...   苏耀卿确实是因为听说宋谈被拘禁, 才匆忙入宫的。但他一进宫又听说,圣上不肯听付彦之为宋家陈情,付彦之一直跪在甘露殿外, 不肯离去, 心中顿时忧上加忧。   等他终于得以面圣, 却迎面看见杨刚从殿内出来时,那忧虑瞬间又胀大一倍。   “为付彦之来的?”   苏耀卿行过礼,还没等开口,圣上先问道。   “……原本不是。”苏耀卿苦笑,“臣听闻, 因宋敞与汴州刺史往来甚密, 连光禄少卿都被拘禁查问——侄儿犯错, 牵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叔叔, 这实在没有道理,也不知是哪个糊涂的办的事。臣恐怕圣上还不知,便想提醒一二,却不料刚进宫城就听说……”   圣上不想那么快就谈付彦之, 插嘴说:“坐吧。你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怎么为着宋谈特意求见?”   “宋少卿文采出众,尤其书法造诣深厚, 这两年臣常去请教, 受益匪浅。”   “唔,原来你们有交情。”   苏耀卿坦然承认:“是宋少卿不嫌臣鄙陋。今年臣为家中小儿延请的西席因故请辞,也是宋少卿及时推荐饱学之士, 才令那几个小子不至于荒疏学业。就连阿阮同子美的婚事,最初臣也是透过宋少卿传话过去的。”   “竟还有这一重渊源。”圣上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但公归公,私归私,此次宋谈受审,并非因为他是宋敞的叔叔。”   苏耀卿微微抬头,看向圣上——此时殿内还未掌灯,昏暗光线下,圣上面色显得格外威严,“而是因为,他是宋景亮的儿子。”   “宋公……已卧病在床近两年,圣上亲赐过医药……”   “所以才由宋敞奔走。”   “宋敞只是个小小县丞,人微言轻,逆贼要他何用?”   圣上摇头:“你怎么一根筋?他官职虽小,却是宋景亮的孙子。”   苏耀卿不服:“宋公有五个亲生子,孙辈十几个,宋敞既非最年长的,也非最有名望的,还出了名的口风不严,怎么都不该是他。”   要是别人这样话赶话堵圣上,圣上早就发怒了,但苏耀卿说话,一则语速慢,二来语气温和,第三态度特别诚恳,像是真心同圣上探讨一样,他又比圣上小了二十多岁,圣上就跟他生不起气来。   “是不是他,等人押解进京,一审便知。”圣上懒得辩了,干脆一锤定音。   苏耀卿却有疑问:“不知圣上打算命谁去审?这等大案,是否该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协同审理?”   本来此案圣上已都交给林思裕和杨刚,听他这么一说,想起杨刚终究只是户部侍郎,名不正言不顺,但三司去审,恐怕旷日持久,收不到雷霆之效,圣上一时为难住了。   幸好这时程思义回来复命,圣上干脆岔过这个话题,先问程思义:“去见过徐国夫人了?”   “是。”程思义把苏阮要求他转告圣上的话都重复了一遍。   圣上听见苏阮说杨刚因御史中丞之位,记恨付彦之,刚刚兴起的、叫杨刚入御史台代付彦之的念头顿时消散,“朕知道了。焕扬回去吧,顺路去看看她。”   苏耀卿正满脸震惊:“臣不太明白,听阿阮的意思,是杨侍郎诬陷子美同宋家结党吗?子美如今何在?”   圣上:“……”忘了他还不知道付彦之受审的事了!   一时骑虎难下,圣上就看了一眼程思义。   程思义一边示意宫人掌灯,一边答道:“付中丞与宋敞亲厚,多有信件往来,杨侍郎奏请圣上,取来信件查验,也好还付中丞一个清白。”   这话答得非常讨巧,好像圣上只是不得不秉公办理,实则心中站在付彦之一边一样,至于杨刚,则确实是罪魁祸首无疑。   圣上很满意,苏耀卿却不放心:“既是要查验信件、还子美清白,交给杨侍郎一人去办,恐怕不妥,臣斗胆,求圣上允臣前去,一同查验。”   “……”圣上又看一眼程思义。   程思义:“不如从内侍省遣人。”   圣上觉得这主意好:“叫尹大敬带个人去。”   尹大敬是圣上的人,和苏家关系也不错,苏耀卿略微放心。   圣上这时已经累了,瞧见他神色,没好气地说:“放心了就回去吧!”   苏耀卿也想回去告诉苏阮放心,便起身要告退,可就在此时,刚刚出去传话的内侍又匆匆进来,回禀道:“启禀圣上,代国夫人去东内求见贵妃娘娘了。”   “……”圣上额头隐隐作痛,“都这个时辰了,她求见贵妃做什么?”   那内侍见郑国公不是外人,便答道:“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哪个敢拦,后果自负。”   之前圣上派程思义去见苏阮后,就下了令,不许放人进来见苏贵妃,所以代国夫人没进东内就被拦住了。但代国夫人哪是寻常能拦得住的,这不当场闹起来了吗!   “她能有什么事?”圣上又气又无奈,眼尾余光瞧见本来说要走的苏耀卿也站住不走了,只得按住额头说,“把代国夫人请过来吧,朕倒想听听,她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从东内过来,颇有段距离,等着的功夫,苏贵妃打发人来,问圣上几时回去。   “让贵妃早点睡,不用等朕。”圣上回完话,又示意程思义去叮嘱来人,不要跟苏贵妃透口风。   这边打发走了,过得一会儿,苏铃终于来到圣上面前,她穿着一身家常衣裳,面上像是没上妆,或者已经洗去了,露出些平日见不到的岁月纹路,略显憔悴。   “求圣上救救我们姐妹!”苏铃进得殿门,趋步急进,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便跪倒泣拜。   圣上本来暗自恼火,见她这么一副样子,倒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边上侍立的宫女忙上前搀扶,苏铃顺势起身,抽了绢帕掩面泣道:“方才二娘府中下人去请我,说妹夫出了事,二娘急得直哭,我去了一问,才知道是同那妖言案有关。”   到底还是为这事,圣上有些意兴阑珊。   “我们姐妹对坐思量半晌,怎么想都觉着没道理牵扯到妹夫,除非……”苏铃声音发颤,“是因为我们府同东宫联了姻亲。”   圣上惊愕,抬头看过去,见苏铃面上带泪,神色不安,“可这亲事,是圣上许的,我们苏家当成天大的恩典,欢欢喜喜接下来,哪想到今日竟成祸患?”   苏铃说到此处,眼泪又滚落下来,她侧头擦了眼泪,重新跪下,道:“妾本来想去求娘娘,同圣上说情,解了这门婚约。如今圣上肯见我,我便索性自己求圣上吧,是我们玉娘没福分,求圣上为衡阳郡王另择贤妻,妾甘愿送玉娘去玉清真人那里修行,日夜为圣上、衡阳郡王祈福祝祷。”   “胡闹!”圣上用力拍一把宝座扶手,“谁说此事同东宫有关了?”   苏铃抬起头,茫然道:“不是吗?那他们有何理由怀疑妹夫?二娘同他两个,恩爱得紧,又刚添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儿,妹夫恨不得不理公务,全天留在家中陪她们……要不圣上免了他的官吧,这样旁人总不会说他结党了吧?”   她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圣上本来就疼的头,又加了几分晕。   幸好苏耀卿还在,“阿姐别急,如今只是因为妹夫同宋敞有信件往来,需要查验罢了,等查验完毕,自会放妹夫回家。”   苏铃像是才发现他一样,“你也在啊。可是查验信件,为何还非得把人扣下?”   “大约只是便于询问吧。”苏耀卿看圣上脸色不好,只得凑合着答话。   苏铃也瞧一眼圣上,小心道:“我们妇道人家,不懂政事,也闹不清朝廷的章程,听说什么跟宋家结党,想起外面传说那妖人传此妖言,是为拥立……就吓坏了,还请圣上看在妾等无知胆小的份上,不要见怪。”   圣上听完她的话,眸光一凝:“你说,外面有传言?”   “是啊。”   “怎么说的?拥立谁?”   苏铃一脸忐忑:“好多说……太子殿下的。还有人说,林相已经拿到实证,只等人犯进京,就……。妾听说这些,心慌的不得了,原先都是二娘劝我沉住气,如今妹夫出了事,她也慌起来。圣上,妾虽然想解除这门婚约,但总觉着,那千里之外的妖人,怎么也难同太子殿下扯上关系,会不会是谁想害我们苏家啊?”   圣上叫她这莫名其妙地转折,转得头更晕了,“这话从何说起?”   “就是叫我们苏家处在嫌疑之地啊。从那妖言看,似乎太子殿下才是最大的得益者,我们苏家本来没理由牵涉其中的,但因为有这一层姻亲关系,乍看起来,就也有同他们结党的缘由了。”   圣上忍无可忍:“你放心好了,付彦之的事,同你们苏家没关系!”   话音刚落,殿门口就传来一声询问:“那同谁家有关系?”   圣上一惊站起,看向门口时,身穿内侍服色的苏贵妃正款款走来。 第90章 心灰 ...   苏贵妃真没想到, 令圣上忙到这么晚、还让她先睡不用等的大事,竟然是审问她姐夫。   真亏得她特意换上一身内侍服色,在邵屿掩护下摸到圣上门外, 想出其不意逗他一笑呢!   “三娘, 你这是……”圣上不知她听见多少, 便不主动解释,开口就是问句。   苏贵妃脸上并没有怒色,只稍微带点儿嗔意,“圣上自己忙得废寝忘食,却叫我先睡, 我哪里能安枕?想着就算帮不上什么忙, 至少也能给圣上添茶倒水, 就特意打扮成这样来了。哪想到……”   她走到苏铃身边站定, 侧头仔细打量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可好久没看见大姐哭成这样了?”   苏贵妃越行若无事,圣上越心虚,忙说:“没什么事, 只是误会。”   “误会吗?那就好。”苏贵妃笑着拉住苏铃的手, “不再哭了吧?”   苏铃摸不清妹妹的想法,却感觉到她拿指甲掐了一下自己掌心, 立刻顺势说:“不哭了。”   苏贵妃转过头看向圣上:“圣上可否借偏殿一用?我带大姐去洗洗脸, 不然一脸泪痕出去,外面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呢!”   圣上哪里放心让她们姐妹独处,但女眷梳洗, 也确实不方便在自己面前,一时迟疑不答。   “怎么?圣上还不舍得借?”苏贵妃玩笑道。   圣上没办法,只得同意。眼看着姐妹俩手挽手去了偏殿,他刚想跟苏耀卿商议两句,苏耀卿就先开口说:“臣也该告退了。”   “……你等等!”前面赖着不走,这会儿见贵妃来了,他倒想功成身退了,圣上瞪苏耀卿一眼,冲他招招手,“你近前来。”   苏耀卿往御座前走了几步,圣上:“再近些!”   苏耀卿又走近几步,圣上才低声说:“一会儿三娘要是不高兴,你劝着些。”   “怎么劝?”苏耀卿也低声问。   “你是她亲兄长,这还要问我么?”   苏耀卿面有难色:“可臣这三位姐妹,一向不怎么听臣的……”   圣上想想确是实情,只得自己教他:“你就说付彦之没什么事,查完信件即放他回去。”   此刻圣上心中已非常后悔,不该一时疑心上来,就让杨刚把付彦之扣在宫中审问——付彦之虽有文人好名的毛病,却并没做过什么结党营私的事,而且就像苏阮姐妹说得那样,他如今有苏家作为后盾,确实没有结党的理由。   “还有,是付彦之多管闲事、非要为宋景亮一家辩白在先,他是自己将自己置于嫌疑之地的!”   苏耀卿表示记下了,圣上却仍气恼,“等付彦之回去,你好好说说他,都办的什么事情?宋景亮对他有知遇之恩,朕对他就没有赏识栽培保全之德吗?再让他好好想想,他到底为什么做官的!想好了自己来回朕!”   说了这么一通,圣上底气又足了,等苏贵妃姐妹携手回返,他便坦然叫苏贵妃坐到自己身旁,等她开口质问。   谁知道苏贵妃开口是开口了,却并没有质问付彦之为何受审,而是慢条斯理地问:“听大姐说,圣上安排了人查验二姐夫同宋敞的信件?还没查验完吗?”   圣上一愣,苏贵妃接着说:“一共几封信啊?查到这时候。”   圣上下意识看向去抄检信件的程思义,程思义只好答道:“一共十五封信。”   “信写得很长吗?”苏贵妃又问。   “臣未得圣命,不敢拆开,不过看信笺厚度,应当都不长。”   “取回来多长时间了?”   “有一个时辰了。”   苏贵妃一脸纳闷:“十五封信,看了一个时辰还没结果?杨刚是不识字吗?”   苏铃忍不住笑了两声:“是啊,一封信能有多少字?这查验,难道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吗?”   “阿姐别笑,没准人家真是这么干的。”   苏贵妃意有所指,圣上当然听出来了,这时他已颇觉疲惫,也不想再深究付彦之与宋家的交集,就说:“去个人问问,要是看完了,没什么事,就让御史中丞回家吧。”   苏贵妃却不肯:“圣上别急,查都查了,不查个清楚明白,别说圣上,我都不放心。我二姐一片真心给了他,他要是不珍惜,还敢同外人结党,害我姐姐和外甥女担惊受怕,我第一个不饶他!”   “那依你说,当如何?”   “把杨侍郎请过来吧,要是没看完,就把信一起带来,当众读一读,咱们大伙一同听着,是非曲直,岂非立现当场?”   圣上瞧苏贵妃面色坚定,语气更不容拒绝,只得同意。   程思义亲自去了一趟,片刻后就把杨刚、付彦之、尹大敬等人一起带回来了。   也许是他事先提点过,杨刚、尹大敬二人见了穿内侍衣服的苏贵妃和苏家另外两姐弟,都毫无惊诧之色,如常行礼后,杨刚先回禀说已经验看过所有信件,并未发现犯法乱纪之处,尹大敬附议。   “这就完了?”苏贵妃问。   杨刚悄悄看一眼圣上,苏贵妃并不理会他的小动作,侧头向圣上说道:“堂堂御史中丞,只因为向圣上进谏,就被人污蔑结党、就地拘禁宫中审问,还去家里查抄信件……我一个妇道人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御史台在,朝廷法度就在,杨侍郎如此折辱御史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铿锵有力,杨刚一路听下来,脸色随之变幻不定——诬陷御史中丞、败坏朝廷法度的罪名可不小,但他偏偏申辩不得,因为他要摘出自己,只能拉圣上下水,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圣上下令的。   可拉圣上下水,他杨刚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这件事一力承当,这样眼下虽少不得吃亏,过后苏家也会记恨,但至少圣上承他的情,多少能回护一二。   杨刚心中计定,便低头听着不吭声,圣上果然为他说话:“杨卿并非有意诬陷,他也是一片为国之心,妖言惑众,绝非小事。”   “可那些跟御史中丞又有什么干系?妾不敢干政,只想讨一个公道。”   圣上一时为难,程思义适时禀道:“圣上,娘娘,付中丞还在殿外候着。”   “叫他进来。”圣上忙说。   付彦之很快进殿,也许是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他进到殿中时,带了一身寒气,冲开了殿中略显窒闷的空气。   圣上精神一震,抢先开口道:“今日委屈你了,时候不早,你先回去,叫徐国夫人安心。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付彦之先应一声是,接着问:“那些信件……”   “带回去吧。”   付彦之便要告退,苏贵妃见圣上不肯当场处罚杨刚,也确实露出乏累之色,就没再坚持,叫苏耀卿和苏铃一起回去,最后说:“放心,这公道我必讨回来。”   这话撂下,别人不提,杨刚出宫回家,一宿没敢合眼。   付彦之带着好友这一年多写给自己的信,回到家中时,苏阮正倚门相候。   “没事了。”   付彦之一进门就笑,苏阮却瞬间红了眼眶,扑入他怀中。   “哎,我身上凉,你当心……”话没说完,就在苏阮的哭声中停了下来。   付彦之心中一时百味杂陈,有愧疚有酸楚,也有不被君王信任的委屈和灰心,他抱紧怀中妻子,在她耳边低声安慰:“没事了,我好好地回来了,没事了……”   丽娘一直陪着夫人等到现在,本来该走了,但见苏阮哭得这么厉害,又不放心,也从旁劝道:“夫人还在月子里呢,可不能这么哭,伤眼睛的。”又说,“母女连心,可别吓着小娘子了。”   “是啊是啊,欣儿呢?睡了吗?”付彦之顺着话问,“她今日吃得好不好?睡得香吗?”   苏阮哭了这一会儿,已经把心中恐惧担忧抒发得七七八八,听见提起女儿,她抽噎着答道:“睡了,她……什么都……都不知道,自然吃得好……睡得香……”   付彦之抽出绢帕,细细为她擦拭眼泪,柔声哄道:“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为我如此担忧。”   “我自己……同意的……”苏阮拉着他的手进去坐下,想起来问,“你吃饭了吗?我叫她们备着鹌鹑馉饳,吃一碗吧?”   “好啊,你吃了吗?一起吃?”   他到时间没回家,苏阮就知道定是事发了,哪里有心思吃晚饭,随便糊弄罢了,这会儿付彦之平安归来,苏阮哭了一场,也觉着饿,便让厨房煮了两碗来。   馉饳煮好送来,夫妻两个叫下人都退下,一边吃,付彦之一边讲了自己进殿后的经过,“贵妃说完那句,我亲眼瞧见杨刚抖了一抖。”   苏阮的重点却是:“她扮成内侍去的?真亏她想得出来!”   付彦之笑道:“回来路上,我听阿兄说,贵妃去的时候,应该并不知道我的事,只是去哄圣上高兴的。”说完他又把苏耀卿转述的、他们姐弟见圣上的经过讲了,“我真没想到大姨竟是一支奇兵。”   “是吧,我也没想到可以拿东宫这门婚事来做由头,还是阿姐提醒我的。”苏阮笑着把自己跟苏铃商议的事讲了。   “原来还是夫人背后出谋划策。”付彦之放下碗筷,抬手作揖,“佩服,佩服。”   苏阮摇头:“我只是把那几句关键的话点明了,怎么说,我可没教她,你想啊,要是阿姐用我的口吻说话,奇怪不奇怪?”   也对,那样就不可信了,圣上必得怀疑。   付彦之很感慨:“此番连累贵妃和兄姐为我奔走,我……”   “你什么你?什么叫连累?”苏阮斜睨他,“你要是事先没和我商量,自己就豁出去给宋家求情,我毫无准备,一家子匆匆忙忙去营救你,那才叫连累!”   付彦之心口发热,握住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   “我说过了,这事我自己同意的,所以不怪你。你尽你的心、你的力,我尽我的心、我的力,正是夫妻同心,娘娘兄姐出力,是为手足之情,何来连累之说?”   苏阮说完,推开食案,依偎进他怀里,“何况,你是去行高义之事,总不能任由他们就这么残害忠良吧?”   付彦之正是心灰之时,听见这话,想起圣上不肯松口处置杨刚,一叹之后,忍不住说:“阿阮,要不我辞官吧?”   “你辞了官,不更加如他们的意了?”苏阮抬起头,“这是逃兵!”   付彦之苦笑不语,苏阮抬手捏住他鼻子,让他低头与自己对视,“辞官不行,但我们可以告假,就告病假!” 第91章 布局 ...   付彦之倒不是想逃避, 只是灰心,愧疚。   ——他要是那种轻易退缩的人,当初就不会为废太子抗命, 如今也不会明知前面布满陷阱, 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但他没法不对苏阮感到愧疚, 她刚辛辛苦苦生下他们的女儿,月子都没出,就要这样为他担心受怕、殚精竭虑,这比付彦之自己受牢狱之灾,还要令他痛苦得多。   “可是不辞官, 只要奸相还当政一日, 我就不能坐视不理, 但我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为我……”   “你辞官了, 就能闭上眼、关上耳朵,对林思裕和杨刚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吗?难道尽力而为,不比无能为力强吗?”苏阮眼神柔软,“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但我没那么娇弱。”   付彦之收紧手臂, 将她牢牢抱住,反问:“这还不娇弱?你瞧瞧你, 刚生下欣儿几天就瘦成这样了?我就不该事先同你说这事, 叫你也担着心事。”   “瘦了才好呢!我先前怀着欣儿也太胖了。而且,我再说一次,我特别高兴你能事先同我商议, 将可能有的最坏结果都告诉我,我心里有准备,真出事了,才没那么慌张。”   苏阮说完,又强调:“你要是敢不告诉我,就不管不顾地去给宋家辩白,惹怒圣上,我才不想要你了呢!”   付彦之佯做恐慌状:“夫人教训的是,为夫绝不敢如此,往后必定事事同夫人商议,得夫人允可后,再付诸行动。”   苏阮被他逗笑,忍不住抬头在他唇上亲了亲,被亲的正好也满腹柔情,干脆扶住苏阮后颈,将这一吻延长加深,直至双方都有些气喘。   “今晚一起睡吧。”付彦之贴着苏阮耳际轻喘,“我想抱着你睡。”   两夫妻还在分房,但今晚实在不同,苏阮没有反对,等气喘匀了,就叫侍女去多拿了一套被褥铺上,和付彦之一起躺着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无非是男儿大丈夫,自当为妻儿遮风挡雨,怎能反过来让妻子为自己奔走劳累云云。”苏阮枕着付彦之手臂,侧头瞪他,“但我有那么没用吗?”   “自然不是,只是你才生下欣儿不久,我怕你过于劳神,伤了身体。”   “放心吧,我好着呢,不光能为你出谋划策,还有余力琢磨怎么把林思裕的党羽除去。”   “你说杨刚?”   “嗯。我想明白了,如今朝中还找不到能替代林思裕、且让圣上信任的人,所以除非我们能抓到林思裕谋逆的实证,否则不可能扳倒他。但杨刚就不一样了。”   付彦之手指玩着苏阮秀发,笑道:“愿闻其详。”   “娘娘这次是绝不可能让步的,所以圣上就算今日没有当众给什么说法,过后总得给杨刚一些惩戒。我让阿姐跟娘娘说,这个惩戒,一定是要杨刚离京。”   “恐怕圣上未必会答应。”   “那就闹。娘娘闹不成,我抱着欣儿进宫去闹。”   付彦之:“……”   “圣上也怕麻烦。”苏阮笑道,“而且不用你沾这事,只管‘卧病在家’就成。”   付彦之略一思索,道:“御史台也可以上奏。”   “得了吧!就今日这事,你们那御史大夫要是个有刚性的,就该带着徐中丞和其他御史去面谏圣上,我不信你被扣内侍省那么久,他们毫不知情!”   付彦之见她动了气,忙哄了几句,再解释:“如今我们占上风了,又不一样,乔大夫也不愿与林思裕等人同流合污,若真能借这个机会,将杨刚贬黜出京,他会出面的。”   “不一定是贬黜。”苏阮道,“我同阿姐说了,娘娘那里,可以让步到杨刚外放、暂代刺史。”   付彦之眼睛一亮:“你是说,汴州刺史?”   苏阮笑弯了眼睛:“你果然一听即懂。”   “还是夫人聪明绝顶、智计无双。汴州刚出了事,派一位亲信大臣过去宣抚,面上说得过去,又能平息贵妃的怒火,距京城亦不远,圣上应当会答应。”   “而且必会叫林思裕去和杨刚说,这只是权宜之计,暂且离京,躲过娘娘的怒火,过得一年半载,就召他回朝。”   “不错,林思裕也乐得走这一趟,说不定还会将‘功劳’揽在自己头上。”   苏阮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坏笑,“我在杨刚府中安插了人。”   付彦之吃惊:“什么时候?安插的谁?”   “就是上元节后。我见杨刚的儿子放肆狂妄,猜测他府中定不似林思裕家那般规矩森严、无隙可乘,就让华维钧找了个士子,投进杨府做了门客。这人如今已能在杨刚面前说上话。”   付彦之叹服:“阿阮若是男子,此辈定无立足之地!”   同一时刻的杨府之中,杨刚面对几个亲信门客,也在怀疑自己得罪了苏贵妃,来日朝中,恐无立足之地。   不过门客们都比较乐观,有的说:“贵妃再受宠,也是内宫之人,圣上最忌讳内宫干政,又一向信重倚赖主君,想来顶多是罚俸了事。”   还有的说:“不错,就算圣上让步,也得同林相商议,如今妖言案案犯尚未到京,林相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主君贬谪出京的。”   杨刚觉得很有道理,但苏贵妃的话,言犹在耳,他总是难以安心,这一晚到底没曾睡着,第二日便顶着青黑的眼窝去衙署。   他不知苏贵妃一晚上吹了多少枕头风,也不敢去求见圣上,只躲在衙署等消息,时间显得格外难捱。   好不容易日头移往南天,时近正午,没听着任何消息的杨刚,刚松口气,就有人来请,说林相找他。   杨刚心一紧,整整官袍乌纱帽,随来人去见林思裕。   林思裕一见他就叹了口气,“仲坚坐吧。我就说此事不能这么心急,你看,如今不好收场了不是?”   “相公见过圣上了?圣上怎么说?”杨刚没心思跟他绕弯子,直接问道。   “圣上当然想回护你,但……贵妃不依不饶,圣上也没法子。御史台那些老匹夫又跳出来,说你蓄意践踏御史台,连祸国奸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杨刚大怒:“这些见风使舵的狗贼!看见付彦之无事了,就都跳出来,昨日怎么没一个敢出来吠一声?”   林思裕抬抬手:“你消消火,形势如此,依我看,你还是先出去避避风头。”   “出去?”杨刚难以置信,“圣上要贬斥我?”   “不,只是先离京一段时日。正好汴州刺史出缺,我向圣上建言,派你暂代,如此,过个一年半载,京中无事了,再调你回来,那时兴许还能升上一品。”   杨刚才不信这种话,谁不知道出京容易进京难?他半年一年的见不着圣上,圣上还能想起他杨刚是谁吗?   要是以前,有林思裕在圣上面前多念他几次,也许还有希望。但最近这几个月,两家多有矛盾,儿子还都被贬出京了,林思裕对他明显防备多于亲善,还迅速向圣上引荐了几个新人。   想到此处,杨刚又开始怀疑,叫自己离京就是林思裕的主意,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多赖相公提携。既如此,我去向圣上辞行。”   “不必了,圣上今日都得陪着贵妃,你回府收拾收拾,这两日就赴任吧。汴州那里……”林思裕不再给杨刚开口机会,直接列了几条要务,让他一到汴州就着手去办。   杨刚憋着一肚子火听完,耐着性子告辞出去,一直到回到家中,才掀翻几案、大发雷霆,“推我出去做先锋,事不成就拿我祭旗,还一副对我恩深似海的模样,真不愧是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林相公!”   下人们战战兢兢立在墙边,有门客闻讯而来,见主君如此恼怒,也都躲在院中,不敢进来询问。   直到杨刚把房中能砸的东西都砸烂了,才有两位心腹进去劝解,询问端的。   “他要踢我出京,去汴州暂代刺史之位。说是让贵妃出这口气,避过这个风头,一年半载的,再回来。”杨刚发完脾气,也没力气大声说话了,只冷笑,“你们信吗?”   要是以前,还有可能,但两家儿郎闹得那么难看,双双被圣上贬出京去,林思裕和杨刚也只是面上平和而已。   门客们互相看了两眼,先由最资深的答话:“按理说,一年半载的,圣上不至于记不起主君功绩,就怕……”   旁边一个年轻门客接话:“就怕有人惦记主君身上的使职,想取而代之。”   杨刚讨圣上欢心的法宝,无非是搜刮民脂民膏,奉给圣上享用。这事如何操作,林思裕一清二楚,等到杨刚离京赴任,他举荐两个新人上来,分了杨刚的使职,只要照着他的前例去做,一样能讨圣上欢心。   有他没他都一样,圣上为何还要调杨刚回来?   “依尔等看,如今可还有什么法子,能力挽狂澜?”杨刚沉着脸问。   “主君能见到圣上吗?”   杨刚脸一黑:“据说圣上要陪苏贵妃。”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见不到圣上,林思裕也不肯为他说话,门客们齐齐低头,不敢言语。   杨刚看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样,更生气了,“一群废物!我养几条狗也比你们强!滚滚滚,都给我滚!”   门客们灰溜溜地走了。杨刚独坐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有兄弟可以商议,正要打发人去找,却见门外守着一个人,正是先头说有人想取而代之的年轻门客。   “你还杵在那儿做甚?叫个人去把五郎请来。”   门客答应一声,叫人传了话,自己又回来说:“主君,学生倒有个主意,只是一时半刻不得见效。”   “什么主意?”杨刚现在自觉走投无路,只要有主意,都想听一听。   门客回身关好门,走到杨刚身边,跪坐下来,低声说:“学生出身贫寒,家父早年以做塾师为生,有一年,家中老人生病,家父不得不回家照顾,那家东主不但不体恤帮扶,还克扣束脩,要赶家父走,另聘新人。家父当时,同主君一样,求告无门。”   杨刚虽然不觉得自己同一个穷书生有什么好比,却听出这门客只是铺垫,就耐着性子问:“后来呢?”   “学生当时十二三岁,与东主家的儿子常一同玩耍,无意中看见东主与其嫂嫂偷/情,便想法将此事透露给了东主兄长——家父教书的私塾,原是他们家家塾,那兄长事务繁忙,才交给兄弟照管。他得知奸/情后,痛打兄弟一顿,私塾也不给他管了,家父依旧留下。”   杨刚眯起眼:“你是说?”   “有人想借势赶主君走,抢主君的位子,主君现在无可奈何,只是因为您手中没有那人的把柄。”   杨刚心中一动,年轻门客接着说:“您想想,若您同学生当年一般,有能一击即中的把柄,他还敢轻易将您踢开吗?”   杨刚思索半晌,摇摇头:“就算有,真拿出来,也彻底撕破脸了。”他还没有做好同林思裕决裂的准备,也不认为自己已经有那个底气。   “学生并非指现在。汴州可以一去,主君暂时离开京中这场风暴,未必不是好事。”   杨刚皱眉:“怎么说?”   “学生愚见,若有说错之处,还请主君勿怪。”门客语气谦卑,问的话却石破天惊,“林相这一次最想达成的目的,还是易储吧?”   杨刚不置可否。   “学生以为,他做不到。”门客瞧着他脸色说。   杨刚浓眉挑起:“你凭什么如此笃定?”   门客道:“其一,圣上至今没有动过东宫,可见圣上对东宫并无怀疑;其二,东宫与代国夫人结了亲。”   “只要有妖人和汴州刺史的口供,别说还没成亲,成了亲,也没用。”杨刚哼道。   “学生还没说其三呢。主君深得圣上宠信,也与林相共事多年,您肯定比谁都清楚,圣上是不是全然信任林相。”   杨刚没太明白:“什么意思?”   “一个接连废去两位太子的宰相,哪位帝王能全然信任呢?”   杨刚心中一凛,门客接着又说:“何况,有付中丞一事在前,苏家真的会任由林相自己主审这案子、攀扯东宫吗?”   “不错,我离开京城,倒正可以隔岸观火。”杨刚冷笑起来,他不像林思裕,对易储有执念,虽然之前也构陷过太子妃的兄长,但那是林思裕指使的,也没对太子造成实质伤害,不怎么怕太子报复。   然而问题还在,他去了容易,将来怎么回来?   门客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就说:“等火烧起来,分出谁消谁涨,您再借势不迟——便如林相此番待您一般。”   “那不成,借不到。”   林思裕赢了,定不会管他杨刚死活。苏家赢了更不用想,苏家恨他,可能比林思裕还多,怎么借得到他家之势?况且林思裕在朝中根深叶茂,圣上对他信赖非常,杨刚自知无法与其相提并论,就算他此番输了,也很难动摇根基。   “学生有办法借到。”门客一脸自信,“无论谁赢谁输,只要您拿住林相的把柄,借势便易如反掌。”   杨刚闭门思索了半日一夜,第二日早上起来,便叫家中下人收拾行囊,赶在妖言案人犯到京隔日,就启程前往汴州赴任。   他走之前,宫中传出圣命,令林思裕、娄云庆两位宰相会同审理妖言一案。   听说这个消息的杨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年轻门客一同带去了汴州。 第92章 收网 ...   正在家中“养病”的付彦之听见消息, 突然想起问苏阮:“那晚若是大姨没见到贵妃,你预备怎么办?”   “娘娘要是没去,圣上大约不会放你回来, 那就只好我亲自出马了。”苏阮作势撸撸袖子, “虽然没真撒过泼, 但撒起来应该也不难。”   付彦之失笑,伸手把袖子给她拉下来,“杀鸡焉用牛刀?不值得不值得。”   “我现在就盼着杨刚手里真有林思裕的把柄,到时就算扳不倒他,也让他摔个大跟头才好。”   “就算有, 杨刚也不会轻易拿出来。他心里清楚得很, 林思裕待他再不如从前, 他也是林思裕举荐给圣上的, 林思裕若倒台,他同样落不着好。”   “但杨刚应该也乐于见到林思裕跌跤,这样他才有机会回京。”   林思裕出纰漏,让圣上不满, 圣上想起杨刚的可能性, 自然会大上许多。   苏阮最后说:“这么一想还挺难的,这把柄, 小了等于没有, 大了吧,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得是不大不小、跟杨刚没有关系的, 他才敢捅出来。”   付彦之笑道:“不错。所以你也不要多想了,他现在是一枚闲棋,踢到一边放着便好。”   苏阮觉得有道理,这时候正好欣儿睡醒了,乳娘给换了尿布喂了奶,抱过来给主人看。   小娃娃吃饱了,脸蛋白里透红,眼睛黑亮黑亮地望着父母,苏阮顿时把那些阴谋诡计都抛到脑后,心里眼里都只剩这个小人儿。   付彦之有妻女在侧,也没有什么不知足,虽然担心宋敞,但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又有娄相介入此案,想来怎么也能保住好友一条命,便安心在家“养病”赋闲。   直到几天后,苏阮出了月子,母女俩搬回正房,家里摆过满月酒,付彦之才在圣上宣召下入宫。   他去了近一个时辰,才返回家中,苏阮迎上去时,见他面色凝重,忙问:“怎么?圣上斥责你了?”   付彦之摇摇头,声音十分低沉:“宋公病逝了。”   苏阮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宋敞他们到京那日。”   苏阮默然,只能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些安慰。   付彦之也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过这样一来,妖言案差不多就要结案了。”   因有娄云庆介入,林思裕没法肆意炮制证供,这几日审下来,便没能找到宋家与汴州刺史结党策划妖言的实证。如今宋景亮一死,宋家子孙无论有没有罪,都要丁忧守孝,林思裕想彻底清除宋景亮在朝中影响力的目的已经间接实现,就不必拖着不结案了。   “可林思裕不是一直想借此案拖东宫下水吗?他甘心就这么结案?”   “我听徐中丞说,之前外面有传言,将太子和妖言案扯在一起,圣上听闻之后,很不高兴。”付彦之说到这里,凑近苏阮耳语,“妖言都只提禅让,这传言却点明是禅让给太子,圣上大概觉着这是在强调储君,心中生出些别的怀疑来,特意叫御史台暗访。”   苏阮有点糊涂:“可太子就是储君啊!”这有什么强调不强调的?   “太子不临朝不听政,也不见外臣,便只是个摆设。”付彦之继续耳语,“禅位二字,已让圣上如鲠在喉,有心人竟在京师点明禅位给太子,就等于是告诉臣民,太子就是那个唯一能顺理成章继位的储君。如此圣上虽也忌惮太子,但想也知道,太子这时候避嫌还来不及,哪敢冒此大不韪?”   苏阮有点懂了,但疑惑一点儿没少,“难道圣上怀疑是拥立太子之人做的?”谁会那么傻,给太子找麻烦?这明显是林思裕、杨刚做的!   付彦之却摇头:“圣上能猜到是谁,所以更加恼火。”   苏阮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彻底懂了——太子如今深居东宫,谨小慎微,等闲都不出来,对圣上来说,毫无威胁性可言,圣上心中满意,自然不想动太子。   于是林思裕就着急了,他处心积虑地构陷太子,先是让边将同东宫扯上关系,事情没成,又出了个妖言案,他一定觉得是天赐良机,迫不及待地将禅让与太子联系起来,却忘了最不愿别人提醒有储君存在的,就是圣上。   而且,圣上向来最厌恶那些术士,也最忌讳所谓预言,林思裕为拖太子下水,硬是把这次的妖言给续上了结果,圣上怎能不恼火?   “御史台查明白了吗?”苏阮想通以后,微笑问道。   “嗯,已经奏明圣上。”   “那圣上想如何处置?”   “还不知道,但一定会尽快了结此案,处死术士。”   苏阮点点头:“也好。那宋子高应该能无事吧?”   “至多就是丢官,他本来也要回家奔丧的。”   苏阮叹口气,转念一想:“哎?那圣上叫你去,到底是为何事?”   “让我别躲懒了。还有上次,圣上不是叫阿兄问我,我到底为什么当官的吗?”   “你怎么答的?”   “为国效力,经世济民。圣上说,既如此,就别在家里装病躲懒了。”   “也罢,为人臣子的,还能如何?”   杨刚已经弄出京城,昨日欣儿满月,圣上也没少给赏赐,今日又亲自召见,台阶铺到脚下还不上去,就是不识抬举了。   付彦之那点儿灰心之意,也早已散去,苏阮说得对,他不回御史台,最高兴的就是林思裕那些奸臣,但此刻,他还是为了宋景亮的去世有些难过。   “我去叔祖父那儿一趟,他应该也已得到消息。”   付嗣忠与宋景亮是好友,也上了年纪,听说好友去世,心中定不好受,付彦之确实应该过去安慰。   付彦之这一去,至傍晚方回,奇的是,他明明是去安慰长辈的,回来时竟一扫先前的沉痛伤怀,多了几分斗志。   “叔祖父说,人生在世,譬如朝露,都是短短几十年,何况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宋公这一生,不但未曾虚度,还将名垂青史,便是后世也要称一声‘贤相’,实乃我辈楷模。他无须我们悲悼,此刻更该做的,是尽己所能拨去乌云、重见天日。”   “叔祖父真是老而弥坚。”   付彦之笑着点头:“是啊,他老人家,也是我辈楷模。”   他振奋起精神,第二日便照常回御史台。   另一边妖言案也在两日后结案,术士判凌迟、原汴州刺史赐自尽,家中男丁皆判流刑,另有几名与他往来密切、熟识术士的名士也一同获罪,至于宋敞,则只判了免官,其余宋家人无罪获释。   就在此案结案当日,礼部侍郎王进因蓄意散播妖言被免官流放琼州——王进父亲早亡,长于舅家,其舅父正是吏部尚书何明宇,圣上因此追究何明宇失察之责,令其致仕归乡。   王进是林思裕心腹,何明宇也因年老懦弱,对他言听计从,这两人一起被免,林思裕来不及多想,就得赶紧思索举荐谁来继任。   可他举荐的人,圣上一个都没用。主管科举考试的礼部侍郎,圣上选了陈光毕举荐的苏耀学;至于吏部尚书,圣上钦点了御史大夫乔希明接任,并再次让娄云庆摄御史大夫。   林思裕恨陈光毕、娄云庆恨得牙痒痒,可这事儿还没完,乔希明身上还兼着京兆尹呢,他刚往这位子动了动脑筋,圣上就新任命了一位户部侍郎兼京兆尹——娄云庆举荐的,占的杨刚的坑。   远在汴州暂代刺史之职的杨刚,关起门来把林思裕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才叫人把那足智多谋的年轻门客找了来。   “还真叫你说中了,苏家这一次大获全胜。”杨刚将京中政局变动简略一说,最后冷笑,“我早说过,这事儿一旦叫圣上知道,圣上必然大怒,他就不信,说圣上怒也是冲着太子……如今怎么样?”   “主君有何打算?林相自己都……跌了跤,恐怕想不起您来。”   “先等一等吧,等圣上这股气撒过了,再看。”   陈光毕斗不过林思裕——他举荐苏耀学,谁都知道是圣上的意思;娄云庆刚站稳脚,圣上现在倾向于他,不过是对林思裕不满,以林思裕的本事,未必不能哄着圣上回转。   何况在京中散播流言这事,杨刚也有份,他可不想这时候冒头,让圣上记起来。   智旻   半月之后,苏阮收到消息,跟付彦之笑道:“我真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竟然吓得不敢回来了!”   “有王进前车之鉴,他当然会忧惧。”付彦之也笑。   “算了,像你说的,本就是一步闲棋,不必太放在心上。宋子高怎么样?回到老家了?”   付彦之也刚收到宋敞寄来的信,“写信的时候还没到,说是只有四五日路程了。他一向是个豁达乐观之人,心胸比我开阔得多,这一路行去,郁愤已散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我还有个好消息。”苏阮笑眯眯的,“方才圣上、娘娘把阿姐同我叫进宫去,商议衡阳郡王和玉娘的婚期了。”   “是吗?定了吗?”   “嗯,定了腊月初十。”   “还有三个多月,挺好,定了好。”   早些把这门婚事办了,东宫安心,朝野上下也能少些浮动。   妖言案后,朝中看待苏家的眼光改变不少,杨刚外放、娄云庆得以参与到妖言案,皆是因苏阮苏贵妃之功,之后何明宇、王进被处置,林思裕受冷落,也都与苏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门显赫外戚,显然站在了林思裕对立面,这是朝中正直之臣都愿意看到的。因此东宫同代国夫人府的联姻,就变得众望所归起来。   林思裕也不敢在此时露出异色,他正是事事都顺着圣上,以重新获得圣上欢心的时候,不但如此,他还特意吩咐有司,将婚礼往盛大了操办,越奢华越好。   还是太子觉得太过,自己跑去同圣上说儿子只是郡王,如此操办未免逾制,也有损新人的福分。   圣上倒不以为意,为了哄苏贵妃高兴,还干脆下令以皇太孙婚礼的标准去办。   苏铃知道以后,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婚礼那日,玉娘头戴凤冠、身穿揄翟,告别父母时,她彷佛已看到女儿登上了后位。   玉娘也争气,嫁入东宫只半年,就怀上身孕,宫内宫外,一时都因此喜气盈盈,气氛格外祥和。   没多久,西北又传来捷报,陇右节度使同河西节度使合力攻占吐蕃重镇,圣上龙颜大悦,颁下重赏。边功得立,自觉文武双全的至尊,更加志得意满,怠政心思再起,便不愿见娄云庆等人,林思裕舒展手脚,重新占了上风。   苏阮这时已见怪不怪,反正他们本来也没指望,能这么轻易就扳倒林思裕,倒是杨刚,这一年在汴州安分得不能再安分,她都要觉得这步闲棋成废棋了。   直到年底,陇右、河西二节度使入朝受赏,河西节度使告了河东节度使史朝恩一状,杨刚那边才终于有了动静。   “河西节度使帐下有一支骑兵,甚是骁勇善战,史朝恩看着眼红,一直想弄到自己手下。夏日大捷后,他跟林思裕要了调令,说借那支骑兵一用,借到现在都没还不说,那支骑兵的正副统领还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战阵中。”   “……他怎么总是这一招?想抢人,就把人首领杀了,扣住部将。”   付彦之苦笑:“群龙无首,便容易控制了,军中尤其如此。”   “但河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啊!他怎么这么有恃无恐?”   “大约是因为有林思裕撑腰吧。”   “那圣上怎么说?”   “圣上命史朝恩也进京朝见,还是想从中调和。这一年多,史朝恩在河东还算安分,两任观察使都没抓到他什么把柄。”   苏阮哼一声:“可见不是个等闲之辈。”   夫妻俩这番谈话结束不过一个时辰,华维钧就给苏阮送来一封密信,她拆开看完,对付彦之笑道:“你们观察使没抓到史朝恩的把柄,杨刚却抓到了。”   付彦之惊讶:“什么把柄?”   “史朝恩与范阳节度副使结了儿女亲家,两人密谋策划一场大败,令范阳节度使丢官,然后他自己兼任范阳节度使。”苏阮笑着将信笺递给付彦之,“那位副使的儿子去汴州办事,在杨刚那里吃酒,也许是没防备杨刚,酒醉时说漏了嘴,还说林思裕也同意这个计划。”   付彦之接过信一目十行看完:“他们还截获了往来信件?”   “也不能说是截获,毕竟有些信就是从杨刚那里走的——将相还假装避嫌呢。”苏阮将另一个信封递过去。   “真是无法无天!林思裕向来忌恨有才之士,上次范阳节度使来京,圣上有引其入朝之心,恐怕那时林思裕就记了一笔了。”付彦之气愤地拍了一记桌案。   苏阮道:“是啊,若非如此,他不至于连这等事都支持史朝恩。你看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先把信拿去鉴定,然后呈于圣上,正好史朝恩也要进京,到时一同拿下审问便是。”   杨刚没想把这消息卖给苏家——这不是小事,林思裕若因此倒台,他杨刚也讨不着好,所以杨刚的计划,是以此要求林思裕想法调他回朝,所以他把两方来信都扣在了手中。   苏阮安插的人已颇得杨刚信任,他见杨刚不肯冒险,就把来自林思裕和史朝恩双方的信从杨刚那儿掉了包,夹在密信里直接送到了苏阮手上。   “这么大的事,要不要报给娄相?”   付彦之皱眉思索片刻,摇头:“娄相未必肯轻举妄动,不如我……”   苏阮抬手把信封又拿了回来,“还是我去吧。”   付彦之一愣,苏阮笑问:“你去的话,圣上若问你,信哪里来的,你怎么说?”   “……”付彦之一时不能答,只得反问,“你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杨刚害你,我就派人盯着他,这信是偷来的,是真是假,圣上一查便知。”   对啊,她可以耍无赖,自己却不行。但付彦之还是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不。这等有鸡鸣狗盗之嫌的事,还是我一个人去为好。”   苏阮说着收起信封,换了衣裳就登车进宫,求见圣上。   圣上正同苏贵妃观赏乐舞,看见苏阮来了,都很惊奇,“你这时候竟肯出门?不忙着相夫抱女了?”圣上笑问。   苏阮一脸紧张:“圣上,妾有机密大事禀告。”   圣上只当她玩笑:“有甚机密,坐下再说。”   苏阮坚持:“请圣上屏退闲杂人等。”   圣上倒好奇了,叫乐舞暂停,和苏贵妃带着苏阮进去内殿,只留程思义侍奉。   苏阮二话不说奉上信件,语速飞快地将来龙去脉讲完,到最后声音都有些颤,“圣上,我有点没看明白,林相不会是要伙同史朝恩谋反吧?”   圣上没回答,正专注看信,但脸色已越来越恼怒。   苏贵妃扶住苏阮的手,同她一起安静等了一会儿,圣上终于开始发号施令,“叫娄云庆、陈光毕即刻去甘露殿议事。”   然后又冷着脸看向苏阮:“付彦之没看过这两封信吗?”   苏阮摇头:“没有,我跟他说了经过,他说这信得验过才知真假,但我心慌……”   圣上抬手制止她说下去:“你留下陪着三娘。”接着步履匆匆走了。 第93章 家和 ...   苏阮一开始没指望一举就能扳倒林思裕, 毕竟林思裕和史朝恩的计划,在信中并没有写得那么直白,要抵赖还是有余地的。   但她没想到杨刚和史朝恩那么帮忙。   当日圣上拿着信召集除林思裕以外的宰辅, 如何商议的, 苏阮不得而知, 只知道付彦之也很快就被宣召进甘露殿,接着是河西节度使。   河西节度使进甘露殿,只停留片刻,就与尹大敬急匆匆出宫,召集亲卫一路出了城。   林思裕这时已觉出不对, 然而他还没等探听出什么, 就也被圣上宣召入甘露殿——留在苏贵妃宫中等消息的苏阮, 也是在这个时候被允许出宫回家的。   经过两年的营造, 东内大部分殿宇都已落成使用,南面也开了宫门,可以直接出宫,苏阮的车就停在这里。   她登车回府, 在街鼓声中, 进了家门,付彦之则彻夜未归, 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回来。   “林思裕果然抵赖, 说信是伪造的,但河西节度使与尹公公已赶赴河东,圣上还另遣了两队使者出京, 一队前往汴州,宣召杨刚,另一队去幽州捉拿范阳节度副使。”   是真是伪,几方一对质就清楚了。   苏阮听的心中砰砰乱跳,“那林思裕现在怎么处置?”   “拘禁宫中,林府也已由禁军团团围住,不许随意进出。”   圣上居然没给林思裕留情面,“你瞧圣上的样子,难道是要因此罢黜林思裕吗?”   付彦之摇摇头:“我瞧圣上并没拿定主意,还是想等其他几方对质。但圣上近年着意追求边功,一心开疆拓土,林思裕竟然与边将合谋,欲令我军大败,以逞私欲,这是圣上绝不能忍受的。”   对呀,刚在西北得了大胜,东北边就还一个大败,这是想打圣上的脸吗?圣上用林思裕,原本就是图得一个放心,现在他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下一步不就是谋反了吗?   “希望圣上这次能下定决心。”   然而外面很快传来消息,说禁军围住林府,是因为有人欲刺杀林相,圣上特意命人前去保护的,如今京兆府正全力缉拿刺客。   圣上此举,固然可以说是为防走漏消息,但更大的可能,是在事情真相未明的情况下,给林思裕留下颜面,以免有损他为相之威。   苏阮有点焦灼不安,此案是她首发,等于是和林思裕撕破脸,若是这次不能伤到林思裕根本,令圣上再不信任他,以后她和付彦之就难以安枕了。   付彦之到底入仕途多年,比苏阮淡定得多,还劝她:“那两封信,圣上已命人验过,印信字迹都确信为真,如今只差证人证言。三路使者,快马加鞭,三五日后,必有消息。”   苏阮心下略微安定,却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河东节度使史朝恩起兵造反的消息就传入京中,随后幽州也传来消息,范阳节度副使率众反叛,与范阳节度使于幽州城中激战,溃败后向西逃窜,与史朝恩部汇合。   圣上急命走到半途的河西节度使兼河东节度使,调兵遣将,与范阳节度使夹击叛军,同时将林思裕下狱抄家。   苏阮还没从这连番惊变中回过神,她安插在杨刚那里的人就溜回了京城。   原来信送出去不久,杨刚就发现自己藏起来的信已被掉包,那年轻门客趁其不察,果断逃跑,溜回了京城。苏阮和付彦之亲自见了那门客,门客说完自己脱逃经过,又说史朝恩之所以在河西节度使赶到之前,就起兵造反,应该是杨刚将信件被盗一事通知了他。   之后杨刚被押解进京受审,果然如那门客猜测得一样,信被掉包、身边又有亲信失踪,杨刚心知大事不妙,正惶惶不安,就听说圣上命史朝恩入朝——这道诏令发出,实则在苏阮拿到密信之前——但杨刚并不知情,他只以为事发,正巧范阳节度副使的儿子还没走,他慌张之下,竟找其商议。   那位听完,根本不管杨刚,星夜兼程,疾驰往史朝恩帐下报讯。   圣上看完杨刚的证供,气得差点厥过去,当天就将其赐死。   至于林思裕,在见到什么都招了的杨刚之后,知道自己死罪难免,却仍想见圣上一面。   “他说他绝无谋逆造反之心,求我替他向圣上剖白。”付彦之道。   苏阮冷笑:“求你?他凭什么求你?你凭什么替他剖白?”   付彦之道:“他是不想连累子孙,谋逆之罪,非同小可。不过,那些被他陷害冤屈至死的忠臣良将们,又有哪一个在临死之前,能有人替他们剖白?”   “不错。再说他家子孙,也算不上冤枉。”   圣上正在气头上,当然是绝不肯见林思裕的,于是最终林思裕处死,诸子皆流放岭南、黔中等地。   权势熏天的一代奸相身首异处,仓促起兵的史朝恩也没能坚持多久,就在河西、范阳两边夹击下,兵败如山倒。   史朝恩最终被部将所杀,平叛有功的河西节度使、范阳节度使皆以此功加官进爵,得到史朝恩首级的河西节度使甚至因此入朝为相。河西尚有副使可以主事,刚经历叛乱的河东,却急需一员大将前去宣抚整饬。   “经此一乱,蕃将确实不堪倚重,然而西北对吐蕃战事未歇,不好调动,朝中也无能臣,朕思来想去,也只有卿有此才干,还能令朕放心了。”   付彦之面对圣上,很有几分恍惚,“臣惶恐,臣资历尚浅,又未曾接触兵事……”   圣上摆摆手:“河东并无大的战事,主职还是宣抚教化,你就以御史中丞职任副使,先让局势稳定下来。”   大约是史朝恩之叛,令圣上警觉,他不再理会林思裕当初的建言,叫娄云庆遥领河东节度使——他身上原本领的朔方节度使职早已经除去——付彦之更是个不能再正统的文臣,如此一正一副、一内一外,圣上方才安心。   话说到这里,付彦之不能再推辞,只提出要携苏阮母女赴任,“臣答应过她,若出镇地方,一定带着她们母女。”   “她若自己愿意,也可。”   苏阮当然没什么不愿意,虽然河东治地远在京城东北的千里之外,但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便是真的去了塞外,她也不怕。   何况这几年的京中生活,已经让她对充满尔虞我诈的京城生了厌倦,对圣上这位暮年君主更是多有失望,唯一不舍的,就是姐妹兄长了。   苏贵妃也很舍不得她:“你还真要跟着去啊?说不定姐夫也只去个一年半载就回来了,你何必带着欣儿折腾一遭?”   “那就当出去散心了。”苏阮笑道,“我一直很羡慕他们男儿年长之后,便能出门游历,如今终于有这个机会,当然要同他一起去了!”   “游历?你当游历是好玩的吗?路上多辛苦啊!”苏铃也不赞同,“放着舒舒坦坦的府邸不住,去遭这个罪!”   “我这不是也不放心他嘛!圣上交了个苦差事给他,我不亲自照顾他饮食起居,还能安心自己在京中享福?他也是从小在南边长大,没吹过风沙的。”   苏铃瞧了二妹两眼,“不对吧?你是不是怕妹夫离了你,身边养下美妾来?”   苏阮一笑,苏贵妃想了想:“也对,算了,去吧去吧。欣儿也一岁多了,可以给她生个兄弟了,要是让姐夫自己去,该耽误了。”   这么一说,苏铃也没别的话了。   苏阮便专心打点行装,先打发一队家奴带着大件家具行李、跟着赴任的付彦之先行,自己带着欣儿则直等到开春后,才驱车缓行。   她们母女这一路,有圣上钦点的禁军护送,吃得好、住得舒适,也不赶路,慢悠悠走了二十多天才到河东治地。   此时家奴已将住所收拾妥当,虽然屋宇远不及京中徐国夫人府精致华丽,却也轩敞疏朗,足够他们一家三口并家奴住下的。   付彦之一手抱着两个多月没见着、因而对他有些生疏的女儿,一手牵着爱妻,笑道:“这便是咱们在此地的家了。”   欣儿牙牙学语:“家。”   “对呀,家。”苏阮踮脚亲亲女儿,“有阿爹,有阿娘,还有欣儿,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家。”   欣儿指指付彦之,“爹,”又指指苏阮,“娘,”最后点着自己鼻尖,“欣儿,家!”   屋宇之下,相携而立的三口人,可不正拼出一个美好的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