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国手朝歌 作者:素衣音尘 =============== ☆、第 1 章   残阳如血。   血光照在熊熊燃烧的靖皇宫殿,仿佛令火势更猛更烈,如同地狱业火的火舌残忍舔过少年伊崔的衣襟,在他粗鄙的麻布衣上灼出数个窟窿。   “阿崔,跑,快跑啊!”   少年燕昭在嘶吼,迎风剧烈的奔跑使得他处于变声期的声音更加如同拉破的风箱,即便赤足已经染血,他的脚步依然不敢停止,而拉着伊崔的那只手始终不曾放开。   “有罪奴趁乱私逃,抓人,快抓人!”   因为火势的阻挡,乱成一团的王宫禁军的声音有些遥远,然而耳边呼啸的风声和咻咻的羽箭破空声并不遥远。   伊崔不敢回头,他的嘴唇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他一面狼狈地大口喘气,一面努力调整着位置,希冀以自己瘦弱的身躯从后方掩护燕昭。   冷风呼呼灌入,肺像要炸裂一样,咳嗽的时候嘴里是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忽然间,伊崔的身体微微向旁边一歪,脚上一阵冰凉,紧接着是钻心的剧痛,伊崔知道羽箭射中了自己,可是他不能停下,即便流干了血也绝不能停下!   他必须活下去,逃脱皇宫,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阿昭,我们,要活下去!”   “阿崔?阿崔?”火光和残阳忽然如潮水般退去,少年伊崔听见有公鸭嗓子在唤自己,他头脑昏沉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下是燕昭布满黑灰和泥的大脸。   看见伊崔醒来,燕昭圆圆的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和两排洁白的牙齿:“妈呀可算醒了,我快被你小子给吓死了。姑娘,姑娘,行行好,你再来给他瞧瞧?”   说着燕昭便站起身来,空出位置,露出后头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女孩。   她刚刚完全被燕昭挡住,令人根本察觉不到屋内还有第三个人。看起来她似乎不到十岁,瘦弱而矮小,确实是个孩子,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裙,垂首坐在一口烧水的铁锅前,她的姿势并不难看,反倒让人觉得很安静。脚上的草鞋虽然破旧却很干净,一头长发极为乌黑柔顺,只是由于过长而且疏于打理,所以几乎完全遮住她的长相,从伊崔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白皙而微翘的下巴尖。   伊崔感觉身下的稻草硌得难受,或许里面还有虱子。环视一圈,他发现这间小木屋不大,一张咯吱作响的床,一张瘸腿的四方桌,两张被什么动物啃过的椅,三个孩子在里面居然已显得有些拥挤。而小木屋的“主人”,那个女孩,正蹲在角落,熟练地使用小刀将黏糊糊的红色的不知名内脏剖开,丢入煮沸的锅中,然后撒上四五种黄□□末和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看见锅里正在翻滚的疑似肠子和肝脏一类的脏器,伊崔的胃禁不住一阵抽搐。   他记起了昏迷前的事情。摆脱追兵一路往南后,两人因迷路在入夜时分步入这片乱葬岗,满眼所见皆是无碑的土馒头。因为箭伤,伊崔感觉眼前发黑,此时燕昭发现一棵树下悬着一盏油灯,依稀有个人影,于是二人想上前问路,走过去一看,一具被开膛剖腹的尸体坐在树下,眼眶凸出,用大块大块的眼白血淋淋地望着自己。伊崔浑身血液凝固,又见尸体忽然动了一下,头颅一歪,从后面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来。   “你们找谁?”清脆的女孩声音,在深夜的乱葬岗里幽幽响起,回荡。   “啊啊啊!”少年凄厉的叫声惊起一群乌鸦。   这不是伊崔的叫声,是燕昭的。在女孩说话的那一刻伊崔已经没出息地身体一软,整个人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燕昭叫醒他以前,他正在逃亡的梦境中挣扎求生。此时醒来,见那个古怪的女孩正在煮的东西,想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做梦比较好。   “呕”。   一声干呕在安静的小屋里骤然响起,伊崔尴尬地捂住嘴,脸颊发热。   于是无视燕昭的请求,专心致志煮内脏的女孩终于抬起头来:“这是牲畜的内脏。”顿了一下,她低下头来,长得过分的头发完全遮住了前额,她弱弱地解释道:“不是人的,不要担心。”   她不说还好,一说顿时二人的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燕昭和伊崔互相看了一眼,皆从伙伴脸上看见嫌恶的表情。   本来还能安慰自己那是猪内脏一类,为什么她一澄清,脑海中马上浮现出那具肠子都流出来的死尸,居然觉得她一定是欲盖弥彰,这煮的就是人内脏……   说起来他们现在待的小屋,就是当地官府安排给乱葬岗的守墓者居所,这个小女孩难道竟然是看墓人吗?   伊崔正希望从小屋可怜的陈设和女孩身上看出些端倪的时候,他的鼻尖居然嗅到了淡淡的香气。   食物的香气。   是那锅内脏煮熟又混合调味香料之后所散发出来的,诱人的美味的,食物的香气。   “咕,咕。”立在一旁的燕昭窘迫地按住自己的肚子。   “那个,给你,不要嫌弃。”女孩没有笑话他,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一双泛黑的旧银筷,只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有些怕生得人高马大的燕昭,不敢离他太近,低着头好像不敢看他。   银八八的纯度?还是实心的?燕昭接过筷子的时候诧异了一下,他掂掂分量,回头看伊崔一眼,便见伊崔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上这双筷子,就知道他早已察觉。   一双银筷对世家贵族不算什么,可是穷乡僻壤的乱葬岗,一个小女孩,哪里来的银筷?   算了,这种事情横竖有伊崔操心。饿得头晕眼花的燕昭决定抛弃疑虑不谈,连节操也不要,两眼冒绿光地朝那锅煮得香喷喷的内脏扑过去。   “咳。”   伊崔掩嘴,轻咳一声。   燕昭僵立住,转身,犹疑着看向女孩:“姑娘,这个,真的是牲畜内脏?”   “是市集买的猪下水。”女孩垂着脑袋认真回答,燕昭想看看她的表情以判定她说的是真是假,于是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然后仰起头看她,刚要说话,谁知女孩被他惊到,往后连退几步:“你做什么!”   这屋子很小,她这一退正好被伊崔的床槛绊倒,于是向后一歪,女孩的双手下意识向后一撑。   “啊啊啊!”   少年伊崔的惨叫再次惊起林中一群乌鸦。   看见被自己压到伤口崩血的伊崔,女孩捂嘴“啊”了一声,听起来快哭了:“对不起。”她慌忙打开桌上的木箱,在箱子的瓶瓶罐罐里急匆匆寻找。   “我给你看看伤口,真的很对不起。”女孩从箱子里翻出布条和两个小瓶子,揭开伊崔右腿已经被撕开的裤腿,动作非常熟练地将他的小腿靠近膝盖侧用力绑住,然后才将染血的布条小心取下。   “我腿上中的箭,是你帮我拔下来的吗?”伊崔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操作,一面轻轻笑着问。他的声音还有着男孩的稚嫩,很可爱很温和,好像唯恐声音大了,就会如燕昭一般吓到她。   女孩飞快地抬起头瞥他一眼,伊崔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面前惊鸿一瞥,然后迅速没去。她微微红了耳朵,好像很怕羞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伊崔淡淡一笑:“多谢姑娘。那箭扎得深,如果不是姑娘,我说不定会失血过多而死。”   “呸呸呸,说什么死,咱俩都长命百岁,回去复仇!”燕昭因为怕吓到女孩而不敢靠近,便在角落里一面吃一面大声说。然而,肚子里垫了东西后,他再瞅眼前这口生了锈的铁锅,猛然想起女孩帮伊崔拔箭的时候,就是用这口锅煮了沸水洗净器械和清理伤口,而现在他却……   忽然间,燕昭的脸色变得五颜六色,十分精彩。   伊崔察觉,于是问他:“出了何事?”   “没事。”   “箭上有毒。”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来自燕昭,后者来自女孩,她说完后茫茫然抬起头,指了指自己:“你不是在问我?”   “那箭有毒?!”燕昭的公鸭嗓子一声惊叫,差点第三次惊起林中乌鸦。   “阿崔会死吗?不会吧,肯定不会的对不对,姑娘你说是不是?”燕昭虽然高大,心性毕竟还是个少年,听闻箭上带毒,料想宫中禁军所用之毒定非凡品,自己又带着伊崔跑了那么远的距离而未发觉,毒液随血流动加快,那岂不是、岂不是……   燕昭心中惶恐,急匆匆上前,却又因帮不上忙而只能在伊崔的床前头干转悠。伊崔倒显得很平静,反过来劝慰他:“莫要着急。我跑时已用发带捆住腿,既然昏迷复醒,至今未死,想必此毒就算不能解,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他话音刚落,便觉一阵剧痛天昏地暗袭来,他咬牙忍住,看着沉默不语的小姑娘一阵捣鼓,竟然在他的创口处挤出一滩黑血来。   “还说不严重!”燕昭大惊失色:“姑娘,此毒你可能解?”   “不知道,若是我师父、师父……”女孩垂首小声嘀咕,伊崔皱眉,见她始终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不由得有些不耐,于是俯身过去追问她:“姑娘,你可否大声一些告知我,你师父能否解此毒,他此时人在何处?”   “我师父……我师父他……”女孩的脑袋越垂越低,声音竟然愈发小了,伊崔只得更加凑近去听。   忽然,一句几乎震破耳膜的尖叫在他耳边炸裂:“我师父他已经死了!”   伊崔吃惊侧头,女孩正好仰头看他,乌黑的长发下居然没有脸,而是一个爬满蛆虫的骷髅头!   “啊!!!”   耀眼的白光忽然刺破黑暗,伊崔猛地睁开眼,剧烈喘息。他首先看见的,是不远处案几上堆成小山的文件,然后听到窗外的声声鸟鸣,不是乌鸦,是黄鹂清脆的歌声。   “公子,公子,是做噩梦了吗?”   门外传来小厮盛三轻声的疑问,伊崔叹了口气,抓住床沿勉力从床上坐起:“进来吧。”   盛三动作麻利地端来热水和毛巾,如果忽略他额上犯人才有的黥面,会觉得他是个面相忠厚的好人。备好洗漱用具和衣物后,盛三并不在旁伺候,很快地退出去并合上门。   伊崔撩开被子,将衣架上的中衣和外袍取下,一件件一丝不苟的穿上。当他套上鞋袜,目光无意间触及那黄黑干瘦得仿佛枯木老者一般的右脚和脚踝的时候,眼神立即如触电一样收回来,再也不往那处望一眼。   盛三估计着时间,端了粥和馒头,敲门进去,果然见公子正俯首案前,眉头紧皱,一手快速翻阅卷宗,另一手奋笔疾书。   昨夜直到三更才眠,今早又……盛三忍不住劝阻:“公子,燕爷走前吩咐过,不让您如此劳心劳力。”   “他既然选择这条路,以后还有我更加劳心劳力的时候。”伊崔头也不抬,一面写一面淡淡反驳。   盛三无奈:“您一人包了整个县衙的活,昼夜不休,晚上又做噩梦,等燕爷回来,见小的照顾不周,非扒我的皮不可。”   “燕昭若真扒了你的皮,倒是一场难得的好戏,”大概是盛三话中的某个关键词触及了神经,伊崔暂时停下笔,抬起头来淡淡笑了一下,“况且我也并未做什么噩梦,只是睡梦中忆起了少时逃亡的事情来。”   盛三露出向往的神情:“一定是非常惊险、九死一生的经历,才能让您这样的人在梦中惊叫出声吧?”   “倒也不是。”伊崔望着外面一进又一进的重重府门,只觉数日前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不去。   见公子许久不言语,盛三以为他又陷入回忆,正想悄然退去之时,听见伊崔喃喃道了一句:“那个女孩,为什么一直想不起长相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报告开场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主角,伊崔在黑你,不是作者!他告诉读者你是骷髅头→→ 我发誓这真的是一篇正经古言绝对没有恐怖情节 ☆、第 2 章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洒在南谯县的街道上,主街的青石板路已被两侧的居民洗刷一新,湿漉漉的泛着亮光。街上挑担卖货的不时吆喝着,主妇提着菜篮同小贩讨价还价,闲坐街角的抠脚大汉不怀好意地插嘴调笑,然后换来妇人的破口怒骂。   数日前因□□引发的血战,跪下痛哭求饶却仍被斩首的一干县官,都和青石板上被洗刷掉的污血一样,成了南谯百姓刻意掩盖的往事。   一辆敞篷的乌黑牛车驶在南谯的主街上,四面漏风的斑驳车架,轱辘轱辘转动的破旧木轮,和干瘪瘦弱的拉车老牛,都显示着牛车的主人没有余钱拿来讲究。   牛车的速度很慢,慢到街旁两侧的百姓人人都能看见车里坐着的人。那人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麻袍,长长的乌发用一支文士簪固定,盘腿端坐在车内,气质清雅,相貌俊秀,只是身体瘦弱而脸色青白,似乎有疾在身。   这人不像当时自命清高的某些文人,目不斜视地矜持坐于车内。他的目光在可见范围内不断逡巡,好像在审视什么,观察什么,眉头时而蹙起不得舒展。奇怪的是,南谯的百姓见他肃然的样子并不害怕,反而纷纷拱手弯腰向他打起招呼来:“伊公子,今天出门好早啊!”   “伊先生,您今天啥时候回县衙,我大儿子老想在您手下做事了,您考考他呗!”   “伊公子,等一等,我攒了一篮子鸡蛋,您非收下不可。要不是您和燕爷,我家姑娘就要被王县令那狗官霸占了捏!”   “伊公子,燕爷何时回来,我家老伴每天惦记随他走的两个兔崽子,想得睡不着觉啊。”   “伊公子,我听小贩说,燕爷把邻县的地盘也占下来了,当真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问着各种问题,伊崔对每个向他打招呼的人笑笑,并不真正回答他们的问题,离云坊的大婶送来的鸡蛋他也是不收的。因为围聚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堵住老牛阿黄的路,几个卫兵模样的人跑过来维持秩序,伊崔仔细看了看每个卫兵,他们都是嘴上刚刚长出绒须的毛头小子,眼神还很清澈而稚嫩。   谁能想到这群像青草苗一样嫩的年轻人,数日前追随燕昭,抄着家里的菜刀木棒就敢闯入府兵库,夺兵器,绑县令,彻底造了大靖的反。   周围百姓在卫兵的轰赶下笑嘻嘻地走开,根本不像面对从前的靖兵一样惶恐害怕。伊崔望着他们从容不慌的神情,双手拢于袖中,淡淡一笑。   这个世道,本分老实的活不下去,造反倒能活得舒坦,不是全乱套了吗?   伊崔望着前方城门外蜿蜒伸向远方的黄土路,心里想的是毗邻南谯的全椒和来安的情况,祈祷燕昭给他留下几个堪堪可用的县吏,好使得他的工作不要太过繁重。   “大哥,您是不是白天老打盹,晚上夜尿频繁,做事时常恍惚出错?”   牛车快经过城门的时候,伊崔听到有一个女子的说话声音,他循着方向看去,见新晋负责守城门的左大在听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背对着伊崔,看起来很纤细,却背着一个很大的竹箱笼,上面显眼地插一把油纸伞,素色的布巾裹头,只露出小半截的乌黑长发。   左大看见伊崔朝这边望来,本来认真听讲的表情立即变了,他眉毛倒竖,对女子怒道:“一派胡言!我左大做事从来勤勤恳恳,守城就从来没出过岔子,你一个黄毛小丫头,别乱给老子扣帽子造谣!”   “可、可是你舌红如柿,一按脉息,指下空豁,分明就是肾精亏……”   “呸呸呸!”左大急了,挥着手轰赶她:“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胡言乱语,快滚快滚!别在城门口挡路!伊公子要出城的捏!”说着就把她往里头强行推搡,女子瘦弱,踉跄一下,险些摔了。   伊崔知道左大为何焦急心虚,他定然是怕自己身体有恙的话传到自己耳朵里,他会丢了这个守门差事。故而伊崔什么也未说,牛车驶过城门的时候也未作停留。然而他听见远远的,那个女子竟然还在委屈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大哥您让我治治吧。”   如今这个乱糟糟的年头,竟然还有大夫哭着喊着要给人治病的么?伊崔好奇回头,见左大已把那女子赶远,她犹在不死心地回头同左大说些什么,长长的头发完全遮住前额,因为阳光和距离的关系,伊崔没有看清她的长相。   只觉得那双眼睛异常明亮。   就好像似曾相识……   伊崔的心微微一动,脑海里电光火石般掠过某个人模糊的面容,却只是惊鸿一现,“停车”两个字在刹那间几乎出口,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伊崔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催促盛三道:“让阿黄走快些,务必在午时前赶到全椒。”   若是四驾马车,想必一个时辰之内便能到达邻县。只是县衙被抄后如今穷得很,伊崔唯一能带出来的只有这头叫阿黄的老牛,如此拮据又穷困的造反分子,说出来都会被其他造反的贼人笑话吧。   日上中竿,阿黄终于慢悠悠走到全椒县城。明明是白天,一路上却连个农夫也见不到,城门前持刀站立的扎着红头巾的士兵,服饰并不规整,赫然是南谯的熟面孔。   “是伊公子!快告诉燕爷,伊公子来了!”士兵兴奋地朝后头吼道。待老牛驶得近了,伊崔才发觉,带头叫喊的士兵一只袖管空荡荡的,还裹着带血的布条,显然是在攻占全椒时失去了一条胳膊。   “阿崔!你小子来得太慢!”   不远处,豪爽的大嗓门熟悉地开始嚷嚷:“伸长脖子等你半天了!”   一袭暗红的旧披风,还有从南谯府军校尉身上扒来的二手盔甲和二手剑,都不能掩盖正在向伊崔大步走来的青年身上,那蓬勃的朝气和给人无限信心的希望。纵然全椒县城一派空荡荡的死寂,然而燕昭一露面,便令人觉得压抑苍凉的气氛全散,他就如这正午的阳光一般,驱散浓雾,给人热烈而旺盛的希望。   看见燕昭,伊崔始终紧抿的唇角方才向上勾了勾,露出一点笑容:“属下在此给燕爷赔不是。”说着他便抓住牛车的边杆,吃力地起身,欲要下车。   燕昭见状,立即加快脚步:“乱动什么,我来扶你,莫要摔了!”说话间,伊崔的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因为下半/身只有一侧能使上劲而摇摇欲晃。他本就瘦弱,这样一来更显得立马要摔下来一般。燕昭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扶他下车,呵责:“你小子得了!盛三,把你们公子的轮椅搬来!”   驾车的盛三傻眼:“燕爷,小的没、没带啊!”   “那东西笨重又巨大,牛车挤不下,阿黄也拉不动,”刚才的动作让伊崔感觉吃力,他喘了口气,然后从坐处下方从容摸出两根长长的手杖来,对燕昭道,“我是残了,又不是废了。烦你多扶我片刻,容我拄着这东西走过去罢。”   他高而瘦,不同于燕昭豪壮疏阔的浓眉大眼,伊崔的眉目精致清雅,鼻梁高挺,长眉入鬓,是最好看的那种世家公子模样。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袍,他瘦得好像不堪清风吹拂,马上就要飘飘然飞走一样。   这个人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副极为赏心悦目的画卷,然而他一走起路来,便完全破坏了这种美感。左右不协调的一颠一跛,右侧长裤仿佛空荡荡一样没有腿,更不能灵活弯曲膝盖,只能借助两根手杖支撑住腋下,双臂和左腿用力,拖着那条裹着鞋袜的残缺右腿缓慢向前挪动。   燕昭扶着他往前,并不因为全椒百姓从窗子里探出的怪异目光而难堪,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深藏的刺痛。他没有告诉过伊崔,自己不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因为每一次见到,就像在提醒他自己的无能,如果不是他找不到能解那种毒的大夫,伊崔的腿也不会因为那支恶毒的箭矢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但他想伊崔洞悉了他的心思,因为走路的时候,伊崔一边在观察着全椒县城的情况,一边同他温言建议:“阿昭,你瞧见了,我的情况不足以支撑着随你东征西战,你必须要一个能替你在前方把握局势的谋士,我听闻薛大先生此时正在来安,你可有派人去请他?”   “我亲自去了两次,皆吃了闭门羹,说是卧病在床,不见客。”燕昭颇为无奈地回答。又见挚友已经气喘吁吁,脸色却几乎不见红润,知道他体力向来不济,半日的奔波已经很让他劳神,一到全椒又立即费心费力为自己谋划来日,他心中难受,冲口而出:“阿崔,来日站稳脚跟,我要把能召来的神医全给你招来,非把你的身子调养好不可!”最好把那早已不抱希望的右腿彻底治好!   伊崔笑笑,难得调侃一句:“待燕爷将来名头打响,前来归顺效力者趋之若鹜,指不定有大夫哭着喊着,上门求着要给我看诊呢。”   “求人看病?”燕昭撇嘴:“若真有这种大夫,八成是谄媚之徒,并无本事!”   “不见得,”伊崔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南谯城门那一幕,唇角含笑,道,“今天早上就瞧见一个这样古怪的大夫,还是个姑娘,那模样倒让我想起六年前住乱葬岗的小女孩。”   “想起那个姓顾的小丫头?她不是被狼叼走了么?”燕昭惊奇:“莫非竟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某顾姓女主:大家好,我是第二章只露了一个背影还被诅咒让狼叼走的女主角╭(╯^╰)╮ 感谢花花童鞋的地雷,本文的处,女,雷2333 ☆、第 3 章   为何伊崔总是想不起那个小姑娘的长相,因为在那荒山野岭的乱葬岗,因逃亡和饥饿而力竭的他,承受不住小姑娘颇为野蛮的放血驱毒,失血昏迷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木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伊崔心中不安,欲要强撑出门寻找的时候,燕昭垂头丧气独自归来,说小姑娘因为夜间出门为伊崔寻找疗毒的药草,不慎被狼叼走。   燕昭如此说,乃是因为他发现疑似狼的脚印和毛发,还有小姑娘扔下的油灯,他在林中漫无目的寻了许久也未找到,自然以为她被叼走。因为伊崔的伤毒,二人不得不早早启程去寻真正的大夫,他们逃亡出来身无分文,对着小姑娘的银筷垂涎半天,终究没能违心拿走它,不抱希望地留下告辞的字条一张,然后一路往南逃亡。寻医吃饭都要花钱,伊崔忍痛当掉了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玉佩,燕昭去给地主家做短工苦力,两个少年餐风露宿,颠沛流离,最终到了滁州东南的南谯,安顿下来。   “那些庸医,连你是中了箭毒都看不出来,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如果她果真活着,指不定能治你的腿。”燕昭感叹。   伊崔却道:“如果她活着,好不容易寻药回来却发现我们不告而别,一定很生气,首先要指责我们忘恩负义才对。”   燕昭一怔,挠了挠头:“那是情势所迫,小姑娘又乖巧又良善,哪会如此。”   伊崔笑了笑。跑偏的话题到此为止,前方的县衙有繁重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他今夜未能回南谯,需要在全椒待上多日筹措粮草,紧接着又赶往邻县的来安,那里有隐居老家闭门不出的薛大先生需要他去请。   “薛大先生中进士时,我祖父乃是当时主考,虽然伊氏已不复存在,但若我以伊氏后人的身份求请,他应当还是会给我些面子。”车驾到了来安城外的来安村,农田阡陌纵横,土路窄小崎岖,马车无法前行,伊崔只得下车借助手杖,吃力地随燕昭往薛家走去。   “我燕氏虽散,当年名气也不比你伊氏差,”燕昭哼唧两声,表示不服气,“前两次你为何嘱咐我来的时候不可自报家门?”   “薛大先生在靖为官可谓三进三出,郁郁不得志多年,反倒是才名广播天下。今年算来他贵庚该有四十五,心绪沉郁,绝非轻易出山之辈。你若第一次来便大喇喇自报吾乃燕氏后人,估计他非但不会接见你,反而会觉得你举止轻佻浮躁,就算身份是真的,也是辱没燕氏将门名声的败家子。”   燕昭张大嘴巴看了伊崔半天:“文人的弯弯绕可真多,我不懂这些门道,反正知晓听你的不会错便是。”   两人说话间,已看到薛家屋后那郁郁葱葱的大片竹林,白墙青瓦的两进院落在多是黄土茅屋的来安村既鹤立鸡群,又以雅致幽静的布置彰显出主人的品位。   然而,这次伊崔料错了,即便他亲自出马也并没有什么大用。   “不见,我家先生谁都不见!”开门的童子一脸烦躁,不怕来人带着兵器和随从,挥手赶人。   燕昭瞥一眼伊崔,眼里嘲笑的意思很明显。伊崔来不及尴尬,只想着眼前这童子的反应太过剧烈,反常即妖。他思虑稍许,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薛吉好大的面子,想来是看燕爷与我皆是满门无人,为朝廷所忌,故而避之不及,以求明哲保身吧!薛大先生的才名德行,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家先生才不是那样的人!”童子稚嫩,经不起伊崔一激,攥起拳头怒瞪他,可是瞪着瞪着,童子的眼圈竟然红了,低头抹泪哭起来:“我家先生是真的……呜呜……真的重病在身,无法起床见客。”   薛吉真的病了?燕昭与伊崔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意外之色,燕昭关切道:“可有请良医为薛先生诊治?”   “这是自然,十里八乡有名气的大夫都请过了,没人、没人敢治呜呜呜……”   这么严重?难道我竟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先生无缘?燕昭皱眉,终是不死心,指着旁边拄拐的伊崔道:“我这位好友因身体孱弱而自行研究医术,已是小有心得,不妨让他为薛先生诊治一番?”   童子擦了一把鼻涕眼泪,瞥一眼伊崔:“他连自己的腿都治不好,能行吗?”   呃。燕昭顿时无话可说。   这小子的嘴倒是很利,伊崔笑容不变:“让我试试又何妨,横竖我断断不会害薛先生。”   童子迟疑稍许,才缓缓点头,拱手道:“那请二位公子稍候片刻,容我去禀报一声。”   虽然总算能进这道门了,然而两人都不觉得可以松口气,还未走进薛吉的卧室,二人便闻到一股混杂着药味和腥臭味的奇怪味道,刺鼻难闻。待见到薛吉本人,无论是燕昭还是伊崔都大吃一惊,终于明白为何没有大夫敢下手治疗此病。   因为薛吉所得乃是“发背”,背上长了非常棘手的痈疽。二人进去时,薛吉俯卧在床上,上身赤果,见两位年轻人来也无力行礼。他的脊柱两侧所生疮头甚多,上有脓点,形如莲蓬,有一些已经溃烂流出脓腐,二人所闻到的腥臭味正是由这些流脓的疮头所发出。   伊崔虽然略通医术,但看见如此严重的发背,也是无计可施。   薛吉见两人惊讶而怜悯的神色,长叹一声,苦笑道:“二位若是来请薛某出山谋事,那大可不必费心了,以老夫此状,能否活过此月都堪忧。看来老夫毕生所学所得,注定要跟着我进坟墓咯!”言语之间已无多少求生意志,可见此病确实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伊崔和燕昭皆未想到此次见薛吉居然是这种结果。只能说老天造化弄人,薛吉才能卓著,却因为人刚正而始终不被朝廷容纳,不惑之年一无所成。骤然患此疾病,如祸从天降,未能施展平生抱负,只能抱憾等死,含恨而终。   二人告别后,燕昭将请大夫为薛吉诊病的事情放在心上,然而他也知道希望渺茫,故而注定伊崔要继续超负荷运转。燕昭的军队规整后准备往滁州进发,趁官府四处灭火疲于奔命,无暇对付他们这种小角色的时候发展壮大,伊崔则以南谯为中心连结已被攻下的地区,整顿农事,筹措军粮。   只是回去的路上,望着地平线发呆的伊崔会时常想起薛吉,想起他斑白的头发和不甘的眼神,下意识地摸摸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知觉的右腿,心里无端生出几分苍凉感。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燕昭所承诺的那一天。   “来一来,瞧一瞧看一看!各位父老乡亲,我左大什么为人,大家都清楚,不是神医妙手,我压根都不给大伙介绍!看,看,就是这位姑娘,给我用药七日后,我那叫一个神清气爽,白天守城不累,晚上精神抖擞!”   “累的是你家婆娘吧。”人群里有人不怀好意地插口,顿时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左大被那个姑娘治好了?不知是她主动上门求诊,还是左大事后偷偷跑去找她诊治的?   本来就不宽的街道被看热闹的人占了大半,阿黄过不去,于是伊崔吩咐:“盛三,我们也过去瞧瞧。”   左大继续吆喝:“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姑娘,哦不,女神医,心地仁善,医术高绝,她愿意免费为大家看诊,从头疼脑热到下不了床的大病,她通通能治!不收钱,免费看,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姑娘,就是什么来着?”   “帮我找个人。”左大的大嗓门之外,响起一个细声细气的姑娘家声音。   “对,请大伙帮女神医找个人,找……找谁来着?”   “一个姓郑的工匠,专做精细的金银物件的手艺人。”又是那个姑娘的声音,伊崔确定这声音不就是前不久城门前被左大赶走的女子。   走了不过几日,南谯倒来了个神医,新鲜。   “这世道还有没有男女大防,女的也敢挂招牌诊病了。”伊崔听见一声不满的嘀咕,他循声望去,便见对面济泽堂孙掌柜家的胖公子一脸的不高兴,吃力地翻过高高的药柜台,往人群里挤来挤去,最终挤到左大和那姑娘的面前。   “喂,女骗子,有本事给我瞧瞧,看我有什么病,小爷看你能编出些什么瞎话。”   “我不是骗子。您要看诊的话,烦您伸出手腕来。”回答依然是弱弱的,好像没什么底气。   突然,姑娘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啊……”   “怎、怎么了?”孙掌柜家的公子突然心里惴惴。   “你到底吃了多少食物,饭后断不可剧烈行事啊,”姑娘哭丧着脸,“肠子受损,恐怕活不过三个时辰,若是动刀,我也并无全然把握,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哗然。   胖公子暴跳如雷:“放你TM的屁!老子活蹦乱跳,康健得很!”说话间,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阵推搡,骚动的气氛蔓延开来。伊崔眉头微皱,吩咐道:“盛三,让那位姑娘过来。”   盛三跳下车喊道:“烦大伙给让条道,伊公子要见见这位神医姑娘,想打架的站住了,别当街破坏规矩!”   “伊公子?”   “伊公子回来了?”   人群自动自发分开一条道来,走在前面的是左大和胖公子,两个人的手臂缠在一块,不是关系好,而是正在角力较劲,连眼神都火花四溅。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看模样仿佛还是少女,没有当日那块灰扑扑的布巾裹头,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条油亮的大辫子,显得精神许多。只是前额依然被厚厚的“宝盖儿”覆盖,几乎遮住她半张脸。   她跟在后面仿佛很焦急的样子,不停地在胖公子的耳边念叨:“你不能和他打架,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啦,快找个地方卧下,我再仔细给你看诊,或许能救。”   她声音如蚊蝇,碎碎念个不停,令孙胖公子烦不胜烦,粗暴地回她两个字:“滚蛋!”   “可、可是……”她犹自不死心,仰起头来还想对胖公子说些什么,这一个仰脸的动作,让伊崔看清了她的长相。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尖翘的下巴,很清秀甚至能算得上美人的长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白皙的肌肤上生了不少褐斑。想起当日在城门前她孤身一人还惹恼了左大,伊崔不由奇怪,现在这个土匪横行的世道,这样一个看起来又好欺负又很笨的女人,是怎么一个人走到南谯的?就算官府收到南谯反叛的消息,也绝不会派这种货色来刺探。   “姑娘。”伊崔唤了她一声。可惜在她眼里,好像伊公子的魅力没有那位胖公子的大,她非但没有听见,还在喋喋不休着什么。   伊崔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又道:“这位大夫姑娘。”   “你不要再……诶,咦,呃?”这姑娘反应颇为迟钝,脑袋左摇右晃半天,这才盯准了伊崔,呆呆指了指自己:“你、你叫我么?”   看起来真的不太聪明。伊崔叹了口气,耐心询问:“伊某冒昧问一句,姑娘是否姓顾?” 作者有话要说:  某顾姓女主:有帅帅的公子向我搭讪问我名字,但愚蠢的我为什么只关注那个胖子,唉可能是遗传 2月居然只有29天已经过完了,作者表示不开心! ☆、第 4 章   “是,”姑娘愣愣地点了半天头才发觉不对,“公子怎么知道我姓顾?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六年前她是个小姑娘,伊崔亦只是个还没变声的少年,六年的样貌变化足够她认不出伊崔来。而伊崔也并不想和她在众人面前讨论那段逃亡的历史,故而只是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温和很好看,却没有意愿去解决她的任何疑惑。   反而是左大自作聪明地替他圆道:“我们南谯就没有伊公子不知道的事!”   “松开!”济泽堂家的胖公子狠狠甩了一下左大的胳膊,用鼻孔冲着顾小姑娘重重哼一声:“伊公子在这里正好做见证,我要是三个时辰后还活得好好的,这种坑蒙拐骗的女流氓,还请伊公子把她赶出南谯!”   伊崔明白,济泽堂的孙小胖是怕她果真医术好,又不收钱,会抢了他们家生意。而以他看了几本医术的半吊子水平,也的确看不出这面色红润的小胖,如何会在三个时辰后毙命。   不过想起自己遇见这姑娘时她古怪又邪门的表现,伊崔还是谨慎问了一句:“你确定身体无恙,不需看大夫?”   “当然不用!”胖公子果断道。话音刚落就觉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袖,回头,赫然是哭丧着脸的女骗子:“你、你相信我啊。”   “放开!”谁高兴身体好好的却让人动刀啊,这女的有病!他想也不想,把袖子一甩,朝伊崔行一个告辞的礼,大摇大摆走了。   留下不知所措的顾姑娘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追过去继续讨嫌的好,还是留在这里看诊的好。不过,经过此事,看热闹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没人愿意找她这个出口就断人生死的“骗子”看病。   见状,伊崔朝她笑了笑,抛出诱惑:“顾姑娘若无事,不妨随我回县衙等候三个时辰。要找人,翻阅县衙的户籍文书也更便捷。”   县衙?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公子是县官吗?   哦,差点忘了,这里也不归官府管啦。不过一路走来,就属南谯这片造反之后的秩序最好,不像石威的白枪军烧杀抢掠,就知道欺负老百姓。所以,想来这个公子不是坏人吧。   “可是刚刚那人……”她还惦记着胖公子。   “他想通了自会来县衙找你。”伊崔不负责任地诓她。   “让他一定要来找我啊。”顾姑娘被伊崔温和无害的样子完全迷惑,知道自己目前确实无能为力,于是特别顺从地点了点头,提起地上放着的竹箱笼,告别左大,乖乖随着伊崔的牛车往县衙的方向走去。左大本来还想叫住她,问她还找不找那个巧匠郑了,不过见她亦步亦趋紧跟牛车的样子,一敲脑门,心道人被伊公子带走了,自己还操什么心?于是嘿嘿一笑,转身也走了。   这一边,伊崔正在低头询问她:“在下伊崔,冒昧问一句姑娘姓顾名甚?为何独自一人来到南谯?”大靖对女子的管束宽松,若是太平世,她的举止虽然少见却也不奇怪,然而现在不是什么太平世道。   “我姓顾,名朝歌,是个铃医,”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黄铜的旧铃铛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如实道,“听说南谯一带有一个善做精细物件的巧匠郑,我想请他为我打一套银针。”   “铃医?”伊崔感到更加奇怪:“你做铃医几年,家里莫非无人了么,竟让一个女孩子做铃医。”手摇串铃,穿街过巷,为普通百姓诊治,风里来雨里去,既辛苦又寒酸,是大夫里人数最多却地位最低的。   “算来已有五年,”顾朝歌很认真地扳指头数了一下,“我师父死后我便独自生活,铃医能挣口饭吃,还能救人,有何不好?”   全然不觉得孤身一人何等危险。   伊崔望着她笑了笑:“姑娘的福气一定很大。”   顾朝歌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是显然这句话让她很高兴:“我师父说过,做大夫的只要一心行善,运气绝不会太差。”说话间,天空中飞过一群鸟,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精准地投落下来,伊崔洗得发白的袍子上顿时多了一坨黑白混杂的鸟粪。   顾朝歌的表情顿时空白,她讷讷道:“不过好像公子的运气不是很好……”   伊崔笑笑,并不答话,从容不迫地以帕拂拭掉。这种事情的几率小,但并非没有,偶尔一次被他遇上,也不奇怪。   就在这时,驾车的盛三道:“公子,到县衙了。”他跳下马车,替伊崔拿了手杖递过去,阿黄通人性地哞哞叫两声,伏下身去,牛车向前缓缓倾倒,好让盛三能扶着伊崔下车。   看着拄拐的伊崔颇为吃力地下车、转身,缓步朝自己走来,顾朝歌瞪大了眼睛,方才意识到这位长得很好看的公子身有残疾。   难怪他脸色苍白,说话中气不足。腿脚不便,肯定疏于运动,想来身体一定不好。   她犹豫了一下,忐忑询问:“伊公子,我给您号号脉可好?”   伊崔将因为活动而不慎翻起的袖口理了理,抬头朝她礼貌地笑了一下:“不必,伊某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要是她号完脉后,开口便是“你恐怕活不过三个月”,让燕昭得知,他非翻了天不可。   “哦。”   不看就不堪吧。顾朝歌飞快地又瞥了他一眼,观他面色,琢磨着此人的生气还较旺,不给她看,一时间大概也没有问题……的吧。   唉,要是师父在就好了。她懊丧地想。自己总是如此软趴趴的,总是听病人的,病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若非到了人命关天的地步,以她的胆子,根本不敢如刚才那样缠着胖公子不放,虽然最后人家还是没有听她的。   县城里的人主意都好大,脾气也不小,她果然还是喜欢缺医少药的穷乡僻壤,那里的乡民很听话。   唉,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没用。   伊崔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见她低着脑袋,沉默不语,还以为她不高兴了。心道果然是年轻的女孩子,学了几本医书便以为能妙手回春,天下无敌,任谁都要听她的么?   即便到了县衙,他也暂时无意和她聊六年前的事情。因为腿的缘故,那段经历是他最不愿提起的,而且顾朝歌行为古怪,来历不明,伊崔看人总带着十二分的戒心,认为待观察她几日,确定她的身份后,再谈叙旧不迟。伊崔目前所看重的,是她是否真的有高人一等的医术,故而入了县衙后,他请小吏带她去翻看户籍,自己去处理这几天积攒下来的事务,等着她那“三个时辰”的断言应验或者失灵。   他心里是抱着七分的怀疑在等着看好戏的。日落西山的时候,新入县衙的两个律吏气喘吁吁跑进来:“伊公子,济泽堂家的大公子,真的、真的断气了!济泽堂的孙掌柜,抬了儿子尸体正往县衙来,说要击鼓鸣冤,告那女子用药害死了他儿子!”   真的死了?   伊崔停笔,望了一下外头的天色,脸上渐渐浮现出几分兴味来。至于悲伤,那是没有的,说他心硬心冷都无所谓,是孙小胖自己选择的死亡,没有人逼他。   “让孙掌柜到后厅来,不必击什么鼓了,没有县官在,不需要这些花架子,”他推着椅子两边的木轮缓缓绕到桌前,“通知那位顾姑娘一并过去。”   律吏喘口气道:“不必通知,顾姑娘不知道何时跑到济泽堂的门口探头探脑,被孙掌柜抓个正着,一同来县衙了!”   伊崔微微一愣,猜她是挂记小胖的事情才偷跑出去,不过看来孙家人非但不信任她,反而倒打一耙要陷害她。   事情和伊崔猜测的差不多,孙掌柜自负医术在身,看见儿子倒下,自然要亲自为儿子诊治,甚至让家仆用棍子把门外的顾朝歌赶得越远越好。然而他医术着实有限,来不及用药,小胖就两眼一翻一命呜呼。也许孙掌柜心里清楚儿子是怎么死的,不反思自己,反而责怪顾朝歌见死不救,于是说顾朝歌在诊脉的时候下毒谋害他儿子,要让她惹得一身麻烦才算解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找麻烦”正合伊崔的心意。他认为这位姑娘本事大,想做好事却惹来一身骚,一定气愤不已,肯定会好好当堂与孙掌柜辩论一番,如此一来他也可以通过辩论瞧瞧她的医药根基是否深厚,能不能把孙小胖的死因说个清清楚楚。   谁知道顾朝歌的反应出人意料。   她被孙掌柜像小鸡一样抓进后厅,律吏上前让孙掌柜的伙计放开她。她低头见厅中央就是盖着白布的尸体,孙掌柜不甘心,连同四五个伙计一起气势汹汹瞪她,她小脸刷白,嗖地一下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死活不肯出来。   她好像被这个阵仗吓坏了,一边抹眼泪一边翻来覆去地念叨:“我想救他,真的没有下毒害他。”   “你不下毒,我那健健康康的儿子怎会毙命,还是在你预言的时间之内,阎王索命也断没有如此精准!”   孙掌柜步步紧逼,顾朝歌无力支撑,全线溃败,场上局势完全一边倒向孙掌柜。最后,连站在一旁的律吏都看不下去孙掌柜欺负小姑娘了,开口劝她:“顾姑娘,你要为自己辩解清白,伊公子才好判断是非啊。”   “辩解?”顾朝歌抹了一把眼泪,吸吸鼻涕,抬头怯怯望了一眼坐在上座的伊崔。   看我有何用,我又不能帮你辩白。这回他看人是不是看走眼了?   伊崔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只想扶额叹气,暗道一声当世女阿斗。   不过叹归叹,他还是要帮她,便抬手示意孙掌柜噤声,朝她温言道:“顾姑娘,你若坚持自己没有下毒,那便告诉孙掌柜他儿子如何会猝死。”其实他还想说,不然你就得下大狱,不过看着这姑娘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眶,这么违心的威胁的话,伊崔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这次顾朝歌思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她擦了一把眼泪,转身从竹箱笼里摸出了什么东西。这时候她的神色已经镇定许多,她站起身来,犹疑一下,离开那根躲藏的柱子,走到堂前。   伊崔以为她会开口和孙掌柜辩论。   可是她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她蹲在孙掌柜抬来的小胖尸体前,揭开白布,将尸体的衣袍除下。   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于是俱都愣在那里。   只见她除了外袍,又脱去里衣,在小胖的肚子上按来按去。孙掌柜慑于伊崔在场,起先不敢阻拦,可是让他看一个姑娘家在自己儿子的尸体上摸来摸去,怎么都觉得诡异,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喝止:“你想做什么,别碰我儿子!”他想上去推开她,却感到眼前突然寒光一闪,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自己的儿子肚子上开了个大口子,血腥味和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   伊崔目瞪口呆,他眼睁睁看着顾朝歌手起刀落,将死去的小胖开膛剖肚,不顾腥臭扑鼻,竟还敢伸手从里面掏出一截肠子来!   一时间,在伊崔脑子里,顾朝歌的形象和六年前在乱葬岗的那个小女孩完全重合,那段以为见鬼的记忆浮上心头,他蓦地觉得背脊一凉,寒毛直竖。   他再也不敢认为这姑娘独自远行凭的仅仅是福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盛三:终于知道公子为啥做噩梦了,我决定今晚不睡觉→→ PS:这个诊死活人的故事来自李时珍的民间传说。像现在很多重症病人选择不治,医生也没法子 我也不知道本文女主应该归于傻白甜还是凶残萝莉,努力想写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女主,她有弱点,也有强大的一面,并且会慢慢成长 ☆、第 5 章   “尸体根本没有中毒症状,这是很明显的,我没有经验,我真的以为不需要说明,直接让孙掌柜看死因就好了。谁知道会……呜呜……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这不是乱葬岗无主的尸体……呜呜呜……”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暖风吹拂,迎春花开,本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然而身后跟着一个一路辩解一路抽泣的姑娘,伊崔的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如此能说,当日怎么不在孙掌柜面前辩个清楚?   现在整个南谯都知道孙掌柜诬陷人家姑娘不成,反被这姑娘把自己儿子开膛破肚,谁死后都忌讳没全尸的事,正经的仵作一般都不敢如此干。   自这件事传出去之后,顾朝歌上街都会被人施以异样目光,避之不及。甚至有说书者将此事添油加醋编成鬼故事,不仅很多人爱听,听了之后还回家拿来吓唬爱哭的小孩子。   搞得顾朝歌很沮丧。   伊崔对此表示爱莫能助,谁能料到这娇娇弱弱的姑娘还和六年前一样吓人?那天的情况伊崔真不想回忆,那具肥壮的尸体被剖开后实在太恶心,而且若不是他反应快,及时让吓傻的律吏拦住孙掌柜,恐怕当场就要引起骚乱,顾朝歌不被打就奇怪了。   自己召来的人,怎么都得把她保住,伊崔最后选择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孙掌柜诬陷他人有错,顾朝歌擅自破坏死者尸体则为不敬,罚其将尸体缝合完整并赔偿孙掌柜一百纹银。   他料想顾朝歌掏不出一百纹银,便从自己的私库里代她垫上,并且提出条件,让她随自己来全椒为薛吉诊治。   后来他发现,其实根本不需要提条件,知道自己闯祸的顾朝歌特别听话,晓得是伊崔帮了自己一把,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同意。   别说是去不远的来安,就算是千里迢迢赶到帝都,估计她也会毫不犹豫同意。   唉,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因为出城的时候被孙掌柜逮着,狠狠啐了她一口,顾朝歌一路上都情绪低落,自我唾弃。伊崔不喜欢看到有人死气沉沉的样子,尤其是她这个惹祸的,于是忍不住说了她两句。   结果,她抽泣到现在。   “下次,我保证,伊公子,我保证下次肯定不会如此鲁莽,呜呜呜,我一时忘了这具尸体是有主的,不然绝不会如此轻率。呜呜,我知错了。”   还有下次?伊崔被她吵得头疼,再好的脾气也耐不住她百般磋磨,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呵斥了一声:“闭嘴!”   “不许哭!”   “汪!”不远处传来一声犬吠,一只土狗冲这边叫了一声,黑溜溜的眼睛瞪他们片刻,然后撒着欢跑远了。   顾朝歌的抽泣止住,她仰脸瞧着伊崔,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努力吸了吸鼻子。然后当着伊崔的面,突然打了一个嗝。   她顿时红了脸,低下头去讷讷道:“我保证不哭了,也不多嘴。”   伊崔又开始怀疑她是怎么一个人活到现在的了。   而且他忽然觉得,自己将这么一个不知事的小姑娘送到薛吉那儿,是不是在给薛吉下催命符,而不是救他?   然而已经到了来安村,再拐过这个弯便能看见薛家的白墙青瓦,如今只能赶鸭子上架,但愿她能争口气。   思及此,伊崔缓和了语气,对她耐心嘱咐道:“薛大先生的背痈很严重,十里八乡的大夫皆是束手无策,你若治不好,就别逞强,我亦不会怪你。可是,你若因为失误,最后治死了薛大先生……”说到此,他顿了顿,拄拐停了下来,回头深深看她一眼:“我也不会救你。”   顾朝歌懵懵懂懂地点头,认真承诺:“我知道,我会对薛先生负责的!”她一派天真,将薛吉看做和她寻常医治的乡民一样,作为大夫,她当然会对每一个病人的性命负责。   她绝对想不到,伊崔的意思,是治死了薛吉,她得抵命。   断不能让燕昭替她背这个锅。   但是,真的让这个小姑娘抵命的无耻事,他扪心自问,实在也做不出来。于是只得又苦口婆心地继续唠叨:“你若没有十成把握,断断不要下手,以免害人性命,知道吗?”   “知道!”顾朝歌响亮回答。   唉,不知道怎么的,感觉更操心了。   伊崔在心底再次叹气。   “前面就是薛先生的屋舍。”拐过弯,看见掩映在竹林中的白墙青瓦,还有站在篱笆前的一行人,伊崔喘了一口气,空出一只手来指了一下前方:“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主上,正带人在那里等着我们,薛先生诊病的过程他会在场。你称他燕爷,或者燕将军,都是可以的。”   “燕?不多见的姓呢。”顾朝歌见他的语气缓和,便觉得高兴起来,跟在后头的盛三一个字都不肯和她说,她就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同伊崔聊聊。然而脑子却一时间仿佛空白了,倒是眼睛瞥到前方路边有一条乡民挖的小水渠,通过的路又有些窄,便没话找话道:“伊公子小心,这里有水沟……”最后作为结尾的语气词“呢”还没说出来,就看着伊崔脚下一滑,身子一歪……   不会吧!   顾朝歌猛冲上去一把扶住他的腰:“小心!”   他、他、他怎么这么倒霉啊!   幸好她眼疾手快扶稳了他。只差一点点,伊崔就要跌入水沟,顾朝歌惊魂未定,伊崔同样被吓了一跳。紧接着他觉得很奇怪,这条路他随燕昭走了两次,根本没有在这里滑倒过,为何顾朝歌提醒他小心,他反而……   “你我大概八字不合,命里犯冲。”伊崔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地摇头笑道。   不明白他为何没头没脑说出这么一句,顾朝歌懵里懵懂地抬头,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着伊崔半转过身子,一手拄拐,一手拦住她的肩,低声道:“失礼了,烦顾姑娘借我支撑一下。”无力的右腿已经滑了一半下去,沾上泥土,为了避免真的掉进水渠,借助人力帮忙较为安全。   顾朝歌看着高高的他忽然环住自己,淡淡的纸墨香扑鼻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男子温热的气息,她一动也不敢动,脸蹭蹭地红了。   远远的,眼神良好的燕昭眯了眯眼,问身边的赵南起:“伊崔抱着的是个姑娘?”   赵南起纠正他:“不是抱,就是滑了一跤,人家姑娘好心扶一下,伊先生借姑娘的力站稳。”   “借口,借口,分明就是抱了!”燕昭啧啧摇头,怪道:“阿崔请大夫来给薛大先生瞧病,怎么还带个姑娘家家?”   他怎么也没想到,伊崔请来的大夫,就是这位姑娘。   当人到了眼前的时候,燕昭犹自不相信顾朝歌就是伊崔请来的大夫,他一向相信自己这位好友的眼光,然而这一次……   “阿崔,你没有开玩笑?”   “何妨让她一试,她说会对薛先生的性命负责,”伊崔微微笑了一下,补充道,“这位姑娘姓顾,名朝歌。”   燕昭一愕,反应过来:“她姓顾?她姓顾?”看着伊崔一脸古怪的笑容,赵南起等人不明所以,只有燕昭心知肚明。   “对啊,我姓顾,怎么了?”顾朝歌奇怪地看向燕昭:“这个姓,不少见吧,呃……嗯,您是……燕将军?”   燕将军?   莫非她就是那个小姑娘?   你没和她说我们是谁?   你小子打的什么主意?   燕昭以眼神向伊崔传递了非常复杂的讯息。   伊崔微笑不答,只是侧头对顾朝歌道:“快些进去吧,薛先生的病等不得。”   确实是等不得。   几日不见,薛吉背上的脓疮越发多了,他的妻子和儿子皆在他身边陪着,屋内气氛沉重,就算看见燕昭请来的大夫是一个年轻姑娘,他们也不对此质疑,只想着无论是谁,只要能救得了薛吉便好。   顾朝歌自打进了这间屋子,她整个人就变得不一样了。看见薛吉的背部情况时,没有如伊崔和燕昭第一次见的时候那般惊讶,甚至说得上是平静,让人心安的平静。   她放下竹箱笼,从容为薛吉号过脉,又让他伸出舌头来,仔细问过薛吉的诸项症状,还侧着耳朵听他说话的声音,俯下身去嗅他嘴里的气味。她看得很认真,只是认真中透着那么点古怪,她和别的大夫不一样,其他大夫号完脉均是摇头就走,唯独她的花样特别多。   “薛先生,你不能再这么躺着,站起来,坐到那个桌子边去。”顾朝歌在薛吉的床前敲了敲,对他如此道,然后开始在自己的竹箱笼里翻东西,一边翻一边道:“你们谁给我拿一根绳子和两个打火石和蜡烛来。”   居然还会指使人干事。伊崔见她镇定自若,和刚刚那个哭鼻子的小姑娘判若两人,不由得颇为惊奇。   这才像个大夫,他在心底道。   薛吉很听话地爬起来:“姑娘,你这是……准备给我治病?”他看她阵势不小,心里也燃起希望,同时又很忐忑不安:“老夫这病能治好?”   “能。”顾朝歌斩钉截铁,头也不抬。   在场者起了一阵骚动,他们互相对视,俱都又惊又喜。   “我父亲真的能治好?”薛吉的大儿子薛若英第一个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他正气尚存,脾气未散,当然能救,”顾朝歌奇怪地看他一眼,仿佛觉得他的话很多余,“一会我要替他治疗,屋内的闲杂人等一律出去。”   “等一下。”   “薛夫人,你家厨房可有蒜?”她问薛吉的夫人。   “有,有!”   “烦夫人替我将蒜切片,每片三钱厚度。”她指挥若定,竟然真的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薛夫人小心探问:“是为我夫君治病用么?”   顾朝歌颌首:“越多越好。”   “好,好的,我立刻去做!”薛夫人提着裙子匆匆出门,薛若英的妻子邵氏亦随着婆婆一道往厨房去了。其他人都是大老爷们,厨房的活帮不上忙,便都打算出去。   然而顾朝歌又道:“等一下。”   “你,还有你,留下来,去找一根竹竿回来,要特别结实的。”她指了指跟在燕昭身后,身体健壮的糙汉子赵南起和杨维。   赵南起和杨维面面相觑:“我们?找竹竿?有何用?” 作者有话要说:  薛吉:臭小子废话那么多,快去屋后拔一根,老夫养了多年的竹子总算派上用场了哈哈哈!话说,要竹竿到底有啥用?打我吗? 乱入的土狗:汪! 感谢miss.咻咻的地雷,么么哒! ☆、第 6 章   赵南起和杨维均是燕昭的副将,在南谯起义前便跟着燕昭,只听他的。故而虽然顾朝歌提出要求,两人却是一动不动,转头眼巴巴瞅着燕昭,等他发话。   顾朝歌愣了一愣。因为二人的不回应,她似乎在刹那间从某种空灵的状态中跳脱出来,脸上镇定从容的神情渐渐退去,又如以往一样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伊、伊公子……”她朝这屋里自己最熟悉的伊崔求助,一脸的可怜巴巴,“我就让他们二人帮一个小忙,很小很小的忙,求求你。”她声音清甜,求人的时候带一点鼻音,软软糯糯,听得赵南起和杨维两个糙汉子心里直发痒,偷偷拿眼去瞥伊崔,想看看伊先生的反应。   然而让他们失望了,伊崔好像对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完全免疫,他面色平静,并不回答她,只是看向燕昭,对他轻轻颌首。   燕昭正觉得这顾姑娘对伊崔说话的神态十分有趣,见伊崔对自己点头,他回了伊崔一个戏谑的眼神,伊崔一愣,随即冷了脸色。   燕昭哈哈一笑,转而对赵南起和杨维道:“这屋里头的事,你们都听她的,只要能治好薛大先生。”   他挥了挥手:“其余人等都出去。”   待大家陆续退出去后,顾朝歌好像松了口气,神态重新变得轻松自如起来。此时薛吉已经在桌边坐下,顾朝歌告诉他:“薛先生,用胳膊肘顶住桌子。”   薛吉很干脆地照做。   然后,他看着顾朝歌将薛家童子拿来的绳子展开,向他慢慢靠近、靠近……   并非要将他绑起来,而是以绳子作为测量工具,将薛吉从胳膊肘的横纹一直量到中指尖,然后以炭块在上面做了一个记号。   “薛先生,请您跨坐在竹竿上。”顾朝歌又道。   薛吉更加觉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乖乖照做,在一个小姑娘和两个小伙子面前坐在一根竹竿上,他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这时候顾朝歌说:“麻烦两位大哥,把这根竹竿抬起来。”   什、什么?   薛吉微微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身体一晃,整个人双脚离地,已经被高高抬了起来。   薛吉急忙扶住竹竿保持平衡:“顾姑娘这是要做啥?”   话音刚落,竹竿忽然颠了一下,杨维和赵南起嘿嘿地笑,搞得抬竹竿的肩膀直抖:“顾姑娘,这是要薛先生骑马玩儿吗?”   “别笑!别动!”顾朝歌皱着眉头,又拿着那根绳子过来。她站在椅子上,以薛吉尾骶骨与竹竿交界处为原点,按照刚刚做记号的长度往脊背上量,然后在脊背处做了个记号。   “把薛先生放下来。”她命令道。   薛吉觉得双脚触地好踏实。   “薛先生,把手给我。”她又量了一下薛吉中指的指节长,从脊背做记号处向左右两侧各拉出一截中指的长度,然后点了一下尽头的两点,笑了一下:“就是这里。”   薛吉简直不知道顾朝歌要干什么,他本来病了多日就很虚弱,坐在竹竿上被两个小子折腾得晕头转向,连平日刚直得有些暴躁的脾气也消失殆尽,虚弱地问:“顾姑娘,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此二处是心脉所过的穴位,我现在给您灸熏穴位。辛苦二位公子,可以去歇息了。”顾朝歌说着,便点燃了蜡烛,从箱笼里取出一根长长的艾草条,放在烛火上引燃。   “薛夫人,蒜片可有准备好?”她高声向外询问,薛夫人闻声而来,端了满满一大海碗的蒜片,热情地问:“顾姑娘,这些足够了吗?不够我再去切,只要姑娘能治好我家夫君。”   顾朝歌拿起一片瞧了瞧厚度,满意地笑道:“够了,请夫人也去歇息吧,治疗要费些时间,不可着急。”   她将蒜片挨个放在薛吉的后背多处疮痈上,然后开始用艾条反复灸熏这两处穴位和疮痈。   屋子里顿时充满艾草燃烧后淡淡的香气。   放下竹竿的赵南起和杨维走出门后,均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两个人挠挠后脑勺,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到了屋外,屋外围观众人的表情没有比他们好多少,包括他们崇敬的燕爷,也是一脸大写的问号。   因为伊崔是他们认识的学问最大的人,故而赵南起凑过去虚心求教:“伊先生,这位小姑娘到底在干什么,说是、说是找什么过心脉的穴位?”   伊崔也不知道,他从未见过此种奇怪方法能治发背。   所以他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不答。   伊先生不答,赵南起和杨维不觉得是伊先生不懂,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反思自己,然后认为伊崔的那一眼是在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自己回去想。   二人深感惭愧。   屋里,薛吉觉得背上热乎乎的很舒服,精神也好多了,这个手法古怪的小姑娘还不停地问他:“此处痛否?此处不痛否?”她告诉薛吉,不痛的地方要灸得痛了,痛的地方要灸得不痛了,气血才能畅行,让正气升腾,毒气散去。   因为薛吉病情严重,所以治疗的时间很长,顾朝歌替他熏了一柱又一柱,艾草烧成的灰烬已经积攒出一小碗来。薛吉觉得越熏越精神,心情渐渐愉快起来,开口和小姑娘聊起天来:“顾姑娘,你这治发背的手法,是和谁学的?”   “医籍里的记载。”顾朝歌专心致志治病,全神贯注盯着薛吉的疮痈,不是很想和他聊天。   薛吉不死心,笑眯眯地继续道:“自己读医书看的?没有师父教?”   “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书,他死了。”   薛吉一愕,随即安慰道:“能教出你这么一个出色的弟子,你师父九泉之下一定会十分欣慰。”   “嗯。”顾朝歌言简意赅,仔细瞧着疮痈的改变,并不嫌弃它腥臭难闻。   薛吉不死心地继续没话找话:“不知道尊师名讳是?薛某可识得?”   顾朝歌的动作微微一滞,然后果断道:“不告诉你。”   堂堂薛大先生,能言善辩,才高八斗,生生被这一句话给噎了回来,竟无言以对。他想,也不知道那个姓燕的小子是从哪里找来这个懂医的姑娘的,真不会聊天。 作者有话要说:  赵南起&杨维:从今天起不能正视竹竿,薛先生看起来辣么瘦,但是真的好重╭(╯^╰)╮ PS虽然很像在做几何题的画线,但是这真的是个正经医案,百度薛立斋可得 最后,感谢我的土豪榜上第一位宇宙无敌大土豪卿本佳人的手榴弹! ☆、第 7 章   治疗直到日落黄昏才结束。   薛吉高肿的背痈已然全数消下去,只是流脓处还需上药,不过薛吉已明显精神好转,也不再感觉到痛苦。顾朝歌又再次看了看他的舌头,把过脉,嘱咐薛夫人一些有关饮食起居的禁忌,并且为薛吉开了方子,让他喝七日药以恢复元气,调养身体。   薛吉看着她写方子,见她字迹清婉灵动,流畅瘦洁,捋须赞道:“顾姑娘的簪花小楷神形皆备,此药方也是一张好字帖啊!”   “嘘。”顾朝歌把食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低着头仔细检阅这张方子,斟酌每味药的分量是否还需加减,薛吉在旁边叽叽歪歪会打搅她的思路。   薛吉的书法和诗文被人称为“二绝”,偏偏顾朝歌非但不以他的称赞为荣,礼貌地谦虚两句,居然还嫌他话多很烦。   薛吉也不生气,顾朝歌的反应恰恰对了他的脾气,他笑眯眯地瞅着这小姑娘凝神细思的模样,觉得她医术好,医德亦好,是个难得的良医,也是个好孩子。他是越看越满意,只恨自己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不能把这小姑娘拐成自己家的。   顾朝歌不知道薛吉的心思,她斟酌好方子后,又提笔在新的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下日子和薛吉的大名,下面则是薛吉的身体状况,包括他的皮肤、声音、情绪等等,还有他的寒热、饮食以及如厕情况,然后是此次病症的发病时间和服用药物,以及医治方法,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张纸。   薛吉起先看着不说话,但是越看看得好奇,一时没忍住,又多嘴问道:“顾姑娘,你这是做啥?”   “也是给你的,”顾朝歌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递给薛吉,“好好保存,下次若还需要我看病,我要查验这个,请旁的大夫,也可给他做参考。”   薛吉没有对此提出异议,他接过这张写满了字的纸,而且是用双手接过,他仔细端详了里头的内容,然后缓缓道:“顾姑娘,这是……议病式?”   顾朝歌一愣。   她没想到薛吉竟然认识这个,很多病人拿着这张纸不以为然,经常有她刚出门就看见病人把它扔了的,不是她故意为难患者,而是若要确诊一项病症,的确应该考虑患者的全身状况和过往的生活习惯、用药病史,连得病时的季节、天气亦在考虑之中,因为环境对人体的影响是不能忽视的。   她师父生前反复告诉她,只要确诊症结在何处,接下来如何治疗并不是难事,良医和庸医的区别最大就是在诊断的水平高低上,议病式能更好地避免误诊,也为日后诊病的大夫提供参考。一张议病式写下来,对病人的状况顿时了如指掌,说句实话,顾朝歌连薛吉的背痈几天会完全消失,几天他能活蹦乱跳、无须服药都一清二楚。   可惜这么好的方法几乎没有人使用。   并不是所有大夫诊病都如此仔细周全。   然而第一次让她看病的薛吉却认识这种形式。   这只可能意味着……   “你是妙襄公的弟子?”   薛吉的眼睛微微睁大,身体不由自主前倾,神情颇为激动。   顾朝歌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地点了一下头,立即引来薛吉更大的反应。他双眼圆睁,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仿佛在做秘密接头:“你果真是妙襄公的弟子?他当年怎么会卷入宫闱之事,又怎么会……”   “嘘。”顾朝歌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苦着脸小声道:“薛先生,你不要问了,我不会说的,你也别告诉别人我师父的事。”   “好,好,我知道了,”薛吉见小姑娘为难不已,便也不再追问,只笑道:“当年妙襄公救我一命,今日他的弟子救我一命,巧合,还是天意?不管怎么说,顾小大夫与老夫也算有缘啊!”   他笑,顾朝歌只好干巴巴地陪着他笑,等候在外的燕昭听见里头的笑,忍不住开口问道:“顾姑娘,薛大先生的病如何了?”   燕昭一出声,顾朝歌才记起外面还有人在等着呢,这时候她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有意无意的轻咳。   那是伊崔的声音,顾朝歌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听出来的,她浑身一激灵,想起来之前伊崔告诉过她,薛吉是燕昭要请的人,望她务必能费心把薛吉的发背治好。   “我看完诊啦,”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呼啦啦开始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故意叹了口气,“若不是燕将军把我请来,薛先生恐怕是和我没缘分的。”她顿住,看了薛吉一眼:“燕将军对薛先生的病可惦记了,特别、特别、特别地挂心!”   她的声音微微扬高,好让外头的人能听见,意思是告诉伊崔,她有在薛吉面前替燕昭说好话,绝对称得上尽职尽责。   这生硬的表扬,拘谨的表情,演技实在不过关,薛吉被她给逗得直乐,心道这是个老实孩子。薛吉喜欢这个孩子的品性,再加上有妙襄公的情分,他当然不可能为难她,而且自称燕氏和伊氏后人的那两个青年他也的确是要见见的。   于是他爽快地一挥手:“顾小大夫,快去歇息吧,老夫让外面的二位久候多时,着实不该,现在,便请二位进来罢!”   顾朝歌抱着竹箱笼出去,迎头撞见推门而入的燕昭,和跟在他身后的伊崔。她好像还是和六年前一样,有点怕高大壮硕的燕昭,后退两步躲着他,没看到燕昭对她赞许的神色。伊崔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他只能不紧不慢,如果不想在薛大先生面前摔一跤,丢了伊氏的面子的话。   看见伊崔进来,顾朝歌立即抬起头,满脸期待地望着他,她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大概只是希望听他一句赞扬的话。   伊崔瞧见了,面对她热情得过分的目光,他着实愣了一下,居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更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所以他拿出百试不爽的招式,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顾朝歌心花怒放,认为这是伊崔在夸她任务完成得好,心满意足地抱着竹箱笼出去了。   薛吉眼神何等老练,坐在那里看了个清清楚楚,几乎要笑出声来,暗道这位顾小大夫八成不是燕昭请来的,而是被跟在燕昭后头那个姓伊的小子骗来的吧?   至于是怎么个“骗”法,男人都该心知肚明。   “两位请坐。”   薛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因为他的病才稍好,不便亲自为客人斟茶,便也不讲这些虚礼,单刀直入:“二位皆是名门后人,奈何做贼?”   燕昭和伊崔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凛,燕昭不忿地冷笑道:“如今这天下,谁是正统,谁是贼人?高坐明堂的就是正统,满门抄斩的就是贼人?”   这些话已属禁忌,薛吉却并不发怒,反倒正色打量了燕昭片刻,道:“此路荆棘遍布,更令人恶念丛生。”   “我知道,”燕昭坦然,“所以才来请先生。”   薛吉笑道:“薛某一个山野村夫,还拖着病体,如何能帮得燕将军?”一直沉默不语的伊崔抬起头来,他和燕昭对视一眼,这是一个信号,两人准备发动攻击的信号——他们将事先预备好的诸般攻势一一拿出来说服薛吉,不信请不动他。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两侧黑乎乎的,除了薛家还奢侈地亮着灯外,只有远远的几点亮星,其余的农家已然全黑。   今夜无月,星星异常璀璨,耳边是偶然响起的不知名昆虫叫声,顾朝歌坐在侧屋,时不时看看薛吉的那间屋子。赵南起和杨维带人守在屋外,想来里面的人所谈之事不可为外人说,须得谨慎才是。   她等了又等,薛夫人和大媳妇邵氏坐在灯下纳鞋底,看她支着脑袋困倦无比的样子,便好心催促她去客房歇息。顾朝歌却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半天才问:“他们……需要谈多久呀?”薛先生的病才好一些,经不起熬的。   薛夫人笑道:“男人的事,他们自己有主意,我们女人家管那么多做什么?”   “哦。”顾朝歌闷闷地应了一声。她胆怯的性子此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她想,既然薛夫人这么说,自己也不该再多嘴什么,只好在心里祈祷他们快点结束,薛吉早些歇息才好。   侧屋没有漏刻,顾朝歌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迷迷糊糊的,依稀感觉有光透进来。   “顾姑娘,顾姑娘你醒了么?”急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薛吉的大儿媳邵氏的声音,顾朝歌迷迷糊糊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薛家客房的床上,不知道睡了多久。   “有、有事吗?”她坐起来哑着嗓子应一声。   邵氏好像很着急,二话不说推开房门,进来拉她的手:“顾姑娘快去看看我家公公,他发热了!”   “什么?”顾朝歌的睡意全消,跳下床急匆匆穿衣服:“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会发热?还有什么别的症状?”   “我也不知道,公公和燕将军二人聊得兴尽,一直聊到天亮,一夜未睡,刚刚躺下去一会,我婆婆去看他,发现他面色潮红,身上烫得吓人!”   “一宿没睡?”顾朝歌系衣带的手顿了顿,脸顿时垮下去:“都怪我,我应该叮嘱一句薛先生要早些休息的。”她懊恼自己昨晚的一念之差,害得薛吉如今发烧,匆匆拿了箱子跟随邵氏出门。伊崔和燕昭正在外面等着,见她出来,燕昭急急拦住她问道:“不是已经好了么?怎么还会发热?”   他只是疑问,并非质问顾朝歌的医术,但是他生得高大,说话中气十足,再加上焦急,口气又要强硬三分。顾朝歌被他震住,生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心里更加觉得是自己的过错,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你别怪她,若不是……咳咳……若不是薛大先生和我们俩熬了一宿,何至于此,”是伊崔的声音,他好像不太舒服,坐在屋前的木墩上,轻轻咳了两声,“阿昭,快让人家大夫进去诊病。”   他不说这句话,燕昭也是要放行的,看着顾朝歌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燕昭吓了一跳,检讨自己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坏事,惹得这位顾大夫眼泪汪汪。一听伊崔说话,他忙不迭地放行,甚至恭敬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顾朝歌进了屋,看见病人才自在起来。薛吉的发热不严重,她临时开了方子,让薛家人抓了药煎好之后,薛吉只喝了一次,半个时辰之后就完全退热,见效不可谓不快。   燕昭和伊崔在外面等着,直到薛吉的发热退去,确定无碍方才告辞离开。顾朝歌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伊崔还在咳嗽,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去小声问他:“我帮你号号脉吧?”   燕昭赞同:“是啊阿崔,你今天早上一直咳。”   “不用,这点小病,我自己知道如何治,”伊崔轻描淡写地拒绝了顾朝歌的请求,“今日来安还有事,我们该走了。”   “哦,好的,”顾朝歌点点头,“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箱笼就……”   “你留下。”   呃?   顾朝歌抬头,惊愕地望着发话的伊崔,缓缓地指指自己:“你们走,我留在薛家?”   不知怎么的,她瞪大眼睛惊愕的样子,特别像被无情的主人抛弃的小动物。同意这个决定的燕昭默默转过头去,不忍心看。   伊崔叹了口气,扔开拐杖,摇晃两下,借着院中木墩的力量勉强站立,对着顾朝歌行了一个大礼:“劳烦顾姑娘照料好薛先生。半月后我们来接薛先生,这半月之内则有劳姑娘费心,勿要让薛先生的身体出岔子。”   “伊崔在此多谢顾姑娘援手之情,来日必报。” 作者有话要说:  顾朝歌:呜呜呜,他们把我一个人丢下,师父! 九泉之下的妙襄公(神志不清地在议病式上划叉叉):生死簿在此,这些人通通一波带走! PS喻嘉言应该算是我国中医病历记录的开创者 ☆、第 8 章   滁州自古有“金陵锁钥,江淮保障”之称,交通便利,战略位置颇为重要,它很荣幸地成为燕昭占据的第一个州,滁州城也成为燕昭目前拥有的最大城池。   攻下滁州后,燕昭所率领的红巾军这股始终默默无闻的反叛势力,将很快为官府和其他叛乱者所知,这通常意味着更大的恶意即将来临。   不过在恶意到来之前,燕昭还有时间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地来接答应出山的薛吉。   经过半月的调养恢复,薛吉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彻底复原,神采奕奕,看上去甚至比生病之前还要康健。   燕昭对此当然十分高兴,这意味着薛吉立即可以走马上任,解决他身边文士短缺的大问题。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左看右看,都没看见另一个人。   “薛先生,顾姑娘呢?”燕昭坐了半天,只看见薛夫人在收拾行李,就是没瞧见顾朝歌的人影。   这小丫头片子跑哪里去了?难道是生他和伊崔的气,怪他们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见人吗?   还有伊崔,也真够无情的,当初是他提议把顾朝歌留下,如今却不来接她。借口事务繁忙和腿脚不便,把接人的活扔给他一个人干。难道他就不忙吗?   “朝歌一早便被叫去邻村出诊了。”   薛夫人的回答出乎燕昭的意料之外。   “出诊?”   “是啊,除了来安村,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生病,都找她看呢,”薛夫人一边不放心地做着最后的行李检查,一边对这高高大大的青年笑道,“你以为她半个月只照顾我家老头子一人,那不是太浪费了么?”   薛夫人话音刚落,远远的,有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一下一下,如同回荡在来安村悠长清远的古歌。听见这熟悉的铃声,薛夫人和薛吉均笑了:“小丫头不经念叨,这便回来了。”   顾朝歌所穿还是半个月前那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她扎一条高高的马尾辫,上面别一朵小小的山茶花,看起来像一个又文静又能干的农家少女。   她进门见到燕昭,先是微微一愣,随后朝他身后看去,可惜那个想看见的人并不在那里。   “燕将军。”她细声细气地叫燕昭,还是有一点怕他。   燕昭看出来了,他还看出来她脚下换了一双草鞋,因为走的山路过多已经满是泥泞。背上那个大大的竹箱笼看起来很有分量,她一手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篓子,另一手则握着一根助她走山路的木制手杖,燕昭听见的铃声正是系在手杖上的铜铃所发出。   “顾大夫,我带人来接你们。”燕昭说着主动上前,没让下属动手,而是亲自伸手去帮她拿手上的东西,谁知道顾朝歌惊恐地后退两步,宝贝似的护住那个竹篓子:“你、你别过来!”   ……怎么和她解释自己并没有恶意,六年前六年后为什么他受到的待遇毫无改善?   燕昭颇感无奈,却在这时候听见那小小的竹篓子里传来“嘶嘶嘶”的细微声响,他一愕:“里面是条蛇?”   “金钱白花,”顾朝歌点了点头,讷讷道,“所以让你别过来嘛。”   还是条带剧毒的?燕昭愕然:“你一个小姑娘,带条毒蛇在身上也不怕危险?”伊崔同他说起南谯县衙发生的剖尸事件,他还不信顾朝歌能做得出来。   现在开始有点信了。   薛吉比较了解情况,笑眯眯道:“这是邻村的李老头捉给你的吧?他家孙子病了你去瞧,瞧好了没有诊金,他便费尽心思给你弄了一条金钱白花蛇来,是不是?”   顾朝歌点头,仿佛很高兴的样子,举起两根手指头晃:“是两条。”   燕昭茫然:“你要这蛇有何用?”   “它的毒液是很好的药,是有钱也买不着的宝贝,”顾朝歌难得对燕昭露出一个笑脸,“我收集完就放生的。”   收集?她要亲自动手?   燕昭有点好奇:“现在么?我可否旁观?”   “还要等等呢,我得准备一下才行。”   等等?可是……燕昭道:“可是薛先生的行李已经收拾好,我们准备启程,恐怕等不了。”   “那你们便启程好啦,”顾朝歌奇怪道,“莫非还要等我吗?”   当然要等你!燕昭本想这么说,可是话到嘴边,他忽然意识到顾朝歌和薛吉不一样,她不是他请来的人,对他既无义务也无要求,除了对伊崔所做的治好薛吉的承诺外,她根本是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   “你不随我们一块走?”燕昭又问了一次。   这次顾朝歌犹豫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李大爷家的孙子明天我还要去看看,刘婶婶和王叔的病,后天都要调一下方子,我不走。”谈起病人,她的态度自信很多,也坚决很多。   “哦,”明明是她自己决定留下,但是不知道为何,燕昭还是觉得对不起她,干巴巴应了一声,然后道,“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能帮一定会帮。”   “还有,这是、这是诊金。”燕昭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方盒子。   顾朝歌看都不看,背过手去不肯收:“薛先生已经给我过了,你的,我不要。”   燕昭对付小姑娘的经验少之又少,看她坚决无比的样子,也不知如何劝她才好,只能讷讷收回盒子,重复了一遍:“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帮忙,只要我能做到。”   顾朝歌莞尔一笑。看这个大个子很真诚的样子,顾朝歌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了,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越看越觉得他眼熟。   不过找他帮忙吗?恐怕是不会的了。她道:“我过些日子要去滁州城寻人,麻烦你告诉伊公子一声,我不回南谯啦。”   滁州城?   好巧。   燕昭笑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薛吉抢先开口:“朝歌,滁州现在是燕将军的,你来滁州,那是正好!”   “这样啊,”顾朝歌笑起来,叮嘱薛吉,“那时候我一定来看薛先生,跟在燕将军身边,你须得好好保养,不要再犯病啦。”短短半月的寄居,她已和薛家人迅速亲近起来,薛吉和薛夫人完全把她当做女儿一样疼爱。如今要和这个小姑娘告别,薛吉还真有些舍不得。不过再舍不得,他也要启程了。   一直送到村口的大路,燕昭上马,看见顾朝歌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她抬头飞快瞥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欲言又止。   燕昭觉得好笑:“顾姑娘,有事情?”   “没有,哦,有一件,”她手里攥着一个小瓶子,双手摩挲个不停,“伊先生的咳嗽好些了么?”   没想到伊崔无情,她倒还一直惦记着他,燕昭感到意外,如实回答:“没有,不过也没有加重,只是偶尔咳一下,似乎并不碍事。”   “这个,和温水吞服,一日三次,如果三日见效便一直服完,如果不见效就停止服用,”顾朝歌伸手把小瓶子给燕昭递过去,底气不足地补充,“他未让我诊脉,我也不知道这药对不对症,左右让他先试试,三日无效就千万不要再吃啦。”   “多谢顾姑娘,”燕昭把小瓶子仔细收起来,随口笑着说了一句,“伊崔这小子好福气。”   顾朝歌低着头什么也没答,耳朵尖尖微红,退到路边朝燕昭的队伍福一福身:“燕将军和薛先生一路顺风。”   燕昭等人启程时,伊崔正在滁州城宽敞明亮的州衙门处理事务,得用的一干文吏也随他一同来了滁州。比起南谯的方寸之地,滁州显然目前更加适合作为中心。   他不认为今日自己不随燕昭同去是错误的,礼贤下士的是燕昭而不是他,他的任务是为燕昭处理好占领城池的稳定工作,以及供应钱粮。   而且他的腿脚也并不合适出门。   伊崔无法理解燕昭早上出门的时候,对着自己那一脸怨念的表情,好像他不去是一件多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直到燕昭带着薛吉回到滁州城,和薛吉一同来州衙门看他的时候,他并没有从二人身后瞧见那个总是畏畏缩缩的小身影,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丝失落,和莫名的内疚。   好像自己确实应该去才对。   燕昭一直在等他问,等他问顾朝歌为何没有随他们一同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安顿好薛吉,重新开始处理手头繁杂的事务,吩咐上上下下的人干活,伊崔始终没有开口提过顾朝歌。   最后是燕昭自己忍不住了,他主动开口问:“之岚,你不好奇那个小姑娘去哪了?”   他唤的是伊崔的字,在公开的场合,即便旁边只有两三个文吏,以燕昭的身份也不该再亲密地喊下属的小名。   “小姑娘?你说顾朝,咳咳,顾朝歌?”伊崔轻咳两声,表情平静,头也不抬:“她是个铃医,既然不随你们回来,想来是在来安替人诊病吧。”   燕昭觉得很没意思:“你怎么全猜中了?”   伊崔道:“游方的铃医,本来就是行踪无常的人,她又不是你的御用大夫,还了我的人情之后,自然不必再听我们指挥,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燕昭试探着问:“你不觉得可惜?”六年前的事情还没和她说,也没来得及感谢她呢。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有什么需要感到可惜的?”伊崔平静地抬头看他一眼:“倒是你,燕将军,你如今很闲么?”   “什么互不相欠,明明是你欠人家的,”燕昭从袖中掏出那个小药瓶子,往伊崔的案桌上一扔,长身起立,一面往外走一面叹气,“她何必惦记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值得,真不值得。”   “等一下。”拿起桌上的小瓶子,伊崔皱眉:“这是何物?”   燕昭走到门边,站住了,回头对他道:“顾大夫给你的药,止咳。”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燕昭没说怎么吃,伊崔因服用方式不正确,卒,享年二十岁 喜大普奔 本书完 哈哈哈哈! ☆、第 9 章   对顾朝歌来说,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她在不断地行医中实践医书所讲的学问,完善师父留给她的札记。   然而这个世道确实乱得可怕,也许昨天费尽心思挽回一条命的病人,今天就会因为贼寇入侵村子而横尸毙命。   所以顾朝歌几乎从不返回她曾经去过的村庄。   从来安村出发后,她没有直奔滁州城,而是和以往的习惯一样,摇着铃医的小铜铃,慢悠悠地一边出诊一边往前走。很多人家付不起微薄的诊金,容她借宿一晚,提供一点吃食,或者送她一双草鞋,顾朝歌把这些都当做诊金。   在很小的时候,当她的师父妙襄公还未被先皇召入帝都为医的时候,师父一直带着她如此行事。   当她站在滁州高高的城墙前面,望着城门上大大的“滁州城”三个字时,她心里想的是燕昭治下的地盘,处处治安都很好呢。滁州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虽然不多,但是个个神情从容,没有惶恐,也没有担惊受怕。   顾朝歌想起自己要寻的那个巧匠郑,还有答应薛吉要去拜访的话,她调整了一下背上箱笼的位置,然后迈步朝滁州城内走去。   “那个谁,站住。”   城门前的进和出是两条约定俗成的道,顾朝歌跟在一个平板车的后头往里走,她的后面则是两个挑担的农夫。听见城门前站着的士兵喊了一声,她没回头,继续走,不认为是叫自己。   直到那士兵高着嗓门又喊一声:“那个背竹箱子的丫头,站住!”   顾朝歌微微茫然一下,迎面走来的出城的人都在瞧她,平板车的赶车人也回头看她,后面挑担子的农夫提醒:“闺女,军爷叫你呢。”   “我?我吗?”顾朝歌指指自己,她左顾右盼,发现城门口这一圈的队伍里,女的有三个,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还有牵着她的农妇,以及自己。   她们俩人也在看她。   因为这一圈里面,背竹箱子的,只有她。   城门口的时间好像忽然静止了一样,大家都在看她,每个人都在好奇为什么她会被守城的士兵喊住。四周悄然无声,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以及士兵的靴子踏在地上的响声。   执戟的士兵走了过来,他着软甲,是个很精神的年轻人,脖子上扎的红布巾则表明他不是官军。   他径直向顾朝歌走过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现在进出城都要盘查姓名吗?”顾朝歌顿时紧张起来,只要远远地看见士兵模样的人,她通常都躲着走,不让他们发现,这是当下老百姓生存的共通法则。   所以今日居然被士兵拦在城门口抓着盘问,顾朝歌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上头的命令,找人,”士兵简单解释,看大家都堵在门口不肯走,他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不是要抓你,报上姓名你就可以走人了。”   “哦?哦!”顾朝歌连连点头,急急忙忙表明自己是个良民:“我、我叫顾朝歌,是个游方的大夫!”   话音刚落,顾朝歌便看见面前的年轻士兵两只眼睛都亮了:“你姓顾,名朝歌,是铃医,从来安来?”   顾朝歌愣愣地点了一下头承认,年轻士兵立即挥了挥右手,又来了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夹在顾朝歌身旁两侧,似乎怕她跑了一样。年轻的士兵好像是他们的头头,他对顾朝歌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顾姑娘,你怎么才来?燕将军请你,烦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语罢也不等她同不同意,她身旁两侧的士兵同时低声说一句:“冒犯了。”然后便双双架起她,拖着她往城中的州太守府走去。   留下城门口一干看热闹的好奇百姓不明所以,胆大的嘀咕一句:“抓这姑娘是要干什么啊?”立即有士兵回头拿眼睛瞪他:“看什么看,赶紧走!”   此时此刻顾朝歌整个人都是晕头晕脑的,她想燕昭找她,肯定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如此紧急,难道是薛先生又病了?他派人去来安找她没有找见,于是只好下令让人在滁州城门口堵人?   “三位大哥,麻烦告诉我一声,燕将军找我何事?”她的竹箱笼被那个问话的年轻士兵拿着,另外二人架着她健步如飞,她的小短腿被迫迈得飞快。   这个奇怪的组合在滁州大街上引起万众瞩目。   架着她的两人不回答,领头的士兵也只是简单地说:“到了便知。”   顾朝歌不死心地继续探问:“是燕将军要见我,还是薛先生?”   “不知道。”领头的士兵不知道是嘴风紧,还是真的不知道。   顾朝歌又问:“薛先生的身体最近还好吗?”   “不知道。”   得到同样回答的顾朝歌感觉好郁闷。   “那你们、你们能不能慢点,我赶、赶不上!”她的脚力很不错,但是个子矮走不了士兵那么快啊!腿已经没有力气,现在全凭两个士兵拖着她走,真是很丢脸。   “很快就到了,姑娘辛苦一下。”领头的士兵无情地拒绝了她。   于是顾朝歌更郁闷。   滁州的太守府如今已经没有在里头供着一个太守了,它被分为两部分,一半是燕昭和手下文武官员的居所,一半则是处理公务和仪事的地方。   无须担心地方不够,滁州太守府几乎占了城里十五分之一的面积,大得很。   顾朝歌进去之后没有见到燕昭,也没有看见薛吉,府里来来往往的是她不认识的面孔,所以当她看见众多陌生人中唯一一个熟脸的时候,她觉得很有亲切感,因此表现得很兴奋:“盛大哥!”   被叫住的人是盛三。   他站在一处厢房的门廊外,看见顾朝歌,他表现得很淡定,对三个士兵拱了拱手:“有劳。”   “人带到了,接下来没我们什么事,告辞。”领头的士兵很客气地回了礼,放下顾朝歌的竹箱笼,带着人很快走了。顾朝歌总算能从高强度的运动中解放出来。她喘了口气,然后顺口问一句:“盛大哥,这么着急叫我来究竟有何事?”   “公子病了。”盛三面无表情地宣布原因。   “啊!你是说伊公子?”顾朝歌轻捶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子,她只顾着惦记薛吉,怎么忘了伊崔呢?   “上次的咳嗽难道还没好?而且还加重了吗?”从那日到现在,岂不是拖了很久?   盛三摇头:“姑娘的药起先有效,但是燕爷攻和州的时候,公子亲自押运粮草,路遇大雨,没有好透的咳疾加重,回来就倒下了。”   “请大夫了么?”顾朝歌二话不说背起她的宝贝箱子:“快带我去瞧瞧。”   “里头就是。公子咳得厉害,算来有八日了,”盛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紧接着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城里的大夫几乎都在里面。”   他话音刚落,门已经被顾朝歌“吱呀”一下推开。   一股混杂着药味的热气迎面扑来。   采光并不明亮的屋子里,三三两两站满了人,他们正在彼此争执,吵吵闹闹,谁也不服谁。   “是肺热,当然是肺热!”   “胡说,明显是肝燥啊!”   “我看像痰热郁肺。”   “嗯,我看也像,不过也有点像肺热。”   大夫们或抄着手,或缓缓捋须沉思,或不断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或滔滔不绝以说服身边同僚。顾朝歌从未见过七八个大夫汇聚一堂,齐齐诊病的盛况,她站在门槛前,惊呆了。   这群平均年纪在四十以上的老大夫们听见门响,回头看一个小姑娘背着大箱子,傻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由得皱了皱眉:“你是何人?不知道这是伊崔先生的居所吗?”   盛三一看顾朝歌的反应,就知道她被这阵仗吓坏了。他只有无奈地上前解释:“这位顾姑娘也是大夫,请来给公子瞧病的。”   此话一出,房间里顿时炸了锅,捋胡子的大夫开始吹胡子瞪眼:“怎么,一个小丫头也来出诊,这是瞧不起老夫吗?”   抄手的则把手往后一背,重重一哼:“黄毛丫头顶什么用,就按我的方子吃,没错!”   滔滔不绝说服人的停下来,也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按我的才对,你们的方子都不顶用,人家请个小丫头来,笑话我们呢!”   “诸位大夫不能安静些么?”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有气无力,说的话却很有效果,在场的郎中们全都闭了嘴。但是心中不甘,仍然不拿正眼去看顾朝歌。   “盛三,把她带进来。”   话音刚落马上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顾朝歌凝神听着咳嗽的声音,心里想的是,听声音他咳起来有些痰涎,而且说话的时候气不足,不知道有没有胸闷的症状?   未见其人,只闻齐声,便可以初步判别一些症状,她脑子里头正在琢磨这些,没有留心前面高高的门槛。于是她一脚没踩稳,被门开一绊,盛三看着她在前面歪歪扭扭,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听见重重的“扑通”一声,于是他眼前的顾姑娘不见了,往下一看,正倒在地上,脸朝下,成八爪形。   哄堂大笑。   顾朝歌在同行老头毫无风度的嘲笑下,尴尬万分地站起来,先前那个捋胡子的看不下去,好心上来拉了她一把,帮她把碍事的竹箱笼卸下来。   “小姑娘,大夫这行不是闹着玩的,没两把刷子别出来……”丢人现眼。胡子大夫本来想这么说,不过看小姑娘红着脸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样子,他就没忍心。   “谢谢先生。”顾朝歌细声细气地和他道谢,头快要埋进脖子里。   “顾大夫你小心些啊,摔着没有?”盛三无奈地叹口气,走到前面帮她拿东西和领路。   “还好,没事。”顾朝歌扑腾了一下身上的灰,擦了擦脸,脸颊微微有些疼,可能是不小心蹭到地上所致。她感觉应该只破了一点皮,回去清理一下便好。   她随盛三进了内室,绕过屏风,看见坐在窗前的伊崔。   他的前面是一张案几,案几上的青瓷瓶插着几支玉兰,但是满屋子的药味完全将玉兰的香气淹没。   案几上满是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书,伊崔提笔写一会就要咳几声,瘦弱的身躯包裹在宽大的衣袍里,好像随时会倒下一样。   “公子。”盛三开口,伊崔并没有马上回头,他继续写了两行,凝神细思片刻,然后盖了印——当然是他们自己刻的印。   然后方才回头,看向顾朝歌。   他的脸色比一个半月前顾朝歌见到的时候更糟糕。   面白如纸,,眼底泛青,毫无血色。   他又忍不住咳了两下,然后才抬头对她微微笑了一下:“来了?”   本来顾朝歌还有点计较他不和自己商量,就把她留在来安村,而且后来也不来接她的无情举动。不过看见他如此勉强的一笑,顾朝歌什么怨气都没有了。   “我、我现在就给你瞧瞧。”她慌慌张张搬了个墩子过去坐下,突然想起之前伊崔不让她号脉的事情,动作顿时僵住,迟疑地看向他:“这次可以给你号脉吧?”   伊崔觉得很好笑。   这么久不见,她怎么还是这么蠢?   燕昭在和州专门递了命令过来,让人在城门口逮她,不就是为了让她给他看病,难道他还能对燕昭的好意说不?   刚才门口的动静他听见了,只不过正忙着写有关农耕的事宜,没顾得上理她。   只不过进个门,她是怎么摔成这样的?伊崔见她身上还有些尘土,右脸颊靠近眼睛的地方也被擦破了皮,还沾着一点灰,大概顾朝歌闹笑话让他心情很好,他很放松随意地伸手过去,极轻柔地碰了一下她的伤口:“疼吗?” 作者有话要说:  伊崔大大已经get到勾搭wuli女主的秘诀,那就是——一直病歪歪的永远不要好23333 感谢卿本佳人和苹果妈妈的地雷,小天使们10号再见么么哒 ☆、第 10 章   顾朝歌愣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脸红,伊崔也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过于轻浮,只听见“砰”的一声——   案桌上插花的青瓷瓶,从瓶口到瓶底裂开一条口,“噼啪”,碎了。   幸好里面没有盛水。   顾朝歌盯着碎成渣渣的瓶子,缓缓转过头来看伊崔,表情呆滞。   伊崔意识到不妥,从容收回手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此时咳嗽突然又来了,他好一阵剧咳,咳得身子都弯下,喘气喘得厉害,却阻止顾朝歌为他拍背顺气,咳完后方才道:“盛三,收拾一下。”   “是。”盛三一边收拾,一边时不时抬头古怪地看两眼顾朝歌,虽然这瓶子的确有小豁口,可是断不至于碎得这么突然这么彻底。   邪门。   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公子一遇上这位顾小大夫,就倒霉。   顾朝歌不知道盛三的想法,她正急于用看诊来驱散刚刚那一刻的诡异气氛:“伊公子,你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瞧瞧。”她一面说着,一面以三指按住伊崔的腕脉,先轻,再略重,最后沉沉地按下去。   咳嗽,胸闷,气短,有涎,寒邪,肺虚。   这并不是什么难确诊的疾病,顾朝歌诊断完之后惊讶地看了伊崔一眼,伊崔不明白她的意思,问:“怎么,治不好?”   “不是……”顾朝歌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嗓音说:“你不是请了很多大夫吗,他们没给你开药,一个肺虚之症,怎会拖到现在还不好?”   肺虚?伊崔瞧了她一眼,平静道:“近日喝的药是刘大夫开的竹叶汤和牛黄膏。”   这都是凉药啊,寒邪入体,竟然还给他开凉药,难怪非但不好,还越发严重,咳嗽之余还带了喘。顾朝歌有些焦急,拿过伊崔案桌上的笔,急急道:“我给你开方子,按我的喝。”   “慢着。”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捏住她的笔杆。顾朝歌不解,抬头看去,伊崔那双内勾外翘、神光逼人的眸子里,涌动的是她看不懂的光芒。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别人的就是错的?”   伊崔一句话生生把顾朝歌噎住。   “我、我说的就是对的,”顾朝歌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辩解,急得又要哭了,“你相信我啊。”这情况竟然和当日南谯那个拒诊的小胖子颇为相似,顾朝歌想起那个胖子,不由得更急:“我治好了薛大先生,你还不相信我的医术吗?”   “治好了薛吉,并不代表你一定就能治好我,这是,咳咳,两回事。”伊崔压抑着咳嗽的感觉,慢条斯理地说完,然后又是好一阵剧咳气喘。   顾朝歌觉得这人今天好不讲道理!她气得要哭:“你不相信我,我以命相抵可成!若按照我的法子治不好你,我把命赔你!”   伊崔掩着嘴咳得肺都要出来,听她如此说,虽然正咳着,但嘴角却忍不住要向上弯,觉得她实在是太有意思。   “怎么回事?”屏风外有晃动的人影,因为刚刚那番小动静和顾朝歌的抵命的话,外室的七八个大夫相继过来想看看情况,但是不得伊崔允许,他们又不便步入内室,于是便在屏风外头站着,小声互相议论。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伊崔忍住又上来的肺喘,伸手往那屏风指了一下,“你要证明你,你是对的,就说服他们。”   顾朝歌微微一愣:“什么?”   “最后哪位大夫赢了,我就听哪位大夫的,”伊崔双手放在膝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带着一点逼迫的残忍,“证明给我看,或者离开。”   顾朝歌僵立当场,她隐隐感觉到伊崔是在逼她,可是为什么要逼她,她不明白,并且感到十分委屈。   她有点想哭,就像当时在南谯县衙的后厅的柱子后面那样呜咽抽泣,可是伊崔这一回没有理会她,也不会给她主持公道。他甚至已经转过身去,重新提笔在永远批不完的文书上快速书写着,一面写,一面不住地咳嗽,单薄瘦削的双肩因为咳嗽而颤抖,他想极力忍住,却忍不了。   “如果我不能说服他们,你就继续服用竹叶汤和牛黄膏,哪怕喝死了也不听我的?”她吸了吸鼻头,话语里隐约带着委屈的控诉。   “这两样无效,还有别的可以尝试,”伊崔微微侧过脸,轻描淡写,好像他说的试验品不是自己一样,“我觉得哪个大夫说的有道理,我就听谁的。”   这个人,这个人!   顾朝歌气冲冲地攥紧小拳头,霍地一下站起来:“好,我马上告诉你,我才是对的!”   她攥着拳头,抿紧嘴唇,双眼圆睁,气势汹汹冲到屏风外,喝了一声:“谁是刘大夫!”   伊崔转头瞧了一眼她杀气腾腾的背影,嘴角隐约牵出一丝笑意。   不过外头的老大夫们可不买账,懒洋洋地回答:“这里有三个姓刘的大夫,你找哪位?”   顾朝歌愣了一下,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她刚刚鼓起的勇气此刻已经放走了一半:“给伊公子开竹叶汤和牛黄膏的刘大夫,是哪位?”   “我,怎么了?”刚刚那个一直和同行们滔滔不绝的大夫站了出来,矮矮胖胖,一身精神的绣银长衫,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上下打量顾朝歌一番,慢悠悠道:“老夫的方子,在座诸位都是认可的,怎么,小姑娘有意见?”   “是,我、我有意见!”气势到此已竭,顾朝歌说话又恢复了平常胆怯时那种细声细气的劲儿,只是那攥紧的小拳头却始终没松开。从来没试过的辩论,从来没顶撞过的同行,虽然怯场得要死,也不得不咬着牙给自己打气,绝不能让伊崔瞧她的笑话。   她的话一出口,满场哄堂大笑,先前那个扶过顾朝歌的长胡子大夫好心提醒她:“小姑娘,治病救人不是儿戏,刘大夫三代行医,在我们滁州城的医术那是鼎鼎有名。”言下之意,你怎么敢不知天高地厚来拆他的台。   “可是,不对就是不对。”顾朝歌硬生生地回答。   她的骨子里有一股倔劲,不到非常时刻迸发不出来,今天伊崔把这股劲给激了出来。她抿着唇,扬起头,身后是屏风,退无可退,她就站在那儿,可怜巴巴地像面对一群必须打倒的大恶魔,孤立无援,还得咬着牙不许哭,虚张声势也要把那股弱弱的气势给撑住。   众人见状,都笑了,心道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长胡子的大夫瞧了那刘大夫一眼:“刘大夫,和她说说,别让人说我们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   刘大夫倨傲一笑,上前两步,从人群中站出来,对着顾朝歌拱手:“老夫刘福青,这位女大夫如何称呼?”   “顾朝歌。”   “顾小大夫,对老夫开的方子,你有何意见,尽管提出来,”刘福青瞥了一眼屏风之内,那位内室里一直没出声的公子,然后悠悠补充道,“也好让伊公子明白,老夫确实没诊错。”   这个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三副药灌下去不见好还带上了喘,谁都知道药不对该换方子了!   顾朝歌气得嘴唇直哆嗦:“那好,刘、刘大夫,我问你,你给伊公子开的是什么药?”   “竹叶汤,牛黄膏,”刘福青不疾不徐地回答,还假装好心地补充,“顾小大夫,你知道这两种药是什么组成,用来治什么的吗,要不要我给你解释一下?”   “好,那你说,用这两种药来治什么?”   刘福青微微一笑:“退热和退涎。这样解释是不是够清楚,需不需要进一步说明?”   “退热?”顾朝歌冷冷道:“敢问伊公子的病是何热所作?”   刘福青哈哈大笑,和周围的同行们互相望了几眼,然后方才道:“肺经热导致咳嗽,咳嗽久了因而生痰涎,小姑娘,你听得懂吗?”   “肺经热,生痰涎?”顾朝歌面无表情地望着得意洋洋的刘福青,像弓箭手面对靶子时的冷静,和即将射/出的会心一击。   她道:“再敢问刘大夫一句,竹叶汤和牛黄膏是入什么经的药?”   此话一出,刘福青的笑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嘎嘎两下戛然而止。他的面色剧变,双眼圆睁,显然意识到了自己所犯的巨大错误。然而其他的大夫却一无所觉,他们实在想不起来这两种药是入的什么经,于是皱着眉头,互相小声讨论起来。   “刘大夫,竹叶汤和牛黄膏是入什么经的药?”顾朝歌坚持,又问一遍。   刘福青忽然觉得这屋子很热,他的额头上淌下汗珠来,他抖抖索索地回答:“是、是入心经的药。”   “什么?”周围响起一片惊讶:“竹叶汤和牛黄膏是入心经的?”他们显然比刘福青还不如,先前让顾朝歌别不自量力的长胡子大夫犹犹豫豫道:“老夫想起来了,是、是入心经的。”   顾朝歌见七八个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老头子,个个都面色尴尬,不敢看她,刘福青更是面白如纸,一直盯着屏风后头擦汗,生怕伊崔大怒,让卫兵将自己带走治罪。   她一直攥着的拳头松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刘大夫,既然是肺热,你用入心经的药做什么呢?”   刘福青一脸尴尬之色,面露求饶,只求她不要再来一次会心一击。   顾朝歌也的确放过了他,她温和地解释道:“伊公子患的不是肺热而是肺虚,他在运粮遇雨的时候感受了寒邪,此时千万不可用凉药,治疗的思路应是补肺,同时散寒。”   “是、是这样啊,多谢顾大夫解惑。”刘福青拱了拱手,垂着脑袋道。   顾朝歌笑了一下:“烦请诸位大夫看我如何给伊公子治疗,以后遇到同种情况,便不会再搞错了。”   “你们都进来吧。”这时候一直在屏风那头看热闹的人,才悠悠发了一句话。   顾朝歌走头,其余大夫皆跟在她身后进去,她转过屏风向伊崔看过去的时候,脸上那胜利之后的得意不加掩饰,好像知道除了伊崔之外别人都看不见。   伊崔失笑。待她靠近细诊,拿他当现场医案教学的时候,他方得机会小声夸赞她一句:“做得不错。”   “哼!”顾朝歌不留情面地回了他一声重哼。 作者有话要说:  顾朝歌:姓伊的太坏了,他欺负人,我要求换、男、主! 伊崔:你能说服全部读者,我就考虑一下,嗯,当然不是换男主,是换作者(微笑脸) PS:作者虽然害怕依然要冒头打下PS:这个医案来自宋名医钱乙,此人特别爱搞现场考试,学渣都怕他→→ 今天双更,你们感谢我的编编吧 ☆、第 11 章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男主对女主一开始超级冷淡不上心是我有意设定,上来就一见钟情宠宠宠有什么意思,男主看出女主的弱点,他会用他的方式(比较冷酷)帮助女主成长。所以等他喜欢上女主后的掏心掏肺&遭报应,你们真的不想看么…… 明天早上八点再一更,我心里也苦,但是感谢持诡小天使的地雷拯救了我!   “左手伸出来。”   “换右手。”   “舌头伸出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   案桌右上角放着一个空空的药碗,对面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大夫,伊崔收回手去,理了理袖口,无奈一笑:“今日要换方子吗?已经一月有余,何时才能停药?”其实他还想问,何时才能不给他脸色看。   “嗯,调整一下剂量。”对面坐的少女继续面无表情,低头在议病式上补充了几笔,然后提笔在上一张药方上做了部分修改。   然后她拿着方子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伊崔:“咳嗽好了,但身体还早着呢。”说完便拿着方子转身出门找盛三。她那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一甩,在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站在一旁的宋无衣惊恐地后退一步,觉得被她的辫子打到一定很疼。   即便他退得及时,那一阵风在脸上扫过的感觉也并不是太好,他望着顾小大夫走得飞快的背影,只觉得她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气呼呼”。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去,把要送交给伊崔查阅的卷宗递给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伊先生,顾姑娘……对你还这样?”   宋无衣原本是滁州太守府内一名小小的文吏,没有功名在身。若不是伊崔接手滁州政务后发掘了他,他此刻估计已经和太守一起“殉国尽忠”,不可能再施展自己在处理政务上的出色才能。   今日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他将滁州城的水利修筑事宜禀报伊崔,并且对燕昭对和州等地的处理情况一同汇报。巧的是他来的时候正好碰上顾朝歌三日一次的例诊。   然后他便见识到了刚刚那一幕。   他之前也听手下干活的小吏闲聊过此事,说顾小大夫只要见着伊先生,一定是横眉冷对,半点好颜色都不给。他起先不信,因为前些日子他的老母亲感染风寒的事情,顾朝歌和他有过接触,明明是个又讲理又文静还有点害羞的小姑娘,哪里会敢和伊崔置气?   谁知,百闻不如一见。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望着宋无衣又是好奇又是惊讶的表情,伊崔并没有大发慈悲给他解释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说来话长。”   为了那□□她当场与刘福青辩论的事情,她一直生气到现在,而且开的药是越来越苦,半点甘草都不加,简直难以下咽。   看来哪日是该找她去谈谈,哪怕是为了这碗药。   伊崔摇头笑笑,顺口问了一句宋无衣:“顾姑娘近日都在周德的慈心堂帮诊?”他所说的周德便是当日扶起顾朝歌的长胡子老大夫,因为觉得顾朝歌医术出色,于是请她去自己的药堂出诊。因为她当众驳倒刘福青的事情传遍滁州,故而慈心堂最近生意红火,顾朝歌刚刚出门走得急,不只是因为要给伊崔脸色看,还是因为她急着去看诊。   宋无衣也知道这件事,不过他不清楚这事的起因在伊崔身上。听到伊崔问他顾朝歌的去向,他随口答了:“似乎日日如此,不过听内子说,近来慈心堂的药方,别的药铺不给抓药。”因为他母亲的风寒,宋无衣的妻子近来跑药铺比较勤快,这个反常现象他妻子也只是随口一说,他记在了心里。   “不给抓药?”伊崔皱眉。   “听说不止是不给抓药,凡是在慈心堂看过病的人,其他药堂一概不接诊。”   “拒诊?”伊崔皱了皱眉,可能因为早年求医不顺的关系,他对把病人拒之门外的事情极为反感。   宋无衣点点头:“不过现在因为慈心堂口碑好,许多病人还是愿意去那儿,但是若顾姑娘不在了,那恐怕慈心堂会……”   “联合抵制,”伊崔的食指敲了敲案几,若有所思:“谁是主使?”   宋无衣一愣:“要查吗?”查这件事倒不难,不过现在手头任务繁重,为这点小事耗费人力值得吗?要知道现在他们得用的人手有限,若不是因为将门燕氏的名头,他也不愿意背叛大靖呢。   伊崔垂眸思虑了片刻。   “查。”   “医药之事,关乎人命,他们敢如此肆意妄为,就是不把红巾军放在眼里,”伊崔摩挲着手中的狼毫笔,双眼微微眯起,“查清主使,下狱,封铺。”   宋无衣微微一愣:“如此严苛?”   “杀鸡儆猴,以及,”伊崔勾了一下唇角,笑容古怪,道,“劫富济贫。”燕昭那小子从和州一路打到集庆,伤兵人数嗖嗖嗖往上窜,外伤药物严重短缺。   真是想打瞌睡有人送枕头。   伊崔正如此想着,宋无衣在旁边冷不丁插了句:“等把这波抵制的事压下去,告诉顾大夫,她肯定不生你气,还得感谢你呢。”   伊崔微微一愣。   随即摇头笑道:“不必了,此事对她保密。”让她知道她估计又以为是自己的错,非再哭一场不可。   宋无衣不解,却也没有问太多,知道面前这位先生心思深不好猜,于是领命便下去了。不过虽说不好猜,他还是在心里忍不住猜想,难道伊先生喜欢顾姑娘对他甩脸子?   宋无衣办事雷厉风行,三日之后,滁州城内最大的刘氏医馆便被红巾军的士兵查封,馆主刘福青下狱,医馆财产以及所有库存药物全部充公。   这一天顾朝歌回来得特别早。   “宋大哥,宋大哥!”她追着宋无衣喊得那叫一切亲切:“刘大夫是怎么一回事?听说是他联合滁州所有药铺医馆抵制慈心堂?真的假的?他为何这么做?”   宋无衣刚刚从滁州城外的田里回来,满身的泥和汗。因为伊崔腿脚不便,这些事情都是他去跑。回来后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被顾朝歌给逮住。   “宋大哥喝水。”手边递过来一杯茶,还冒着热气,顾朝歌特别乖巧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这姑娘真是让人没法生气。宋无衣一边接过杯子灌了茶水下去,一边还没忘记伊崔的嘱咐。含糊其辞道:“这是伊先生的吩咐,想知道,问他去。”   闻言,顾朝歌的眉毛立即高高挑起来。那表情,好像是很不情愿,又好像是很不屑。不过她终究没对宋无衣死缠烂打,收了空空的茶杯,一转身,径直往伊崔处理事务的地方去了。   和以往一样,伊崔这时候正淹没在案头无数的卷宗文书里,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或是禀报事情,或是来领文书。顾朝歌站在一旁看着,忽然感觉伊崔真像一只瘸腿的蜘蛛,卷宗和文吏则是他织的网,他端坐网的正中心岿然不动,常常抖一抖大网上的无数丝线,收集信息,捕捉猎物。   可不就是一只可恶的蜘蛛嘛。   顾朝歌撇了撇嘴。   这时候伊崔发现了她。   “今日的例诊已经过了,”他从卷宗的瀚海中抬起头来,“找我何事?”   “刘氏医馆是怎么回事?”顾朝歌有些别扭地开口,很不想求他答疑解惑:“宋大哥让我问你。”   “宋无衣查出,刘福青曾经诊死过人,证据确凿。如今他又联合其余大夫将重病之人拒之门外,其心可诛,难道不该下狱封馆?”伊崔轻描淡写解释道。   他说的是事实,但是全然不提刘福青被抓的起因在于顾朝歌。刘福青是因为在辩论中被顾朝歌打败,感到颜面受挫,此事又传遍了滁州,他认为是顾朝歌有意为之,于是怀恨在心,故而才有联合抵制慈心堂一事。   伊崔似乎认为顾朝歌的脑子里不需要装这些晦暗的东西。   装了也是白装。   顾朝歌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对,她对伊崔的答案很满意。今日她早早回来,便是因为慈心堂没有什么病人,感觉自己身体还行,明天去看病也无所谓的人们均都选择了先看刘氏医馆的热闹。   看着矮矮胖胖的刘福青被红巾军的士兵抓进大牢,刘氏医馆被查抄,成箱成捆的药材被士兵搬出来,人们唏嘘不已。有人记恨刘福青不给自己看病,有人记恨吃他的药不见好,幸灾乐祸地诅咒他死在牢中,还有人遗憾士兵怎么不把刘家的家产全部抄没,拿来赈济穷人多好。   红巾军每入一城不扰民,只拿富户开刀的行为,似乎给这些人一种错觉,好像富人通通被抄没就天下太平了一样。   顾朝歌也去看了,但她只看了几眼,听到那些人恶毒的议论,她就再也看不下去。刘福青被逮捕时越过重重人群向她射来似乎是怨恨的目光,更是让她不安,所以她直接回来了。她来追问刘福青下狱的缘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罪有应得,而不是像大靖的官府那样,随意栽赃罪名。   “哦。”得到了答案的顾朝歌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伊崔却叫住了她:“站住。”   顾朝歌回头,表情臭臭的:“有事?”   伊崔放下那支笔杆磨得油亮的狼毫,双手置于椅子两侧,颇为吃力地推动木椅两边的轮子,慢慢从案桌后绕到前面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举动,他只是一直坐在案桌后面的话,很容易让所有人都忘记他是一个残废。   “陪我出去走走。”他淡淡道,同时指了指自己椅背后那两个方便握住的木把柄,示意她来推。   我才不要。   顾朝歌本来想这么说,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有拒绝伊崔的勇气,可是当她触及到伊崔那双虽然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睛时,她蓦地又露怯了。   毕竟,顾朝歌从来都不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这一个多月若不是伊崔有意容忍,以她的那点本事和胆色,哪里能一直给他脸色看。   意识到这一点的顾朝歌觉得很不甘心。   于是她指着一直放在屏风一侧的两支长长的木拐棍道:“出去走可以,但你得用它们,不许坐轮椅。” ☆、第 12 章   像伊崔这类人,在他们的心里“自己人”和“其他人”的界限分明如楚河汉界,二者待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既然他愿意暂时放下手中永远做不完的事,抽出一点时间和顾朝歌聊聊,那在他的心里,顾朝歌起码能算得上是“半个自己人”。   可惜顾朝歌似乎根本不领情。   然而伊崔也并不生气。   “好,”他欣然同意,“你在门外等我。”他不用顾朝歌帮他去拿两支拐棍,自行推着椅子的木轮,甚至将顾朝歌支使到门外,因为他知道自己用一只脚晃晃悠悠从椅子上站起的姿势极难看,试图撑住拐棍的过程亦十分笨拙。   这个转换工具的艰难过程,如果条件允许,伊崔通常希望自己一个人完成,不要有人帮忙或者围观。   顾朝歌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很乖地走到了门外,但是她在门外绝不只是干站着而已。   “你若每天这样坐着不活动,迟早另一条腿也会废掉的!”她在外面大声地对着空气说话,说给门里的伊崔听。有过来送文书的小吏恰好听见,立时愣在那儿不走,表情写满了不知所措。   顾朝歌余光瞥见小吏惊愕的神情,脸上微微一窘,转身装作要离开的样子,往院外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她以前几乎从来不那样大声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对伊崔有气的缘故,还是上次伊崔的逼迫激发了她的勇气,她竟然敢那样大声地警告伊崔,难怪对她有所耳闻的小吏们会面露惊讶之色。   顾朝歌走两步退一步,再走两步退三步,走了半天基本还是在原地打转。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两支木棍在地上交替敲击的“笃笃”声,她方才回过头来,瞪大眼睛,仿佛很凶的样子,威胁道:“我不开玩笑!”   奈何在伊崔面前她就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他连戳破她的力量都懒得费,满不在意地回她淡淡一笑:“走吧。”   *   滁州的前太守是个很会享受的家伙,他的太守府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是假山流水,花草藤木,水榭歌台,蜿蜒曲折,步步是景。   然而伊崔对这么好的景致没有半点欣赏的雅趣。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说服那群大夫吗?”他走在前面,速度并不快,双臂的交替和站立的单脚的配合颇为吃力。   顾朝歌在后面跟着,低头闷闷道:“知道。”   “是什么?”他回过头来:“说说。”   顾朝歌露出一个不情愿的表情,头因此埋得更低了:“因为我胆子小。”   还不笨嘛。   伊崔勾唇笑了笑:“那现在,你还怕他们吗?”   “怕,”顾朝歌老老实实地回答,顿了顿,然后又补充,“虽然怕,但我会说服他们。”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在一群同行面前步步紧逼、一针见血的时候,她为乡民看病,往往只有她一个大夫而已。当她进入大一些的县城,遇到同行诊病的时候,她有时会怯怯地提出意见,大多时候则是默默走开,因为在很多次的尝试之后,她明白许多大夫都十分固执己见,能听进他人意见的少之又少,而且还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她不再尝试,越不尝试,就越不敢。恶性循环之下,她就像一个一点点把自己塞进壳里的蜗牛,塞进去之后,便再也出不来。   师父在世的时候,曾经批评过她的这点缺陷。倒不是担心她这样成不了人人知晓的名医,纯粹只是忧虑她如此软弱可欺,会让某些庸医平白害人性命。   师父死后,再也没有人帮她改正这些毛病。   伊崔的确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适时地帮了她一把,让她踏出了第一步。   有了这第一步,才有之后她在滁州这样大的城市的医堂里出诊的幸运。   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医堂里等病人来看诊,不刮风不下雨,像做梦一样的幸运。   “你会说服他们?这只是其一,”伊崔实在是走得累了,他就势在路边一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上坐下,喘了口气,方才接着道,“如果说服不了呢?”   顾朝歌一愣。   说服不了?   “我、我……”她“我”了半天,冥思苦想也没想出解决之道,只能强词夺理道:“我肯定能说服他们的。”   “有些人不听你的话,明知道可能你是对的,却执意一意孤行呢?”伊崔仰着脸朝她微笑。他好像有意为难她,偏要造出一个棘手的情境让她处理。   “那、那我、我……”顾朝歌傻乎乎地被他绕了进去。她知道的确有这样的真实情况,然而她又没有那个力排众议、气压全场的魄力,遇到此种情况应该如何处理,她想破了头,最终想出来的也只是两个急红的眼眶。   伊崔笑了:“罢了,不急,慢慢来。”   他宽容了,顾朝歌却不放过他:“你、你……”她指着伊崔,红红的眼眶里充满了控诉和愤怒:“你是故意的!”   上次是有意为难她,今天也一样。   伊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微笑不变:“是啊,所以呢?”   他承认了!   顾朝歌怒瞪着他,心里觉得委屈万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感到委屈,明明知道伊崔是为自己好,但是上次他不肯要她的方子,逼着她当众辩倒所有大夫的情景历历在目。   她如同一个还没准备好就被父母扫地出门、独自谋生的幼女,面对漫天风雪和茫茫山河,那种惶然无措至今在心头萦绕不去。   如果换一个人对她如此,她或许会真心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   可是伊崔不行。   他这样做,就会让她感到很难过。   但是,为什么只有伊崔不行呢?   答案只有一个——   “伊公子,你真是一个很讨厌的人!”顾朝歌气呼呼道,浑然不觉自己如今在他面前是越来越敢乱说话了。   伊崔也不生气,他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波动一下,慢慢地说:“是啊,我的确是个讨厌的人。”   顾朝歌抿着唇,咬着牙,瞪他,眼睛一眨不眨。   瞪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到第五下的时候,败下阵来。   她叹了口气,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完全软化蜕变成一只圆乎乎的白兔子。   “是我错啦,你是为我好,我不该和你置气那么久,”她的声音软下来,变得那么轻柔,轻柔得像初夏拂过伊崔脸上的微风,“但是药方子却不是在难为你,甘草会影响药性,因此才没有加入。你的身体太弱啦,需要长期调养,不是一时半会能恢复的。如果你还是按照如今的生活习惯,不多多走动,还日日处理那么繁重的杂事的话……”   说到这里,顾朝歌忽然犹豫了。   “会怎么样?”伊崔抬头看她一眼,拍了拍旁边的另一块石头:“坐,如实说,我承受得了。”   顾朝歌犹犹豫豫地坐到他身边,侧过头去看他。在初夏的阳光下,伊崔的脸泛着晶莹的光泽,那是一种白得过分的苍白,不见血色的苍白,他还很年轻,但是眉间已经有浅浅的川字。   这是一个思虑过重的人,这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不加调养,不改变生活习惯,你能活过四十就算幸运。”   顾朝歌轻轻道。   伊崔的眉梢高高挑了起来。他侧过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不是悲伤,意外中竟然还带着一点惊喜:“四十?原来还有那么久?”他的唇角勾起来,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噩耗,反而神情轻松得过分:“四十,我知足了。原以为我连三十也活不过,竟然能活到四十,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二十年时间,他能帮燕昭完成多少事情,想到这一点,伊崔连眉梢都要飞扬起来。   以致于他竟然没有察觉到顾朝歌眼中那一点明显的欲言又止。   她本来想说,他活不过三十的。   但是她不忍心。   “你要听我的话,好好吃药睡觉,少坐轮椅多走路,还能活得更久。”顾朝歌一边说,一边又红了眼眶,她觉得鼻子酸酸的,又开始抽抽搭搭:“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的病人不能长命百岁,那是我身为大夫的耻辱,你知不知道!”   她哭起来实在是不好看,鼻子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比滁州城北门那间老字号包子铺的包子褶还多,伊崔无奈递了帕子过去:“顾大夫,烦您擦擦,是我不好,我错了,望顾大夫恕罪,可好?”   顾朝歌一脸不情愿地接过帕子。吸了吸鼻子,捏着手里他给的帕子,不知道怎么的舍不得擦,倒有点想笑。可是觉得又哭又笑的是小狗,于是死抿着嘴极力忍住,好在她这次还没到破功的时候,有个人及时拯救了她。   “公子,公子!”是盛三匆匆忙忙的声音,他似乎很高兴:“公子,燕爷带兵回来了!”   话音刚落,燕昭那独有的宏亮嗓音便远远传来:“伊崔!伊之岚!你小子在哪儿呢!”   “我给你带了件好东西,你猜也猜不到的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篇文会写到男主30挂掉然后女主再嫁又换新男主【你们信么→_→ ↓ ↓ ↓ 信的人是小狗,汪! ☆、第 13 章   听见燕昭中气十足的大嗓门,伊崔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而是回头去捂顾朝歌的嘴巴。   “关于那个,寿命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和燕昭透露,懂吗?”伊崔目光灼灼,语气十分严厉。   “唔唔唔。”我知道,顾朝歌企图动动嘴说话,结果他捂得实在很严实,除了嘴皮子在他手心蹭了几下之外,其余都是徒劳无功。   手心的微痒让伊崔下意识缩了一下,他发觉自己行为的不妥,不由尴尬地收回手去:“抱歉,伊某失礼。”   “坏人。”顾朝歌小声嘀咕,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只有气流通过嘴唇的动静,连做得那样近的伊崔也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什么。   不过他看见了顾朝歌嘟起的嘴,仿佛不高兴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低声下气请求她:“顾姑娘,伊某恳请你,切莫将此事告诉燕昭,更不要与其他任何人说。”   “我知道,你怕他会难过,但是……”顾朝歌的眉头微微拧起来,“你不怕他会愧疚?”随着岁月逝去,当他不在年轻、缠绵病榻的时候,燕昭终会得知真相,此时的难过和将来追悔莫及的愧疚后悔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伊崔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伸手轻弹一下,淡淡道:“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轮不到你操心。”   他说话一点也不客气,顾朝歌很不服气地辩驳:“我师父说,二十年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更何况他根本没有二十年。   伊崔摆了摆手,听着燕昭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已没有时间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他追问她:“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答应啦,”顾朝歌强调,“关于病人的事,我的口风一向很紧。但是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吃药,每天须得坚持拄拐散步半个时辰以上。”   她故意把眼睛瞪得很大,好像眼睛瞪得大大地注视他,死死盯住一眨不眨,就可以增加自己的威慑力一样。   想起初见时那个前额盖着厚厚的宝盖儿,垂着脑袋不敢看人的小姑娘,伊崔忽然很怀念。   因为他突然发觉如果把她教得太好,对自己不是什么好事。   “我答应,”伊崔叹气,“一言为定。”   顾朝歌伸出手来:“要击掌!”   伊崔觉得和她击掌是件很幼稚的事情。但是他的确有求于她,于是只好也伸出手来,与她互碰一下,两掌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一言为定。”   “嘎?”燕昭不合时宜地插入进来,他瞧见好友和人家小姑娘坐在石头上,说着说着还击掌为誓,浮想联翩,嘿嘿地摸了摸鼻子:“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伊崔瞥他一眼,支起木拐勉力从石头上站起来,看似随意地转移话题:“此次战事可顺?急着找我何事?”   燕昭不疑有他,对着伊崔神秘一笑,卖关子:“待会你就知道。”   他还穿着一身软甲未脱,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把伊崔往他议事的地方引。两人一边谈论此次战事和麾下地盘的经营情况,一边往前走,插不进话的顾朝歌成了小透明的路人甲,她对他们的谈话完全不感兴趣,左顾右盼,心不在焉,想着什么时候能告辞走人。   待到了燕昭往日议事的书房,顾朝歌想着她总算能说句告辞的话了,谁知燕昭回过头来,对她咧嘴一笑:“顾姑娘一块来,我也给你带了东西。”   “我也有份?”顾朝歌惊奇,原本转向外的脚尖又转了回来,好奇地跟着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进燕昭平日与属下议事的书房,他不在的时候,这里空空的,不准人擅闯。   书房的陈设简单,前太守收藏的那些珍贵古玩字画不是被燕昭拿去送人,就是被伊崔拿去变卖换成粮草军资。顾朝歌随他们入了书房内室,转过屏风,看见宽大的书桌上摆着两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燕昭先把那个大盒子递给顾朝歌,朗声一笑:“送你的!”   “是、是什么?”顾朝歌虽然已经没有那么怕他,不过还是很小心的样子。她犹犹豫豫地接过,燕昭手一松,她立即感觉手上重量突然一沉,差点没接住摔下去。   “好重!”她惊讶。   燕昭笑着低头看她:“打开瞧瞧。”   盒子本身只是一个普通的木盒,没有任何装饰文雕,也没有锁,打开盒子上的铁扣即可。   顾朝歌好奇地打开它。   窗外的光线照进来,照进盒子里,一时间金光璀璨,耀眼夺目。   顾朝歌眯了眯眼,待她看清楚满盒子全是金银珠翠、珍珠首饰之时,立即张大了嘴,结结巴巴:“这、这是什么!”   “给你的谢礼,上次的诊金,还有这次给阿崔治病,你帮我良多,怎么谢都不为过。诊金你不收,但是这些女孩子家常用的首饰你总得收下吧。”燕昭嘿嘿一笑,满以为自己这次做了件对的事情。他们每攻下一城,虽不扰民,但是打劫大官以及那些名声不好的富户还是必须要有的,说来很不光彩,但事实就是这些人等于一半的军资粮草,另一半才是来自伊崔的经营和各地税收。即便是这样,燕昭的红巾军依然成了其他反贼眼中的异类,因为那些人认为造反就是抢他娘的,不抢白不抢。   这些小姐们用的首饰玩意本来也要被变卖充军,但是燕昭想起那个被他的士兵强行带去给伊崔看病的小姑娘,觉得以她的性子肯定吓坏了,故而特地让属下挑了品相最好的首饰珠宝,通通带回来送给她作赔礼。   “我不要。”   燕昭满以为这次她一定高兴,谁知道顾朝歌把那盒珠宝往书桌上重重一摆,双手往后一背,头一昂,坚决的神情和当日拒收诊金时一模一样:“不要。”   燕昭傻眼:“为、为什么不要?你还怪我先斩后奏、对你不敬?那我给你道歉?”   顾朝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薛大先生的诊金他早就给了,继续留在来安是我自愿,又不关你的事。至于诊治伊公子,我的诊金就是住在这里白吃白喝,不需要你多给。这些首饰,我一样也不要。”   燕昭觉得很挫败,他拿起一支金镶蓝宝石玛瑙点翠簪,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企图诱惑她:“这么好看,你真不要?”   伊崔在旁边看得好笑,他顺手拿起桌上另一个小盒子,一边打量一边说:“你见她戴过首饰么?”   燕昭这才注意到顾朝歌从头到尾就编了一条辫子,别说簪子钗环,她连耳坠都没有。   顾朝歌看着他,眼睛忽闪忽闪,不住地连连点头,赞同伊崔的话。不是她不喜欢首饰,铃医行走在外,露财危险呢。   “你平日对手下不是赏罚分明,赏得投其所好,罚得心悦诚服,均是恰到好处么?怎么到了她这里,你就糊涂了?”伊崔指指顾朝歌,对燕昭道:“你送她几本绝版的医籍,或是什么百年难遇的珍贵药草,让她叫你一声亲哥哥,她估计也是愿意的。”   起先顾朝歌还连连点头,表示十分赞同伊崔的意见,可是听到最后,她觉得不对味了,瞪着伊崔:“我没有亲哥哥,也绝不会乱认哥哥!”就连师兄,她也只有一个而已。   伊崔说这话本来就是逗她玩玩,见她如此反应,他只是笑笑,顺手打开了手中那个同样平淡无奇的小盒子。   然后他的表情倏地变了。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忽然射出光来。那不是见财心喜的贪婪,而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不可置信的惊愕。盒子里的东西似乎将他整个人都照亮,他一瞬间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燕昭注视着他的表情变化,脸上浮现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那个大盒子没讨到人家欢心,但他知道这个小盒子一定能成功。   “盒子里是什么?”顾朝歌见伊崔的反应如此之大,探头过去好奇地瞧了一眼。   盒子里只有一块玉佩,一个没有配玉穗也没有流苏装饰的玉佩。   但它确实很美,在阳光照射下,没有一丝瑕疵的纯白玉质中如有晶莹的液体在缓缓流动。它的雕工繁复,镂空处细致精美得无以复加,除了一个小小缺口,其余堪称完美无瑕。伊崔将它小心地拿起来,对着光线仔细检查,翻过来看,它背面大篆的文字大气厚重,圆浑有力。即便顾朝歌不认识艰涩的大篆,也不影响她欣赏它的美。   “这像是皇家才有的东西呢。”真好看,顾朝歌由衷感叹道。   她这一感叹,本来是兴之所至,随口一句,谁知道对面两个男人俱都投射目光过来,四只眼睛如亮起的铜铃,目光灼灼盯着她。   “你怎么知道,这东西一定是属于皇家的?”伊崔收回刚才的惊喜神色,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探究。   这的确是皇家御制,是当年先皇赐给他母亲长嘉公主,又由母亲转赠给他的。   问题是,顾朝歌怎么有眼力,一眼看穿这块玉佩的来历?   “我、我……”顾朝歌结巴起来,她实在是不会说谎,又不愿把师父的名号告诉他们,急得快冒汗,磕磕巴巴道:“我师父带我进宫见识过,他、他是御医,以前给皇后,呃,就是当今太后,还有当年的李贵妃,他给她们都看过病的!”   她没有说谎。燕昭和伊崔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息。   “我不是在拷问你,只是奇怪你的来历而已,毕竟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这样的医术着实不多见,”伊崔见她好像又要哭的样子,着实有些无奈,从袖中递了帕子过去给她,温言解释,“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顾朝歌攥紧了他的帕子,攥在手心里没舍得用,抽噎两声:“我、我知道,我就是、就是紧张,你那样、那样和他一样吓人。”她指着燕昭,表示燕昭就是那个吓人的“他”。   燕昭觉得自己很无辜。   “我吓人?顾姑娘,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阿崔母亲的遗物,当年他把它当掉换成馒头,是我在集庆太守府的一口枯井里发现了它,亲自下去打捞,这才有了阿崔今天的失而复得。如此,你还认为我凶,我吓人,我坏?”   顾朝歌点点头,又摇摇头,讷讷道:“燕将军对不起。”   燕昭此话有一大半是说给伊崔邀功的。她这种反应,燕昭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凶,在欺负她一样。无奈地不想和她说话了,转头问伊崔:“是真的,没错吧?”   “你亲自捞上来的,自然不错,”伊崔摩挲着那块玉佩,唇角勾起,是真的愉悦,愉悦中带着一丝惋惜,“只是此处磕掉了小小一角,上一个拥有它的人一定不知珍惜,随意抛弃。”   “集庆太守府里的好东西那么多,你这块小小的玉佩,他们八成没看在眼里,”燕昭注视着这块不知经过多少辗转颠沛的玉佩,亦很感慨,“当年它救了我们的命。”   顾朝歌听到这里,好奇地抬起头来:“它能救命?怎么说?”   燕昭笑,逗她:“就和你救了我们一样啊。”   顾朝歌觉得莫名其妙:“我?”   “不然还有谁?”燕昭故意道:“真后悔当年没把你的银筷顺走,不然阿崔的玉佩也不会被磕破角。”   “银筷?什么银筷?”顾朝歌更加觉得奇怪,她两只眼睛都写满了问号,“你们在说什么?”   燕昭愉快的表情凝固当场。   “你竟然不是那个小女孩?”他指着顾朝歌,嘴巴张大得能吞下一个鸡蛋,表情震惊到无以复加。   “什么小女孩?”顾朝歌皱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不、知、道?   燕昭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去看伊崔,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开口问:“你,还没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唉楼下的汪星人太多了,男主已经收到你们的诅咒了谢谢 感谢miss.咻咻小天使的治愈系手榴弹! ☆、第 14 章   “告诉我什么?”   顾朝歌一双黑白分明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用满满的好奇又疑惑的眼神一会望望燕昭,一会望望伊崔。   奈何两个大男人都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意思。   燕昭用探询的神情对着伊崔,他以为伊崔迟迟不告诉顾朝歌这件事,背后必定有很深的用意。   然而伊崔的反应却十分出乎他的意料。燕昭很难得在伊崔的脸上看见空白的茫然,那是一种思维被生生打断后,聪明机智的大脑在极短的刹那突然和傻子无异的时候,所可能呈现出来的茫然。   然后,伊崔轻轻咳了一声——他的咳嗽早就好了,这种掩饰意味极浓的假咳表明他试图隐藏自己的尴尬。   尴尬?伊崔竟然会感到尴尬?   燕昭的眼里浮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太了解伊崔的他不等伊崔答话,仅靠他的反常态度,燕昭八成已经猜测出事实的真相。   只有顾朝歌还疑惑不解。眼见这两个大男人都忽视她,两个人眉来眼去不知道在打什么无声交流,她气鼓鼓的,不得不连跳几下以显示她的存在感:“喂!喂!你们谁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啦!什么小女孩,什么银筷子?有什么我需要知道但是被你们隐瞒的事情,是不是!”   “嘿。”燕昭抱着双臂,古怪地笑了一下。他退后几步,把书桌后的椅子拉上去,随即坐到那张专属于他的檀木大椅子上,姿态并不正经,翘着二郎腿,仿佛看好戏一样望着伊崔。   看样子他不打算回答,而是准备交给伊崔。于是顾朝歌也用眼神盯着伊崔,她的目光里有燕昭不明白,但是伊崔心知肚明的东西:“伊公子,刚刚我们才聊过的,以病人和大夫的关系。”还有保守秘密和积极治疗的彼此约定。   可不要逼她现在就毁约。   “咳。”伊崔又干咳了一声,顾朝歌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倒是不屑地撇了撇嘴,腹诽瘸腿大蜘蛛对尴尬的掩饰一点都不自然。   “确实有一件事,我,嗯,忘了说。”伊大公子那双永远神光内敛的好看眸子此刻不敢和任何人对视,而是尴尬无比地盯着地面。   “忘了?”燕昭已经猜到答案,可是当伊崔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表示惊讶,粗粗的两条眉毛往上抬:“她成天待在这里,你居然一直都没想起来?”   伊崔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她并不是成天在此,而且我也一直很忙。”拜某人贪得无厌的搂地盘行为所赐,如今红巾军下辖的地盘生生扩大了两倍。如果只是劫掠那这是好事,可是想要统治控制住这些地方,就需要大量的文吏官员和新的制度法规、水利农田以及工事修筑等等。   有时候伊崔会想当地官府怎么这么无能,望风而降一点文人的节操都没有,大靖官员的风骨哪里去了?   害得他的工作负担成倍加重,前太守府看门的狗都比他轻松。   有时候真羡慕薛大先生,只要跟着燕昭打打敌人就好了,不会每天早上起来一睁眼就是公务、公务、卷宗、卷宗和报告、报告。   要指望一个满脑子都是如何更好地卖命干活的人,突然停下来手头的工作,花时间积攒一下情感,然后回忆起少年时期发生的事情,这实在有点难为他。虽然他每日早晚看见自己那条伤腿的时候,会想起来哪天有空得问问顾朝歌她是不是那个小女孩。   问题是他哪天都没有空。   燕昭耸肩,表示不能什么都往他什么赖,伊崔记性不好是他自己的问题。   好吧,还有一个理由,因为他自己作死把顾朝歌逼得和一群大夫辩论,导致顾朝歌和他长期置气,除了例诊的时候露个面,几乎很难见到人。他看见她就想着如何能让她不生气,还有让药好喝些,务实主义者伊大公子认为六年前的事比起眼前而言根本不紧要,可以押后押后再押后。   直到今天燕昭无意提及,他才尴尬地意识到,这种押着始终不说的行为,几近欺骗,仿佛他很卑鄙地不想报恩。   虽然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伊崔用了一个打哈哈的时候惯常用的开头。   顾朝歌哼一声:“那就长话短说。”她高扬着下巴,眼神睥睨,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不过看见伊崔的反应,她就明白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觉得对不起她啦。   不趁这种时候压一压他,以后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机会嘛!   唉,她怎么能这么机智,真佩服自己。   “好,那就长话短说。”出乎顾朝歌意料,伊崔突然揖手躬身,向她行了一个正式的礼,甚至给她请了一把椅子,道:“顾姑娘请坐。”   他看起来颇为严肃,顾朝歌茫茫然坐下来,发现原本翘着二郎腿的燕昭也恢复了正式的坐姿。   究竟是什么事?   弄得她突然好紧张。   “六年前,我和阿昭逃出那个牢狱的时候,我中了箭。”   “什么牢狱?”顾朝歌好奇插嘴:“街上的大家都说燕将军是将门燕氏的后人,那牢狱难道是……”帝都的监狱?   她知道,燕氏全族在大元帅被以谋反罪论处的时候就完蛋了,所以她一直以为燕昭打的旗号是假的,这年头很多反贼都爱往脸上贴金。   “你真的是燕氏后人?曾被关在哪所监牢?”顾朝歌兴致勃勃。   “喂。”   没有想到刚起了一个头,对面的听讲人竟然就歪了楼,伊崔无奈:“你还想不想听了?不想听便算了,我还要去忙。”   “听,听!”顾朝歌连忙道,故事一个一个来,不着急。   以免她继续打岔,伊崔言简意赅:“我们逃脱追捕后迷路,遇到了你。你帮我包扎腿伤后,在外出寻药的时候失踪,阿昭找不到你,焦急我的伤毒,于是带我离开去寻找大夫,给你留下字条。”   “顾姑娘,虽是旧事,但你的确对我有活命之恩。”伊崔支撑着拐杖站起来,对顾朝歌再次行了一个大礼,这种礼节对他并不是很容易完成。   “抱歉我直到现在才告诉你,并非有意隐瞒。大恩不言谢,今后你若有求于我,凡是伊某能办到的,必定赴汤蹈火。”空口无凭,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又特别的东西,这书房里也空空,玉佩万万不能给,于是他和燕昭商量两句后,将一直放在燕昭书房的那块滁州前太守印绶拿了出来,递给顾朝歌。   “这是信物。”   燕昭连连点头:“早该给了,你救了阿崔,等于也救了我,以后拿着这东西来找我,我也必定帮忙!”他拍拍胸口,咚咚响。   顾朝歌目瞪口呆。   一块太守印绶,两千石的秩级,在太平年间,那是威风凛凛,谁都想要做的大官。   面前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居然拿这玩意做信物,要报答什么救命恩人?也不怕她怀揣这个东西出门行医,转眼被人当成反贼捉起来吗?   这两个反贼是想报恩还是害她?   “等等,这个我、我不要,你们容我想想,想想。六、六年前……在什么地方我救了你们?”顾朝歌连连摆手,不要那个烫手山芋,虽然玉质的大印精美无比。   她皱着眉头揉太阳穴,努力回忆六年前救的两个少年。   这六年来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看过的病人也太多,治过的腿伤亦不计其数。她虽然小,可是行医的经验丰富异常。伊崔简单到苍白的陈述不足以让她立即想起来。   燕昭和伊崔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在嘀咕,难道她不是那个小女孩?   他们认错人,闹了一个大笑话?   “你,真的想不起来?”伊崔心里也没有底了:“初见的时候是在一个乱葬岗,你见到我们的时候,似乎,似乎在剖开一具尸体……”   乱葬岗?尸体?   提取出关键词的顾朝歌双眼刷的亮了,她跳起来,指着燕昭道:“我知道了!哦!那时候尖叫的小哥哥是你对不对!”   “呃,哈哈,”燕昭觉得很丢脸,干笑两声,“是啊。”   看来他们没认错人。   “还有你,你那时候被我吓得……”顾朝歌兴奋地指着伊崔,可惜后头的“昏倒”两字没说出来,就让伊崔警告的眼神给生生吞了回去。   又凶我,坏人,顾朝歌瘪瘪嘴。   “那就是你没错了,”伊崔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果断把那块烫手的太守印丢过去,“拿着。”此事到此了结,他可以回去接着干活了。   “我、我不要,真的不要,”顾朝歌把这东西又丢给燕昭,她知道伊崔肯定不收,大个子似乎比较好说话,她摇头解释“我没能给你解毒,算不得什么救命恩人。而且大夫给病人治伤是应该的,如果每个病人都要给我信物,那我现在应该抱着它们,连路都走不动啦。”   “那时候我是个没用的大夫,”她用手指搅了搅衣服,“是我没用,那天连夜去镇子里买药,忘了小镇唯一一家药铺的店主出门,等到第二天中午才等到。”   燕昭歉疚,讷讷道:“早知如此,我们便不走等你回来,浪费顾姑娘一番心意。”   “没有,”顾朝歌摇了摇头,“你们走是对的,以我那时候的医术根本解不了毒,那些药有没有效果,我心里没底,说不定还会误了伊公子的伤。我怎么会怪你们,倒是要为你们找到好大夫解了毒而高兴才对。”   “好大夫?”   “解了毒?”   燕昭和伊崔同时开口,两人声音交错重叠,表情则是一模一样的惊愕。   “我们并没有找到能够解那种毒的大夫,”伊崔无意识地抚摸自己右腿的膝盖处,语气充满讶异和不解,身体不自觉前倾,“你为何觉得……我的毒已解?”   顾朝歌愣住:“难道没有?”   “没有。”伊崔和燕昭异口同声,两人齐齐摇头。   “那、那……”怎么会没有中毒多年的脉象和症状?她绝不可能错诊这种事。   顾朝歌歪着头认真想了片刻,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似乎明白了原因。   “我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顾朝歌指着伊崔那条永远拖延着无法走路的右腿,“以前以为你是天生残疾所以不让人过问,也不许我看。现在既然将话说明白了,那总可以脱下裤子让我仔细瞧一瞧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伊崔:为什么要脱裤子,早知道就不说了…… ☆、第 15 章   “为何要脱裤子?”   “不脱掉我怎么检查?”   “可以将裤腿挽起,膝盖以上并没有问题。”   “那只是你认为,我必须要全面检查以确认。”   冥顽不灵。伊崔没好气地回答:“那要不要干脆做个全身检查。”   “你别的地方还有伤么?可以的呀,我治外伤的手法很好的。”顾朝歌一脸的自信满满。   燕昭看热闹不嫌事大,嘿嘿笑着怂恿伊崔:“人家姑娘不介意,干脆脱光让大夫好好检查一下呗。”   伊崔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不如君上先来,君上常年在外行军打仗,想必比属下更需要检查。”   “喂!”顾朝歌见他拖着不听话,还和燕昭聊上了,不高兴地插话:“我不是开玩笑,你难道想这条腿有朝一日烂掉吗?”   伊崔不以为然:“现在的情况和烂掉也并无区别。”   他真是所有大夫都最不喜欢的那种病人,一点也不配合!顾朝歌此时满脑子都是看他的腿到底成了什么样子,根本没有意识到为什么伊崔要拖延不给她瞧,她气呼呼地指挥燕昭:“搬一把椅子来,把裤子脱掉,脚放上去。”   燕昭自然是想要顾朝歌给伊崔瞧病的,可是他也有和伊崔同样的顾虑:“顾姑娘,你一个姑娘家,这样不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顾朝歌很奇怪地望着他,显然没有接上燕昭的脑回路。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纯洁大眼睛,燕昭无语望天,觉得是不是自己的思想太肮脏。   不过显然思想肮脏的不止他一个。伊崔怎么可能按照顾朝歌的吩咐来做,可是这个小丫头今天很不好打发。于是他用手的力气将右腿抬到对面的椅子上,从容弯腰慢慢卷起裤脚,卷到膝盖的位置便不再往上,整个人向后一靠,无所谓的态度:“你看吧。”   随着伊崔的动作,顾朝歌的面色慢慢变得凝重,她盯着这半条腿,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刚刚的要求。   这几乎已经不能算作是人的腿。   从右脚一直到膝盖以下的部分,暗黄色的皮干皱如枯木,筋脉条条凸起纵横,没有丰盈的皮下脂肪和肌肉组织支撑,仿佛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才有的部分。而比老者的腿更骇人的是,它比起左腿来要短上一截,骨头较为纤细,右脚的骨骼明显还是少年的样子,如果和完好的左腿对比一下,那种畸形更为明显。   看着它,顾朝歌忽然想起了它六年前的样子,那时候少年的小腿修长而有力,虽然脚上的茧很厚,可是腿部的肌肤是养尊处优许久才有的白皙。   脚踝往上一寸的位置,就是当年的箭伤。   顾朝歌蹲了下来。   “看完了么。”头顶上伊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似乎想要就此将裤腿放下来。   “等一下啊!”顾朝歌急急道,她的两只手都按在了这半条畸形的腿伤,十根如葱管般白皙好看的指头和这黑瘦枯死的畸形对比鲜明,伊崔的手无意识紧了紧。   多么丑陋。   丑陋得他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他对这条腿早已不报希望。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需要你为此费心,懂么。”   顾朝歌不懂。   她执拗地按住伊崔的腿,不让他找机会收回去,并且对燕昭道:“把我的药箱拿来,立刻。”   燕昭正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发愣,他好像在看伊崔的腿,又好像没有在看,顾朝歌的话令他如梦方醒:“药箱?呃,好,好,我去、我去拿。”他本可以让书房外的士兵去,可是他想用这种方式短暂地逃避一下。上一次他看见伊崔的右腿是两年前。   他万万没想到,两年后,这条腿的状况变得更糟了。   而伊崔竟然一直骗他,他说自己的这条残腿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不需要操心。   伊崔你小子混账。   燕昭没有骂出口,他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伊崔却在背后忽然叫他一声。   “阿昭。”   “别让其他人进来。”   后面那一句的声音很轻,但是燕昭听清楚了,他胡乱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顾朝歌的指尖轻轻触摸那处陈年箭伤,她抬头问伊崔:“感觉得到么?”   伊崔摇头:“离开乱葬岗小屋后,它一天不如一天,大概半年后完全失去知觉,对我来说,现在它只是镶嵌在身上的一个物件而已。”他的语气有些嘲讽。   顾朝歌没有答话,她继续用指尖去按压这条废腿的各处,她所按的位置都是穴位,力度一次比一次重,但是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没有反应。   她从下往上,一直检查到膝盖。膝盖有一半的皮肤呈现暗沉的颜色,再往上则与常人无异,似乎毒的侵蚀已经到此为止。   不过顾朝歌不满足,她想继续往上瞧,她示意伊崔把裤腿再挽一挽。   但是已经挽不上去了。   “所以说才要你脱掉嘛。”顾朝歌一面小声不满地嘀咕,一面用手指头去探他的大腿,按按这里摸摸那里,问他有没有感觉,仗着手指头长,越探越往上。   她的手指有薄茧,但十分温暖而且柔软。低头看那只在裤子里不安分钻来钻去的手,感觉到大腿越来越往内的诡异痒感,伊崔几乎想要叹气,他果断地举起手来,像拍苍蝇一样啪地拍下去。   “啊,痛!你做什么!”顾朝歌控诉地仰头瞪他。   “你想要摸到哪里去,”伊崔真的开始叹气,“顾朝歌,你是个大夫,但也是个姑娘。”   而我是个男人。   顾朝歌微微一愣,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瞄了一眼因为裤子和袍子遮挡故而不能看清形状的某处,然后刷的一下脸红透了。   她、她没有想到这一点……   “药箱,顾姑娘你的药箱!”燕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踏进门的同时,顾朝歌嗖地一下将手从伊大公子的大腿上缩回来,好像被针扎了一样快。   她从燕昭拿来的药箱里,取出来的也确实是银针。看见完整的一套银针摆出,伊崔愣了一下,他记得顾朝歌找巧匠郑便是为了制针,但是她不是已经有这样一套么?   顾朝歌试图用银针去刺激伊崔的腿部穴道。燕昭在旁边瞪大眼睛盯着,她每扎一个地方,就看见伊崔摇头,表示没有感觉,燕昭越看越灰心:“顾姑娘,这腿还能治吗,是不是解了毒就会好?”   “他没中毒,”顾朝歌将完好锃亮的一支银针捻出,“他的毒已经解了。”   “解了?”燕昭愕然:“什么时候?”   “你们走的时候,他的伤已经处理过,身体里的残毒不多。虽然没有大夫,但是靠身体本来的恢复力量,长年累月下来,毒素已经如数排出。所以我给他看诊的时候,根本就看不出他中了毒,因为他已经靠自己解了,”顾朝歌顿了顿,又道,“只是对元气的损伤极大,没有后续保养,而且这条腿的经络血脉……”顾朝歌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伊崔和燕昭都明白。   “没能毒死我,只是失去半条腿,已经十分幸运了,”伊崔淡淡笑了一下,他又企图结束检查,“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都说了让你等一下!你知不知道置之不理的话,它迟早有一天会真正变成死人的腿,就是那种长满蛆虫布满苍蝇的,真正的死人的腐烂的腿!”顾朝歌跳脚,她的声音高了不止一度,她见过那种情况,知道一条被身体彻底抛弃的腿会更糟糕,除了切掉别无他法。   因为焦急,她的面色涨得通红。伊崔看着她因为气愤而过分明亮的双眼,他愣在那里,一条废掉的腿切掉还是留着,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早已经想通,就像他对于自己可见的寿命那样,想得很彻。   可是当他看见有人为自己而着急的时候,竟然还是会感觉到心里一暖。   顾朝歌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半透明的小瓶,瓶子里有稀少见底的一点淡黄色液体,她以一支中空的银针从里面取出极少的一点液体。   似乎是看起来极为珍贵的药物,燕昭以为这是她的压箱宝贝,急急地问:“这是何物?能治阿崔的腿?”   “处理过的,蛇毒。”顾朝歌头也不抬,一针扎了下去。不同于刚刚穴位扎针的轻缓,这一针扎得又狠又快又深,伊崔感觉到极细微的刺痛沿着末端某处嗖地往上窜,他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听见这一声呼痛,顾朝歌整张皱巴巴的小脸一下子松开来,她长长地出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全部坏死,谢天谢地。”   “那就是能治了?”燕昭惊喜万分:“是不是拿这个蛇毒弄个以毒攻毒就成?这蛇毒,哦,是不是上次你在来安那两条金银白花?我马上差人去捉,告诉他们越多越好!”   “不是的。”顾朝歌拉住燕昭的衣襟,阻止他离开。燕昭不解地回头看她,她却低下头来,不敢看燕昭充满期待的目光。   “不是这样的,它只能短暂地刺激伊公子的筋脉,并没有其他用处。”   “我确定伊公子的右腿有希望,却不知道应该如何下手,对不起。”   “我还是那么没用,六年前帮不了你们,现在也不行,对不起。”   顾朝歌低着头,把银针一支支收回去,她折腾了许久却最后给病人一个这样残酷的答复,不由得心情十分沮丧,连看也不敢抬头看一眼他们。   唯恐从燕昭和伊崔的眼中看见失落、失望、责备甚至怨恨。   她多么希望师父还在,师父一定会有法子。   可是现在只有她自己而已。   顾朝歌越想越觉得难过,她禁不住自责,眼眶一热,鼻子堵起来。这时候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头顶,拍了两下,动作很轻柔,充满安抚的意味。   “你把我瞎折腾好一阵,我还没诉苦,你竟然敢先哭上了?”伊崔的声音听起来可恶至极:“难道每一个面对治不好的病人,你都要在他们眼前哭一场?天底下有这样的大夫么?”   她就知道,什么安抚,都是错觉。   顾朝歌吸了吸鼻子,揉掉眼眶里的小泪花,带着鼻音不示弱地哼哼:“我总会找到法子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不管怎样,反正我总会找到治疗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蛇毒抗栓酶可以治血栓 但是这张的伤啊毒啊什么的都是我瞎编的→→ ☆、第 16 章   近来无战事,某日,闲得发慌的头号谋士薛大先生,晃晃悠悠去伊崔的地盘闲逛。没办法,除了燕昭召集议事之外,通常伊大公子的地盘都是全府最热闹的,那满天飞的卷宗,吵吵嚷嚷的文吏,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巷闻秩事,薛吉想要收集情报兼打发时间,来找伊崔准没错。   不过今日他还没进去,便在门口撞见了顾小大夫。她好像是刚刚从里头出来,抿着嘴,皱着眉,眼神带杀,瞧见薛吉,也没有以前的和气可爱,只朝他行了个礼,道一声:“薛先生好。”随即扬长而去。   小姑娘形色匆匆,背影犹带煞气,薛吉望着只觉纳闷,正巧宋无衣带着几个手下文吏来找伊崔,薛吉逮住他,悄声问了一句:“顾大夫今天是怎么了?”难道伊崔那小子又惹她不高兴?   宋无衣望了一眼走远的顾朝歌,仿佛也感觉到那股煞气,不由苦笑一声:“每日她为伊先生例诊过后,均是如此,薛老先生多看看就习惯了。”   薛吉诧异更甚:“这是为何?”   宋无衣左右看了看,弯腰凑近薛吉的耳朵小声道:“听说是因为伊先生的腿,顾大夫近日央求我把府里的医籍全借了去,似乎也没有找到好法子,郁闷着呢。”   正是如此。小小一个滁州城,前太守又不是爱学习的好青年,哪有什么难得的医书可以给顾朝歌参考,她脑子里的知识若是如数默写下来,比宋无衣给她的那些书多得多。   如今每日她坚持以针灸刺激伊崔的腿部穴道,防止情况继续恶化,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法子可施。   无怪乎薛吉看到她的时候,她竟然阴沉着脸。   对伊崔的那条残腿,薛吉也略有耳闻,听宋无衣这么一说,不由得十分惋惜:“连顾小大夫也没有法子吗?”   “是啊,”宋无衣叹道,“不过伊先生好像不以为意,还……”还觉得顾朝歌小题大做,占用了他处理事务的时间,想要找个机会把她打发走。   而这个“机会”,就藏在宋无衣今天要送的一堆文书之中。   两根指头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瞧着上头有图有字,就算是路痴都不会认错地方,伊崔对宋无衣事无巨细体贴周到的办事能力十分满意。   “你确认消息无误?”伊崔最后问了一遍宋无衣。   宋无衣笑:“滁州城里的事,我还是敢打一点包票的。”   伊崔捏着这张纸,翻过来覆过去,折腾了一会,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盛三,去周德的医馆把顾姑娘请回来,另外,宋大人打听到的消息别告诉她。”   “是。”盛三领命去了,宋无衣却站在原地发出疑问:“为何不事先告诉顾姑娘?”   伊崔微笑:“她一直都欠磋磨,你不知道么?”   顾朝歌并不知道这只可恶的瘸腿大蜘蛛又在打自己的主意,被盛三叫回来,接过伊崔递给自己的那张纸的时候,她的表现是很惊喜的:“巧匠郑原来真的就住在滁州城呀,亏我找了那么久!”   “你有去找?”伊崔拆她的台:“我记得你自从进了滁州城,前几日在太守府,然后就是周大夫的医馆,你去找过巧匠郑?稀奇。”   顾朝歌不甘示弱地反驳他:“有的!我去城东工匠聚集的铺子问过,他们都说不知道此人,我还找一些看诊的病人打听过,他们也说不知。”   “这便算找过了?”伊崔好笑地看着她:“照你这般方式找人,找得到才奇怪。”其实顾朝歌的办法不算很糟,可是他偏生要打击她。   “宋大人,说说你是如何找到这位巧匠郑的,”伊崔按住顾朝歌拿着的纸,借机教训她,“好好和人家学学,省得下次接着摸瞎。”   “呃,其实顾大夫的找法很正确,不过这个叫郑林的匠人有些特殊,”宋无衣并不想得罪医术棒棒的顾姑娘,于是开头第一句就捧她,“巧匠郑不是滁州本地人,来此是为了投奔倒插门的儿子,故而顾姑娘在工匠聚集的市集找不到他。听顾姑娘描述,他打造的都是精细小物件,于是我派人去卖首饰珠宝的铺子打听,运气好,得了他的消息。原来这个郑林他是在家中做活,直接和这些铺子交易,而且此人深居简出,滁州认识他的人不多。”   伊崔瞥一眼顾朝歌:“听明白了?和宋大人学学,凡事多动动脑子,也不会找一个人连找数月都无果。”   “知道了。”坏人,就知道打击她。顾朝歌瘪着嘴,从伊崔的手下抽回那张纸:“我一会就去这个嗯……刘府,拜访巧匠郑。”   “马上便去?”伊崔看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异:“也好,我吩咐两个卫兵随你同行。”   “卫兵?”顾朝歌连连摆手:“不要,我上门拜访人家,带两个卫兵算怎么回事?又不是上门捉人。”看她身后跟着兵,估计人家连门都不给开吧。   “让他们领你去,省得你迷路,”伊崔淡淡道,“人家不喜欢,你便让他们在门口等着就是。”   “我怎么会迷路,滁州城才多大点的地!”顾朝歌表示不服,她在帝都也不曾迷路过!   可是不管她怎么拒绝,可恶的瘸腿大蜘蛛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恶,他不听她的抗议,坚持让两个带刀的卫兵跟在她后头出了太守府。   忽略顾朝歌满脸的不情愿,那场面,想想还是很气派的。   宋无衣在旁边看着这一系列过程,待顾朝歌气呼呼地出了府,他才在没人的时候对伊崔感叹了一句:“伊先生还是担心顾小大夫出事吧?”   一面嘱咐他不许事先告诉顾姑娘那家人的情况,让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出门,到了那家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鸡飞狗跳,存心以此考验顾姑娘的胆量和应变能力。这样对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他也真狠得下心。   另一面,伊崔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前去,不管她喜不喜欢,横竖是强硬塞了她两个卫兵,以便突发状况的时候有人能保护她。   这纠结的小心思,啧啧,估计顾姑娘未必领情呢。   宋无衣看得很透彻,可惜他的顶头上司并不欣赏他的这份“透彻”,抬手就扔给他一摞卷宗:“这两地的税缴,你亲自去跑。”   晴天霹雳。   无论是什么官职的官儿,最怕的就是催税的活儿好嘛!他,他这是倒了什么霉啊!   这边宋无衣表示欲哭无泪,那边顾朝歌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听宋无衣说,郑林来投奔的儿子是倒插门的女婿,她对自己要拜访的府邸是“刘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刘府”的主人,还和她有过两面之缘来着。   她敲开刘府的大门时,看门人一见是她,脸色微变,本想立即关门,结果看见跟着她后头的两个带刀的士兵,脸色立即惨白如纸,拔腿就往府里跑,边跑边喊:“大小姐,大小姐,卫兵上门来捉人了!”   吓得连大门都没关。   顾朝歌呆立当场,听见里面好像开始哭天抢地一团糟,她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干站着,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期间没有半个人阻拦她。   直到入了前厅,才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疑似要跑路的丫鬟。   “啊!军爷饶命!奴婢只是个丫鬟,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小丫鬟好像被吓坏了,就像顾朝歌当初被那个凶神恶煞的济泽堂孙掌柜吓到一样。   “我们不是来抓人的。我是个大夫,姓顾,来拜访一位我师父的旧友,后面这两位大哥,是……呃,是我的朋友,随我一同来的。”顾朝歌不知道如何解释后面两个带刀大汉,只能硬着头皮塞给他们俩一人一个“朋友”头衔。   “不是抓人?不是红巾军要抄我们刘府?”   这不是丫鬟的声音,一个被几个侍女簇拥的贵妇人从府内急急走出来,眼睛红红的,估计是被吓的:“真的不是要抄家?”   顾朝歌囧囧的,心底里把名为“伊崔”的小人扎了千支银针:“不是,我姓顾,名朝歌,特地前来贵府拜访一位我师父的旧友,他姓郑,单名一个林字。刚刚的事,呃,都是误会,十分抱……”   “你就是那个姓顾的小贱/人!”   忽然间,这个仪态万访的贵妇一下子暴起,朝顾朝歌迎面猛冲过来,伸出她长而尖利的指甲,凶狠地往顾朝歌的脸和脖子上划去。   站在顾朝歌身后的两个卫兵一惊,他们想拔刀,却见站在他们面前的小姑娘反应更快。她往侧面灵活一闪,伸出两指,熟练地捏住这贵妇的小拇指,往后一拧。   “啊!”贵妇立时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听得两个士兵都一哆嗦。   “放开我夫人!”一个中年男子带着家仆从后院冲出来,他怒吼:“你们想干什么!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我跟你们拼了!”   这、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面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变故,不清楚状况的顾朝歌简直要被吓哭了。可是现下的场面根本不许她哭哭啼啼,只要她敢松手,这个被她制住的疯女人一定会扑上来挠她一爪子。   那个疑似她丈夫的中年男子还会在一旁拍手叫好。   怎么会这样嘛!她都和伊崔说了,不要带士兵来的!   “敢问郑林老先生住在此处么?家师妙襄公,生前特命我来寻此故人,今日本是好心上门拜访,谁知这位夫人突然要害我性命,不得已才制住她。”   顾朝歌对自己能掌控住这种局面一点信心都没有,她有气无力地辩解完毕,用空余的一只手指了指后头的两个士兵:“他们是我的朋友,并非各位以为的抄家,诸位多虑了。”   “不是抄家?”中年男子显然比较清醒,他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面前这个小姑娘是有后台的,连忙拱手道:“原来是妙襄公的弟子,久仰久仰,在下郑谷,郑林正是家父。”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妙襄公是什么鬼。   “夫君!”还在顾朝歌手底下嚷嚷的贵妇人尖叫:“这个小贱/人就是那个姓顾的混蛋,是她把我们父亲害进大牢的!”   顾朝歌微微一愣,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种害人的本事。   郑谷也是一愣,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在两个红巾军的士兵面前,这种话万万不能乱说。于是他急忙呵斥:“胡说!岳父大人是因为失手害死病人,还有私下抵制周大夫的医馆,不合规矩才入了牢,你难道想因为大不敬让人把刘府也抄了么!”他如此警告贵妇,也警告最近风声鹤唳的刘府。   听到这里,顾朝歌才算听明白了,真是巧,原来这个刘府,就是被抓入狱的大夫刘福青的家啊。   伊崔怎么不早点告诉她,他肯定知道的!可恶,给他扎千支银针都不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伊崔:为什么这里痛那里痛全身都痛=_= ☆、第 17 章   顾朝歌最终当然还是见到了巧匠郑,郑林夫妇即使敢把她关在门外,也绝对不敢将她身后的两个带刀大汉关在门外。   可是事情并非因此就一帆风顺。   因为郑林病了,他病得很重,几乎无法进食,卧床不起。他的儿子郑谷不愿继承父亲的手艺,外出闯荡中投入刘福青门下做学徒,后来因为好样貌被刘家唯一的大小姐看中,做了倒插门的女婿。   他继承了刘福青的家传医术,可惜他的岳父大人的医术也并不怎么样,所以他非但救不了自己的父亲,反而使得父亲的病越发严重起来。不仅是他束手无策,那些还肯来刘家出诊的大夫也同样束手无策。   他的父亲只能等死了。   郑林是个瘦弱的老头子,到他这个年纪,已经看不出来年轻的时候长得如何,皱巴巴的皮肤和黑黄的老年斑遍布,虚弱得说不出什么话来。然而当他听见“妙襄公”三个字的时候,那双因为常年打造器物而格外有力的双手倏地抓紧床沿,双眼圆睁,对着虚空的某处发出祈求的呼叫:“文先生,文先生救我!”   知道她师父本家姓“文”的人很少,顾朝歌因此更加确定,这个郑林就是师父的故友,是她要找的人。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叙旧,而是诊病。   “郑老先生病了多久?什么症状?都服过哪些药?”没有人邀请她,顾朝歌自己搬了张条凳坐下,袖子一卷,纤指一探,熟练而自然地为郑林看起了病。   郑谷愕然。   刘家的大小姐,他的夫人,此时狠狠捅了他一下,不让他说话,她抢先道:“我们把滁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请来了,照着大夫的药方服用,不需要多久就能好的,不劳顾姑娘费心。”   赶紧把这个贱/人送走才是,她的小拇指现在还疼呢。也不知道公公怎么招惹的这个女人,刘大小姐越想越气,甚至觉得是公公和丈夫与这个女人合谋,把自己的父亲下了狱,想要谋夺她刘家的财产呢。   如果是以前,病人若是有这种不欢迎她的家属,顾朝歌八成会手足无措地被他们赶出去。可是大概是门口站着的两个士兵给她壮了胆,也可能是伊崔对她的“教导”起了作用,她非但不走,反而抬眼看向刘大小姐,道:“滁州城最好的大夫?远的不敢说,近的,我就是滁州城最好的大夫。”   刘大小姐生生一噎,竟不知如何反驳。   自从她父亲被顾朝歌三言两语当众辩倒后,滁州城还真的没有哪个大夫敢说超过顾朝歌。   既然刘大小姐不说话了,顾朝歌便一心一意看病人的症状。她本来是要检查一下郑林的胸腹部,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干枯瘦弱的手猛地攥住顾朝歌的手腕,郑林瞪大眼睛,两只浑浊的眼珠放出精光:“是文先生派你来的,他要我践约,是不是?是不是?”   顾朝歌无奈:“是,您先躺下,病好了再谈践约之事。”   听见她肯定的答复,郑林的面上泛出欣喜的神采,他显然十分相信妙襄公的医术,以致于对自称他徒弟的人也抱有无穷的信心。他不住地碎碎念:“老夫有救了,老夫有救了哈哈哈!”   “郑老先生,您别太过激动,先回答我的问题可否?此处是否难受?”顾朝歌好言好语地劝他安静,谁知道郑林更加激动,他抓着顾朝歌不放:“我知道自己服了什么药!我那不孝子不肯说,就怕你害我捏!哼,刘福青那老家伙自己治死人,医德不检,还诬赖是你陷害他,也不嫌丢人!文先生的弟子,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文大夫,我把方子背给你听,我都记得,都记得!”   他语无伦次,连顾朝歌的姓氏也叫错了。可是接下来他背药方却一点也不糊涂,流利得像是背过一百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结识妙襄公的时候耳濡目染所致。   而且他的话虽然有些颠倒次序,事实却无差,顾朝歌也因此得知为什么刘大小姐那样恨她。   可是,刘福青入狱不是证据确凿的事情吗?   顾朝歌是那样相信伊崔的话,以致于面对刘大小姐怨恨的目光,她只觉得莫名其妙,丝毫没觉得自己该因此内疚,而是觉得这位大小姐脑子可能不太好。   所以,当她为郑林诊治完毕,并许诺一定会治好他,等郑林安心躺下歇息后,她没有找刘大小姐谈病情问题,单单只召了郑林。   在刘小姐看来,这又是他们私下勾结的一大证据。   “我父亲的情况如何?能治否?”郑谷还算孝顺,比起那点捕风捉影的旧怨,他更关心自己的父亲能不能活。   “郑老先生的病在腹腔,之前的药不要再吃了,除了加重他的身体负担,别无好处,”顾朝歌指了指自己的腹腔位置,解释道,“他的病得动刀。”   郑谷微微一愣:“动刀?”   顾朝歌在自己的腹腔部比划一下,耐心同他解释:“我来得晚了,郑老先生的肠子已经溃烂。如今吃药无用,唯一的办法便是剖开腹腔,把溃烂的肠子割掉,再将剩下的肠子缝合起来,再将腹部伤口缝合,涂上药膏,若无差错,过些日子就会痊愈。”   郑谷听得目瞪口呆,骇然道:“你这不是、这不是要亲手杀了我父亲!”   顾朝歌试图和他解释:“这并不是十分困难的手法,我师父当年……”   “谁知道你师父是哪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把肚子割开,划拉划拉肠子,再缝起来,你以为我父亲是头猪么,你这是屠夫行径啊!”郑谷将她往外推:“走走走!赶紧走!你害了我岳父,还想害我亲生父亲么!”   此下的情况,正是伊崔之前为难顾朝歌的时候所做的那种假设。即使她有理有据,无人可驳倒,但是只要病人家属死活不同意她施救,她根本无可奈何。   旁边的刘大小姐看见丈夫和这个贱/人谈崩了,暗自心喜,冲上去也跟着起哄:“就是,还不赶紧从我们刘家滚出去!”   “不许动手!”两个卫兵拦在顾朝歌面前,若不是他们两个拦着,顾朝歌如今八成已经被推得老远。而屋子里,装睡的郑老先生听见如此骇人的开刀方式,竟然不觉害怕,反而积极扯着嗓子喊:“我愿意,我愿意!我相信文先生的弟子!”不相信也无法,他这条老命就快丢了。   可惜他的话没人听,他儿子摇头不许:“我父亲胡来,我可不能不孝,将父亲送到一个女屠夫手中害了他的命!”   “是啊,”刘大小姐凉凉道,“有的人连心肝都是黑的,老人都不放过,啧啧。”   这真是……   僵局。   顾朝歌站在那儿,尴尬无比。这样复杂的状况让她陷入两难,病人愿意让她治,可是病人家属却恨不得她赶紧走,偏偏这病不是一个方子就能治好的,非动刀不可。   不救吗?   当然不能不救!   那要救的话,如何救?总不能让两个士兵强行从别人家中抢走一个老头吧!而且郑林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怎么办?   她真没用。   顾朝歌的眼眶渐渐红了,她感到难过又自责。郑谷看见小姑娘红红的眼眶,不由得一愣,本想劝慰两句,可是他的夫人却抢先开口:“哭,哭什么哭!我们刘家又没为难你,难道还想把我们都给抓进牢里么!”语气真是尖酸又刻薄。   但是她作为一名大夫,当然不会每一次遇到的人家都那么温和知礼,这也绝不是她撒手不管的理由。顾朝歌看向刘大小姐,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女人对她的敌意是那样明显,她不喜欢她,但是现在她好像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提示。   “这样吧,我立个字据,”顾朝歌吸了吸鼻子,坚定道,“如果因为动刀的缘故害死了郑老先生,我愿抵命,如何?”   你不是总觉得我害了你父亲,那就给你个以为能报仇的机会好了。   果然,刘大小姐眼前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郑谷皱眉:“岂可拿我父亲的命做这种冒险,不是将人命当成儿……”   “郑谷!这家姓刘!我说了算!”刘大小姐尖叫。   郑谷冷着脸:“我父亲姓郑。”   “郑老爷,你觉得我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们在冒险,我同样在冒险,”顾朝歌好言劝他,“如果想救令尊,还请尽早下决定,晚了,纵使我也无力回天。”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郑谷没有理由不动心:“这法子真的有效?不会害死我父亲?”   “混账小子!不孝子!”顾朝歌没说话,郑林却在屋里面打翻了药碗,谩骂不已:“文先生动刀救人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也敢怀疑人家大拿!不知天高地厚,你是想害死你爹是不是!”   亲爹啊,那个文先生多么有名我是不知道,但是眼前这个不是文先生,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看起来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啊。   郑谷在心里无奈地腹诽着,事到如今,他也只有硬着头皮一试,遂向顾朝歌拱了拱手:“还请顾姑娘先立字据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手术华佗做过可不是我瞎掰 以下是可以不看的吐槽:前几天看一篇qd文,作者大大提到一个由中国研究员尹光琳的发明引起的横跨二三十年的跨国商战,我去看了,啧啧剧情真是跌宕起伏,百度百科搜“维生素c"可得 ☆、第 18 章   很多年后,当周德老得牙齿几乎掉光,说话漏风,也不再坐堂诊病的时候,他生平唯一一次给顾朝歌当副手的经历,仍是他同儿孙们最津津乐道的故事。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可是好大夫总不会吃亏,无论是反贼还是官府,只要是人就会得病,就需要大夫。周德认准这一点,红巾军入城的时候他淡定自若,后来被招去给红巾军的人看病,他也不慌不忙。   本来,如果不是那个小姑娘的出现,混在一群老熟人老同行中的周德,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医术距离真正的高手,到底有多么大的差距。   连竹叶汤和牛黄膏是入什么经的药,他都答不出来。就好像一只鼓满空气的口袋,神气十足,耀武扬威,可是到了真正坚硬不可摧的宝石面前,一击即破,留下的只有一个干瘪瘪的破口袋。   不过周德比其他的同行机灵,他没有愚蠢地去联合抵制顾朝歌,而是积极地邀请她入堂坐诊,恭敬地将自己坐了半辈子的宝座,让给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他有自己的谋算。有本事的人,到哪都吃得开,与其愚蠢地去仗着地利压着人家,不如向人家虚心学习,还能为自己博个好名声。   请来顾朝歌的益处比周德想象的更大,这个小姑娘的确断病奇准,寻常病患,一副药下肚,立竿见影。她让他的医馆名声远播,病人趋之若鹜,而以刘福青为首的那些嫉妒他的同行们,不仅没能威胁到他,还被红巾军打击,刘福青也下了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顾朝歌离开,这滁州城第一名医的位置,就该轮到他周德坐啦!周德捻着胡须,坐在医馆内堂一手翻着账本,另一手拨弄着顾朝歌多日以来的看诊药方,喜滋滋地畅想未来。   却不料一个晴天霹雳轰然砸下,红巾军的人上门,道顾朝歌请他去一趟刘府。   刘府?那个刘福青的家?   去那里干什么?   周德莫名其妙,但是和这些造反的兵们讲道理显然是很不明智的。所以他去了,去了之后,马上就、就后悔了……   把人开膛剖肚?割掉一截肠子再缝起来?我的乖乖,这小姑娘以为是在做女红,还是过家家?   纵使对顾朝歌的医术很有信心,可是一听竟是要动刀,周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等到再从刘家人口中得知,她竟然立下字据,若因为此次动刀害了患者姓名,她情愿抵命,周德更是瞠目结舌。   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把自己的命搭上,值得吗?   活了半辈子的周德,也可以算是医药世家出身,他很小的时候就在父亲膝下背诵汤头歌,梦里抓着一把药草都要分辨出那是何种药物。   学不好手艺,就没饭吃。   父亲是如此告诫他的。   大夫和其他手艺人一样,都是靠技巧吃饭的手艺,只不过大夫是一手攥着银子,另一手攥着人命,所以要格外谨慎,濒死的患者千万不能接。   这些都是周德半辈子得来的认知和经验,而顾朝歌的做法,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如果不是和这个小姑娘相处多日,知道她的水准,他说不定会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认为她是个疯子。   看热闹?是的,自从她立下字据之后,刘家的大小姐唯恐她反悔,拿着字据四处宣扬,大半个滁州城的人都知道了。   “周大夫,你处理外伤的手法十分出色,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的确需要一个副手帮忙,如此才能有更大的把握。”   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才到他的下巴那么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诚不已地望着他,恳求他:“周大夫,如若出事,我顾朝歌一人承担,绝不会连累到你身上。”   唉,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如果还不帮忙,那还算是个人吗?   周德叹了口气:“你说吧,老夫需要做些什么。”   很多年后,当周德回忆起那次把人开膛破肚的手术,仍觉惊心动魄。行医大半辈子,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活着的人的体内构造,虽然只窥见一隅,但依然感到害怕和神秘。   和处理外伤不同,人体里头到底是个啥模样,他一直以为,没有中医能说得清。   但是这个第一次见面就被门槛绊倒,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握着锋利的剪子刀子,穿着特殊处理过的羊肠线,双手灵巧如蛇,又稳如磐石。他在旁边给她打下手,按着她的要求做些简单的事情,看着她面色沉静,那双眼睛在动刀时亮得惊人,像会发光一样,蓦地竟觉得有些害怕。   这姑娘,真不像是个小姑娘。   该不会是哪里来的妖精吧?老人们不是常说,世道一乱,妖怪横行吗?   哪有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医术卓绝,还能剖开人的肚子治病的?周德一边嘀咕着,一边在顾朝歌的吩咐下协助她完成了这次非同一般的治疗,看着她最后给病人的伤口抹上他叫不上名字的古怪膏药,周德觉得那膏药或许也是妖怪的法宝呢。   小姑娘是很敏感的。当她无意间抬头,看见周德探究而防备的目光时,她似乎很快便明白过来周德在想什么,这或许是因为她以前每次做这样的事情,都会看见周围有同样的目光。   “我们能治很多病,却也对很多病束手无策,人的体内究竟有何等奥妙深埋,身为大夫绝不能视而不见,固步自封。”   她忽然说出一段充满感叹的话,而这话显然是说给周德听的。   “这是我师父说的。”她朝周德笑了笑,手中雪亮的刀子转了一个漂亮的圈,扔进滚烫的沸水中。低头注视着这锅沸水,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惆怅:“他因此被视为异端,逐出家门,流浪半生,但是他始终坚持自己的选择。”   “周大夫,我也认为我做得没错。”   小姑娘背对着他,一样一样的,一丝不苟地收拾着那些寻常大夫根本不会用的器械,背影看起来倔强得很,倔强又委屈。   这是看着人家不理解自己,心里头难过呢?   唉,他胡思乱想些个什么,人家就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跟着的师父风格比较奇怪,所以带歪了而已,怎么会是什么妖怪呢?   周德心虚地上前帮着顾朝歌一起收拾。以他的思想觉悟,并不能理解顾朝歌那高端大气的师父是何等心系苍生,但是动刀之后的效果却是实打实的好,眼见为实,这立竿见影的神奇疗效,十分令他佩服。   口子缝合之后,顾小大夫说还未脱离危险,她硬是亲自在郑林老头子的屋子里守了好几天,食物、药、水,什么都要精细预备。一直等到老头子醒来,可以正常排便和进食,她才宣布郑老先生已无大碍,如今只需要喝些中药调理即可。   她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省得留在刘府讨嫌,周德却发觉刘府大小姐失望的眼神,好像很不甘心没弄死顾朝歌呢。   这刘府的人,果然不是好东西。周德皱了皱眉,想起顾朝歌在刘府的这些日子,刘大小姐没少在外头宣扬顾朝歌是个会给人开膛破肚的妖怪,许多愚妇看她衣着光鲜像个人物,眼巴巴地都信了她,回去就一传十、十传百,搞得街里街坊都知道顾朝歌会剖开病人的肚子。   唉,这些愚不可及的人,不知道事情真相,更没有亲眼目睹,怎么知道她这一出手,堪称是从阎王手里救人的仙人呢?   周德在心底哀叹这些不读书不看报不爱学习的百姓多可怜,好像忘了他当初也差点以为顾朝歌是妖怪来着。   “顾小大夫,老夫觉得,待郑林完全恢复,你再走吧。”不知道那刘大小姐会出什么幺蛾子,周德毕竟社会经验丰富许多,于是在顾朝歌身边小声提醒。为了弄死仇人,把自己公公一并送上黄泉,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的啊。   可惜人家小姑娘不开窍,她奇怪地看着他:“为何?他再吃些日子的药便活蹦乱跳了,我动刀救了他,这不是显而易见吗?”难道刘府的人还能否认?   周德愣了愣,忽然灵光一闪,对啊!只要刘府的人不能否认,承认她确实治好了郑林,那张字据就无效了,刘大小姐再想陷害顾朝歌,她难不成还能上天!   “老夫这就把滁州城里有名望的大夫,通通都召集来!”周德捋着他的宝贝胡子,红光满面,显得很兴奋:“让同行们都来亲自诊诊,看你是不是真的动刀治好了郑林,如果确实如此,谁也别想把脏水乱泼!”   很多年后,周德每每回想起自己这个灵光一闪的主意,都觉得自己机智无比。每次和儿孙们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除了描述这位后来名满天下的顾先生在动刀时如何手法卓绝,就是强调自己在此次事件中的善后功劳了。   “若不是老夫请全城大夫都来给顾先生作保,刘福青那个蛇蝎心肠的女儿一准要陷害她,真等到那时候,恐怕就没有现在的她啦!”讲故事的末尾,捋着又白又长的胡须的老头周德,抬头挺胸,得意不已。   “曾爷爷,那伊大人呢,听说那时候伊大人就在咱们滁州城,他肯定会给顾先生撑腰的呀!”天真烂漫的曾孙女托着腮畅想:“只要有人想害顾先生,伊大人会把他们通通教训一顿,狠狠的!”   伊大人?周德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出一个高而瘦削的人影,在顾朝歌蹲守刘府看护病人的数日里,那位大人似乎的确短暂地出现过一回,只是连马车也没有下,好像只是顺便路过来看看而已。   而见过那位大人之后的顾小大夫,脸色阴沉,气鼓鼓的,到处找东西,说是要贴上某人的生辰八字扎小人呢。   呵呵,这种残酷的事实,还是不要当成故事讲给曾孙女听的好,周德想。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明明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今天也一样浑身上下哪里都痛=_= 我决定周四自己给自己放天假,周五见么么哒 ☆、第 19 章   入秋的雨凉而轻,飘飘荡荡,有种让人心里无着无落的空寂。   顾朝歌从刘府出来,一手执一把油纸伞,一手宝贝地抱着一个长匣子,雨丝贴在她的脸蛋上,凉凉的,冰冰的。   除了郑氏父子,刘府的下人奉刘大小姐的命令,皆不许送她。便是连刘府的大门,也是郑谷为她开的。   “郑老先生,不用送了,好好回去休养,您是个有福的人呢。”顾朝歌微笑着对拄拐的巧匠郑林说道,郑林对她充满感激,坚持要亲自送她到街口方才作罢。   郑林不明白顾朝歌所说的“有福”不是一句套话,给他动刀并非全无风险,这入秋的天气比起炎炎夏日,活下来的几率要大得多。   这是顾朝歌和她师父的经验之谈,但是只要是治病,就没有万无一失这么一说。谁也不知道她在动刀前后的这些日子里承受了多少压力。   朦胧的细雨中,立在街口的郑氏父子渐渐远了,小了,成了两个笼罩在雨中的细长灰影。顾朝歌转身,朝父子俩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回去,然后她一转头,在那瞬间感觉到晕眩,脚恰好压在青石板的凹陷处,身子一晃,踉跄两步。   一只手伸入伞下,扶了一把她的胳膊。   “顾小大夫,小心啊。”是一个路过妇人的声音,妇人正关切地望着她。顾朝歌看了她一眼,记得她似乎是自己看过的病人,于是笑着向她道谢。妇人好奇地问她:“顾小大夫,你真的给郑老爷的父亲动了刀,剖开肚子把老爷子的肠子剪一剪缝起来,这就把他治好了?”   顾朝歌浅笑:“是的。”   妇人啧啧:“那场面是不是血乎乎的可吓人捏!有人传你是妖怪,给郑老爷子施妖法,当然,我、我是肯定不信的!”   顾朝歌笑了笑,对她又道了一次谢,然后沿着来路继续往太守府的方向去了。因为下雨的缘故,街上的行人不多,不过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盯着她瞧,彼此小声议论她给郑林动的那次刀,目光惊奇而警惕,对这些祖祖辈辈都没见识过大夫动刀的滁州人来说,顾朝歌实在是个怪异的存在。   若是以前,她肯定会因为这种目光而害怕不安,然后收拾行李快速离开。事实上以前她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尽量避免来城镇看诊,唯恐“出名”。   可是,现在她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在刘府的这些日子,她连日守夜看护郑林,身心疲惫,即便刘大小姐总是对她冷嘲热讽,她也因为将身心全部放在郑林身上,而无暇顾及刘大小姐的挑衅。   能治病救人就成了,别的杂事,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以前师父总说她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故而才畏首畏尾、胆小怕事,她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明白一点了。   “顾大夫,回来啦?”朝歌低着头一门心思走路,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见是太守府的守门卫兵,方才惊觉自己居然已经走到了。   “是呀,回来啦。”她朝卫兵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容格外灿烂,卫兵看得一愣。待她往里走远了,还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对守门的同袍嘀咕:“顾大夫好像心情很好?她对我笑了诶。”以前她出入,要么就低着头很害羞的样子,要么气冲冲抿着嘴,总让他觉得这个姑娘性格古怪,莫名其妙。   但是今天……“她笑起来真好看。”卫兵痴痴感叹。   同袍酸溜溜地评价:“那是人家心情好,又不是专门对你笑的。”   进入府邸,雨渐渐停了,顾朝歌收了伞往背后的箱笼一放,双手一心一意抱着那个黄花梨的长木匣子。   这是郑林的礼物,也是他对她师父的践约。   里面是一把刀,一把有锯齿的锋利而坚韧的刀,是郑林当年应承要为她师父专门打造的工具。在改行做首饰这种精细器物前,郑林曾是个极为出色的刀剑匠呢。   “这把刀,老夫早在十年前便已打好,见面的时候就应该交给你。但我存了私心,害怕给你之后,你便撒手走人,不救我了。”郑林把它交到顾朝歌手里的时候,满是老茧的糙手颤巍巍的,皱巴巴的脸上满是愧色,低着头不敢看她。   顾朝歌当时愣了一下。没想到郑老头病在床上,心里还有那么多弯弯绕,不过她也懒得去琢磨他的心思,多累啊。   “有什么关系,最后的结果不是一样么。”他活得好好的,她也拿到了给师父的刀,多好。顾朝歌接过那匣子,一路宝贝似的抱着,高高兴兴地回来。想着自己打败坏蛋六大小姐,拯救师父的老朋友,做成的事情真是很了不起,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又勇敢。   “那不是顾小大夫吗?一个人边走边傻笑,魔怔了吧?”一个宏亮的大嗓门打断的顾朝歌美美的思绪,她抬头,发现自己恰好路过燕昭的书房,高大魁梧的燕将军正站在门前,疑惑地看着她,好像觉得她真的和传言一样被妖怪附体了一样。因为下雨天阴,廊前的灯笼燃着,发出晕黄的光,燕昭旁边,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人,有薛大先生,有宋无衣,有赵南起,有杨维,还有一些顾朝歌不认识的,年轻的或者年老的,衣着文士袍或者武服的男人们。   他们似乎刚刚议事完毕,从燕昭的书房里陆续出来,心里都记挂着战局啊筹谋啊之类的大事,却被燕大将军的大嗓门这么一打岔,纷纷侧头朝顾朝歌的方向望来,个个眼神里都带着思绪中断的茫然。待看清顾朝歌一个人可怜巴巴背着那么重的东西,手上还抱着看起来也很重的盒子,傻乎乎抬起头,一脸被揭穿的慌乱,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他们是笑了,但是人家小姑娘看见他们的笑容,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刷的红了,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委屈,羞愤不已地低下头想要快步离开。   好几个男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做,却蓦地生出一种,一群大老爷们合伙欺负一个小姑娘的荒谬感。   而始作俑者,就是他们的领头,燕大将军。   察觉自己刚刚的行为有所不妥,燕昭轻咳一声,试图叫住顾朝歌:“顾大夫,那啥,等我一下,我帮你拎东西啊。”   顾朝歌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不要。”这声“不要”那叫一个斩钉截铁,誓死不屈。燕昭尴尬,快步上前,低声对顾朝歌道:“我帮你拿呗,伊崔腿疼,在我书房里头,等大伙散了,你去看看他。”   “腿疼?”顾朝歌立即被他的话吸引注意力,连连点头:“好,好,我去。”她干脆地将背上东西卸了下来交给燕昭,只带着随身的小口袋和手上抱着的匣子,扭身往来的方向去了。燕昭见她如此好哄,松了口气,暗喜自己机智无比,知道将伊崔搬出来最有用。   伊崔确实是腿疼,可是燕昭有小题大做的嫌疑。秋冬一到,天冷潮湿,他那条残腿就会隐隐作痛,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这条腿不是完全废掉了。但是这点疼痛,比起初中毒的那一年,在阴冷的日子那种如同针扎如同刀锯,令人满地打滚、死去活来的疼痛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坐在木轮椅上,微微弯腰,轻轻摩挲着腿部,另一手还在翻阅关于吴地的大造反家张遂铭如何富有的消息。燕昭的红巾军打到集庆就打不动了,再往东是张遂铭的地盘,是暂时休养生息,低调积蓄实力,还是一鼓作气拿下张遂铭,这便是燕昭和他的谋士们刚刚讨论的焦点。   因着职务不同,伊崔的关注点落在张遂铭的钱粮问题上。燕昭的书房燃着炭炉,暖和,他的腿脚不方便和大家同进同出,于是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廊前的灯笼,将门口一个影子斜斜照了进来。   伊崔没有抬头,他听见了刚刚燕昭的大嗓门,也认得这个影子的模样。   “回来前为何不知会一声,我本可派马车去接你。”伊崔淡淡道,只是抚摸腿部的动作无意识地停下,好像不愿让她知道一般。   “派马车?”顾朝歌气鼓鼓地走进来:“我才不敢,免得有人嘲笑!”她给郑林动完刀后,累得不行,刘府的下人说伊大人来了,就在门外,她立即喜滋滋地冲出去,满心以为他是来夸奖她干得不错的。   谁知道这个无情无义的瘸腿大蜘蛛说自己只是路过,路过!   “我顺道来看看,免得你治死了人家,哭哭啼啼要抹脖子,”安然端坐车上的瘸腿大蜘蛛凉薄一笑,“现在看来情况还不坏,大概不用担心刘府要一天出两条人命了,我可不想又断案子增加自己的负担。”   谁会哭哭啼啼抹脖子啊,我那是智慧,救人的智慧!他这哪里是来看她的,根本就是来嘲讽她的法子笨嘛!顾朝歌简直不想理他,转头就回了刘府,然后周德便看见她到处找趁手的布头和稻草,嚷嚷着要扎小人。   顾朝歌并不知道,那天伊崔根本没有出城。一个几乎日常都蹲守太守府处理无数杂务的人,一个腿脚不便不利于行的人,既然不是为了出城,为何要刻意乘坐马车“路过”刘府?   伊崔没有打算和她解释,她虽然气呼呼地进来,但是却没忘了正事,命令他捋起裤脚,给他扎针缓解疼痛。   她专心忙活,伊崔见她眼底透出隐隐的青影,精神状态看上去并不好,他于是慢慢道:“一点点疼痛,无甚大碍,你回去歇着吧,明日再看也不迟。”   “闭嘴,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呀!”顾朝歌硬生生把他的话顶回来,只是气势不足,听起来不像发怒倒像撒娇。   伊崔把手中的文书卷了卷,她蹲着他坐着,这个角度特别方便他卷起文书,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   “呀,你干嘛!我在扎针呢!”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啊。   伊崔慢悠悠道:“在刘府待上几日,把胆子养肥了?”   顾朝歌哼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病人就得听大夫的,大夫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怪他不听话呢,还拐弯抹角地说,小丫头是有点长进。伊崔微笑,卷书收回:“刘府的事情,你处理得不错。只是稍欠考虑,不该把自己的命抵进去,万一出事,如何收场?”   他又在“教导”她了。顾朝歌嘟了嘟嘴,她就知道,刘府的事情他一清二楚,只是故意不跟她提前说明,憋着一肚子坏水要“好好”考验她呢。   坏人。   见她不满,伊崔淡笑:“若不是你胆子太小扛不住事,我区区一个病人,何苦为大夫操心?”   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可是他也管得太宽,又不是她的谁谁谁。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我该感谢你的,”顾朝歌不甘心地嘟嘟囔囔,“反正也没几日了,就随你好了。”   伊崔微微一愣:“什么没几日?”   顾朝歌瞥一眼放在桌上的那个长木匣子:“巧匠郑的东西我已经拿到,过两日我便该告辞,去完成我师父的事情。”   “那是何物?”伊崔皱了皱眉:“是你师父生前的嘱托?可是难事?”   听起来似乎很关心她的样子,顾朝歌心里微微一暖,告诉他:“是为了我师父未完成的札记,也许三月,也许半年,也许更久,但无论怎样,我总是要替他完成的。”   伊崔长长的“哦”了一声,然后闭口不再多言。他既没有问那个匣子里到底是什么,也没有问她要完成什么内容,必须做什么事情。   他想,她不说,想必是不方便告诉外人的内容。而他,说起来也只是一个和她有些熟悉的朋友,以及一个不怎么听话的病人,实在是没有这个资格追问,也没有资格阻止她离开。   所以他只是“哦”一声,表示听见了。他不知道顾朝歌在等着他追问,她在考虑要不要多告诉他一些,可是他什么也没有问。   于是两人之间陷入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顾朝歌觉得很失落。她抽出一根银针,小心捻入他的穴道,垂眸,低声轻轻地说,语气中带着浅浅的惆怅:“所以你这几日听话一些,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别想让我给你扎针啦。”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猜一猜朝歌要去干嘛,我觉得挺好猜的= ̄ω ̄= 感谢miss.咻咻的地雷么么哒! ☆、第 20 章   清晨,太阳未出,光线幽蓝,太守府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头驴子的嘴先探了出来,鼻翼动动,打了一个响鼻。   一只素白的手牵着缰绳,拉了拉,随驴子一同走出侧门。驴子一边各驮着一个箱笼一个包裹,少女戴着斗笠,压得低低的,好像唯恐被人发现。   “嗯哼!”   少女听见身后传来十分刻意的一声重哼,回头,盛三驾着马车,马车里的人掀帘,正挑眉看着她。   “一声不吭便离开,觉得这样很了不起?”   顾朝歌辩解:“才没有不告而别,昨天我和大家都说了的。”   “那何必今天清早启程,当自己是话本里头闯荡江湖的侠女么?”伊崔屈指,敲了敲车框的木头,笃笃两声:“上车。”   这是要送她呢,她起这么早,就是不想让大家送她,她会难受,结果他还是来送了。顾朝歌莫名觉得心里甜滋滋的,而且来送她的人是伊崔,只知道教训她的瘸腿大蜘蛛,他亲自来送她呢。   顾朝歌窃喜,表面上还要矫情一番:“那、那我的驴……”   伊崔没好气:“拴在马车上,丢不了,快上来。”   “哦。”她乖乖的爬上马车,盛三“驾”了一声,马车从侧门驶出,往城门的方向去。   两轮的马车空间不大,伊崔坐一头,她坐一头,再加一个木盒子,此外基本上就容不下其他人了。顾朝歌坐在那儿,抱着膝盖,喜滋滋地低头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早走呀。”   因为他根本一夜没睡。   当确定了要积蓄实力的方针,前方的谋士们暂时没了活干,伊崔身为后勤保障第一人则忙得不可开交,连续数日和宋无衣一起制定方案。昨夜也是一样,他熬夜到天明,听见第一声鸡叫,方才熄了烛火打算去睡,但是不知怎的,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记起顾朝歌让他每日行走半个时辰的嘱咐,便趁着无人拄着拐杖出来散步。   然后发现了偷偷摸摸出门的顾朝歌,昨日她提出告辞的时候,燕昭和薛吉等人就并不赞同,认为危险,无怪乎她今日选择偷偷溜走。   当然,在大夫面前,伊崔绝不会说自己熬夜熬到一晚没睡。他反客为主,问她:“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办什么事情?出了滁州,往北是大靖的地方,往东是陈遂铭的地盘,往南是辛延管辖,往西是石威的天下,中间交界的地盘几不管,土匪盗贼横行,无法无天,要是撞见了,不会因为你是一个会医术的姑娘而对你网开一面。”   那天他不问,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但是后来他越想越不对,她说要去很久,时间不定,想必是去很远的地方。   红巾军羽翼下的滁州城是个桃花源,出了燕昭的势力范围,那就是鞭长莫及。她出了什么事,被抓住,受了伤,甚至死了,抛尸荒野,烂在泥里,他都不会知道。   这么一个又傻又乖的小姑娘,起先他是不喜欢的,可是后来渐渐觉得她好,觉得自己于她有亏。于是花心思试炼她、锻炼她、教导她,总认为她还远远不到火候,结果她忽然要走了。   说到底,是他一厢情愿,她毕竟不是他的什么人,想走,随时可以走。   “我师父终其一生,就写了这本札记,我这些年走了许多地方,替他补全剩下的部分。如今,只差最后一篇便能完成,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做的。”   顾朝歌将一直放在随身口袋里,裹着一层层防水牛皮的册子拿出来,宝贝似的捧在手上,递给伊崔看。   伊崔快速翻了一下,这是一本关于医药的书,前面是关于诊断和用药的各种叙述,后面则画着许多人体的构造图,包括很多内脏器官,看得伊崔惊愕无比。想起六年前在乱葬岗看见顾朝歌的时候她在干什么,伊崔好像明白了原因,也大致猜测出为何她敢给郑林动刀。   师门所传啊。   伊崔合上札记,随意瞥了一眼作者,看见“妙襄公”三个行书的小字,蓦地觉得熟悉,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仿佛想起来什么,可是抓不住。   “你……一定要现在完成么?”他把札记还给她:“你不肯说到底要做什么,但我大致能猜到,现在世道不太平,你之前没出事,不代表以后也安全。”   顾朝歌吐了吐舌头:“这种事情,太平的时候做,会被抓去坐牢的。”说得她好像很有经验。   “你……”伊崔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说不过她。   顾朝歌乖乖地举手,自己表扬自己:“我很机灵的,看见不对,我最会躲了。而且,我带着刀呢。”   想起在南谯县衙,她刀光一闪,孙小胖开膛破肚的那一幕,伊崔沉默,想自己怎么会忘了她的“能耐”。   可是……伊崔忍不住还是担忧:“如果可以,不要离开红巾军的势力范围太远,只要有这个,红巾军的人便绝不会为难你。”他从袖中摸出一块雕刻精致的牌子来,那是伊崔在红巾军中的身份证明。和草创初期一无所有的情况相比,红巾军现在勉强有了个草台班子。   顾朝歌不知道那是伊崔自己的牌子,见这东西没有太守印张扬,便懵懵懂懂接过去,仔细小心收在怀里,小声道谢。   滁州城不大,清早街上人稀,马车很快过了城门。守城的士兵看见车里坐着的是伊崔和顾朝歌,都感到诧异:“伊先生,顾大夫,这么早就出城?”   “嗯,伊公子送送我,”守城的还是上次抓她去太守府的那人,顾朝歌朝他笑笑,好脾气地回答,“我得走啦。”   走了,去哪?还回来吗?还给他们看病吗?士兵们觉得十分突然,他们有好多问题想问,不过盛三已经驾着马车,朝城外的黄土路驶去。   “盛大哥,就停在这里吧。”到了第二个牌楼处,再往前就出了滁州城的地界,顾朝歌唤了盛三一声,待马车停下,她跳下来,解开驴子的缰绳,把它牵出来。   “那个,我、我走啦。”她对盛三说,更是对伊崔说,临到离别,居然有几分不舍。自从师父去世后,她颠沛流离,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地方,短暂地结识过一些朋友,但是没有哪处像滁州这样,让她留得那样久,印象又那样深。   更不会有哪一个人像伊崔那样,看起来冷淡深沉又难以接近,却会教她如何自立,他的方式直接又冷酷,可是她却很喜欢。   清晨的薄雾在渐渐散去,光线越来越明朗,伊崔坐在车上,乌黑的眼珠定在她身上好一会,末了轻轻叹了口气,把一直放在身边的木盒子拿出来。他掀开盖子,里面是几包油纸包裹、油线捆扎的东西,他递过去:“路上吃。”   比起上次在南谯把她扔下不管不问,这次的待遇简直好得可以上天了。顾朝歌实在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姑娘,她喜滋滋地接过来,几包吃食给她壮了胆子,她扭扭捏捏地开口问:“你,你会想我的吧?”   什么?   伊崔一怔。   他犹豫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对期待答案的少女来说,短暂的犹豫已经代表了答案。   “后会有期,我会想你们的!”她退后两步,仿佛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然后一手提着吃食,一手牵驴,一个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因着近日的雨,路上有些泥泞,少女牵着驴,低着头,避开水洼,在路上蹦来跳去。薄薄的雾气渐渐笼罩住她的身影,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就这样走远了。   “公子?”盛三回头,请示地唤了他一声。   伊崔仿佛刚刚从梦中惊醒,他收回凝望许久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回去罢。”回去,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幸好她并未追问那个答案,否则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隐隐的,在他藏得很深很深的心思里,隐隐有一个微弱的期待。   如果他说想,她会不走吗?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本纸页略微发黄的札记,想起那些令人惊骇的详细内脏图解,还有那个著者的名字,伊崔微微皱了皱眉:“盛三,去趟刘府,把郑林叫来。”   “是,公子。”   “妙襄公”这三个字,他总觉得在何处听过,而且是在他遥远的幼时记忆,和帝都有关的记忆里。顾朝歌语焉不详、遮遮掩掩的,他便不问她太多,直接找郑林过来。   郑林的回答挺有意思,他说他给顾朝歌的东西是当年文先生——也就是妙襄公要求的,要能够切开最硬最硬的头骨的刀,要薄,要能将骨头的损伤减少到最小。   郑林壮年时生了一场病,是路过的妙襄公将他救好,那时候的妙襄公只是个铃医,他为了报恩才殚精竭虑为他造出这么一把刀,却不知道他拿来做什么。至于妙襄公的事迹,郑林也仅仅知道他来自蜀中,姓文,如此而已。   那天顾朝歌回来的时候,抱在怀里的长匣子,大概就是郑林打造的那把神奇的刀。想起那本札记上最后空白的部分,伊崔无端端觉得背脊发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不敢相信顾朝歌竟然敢独自去完成这件事情。还有妙襄公那个老头子,死了之后居然把这么艰难的任务交给一个小小的女弟子,真不是东西啊。   伊崔的这个上午注定不平静,他送走郑林,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同士兵晨练后归来的燕昭,听说伊崔竟然一个人把顾朝歌送走了,找上门来,摇头叹气:“你怎么让她走了!那么一个小姑娘,走在半路让贼子给截了,哭都没地方哭去!你居然还亲自送,这不是送她上鬼门关么!”   早起来左三圈右三圈活动筋骨的薛吉也如此认为。   伊崔觉得自己很冤枉,小丫头倔得很,她执意要走,莫非他还能搞根铁链把她绑起来?   “你、你不会劝劝她,说些好听的吗?”薛吉用手指头指着他,仗着自己资历老,恨铁不成钢地骂:“哄人都不会,这脑子笨的,让老夫说你什么好!”   伊崔面无表情:“先生聪明,也不见得把她留下。”   薛吉噎住,拿眼睛瞪他,这小子还敢顶嘴,真是不开窍! 作者有话要说:  顾大夫一个人去打新副本了,不带你们玩儿╭(╯^╰)╮ 感谢正在输入君的地雷么么哒! ☆、第 21 章   当黄昏的最后一抹余光隐去,意味着又一天的结束,深秋的风带着透骨的寒气呼呼刮过,阴沉沉的天色意味着今夜有雨。   伊崔坐在他的木轮椅上,双腿都浸在热水中,他弯腰,自己用双手认真地按摩右脚的穴位,一个又一个,慢慢来。这是顾朝歌临走前教他的法子,出于那点可笑的尊严,伊崔不愿让其他大夫接手顾朝歌的工作,况且并不是每一个大夫都有她那样的针灸水平,譬如周德,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碰过银针。   所以她教他如何按照顺序按摩足部和腿部穴道,或者是用艾条熏灸,并且留下一张分量经过加减的补中益气汤方,叮嘱他要按时吃药。   “不过,药方该是根据病人身体情况适时调整的,我走后,你……唉,滁州城里哪个大夫,我都不放心。”伊崔想起她在灯下写方,昏黄的烛光映着她眉头紧皱的小脸,她咬着笔头,凝神细思片刻,最后在方子的分量上又稍稍减了些。   “这个方子,长期服用,该是问题不大。可是一定要长期坚持,半途而废,效果可就不大了!”她把方子递给他的时候,表情认真得不得了。按照惯例,她还得写一份议病式交给他,可是她写完后却担忧他根本不以为意,最后让这张宝贝的议病式淹没在大堆卷宗中不见踪影,待她回来的时候问他要,他根本拿不出来。故而她写完之后,宝贝地叠了又叠,自己收了起来。   想起她又气恼他,又不得不为他着想的时候,那纠结的小表情,伊崔的嘴角禁不住勾了勾,觉得越想越有意思。   这么一个有趣的小丫头,他当初怎么会不喜欢她,觉得她很招人烦呢?   “笃笃。”敲门声打断了伊崔的思绪,来人是盛三,他带来宋无衣的口信,告知伊崔,顾朝歌一月前出现在长兴,这也是红巾军最后一次得知她的行踪。   往南,是无法无天的流寇地带,再往南,是张遂铭的地盘。宋无衣在这一个月里,没有接收到任何关于顾朝歌的消息。   她消失了。   伊崔面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来,这是早就料到的事情,如今只不过是真的来了而已。   “知道了,让宋大人莫要再费心。”他转头看了一眼压在案几上的那封来自大靖官府的招安令,心里清楚,正值多事之秋,不该在这种事情上浪费人力,打听这些,已是他任性了。   深秋的滁州城尚且还算平静,但已有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此时的顾朝歌又在何处呢?   她在深山老林,打起仗来,这里是最安全的哒。   能经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地方而毫发无损,这间接证明我们朝歌的认路能力&感知危险能力&野外生存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离开长兴之前,她有试图在乱葬岗待过,可是红巾军统治的地方治安太好了一点,当地百姓发现乱葬岗晚上亮灯,都会向当地士兵头头告密的!   这种时候伊崔的牌子派上了用场,士兵头头们接过牌子仔细端详,狐疑地打量她,打量得她从头到脚抖个不停,方才放过她,并且勒令她赶快离开这种地方。   可恶,红巾军怎么跟别的地方的叛军不一样,人家都只管烧杀抢掠,为什么他们还要管当地治安啊!   一定是伊崔让他们这么干的,他就是爱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顾朝歌在心里暗搓搓地诅咒伊公子吃到的菜叶上都有虫子,然后十分郁闷地离开了红巾军的地盘。   她往东南方向走,起先还能见到一些村落,她会住进去,给农家看病,打听附近有没有擅长治疗外伤或者腿疾的铃医,或是于腿疾有好处的当地偏方。她始终挂记着伊崔的腿,可惜让她失望的是,土方子很多,但专门针对伊崔那种特殊情况的,一个也没有。   这种事情急不来,她知道,很多时候得看缘分。   但是越往东南走,情况越糟糕。她看见很多烧毁的村落,房屋黑漆漆的一片,半边塌下来,有些烟气未散的地方,走近了还能闻到烧焦的肉香味。   那是人肉的味道。   顾朝歌不会去这种地方寻找尸体。她很有经验,知道混乱的地方,常常会有多股盗匪贼人的势力交错,他们会因为女人、钱财和地盘的事情火并,失败的那一方常常落荒而逃,顾不得埋藏同伴的尸体,即使事后想起来回去找,发现丢了一两具尸体,也只以为被野狼叼走,不会在意。   那头她从滁州带走的驴子,真是驮运尸体的好帮手。她带着食物和水,躲进山林,找到能够容她一人藏身的狭长山洞,然后可以连续好几天慢慢研究一具尸体。无人会打搅她,只是运气不好的时候,会有鬣狗甚至野狼循着血腥味过来,她按照老猎人教的方式在洞前埋上许多陷阱,彻夜燃着篝火,竖着雪亮的刀,得到尸体的野狼懂得见好就收,唯有贪婪的鬣狗,不见血便不懂得要逃走。   真奇怪,可能是独处的时间太久,她不怕野兽,却很怕人。   以前并不需要这样麻烦,跟随师父解剖过很多尸体的顾朝歌对此驾轻就熟。只是这一次的情况很特殊,她要完成师父札记上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个部分——人脑。   没有任何脏器和骨骼的复杂程度,能够比得过人脑。师父生前,最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一个部分,她那时候小,不懂,问师父研究这些有什么用处,只会被人当做神经病和妖怪。   那时候师父摸摸她的脑袋,笑呵呵道:“了解我们自个儿,难道是没用的?就算现在看不出好处,留给后人,也总归是有用的。”   师父是个怪老头,她以前以及现在都这么觉得,但是不管怎样,这本汇集师父毕生心血的札记,她怎么也要完成的。   头骨是人体最坚硬的部分。郑林打造的那把刀,更像是锯子,刮干净头发,露出头皮,划开,用那把刀锯来回拉锯,一点一点,慢慢的,直到把头骨锯开为止。   那种骨屑的味道,让顾朝歌恶心得想吐。   是的,即便是她,也觉得开颅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她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慢慢地锯,锯开头骨的时候,骨屑四处飘扬,就像它那生前无恶不作的主人将灵魂附着在上头,用阴森森的视线全方位围绕着顾朝歌,谩骂她,诅咒她,竟用这么恶毒的手法毁掉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死无全尸。   有一次,顾朝歌手一抖,刀锯一滑,将手指割了很深一道口子。   疼啊,她的眼泪哗啦啦往下落,望着那个锯了一半的头颅,头颅上凹陷的眼珠无神地对着她的方向。刀锯从手里一松,她忽然觉得害怕,又害怕,又委屈,委屈得直哭。山林里鸟叫阵阵,唯独没有人声,她缩在山洞一角,紧紧攥着伊崔给的那块牌子,明明知道现在它根本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攥着它,她会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就好像伊崔在身边一样。   那真是一段很艰难的日子,以致于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将所有的刀具器械封存起来,束之高阁。看见尸体,遥遥念一句阿弥陀佛,然后飞快地远远走开。   即便是很多年后,她依然很怕听见锯断木头的声音,而那种特殊的骨屑味道,再也不想闻见。   深秋入冬,等到落雪的时候,山里待不住,她去了张遂铭的地盘,这是她第二次来。在常州,在扬州,这里生意照做,酒照喝,歌照唱,一片世外桃源景象,只要有钱,什么都不是问题。只是偶尔从窗外瞥去,看见喝醉了酒的士兵对衣衫褴褛的乞丐拳打脚踢,极尽嘲笑,才会醒悟,在这里没有银子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客栈的老板娘前年生孩子难产,是她帮忙接的生。她来客栈的时候,一身破旧穷酸,像个讨饭的小乞丐,幸好老板娘还认得出来,为了感谢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她的住宿费。她几乎很少出门,总是待在客栈房间里,一点点完成师父的札记。   有一次,老板娘亲自来给她送饭,老板娘好奇她每天待在房中做什么,然后支支吾吾地说:“咱们扬州的大户卫家,嫡出的大小姐卫潆,这些日子据说是中邪了,请了好多道士啊大夫什么的,顾姑娘要不要去试一下?赏钱可高捏!”   “那么多大夫都看不好,我肯定也不行的呀。”顾朝歌小小声回答。谢了老板娘送的饭,转身关了门,继续完成她那绝对不能给人瞧见的札记,不然老板娘一准要说她被妖怪附体,竟然画这种东西。   扬州城可不比红巾军的地盘,这里的士兵都很凶,世家富户都和张遂铭的军队勾结在一起,那个有名的卫家她也听说过的,传说手眼通天。为了小命考虑,谨慎起见,她不要去,卫家财大气粗,不比那些贫苦乡民,肯定能请到好大夫。   顾朝歌只在扬州城待了一个月,走的时候,听说那位卫小姐的中邪之症仍是未好,赏金又提高了,老板娘极力劝她去碰碰运气。她害怕自己再不走,老板娘就要热情地将她交给卫家,于是收拾行囊很快离开,然后一头又扎入深山。   即便开颅多次,可是人脑的结构实在太复杂,她能画个大概,却无法明白它们各自的作用,有些地方留下空白,只能再找几具尸体碰碰运气。如果还不行,那她也只有放弃,这是个人能力问题,师父九泉之下可不能怪她。   春天的脚步很快遍及长江两岸,春暖花开,山中的气息都变得暖融融的。顾朝歌磕磕绊绊,勉强完成了札记的最后一部分,将几具匪徒的尸体挖坑掩埋,给他们磕头上香,感谢这些生前十恶不赦的家伙死后所做的“贡献”。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当山中鸟语花香的时候,山下已经入了暮春时节,顾朝歌在山中待得又脏又臭,即便在山泉里沐浴过,丢了那身全是尸臭味的衣裳,也掩盖不住她的“乞丐”味。   不过她一点也不以为意,就是要这样才好,这样子在路上走,才不会有山贼啊盗匪啊或者官兵来打劫。   可是今天,她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军爷,军爷,就是她,抓住她,她就是那个吃人的巫婆!”   有人慌慌张张地大叫着,顾朝歌好奇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见一个拄着锄头一腿泥的农夫,正瞪大眼睛,伸出手颤巍巍指着她的方向:“是她,就是她,我亲眼看见她吃人脑!”   他旁边有两个衣着明显不是大靖官兵的大汉,一脸杀气腾腾地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不,不是她的“方向”,他们看的就是她!   顾朝歌心里咯噔一下,翻身上驴,鞭子一甩。   “小驴,快跑啊!” 作者有话要说:  某驴:主人,答应我,以后出本书,书名就叫《像驴子一样不停的奔跑》︿( ̄︶ ̄)︿ ☆、第 22 章   请问驴和马,谁的速度比较快?   那匹马是幼崽吗?   不是。   那匹马是瘸腿吗?   不是。   那匹马是活的吗?   当然是!   那,还需要问吗?   肯定是马快啊!   一头小驴子,怎么能跑得过人家士兵的马,更何况还是一头负重的小驴子!   一马横亘在前,顾朝歌像小鸡仔一样被人提起来,大汉凶神恶煞:“跑啊,有本事给老子继续跑啊!”   顾朝歌欲哭无泪,幸好她在奔跑时已经把放在口袋里那本宝贝札记塞进亵衣,如今只需要……狠狠踹一脚小驴子!   “诶,那驴跑了!它往山里头跑了,快抓住它!”   箱笼里装的那些刀具器械,如果被发现,肯定会认为她不是好人的啦!   发狂的驴子相当生猛,另一个骑马大汉也不敢追。两人用一根绳子把顾朝歌捆起来,像牵奴隶一样让她跟在马屁股后头,把她牵回城去。   其间,顾朝歌企图用身上全部的银两买通两个大汉,想让他们两个人放她一马。谁知她一出声,两个大汉互相诧异地望了两眼,然后嘎嘎嘎笑起来:“还真是个姑娘家,不会被那老道说中,确实是有妖婆子给卫家大小姐施巫法吧?”   “嘿嘿嘿,要真是这样,咱们哥俩可立了大功啦,卫家不知道会怎么感谢我们呢?”   “说不定把卫家大小姐许配给我们哥俩,那就……啧啧啧……听说那大小姐生得沉鱼落雁,身段柔软纤细,摸起来没话说啊!”   两个人一边畅想将来的好日子,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也怪顾朝歌倒霉,她在山里开颅的时候,被路过的猎人遥遥撞见,这年头吃不饱饭,胆大又会渔猎的农夫常会去山里碰碰运气。开颅时,锯骨头的声音是十分可怖的,那农夫遥遥听着,头皮发麻,又见树丛掩映中,一个不修边幅的女人蹲在那儿,脑袋靠近地上的尸体,那尸体半个头都没了,吓得农夫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回去之后,农夫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没过几天,城里有军爷来问村庄里有没有怪人怪物,说是卫家大小姐中邪,道士怀疑有人给她下了巫蛊或是降头一类的邪物。卫家和张遂铭关系极好,扬州太守挂着大靖官府的“太守”之名,却在为张遂铭鞍前马后、做牛做马。太守仰仗卫家鼻息,于是卫家老爷提出要求,他就老实照办,派人出来打听,打算随便抓个人交差。   正巧,遇上了倒霉催的顾朝歌出山,农夫不告她,还能告谁?   “老实点!”察觉到手上牵的绳子动静奇怪,大汉回头,对顾朝歌怒喝一声:“敢跑,老子先强了你再送给大人!”   旁边的大汉嘿嘿笑:“曹兄弟,这女的脏得不行,又是妖婆,还吃人脑,你咋这么重口呢?”   “呸!”姓曹的大汉吐一口唾沫:“吓唬她呢,谁愿意碰这么个脏婆娘,指不定脸多丑呢!要强,也要强卫家大小姐那种极品美人啊!”   两个色眯眯的男人一下子又把话题转到卫家小姐身上,跟在后头的顾朝歌轻轻松了口气,头更低一些,让乱发和厚重未修剪的刘海更好地遮住整张脸,然后将藏在袖子里的刀再次亮了出来。刚刚她试图用刀切断绳子,谁知被警觉的大汉发现,幸好她收得及时。   “曹兄,我怎么总觉得这女人不老实呢?看她安安静静,不哭不闹,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这可是立功的宝贝,别让她给跑了。”顾朝歌听见另一个大汉突然说,吓得她将小刀一收,然后两匹马俱都停下,大汉下马,在给她套绳子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条铁链。   他们的工具也太齐全了一点吧!难道是专门来抓人的吗!   她还真猜对了,这两位爷就是专门奉命来抓替罪羊的。   这下没得跑了,顾朝歌在心里唉声叹气,如今唯有一条法子,见了扬州太守,说明情况,道自己是个大夫,去给那据说中邪的卫家大小姐看看病吧。   只希望扬州太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能听得进她说话。   顾朝歌如此想着,便以这种跟在马后的罪犯的狼狈姿态重新入了扬州城。许多百姓都在好奇又害怕地打量她,她路过上次那间客栈,看见了客栈老板娘站在门前,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她,显然认出她来。   “军爷,这是怎么回事啊?”老板娘小心地问。   “妖婆,吃人脑的妖婆,给卫大小姐行巫蛊的元凶,抓着了!”大汉得意洋洋地晃晃手中铁链,一个用力,顾朝歌感觉一股大力往前一拽,她一个趔趄,险些摔跤,引得大汉一阵哈哈大笑。   “妖婆?”这,这不可能啊,顾大夫,怎么可能是妖婆呢,老板娘一脸不可置信地张大嘴,目不转睛看着她。   顾朝歌唯有苦笑,朝她摇了摇头,老板娘一个小老百姓,还是别多管闲事,省得惹祸上身。   “妖婆?”   堂上的扬州太守,用和老板娘同样疑惑的语气,居高临下俯视着顾朝歌,打量片刻:“堂下何人,报上姓名,就是你行巫蛊之事加害卫家大小姐吗?”   “小女姓顾,名朝歌,帝都人氏,家中世代行医,什么巫蛊,什么卫大小姐,从未听闻。”顾朝歌平静地抬起头,虽然脸上很脏,但是那双眼睛明亮有神,不卑不亢。扬州太守毕竟见识多,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普通小老百姓会有的气质,不然面对自己这种大官,她早就吓趴了。   两个送她来的大汉见她说话还挺有气势,担心到嘴的肥肉溜走,急急忙忙插嘴构陷她:“大人,这女人从山里出来,那农夫说他亲眼看见她吃人脑!”   “农夫何在?”顾朝歌冷笑一声:“我身为铃医,行走山间田野,从山中出来有何不正常?谁人见我做那种骇人听闻之事,尽管拿出证据来!”   证据?那、那农夫没带来啊!姓曹的大汉暗道失策,随他一同的大汉倒是机智地想起来他们事先命太守府的老仆妇草草地给这女人搜过一次身!   老仆妇经验不足,没搜出贴身的那本札记,但是搜出了别的一些东西!   “太守大人请看,这些都是从此女身上搜出!这刀,这银针,还有这古怪的牌子,岂不是都是巫蛊必备的巫具?”大汉狗腿地将东西毕恭毕敬呈上前去。   “哦?待本官瞅瞅。”扬州太守赞许地看了大汉一眼,心道这家伙懂套路。如今这世道,还讲什么公正,随便搜出什么东西来,都可以说它们是巫具,即便没有,也可以凭空捏造,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做给卫家看看而已。   扬州太守姓魏,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一双细眼成天滴溜溜转个不停,既机灵又狡猾。张遂铭攻陷扬州的时候,他是太守麾下的一名得力文官,太守欲要殉城,是他将太守打晕,联合几个人一起将太守作为礼物送给张遂铭。   于是才有了他今日的好风光。   只是最近,张遂铭的战斗力不行啊,奇袭集庆,围困滁州,开头是轰轰烈烈做得漂亮。本以为这张盐头的地盘又要扩大,谁知道被人家从后方包抄,前些日子听说红巾军打到常州了?   都这个节骨眼上,各自都在看风向准备重新站队呢,就这财大气粗的卫家,不识好歹,还要求他去抓什么巫婆救卫家大小姐。   嘁,要是老子是张遂铭,就把卫家的家产通通抄……   等一下,这是什么?   魏太守漫不经心地用一块帕子捏起桌上的“物证”,刀是好刀,银针也的确是针灸所用,可是他想说这是妖物,那就是妖物。   只是……这块牌子……   做工精美无匹,正面的“长史”和“伊”字都没什么好说的,背面的那个“燕”,铁划银勾,气势磅礴,似乎是薛大先生的手书啊。   魏太守能混到现在,靠的不仅仅是一点小机灵,他的眼力很不错,薛吉的书法独步天下,他很快认出了这是薛吉的真迹。   而薛吉,现在是红巾军的首席谋士啊。那个“燕”,莫非指的就是红巾军的反贼头头,燕昭?   那么,堂下的这个女人,和红巾军有什么关系?   魏太守捏着这块非比寻常的牌子,眯着细眼端详堂下跪着的顾朝歌,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顾朝歌也看见了,看见了他如何仔细端详这块牌子,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害怕他认出来这块牌子的归属,毕竟她如今可是站在张遂铭的地盘!   如果,如果张遂铭拿她当人质,燕昭和伊崔会把她赎回去吗?她、她是不是无形中给他们惹祸了?   不行,她不能拖累他们,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逃跑,绝不能受制于人!那、那现在该在呢么办呢……   “宁愿什么表情都没有,也别让人看见你的慌乱,知道么,小丫头。”   伊崔的某句话忽然浮上心头,这是她在辩倒刘福青之后,伊崔随口对她所说,那时候她在气头上,不听不听就是不听。   可是现在,她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于是她脸上刚刚浮现出的慌乱渐渐收了回去,面色变得淡然而高深莫测,就像平日的伊崔一样……一样的装逼。   她淡淡地开口:“太守大人可是看出什么来了么?”   这女人浑身透着古怪,说是个大夫,怎会有红巾军高层的信物?如此不慌不忙,难道她是故意让我看见这块牌子?   莫非她是代表红巾军来招降老夫的?   魏太守的脑洞打开,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他沉着脸,屏退左右:“你们都下去,老夫要单独和这个女人聊聊,看看她到底是妖婆还是……嗯,一般的大夫。”   当然,他其实只是想问顾朝歌,红巾军是不是派她来劝降滴。   奈何这女人油盐不进,自始至终都面带微笑:“大人认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  顾朝歌(内心独白):装逼是个技术活,嘤嘤嘤吓死宝宝了!什么时候wuli伊崔亲亲把办公室搬到扬州来啊! ☆、第 23 章   当手脚锁着铁链,被满脸写着“别惹老子”的狱卒狠狠推进牢房的时候,顾朝歌的内心是懵逼的。   “就这么点银子,想说动本官,怕是在开玩笑吧,”魏太守捏着她的钱袋子摇晃摇晃,听见里头银钱相撞的悦耳声音,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不过,说不定留下总有点用呢。”他显然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说完之后,自顾自嘿嘿嘿地笑起来,走下堂围着顾朝歌转悠,让人不舒服的目光黏腻在顾朝歌身上许久:“派个女人过来,难道,真正的‘礼物’是你?”他弯下腰,想要用手去碰触顾朝歌的下巴,难掩那种恶心的感觉,顾朝歌毫不犹豫,张开大口,两颗尖利的小虎牙在白日的光线中一闪。   “啊啊啊!”魏太守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叫难听至极:“小贱/人竟然敢咬我的手,来人,来人!把她拖出去砍……哦,不不,把她关进牢房,听候发落!”   手上鲜红出血的牙印差点令魏太守失去理智,幸好最后他记起来,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很可能和红巾军有关。   至于是把她交给张遂铭发落,还是留下来讨好红巾军,那就得看日后的战况了。   顾朝歌并不知道,正是魏太守开得过大的脑洞救了自己一命,被关进牢里的她心里七上八下,想着那个色眯眯的太守被她攻击后,居然把自己关起来而不杀掉,太不符合如今世道的太守们随心所欲滥杀无辜的行为守则了!   难道……难道他是想把她关起来,折磨几天,好慢慢享用?   如此一想,顾朝歌浑身寒毛直竖,脱口而出:“放我出去!”   “吵什么吵!”人未见,一条鞭子在地上狠狠一甩,响声清脆:“再吵老子废了你!他喵的,全太守府的人不是跟着张盐头的军队吃香喝辣,就是抓人讨好卫家去了,就我们哥俩,在这里看守没一点油水的人犯!大人为何不把他们全杀了,要这个牢房作何用!”顾朝歌贴在冰冷滑腻的墙砖上,听着外头的狱卒骂骂咧咧,摔了碗,气不顺地一个牢房一个牢房甩鞭子,只听见鞭子响,却无一人回应,听上去,牢房里似乎没关什么犯人。   真奇怪啊,偌大的牢房,竟然……   “啊,别打我,别打我,大人饶命啊!”一个有些沙的老者声音响起,似乎害怕得很,不停地给狱卒说着好话,狱卒听烦了,让他闭嘴,晃悠到顾朝歌的牢房前,鞭子一甩:“小娘皮,老实点!要不是大人嘱咐,老子非把你给扒个精光……喵的,好久没开荤了!”   顾朝歌缩在牢房的最角落,狱卒的鞭子打不到的地方,埋着头,静静地不出声。墙壁上滑腻的感觉来自青苔,脚下是并不干爽而且血迹斑斑的稻草,不远的地方摆着一个脏兮兮的恭桶,整个牢房里弥漫着一股腥臭腐败的气味。   狱卒不知道骂了多久,终于走了,没有了声响,透过牢房最上端很窄很小的进气口,顾朝歌看见天色渐渐发暗起来。   “吃饭了吃饭了!”狱卒将猪食一样黏糊的东西倒在碗里,那气味不好闻,即便是这样狱卒仍然骂骂咧咧,道犯人都是吃饱了不干活的混账,应该让太守将他们都宰了。   就这猪食一样的糊糊,只能用手抓,而且吃慢了还会被狱卒骂。顾朝歌实在是嫌恶不已,只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狱卒收回碗的时候,嘴巴不干不净地又骂了好一阵子。   顾朝歌只窝在角落听着,等狱卒自己骂完走人,她方才抬起头来,扭头看向那窄窄的窗外,深蓝色的夜空。   这种地方,待久了,真的会让人心智失常,连最基本的尊严都忘记吧。   她正如此想着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轻轻的声音。   “嗨,嗨,隔壁的,隔壁的小丫头?”   这声音,是之前那个老者的,顾朝歌左右张望,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这儿,这儿呢!”从墙砖的某条缝隙里艰难地伸出一根小小的稻草,顾朝歌睁大了眼睛:“这、这有缝啊!”   “嘘,嘘,小声点,想挨骂吗?这条缝我发现好久了,就是隔壁没人,发现了也没用,现在好了,有人住进了,可以陪老夫说说话,嘿嘿。”   稻草又缩了回去,留下一条空空的缝,这缝隙确实很小,顾朝歌能听见对面的人说话,却看不见对面的人。   但是,出恭的时候怎么也得把这条缝堵起来,为什么牢房不把女犯人和男犯人分区域关呢!顾朝歌一点也不为隔壁有人感到高兴:“就这一条缝,没有别的了?”   “没了啊,”老头回答得很快,似乎没想到那方面去,“这条缝还是我老吴眼神精准,好不容易才发现的。唉,死前有个人说话,也算运气好吧!”   “死前?你是死刑犯吗?”   “当然不是,老子要不是贪图卫家那点赏金,趟了浑水,才不至于被关进来!小丫头,你瞧见了吧,这牢里的犯人就我们两个,是不是觉得奇怪啊?不是扬州治安好,是每隔一段时间,被抓起来的犯人就会被拖出去,全部砍头!”   “砍头?可、可是杀犯人不是需要皇帝御批,秋后押送,统一问斩吗?”   “秋后?哈哈哈,小丫头你该不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小姐吧,这年头皇帝算个P,姓魏的跟在张遂铭后头点头哈腰,早就是反贼了,还听帝都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的?听说,姓魏的不想浪费养犯人的钱,把人统统杀了,找屠夫割了肉,当成猪肉卖呢!”   老头神叨叨地说着,声音压低,如同说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顾朝歌听得瞪大眼睛:“不、不可能吧!”猪肉和人肉的区别,别人不清楚,她最有发言权了。   “哼,怎么不可能,这年头,人都被猪油蒙了心,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老头俨然愤青嘴脸   顾朝歌对这个隔壁的“狱友”好奇起来:“那,那老先生,你是为什么被抓起来的呀?”   “别叫我老先生,我没啥学问,担不起先生这个称呼,我姓吴,行五,叫我老吴就成。”   “哦,那老……嗯,吴叔,听您的口气,之所以被抓起来,是和那个卫家有关?”   “哟,小丫头还挺有礼貌,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吧,赶紧给狱卒递口信,让你家人给你赎出去。这地方开始待着新鲜,久了浑身各种虱子臭虫,非要了你的命。”   “我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有家人,我师父早就死了。”顾朝歌摸摸贴身藏着的宝贝札记,认真地说。   “啊?老夫看走眼了?还是个孤儿,啧啧,这世道也是怪了。那成,我老吴给你说说,卫家大小姐中邪的事情。”   卫家,是世代为官的大户人家,听闻祖上有人做到过大靖尚书令,也就是宰相之首的位置,后来隐退扬州,扎根扬州。卫家官商皆沾,有权有势,在扬州这地界,赫然成为富户世家之首,当年张遂铭夺取扬州,是卫家号召所有扬州百姓共同抵御,身先士卒捐钱捐粮。然而城破之时,卫家也是最早向张盐头投诚的。   这审时度势的本事,难怪无论世道如何变化,卫家都屹立不倒。   卫家的嫡出大小姐,卫潆,听说是个心善又知书达理的美人。早年还常常抛头露面施舍乞丐,后来世道乱了,卫家人怕她被鲁莽的贼兵抢去jian污了,便不再允许她出门。   谁知道这年,许久不出门的卫家大小姐忽然又成为扬州城的热门话题,因为她突然中邪,白天看起来没事,晚上却像鬼神附体一般乱说胡话。请了多少大夫都没用,症状不减,反而加重,喘气的时候喉咙中发出痰声跟拉锯似的。卫家长子长房,夫妻恩爱,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将来是打算入赘招婿的。如今闺女病危,于是病急乱投医,到处请道士做法,贴悬赏令求好大夫给他们闺女看病。   吴叔没家没口,是个老流浪汉,几天前听路过的商贩聊起这件稀奇事,他抱着蹭吃蹭喝的态度也去卫家晃悠一圈。在卫家吃饱喝足,本着良心,他仔细给床上的卫大小姐看了一下,然后……   “唉,怪我老吴嘴贱,说真话干什么,害得卫家人气得报官,那姓魏的太守狗腿子样,能不把我抓进牢里嘛!”   顾朝歌好奇:“你都说了什么呀?”   “老夫告诉他们,若再没有名医给卫小姐看诊,她活不过一个月!一过大暑日,再无良医,必死!”   顾朝歌笑了:“你这样说,人家当然要把你抓起来呀,哪有上门看病的大夫诅咒病人死的,还把死亡的日子说得这么清楚。”   “我,我这不是后悔了啊!那,那我也不会别的,就会看这个啊!我是好心好意,让他们别请道士,赶紧去找有名的靠谱的大夫来救人,难道我还有错了?”吴叔理直气壮。   顾朝歌眨了眨眼,犹疑片刻,开口问道:“你……原来是那种大夫啊?”从前都只听人说,还是第一次见呢。   “小丫头怎么说话呢,啥叫‘那种’大夫,你说我老吴是哪种大夫?”   “就是那种专门断人生死的,一搭脉就知道这个病人会不会死,哪天死,什么时辰死,说得清清楚楚,而且奇准无比。可是,就是不会治。”   顾朝歌掩嘴咯咯笑起来:“我以前一直好奇谁会请这种气死人的大夫来诊病,别说给钱,不把他们轰出去就算好的了,没想到,这路人还真有啊。”   “小丫头懂得还挺多,”吴叔的语气有点蔫蔫的,“我也想给人看病的,但那医书,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活了大半辈子,没拜到过一个靠谱的大夫,专靠家传的这点微末道行混饭吃,老夫我也不容易的。”   “原来是家传啊,吴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同我说说,你是怎么断人生死的,真的能精确到具体日子和时辰吗?”她好奇得很呢,饶是她,也没法做到这么神奇的精准。见着隔壁狱友是个奇人,她一时间连自己身处牢狱的事情都忘了,扒住他问个不停。   吴叔嘚瑟起来:“那可是家传绝学,老夫岂能告诉你一个小丫头。”   顾朝歌逗他:“你都快死啦,还管什么家传不家传,有人愿意听就不错了。”   我去,这个小丫头之前看起来很乖巧,嘴巴原来这么毒?吴叔满脸的郁闷,幸好她看不见:“别说我了,你也快死了,我告诉你这个有P用?”   “我?我有办法出去的呀。”顾朝歌摸了摸头上,将发髻上插着的一支细细的银簪拔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一些书上看到的记载,过去真有这么一路奇怪的医生…… 掐指一算wuli大蜘蛛已经不远了 ☆、第 24 章   俗话说,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很幸运,狱卒们没有丧心病狂地夺走顾朝歌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用来束发的银簪子,还是掺了铜,不纯的那种。   但是这并不代表实践经验为零的顾朝歌真的能按照那个病人的传授,把手铐脚链和牢房门通通打开。   她试了半个晚上,无果,反遭吴叔嘲笑:“小丫头,是不是话本看多了,你以为打造牢房的锁匠们都是白痴吗?”   “有人教过我的。”顾朝歌很郁闷地睡了,庆幸的是,因为包裹札记的口袋是经过特制防虫的,没有臭虫来咬她。   第二天晚上,她接着锲而不舍地尝试。   在她不长的铃医生涯中,诊治过很多平民百姓,当然也有些经历奇奇怪怪的人,包括一个转职做开锁匠的盗贼。   那是个技术很好的盗贼,偷盗多年从未被捉,后来爱上一个女子,洗心革面从良。不过对自己那手开锁绝活后继无人之事念念不忘,儿子要好好读书,不能学这个。心事重重的盗贼因此病了,路过的顾朝歌顺手把他治好,于是,这个很相信缘分的盗贼死活都要把开锁绝活传授给顾朝歌。   可以想见顾朝歌当时是一脸大写的囧,不过人家盛情难却,便勉为其难认真听了。她记性很好,听一遍就全部记住,手也灵活,操作几次就完全能上手。   可是,那是好几年前了,许久不用的铁器都会生锈,更何况是她那从来没做过贼的脑袋呢?   老吴没有向狱卒告发她的“努力”,而是日复一日地嘲笑她。听闻顾朝歌这手烂技术竟然是跟一个盗贼所学,那贼还是她的病人,老吴哈哈大笑:“小丫头,你居然是个大夫?那贼碰上你,真倒霉啊。”   顾朝歌囧囧的:“我怎么不能是大夫了,我把人家治好了的。”   “真有本事,去治治人家卫大小姐,碰个运气,比你在这儿瞎开锁的好。”   “那,那我试试?”顾朝歌傻乎乎的,试着凑近牢门吼了一嗓子,要求狱卒带她去卫家看病,说她是大夫。结果,换来的是狱卒的鞭子:“滚滚滚,有一个混吃混喝的,以为卫家能救你,等死吧!唉,你们倒好,坐在这儿等死便是,老子我可不想死啊……”很奇怪的,狱卒这几天的鞭子少了,而且今天还出乎意料地开始自怨自艾起来,似乎……似乎扬州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他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   顾朝歌并不知道狱卒的恐惧来源于常州的大批难民,以及势如破竹的红巾军。她颓丧地坐回去,一面吐槽吴叔的建议不靠谱,一面继续锲而不舍研究开锁。   吴叔嘿嘿笑:“我早知道不会成功,人家才不相信高人会窝在这种地方呢,谁傻不是?我就是想告诉你,别瞎折腾,没用。”   “我才不是瞎……”   “咔嚓”一声,清脆的解锁声从未像这一刻那般悦耳动听。以致于顾朝歌的声音戛然而止,隔壁的狱友老吴更是倏地从地上站起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靠近那条缝,小心翼翼地悄声问:“丫头,你……真的成功啦?”   顾朝歌也不敢相信,试了那么久无果,突然就成了,她将手上的拷链取下,然后又去解脚上的。“咔嚓”一声,也成功了!   老吴贴着墙壁听动静,听见这悦耳无比的声音,他激动起来,手舞足蹈,说话都结结巴巴:“丫、丫头,高人,高人那!那啥,你先别动,别让狱卒发现,等晚上,深夜,再开牢门,懂吗?”   顾朝歌点点头,然后想起来老吴看不见,于是“哦”了一声表示明白。   老吴更激动了:“还有,别忘了老夫我,我们是难兄难弟……哦不,难姐难妹,也不对,啊呸,随它是啥,总之你逃走的时候别忘了带我一起啊!”   顾朝歌得意地拍拍小胸脯:“那是当然,不过,你说清楚,我是不是傻,是不是话本看多了,是不是瞎折腾?”   “不是,不是,都不是,您是高人,大大的高人!天仙下凡,观音菩萨,王母娘娘!”   顾朝歌开心地笑起来。还从来没人这样夸赞过她,没想到第一个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竟然不是因为她的医术,而是某个病人教的“开锁”术。   既然解开了镣铐,她的心便定了下来。对面的老吴虽然激动得要死,可是也知道此刻不能暴露,于是也不再和她说话,两人安心等着深夜到来。   然而,凡事皆有意外。   深夜未至,狱卒的靴子却出现在了顾朝歌的牢门外。   莫非是提审?不,不对,怎会有人深夜提审犯人。那是杀人?不,也不会,深夜阴气重,杀人忌讳。   “姑娘,您……真的是大夫?”这不是那个甩鞭子的狱卒,而是他的副手,负责放饭的那位。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迟疑。   顾朝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如实点头答道:“不错,我是。”   “那、那您能救救我儿子吗?”狱卒副手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带点哭腔:“我儿子病了七八日,请了扬州城里好些大夫都无用,十个里有七个说是瘟疫,瘟疫会死人啊!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求求您,救救我儿子!”   瘟疫?   对面靠墙坐着闭目养神的老吴,倏地坐了起来:“丫头,不成!”瘟疫那是会传染的。这狱卒打得一手好算盘,让牢里的大夫看病,既不需要付药钱,就算大夫被传染了瘟疫,他也不用负责任!   顾朝歌听见了老吴的阻止,她明白老吴在担心什么,可是这个狱卒,真的跪在牢门外的地上,在给自己磕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没有对她隐瞒,直言其子是瘟疫,想必也不是太坏的人。   “好呀,你带来给我瞧瞧,我会尽力医治。”顾朝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狱卒闻之大喜,对她连磕三个响头,然后匆匆奔了出去。   待狱卒副手离开,老吴立即斥责顾朝歌:“丫头你是不是傻!别忘了我们今天晚上的正事!”越狱,越狱啊!   顾朝歌绞着手指头:“那个,我先帮人家看看病,再说不迟呗……”   “瘟疫会传染,你想死吗傻丫头!”   “只要预防得当,不会那么容易传染的啦。”她并非是头一次见瘟疫。这六年来,还有跟随师父行医的那些年,她遇到过几次,师父殚精竭虑,通过多次经验积累,总结出了预防瘟疫的一些法子。   只是……扬州城里为何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瘟疫?   虽然这天,的确有点热就是了。   顾朝歌不知道,这场瘟疫并非毫无预兆,而是从常州以及更远地方逃难的流民身上带来的。而且阴冷的牢房都让她觉得有些热,外面的气温更不用说。   狱卒回来得很快,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孩子裹在毯子里,昏睡不醒,满头的汗。   “打盆清水来,我净净手。”顾朝歌隔着牢门吩咐狱卒副手,那个甩鞭子的狱卒闻言,主动端了水,好奇地过来:“这小丫头还有模有样。”   隔壁的狱友老吴也没忍住,隔着木栅栏好奇地努力张望对面情况。   这孩子发热很严重,汗流不止。他父亲告诉顾朝歌,这孩子说自己总感觉身体沉重,翻身都困难,睡觉都是仰躺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顾朝歌仔细给孩子探了脉,看舌头,问父亲这孩子的情况。她师父说过,虽然均是时疫,但是在各人身体上的表现不同,对症下药,不可一概而论,方能治好。   这个孩子也是如此,顾朝歌问诊一番,心里有数,便隔着牢门的木栅栏,伸手道:“纸,笔,墨。”   “女大夫,我儿子能活?你真的能救?”   “这是风温,用葳蕤汤合独活汤来治,先吃两副,明天这个时候,你再带他来复诊,我会换方。”   甩鞭子的狱卒见她气定神闲,俨然是有真本事的高人,不由得暗道一声自己有眼无珠,亲自毕恭毕敬给她磨墨。   顾朝歌写方子很快,隔着牢门递交过去,抱孩子的狱卒副手千恩万谢,匆匆忙忙跑出去要抓药。   “诶,你等一下,抱过孩子或者碰了这孩子的东西之后记得净手,身体弱的人勿要接近他。他的东西都要分开,病好了之后,贴身的东西都要烧毁或者沸水煮过,知道了吗?”顾朝歌叫住狱卒副手,拉拉杂杂嘱咐一通。   大概她是第一个开方如此果决,而且还会耐心嘱咐病人家属狠毒事情的大夫,甩鞭子的狱卒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到了最后,他讷讷地小声问:“女大夫先生,我有个堂姐似乎也染了瘟疫,您能不能也给她瞧瞧?”   “能啊。”顾朝歌想都没想,甩鞭子的狱卒一听,高兴坏了,呼啦啦也跑了出去。狱友老吴见状,兴奋不已:“丫头,两个狱卒都走了,赶紧开锁,逃狱!”   “可是,我答应要给人家看病的呀。”那个孩子明天还要复诊的。顾朝歌想了想,把拷链又给自己拷上了,又试一次,还能解开,于是她满意地再次拷上。老吴竖着耳朵听见她开关锁的声音,整个人都傻了:“丫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咋又把自己拷上了呢?现在是多好的时机,你被宰了,那两个坏了吧唧的狱卒能救你吗?”   “他们两个是对我们不太好,不过他们的家人没得罪我,为何不救?反正能开锁,急着跑干嘛?都待了这么久,还差这一两天吗?”   这小丫头振振有词,善良天真得不行,隔壁狱友老吴简直要给她跪了,她当这里是客栈么,住得舒服不想走了是不是?还在牢里给人看病,她是不是傻!   如果开锁技术掌握在老吴手里,他肯定就一溜烟跑了,奈何隔壁那傻乎乎的小姑娘才是技术大拿。他不得不天天挠墙,恨不得在她耳根子旁边天天念叨:“小命重要,速速越狱!”   顾朝歌根本不听他的,她忙得不亦乐乎,治好了那个孩子,又治狱卒的堂姐,堂姐好了,还有别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及邻居什么的冒险深夜前来。于是这牢里白天空空荡荡,越到晚上,越是热闹得不行。   狱卒对她的态度如今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送的饭是香喷喷的白米饭配五花肉,换了一间最干净的有床有被子的牢房,通风性良好,还给她点艾香祛邪。   就连老吴,也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味道。牢房没换,饭菜却好了,偶尔狱卒还会施舍他一点小酒喝。   有吃有喝,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这牢房,居然还真的越住越舒服了。   可是,这样的好景注定不长。从狱卒的嘴里,还有那些偷偷前来看病的人口中,顾朝歌听到很多外面的消息。   许多流民给扬州带来了瘟疫,现在白天外面的街道都空空的,城里城外已经好些日子都没有联系,因为红巾军包围了扬州城。   红巾军?   听见牢外的人议论着红巾军如何凶神恶煞、五大三粗,个个都能一顶十,想起红巾军里最弱的那个瘸腿大蜘蛛,顾朝歌的嘴角忍不住浮现出微笑来。   这是座易守难攻的城市,可是如今瘟疫横行,扬州太守又是根出名的墙头草,想必他们不会太困难吧。顾朝歌在心里祈祷着,他们能赶快占领扬州。   这种时候,魏太守怎么没想到顾朝歌呢?有,他有想过,可是外头红巾军的统帅告诉他,他们根本没有派人来劝降过,红巾军里更没有女人。魏太守很生气,他想杀掉顾朝歌,可是狱卒们竟有胆子联合骗他说,那个女人染上瘟疫,已经在等死了。   顾朝歌不知道自己因此逃过一劫。来找她看病的人越来越少,后来几乎已经没有,她能感受得到外面的时局变化,可是却没料到,突变的那一天竟然来得那样快。   “红巾军进城啦!快跑,快跑啊!”两个狱卒脸色发白,抖抖索索给顾朝歌打开牢门和镣铐,然后将一大串的牢房钥匙丢给她:“女菩萨,小的有家有口,顾不上你了。锁松了,你赶紧跑,红巾军进城了!”说完,狱卒们头也不回地跑了,连牢房的大门都没关。   顾朝歌懵里懵懂地爬起来,手脚一轻的感觉还真让她不适应。她试探着走出牢房,空荡荡的长廊里点着昏暗的灯,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老吴伸长脖子趴在木栅栏上,拼命挥手:“丫头,丫头,别忘了我老吴啊!”   顾朝歌失笑,她拿着狱卒给的一大串钥匙,走过去想给他开门,可是那么多钥匙无任何标记,非得一个个试不可。   她不着急地慢慢试,老吴却很急,生怕有人来:“被人发现就糟了!”   大概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吴念叨多了,牢房厚重的大门竟然真的嘎吱一声,被人打开。   老吴寒毛直竖,心里大叫这下完了,小命休矣。   可是他却并未听到兵器的声音,只有一个疑似木拐的笃笃声,在空旷幽深的牢房里有节奏地响起。   “顾姑娘?”   老吴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缓缓开口,那人在唤顾朝歌。   然而,蹲在老吴面前的小姑娘忽地站起来,竟用十分惊恐的声音大叫:“站住,别过来!” ☆、第25章 因着这一声大叫,伊崔生生愣在那儿。 女孩子的声音尖,她又吼得很用力,在幽长空荡的牢房里一遍遍回荡,有几分毛骨悚然感。 “顾姑娘,你这话什么意思,是气我们公子没有早早来救你?”跟随伊崔的盛三站出来,平日和善的表情不见,倒有几分杀气,语气很是不满:“你知不知道公子这几个月都怎么过来的?滁州被……” “盛三!”伊崔呵斥了他一声,显然并不乐意自己的仆人透露太多关于自己的信息,盛三讪讪住了嘴,依然不忿。 扬州一被攻下,公子就亲自到牢房来接她出去,她竟是这种态度,真正不知好歹。你看,你看,她耷拉着脑袋,用手指搅弄衣角,肯定又要哭了! 这回盛三猜错了,顾朝歌没有哭,她轻声细语地对伊崔说:“你出去吧,我自己可以的,这里面、这里面很脏……” 很脏? 伊崔皱了皱眉,立即联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又拄拐上前一步,沉声说:“是不是那些狱卒对你做了什么?还是那个姓魏的干了坏事?” “不是,不是!哎呀你别过来了!”顾朝歌连连摇头,见他不听,还在往前一步步走,她不得不往后退,跳脚道:“站住!你知不知道扬州城里有瘟疫,我怕传染给你呀!” 这一嗓子,真正把伊崔定在那儿。很少见他吃惊的样子,但此刻他那双好看的眸子的确微微睁圆,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你、你也染上了瘟疫?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自己也治不好自己么?” “不是啦,这牢房里前几天进进出出好些个时疫患者,没有做任何御措施。我和他们近距离接触过,虽说现在我没事,可是谁能保证万一呢?你的身体本来就不比常人强壮,别在这里呆着了,快出去,出去,我自己能搞定的!你看我已经出来了,正在救别人呢!”她在原地蹦跶两下证明自己好得很,又指指还在牢中的老吴,晃悠两下手中的钥匙,一切都为了向伊崔表明“她很好”。 老吴有气无力地插口:“丫头,仙女儿,菩萨娘娘,你别炫耀了,倒是快把我老吴放出去啊。”他话音刚落,便觉一道探究的视线扫在自己身上,好像穿透他的衣裳直刺心灵,他凉飕飕的一个激灵,循着视线的方向往那拄拐的年轻人看去。可是这时候年轻人已经转移了目光,好似已经看透了他是什么人,对他提不起丝毫兴趣。 “过来。”伊崔悠悠道,既然她不愿他过去,那她过来好了。 “不要!”顾朝歌觉得这大半年不见,伊崔的脑子是不是不好使了:“我说了那么多,你没有听见吗,快去干净通风的地方待着啦,你要是染上时疫,我可头疼了!” 这小丫头,许久不见,竟然还学会顶嘴了。这牢房逼仄阴暗,听闻她在这里待了好些日子,以为她一定被吓坏了,故而占了太守府后,他脑子一热,亲自过来接她,结果似乎她过得不错,不哭不闹的,还在这里头给人看病? 他好像小瞧她了,小丫头的能力原来大着呢。 伊崔微微笑了一下,不知道怎的,心情居然很不错。他拄着两支木拐,拖着那条残腿,笃笃的,交替着拐棍,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着。 “站住,不许躲。”见顾朝歌又要跑,伊崔的脸沉下来,用吓唬人的口气说话。这一回顾朝歌有点被他唬住,乖乖站在原地,然而表情却很不高兴,嘟着嘴皱着眉:“我跟你说了那么多理由,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她再也没有见过比伊崔更不听话的病人啦! 她满脸的不开心,可是这个不听话的病人却在她的上方,用低沉好听的声音轻轻笑起来。她感觉到一只大手轻轻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不嫌弃她难闻,还用柔和的声音向她解释:“要是怕瘟疫,我就不随阿昭来扬州了。” 既然连他都随军出征,那便是做好了背水一战,必须拿下扬州以作为枢机的决定。 顾朝歌因为他的动作而瑟缩一下,攥着衣角低低道:“别碰我,我很脏的。”虽然狱卒给她送了干净衣裳,可是这天气热,好些日子没洗澡的她,臭臭的。 因为她这句话,摸她头发的那只大手顿住,然后缓缓收了回去。顾朝歌感觉到心里失落,她不明白这种就叫做口是心非。 “是挺脏的。”那只手并没有真的离开。它的主人优雅地将它在顾朝歌的衣裳上蹭了蹭,然后伸出两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片刻,抹去她脸上的一点污渍,气定神闲地再次宣布结果:“的确有点脏。” 这个人!顾朝歌瞪着他,起先是气鼓鼓的,可是不知怎的,瞪着瞪着,她忽然就想笑了,是高兴的那种笑,一边笑,一边眼泪忍不住哗哗哗流了下来:“伊公子最讨厌了!说了让你别过来,大夫的话你都敢不听,以后不给你看……呜呜呜……不给你看病了!”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哭了?伊崔感到诧异,好在他有随身带帕子的好习惯,掏出来给顾朝歌擦眼泪,这也不知道是在她身上废掉的第几块手帕了。 结果顾朝歌攥住他的帕子,呜呜呜哭得更厉害,鼻涕眼泪狼狈地齐齐留下,伊崔几乎没有见过她哭得这么惨,也有点手足无措。他想了想,单脚站立,吃力地腾出一只手来,伸手揽住她的后颈,她的头恰好能顺势抵在他胸前,他像对待宠物一样在她的脑袋上轻拍了拍,无奈地劝慰:“别哭了,外头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耽搁不得。” 他实在是不惯于哄人。一个男人,若要诚心哄一个女孩子,绝不该说什么自己还有事情要做,让她别哭来哭去耽误时间这种混账话。 可是顾朝歌却很听话地忍住了继续哭泣的冲动,她很乖,也很清楚入城后的稳定和压制瘟疫的事情,的确都很重要。她甚至觉得自己在这时候哭,在三个男人面前哭,特别丢脸。 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伊崔刚刚的安抚动作,她的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小苹果。她用力地点头,催促伊崔:“嗯!我们赶紧出去吧!” 谢天谢地终于要离开这鬼牢房了,刚刚自家公子对人家小姑娘干了啥,他什么也没看见。盛三作透明人状站在墙角,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几个人好像一时间都忘了,牢房里还有另一个老可怜的存在。 “喂,喂,丫头!还有我老吴啊,你把我忘啦?”老头子一把年纪,瘦不拉几,却中气十足,从栅栏里伸出头去,使劲喊着:“放我出去啊,我可不想死在这个鬼地方!” 顾朝歌如梦方醒,急急忙忙从腰上解钥匙:“对不起,我、我差点忘了!”什么差点忘了,明明就是把他这个糟老头子忘到九霄云外,只顾着和小年轻卿卿我我,老吴一脸悲愤。这小年轻瘦得像竹竿,观他面色,活得过三十就阿弥陀佛了,而且还是个残的,这小丫头是不是瞎了眼,怎么看上这么个货色? 大概是他腹诽的强大怨念被“小年轻”接收到了,当顾朝歌急急忙忙找钥匙的时候,伊崔轻轻说了一句:“等一下。” 老吴和顾朝歌同时抬头看他,前者愤怒,后者疑惑。 “此人是谁?”伊崔淡淡扫了老吴一眼:“若是什么无关人等,关着便关着,横竖这牢房里,这些日子不会寂寞。”太守府的张遂铭狗腿,扬州城的张军残余,恐怕会将牢房塞得满满的呢。 “他、他……他就是个老头,无家无口的,也是被冤枉关进来的,”老吴还指望顾朝歌为他说话,结果小丫头绞尽脑汁,没说出什么有力的理由来,“是哪里人我也不清楚,但是他会断人生死,家传绝学,还蛮神奇的。” 断人生死?伊崔皱了皱眉,淡淡道:“听起来像妖言惑众。”当斩。 后头的话他没说出来,混迹江湖几十年的老吴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不是开玩笑,他根本没把自己的小命放在眼里,红巾军进城,他却能来牢中救人,这说明了什么? 电光火石的瞬间,老吴越想越害怕,一个激灵,说话都结巴了:“这位公子,不,这位大人,我这真是家传绝学,顾大夫可以给我作证,我们俩当狱友这么久,她知道我的人品,绝非妖言惑众的狂徒啊!我,我们家传还有书的,书也可以给我作证!”老头抖抖索索,从脏兮兮的衣服里头掏出一本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来,和顾朝歌藏札记是一个路数。他将布包解了又解,手抖得厉害,那本书从他手上滑落。 牢中烛火昏暗,顾朝歌随意瞥了一眼,并未看清书名,但是著书者的名字却将她的目光黏住了,这著书人很有趣,叫做—— “天下无敌文一刀”。 这似乎……是传说中师父的曾曾曾祖爱用的名字呢。师父说,那是个比他还怪的怪人,然而文家却没有他的著作传下来。 “这本书,能借我看看吗?看完就还给你。”顾朝歌好奇地指了指那本掉落在地的书,满怀期待地问。 老吴宝贝似的捡起来抱在怀里:“除非你先放老夫出去!” 顾朝歌转身,眨巴眨巴眼,两只眼睛像小狗一样亮闪闪瞅着伊崔:“伊公子……” 伊崔对老吴的小命不感兴趣。反正他只是随便那么一讹,讹出一本医书来也算意外之喜,他一边拄拐往外面走,一边淡淡道:“随你,只是动作快些。” 太好啦!顾朝歌高兴地连连点头:“我很快,收拾好了便去找你!” ☆、第26章 伊崔嘴里说让她动作快些,实际上绝不可能让她以这副邋遢模样出去见人。顾朝歌从牢里出来,先在太守府洗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澡,搓泥除虫,旧衣服烧掉,换上干干净净的新衣服,这才被允许出去见人。 因为事出仓促,这身新衣是从魏太守的后宅找出来的。夫人小姐们的衣着华丽、裙摆迤逦,盛三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这么一身符合顾朝歌要求的利落朴素风格。 老吴地位尴尬,不过他的脸皮够厚,围着顾朝歌团团转。于是也得以搓了个澡,换了身漂亮的新衣服,得意洋洋。 “伊公子呢?”顾朝歌收拾好了出来,左顾右盼,见太守府里空空荡荡,除去一些卫兵,几乎没有人,不由得十分好奇。 “公子在魁星楼等你。”盛三一边回答,一边招手让人从后院牵了一头牲畜出来。 顾朝歌一见这牲畜脑袋上显眼的白斑,立时兴奋地叫起来:“小驴!”她扑过去抱住驴脑袋摸摸蹭蹭,见它身上还驮着自己的行李和箱笼,惊喜更甚:“小驴,你真聪明,自己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当然不是它自己找来的……盛三无语,这头蠢驴大概曾经好一阵发足狂奔,一直到疲惫不堪,便找了个水草肥美的地方进食歇息,恰好遇上红巾军扎营。军中运送粮草的赶车人正是它曾经的主人,一眼认出了这头笨驴,再结合它身上驮着的东西,猜测顾朝歌可能遭遇不测,于是向伊崔汇报。 不过盛三觉得即便自己解释了,她大概还是会以为这头驴子有多聪明,还知道去找原主人。 “顾姑娘,您点点箱笼里的东西,看有无缺漏,公子说现在你用得趁手的东西越多越好。”盛三如此道,顾朝歌点头,老吴在旁边见了,主动帮她卸下箱笼清点东西。顾朝歌不由得笑了:“吴叔,您这是做什么呀,真的打算跟着我干吗?” 家传宝书还在你手上,能不跟着你么,老吴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哈哈笑着说:“那自然,小丫头是大神医,不跟着你跟着谁?”他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后悔这个决定。 点好东西,速速出发。推开太守府的大门,顾朝歌的心里蓦地一凉。 外面的街道竟然也和太守府中一样,空荡荡的,静得吓人。家家门窗紧闭,连商铺也不开,户户大门上书着“顺民”二字,以此祈求红巾军不要报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火烧的烟气,远远的有几座黑乎乎的木板房在冒烟,青石板的缝隙里有干涸的血迹,小巷子里一动不动的黑影十有八/九是尸体,走在街上的红巾军士兵们,多数都牵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捆着数个俘虏。盛三和几个士兵,护卫顾朝歌走在路上,迎面走来的同袍看见他们护着一个女子,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猜测着顾朝歌的身份。 而那些俘虏却个个低着头不敢看人,顾朝歌只是随意地瞥上一眼,便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将她抓回太守府的两个大汉。 魁星楼,是扬州城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交叉汇集的中心点上,既有祭祀功能又有警报和敲钟作用的扬州最高楼。望着高高的魁星楼顶,顾朝歌好奇以伊崔的腿,他为何要如此吃力地爬到这座楼上去。 待她上楼后看见燕昭和薛吉,便在心里猜测,伊崔肯定不是自愿上来,而是被燕昭给逼的。 因为在魁星楼上,能看见扬州全貌。顾朝歌刚刚走过的是较富裕的西区,而越往东区去,流落街头的难民越多,躺在地上咳嗽、抽搐、发热等等诸多症状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人在路上乞讨,走着走着,忽然就往旁边一倒,没气了。 这不是顾朝歌前些时候所见的那个,人来人往,繁华热闹,花团锦簇的扬州城。 “顾小大夫,之岚说你在狱中接诊过一些时疫病人?”顾朝歌愣了一下,才发现打断她思绪的人是燕昭。见燕昭朝她走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对,所以你别过来。” 燕昭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暗道莫非她又觉得自己可怕了?虽然盔甲上有血迹,脸上也有,可是他明明笑得很和善啊! 顾朝歌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她认真道:“你是红巾军之主,谁都可以染时疫,你不行。这场时疫并非很快夺人性命的可怕瘟疫,但是不到天气转凉是万万不会轻易终止,扬州城的瘟疫已经开始蔓延,你应该躲到干净的后区,把有发热症状的放到中区集中观察,前区则集中疫病患者,切勿让他们乱跑。还有,预防措施也很重要,应该……” 她喋喋不休半天,伊崔,燕昭,薛吉,三人皆不说话,面带微笑,仿佛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顾朝歌洋洋洒洒说了一大串,这才意识到自己管得过宽,通常遇见瘟疫,大靖的地方长官惯常做法,就是把染病的人丢在城外看守,等他们自生自灭。 所以…… “你们,救还是不救啊。”顾朝歌捏着衣角,又心急,又不敢逼他们,只能跺着脚小声嘀咕。 没人回答她。薛吉捻须微笑,燕昭拍了拍伊崔的肩,一脸沉痛地叮嘱他,语重心长:“之岚,这个活宝贝千万不能把她再放走了啊。”若有她在,他们何至于在常州战中无辜死掉那么多弟兄? “啊?”顾朝歌呆呆地抬头,不明所以,可是燕昭已经和薛吉二人一同笑着下楼去了,他们说还有事情要料理。 留下伊崔和她,顾朝歌两只眼睛都写着大大的问号,满脸疑惑地瞧着伊崔。伊崔见她如此,实在忍不住想笑,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她不疑有他,乖乖地走过去,伊崔靠在楼的栏杆上,腾出一只手来,扶住她的肩膀,道:“背过去。” 什、什么?顾朝歌呆愣愣地被他支使着转身,背对伊崔,面朝扬州的东方,流民区尽收眼底。 “既然占领了它,自然要对它的百姓负责,”伊崔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柔和,“你希望救他们,对不对?” 顾朝歌用力地点头:“那还用说?”好像对他多此一举的发问很是不满一样。 伊崔又笑了,他按着她的肩膀,那纤细而瘦弱的肩膀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碎。比起上次见她,这近一年的时间,她真的瘦下很多,想必吃了很多苦。 可是这副柔弱纤细的肩膀,如今已经能担起重任来。伊崔相信,它会是出乎意料的可靠和坚定,正如她每一次都能带给人惊喜。 “那好,你听清楚,顾朝歌——” “什么?” “从这一刻起,你的话,就是扬州城里的圣旨。” 顾朝歌僵硬地缓缓转身,她怔怔注视着伊崔微笑的脸庞,心跳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不可遏止地剧烈加速,眼前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这、这种吓死人的话,可恶的大蜘蛛能不能不要随便乱说啊! * 伊崔当然不是开玩笑,他从来都不喜欢开玩笑。从顾朝歌走下魁星楼的那一刻起,整个扬州城就如一台巨大无比的机器,缓慢有序地开始了它的运转。 前区、中区和后区的预防和隔离理念,来自顾朝歌的师父。这是一个需要大量人手配合完成的人口清查和转移工作,在红巾军的军队铁腕支持下,被雷厉风行地迅速完成。 所有的药铺库房和粮商仓库被红巾军迅速接管,制止任何趁机哄抬药价粮价的现象,以每日一结银钱和包餐食的诱惑,招收大量的医馆熟手伙计帮忙干活,同时要求布商贡献大量布匹用作大夫们的面巾和出诊衣物,据说这对预防瘟疫同样有好处。与此同时,往日的打更和说书人们,被招募成队,怀揣铜锣和据说能预防瘟疫的措施,开始向扬州城外的村庄挨个宣讲,在宣讲的同时,也带来流民的消息和周围村庄染疫情况。 顾朝歌的每一个要求,确实都被如实地执行。因为她的背后站着刚刚吞下张遂铭三分之一地盘的红巾军,还有那个脑袋里充满各种精确计算、四处张网调配人手的大蜘蛛。 即便这样,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已经染疫的人成百上千,顾朝歌却只有一个。即便以一盏茶时间接待两个病人计算,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她也仅仅能接诊一百九十二人,更何况她根本不可能全天不吃不喝不睡。 扬州城里的大夫们有的主动来到前区,同她一起在瘟疫的最前端接诊。有时候有效,但多数时候,经过接诊的病人不见好转,非得她亲自看一次才行。 什么病人十万火急,什么病人还能够再等等,家传一手生死判的好眼力的老吴,便这样被她粗暴地推到前区。他不仅要负责分辨接诊顺序的轻重缓急,连中区的可疑感染病人是否无事,都要他亲自去号脉诊断。 一开始,老吴还为自己得到如此重视,周围的人包括士兵都对自己恭敬有加而感到得意洋洋,好生体会了一把皇帝身边头号大太监的荣耀感。等时间长了,他才发现这是个全天无休、轮轴转的苦差事。可惜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上了贼船,就别想轻易下来。 然而在这一切刚刚走上正轨,顾朝歌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却有个士兵给她递了纸条过来。好巧,竟然又是滁州城门前抓她的那人,他如今已经是燕昭的亲兵。 “燕昭找我?这种时候?”顾朝歌皱了皱眉头:“很紧急?” 士兵点头:“人命关天。” 既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顾朝歌想也没想,挽起袖子就跟士兵走。然而走到一半,士兵竟然拉住她,让她进太守府换身衣服,洗个澡再去。 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竟然还要沐浴更衣?顾朝歌一头雾水地匆匆换了衣服,路过太守府前厅的时候,见那里头人声鼎沸、人来人往,不由得皱起眉头,叉腰,跳进去大喊:“这么多人在这里待着,密不透风,是想互相传染么?”太守府被划进中区,少不得有些个别发热的可疑病人浑水摸鱼。 她如今在扬州城里说话一个顶百,可谓令行禁止,故而气势也足了起来。前厅里的文吏武官还有老爷商人等等,见是这位小姑奶奶,不由得都闭了嘴,纷纷拿眼去瞅前厅主事者伊公子。 伊崔接收到众人求救的视线,无奈开口:“盛三,开窗,汇报完事情的人,速速离去。”竟是连他都听顾朝歌的,乖乖听话,一句反驳都无。 对此,顾朝歌满意得不得了。抬脚欲走,瞥见伊崔眼下青白,皱了皱眉,脚又缩回来:“你熬了多久未歇息?撑得住么,我给你号号脉。” “不必,我还好,”伊崔飞快地将手缩进袖子里,“你先去卫家,那边的事情耽搁不得。” 卫家? 顾朝歌很快想了起来:“莫非是要我去给那个卫大小姐看病?”这家人到底是有多大的架子呀,她那么忙,竟然还要求她换身衣服洗个澡才能去。 “正是,”伊崔的面上透出几分无奈来,“务必要把她救活了。”不然财大气粗的卫家所允诺的,一力承担起全部治瘟的花销,以及给红巾军的大批粮草补贴,可就如煮熟的鸭子,全部飞啰。 有时候,万恶的瘸腿大蜘蛛也不得不向形势低头。 秉承着重要使命的顾朝歌,没想到自己会在卫府门前遇见另一个人。 “燕将军?”他来干什么,还带着亲随和礼物,特地来拜访卫家?顾朝歌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得五大三粗的燕昭不自在起来,他摸摸鼻子,轻咳:“嗯,卫小姐很重要,一定要救活,我来给你撑场面。” 撑场面?该不会是听说卫大小姐有沉鱼落雁之貌,抛下军务不理,特地来猎艳的吧?对卫家没有一点好感的顾朝歌,狐疑地想着,上下打量燕昭。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猜中了一小半。 抛下此话不提,燕昭上门的效果极好,卫家大老爷亲自领着家人出来迎接。听闻那个负责治疗瘟疫的神医也跟随燕昭前来,卫大老爷喜不自胜,搓着手激动地问:“敢问顾神医是哪位?”看来看去,跟着燕昭的都是士兵,没有白发苍苍充满仙气的老婆婆神医啊。 “我猜卫老爷说的可能就是我吧。”软软糯糯的女孩子声音,从燕昭伟岸的身体背后,默默钻出一个娇小的女孩来。卫老爷的笑容顿时僵在那儿,转而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燕昭,好像想问燕昭,他是不是在逗自己玩? “既然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就不要多做寒暄了,”顾朝歌对卫老爷行了一个礼,表情并不是很高兴,“烦请速速带我去见卫小姐。” ☆、第27章 卫尚是卫家二房长子,比大房长女卫潆年长两岁,卫家人彼此相处和睦,他和卫潆的关系十分融洽。 自从前些时候妹妹卫潆莫名中邪后,卫尚便遵大伯之命四处寻医求药,驱邪的道士也请了不计其数,毫无效果,倒招来一个诅咒妹妹死的老头。仿佛应了他的诅咒,妹妹一天比一天的情况更糟。 如今是红巾军掌管扬州城,听闻红巾军里有个厉害的女大夫,如今肆虐扬常数州的瘟疫,经她之手,十活八/九。卫家本就有意与红巾军交好,如今正好以资助军费为由搭上线,请这位女神医救救卫家最金贵的大小姐。 这些日子,扬州城戒严,卫家人怕染上瘟疫,几乎没人敢出门,当然也更没人有幸去到处都是病人的前区,目睹这位女神医的真容。故而,当长相清秀甜美,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从燕昭身后钻出来,宣称自己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女神医”之时,在场的卫家人无不大跌眼镜。 所谓神医,不应该是和蔼可亲,满头银发,满脸皱纹但是仍然很有气质的那种吗? “怎么是个小姑娘?”卫尚年轻气盛,率先直白质疑,这也是在场所有卫家人的心中疑问。 如果是以前,听见这句毫不客气的质疑,估计顾朝歌会紧张得半死,结结巴巴又心虚地解释,让人家更加怀疑她是冒牌货。可是这几天,这样的质疑她在前区听得太多,而且深谙解决之道。 那就是,什么也别解释,让别人来说。 她伸出食指,偷偷从背后,戳了戳燕昭。燕昭不知道她戳的是哪个穴道,居然有点痛痛的,下意识回头,便见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控诉。那意思,好像在说,本姑娘很忙,在这里浪费的时间足够她给好几个病人开方子啦! 燕昭自知理亏,连忙向卫老爷解释:“这位顾大夫虽然年纪轻,却师承名医,自幼行医,经验丰富,绝非凡辈。”顿了顿,他又道:“不然,燕某也不会将全扬州的时疫治疗全部交于她手。” 是吗?卫家人对此仍然报以怀疑,而就在他们偷偷用目光交流之时,卫尚发现,这个被称为神医的小姑娘竟然在不耐烦地跺脚,似乎很着急想走的样子。 是怕被拆穿吗?卫尚在心中冷笑一声,他最见不得招摇撞骗之人,且让他看看这小女子是真有本事还是徒有虚名。 “大伯,不妨让这位顾姑娘给妹妹看看,左右……”左右他们已经无计可施。 卫尚开口,卫大老爷深以为然,于是颌首道:“尚儿,烦请你带这位顾大夫去看看你堂妹。燕将军,这边请。”燕昭闻言一愣,他的本意是随顾朝歌一起去看看卫大小姐的情况,可是想也知道,卫家怎么可能让他一个外男见到发病中邪的女儿。 顾朝歌更是弃他于不顾,头也不回地跟卫家少爷跑了。嗯,是跑去看病人了。 “你们卫府怎么这样大呀!”绕过水榭和假山,卫尚听见小姑娘在自己身后嘟囔,不由得自豪一笑:“我卫家祖孙五代为官,自我太爷爷……” “啊呀你能不能走快一些!”身后的小姑娘似乎不是很喜欢听他聊家族辉煌史。她说卫府大,也不是夸奖,而是抱怨,抱怨前面的这位公子走得太慢,浪费时间。 这速度,都快和大蜘蛛差不多了! 她老人家可是很忙的! 卫尚愣在那儿,他不知道这小姑娘此话背后何意,回答慢了一点,结果她又在背后催促:“卫大小姐到底住在哪儿啊?你指给我看看。”卫尚闻言,下意识指了指方向:“鸳鸯流水的东边,大槐树后的绣楼,便是……” 话未说完,他身后的小姑娘已经灵活地绕到他前头,然后提起裙摆,撒开腿飞快跑了。 便是我妹妹卫潆的居所。 卫尚呆呆的注视着顾朝歌跑得飞快的娇小身影,默默在心里补完这句话。 这还不是最让卫尚感到受伤的,待他也快步赶到卫潆的绣楼,迟疑着自己合不合适进去时,坐在病人床前的顾朝歌眼尖地发现了他,指着他道:“啊呀男眷出去,我有几句话要问卫大夫人,男人不方便在,出去出去!” 守在卫潆身边,终日以帕抹泪的卫大夫人,也挥着帕子很嫌弃地赶他:“尚儿,你先快快出去。” 卫尚无言,默默给大伯母行了一个礼,转身,下楼,留给绣楼众侍女们一个很受伤的背影。 老吴说的没错,卫潆的情况的确很不好,耽搁的这些日子,病情更重,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牙关紧闭,双眼微睁,却几乎已经不认识人了。这样一个面容姣好的美女,如今缠绵病塌,喘气时喉咙中发出的痰声,和跟拉锯一样难听。 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她的家人说,她就像鬼神附体一般说些莫名奇妙的胡话,可怕极了。 卫尚来之前,顾朝歌已经非常迅速地号脉看舌问诊,如今她只有一句话要问卫大夫人:“刚患病的时候,她的癸水是否正好来了?” 卫大夫人眼睛这几日都哭肿了,听顾朝歌这么一问,她惊奇不已:“你如何知道?”这种女儿家的隐私事情,没有哪个给潆儿看病的大夫问过,这个小姑娘是第一个! 家人知道情况就好,她就怕连家人也不清楚这种私密事。顾朝歌松口气,接着追问:“她发热之后,是否刚来几日的癸水又没了?” “是,是,两日,两日就回去了!”卫大夫人连连点头,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女儿的命有希望救得回来! “这是热入血室证,并非鬼神附体,”顾朝歌离开卫小姐床前,坐下奋笔疾书,“前面的大夫用错了药,先服一呷散将痰去掉,再行治疗。” “热入血室证?”卫夫人愣愣地看着她,两只眼里写满问号,那是啥? “妇人中风,发热恶寒,经水适来,昼则明了,暮则谵语,如见鬼状,发作有时,此为热入血室。”怕她不相信,顾朝歌直接引用圣师仲景的话回答她,同时望了望满屋子的鬼画符、朱砂和铜铃,摇头道:“这些东西通通去掉,看着吓人,影响病人恢复。” “顾大夫,我女儿能治好?”不会死? “能,能,速速派人去抓药煎药,”顾朝歌将方子递给卫夫人,又提笔写下另一张方子,头也不抬,快速道,“服下约莫两个时辰后,她会吐出大量痰涎,这时呼吸开始通畅,人也会苏醒。此时停止一呷散,转而使用这张方子里的小柴胡加地黄汤。依照她的情况,或许要五副才能完全恢复。” “患外感的同时,邪热进入肝经血分易致神智异常,以后让你家女儿多注意保护身体,好好调养。”顾朝歌在将第二张方子给卫夫人的时候,将议病式也一并递交过去:“以后若要找我看病,这张记得存好。” 语毕,抬脚就走。 卫夫人愣了一会,突然如梦方醒,知晓这回自己遇到了真正的能人。这姑娘虽然稚嫩,但是看起病来,全然不似之前那些大夫支支吾吾,开方果断,下药心中有数,绝对是医药世家才有的大风范。 她从凳子上跳起来,不顾风度仪态,开门大叫:“来人,来人!快去抓药啊,我家潆儿有救了!哎呀,顾大夫,你走慢些啊,不若留在我卫家用膳,待潆儿苏醒后再给她瞧瞧呀!” 顾朝歌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只留给卫夫人一个急匆匆的背影。倒是卫夫人惊喜的大叫,让等在楼下的卫家人听见了,个个面露欣喜。卫尚惊讶地看着那个走下来的小姑娘,对她竟然真有本事感到惊奇。而因为心系女儿,带燕昭走着走着就走到绣楼下面的卫老爷,闻言竟忍不住咧嘴傻笑起来:“燕将军,老夫真不知如何感谢你啊!” 燕昭哈哈一笑,他本就有意多留一会,见卫老爷对他的观感很好,当然要顺杆往上爬,继续在人家小姐的绣楼附近徘徊徘徊,和人家小姐的父亲建立感情。倒是顾朝歌,看他的神情充满鄙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顾大夫不留下来用膳么?”卫老爷一反刚才的质疑,对她很是热情,而且自己女儿还没苏醒,他不想放她走。 顾朝歌摇头谢绝,于是卫老爷又道:“那不如让尚儿驾车送送你。” 卫尚站了出来。 可是他没说话,因为莫名的,他直觉自己可能又会很受伤。 果然,顾朝歌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即摇头:“不必,前区那种地方,卫家公子还是别去犯险的好。”说完,她便在燕昭几个亲兵的陪同下,火急火燎出了卫府。 卫尚默默凝视着她的背影,想着她刚刚的那句话,转身过来,礼貌地询问燕昭:“燕将军,在下听闻前区均是患瘟疫之人的聚集之所,顾姑娘她……” “她绝对没有染上时疫,我担保!”燕昭立即道。 卫尚一愣,随即苦笑:“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顾大夫一个姑娘家,每日竟是在前区那最危险的地方为病人看诊吗?” “正是如此,每一个百姓的命,我们都必须看重。”燕昭一脸沉痛地点头,然后开始了对卫大老爷滔滔不绝的洗脑工作。身为红巾军的领袖人物,他肩负着为连月征战导致军费捉襟见肘的红巾军——拉赞助的重任。 口才都是练出来的,唉,当领导不容易啊。燕昭在内心如此感慨。 卫尚不是主事人,他对燕昭的话不感兴趣。他怔怔望着那个娇小背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感觉到莫大的惭愧。 一个女子都能为百姓舍身犯险、救民于水火,他堂堂七尺男儿,如今却躲在卫府的桃花源里虚度光阴,何其无用,何其卑劣? 卫尚感觉胸中一股热血上涌,他头脑一热,不假思索地做出一个决定:“燕将军,卫尚想加入治瘟的队伍,帮一帮这些百姓!” 顾朝歌并不知道自己居然起了带头的榜样作用,引得一个大好青年走上治瘟这条辛苦又风险十足的不归路。 当她脚步虚浮地回到太守府时,魁星楼上午夜三更的钟声已经敲响。太守府的原侍女为她准备好洗澡水,并且将她今日的衣物全部焚烧。 好累。 顾朝歌骨头酸软、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傻呆呆望着帐顶,脑海中浮现出今日治过的一个又一个病人,还有那个卫大小姐。 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如何,过两日再去瞧瞧才好。顾朝歌如此想着,竟然越想越清醒,最后居然有点睡不着了。 怎么会这样! 她恼怒地披衣坐起,愤愤地开门出去,打算在庭院里散几圈步折磨自己,可是却鬼使神差走到了前厅。 前厅的主事堂,还亮着灯。明亮而温暖的烛光,里面的人不吝啬蜡烛灯油,好似是要熬一整夜的节奏。 大蜘蛛! 顾朝歌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里头那个不要命的工作狂人是谁! “你不要命啦!”随着一声清叱,主事堂的大门被粗暴推开,门前那个叉腰站立、杏目圆睁的女子,赫然是最近扬州城里说一不二的“女皇陛下”。 “你也没睡?”伊崔放下笔,居然笑了笑,好像很高兴似的:“睡不着?” 气鼓鼓的顾朝歌瞬间像个被针戳破的气球,瘪下来,蔫蔫地问:“你也是?”夏日白天热,夜晚仍有些凉,她小心关了门,走过去,坐到他的案几边。 “睡不着,干脆起来将没完成的卷宗再看看,”伊崔指指案头的一叠文书,朝她微微笑了笑:“白日给卫大小姐看病,情况如何?” “卫大小姐的病倒不是疑难杂症,我能治,可是那家人呀……不好说,而且燕将军也很奇怪……”伊崔问起的,正是她想说的,顾朝歌如同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地将上午的情况如数讲了一遍。 “你说,燕将军是不是对人家姑娘有意思呀?”顾朝歌双手托腮,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瞧着伊崔。 她这八卦的小模样,真是有趣。伊崔注视着灯下的她,笑而不语。 “你知道内情是不是!”顾朝歌拿指头去戳他:“你肯定知道!” 伊崔本想开口回答,却眼尖地发觉她食指上一道深而长的伤疤,眉头一皱,捉住她的手指:“怎么搞的?” 或许是深夜两人独处一室的缘故,或许是烛光太过温暖暧昧的原因,因着他这一个动作,顾朝歌只觉有一道电流透过手指的接触处,嗖嗖嗖电过心脏,一阵酥麻。 她忽然想起,自己将头发松松垮垮扎着就来了,是不是不太好看? “顾朝歌,你傻了?”伊崔的声音又在她耳边想起:“这伤是谁弄的,魏太守?”说起此人,他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 顾朝歌没有发觉,她连连摇头:“不是,是在开颅的时候,一时晃神,被刀子不甚割伤。如今已经无事了。” 果然是开颅,他没猜错。 “那么,你师父的笔记,如愿完成了?”他松开握着她的手,顾朝歌的心里感到一阵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虽然最后一个部分不满意,勉强也算是完成了吧。” “那种事情,当初你不该瞒着,理应找我帮忙的,”伊崔如此说着,从案几下抽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精细小盒子来,推过去给她,“拿去。” “这是什么?”该不会又是什么贵重首饰吧,她可不喜欢。顾朝歌满怀好奇地打开,双眼立即放出光芒来:“野山参!”她拿起薄薄的一片,用指腹一撮,鼻子嗅了嗅,舌尖一舔,惊喜更甚:“至少八十年!”好东西啊。 伊崔支着脑袋,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她笑:“卫家的东西,阿昭给我用,我觉着太多了有些浪费,不如给你补补。”切成薄薄小片的野山参,含上一片,提神醒脑,补气益血,给这成天累得半死的小丫头用,最好不过。 顿了顿,他又道:“晚上的话还是不好吃为好。”不然睡不着觉,又得来烦他。 “这还用你说,也不看看这里谁是大夫。”顾朝歌喜滋滋地收了这宝贝,十二分的满意,抱在怀里简直舍不得放下。 当然,她还没忘了八卦,她好像今天晚上下定决定不走了一样,在那儿扭了扭身子,撒娇般地问伊崔:“你还没说呢,燕将军是不是喜欢卫家小姐呀?” “这个,我也不知道,”伊崔靠在椅背上,无意识地抚摸腰间那块娘亲给他的玉佩,目光放空,似乎陷入悠远的回忆,“不过卫家大小姐,确实与我们有一小段渊源。” ☆、第28章 支持 接下来伊崔说的,是顾朝歌从来不知道的,六年前两个少年离开她的乱葬岗小屋后,所经历的遭遇的片段。 两个半大少年,身无分文,隐姓埋名,躲避官府追查,往造反造得红红火火的南方流亡。但是南方并非天堂,反而因为频繁的造反导致的劫掠,很多地方的农田已成荒野,繁华的村庄如今荒无人烟。 还存着几分世家傲气的少年们,不愿卖身为奴,坚持只做短工挣钱。他们很勤奋,可是在混口饭吃都难的乱世,这些来钱很少的工作也要靠抢。燕昭早晨出去,晚上回来的时候,如果带了铜钱和馒头,那很可能同时还带着血迹、淤青和肿起的眼眶,那是和成年人抢工作的代价。 燕昭的好身手来自家传,可是最初的实战经验,却是来自和这些街头巷尾的流浪汉、赖皮的打架斗殴。 伊崔的腿成为他出去工作的阻碍,于是他替人抄写书籍。伊家人人都写得一手好字,他的记性又很好,在彻底失学的六年里,没有先生也没有书本,他只有靠着这些抄写的书籍文字,自行学习。 而抄写是门好差事。在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忍受很多妇人怪异的目光,去接替人缝补和洗刷衣物,甚至是刺绣和梳发这样的女工活。 即便如此,因为那条该死的残腿如无底洞般吞噬着两个少年辛苦挣来的钱,他们常常住的地方是土地庙和桥底,而且还有很多人想和他们抢。 那年冬天异常的冷,冷到没有人愿意出门。大靖的上层们依然喝酒吃肉,沉迷享受,没有人在乎这一年的冬天有大量的冻死者。 这种情况下,少年们根本很难接到短活,燕昭不得不清晨出门,去好心的富户门前排队领一碗稀薄的粥和半个馒头。在风雪中苦等超过一个时辰后,他会冒雪将粥和馒头送给伊崔,然后自己又匆匆赶去,好排下一次的队。 那是两个少年人生中最为艰难和记忆深刻的一段日子。燕昭的块头大,消耗的能量多,清的能见底的稀粥和半个馒头,根本维持不了他一天的生存,伊崔试图把自己的馒头省下来给他,却遭来燕昭一顿怒斥。 在燕昭看来,是自己没用,治不好伊崔的腿,万万不能再让伊崔挨饿。 大寒时节,大雪纷飞,那一点也不美,房檐上的冰棱子像是能杀人一样可怕。很多富户也不乐意在这种时候出来施舍,整个扬州只剩下卫家一户还开放粥棚。 卫潆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燕昭的视线里。 伊崔始终记得,那几天燕昭眉飞色舞的神情,他不厌其烦地向自己讲述卫家的大小姐是多么心善和美丽,然而伊崔却没有心情听。 因为他担心再这样冷下去,他们会冻死在这里。 当卫家的粥棚成为独一份的时候,燕昭开始不再能一天排两次队伍,当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常常粥棚已经施舍完毕。在地里没有野菜,林子里没有野兽的大寒时节,燕昭空有一身武艺也无计可施,没有吃的,就是没有吃的。于是两个少年开始分食少得可怜的一点粥和小小的馒头,即便如此,燕昭也每每夜晚饿醒,饿得想要吃土。 不知道是第几天,他饿昏在去卫府排队的路上。 在那种天气,那种世道,谁会在意一个倒在地上的孤儿呢? 毕竟很多人倒下之后,就再也没起来呢。 那天,伊崔好像有感应一样。燕昭过了时间迟迟不归,他便撑着燕昭给他做的粗糙木拐,冒着风雪,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踏在雪上寻他。扬州城里很多户人家都挂着红灯笼,快要过年了,路上,伊崔看到一家还开张的当铺,他咬咬牙,摸出那块始终舍不得当掉的玉佩,走到当铺高高的柜台前,将它卖了。 那块皇帝御赐,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尚宝局精雕细刻足足半月,由他母亲长嘉公主交付给他的玉佩,竟然只当了十两银子。 伊崔没有留恋,也不敢留恋。出来,他转头便买了两个肉包子,舍不得吃,放在怀里,只等着找到燕昭,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或许是冥冥之中,两家的先祖在天上保佑这两个少年吧,伊崔顺利找到了燕昭,而燕昭手里提着一个绣得精致的钱袋子,虽然袋子很小,但是里面全部白花花的碎银。 “我、我昏倒了,卫家大小姐的马车路过,她给我喂水,喂吃的,还送了我这么多钱!她叫卫潆,我知道了,她叫卫潆!”燕昭的脸兴奋得发红,那是少年遇到梦中情人的激动:“阿崔,我们不会死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精致的点心:“卫家小姐给的,我没舍得吃,阿崔,给!” 伊崔愣了愣,苦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两个肉包子:“喏,这个也给你。”燕昭见状,愣了愣:“你从哪里得来的?” 得知伊崔将唯一家传的那块玉佩卖掉,燕昭激动起来,他想用卫潆给他的钱去换回玉佩,伊崔却摇了摇头。 那一点碎银子,换回了玉佩,还能剩多少呢?如今他们很缺钱,钱,越多越好,玉佩,如果持有人都死了,还要它做什么? 那场大雪过后,他们很快离开了扬州,不是扬州不好,而是这里的东西比别处来得贵,客栈也是,少年们付不起。 最后在南谯扎根,结识一帮朋友,后来一起造反争天下,也是靠着好心的卫小姐和伊崔那块玉佩所换来的钱给打下的基础。 听到中途,顾朝歌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伊崔见她难过,便快速省略掉两人从扬州到南谯的艰辛过程,草草结了尾,谁知道故事一说完,顾朝歌的眼泪更加如洪水一样哗啦啦决堤,堵都堵不住。 “唉,你、你别哭啊,”伊崔也是从床上起来的,没带手帕,只有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叹气,“所以你别怪我,我当初见你的时候最不喜欢你哭,只是因为我那几年过得颇为艰辛,总觉得眼泪是最软弱的东西,无论何时都不该流下。” 顾朝歌的哭声生生哽在喉咙里,她看着他,涨红了一张脸,却怎么都不肯再哭一声。 然后她听见伊崔又道:“不过我现在觉得,哭一哭也挺好。无论现下如何艰难,哭出来,心里就舒坦了。”而且你哭起来,并不让人讨厌。 他这一句,惹得顾朝歌哇的一声,洪水又决堤了:“早知道……早知道呜呜呜你们过得这么苦……呜呜,我就把我的钱全部给你们……呜呜呜,银筷子也给你们,呜呜呜呜,反正那双筷子最后也,呜呜呜,被我当了换钱,呜呜呜呜,我真傻,为什么不多留一点钱给你们,自己跑那么远去买药干什么,呜呜呜,我真没用,呜呜呜呜!” 她哭得惊天动地,荡气回肠,伊崔简直傻在当场,这才发现以前见她哭都是小打小闹,今天才是真正的大场面,收不了场的大场面。幸好深夜无人,不然众人闻声前来,必定以为他又如何欺负了顾大夫。 “谁能想到之后的事情呢,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别哭了,乖,”伊崔试着摸摸她柔软的发丝安抚,“更何况若没有你,我可能根本活不到现在。” 结果一提到腿,她哭得更凶,一边哭一边打嗝:“呜呜呜,都怪我,都怪我没用,不然你的腿不会是现在这样,呜呜呜呜!” 以前无敌好用的摸头安抚大招,如今也完全失效,伊崔这回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奇怪她为什么可以有那样多的眼泪。 这、这可怎么办呢?说什么,什么都是错,安抚也无效,难道真要等她的哭声把众人引来不成? 伊崔着实慌乱了一阵子,最后忽然想到牢中那次的情况,灵机一动,伸手往她的肩膀上一揽。 顾朝歌感觉到一股柔和的力道压上她的肩,然后她随之往前一倒,如牢中那次一样,抵在了某人的胸口上。 只是这一次,贴得更近,他的手轻轻在她的背上拍着,无奈地安抚:“姑奶奶,小声些,莫让别人以为我欺负了你。” 反正你常常欺负我,多一次又不会怎样。顾朝歌的哭声收了一些,心里甜滋滋的,她用力抓住伊崔的衣襟不放,窝在他的胸前抽泣。他穿的衣裳并不是什么名贵面料,因为是从床上起来,甚至也穿得不是特别整齐,有些松垮,活动间偶尔会隐隐露出一点锁骨。他的胸膛也不强壮,瘦得能感觉到咯手的骨头,绝没有燕昭给人的强烈的安全感。 可是他的胸口很温暖,有淡淡的药香,那种药香有她的功劳。 她不仅很喜欢闻这种味道,或许……还很喜欢这种味道的主人。 可能是白天太辛苦,可能是某人的胸膛太舒服,顾朝歌很丢脸的,揪着他的衣襟,就这样哭着哭着……睡着了。 可怜伊大公子,好生一顿安抚后,突然没听见动静了。他心惊胆战地试探着看她缓过来没有,这才发现扬州城的女皇大人竟然已经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兼给他的衣裳抹上一圈可疑的水渍。 希望那是眼泪,不是鼻涕,或者口水…… 伊崔如此想着,把她的小脑袋拨到一边,张口打算喊人送她回房,可是蓦地想起来连守夜的盛三都睡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隐藏在衣袍下畸形的腿,估摸着从前厅到后院的距离,立即认识到他是绝对不可能独自完成这项挑战的。 那么……叫醒她? 不,绝对不要。想起刚刚那可怕的场面,伊崔立即否决了这个提议。 如此,便只好让她在这里睡了。 伊崔叹了口气,将她轻手轻脚抱到自己腿上,然后带动座下的木轮椅,往主事堂的内室,临时摆设的一张床榻上过去。 这一觉对顾朝歌来说,睡得很是香甜。 可能哭过一场之后比较神清气爽,睡得黑沉沉的连梦都没有,虽然眼睛肿得很惊人,但她才不怕。 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听着窗外鸟鸣,她从床上坐起,然后方才发现,她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是……这是主事堂的内室! 记起昨晚她做的丢脸事,顾朝歌惊慌失措地迅速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一面急匆匆地扎辫子,一面小心翼翼地轻声唤:“伊公子?伊崔?”没在内室里看见他,她以为他肯定回房去睡了,于是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然后她看见案几前,那个人支着脑袋闭着眼,一下一下点着头,像小鸡啄米似的,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脑袋靠在案几上睡着了。 顾朝歌僵在那儿。 他、他一夜没睡?就在这里,守着自己吗? 巨大的愧疚和欣喜如两波汹涌的潮水,同时将顾朝歌淹没。她蹑手蹑脚地凑上去,偷偷打量他睡觉的样子,明明也没有很好看,甚至气色很差,可是她就是喜欢,喜欢得要用牙齿咬着下唇,傻乎乎地对着睡着的他偷笑。 她是真的喜欢伊崔,顾朝歌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清楚。 然后,鬼使神差的,她低下头,凑过去,在这个睡着的男人的侧脸上,轻轻贴下一个湿哒哒的吻。 啊呀,真的、真的亲到了!她捂着嘴,又羞又窘,直觉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慌乱地直起身子,左右张望看四下有无人在窥视。然后踮起脚尖,做贼般慌慌张张地飞快跑掉,推开大门的时候甚至险些绊到门槛。 顾朝歌并不知道,就在她慌乱逃跑的时候,趴在案几上睡着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他转头,直身,目视前方那来不及关上的大门,表情是藏都藏不住的惊愕。 ☆、第29章 人人有责 伊崔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愣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听见屋外的人声和脚步声,清晨的太守府开始了日常的忙碌,伊崔才缓缓地、缓缓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脸。当然,他什么也没摸到,湿哒哒的口水印已经在他发懵的时候干掉,仔细摸上去或许有一点点黏腻感,可是那或许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顾朝歌确实已经不在这里。 是真实?还是他在梦中的臆想?伊崔不敢确定,最好的办法是找顾朝歌问个清楚,但是无论她的回答为“是”或者“否”,随之而来的后果似乎都难以承担。 那、那就暂时忘了吧?或许真的是自己睡迷糊,搞错了也不一定。伊崔如此想着,却没来由地对往往深夜归来的那个人产生了紧张的情绪。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不错,随着大暑日的到来,刚刚才得到控制的瘟疫再次抬头,顾朝歌开始夜宿前区。即便回来,他也已经入睡,而当他早早醒来的时候,她却又出门了。 唯一能证明她那晚确实来过的,只有一碗枣仁安神汤。 “顾姑娘嘱咐我,每晚这个时辰都要盯着公子喝下,”盛三的表情特别严肃,“顾姑娘还说,熬夜不好。” 熬夜不好?伊崔无奈地喝下这碗很有助眠功效的药汤,心里却在想着顾朝歌那丫头,她说自己熬夜不好,可是她最近几日超强度出诊,不知能撑多久? 顾朝歌感觉只要有野山参,她还能多坚持几日。从其他地方慕名涌来的病患太多,扬州城外如今成了小型的流民聚居区,她仅凭一人力量,治愈的病患实在有限,结合这些日子接诊的各种病情,她冥思苦想着能不能琢磨出一种万能药方来,可预防,可治疗,让人人都受惠。可是…… “哎哟!”痛痛痛! 一头撞上面前人硬邦邦的背部,那骨头和肌肉的坚硬触感一点也不舒服,顾朝歌捂着额头吃痛,刚刚才琢磨出个思路的方子顿时没了影。 “实在对不起,顾姑娘,哦不,顾大夫,是在下没注意,不小心让你撞到,是否很疼?是否需要上药?” 被顾朝歌从后面撞到,竟然还对她道歉,说是自己不小心的人,赫然正是那日引她去见卫潆的青年。今日她来卫家给卫大小姐复诊,卫家人大概觉得卫尚比较有经验,又派了他来接她。 这人可真有趣,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他道什么歉?顾朝歌仰头看着面前一脸赧色的青年,噗嗤一声笑出来:“卫公子,我没事,快些带我去看卫大小姐吧,听说她近几日的精神不错?” “是,一切都和顾姑娘……哦不,顾大夫说的一样,我堂妹喝下一呷散后,两个时辰之内吐出大量痰涎,之后人便苏醒过来,也有意识能说话了!之后再按顾姑娘,不,是顾大夫的药方服药,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精神,前日已能下床走动,这两日气色好了许多!” 听着这人一下又是“顾姑娘”,一下又改口叫“顾大夫”,好生别扭,顾朝歌觉得他好有趣,笑盈盈道:“卫公子,你唤我顾朝歌便好,前面加那么多称呼,我听着都厌啦!” 她笑起来的时候,两只大大的眼睛弯成月牙,又甜美又清新,卫尚看得眼睛都直了,结结巴巴道:“直呼其名,不、不礼貌,顾姑娘,顾大夫毕竟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 唉,这个人真死脑筋,顾朝歌叹了口气:“那你叫我朝歌吧,我们也算是朋友了。薛先生啊,宋大哥啊,他们都这么叫我,而我就叫你卫……卫……”他叫卫什么来着? “卫尚!”卫尚急急替她接上话,注视她的眼睛亮得慑人:“如此说定了!在下、在下……” 他想说什么?顾朝歌奇怪地望着他:“该带我去见卫小姐了吧?” “是,是,朝歌,这边请!” 卫尚兴奋得不能自已,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他却高兴得连脚步都轻快许多,因此比预计时间早到达卫潆的绣楼。等带着顾朝歌进去了,他才晓得后悔,懊恼自己怎么不走慢些。 顾朝歌不知道他的心思,不过卫尚倒是提醒了她,薛吉和宋无衣他们都叫她朝歌啊、小朝歌啊,燕昭爱叫她顾小大夫,只有伊崔还在叫她“顾、姑、娘”! 不开心!顾朝歌表示不开心! 这种不开心,在看见倚楼抚琴的卫大小姐后,被短暂地抛到脑后。绣楼临水,凉风习习,美人倚楼,素手纤指,在琵琶上轻轻拨动,指尖流泻出美妙的乐曲。抚琴的少女,柳眉如黛,目含秋水,一举一动无不仪态万方,令人赏心悦目。 “顾姑娘?”看见堂哥带着一个少女进来,卫潆停下拨弄琴弦,笑盈盈地站了起来,朝顾朝歌迎过去:“我母亲告诉我,救我命的神医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子,又有灵气又活泼可爱。我本来还不信,如今一见你本人,我就什么都相信啦!” 她的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笑起来很温柔,也很懂得如何不露痕迹地夸赞别人,顾朝歌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却还要故意板着脸说:“你再夸我也没用,我还是要给你看诊,如果需要的话,那些苦苦的药汤我还是会给你开的!” 卫潆微微一愣,随即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甚至不顾形象地趴在顾朝歌的肩上大笑:“怎么办,你太可爱了,我真想抱抱你!” 啊?顾朝歌呆愣一秒,反应过来她是在开玩笑,抿了抿唇,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卫潆是一个很识大体却又没有太多心机的女孩子,父母将她教养得很好,也十分宠爱她,她不需要费尽心思去争夺什么。故而在开头的场面话过后,当卫潆意识到面前这个小女大夫和她极为投契时,便抛去束缚,如同交好友一般迅速热络起来。 只是可怜了卫尚,他站在那儿,既插不进两人间的谈话,又不愿意离开,只能傻呆呆地继续站着。卫潆发现堂哥不愿离去,她病了这么久,并不知道堂哥原来对看诊的女大夫有了心思,于是奇怪地直白追问:“尚哥哥,你留在这里,是有事情吗?” “哦,哦,没事,我就是看看那琵琶,琵琶不错。”卫尚胡乱找借口,指着刚刚被侍女挂起的琵琶,假装深沉地点评:“好像是名家手笔,第一次见你用,可是新买来的?” 他不提起着话题还好,一提,卫潆竟然两颊飞红,支支吾吾道:“不是啦,是、是有人送的……” 卫尚了解这个妹妹,若是普通亲友送的,绝不至于让她这副女儿家的娇态。想起那个一口拒绝让他加入治疫队伍的大块头,卫尚表情不善地眯了眯眼:“是那个姓燕的?” “是又怎么,不是又怎样?”卫潆被猜中心思,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气急起来:“我听母亲说了,你想加入治疫,可是二伯怕你危险,这才暗示燕大哥不要答应。你有本事便去说服二伯,别怪燕大哥无情,扬州这次瘟疫迅速被控制,都亏了燕大哥的红巾军……呃,当然还有朝歌的功劳!” 啧啧,都叫燕大哥了,这么亲密,还送琵琶定情,燕昭那大块头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下手很快啊。顾朝歌托腮望着一脸红通通的卫大小姐,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唉,她也好想和伊哥哥这样啊。 两兄妹斗嘴,涉及隐私,顾朝歌一个外人不方便听。横竖方子已经开好,前区也忙,她起身理理衣裙,道:“阿潆姐,我得走啦。这些日子你遵方子好好调养,无事别出门,这几日太热,时疫很是凶猛呢。” “你要走了?”卫尚表现得比卫潆还要不舍:“那我送送你。”她说,这些日子的时疫来势汹汹,那她在前区接触那么多的病患,岂不是……岂不是十分危险? 卫尚心里想着,脸上便表现了出来,口中关心地不停问着,卫潆看在眼里,总觉得她这个耿直的堂哥,八成是对小朝歌有了心思。可是朝歌呢……她,她好像很困的样子…… 卫潆是和卫尚一起去送她的。出了绣楼,刚刚勉力支撑的顾朝歌开始哈欠连天,走路打飘,险些栽进水塘,看得卫潆心惊胆战。 “尚哥哥,你派辆马车送朝歌回去吧。”卫潆的提议正合卫尚的心思,顾朝歌摆了摆手,从随身的小袋里掏出一片薄薄的山参片:“不用,我含着这个,一会就好,你们卫家的老山参,好东西!”她竖起大拇指,结果不小心磕到一块小小的碎石,身子一歪,幸好卫尚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她好瘦好小!虽然只是轻轻扶了一把,卫尚仍然十分惊讶自己所碰触到的手感。他知道她很娇小,但却不知道她的身子那么纤细,隔着衣料他能摸到她的不多的肉和硌手的骨头,他感觉自己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 想到“抱”,卫尚的耳朵尖悄悄红了。 “让我哥哥送你,”卫潆严肃地抓着顾朝歌的手,“不然我就亲自送你。” 她是认真的,顾朝歌看得出来,只好妥协:“那、那麻烦卫尚,送到魁星楼下便好。再往里,你们也进不去了。” 卫尚闻言,又惊又喜,他不单单是给顾朝歌准备了一辆马车,车厢里还有软垫和枕头。照他的意思,扬州大,从后区的卫府到魁星楼有不少距离,顾朝歌可以在马车里抓紧时间小憩一会。 他甚至贴心地在车厢内放了一盒热乎乎的点心,方便顾朝歌饿了食用! “好香啊!”垫子也好软,顾朝歌觉得她对卫家人的不佳印象,因为这两兄妹而完全改善了! “好好吃的点心,再来一碗酸梅汤该多好啊!”顾朝歌禁不住如此感叹。马车外的卫尚听在耳朵里,悄悄对车夫吩咐,让他慢些驾车,然后他自己一转马头,入了一条小巷。 “酸梅汤!”卫尚拨开车帘,提着满满一壶从扬州最老字号的人家刚刚买来的酸梅汤,打算给顾朝歌一个惊喜。 结果待他掀帘,才发现少女正靠在枕头上呼呼大睡,是那种全然不加防备的姿态,嘴角流下一抹可疑水渍。 他赧然地想合上帘子,可是因为他刚刚的大叫,少女已经被吵醒,她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声音又哑又软:“酸梅汤?” “是,是酸梅汤,扬州城里最好喝的酸梅汤,你先睡,醒了再用也不迟。”卫尚讪讪,想退出去。 “等一下,”顾朝歌揉着眼皮坐起来,抬眼瞥了一眼帘外,问,“是快到太守府了么?” “不错,过了太守府,再走不远便是魁星楼。”魁星楼以东,则是一般人进不去的前区。 “哦,那,那麻烦车夫大哥到了太守府停一下。”顾朝歌如此说着,接过卫尚手中的那壶酸梅汤,朝他笑了笑:“谢谢你。”她刚睡醒,迷迷糊糊,笑起来的时候别有一番憨傻的可爱,卫尚再次看得两眼发直,心中默念二十遍“非礼勿视”,慌慌张张回到他的马上。 好地道的酸梅汤。顾朝歌尝了一口,喜滋滋地想,大蜘蛛每天蹲在那人来人往的主事堂,肯定热坏了,她要给他亲自送过去! 可怜卫尚并不知道他亲自买来的消暑圣品,原来是心上人要借花献佛,送给别的男人。太守府的地界,红巾军把守森严,他们对顾朝歌一脸和善热络,却不允许卫尚踏进去一步。 于是,卫尚只好守在马车外,眼巴巴等着心上人从里面出来。 顾朝歌进去得很快,出来也很快,脸上带着笑意,仿佛刚刚遇见了什么好事。瞧见卫尚,她不好意思地对他行了一礼:“让你久等啦,我们快些走吧!”已经耽搁不少时辰了。 因着顾朝歌这句话,马车加快了速度,纵使卫尚再不舍,这段本来就很短的距离也必须走到头。眼看作为界标的魁星楼已经在前方,卫尚踌躇半天,小声地说:“顾姑娘若有空,欢迎随时来……” 后面的话未说完,忽然耳边一阵破空声传来,一支羽箭擦着卫尚的鼻尖,钉在卫家的马车上! “小心,顾姑娘别出来!”大街上忽然传来马蹄疾驰的纷乱声,和带刀士兵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大将赵南起的高亢嗓门:“保护顾大夫,谁敢让贼人跑了,本将治谁的罪!” ☆、第30章 如此可爱的作者 卫尚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有陌生的男人提刀向马车冲来,他下意识地拔出腰间的佩剑阻挡。 刀剑相撞的清脆声令他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对方的凶狠和力大无比令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毫无实战经验的卫尚,从未想到自己挂着好看的这把佩剑,竟然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这场混战结束得很快,赵南起有备而来,所带皆为精锐中的精锐,迅速将预谋起事的一干人等控制。 街头除了因为打斗造成的血迹和几具尸体外,迅速恢复平静。 卫尚甚至没来得及制服他的对手,那人便已被红巾军的士兵拿下。卫尚轻轻松了口气,将插在马车上的羽箭拔掉,温柔地对帘子里坐着的少女说:“朝歌,已经结束了,你可无事……” “顾大夫,你没事吧?”赵南起急匆匆的叫唤打断了卫尚春风般的关心。乖乖躲在车里的顾朝歌将裹在身上那用来防身的软垫丢掉,扇扇风,擦擦汗,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小刀收回随身的口袋,干净利落地跳下车:“我没事,谢谢赵将军!” 赵南起长舒一口气:“你没事就好,姓魏的居然敢和张遂铭的贼人里应外合,一面派染时疫的家伙攻击太守府,一面找人暗杀你,意图让扬州再次大乱,真是可恶!幸而薛先生及时掌握消息,派我快快赶来,虚惊一场!”赵南起口中的“姓魏的”,就是被关押在大牢的前魏太守。为了蓄意制造这场骚乱,也为了自己能潜逃,这位前太守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和功夫。 “太守府?被染时疫的人?”好阴险的路数,顾朝歌一惊:“那、那……”那伊崔呢?他腿脚不好,行动不便,无论是谁“都能拿他怎么样”。 “退之,魏重前呢?”说曹操,曹操到,伊崔拄着拐,喘着气,匆匆唤着赵南起的字,急急从太守府里赶来。好在主事堂是最接近大门的,不然以他的脚程,恐怕还要好些时候。 先前冲进太守府的士兵们跟在伊崔后面,向赵南起禀报:“将军,余孽已经全部控制住。” “那就好,”赵南起松了口气,他挥挥手,一个被困得像粽子似的人从后面滚过来:“伊先生,魏重前在此,活的,如何处置,薛先生说听你的吩咐!” 伊崔颌首,正欲说点什么,余光却瞥见旁边一个娇小的身影。她呆呆站在那里,好像很不知所措。 刚刚那壶酸梅汤,他还没来得及喝,就发生了这样突然的事情。 “顾姑娘可有伤着?”伊崔侧头,温和地看着她。 顾朝歌摇了摇头,她踌躇了一下,想问伊崔有没有事。可是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温柔,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天清晨伊崔睡着的样子,还有她干的坏事,脸不由得微微红了。 这时,卫尚抢过她的话头,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愤怒:“这些贼人以羽箭攻击马车,甚至有人提刀直朝顾姑娘而来,分明就是要她的命!你们红巾军怎么搞的,竟让魏重前那狗贼伙同乱匪伤害一个姑娘!” 这人是谁? 伊崔面露疑惑,看了顾朝歌一眼。 顾朝歌会意,马上向他解释:“卫家二公子,卫尚。我刚给卫潆看诊回来,他家用马车送我。” “哦?”伊崔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音节,顾朝歌听在耳朵里,莫名觉得心虚,却又不知道心虚什么。 明明对于她的心思,还有那件坏事,他应该都是不知情的。 伊崔却是瞥了一眼卫尚,悠悠地发问:“你去卫家乃是临时起意,卫家用马车送你也是临时决定,为何他们却知道你坐在马车里?”而且还挑准马车停在太守府前的时间,两边同时下手,既想收割掉府内重要文吏的命,又想干掉这个善治瘟疫的好大夫。 “你怀疑我卫家通敌?”卫尚听出此人的弦外之音,怒从心起:“我卫家世代居于扬州,值此疫病的紧要关头,缘何要和扬州百姓、和自己过不去?” 这小子口才倒是很不错,说得也在理,可是卫家那么多人,难免没有一两个脑子里灌浆糊的缺货。不管怎么样,卫家是一定要查的。 伊崔心里如此想,面上却很客气:“卫公子误会了,伊某只是怀疑有人利用卫家做掩护,想要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卫公子亲自护送顾大夫,刚刚也提剑对抗贼子,自然不会和这种人一丘之貉。”说话间,他轻轻瞥了一眼地上那个粽子似的魏重前,此人嘴里塞着脏兮兮的破布,呜呜呜叫着,此时好像感受到这道视线里赤果果的恶意,竟然不由自主打了打颤。 卫尚轻哼一声,依然不给伊崔好脸色。有的人天生气场相冲,他一看见这个从太守府里出来的瘸子,就感觉到讨厌。即使对方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他也觉得对方两面三刀,甚至人面兽心。 伊崔对此不以为意,他本来就不是个讨喜的人,更何况他也同样不喜欢卫尚。只是,这一来一往的几句针锋相对,可怜巴巴站在一旁的小丫头又被忽略,想着她刚刚遭遇了一次蓄意谋杀,定然被吓得半死,伊崔柔软了语气,招招手让她过去。 “我没事,我带着刀呢。”她好像能读懂伊崔的眼神一般,还没等他说什么,她便主动拍拍自己腰间的小口袋,凑近,偷偷小声跟伊崔说:“他要敢进来,我就在他肚子上划道口子!” 伊崔禁不住笑了,他知道顾朝歌经过这样多的历练,确实是成长了许多。她的表现很让人满意,可是勇敢的小姑娘又令他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从卫尚的位置,听不见顾朝歌和伊崔在说什么,他们靠得太近了,而旁边的赵南起竟然还主动后退两步,留给他们说话的空间。不知道顾朝歌说了什么,那个瘸子竟然笑起来,卫尚觉得那简直是炫耀一般的笑容,让他横生妒意。 “所以,那些染时疫的人,真的没有给太守府带来麻烦?控制得很及时?”卫尚只听见顾朝歌狐疑地发问,她在问伊崔和赵南起两人,所以声音也相应变大:“那些抓人的士兵呢,他们不能离开中区,还有那些染病的人也不行。什么?就地解决了,那尸体呢,尸体要焚烧,不可以埋起来,野狗野狼会把它们挖出来的!” 谈及专业领域,她理直气壮,条条框框这么一划,赵南起和伊崔都得按她的吩咐做。 说完,她看了一眼日头:“时候不早,我得回前区了。”好舍不得他,总想再多待待。可是在这里耽搁这么久,老吴肯定急坏了,不知道等着看病的人已经排起了多长的队伍。 然而伊崔却不赞成她的决定:“不能确定是否还有余孽未清,前区你最好不要去了,正好在太守府休养两日。” “那怎么成!”顾朝歌急了,她对着伊崔跳脚:“我等得,他们等不得!我当然要去的!” 伊崔被她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一时没回话,顾朝歌亦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她顿了一下,仰头,看他微微低下头,正凝神望着自己,对着她的恰好是那天被她偷亲的右脸,一时又红了脸。 伊崔不知道她是因为想到了那件事,他还以为她是气得脸都红了,不由得暗道一声小姑娘如今越来越不好哄。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退之,你可有精锐愿随顾大夫去前区?必须随时保护她,直到余孽肃清。不过,那里的疫病最重,比中区危险,遑论和后区的军营比。” “我去吧。”有人站了出来,好巧,顾朝歌认得,又是那个滁州城门前抓她的小队长,她已经记得他的名字,叫金栋。 金栋站出来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士兵站出来,七八个大汉往那站成一排,足够把小小的顾朝歌围在中间,滴水不漏。这阵容已经足够,偏偏还有个人也来凑热闹:“朝歌,我也陪你去!” 毛遂自荐的不是卫尚,还能是谁? 伊崔淡淡瞥了这个养尊处优的青年一眼:“卫二公子还是请回吧,你若病了或是伤了,我们担待不起。”卫家还要继续给他们吐赈济、吐药材和吐军粮的,这关系可不能僵。 顾朝歌不知道内情,但是她依然很给力地帮腔:“是呀是呀,你父亲不是不准你掺和治疫的事情吗?有金大哥他们保护我便好,今天谢谢你,时间不早,我必须得走啦。”顾朝歌确实是急着走,她连伊崔都不留恋了,更不会留恋卫尚。即便卫尚依依不舍,还想和她说点什么,可是人家已经转身快步走远,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伊先生,那这魏老贼……”赵南起见顾小大夫走了,便上前问起正事。 伊崔望着顾朝歌匆匆忙忙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天清晨推门落荒而逃的少女,不知是他的梦还是真实。正在恍惚间,忽然听见赵南起发问,他“哦”了一声,慢慢回过神来,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那条张遂铭的走狗。 “先审问吧,坦白从宽。”伊崔挥了挥手,赵南起的士兵会意,立即将魏重前提了下去。 赵南起却很不甘心,此时魏重前不在眼前,他问得直白:“坦白从宽?莫非他如数招了,还要放了这老贼?”他可是差点端了红巾军的整个后勤文吏团,外加一个顶百的神医顾姑娘! “那是说给魏老贼听的,”伊崔脑海里还是有关顾朝歌的那个挥之不去的片段,回答起来也格外漫不经心,“等他说完,枭首,余党一并处之。” 枭首?!站在旁边的卫尚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枭首乃是著名酷刑之一,将犯人的人头砍下来后于城门处高高挂起,使每个出入城门的人都能看到,秃鹫和乌鸦会闻着尸臭味过来啄食眼珠、皮肉和脑浆,直到将人头吃成骷髅。这是不留人全尸的残忍做法,往往在于恫吓百姓勿要和犯人一样。 红巾军自起事来都是仁德的名声,没想到红巾军内部竟然有这等残忍无情的人,杀了便杀了,竟然还枭首! 赵南起显然也被伊崔的决定吓了一跳,不过他担心的却是另一点:“这太过残忍,燕爷恐怕……”不会同意,毕竟红巾军和其他反贼很不一样的一点,便是从不对投降者施以酷刑。 “此人降而复叛,若不杀鸡儆猴,难道以为红巾军是好捏的软柿子?”伊崔冷冷道:“薛先生也会同意我的做法。至于君上那边,此事是我独断专行,我自会写请罪书,并向君上负荆请罪。” 赵南起苦笑,伊先生虽然口称“君上”,可谁不知道他和燕爷情同兄弟,这请罪的程序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于是他抱拳道:“一切依照先生吩咐。”语罢便告辞去了,扬州城里的余孽还等着他去速缴。 “怎么,你还不走?”伊崔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卫尚,他刚刚和赵南起的对话故意没有避开卫尚,乃是想通过他,把对话内容传递给卫家某些不安分的人,瞧瞧这些人的反应。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他觉得卫尚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而他也该回去了。 卫尚用极为厌恶的眼神注视着他。伊崔却低下头来,以左脚为支点,有些吃力地将支撑身体的木拐转过去,然后缓慢地交替摆动拐杖,向府内挪去。 “像你这种人,不配留在红巾军中!”卫尚忽然愤愤地大声说道,伊崔微愕,扭过头去,却见青年已经上马,居高临下俯视他:“我会证明你是错的!”卫尚在这一刻热血沸腾,突然生出加入红巾军的念头,将这种残忍无情又卑鄙无耻的家伙赶出这支仁德的反贼队伍。他为自己的信念激动不已,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伊崔瞥了一眼青年策马的背影,觉得此人真是—— 有病。 唉,不过或许,他可能也有病。那天清早所发生的,到底是他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呢? 伊崔苦恼,他又开始想不通了。 ☆、第31章 买V就能包养她 因为魏重前领人攻击太守府和顾朝歌的事情,扬州城里有一段时间风声鹤唳,因为此事牵扯卫家,燕昭本在别地练兵,为此特地回了一趟扬州。此事以主犯枭首,余孽肃清告终,卫家牵扯进来的某些人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至于代价具体是什么,外人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卫家和红巾军的关系依然很融洽。 立秋过后,天气仍热了一阵,但随着秋雨降落,气温渐渐不如夏日那样炎热,时疫的发病者亦迅速减少。 只是……每每望见城门前吊着的那几个凹眼吐舌的人头,顾朝歌都禁不住皱眉。 “那个,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这一日,顾朝歌得空早些回了太守府。照常的清洁过程后,她蹲守在主事厅前,逮住大蜘蛛难得的空档,一溜小跑过去,强调:“是很重要的事!” 伊崔停笔,抬头,瞧她目光炯炯,不由心中一跳,那件因为魏重前闹事而许久未想起的事情,突然又浮出脑海。 “是关于什么的?”他问。 “嗯……事关扬州百姓。”顾朝歌严肃地说。 伊崔在心里悄悄松口气,又莫名觉得失落,他笑了一下:“正好,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说。” 顾朝歌眼睛亮亮的,也问:“是关于什么的?” 伊崔含笑:“关于你自己的。” 诶?关于她自己?顾朝歌眨巴眨巴眼,明明知道那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想歪掉。 伊崔又问:“谁先说?” “我,我先说!”顾朝歌乖宝宝一样举手,生怕伊崔抢先,万一他说的是不好的事情,她还是晚点听比较好。 伊崔随她:“你说。” “扬州城门前的人头,挂了好些日子,风吹日晒,味道难闻,样子还很吓人。如今瘟疫还没过去,这人脑袋也会传染时疫的!我要求都取下来,就地焚烧!” 原来只是这种事,枭首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若不提起此事,他早就忘了城头还挂着头颅。伊崔轻松地回答她:“此事依你,我随后便让人取下焚毁,明日你再去,一定看不到还有头颅在上头。” “哦。”顾朝歌颌首,没见得多高兴,她早就猜到这个结果,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多看看伊崔。她双手托着下巴,坐的位置比伊崔矮,让她得以仰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伊崔:“那你要和我说什么呀?” 她的眼神实在很是奇异,虽然以前她看人的时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是忽闪忽闪,格外灵动有神。可是今天的,和以往不一样,显得、显得更加专注,而专注之中,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令伊崔禁不住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她的东西。 他轻咳一声:“你师父的札记已然完成,是么?” “嗯,是呀,莫非你看我为你治病辛劳,打算义务帮忙付梓刻印?那我还得修改润色一下,不能马上给你。”她自说自话,语气笑嘻嘻的,好像从来没见她说这么多的废话。 “这个不是问题,我是要说另一件事。”伊崔一抬头,接触到的又是她那种格外明亮的目光,他连忙低下头去,假装很忙地在案几上寻找东西。 “是什么事情呀伊哥哥?” “哦,是……”伊崔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份他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可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却一个字都没吐出口。 他愣愣地看着顾朝歌:“你刚才,叫我什么?” “伊哥哥呀,”顾朝歌笑吟吟地托腮看他,脑袋一歪,显得格外可爱无辜,“你比我大,我比你小,我们既是病人和大夫的关系,又是朋友关系,我为什么不能叫你伊哥哥?宋无衣,我叫他宋大哥,盛三,我叫他盛大哥,赵南起,我叫他赵大哥……除了燕将军之外,别的比我大的男子,我都叫他们大哥,为什么不能叫你一声伊哥哥?” 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显然有备而来。 问题是,这声“哥哥”之中所包含的微妙的亲昵意味,和那烂大街的“大哥”称呼可全然不同。 伊崔张了张嘴,却不能将这种拒绝的理由说出口,因为人家装得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伊崔忽然有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把这丫头的脸皮给教得越来越厚,厚得……连他都教无可教。 “到底是什么事情呀伊哥哥?”顾朝歌开始用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娇嗔语气说话,恰好这时候大忙人宋无衣进门,顾朝歌背对着他,没瞧见。伊崔却看见宋无衣踏进门槛的脚在空中生生顿住,然后抱着怀里的卷书,对着伊崔拱手做出一个“对不起打扰了”的手势,弯着腰,慢慢地、轻轻地退了出去。 他退出去的时候,嘴角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看得伊崔只想叹气。 “既然你已完成师父的遗愿,可有下一个目标想要完成?”伊崔用手扶着额头,好像很累的样子,其实只是不想看顾朝歌而已。 有啊,你嘛。顾朝歌在心里嘿嘿笑,嘴上当然不能这么直白说出来,她扭扭身子,整个人又往他的方向靠了靠:“暂时没有。” 终于等到这一句了。伊崔在心里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文书往顾朝歌的脸上“啪”的一扔,恰好挡住她赤果果的视线:“那顾姑娘不妨留下来,做我红巾军的医官长,秩级同长史。”伊崔如今做的便是长史,医官长相当于是红巾军的首席医官,也是位“大人”了,虽然是反贼的“大人”。 “哦,要随队出征么,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因为开颅造成的阴影,短时间内她都不想碰战场上那种尸体。 而且伊崔这份拍到脸上来的文书虽然俸禄诱人,连印章都给她刻下了,显然是特地早早为她准备好的。可是她依然觉得没诚意:“伊哥哥,你整天叫我顾姑娘,都不觉得生分吗?”对,“没诚意”的重点在这里。 她坐在那里不高兴地扭来扭去,将那份文书往旁边一扔,很嫌弃的样子,继续托腮盯着伊崔瞧。 伊崔能赶她走吗? 不能。 他能强迫她答应这份邀请吗? 也不能。 必须是她来坐镇医官长吗? 绝对。 那么,他能引诱她同意吗? ……能。 “那你,希望我称呼你什么?”伊崔从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僵硬的一个笑容,因为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出卖某些东西,以换取一份任命能被当事者同意。 明明不该是这样。 小丫头一向都很听话很好哄啊! “怎么能是我希望呢,”顾朝歌嘟嘴,表示不开心,“应该是你想要叫我什么嘛!” 顾大夫?顾小大夫?当然不行。 “朝歌?”他试探着问。 “宋大哥啊,赵大哥啊,薛先生啊,他们都这么叫我,”顾朝歌懒洋洋地支着脑袋,补充一句,“哦,卫尚也这么叫我。” 伊崔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绝对不能这么叫。 宋无衣他们如此称呼她,伊崔不觉得奇怪,但是那个卫家脑子有病的二公子也叫她“朝歌”? 没来由的,伊崔感到不舒服。 “阿朝?朝朝?小歌?阿歌?歌儿?”伊崔试探着说出一个个令他自己都觉得肉麻的称谓。说出来怎么都很奇怪,他实在是不习惯如此亲昵地称呼一个女子,便是连燕昭,他现在也常常叫他“君上”而非“阿昭”了。 顾朝歌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情愿,心情蓦地低落下来。 她想,他果然是对自己没有那种意思,不然怎么会连亲昵地称呼她都不愿意,总是客客气气叫她“顾、姑、娘”呢? 唉,好难过。她忽然就没了争取的力气,不再看伊崔,软趴趴地在案桌一脚伏下,没精打采地收下那封刚刚被她丢到一边的任命状:“算啦,不为难你了,我答应便是。只是短时间内不要让我随军出征,一来要等瘟疫彻底结束,二来起码得将你的身体调养好之后才说。” 她萎靡得像霜打的茄子,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失落。他真想伸出手去,摸摸这颗失落的小脑袋,温言安抚她几句。 只是,他的理智比情感回笼更快。当她不再用那双亮得可怕的眼睛盯住他看的时候,伊崔觉得自己的脑子终于能够清醒过来,他开始察觉到了反常。 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为何她要如此计较? 蓦地,他又想起了那天清晨的事情。 这时候,顾朝歌突然站了起来,她抓起那封任命状,轻轻地说:“那我走了啊,你要记得按时吃药,明日我再来给你把脉,这些日子,千万莫要熬夜。”她的语气又软又轻,像轻薄柔软的雨丝黏在人的心上,一根又一根,湿乎乎的,黏着,绕着,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惆怅。 伊崔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蓦地感到一阵奇异的愧疚,他冲口而出:“朝小歌,没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叫你。”又好听,又上口,又亲昵,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很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一般。 为什么是没人的时候呢? 顾朝歌本来应该这么追问,可是他的声音真温柔,温柔中带着歉疚,听得她耳朵尖尖不由得红了。她转过身去,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羞涩而欢喜。 刹那间,伊崔心里叮咚一下,好像某个以前朦朦胧胧从不触及的东西被刷的照亮。 那天清晨的事情,或许……不是他的错觉。 ☆、第32章 只要一只雪糕钱 顾朝歌搬一张小板凳,守在炉灶前,眼巴巴瞅着炉子上小火慢熬的那锅粥。瞅着瞅着,开始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丫头?”有人突然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 “谁?谁叫我?”顾朝歌嗖地一下站起,面上还是没睡醒的茫然状态。 “我,老吴,”近来累瘦了一圈的老吴嗅到粥香,整个人往那小砂锅贴过去,“香啊,熬的什么,里头还放了不少药材?”老吴的鼻子很灵,一闻就闻出来这是给人调养身体的药粥。 “不、不是给你的!”顾朝歌着急地挡在老吴面前:“不可以偷吃!” 心酸,当真心酸,这年头的小丫头一点都不懂得尊老敬老。他老吴虽然身子骨结实,可是陪着小丫头没日没夜在前区熬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饿了来厨房寻点吃的,小丫头就这种态度? 看她这紧张的样儿…… 老吴嘿嘿一笑,一副过来人的神态:“给伊大人熬的?” 顾朝歌一脸被戳穿的慌乱:“你怎么知道?是的呀,他是我的病人,我当然要对他负责!最近他事务繁杂,辛苦得很,自从滁州围城后就没有休息好过,我给他改了方子,不过光喝药可不够,还要加以药膳调理才最好。” 啧啧,这振振有词的小样,八成是早就准备好的台词。当他老吴是外行么,这药膳虽好,可也并非必须,小姑娘明明是想给心上人献爱心啊。 老吴嘿嘿一笑,知道小丫头脸皮薄,也不揭穿她,转而道:“那你怎么熬着熬着,自个睡着了?” 顾朝歌低头搓衣角,小声答:“有点困。”入秋后天气渐凉,瘟疫的情况逐渐得到控制,她不再那样繁忙。可是骤然多了空闲时间,前些日子积攒下的劳累便爆发出来,她最近总觉得困倦。 老吴叹气:“自己的身体自己得在乎,就算是大夫,也不是铜筋铁骨。你不把自己照顾好了,伊大人的药方啊药膳啊谁去弄?” 顾朝歌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我还好呢。”伊崔比较重要嘛。 她前几日给伊崔把了脉,发现脉象依然不好。前些时候她忙,没来得及细诊,于是这次看得特别仔细,要求伊崔将她走后他身上所发生的大事尽数说一遍。这次细问之下,才知去年冬天滁州遭遇张遂铭的军队围城,围城时间长达两月,直到燕昭率军攻击张遂铭的要穴,迫使他回援,终于解了滁州之围。 围城两月断水断粮,忧心城破,也忧心援军,冬天本该“元忧平阳”,是滋阴潜阳的最好时候,伊崔却在这时遭遇围城,耗损元气。而之后春夏两季,红巾军势如破竹,他的工作也随之繁重,又加随军出征和扬州瘟疫二事,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糟到极致。 天气不过稍微凉了些,他却已经在主事厅里生上炭炉了。 思及此,顾朝歌的眉头紧皱,心事重重。 老吴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凭经验他隐约猜了个大概,犹豫一下,他试着问:“伊大人的病不好治,是不是?” “只要他听我的话,不会太糟的。”顾朝歌如此说着,心中却对这个常年不听话的病人没什么信心,同时她突然想到,老吴既然这么问,是不是代表…… “你给他把过脉,看过诊了?”顾朝歌目光灼灼盯着老吴,好像只要他点头,她就会把他立即丢进炉子毁尸灭迹。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伊崔具体能活多长时间,什么时候死这种残酷的事实! “没有,没有,我就是观他面色,预感不太好而已。我还没有那么神,不是病入膏肓的人,哪里能看得出具体日子,”老吴嘿嘿笑,安抚顾朝歌,“再说了,我家那本家传宝书你不是借去了么,上面说不定有好东西呢,那可是传说中仙人给我老吴家先祖的天书。” 其实他在旁敲侧击问,顾朝歌借的这本是啥时候能还,虽然里头好多理论他读不懂,可是这不妨碍他将这书作为传家宝。 顾朝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啊,我忘了!一直没看!”她匆匆忙忙从腰间口袋里翻出那本泛黄的“天书”,很是歉疚地对老吴讲:“我现在就看,看完一定还你。” “看完一定要马上还啊,这可是我的家传宝贝。”老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本泛黄卷边的书,压下从她手里夺过来的冲动,在厨房里摸着两个鸡腿,揣在怀里,走了。 顾朝歌坐在炉边,一边看火,一边翻开这本泛黄的医书。她看得很仔细,她的底子扎实,老吴看不懂的东西,对她而言很可能不过是基本常识,可以一扫而过。 可是这本书…… 真的挺有意思。 一本书能有三成的新东西,已算一本难得的好书,而这本书竟有八成以上的内容是她从未听闻过的。里面甚至记载了许多奇异而神秘的古方,无法说明理论,却据说极为有效的传世奇方。 书一页页翻过,顾朝歌的眼睛也越来越亮,她越看越兴奋,那是一种欲罢不能的久违感觉。她看得根本停不下来。 而这样兴奋的结果便是,粥,糊底了…… * 上好的青瓷莲花碗,光线下照射呈完美的半透明状态,里面盛着小小一碗香喷喷的药粥。当然,这诱人的粥香里,隐约有一股可疑的糊味。 伊崔用调羹搅了搅这碗粥,抬头对顾朝歌笑:“你说你在厨房待了足足一上午,便只熬出来了这么一小碗?” 在厨房耗上满满一上午这种话,是顾朝歌为了向他讨好邀功,主动透露。可是当最终的成果只有这么可怜巴巴的一小碗时,“在厨房待了一上午”的话就变得可笑起来。 更何况这粥虽然没有锅巴,却有种可疑的糊味。 “我看书入神,一不小心煮过,糊底了……”顾朝歌低着脑袋,羞得快要把头埋到地下:“这一小碗,是我好不容易拯救下来的。”剩下的都彻底糊掉不能吃。 “虽然可能味道有差,但是效果,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她眼巴巴地瞅着伊崔:“伊哥哥,你就吃一点,好不好?” 她既然如此说了,伊崔哪能拒绝,横竖只有小小一碗,他一仰头,喉结滚几滚,便喝下了。 味道还不算糟。 看他吃得干干净净,顾朝歌喜上眉梢,很机智地没有问味道如何,径直收了碗,笑眯眯地跟他说:“我明天接着给你做别的啊,这次保证不会烧糊。要不是吴叔给的那本书太奇妙了,我才不会入迷忘了时间呢。给你做吃食,我都是特别特别小心仔细的……”她最后那句话说的很轻,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可是伊崔偏偏能够听清。 他知道她最近对他似乎太好了一些,超出一般病人和大夫关系的那种好,也超出了一般朋友的那种好。 看着她收拾东西起身离开,伊崔心里微微一动,忽然开口叫住她:“顾姑娘。” 顾朝歌的身形微微一顿,然后没有回头,接着往前走。 伊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左右看了看,竟然又是四下无人,好像顾朝歌一来便自带清场作用,那些抱着一大堆事情要他处理的人全都不见了。于是,他唯有无奈地喊了一声:“朝小歌。” “诶,”顾朝歌轻轻脆脆应了,转身微笑,“干嘛?” “有个问题,希望你告诉我答案。” “什么?” “你……你答应留下来做医官长,”伊崔犹豫了一下,用很迟疑很缓慢的语速接着问下去,“其中,是否有考虑到我的因素?” 如果顾朝歌是个有经验的女人,此时她应该讳莫如深地微笑,反问他:“你认为呢?”然后扬长而去,让伊崔一个人纠结猜测。 可是她只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小姑娘,所以伊崔这么一问,她的脸立刻变成米分红色,支支吾吾:“那个,那个,啊呀……怎么可能没有嘛!”她说完,一扭身,飞快地跑走。独留伊崔在原处,愣愣地思考着她的话以及她的反应和语气,个中所代表的真正涵义。 “之岚,在忙?”不看场合想进就进的人,除了燕昭不会有别人。他近日在水战上小试牛刀,成效不错,还新得了一员大将褚东垣,心情十分之好。 “刚刚走的,那是顾小大夫?”燕昭径自在伊崔面前坐下,笑道:“她近日找你找得很勤啊。” “你也这么觉得,”伊崔皱了皱眉头,“会不会……太勤快了些?” “嗬,”燕昭往椅背上一靠,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她想你,自然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找借口来看你,这种程度,不算特别勤快。” 伊崔的眉头皱得更紧:“这种话不要随便乱说,对人家姑娘的名声不好。” 燕昭很没有主君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我随便乱说?人人都能看出来,莫非你不清楚?顾小大夫是个好姑娘,别辜负人家。” “唉,我家阿潆也是个顶顶好的姑娘,我可不能负她。之岚,你说和卫家联姻的时机,到了没啊?” 这话题的转向,快得…… 伊崔无奈地看了好友一眼,知晓他特意不带亲兵,单独来找自己,估计就是为了此事。 “薛先生怎么说?” “薛先生只管战事,联姻什么的不在他的责任范围之内,他的态度就是随便我。既然他这么说,别的谋士当然没话可讲,所以你这边……觉得如何?”燕昭目光炯炯如两只大灯笼,盯着伊崔,一脸的万分期待。 * “唉,他问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稍晚些时候,卫府的临湖小榭中,顾朝歌趴在卫家雕刻精致的黄花梨八仙桌上,愁眉苦脸:“他是不是明白了呀,可是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她留下来当那个医官长,当然不可能是为了燕昭嘛,除了因为他,还能因为谁呢? 但是他为什么要那么问呢? 为什么呢? 她枕着手躺在桌上,左手枕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再换左手,翻来覆去,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卫潆在一旁抱着针线篓子绣荷包,见状只觉得好笑:“你若想知道,直接问他不是更好,何必来我这里倾诉愁思?” “我是来给你号脉的,不是来说心事的。”顾朝歌拍了拍镇纸压着的议病式。卫潆已经完全好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复诊,明日便可彻底停药。 卫潆笑她:“我看,说心事是真,复诊只是顺带的。” “才没有,我很有医德的。”顾朝歌不服气地嘟囔。 卫潆笑。 顾朝歌急了:“阿潆姐,你给我出出主意嘛,他到底对我……有没有那种意思啊?”她说着说着,脸又烫了起来。 见状,卫潆不由得在心底为自己那可怜的哥哥惋惜一声,她旁敲侧击地问:“那位伊公子真的那样好?”比卫尚还好? “嗯……他原来对我很凶,还很严格,我胆子小,他就逼我做一些吓人的事,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顾朝歌双手枕在脑袋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脚尖在地上磨来磨去,“可是他最近已经好多了,他夸我有进步,我哭的时候还会哄着我。阿潆姐,你说,一个男人愿意在你哭的时候哄你,是不是表示他也可能对你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顾朝歌直起身来,她两眼亮晶晶瞅着卫潆,感觉自己终于拿到一样伊崔也喜欢她的证据——他会哄她! 虽然不会哄人的甜言蜜语,可是她哭起来那么难看,他都愿意安抚她呢,从来也没见他对别的女孩子这样!当然,大蜘蛛的主事厅里除了她,也压根没有别的女孩,他根本不用侍女,除了盛三,也不用别的侍从。 卫潆看她高兴得脸颊红红的,并不想打击她。她觉得,像顾朝歌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如果她哭了,任何男人都会心甘情愿地哄她,仅仅是这一点,并不能证明她的心上人也对她有意思。 毕竟,男人是很多情,又很薄情的。 卫潆没有见过伊崔。她只听燕昭说过,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她也不愿无凭无据说别人的坏话,故而只淡淡笑道:“既然你真喜欢他,就抓牢了,别给自己留遗憾。” “你说的好有道理!”顾朝歌捧着滚烫滚烫的脸颊,一脸坚定:“没错,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要表达出来才有用!”她眼珠一转,盯上卫潆的针线篓子:“阿潆姐,你在给燕将军缝荷包么?” 卫潆怔了一下,慌忙辩解:“不,不是,只是拿来打发时间的而已。” “可是我看见荷包上绣了一只燕子!”顾朝歌的眼神可好了,她笑盈盈地凑过去:“阿潆姐,你也教教我呗?” ☆、第33章 除了我大 “顾大夫,又出诊啊?” “哦,不是,是逛街呀,扬州城从没好好玩过?啊呀呀,我来告诉你女孩子最适合去哪儿逛。” “不是要逛街,是要找绣娘专门画绣样?顾大夫想画什么绣样啊,我认识好几个手艺好的绣娘呢。” “我也认识几个,东街头那家绣坊的丝线花色都特别全,不若我领顾大夫去?” “顾大夫,这是我家刚蒸出来的方糕,莫嫌弃,拿着吃。别拒绝呀,你不收,婶子今晚要睡不着觉了。” “顾大夫,我家孩子这两天吃什么都不香,您现在有空么,给他瞧瞧?” 以前,卫潆听别家的娇小姐形容自己如何美貌如何受欢迎,夸耀说游园宴时,不过百丈长的路,要走半个时辰,一路上都是来搭讪的公子们。 卫潆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今天随着顾朝歌出门,她终于见识到这种说法的“不夸张”版本。真的不夸张,在城西的时候还好,越往城东的方向走,特意过来和顾朝歌聊天的人就越多,好像扬州城里人人都认识她。 卫潆拉了拉帷帽垂下的纱巾,嘟囔道:“亏我还自告奋勇,要带你出门去寻绣坊顺便逛逛扬州城,没曾想你在扬州城混得这么开。哪里还用我领路嘛,只要你站在大街上,说一声自己想要绣样,七八个绣娘马上主动跑过来,说不定还不收你钱呢。” 她故意用酸溜溜的语气说话,存心逗顾朝歌玩儿。其实卫潆心里很明白,在扬州戒严的那么多天中,她安居卫府调养身体,而她身边这个女孩子却在充斥瘟疫病人的、最危险的前区里,没日没夜地看诊救命。 扬州城的大家都记着,念着,并谢谢她呢。 弃了马车非要走路的结果,便是才走过两条街,顾朝歌的两只手都提满了东西,脸上带着笑容,很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卫潆不由感叹一声:“伊公子可真好命。” “为什么这么说?”听见她提到伊崔,顾朝歌的耳朵立即竖起来。伊崔哪里好命了,他明明过得好可怜,每天在太守府里头埋头干活,估计同样没正经逛过扬州。她低头看了看街面所铺的光滑青石板,心里偷偷地想,要是能和伊崔一起出来逛街就好了。 卫潆见她又开始神游天外,不由笑道:“有你这样好的女孩子要给他绣荷包,伊公子怎么不好命?”她实在是很好奇,她卫府的丝线绣样都多得很,顾朝歌到底要给那位伊公子绣什么图案的荷包,那绣样卫府居然没有? 她追问过两次,顾朝歌却一脸神秘的笑,说待到了绣坊她便知道。 毕竟,没人会在荷包上绣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还是断了一条腿的那种。这种奇葩至极的绣样,只有顾朝歌想得出,她觉得还是不要提前说出来吓卫潆了。 “朝歌,阿潆,原来你们在这。” 身后传来马蹄的哒哒声,因为在街上,所以速度并不快。可是说话的人语气却颇为急切,又急切又欣喜。 “买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丫鬟?”卫尚急急下马,将缰绳交给小厮,便极为殷勤地接过顾朝歌手里的东西,顾朝歌想拒绝都不行。他今日一身藏青色劲装,缎面的腰带紧紧束出劲窄的腰身,面如冠玉,挺拔如竹,显得格外精神。 见堂哥只顾着看朝歌,完全忘了还有她这个妹妹,卫潆不客气地将自己手中的东西也丢给他:“我拿的,还有小绿和铃儿手里的,也是朝歌的。” 卫尚傻住:“全是朝歌买的?” “是街坊们送的,大家都好热情,我拒绝不来,不知不觉就攒了这么多,下次我坚决不收了。”顾朝歌很不好意思:“卫大哥,麻烦你啦,我想要不还是先把它们送回太守府去好了,提久了还是挺重的。” 卫尚愣了愣,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策马赶来的时候,发现这两人走得奇慢无比,一边走一边和陆陆续续路过的人不停说话。他并不像伊崔讽刺的那样,脑子真的有病,很快他就想明白了缘由,不由笑道:“看来大家都很喜欢顾大夫。你若回一趟太守府,说不定过来的时候又满手提了东西,不若我让小厮送过去便是。” 看他的架势,是要遣走小厮,陪着顾朝歌和卫潆逛街了。 卫潆当然清楚,她这个哥哥可不是为了来陪自己的。 “我们要去如意绣坊,”隔着帷帽的纱帘,卫潆瞥了这个傻乎乎的哥哥一眼,“朝歌要特别的绣样绣荷包送人,女孩子家的事情,你也要掺和么?” “送人?”卫尚又呆了一下:“送给谁?”他隐隐期待接下来是自己的名字。 可是顾朝歌却急了,她朝卫潆扑过去,跳脚:“不、要、说!” 一副卫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她就要和卫潆拼命的架势。 “唉,好吧,不说便不说,”卫潆又瞥了一眼卫尚,好心提醒他,“横竖这荷包不是送给你。”所以就别惦记人家了。 卫尚显然不能领会卫潆的弦外之音,他看顾朝歌着急跳脚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爱。无论她是要将荷包送给谁,他今天都非要跟着她不可,即便是去绣坊那种全是姑娘家的地方,他也认了。 “既然出门逛街,就不要只盯着如意绣坊一家,东关街附近都值得一看,二十四桥去了么?大明寺呢?琼花观?” 他问一个,顾朝歌就摇头一次。 卫尚笑了:“哪日天气好,不若你乘我卫府马车,我带你和卫潆一同去瘦西湖游玩一番?” 这位卫公子真的人好好啊。 顾朝歌一边在心里想,一边摇了摇头:“虽然戒严已除,可是我还要随时候诊,不能出扬州城呢。” 卫尚皱眉:“莫非是那个伊崔的命令?为何要对你下这种限制,你只是大夫,又不是替红巾军卖命的!” 看来他对伊崔恶感很深,只要是不好的事情,都会算到伊崔头上。 顾朝歌连忙辩解:“当然不是,你误会他啦,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且,燕将军邀我当医官长,我自然也是要对他负责的。” 医官长?卫尚眼前一亮:“你要留在红巾军?”他面露喜色,顾朝歌觉得奇怪,但还是点头承认。结果卫尚的欣喜更甚:“甚好,甚好!实不相瞒,我刚从太守府回来,燕将军答应让我进军任职,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见面!” 他喜不自胜,顾朝歌却觉得怪怪的,没事干嘛要常常和他见面呀?而卫潆的反应更为激烈,她皱眉道:“尚哥哥,这件事你并未和二伯商量,是自己一意孤行,对不对?”二伯一向反对卫家人卷入反贼的斗争,故而无论支持何方势力,卫家都只是出钱出声望,从未将卫家子弟赔进去过。 卫尚瞧了妹妹一眼,忽然诡异地一笑:“放心吧,这次我父亲不会说什么。” “你说服二伯了?真是难得,二伯的性子最是顽固。” “没有,不过我确定他绝不会反对。” 卫潆不解:“为何?” 卫尚得意地弹了弹衣袍上没有的灰尘,慢悠悠道:“卫家都要和燕氏联姻了,多一个卫家子弟加入军中,那是平添助力,我父亲如何会反对?” 联姻? 卫潆怔愣当场。 这是……确定了么? 联姻? 顾朝歌眨巴眨巴眼睛,反应慢了半拍,然后转头望向卫潆,目光里是满满的羡慕。 燕将军的动作真是快,这么迅速就把人拐回家了。 她,她连伊崔的心思都还没有摸明白呢,顾朝歌沮丧地想。不行,她还得再多做点什么,每天只是例诊号脉,送送汤水粥食,根本不够嘛! 太守府中。 主事厅里。 “卫家老太爷同意了?”伊崔微微一笑,因为燕昭高兴,他也高兴起来:“将门燕氏的名头,这位老太爷果然相当看中。”偏安一隅久了,容易泯灭斗志,可是卫家真正主事的这位老太爷,却很有赌性。 “把宝押在你身上,算他眼光不错。”伊崔笑道。他知道燕昭是真心喜欢卫潆,此事顺利促成,着实应该为他高兴。 燕昭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止卫潆,卫家还送了个儿子过来,要投入我麾下。此人品性耿直,文武兼备,但我想他从未上过战场,不知刀剑无情,不若先来你处历练一番,看看才能如何,再做安排?” “君上还未正式娶妻,倒先要往我这里安插媳妇的娘家人了?”左右旁边无人,伊崔说话也轻松起来。事关卫潆,燕昭一贯的厚脸皮难得薄了一次,他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我观此人着实不错,只是太过刚正,仍需调/教。我知道你最擅此事,磋磨磋磨他,不必顾忌,算是为我红巾军培养人才。” “君上发话,哪敢不从。此人是谁?有话在前,如果是那个叫卫尚的,我不要。” 燕昭一呆:“就是他,怎么,你见过?”还不满意? “哦……”伊崔拖了长长的尾音,然后果断拒绝:“不要。” “我这里缺的是高效能干的文吏,要圆滑知世事,要从贩夫走卒到高门大户都能搞得定的精明人,不要眼里不揉沙子的毛头小伙。你还是把他带去军中,慢慢打磨吧。” 伊崔不开玩笑,他是真的觉得卫尚不合适。即便是燕昭的吩咐,他也表示能力有限,不能照办,挥了挥手,表情很是嫌弃:“他不适合,再教也没用。不要,不要,真的不要。” 卫尚不知道,因为伊崔这一句话,他心目中所幻想的,朝朝暮暮都能见到心上人的美梦,瞬间化为泡影。 毕竟,顾朝歌是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伊崔走的。 而他,恐怕日后只能跟着燕昭的马屁股后头吃灰。 ☆、第34章 别的都是哼 近来,心善貌美的卫家大小姐,和年轻魁伟的红巾军之首燕将军二人的婚事,成为扬州城中百姓议论的焦点。 先是大军围城,后是瘟疫的阴霾和死亡的恐惧笼罩这座城数月不散。直到白露过去,疫情偃旗息鼓,又兼之今年收成尚可,扬州百姓总算能喘口气。所有人都希冀借着这桩大喜事,驱散今年一切的坏事,让遭受战乱和疫病双重折磨的扬州恢复生机。 乱世仍在继续,但活着的人依旧得努力活着,想法子活着更好。因为这桩婚事而大肆增加的物品采买,以及为祝贺和看热闹涌入扬州的外乡人,还有异地战事结束后班师回来的将士们,许多许多的人,给这座古老的城市注入新的活力,以及金钱的气息。 真热闹呢。 铺子前着挂起的灯笼沿着长街连成一条亮闪闪的龙,顾朝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梭,耳边传来的是叫卖声和闲谈说笑声,时不时有人笑着和她打招呼,她亦回以笑容。这些她经手过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们,看见她身侧跟着的那个青年时,常常报以意外的神情,显然青年在扬州也是小有名气。 看的人多了,顾朝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卫大哥,前面不远便是太守府了,不用再送,今天非常谢谢你。”顾朝歌伸手,想从他的手里接过自己那个大大的竹箱笼。如今虽然瘟疫已过,但是她的名气在扬州城里传开,每天出诊的次数不少。伊崔告诉她,待燕昭和卫潆的婚事一过,将从军中抽调一些医官过来让她指导训练,那时候她将更忙。 顾朝歌出诊一向独自出门,有时候老吴会随她一起去,不过近日太守府忙得很,老吴也被抓去帮忙。她在路上偶遇卫尚,卫尚以那次遭遇袭击为由,说她一个人在城中不安全,便陪着她从白天一直到晚上,直到走完最后一户人家。 她觉得卫尚小题大做,那次袭击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伊崔将那些叛贼枭首后,扬州已经听不见反对的声音,反对的势力亦被无声无息铲掉。 而卫公子他…… 顾朝歌偷偷抬眼,瞥了一眼面带微笑,坚持要送她回府的卫尚,心里隐隐觉得他只是在找借口要送她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 “这样,会不会耽误你的事情。”顾朝歌小小声地问。 卫尚觉得,她低着头仿佛很害羞的样子真好看。他知道非礼勿视,可是忍不住就是要扭过头去,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怎么都看不够。 “不会,”卫尚柔声告诉她,“要待阿潆的婚事结束之后我才会上任,如今我是闲人一个,只要朝歌不嫌弃我便好。” “不,当然不会嫌弃,”顾朝歌连忙摇头,不知怎的,依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你是个很好的人,我怎么会嫌弃你?” 卫尚不知道世上有一种卡叫“好人卡”,他听见顾朝歌说自己好,两只眼睛都亮了:“朝歌,明日东升街有庙会,我带你去瞧瞧新鲜吧,总是出诊看病,偶尔也该玩一玩才好。” “庙会?明天么?明天啊……”顾朝歌好像想起来什么,她摇了摇头,缓慢而坚定地拒绝了卫尚:“对不起,卫大哥,我明天和别人约好了。” 卫尚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失望,看得顾朝歌更加愧疚,明明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卫尚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觉得很抱歉?被这种滔天的愧疚感淹没的顾朝歌,感觉不能和这个人再多待一秒,眼见着太守府到了,她飞快地抢过卫尚手中的竹箱笼,对着他躬身行了一个大大的谢礼,然后匆匆跨过太守府的门槛,跑得飞快。 卫尚看着她越跑越远的背影,心中一阵惆怅。 太守府前的卫兵则看着久立不去的卫尚,纳闷地想今天顾大夫没和他们几个卫兵打招呼,是不是就因为这小子? 这小子是看上顾大夫了吧? 红巾军的卫兵真是目光如炬,洞若观火。 顾朝歌并不知道卫尚盯着她的背影还看了许久,她跑得那样快,一是觉得麻烦人家很不好意思,而是觉得心虚,因为她很难得地说了一次谎。她,根本没有和任何人约好要明日出门。 可是,明天,她确实是想和一个人一起出去的。 明日东升街的庙会,不知道可不可以作为借口? 可是,他真的很忙吧…… 站在主事厅门口的小角落里,偷偷张望着主座上那个人。他一手翻着彩礼单子,一手拿着宋无衣的税收相关文书快速浏览,偶尔和宋无衣说两句,时不时还胡乱抓一支笔过来写写画画,忙得好像恨不得长出八只手,真的变成一只大蜘蛛。 已是晚膳时间,主事厅里依然人来人往,燕昭的婚事和目前所占地盘的秋日税收,两件都是不能怠慢的紧急大事,齐齐压在伊崔的肩膀上。可怜他自己连个未婚妻都没有,却要替燕大将军全权操办婚事,将大婚的步骤按照最严格的古礼一步步做齐,聘礼是他一一亲自过目审查,婚礼当日的流程更是需要他一遍又一遍确认,务必要按照燕昭的心意,给卫潆一个风风光光的盛大婚礼。 再想想那几个准备拖家带口搬到扬州的将领们,他们的家人安置问题,伊崔的头一个变两个大。 唉,做人手下,不容易啊。 伊崔忙得晕头转向,没发现站在角落里的小可怜。顾朝歌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她明明出诊回来有些疲倦,可是只是看着他,就觉得很幸福,完全忘记了腿脚的酸痛。 不过,她以为自己是空气般的小透明,一个个路过的文吏还有管事的各种人,可不认为她是个能忽略的角色。 “顾大夫,有事?”有人悄悄凑过去问她,声音压得低低的,怕打搅那边主事的在讨论事情。 顾朝歌摇摇头,示意他不用管她。 可是,很快又有人过来问:“顾大夫,有事?”她只好如法炮制又说一遍。 紧接着,又来了一个人,这次不等他说话,顾朝歌已经直接和他说:“嘘。没事,我就站一会,你不用管我。”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好笑地指了指主座的方向:“顾大夫,在下是想告诉你,伊先生正在看你呢。” 啊? 伊……他、他在看我? 顾朝歌慌慌张张扭过头去,果然看见伊崔正瞧着她。他那双好看的眸子没有往日的幽深莫测,而是带着呆滞的茫然,因为若不是宋无衣戳了一下他,让他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他根本不会发觉顾朝歌。 而且就算看到了她,他的脑子里也因为塞满了“某地未收足稻米xx石”、“赵南起快临盆的老婆要来扬州”、“桑麻织物、绩罗绸缎、茶叶礼金一样不能少”……诸如此类各种乱七八糟的信息,而一时反应无能,看见了顾朝歌,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看谁。 倒是宋无衣的反应比较灵敏,他最初也没发觉顾朝歌,直到n个下属走前都顺口跟他提一句“顾大夫在哪干嘛呢”,听过n次之后,他终于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小可怜。她那眼巴巴瞅着伊崔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一个已婚老男人在这里占用伊崔的时间,简直是莫大的罪恶,该下十八层地狱。 唉,事情是忙不完的,自己一会再过来,先让这对年轻人单独聊聊天吧。 身为过来人,有三个娃的宋无衣,早就看出顾朝歌对伊崔不一般的情谊。不只是他,可能除了伊崔之外,熟悉顾朝歌的人都看了出来。 “伊大人,朝歌等你许久了,这些事情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来,我先去处理着。”宋无衣说完这句话,便抱着修改过的聘礼单子走了,顺便拦住几个要进来报告的文吏,帮忙清了一下场。 “有事?”宋无衣走了,伊崔正好喘口气。他揉揉额头,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这时候那个躲在角落的小可怜走过来,绕到他身后,伸手,用温柔而有力的劲道替他按摩颅部穴位。 行家出手,效果和他自己胡乱揉弄是完全不一样的。 舒服得伊崔感觉自己踩着棉花,正在天上飘。 “你等了很久?”他闭着眼睛享受医界大家的服务,舒服得连声音都不自觉带上慵懒的感觉。 听得顾朝歌的小心脏一抖,脸热热的:“没,没有,就一会会。” “遇上麻烦了?”他懒洋洋地继续发问,不知道是因为白日说话太多的缘故,或是别的什么,他的声音沙沙的,比平常更好听:“说吧,是什么事情?”只要能做到的,他都会帮她。 “你整日坐在主事厅里,从来没好好逛过扬州吧?” 顾朝歌不回答他,反而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 伊崔静默片刻,道:“我每日均有拄拐走半个时辰。”饭后,偶尔偷懒,次数不多。 他以为顾朝歌是来兴师问罪的。 顾朝歌被他的反应给逗笑了,心情也轻松起来:“我不是想问这个。” “每日你做的药膳,我如数吃完。汤药也从未落过一次,枣仁安神汤也一样。”伊崔表示自己最近十分听话。 顾朝歌更加觉得好笑:“不是这些!我是想说,明天东升街有庙会诶……” “你想去看?这月的俸薪还没发,你想提前支取?”满脑子都被聘礼和税收荼毒的伊大公子,脑子里除了钱还是钱。 顾朝歌气恼,按揉的力道狠狠加重:“不是!当然不是!” “……” 惩罚来得这样快。 伊崔将自己价值千金的脑袋从她的魔爪下拯救出来,转头看她:“那到底是何事?” “你最近很忙,我知道,可是偶尔,也该休息一下,不然身体会吃不消的。”顾朝歌说着身为大夫冠冕堂皇的借口,打着的却是自己的小心思。 她有点心虚,还有点害羞:“东升街的路是特别平滑的青石板,你的木轮子完全可以在上面滑动。”这样就不会走得很慢,还被人围观了。 她揪着衣裳一角,无厘头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却能让人明白她的目的。 伊崔知道,每当她揪衣角的时候,如果不是在哭,那就表明她在不好意思,甚至害羞。 “你想同我一起去?”他沉吟片刻,缓缓地开口问道。他的话音刚落,便见面前的少女抬起头来,双眼明亮如珠,用力地点点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她可能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迫切,她又很不好意思地低头,期期艾艾地问:“你的事情很多,我就占用一个时辰便好,不会造成麻烦的,对不对?” 看她的样子,不知怎的,伊崔蓦地觉得很心疼。 他一直在避免考虑这个问题,堆积如山的公务是他逃避的最好借口,伊崔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样懦弱。或许潜意识里,他根本不愿意不忍心那样对她。 可是她终归提出来了。 她不知道,她正在逼他直面这个问题,立刻。 伊崔毕竟是个男人,那样温柔而明媚的目光,那样如小鹿般害羞的眼神,他即便再迟钝,在一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也早晚能看出来。 可是…… “好,明日黄昏,我陪你一同去。”伊崔微微一笑,注视着她欢喜地猛然抬起头,用力蹦跶来表达高兴之情,此时他的心里却并无欢喜,只觉心疼。 ☆、第35章 下TXT的是坏银 落日黄昏,一盏盏挂起的灯笼将街市照亮,食物和酒的香气,五彩的面人和奇妙的走马灯,庙会的夜晚总是比白天更热闹。 顾朝歌和伊崔的组合大概是东升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迎面走来的很多人都认识这位有名的女大夫,可是却少有人认得她推着走的这位青年。 是的,人人都看见年轻美丽的少女推着一个坐在木轮椅上的青年,慢慢地走在东升街的庙会中,青年的右腿裤管松松塌塌,明显是个残疾,故而看见的人都会谨慎地避开。木轮椅有些重量,青年想自己摸着轮子推动,可是少女不愿,坚持要自己推着他走。 青年很高,即使坐在轮椅上也看得出他很高,而他的瘦弱更加从视觉上凸显这种高。比起少女的活泼健康,青年显得很病弱,他的面色不算很健康,但在顾朝歌看来,比起最初见面的青白一片,他如今已经好了许多。 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少女在说话,青年只偶尔含笑扭头回她两句,即便面对路人异样的眼光,青年也神色自若。通常只有在少女看中庙会某个小摊上的玩意或者吃食时,青年的话才会多一些,有时候少女只是多看了两眼,他便会掏钱将那东西买下,不知不觉便抱了一大包放在腿上,让他的造型看起来更加可笑。 可是少女却很开心很满足,她的嘴角一直向上弯着,偶尔才会低头瞄一眼腰间随身的小口袋,里面一般总会放银针啊小刀啊药丸之类奇怪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她今天在口袋里放了一只荷包,一只新绣好的,有大蜘蛛图案的米分红米分红的小荷包。 夜色渐深,庙会的人越来越多,和顾朝歌打招呼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开始不能好好和伊崔说话。而想着他只能出来一个时辰,想着自己还没有送出去的荷包,她开始着急起来。 顾朝歌并不知道,伊崔已经把今天晚上的时间腾出来都交给她,无论她想逛多久都可以。 “那个,我们去里面坐坐吧?看起来这家好像还不错。”顾朝歌胡乱指了一家规模还挺大的茶楼,看见楼外有盆景流水,楼内有屏风字画,她觉得安静清幽,正好适合说话。 伊崔自然依她,好像是某种补偿一般,他今天晚上特别听她的话,对她特别的好。 只是进门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问题,茶楼的门槛,木轮椅是跨不过去的。迎上来的店小二也犯难了,他也认识顾朝歌,挠了挠头,他道:“顾大夫,不然你等等,我找两个力气大的,把这位公子和轮椅一同抬进来?” 抬他?顾朝歌下意识看了一眼伊崔,她觉得他肯定不会同意这种丢脸的方式。 果然,伊崔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摸轮椅背的凹槽里卡住的手杖。 “那个,那个我扶你就好,不用这么麻烦。”顾朝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主动扑过去要做人肉手杖。她心里觉得很内疚,如果不是她突然的提议,伊崔本不用面临这种窘境。 现在茶楼里的人,还有街外的路人,都在看他们。虽然伊崔不在意,可是顾朝歌觉得很难受。 她多想早一点治好他的腿。那本吴叔的家传医书,越往后越晦涩,可是后面的内容中所提到的一些理论……或许……或许她还该仔细再读一遍。 “朝小歌,你在想什么?”伊崔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顾朝歌低头,这才发现他的手已经伸过来,靠着左腿的力量支撑着起来,可是还不能够完全站起,他在等她帮忙,可是她却在发呆。 “我、我扶你!”顾朝歌羞窘地上前,可是一上前才发现他站起来真的有点高,她不知道扶哪里才好。咬咬牙,她抱住他的腰,将他的手臂拦在自己肩膀上,很豪气地宣布:“好了走吧!” 她的脸热烘烘的,根本没察觉到伊崔的身体在接触她的那一刻僵了僵。 她真是很娇小,瘟疫那些日子瘦下来的肉,好像还没补回来,纤细得他都不忍心将重量往她身上压。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真的很残忍。 “两位……上楼还是……大堂?”旁边的店小二一边帮忙将木轮椅搬进来,一边热情地问,他想明天可以和街坊邻居分享顾大夫的八卦啦!他感觉自己马上要红了! 上楼?上楼比较安静,有包厢,可是伊崔的腿……顾朝歌想了想,坚决地说:“大堂,位置僻静一些。” 店小二嘿嘿一笑:“两位跟我来,靠窗,风景好,外加个屏风,保证没人知道你们在聊什么。”他说的很正常,不过顾朝歌却觉得很暧昧,好像自己的心思全天下都知道了一样。 她推着伊崔的轮椅往店小二指引的位置去,大堂里有认出她的人在好奇地小声嘀咕。茶楼里有个别有些背景的人则认出了伊崔,扬州目前主事的伊先生,燕将军最得力的手下之一。 而在茶楼的二楼包厢,有个年轻人则低头望着窗外的街下风景,双眼茫然,在发傻。 他的同伴有些不忍心地提醒他:“卫尚,我刚刚去确认了,楼下那个刚刚进来的姑娘,就是顾大夫。” “那,和她一块来的呢?”卫尚的声音听起来很飘忽。 同伴叹了口气:“这还用问吗?”扬州城里腿有残疾需要坐轮椅的年轻公子,又和顾朝歌熟悉交好的,除了红巾军里的那个伊崔,还能有谁? 卫尚依然怔怔望着窗外,木木地自言自语:“原来她拒绝我,是因为和他约好了……” 顾朝歌不知道楼上有个伤心人,她正高高兴兴地忙活,上茶,要点心,不管她问伊崔要什么,伊崔都说她喜欢便好,一切依她。顾朝歌眨了眨眼,回头对店小二道:“那给我一碗素面,面条的数目要又少又长。”店小二也眨了眨眼,奇怪,这不就是长寿面么?他们茶楼里……呃,好吧,既然是顾大夫需要,那还是必须要做的。 待小二走了,顾朝歌才托着腮,坐在伊崔的对面,仔仔细细打量他。 她又在用那种明亮得过分的眼神看他了,看得伊崔浑身不自在,他忍不住先开口:“你在看什么?” “我发现你今天特别不一样。”顾朝歌慢悠悠地感叹,表情笑嘻嘻的。 “何处不一样?”他的衣服是昨天那套旧的青衣,束冠的还是那个铜制无雕花的束冠,腰间的玉佩依然是他母亲给的那块,除此之外别无装饰,和昨天没有什么不一样。 顾朝歌笑嘻嘻地宣布答案:“你今天呀……特别听我的话。”对我特别好,好得我都有点忐忑了。 伊崔闻言,不由笑了:“一个病人听大夫的话,难道不是好事?” “啊呀,”顾朝歌嘟起嘴来,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伊哥哥,难道我就只是你的大夫而已吗?”说着她偷偷摸了一下腰间的小口袋,心里开始紧张。 伊崔察觉到她的动作,可是却故意不去问,她今天已经摸了那个口袋无数次,他猜里面装着的东西或许是给他的。 可是无论是什么,他都不能要。 所以,他回答顾朝歌的话也格外谨慎:“你不仅是我的大夫,还是我的朋友。”顿了一下,他补充道:“永远的朋友。” 顾朝歌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是伊崔能看出来。 “除了朋友,就没有别的了吗?”她厚着脸皮暗示他:“我对别人,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哦!” “我知道,”伊崔笑了一下,略微苦涩,“所以我永远欠你。”永远还不清。 “你知道你欠我就好,”顾朝歌得意地挺挺小胸脯,“那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还我啊?”啊呀呀她真是无耻,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好害羞。 伊崔微微低头,深深注视着她,勉力笑了笑:“我这一辈子的使命,便是助阿昭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让我伊氏满门冤屈得以洗雪。这是一条危险重重的路,或许某一天我们失败,然后我被杀,五马分尸,或是枭首、凌迟,什么也不会留下,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 顾朝歌的笑容完全僵住,他现在突然说这样沉重的事情……做什么? “假使成功,而那个时候我还活着,那我就把我的命交给你,”望见她怔忡的神情,伊崔执起茶壶,为她沏好一杯清茶,温柔地告诉她,“我是你救下的,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只是现在我还不能给你,因为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如果真有那样幸运的一天,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无论是生,还是死。”他知道她想要的不是物质的报答,而如果那个时候,她还想要他,他也同样毫不犹豫,只要她高兴,让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 “我很卑鄙吧,”他对顾朝歌说,“我什么也不能报答你,却在向你信口开河,允诺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无耻,肮脏又恶心。 顾朝歌的眼眶却渐渐红了。 她为伊崔心疼,也为自己感到难过。 她用力握着口袋里的荷包,吸了吸鼻子,阻止眼泪掉下来,可是她的声音依然带上浓重的鼻音:“如果这个过程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吗?你就要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完整整一生吗?” “是。” 伊崔轻轻靠在椅背上,凝视着她,给了她一个残忍又肯定的答案。 “我和阿昭不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该去祸害别人的。”他口气平和,却又开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右膝,眸子渐渐垂下来。他不再看她,也不再微笑。这样面无表情的伊崔,让人觉得尤其无情。 顾朝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答滴答,一滴滴落在桌面上。伊崔手一抖,抑制去掏手帕给她的冲动。 顾朝歌抹了一把眼泪。 “你口中的那个‘别人’,也包括我吗?”她带着哭腔问。 一时间,伊崔竟然不敢开口说是。 他听得出来,她在极力抑制着哭泣。他觉得很难受,比起这样让他觉得心疼的压抑,他反而更喜欢她嚎啕大哭的时候,那起码很畅快,起码证明有个人愿意让她靠着哭。 以后,他恐怕再也做不成她的“有个人”。 当顾朝歌觉得伤心欲绝的时候,伊崔也同样觉得好似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慢慢的一点点磨着锯着他的心,缓慢而冰冷的疼痛,一点点蔓延开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他很早便已决定,就不能因为她一人而改变。 “是。”对她的问题,他终于缓缓地,再次报以肯定的答案。这一次,他依然不敢抬头看她。他害怕当自己抬头看见她的泪水,他害怕自己会冲动之下改变初衷。 他是不配得到她的。 可是对顾朝歌而言,听见这个回答就足够了,如果再看他面无表情的脸,顾朝歌只会更加难过。她不懂得如何去揣测他的心思,她只相信听到的一切,而他的暗示已经足够清楚,让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自作多情是何等可笑。 “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她抹着眼泪,想要抑制住,可是眼泪却忍不住一连串往下掉,“我早该知道,你不喜欢我的。” 伊崔忍不住辩解:“不,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不好的是我,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顾朝歌忽然哭着大声叫道。而几乎与此同时,店小二扯着高亮的嗓门端着盘子过来:“唉!来了,您要的素面!还有桂花糕和蜜糕!请……”呃,慢用。 望见顾朝歌红通通的兔子眼,还有对面男人投过来的冰冷视线,店小二觉得……自己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正当他纠结着,是放下食物,还是转身识相走掉的时候,一只手忽然用力拨开了他。 “朝歌,为这种人不值得!”拨开店小二的人挺身而出,说话的语气带着能烧着整栋楼的怒火。来人正是卫尚,他忍不住坐在屏风外的桌边偷听,知道很不君子,可是却忍不住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结果…… 结果这个姓伊的居然敢! 居然敢让她伤心! 她有哪点配不上他了,倒是他该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卫尚第一次有如此的勇气,他冲进去,挤走店小二,一把将顾朝歌从椅子上抱起来。他用袖子给她擦眼泪,主动将她揽在怀里安抚,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对敌人怒目而视、恶言相向,然而潇洒带走属于他的美人。 如果顾朝歌不是哭得那样伤心,他或许不会那样成功地将她带走。可是她太难过了,以致于觉得面对伊崔真的很尴尬,他将她所做的一切看在眼里,却直到现在才说他拒绝她。顾朝歌觉得自己像白痴一样傻,她迫切希望能够找个理由逃离这里,而卫尚就是最好的理由。 伊崔眼睁睁看着卫尚带走她,他没有阻止。他向窗外做了一个手势,向燕昭借调的扮成百姓的亲兵立即过来,他让他们暗中跟好顾朝歌,伊崔借调他们就是为了现在。这些亲兵都是最可靠最得力的人,他们遵从这个命令。但是临走前,卫队长问伊崔,他们都走了,他怎么办。 “我?我自己能回去。”伊崔平静地答道。他从容结了账,自己推着轮椅离开。店小二有点害怕地过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时,他用手杖支撑自己的身体,请店小二将他的轮椅抬出门。 然后,他便在东升街上无数人的注目礼中,用手推着那笨重的木轮椅,慢慢地回到了太守府。 那时的夜已深。府前的卫兵看见他只一人归来,均觉得很惊讶。他们不会多嘴说什么,但是偏偏让燕昭看见了。 “顾小大夫呢?”燕昭朝好友暧昧地眨眨眼:“你不是和她一起去逛庙会了?” 伊崔没回答他。 他的目光是无焦距的,好像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路上他都是这样魂不守舍,直到燕昭推了推他,他才如梦方醒,抬头看着燕昭,问他:“有酒吗?” ☆、第36章 好宝宝都买V 燕昭知道,伊崔不可以喝酒。这不是他不能喝,而是顾朝歌三令五申不允许他喝酒,酒水和药性相冲,于他的身体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燕昭不知道伊崔的身体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好,他想偶尔偷偷违一次禁,顾小大夫也不能拿他怎样。 毕竟伊崔看起来,确实……不太对劲。 他拎上几坛子酒,和伊崔二人去了太守府后园。燕昭坐在大石头上,秋风袭来,漫天星辰。酒封一开,醇香四溢,他拿过一个碗,想将酒倒入碗中,伊崔却弯腰伸手过来,径直夺走他手中的那壶酒,仰头,对嘴,直灌。 燕昭目瞪口呆。 这不是正常的喝酒方式,伊崔一言不发,抱着那壶酒不停地往嘴里灌,他在喝闷酒。不开心的人,才会喝闷酒。 燕昭沉默,看他一壶尽了,伸手过来又要从他身边取走新的一壶,燕昭按住酒瓶,道:“你知道你喝不醉的。” 伊家人,是天生的千杯不醉。据说当年伊崔的祖父和胡人来使拼酒,一天一夜,生生将胡人使者拼到吐血,整个使团至此再不敢嘲笑大靖男子懦弱无血性。 “还记得我们七岁那年吗?”燕昭聊起往事,他想让伊崔开口说说话:“你和我,还有英国公、睿成侯家的几个孩子,偷偷在你家的酒窖里盗了几壶陈年好酒。八十年的女儿红,英国公家的小狗子,一杯就倒。”燕昭比了一个“一”的手势,笑道:“我三杯见底,头晕目眩,剩下大半壶你一人喝光,跟喝水似的。等你祖父知道我们喝的是什么,直心疼得抱着空酒壶叹气。” 伊崔终于笑了笑:“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骂我。” 燕昭见他笑了,亦笑道:“是啊,我却被我父亲狠狠抽了一顿屁股。” “阿昭,”伊崔沉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仇,“阿昭,他们都已经不再了。” 那些幼年顽皮淘气的鲜活往事,随着一桩桩莫须有的灭门冤案和染红护城河的血水,已然尘封、化灰、飘散。他们的亲人,还有儿时的玩伴们,都成了永远只能活在记忆中的人。 燕昭缓缓开口:“阿崔,他们不在了,但我们还活着。你母亲长嘉公主以头触柱,用她的死换你的生,不是为了让你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公主殿下一定希望你向前看。” 伊崔平静地回答他:“我在向前看。我们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未来和过去不一样?” 燕昭笑了:“那你喝什么闷酒?你让小朝歌伤心了,我没猜错吧?” 伊崔不语。 燕昭看了一眼伊崔自打进府就抱在怀里的那一包东西,见他喝酒也没放下,开口问道:“你抱在怀里的那包是何物?丢了女人,抱回来的总该不是什么没用的东西吧?” 还真是没用的东西。那是顾朝歌逛庙会时买的各种小玩意和吃食,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伊崔就这样呆呆木木地带了回来,一直拿着未曾放开,直到伊燕昭提起,他才发觉自己怀里原来抱着东西。 “这些……大概不会有人要了,”伊崔将包袱往燕昭跟前一递,笑笑,“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若你转送给卫小姐,她说不定也喜欢。” 燕昭不接,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伊崔,射出对敌一样的凶狠光芒:“你这混账,难道真的明确拒绝顾小大夫了?多好的姑娘啊,你小子傻了吗?” 恋爱中的,而且马上要成亲的,总希望身边的朋友也和自己一样幸福。燕昭就是这种心思,不然他犯不着半夜三更不睡觉,故意过来探听伊崔和顾朝歌今天晚上出门的成果。结果还不如他意,只收获了一个又一个空酒瓶。 伊崔不回答他,接着给自己灌酒,搞得燕昭急了:“伊之岚,你他娘的是不是男人?在这里喝酒算个屁,喜欢就追,不喜欢就拒,一副借酒消愁全天下都对不起你的样子,他娘的装给谁看!” 燕昭一爆粗口,言辞就特别犀利,伊崔也不气,放下酒壶,对他一笑:“抱歉啊君上,估计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医官长,这回是留不住了。” 燕昭一愣:“你真的拒绝她了?你不喜欢顾朝歌?我以为、我以为……”你也喜欢她。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像顾朝歌那样好的姑娘,伊崔知道自己这辈子肯定不会再碰到第二个。 可是就是因为太喜欢,才不能让自己拖累她啊。 伊崔没有将心里的话说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听,他想以燕昭的德性,一定会将这种八卦告诉他的,他的未婚妻和朝小歌又那样要好。如果她知道了他的心思,以她那么笨的脑子,肯定死活都会扒着他的。 燕昭见伊崔不说话,手又开始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右膝,燕昭的目光微微一滞,叹气道:“你的腿是不好,可是顾小大夫根本不嫌弃,她还一直努力想治好你。你若真因为这一点而自卑,我这个多年的老朋友都要看不起你了。” 伊崔没有回答,却忽然反问他:“阿昭,你喜欢卫大小姐,所以想对她负责,要娶她,是不是?” 提起卫潆,燕昭英俊的脸上难得浮现出傻乎乎的笑容,他挠挠头:“可不就是这个理吗?” “咱们要是有一天败了,不管败给其他叛军,还是败给大靖,是输得血本无归的那种惨败,无力东山再起,被人抓住关起来上刑、等死。你会给她安排好退路吧?卫家也会站出来庇佑他们的宝贝女儿,对吧?” 可是朝小歌她只有一个人,谁去庇佑她呢? 燕昭明白,所以他沉默下来。过了半晌,他方才艰涩开口,试图劝阻他:“伊崔,咱们不能乐观一点吗?现在的形势好得很,你专门往最坏的方向想,活得有乐趣吗?” 伊崔冷冷地回答他:“我承认我无能。既然无能,就不要再多加一个牵挂。”省得连累人家。她如今只是单纯的大夫,以她的医术即便离开红巾军,何处不能容身?若跟了他,则意义大不一样,只有坏没有好。 语罢,伊崔提起酒壶,仰头畅饮,遗漏的酒液顺着下巴流过喉头,一路淌下,浸湿衣裳。燕昭看他如此,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也打开一壶酒,陪他喝。 “阿崔,顾小大夫如果真的走了,你的身体怎么办?腿怎么办?你真能眼睁睁看她离开?看她嫁人?你咋不为自己想想?”燕昭闷闷地咕嘟咕嘟喝着,小声嘟囔:“以前觉得你小子挺聪明,现在发现你是真傻。就是藏得深,装得特聪明,好让别人不知道你是一大傻子。” 伊崔笑,笑而不答,又开了一壶酒。他的酒量是真好,燕昭刚好喝一壶的速度,他两壶已然见底。自七岁之后,变故频起,二人再没有像如此坐在一块痛饮,四周寂静唯有虫鸣,抬头仰望就是漫天星光,秋风凉凉地吹过,吹皱幽蓝的湖面,这一刻仿佛要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一声尖叫打破这种宁静。 “谁准你们喝酒的啊啊啊!!!” 这一声尖叫气急败坏,叫到最后破了音,尖利得让人忍不住捂耳朵。伊崔和燕昭同时愣住,燕昭转身,伊崔则径直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然后手一抖,手中酒壶一滑,“啪”的一声在地上摔个米分碎,酒浆四溢。 “以为摔酒瓶子我就会怕你吗?我说过多少次,不许喝酒不许喝酒不许喝酒啊啊啊!!!”这个眼睛还肿肿的少女,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小妖精,她提着裙子冲过来将一个个酒壶踢倒在地,连踢几个都发现是空瓶,她猛地扭头盯住燕昭,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把他开膛破肚:“燕大将军,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这个人不能喝酒?”她用手指向伊崔,却不去看他,只对燕昭猛烈开火:“你觉得医官长的话不重要,可以当耳旁风是吗?” “呃,不是这样……”燕昭斜眼瞥见那几个跟着伊崔走的亲兵,都是一副老百姓的打扮,这回跟着顾朝歌回了太守府,站得远远的,正好奇又小心地偷看顾朝歌对老大发飙。于是燕昭轻咳一声:“金栋,你们都回去歇着吧,今日辛苦了。”亲兵们的表情流露出失望,拱手行礼,不舍地领命走了。 顾朝歌见燕昭不听她说话,反而去和亲兵聊天,气得不行,好像要将今天晚上从伊崔那里受到的一肚子气都发泄在燕大将军身上:“燕昭!”她尖叫一声,镇住园中所有虫鸣,四周一片鸦雀无声。 女人尖叫起来是很可怕的,顾朝歌也不例外。 燕昭硬着头皮开口:“那个,在。” “你知道给这个人喝酒有什么后果吗?你问过我吗?你重视过我的意见吗?一壶,两壶,三壶,你们到底喝了多少壶!”顾朝歌跳脚,整个人简直要燃烧起来:“你给他喝这么多的酒,是想让他连四十岁都活……” “顾朝歌!” 刚才一直缄默不言的伊崔忽然开口,他的语气是冷冷的,他看着顾朝歌的目光也是冷冷的:“是我自己要喝酒,和君上无关,你要发火,冲我来。” 顾朝歌僵在那里,她用力握着拳,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伊崔不想让她把那件事告诉燕昭,但是他现在的口气,现在的表情,什么意思? 觉得她的阻拦有错吗? 顾朝歌怒极反笑,她的拳头缓缓松开,冷笑一声,语气尖锐又残忍:“你真的那么想去死,就去死好了。”语罢,她径直朝前走去,身板挺得笔直,骄傲又凶狠。谁也没看见,就在和伊崔错身而过的刹那,她好不容易干涸的眼泪又哗啦啦往下直落,可是这一次她宁愿自己躲在角落里哭,也不想让他看见。 燕昭愣愣看着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硝烟战场,只觉刹那之间,满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他从未见过这样子的顾朝歌,简直让人吓得不敢说话。等到顾朝歌走远了,燕大将军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之岚,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现在是不是恨死你了?”还有那个没说完的“四十岁”,到底是何事? “不关你的事,”伊崔无意识抱紧了怀里那包她早已不要的东西,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怔愣半晌,缓缓开口,“是我自己的问题。”和其他人都无关。 ☆、第37章 词穷编不出了 风吹就倒的破身体无节制饮酒的后果,便是第二天的头疼欲裂和持续不退的高热。在这种忙碌的关键时候总指挥病倒,后果简直是灾难。顾朝歌放话让他去死,实际上却不可能真的不管他。一副药下去,当日下午退热,马上便可勉励支撑起来接着卖命干活。 “盛大哥,你跟这个人说,如果下一次再不遵医嘱,就躺在床上不要起来,等死好了。” 伊崔默然无语。他真怕自己好了,气头上的她立刻会收拾包袱走人,谁知道她非但没有此打算,每日的例诊还坚持下来。不仅坚持下来,居然变成一日三次,好像故意要给伊崔添堵。 而且例诊的过程变得繁琐,同时古怪…… “盛大哥,麻烦你问问这个人,他夜晚可还有失眠多梦?今日饮食胃口如何?是否还常感疲倦?” “盛大哥,跟这个人说,原来的方子改一日一次,再另加一个方子两日一次,让这个人别记错了。” “近日可适当进补,盛大哥帮这个人安排一下适宜的膳食。” 在顾朝歌口中,“伊崔”不叫“伊崔”,他的代称是“这个人”。而且她绝不会和“这个人”开口说一句话,明明两人对坐,她却偏偏要盛三转达,非但如此,伊崔回她的话也非要盛三转述一遍,她才会作出反应。 盛三深感重任如山,所以他有时会“恰好有事”腾不开身。那么宋无衣,或者任何一个恰好进门的文吏,甚至是守卫的士兵,都会被顾朝歌抓壮丁来负责帮“这个人”转述。不到两日,整个太守府的人都知道顾小大夫和伊大人吵架了。 如今正值冷战期,谁去刀口上撞,谁就是傻子。 面对这种情况,伊崔唯有苦笑。他想让她消气并非难事,可是他偏偏不想那样做,他甚至觉得顾朝歌如此对他挺好的。她越是对他冷着脸,他越感到特别舒服自在。他拖着病殃殃的身子干活,居然同下属谈糟心公务时脸上都带着三分笑意。 简直像有病一样。 可是伊崔觉得自在,顾朝歌不这么觉得。 “啊啊啊我那天怎么能那样对他说话呢!我真是被气昏头了,我居然咒他想死就去死好了,呸呸呸!我才不要伊哥哥死,他会长命百岁的啦!” 卫府的花园里,秋菊盛开,红叶飘落湖面,别有一番秋日风味。而如今在太守府里无人敢惹的顾大夫,正窝在花园水榭的一个小角落里抓狂,手上还攥着那个没送出去的米分红蜘蛛荷包。卫潆看她那样子,简直恨不得在水榭光洁的青石砖上打滚以发泄郁闷之情。 那日东升街庙会,茶楼里发生的事情,她听卫尚说过。卫尚转述的时候,起先是一脸浓浓的妒意和滔天的怒火,到了后来,说到他带走顾朝歌,在庙会摊子上散心的时候,又变成了一脸梦幻般的傻笑表情。 若不是他陪她游玩的时候,顾朝歌认出了那几个跟踪她的红巾军士兵,一问之下,竟得知是伊崔派来的。她立即出神了好一阵,本来挺高兴的表情转为忧伤,同他告辞离去,卫尚认为自己当晚说不定便向她表明心迹了。 卫潆得知顾朝歌被心上人拒绝,很是为她担心了一阵。可是她如今正在备嫁的最后阶段,决不允许出府,毕竟婚礼就在几日之后,因为燕昭很快就要再次出征的缘故,婚期很赶。 于是她派侍女送了点心和漂亮首饰去太守府,结果朝歌很快便登门回访。 而看她的样子…… 似乎已经自己恢复过来了。 “你还是喜欢他,舍不得离开他,是不是?”卫潆笑着说出她的心思。 顾朝歌脸红扑扑地从桌子上直起身来:“这种事情,总不可能他说不喜欢我,我就马上能不喜欢他吧!”一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她的眼眶迅速又红了:“呜呜呜,阿潆姐,他不喜欢我,这可怎么办啊?” 卫潆“呃”了一声:“那个,你要往好的方面想,他不打算成亲,也就意味着不会有别的女人。你是他身边唯一的女孩子,嗯……这也是……好事吧?”她不确定地安慰顾朝歌。 顾朝歌的双眼一亮,很快脸再次垮下:“可是他一定生我气了!我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真的很过分,我一定是被气坏了,人家根本不想他有任何事啦!呜呜呜,阿潆姐,我该怎么办嘛?” 卫潆自己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只因为比顾朝歌多了一层“即将已婚”的身份,就必须充当她的狗头军师。她表示自己能力不够,开始抓瞎:“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你给他冷脸瞧,他也没说你什么,可能根本没有生你的气吧!” “是这样吗?”顾朝歌睁着湿漉漉的眸子,充满希冀地望着卫潆。 卫潆愣了愣,目光不自觉瞥向针线篓子里那块即将完工的大红绣帕:“应该……是吧,男人的心思,我们又如何能真正清楚呢?” 顺着卫潆的目光,顾朝歌也看着那块绣帕。鸳鸯戏水的图案,这是卫潆出阁时会盖在头上的喜帕,照例要姑娘家亲自完成。 在顾朝歌的想象中,绣这块喜帕的姑娘应该都是开开心心,幸福又甜蜜的,除非…… “阿潆姐,你不喜欢燕将军?”顾朝歌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但是,每次提起燕昭的时候,她明明都很羞涩,而且还会主动给他做荷包,怎么看也不像不喜欢的样子。 谁知她这一问,卫潆的眉梢竟染上淡淡的愁绪,她如玉般修长白嫩的手轻轻抚过喜帕的鸳鸯图案,叹道:“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他大概并没有如我喜欢他一般的那样喜欢我吧……” 从在病床前清醒,看见那个魁梧又英伟的男人明亮深邃的双眸起,她就知道自己坠入了爱河。燕昭对她很好,他会送给她很多她喜欢的东西,他还马上要给她一个盛大热闹的婚礼,那一箱箱贵重的聘礼将卫府的库房塞得差点装不下。 燕昭对她太好了,好得卫潆开始忐忑不安,想着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让这样一个出色的男子对自己一见倾心、非她不娶。 而这场婚礼背后的利益联姻,彻底站在红巾军背后鼎力支持的卫府全众,以及婚礼过后燕昭很快将再次出征的现实,都让卫潆隐隐觉得,或许燕昭娶她,只是因为她是卫府大小姐而已。而那些博佳人欢心的手段,也仅仅是因为她是卫府大小姐,才值得他花费心思一追。 这种不安,起初只是偶尔掠过心头,随着婚期临近,不安开始扩大,甚至渐渐变为恐惧。她不敢和卫府的任何人说,因为大家都是那样高兴她能嫁给燕昭。 若不是顾朝歌不经意问起,她或许根本不会同任何人提起,就这样带着恐惧和不安嫁入那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天啊,你居然……那件事,难道燕将军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他们男人都是怎么想的啊!” 顾朝歌的反应大得出乎卫潆意料,她本来只期待听见顾朝歌的几句安慰,也觉得几句安慰便已足够她自欺欺人。谁知道顾朝歌居然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激动万分:“阿潆姐,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 卫潆愕然。 “呃,不是羡慕你嫁给燕昭啦,我其实还有点怕他,嗯,是以前……我只喜欢我们家伊哥哥的,”顾朝歌知道自己反应有点过,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来,“我羡慕的是燕昭对你的好呀,他喜欢你,就非你不可,一定要把你娶回家。如果伊哥哥这样对我,我做梦都会笑醒,不、不,我会三天三夜都睡不着觉的啦!” 卫潆的脸微微红了,她移开目光,小声地说:“你怎么能肯定他一定喜欢我……”她自己都不敢肯定。 “他一定没有跟你说几年前的事情,是不是!” 卫潆茫然:“什么几年前?” “扬州最冷的那个冬天,你在外面施粥的那个冬天,是否有一日你乘车路过街头,救下一个被饿昏的少年,不仅给了他吃食,还给了他银子?” 顾朝歌以为自己说得足够详细,谁知道卫潆依然茫然,她善心施粥的那两年,救过饿昏的人好些个,少年也有几个,不知道顾朝歌说的到底是谁。顾朝歌急了,不由跳脚:“那个人很好认,他又高又壮,宽眉阔目,呃,一看就不好惹,长得……长得和现今的燕将军有几分像啦!” 燕昭? 卫潆一怔,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双和燕昭有些相似的少年眸子。她记得那个少年,扬州那年的冬天冷得足以冻死人,他常常很早到,一天来排两次队。她有一次好奇问起,少年羞涩地告诉她,他还有个朋友,他要帮他领一份。那时候卫潆还想,他的朋友真不仗义,竟让少年一人独自在风雪中排那样久的队,自己却一次也未出现,想必躲在哪个温暖的地方享福吧。 卫潆想起来,有一日那个少年没有来,她有些心焦,便让马夫回府的时候多绕了两圈路,果然在一处街角发现了昏倒的少年。少年谢过她的救助后,仔仔细细问清她的名讳和住处,虽然很是无礼,可是她看得出来少年目光清正,大概是真的想要报答她。 然后,第二天施粥的时候,少年没有出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以后的每一天,直到春回大地,粥棚的工作停止,少年都再也没有出现。 她的丫鬟说,少年八成是拿了她的钱便跑去什么地方潇洒快活,毕竟如今这世道不济事的少年人不少,可是卫潆却觉得少年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后来,扬州被张遂铭占领,日子一天天不好过起来,外面开始乱,她被家人禁止出门,也不能再做施粥的工作。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去,卫潆长大,有关那个少年的回忆也被渐渐忘在脑后。 见到燕昭的第一眼,她的确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可是那种熟悉感太过微弱,在一见钟情的怦怦心跳之下,几乎被她彻底忽略。直到今天顾朝歌提起,她才恍然,呆呆地捏着那块喜帕,讷讷道:“他,他那时候饿得好瘦……”和现在,真的,真的好不一样。想起他不多的几次抱她时,那双健壮有力的胳膊,简直用两根手指就能把她拎起来,可是他的动作却又轻柔又小心,卫潆的脸不禁红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和我说过,”卫潆手中那块喜帕快被她拧成麻花,她咬唇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快出嫁的女人神经敏感,她想这应当是很隐秘的,只属于卫潆和燕昭的秘密。燕昭不和她说,难道竟愿意和顾朝歌分享? ”大概觉得丢脸吧?”顾朝歌猜测着。卫潆的话让她想起一个人,还有那一天清晨的那个偷吻,不由得长叹一声:“我和那个人还没撕破脸之前,他告诉我的。” 她的“那个人”,除了伊崔还能是谁。卫潆愣了愣,反应过来:“啊,他那时候每天要排两次队,是为伊公子领的吗?”听闻伊公子的右腿有疾,不利于行,难怪每次都是燕昭出来领食物。 “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卫潆微笑着说。 “那当然了,”顾朝歌的口气酸溜溜,“我现在宁愿我是燕昭啦!” 卫潆见她如此,不由得好笑,又替她感到心酸。解决了心事,她轻松起来,心情一好,心思也活络:“依我看,伊公子未必对你没有意思,如果想证实,不若下一剂猛药?” “猛药?”顾朝歌眨巴眨巴眼:“什么猛药?” 卫潆朝窗外努了努嘴:“你看见对面那个徘徊许久的年轻公子了么?” 顺着卫潆的目光看过去,顾朝歌看见那个背着手身形笔挺站在湖边的青年,她“啊”了一声:“那不是卫大哥吗?他在园中赏景?” “什么赏景,”卫潆戳她脑门一下,“我哥哥他在看你!” “看我?”顾朝歌呆愣,望着卫尚从小湖那边投过来的温柔目光和微笑神情,猛然想起他那晚上义愤填膺的样子,她一直觉得他是个特别仗义的好人,可是…… “他为什么看我?” 卫潆支着下巴瞧她:“你觉得呢?一个男人喜欢看一个女人,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顾朝歌呆呆地张大了嘴:“你要我拿你哥哥做猛药,刺激伊崔?”让他吃吃醋? 这、这……阿潆姐太狠了,卫大哥他……卫大哥好可怜哦! ☆、第38章 总之买我就对了 卫潆的这个提议,细想其实相当妙。 如若猛药有效,顾朝歌和伊崔皆大欢喜。卫尚虽然失恋,但是好歹和心上人亲密接触过,比起如今他这遮遮掩掩连表白都不敢的做派,卫潆绝对是助他圆梦了呢。至于卫尚失恋心碎的后果,卫潆压根没有考虑,若因为这点挫折便心灰意懒,那只能说明她这位哥哥没志气,更没前途。而且以她对卫尚的了解,他应该因此更加发愤图强才对。 如果猛药无效,那也不错,伊崔不喜欢她,可是卫尚喜欢啊。让卫尚安抚安抚顾朝歌受伤的心灵,没准终成一对佳偶呢?卫潆觉得自己哥哥的条件还是很不错的,身体健全,擅文能武,人品正直,没妾没通房,对小朝歌一心一意,比那位瘸腿病弱的伊公子只强不弱。 卫潆的建议考虑不可谓不全面,唯独漏了顾朝歌的心思。 “那、那样对卫大哥不公平呀,”单纯善良的顾大夫一听她的建议便连连摇头,“我这样利用他,他会伤心的。” “你同他事先说清便是,他肯定心甘情愿。”心甘情愿被利用——能有这等好机会接近心上人,外加刺激他最厌恶的情敌,卫尚不要太开心好不好! 奈何狗头军师再机智,也架不住主公无能,顾朝歌除了摇头还是摇头:“不可以,他会难过的,我知道那种滋味,一点也不好受。”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这已经足够让人伤心的了,前两天才失恋的顾朝歌对此深有感触。若你喜欢的人非但不喜欢你,还利用你,这岂不是更加让人伤心难过? 顾朝歌回想起认识卫尚以来,这个人对自己的贴心照顾,原本她以为是自己治好卫潆的缘故,现在卫潆一指点,她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这样一个好人,实在不该将心思继续浪费在自己身上。 “不行,我要跟他说清楚。”不然她会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啊! 顾朝歌霍地站起,提起裙子便跑出水榭,绕过假山,踏过拱桥,往卫尚的方向去。卫潆拦都拦不住,唯有叹气,祈祷她的堂哥不要因为突如其来的失恋而伤心过度。 此时卫尚还不知道水榭里发生的事情。他如今已经开始跟着燕昭做事,只是正式上手要待婚期之后,知道自己可能随军出征,而顾朝歌则是燕昭的医官长,也有可能随军,他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今日从城外军营归来,进府便听小厮通报,说顾大夫来了,正和卫潆在湖边小榭说话,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迫不及待便赶了过去。 可是等他到了,望见水榭中只两个女眷,丫鬟在外头守着,他一个大男人冒冒然过去,实在尴尬。于是便傻乎乎站在水榭对面的小湖岸边,假装赏景,却时不时偷看水榭中的佳人,更希望佳人发现自己。 结果他的愿望果真实现了! 佳人不仅看见了他,而且还亲自跑过来见他!她提着裙子,匆忙又焦急的样子,从桥上奔来,清风吹起她的裙摆,红叶飘落,长发随风舞动,美如画卷,卫尚看得整个人都呆掉了。 “卫大哥。”佳人唤着他,微微喘着气,在他面前倏地站定,因为跑动的关系,脸蛋染上浅浅的米分色,好看极了。卫尚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狂跳,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才好:“朝歌,好久不见。”呸,话一说完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顾朝歌果然笑了:“卫大哥,两天前我们才在东升街庙会见过。” 卫尚傻乎乎地朝她笑:“是,是。不过,对我来说,已是很久。”这是真心话。 顾朝歌怔了一下,方才慢慢道:“那天,谢谢卫大哥。不是你带我走,带我逛街散心,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你和我道谢多次了,我只是……做了极寻常的事,”卫尚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总之,你别伤心了,那个混蛋不值得。” “哦……”顾朝歌低下头来,她用脚尖去磨蹭地面上平整的鹅卵石,忽然不知如何开口,觉得无论怎么说都很残忍。 伊崔拒绝她的时候,也有犹豫过,为她心疼过吗? 卫尚见她垂着脑袋,沉默不语,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他握了握拳头,给自己打气,鼓起勇气主动开口:“朝歌,上次说过要带你去瘦西湖赏景,你总是十分忙碌。近来天高气爽,不妨明日我们一同前去,恰好你可以散散心。” “卫大哥,你真的对我很好,可是、可是……”顾朝歌觉得到嘴边的话就像堵住了一样,不仅说不出口,还堵得她胸口难受。 伊崔怎么就能那么果断地说出拒绝的话呢,她操作起来才发现它真的很难啊! “你不想明日去?哦,无妨,后天,或者你希望哪天?在潆儿出嫁前,我可以随时恭候。” “陪别的女孩子去,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是我呢?”顾朝歌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他:“我又爱哭,又胆小,还死心塌地喜欢别的男人。我一点也不好,你为什么要挑中我呢?” 卫尚呆住。 “你、你……你都知道了?”他的脸从脖子处红起,一路往上迅速蔓延,简直成了关云长再世:“我、我……你莫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世上再没有比你更聪明勇敢的女子了,你……你……”你是最好的。 他后头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面前的佳人忽然猛地蹲下来,抱着头开始抓狂:“啊啊啊!好难啊,这种事情根本做不到嘛!”她干嘛头脑一热下此决定,实践起来比登天还难,这、这就像拿着刀在活人心口上一刀刀割肉,太残忍了! 伊崔对她太残忍了!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她愤愤地想,这次回去她一定要做一个小人,扎扎扎! 卫尚犹豫了一下,然后他也蹲了下来,蹲在顾朝歌面前,轻轻地说:“你,你不要为难,我知晓,你并不喜欢我。” “喜欢你是我自己的心意,你不必觉得负担和为难,也不用为我感到歉疚,因为这本就与你无关,并非你的责任。” 顾朝歌愣了愣,她缓缓抬起头来,撞进卫尚温柔的目光里:“是你太好了,让我控制不住喜欢。” 她晃了晃神,依稀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仿佛在某些时候,那个人也曾用这样盛满星光的眼神注视她。可是……可是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她在幻想了,他都说了不喜欢她的。 “即便你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啊。”顾朝歌忍不住难过起来,卫尚对她越好、越无所求,她就越难过。 见她眼眶红了,卫尚如临大敌。上一次是他第一次见到顾朝歌哭,而且因为觉得丢脸,又被庙会的热闹转移心思的顾朝歌,很快就自己擦擦眼泪,好了。和伊崔不同,卫尚哄她的经验为零。而且很多时候连伊崔都哄不住她,更遑论生手卫尚。 “你,你别难过,我、我不要求你也喜欢我啊!”卫尚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掏手帕,奈何他觉得这东西娘气,从来不爱带,衣服又是从外头回来的沾了灰尘,他觉得会弄脏她。于是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水榭,那里头有个毫无同情心的堂妹正在免费看热闹,而且还向他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对不起,让你笑话了。”顾朝歌擦了擦红红的眼眶,把眼泪揉掉,在外人面前她没有那么爱哭,卫尚的慌张属于反应过度。 见她缓过来,卫尚松了口气,结结巴巴继续解释:“你就让我继续喜欢你吧,你不喜欢卫某,无妨的,但是……起码让我保留自己的心意。”只是看着她,他便觉得心满意足。 顾朝歌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位卫公子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耿直得傻气,他是个心思很通透的人。 她忽然又想到了伊崔,她喜欢伊崔,凭什么也要求他一定要喜欢自己呢?她有何理由将自己看成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仅仅是因为她一厢情愿对他好,便要求他必须报答,以身相许吗? 不懂事的原来是自己啊。 顾朝歌忽然弯眉一笑。 “卫大哥,谢谢你。” 又谢我?卫尚一头雾水:“谢、谢我什么?” “谢谢你开导我,”顾朝歌笑着站起来,“你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一定会找到一个和你彼此相慕的姑娘,白头到老。” 我多希望那个人就是你,卫尚心里的话说不出口,唯有苦笑:“也多谢你。” 卫潆坐在水榭里看戏,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过看着二人的表情动作,她大概也能猜到五分。顾朝歌最后向她堂哥告别的时候,脸上带笑,显然是解决了问题心情很好,而她堂哥呢? 断肠人在天涯啊。 “解决掉我哥,如今便要走了?”卫潆看顾朝歌在收拾东西,显得很急迫的样子,不由好奇:“莫非急着回去见伊公子?” “不是啦,燕将军给我送了几个红巾军的医官过来,近日我和伊崔赌气,不肯教他们,燕将军也拿我没办法。现在我便回去和几位医官道歉,以后大家还是同僚呢。” 卫潆见她的前后转变如此之大,不由惊奇:“我哥到底同你说了什么?”竟然比她的话管用百倍? “嗯……让我想明白了一个大问题。”顾朝歌神秘一笑,不肯和她说清楚,只道:“我走了哦,下次见面,你该是燕大嫂啦!” 卫潆两颊绯红:“什么大嫂,真难听!诶,你等等,既然回府,便替我带盒东西给燕昭!” * “这是啥?”燕昭低头瞅着顾朝歌从卫府拿来的檀木盒子:“看起来是食盒?” 顾朝歌摇头:“不知道,是阿潆姐托我给你送来的。” 阿潆?嘿嘿嘿虽然不能见面,但是她惦记着我呢,燕昭一阵傻笑,正好练兵回来他饿了,提过食盒同顾朝歌道谢:“多谢了,顾小大夫。”顿了顿,他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之岚那事,都怪他,你多教训教训他,他活该。” 顾朝歌笑:“不必啦,他又没做错什么。燕将军的几个医官还在府中吧,我这就去见见他们。” 小丫头这是怎么了,心情这么好,突然想通了?燕昭望着顾朝歌朝气蓬勃的背影,一头雾水,纳闷地打开了食盒,然后看着满盒子全是点心,更加纳闷了…… 她给我送点心干啥,我又不爱吃点心,她知道的。燕昭抬头想叫住顾朝歌,谁知顾朝歌好像料到他会问,转头过来远远对他叫道:“阿潆姐让我同你说,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知道啥?燕昭低头看看满盒子点心,忽然发现这些点心的样式和几年前的那个冬天的长街上,她下马车来喂给他吃的那些很像…… 燕昭的脸色瞬间变得尴尬无比:“顾朝歌!他娘的这种事情谁告诉你的!”伊崔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他想永远保持自己在阿潆心目中高大威武的形象好吗! 顾朝歌远远瞧见燕昭变脸,咧嘴一笑,觉得有意思急了。她走路分心,没留神前头撞到一个人,那人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薛先生!”看见来人,顾朝歌十分欣喜:“您回来了!”薛吉远上隐山说服几位朋友出山辅助燕昭,这些日子均不在府中。 薛吉捋着胡须呵呵笑:“小朝歌这么着急,是想去见谁呢?”他刚刚回来,并不知道伊崔和顾朝歌冷战的事,因此语气促狭,故意捉弄两个年轻人。 是的,薛吉不是一个人路过,他的旁边还有刚出山的几位朋友,年纪与他相仿,而陪着他们的则是那位拄拐慢行的伊公子,他穿得比老头子都多。顾朝歌走过来的时候,他们正要一同去见燕昭。 顾朝歌因他的话愣了愣,此时恰好对上伊崔望过来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好像不受丝毫影响。顾朝歌看着生气,可是骤然想起卫尚的话,她又转而朝他颌首笑了笑,然后转头和薛吉解释,说她正要去找医官谈事。她浑然不觉因自己那一笑,被迫冷战两天的大蜘蛛连表情都凝固了,目光中先是惊讶,随即竟然隐隐露出惶恐来。 她……这是怎么了?不应该呀! 薛吉不知,他将顾朝歌引荐给几位新入幕的同僚,顾朝歌乖巧地行了礼叫先生好。而这些和薛吉一般年纪甚至更老的老头子们听说是这个小丫头解了扬州瘟疫之厄,均十分惊奇,大叫“后生可畏”。 而薛吉则在介绍过后,从他的大袖中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递给顾朝歌:“迟来的生辰礼,里面可是好东西,莫怪老夫送得晚哦!” 众人皆是一愣。 顾朝歌呆呆地接过:“您……记得呢?” 薛吉哈哈大笑:“小朝歌的生辰我怎么会忘?打开来看看,绝版的启玄子注金匮要略手抄本,老夫也是偶得,此宝贝送你再好不过啊!” “谢谢薛先生!”顾朝歌一翻开就知道这是真正的好东西。她激动地狠狠抱了薛吉一把,把在场的老头子都惊得不行,暗道自己五年不出山,这世风变化如此之大? 唯有伊崔的脸像被冻住一样,一点鲜活的表情都没有,不止是脸,他像是整个人都僵了傻了。直到顾朝歌高高兴兴捧着宝贝走了,他方才幽幽插口,问了薛吉一句,声音带着病未愈的沙哑:“顾姑娘的生辰是何日?” 薛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两日前。”这小子竟然不知? 伊崔愕然。 两日前。 那不就是……东升街庙会那天? ☆、第39章 作者不需要卖萌 明日便是燕昭大婚之日,整座扬州城喜气洋洋,太守府内更是张灯结彩一片大红。按理来说头头娶亲,大家都该高高兴兴,可是这几天主事厅里的气氛着实诡异。 女人变脸如翻书,顾朝歌前几日还和伊先生冷战到底,这几日却又笑脸迎人,和和气气,也不搞什么一日三诊折磨人,而是恢复三日一诊,其余时间恪尽职守调/教医官。按理来说这是好事,可是另一个当事人却不这么觉得。 他非但不认为这是好事,反而十分的……坐立不安。 燕昭看出来了,薛吉看出来了,宋无衣看出来了,稍微熟悉一点这两人之间事情的人,都看出来了。顾朝歌无缘无故单方面地与他合好,客客气气叫他“伊公子”,亲手做药膳亲自帮按摩这种高级待遇一概撤销,从友人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直接降级到大夫和病人的普通关系。 眼下这情况,还不如继续冷战,起码证明他在她心里挺重要,是不是? 顾朝歌为何从卫府归来后,转变如此之大,谁也不知道,卫尚不会主动说,卫潆待嫁不出门,太守府里的男人放眼望去谁都不适合问。于是此事成为一大谜团,悬在……主要是悬在伊崔的心里,每次看到顾朝歌的身影,他就感觉心里头不上不下,飘乎乎的没着落,单纯得一眼能看到底的小丫头,如今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对他如此到底是要做什么,伊崔简直要愁死了。 其实,愁什么呢?反正你也不喜欢人家,人家对你客客气气,保持一般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干嘛发愁呢? 宋无衣拿着明日大婚流程的单子,找伊崔做最后一次确认时,瞧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暗暗叹气。明明很在乎,却偏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身为三个娃的爹的宋无衣,表示他看不懂这两个年轻人到底在玩啥。 “流程就这样吧,今日褚东垣要入城贺喜,他是新入的水军将领,不可怠慢。”伊崔最后阅了一遍单子,确认无误后合上:“幕僚和将领的座次安排让君上亲自过目一遍,褚东垣刚从南边的辛延嘴里抢下一大块地盘,这座次估摸着得动一动。” 宋无衣将伊崔的嘱咐一一记下,直到最后见他没什么可说的,又恢复两眼发直的发呆状态,怔怔盯着地上空空如也的某处,灵魂出窍,魂游天外。宋无衣突然觉得自己的顶头上司有点可怜。 这两天他的上司都是这样,有事找他的时候,处处都有条不紊安排得宜,看似与以往无异,等没事了他便开始一人闲坐发呆,这种症状往往在顾小大夫出现或者路过的时候最为严重。 “伊大人,朝歌新任医官长,是否要在座次上给她也动一动?”宋无衣试探着拉回伊崔的神智。 “朝歌?”伊崔仿佛猛然惊醒:“哦,她,她不用,卫大小姐点名要她作陪。”他沉吟了一下,又改口道:“此事你请示一下君上,看是否要她和诸将都见见,毕竟以后有共事的机会。” 宋无衣颌首:“知晓。” “还有事么?”伊崔抬头问他。 宋无衣摇头。 “没事那就……”宋无衣猜他是想说没事你就先去忙,不知为何这话说到一半,他陡然打住,然后生硬地转折道:“没事的话,你且帮我个忙。” 伊崔从案几下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匣子,匣子本身只是普通的木质,并不精致。伊崔将匣面拉开一半,露出里头一双纹着吉鸟祥云的羊皮小靴,做工精细,暖和又耐穿,看造型和尺寸,是明显的女式。 他拉开匣子,又很快合上,往宋无衣跟前一推:“给顾姑娘送去,就说……就说是清点库房偶得的,想着她正好能穿,便送了过来。” 宋无衣简直无奈了,这借口也太假了些,他怎么知道顾朝歌的脚部尺寸,还知道这鞋子“正好”合适她? “不说是您送的?”他问。 伊崔奇怪地看他一眼:“当然。” 这是生辰赔礼吧?宋无衣猜想,他瞄到了匣子一角小小的篆体“千里斋”字样,知道这是扬州城里最好的一家鞋坊,做女眷的鞋最为出名,就在东升街上。如今天凉,顾朝歌整日东奔西走,送她一双保暖又利于行的靴子最好不过。闻这靴子的皮子味道便知,这是新定做刚出来的。 “事情我会办好,只是……”宋无衣抱着匣子,忍不住劝了句,“何必如此呢?”说完他就觉得自己太过八卦,摇了摇头,走了。 何必呢? 伊崔想,若他知道那日是她生辰,他定然不会选择那天说那种话。 覆水难收,小丫头,终究是和他生分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谁。想到这一点,伊崔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整个太守府里都是喜洋洋的红色,唯独他的主事厅里,一股落叶秋风的萧瑟。 彼时顾朝歌正带着几个医官,在扬州城里走街串巷,四处打听哪里有人受了外伤。比起对着书本的讲授,现场处理教学实践性强,显然更适合几个马上又要上战场的医官们。 她浑然不知伊崔居然认为她是故意疏远他,其实她那样做只是觉得自己之前太打搅他的生活,如今还是恢复适当的距离,安安静静远远看着他比较好。 就像卫尚如今对她那样。虽然很难,可她在努力。 最近扬州城很太平,城里城外溜了一圈,连军营里头练兵时不小心摔淤青的士兵都被处理过,实在没有什么大的外伤需要顾朝歌出马。于是跟着出来偷师的老吴,给顾朝歌提了一个建议。 他让她在菜市场买了一头猪。 屠夫把猪捆起来,在这头猪身上弄出割伤、刺伤、烫伤、烧伤、骨折伤等种种外伤,然后教医官们怎么处理又快又好。 真是可怜这头膘肥体壮的肉猪,挣扎无能,嚎得生不如死。 倒是菜市场里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大家都觉得很有趣,当然小孩子是不让看的,怕晚上做噩梦。 屠夫则想好了,自己明日一定要在摊上挂一个牌子,叫“顾大夫亲自检验,健康无瘟优良猪肉”,绝对大卖。 正当众人热闹围观时,街头不知传来谁的叫嚷:“张贩子的人和燕将军的人在东城门前杠起来啦!” 张贩子?扬州城里的人对这个称呼警醒如惊弓之鸟。张遂铭以贩卖私盐起家,他当年统治扬州的时候,人前大家尊称他一声“张大王”,背后都叫他“张贩子”、“张狗贼”。 此人偷袭燕昭的滁州不成,反被红巾军吞下五六座城池,如今怎么敢回来?难道要趁着燕将军大婚,收回扬州?想到这一点,扬州人无不毛骨悚然,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他们可不想又来一场兵祸,万一张遂铭真的又占了扬州,那日子就不好过了! “到底怎么回事?张狗贼如何敢来扬州,燕将军的人把他打走没有?”一时间大家无心看猪惨叫,纷纷围到那叫嚷的人身边,着急追问。顾朝歌亦觉好奇,她站了起来,和医官们也围了过去,正好听见那人在说:“不知道!听说是来送礼的,燕将军的人正好也要进城,于是两支队伍在东门杠住,谁都进不来!” 送礼? 顾朝歌皱了皱眉。她去过张遂铭的地方,知道这个私盐贩子最抠不过,占着富庶的江浙之地仍大把搂钱,这种人怎么会好心来给死对头送礼? “不会火并吧?”站在她身边的老吴搓了搓手,朝其余几个医官嘿嘿一笑。医官们会意,个个摩拳擦掌:“医官长,不若我们也去瞧瞧?” 火并等于有人受伤,有人受伤等于有现成材料可用,有现成材料等于不需要这头猪。 顾朝歌觉得带老吴出来是个错误,正直的医官不应该这样唯恐天下不乱啊!可是望着一个个比自己年长的又是男人的医官们,个个跃跃欲试的神情,她只好硬着头皮颌首:“那、那去吧……” 同一时间,太守府早已得了消息,张遂铭派了一支百人队伍带了数箱贺礼,前来恭贺燕昭大婚,卫府大小姐出嫁。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过这礼,收不收? 褚东垣的军队正亮着刀子准备和张遂铭的人在城门前火并呢,那小子年轻气盛,燕昭不做决定,说不定真打起来了。褚东垣入城贺喜,也不过带了百来人,还都是水军,怎么和张遂铭的步兵干? 大婚在即,不宜见血啊。 “收,有钱怎么不收。”燕昭一锤定音。 薛吉也正是如此想的:“张遂铭想派人来探我们的虚实,那便让他瞧瞧好了。让褚将军带着张遂铭的使者和礼物一同进城,至于那张盐贩子的步兵么,质量太差,就不要来我地丢人现眼,直接回去罢。” 赵南起呵呵笑:“张狗贼的使者我们自会护送他回去,不过人家要是乐不思蜀不愿回去,那也怪不得我们啊。” 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燕昭坐在主位,一边摇头一边笑:“杨维,去给褚东垣送信,让他照办。” “是!” 燕昭的小集团三言两语做了决定,先锋大将杨维骑快马带着燕赵手书,亲自赶往东门解围。可怜顾朝歌手下的一干医官们,抱着专业精神期待火并,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张贩子的人走啦!燕将军的人入城了,带着好多箱贺礼!这位将军没见过,好年轻,听说是南边来的,打水战一等一的擅长捏!” “岭南的辛延,听说被他打得嗷嗷叫!诶,诶,你让让,让我瞅瞅这将军长啥样啊?” 一场有惊无险过去,东门大街前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这几天入城的将军不少,不过这位因为差点和敌军火并,又听闻长得格外年轻英俊,而深受百姓青睐,大街两旁水泄不通。顾朝歌和她的医官们被挤在离大街挺远的巷子口,不仅看不见那将军的模样,而且前面都是人,寸步难行。 顾朝歌叹气:“算啦,我们还是去看那头猪吧。” 她如此说着,和她的医官们转身离去,这时候前头的人群中出现一阵大骚动:“嘿,来了!” 顾朝歌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前头,骑高头大马的将军,一身明光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神气又威武。看见这么多人,这将军特别来劲地到处挥手示意,和他并行的杨维看得一脸无奈。 从顾朝歌的距离,看不见杨维脸上的无奈,不过望着这将军很快走远的身影,她蓦地觉得……眼熟。 哪里见过呢? ☆、第40章 如果你买V 顾朝歌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如果真是曾经认识的人,明日婚宴上见面便知。她如今心里只挂着两件事,一是伊崔的病,二是教医官们治伤技巧,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灌输最多的内容。为此她夜晚回去,仍在等下绞尽脑汁写医案,打算将自己六年来遇见难治的外伤医案一一罗列,做成一个小抄本给医官们带回去。 这些医官以前都是村中的赤脚大夫,村子被烧没饭吃,不得已才跟着红巾军混。虽然没有经过系统训练,偶尔还胡来,可是治病救人的心是相同的。他们不轻视顾朝歌的年纪小还是个女人,客客气气叫她“医官长”,顾朝歌很喜欢他们。 她在灯下刷刷写下数十张医案,脑子短暂地陷入空白,写不出东西,干脆拿起薛吉送的那本启玄子注金匮要略,随意翻到不知哪一页,目光忽地一凝。传说启玄子中年入道,晚年为金匮要略作注,其中不少内容颇为诡谲神秘,而她现在所看见的内容,竟然被称做肌骨重生之术…… 启玄子的内容隐晦不明,可是老吴家传的那本文一刀著作,却也有类似记载。顾朝歌顿时顾不得写医案,从枕头底下翻出文一刀的书,两本书互相结合着读,竟然越看越觉精妙,脑子里有豁然开朗之感,读得酣畅淋漓,欲罢不能。 她读医书已经许久没有如这次一般,读得忘记时间,读到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感觉犯困,什么时候卧倒在桌上,然后睡了过去。 “朝歌?朝歌?这都什么时辰了,她应该不在房里吧?” “日上三竿,新娘子都要进门了,太守府里全是大男人,就指望朝歌去陪新娘子了啊!” “你婆娘不是去了么?还有赵南起将军的老婆和杨先锋的老婆啊,女眷挺多的。” “卫大小姐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这不是怕我夫人小门小户,招待不周么,杨维的夫人胆子小,也不成。赵南起的老婆挺着个大肚子,谁敢让她出来陪新娘?女眷里头就属顾大夫和新娘子最熟,人家点名要她作陪,早早就说好的,怎么今天一早上都不见人!这是要急死我啊!” “顾朝歌,姑奶奶,你在不在屋里,在的话求你应一声啊!” 顾朝歌迷迷糊糊地揉眼睛,一起身就感觉腰酸背痛脖子疼,外头的天已经大亮,喧闹声锣鼓声阵阵,桌上的灯油已经燃尽,两本翻开的书被她在那一页压得平平整整。外头的敲门声又响了几次,听起来像是宋无衣:“不管了,金栋,你立即带队去找她,我得去前厅守着,伊大人腿脚不便,他忙不过来!” 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朝歌茫茫然地打开门:“宋大哥?” 宋无衣今天一身精神得很,华丽丽的银线暗绣绸缎长袍,浑身透着喜气洋洋。他本抬脚要走,却听见门吱呀开了,回头便见顾朝歌发髻散乱,一脸呆傻地望着他:“出什么事了?” 宋无衣简直要给这位小姑奶奶跪下:“出什么事?今天君上娶亲,卫府大小姐要进门。此等联姻的大事,你敢忘了?你忘了你自己要干啥吗?”看她这模样,是刚刚睡醒吧! 顾朝歌眨巴眨巴眼,“啊”的惊叫一声,顿时变得惊慌失措:“什么时辰了!燕将军和阿潆姐拜过堂了?我、我没忘!”就是昨晚陡然发现一条可能治好伊崔的腿的法子,一时兴奋睡晚了。 “梳洗,打扮,上妆,立刻!金栋的兵会带你过去,把红巾军医官长的派头亮出来,别丢脸啊!”宋无衣叹气,余光瞥见屋中一脚那个还系着红绸带的木盒子,显然没有打开,他愣了一愣:“你没打开那盒子?我差人同你说了,你不试试?” “哦,那个啊,一时间忘了。”顾朝歌看了一眼宋无衣送来的那个木匣子,说是库房里发现的好鞋子,很适合她。她昨天那么忙,所以忘记试了,不好意思地对宋无衣行了个赔礼,“多谢宋大哥挂记我,我一会便试,想来宋大哥的眼光最好,肯定很合适我。” 她的感谢是真的,只是她看那匣子的眼神,也不见得有多宝贝,毕竟这只是一双“无意间在库房发现”的鞋。宋无衣有点儿同情伊崔,他费尽心思定制了这双靴子,还特意找好借口让自己送来,人家放了一晚上都没试,回答居然是忘记了。 “其实这双靴子搭配你的衣裙也不赖,颇有北方胡族女子的风范,好看又精神。”宋无衣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顾朝歌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怪异,她从来不知道宋无衣对女子穿着还有研究。宋无衣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只是想把自己的事情办得周到一点,想着今日她穿这靴子参加君上大婚,伊大人见了肯定很高兴。 谁知却被她如此打量。宋无衣觉得自己多管闲事,烦躁地挥挥手:“随便你,我先去了。”他扭头便走,而这时候远远的,从太守府前院已经传来一阵阵喧闹和鞭炮声。 新娘进门了。 别人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呢?卫潆不知道,反正轮到她自己,她只觉得一切都乱糟糟的,紧张又慌乱。其实在观礼的人看来,这次联姻办得气派又稳妥,礼仪的流程一丝不苟,中间没有出一点岔子,可是对盖着头巾牵着红布的卫潆来说,她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听见锣鼓喧天,还有很多男人嘻哈庆贺的声音,四周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唯独另一头牵着她的那个人是她熟悉的,也是她所爱的男人。 慌乱的不是这场婚礼,而是卫潆的心。 而对顾朝歌来说,她只感到垂足顿胸的后悔,明明是这样盛大的婚礼,扬州城的人都说几十年没见过的气派,可是她居然生生睡过了精彩的上半场,只来得及赶上正在进行中的下半场! 她连拜堂这种大事都没看到,呜呜呜! 今日太守府的卫兵是往日的五倍之多,金栋领着顾朝歌在观礼人群和诸多卫兵中穿梭,迎面撞见正负责接待——或者说监视张遂铭使者的伊崔。 两人骤然四目相对,均感到尴尬。 伊崔今日也换了一身一看就很值钱的衣裳,依然坐在轮椅上,他走得慢,张遂铭的使者纵使抓耳挠心地好奇,也不敢走快。如今见他停下来和一个小姑娘两两对望,使者刺探敌情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这位姑娘住后院,莫不是伊大人或是燕将军的妹妹?或者是谁的……妾室?”故意不梳妇人髻,装作是妹妹,省得卫大小姐妒忌,很有可能嘛。 谁知他这一开口,在场的红巾军中人皆以奇怪的目光望着他,好像他是神经病一样。 顾朝歌本来不知道他是谁,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伊崔,伊崔被她看得一愣,这种眼神交流他和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一时间感到奇怪的别扭和欣喜。此刻,恰好他的余光瞥见她脚下穿的那双崭新羊皮小靴,蓦地觉得高兴起来,由于接待这位使者而产生的那种吐苍蝇的恶心感,一时间居然消失殆尽。 若他知晓顾朝歌是因为宋无衣的嘱咐才穿,而且待会一见到宋无衣就笑着感谢他,恐怕心情不会高兴而是复杂了。 “这位是张遂铭大人派来观礼的使者,王奉怀大人。”伊崔如此向她解释道,语气温和,带着两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讨好。 顾朝歌“哦”了一声,既然伊崔这么说,她大概就知道对待这位王使者需要什么态度了。 “我不是‘妹妹’,更不是妾室。”顾朝歌讨厌这个王奉怀老鼠一样滴溜溜贼兮兮的目光,她冷哼一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刀子,在王奉怀面前飞快耍过两个刀花,小小的刀子雪亮。待他反应过来惊叫的时候,她的刀已经收了回去。 “顾朝歌,君上的医官长,”她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分筋错骨,开膛剖肚,都是本姑娘拿手好戏,王大人感兴趣,随时候诊。”语罢,抬脚便走。 啊!感觉自己帅气得不要不要的。 王奉怀先是惊愕,然后是怒火冲天:“伊大人,你们红巾军的一个小小医官长,敢同我耍这种派头?这分明是一个女人,嫩得滴水的小姑娘,在都是大男人的军中做医官长?哼,笑话!”军/妓还差不多吧! 伊崔皱眉,他不喜欢王奉怀说话的语气,那种隐隐带着猥琐色气的表情让他想直接除掉此人。反正张遂铭的人不需要太客气,于是他连回答也很冷淡:“你不相信?来人,架王大人去试试。我们的医官长最擅长把人肠子掏出来再塞回去缝上,我看王大人腹部隆起,十分累赘,最需要剖开清理一番,好好洗洗。” 他如此说,跟在他身后的卫兵果真照办,过来就要架走王奉怀,而王奉怀身边还带着几个自己的兵,两边一时间对峙起来。王奉怀没想到这个瘸子居然因为一个小姑娘瞬间变脸,他恨恨地咬咬牙,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自个的任务是刺探可不是献身,于是呵呵笑着打圆场:“伊大人说笑了,我信,我信便是。” 伊崔也笑笑:”我不开玩笑。” 顾朝歌不知道她走后,伊崔和王奉怀还有这样一番对话,她看见伊崔,就想到昨晚看到的那些医书内容,想告诉他,可是又觉得有些尴尬。是的,她看见伊崔的时候尽量自然,可是还是会觉得尴尬,和难过。 她想,等真的确定能治好他再说吧。然后她又想,如果真的治好了他,自己也就没有理由留下了吧。 如此一想,她顿时感到几分惆怅。在新娘子的喜房内,女眷们都是喜气洋洋,只有她以艳羡的目光看着卫潆,带着心事。卫潆同这里的女眷都不熟,只有顾朝歌最为亲切,她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见她仿佛有心事,便立即拉着她坐到跟前,同她说话,让她讲讲行医中碰到的趣事,好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想心事。 秋日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卫潆感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很快外头的走廊已经挂上一盏盏大红宫灯,依稀有人声喧闹和杯盏碰撞声传来。 这时候,盛三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满屋子女眷,他不敢入内,只有在门口叫道:“顾大夫,顾大夫在此吗?” 顾朝歌立即站起来,很是有些紧张地攥住衣角:“怎么,燕……君上叫我?”她听宋无衣说,燕昭打算今日一并将她这个医官长介绍给所有同僚。 “不是,是赵南起将军,”盛三喘了口粗气,“赵将军的夫人不好了!” 杨维的夫人孙氏惊呼:“她怀胎九月,莫不是要今天临盆!”那,那可有些不太合适啊! “不,不是!是高热,还有……”盛三不懂,他说不清,只是急切道:“赵将军本想今日是君上大婚,不该打搅顾姑娘去诊病,可是他夫人的情况着实有些不好!你去看看便知!” 顾朝歌看了卫潆一眼,卫潆会意:“你去吧,人命要紧,这里很多婶婶们陪着,我无事。” “那我去了哦!”顾朝歌提着裙子迫不及待跳出门槛:“盛大哥我的箱笼呢?” “差人去拿了!快从后门上马车!赵夫人住在西市附近,赵将军已经先行赶去!”盛三解释。将领们彼此都是刀头舔血的好兄弟,婚宴上出了这等消息,大家都没心思庆贺,皆陆续赶了过去。只希望顾朝歌能快快解决这一危急,不然燕将军的洞房花烛夜,恐怕是很难过好。 赵南起的府上的确是一团乱,他夫人沈氏的病前天就有预兆,当时以为睡一觉便好,谁知昨日更加严重。碰上张遂铭的使者入城这种事,沈氏不敢打搅丈夫,便让小婢去请了大夫,大夫见她怀胎九月即将临盆,都不敢开重药,结果不温不火地补着,毫无用处。到了今天日头下山,开始高热不退,说起胡话来。 这府第不大,一个两进院落而已,顾朝歌被领进去的时候,正听见赵南起的大嗓门:“他娘的你到底行不行啊!说和名医学过两手,看过几本医书,就真以为自己是名医了啊!那伊先生还读过医呢,也没看人家托大要给我老婆看病啊!半瓶子晃悠的家伙别添乱!” “赵兄,我真的师从名医,就是出师早了点,经验不足……横竖那些大夫都医不好,让我试试呗!”另一个男人在叫嚷,声音听起来特别委屈。 赵南起作势要打他:“呸,你那什么破法子,让老子掏井泥敷我老婆脸上,玩老子呢?”他往那人的脑袋上敲了一个板栗子,恰好瞧见从二门匆匆走入的顾朝歌,两只眼睛刷的亮起来,踹一脚坐在凳子上的那人:“滚!真正的名医来了!滚滚,给人家姑娘挪地方!” “名医?姑娘?”那人起来,转身,很感兴趣地往外面张望。顾朝歌迎面走来,逆着光,只看清一个颀长的身影,身着软甲佩剑,似乎是个武将,而且无端端觉得眼熟。待她踏入门槛,方才看清这个被赵南起敲打的“庸医”,生着一张很英俊的脸,眼角上翘,未语先带三分笑,不过因为征战沙场的缘故,那种笑不显得轻浮,反而让人觉得舒服自在。 见着他,顾朝歌愣了愣,居然站在原地不走了。 奇怪的是,这人本来是兴味十足的打量,在见到顾朝歌的真面目之后,这兴味居然慢慢收了回去,转而严肃起来。 赵南起看到焦急:“你们俩看来看去看啥?顾大夫,先看看我家夫人!” 顾朝歌被焦急的赵南起拉着往内室拖,可是她的眼神却始终停留在外头这个软甲男子身上。同样的,男子也看着她,眉头甚至微微皱起。 最后,不知道是怎么来的灵光一闪,突然,顾朝歌脱口而出:“师兄?” ☆、第41章 作者会考虑卖萌 “小泪包?” 随着这个又惊又喜的回应,男子快步上前,有力的长臂一伸,忽地夹住她胳肢窝下方。顾朝歌眼前一花,竟被他用抱小孩子的方式生生提着离开地面。 “真是小泪包?”他打量来打量去,一脸不可置信,又十分惊喜,不顾顾朝歌虚弱的挣扎,把她往自己怀里抱:“我的小泪包居然长这么大了!” 旁观的赵南起整个人懵掉。 什么情况? 后头进来的盛三也懵在原地。 什么情况? “师兄!”顾朝歌又气又急,被他勒得死紧,脸涨得通红,用拳头使劲捶他:“放、放我下来啊!” 师兄? 艹,褚东垣这个卖狗皮膏药的,居然是顾大夫的师兄? 开玩笑的吧? 赵南起愣神的时候,褚东垣已经将顾朝歌放下来,见她气鼓鼓地瞪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当你是小时候呢,抱歉,抱歉哈。” 顾朝歌狠狠瞪他一眼,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快要热得冒气。 “赵将军,领我去看你家夫人罢。”顾朝歌说着朝后头的盛三招了招手,盛三会意,提着她的竹箱笼欲要进来。谁知褚东垣眼尖,瞧见那个箱笼的形状,哈哈一笑,伸手就去够:“这和师父从前用的那个一模一样,你也去做铃医了?给我吧,这东西的构造我熟,我来帮她。”他三言两语,不容分说地就从盛三手里抢来竹箱笼,跟着顾朝歌往内室走去。 这个姓褚的……盛三觉着,一会等筵席散了,他家公子过来,见着这姓褚的,肯定不会有好脸色。 绝对。 赵南起的夫人沈氏合衣盖被躺在床上,哎哟哎哟□□,两个侍女陪侍,均是一脸焦急。褚东垣绕过屏风就不再往里走,以示避嫌。不过他再避嫌也无用,看见沈氏一脸黏糊糊的黄色湿泥,顾朝歌简直要扶额,回头劈头盖脸便骂她多年不见的师兄:“这是不是你做的!你要干嘛啊!” 赵南起趁机告状:“他说我夫人患了热病,须得用至阴的井底泥敷脸才能退热,顾大夫,你说他是不是胡说八道!”这家伙打水战一流,治病却是三流,顾大夫你肯定是认错了,这人怎么可能是你同门师兄呢? 赵南起又担心他夫人,又对自己听信褚东垣的法子胡来而懊恼,因而看着褚东垣的时候都是一脸愤愤不平。谁知顾朝歌探过脉,看了沈氏的舌头,又吩咐侍女将她面上黄泥洗干净之后,仔细瞧了瞧面色,然后古怪地瞧了赵南起一眼:“我师兄的法子……其实不算错。” “哈哈!”褚东垣抱臂一笑:“赵兄,我说了吧,在下可是师承当世名医!” “不过……”顾朝歌转头看一眼得意洋洋的自家师兄,沉默片刻,小声道:“不过用药用错了地方,等于毫无效果。” 褚东垣得意的笑声尴尬止住。 “尊夫人高热不退,而井底泥禀地中至阴之气,味甘,性大寒,把它敷在心口和肚脐、丹田上,既能退热,又可保护胎儿不受热邪侵犯。”顾朝歌话音刚落,沈氏便哑着嗓子急急开口:“顾大夫,你保证我孩儿会没事?” 顾朝歌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如今需要尽快退热才能开方,麻烦赵将军去多刮一些井底泥来,师兄的话……” “师妹想让我干嘛?”褚东垣笑嘻嘻地接话。 “师兄出去等着就好了,”顾朝歌默默地看着他,“赵夫人需要宽衣用药,你在这里不方便。” 这是嫌他帮不上忙还碍事。 褚东垣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伤心:“小泪包长大,不可爱了。”他抱怨归抱怨,离开得却很爽快。井底的泥不好起,赵南起心怀愧疚,不让手下士兵动手,自己亲自上,褚东垣和他兄弟一场,没道理让他独自忙活。 说实话,井底泥这个主意怎么听怎么不靠谱,赵南起身体好,没怎么看过大夫,也从没听说这玩意能够治热症。若不是听说夫人高热不退,急急赶回来,发现请来的大夫一个二个都摇头走人,无能为力,他也不会听信褚东垣的馊主意,用泥去给夫人敷脸。 师兄说要敷脸,师妹说要敷肚子,两个人的话貌似都不太靠谱,可是谁让这个师妹是顾朝歌呢?赵南起一听她解释得头头是道,就立马信任无疑,心道顾小大夫的医术就是好,一来就给他吃下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啊。 退热是个漫长的过程,沈氏极度口渴,舌苔呈现黑色,并且已经出现芒刺,高热加头疼欲裂,情况其实非常危急。顾朝歌不敢将真实情况告诉赵南起夫妻,害怕他们瞎着急。她就坐在沈氏床前,一面安慰她,不断告诉她孩子不会有事,一面反复不停地为她换泥,井底上来的泥覆上肚脐,干掉之后立马换新的,周而复始,直到沈氏开始出汗,同时口渴的症状有所减轻。 赵南起此时已没有威武的大将军风范,他的手和脚上都是湿乎乎的黄泥,看夫人还是难受,他焦急得团团转:“顾大夫,怎么还不见好?我都掏上两桶黄泥了啊!” “夫君,别着急,”沈氏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她自己病着,却还柔声安慰他,“我已开始发汗,高热很快会退去,孩子不会有事,顾大夫说了的,你放心吧。” 唉!让他怎么放心得下嘛! 赵南起还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门外的仆人来报,说杨维交接过太守府的警卫工作后,带着几个相熟的将领也过来了。 “他们来添什么乱!和我一样傻站着?没用,让他们都回去!”赵南起心烦意乱,君上的大喜之日,他提前退场已经相当失礼,如今负责警卫的杨维也早早交接后赶来,让君上怎么想? 在门外席地而坐的褚大将军懒洋洋开口:“赵兄,你想什么呢,君上不是那种人,杨兄既然敢提前交班,八成是君上应允。更何况,少了我们这群家伙去闹洞房,君上估计求之不得吧。” 他一点都没猜错,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燕昭爱惜将领,心知赵南起娶妻晚,爱妻如宝,这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儿,自然非同一般。故而他非但没有责怪赵南起,还安排等喜筵散去,让伊崔代他前来瞧瞧情况。如果不是不愿让佳人独守空闺,又十分放心顾朝歌的医术,他甚至打算亲自前来。 顾朝歌不关心他们的谈话。沈氏的高热渐退,情况不再那般凶险,于是她松口气坐到桌前去,侍女磨墨,她凝神细思片刻,提笔先写下议病式。打算写方子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看看议病式,禁不住要问:“赵将军。” “何事?我夫人怎么样了?” 顾朝歌看他一眼:“尊夫人怀胎八月时,舟车劳顿赶来扬州,劳累外加休息不好,间接导致这次患上伤寒阳明证,你当时为何要她如此做?” 赵南起愣了愣,没曾想是自己的主意害得夫人生这场大病,愧疚不已地低下头:“她第一次有孕,我不放心那些稳婆,想着你在扬州,给她接生必定万无一失。” 顾朝歌愕然,没想到追究到底,原来她才是罪魁祸首? 躺在床上的沈氏则是感动得眼泪花花:“夫君,我不怪你。你是为我好,是我身子太弱,没照顾好你的孩子。” 赵南起也动容了:“夫人,这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害得你受累……”赵南起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伏在妻子床前,握着她的手,深情凝视。那含情脉脉的样子,看得顾朝歌起鸡皮疙瘩,可是……又有点羡慕。 两人情意绵绵,顾朝歌不好打搅,便默默拿着方子走出去,递给门口的褚大将军:“师兄,抓药。” 褚东垣懒懒地瞥她一眼:“你可以?” 意思是你真的能救赵南起的夫人和他孩子? 顾朝歌把方子往他跟前又送了送:“你马上抓药来,我就能治。” “哟哟,小泪包出息了,敢指使你师兄了啊。”褚东垣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站起来,弯下腰来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刚刚那一抱纯是欢喜,没仔细看清楚人,如今细细打量,在她的眉眼间寻找幼时那个小泪包的神态,越看越觉高兴,禁不住想伸手去揉揉她的小脑袋。 顾朝歌却警觉地后退一步:“师兄,你脏。” 他手上的泥匆匆洗去,指甲缝里尚有残留,小泪包从小就跟着师傅学习爱干净,肯让他的脏手碰她才怪。不过小时候,他非要揉她的脑袋,她多半只敢憋着嘴泪汪汪地指控他,绝不敢这样明目张胆拒绝。 褚东垣不知道,如果他早两年和顾朝歌重逢,她多半也是不敢拒绝只敢默默委屈忍受的。 有人教会了她怎样说不。 “小泪包真是长大了。”褚东垣哈哈一笑,语气欣慰又惆怅。然后从她手里接过那张方子,他看也不看,挥挥手就走:“成,我亲自去抓药。” “人家现在才不是小泪包。”顾朝歌嘟囔着说道。如今除了伊崔,谁都别想惹哭她。不过想想师兄赞许的眼神,她觉得还是挺高兴的。 褚东垣和她年纪相差七载。他离开师门的那年她才九岁,幼时的日子有一半都是他带着她玩儿,记得褚东垣决意南归回褚家时,她哭了两日呢。 能在这里意外重逢,真是很大的缘分啊。 顾朝歌感到开心。 可是,带着几个手下兵很快去而复返的褚东垣却不开心:“小泪包,竹叶石膏汤,要十五两生石膏,药铺的伙计说你是坑害人命,不肯开!”他阴沉着脸:“竹叶石膏汤用来治疗热病气阴两伤之证,这没错,但是生石膏是猛药,寻常开一两都算多的,你居然要给赵家嫂子开十五两?!”亏他还相信她的医术,看都不看便去抓药,强行把关门的药铺敲开,结果药铺的伙计一看这方子,脸都黑了,说这是□□,要死人的! 褚东垣拿过方子一看,十五两生石膏,他也吓了一跳。通常认为生石膏太凉,均不敢大用,更何况是给一个怀胎九月的孕妇,别说可能滑胎,弄不好要一尸两命。 顾朝歌不接方子,不改。 她道:“方子没错。生石膏能透热外出,金匮要略里写着呢,你自己不好好读书,怎么反倒来怪我不会用药?”她振振有词,一派她是大家她说得都对的样子,褚东垣看得大跌眼镜,以前那个教训两句就眼眶红红、乖乖听话的小丫头呢,她到哪里去了! “东垣,你抓不来药,我去抓。哪怕把药铺砸了我也定能把药抓回来!”赵南起很着急,虽然夫人的高热已退,但人还是不舒服,褚东垣这小子不靠谱,他自己去! 他着急,褚东垣也急:“赵兄,生石膏十五两,哪家药铺都不敢给你抓这么多!”这家伙到底有没有点医药常识! “一家不成,那就多抓几家,”赵南起信誓旦旦,“反正顾大夫怎么开的方子,我原样抓回来!” 褚东垣愣住。 赵南起这是……无条件地信她。哪怕是十五两能要命的生石膏,他也相信顾朝歌和别的大夫不一样,她说这药能救他夫人,他就相信。 小泪包现在,不错啊…… 褚东垣看向顾朝歌,后者朝他眨了眨眼,声音依旧软软,却很坚定:“师兄,听我的,我一定会治好赵夫人。” “好吧,”褚东垣叹了口气,没把方子交出去,“赵兄陪着嫂子,我再去抓药,这次定不负所托。”生石膏十五两……就十五两吧,大不了让手下亮刀子,他把佩剑解下往药柜上一拍,不信伙计敢不给。 ☆、第42章 虽然作者一直很萌 马车轮子的轱辘轱辘声在空旷的石板街上响着,无论白日的大婚是何等风光热闹,夜晚的扬州依旧必须戒严,街上无人,家家闭户熄灯安歇。走在街上,感觉空寂如鬼城一座,只有遥遥的打更声提醒着伊崔夜已深。 宾客散尽,王奉怀也被送去别馆歇息,宋无衣在府中料理杂事,伊崔披裘,抱着小小的铜暖炉,倚在车壁上,困倦得昏昏欲睡。他腿脚不便,燕昭本不该派他来赵家看望,不过赵南起是燕昭最倚重的大将,而伊崔在燕昭心中的地位谁都清楚,派他来一是显得对赵南起重视,二则是燕昭在创造伊崔和顾朝歌接触的机会,他坚持认为傻子才会放弃这样一个好姑娘。 但是今晚注定要事与愿违。 伊崔拄着他的撑拐,在士兵的引导下慢慢走入赵家后院的时候,他首先听到的是笑声。 男人的笑声。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被举起来的顾朝歌,那是一个像举小孩子一般的姿势。她在空中徒劳地蹬着双腿,怒道:“师兄,我要翻脸了!” 又是同一个男人的笑声:“小泪包,我这不是给杨兄他们看看嘛,你小时候我就常常这样给你举高高玩儿,你最喜欢了!” 小泪包?呵呵,真难听。 果然是褚东垣那厮在炫耀。伊崔进来之前,盛三告诉过他,今天晚上赵府上演了一幕“认亲”好戏。 举高高?原来她喜欢玩这个,真是遗憾,像他这种连站都站不稳的残废,一辈子都不可能和她一起玩这种游戏。 褚东垣果然是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伊崔拄拐站在原地,头微微低着,忽然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很古怪,那种皮笑肉不笑的不和谐感,看见的人一定都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顾朝歌背对着伊崔,没有看见他,她显然很生气,攥起拳头去打褚东垣:“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对,对,是大姑娘啦,还是解扬州瘟疫之厄的大神医,了不得!师兄在此给神医赔不是!”褚东垣哈哈大笑,顺手将披风解下,往空中一挥,把顾朝歌娇小的身体裹起来:“夜晚风大,神医若病倒了,我可承受不起后果!”他三言两语,让顾朝歌消了气,她攥紧褚东垣的黑绒面大披风,嘟囔道:“那是自然。” 口气真像撒娇啊。 伊崔熟悉她这种说话的感觉,却已好些日子没有当面亲耳听见,今天他的运气真是不错,居然有这种“耳福”。 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很讽刺。 “用不着了,收起来。”他低低对身后的盛三吩咐,盛三会意,将本来准备给另一个人的毛绒斗篷重新包上,交给随行的士兵带回。 伊崔并非是隐形人,同来看望的杨维等人早已发现他来了,因而褚东垣和他们炫耀自家师妹的时候,几人的面部表情都古怪得很。褚东垣新入红巾军不到一年,多半时间都在南边和辛延打,长期在第一线,自然根本不知道红巾军大后方的第一八卦。 他新和师妹重逢,又从杨维等人和师妹口中得知她这一年的杰出贡献,褚东垣与荣有焉,高兴得不行,心思全在顾朝歌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又来了人。 他没注意到,杨维等人可看得清清楚楚。褚东垣把披风解下给顾大夫裹上的时候,伊先生整张脸都绿了。 别问大晚上怎么能看清人的脸绿没绿,男人的直觉。伊先生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得杨维等人背脊发凉,上一次他露出这种表情,是在决定要将魏重前枭首示众的时候。 可惜褚东垣不知道。他昨天才刚见过伊崔,看他温文有礼又很和气的样子,想着几乎从未延迟送达的军粮,对此人好感十足。再兼此人腿上有疾,又让他对伊崔多了几分同情和佩服。 故而,当杨维上前向伊崔行礼,道“伊先生也来了”的时候,褚东垣表现得十分热情,他揽着顾朝歌把她往前拉:“伊兄,来瞧瞧,这是我同门师妹,她小时候都是我带着玩儿,关系最好了!这次在赵兄府上遇见,真是意外之喜啊!小泪包……哦不,呃,朝歌,这位是……” “是伊公子,我知道。”顾朝歌扯了一下他的衣襟,阻止师兄丢人现眼。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肩膀上抠下来,他揽她太紧,她快透不过气。 “伊公子的腿一直是我在看护,我们认识有些时日了。”她温温柔柔地对褚东垣解释完,又去看伊崔,同他解释:“褚将军,他……他是我同门师兄,今日才得知。” 不知为何,一看伊崔,她就觉得心虚,视线禁不住要飘。 哦?不敢看他,还是不想看他? 伊崔微微一笑:“是么,从前不曾听你提起过,还以为妙襄公只有你一个弟子呢。”他笑得很温文尔雅,但是连顾朝歌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不高兴? 为什么? 顾朝歌其实挺怕伊崔不高兴的,他曾经沉下脸来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那样子的伊崔让她至今惴惴。所以今晚见他这副神情,顾朝歌下意识地揪住身旁褚东垣的衣襟,师兄在旁边总还是该护着她的吧?顾朝歌如此想着,磕磕巴巴地回答他:“师兄他,他不喜医术,很早便离开师门。还有就是,嗯,你也从未问过我。” “哦,那是我的不是。”她现在就那么讨厌他,连和他说句话都不肯看他,必须要躲在褚东垣的身后?伊崔眼神一黯,说话间笑容不变,但是顾朝歌却觉得……他好像更不高兴了。 不,不是不高兴,他明明就是在生气。 可是……生气什么呢?生谁的气呢? 总不可能是她的吧,他又不喜欢她,不可能因为她和师兄亲密而吃醋,她才不要自作多情、胡思乱想呢。 说不定是今天忙得太累,那个王奉怀又很讨厌,所以心情不好吧。顾朝歌如此对自己解释,然而揪着褚东垣揪得更紧了。 褚东垣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此时他若再看不出来小泪包和伊崔之间有点什么,那他就是傻子。 不过具体什么关系,他一时间没看出来。 小泪包似乎很怕此人,褚东垣觉得奇怪,不过不适合在这种场合问,故而他想也没想,揽住顾朝歌的肩,对伊崔哈哈笑道:“伊兄代君上前来,却和我们在此聊了这么久,呵呵,还是先进屋说吧。” 伊崔淡淡看了他一眼:“屋中病人在休息,不适合打搅,我就不进去了。只是过来看看情况,问顾姑娘不是最合适的?” “哦,那个,赵夫人喝了药已经睡下,高热已退,暂时无事。但有可能反复,考虑腹中胎儿情况,尚有凶险,我今晚会在赵家守夜,”她答得详细又认真,像学生给夫子交作业一样,“明日白天若不再发热,赵夫人将无大碍,我在此看着,你放心吧。” 她如此一说,褚东垣不干了:“守夜?你熬得起吗?姑娘家家守夜容易变老,不若先回府歇着,我在此看着,一有情况就来叫你。” “哦?褚将军和顾姑娘师出同门,想必医术也极佳了?”伊崔淡淡问道,他其实是明知故问,盛三已告诉他之前情况,他这样问,只是想看褚东垣尴尬。 谁知道褚东垣此人自我感觉良好,他哈哈一笑:“那是!我读过好多医书,就是实践经验差了些,不如我师妹。” “不是‘不如’,你根本就不会给人看病啦。”顾朝歌小声拆自家师兄的台,同时特别机灵地远离他:“我不放心,还是亲自留下来比较好,人命关天呢。” 说话间,一直守着夫人哄她入睡的赵南起出来了,他轻轻关上房门,见兄弟们都还在,伊崔也来了,不由十分感动:“她睡下了,有顾大夫在,肯定没事,大家都回去罢,今日多谢了。”他对杨维等人行了礼,又朝伊崔迎来:“伊先生,你腿脚不便怎么也亲自前来,唉,我今日对不起君上啊。” “谁也料不到尊夫人会病,谈什么对不起?只要母子平安,君上都会替你念阿弥陀佛的。”伊崔笑了笑,这回的笑容带着温度,让赵南起瞧着心里熨帖。 “顾姑娘说要留下来守夜,不能让她熬整晚,不若你在这院子里安排一个侧厢房出来让她歇息,让侍女轮流守夜,有事唤她。这屋子里都是女眷,我们几个大男人在此多有不便,稍后诸位便告辞罢,顾姑娘的衣物和梳洗用具我会差人从太守府送来。如有需要的药材或是什么别的难事,尽管差人来太守府找我,我一定全力而为。” 他三言两语,把接下来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赵南起觉得他的布置再好不过,当然照办。 然而,他不但把顾朝歌在何处休息安排好,连她就寝需要什么、明天要换什么衣裳都考虑到,这就有些……考虑得过度周到了。 这种一手包办的作风,简直好像顾朝歌是他的什么人一样。 褚东垣看在眼里,双眼微眯,目光在毫无眼神交集的伊崔和顾朝歌两人之间转了转。然后他一把拖过旁边站着的师妹,弯腰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小泪包,你和伊兄的关系,嗯?” 顾朝歌心虚地眼神一闪,但是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好心虚的,人家都拒绝了她,两个人之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于是她特别认真地摇了摇头,小声说:“什么呀,伊公子就是我的病人,不然呢?” 不然呢?哼哼,褚东垣哼笑,不管有什么,他早晚会知道。 他正如此思虑着,并且以理应管教和保护师妹的师兄自居,畅想着以后怎么让小泪包乖乖听话,什么都告诉他、仰仗他的时候,伊崔来打岔了。 他当然要打岔,听不见顾朝歌和褚东垣在聊什么,但是仅仅是凑得那么近咬耳朵的举止,已经足够让他感觉烦躁。 “褚将军,你在这里,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伊崔表情奇怪地看着褚东垣:“如今夜已深,莫非你还不打算走?” 这话说得有点冲,不是伊崔一贯的风格。紧接着,不等褚东垣答话,伊崔的目光又在褚东垣和顾朝歌之间转了一圈,神色淡淡道:“顾姑娘尚未嫁人,纵是同门师兄,举止如此亲密,恐怕多有不妥。” 呵,他管得还挺宽。 这是看不过眼?眼红他? 褚东垣勾唇一笑,正打算再多做几个“亲密”举止秀给伊崔看看,顾朝歌却已从他的臂弯里头钻了出来:“师兄,你走吧,大家都要走了。”你还待在这里干啥? 伊崔刚刚的眼神让她觉得寒毛都竖起来了!她确定以及肯定,他在生气!而且是生很大很大的闷气,越是面上不显,越是表明他怒火中烧! 但是、但是为什么呢……顾朝歌苦恼地想,难不成真是因为她…… 她低着头皱着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不高兴,起码伊崔就是这么认为的。她连看他都不愿意,明面上是在赶褚东垣走,其实是在暗示他应该走了吧。 这样一想,他连笑容都变得苦涩,维持不起表面虚伪的笑容,疲惫地说道:“顾姑娘说的是,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确实不该在此。”语罢,他便拄着他的撑拐,同赵南起告别,和看戏看得尴尬的杨维等人一同离去。当然,伊崔不会忘记褚东垣,他走了,没道理让褚东垣留在顾朝歌身边占便宜。 伊崔不开口催,却会让杨维去催,褚东垣拍了拍顾朝歌的肩:“小泪包,我走了,你好好的啊。” “嗯。”顾朝歌呆呆地点点头,眼睛却在望着伊崔的方向,她感觉伊崔的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可是,可是她根本没有认为他是闲杂人等啊…… ☆、第43章 觉得我不萌请买V 王奉怀是带着任务来扬州的,他的君上命令他探测红巾军的上层动向,联系一切可联系的力量,为重新夺取扬州做准备。故而在参加婚礼之余,他从未放弃过刺探消息的心思,可惜红巾军的这帮反贼看他看得很紧,连最好用的亮闪闪的金子都不好用,这让王奉怀很是愤怒。 大婚之后,他又不死心的多待了几日,却只探听到诸如卫府决意增加钱粮资军这种消息,他对不利于己的消息都秉持怀疑态度,认为是红巾军故意给他施的障眼法。不过,他倒是对燕昭婚宴当日早早离去的赵南起很感兴趣,本来以为这是将帅不和的征兆,谁知道居然是他老婆病了! 切,老婆病了有什么了不起,堂堂男子汉居然因为这点小事触怒君上,红巾军的将领真是娘里娘气,还结伴去赵家看望。更好笑的是,赵南起身为燕昭麾下第一大将,婆娘病了就慌得六神无主,不去请扬州名医,反倒相信一个小姑娘,据说她还是红巾军的医官长。 啧啧,红巾军的男人都拜倒在女人裙下,围着女人团团转,有何出息? 什么,赶他走,让他早日回去复命?呵呵,谁稀罕住你们的破别馆,既没有美酒又没有美姬,谁高兴住啊! 吞下我们的地盘,有什么了不起的,迟早会让你们这群娘们气的反贼全都吐出来!王奉怀走的时候,注视着这座比起张遂铭占领时期,要更为繁华富庶的扬州城,目光中射出贪婪。他的君上很快会带兵杀回来,这里的一切都还是他们的! 他不知道扬州城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老百姓讨厌这个张狗贼的使者,他们精准地捕捉到他表情里的贪婪和杀机,将自己看到的一切积极地汇报给红巾军的士兵们,并且不忘添油加醋,期待王奉怀走不出扬州城才好。 可惜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就在王奉怀离开十日后,又一队使者驾临扬州,这些身着光鲜铠甲的骑兵们送来一份请柬,来自张遂铭的请柬。 “张贩子要同我们会盟?”赵南起得知请柬内容,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他恨不得吞了我们吧,假模假式谈什么会盟,哈哈哈哈!” “此人蓄谋已久,”薛吉放下那封仔细端详过的请柬,“恐怕在王奉怀来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时间,地点,一一选好,甚至暗示我们他可以牺牲几座城池表示诚意。” 杨维不可置信:“他当我们是傻子吗?”看不出这是陷阱? 薛吉无奈一笑:“知道是陷阱,却不得不去。谁让这是一封休战议和的邀请。”满纸都写着为江南百姓着想,如果燕昭不去,他更有借口谴责燕昭无道,不顾百姓死活,正好借此讨伐。估计请柬寄到的时候,张遂铭已经把它的内容四处散发了个遍。 褚东垣满不在乎道:“要打便打,谁怕他?” “打是要打,可是我们须得站在看起来正义的那一方,”伊崔接过那封烫金的请柬端详,慢慢道,“新近的消息显示,张遂铭和大靖官府搭上了线,这次他的行动,恐怕是大靖那边的支持和授意。” 宋无衣表示不解:“大靖被石威和北胡轮番夹击,还有功夫管南边的事情?” 薛吉笑了笑:“如今一人之下的那位温相,最擅长的就是挑拨离间,张遂铭被我们打得只剩一半地盘,苟延残喘。大靖不需要出兵,只需要给钱和一道圣旨为张遂铭正名,就能让那张贩子动心,温相的小算盘打得可精呢。” 褚东垣冷笑:“他有心动我们,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座下文武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透彻,不过最后的决定依然要燕昭来下。他将那封请柬翻来覆去地看,最后一锤定音:“去,但是地点和时间由我们定。” 燕昭抬眼瞧了瞧赵南起:“老婆还没出月子,儿子连满月酒都没办,就让你带兵出征,会不会不太人道?” 会盟需要出啥征?赵南起一听就知道君上有自己的打算,拍着胸脯嘿嘿笑道:“君上指哪,末将打哪,绝不含糊!” 彼时的赵府一片宁静温馨,赵夫人额上缠着带子,怀中抱着白嫩嫩的小宝宝,目光中满是慈爱,并不知道外面的局势已是暗流涌动,很快又将有一场暴风骤雨。今天是顾朝歌最后一次给赵夫人复诊,那夜她的高热退下之后,夜晚仍有反复,到了第二天方才渐渐好转,舌苔的黑色退去,病情一日日好起来。 此事六天之后,赵夫人临盆,顾朝歌又接过稳婆的差事,顺利为赵家接生下一个小男孩,把赵南起喜得找不到东南西北。连新婚燕尔的卫潆也过来看望,希冀沾点喜气,早日为燕昭诞下宝宝。 “朝歌,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怎么连接生也在行?待我怀胎生子时,也定要你负责我才安心。”卫潆新婚之后梳起妇人髻,不过满脸都是小女儿家的娇羞姿态,看起来居然不如出嫁前沉稳,反而愈加活泼起来。 顾朝歌默默地羡慕,心想燕昭肯定相当宠她,看她每天都在无节制散发米分红色光芒就知道了。 辞别赵夫人后,卫潆挽着顾朝歌的手臂,亲密无间地走出赵家的大门,却见门口的下马石边站着一个牵马的男子。卫潆一瞅,便立即朝顾朝歌挤眉弄眼:“哎呀,看来我是没福气和你一起回去啦,谁让你师兄来了呢?” 褚东垣哈哈一笑,对卫潆拱手行礼:“见过君夫人。我家师妹忙了这么些日子不消停,再不带她出去玩玩,我会心疼的。” 这话若换了其他男子说,可能显得轻浮,不过从褚东垣口中说出,却显得十分真诚。卫潆觉得褚东垣挺好,从小将顾朝歌带大,知根知底,又身体健全,对她很好,比伊崔要好上十倍百倍。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也是名将领,迟早也要出征去卖命的。 在这乱世,谁能料到明天如何?把握当下才是真的,卫潆将还在迟疑的顾朝歌往前一推,朝她眨眨眼:“去吧,我自己回府便是。”说着便朝褚东垣行过一礼,爽快地上了马车,连顾朝歌随身的箱笼也一并带走。 顾朝歌抬眼瞧了瞧师兄,见他一身便装的银线暗绣白色长袍,一条靛蓝云纹腰带扎住劲瘦腰身,一个随从士兵也不带,便知他是真的特地来找她玩儿的。思及此,她觉得开心起来,虽然和师兄相认有半月,可是总是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有机会好好在一起聊聊,如今见自家师兄记着她,不由得眉开眼笑:“去哪?” “城里,城郊,想去哪都随你,”褚东垣拍拍特意挑的温顺母马,笑道,“上马,我牵着,咱们俩兄妹慢慢逛。” 顾朝歌的马术一般,但确实会骑,她高高兴兴地自己爬上去,摸摸马鬃,想了想又道:“今日你们不是要议事么,已经议完了?” 褚东垣惊奇:“你怎么知道?” 今晨给伊崔做例诊的时候,他说的呀。还说今日待在扬州的高级将领和幕僚团都要参与议事,她若有事情,恐怕一时难以找到人,让她勿要乱跑。听伊崔的口气,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过顾朝歌没有追问,她只觉得奇怪,以前伊崔从来不会主动和她说这种事情,近来却…… 常常没话找话。 她想着伊崔,一时走神,好半会才回答褚东垣:“我好歹是君上的医官长,怎么不能知道了?今日你们所议,乃是很要紧的事情么?” 褚东垣一手牵缰,另一手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回头对她哈哈一笑:“嘘,秘密。” 切,有什么了不起,她去问伊崔,他肯定会跟她说的,师兄就是这样,总当她是小孩子。顾朝歌撇了撇嘴,又觉得自己不敢真的去问伊崔,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有时候无缘无故不高兴,有时候又好像刻意想留她多待待,反正……怎么都不对劲。 褚东垣牵着马带她从赵家的巷子出来,如今已是深秋,湖边的杨柳早已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褚东垣也不带她赏景,专往热闹的地方钻。马儿走得很慢,也不会伤到人,她舒舒服服坐在马上,看中什么,褚东垣就掏钱买给她,让她自个儿吃着玩着,就和小时候一样。 不过终究还是和小时候有点不一样,和上次卫潆与她出门的情况类似,褚东垣发现自己这个师妹很受欢迎,无论到哪儿都有人和她打招呼,好像全扬州城里,人人都认得她。有好几次,他买东西给她,人家还不肯收钱,若不是他坚持要给,说不定半条东升街都能让她吃白食。 当然,也不乏瞧见她就迫不及待想让她看看诊的,褚东垣觉得自家师妹性子太软了,人家要求,她就立即下马给人家看,一点名医的架子都没有。而且今天是带她出来玩的,怎么变成出诊看病了,还是免费的?褚东垣想着待会要教导教导小泪包,省得她被人占便宜都不知道。 这边顾朝歌刚给一个孕妇摸了脉,嘱咐了一些话,扬州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她给赵夫人看病同时接生的事情没几天就传遍了,以前认为她是小姑娘不擅妇科,如今好些孕妇也爱来求她看诊。孕妇得了她的嘱咐,将刚买的桂花糕往她手里一塞,千恩万谢去了,顾朝歌刚准备转身回去,却听一个女人叫住了她:“这不是……顾姑娘吗?” 顾朝歌回头,笑了,叫她的正是她来扬州住客栈时的那个老板娘,她被魏太守的人抓住的时候,她还曾为自己担忧来着。 “顾姑娘今日是出诊,还是……出来玩的?”老板娘偷瞄一眼牵马站在街边的褚东垣,会意地笑道:“这个比那个瘸子好。”说着还竖起大拇指,褚东垣耳朵尖,面上不动声色,耳朵却悄悄转了过来。 顾朝歌不好意思:“这是我师兄,什么瘸子呀,老板娘你在说什么呢。” “就是红巾军入咱们扬州城那天,那个随军的瘸子呀,”老板娘顺口道,“那个人好奇怪,他的手下居然跟在一头驴子后头进了我的客栈,然后把我请过去问话。他说你在我这里住过,问我你的动向,我看他不像坏人,又……又给了我一点银钱,我就告诉他你是被魏太守抓走了。我看他还蛮关心你的诶。”说到这里,老板娘后知后觉地想起:“说起来,如今太守府那位伊大人,似乎……”似乎以腿脚不便闻名? 那她刚刚的话,不是得罪了伊大人?那个人可是把前太守枭首挂城头了啊!老板娘惊恐地捂住嘴巴,立即表示刚刚自己什么也没说,然后非常迅速地拎起她的菜篮子,麻利地往自家客栈的方向去了。 顾朝歌却听得失神了。 伊崔那时候对她是真的好,如果她不告诉他自己喜欢他,他是不是会一直对她那样好? 她如此想着,感觉眼前有一只手挥来挥去,她扭头,褚东垣弯腰凑过来:“那个女人,说的是伊崔?” “他对你到底怎么样?还有,你喜欢他?” 这两个问题褚东垣早就想问了,那件拒绝的事情只有燕昭和卫尚两个外人知道,他不可能去问燕昭,卫尚这些日子跟赵南起学军中的事情,他接触不到,不然他早和伊崔翻脸了。故而只能从太守府的文吏间得到一些小道消息,大家也不敢说得太直白,隐晦传递出这两个人之间有暧昧的信息,而这已足够褚东垣心生不悦。 “小泪包,你傻不傻,伊崔实非良人,师兄不许,听见了么?”褚东垣往她的额头上弹一个爆栗,不容分说地下了禁令。 顾朝歌揉了揉微微有些疼的额头,眉头轻轻皱起:“师兄,你管得倒挺宽。” 褚东垣微愣。 在一刹那间,他隐约觉得小泪包不高兴了,连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冷淡。那种冷淡的样子居然和伊崔有几分神似,不过褚东垣和伊崔不熟,他看不出来,只知道愣在原地发怔。 顾朝歌越过他自顾自上了马,见褚东垣不动,她扯住马缰回过头来:“师兄,不逛了么?” 好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褚东垣连忙过来牵马带着她继续逛,可是想想刚刚那一瞬间她的神情,褚东垣还是有点晃神。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妹,性子最软最好,小时候被他欺负了也只会哭着找师父告状,不会将怒气憋在心里藏着埋着。 所以他怎么都不会相信,小泪包会为了区区一个伊崔和他翻脸。 刚刚肯定是自己看错了,肯定。褚东垣如此安慰自己。 ☆、第44章 觉得我萌也请买V 师兄妹数年不见,自然有很多话要说。褚东垣告诉顾朝歌,他离开师门,仗剑南归后,南方的局势开始渐渐不稳。褚家乃一方大族,筑垒拥兵,保卫自己的土地财产,他跟随叔叔伯伯们一同练兵抵御反贼和索取无道的官府,逐渐成为当地不可小觑的势力。可是褚家并没有割据一方的野心,只要能保护财产和生命安全,便已心满意足,即使有个别年轻人呼吁自立山头,或者投靠势力大的反贼以博取更多利益,可是褚家掌权的老一辈不听。 褚东垣觉得憋闷,加之不愿接受长辈指婚,他又一次仗剑离家。后来加入红巾军纯熟偶然,他抱着好奇而去,想着大不了跑路。这年头反贼的兵跑路或者背叛乃是家常便饭,谁知道红巾军规模不大,却有一支纪律严格的督军队,战场上凡后退逃跑者一律格杀勿论。褚东垣看着看着,觉得这支军队颇有名将调/教出来的正统风范,恰好那时张遂铭突袭滁州,占据湖广和岭南之地的辛延趁机调水军北上想分杯羹。赵南起不谙水战,褚东垣却是打小就在水里泡着,赵南起慧眼识英才,褚东垣小试牛刀,初战告捷,于是脱颖而出,成了红巾军的一名将领。 比起他激动人心的擢升经历,顾朝歌这些年过得磕磕绊绊,无甚波澜。师父去世后她离开帝都,一路行医,专往穷乡僻壤钻,无甚名气,直到遇见伊崔和燕昭,她的医术才渐渐被人所赏识,做出些成绩来。褚东垣早就从旁人口中听过她的事迹,如今听她自己说,看她一脸的不好意思,反思自己不够出色,觉得很有趣。 “你能完成师父的遗愿,已是很了不起。我这个做师兄的才是不孝,师父走前最后一面我都未见着,这么多年,也从未去给他坟上扫墓上香。” 彼时天色已经渐晚,褚东垣送顾朝歌回到太守府,两人坐在府中后院的亭中聊着过去,顾朝歌献宝一样将师父的札记递给褚东垣看:“前半部分师父已经写好,后面一半是我续写,有些部分不够详实,我一直在抽时间修改。师兄,你看看?” 褚东垣翻了翻,看着诸多的内脏器官图眼晕:“我读医书一向囫囵吞枣,你的医术远远胜于我,你觉得如何改好,便如何改吧。最后书成,刻印发行的事情,尽管交给我。”妙襄公带徒弟,喜欢先教圣人经典,待徒弟心中儒学体系框架成型后,再学医道,如此事半功倍。可惜褚东垣学经典学兵法都很在行,学医却是一塌糊涂,不然妙襄公也不会任他归家不管了。 “最后这部分的颅骨图,是你所画?”褚东垣翻到最后一部分,摸着札记上两滴干涸的乌黑血迹,皱眉:“你去开颅了,一个人?” “嗯。” “受伤的是何处?”他点了点书页上的血,叹了口气。顾朝歌怯怯地将右手的手指伸出来,上面的疤痕已经很淡,她觉得自己很没用,羞惭地解释:“早就好了,不痛的。” “不痛?那时候一定很痛,不知道哭了多久吧?”褚东垣的大掌握着她纤细的手指,摸到她指腹和虎口的茧,蓦地觉得心疼:“小泪包,这种事情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独自去做?师父被赶出文家流落成铃医,就是因为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行径。你竟然还傻乎乎地步他后尘,剖尸取腹损人阴德,你也不怕遭报应?你是运气好没被人发觉,不然恐怕早被人当妖怪抓起来杀了。” 是被抓起来了,好在运气好,被杀之前那个魏太守就下狱了呢,顾朝歌默默地想,却没有出口反驳。 褚东垣摸着她手上浅浅的伤痕,沉默片刻,道:“小泪包,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师父的遗愿他不完成,当然只能她来做啊。如今札记已经完成,她当然不会再去乱葬岗取尸体啊。顾朝歌觉得师兄的嘱咐很多余,教训的话也很有马后炮的嫌疑,不过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好。” 褚东垣笑了笑,他喜欢看顾朝歌乖巧听话的样子,让人特别有把她抱在怀里疼爱的冲动。他执起顾朝歌的右手,轻轻贴在自己长着小胡茬的脸颊,故意恶狠狠地凶她:“不听话,师兄就废了你的手,看你找谁哭去!”他亮出白森森的牙齿,张嘴作势要咬,以为顾朝歌会吓得大叫,谁知她只傻乎乎地朝他咧嘴笑,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褚东垣眯了眯眼,他想起札记上那些详细至极,和师父的笔法一般无二的解剖图,他的小泪包这些年不知道独自剖过多少尸体,怎么还会怕他装腔作势的吓唬呢?她不单单是个小泪包,他小看了这个师妹的毅力和勇气,这么多年,他愧为师兄。 褚东垣心里忽然一阵内疚和心疼,他朝顾朝歌勾了勾手指:“过来。” 顾朝歌不解:“干什么?”虽然疑惑,但是她的右手还握在褚东垣手里,顺着他的力道,她从石桌的对面绕到褚东垣这一侧。褚东垣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来想把顾朝歌揽过来径直抱到腿上,然而他刚刚伸出他的咸猪手,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个碍事的声音。 有节奏的木杖敲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伴随着某个人十分诧异的语气:“啊,这是……抱歉,看来我来得不巧,打搅你们师兄妹谈话了。” 来人语气先是惊讶后是抱歉,一副纯粹偶然路过的样子。顾朝歌抬头一见他的脸,几乎是闪电般将褚东垣握住的右手缩回来,心虚地背在身后,仿佛是jian情被撞破。 褚东垣心生不悦,起身,回头,望着那个本该在主事厅,却拄着拐杖独自出现在后园中的人,呵呵笑:“伊兄好悠闲,君上布置下来的事情一大堆,还有闲心在园子里闲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南起还在点兵,伊崔这边的后勤就必须全数准备妥当。褚东垣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次是“偶遇”,他甚至觉得伊崔在太守府布了眼线,不然园子这么大,他的右腿又是废的,怎么刚刚好在这时候过来,恰好遇上? 面对褚东垣不善的视线,伊崔从容自若,他越过褚东垣,微笑地看了一眼顾朝歌:“顾姑娘要求我每日至少行走半个时辰,我一日也未落过,是不是?” 明明经常不按她的要求来,今天装得这么听话。顾朝歌不满地腹诽,却不敢说实话,甚至都不敢看他,莫名地心虚,只讷讷点了点头:“是这样。” 她替伊崔说话,让褚东垣无话可说,只有继续呵呵一笑:“原来是这样,那伊兄继续练着吧,我们师兄妹就不打搅伊兄了。” “谈不上打搅,今日已经走得差不多,正好碰上二位,不妨说说话。左右那边的事情宋大人在督办着,也不急于一时。”伊崔微笑,没有人邀请他,他已自顾自拄拐走到凉亭中来,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顾朝歌本想去扶他一把,但最后并没有那样做。 一个圆形石桌,四个石凳,顾朝歌和褚东垣占据东西相对的两个,他往南边的石凳上一坐,视觉上感觉他正好卡在两个人中间。 “两位刚刚在聊什么?”好像浑然不觉人家不欢迎他一样,伊崔笑着转头看向依然站着的顾朝歌,目光在她背在后头的那只右手上轻轻掠过,面色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他的头微微低着,将角度控制得很好,顾朝歌本来就因他突然出现而心乱,他又着意控制角度,让她根本没有发觉他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极度恼怒。 “顾姑娘怎么不坐?”伊崔温和地同她说话,顾朝歌却蓦地觉得寒毛直竖,下意识乖乖坐下,心里想,大蜘蛛怎么又不高兴了,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啊。若说是因为刚刚师兄牵她的事情,那就更不应该了,他、他又不喜欢她…… 伊崔看她低头不语,表情一黯,心道他一来她就这种态度,果然是讨厌他吧,嫌他打搅了她和师兄叙话的甜蜜时光。褚东垣猜得不错,伊崔的确是得了消息故意来的,扬州城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更遑论一个太守府。如今他一来,生生打断人家相处的大好氛围,可是面对顾朝歌的这种反应,他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只懊恼自己干嘛要来。 明明放手不管就好了,褚东垣比他好……好那么一丁点,脑子虽然差,不过腿脚利索,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再好不过,他何必操心? 可是,褚东垣过不久就要去带兵打仗,刀头舔血的年头谁敢说自己一定是金刚不坏的不死之身?难道要朝小歌守活寡?而且这个人离开师门那么多年都不管朝小歌,估计不是个负责任的家伙。不行,不行,褚东垣绝非良配。 伊崔就这样在心里直接越俎代庖,替顾朝歌给褚东垣划下一把大大的叉,然后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这是为顾朝歌好,不让她被不合适的男人骗走。 思及此,他又换上那副惯有的微笑:“走到这里的时候,不巧听到两句,二位似乎在聊妙襄公?” 这纯熟没话找话,褚东垣呵呵笑:“是啊,伊兄也知道我们师父?”他着重强调“我们”。 伊崔勾了勾唇,有心卖弄:“知道,顾姑娘早就同我提过他。妙襄公当年以布衣之身被应召入宫,随时为同时怀孕的温皇后和秦贵妃候诊,不想受到秦贵妃谋害皇后一案的牵连,一代名医无辜枉死,着实令人惋惜。” 褚东垣微微一愣,震怒中脱口而出:“师父竟是这样去世的?” 顾朝歌也是一愣:“师兄你……原来不知道?” 褚东垣茫茫然摇头:“我远在沿海一带,怎知道遥远的帝都发生了这种事情。” “哦……”顾朝歌的眸子里浮现出些许失望来,她不知道伊崔是怎么查到的,他起先连妙襄公是谁都不知道,不过他只要想查总能查出些东西来。倒是自己师兄,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难道你以为师父是无疾而终么?”顾朝歌叹了口气。 褚东垣皱眉:“你从未和我说过师父竟然是被狗皇帝害死的,我自然以为他是……师父除了被驱赶离家一事,一生未曾结仇,谁能想到他竟是被冤枉横死!”他狠狠拍了一下桌面:“这反造对了,有朝一日必为师父报仇!” 他说得愤愤,然而顾朝歌却沉默着,伊崔看在眼里,只觉其中必有蹊跷,不过他到底要不要问顾朝歌,以解开师兄妹两个之间的沟通障碍呢?他在犹豫着,表示有点不情愿,感觉顾朝歌有事情瞒着褚东垣挺好的,无话不谈什么的最恶心了。 但是…… 他也很想知道啊。万一等他走了,朝小歌找机会和褚东垣说清楚缘由,而他什么都没听到,岂不是很亏? 精明的大蜘蛛伸出八条腿,在心里噼里啪啦划拉一番小算盘,很快做出决定。 “你有为难的事情,”他的身体微微朝顾朝歌的方向倾斜,用一贯温和近乎引诱的语气同她说话,“要不要说出来试试?一个人憋着总是不好,更何况,有什么不可以告诉我的呢?” 褚东垣被伊崔的语气恶心到了,可是……好像小泪包真的在为难啊,他挠了挠脑袋:“抱歉啊小泪包,我什么都不清楚,也没主动问你。你是不是有事情要说,我听着,若有难处,师兄帮你解决!” 伊崔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以示不屑。 “那个……”顾朝歌犹豫着,她看看褚东垣,又看看伊崔,迟疑着缓缓开口:“熹平八年,皇城起过一次大火,你们谁知道吗?” ☆、第45章 觉得女主萌请买V 伊崔原本以为,自己只需要听一个故事。 万万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和自己也有关。 熹平八年的皇城只起过一次大火,伊崔和燕昭就是在那次大火中趁乱逃出皇城,并且伊崔运气不太好地中了一箭,以致右腿残疾。他们一直以为那场火是一个意外,一个上天赐给他们改变命运的意外。 没想到,现在有个姑娘告诉他,那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这场最终几乎烧掉半个皇城的地狱之火,始作俑者竟然只是一个宫女,而促使她用性命做代价实施这场报复性的大火的人,竟然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而这个小姑娘之所以会如此冲动地怂恿宫女,是因为皇宫里有人害死了她的师父。而那些人害死她的师父,是为了夺得皇位。 没人猜得到,顾朝歌居然藏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秘而不宣,而她离开帝都四处流浪行医,一为完成师命,二则出于对那个宫女的愧疚。 事情要从褚东垣离开师门四个月之后,妙襄公接到的那封征召入京的圣旨说起。 先皇最宠爱的秦贵妃,和傅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两个女人同时有孕。先皇大喜,从民间征召名医,专为这两个女人以及她们的孩子保驾护航。当时坊间传言,先皇有意从这两个孩子中选择一个做太子,而且更可能是秦贵妃之子,因为傅皇后早就生过一个儿子,先皇却从未流露出半点要他继承皇位的意思。 秦贵妃的孩子,即便性别不明也无妨,毕竟大靖也曾出过一位英明的女皇呢。 这是一个棘手的活,宫中太医都不愿意干,无人与民间医生争,甚至这个征召名医入宫的主意就是太医院令出的。 名医入京后要经过各种考核,妙襄公在这些测试中脱颖而出,成为贵妃和皇后的御用医生。妙襄公早年因为盗取墓中尸体而被文家逐出,如今成为两个最尊贵女人的御医,他深觉扬眉吐气,同时因为他医术精湛,京中许多大家族都爱请他瞧病。一来二去,妙襄公有了名气,干脆开了一间医堂,不入宫的时候,他就在医堂给人瞧病,无论贫贱富贵,来者皆诊。 那个后来纵火的宫女,便是因为身有宿疾,寻上门来。每月一次的出宫日,她都会来“妙襄公堂”看诊,且常常给妙襄公身边记方子的小朝歌带些宫中点心,她很喜欢小朝歌。 可是随着皇后和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宫中开始暗流涌动。傅皇后和秦贵妃皆出过好几次险些滑胎的事故,好在妙襄公施救得法,从未出事。 如此一来,他的名气更大了,他的真名开始逐渐不为人知,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声“妙襄公”。 天真的妙襄公没有想过这背后是怎样阴毒险恶的博弈,那个时候,他还曾得意洋洋同小朝歌说,他定是文家百年来最出息最有名的一个大夫。 被文家逐出家门的事情,他一辈子都耿耿于怀。 小朝歌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是在一个血色残阳的黄昏,充满不详预兆的傍晚。她曾经跟着师父进过几次皇宫,可是那一次,大概师父也隐隐有所感应吧,面对异常着急来召他入宫的太监,妙襄公独自提着箱笼上了马车,没有带走小朝歌,甚至事无巨细地嘱咐她要关好门,看好家,莫让坏人进来。 十岁的小朝歌捧着师父走前还在写的札记,呆呆站在医堂门口,看着师父消瘦的青色背影,提着笨重的箱笼,缓缓抬起一只脚,笨拙地登上皇宫派来的马车。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她不知道那晚的宫变具体是怎样的情况,只知道秦贵妃被宣告意图谋害傅皇后及腹中胎儿,妙襄公助纣为虐,致使傅皇后滑胎。而傅皇后仇恨之下拼尽全力推倒秦贵妃,让贵妃动了胎气,不足月便诞下一个……死胎。 无论是傅皇后的滑胎,还是秦贵妃竟然诞下死胎,所有的罪责,都被盛怒的先皇全数压倒妙襄公身上。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责令禁军将妙襄公杖杀当场。后来,从秦贵妃的宫中发现巫蛊娃娃,又令这次事态升级,先皇不再犹豫,秦贵妃当即被打入冷宫,秦府上下全部被禁军抓起审问。 傅皇后用自己还没出世的孩子,彻底打倒了秦贵妃一脉,顺利将自己的大儿子扶上太子之位。而那个在这次宫变之中无辜枉死的妙襄公,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惋惜,毕竟他再医术通神,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或许,在先皇因为愤怒和悲伤的累积而重病在床,无一个太医能救他的时候,他曾经想起过,并且后悔自己在冲动之下杀死的那个民间大夫。然而为时已晚,这也是他该有的报应。 小朝歌最后一次进皇宫,是为她的师父收尸。宫变血雨腥风,妙襄公一个小小的民间大夫,无背景无地位,杀了便让人忘了,是曾经得过妙襄公救治的宫女和太监们,一起好心地将那具被鞭打得惨不忍睹的尸体送到外城。 那也是一个秋天,深秋的皇城外围刮着北风,很冷。小朝歌等在外城最偏僻的一个门边,看着两个太监用破旧的板车慢慢运出一具伤痕遍布的尸体,尸体盖着白布,太监不忍让她看,可是小朝歌坚持。 她掀开来看一眼就知道师父死前受到何等的折磨。 两个小太监偷偷塞给她一些银子和首饰,说是几个太监和宫女们一起凑的,给她做心意,让她好好体面地安葬妙襄公。 然后,拿着剩下的钱赶紧离开,永远别再回来。 谁知道哪一天,上头的人会想起她师父,进而赶尽杀绝,连这个小女孩也不放过呢? 从皇城外城到医堂,要走过两条长街,横穿三个街口,再走一盏茶的时间,往日不算很长的距离。可是那个秋天的下午,吃力拉着躺着师父的板车的小朝歌,却感觉怎么也走不完,漫长得像没有尽头,像要就这样走去地狱。 一路上有很多好心人过来帮她推一把,他们都曾受过妙襄公的恩惠。每个人都帮她这样推一程,不需要她感谢,然后默默地交接给下一个人,无声地离开,不需要她的感谢。 如果不是这些人的帮助,仅凭小朝歌一个孩子的力量,根本就走不了多远。 最后一个帮她的,是那个有宿疾的宫女。她还是那样黄瘦,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她陪着小朝歌,将妙襄公送回医堂,帮着小朝歌一起将他抬下来安置好,等着过两日发丧。 一路上都忍住没有哭的小朝歌,到了这时候,看着仿佛安静睡着的师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宫女安静地陪着她,直到太阳将要下山,她必须回宫,这时候她才站起来,忍不住询问小朝歌:“你师父以前给我开的那种药,还有吗?” “有,但是没有用,”小朝歌擦掉眼泪,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你的方子每一个月都必须变化,我师父死了,没有人再会给你开合适的药方。” “你死定了。”孩子有时候比大人更冷漠残忍,年幼的顾朝歌在失去相依为命的师父之后,第一次表现出这种残忍。她冷冷地扔下这一句,便扭过头去,笔直地跪在师父的尸体前,没有表情,一言不发。 宫女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她黄而瘦的脸上充满焦急和绝望:“就没有别的法子吗?你跟随妙襄公写了那么久的方子,你能不能帮我治?”对生的渴望让她失去理智,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 “除了我师父,没人能救你。”年幼的小朝歌缓缓回过头来,冷冷地对宫女下了死判。她想不通自己师父一生行善,为何到头来惨遭横死,他救过的人那样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反过来救她。 小朝歌在那一瞬间对医术产生深深的质疑,她甚至痛恨这些在宫中谋差事却不能救师父的宫女太监。 于是她恶狠狠地看着宫女,冷笑一声:“是皇帝和皇后要你的命,是他们让你死,你非死不可!你要恨,就去恨皇帝,恨皇后!”童音的冷笑尖促短锐,在空寂的医堂中回荡,显得有几分诡异狰狞。 宫女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 小朝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她守着师父的尸体哭了半宿,又在尸体旁睡了半宿。直到第二天早晨,隔壁的铺子纷纷开张,开始有人过来敲门,催促她将师父早早安葬,入土为安。 他们帮助她安葬了师父,然后拿走了师父的医堂,改头换面变成别的铺子,他们想收留小朝歌,可是她不愿意。过完头七后,她开始整理师父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准备带着简陋的行囊,独自离开帝都。 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她收到一封信,一个出宫办事的侍卫转交给她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他们必须付出代价。”落款人是那个有宿疾的宫女。 小朝歌觉得很莫名其妙。这么多天来的变故频繁,她早已忘了那日自己和宫女说过的充满怂恿意味的话,她只是将那句话当做一时宣泄,没想到大人们是会牢记于心的。 于是小朝歌没什么反应。她将这封信随意叠了叠,往行囊里一塞,然后搭车出城的相熟小商贩的顺风小板车,一路往南,等到该告别的时候,她自己找到有乱葬岗的偏僻地方,去实践,去经历,去完成师父未完成的札记。 她离城两天后,皇城起火,一场大火借着东风迅速蔓延,烧掉皇后的凤至宫,烧掉皇帝的御书房,甚至险些波及前朝最重要的议政殿。少年伊崔和燕昭在这场大火中,从犯人聚集的掖幽庭逃出,并在一个意外的场合下与顾朝歌相遇。 当顾朝歌拿着药回到守墓人小屋,却发现两个人都离开的时候,这段时间见多了变故和人情冷暖的顾朝歌没有生气,随意拿起桌上那封燕昭留下的手书瞧了瞧。对两个陌生少年不告而别的理由,她一眼带过,目光却在燕昭随笔提及的“大火中幸甚逃离”处顿了顿。她记得买药的时候,镇上的人都在讨论帝都起的大火,都说这火起得诡异。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那封被她随便乱塞的书信。 这一次打开,她闻见了信上浓烈的桐油味。 “后来我又悄悄回了一次帝都,找到那个给我带信的侍卫,他说,那个宫女姐姐在起火的当天被烧死了,尸骨焦黑无法辨认。有人说起火那日看见她偷偷摸摸撒什么东西,也有人说看见她私藏桐油,可是死无对证,最终谁也不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起的。当然,因为先皇突然病倒,所以没有人再有心思去追究吧。” “可是我知道,她是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死的,”回忆当年,如今已长成少女的顾朝歌,脸颊上滑过一滴泪,“她本可以再多活些日子,我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因为内疚,仅凭对师父遗愿的执着,她根本无法独自坚持学医行医长达八年。她想用多救人来告慰那位宫女姐姐在天之灵,想向她赎罪。 将心底的这个最大的秘密讲出来,顾朝歌忽然觉得轻松多了,也坦然多了。 褚东垣则是目瞪口呆状。 万万没想到师父的死竟然牵扯到这样大的秘密。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极度的震惊和懊悔中,他想自己如果不任性地离去,陪在小泪包身边,也不会让她独自遭受这么多的苦难,甚至有可能因为他的劝阻,师父根本不会死。他心疼又愧疚,想要将沉浸在悲伤和自责中的小泪包抱在怀里安慰,可是却有一只手先他一步,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所以,那个宫女等于救了我,救了阿昭。然后我们遇见了你,你救了薛先生,又两次救了我,救了郑林,还救了很多很多患瘟疫的人们,救了卫大小姐,救了赵夫人,还救了……” 伊崔顿了顿,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数都数不过来啊。” 这样算起来,他欠她不是两条命,而是三条。 “她在天上看见,会为你骄傲的。”他柔柔地说,顾朝歌几乎是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温柔如水的目光中,陷进去,痴痴地看着他,呆呆地问:“她不恨我吗?” “她为什么要给你送信呢?”伊崔笑着将自己的解释强加在宫女的行为上:“她信任你,喜欢你,才将最大的秘密交给你,让你为她最后的壮举做见证啊。” “她是自愿的,甚至,可能是早有想法的。推动她做出这一切的,不是你,也早晚有别人。” 他将放火烧皇宫形容成“壮举”,将末路之下绝望的疯狂形容成“早有想法的自愿”,将那封遗书般的信形容成“信任和喜欢的象征”,混淆事实的能力堪称一绝。褚东垣冷眼瞧着,觉得这厮说的……也不无道理。 他也不觉得这是小泪包的错。小泪包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孩子的话谁会当真,难道要算她“因言获罪”?一个区区宫女能造成这么大的火灾,幕后肯定有推手,先皇的病重说不定也与此有关。小泪包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有这个能耐当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谁都有资格当的? 然而,褚东垣和伊崔是同一个认知,不代表他赞同伊崔现在对自己师妹揩油的行为。他因为坐得远,干脆站起来绕到顾朝歌身前,轻轻拨开伊崔的那只手,不容拒绝地将顾朝歌抱了起来。 这次不是小孩子的抱法,而是……公主抱。 “师兄!你、你、你干嘛!”顾朝歌被他有力的手臂突然打横抱起,吓得整个人都攀住他肩膀不敢动,接触到伊崔投过来的复杂视线,她的脸更是涨红成猪肝色,试图挣扎:“放、放我下来啊!” “别动,抱你回房歇息去,”褚东垣把她整个人往上抬了抬,抱得更紧,“好好睡一觉,省得想东想西,知不知道?” “小泪包还是开开心心的好,烦恼的事情,以后通通交给师兄,懂吗?”他灿烂地朝她一笑,不容分说抱着她就走,不管她如何挣扎都不肯放下来。 他动作很快,走得也很快。直到走出凉亭,走上回去的竹林小径,他才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回过头,望了一眼凉亭中坐着的伊崔,迎上伊崔阴冷得结冰的面色,褚东垣哈哈一笑:“伊兄,我们先走一步,今日的事情记得保密,告辞了啊!” ☆、第46章 觉得女主萌请买V 翌日,又逢例诊,可是伊崔左等右等,直到晚膳过后,他的大夫才姗姗来迟。伊崔知道她今日出门去了,却不知她到底去做了什么,忍不住询问,顾朝歌诧异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方回答:“师兄带我去大明寺给师父和宫女姐姐立了往生牌位。” 哦,原来是这样。 又是褚东垣。 伊崔垂眸,不再说话。 顾朝歌见他沉默不语,似乎心情很是低落的样子,联想到昨天他对自己的耐心安慰,心头禁不住升出一丝希望来。她扭动身体换了个坐姿,偷偷观察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开口:“昨天谢谢你开导我。” 竟跟他如此客气。 伊崔心里觉得讽刺,嘴上淡淡“嗯”了一声,情绪依然不高。 顾朝歌攥着自己的衣襟,扭捏着问他:“昨天,我难过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替我擦眼泪啊?”那种温柔的样子,她几乎就要以为他喜欢自己了,想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离得近,顺手罢了。即便我不给你擦,你师兄也会为你擦的,”伊崔淡淡道,“不过是擦个眼泪而已,算得了什么,你师兄抱你回房歇息才称得上贴心。” 他语气淡淡,目光淡淡,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却分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醋味。 顾朝歌听了出来。她感觉这几日大蜘蛛一直在和师兄别着劲,两人素来无仇,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她了。虽然有自我感觉太好的嫌疑,可是她忍不住希冀,于是咬了咬唇,试探着说了一句:“是呀,我也觉得师兄对我很好。” 伊崔藏在袖中的手立即攥紧成拳,隐在案几下,旁人看不出。顾朝歌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得有些失望:“我看完了,方子不需要改,你继续忙吧。”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等一下!”伊崔忽然叫住她,顾朝歌立即回头,眼神亮晶晶的瞅着他。伊崔被她看得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没话找话:“那个,你用过晚膳了吗?” “嗯,师兄带我在东升街吃过了,味道很好。” 又是褚东垣,伊崔额角青筋暴了暴,听她三句话不离“师兄”,他感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伊崔清楚这是什么原因,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让顾朝歌发觉,于是他淡淡地点了一下头:“原来如此。” “还有事吗?” “没、没了。” “那我走了哦。” “嗯……那个,朝小歌,等一下,呃……你师父的墓在京郊?” “是的。” “你离开后再未回去过?” “嗯。” “以后,以后等我们回到帝都,我陪你去给师父扫墓。” 他的表情着实很僵硬,刻意没话找话,连顾朝歌都能看出来。她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偶尔以为他喜欢自己,可是更多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十分疏离,让她根本看不透。 顾朝歌,你要努力啊,不能让他再这样牵着鼻子走。 她决定冒险一试,反正早已被他拒绝过,横竖不会更糟。 顾朝歌握了握拳头,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她抬起头来,对伊崔笑了笑,摇头道:“谢谢,不过我想那个时候,师兄会是最想和我一起去看师父的人吧。” 这回伊崔连一个干巴巴的“哦”都说不出来,他还在勉强地维持笑容,可是笑得很僵硬,很难看。 然后他又听见顾朝歌说:“伊公子,你以后别再叫我朝小歌啦。”她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像很排斥看他的样子:“这个称呼太过亲密,你……你既然拒绝了我,就、就别再让我心存希望。” “我想说的就这些,那个,我、我走了!”她一扭身,飞快地跨过门槛,转过拐角,闪身,不见了。 主事厅里死寂片刻。 忽然——“咣当”! 一声清脆的巨响,远远地从主事厅中传来,让顾朝歌听见,她顿住脚步,犹豫一下,终究没选择返回去看。直到第二天,她才偷偷向盛三打听,昨夜主事厅里是不是什么东西摔了。 “你如何知道?”盛三奇怪地看着她:“昨日公子案几上的两个砚台都落在地上摔了个米分碎,上好的端砚和歙砚呢,雕工精细,大师手笔,是原来太守的收藏,现在难寻啊。公子让我临时上街去买,说马上就要。大晚上的,上哪里去买这么好的砚台,匆忙买回来的两个公子都不满意,居然一抬手又给摔了,最后是宋大人把他那儿的砚台送来,这才解决。” 盛三皱着眉头感慨:“公子以前从不挑剔这些身外之物,两个铜钱一支的便宜毛笔也用得惯,怎么如今……”刚刚发达起来,就开始恢复那种世家公子哥的奢靡作风了?不像啊,公子不是那种人,除非…… 盛三狐疑地端详面前这位勾着唇角正偷笑的姑娘,灵光乍现:“你惹公子生气了?”哟呵不错啊,能把他家公子气成那样,顾大夫如今功夫见长啊。 “嘘,嘘,”顾朝歌急忙让他噤声,跳脚道,“和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懂不懂?” 盛三默默看着她,无言以对。这两个人的关系,他表示看不懂。 顾朝歌抿着唇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轻咳两声,佯装正经:“盛大哥,就这样啊。我走了,今日还要出诊呢!”她裙摆一转,身子一拧,兴高采烈跨出门去,却不是去出诊,而是去寻卫潆——如今的燕夫人,要好好和她炫耀自己的胜利呢! 顾朝歌是高兴了,但是伊崔手下大大小小的文吏们不高兴了,主事厅里连续数日弥漫着诡异的低气压。伊崔不是一个会将私人情感掺杂在公事中的人,他处理起事务来依旧是以往的作风,有条不紊,一丝不苟,按章办事,又兼之灵活机变,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只是……对于和他日日公务接触的文吏来说,虽然得到的指示很明确,也是伊大人一贯的处事风格,但是伊大人的脸色……活像每个人都欠了他一万两黄金似的。 无论好消息坏消息,他都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偶尔称赞某个下属“做得不错”,那表情和宣布“你犯了大错”也没差别。好像突然之间,一贯笑容和煦的伊大人忽然不会笑了一样。 乱世里无论干什么,这碗饭都不好吃啊。伊崔手下的大小文吏们内心默默流泪,无声承受。 这种情况足足持续半月有余才被打破,而打破它的不是始作俑者顾朝歌,而是一封来自苏州张遂铭的信笺。 他同意了燕昭划定的时间和地点,但是却提出要求,燕昭的随行人员中必须有薛吉和伊崔。 一个是谋略第一,一个是吏事第一,堪称燕昭的左膀右臂。张遂铭要这二人随行,表面说仰慕二人才干希望得见一面,实际上难道不是想一网打尽?信笺一到,燕昭身边的文武下属传阅一瞧,立即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该不该同意此要求。 而伊崔手下当职的文吏们却在默默地想,太好了终于不用看顶头上司冷得结冰的那张脸了。如今已经入冬,虽然扬州还不太冷,可是、可是主事厅里很冷啊! “什么?伊崔也要去?” 一声尖叫,惊起一群候鸟。卫潆掏了掏险些被震聋的耳朵,安坐如山:“顾朝歌,你给我先坐下,我慢慢告诉你我知道的情况。” 顾朝歌犹自愤愤:“他腿不好,身体也不好,怎么能长途跋涉,还是去那种虎狼之地嘛!” 卫潆叹气:“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我家夫君去啊。”太守府是办事的地方,卫潆不住太守府,住在附近燕昭专门为她改建过的一座大院子。顾朝歌与她走动很方便,不过她从卫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比那封信的到达时间足足晚了五天。 换言之,木已成舟,伊崔非去不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可更改。 这等机密之事,红巾军上层瞒得很严,以致于顾朝歌在太守府住着,人缘那么好,还有个当将领的师兄,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就连伊崔本人,在就诊的时候也从未提及过此事。 卫潆还是在一切计划敲定之后,燕昭心情放松,在床上随口和她漏了几句。可能也并非无心,而是故意告诉她,让她探探顾朝歌的反应。 “我觉着夫君的意思,是希望你随行,毕竟你是医官长,随军是迟早要面对的职责。伊大人身体不好,你可以随军照料他,而且万一张遂铭有阴招,比如下毒什么的,非得你在场解决不可。” 顾朝歌连连点头:“好好好!君上真英明,我去,我当然要去!” “可是……”卫潆犹犹豫豫:“伊大人似乎不希望你去……”不然也轮不到让她来传话,燕昭直接和顾朝歌说便是。 “为什么?”不就是刺了他两句么,至于记恨至今?顾朝歌愤愤:“那就不告诉他,我自己去和君上说,这次会盟,我要求随军,而且随定了!” ☆、第47章 觉得女主萌请买V 会盟点定在长兴。 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却位于三路交界处,以北以西是燕昭所辖,以东以南则是张遂铭的地盘。气候温暖湿润,平原丘陵兼有,水路四通八达,可从此地乘船直抵湖州,或者直接北上到吴淞口入海,这条水道一度被海商们誉为黄金之路。 天时地利,让这座小城充满繁华的商业气息,而两大叛军势力的头头选择此地会盟,则为这座原本平和的小城增添几分肃杀和紧张感。 褚东垣一身软甲佩剑,带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慢悠悠在长兴最热闹的雉城街上逛着。耳边是当地的吴侬软语,茶楼遍地,食肆熬煮的银鱼粥传出诱人香气,摊主好奇地瞄两眼这个疑似将军的年轻人和他带着的姑娘,然后迅速缩回头去。沿街叫卖吊瓜的小贩远远地奇怪看一眼褚东垣,警惕地停住脚步,待褚东垣走过方才继续吆喝。 顾朝歌感受到了一路上探究的视线,她觉得不自在,然而她家师兄却满不在乎,犹在叹息:“啊呀呀听说长兴的大闸蟹最好吃,可惜如今已过了季节。” 你在扬州还没吃够?顾朝歌默默腹诽,拉了拉褚东垣的袖口:“师兄,你干嘛不换身便装出来呀。”省得大家都盯着你看,然后又盯着她看,八成以为她是这个反贼将军包下来作陪的妓/女吧。 毕竟张遂铭的军队,在长兴城里就是这种做派呢。 在街上常会和另一服饰的士兵们打照面,并非大靖守军,而是张遂铭的人。他们大概是在八都岕的驻营地憋坏了,一到长兴县城便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大白天的,军服歪歪斜斜,面色潮红,一口酒气,一手抱着个姑娘,一手攥着同样歪歪斜斜的佩剑,抽出来恐吓店家,吃霸王餐吃得轻车熟路。 这些人见着清秀娇小的顾朝歌,两眼直放光。然而瞧见她跟着的褚东垣,那一身明显来自红巾军的软甲,顿时面色不爽,双眼微眯,思虑半天,终究没敢上来主动惹事。 她埋怨他穿软甲惹眼,褚东垣却知道,他若换上一身便装陪她出来,恐怕就没有这么轻松过关了。不过其中玄妙,褚东垣自己知道便好,没必要告诉她。 张遂铭和燕昭的驻军皆在长兴城郊八都岕。长兴在名义上仍属于大靖官府,两个反贼头头不入城,不是不愿让长兴县官为难,而是他们没能决定由谁入住长兴最好的大宅子——县官后衙。 谁都不愿意让步,干脆谁都不住,直接就地扎营得了。张遂铭爱附庸风雅,认为八都岕风光秀丽,又有天泉湖水,美不胜收,并且为自己不入城加了一个“不扰民”的光环。 不过看他手底下的这群兵油子,可完全称不上“不扰民”。 走在街上,感觉那些人不善的打量,顾朝歌撇过脸去不看他们。褚东垣低头瞧她一眼,忽而揽住她的肩走到一处小摊前,取下一顶帷帽往她头上一戴:“挺好看的。” 顾朝歌拨开帷帽的纱巾,抬头瞧他一眼:“不用了,我……早晚得习惯的。” 她身为红巾军中唯一参加会盟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会被对方的人当做话题的。他们此次走水路到长兴,上船前伊崔见到队伍中竟然有顾朝歌,脸当场拉得老长,训责她不知轻重,不知道一个年轻姑娘扎在男人堆里是什么境况,冷冰冰地让她“尽早习惯”。 顾朝歌委屈极了。 她知道伊崔会生气,可是没想到他会那样气愤,连例诊的时候都不怎么和她说话。 直到后来薛先生偷偷和她解释,张遂铭素性风流,最好女色,伊崔担心她会被张遂铭给惦记上。 大蜘蛛觉得她好,就认为全天下男人都觉得她好,只要是年富力强的男人,他大概看谁都像是要来抢人的。简直恨不得把她藏进深深的山洞里,谁都不让见。见她居然胆敢跟来还不告诉他,当然气得半死。 而且他的考虑不无道理。 顾朝歌随军的确很不方便。在驻营地里,她一人一顶帐篷,连帐篷外的守卫都是男人,洗澡洗衣皆要避着人,而且又不能太远以免被歹人盯上。伊崔不让她跟来是有道理的,可是顾朝歌却觉得自己没错,这段水路虽然不长,可是伊崔却有些晕船,抵达长兴后因为天气较冷和水土不服,他又染上风寒,若无顾朝歌在旁边照料,那些半个行外汉的医官肯定应付不来。 伊崔大概也知道自己这副破身体不争气,没了她还真的不行。所以喝药相当准时,加之手头的事情如今都交给后方的宋无衣,他无事可做,只能乖乖歇息,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听话。 所以虽然在船上的时候伊崔生她的气,到了驻营地之后却不敢再如此,两人的关系出现短暂的和谐。然而,褚东垣看不下去自家师妹成天照顾姓伊的,等杨维交接了他的巡视事务,他便向君上请了半日的歇息,特地带小泪包进城逛逛散心。 燕昭知道他要半日假原来是为此,当时的眼神颇为古怪:“你这个做师兄的,果然很爱护师妹啊。”褚东垣不明所以,点头称是,燕昭不再多说什么,挥挥手准了。而褚东垣直到走出燕昭的大帐,依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想不通了,君上是觉得他因美色误事?不像啊,准假准得很爽快嘛。 那是为啥? 褚东垣想不通。 如果他知道因为他带顾朝歌出去玩儿,驻营地里有只瘸腿大蜘蛛整个下午都阴沉着一张脸,连看燕昭的目光中都带着乌黑黑的怨气。褚东垣大概就会明白,为了准他这个假,君上背负着多大的压力…… 长兴城里看似热闹太平,却处处暗流涌动,有种弦越绷越紧的紧张感。不过也很合理,换了谁家城池外头驻扎着两方军队,谁都会紧张的。褚东垣没想到长兴城里是这种情况,特意为她挑了顶好看的帷帽,谁知道顾朝歌却拒绝了。 褚东垣扬了扬眉,没说什么,小泪包跟来的时候他也感到意外。不过如今看来,她好像是打定主意要适应目前的状况。思及此,褚东垣笑了笑,轻揉她的脑袋:“我先买下,你想要就戴,不想要师兄就帮你拿着。一个帷帽而已,带着走不妨事。”说着他便付了钱,小贩见褚东垣对这姑娘好,又口称“师兄”,给钱也爽快,不由大胆多嘴两句:“这位军爷,不是张家军的?” 褚东垣数了铜钱递过去,闻言,扬眉一笑:“兄弟,你看着我像那边的人吗?” “不像,不像,”小贩双手接了钱过去,嘿嘿笑,“您是红巾军的军爷吧?看着就不一样,正直,气派!” 褚东垣笑了笑,觉得入城一趟打听点张遂铭军队的风气情况,也很划算,于是站在那儿继续赖着:“怎么,张贩子的人讨人嫌?”他说着说着凑近,声音压低:“嫖/妓赌钱,一个不落吧?” “何止?”小贩东瞄西瞄一圈,然后也凑近,诉苦一般地压低嗓音说:“白吃白拿不给钱,还说长兴这地方迟早是他们的。别说酒楼食肆绸缎铺这种地方,就连药铺……”小贩顿了顿,眼珠滴溜溜一转,努努嘴:“也有人白拿不给钱,良心呢。”声音降到最后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他明显是看见了他口中提到的那些人,故而说完这句之后不再和褚东垣继续聊,站直身体继续装作认真地做买卖。 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士兵从长街的另一侧走来,那身板看着不像吴地人常有的,很像是张遂铭从鲁地召来的兵。看衣着和兵器,估摸职位最低的一人也该是个百夫长。七八个人带着兵器成群走在街上,路人遇见皆是慌忙躲避,看起来很是威风。他们发现对面的褚东垣投射过来的视线,挑了挑眉,互相看了看,决定都不理褚东垣,熟视无睹地走入一家药铺,佩剑往药柜上一拍:“药呢,熬好了没?” 几人入了药铺,各自都站着,一手扶着腰间佩剑,一副随时要动武的模样。其中只有一人在药铺前堂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抱在腹中。那是他们之中看起来职位最低也最年轻的那个百夫长。此人双眼通红,气息虚弱。很显然,这群人上药铺是为了治这个兄弟的病。 不过说话太不客气。药铺郎中战战兢兢将熬好了又温上的药,双手恭恭敬敬递过去,为首者嗅了嗅,道:“你先喝一口。”郎中苦着脸喝完,为首者又道:“喝完这副药,我兄弟若还不见好,老子要你的命!” 郎中大惊失色:“冤枉啊!老夫只是按方抓药,从未给这位将军看过病,怎么能……”怎么能看不好病怪他呢? 为首者冷笑:“松斋先生出身名医世家,祖上乃是给皇帝看病的!他的方子不可能有错,若我兄弟的病不好,一定是你的药不好!你的药不好,不杀你杀谁?” 这、这简直是强词夺理!郎中一听,两眼一翻,整个人差点晕过去。 小贩的摊子就在药铺斜对面,他看下去,又怕殃及自身。于是一边偷偷收拾东西,一边悄悄和褚东垣说:“这不是草菅人命嘛,都这样哪里还有药铺,哪里还有郎中?李郎中遇上这帮子人,也是可怜,唉,红巾军的大军爷,求您管管吧。” 管管?褚东垣挑眉,怎么管,他一个人上去干他们七八人?何况他还带着个软乎乎的小师妹,万一打起来殃及自家…… 咦?师妹呢? 他家小泪包呢? 到哪里去了? 褚东垣看戏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旁边始终安安静静站着的小泪包,可是等他往自己左手边一望,却发现根本没人! “军爷,您找那位姑娘?”小贩提醒他:“那儿呢。” 哪儿? 褚东垣顺着小贩所指的方向一看,她、她、她什么时候跑进药铺去了啊! 此刻药铺里的气氛颇为诡异,为首者端了药给那生病的年轻百夫长递过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位兄弟旁边坐了一个姑娘。这姑娘白白嫩嫩,看起来娇滴滴像小兔子一样,她忽闪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声好气地同这位为首的校尉说话:“将军大哥,我也是个大夫,让我帮这位将军看看吧。”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听得这群糙汉子们骨头都酥了,为首的校尉双眼直直看着她,都不知道怎么拒绝,也完全忘记要问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怎么出现的。他甚至没发话,他这位病着的百夫长兄弟,就乖乖伸出手去,主动让姑娘探脉。 “脉搏跳得很快呀,还心慌,烦躁,口渴?”顾朝歌耐心地问他。 这位年轻的百夫长不过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背井离乡挣卖命钱,身边都是肌肉虬结一股汗臭的糙汉,破了他处/男身的军/妓乃是皱巴巴的三流货色。这是第一次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关关切切看着他,问他话,摸他的手,少年觉得简直是遇见了自己心目中完美的梦中情人,以致于都忘了将发青的手指藏起来,心跳得巨快,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几乎不会说话:“是、是这样,松斋先生说是热、热、热证,给我开了承气汤,但是不、不、不见好。” “是这样啊。”顾朝歌斜眼瞥见走进来的褚东垣,师兄脸色不太好,她朝他眨眨眼,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又回过头对少年说:“伸出舌头让我瞧瞧可好?” 这是什么古怪法子?时下舌诊尚不流行,显然那位出身名医世家的松斋先生也不谙舌诊,少年这次迷惑了一会,迟疑着伸出舌头。 顾朝歌一看,便轻轻“啊”了一声:“阴盛隔阳于外,这是大寒之证。李郎中,麻烦速速取干姜和附子来。” 干姜和附子都是大热之药,和主泻的承气汤是两种完全不同作用的药物。这群汉子不懂,可是李郎中明白,所以站着没动:“姑娘,你、你哪位啊?”万一治死了人,他会被这群兵痞杀掉的啊! “我师妹是哪位,也是你能问的?”褚东垣一出声,顿时吸引在场人的注目,他抱剑倚在门框边,淡淡看了郎中一眼:“不想死就去拿药,我师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这、这位军爷又是哪位啊? 郎中在心里默默流下两条宽面条泪,一言不发偷偷溜到后头去了,能躲一时是一时。 这时候,为首的那位校尉反应过来,他冷笑着慢慢靠近褚东垣:“怎么,红巾军的,过来找茬?” “找茬?”褚东垣回以冷笑:“若不是我师妹好心想救人,谁他娘的愿意管你们的死活?”说着他便向顾朝歌伸出手:“有眼无珠的一群人,连你都不信,不信也罢,走了。” 顾朝歌犹豫着没有动,她站起身来,回头望一眼那仍然看着她的少年,嘱咐道:“你不能喝承气汤,再泻下去必死无疑。干姜附子一次八两煎熬服下,要快,知道吗?” 少年呆呆地点头,其实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旁边的兄弟不理顾朝歌,觉得耽搁这么长时间,药都凉了。顾朝歌刚一起身,他就把要给少年递过去,少年眼睛还黏在顾朝歌身上,但是手已经在自动自觉接那碗药了。 顾朝歌眉头一皱,厉声道:“我说了不能喝!”她手腕一翻,抬手就将那碗承气汤打翻在地。 “你干什么!”药碗泼落,咣当一声,为首校尉一声怒喝,扶着剑柄的手一抬,半边寒剑出鞘,其他兄弟无不响应。 褚东垣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顿时一收,他一个闪身将顾朝歌护在身后,长剑亦是半出鞘,冷冷环顾众人:“你们想干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啦。实在是着急了,那副药喝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他。”就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药铺里唯一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不急不慌,还能躲在她师兄身后,声音软软地道歉。 再烈的火,碰上这一汪柔柔的水,那也烧不起来。为首校尉的剑压下去一点,眼睛在顾朝歌身上滴溜溜打转,他勾唇一笑:“小妹妹,你亲我一口,我就放过你们。” ☆、第48章 重要的事情说3遍 褚东垣的脸色当即一沉,拇指一顶,佩剑出鞘,眼看就要当场打起来,可是他家师妹却在背后拿手指头戳他。她戳了又戳,直到他无奈回头,用眼神问姑奶奶到底想干嘛,她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现在发飙。 “这位大哥,你这话说得没道理,谁稀罕求你放过啦?”顾朝歌从褚东垣身后探出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为首的校尉,指了指那个眼睛通红的病少年,悠悠道:“我好心救你的兄弟,你却反过来占我便宜,是不想管你兄弟的死活了么?那个什么松斋先生我是不认识,不过你可以回去让他瞧瞧你兄弟的舌头,估计他连舌象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敢自称名医世家,真是笑死人了。” 哟,小泪包还懂得如何在话里夹枪带棒。褚东垣表示刮目相看,他刚刚还在心里想着,小泪包千万别让人家一句话给气得当场哭了啊,那他也太丢脸了。 而对面那群大兵,多半不读书不识字,最有文化的为首校尉,同样不知道什么是“舌象“。舌诊这项技术活,一来是不流行,二来懂得的少数人也将此当做秘技传授,大夫都知之甚少,老百姓就更加不懂。几个大兵面面相觑,表示谁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懂没关系,手里有家伙就成。校尉努了努嘴,身边的兄弟立即会意,长刀一亮,凶神恶煞对着顾朝歌:“说清楚,那是啥玩意!” 要是两年前,顾朝歌八成会被他吓哭的,毕竟连好声好气和她说话的燕昭她都怕。可是红巾军里长相凶恶的大汉也不少,借着治瘟的事情她认识了好些人,发现他们长得凶,不过都挺好骗的。 所以,她叹了口气,故意露出一副怜悯的神情:“好吧,我猜你们也不知道,你们那位松斋先生也从未给他看过舌象吧。”她望向那少年:“你脉搏跳动极快,烦躁口渴,松斋先生因而说你是热证。但是服用承气汤之后不见好转,反而手指甲出现青色,你发现了,却不想让兄弟担忧,故而……”她顿了顿,后头的话不必再说,因为少年马上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可是在场者的视线都凝在他身上,为首校尉更是一步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将少年的手指伸到人前。 手指果然呈现不正常的淡青色。 校尉的脸色一变:“这是……” “这是最后一点虚阳之气被耗掉,再喝承气汤他就死定啦。他体内阴气太盛,虚弱的阳气被挤得没了地方,因而跑到外表,呈现出热证的脉象,可是一看他的舌头便知这其实是寒证,是‘阴盛隔阳于外’。”顾朝歌不紧不慢地解释着,不忘要用上医家的术语好让自己显得有学问有本事。其实她心里头急得要死,不然刚刚也不会冲动打翻那碗承气汤,可是她知道急也无用,关键是要让面前这群人相信她。 以和红巾军士兵的相处经验,他们最佩服有学问的人啦,虽然她说的他们完全不明白,不过会莫名其妙觉得她很厉害。 这样就够了。 “姑娘……哦不,女大夫,你能救阿柴?”为首的校尉急急问道,连称呼都变了。他虽然不明白什么是虚阳之气,但是他杀过人,见过很多尸体,他知道死人的手指甲就是这种青色! “什么时候有的?”校尉厉声质问。见大哥面色如此严峻,被称作阿柴的少年不敢隐瞒,讷讷道:“今天、今天早上……”他知道可能不太好,可是又不想让这群兄弟担心,所以…… “大哥,对不起。”阿柴低头,如同犯错的孩子。 校尉眉头一皱。若是喝松斋先生的药之前,阿柴的指甲便发青,那便不能证明松斋先生的诊断有误。可是,却偏偏是喝了他开的药之后……料想这药铺郎中为了小命,绝不敢用假药糊弄。 也就是说,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说的都是真的。 校尉的头脑清明,意识到自己兄弟很可能运气好,碰见一位有真本事的高人时,他立即收回兵器,对着顾朝歌的方向,抱拳单膝跪下:“在下李佑大,这位是我结义兄弟陈柴六。刚刚在下多有冒犯,还请女大夫恕罪,救救我兄弟!” 见大哥都行礼道歉了,阿柴还有在场的其他兄弟们也纷纷学着照办。他们都是从鲁地同一个村子出来讨饭吃的青年,乱世生存不易,他们入伍之后彼此结义,互相照顾,方有今日。为了救自己兄弟的命朝一个女人行礼道歉,这不算什么。 躲在后头的李郎中悄悄冒出头来,傻呆呆地看着顾朝歌,对这两拨人之间大转的风向表示惊愕。 褚东垣却很得意,他扬了扬唇,慢悠悠走到李佑大面前,正想说几句贬贬这个敢调戏小泪包的家伙,为她出口气。谁知道他家师妹根本不领情,她几乎是在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一个箭步冲到药柜前:“李郎中,李郎中,我刚刚说的药准备好没有?生姜,附子,量要多!八两,要足八两!煎药,救人命,快点快点!”她急得不停拍药柜的台子,李郎中不敢再躲了,他匆匆吩咐徒弟去抓药煎熬,速度已经够快,顾朝歌却还在他尾巴后头催:“人命关天,求求你动作再快一点啦!” 李佑大看她刚刚不紧不慢,如今突然急成这样,不由得有点懵:“女大夫,我兄弟这病……没事吧?” 顾朝歌瞥他一眼:“要不是你刚刚耽误时间,让他早些服下我的药,他现在就不会有事。” 呃。李佑大听出来这姑娘在责怪自己。他挠了挠后脑勺,觉得很冤枉,谁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是什么来历啊,他那是为自己兄弟的生命着想,怎么能错呢?他站在原地磕巴着,顾朝歌不管他。径直往那叫阿柴的少年走去,她从随身的口袋中取出一套银针,就着药铺伙计拿来的蜡烛烛火烧了烧,在少年颈窝处扎了扎。褚东垣不知道她在干嘛,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有人想拦她,却被阿柴阻止。 阿柴感觉到扎完之后身子好受了些。 药煎好之后,还是滚烫滚烫的,李郎中就包着湿布急匆匆送了过来。阿柴服下,一盏茶的时间,大汗,又过一盏茶时间,再服一剂,手指的青色消退,眼中血丝也渐退,口渴症状消失。 整个人都觉得舒畅了。 见他好转,在场兄弟们对顾朝歌的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殆尽。 这见效快得吓人,堪称药到病除。 李佑大和他的兄弟们看得呆住,他们曾经听人说过松斋先生治张遂铭夫人的病,一剂药下去就见效好了,所以才会凑了银钱请松斋先生看病。谁知道这位张遂铭宠信的名医居然差点杀了自家兄弟,反倒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姑娘,让他们见识到何为“药到病除”。 李佑大踌躇一会,和兄弟们将身上仅有的银钱全部掏出来,恭恭敬敬递到顾朝歌面前,道:“不知女大夫师承何处,什么来历?让我等记着您救命之恩,以后也好省得又冒犯。” 旁边的阿柴连连点头:“对,对,不知姑娘姓甚名什,姑娘治好了我,这等大恩情我该记一辈子的。” 什么大恩情要记一辈子,褚东垣嗤之以鼻,他看这小子就是春心萌动,想打听他家小泪包的闺名罢了。等这小子知道小泪包叫什么,那估计晚上睡觉和早上起床这两个对男人来说有点特别的时刻,他会在进行特别活动的时候念着小泪包的名字。 褚东垣身在军中,还不了解这群土兵们什么德性? “师妹,师父说过,做好事莫留名。”褚东垣在顾朝歌回答之前,先她一步截下话来,顾朝歌本来正在写方子和议病式,听他们问她名字,随口就想答。谁知师兄突然提到师父,她奇怪地抬头看他一眼,不明白什么时候师父说过这种话。 褚东垣看她的眼神十分意味深长。 顾朝歌想她明白了,这群人是张遂铭的,而自己是红巾军的,两伙人的立场是敌对的。要是让他们知道站在这里的两个人一个是红巾军的水军将领,一个是医官长,他们说不定会起歹心把她和师兄绑走吧! 于是她点了点头,严肃地对李佑大和阿柴说:“没错,我师父说过,做好事不留名。” 褚东垣不知道她脑补了些什么,不过看她这么听话,他勾了勾唇,表示满意。 阿柴很是失望。顾朝歌在开完方子之后,留下议病式和方子,便随褚东垣很快离开。他想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她,便小心翼翼地将她写的方子和那张奇怪的议病式折叠起来,认真地收进怀里。 李佑大见兄弟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忍不住安慰初恋即失恋的少年:“阿柴,莫难过,这姑娘说不定很快就又见得着。” 阿柴惊喜:“大哥知道她是谁?” “八成吧,”李佑大摸了摸自己的剑柄,思虑着慢慢道,“那个穿软甲的小子在红巾军里看起来品级不低,那姑娘的医术比松斋先生还好,绝不可能是这长兴小城养得出的。我听王奉怀大人说过,红巾军的医官长是个女人,所以……” 少年的眼睛先是一亮,很快黯淡下来:“所以她是我们的……敌人?” “也不一定,大王不是正准备和红巾军搞会盟么?”李佑大说着违心的话。其实他从上层隐隐听到些消息,这次会盟只是个幌子,关键是大靖那边给了钱粮,要张遂铭和燕昭打起来。 红巾军那边大概隐隐也猜到张遂铭的目的。所以这次会盟,燕昭身边厉害的将领,只带了一个先锋杨维和领水军的褚东垣,最有将才最能打的赵南起,根本就没来。 看来自己这兄弟是注定要失恋了。李佑大叹口气,拍拍阿柴的肩安慰他:“人家姑娘给你亲笔写的方子,就收好做念想吧。” 阿柴默默点了点头,嘟囔着:“起码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啊……” ☆、第49章 买我买我买我 顾朝歌只当是救了一个人,没有想过这个在长兴城药铺发生的小插曲,会对三日后的会盟产生一点小影响。 “我?我也要去?” 当顾朝歌知道敌军头头点名要她参加会盟宴的时候,她瞪圆双眼,指着自己,满脸的不可置信:“为什么?”她只是一个随军的小小医官长,虽然燕昭看得起她,给她和伊崔一样的品俸,可是依然改变不了她只是个小大夫的事实呀!这种两方头头和幕僚将领们参与的重要会盟,为什么她要去? “那要问你自己了。”伊崔冷冷地说。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褚东垣带顾朝歌去长兴城玩儿的事情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这本是小事,可是她出去玩却不带他,而且即便想带他,他也因为腿的缘故根本不能去。伊崔越想越不高兴。 对于张遂铭点名要顾朝歌参加一事,其实他心里头猜到一些,虽然不知道是通过何种途径令张遂铭得知她的存在,但有八成可能,和顾朝歌在长兴城救的人有关。 不过他不想告诉她。 看她慌乱着急一下,挺好的。 大蜘蛛内心阴暗地想着,面上不动如山,淡淡道:“既然两方并未撕破脸,张遂铭的要求又很小,君上没有理由不给他面子,你准备准备,明日随我一同参加会盟宴。” “准备?怎么准备吗?”晴天霹雳,毫无经验的顾朝歌简直要哭了。她对张遂铭一部的印象一点都不好,感觉都是毫无道德观念的匪贼,而且听说张遂铭很好色…… 顾朝歌越想越慌,忍不住上前抓住伊崔的手臂求他:“伊公子帮帮我,我该怎么准备才能安安全全过关啊?” 伊崔扫了一眼她握着的小臂,挑起单边眉毛,语调悠扬地重复:“伊公子?” “不,不,伊大人!”顾朝歌很乖巧地改口。 伊崔笑着继续重复:“伊大人?” 那、那要叫什么?顾朝歌茫茫然,他这样会让自己想歪的,现在她可不敢再叫他伊哥哥。 “有什么问题吗?”顾朝歌小心翼翼地问。她注意到他的视线,立时像碰到烫手山芋一样迅速缩回那只抓住他的手,果断藏在身后。 看她躲得如此之快,伊崔脸色微沉。 “伊……大人?”她小心探问,并不知道伊崔在计较什么。伊崔侧头,看着她一脸迷惑的神情,心里像有一百只爪子在挠啊挠,他真想听她软软糯糯喊一声“伊哥哥”,可是、可是…… 可是如果他要求,她会怎么想他?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以逗她玩为乐的卑鄙无耻的小人? 伊崔眼神微黯,他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玩笑?顾朝歌迷惑,不知道这个“玩笑”有什么好笑的。不过伊崔显然已经不打算和她计较,开口直接告诉她应当如何准备:“无须害怕张遂铭,你是红巾军的医官长,便以医官长该有的……” “小泪包!” 忽然有一人不经通报,急匆匆掀帘跨入伊崔的营帐,张口就喊小泪包,除了褚东垣还能有谁。伊崔见是他,眼神一冷:“褚将军,进帐不通报,莫非有紧急之事?”言下之意没有紧急情况的话,褚东垣如此行事十分失礼。 奈何褚东垣理解成另一个意思,他连连点头:“当然有紧急情况!张遂铭要小泪包参加会盟宴,肯定没安好心,一定是那个李佑大回去之后想办法查到你的身份,然后向张遂铭那个老色鬼称赞你!不行,小泪包,快跟我走,我带你去找薛先生,让他给你想办法,看能不能推掉!不能推掉也没关系,你明日紧跟在我身边,我保护你!” 可是,伊崔说推不掉的呀……顾朝歌本想开口告诉师兄,可是师兄的动作比她的反应更快,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凳子上提起来,拖着就走。 “那个……”顾朝歌下意识回头去看伊崔,却被他阴云密布的表情吓了一跳,心中微微一动,话锋一转,故意道:“伊大人,我就先告辞了。” 话音落下,伊崔瞧她的眼神似乎又冷一分。营帐的帘子掀开,顾朝歌随褚东垣出帐的刹那,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冷哼,仿佛是伊崔的,又仿佛不是。他怎么会对同僚当面做出如此失礼的表示,当然不可能的…… 可是,顾朝歌在心底最深的那个小角落里,偷偷地,喜悦地想,伊崔反常的表现,该不会是在吃师兄的醋吧? * 无论褚东垣怎么不乐意,顾朝歌都是这次宴会名单中板上钉钉要参加的人之一。薛吉的法子和伊崔的差别不大,匆匆寻了一身医官的衣裳给她穿上,虽然已经是最瘦弱的那位医官贡献的,可是穿在顾朝歌身上依然空荡荡的,不得不用腰带束了一圈又一圈。 男人的衣服,有股味儿……顾朝歌皱了皱鼻子,戴上医官的帽子,亦步亦趋跟在褚东垣的身后入帐。她根本没发现营帐外分列南北的两军队伍中,有个少年看见她的身影时,眼前一亮,在心中默默道,松斋先生真的让君上将她请来了! 会盟宴的营帐大得足以容纳百人。白顶帷幔,金钟玉器,舞乐熏香。东向位上,高台放置的主位有二,燕昭和张遂铭分坐左右,大将杨维持长刀立于燕昭身后,张遂铭的身后亦有一名威武兵士持矛而立,仔细一看,竟然是那个李佑大。 主位以下,两边人马按照座次依次入席,南北向相对。薛吉座次居首,伊崔次之,赵南起不在,第三的位置当给褚东垣,而第四本来应该是另一个随燕昭同来的谋士,可是如今却坐着顾朝歌。原因无他,褚东垣不将她放在自己身边就不放心。 而且这座次安排的调整,是经过君上允许的。 顾朝歌感觉到一阵坐立不安,她从未参与过如此大阵仗的两军会盟,而且自己还是被敌军头头惦记上的人物,这种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滋味很不好受。更令她如坐针毡的是,她感觉对面,也就是张遂铭的那群幕僚中,有一道目光时不时扫过来,仿佛是在有意无意地打量她。 而且是非善意的那种打量。 难道对方有人认识她?可她自认并未得罪什么人啊。她心中不安,又碍于场合不敢同师兄说悄悄话,只能故作镇定地饮酒吃肉,可是再美味的菜肴此刻吃起来也味同嚼蜡。直到宴上歌舞起,舞伎入的时候,她终于趁着众人视线都在舞女身上之时,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那个视线的方向。 一个老头。 一个花白山羊胡子,脸长而瘦,一身素白长衫配玉冠,看着是个很仙风道骨的老头。他坐在薛吉的对面,即张遂铭座下第一的位置,显然是最得张遂铭重视。 顾朝歌第一眼瞧他,觉得他有点眼熟,第二眼再仔细看,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此人。难道看错了?她迷惑间,那老头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眼珠往左移了移,斜眼瞥了她一眼,随后又转回去,继续恭敬地答复张遂铭的问话。 “那老头八成就是松斋先生,你治好了他没治好的病,他不敌视你才奇怪,别怕他。”借着酒壶空了的借口,褚东垣弯腰伸手去够顾朝歌桌上的酒壶,迅速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顾朝歌恍然,原来是这样啊。 “谢谢师兄。”她乖乖地回答,褚东垣笑了笑,拿过酒壶自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伊崔一直以余光观察着身边的动静,褚东垣和顾朝歌的互动他尽收眼底,心里很不是滋味,恰好对面张遂铭的狗头军师向他不怀好意地敬酒,他本来不能喝,可是想来顾朝歌现在也根本不会管他,伊崔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杯底空。 “之岚好酒量啊,”张遂铭坐在主位上,对下头的一切看得分明,他不要脸地称呼伊崔的字,微笑道,“传闻伊氏家族千杯不醉,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这是有意想要用酒撂倒一个,伊崔不傻,故意长叹一声,落寞道:“伊氏早已灰飞烟灭,更何况世上哪有真正的千杯不醉。” 张遂铭对他这副伤心的文人样很是受用,不知道伊崔的话触发了他的哪根神经。他突然开始吟起诗来,虽然那诗在薛吉这种学富五车的人面前来说,简直是狗屁不通,不过他手下的人倒是驾轻就熟地纷纷赞扬,一点不觉得自家君上丢脸。 和顾朝歌相信的不同,靠贩卖私盐获取造反本金的张遂铭,不是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反而是一个瘦而苍白的中年人,唇白无色,眉心有川痕,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看起来忧郁而文质彬彬,想来年轻时一定是个俊美的男人。据说张遂铭的十二房小妾,都是心甘情愿跟着他的,其中不仅有富商出身,更有太守之女。 想来除了他造反所得的财和势,他的气质和不错的皮相也起了很大作用。 古语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张遂铭为抵抗抓捕他贩卖私盐的官兵而揭竿起义,由于他为人仗义,响应者众,很快占领江浙大半地盘。然而此人并无称霸天下的野心,好像觉得经营好这一方富庶之地便心满意足。 虽然这次他拿到了大靖的特赦令,以及大批钱粮,可是他首要想的并不是和燕昭真刀真枪打一仗,毕竟年初吃下的败仗让他印象深刻,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这次会盟,其实他是给燕昭诚心准备了“礼物”的。 漫天飘舞的花瓣,香得醉人的百濯香,还有帐中央旋转成陀螺的两个容貌相似的红衣美人,以及她们穿得少少的衣服,画得华丽丽亮晶晶的妆,还有挤得要爆出来的乳/沟,都让顾朝歌默默低下头去,偷偷打量自己可怜的小胸部。 “燕王看这对姐妹花如何啊?”张遂铭仿佛带着醉意,随意地问道。燕昭对“燕王”这个称呼皱了皱眉,他和张遂铭不一样,他一贯低调,并未称王,张遂铭这是故意说错。 燕昭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张王的舞伎天下闻名。” 张遂铭大笑道:“这可不是本王的舞伎,而是本王的一双女儿阿湄阿沁!这对姐妹才艺过人,容貌脱俗,乃是本王的骄傲啊!” 接下来不等燕昭回答,张遂铭又道:“听说燕王至今无嗣。若燕王喜欢,不若我将这两个女儿一并献给燕王,让燕王好好享一番齐人之美啊!” 啥?顾朝歌目瞪口呆,现在是重头戏来了吗,幸好阿潆姐不在! 她故作镇静地抬起头往主位上看,那对姐妹花赤足踏着莲步,顺应父亲的要求,身姿婀娜地往燕昭的方向走去。 美人主动献身,却不知道是美人还是美人蛇。燕昭看得头大,摆手笑道:“本将已有正室,而张王一双女儿娇贵如珠宝,怎好给我做妾?” 张遂铭哈哈一笑:“阿湄阿沁并非我嫡妻所出,只要燕王喜欢,给你做妾有何妨?哦,还不肯收?是怕两个太多,卫家大小姐心生不悦?无妨无妨,本王给你出个主意,听说燕王和伊长史情同兄弟,不若将阿湄阿沁一人带走一个,如此你们二人既是君臣,又是连襟,不分彼此,定能成就一段佳话啊!” 什么情况? 顾朝歌瞪大眼睛,不是给燕昭献美人么,怎么扯到伊崔身上去了?什么既是君臣,又是连襟,不分彼此,听起来真恶心! 大概是她抬头的动作过激,目光太过直白震惊,张遂铭的眼珠微微一转,转到她的身上来。几乎与此同时,他座下的那位松斋先生“适时”开口:“大王,燕王座下还有位未出阁的姑娘家呢,想必从未听过这些,所以在害臊吧。” “哦?”张遂铭靠在椅子上,支着下颌,歪着头懒洋洋打量着红巾军那头,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医官衣裳的小姑娘,本来她的长相在张遂铭的心中只是一般水准。可是见她的神情颇为紧张局促,张遂铭不由得来了几分兴趣:“燕王,听说你座下的医官长妙手回春,医术通神,可否帮本王瞧瞧啊?” ☆、第50章 快来买V呀买V呀 张遂铭不傻,他看出自己这两个妾生的女儿不得燕昭喜爱,伊崔更是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这让他很尴尬,所以他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松斋先生适时提出的另一个话题正好抓住他的需要。 可是他对顾朝歌说的这句话太随意了一点,显得很轻浮,莫名其妙就得罪了红巾军在场的所有人,而他自己还不知道。 燕昭心中不虞,面上则故作诧异:“张王莫非身体不适?竟点名要我帐下医官长入席参宴,难道有什么连松斋先生都不能解决的疑难杂症?” 于是张遂铭再次尴尬,松斋先生捻须呵呵一笑:“我家君上最好养生,也最敬重名医妙手,听闻燕王座下的顾医官曾治好我军一个百夫长的危急之症,故而才特地提出邀请。顾医官不论阵营,一心救人,着实令人敬佩啊!” 他这话说得,好像顾朝歌救他们的人,是有意背叛红巾军似的。 顾朝歌听得不高兴,褚东垣更不高兴,他笑着接口:“那日我也在场,顾医官若不出手,张王身边那位李校尉恐怕就要砸掉人家药铺,杀了人家郎中。虽然为兄弟义气,情有可原,但是……”他呵呵一笑,不说话了。 李佑大面色尴尬,却不敢冒然发话。一时间骤然冷场,隐隐散发出火药味来。对面,曾出使扬州的王奉怀阴阳怪气地开口:“褚将军真会开玩笑,李校尉是一时着急,哪里会真砸百姓的铺子。倒是顾医官,至今未发一言,是不乐意为我们大王探脉吗?” 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是在两方敌友未明,尚在试探着谈判的阶段,一件小事就可能成为借机发作的由头,成为点燃□□的火星。顾朝歌硬着头皮,不得不开口回答王奉怀:“我自然听我们君上的命令行事。” “燕王没有不准吧?”王奉怀继续阴阳怪气,他记恨着顾朝歌:“顾医官今日怎么如此谨慎小心,我出使扬州的时候,姑娘不是还亮出小刀来吓唬我吗?” “明明是王大人先询问顾医官的身份,人家说了你又不信,情急之下她才拿出刀来自证身份,”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伊崔终于开了口,他道,“顾医官的刀剖过死人无数,并非徒有虚名,王大人看见那刀就被吓住,后面的话想必都没听进去吧?” 哪有什么后面的话,顾朝歌亮了刀之后抬脚就走,不过当时在场的就只有这么几人,伊崔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王奉怀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属下吃瘪,张遂铭的脸色也不好,失掉扬州一直是他心头的一个大疙瘩。如今看红巾军处处给脸不要脸,连一个小小的医官都敢对他不敬,他预感这次会盟没什么好谈的。 张遂铭不会蠢得当场发作,他淡淡扫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庶女。立在一旁安静做背景的姐妹花当即会意,一人托着一个酒壶,娇笑着向燕昭和伊崔的方向走去:“今日宴会,不就是要吃好喝好才好谈大业么,尽计较过去的小事,岂不是无趣得很?”阿湄扭着她纤细的水蛇腰,托着酒壶迈上台阶,足踝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姿态柔媚俯下身给燕昭倒酒。 燕昭扫一眼就能看见她的ru沟。 真不知道张遂铭的这对双生姐妹花是他亲闺女,还是出来做ji的交易品。 阿湄的动作比起妹妹阿沁来说,还不算太过分,燕昭眉目疏阔,身材高大,颇有几分慑人的英伟煞气,她还有点怵。可是阿沁面对的是那位,浑身上下都写着“弱不禁风”,除了一张嘴厉害,看不出还有哪儿强,更何况腿又是瘸的。不过看他长得还行,听说无妻无妾,阿沁觉得搞定他,自己就能脱离苦海了,张遂铭的女儿一大堆,后院斗得乌烟瘴气,可不是苦海么。 “伊大人莫气,阿沁为您斟酒。”她灵活地挤到伊崔身边,跪坐下来,一手执壶,身体前倾,另一手放在胸前,好像在遮沟,其实根本是在引诱人看。穿着果露出大片白皙皮肤的红裙的身体,若有若无地向伊崔靠拢,摩擦。 她很机灵地选择靠薛吉的一侧而非褚东垣,薛吉表示看不下去,那香味熏得他老人家头晕。但是他不像褚东垣那样会直接动怒,只是轻咳一声,道:“之岚体弱,不能多喝。” 阿沁微微一愣,转头撞进伊崔冷冰冰的目光,感觉直接冷到心底,让人一个哆嗦。她还想在努力一把,强颜欢笑:“今日会盟大宴,大人不能为阿沁破一回例么?”她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竟然还能挤出一点湿漉漉的泪来。 伊崔冷冷道:“我自己会斟,无须劳烦姑娘。” “别呀伊兄,”褚东垣不怀好意地给他捣乱,“张王的女儿纡尊降贵替你斟酒,起码得喝一杯吧?” 伊崔扭过头冷冷地看他一眼,那意思是你小子到底是哪边的。 不过一杯酒而已,她还能吃了你不成?褚东垣朝伊崔眨眨眼,表示这种热闹他很想看,而且很想看看小泪包的反应哦。 “伊长史这是什么意思?本王女儿亲自给你倒酒,莫非你还看不上?”张遂铭见伊崔对着阿沁倒上的那杯酒,迟迟没有动作,心生不悦。他长期在自己的地盘当土大王,一不注意,说话就带上一股盛气凌人的味道。却忘了红巾军根本不求他也不怕他,伊崔就是不高兴喝,他也不能拿伊崔怎样。 偏偏这时候松斋先生又来煽风点火:“是呀,燕王又不舍不得让医官探脉,又舍不得让长史喝一杯阿沁小姐的敬酒,这宴会还办什么,未必太没意思了。” 这个老先生真是小心眼,大家本来都忘了她这个小医官,他却突然跳出来再次提起,又让许多视线重新转回到她身上。存心和她过不去吗? 顾朝歌满心满眼的不高兴,再加上那个衣服穿很少、胸又很大的女人靠伊崔那么近,还给他抛媚眼,她就更不高兴了。可是她又没资格公然置喙。 人一旦不高兴还憋闷,就容易冲动,她倏地站起来:“探个脉是多大的事情,片刻便能完成。既然松斋先生如此挂着张王的身体,又对自己的医术如此没信心,非求助我不可,我也不能推辞,还请君上准我为张王探脉。” 松斋先生的脸瞬间铁青,他自从凭借医术和三寸不烂之舌,混到张遂铭座下最受宠的臣子位置之后,还没人敢这样公开给他吃瘪。偏偏还有人挺他:“是啊,张王如此注重养生,我再不允许,也太不近人情了。” 正是燕昭如此感叹,他说话间,轻轻拨开阿湄端过来的酒壶:“张王的一对双生姐妹花都是国色天香,站着敬酒太过委屈,不若好好下去歇息吧。” 别在他眼前晃悠,那熏死人的香气,那白花花的胸脯,晃得他眼晕。 阿湄本来就有点怕这个大块头,见他不要自己,她一个转身退下台阶,柔柔对着张遂铭福身:“父王,既然如此……” 张遂铭铁青着脸:“那你退下吧。” 阿沁见状,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走,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冷冰冰的男人声音:“她都走了,你还不滚?”那语气,阴飕飕的,简直堪称恶毒。 从来没被男人这样嫌弃过,这个病怏怏的残废是不是不/举啊! 阿沁恶狠狠在心中诅咒伊崔,心有不甘地起身退出。恰好她离开的时候顾朝歌正在往主位的方向走,她气鼓鼓地撞了顾朝歌一下,本来是想拿这个小丫头随便出口气,可是顾朝歌非但没摔倒,反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看什么看!阿沁不敢瞪伊崔,却敢瞪这小丫头。 “姐姐,来了癸水,献舞多有不便吧?”顾朝歌的声音不大,她只是随口一猜,没有刻意为难阿沁的意思。 因为伊崔的缘故,顾朝歌刚刚特别注意她,觉得她的坐姿有点古怪,虽然画了大浓妆,可是未戴甲套的指甲却没什么血色,说话声中气不足。而且顾朝歌最熟悉血腥味,她想靠熏香掩盖,可是她不该和顾朝歌挨那么近。 阿沁顿时慌乱不已,癸水献舞是为不吉,她胡乱辩解道:“你胡说八道!”说着便提起裙摆,转身飞快地跑出营帐。 咦,自己居然猜中了。 张遂铭见状,皱了皱眉:“这个丫头怎么如此失礼。”他出身商户,发迹之后却比一般世家更计较礼仪。 “她癸水已至,故而心情郁郁吧。”顾朝歌带着点报复的小心思,她才不会为阿沁隐瞒呢。她上前向张遂铭行过礼,也不管这位张王听见“癸水”两个字的时候那瞬间变黑的脸色。反正都站了出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径直要求道:“既是号脉,还请张王赐个座给我。” 癸水…… 顾朝歌声音不大,不过座次靠前的人都听见了。燕昭瞅了一眼伊崔,后者垂眸看着自己的桌子,好像要盯出一朵花来,看不出表情。 燕昭对此表示颇为同情,那姑娘刚刚还使劲往伊崔身上蹭呢,不知道有没有蹭上血啊。 人家都到了跟前,张遂铭只有伸出手来,但是不是很高兴,觉得这个姑娘乱说话,没教养。他嗤笑一声:“顾医官不要乱说话,本王的女儿不会犯这种不知礼数的错误,你不过和阿沁打了一个照面,竟然就敢胡乱断言。看来你这医官之名,恐怕……” 他说了什么,顾朝歌没听见,她号脉的时候什么都听不进去。反而趁着张遂铭喋喋不休的时候,专注盯着他的舌头看了一会,幽幽来了句:”伸舌头。”张遂铭鬼使神差照办,却被她看得心里头发毛,本来这小姑娘长得太嫩他就很失望,现在又觉得这小姑娘的眼神亮得……有点邪门。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顾朝歌诊脉的时候,松斋先生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看见她盯着张遂铭的舌头看时,他的脸色微微一变,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冲动的挑衅。 这姑娘恐怕是真懂舌诊,也不知道师承谁,他怕万一让她看出…… 松斋先生心里有鬼,于是不等顾朝歌下诊断,他就急急道:“我王日服独参汤一碗,固本培元,补气益肺肾,实乃养生大家啊!” 独参汤,就是只有人参的药汤,张遂铭显然对这个方子也很得意:“这是松斋先生开给我的妙方,从前气短神疲的症状全消,我便从此日日服用不怠。顾医官,你看我身体如何啊?” 呃,离死不远了。 人参的确能大补元气,复脉固脱,所以危急之时常用它救命,张遂铭以前可能是虚证,所以气短神疲,服用它正好。但是他如今是风寒暑湿外加痰火郁结,再继续单独服用人参而不用别的药物辅助,那就会把邪气补住,散发不出来。 邪气不散,难怪是这种面色。 顾朝歌眼神复杂地侧头看了一眼松斋先生,他好像有些紧张,又好像在虚张声势地故作得意。张遂铭的态度,根本不想听不顺耳的话。如果她反驳说松斋先生的方法不对,要张遂铭按照她的法子来,这个人会听吗? 不仅不会,反而觉得她心怀不轨、挑拨离间,进而觉得红巾军心怀不轨吧。 她突然发现,自己此刻说假话竟然比说真话更合适,更没有风险。 选择?几乎不需要她做出选择。 鬼使神差的,顾朝歌说出了她此生最最违心的一句话: “松斋先生的方子极好,继续吃下去无碍。不知先生师承何处,说出来好让晚辈敬仰一番。” 此言一出,红巾军那边熟悉她的人都觉得怪怪的。顾朝歌从来不问大夫的师承,觉得好就交流,不好就驳斥,从来不存在恭维地“敬仰”某人的时候。 除非,有问题。 可是松斋先生不觉有异,他大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小丫头不比自己更厉害。于是捻须微笑:“老夫姓文,名叔扬,乃是蜀中文家之后。如果不是孤陋寡闻之人,该是听过文家之名的。” 文家?! 把师父赶出来的那个文家? 不是长年在蜀中么,怎么跑到张遂铭这儿混饭吃了,还是个医术不咋地的老庸医? 褚东垣心中震惊,端了一杯酒放在唇边掩饰他的惊讶。顾朝歌一听,同样讶异,几乎是下意识望了一眼师兄的方向,见他端着酒杯垂着眸,没顾得上看她,她的反应又比较激烈,害怕被人追问,忽然间有点慌。 此时另一个声音适时开口:“顾医官辛苦了。张王身体康健,乃是两军会盟之福,也望张王多向我家君上传授养生之道啊。”她求助褚东垣而无视自己,伊崔心里堵得慌,却还是为她解围,他不咸不淡地继续道:“君上,我看顾医官一介女流,不太适应帐中氛围,可否令她下去歇息?” “正是如此,”燕昭也觉得小丫头在这里总让人提心吊胆的,他连忙吩咐,“顾医官出去候着吧。” 这、这是要她出帐去? 太好了! ☆、第51章 买V买不了吃亏 这场会盟性质的宴席直到入夜才散,却并未能谈出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来。觥筹交错间,双方都在互相试探,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徒耗时间,毫无益处。 不以武力威慑为前提的协谈,都是耍流氓。 散席时,燕昭走下主位趔趄一下,似乎是喝醉了,红巾军众将们立即主动地送君上回帐,以薛吉为首的幕僚们表示不好先走,于是也纷纷一同去关心君上。因为这个缘故,红巾军众人在散席后,均在燕昭的帅帐逗留稍许,时间并不长。张遂铭的斥候向他汇报了,但是他没放在心上,不认为这么短的时间对方会商量出什么计划来。 伊崔因为腿脚不好的缘故,出帅帐的时间落后于其他人。盛三一直候在帐外,见公子出来,立即上前,伊崔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暂时莫说话。 伊崔的视线在周围轻轻一扫,扫到褚东垣走远的背影,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顾姑娘不在帐里。”盛三瞧见褚将军走的方向,似乎和他自己的营帐方向相反,倒是和顾朝歌的营帐方向一致,顿时明白为什么自家公子要等褚将军走远了。 “我见她往那边林子里去了,在守卫范围内,安全着,故而没阻止她,”盛三犹豫一下,补充,“顾姑娘看上去心情不佳。” 伊崔盯着盛三所指的方向,“嗯”了一声,便往那边走去。他拄拐走得很慢,听见后头盛三跟来的脚步声,回头道:“去帐中候着,不必跟来。” 盛三愣了一下,颌首答“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跟过去是多不识趣。 顾朝歌没有敢走得太远,她就是找一个人少的地方悄悄躲了起来,躲在一丛灌木后,那儿竖着一块碑,似乎是很早之前某位名人在此地发现天泉后题词,命人刻下所留的纪念。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又无人维护,碑文已被风雨侵蚀,而且位置有点歪。顾朝歌就抱着双膝,靠在这块歪歪扭扭的碑后头,缩成小小的一团,呆呆抬头望着树冠与树冠交错后空出来的小半片天空,深蓝,今夜无月,所以星辰遍布。 伊崔的木拐按压在柔软的泥土和草上,几乎无声,他已瞧见那小小的一团,故而不着急,慢慢朝她的位置走去。身后有巡逻的士兵们路过,奇怪地看着他,为首的百夫长想要朝他行礼,却被伊崔轻声阻止:“无事,我想一个人待待。” 尽管声音小,士兵们也很快会意离去,可是这里太安静,入冬的林中连虫鸣都无,顾朝歌听见了,所以她转头,隔着石碑,偷偷露出额头和眼睛来。伊崔见她如此小心翼翼,不由微笑:“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晚上很冷。” “我、我就是坐一会,很快就回去。”顾朝歌小小声回答,睫毛垂下来,心虚不敢看伊崔,却又很希望他留下来陪自己。 可能愿望许上一千个,总会有起码一个能实现。伊崔竟然真的朝她走了过来,因为要上一个斜坡,再绕过几棵树和一片灌木,他走得更慢,可是他的确是过来了。 顾朝歌傻乎乎地张着嘴抬头看他,伊崔觉得好笑,他放下一根木拐,以石碑和另一根木拐作为支撑,单脚跳着跳过来,石碑之下还有一个台基,他就坐在台基之上,一腿伸直,一腿顶着木拐。 台基的左边坐着顾朝歌。这不是一个规模多大的石碑,它的台基同样不大,两个人往上一坐,几乎是身体挨着身体,靠得紧紧的。 顾朝歌全身都绷起来,她感受到从身体右侧传过来的热量,而旁边那个人竟然还很从容地说了句:“果然是有些冷啊。”语罢,他将毛绒绒的斗篷的系带解开,手臂一展,将斗篷的一半盖在顾朝歌身上。 这动作,和当日在赵南起府上,褚东垣用披风裹住顾朝歌的举动相似,伊崔想做这件事很久了。可惜顾朝歌不知道他的想法,她整个脑子都乱糟糟的,觉得斗篷里暖融融的都是他的体温、他的气味,而且他还靠得那么近。不仅挨着挨着,他还伸手给她掖了掖斗篷,好让她裹得严实些。 不行啦,顾朝歌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她一定是在做梦! “有心事?不高兴?”伊崔的声音在她耳边沉沉响起,可能因为靠得太近,顾朝歌觉得他今夜的声音分外好听,好听得性/感。 “没,没。”顾朝歌几乎是下意识摇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个身体都成僵直状,如同被冷冻。 “没有么?”伊崔微微侧头,很方便就能嗅到她发间的气息,如果他的头再低一点,就可以轻嗅到她的颈窝。 一个没有褚东垣捣乱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斗篷裹着自己也裹着她,她靠他靠得紧紧的,两个人说着别人都不知道的悄悄话。这感觉实在太好了,好得伊崔根本不愿意打破。 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好的机会。 所以他想贪心一次,就这一次,一次就好。 “让我猜猜,是张遂铭的身体,有问题?”他低低在她耳边说着这个他猜测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当然要悄悄说。顾朝歌感觉耳朵边一阵气息吹拂,痒痒的,可是她根本不敢抬头不敢动,生怕动作一剧烈,这场美梦就醒了。当然,她的身体也几乎完全动不了。 “是,是的。”顾朝歌紧张得上下牙齿都打架,伊崔扬了扬眉,故作诧异:“还是冷么?”说着他便低头,又伸手过去给她掖斗篷一角,只是这一次那只手却不收回来,就这样横在顾朝歌面前,只要轻轻换个方向,就能很方便地挑起她的下巴。顾朝歌死死盯着他伸过来的那只手,眼珠都不会转了。 她不冷,她热!热得要冒汗了! “伊、伊大人,你离我远一点,不然我我我会误会的。”她鼓起勇气磕磕巴巴说。 伊崔的面色一阴。 “抱歉,逾距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对不起。收回手去,而斗篷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从顾朝歌身上滑落。 林中的凉风拂过顾朝歌的衣裙,她感觉到些微的凉意吹过她发烫的脸颊,让她清醒了些。 她定了定神,问道:“君上让你找我问话么?”她知道自己今天表现不好,虽然张遂铭没看出来,可是红巾军中熟悉她的人应该都察觉到她看诊时的异样。 而张遂铭的身体状况,自然直接关系到红巾军日后的战略。 这是顾朝歌所能想到的,伊崔主动来找她的最合理解释。 谁知身旁男人的脸色更臭。 他轻哼一声:“你说是就是吧。”垮着一张脸,写满不高兴,好像谁上辈子欠了他一条命似的。可惜顾朝歌心思飘远,根本没看他,生生无视了他的不悦。 “张遂铭的身体其实原本不坏,有痰火郁结之象,若施药得法,二十日内能治愈。可是他却偏偏服用独参汤,这药是很补,却不合适他,只会越补越糟。” 伊崔注意到,顾朝歌的声音微微有些抖。 “我,我看出来了,可是我没提醒他。因为我怕会惹事,他可是敌军的头头呢,那个松斋先生又对我虎视眈眈,我若和他意见相左,他会为难我,张遂铭会不高兴,然后、然后……我一定会给你们惹麻烦的吧。” 顾朝歌低头,盯着自己那双开过刀号过脉写过方,救人无数的手,她的双手在她的注视下竟也轻轻颤抖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死不救。不,不只是不救,我本来能救,可是我告诉他可以继续服用独参汤,我在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还为他送上一道催命符。” “伊崔,”她缓缓回过头去对他说,“我杀人了。” 伊崔愕然。 他知道张遂铭的身体可能有些问题,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问题…… 如果顾朝歌当时拦那么一下,说他不能再喝独参汤,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日后的战事要麻烦很多。 朝小歌这次立了大功,她自己却不知啊。 望着她懵懂迷茫又不安愧疚的神情,伊崔笑了笑,重新用斗篷裹住她。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低问:“你是怕救他,还是不想救他?” “我……都有,”顾朝歌心里有事,她没注意他靠得那样近,在迟疑片刻后,告诉他这样一个答案。她紧了紧拳头,道:“我真不想在这样一个人手下做事,我讨厌他。如果不是你们,就会是别人夺取天下,那么也有可能是他对吗?可我希望是你们最后赢得胜利,就因为这样自私的想法,所以、所以我……” 顿了顿,她又自语道:“不对,这样不对的。因为个人好恶而见死不救,这有违大夫最基本的医德,师父知道了,一定会骂我,他一定会骂我的!” 她仰起头来,鼻音浓浓,眼眶红红,哭着对伊崔说:“怎么办,我做错事了!” 伊崔觉得,自己真是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伊崔注视着顾朝歌的脸,手指鬼使神差地摸上她的下巴,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她用这样软弱哭泣的模样求助他。她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有想法,也越来越不需要他。这本是伊崔希望她成为的样子,可是当她突然再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软弱无助时,他竟然扭曲地感到无比满足。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选择?”伊崔再次俯首,轻抵她的额首:“张遂铭还没走,若你要反悔,我可以陪你去。” “不,不要!”顾朝歌惊叫:“我才不要救他!” 伊崔轻轻笑了,他的笑声低沉而愉悦,笑得顾朝歌心里发慌,她终于发觉自己和他此刻的距离近得过分。 “这不就结了?人生在世,行事唯心而已,顺心而动,无愧于己,有何不堪?”他用和以前一样的口气在教她,可是却在说话的同时用指尖摩挲她的下颌,然后轻挑起她的下巴。 “你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如来佛祖。你师父若骂你,你就骂回去,理直气壮。” “啊?”顾朝歌呆呆盯着伊崔越来越近的脸,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他今天晚上的确喝了不少酒,不知道他是不是醉了,不然怎么会这样子对自己呢?她师父早就死了,她想骂也不能回骂呀,他在胡说八道骗自己吧。 她不知道他的酒量惊人,她想问,可是却只傻乎乎地说了一个“哦”,然后…… 然后呢? 然后她的眼睛蓦地睁大,望着树影晃动下的深蓝夜空和漫天星辰,口中是不属于她的气息。这个人温热的唇在经过短暂的碰触试探后,毫不犹豫趁她愣神之际将柔软的舌头伸了进去翻江倒海,湿漉漉的,有一点淡淡的酒味,她今夜也喝了酒,所以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除了酒味,还有些别的什么味道,气息和舌头一样纠缠着,顾朝歌觉得酥酥麻麻脑子发晕,她想躲,可是这个人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力,他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躲。 要、要喘不过气了! 她要闷死了! 顾朝歌晕乎乎地想,感觉天旋地转,好像天上的星星扑簌簌在往下掉,就在这时,她觉得口中一凉,空气呼呼灌入,她大口大口地吸着喘气。而始作俑者依然将手指放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鼻尖靠在她的脖颈处喷洒温热的气息,久久不肯离去。 她确定了,自己正在做梦! 顾朝歌双眼发直地望着夜空,想狠狠掐自己一下醒来,可是行动之时又犹豫了。 虽然是做梦,但也是美梦啊。这样难得的美梦,就让她多做一会吧。 伊崔不知她心中所想,抱着她,真是半点不愿放手,有时候一点点的贪心,换来的是更多更大的贪心。就如他今夜本来只是想陪她单独说会话,可是说着说着,他贪心地想要靠她更近,用自己的斗篷裹住她,等到裹住了,他又想去闻闻她的气味,然后又想抵着她的额头说悄悄话。 再然后,他贪心地想要亲她。 等到亲了,他犹觉不满足,很想就这样把她抱回帐中,抱着一晚上不撒手。 哦,他忘了,他抱不动她的。他的腿连自己走路都困难,如果想要像褚东垣那样抱起她,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做到。 这真是美梦中突然插/入的噩梦信号,伊崔贪心的念头到此被生生打断。他放下停留在顾朝歌脸上的那只手,下意识去触摸自己的右膝,随之两人的身体拉开了些。 顾朝歌的脑子因此开始清醒,她循着他的动作去看他的腿。 就在此时—— “小泪包?小泪包!小泪包你在哪儿呢?再不出来,师兄生气了啊!” 褚东垣阴魂不散万年不变的讨厌大嗓门,在此刻“适时”响起。顾朝歌猛然一惊,如同做坏事被家长抓住的小孩,表情充满慌乱,她急急忙忙站起来:“我、我师兄在找我!” 所以呢? 所以你就要离开我去见他?褚东垣就那么重要? 不准! 不准不准不准! 可能是今晚的酒的确喝得太多,伊崔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冲动。在她起身的刹那,他的眼神骤然一冷,突然伸手将顾朝歌往怀中一拉,她猝不及防往他身上倒去,不知所措地仰头看他,伊崔再次挑起她的下巴,俯首。 ☆、第52章 买V买不了上当 一寸之距。 他的鼻尖已经顶到她的,鼻息相闻。温暖的,带着淡淡的酒气,还有他身上惯有的药草味,混杂在一起,或许谈不上多好闻,却能让心慕他的人脑袋发晕。 顾朝歌的脑袋一片空白。 然而伊崔的动作却凝固了,凝固在唇与唇的距离仅一寸之距的刹那,然而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一声。 顾朝歌听见了他的叹息。 “对不起。” 他轻轻地说,又懊恼又鄙夷自己。他缓缓直起身来,顾朝歌感觉他将某个硬硬的带着体温的长条形东西塞进她的手中。紧接着,她感觉到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还有抚摸她下巴的手,都收了回去。 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留恋一般。 “褚将军在找你,你去吧,莫让他着急。” 伊崔的双手置于他自己的腿上,长长的睫毛轻垂,平静地说。他知道禇东垣为何着急找她,为了她好,他不该缠住她不放。 可是顾朝歌不知道。 她愣愣地看着他。 他让她走? 那刚刚、刚刚的事情,算什么呢? 顾朝歌想问,可是褚东垣又喊了她一声:“小泪包!”他的声音很近,毕竟她就在林子的边缘上,一站起来就很容易发现目标。褚东垣看见了站在灌木丛后的顾朝歌,却因为天黑的缘故,并未及时发现石碑后的伊崔。褚东垣奇怪地看着顾朝歌:“小泪包,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说着他便要过来。 “你别进来,我出来找你!”顾朝歌急急道,她有种背着家长做坏事的心虚,并不想让褚东垣发现这里不止她,还有伊崔。她瞥了伊崔一眼,后者低着头看地面,好像根本毫无反应,顾朝歌咬了咬唇,提着裙子匆匆跑出去。 “一个人躲在那里头做什么?头发都沾湿了,脸怎么这么红?”褚东垣替她擦掉发丝上的水珠,又发觉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由得奇怪地捏了捏:“发热了?” “才不是,是酒气未散的缘故,宴席上我喝太多了。”顾朝歌拨开他的手,心虚地对师兄说谎。她从小就是个乖孩子,说起谎来目光游移,一看就有鬼,好在褚东垣的目光被她手上的东西吸引住,一时没注意她的表情。 “这是什么?”她拨开他的手时,褚东垣发觉她手中攥着东西,掰开她的手一看,原来是一把匕首。 鱼皮包裹的匕柄和匕鞘,长七寸,匕身寒光闪闪,极薄而坚韧,匕刃带着血槽,看出来曾见过血,是柄杀人利器。匕柄的底部刻着字,褚东垣随手一摸,没摸出来是什么字,于是放弃,转而问自家师妹:“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谁给你的?” 顾朝歌没想到伊崔给她的竟然是这个,这把匕首……有什么寓意吗?是对他刚刚那种行为的答复?她很想转回去问他,他就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他肯定能听见她和师兄的对话。 可是她不想让师兄知道伊崔也在。 所以她缩回手去,将匕首藏在袖中,嘟了嘟嘴:“难道我有任何东西都要向你汇报不成?”也只有对褚东垣,她会这样无理取闹地撒娇。伊崔躲在黑乎乎的林子里,躲在石碑后,听她这样对褚东垣说话,满心的不是滋味,好像只有褚东垣能和她青天白日大大方方走在街上,他却只能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见不得人。 褚东垣想了想也是,师妹的物件具体都有什么,他也不清楚,不过…… “你带把匕首进林子干嘛?” 他又往林子的方向张望,顾朝歌一把扯住他,迫使他视线转移:“从会盟宴逃出来,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嘛!所以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下,可是里头黑,我又害怕,所以拿把匕首防身。”她跺了跺脚,推着褚东垣往驻营地走:“好啦好啦,师兄你的问题真多!外面好冷我不想呆了,这么晚找我干嘛呀!” 褚东垣被她推着不得不走,颇为无奈,口里则不忘嘱咐她:“你自己有匕首也好,随时带着防身,最近可能……不太平。” 什么不太平?顾朝歌不明所以,她眨巴眨巴眼睛望着褚东垣。林子里那个躲在石碑后不敢出现的大蜘蛛,偷偷探出头来看,他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看着驻营地的火把将两人的影子照亮,拉长,看起来像亲密地贴在一起。 大蜘蛛的心里又涩又酸。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顾朝歌和褚东垣的影子颜色深了许多,这意味着火光更亮,可是驻营地的火光,不应该有这么亮。 “着火了,着火了!”不远处,巡逻的士兵敲击铜锣,焦急地奔走呼告着。伊崔拄着他的拐杖站起来,透过树丛的掩映向火光燃起的方向看去。 浓烟滚滚,火光四起的地方,是会盟宴的主帐。 此时,风向突变,主帐燃起的火焰往张遂铭驻营地的方向吹去,许多帐篷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很快,张遂铭的巡逻士兵们也开始敲击铜锣,忙不迭地找水灭火。 薛先生料事如神啊。 伊崔的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会盟宴结束,但是好戏才刚刚上场。 另一侧,褚东垣望着着火的地方,唇边勾起类似的笑容,唯有顾朝歌不知所措地拉拉师兄的衣袖:“怎么回事?” 褚东垣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揽,低低道:“别管,接下来听我的。” 什么?顾朝歌一头雾水,却被褚东垣推着往营帐的方向疾走,与此同时红巾军的士兵纷纷冲出营帐,提着水桶看起来像要去救火。顾朝歌和褚东垣逆着人流而行,她看着一个个和自己打过照面又匆匆离去的士兵,隐约感觉他们是按照队伍的次序在前进,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古怪的兴奋。 莫名的,顾朝歌感觉到风雨欲来的不安。 而褚东垣竟没有带她回自己的营帐,他自己也根本没有回去。 顾朝歌裹在褚东垣的披风中,随他共乘一匹马,褚东垣的身后,一队百人的小队尾随他而来,在深夜的林中无声疾驰,如幽灵驭风。 “师兄,去哪儿?”她一手揽住褚东垣的腰,下意识握紧伊崔给的那把匕首。 褚东垣一扬鞭,马跑得更快了些。他低低笑起来,那是一个战士血液里对即将发生的事的兴奋和渴望,他的笑声随胸腔震动,让贴在他背后的顾朝歌也感受得到。 “小泪包,要开战了。”他说。 ☆、第53章 无限C 褚东垣一上船,便如游龙入海,张遂铭的步兵们再也奈何他不得。停在泗安塘、长兴港等多处,伪装成过路商船的红巾军水军纷纷撕开伪装,以被称为“白日焰火”的信号弹为准,南下同褚东垣的主力会师,共赴一场充满刺激和疯狂的盛宴。 张遂铭万万没有料到,一贯以仁厚爱民著称的红巾军竟会在会盟宴结束当晚翻脸。以张遂铭派人刺杀酒醉的燕昭为由,趁火势凶猛,突然发难,夜袭张军营地,幸好张遂铭身边诸将反应迅速,及时带着张遂铭逃跑,即便如此,张遂铭带去会盟的精锐也损失掉三分之一。然而红巾军凶猛的追击并未结束,张遂铭匆匆逃回自己的地盘组织军队抵抗,幸好他早有准备故而调兵迅疾,抵抗亦很顽强。 可是对方如同一只终于露出獠牙的恶狼,不满足于一城一地的收获,不将张遂铭的地盘如数尽吞,这只恶狼绝不撤退。 事实证明,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红巾军不存在任何仁厚之心。张遂铭盘踞江浙富饶之地多年,红巾军早已派许多探子潜入要地进行打探,此次会盟是为更深地探探他底细,见他战力不如己又防备极弱,燕昭几乎是毫不犹豫就下达当晚发动进攻的命令。 至于开战理由? 这种东西,事后去想就好了,赢家才有说话的权力。 燕昭不再是那个因为义愤而在南谯冒然起兵的青年,红巾军这两年多的逐渐壮大和几次逢危,让他深深明白在这个乱世,过硬的拳头才是生存的根本,没有拳头,就没有说话的权力。而张遂铭的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让他看见这个曾经称霸一方的土皇帝即将到来的末日,而伊崔随后转告他,顾朝歌诊出的张遂铭身体的问题,则让他信心倍增。 赵南起领陆兵从后方发难,逐步占据一城一地,如同碾肉的巨石缓慢倾轧过每一个曾属于张遂铭的重镇,燕昭则亲自领兵在前方扰乱张遂铭的部署。至于褚东垣的水军,恐怕是整场战役中最让张遂铭料想不到的地方。 突然发难和快速进攻意味着战线拉长,进攻方难以前后彼此照应,张遂铭本来打着从中间截断赵南起和燕昭联系的策略,欲先从粮草供给线下手。谁知道此次红巾军竟然未使用一贯稳扎稳打的粮草供应策略,他们只给赵南起派粮,至于燕昭的军队供给,全靠一个字——抢。 以战养战。褚东垣的水军在太湖流域各大水系之间,如蛇一般灵活游走,不以占据某地为己任,而专门揪住张遂铭军队的粮草屯集重镇突然发难,上岸突袭后,抢了粮草就跑,张遂铭想派水军去追都追不上。 燕昭军的补给,就来自褚东垣的水军。每一次迅猛的突袭和抢掠都来自前期详实无比的探子情报,而燕昭在进攻太湖流域沿线重镇时,褚东垣的船队从船上给予的策应,尤其是□□和燃火箭对城墙的轮番攻击,堪称精彩。面对如此滑不留手的褚东垣,张遂铭气得几近晕倒,日进三碗独参汤都无用,对手下诸将下了死命令,务必割下褚东垣的人头来见他。 命令是下了,但是去哪里捉他?毕竟水上不比陆地,广袤无边而且驶过无痕,只要有粮,褚东垣可以随意选一个偏僻的水域躲上三四个月,张遂铭的水军根本拿他没办法。为今之计,居然只有祈祷天气快点变冷,然后下雪,下大雪,能封住河面的那种大雪。可是,江南的水估计百年也难被封冻一次,这种祈祷实在不切实际。 望着茫茫的银白太湖水,张遂铭旗下几个水军将领都一筹莫展,他们深深感到了恐惧。对方有备而来,对己方了解甚多,而他们的探子对红巾军的理解,还停留在稳扎稳打的行军风格、来自后方的稳定补给、不屠城不抢掠的军队守则,这些老掉牙的情报,根本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水陆联合攻击,抢掠军屯,以战养战。 这……这哪里是他们所设想的温顺大猫,根本就是一只……豺狼! 打不过,要不要跑?要不要投降?省得、省得被日益暴躁的张王斩首抄家…… 当这片富饶之地狼烟四起的时候,顾朝歌正在一个小城中给伤兵正骨。 这是红巾军的后方,这座小城在七日前刚刚被赵南起占据。因为靠近水港周围又良田众多,在褚东垣的命令下,护送顾朝歌回扬州的士兵们,选择在这里稍作停歇进行补给。 同样,因为这里较为良好的地理条件和资源优势,赵南起将拖累行军速度的大量伤兵留在小城。这里成了临时的伤兵营,随着伤兵一同留下来的医官不停地在各个用木板搭建的简陋病床前穿梭。顾朝歌背着她的竹箱笼走进这片临时划就的伤兵营时,当即便决定留在这里。 当她用细细的猪毛刷给一个伤兵清洗背部的新鲜伤口,将那些掺杂在皮肉间的砂砾泥土一点点刷干净,倒上去的凉水浇下来变成红色,而疼得肩膀不停抖动的士兵大哥牙齿紧咬破布发出压抑嘶吼时,顾朝歌忽然有了“我身在战中”的真实感。 离开长兴的那个夜晚突然而混乱,她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跟着褚东垣到达码头,旗舰停在港口,在等着他们的将军。顾朝歌以为她会跟着褚东垣一起上船,然而他却摇了摇头:“小泪包,你要回去,回扬州,这里太危险了。” 褚东垣给她准备了一艘不起眼的小舟,在这江南水乡中到处都是,六名亲卫伪装成家仆护送她离开,当褚东垣南下劫掠张遂铭的军屯时,顾朝歌则在他的亲卫护送下溯流而上回扬州。 褚东垣如此说,顾朝歌便猜到今晚两方人马就要在长兴打起来。她知道自己跟着褚东垣会碍事,所以乖乖地点头答应,保证不让他操心。褚东垣低头望着她,凝视她数秒,忽然笑了笑,伸手去揉弄她的头发:“小泪包,如果这次成功吞掉张遂铭,师兄回来娶你好不好?” 褚东垣的笑容像夜风一样轻柔,他的眼中闪耀着星辰,就如夜空中的星星一样亮闪闪的。顾朝歌呆呆地望着师兄的笑脸,竟然觉得心中堵得难受,她艰涩地开口:“师兄……”后面却不知道说什么。 褚东垣忽然哈哈大笑,他一把伸手抱住她,拍拍她的背:“临行前开个小玩笑,那么认真做什么?”顾朝歌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柔软的衣袍内裹着冰冷坚硬的胸甲,她低低地说:“师兄,你要平安回来,一定。” “嗯。” 这是褚东垣对顾朝歌说的最后一个字,当顾朝歌在士兵的护卫下登上小舟的时候,褚东垣的旗舰周围还在不停集结着小船。这些船头呈流线型的灵活小船们最适宜在狭窄密布的水网中穿梭,它们即将给张遂铭迎头痛击,为燕昭的军队带来大批的补给。 顾朝歌的船走得远了,她站在船尾,凝望那片遥远而模糊的水域。黑夜如狰狞的野兽潜伏在侧,水声潺潺,周围安静得可怕,顾朝歌的身边除了六个士兵和船夫,唯有她的竹箱笼和那把匕首。 这时候,那片水域中忽然升起一枚红色的亮弹,在高高的夜空中炸裂成璀璨的烟花。顾朝歌望着那绚烂多姿的亮色,不解道:“这是……” “白日焰火。”褚东垣的亲卫告诉她,这是号召集结的信号。 顾朝歌摸着袖中的那把鱼皮匕首,喃喃道:“难怪他要给我这个。”除了她,谁都知道要开战吧,她乘船趁夜离开,却不知伊崔该怎么办? 伊崔给的匕首,没能成为她防身的利器,却成了她治伤的好工具。很多士兵的伤口还没等到清理已经结痂,痂里混着淤泥,猪毛刷刷不掉,顾朝歌就用匕首的刀背一点点给他们刮掉,淤泥不刮去,他们迟早会发热死掉。 将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在皮肉和血中一下一下用刀背刮擦,刮一下,他们的手脚就要抽一下,顾朝歌不忍,抬头看他们,士兵们擦一把痛出来的眼泪:“顾医官,没事,继续!”然后接着和隔壁病床的同袍大声唱同乡的山歌,十里不同音,很多歌词顾朝歌听不懂,可是却忍不住眼眶湿润。 但是她不能哭,每每眼眶湿掉,她就赶紧擦一把。如果大夫都软弱地哭了,这些伤兵会六神无主,他们会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现在是他们的定心丸。 顾朝歌不愿走,她在这里救人,也在这里实地教其他医官们如何治外伤,还有水土不服等诸多原因倒下的士兵,她也能治。她很忙,而且忙得有意义,可是褚东垣的亲卫们不干了。 “顾姑娘,褚将的命令是将你送回扬州。”亲卫们只想在这里做临时停留,谁知一停就是七日,前方的战事仍在继续,张遂铭的军队有数次反攻,这座小城并不彻底安全。顾朝歌双手合十恳求各位兵大哥:“我一个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见了敌军也会自己躲,我很有经验的,而且我很会用刀,可以保护自己!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就说是我强令要求,死活不肯走,求求各位大哥了!”她挥舞着自己的小刀,刀锋薄而韧,她挽的刀花很好看,可是亲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相信这个小姑娘真的很会用刀。 “不行,褚将的命令,一定要完成!”亲卫队长摇头拒绝,而且不容辩解,一个手刀将顾朝歌劈晕。 顾朝歌晕倒前的刹那,脑子里欲哭无泪地想,她、她还欠着五、六……不,是七个伤患的方子没有开啊啊啊! ☆、第54章 唧唧WX长 外头,纷纷扬扬下着小雪,冰冷的空气透不进屋子里。侍女看着烧着不起烟的上好银碳的炭炉,卫潆裹着狐毛滚边的披风,捧着铜兽鎏金小手炉,看珠帘半卷的窗外小雪,别有一番情调。 她的肤色白里透红,肌肤吹弹可破,一点妆容也不画。比起几个月前顾朝歌见她的时候,她丰腴了些,这也难免,毕竟肚子里如今正怀着一个。 “下雪了,你说他的行军会不会受阻?”卫潆抚摸着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眼睛怔怔望着窗外的雪。并无以往冬日赏雪的雅兴,黛眉微蹙,挂记着那个在远方征战的新婚丈夫。 乱世夫妻不易。她嫁给燕昭之后不到两月,丈夫便赴长兴与张遂铭会盟,如今更是打得不可开交,连扬州城中都开始人心惶惶,生怕再次被战火波及。 正因为如此,燕昭还不知道,卫潆怀孕了。 顾朝歌执笔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轻吹了吹纸上墨迹,交给卫潆:“胎象很稳,身体也好,按照我写的要求每日照做,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卫潆没让侍女假手,她亲手接过方子,认真看完,不懂的地方挨个询问顾朝歌。末了,感激地望着她:“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顾朝歌却摇了摇头:“女科一道,我不算精通。卫老爷给你请的那位大夫不错,我看了他的安胎方,并无错处,剂量精准,显然经验丰富。而且你生产时还要仰仗那些老练的接生婆才行,不过……”她鼻子皱了皱,很嫌弃的表情:“若是那种连剪刀上的血都从来不洗,还说这血能保佑母子平安的接生婆,直接打出去。” 卫潆被她给逗笑:“朝歌,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脾气凶了不少啊?” “我是认真的,产后风不是玩笑,你千万不能大意,至于我……”顾朝歌欲言又止,竟然叹了口气,起身收拾东西,“没什么,你好生休息,我告辞了。” 她确有心事,却不愿说出来让孕中的卫潆徒增烦扰。走出门外,北方夹杂着雪花,呼呼往顾朝歌的脸上招呼,若非即使裹上毛绒绒的大斗篷,她的小脸一定会被冻红。 从卫府到太守府的距离并不远,她拒绝了卫潆派的马车,打算就这样慢慢走回去。在这样安静的下雪天,撑着油纸伞,留一点安静的空间思考一些事情,最好不过。 顾朝歌从前是不太爱思考无关医道的问题的。她的前半段人生轨迹几乎是被预定好的,跟着师父学医,师父仙逝,她就自己继续学医、行医,以完成师父的札记为己任。后来,札记的内容完成了,只差修补和更校。这时候她莫名其妙成为燕昭的医官长,她努力完成教医官的任务,认真读医书,给扬州城的人看病,给伊崔调养,钻研能治好他的腿的方法。 她过着不需考虑就很规律充实的,而且有盼头的生活。 可是,这次会盟,还有随之而来的燕张大战打破了这种规律。顾朝歌停下脚步,遥遥望着长街的尽头,灰蒙蒙的天空,无尽飘扬的小雪。在卫潆挂念燕昭的时候,她也在挂念自己的师兄,还有那些她未能继续完成治疗的伤兵们。 她想回去,回到一个医官应该待的地方。 麻烦的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并不如以往那般容易实现。 太守府的牌匾已经很近,再走几步她就能进去,门口会有士兵和善地跟她打招呼。因为那次瘟疫的缘故,扬州守城的士兵几乎都认识她,所以没有伊崔的手令,她绝对踏不出扬州城门半步。 连扬州城都不出去,更遑论去那战事频繁的动荡之地寻找伤兵营的驻扎地? 顾朝歌和守门的士兵大哥们打了招呼,问他们伊大人可有出去,士兵们笑,告诉她这种天气普通人都不愿出门,伊大人的腿……就更不会了。既然他未出门,就必定在主事厅。主事厅是顾朝歌在太守府中,除了自己房间之外最熟悉的地方。下雪天暗,今日的主事厅也一样烛火通明,只是禀事的文吏三三两两,稀稀拉拉,人数很少。因为很多都被派往新占领的城镇任职,还有一些跟随宋无衣往前线给赵南起运粮。 顾朝歌走进去的时候,恰好一个文吏抱着卷宗出来,朝她颌首微笑,打招呼:“顾大夫,又来给伊大人例诊啊?” 顾朝歌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转向那个伏案翻阅文卷,愁眉紧锁的人,他看起来居然有些不修边幅,衣袖皱巴巴,腮边唇上都是青色的胡茬,近来的天气确实给红巾军的行进造成麻烦。文吏见她只顾看伊崔,会心一笑,不多做停留,抬脚悄悄走了。 “这种天气,前方会死很多人吧。风寒,冻伤,心绞,哮喘……数都数不过来啊。” 安静的室内,她幽幽开口,让眉头紧锁的伊崔悚然一惊,他猛地抬头:“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声音里居然有几分明显的慌乱。 “刚刚。”顾朝歌拖了张坐墩,在他的案几前端端正正坐下,背挺得笔直。 伊崔见她的架势,不由得有几分头疼:“你……我不会让你出扬州的,外面现在局势未定,危险得很。” 她师兄也这么说,所以强令亲卫将她送回扬州,哪怕劈晕她用捆的也要把她带回来,说不定亲卫队长这些野蛮做法都是师兄事先授令。她了解自己师兄,只要觉得自己这么做是为她好,他才不听她申诉。 而今伊崔也这样,她简直怀疑他和师兄是事先商量好的。 “既然如此,这枚绶印我担不起。”顾朝歌硬邦邦地说,将那枚医官长的玉印“当”一下砸在伊崔的案几上。这是她在路上就想好的一招。 “你……”换了旁人,伊崔大可冷脸呵斥,可是面前的是顾朝歌,他磕磕巴巴地开口:“你再等几日,等放晴了再说。” “你骗人!”顾朝歌霍地站起来:“三日前我回来的时候你就这样骗我!”因为她在小城耽搁,后来启程,同样走水路回来的伊崔竟然比她先回,她和他要求回小城,他当时就用“拖字诀”搪塞她。 “太危险了,”伊崔顿了顿,“我不放心你。” 顾朝歌默了半晌。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故意这样激他,紧抿嘴唇,整个身体暗暗用着劲,“你嫌我懦弱,所以打磨我,又让我接下医官长一职,那个时候你应该知道,我早晚会随军。” 可是我后悔了。 我后悔自己这样做。 伊崔不敢看顾朝歌那双仿佛燃着火焰的眸子,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姑娘身上有种磨不掉的韧性,越磨越韧,越磨越见光泽。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止,所以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只不过是激发和鼓励她而已。 然而,现在他宁愿她没有这种韧性。他和褚东垣不谋而合,都很想将这个姑娘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要历风雨,只要见彩虹便好。 因为他舍不得。 “签手令吧,你知道在伤兵营里我能起多大作用,你也知道,他们生存的几率提高,意味着红巾军的兵源不会出问题。”顾朝歌将她在路上反反复复想过甚至练习过的话慢慢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惊异于自己此刻的稳定发挥。 她真的一刻都不愿意留在这个安全可靠的大后方,师兄在前方,那么多士兵在前方。而她觉得自己像个废人,空有一身医术却毫无用处,见死不救的废人。 伊崔仍在抵抗,他摇头:“近日雪大,不宜上路,你耐心多等几日,待放晴……” “你不签,我就自己去。你清楚,我一定要走,守城的士兵未必敢拦,他们怕伤我。印放在你这儿,我辞了这职,算不上违反命令。” 她将自己想好的下一招祭出,口气生硬又冰冷,保证传递出坚决无比的信念。 然而这时候,伊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她憋了好几天的,又难过又委屈又负疚的眼泪,争先恐后地决堤。 他的目光中满是温柔的忧心,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就能听见他忧愁的叹息。 他的表情情人离别一般的不舍,又有几分难言的无奈。见她落泪,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从袖中掏出手帕来,递过去。 这不知道是伊崔送给她的第几块手帕,可是这一回顾朝歌没有要,她咬着唇,流着泪,塞着鼻子质问他:“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亲我?” 三日前归来见到伊崔,她连目光都躲着他,明明做坏事的是他,她却生怕他主动解释,让自己连一点幻想都无。可是现在,看见他无意之间投来的一个眼神,竟让她想到送自己走的时候,站在旗舰上的师兄遥遥望着她的目光,顾朝歌忽然意识到,伊崔对自己并非全无感情。 这是一个早就可以得出的结论,奈何她傻乎乎的,又笨又没自信,一直不敢相信这个美好的事实。 她终于问了。 伊崔竟然有松口气的冲动,他从见到回来的顾朝歌起,心就一直悬着,等她那一日追问那夜发生的事情。顾朝歌三天没有问,他的心也就一直提在嗓子眼,三天不落。 “那日我喝醉了,想必你也闻到我一身酒气。一时头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想到竟然冒犯了你,我、我向你道歉。”他违心说着早已想好、破绽百出而且渣得不能再渣的推托辞,一边唾弃自己真他娘不是东西,一边狼狈地胡乱去摸手杖,竟然真打算起身向她行大礼道歉。 你骗人! 伊崔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我讨厌你,最讨厌你! 顾朝歌在心里大吼,她发觉了,他不敢看她,低着头到处摸手杖,明明手杖就在木椅后而不知!而且他的另一只手老放在右膝上无意识抚摸,她想起那夜他放开自己的时候也在摸膝盖! 她早该知道,他拒绝她就是因为这条腿! 连亲了她都能反悔不认账,他真是没救了! 某些特定情况下,恋爱能让人心思敏锐,顾朝歌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过,她大喊一声:“我不要你道歉!” 因她的大叫,伊崔的动作一僵,依然不敢看她,连连道:“不,不,我必须道歉,还要赔礼才行。” “我不要!”顾朝歌冲口而出:“我只要手令!出城手令!” 啥?! 伊崔呆住。 顾朝歌的脸则因为兴奋而发红,她忽然觉得自己果然聪明得不要不要的,师父当年看中她做徒弟不是没有道理!她竟然能灵机一动,想到这么棒的方法问伊崔要手令,她真是太机智了! 谁在乎他的道歉啊,那种道歉有还不如没有!既然她知道他对自己并非全无意思,那她就继续朝一定要嫁给他的方向努力好了,谁在乎道歉!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当然不是逼他说出真心话,她知道狡猾的大蜘蛛是绝对不会说实话的,所以她还不如先解决现下最紧急的事情。 那就是——手令! 手令手令手令,重要的事情说一百遍也不够! “给、我、手、令!”顾朝歌一字一顿道。她紧紧盯着伊崔的眼睛,大声要求。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气势磅礴,不容拒绝! ☆、第55章 错了不是唧唧是jiang “你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喝药,记得药不能停。”顾朝歌怀揣终于到手的手令,露出满足的笑容,细心嘱咐着伊崔,一句一句。 而伊崔则懊恼于自己马失前蹄,聪明一世,竟然会被顾朝歌揪住小辫子,不得不应允她的要求。虽然他要求护送她的士兵只送她到较为安全的小城,更远的地方不让她接近,可是他自己也清楚,一旦放她出了扬州,就如出笼的鸟儿,他再也约束不到。 虽然,如果不是看出她真的去意坚定,他不会因为仅仅那件事就同意签署手令,可是毕竟…… 毕竟有种被她摆了一道的憋闷感,伊崔憋屈又郁闷地想,难道在她心里,他的真实心意还不如一纸手令重要?这种既不肯承认自己喜欢她,又很希望她能发觉自己喜欢她的矛盾心理,折磨得伊崔烦躁不堪,简直想发狂。 “那,我走了啊。” 顾朝歌轻轻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听话,那种地方,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伊崔不厌其烦地说着嘱咐的话。一面深感不安,一面又深陷于懊恼中无可自拔的他,因为心绪烦乱而没有察觉到,顾朝歌这一眼中饱含的眷恋、惆怅、不舍,不像一个要离开他去往伤兵营的人的眼神,倒像是……要离开很久很久,久得她自己也不知道时间。 拿到手令,今日立刻启程。 顾朝歌将自己房间里想带走的东西全部装上,师父的手札被她宝贝地藏在中衣的内口袋中,薛吉送的那本启玄子注金匮要略也用牛皮包上放进箱笼,至于那本“天下无敌文一刀”……顾朝歌想了想,将微有些皱的书封抹平,抱着它出门去寻吴叔。 彼时,老吴正在司阍住的门房里和几个换班的士兵唠嗑,他翘着二郎腿,一边磕瓜子,一边和听讲的士兵们大谈面相与寿命的关系。既然是吹牛,自然要夸张,据他所言,自己只要看见一个人的正脸,掐指一算便能知道这人能活多久,什么时候死,死于什么疾病。 顾朝歌得了府内巡逻的士兵指引,过来找老吴,还没进门就听见他的大牛皮,扑哧一笑:“吴叔,您到底是大夫,还是算命的半仙啊?” 老吴见顾朝歌来了,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外面落着雪,闲来无事聊天,说得兴起,就夸张了些,哈哈,夸张了些……” 老吴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扬州瘟疫的时候他帮了顾朝歌的忙,老家被辛延占着他不愿回去,红巾军便留他在此蹭吃蹭喝。他倒也自在,常常跟着顾朝歌出诊,教医官的时候也去听,不知道学习效果如何,反正他每天活得挺高兴,身体康健,不摆“过来人”的架子,还很能瞎聊,府中的士兵和仆人们都挺喜欢他。 “顾大夫找我有事?”看顾朝歌裹着斗篷,一身要出门的打扮,老吴兴奋地搓手:“是出诊,还是要看濒死的?” “都不是啦,我要南下,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顾朝歌将那本“天下无敌文一刀”双手恭敬地交还给老吴,“吴叔,这本书原物奉还,多谢你啦。” 屋子里休憩的士兵之一开口:“顾大夫是否要去伤兵营?我听刘哥说,他们今日负责送你南下,这么冷的天,还飘着雪,水路也不好走啊。” 顾朝歌抿着唇笑:“可是你们兄弟上战场受了伤,总得有人给他们治呀,再冷我也得去。”她眉眼弯弯笑着,整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裹在毛绒绒的斗篷里,看起来乖巧又纯善。几个士兵看得呆呆的,心里想着上战场的是自己该有多好,他们不仅想立功,而且也想被顾大夫温声细语地悉心照料啊。 “嗯、哼!”老吴轻咳一声,打断几个士兵的想入非非,他接过那本家传的宝书往袍子里胡乱一塞,随即道:“丫头,老夫随你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份力量,老夫前些日子跟着你也学了点东西的。”最主要是待在太守府真他娘的无聊透顶。 顾朝歌愕然:“吴叔,你的身子受得了吗?” 这话说得老吴不乐意了,他企图撩起厚厚的棉袍秀肌肉,可是捋不上去,只好朝顾朝歌吹胡子瞪眼:“老夫比薛吉那个老头子年轻多了,是颠沛流离吃不好睡不好导致我显老,不过刚刚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身子骨硬朗着呢!” 当着薛先生的面,有本事你也叫他一声“老头子”呀,顾朝歌莞尔。她想了想,老吴断人生死的本事难得,又学过如何治伤,伤兵营的医官只会缺不会多,既然他自愿,那么……顾朝歌点了点头:“你愿意随我去最好,可是那儿吃不好睡不好,又会显老的哦!” 老吴不屑:“小丫头都能受得了,老夫会比你差?” 事实证明,他还真不如顾朝歌。起码就看诊速度而言,顾朝歌都看完三个了,他才刚刚把一个伤员的腿骨夹好板。 不知道这个是谁手下的士兵,特别嫌弃地看着老吴:“老头,你行不行啊?” 老吴表示不能让毛头小子怀疑他的医术水准,吹起他的山羊胡,怒道:“老夫可是伊大人特地派来协助顾医官的,你小子敢质疑我?”其实顾朝歌只是走前知会了伊崔一声,他同意了而已。 士兵表示不信,他从鼻孔里吹气:“不行赶紧说,我好去找顾医官,老子腿伤好了还得接着去帮褚将抢粮呢。”顾医官又漂亮又温柔,医术又顶好,哪个送来的伤兵都想让她看伤,他也想啊!谁知道自己那么倒霉,居然被分给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子。 士兵的抱怨恰巧被路过的顾朝歌听见,她好奇地停步问他:“你在我师兄麾下?” 师兄?士兵眨巴眨巴单眼皮的绿豆小眼睛,想起来听同袍八卦过,说褚将的师妹是那个治扬州瘟疫的女医官,褚将和他师妹都师出名门,褚将的医术可好了,只是轻易不示而已。 “你被送来的时候,我师兄打到哪儿了?他没受伤吧?”顾朝歌紧接着问,她最关心褚东垣有没有事。士兵连连摇头否定,得意地宣扬:“张遂铭现在最怕的就是褚将上岸抢粮食,谁能奈何我们褚将啊,怕他都来不及,谁敢伤他!” 那就是说,师兄现在身体很好了?顾朝歌高兴地笑了,可是转念一想,她又问:“你是几日前来的呀?现在天气冷,前几日还飘雪,我师兄在水上飘着,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严格说来,她如今待的地方依然算后方,伊崔不肯把她送到正在打的军队里去,那里的医官处理的都是最紧急的伤势,当然随时也会面临敌袭的危险。因为水路运送便利,顾朝歌如今待的地方聚集着赵南起、燕昭和褚东垣三路人马的伤兵,在这里他们能得到军队中得不到的良好照料,很多人因此恢复很快,恢复后立即乘船归队赶赴战场。 当然,也有一些腹腔被捅一个大窟窿的,腿被削去半条的,纵使经过紧急处理,可是送到这里也已经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闭眼,就地埋葬。小城背靠的小山,在这年冬天多了很多歪歪斜斜写着字的木牌牌,每个木牌牌后头都是一个土馒头。 死亡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只能忍受。 顾朝歌经手的伤员越多,她救活的人越多,城外的土馒头也越多,她就越发频繁地想起师父的这句话。 那个被她问起师兄过得好不好的士兵,回答她回答得结结巴巴,在他的认知里有吃有喝有地方睡就是过得好,哪怕明天就要抄家伙砍人或被人砍。顾朝歌关心的师兄冷不冷,衣服够不够穿,水上的日子无不无聊,这些女人才会关心的细节,士兵表示完全傻眼,根本答不上来。 见他如此,顾朝歌居然觉得有点儿放心。她是知道师兄的,大大咧咧,士兵不在意的这些生活细节,他肯定也不会在意。 所以也就是说,他现在过得不赖了。 顾朝歌抱着一盆血乎乎的钳子剪刀和小刀走过街上,她要去把这些东西消毒,而这座如今几乎被红巾军的伤兵完全占据的小城里,不停有人和她打招呼。虽然这些人中很多根本看不起女人,不过顾朝歌显然是个例外。 谁都知道自己的小命保不保得住,多半要看她,不得不对她尊重有加。即便她是个女人,也得忍。 顾朝歌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对她和善地打招呼,她也报以微笑,心里在想红巾军的这些士兵都好和气可亲,伊崔的担忧完全多余。 “顾……顾姑娘?” 在众多熟络甚至讨好的“顾医官”的招呼声中,这个磕磕巴巴叫她顾姑娘的声音显得很突兀。顾朝歌循着声音的方向,扭头,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那是个身材高挑而且有肌肉的少年,右脸颊边缘一道长长的伤疤,很是惊险,顾朝歌知道这种疤痕的造成,若是他躲闪不及,早就被削掉半边脑袋。看得出少年经过战场,可是他的衣着很狼狈,这么冷的天只穿着三层单衣,没有红巾军的盔甲,没有配剑,他的手上缠着绳索,腿上也绑着绳索,他身后还跟着一大串,约莫三十五六个类似衣着的人,低着头,被同一根绳索牵着。 顾朝歌一看就知道,这是俘虏。 只是,这里很少有俘虏会来呀。红巾军对他们才不像对自己人一样温和,受伤了都很少有医官去治他们,更遑论专门派船送到小城来。 而且这个少年显然认识自己。 可是顾朝歌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她最近见过的人脸实在太多,她赧然开口:“抱歉,你是……” “我是阿柴啊!”少年急切地回答,他很有几分伤心:“长兴城里,是你救了我,你记得吗?阿柴,陈柴六,我大哥李佑一,我们在长兴的药铺中第一次见面的,我们拿了人家的药不给钱,还威胁郎中,你阻止了我们。” 他说得如此详细,顾朝歌立刻回忆起来了,她笑道:“我知道了,你是阿柴。”他不是张遂铭的百夫长么,怎么成了……俘虏? “怎么不走了,干什么,想挨打吗!”一声清脆的鞭响打在地上,看守的士兵气势汹汹从队伍末尾跑到最前方,鞭头指着阿柴,呵斥:“你他娘的放老实点,这里不是张遂铭的地盘,没那么容易逃跑!” “我不是逃跑,我是自愿离开的,”阿柴委屈地申辩,“我要投奔红巾军!” “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呸,红巾军不需要你这种人!”这个看守者还有点文化,居然会用成语,不过他大概管俘虏太多,戾气很重,甩开鞭子就要抽阿柴一顿,给他点颜色瞧瞧。顾朝歌最看不得这种场面,连忙出声阻止:“这位兵大哥,你不要打他,他是我救过的一个病人,之所以停下来不走,是因为见着我,所以正朝我表示感谢呢。” 士兵斜眼瞅她,瞥见这女人怀中抱了一盆血乎乎的工具,有点犯怵,没敢上前,可是说话依然不客气:“我还没问你呢,女人,你又是谁,这里可是红巾军的……” “她是顾医官,”旁边茶楼里有腿上夹着板子、脸上缠着白布的士兵,嘻嘻哈哈插口,“老耙,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就惹她试试啊?” 这个被称为老耙的士兵显然没怎么在小城待过,他没见过顾朝歌,可是……却听过她的名字,或者说,嗯,传说。这年头,当兵的,谁都敢惹,就是不能惹大夫。 老耙一听面前站着的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就是名声在外的顾大医官,顿时蔫了:“既然是顾医官的熟人,那自然不该教训。可是他毕竟是俘虏,不能因为是您的朋友就放他一马……” 老耙生怕女人心软,看这个少年长得好看又可怜,张嘴就让他把这个少年放了,他可担待不起。 阿柴低下头来,他觉得自己在顾朝歌面前如此狼狈很丢脸,他禁不住嘟囔着辩解:“我不是俘虏,我是自愿来投军的。” 顾朝歌笑了笑,对老耙说:“我知道的,红巾军的规矩一定要守,可是,我能不能问一句,这些俘虏要送往哪儿呀?” “这可是秘密,不能告诉你。”一个隐隐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不是来自老耙,也不是来自阿柴,而是来自一个顾朝歌熟悉的,却已好几个月没听见过的声音。她扭头,仰脸,望着骑在马上的青年,眼睛惊喜地睁大:“卫尚!” ☆、第56章 壮哉我大 几个月不见卫尚,顾朝歌感觉到他整个人迅速成长了起来,眼神沉稳坚定,少了曾经的天真,多了几分坚毅。看来在红巾军中历练对他确有益处,可是现在……顾朝歌看看他身上的软甲,又看看对卫尚点头哈腰的老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是你在管他们吗?” 卫尚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把马鞭背在身后:“就是跑趟差,给宋大人送批俘虏过去,算不上管,你、你怎么在这儿,不待在扬州?” 顾朝歌抿唇一笑:“我是医官长啊,不在这里,还能去哪?” “也、也是哦。”卫尚傻傻地朝她笑。一遇上顾朝歌,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那点聪明劲都没了,他觉得能在这里遇上她真是缘分啊,忍不住多说几句:“我们会在小城停留一夜,想来你的事情忙,我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帮你打打下手吧。”说着他想来接过顾朝歌手上的木盆,虽然看着那里头血糊糊的剪刀钳子什么的感到挺恶心,但是他给自己鼓劲,表示顾姑娘能干的活他也能干! 顾朝歌看到他视死如归的表情,噗嗤一笑:“不用,我自己来。”她想,卫尚虽然随军,大概还是没上战场杀过人吧,而她盆里有好几把剪刀还沾着碎肉呢,把卫大公子吓坏就不好啦。 卫尚见她表情颇有几分揶揄,知道她肯定看出来了,赧然地缩回手去。然后朝老耙挥了挥手,示意他带这群俘虏先走,老耙会意,可是阿柴却不干。他不肯走,叫着顾朝歌的名字:“顾、顾姑娘……” 声音很沮丧。 他见顾朝歌和卫尚聊天,显然很是熟稔,卫尚骑高头大马、穿甲衣佩宝剑,自己却是一身破旧的单衣,手脚捆着,以俘虏的样子出现,狼狈不堪。他感到挫败又不忿,大声地吼:“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来投军的!” 他想吸引顾朝歌的注意,又隐隐带着挑衅卫尚的心思,斜眼看着卫尚。奈何卫尚没能理解他的挑衅,只是诧异地看他一眼,这个少年是半途被俘的,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在路上的时候很老实,和今天大不一样。见他能叫出顾朝歌倒霉名字,不由好奇地问:“你认识?” “碰巧在长兴城救过他一命,他似乎是张遂铭的百夫长,更具体的情况我便不清楚了。”顾朝歌看了一眼阿柴,后者立即眼神亮晶晶地回看她,有所期待。 这可怜巴巴的小眼神,顾朝歌居然被他看得很有负疚感。她踌躇片刻,为难地开口:“阿柴,不管怎样,你先听老耙的指挥,跟着他走吧。”毕竟后面还跟着很多俘虏,在大街上堵住总不是太好。 阿柴听了她的话,很是失望地低下头来,沮丧感显而易见:“是,我知道了。” 这一回他果然没有反抗老耙,乖乖跟着老耙的指引离去,只是步伐显得分外沉重,走几步,还会忍不住扭过头来看顾朝歌。卫尚看在眼里,对少年远去的身影打量片刻,方才回过头来:“你不替他向我说说情?他好像很伤心啊。” “可以说情吗?”顾朝歌眨巴眨巴眼睛,满含惊奇:“我以为,要守规矩的,不可以这样做。” 卫尚哈哈一笑。禁不住伸手想去揉她的脑袋,可是手伸出一半生生收回来,又背回去,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笑道:“如果是旁人当然不行,但是朝歌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要听的。” “你这样说,我会觉得自己更对不起你的。”顾朝歌很认真地对他说,不过嘴角勾着一抹笑意,好像是说真话,又好像是开玩笑。 “啊,那是我说错话了。”卫尚故意摸摸后脑勺,憨憨一笑。忽然间,他觉得很轻松,他被她拒绝之后尽量避着她,觉得两人相处会尴尬。可是今日偶然在小城遇见,来不及思考,全凭随机应对,他竟觉得与她现在这种相处状态也很不错,她还当他是朋友。 哦,或许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不喜欢她了吧。 卫尚淡淡一笑:“这些俘虏都是宋大人如今最缺的青壮劳力,赵将军嘱咐我,其中若有资质好又意志坚定的,不妨让他加入红巾军。我本以为那少年是贪生怕死的逃兵,既然你说他已做到张遂铭的百夫长,想来没有理由要在战局未定的情况下逃跑,除非他是真心想投敌。”顿了顿,他又补充他的判断:“一个投军的不掩饰自己的过去阵营,被当成俘虏抓起来,看起来他不太机灵,不像探子。” 卫尚的分析颇为缜密,顾朝歌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佩服道:“卫大哥,你现在不一样了啊。” 卫尚顿时有点得意,而且还不想装作谦虚,所以迫不及待追问她:“你说说,我哪里不一样了?” “变聪明了!”顾朝歌竖起大拇指,由衷称赞。 这个……卫尚内心有点儿小郁卒,难道他以前表现得很蠢? * 卫尚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说留宿这晚要来帮顾朝歌打下手,果然如期而至。顾朝歌其实有点好奇,万一他押运的那群俘虏跑了怎么办,卫尚以不屑的口气告诉她,他们除了跑进深山,别无地方可去,小城方圆百里都是红巾军的地盘。大冬天的,跑进深山就是死,做俘虏还能有口饭吃,他们没那么蠢。 “那我们现在打到哪儿了呀?”顾朝歌好奇地问:“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了,每一次有新的伤兵被运来,都会带来新的战报,每一批伤员都毫不犹豫地说战事马上就要结束,红巾军立刻就要占领全江南。 可是战事一直没有结束。 “哪能那么快?张遂铭的地盘大着呢。”卫尚的答案和士兵们的完全相反,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圈,表示想要全吞掉还是需要时间消化的。 “不过……”他想说个大秘密,不过刚开了一个头,双手就接下了顾朝歌递来的铁棒,在煮沸的大锅里搅啊搅。大锅里是洗过后又被煮一边的各种外伤工具,水中加了碱,第一遍的清洗不能完全清除干净,第二遍煮的时候还有一些血丝上浮,然后慢慢化成血水。 大晚上的做这种活,卫尚觉得有点吓人。而且顾朝歌告诉他这还没完成,这些工具还得第三遍上蒸锅蒸一盏茶时间才可。他又望望不远处,老吴和几个医官协力将白酒倒在血迹斑斑的一大堆白布上,然后用火把点燃焚烧,烟气冲天,。顾朝歌告诉他,直到烧成灰烬才能将它们就地掩埋,而且这是每天晚上都必须完成的任务。 卫尚看得很是惊奇:“你们这儿的做法真麻烦,军中可没这么多讲究!” 顾朝歌皱了皱眉:“那他们怎么做?” “河水洗一遍,蜡烛烧一烧,直接用呗,这还算好的,碰上战事紧张,连清洗的功夫都没有。”卫尚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简略说了下,见顾朝歌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为那些医官辩解道:“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伤员太多,忙不过来。照你这般繁琐程序去做一遍,不知道其间有几个人会血流光而死。” “可是……可是那样会出事的呀……”如今是冬天还好,等春天一来,染上疫病怎么办?而且……“伤员很多吗?我们不是一直在打胜仗吗?” 她眨着一双渴望求知的眼睛,盯着卫尚看,打仗什么的她是彻底的门外汉。卫尚被她看得心扑扑跳得飞快,又有点为人师的骄傲,告诉她:“张遂铭现在可狡猾了,龟缩不出,几座重镇的城墙被他修得特别高特别厚,易守难攻。我们虽然一直占上风,可是攻城依然会死很多人啊。”有些他亲眼目睹,有些则是道听途说,他在军中历练,可是赵南起决不敢将卫家老二的这个宝贝儿子送上战场杀人或被杀。 眼见顾朝歌因为他的话更加愁眉不展,卫尚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努力安慰她:“别担心,我来之前听赵将说……”他压低声音,左顾右盼,见没人注意他,才偷偷对顾朝歌小声说:“张遂铭似乎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 顾朝歌愣了一下,随即反问他:“那松斋先生呢?” “松斋先生?那是谁?”卫尚没听过这个名字:“是张遂铭的幕僚吗?” “是他的大夫,就像皇帝的御医一样,专门随侍张遂铭左右。”想起会盟宴当日那人的有意为难,还有他和师父一样的姓氏,却天差地别的医术,顾朝歌心中微觉讽刺,口中喃喃道:“希望这位松斋先生足够有用,助战事早日结束。” 哈?!卫尚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瞎猜测着,这个松斋先生难道是我军的细作,专门派去害张遂铭的? 若真是如此,君上好高瞻远瞩啊! ☆、第57章 冬去春来,万物生发,缠绵病榻多日的张遂铭病情似乎有所好转,他开始能够起床走动,还能调配手下将领抵抗红巾军的进攻。可是这种好转只是昙花一现,张遂铭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身体里积蓄过多的邪气彻底破坏他的阴阳平衡,当夏日来临,阳气外泄之时,他一病不起。 这一次没有奇迹发生,就在夏至当日,张遂铭一命呜呼,魂归西天。 据说,他死前还端着一碗百年老山参熬成的药汤,还没喝下去就手一歪,然而开始浑身抽搐,迅速陷入弥留,那碗据说能续命的药汤怎么都灌不进去。苏州全城的大夫都被抓来救命,而一直随侍张遂铭左右的松斋先生却忽然不见踪影。 张遂铭的小妾太多,儿子好几个,互相争权夺利,最后谁也没捞着好。唯一有可能继承的长子虽然已经二十多岁,成家生了孩子,可是张遂铭防着儿子□□,不让长子经手太多事务,以为自己养生得法,能长命百岁。谁知咽气如此之早,手下的将领个个握着重兵,谁也不服无任何建树的少主,于是内讧开始,割据渐成。 当张遂铭的力量不再拧成一股绳的时候,红巾军开始分而化之,挨个击破。于是在这年秋天,张遂铭的大本营苏州城终于落入燕昭之手。 在苏州陷落之前,张遂铭的大半地盘已经在红巾军掌控之中,剩余的地方只是强弩之末。故而虽然苏州城坚器利,易守难攻,可是却是不战而降,自愿打开城门以求活命。 故而当金栋带领一干精锐在苏州城中做例行巡视时,没有半点战乱的痕迹,一切都和平有序,对于这座城的平稳易主,苏州人没有表现出对旧主的留恋,当然对新主也谈不上欢迎。反正在这个乱世,一座城池数次更迭主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当权者不过度损害老百姓的利益,那也就无所谓了。 今日的巡视和以往一样平静,偶有小偷小摸,在金栋的精锐队的眼皮子底下发生,根本不算事。秋燥已经过去,太阳暖洋洋的让人想打哈欠,苏州的易主意味着张遂铭的势力被全盘吞并,剩下的只是打扫残余的小事,短暂的和平期来临,随主征战大半年的金栋也忍不住开始消极怠工。 日上中竿,走到人少的地方,金栋捂着嘴巴偷偷打了个哈欠,倦意上涌。就在这时,他听见旁边的茶楼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不对不对,你这样不对,看我的!” “起开!我来,你那手法别丢人现眼!” “你行,你行的话有本事手下别死人啊!” 死人?金栋开始打架的眼皮猛地一睁,难道苏州城中出现了杀人事件?想起扬州那个突然发难杀人造反的魏重前,金栋心中一凛,生怕苏州也出现类似事件。他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朝其他士兵做了个手势,于是数十名精锐沉着脸,轻手轻脚走入茶楼,向争吵处靠近。 店小二习惯性走近想要招呼客人,抬眼见是这么一大群士兵,顿时傻眼,金栋朝他做了一个不要声张的手势。小二呆呆点头,脚却情不自禁往门槛外踏,以便发现不好随时逃跑。 这个时候茶楼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仅靠眼睛,都很容易分辨出争吵声来自大堂左侧靠近窗户的一张大大的八仙桌,这可能是大堂最大的一张桌子,如今围满了人。这些人或坐或立都身着青袍,看着像文人,可是动作却很粗鲁,好几个人挽着袖子,一脚踏在圆墩上,另一手持白布和布帛一样的东西在比划。 还有的人激动地拿着一本书,翻开来指着上面的文字和旁边的人争辩。也有人互相交换着品鉴一个小盒子里装的黑色膏体,闻一下,用手捻捻,讨论一番,连连点头,或者皱眉批评。 这些人挺像乱世中常有的一种群体,就是书生。他们不事生产,每天就干一件自以为正事的正事——聚众议论朝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到激愤处甚至拔出腰间佩剑砍断桌角以明志。当然,毁坏店家财产,最后是需要赔钱的。 如果真是这样一群人,金栋倒不担心了,正所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 可是…… 这群人看起来都老大不小,几乎都是中年以上,而且……长得都特别眼熟。 “那个站凳子上的,不是孙医官么?”金栋听见身后一个同袍在小声嘀咕。 “那个拿着书和别人吵架的,是李医官吧?”另一个同袍纳闷出声。 “那几个在闻什么膏体的,是张医官、刘三医官和刘四医官。”这回出声的这位同袍语气特别肯定,看来没少受伤。 这时候几个医官忽然走动几步,位置稍有变化,露出一个空隙。从金栋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被两层人群包围在中央,坐在八仙桌一角的女子。 “顾大夫!”金栋讶然出声。 他的音量足够那群争吵得不可开交的医官们纷纷回过头来,一张张赫然都是熟面孔,有认识金栋的医官热情开口:“金都尉,来喝茶啊?” “不是……”金栋欲言又止,深感不好解释,转而道:“如今战事已歇,诸位都聚在茶楼做什么呢?” “聊天呗!”众医官异口同声,给了金大都尉一个毫不负责的答案。 只有一个人从人群里奋力探出头来,声音软软地招呼他:“是金大哥呀,在巡城么?诸位大哥要不要来喝杯茶?” “没空!没位置!”众医官再次众口一词,驳斥以上提议。 于是这个人只好乖乖“哦”了一声,沮丧地缩回去。她刚刚坐定,马上有医官拍拍她,指着桌上一根疑似假装是人腿的猪蹄,用小刀比划来比划去。金栋看到这里,有点儿看明白了,他趁着讨论的间隙插空,忙不迭地问顾朝歌:“顾姑娘,你在和诸位医官聊医术啊?” 他高大的身子强行插入孙医官和李医官之间,两位医官颇为不满地看他一眼,拿着剪刀的手咔嚓咔嚓动得更快了。 顾朝歌好脾气地朝他笑:“是啊,小城那边的伤员基本治疗结束,我便过来了。恰巧大家都在苏州,趁着无事,互相交流一番最好,以后也能多救几个人呢。” 说是互相交流,其实开始的大多数时间是顾朝歌在讲,其他几个在小城做过的医官为她补充,而那盒众人传着研究的黑色药膏,是顾朝歌为郑林剖腹动刀之后所涂,秘方来自她师父,据说能有效增加动刀之后病人的恢复。 这盒堪称秘药的膏体拿出来后,医官们看着顾朝歌在纸上仔细写下这膏体的配方,他们不好意思藏私了。于是讲到后面开始出现争论,好几个医官开始向同僚展示自己引以为傲的独门技术或者秘藏书籍。 这才出现众声喧哗,吵吵嚷嚷,让金栋误以为有人闹事。而医官争吵中所说的“手下死过人”,不足为奇,哪个医官手底下没死过伤员。 这个疑虑解决了,金栋还有另一个疑虑:“顾大夫,你怎么不回扬州?”他毕竟是燕昭亲兵,消息较旁人灵通,顾朝歌被褚东垣的兵送回扬州后,又强行要来伊崔手令出城的事情,他略知一二。 以金栋对伊大人的了解,他不相信伊崔会放顾朝歌一个人来苏州,除非她是自己偷偷跟着运兵船来的。 出乎金栋意料,顾朝歌回答得特别自然:“我来苏州见君上啊。” 哦……没听君上提起过顾姑娘在苏州的事情啊,是觉得不重要吗?君上最近都忙着给卫大小姐新生的宝宝挑名字,大概是没时间…… 金栋在心中默默腹诽,表情的疑虑没有收回,于是顾朝歌向他解释:“我还没见过君上呢。嗯……劳烦金大哥今日回去和君上禀告一声,说我近日想见君上一面,可否?” * “顾朝歌在苏州?!” 苏州城,张遂铭富丽堂皇的府邸中,摊着一本《说文解字》已然研究数日的燕大将军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然后从书房一大堆乱七八糟叠在一块的卷宗中,迅速抽出几张翻了翻,颌首道:“和运兵船一同来的,竟然早就禀报过。”燕昭狠敲自己脑门一下,近日他很有些不在状态,满心都挂着远在扬州的卫潆和新出生的长女。 等等。 扬州? “她不回扬州,来苏州干嘛?”伊崔在好几次信笺的末尾都附上一句小注,不许他让顾朝歌随军,只许顾朝歌在小城的伤兵营干活。而褚东垣压根不知道自家师妹在小城待了那么久,他还乐呵呵以为顾朝歌一直在扬州呢。 金栋回忆了一下白天茶楼的情况:“她好像特地过来教其他医官们怎么治伤更好,她是医官长,这是她的职责吧?” 燕昭点了点头,她在苏州也挺好,在他眼皮子底下,安全。 所以不会有人找他算账。 这时金栋又道:“君上,顾大夫说想单独面见您一次,她说想汇报些事情。” “见我?汇报?”她能有什么必须向我汇报的大事?燕昭不解,但是无论怎样,这个小丫头的面子他会一直都给的。 “那便明日罢。”燕昭定下时间。 他没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情,不过对顾朝歌主动要求面见自己,他还是表示有几分好奇。虽然小姑娘如今早就不怕他了,可是单独面见却是从来没有过,小姑娘喜欢麻烦伊崔,不爱麻烦他。 从去年初冬会盟宴到今年金秋时节,大半年过去,再见顾朝歌,燕昭发现小姑娘黑了许多,似乎更瘦了,可是身板看上去又比以前结实。她穿着和其他医官一样的青袍常服,头发束带高高扎在脑后,嘴唇微抿,眼神坚定不躲闪,不再是那个一看燕昭就会被吓哭的小白兔。 顾朝歌走进来向他行礼的时候,燕昭禁不住开玩笑道:“顾小大夫,你的变化不小,之岚见着,估计都该认不出来了。” 顾朝歌愣了一下,她发愣的时候才有几分以前傻乎乎的样子,看起来很好骗:“会吗?”她问,然后不等燕昭回答,她想了想又道:“若真是如此,那也无所谓了。” 无所谓? 这代表什么? 难道…… 燕昭正在心里猜测一万种可能,顾朝歌忽然上前行礼,双手将印绶递上。燕昭看着那白玉的印章,想着这还是伊崔亲自找巧匠给她刻的,不由一怔:“顾朝歌,你这是做甚?” 他不接,顾朝歌便小心地将印绶置于案几上,然后解释:“君上,朝歌想离开一段时间。” ☆、第58章 顾朝歌这句话一说出来,燕大将军整个人是懵逼的。 “你要去哪?” “不知道,往西边走走吧,湖广,岭南,黔贵,巴蜀,要去拜访的地方太多了……”顾朝歌扳着手指头数,燕昭却是寒毛直竖:“这些地方民风彪悍,又是辛延和石威的地盘,辛延还好,石威被喊做‘活阎王’,你在红巾军这里待得不好?为何非要去犯险?”她要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不知道伊崔会不会用眼神杀死自己。 顾朝歌将袖中的医术递上去,认真地解释:“我从薛先生赠我的启玄子注金匮要略中,以及吴叔赠我的文一刀手札里,均读到了一种神秘的肌骨重生之术。我想循着医书中记载的地点去实地求教,以期能掌握这种神秘的医术。” “书中记载的地点,在辛延和石威的地盘?那医书是多少年前的,指不定现在江浙这边也有这种神秘医术流传呢?你不妨先在苏州问问?医道乃是终生的嘛,不必急于一时,待我军休整完毕,再往西进把那些地方都收复,我派人随你同去实地求教,又安全又便捷。”燕昭巧舌如簧挽留她。 顾朝歌眨巴眨巴眼,目不转睛盯着他。等他说完,才慢慢吐出一句话:“君上,你觉得伊哥哥能活多久?” 她说什么? 燕昭怔住。 顾朝歌在燕昭面前缓缓立起三根手指。她犹豫了一下,把第四根手指——小拇指也竖起,道:“四十,他活不过四十。他早就知道,却不让我跟你说,可是他再这样熬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 燕昭的震惊无以复加,完全吞并张遂铭地盘的成就和喜得贵女的兴奋,在这一刻通通烟消云散。他的心如坠冰窖,冻得他连说话都不利索:“顾、顾朝歌,你、你、你和本、本将开玩笑?” 你不是一直在给他治病吗,治了这么久,难道没有起色,只是和伊崔一起做戏给众人看? 他的吃惊和愤然写在脸上,顾朝歌叹了口气,她最近叹气的次数比以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我一直在调理他的身体。但是如果一个病人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卷宗,不按时用膳,不按时歇息,殚精竭虑,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哪怕是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她的话并没有职责燕昭的意思,可是燕昭却像被什么猝然击中,他的脸色刷一下全白,嘴唇轻微而不自觉地颤抖:“是我的错,我太放心他,所以什么事都交给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身体状况,他和正常人不一样……” “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啦,”顾朝歌觉得自己好像说得过分了些,她安慰他,“他现在的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多,长途奔袭啊天气突变啊什么的,他没有那么容易感染风寒了。而且又努力坚持每日锻炼,一直按照我的药方吃下去,会越来越好的!” “但依然活不过四十?”燕昭抓住关键的问,心里已经在想着如何多招一些得用文吏减轻伊崔的事务,还不能让他察觉自己知道了。 “这个,人的寿命,谁又能真说得清呢?我只是预测,谁都只能预测。” 燕昭默然片刻。 “你此次西行求肌骨重生之术,是为了他的腿?” 顾朝歌点了点头:“他的右腿如今是身体的巨大拖累。如果再过几年,待右腿彻底废掉并截取,那反倒于他身体有益,可是他一定接受不了自己少去半条腿吧。”大蜘蛛是那样死要面子的一个人,伤兵营里普通士兵废去一条腿都心如死灰,更何况是她。 “朝歌,你对他太好了。”燕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觉得伊崔那个混蛋欠她太多,忍不住就将曾经答应伊崔不说出去的秘密泄出口来:“之岚喜欢你的,他一直都很喜欢你。那次在扬州拒绝你之后,当晚回来就找我要酒喝,他心里苦闷,觉得……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燕昭有种背叛好友的心虚和愧疚感,可是这件事说出来,他又觉得心里轻松许多。他一直觉得,这两个人本来都互相喜欢,非要折腾彼此,这不是闲着慌找虐吗? 而且主要脑筋不清楚自己找虐的那位,还是他的多年好友,生死之交。 傻不傻。 “朝歌,你知道,他腿不好,如今我们干的事看着风光,其实说白了就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要么成要么死的事儿。他怕有一天会连累你,不敢……” “呜呜你别说了!你再说我会真的哭的!”顾朝歌低头揉着眼睛制止燕昭:“我都知道,都知道的!你别再强调一遍了,我会舍不得走的!”昨日她半晚没睡,辗转反侧想今日应该如何面对燕昭并说服她,她本来想得好好的,也做得很好,祭出杀手锏,不怕燕昭不同意。 可是谁知道燕昭也有杀手锏,他的杀手锏就是伊崔的真正心思。 “那,那你就别走,起码见阿崔一面,多好。”燕昭一看她低头弄眼睛就心慌,手忙脚乱找手帕,奈何他从来不备这种玩意,只有把一叠裁好的上好湖宣推过去:“别嫌弃,将就着用啊。” “我才没哭!”顾朝歌猛地抬头证明自己,揉得红通通的兔子眼睛里竟然真的没有眼泪,她说:“我现在不走,就会走不了的!等我师兄也到了苏州,他肯定不放心我一人远行,我又不想让他不高兴,肯定就……”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转而问燕昭:“最近无战事,我师兄很好,身体没问题,健健康康没有危险,对不对?” “呃,是,东垣挺好。”报告说追打落水狗的时候他过于兴奋,被人砍了一刀,不过是皮肉伤,他自己又会一些乱七八糟的医术,如今已然无事。望着顾朝歌红红的兔子眼,燕昭绝对不敢把这个小插曲告诉她。 燕昭道:“东垣已经率船队北上,不日便将到达苏州。你既然知道东垣挂记你,不如……”褚东垣要是知道自己师妹是为了伊崔去犯险,他的帐下不日即可上演一场精彩血战,或者是天天都能上演。 “可是伊哥哥的腿,要赶紧啊。你们什么时候能打下辛延和石威,说不准,是不是?我什么时候能寻到那种秘术,也说不准,是不是?如今不去,那什么时候去呢?” 顾朝歌很坚定:“我不能等我师兄来,麻烦君上将这个东西交给我师兄,算是……算是赔礼。”她有几分扭捏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如果不是因为对面坐着顾朝歌,这种儿女情长的小事本不应该麻烦燕大将军亲自帮忙。燕昭无奈接过,本想立即好生收起来,谁知道顾朝歌阻止他:“啊呀你都不打开看看吗?” 又不是给我的,有什么好看?燕昭表示没有兴趣,可是既然顾大大夫要求,他唯有照办。 旋开小盒子的银旋钮,盒盖一展,里面赫然放着两个小袋袋。 一个藏青近黑,布料顺滑泛光,无图案,只在一角用金线绣着“褚东垣”三个字,字体娟秀,显然是给她师兄的。针线比起另一个要细致,而且更新。里面鼓鼓囊囊,低头凑近,闻到一股混合的淡淡香气,燕昭只能闻出隐约的藿香气味。藿香祛暑湿,同时也辟秽和中,褚东垣常年在外征战,难免因水土导致身体不适,这个香包准备得很用心。 至于香包旁边的另一个东西……呃,燕昭只想称呼它为东西。 “这是……荷包?”燕大将军表情纠结,两条粗眉快拧到一起去。这个瘪瘪的,米分红米分红的颜色,正背面都绣着一只五彩斑斓大蜘蛛的东西,确定是个荷包? 不是诅咒? “那个,是给伊哥哥的,”顾朝歌拧衣角,吞吞吐吐,“我走后,如果他怪你,你就把荷包拿出来给他消气。蜘蛛图案是我亲自找绣娘特地画的绣样,也是我亲自绣的,本来在扬州就该给他,不过……” 顾朝歌的停顿,燕昭一听就明白,这个……呃……荷包应该是那天晚上她想送出去的信物吧。 燕昭有点儿心疼,顾朝歌这个姑娘真是好,他开始觉得伊崔那小子真是混蛋到家,无可救药。还不如褚东垣呢。 “这两样东西,我都会转交,”燕昭将盒子妥善收起来,叹了口气,“你去意已决,我也不能再拦。可是望你能多待几日,让我安排一下人手护送你。” “我能保护自己。我要去的地方不是红巾军的地盘,指不定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多久,让士兵大哥跟着我耗,我过意不去,而且那样目标太大,若引来匪徒,不好。” 燕昭无奈:“最最起码让我派人送你出我的地盘吧?西边虽然不是我的,可是有线报在,我会安排他们接应,你若在当地遇险,他们全力助你。” 三边势不两立,线报是敏感又重要的存在。能帮上顾朝歌的绝非普通线报,当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重要人物,而且绝对忠诚靠谱,轻易不暴露,一旦暴露,消息网连根拔起,红巾军必将损失惨重。燕昭此情此举,称得上尽心尽力,倾心相助。 可是当他亲自送顾朝歌出门,望着这个姑娘娇小而坚定的背影,他依然觉得亏欠良多。 “阿崔,你欠人家太多。”摸着袖中那个硬邦邦的小盒子,燕昭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事干脆不告诉他,让他干着急,活该。” 燕昭坏心眼地想着如何坑朋友一把的时候,顾朝歌心情轻松地走出了太守府大门。门口有个老头胆子很大地靠在石狮旁边打盹,等顾朝歌拍拍他,他才缓缓睁开眼:“谈妥了?” “是呀吴叔,君上说要帮我安排一下人手接应,让我等几日再走,”顾朝歌笑得和花儿一样灿烂,“君上人真好!”以前她还害怕他,是她错啦。 吴叔打了个哈欠:“丫头,你没和君上说实话吧?那些人,也就在城镇上顶用。你要去的许多都是崇山峻岭,苗裔啊水户啊那些夷族的地盘,靠不上他们,要靠识路的。” 顾朝歌挑眉笑:“吴叔的意思,是我还得靠你咯?可是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她也是在小城和吴叔混熟了之后才知晓,吴叔的老家在辛延占领的地盘,因为活不下去故而出门混饭吃。文一刀那本札记中许多奇怪的法子都是来自夷族居住的神秘大山,吴叔是汉人,但是他的老家恰好靠近这种地方,想来正是因为机缘巧合落入当地的吴家之手,保存至今,然后又被她有幸看到吧。 可是吴叔毕竟有些年纪了呀。 顾朝歌开玩笑地问他:“吴叔,回乡一趟,你老人家该不会去掉半天命吧?”话刚说完就挨了一记爆栗:“呸呸呸,童言无忌!” 人家又不是小孩子,顾朝歌揉额头。 “老夫觉得你小丫头可怜,又信得过你的医术,这才愿意跟你跑这一趟,”吴叔跟顾朝歌吹胡子瞪眼,“你到底要不要老夫带路,不要老夫翻脸了!” “要要要!”顾朝歌忙不迭:“谢谢吴叔!” ☆、第59章 伊崔知晓此事,是在半月之后。 或者更早。 顾朝歌离开半月后,伊崔将扬州交予新赴任的太守,带着一干文吏乘船抵达苏州。对于燕昭不声不响给他招的一大批鱼龙混杂的文吏,他并未感到惊讶,一声不响默默筛选。明明江浙初定,事务繁重,可是比起在扬州的时候,伊崔手头的工作反而更少,除了必须请他定夺的,诸如税收这种事情,许多琐事已经不再找他。 燕昭为他新收了很多文官,建立了层级更多的官吏系统,同时提升宋无衣的官职和权力。表面上看有分散伊崔权力的意图,实际上却是为伊崔的身体着想。 这些举措不可避免引起一些流言,可是伊崔从来没有问过他,燕昭如何安排,他就如何默默接受。 而且他抵达苏州之后,从未有一次问过顾朝歌的所在。燕昭本以为他急急交付事务赶来苏州,是为了见顾朝歌,可是在苏州城内十几日不见顾朝歌人影,他居然没听伊崔提起过一次顾朝歌。 如果不是必要,他甚至很少开口,连跟燕昭都很少说话。 他甚至连那种掩饰性的微笑都消失了,常常面无表情,黑黝黝的眸子注视着某一处,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不得不说这样的伊崔对手下来说特别有威严,无论是新进的还是熟手。 可是燕昭觉得很不对劲。 他怀疑伊崔早就知道顾朝歌离开的事情,比他抵达苏州的时间更早。他想以伊崔的谨慎,怎么可能不在顾朝歌身边插人监视,或者是老吴,或者是孙医官、李医官、刘医官…… 但是燕昭自信,多数人只知道顾朝歌离开是为了历练,她的真正目的只有他清楚。 所以……伊崔这小子干嘛不问他呢? 老子都快憋死了! 又是一日议事结束,众人散去,伊崔推着木椅轮子默默落在最后,燕昭憋不住叫他一声:“之岚!” 伊崔回头,还未全散去的幕僚们也回头。从新招大量文吏起,君上和伊长史之间的气氛开始不对,今日看来君上要找伊长史促膝长谈、推心置腹一番了吧。 然而伊崔的反应很冷淡:“君上有事?” 艹,什么态度!燕昭眼神一厉:“你留下!” “是。”伊崔答得平静无波。待众人都离开,燕昭挥挥手,门口的士兵将书房的大门关上,随即他走下台来,背着手,绕伊崔的轮椅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说话。 “君上若无事,属下便告退了,今日议事一上午,还未喝药。君上知道属下孱弱,非得每日按时喝药不可,否则身体不堪重荷,亦难堪大用。” 啧啧,这绵里藏针,尖酸刻薄的口气。 不满你就直说出来啊! 成,你小子不说,我就逼你说。 燕昭呵呵一笑:“之岚,你记得喝药,总不该忘了给你开方子的大夫吧?” 伊崔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黑漆漆的眼珠子注视着燕昭:“君上不是把她送走了?我何必要多此一问?” 呵呵,果然知道。 燕昭又问:“你知道她走了。但你可知她是主动要求离开?你可知她为何而走?” “我知道,”伊崔缓缓低下头来,叹了口气,“因为我,因为我的腿。”他的目光在自己的右腿上短暂停留片刻,随即摸着木椅轮子缓缓朝门转过去,他道:“我知她为何离开,也猜到君上令我分权的初衷,我都知道,所以不必再问。” 他的木椅完全转向门口,他朝那个方向继续推动着轮椅,慢慢道:“若无其他事,属下先告辞了。” “站住!”伊崔背后忽地伸出一只手,往他的椅背上一压,生生将他的轮椅掉回头来。燕昭拖过一张圆墩,横刀立马坐在他面前:“知道?知道你小子还给我耍脸色看?怪我没留住顾朝歌,啊?” 伊崔苦笑一声:“你要我说实话?” “废话。” “实话就是,没错,我怪你。” 燕昭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讷讷道:“之岚,你真怪我啊?我真想留住她,可是她说你的腿再不找法子就晚了,非走不可。” “其实我更怪自己。我没觉得这条腿多重要,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伊崔低头默默看着自己空荡的右腿裤管,萎缩的右小腿就蜷缩在这裤管里头,他的语气隐含懊恼,“早知道她会这样突然地离开,我便早早就和她直说了,这条腿切掉也无妨,不值得她去冒险。” “那你咋不早说?” 伊崔抬头,默默看了他一眼,啥也没说。不过那种认识多年的默契和了解,突然让燕昭福至心灵,他一拍脑门,艹了一句:“你就爱看人家围着你团团转,替你着急替你想法子的样子,是不是!”他就知道,伊崔这混蛋太贼了! “也没有,”伊崔不自在地来回摸着右膝,心虚地辩解,“就是觉得,如果没有这个理由,她可能都不会愿意来看我。”毕竟他拒绝了她,如果不是因为要给他看诊,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天天见到拒绝过自己心意的男人,来提醒伤心挫败的往事吧。 “阿崔,你这样拧巴,有意思吗?”燕昭简直无语,他起身拍拍伊崔的肩膀:“人都走了,如果你运气好,下次见着她的时候,人家还没移情别恋,千万抓住了。” 他连连摇头,不想再和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好友继续深谈,他踢了一脚圆墩。一个转身,袖袍一挥,一个米分红色的东西在空中划过曲线,精准落入伊崔怀中:“顾朝歌临走前托我转交给你的。” 伊崔一愣:“她,给我的?” “对啊,你不是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么,什么事都知道,怎么这件事不知道?” 伊崔用手指头捏起这个米分红色的荷包,愣愣道:“老吴……没和我说啊。” 老吴?! 原来是老吴,跟着顾朝歌一块离开的老吴?! 燕昭猜测过,却没想到真的是老吴。难怪人家走了他不着急,还有时间在这里自怨自艾,原来早就安排好了眼线,全程死死黏在顾朝歌身边甩不掉,而且顾朝歌还不知道。 事实是没人知道,所有人都以为老吴是好心去带路的。 燕昭指着伊崔,那根伸出来的手指头颤啊颤,表情是震惊的:“你小子这心机……还瞒着她,信不信她知道了和你翻脸?” 伊崔没回答。他的心思全在荷包上,他压根没听见。 他摸着这个绸缎做的,软软滑滑的荷包,手指头抚过上面五彩斑斓的大蜘蛛图案,缝合荷包的针脚和她缝伤口的方式有点像,看得出是她亲手做的。虽然这荷包米分嫩米分嫩娘气得不行,可是他越看越喜欢,摸了半天,然后直接把它和玉佩栓在一块,一个是他母亲送的,一个是顾朝歌送的,白玉和米分色的荷包,怎么看怎么搭。 燕昭看他嘴角含笑,露出多日以来难得的一个笑容,却并不觉得替他高兴,反而浑身起鸡皮疙瘩:“伊之岚,你什么品位?这个荷包可是米分色的!而且她绣的这是什么玩意,蜘蛛?她转交的时候告诉我,这是本来在扬州她生日那天要给你的信物,但是……信物为什么是蜘蛛?” “原来那天她一直攥在手里的是这个啊。”伊崔了然,他轻叹一声,有点后悔,又有点欢喜。他俯身执起荷包细细打量,指尖抚过花花绿绿的蜘蛛图案,微微一笑:“这个蜘蛛,大概是她心里的我吧。” 啥? 望着好友一脸梦幻般的喜悦表情,燕昭表示懵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挺了解伊崔,知道他看见这个荷包肯定高兴,可是……蜘蛛图案是顾朝歌心里的他?喜欢的姑娘把自己比作蜘蛛,他还笑得很开心? 燕昭觉得自己完全看不懂伊崔和顾朝歌这两个人之间的诡异。 当然,他也不想懂。 “这东西早该转交给你,可惜你一直不问,愁死我了,”燕昭木着一张脸,挥挥手赶人,“行了,该说的事情就这些,你回去,呃,喝药吧。” 伊崔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唇,他放开荷包,直起身,这时候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藿香味道。这味道在荷包上闻见,凑近了反而闻不到,隔远一些才闻得更清楚。他捏了捏荷包,荷包里空空,不由感到奇怪:“君上,她只给了我这个荷包?” “你对人家那样,有个荷包就不错了,知足吧。” “不是。荷包上的香气是药香,”伊崔打开荷包看看,里面真的没东西,他感到更奇怪,“君上,莫非你最近身体有恙,正在用藿香?” “藿香?”燕昭想了想,明白过来,他没考虑太多,顺口就老实交待了:“应该是褚东垣的香包的气味吧,两个东西总放在一块,你的肯定是沾上那味道了。” 褚东垣? 伊崔的眼神一冷。 “哦?褚东垣的香包?”伊崔微笑着,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仿佛是随口一问:“也是她做的?褚东垣还未到苏州,香包也未没交给他对吧?什么样子的,给我瞧瞧?” 他笑着向君上伸出手:“我还挺好奇的。” 燕昭迟疑了一下:“那又不是给你的,有啥好看?” “你见着了么?”伊崔问,见燕昭点头,他微笑道:“你都见着了,我为何不能见?朝歌的针线活,我怎么都想多欣赏一下呢。” 随即他的眼神突地一冷:“那玩意在哪儿?” 燕昭想起那个做工精致又配料细致的香包,再看看伊崔挂在腰间的那个蜘蛛荷包。他摸了摸鼻子,觉得吧,那东西到了伊崔手里,要么被毁,要么永远不见天日,总之是绝对不可能到达褚东垣手中。 身为头头,他不能只考虑伊崔的感受,另一个爱将的心情也必须顾虑吧? 还有伊崔,啧啧,你小子至于么,这点小醋也吃,人家顾朝歌又不在这里,吃醋也没人哄你。 燕昭一边在心底嘲笑好友在这种事情上的幼稚,一边朝他呵呵一笑:“东西,朝歌托我保存和转交,可不能给你看。要看,等东垣拿到,你找他去。” 说着他便推开书房大门,门口的卫兵向他行礼,燕昭踏出门去,回头朝伊崔哈哈一笑:“无事了,之岚,走吧?” ☆、第60章 当顾朝歌荆钗布裙,脚着芒鞋,手持木杖,走在崇山峻岭之中时,仰头是不见天日的茂盛树冠,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藤蔓,淡淡的雾气在林间弥漫。有时往左扭头看是悬崖峭壁,崖下清潭升起袅袅雾气,而右边则是高高的山坡,要伸长脖子极目远望才看得到坡顶光秃秃的岩石,和盘旋的飞鸟。 “阿嚏!” 忽然,顾朝歌打了一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心想可能是刚刚在路边摘下的药草味道刺激到了鼻子,揉揉就好。 “阿嚏阿嚏阿嚏!” 她又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走在前面的老吴回过头来:“丫头,染风寒了?”山里冷热差别大,东西又不全,万一顾朝歌这小身板真发烧咳嗽,他倒不担心她治不好自己,就是担心延误了去下一个镇子的时间,他没法托线人给伊崔去信。 要知道,自从进入湘西和黔贵交界的这一带,一座山连绵着另一座山,几乎很少见到大的城镇,更别提去寻找线人。他已经很久没有给伊崔递过消息,老吴特别担心……自个未来养老的银钱会被扣减啊。 “阿嚏阿嚏!” 顾朝歌捏住鼻子捂住嘴,她确信自己身体棒棒的,所以难道是谁在诅咒她吗? 嗯……诅咒谈不上,不过在千里之外的江南,确实有人在挂记她,同时因为另一个人挂在腰间的香包比他的好看而耿耿于怀。 褚东垣率船队将太湖流域的流寇清扫一遍之后,方才回苏州向燕昭复命。当他从燕昭口中得知自己师妹竟然早在数月前就离开苏州,前往西边寻找什么神秘医术之时,他表现得十分震惊。 “她不会是在躲我吧?”褚东垣冲口而出,燕昭觉得奇怪,追问原因,褚东垣却不肯说。他完全不知道顾朝歌是为了伊崔的腿才西行,满心以为师妹只是因为那天晚上他突然提出娶她的事情不高兴,或者不好意思见他,于是找一个借口离开。 “唉,她何必如此,不管她是拒绝还是同意,我都当她是师妹,这份情谊无论如何也不会变的啊。” 燕昭一头雾水听着褚东垣的自言自语,隐隐觉着他是不是误会了啥。不过褚东垣和他的关系毕竟没有到那样无话不谈的地步,他不便纠正,只好抱着赶紧完成嘱托的心思,将顾朝歌给他做的香包转交。 褚东垣接过这个藏青描金的手工品,眼睛瞥见小泪包亲手绣的“褚东垣”三个字,整张脸都亮堂起来,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师妹没生我的气,她是挂记我的!东垣多谢君上!”他喜滋滋将香包挂上,抱拳谢过燕昭便行礼离去。燕昭本想叫住他,告诉他顾朝歌做了一个荷包送给伊崔,可是看着爱将兴高采烈的背影,又觉得何必说出这件事给他徒增困扰。 褚东垣在整顿水军前,要在苏州待上数日,燕昭想,他和伊崔之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毕竟只是两个手工品而已,是不是…… 褚东垣和伊崔的性格截然不同,导致旁人与他们的相处方式也完全迥异。纵使伊崔的家传玉佩旁栓着一个醒目的米分红色蜘蛛荷包,有人好奇,却没人敢当面问为什么。大家觉得伊大人做事总有他的道理,既然他不说,那就千万别自讨没趣去问。 而褚东垣呢,他逢人便要秀一秀自己腰间的香包,摆明了希望人家夸赞。大家都知道褚将军不是讲究得会戴香的人,他一脸“快来问我这香包是谁做的啊”的表情,众人“从善如流”,有的问这香包好精致是谁送的,熟稔的则直接问是不是顾大夫所赠。褚东垣通常都先不说,等面前几个人都猜一遍,然后得意洋洋宣布:“是我师妹亲手所绣,包中香料乃是她独门秘方,祛邪扶正!” 以褚东垣如此高调的行事方式,不到两天,苏州城内外的燕昭幕僚和将领们全部都知道,褚将军新佩的那个绣着名字的香包,是他西行的师妹走前所赠。 而且大家闲聊的时候为了八卦有人听,还会添油加醋,说是顾大夫给她家师兄的定情信物。 至于伊大人那个明明更早出现,而且长相更高调的米分红荷包,反而无人问津。 伊崔真是…… 气得肝疼。 每次看见褚东垣都觉得,特别、特别、特别碍眼。 但是要伊崔如褚东垣那般行事做派,炫耀自己的荷包,不是伊崔的风格。而且扪心自问,他腰间这个怪怪的蜘蛛荷包,的确不如人家褚东垣的香包主流好看。 所以,伊大人的肝更疼了。 褚东垣不知,他见伊崔每次扫过自己腰间香包,表情都特别难看,还以为他是羡慕自己。 直到今日众人议事,伊崔习惯性抚摸某样东西的动作重复无数次,终于引起储东垣的注意。 散去的时候他仔细看了一眼伊崔玉佩旁边拴着的荷包,忍不住惊奇开口:“伊大人,你这荷包怎么是米分红色,还是蜘蛛图案,真是……”难看。 褚东垣硬生生将最后两个字吞入腹中,呵呵笑道:“真是别致,伊大人的品位与众不同。” 殊不知他这主动一问,终于让伊崔找到发泄口,他微微一笑,一语双关:“顾姑娘所赠,这图案……大概是她喜欢蜘蛛吧。” 褚东垣愣住:“你说谁送的?” 伊崔的笑容更大:“正是褚将军师妹所赠。” 可能是因为今天这两个人刀光剑影的你来我往,远在千里之外的顾朝歌才会喷嚏连连。 * 山涧流下来的水在这个凹地汇成小潭,不知道是谁将原本是泥凹的小坑嵌满圆润的鹅卵石,让小潭的水变得十分清澈。顾朝歌蹲在潭边洗把脸,望着前方不远处升起的炊烟,笑了笑:“吴叔,好像我们离那个寨子不远了吧?” 吴叔看了一眼密林掩映中一缕又一缕的烟雾,灌下一口烧刀子:“不远,也不近,这里的植被太密,不好估算距离。看着没多远,实际走起路不容易捏。” 顾朝歌又掬了一把清透清透的潭水,这一次却感觉指缝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滑过,她下意识低头瞄一眼,惊喜道:“吴叔,有鱼诶!” “有鱼?!”吴叔也很高兴,潭中有鱼意味着他们晚上可以加餐。可是等他瞄到那只是一只拇指大小的鱼,除了长得花里胡哨之外,全身上下都写着没肉不好吃,他顿时没了兴趣:“这么小一只,塞牙缝都不够。” “可是它长得真好看,竟然有黄、白、蓝三种颜色!”顾朝歌一边数着它身上的条纹,一边试图伸手去捉:“刚刚怎么没看见它,一定是从山涧顺流游下来的吧!” 她正说着,忽然“扑通”一声,一块小石头从天而降,溅到潭中,立时水花四溅。顾朝歌距离潭水太近,眼中入了水,她下意识紧闭眼睛,这时又一块石头砸下来,刚好砸在顾朝歌的身上。 “谁!”老吴抄起柴刀,起身大喝:“出来!” “不许你们碰我的花花!” 听上去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夹着愤怒。顾朝歌揉了揉涩涩的眼睛,慢慢睁开,一个缠着头巾的少年站在潭上的大石头上,他的衣服手脚都短了一截,看起来很奇怪。 他一手扶着旁边的树,一手则兜着几块石头。刚刚他大概是躲在树丛里瞧见他们,然后用石头打进潭里。 距离约莫有两丈,他的手法很精准呢。 顾朝歌这样想着,指了指潭里游来游去的那尾小鱼:“它叫花花?” “是!”明明是少年,却发出稚嫩的童音,他气鼓鼓地跳下来,趔趄一下,他跑过去一把推开顾朝歌,用木桶兜起“花花”,转身就走。 “等一下。”很奇怪的,这少年虽然试图用力推她,但是力气竟然并不如何大,顾朝歌是自动让开的,不然他根本推不动。他的肢体行动并不灵活,好像还不适应现在的身体一样。顾朝歌叫住这少年,想向少年打听附近村寨的情况,可是少年只是警惕地抱紧木桶,怒道:“不许吃花花!你是坏人,你们都是坏人!”说着拔腿就跑。 像小孩子撒气一样。 莫名的,顾朝歌觉得这少年身上有种违和感。也不知怎的,她突然灵机一动,叫道:“我有麦芽糖,好甜好甜的,你要不要吃一粒呀?” “麦芽糖?”少年的眼睛里露出渴望:“是镇上汉人卖的那种甜甜的,黄黄的脆脆的糖?” “是呀,就是那个。”顾朝歌连连点头,从随身的小袋里摸出一块本来预备扛饿用的糖,像拐卖孩子的坏婆婆一样朝少年勾勾手指头,甜甜地笑:“很好吃的,你尝尝吧。我不知道那是你的鱼,用麦芽糖跟你道歉好不好?” 少年犹豫着,他在害怕,可是抵不住糖果的巨大诱惑,麦芽糖对住在深山的孩子是很难得的奖励,他最终没能忍住诱惑,往顾朝歌的方向一步步挪。少年不知道当他的眼睛盯着麦芽糖的时候,立在一旁不说话的老头从怀中悄悄摸出绳索,做了一个绳套。等到少年走近,他的后背近在眼前,老吴一个跃起,突然发难,绳套一甩圈住少年,将他的身体连同两只手全部捆了起来。 “吴叔!”顾朝歌惊叫。 “放开我,救命,救命!”少年倒在地上挣扎。老吴走近,哈哈一笑:“丫头,这是个夷族孩子,你想问什么,现在尽管问,他跑不掉啦。” “吴叔……”顾朝歌有气无力:“你这样子做,让他父母瞧见,非报复你不可。”深山里的寨子对外来人可警惕了,吴叔经验丰富,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我觉着不会。”老吴牵住绳索一头,任凭少年挣扎。他原地盘腿坐下,顺便伸手捏了捏少年的骨头,哈哈一笑:“丫头,你没发现这孩子有病吗?” ☆、第61章 劳动节快乐哟哟哟 老吴捏完少年的骨头后收回手去,少年却猛地一个拧身,用牙在老吴手上狠狠咬一口。 “嗬,这小狼崽子!”老吴嘶了一声,连忙用另一只手卡住少年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来。 这一张嘴,老吴又看出了问题:“咦?老夫就说有问题嘛,丫头,你过来瞧瞧,他这一口牙,是不是大多是孩童才有的牙?” 这种表征以前老吴是不会看的,他顶多就会看看马的牙,跟在顾朝歌身边耳濡目染,听她说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剖尸之事,听得多了自然懂得多了。顾朝歌探头过来一看,少年凶狠地瞪着她,可是手脚被捆,嘴巴又不能说话,就像没牙的幼兽一样毫无威胁感。 “他还在换牙呢,这些牙齿……看年龄很小,嗯……他不该长这么高啊。”顾朝歌皱着眉头,和吴叔一样去捏了捏他的骨头,少年剧烈挣扎着,极力不让她碰。那种看穷凶极恶的大坏蛋的眼神,看得顾朝歌很有罪恶感。 她蹲在少年面前,柔声问他:“你多大了?” 吴叔松了手,可是少年却一言不发,只是紧抿嘴唇,继续用敌视的目光死死盯着顾朝歌。 “我叫顾朝歌,他是吴叔,我们都是大夫,对你没有恶意。吴叔……吴叔是看出你生病了,才用这种方式想帮你检查一下。”顾朝歌硬着头皮将老吴的举动解释成身为大夫的好心。 少年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她。老吴的眼睛很尖,看见少年挪动身体,从身上悄悄掏出一把小刀来。 山林里常年行走的人,带刀是很正常的。少年的手法太稚嫩,老吴一眼看出,呵呵一笑,伸手就去缴获那刀,少年力气很小,老吴轻轻松松就把刀夺了过来。 他递给顾朝歌,顾朝歌把玩了一下那把刃上有好几个缺口的小刀:“你大约只有十岁左右,对不对?可是已经像十四五岁的少年那样高,骨头和牙齿都有问题,不是因为吃得好所以长得快,是因为……你生病了。” 一种很少见,因为身体成长过快而给身体带来压力的怪病,文一刀的手札中记载。 孩子的表情因为她的话而浮现出明显的慌乱无措,他张了张嘴,似乎急切地想问她怎么知道,他的病能不能救。但是他居然很快镇静了下来,冷冷地盯着她,盯着她手上的刀。 顾朝歌觉得今天大概是不会有收获了,她将腰间的一小袋麦芽糖全部放到孩子的怀中,然后亲自执起他的那把小刀,一点点割断他的绳索。她看了吴叔一眼,后者摊摊手,没有阻止,他觉得这孩子这么小,并无威胁。 “我们是大夫,很好的大夫,你的病我可以治。这袋麦芽糖都送给你做赔礼,刚刚使我们不对,不该绑你的,我给你解绑,刀也还给你。”她看起来就是个乖乖又善良的好姑娘,比起一双眼睛四处转啊转的老吴更像好人,所以她和这个孩子交涉期间,吴叔全程沉默。顾朝歌柔和好听的声音安抚了这个奇怪孩子的躁动,他一会看看怀里放着却摸不到的那袋麦芽糖,努力吸鼻子去闻糖果的香气,一会又去瞅瞅顾朝歌给他割绳索的动作,觉得她太慢,忍不住开口:“刀还我,我自己来!” 顾朝歌毫不犹豫把刀递到他手上,反而是这个孩子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坏女人”这么好说话。 “麦芽糖里是不是有毒!”他恶狠狠瞪着她问。顾朝歌失笑,从袋里取了一粒放进嘴里,孩子盯着她的动作,见她一脸享受的表情,顿时目光流露出羡慕和渴望。顾朝歌又从袋中取出一粒喂到他嘴边,笑着问:“要不要一起吃?” 孩子瞪着那糖,犹豫了一下,忽然猛地张口含住那糖,抢过顾朝歌手里的袋子,同时一个跃起,绳索随之落地,小刀一闪,往袖中一收。他一弯腰抱住装鱼的木桶,然后嗖嗖几步踏上岩石,一路攀着藤蔓飞快跑掉。这些动作他做得应该很熟练,本来该是一气呵成的,可是在攀藤蔓的时候,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体估计不足,险些在第一下上去的时候摔下来。 顾朝歌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心!”孩子没回头,攀上去飞快跑了,顾朝歌只来得及在他身后大吼:“你的病非治不可,不然会被看成怪物的!所以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树叶簌簌的声响很快消失,山林里重新恢复安静,只有鸟鸣和山涧水声,顾朝歌祈祷一般自言自语:“希望这个孩子能回来找我。” 老吴坐在原地,脱下芒鞋,抠了抠脚底板:“希望他不会带人来,毕竟只是个孩子。先别忙赶路,我们找个地方待两天,看看这个寨子的情况再说。” 这是老吴一贯的做法。夷族的寨子情况不同,有的亲汉有的排外,还有的保留着原始残忍的献祭。老吴之前会根据打听到的情况,和遇见的寨子里的人攀谈,综合做出判断考虑要不要去。这个寨子遇见第一个人是个得了怪病的孩子,老吴不由得更多了几分谨慎。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 这里的地势和之前的有所不同,开始出现一些造型怪异的石头,有些地方没有植被只有好像长在山中的大石头。 他们找到一处岩洞,里面有很多倒立着如柱状、如笋状的石头,听说当地有些人叫它们石钟乳。 洞外的雨帘没有断过,在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山里人出门的。老吴和顾朝歌开玩笑,那个孩子不会再来,如果顾朝歌还有一袋麦芽糖,那或许还有可能。 “也许吧。”顾朝歌叹了口气,雨天减缓她的行程,目前为止一无所获的西行之旅,让她对能否找到那个秘术充满忐忑。 她望着雨帘外灰蒙蒙的天,心里想着千里之外的苏州,她的师兄和她的心上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到自己托燕昭转交的礼物。师兄的香包虽然是在苏州绣坊买的半成品,可是上面的绣字,还有里面的香料都是她亲自调配,为她的不告而别道歉。 而给伊崔的那个蜘蛛荷包……他大概会很嫌弃地丢在一旁,带都不想带吧。尤其是和师兄那个比较好看的一对比,他一定会很生气。 顾朝歌想象他看见这个古怪荷包时可能有的表情,还有面对师兄时的表情,忍不住勾起唇角。她是故意的,即便人走了,她也一定要在他身边留下些什么来证明,好不教他忘了自己。 啊,她竟然变得这么有心机,果然是被他教坏了吗? 顾朝歌胡乱想着,忽然,一颗小石头骨碌碌滚进来。老吴立即警觉地站起,山洞的地势比外面高,这样才不会有雨水灌入,所以小石头不可能是自然滚落进洞的。 顾朝歌亦察觉到了,她示意老吴别出声,然后自己用那种柔和得像拐骗小孩子一样的口吻开口道:“嗨,是你吗?你来找我对吗?外面雨很大,快进来吧,别着凉了。” 外面没有动静,顾朝歌皱着眉头想了想,干脆哼起歌儿坐在篝火边,和老吴大声说话,仿佛顺口一样聊着这个孩子的病。又过了一会,雨帘外出现一个灰灰瘦瘦的人影,那个孩子赤着脚站在那儿,他的手中还握着刀,犹豫着靠近洞中的火光。 “你说能治好我的病,是真的吗?” 顾朝歌回头,朝他微微一笑,她觉得自己的运气似乎一直很好,希望的事情都能做到。 “是真的。”她说。 于是孩子终于走了进来。 * “我叫阿岩。”孩子缓缓开口,他瞥了一眼顾朝歌和老吴,然后倨傲地补充道:“当然我的本名不是这个,但是那是我们的语言,说了你们汉人也听不懂。” 他们有自己的语言?老吴抽了一口旱烟,和顾朝歌彼此对看一眼,两个人都很感兴趣。有自己的语言意味着这个寨子有自己的传承,或许会有同样需要传承的秘术。 顾朝歌笑着问他:“阿岩,你今年多大呀?” 阿岩扭了扭屁股,更加靠近火堆一些,他端着顾朝歌煮给他的姜汤,小声嘀咕:“你猜得没错。” “那就是……十岁?”顾朝歌试着问。 阿岩心情低落地点点头,他慢慢小口喝着姜汤,顾朝歌拿来牛皮毯子给他盖上。老吴则在角落里敲打着他的烟杆,抽着他本已戒掉的旱烟提神,他一面听这个孩子的叙述,一面分辨着这个孩子的话中真假。 阿岩告诉顾朝歌,他是一年前身体突然出现疯长,起先大家都没在意,直到他比一起玩的小伙伴高出很多。长手长脚的阿岩在孩子们之间鹤立鸡群,他长得太快而身体不协调,行动略微显得怪异,于是孩子们开始叫他怪物,不愿意和他玩耍。 他的父亲去请求大巫为他医治,可是大巫听见这种病症后,脸色一变,先占了一卦,然后摇头拒绝了父亲的请求。 大巫说,阿岩遭受到山神的诅咒,这是山神对他们整个族的警告,警告他们不能再随意施用神传下来的神术,亵渎神灵。 顾朝歌不解地打断他:“什么神术?怎么会和你的病有关系?” 阿岩想了想,回答道:“如果有人受伤,流血,或者被野兽咬掉一块肉,大巫可以让伤口很快复原。用你们的话来说,大概应该叫做催发生气一类的秘术吧,而我……”阿岩指了指自己:“大巫说我生气过旺,总有一天身体会因为承受不住生气而崩溃,这就是山神的警告,警告我们如果再随意使用秘术,都会因为生气过旺而生病。” 顾朝歌才不听什么生气过旺的鬼话,她的两只眼睛都在发光:“那,那如果是一条腿因为长期无法使用而萎缩,大巫也能治吗?” 阿岩想了想,不确定地说:“能吧……大巫是无所不能的。” 老吴嗤笑一声打断他:“无所不能,怎么治不好你的病?” 阿岩反驳:“那是因为这是山神的诅咒,大巫怎么可能违抗神的意志?” 老吴眯着眼睛,缓缓问他:“小子,为什么是你承受山神的诅咒,你在你们族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可能降临全族的诅咒,这种东西,巫师不会拿它忽悠普通族人。 “我没什么地位啊,”阿岩单纯地回答,他想了想,补充道,“我是族长的儿子,但是不是独子,我还有一个弟弟,这算地位吗?” 这回轮到老吴的眼睛亮了,可是他才不会说实话,他哼了一声:“不算。” “哦。”阿岩默默低下头,发现一碗姜汤见底,他把木碗双手递过去给顾朝歌:“没了。”眼神可怜巴巴地瞅着她。 “我再给你盛一碗。”姜汤中放了些许调味的香料,所以他大概觉得很好喝吧。顾朝歌觉得阿岩眼巴巴瞧着她盛汤的动作很可爱,她递给他姜汤的时候,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阿岩立即惊恐地抬头,像看怪阿姨一样看她,顾朝歌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阿岩,你得的是病,不是诅咒,我能帮你治疗,可是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哦。” “有多长?我需要扎针吗?”阿岩在自己身上做着针灸的动作,他去过很多次山下的镇,了解汉人的东西,不然汉话不会说得这样溜。 “暂时不需要,让我先给你仔细看看,然后开个方子喝喝试试,我会用药努力抑制你的生长过快。你可以每天找一棵树量身高,看看有没有效。”顾朝歌耐心地向他解释,阿岩乖乖地伸出手腕来让她把脉,他的表情充满期待,然而又有几分忧愁:“要去镇子上才有药吧,但是我是瞒着阿爸溜出来的,如果让他知道……” “让他知道你的病能治,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继续这样长下去,你的脸会变得很奇怪,鼻子变得超级大,嘴唇厚厚的,耳垂大得能吊在肩膀上,长得又肥又爱出汗,走路困难,说话说不清,而且内脏也会出现各种问题哦。” 顾朝歌一边在阿岩的脸上四处比划,一边认真地说。 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可是现在说给阿岩听,像是在故意吓唬小孩子。 她实在是很想接近这个寨子,求到寨中大巫的秘术去救伊崔,面前这个小男孩是族长的儿子,这样好的机会天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 所以原谅她吓唬小孩子吧。 自己真是被教坏了呜呜呜。 阿岩被她吓得眼泪在眼眶打转,自从被当做怪物以来他就没有玩伴,只能和他的鱼儿玩。想象着顾朝歌描绘的场面,他觉得那样的自己恐怖死了,忍不住捂住脸大吼:“我不要变成那样!” “顾姐姐,你救救我!”阿岩一把抓住顾朝歌的手,急切地大叫:“我去说服阿爸,我一定能说服阿爸!” “等一下。”这时候老吴忽然开口,他的态度很谨慎,他对顾朝歌说:“丫头,你先给他开方子治治,如果有效再让这个孩子去说服他父亲,不然……” 不然当心被认作骗子抓起来,大人可不像小孩子这么好骗。 “好呀,”顾朝歌掏出手帕来给阿岩擦眼泪,“别哭啦,我先给你开方子,明天我去镇上亲自给你抓药送来,你在那个小潭的地方乖乖等我,好不好?” 阿岩攥着她的手不肯松,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说好了,你一定要来啊!” ☆、第62章 严冬过去,又是一个春天。然而对伊崔来说,季节的变化并无分别,就像昨天今天和明天一样毫无差别。需要处理的事务涉及的地域越来越广阔,手下的文吏越来越多,每日的药虽然无差别,可是他却觉得越来越苦,而每日坚持半个时辰以上的步行则变得越来越无聊。 因为和辛延交恶,大靖官府又在背地偷偷摸摸煽风点火,消息的传递变得很不通畅。伊崔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过老吴的信报,他现在甚至不知道顾朝歌在哪里,更别提她在做什么。 明明燕昭在极力减少他手头的工作,可是伊崔却自己给自己加任务。他不愿空闲下来,因为空闲下来就容易多想,想得太多,他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让人难熬。 这不是因为他的工作毫无意义,恰恰相反,他所经手的所有事务对红巾军来说都异常重要,后方的稳定,军队的补给,伊崔是少不了的重要角色。可是这种没有人分享的感觉让他觉得很寂寞,顾朝歌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音讯,仿佛这个人从来不存在。 伊崔有时候会想,如果他知道有一天她会辞掉医官长的事务,独自西行去为他寻找那渺无希望的秘术,在扬州的那一晚他或许根本不会拒绝她。这种连她是死是活都不清楚的滋味很难受,比起她不在身边而引起的,实实在在的惶恐不安,那些遥远的不详的预测根本无关紧要。 自从褚东垣知道师妹离开的真相,居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伊崔,每次他来找伊崔确认补给的时候都拉长着脸。尤其是在得知连伊崔也很久没有收到顾朝歌的消息之后,褚东垣的脸更臭。 “绝密,看完烧掉。”又一日褚东垣风尘仆仆赶来,重甲在行走之前碰撞出金属的声响,他将燕昭的密令往伊崔的桌上一拍,沉声说道。伊崔接过一扫,见是对辛延的出军计划,和商议的一样,有大量的水军要在战场上发挥重要作用,计划是粗略的,重点是对补给的特别要求。他看完即用灯火焚毁,抬头瞥一眼褚东垣:“知道了。” “你看明白作战地点了没有,”褚东垣沉着一张脸,“三个月前你收到的消息,小泪包是在湖广一带对吗?” 那里是他们此次的蚕食目标。 伊崔微有失神:“老吴说那里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他们已经继续往西,想来不会遭遇这次战火波及吧。” 褚东垣冷哼一声:“最好不会。”他冷冷看了伊崔一眼:“如果她不能平安回来,我就杀了你。”语罢持剑起身,转身就走。 伊崔摩挲着他近来似乎又丧失了些许感觉的右膝,望着褚东垣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一种对自我浓浓的厌弃忽然袭来。他羡慕褚东垣能去湖广作战,如果顾朝歌还留在那里,他们说不定有机会重逢。而他永远只能坐在他的案几背后,用笔墨批阅永远完成不了的公务,对千里之外的一切鞭长莫及,连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阿嚏!” 深山里的某人突然又打了一个喷嚏,老吴瞥她一眼:“鼻子不舒服?春天的花米分有时折磨人捏。” “没事。”顾朝歌揉了揉鼻子,翘首朝山林的东侧张望着,按照这几个月的约定,今天这个时辰又是阿岩来取药的日子。山里的路不好走,他们必须在日上中竿的时候将药送给阿岩,然后再快步下山,争取在天黑之前离开,不然会很难办。按照以往的情况,阿岩应该早早就等候在此,可是今天…… “阿岩怎么还没有来呢?”顾朝歌喃喃自语着:“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吧?”她为此担心。如今她和老吴都住在山脚下的小镇,镇上只有百来户人家,老吴连送封信出去都难,倒是顾朝歌因为医术好而在小镇上很受欢迎。可是关于山中寨子的秘术,小镇上鲜有人知,如果和秘术唯一的联系,孩子阿岩某一天突然不来,甚至不再出现,那顾朝歌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好在她的担心这一次是多余的。没过多久,树林里出现簌簌的声响,可是比起以往,这次的动静大了许多。 “有别人!”老吴下意识去摸腰后的柴刀。 阿岩首先从灌木中探出头来,好几个月都不再长高的他已经逐渐适应了现在的身体,行动灵活地拨开树枝。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包着头巾面色黝黑的成年人,见老吴握着柴刀,阿岩连忙解释:“顾姐姐,吴叔,不要怕,这是、这是我阿爸。” 也就是说,这孩子终于把族长带来了?! 顾朝歌心中一喜,表面却努力装作不动声色甚至很警惕的样子。这对不会演戏的她来说真的很难,顶多做到面无表情:“阿岩,你把你父亲带来做什么?” “我是特地来感谢两位对%¥&的帮助的。”族长叫着阿岩的夷族名,顾朝歌听不懂,不过族长对她和吴叔的敬礼虽然古怪,倒是能看懂是感谢的意思。 “能解除山神诅咒的人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族的天授之人,我想邀请你们去我们的寨子做客,”族长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不讲客套,他慈爱地摸着阿岩的头,笑着道,“也请顾大夫继续为%¥&医治,好教他能长命百岁侍奉山神。” “侍奉山神?”老吴愣了愣,顾朝歌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能猜到:“您的意思是,阿岩如果没有身负诅咒,未来他会继承大巫的位置吗?” 族长微笑颌首:“正是如此。如果两位能彻底治好阿岩的病,我也能恳请大巫继续传授知识给阿岩,好教他做一名合格的大巫。” 阿岩低下头,嘟囔着嘴:“大巫的本领不过如此,我更想和顾姐姐学习……” “%¥&!”族长叫他的夷族名呵斥他。 阿岩不甘地撇过头去。 “如果阿岩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他的,只要大巫不介意,”顾朝歌微微笑道,“解除诅咒的方法既然上天已经传授给我,我就有义务教给阿岩,毕竟他是未来的大巫呢。” 才不是上天,是文一刀的手札记载的,啊她又说谎了!顾朝歌努力扩大笑容,好让眼睛眯得更厉害,不让族长发现她目光里的心虚。 “您要将这方法传给阿岩吗?太感谢您了!”族长再次向顾朝歌行礼:“请您和这位先生务必接受我的邀请,去我们的寨子里做客!” 当然会接受啦,我都等好几个月啦!顾朝歌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连连点头:“阿岩的病……呃诅咒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消除,我们多住一些日子,族长会介意吗?” “不会,当然不会!我会将屋子腾出来专门给你们住!” * 族长的热情淳朴应证了老吴心里的猜测,这个寨子不大,和山下小镇的规模差不多,偶尔下山卖猎物和采买补给,或者和其他的山寨有一些通婚往来,其余时间都安乐地待在自己的寨子里。整体来说,这个寨子的人都很好说话,但是……生活条件非常非常一般。 即便族长将他们家最好的屋子腾出来给顾朝歌住,但是屋子底下搭建出来的空间用来养猪养牛,这一点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猪粪牛粪的气味和尿骚味,以及时不时的叫声,都让老吴觉得回到了小时候。想当年他就是住在这种人畜同住的房子里,所以才会读了几页文一刀的札记就迫不及待奔向山下,用到处给人下生死判的方式谋生混点小钱,省吃俭用也要住在干干净净没有异味也没有猪牛同屋的房子里啊! 想着这次不知道要在山寨里住多久,给伊大人送信的任务再次遥遥无期,老吴想着自己越变越少的养老钱财,心中默默流下两条宽面条泪。尤其是看见安之若素的顾朝歌,他更加觉得心酸:“丫头,你真的要在这地方住下去?” “不然呢?我很期待大巫教阿岩秘术呢,这种秘术一般不传外人,大巫肯定不会教我们,可是我可以向阿岩学啊!”顾朝歌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捧着脸一脸期待:“好希望知道那是什么方法,等我学会了就可以回去救伊哥哥啦!” “你应该带伊大人来这地方住一下,让他知道丫头你吃了多少苦才成功,”老吴有气无力地抽了一口旱烟,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不然伊大人会以为你出去玩了一趟轻轻松松就拿到了秘术,唉,不知珍惜啊。” 老吴做着没头没脑的感慨,顾朝歌反过来安慰他:“吴叔,你想想小城里头,伤兵营里的气味,那些腐烂的蛆肉,混合泥沙的血口子,夏天一到更加令人作呕。你再想想这里的环境,就会觉得舒服多啦!” “顾姐姐给士兵看过伤吗?”一个脑袋从门口冒出来,阿岩赤脚站在竹排搭就的板上,好奇地问:“那是怎样的情况?” “没有你们的秘术,只能把腐肉剜掉,等它慢慢长出来,如果受伤的人身体不好,很可能会发热死掉。”顾朝歌一边比划一边和他解释:“这样的医案有好多,如果阿岩想听,我可以讲一天呢!” “真的吗?”阿岩双眼都在放光,可是他的父亲却走过来,轻拍一下他的脑袋阻止他继续问,向顾朝歌行礼:“顾姑娘,我们的大巫想见你。” 大巫要见她?! 顾朝歌顿时紧张起来,她整理自己的衣裙,不敢背装着小刀和针的竹箱笼,光着手跟在族长后面去大巫的居所。虽然老吴会在外面等候,可是她的脑海里总是忍不住浮现出各种献祭活人的恐怖场面。好在阿岩握着她的手一路安慰她,一路上遇见的寨子中人都友善地朝族长和她打招呼。 顾朝歌的紧张心情在走进大巫的屋子里的那一刻达到顶点,直到她闻见熟悉的牛粪猪粪的气味。 大巫的屋子也和族长的一样,友善地“和动物和谐共处”。 大巫是个肤色黝黑,皮肤皱巴巴,双手张开如同干尸的瘦小老头,有一头裹在头巾中的白色头发和灰白的胡须。他的脖子上戴着不知名的兽骨项链,手中捏着龟甲,仿佛刚刚完成一次占卜,族长带顾朝歌进入的时候,大巫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阖着的眼皮猛地睁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住顾朝歌,忽然厉喝:“你是何处来的邪物,竟敢违背山神的意志!” 顾朝歌愣住。 族长也愣住,他用夷族土话快速和大巫交谈,试图告诉大巫这位姑娘是上天派来拯救阿岩的。可是大巫却突然站起来,用野兽腿骨做成的巫杖指向顾朝歌,意图敲打她的脑袋:“滚开,邪物,蛊惑人心的邪物!山神会因此降罚于我们的!” 阿岩张臂拦在顾朝歌面前不让大巫打她。顾朝歌看见大巫露出来的手臂上萎缩了却依然很有力的肌肉,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她想这个大巫对自己的恶意没法消除掉,毕竟她的到来会抢他的“生意”。 既然不能和平共处,那就看谁比较厉害吧。 顾朝歌深吸一口气,笨拙地用新学的寨子的礼仪向大巫行礼,她温和地说:“拯救所有陷于苦难的人,这是上天赐予我这项本领的本意,既然是救人这样的善事,为何神会降罚呢?”她将手放在阿岩的肩膀上,用自己所能表现出的最大程度的仁慈善良注视这个孩子,微笑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救这个孩子,这也是神让我遇见他的本意。” “什么样的邪神才会无视山神的意志随意拯救不该拯救的人!他必须承受山神降给族人的怒火!”大巫挥舞着他的骨头,激动地驳斥着顾朝歌的话,顾朝歌往族长的方向走了两步以寻求庇佑。阿岩无措地看着他的父亲:“阿爸,我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被山神诅咒……” 族长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想大巫今天应该是累了。”族长如此说着,他带阿岩和顾朝歌离开了大巫的居所,顾朝歌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大巫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她。她愣了愣,眼珠一转,忽然一把抓住族长的胳膊,惊慌失措地哭着说:“大巫是不是想要杀我!他的眼神好可怕!我只是想救阿岩而已,我没有任何恶意啊呜呜呜!”谢谢自己的眼泪这么容易逼出来。 族长因为她的动作而下意识回头望去,恰好看见大巫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恶意眼神,顾朝歌说掉就掉的眼泪让大巫的举动显得更像坏人,族长的脸色因此变得很不好看:“顾大夫是我的客人,寨子里不是没有来过汉人大夫,他们对我们的族人都很好,顾姑娘也一样,希望大巫不要被邪物迷惑,错判了好人和坏人。” 大巫垂下目光,低低用土话开口:“%~#&*#……”顾朝歌没有听懂,但是阿岩后来悄悄告诉她,这是仿佛诅咒一样的话。 “那阿岩要保护我哦,”顾朝歌笑着说,“阿岩是未来的大巫,一定不怕大巫的诅咒之类的吧。” “当然!”阿岩握紧他的拳头:“我一定会保护顾姐姐!” 顾朝歌笑着颌首,并没有想到阿岩很快就完成了他的承诺。 ☆、第63章 顾朝歌在寨子里留了下来。 虽然寨子里的老人们大都不欢迎外人,又因为她竟然能解除大巫所说的山神诅咒而将她视为怪物,敬而远之,可是因为她毕竟是族长请来的客人,老人们不敢故意赶走她。至于大巫,从她进来的第一天就一直以敌视的态度对待她,因为她的缘故,大巫和族长的关系闹得很僵,族长坚持不让步。顾朝歌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完全是因为自己,她觉得,大概族长看不顺眼大巫很久了,他想换自己儿子上了吧。 话说回来,寨中的年轻人和孩子很喜欢她,偶尔他们因为干活打猎之类的事情弄伤或者扭伤,这种小事不敢劳烦大巫出面,即使请求,大巫也根本不会理。比起瘦骨嶙峋像干尸的大巫来,长得好看,脾气好,好说话,医术也很不错的顾朝歌成为不二选择,因为她从不收钱,治疗效果很好,常常有人将打来的猎物或者家里做的食物放在她的屋前作为感谢。 阿岩被父亲逼着每日上午去找大巫学习,因为父亲和大巫的关系闹僵,他学不到什么,而且还常常遭受大巫的刻意为难。阿岩不知道为什么即便这样父亲也要求他必须去,吴叔说这是做给外人看的,阿岩依然不理解为什么要做样子。 阿岩喜欢每日下午跟在顾朝歌身后,看她捣药晒药,给人正骨治伤,或者听她说一些奇怪的医案。大概因为生长环境不同,看法也不同的缘故,阿岩没有一般汉人对剖尸的排斥,他觉得这和打猎之后处理动物尸体是一样的,所以他也很爱听顾朝歌讲人体的结构。 不知不觉间,阿岩在同龄的小伙伴中获得一个意为“跟屁虫”的称号。不过他不在乎,反而很自豪,因为他觉得他们都是因为羡慕所以嫉妒他。 今天和以往一样,夏日的山林格外阴凉,经过春天的疯狂生长,很多草药到了可以采摘的时节。阿岩背着竹篓,握着柴刀,跟在顾朝歌身后帮忙。老吴因为腿脚近来隐隐作痛而没有跟来,山中的环境毕竟不如山下,顾朝歌今天出门也是为了给老吴找一些敷腿的草药。 阿岩在她后头欢快地唱着山歌,歌词她听不懂,不过调子是欢快的,听得出阿岩很开心。顾朝歌笑笑,弯下腰来,用柴刀在一丛杂草中拨弄,她刚刚好像看见里面有一株很少见的奇药。 看见杂草从中几点紫色的小花,顾朝歌眼前一亮。她往前踏了一步,却突觉脚下感觉不对,泥土松软得过分,她正想把脚收回来,然而一个绳套收紧,绑住她的脚踝,顾朝歌惊叫一声:“阿岩!” “顾姐姐,是陷阱!”阿岩听到细微的声响,是陷阱启动的声音,因为顾朝歌的动作,一根绳索从树干的藤蔓中被抽出,绳套往上牵拉,看样子是要将顾朝歌倒吊绑起来。顾朝歌眼疾手快将柴刀猛地深插/入泥土中,以此抵抗绳索的拉拽。 “阿岩,帮忙!”顾朝歌说话间,阿岩已经疾奔过来,手起刀落,动作熟稔地砍断绳索,“嗖嗖”几声,固定在树上的另外半截绳索落了下来。 “谁会在这里设陷阱?”阿岩嘀咕着跑上前查看,见绳索的颜色都发白了,看起来很旧的样子,而且陷阱的设置似乎并不完善,所以才会让顾朝歌有反应的时间。于是阿岩拿着半截绳索跑回来,挠了挠后脑勺:“顾姐姐,好像是一个废弃的陷阱,猎人忘记收回了。” “是这样吗?可是它隐藏得很好啊,我也是见过一些陷阱的,竟然都没有发觉,”顾朝歌奇怪地嘀咕着,“难道是我采药太专注了吗?” 阿岩困惑地挠后脑勺:“我也不知道。” 这件事被当做插曲很快过去了,顾朝歌以后上山都更加小心,常常让经验丰富的阿岩走在前面。但是阿岩并不能每天都跟着她,因为家里的活还需要干,而且父亲也会带他去打猎,以此教授他本领,传授经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阿岩不在,顾朝歌单独出门,即便是去离寨子不远的周边活动,她也总觉得有人窥视。偶尔猛地回头望,还能听见窸窣的声响,可是看不见人。一次两次是偶然,次数多了,她开始觉得不对劲,联想到心怀叵测的大巫,她将这件奇怪的事情和吴叔说了。 老吴给了她一个建议。 于是这日阿岩被通知,他的药方需要变化,有的药物山上没有,得去山下的镇子上拿药。涉及自己的病,阿岩很是紧张,阿爸也准许他今日不去大巫那儿,他跟着顾朝歌一起下山,买了药之后,顾朝歌又去买了一些绳索啊渔网之类的东西,看得阿岩莫名其妙。 “阿岩,你会做陷阱的吧?”顾朝歌神神秘秘地同他耳语,听完来龙去脉,阿岩眨巴眨巴眼睛,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顾姐姐,我帮你!” 第二日,有寨子里的母亲来找顾朝歌给孩子看病,顾朝歌看完之后,说有一味药得临时去采,陪伴在旁的阿岩却突然说父亲叫他有事,顾朝歌只得独自一人背上竹篓去山中采药。这味药在寨子边上就有,可是顾朝歌故意走了很远的路,装作很辛苦又很难采的样子。 然后,当她小心地绕过昨日布好的陷阱,在一处小小的空地处坐下来歇脚的时候,有人无声地悄悄走近,老练如野兽一般,缓慢地,踩在柔软处,不发出任何声音。眼看他离目标越来越近,突然间,一个绳套圈住他的脚,收紧,往上猛地一提。“抓到了!”伴随阿岩的声音,这人被渔网裹住全身,倒吊起来。 “*&¥#!”这人试图用他的柴刀撕开渔网。 “#%!”阿岩阻止他,告诉他摔下来会受伤,那人狠狠瞪了阿岩一眼:“&*#¥%!”好像是在责备他偏帮汉人,阿岩因此看见他的脸,不由吃了一惊:“¥%!” 顾朝歌听不太懂他们的土话,勉强猜测他们两个认识,她问:“阿岩,是寨子里的人吗?” “是¥%,”阿岩指着倒吊的那个男子,那人的年纪和他父亲差不多,他吃惊地告诉顾朝歌,“顾姐姐,他想杀你!” 顾朝歌也吃了一惊:“为什么?” 阿岩又开始用土话和那人交谈。大概因为阿岩是小孩子,那人不屑和他说话,语气一直很傲慢,直到阿岩用告诉阿爸来威胁那人,那人才有些怕,终于将责任推卸出去。 “是大巫,他说是大巫指使的,大巫说疾病是你带来的,杀死你就能治好他孩子的病!”阿岩张大了嘴,他还不能理解大人世界你死我活的残忍,他傻呆呆地看着顾朝歌,不知所措:“顾姐姐,怎么办?” 顾朝歌仰头看了一会,那个人见她看自己,一直不停用土话说着什么,顾朝歌勉强听懂几个词,是骂她的话。顾朝歌叹了口气,对阿岩说:“去叫你阿爸来吧。” 因为是谋杀未遂,族长虽然很生气,却也不能拿他怎么办,而且有大巫给他撑腰,除了训斥一顿,族长竟然只能把他放回去。虽然顾朝歌在族长扣押这个人的期间,好心去他的家里给他的孩子看了病,只是小儿积食,用酒曲就能治好的小毛病,等他回去的时候孩子的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但是他仍然不感谢顾朝歌,坚持认为她是邪物,是灾祸。 在寨子里这样想的人虽然不多,可是绝对不止他一个。族长和大巫因为当众互相指责而闹翻,关系因此更加恶劣。阿岩隐隐感觉顾朝歌在寨子里待着会很危险,而吴叔也建议她离开寨子去山下住,想着顾朝歌要离开,阿岩闷闷不乐。 “或许有别的法子呢?”顾朝歌摸了摸阿岩的头:“大巫很想我滚出去,或许我可以和他谈一谈。” 阿岩睁大眼睛:“和他有什么好谈的!”他是真的很讨厌大巫。 顾朝歌说:“若他不想亲自动手杀掉我的话,大概还是能谈一谈的。”顾朝歌朝阿岩眨了眨眼,阿岩满脸的困惑,可是还是去照做了。 “你直接和他要求秘术,以经方和离开为筹码?”老吴抽了一口旱烟,听顾朝歌这么说,他的眉头紧锁:“那个老干尸能答应吗,毕竟那是他唯一引以为傲的宝贝。” “他不离开,我就继续留在这里和他耗。他的胡子都那么长,头发都那么那么白了,而且医术那么那么糟糕,只会忽悠人,”顾朝歌把双臂打开做着夸张的手势,鼓着胸脯,气势汹汹,“反正我是一定要拿到秘术的,不拿到我坚决不会走,看是他活得长,还是我活得长!” “伊大人可等不了那么久。” “大巫又不知道我是为了伊哥哥!” 老吴又抽了一口旱烟,喃喃道:“是个法子。”经方是个好东西,只要对症,按照经方的药下剂量,一准好,顾朝歌既然要给,肯定是给那老干尸能弄明白的经方。 “可是那老干尸鬼精鬼精,知道你是为了秘术而来,就等于让他抓着一个把柄。他或许根本不稀罕经方,直接用这把柄制造谣言,好将你这个觊觎秘术的外人赶出去呢?” “所以我就要在阿岩身上赌一把啦!” 老吴愣了愣:“关阿岩什么事?” “阿岩去和大巫谈啊,我出面,肯定会被大巫的阴谋给咔嚓的!”顾朝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凑到老吴跟前问他:“吴叔,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好不好啊?”一脸期待,明显不能听见老吴说出一个不好。 老吴很认真地想了想,事关重大,他不能不仔细想想。阿岩是未来的大巫,如果他因为急于得到秘术而和大巫做这样的交易,是完全合乎情理的,而且大巫也不能诬陷他偷盗秘术,因为秘术是阿岩理应掌握的。 而且他长期跟在顾朝歌身边,又是族长儿子,阿岩想要拿到经方和赶走顾朝歌,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大巫不会怀疑。 唯一的问题就是——“阿岩太小了,他还没满十一呢。”吴叔说。 “不小啦,阿岩说等他满十一,他阿爸就要给他挑媳妇了。”寨子里的人成亲普遍早,他阿爸如果不是因为前一个媳妇死了,过了好几年才再娶,阿岩现在可不止这么点点大。 老吴反驳她:“和老干尸谈交易,能有娶媳妇那么简单?” “所以是赌一把啊,不然你有更好的办法?”顾朝歌问,老吴语塞,他其实想到可能的后果,也想到更疯狂的补救办法,可是都太野蛮,好像不适合拿出来和顾朝歌这丫头商讨。老吴眉头紧锁想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但愿那孩子靠谱。”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顾朝歌微笑。她想着如果实在不行,就把这个大巫一路绑回苏州好了。到了苏州,伊崔肯定有办法让大巫开口的! 伊崔如果知道,他一定很希望是上面这种法子,这意味着他可以早一点见到顾朝歌。可惜的是,阿岩小朋友真的“很靠谱”,接到顾姐姐交待的任务后,他激动了好几天,没有谁有他那样丰富的“对敌”经验。他兴奋地计划了好几天怎么说话,反复演练给顾朝歌和吴叔看,直到他们觉得他看起来“像个大人”了,他才胸有成竹地“出征大巫”。 而且可能是被大巫最近为难得太狠了,阿岩这孩子没有和顾朝歌和吴叔说,竟然就自由发挥,趁夜悄悄潜入,大巫没有防备,在睡梦中被捆在柱子上。大巫根本不相信阿岩一个小孩子敢对他怎么样,关于秘术,他一个字都不肯说,谁知道在威胁不成,交易也谈不拢的情况下,阿岩愤怒之下,一把火点着了屋角堆积的柴火,因为近来山中也到了炎热的时节,火势嗖的一下窜起来。 这下大巫终于慌了。 在附近悄悄躲着看情况的顾朝歌,一见屋子里居然起火,她慌忙要去找族长灭火。老吴从窗口瞥见阿岩的人影,还有绑在柱子上的大巫,脸上感受到愈发灼热的空气,他咽了口唾沫,心一横,拦住顾朝歌:“我有别的办法。”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怕啥,不妨再赌一把。老吴悄悄摸了摸腰间柴刀,朝屋子靠近,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大巫用沙哑的嗓子在屋子里惊恐地叫着,阿岩眼看火越来越大,他也有点慌,听大巫说同意告诉他秘术,阿岩就想把大巫给放下来。他刚刚拿起柴刀,老吴就来了:“别动,我来!”阿岩不知所措地望着老吴,老吴眼疾手快地将大巫从柱子上解下,然后用绳索将大巫的手脚重新捆紧,塞上麻布不让他叫唤,大巫几乎是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间着火的屋子,即便困住手脚他也不停往外蹦,老吴见状,嘿嘿一笑:“阿岩,去告诉你阿爸,大巫的屋子被山神诅咒,起、火、了。” 然后在外面接应的顾朝歌和老吴两个人架着大巫离开,阿岩随后敲锣打鼓通告全寨,大巫的屋子“被山神诅咒”所以着火了,全寨人被从睡梦中吵醒,看着外头火光冲天,寨子里轰地一下混乱起来。 在族长率领众人匆匆灭火拯救屋中的大巫时,老吴和顾朝歌带着大巫悄悄躲在寨子外面。然后,老吴开始当着大巫的面,和顾朝歌商讨,如何将大巫绑回千里之外的苏州。与此同时,老吴居然不知何时将顾朝歌的器械都拿了出来,从解剖的刀,到锯头骨的刀锯,一样样在大巫的身上连笔带划。 要是往常,这样的动作吓不到鬼精的大巫,可是今天晚上他接连遭受打击。被一个孩子从梦乡中踢醒,发现自己被绑住,然后又是近在咫尺的大火,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两个可恶的汉人又将他绑走,用锋利的刀具在他身上比划,认真地商量是绑走他还是现场肢解他。 大巫被完全吓傻了。 他再如何心思深沉也只是一个老头,而且山寨闭塞的环境注定他不可能有太多见识,两个汉人一老一少,浑身透着邪门。他们恶意满满地在自己面前笑,口中提到的“苏州”是个他从未听过,一听就很可怕的地方,他死都不要去。 “我告诉你们秘术,现在就告诉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大巫用略显生涩的汉话大声恳求着。 老吴嘿嘿地笑:“早说不就结了?丫头,仔细听着,万一他说的不对,就,咔嚓!”老吴眯着眼,用刀子在大巫的脖子上比划。 顾朝歌连连点头,她没想到老吴早有准备,虽然手段很粗暴,可是有效就好呀!大巫又不知道她和老吴根本不会杀人。 倒是、倒是……她心虚又愧疚地想,自己倒是忽然觉得大巫说得挺对,外人都是大坏蛋。 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她和老吴的做法和坏蛋没有两样。他们不仅把族长的儿子拖下水成了绑架的共犯,还烧了大巫的屋子,闹得寨子一个晚上鸡犬不宁。 不知道明天去找族长主动认错,大方赔偿,还来不来得及…… ☆、第64章 伊崔收到老吴的消息已是金秋时节。因为战事频繁的缘故,老吴的消息严重滞后,伊崔只知道老吴和顾朝歌二人已到黔贵和湘西交界地带,意外遇到一个身患怪病的夷族孩子,得知孩子所在的寨子可能有顾朝歌寻找的那种秘术,于是正用给孩子治病为由,试图接近寨子的秘密。 老吴的消息只汇报到此,之后的事情是空白一片,看看信上的日期,竟然是去年年末。伊崔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不下五六遍,直到信上的每段话他都能背出来,依然没有找出更多的信息。 他心里不由一阵烦躁,将因为皱巴巴发黄的信纸往案几上一扔。闭眼低头,一手捏着腰间蜘蛛荷包摩挲着,一手轻轻用手指揉着自己的眉心。恰好盛三进来,见公子仿佛十分疲惫,他谨慎地请示:“公子,大夫请来了,您现在瞧病吗?” 伊崔缓缓睁开眼,勉强打起精神:“请大夫请来。” 盛三请来的是位从吴江来的老名医,苏州城内的大小郎中都被请过,却无一人能看出伊崔的右腿之疾源于箭毒。顾朝歌走前曾嘱咐燕昭,她所开之方只能吃一年,一年之后她若还未回来,便要请别的大夫给伊崔重新看诊换方。她对接手的大夫有要求,必须能看出伊崔的右腿是因毒致伤,必须能看出她所开的方子是何种效用。 顾朝歌最后留下的两张药方,内容一样,只是所用药名有差别。一张很普通,是给药铺抓药看的。另一张却十分古怪,所用的药名都是生僻字,并非草药通用名。如“国老”,其实就是甘草别名,又如“窟窿牙根”,其实就是升麻。她道,若请来的大夫连这些药是什么,又是何种用途都看不出,不治也罢。 燕昭当时觉得顾朝歌的要求有刻意为难同行的嫌疑,不过仔细一想,也未尝不是对接手者水平的一种考验,于是便答应了。燕昭并不知道医行中常有这种对同行水平考验的事情,后者要能看出前者治病的门道,才说明水平足够接诊。 燕昭不懂医,以为顾朝歌的要求不难,谁知道一年之期到了后,该换方子,却找不到水平足够的大夫。有的能看出伊崔的腿伤和毒有关,却看不懂顾朝歌的药方,有的都能看出来,却不会照着顾朝歌的思路治,伊崔因此已经断药好些时日。燕昭如今正在前线征战,不知道伊崔情况,盛三为公子着急,四处寻访名医,好不容易才请到一位刚从岭南老家探亲回来的老大夫。 如今红巾军和辛延的军队鏖战正急,石威趁火打劫抢占辛延地盘,云贵一带成三方角力之地,而岭南一带已大多收归红巾军麾下。老大夫探亲一路上都太太平平,心里高兴,对红巾军很有好感。虽然才回家没几天,盛三上门道是红巾军的伊大人要请大夫,老大夫二话不说便收拾包袱乘船来了。 谢天谢地,这位老大夫的确是有真本事,他看出伊崔萎缩的右腿是因为早年毒伤所致,也看出顾朝歌开的生僻方子是给这位伊大人调理身体所用,努力延缓他右腿的萎缩速度。他给伊崔把脉,在心里斟酌着在顾朝歌的药方上修改,增添删减药物,调节药量。最后想了又想,好像还不放心,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要求伊崔伸出舌头来,然后他对照着小本本翻啊翻,一会看看伊崔的舌头,一会又翻翻小本本。伊崔还没说什么,盛三的心里却打起鼓来,他忍不住问:“老先生,您看病还要带医书随身参考啊?”翻书证明什么,证明他记不住啊,这水平能行吗? “非也,这是老夫新得的一本小扎,上面有一些特殊的诊断方法,结合把脉更为准确。据称是先皇在时的一位名医所写,在岭南探亲时偶遇旧友,他慷慨赠给老夫,说这小札还未大量印刷,很是难得呢!”老大夫拍拍这本小书,一脸的炫耀:“近来老夫正在研究此书内容,还未钻研透彻,已觉颇为精妙,未免给伊大人的诊断出错,故而才要拿出来对照着瞧。说起来这本书前半部分内容精妙,后半部分却是耸人听闻啊,难怪不能大量刻印。” 因为心思郁结,断药,外加他自己给自己加公务的缘故,伊崔近来的精神不是很好。他听着老大夫的话只觉昏昏欲睡,揉了揉眉心,对这本什么小札不感兴趣,只淡淡道:“麻烦老先生开方子吧。” “马上,马上。”老大夫将医书往桌上一放,就着盛三送来的笔墨纸砚开始把心里的方子写出来,一边写一边嘱咐伊崔要注意多休息,不要过度劳累,放宽心思什么的。伊崔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睛闭着,半边身体已经魂游天外。 盛三在老大夫身边守着他开方子。眼睛随意一瞥,瞥见老大夫手边那本医书的封面,表情一滞,连忙抓起来翻两下,然后失声道:“公子,你快看这是什么?” 伊崔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什么?” “这是妙襄公札记!” “什么?”伊崔的精神因为“妙襄公”三个字骤然一提。他猛然坐直,有几分紧张地吩咐盛三:“把书拿过来!” 啥?老大夫懵里懵懂,只见盛三顾不得询问他的意愿,抓起那本医书径直塞给伊崔:“公子,你看,著者是妙襄公!你再看看后面的内容,那些人骨、内脏的图画,不可能是别人编纂的,书上的油墨味还新着,顾姑娘托人将这本书刻印了!” 啥? 他们在说啥? 老大夫看着刚刚还一脸死气沉沉的年轻人笔直坐起,眉头紧锁,聚精会神翻着他的医书,老大夫内心惴惴:“伊大人,这书……没什么问题吧?”比如贬低红巾军的不法内容啥的。 “问题?”伊崔抬头,愣了愣:“哦,不,没什么问题,这是一本好书。此书是我一个故友所写,不知道老先生从何得来,可知它由谁交托刻印,那人如今又在何处?” 他急切地接连乏味,老大夫招架不住,他获得此书的经过十分简单,只是朋友所赠。而朋友远在岭南,若伊崔想要得知关于这本书的更多信息,只能派人前往岭南打听。 “多谢老先生!”伊崔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老大夫看他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不由好奇:“伊大人,这本书对你如此重要?” “岂止是重要,它让我得知一个一直寻找的人的消息,说它有多重要都不为过。”伊崔微笑,这本书的刻印日期就在今年秋,油墨味新得很,他知道顾朝歌有多么宝贝那本札记,断不可能轻易交给外人。 起码能证明她如今安全。伊崔抚摸着这本刻印粗糙的札记的封皮,心中已经决定要将盛三派去岭南打听顾朝歌的事情,虽然他能差遣的人很多,可是关于顾朝歌的消息,他总希望能派最可靠的人去。 可是他注定要失望了。盛三在外逗留一月归来,得到的消息寥寥。这本书是由一位书商从黔贵带回来,而根据它粗糙的刻印质量,这本书是由书籍主人自掏腰包请一家不怎么样的小作坊刻印的。盛三找到小作坊的主人,那人只说来者有三,一个老人,一个少年和一个姑娘,当时打仗打得厉害,似乎是这三人担心这本书失传,匆匆找他刻印。付的银钱很可观,可是因为条件有限,他只印出百来本,这几个人请求他将这些书赠给书商,之后便迅速离开了。 怎么会是三个人?那少年是谁? 不知道。 那姑娘是不是姓顾? 不知道。 这三人去哪里了? 不知道。 书坊主人一问三不知。此时,蜀中的石威突然开始大反击,意图和燕昭争夺云贵两地,战事频繁,烽烟四起,盛三无法继续调查,不得不提前回来。 关于顾朝歌的消息,至此又断了。 老吴的消息依旧没有来。 伊崔叹了口气,无法,唯有继续在桌前批阅他永远读不完的卷宗。偶尔间歇休息的时候,低头看看腰间那只荷包,会忽然发觉它已失去最初的那种光泽感。 绸缎做的荷包,因为总被伊崔的手摸来摸去,他常年伏案工作,手上不免带上墨迹,弄得亮亮的米分色荷包上有好几道浅浅的墨痕。而那只本来就因为前主人绣活不过关而缝得粗糙的蜘蛛,也因为现任主人的长时间抚摸,开始抽丝掉线。 伊崔舍不得洗,本来就不结实,他怕一洗就给洗坏了。所以即便是这么脏脏旧旧的怪荷包,他还是一直戴在身上。 伊崔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顾朝歌已经拿到了她所寻找的秘术,同时也因为闯祸而被族长逐出山寨。 那个和她在一起的少年便是患怪病的孩子阿岩,如果没有顾朝歌按期为他调整药方压制病情,他的病还会复发,所以在顾朝歌被赶出去的时候,他也告别父亲,跟着顾朝歌一起离开。 阿岩是心甘情愿走的,他不愿意继承大巫的职位,更对顾朝歌的医术和外面的花花世界充满好奇。当顾朝歌向他坦言这病的治疗是个长期过程时,族长很失望,他却很开心,迫不及待要求和她一同离开。 这种秘术需要这片山林里一种特有的小虫子所产生的液体,为此,顾朝歌在离开寨子后,又在山脚下的小镇逗留许久,专门抓这种小虫子,钻研它的分泌物。 随后而来的战事毁掉小镇的平静,老吴不得不带着顾朝歌和阿岩去往更偏远的云南避祸。 如果不是燕昭和石威两方越打越激烈的战事,阻碍了回苏州的路,她如今应该已经回到伊崔身边。 那本札记是顾朝歌留在小镇期间最后修改完成,临时请人刻印,后来又因为战事突起,不得不中断刻印工作,匆匆离开。当盛三打听到书坊店主的时候,顾朝歌一行人早已离开。 伊崔原本以为,只有当辛延和石威的地盘全数吞入,长江以南的地区尽数归于红巾军掌控之时,他才有可能再次见到她。不过他的运气似乎没有他自己所想的那样坏,第二年的春天,和拿下蜀中的捷报一同来到他的案几前的,是一本印刷精美、刻印精良的妙襄公札记。 那时候,正巧老大夫在给伊崔瞧病,看见这本“精装本”妙襄公札记,老大夫的两只眼睛都在冒绿光。伊崔盯着那书皮愣了许久,意识到自己拿着它也没用,便做人情爽快送给了老大夫,转头问送来这本书的金栋:“她回来了?” 意料之中,金栋摇了摇头。 “赵将军攻下蜀中的时候意外发现的,这本札记的刻印者是郑氏书局,伊大人您知道郑氏书局吗?” 伊崔抬了抬眼皮,表情淡漠。他表示不感兴趣,他对这本书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有兴趣的是这本札记背后的那个姑娘。 所以伊崔表示让金栋说废话少说,讲重点。 “郑氏书局是郑谷开的,您记得滁州那个入狱的刘福青吧,不记得?那总记得顾大夫剖开肚子的那个巧匠郑吧?刘福青的女婿郑谷后来掌握住刘家财富,趁着战乱,在药材倒卖上赚了好大一笔。他开书局是小打小闹,不赚钱,但是这本札记却是花了大加钱精心刻印的,因为郑谷说要报答人家治好他父亲的恩德,大把投银子,大量印发。” “停,”伊崔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叹了口气,“所以你们找到她了?” “呃,没有。”金栋顶着伊崔凉飕飕的视线,硬着头皮回答:“不过郑谷说,他最后一次见顾大夫是在蜀中,所以赵将军问伊大人,要不要去蜀中一趟。” “现在?”伊崔坐直了身子,凝神细思片刻,哼笑一声:“他让我现在去蜀中,莫不是让我帮他善后?” 金栋厚着脸皮狡辩:“哪能啊,赵将军看你焦急顾大夫的消息,真心想帮你一把。” 伊崔哼了一声,他才不信。 石威盘踞蜀中多年,搞得民不聊生,红巾军收复之后如何镇定安抚是个大难题。宋无衣最擅长的还是常规庶务,而非这种开拓性的工作,他应付两广和岭南已经十分吃力,再加一个蜀中,绝对超出宋无衣的能力范围。 *起这是借着这本札记,找他求援来了。 燕昭的老部将都知道,因为伊崔的身体不好,燕昭轻易不让他离开苏州,伊崔常年窝在大后方,在保持稳定和粮草供应上功不可没,可是大家都觉得伊大人的才华还没有被充分发挥。比如现在,其实应该坐镇后方的是宋无衣,跑在前头搞安抚搞新政的应该是伊崔才对。 “*起怎么派你来?”伊崔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金栋:“难道君上也是这个意思?” 在伊崔锥子般的目光下,燕大将军的亲卫队长心虚地低下头:“君上也是怕你……闷出病来。” 这是句大实话。燕昭对属下部将的情况掌控虽然略有滞后,不过伊崔这几个月的持续低迷状态他已经得知,顾朝歌音讯全无,他真心是怕伊崔在苏州闷出毛病来。 “如今局势平稳,走长江水路再改栈道去往蜀中,大人的腿不好,也不妨事。”金栋默默地补充一句。 “走长江水路?”伊崔想了想,忽然道:“不要褚东垣的兵护送,换个人。”顿了顿,他再想了想,又道:“这本札记的事情也先不要告诉褚东垣,等查到顾姑娘的确切音讯再说。” 金栋愣了愣:“这……” “我的要求难道过分?这也是为了褚将军好,毕竟石威还在流窜中,不能让褚将军因私废公,因此分心啊,待我确定顾姑娘的消息再告诉他也不迟,”伊崔语重心长地教育金栋,微微一笑道,“金都尉觉得呢?我相信君上会很赞同我的建议。” “阿嚏!” 白茫茫的长江水面之上,持剑站在甲板上的褚东垣打了一个喷嚏。 “谁他娘的在骂我?”褚东垣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道:“说不定是谁在想我?”比如小泪包? 他摸摸怀中那本在上一个补给城镇偶然买到的妙襄公札记,嘿嘿地想,虽然不知道是小泪包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她着实干得不错。如今长江以南已然基本平定,希望她早些平安回来见他。 “褚将,再往前即将入嘉陵,根据线报,这些地方有石威余孽。”副将把密报第二次呈给褚东垣做确认。 “知道了,”褚东垣勾着唇角嘿嘿笑,“等扫清了这帮狗崽子,我们便入蜀去和赵将会合!” ☆、第65章 蜀中的气候和苏州有很大差别。 今日的雾气直到正午还未完全消散。即便是较繁华的城镇上最宽阔的一条街,地势也不平坦,上坡,下坡,上坡,下坡,马车因此走得很慢。 这里的一切感觉都懒洋洋的,充斥着和江南完全不同的氛围,即便随处可见断壁残垣,可是路人熟视无睹,好像连清理重建都懒得做。伊崔通过车侧的窗口观察着,思虑着怎样能让这里快速恢复生机,或许重新打通由蜀入藏的茶马古道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伊先生,城里最大的凤仙阁有人在坐堂行医,此人……属下认识。”马儿走得很慢,车外一个士兵凑过来轻声低语。伊崔记得他,他是自己入蜀之后,*起派来保护他的校尉之一,姓陈,不过大家都喊他阿柴。 听见阿柴语气中的犹疑,伊崔淡淡道:“似乎是个你不太喜欢的人?” “是松斋先生,文叔扬。”张遂铭的“御医”,张遂铭病重时他溜得比兔子还快,原来是跑回了蜀中老家。 张遂铭的势力早已灰飞烟灭,不过既然碰见这么“重要”的余孽,不能不去看看,于是伊崔勾了勾唇:“你去看看,若觉得方便,把他带回来。” “带回来”等于“扣押”起来。 阿柴高兴地应了一声“是”,他差点死于这个庸医之手,对此人坑蒙拐骗的行径很是不屑,如今正是冤家路窄,到了他大显身手的时候。阿柴经过两年的军旅打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冲动少年,他本来就是便装出行,很方便地带着两个一同护卫伊崔的同袍假装前来喝茶,慢悠悠坐到大堂一角聊天,想先探听一下动静。 文叔扬正在堂中央眉飞色舞地讲着,两年不见,他的口才更好,肤色红润,白须飘飘,真如仙人一般,看来日子过得很不错。可是阿柴发现,他的目光时不时瞥向左边,似乎有挂记之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红巾军装扮的少年独自坐在角落,正襟危坐注视前方,一言不发。 那少年肤色黝黑,看甲胄的品级,官职不小,但是却没有一丝战场的血气,很是稚嫩,而且阿柴从未见过。 莫非有人胆敢冒充红巾军行骗? 这又是一桩不小的案子,想到今日自己可能,阿柴不由兴奋起来。 突然间,这少年站了起来,他持剑离开,离去前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文叔扬,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随即踏出门槛。待少年走掉,文叔扬悄悄松了口气,他做了一个不经意的手势,他带来的侍从会意,其中两人假装要出门叫车,实则快步跟着那穿着甲胄的少年的方向走去。 阿柴见状,低声对两个同袍说:“你们守住文叔扬,我跟过去看看。”同袍会意,假装继续喝茶聊天,阿柴立即捂着肚子,装作想要大解的模样狼狈出门。待他拐入一个小巷口,立即紧贴墙面,暗暗观察前方两个侍从的动静。等待片刻,方才懒洋洋地走出去,以不远不近,不会被发现的距离跟踪两人。 那少年带着两个侍从七拐八拐,最后拐入城东北角的一条暗巷。侍从守在巷子一端,阿柴四处观察一下,闪身从巷子另一侧进入,那里正好有一棵很高大的香樟,阿柴是爬树的好手,嗖嗖两下悄无声息上树,恰能看见巷中动静。 和甲胄少年接头的是一个抽旱烟的老头,看起来其貌不扬,少年却很尊敬地低着头,压低嗓音:“查清楚了,是松斋先生,张遂铭的余孽。” 少年的声音不小,好像故意让人听见,阿柴悚然一惊,心道此人怎么知道文叔扬是张遂铭的余孽,莫非真是红巾军暗中派来清缴敌人的探子?可是他怎么从未听赵将提过?难道不是赵将的人? 巷子口听见少年如此说话的两个侍从也同样悚然一惊,少年此时又继续问:“是否禀告将军立即把他抓起来?” “先不要打草惊蛇,今晚再行动,”老头慢悠悠地开口,他哼笑两声,“文叔扬今日一定不会离开此城,那么今晚就是他的死期!” “什么人在外面!”老头忽然一声厉喝,阿柴听见刀尖在墙头摩擦的声响,然后两个侍从慌不择路地连滚带爬跑掉,想来是去通知文叔扬尽快离开此城。阿柴不由懊恼,心道这少年和老头好外行,怎么能在暗巷这种地方商讨要事,还很不警惕地让敌人听见。 他正考虑要不要现在现身,问问这两人隶属哪一路军的时候,少年突然长舒一口气,音色忽然变得稚嫩:“吓死我了,真怕被他们发现我们是假冒的。” 什么?!假冒的?! 阿柴蹲在树上傻眼。 老头慢悠悠开口:“事情成了,今天文叔扬就会滚出此城。换个地方他又能坑蒙拐骗,丫头,你的好计策。” “人家也没办法嘛,入驻此城的红巾军都是生面孔,我说不上话。又不想让松斋先生继续做庸医害人,只好迷晕一个落单的校尉,让阿岩假装红巾军来抓人,用这种法子把他赶出去。” 什么?那少年是假冒的?这个新冒出来的声音是个年轻女子的,清脆悦耳,好耳熟,听得阿柴耳朵直发热。 老头说:“那就把他绑起来,等来熟人了交出去。” “怎么可以这样,你忘了大巫差点被我们吓疯嘛!而且蜀中是文家的老巢,我们只有三个人,这样太冒险了!” 什么大巫?阿柴一脸茫然,听见老头嗤了一声,道她的计策是半吊子,然后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辩解求原谅。这声音听得多了,阿柴灵光一闪,想起来这是谁的声音,然后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是顾姑娘,这是顾姑娘的声音! 她怎么和一个老头子还有一个少年在一起,而且还药晕了红巾军的校尉,她莫非要和红巾军为敌?怎么可能呢?她遭遇了什么? 阿柴的职位不高,他不知道顾朝歌离开两年的前因后果,更不知道伊崔来蜀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他惊疑不定地在心中各种阴谋论,越想越害怕,虽然很想和顾姑娘相认,可是他还记得自己身为一个校尉的职责。于是他不敢冒头,待这三人走了,才悄悄从树上溜下来,顾不得回凤仙阁,而是快步赶去向伊崔汇报。 彼时,伊崔刚刚从一个马帮的行会里出来,和会头简单见面谈了一些事情,会头亲自送他出门,便见阿柴急匆匆赶来。见阿柴神色慌张,伊崔皱了皱眉,沉声道:“扶我上车,有事稍后再禀。” 阿柴生生将嘴里的话咽下去:“是,大人。”伊崔因为腿脚的缘故,上车不方便,阿柴小心地助他上车,又等伊崔和马帮会头寒暄告别,马车驶离此地,方才急急凑上前去:“伊先生,方才属下发现一桩大事!” “什么样的大事让你如此慌张,让马帮的人见了,还以为红巾军要大难临头了。”马车里,伊崔的声音淡淡的,不是斥责,却听得阿柴两颊发热:“是,属下知道了,是属下鲁莽。” “好了,说吧,什么大事。” 阿柴谨记伊崔刚刚的嘱咐,沉下心来将来龙去脉慢慢说清楚,他从在凤仙阁发现那个少年说起,从跟踪到发现少年和老头的交谈,一直说到侍从慌忙离开,最后才讲到那个姑娘的声音。 “伊先生知道,属下曾经是张遂铭麾下之人,在常州会盟期间被顾大夫救过,后来又在小城重逢,因为顾大夫的缘故才从俘虏营被挑选出来做了小兵,一路打拼到现在的位置。属下对顾姑娘感激不尽,是绝对不会忘记顾姑娘的声音,也绝对不会听错的。” 阿柴低着头,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自认为自己已经说得非常清楚,而且也很冷静谨慎,可是马车里半晌都没传来任何回音。阿柴低着头等了一会,还没听见伊先生的回答,他觉得很奇怪,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正好撞进伊崔燃着熊熊怒火的双眸。 原来伊崔早已从车厢中掀帘出来,他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阿柴,两眼充血,呼吸喘着气,阿柴从未见过行事从容淡然的伊大人这番模样,不由得吓得失声道:“大人,伊大人!”他做错了什么吗?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不早点禀报!”废话那么多!伊崔抬手,手掌忽地就朝阿柴招呼过来,最终却没打下去,阿柴毕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也没有权力动用私刑。 只是……伊崔狠狠瞪着阿柴,怒气难平:“赵将说给我的都是机灵能干之人,我看也机灵能干不到哪里去!” 他,他做错了什么吗?阿柴茫茫然,不知所措。 伊崔怒瞪他一眼:“还不带路!” “去,去凤仙阁?”阿柴有点迷糊。 伊崔终于忍不住狠狠敲了他脑门:“去找顾朝歌!这次若找不到她,我唯你是问!” 啊?哦! 阿柴猛然醒悟:“属下马上带路,只是……伊先生不会治顾大夫的罪吧,她迷晕我军校尉,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见他还在这里婆婆妈妈废话,伊崔下颌收紧,牙齿磨得格绷格绷响:“还、不、带、路!” “是,是!”阿柴匆忙带路,他原路返回暗巷,结果可想而知,那里早已无人,伊崔盯着他的目光简直可以杀人,阿柴讪讪道:“顾大夫一定就在这座城中,今日黄昏前属下一定能找出她,只是还请伊先生消消气,不要治顾大夫的罪。” “谁说,我要治、她、的、罪?”伊崔深吸一口气平息焦躁之情,他简直不想和底下这个瓜娃子说话,若他的腿好着,他一定已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明明知道她就在这座城中,却找不到人,见不到她,伊崔浑身上下都写满烦躁,烦躁烦躁别惹老子。 “你确定你听见的是她的声音?”伊崔想起来什么,忽而目光灼灼盯着阿柴:“最好是,若不是,我就治你的罪!” 阿柴忙道:“属下确信!” “那好,今日黄昏前,掘地三尺也把她给我找出来,带到这里。”伊崔指了指城中唯一一座刺史府的后衙大厅。 “属下领命!” “等一下,”伊崔想了想,忽而道,“别告诉她是我在找她。” 啥?阿柴纳闷,同样的,单纯的他并不知道顾大夫和伊大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他只看见伊大人摩挲了一会腰间那个古怪的米分色荷包,然后抬头吩咐他:“就说是红巾军中有位大人病了,正在刺史府休养,听闻顾大夫在此,特意来寻她,请她来治病。” 顿了顿,他又再次嘱咐:“记住,别说此人是我,切记切记!” 阿柴傻乎乎地问:“那说是谁才好?” “宋无衣吧。”伊崔漫不经心,随随便便就把远在扬州苦逼干活的宋无衣的名字报了出去。一知半解的阿柴牢牢记住吩咐,带着人领命去了。 虽然红巾军对这座城的掌控力还不够,可是有了阿柴具体的描述,一个老人,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的组合又很打眼。再加上百姓们听说是求大夫紧急救人性命,于是都很热心地纷纷提供消息,阿柴用不着挨家挨户搜查,便在日落之前找到了顾朝歌下榻的小店。 彼时,顾朝歌正在教阿岩读《素问》,骤然一伙士兵冲进来,吓得阿岩一跃而起,抽出腰后柴刀大吼:“你们想干什么!别想动我姐姐!” “顾姑娘,是我啊!”一群士兵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分开人群走进来,他的右脸颊有一道陈年的伤疤,却掩盖不住他的年轻和英气。阿岩举着柴刀,警惕地注视着他,而出门喂马的老吴则匆匆握着刀冲进来大叫:“丫头,有坏人,快跑啊!” “吴叔,阿岩,是红巾军的人,不是来抓我们的,对吧?”顾朝歌不确定地看着长官,见他一脸的激动和急切,她也的确觉得他面熟,于是皱着眉头想:“你是……” “我是阿柴啊!你在常州救过我,还在小城里和我偶遇过,若不是你,我今天不会混得这样好啊!”阿柴急切地向她表明自己的身份,眼睛则时不时瞥向窗外越发黯淡的日光,顾朝歌想了好一会才记起他来,可是阿柴已经等不及了:“顾大夫,来不及了,日落之前必须带你去刺史府,请恕阿柴无礼!”说着便挥手带人亲自过来架她。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士兵架走。顾朝歌不是那么害怕,也示意老吴和阿岩不要轻举妄动,她扭头问阿柴:“去刺史府做什么?” “有位大人病了,日落之前务必要你去给他看诊!” 日落之前务必去?如此严重,莫非到了九死一生的紧要关头?顾朝歌的神经顿时高度紧张起来,她回头对老吴和阿岩吩咐:“莫担心,我去去就回!”然后马上扭头问阿柴:“什么人,得了何种病?你先同我描述一下症状,好让我有所准备。” 她说话间已经被人托着上了马。马车太慢,阿柴直接骑马带她更快,而听她连珠炮的发问,阿柴表示他一无所知,只有硬着头皮心虚回答:“听闻是宋无衣宋大人,至于是何种病,何种症状,阿柴不知。” 宋大哥?顾朝歌震惊,她没想到宋大哥竟然在此地,消息被封锁,难道是秘密养病,很严重吗?她急切起来:“阿柴,你快些,快带我去!” 阿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的骑术极好,带着顾朝歌在大街上飞驰也未伤到他人。等到了刺史府,不需要他引导,顾朝歌便急急问宋大哥在何处,阿柴愣了一下,方才指向后院的厅堂。 “在厅中?”顾朝歌愣了愣,不在卧房?莫非其实不是很严重? 她疑惑地往前走,刺史府里没有什么侍女,也没有药味,更没有人因为谁的病情而忙碌着。只有几个卫兵守在厅前,等顾朝歌进去,他们便将阿柴拦在外头,看样子是伊崔的意思。 “顾姑娘,”见她孤单的背影,被拦住的阿柴忍不住开口提醒,“你小心些。”伊大人看起来很生气,顾姑娘千万不要被他治罪啊。 “小心……什么?”顾朝歌望着被阻拦的阿柴,还有他担忧的神情,猛然意识到或许根本没有人生病,她咽了口唾沫:“宋大哥,真的在里面?”门口的士兵没有回答她,他们面无表情地说:“还请顾大夫快些进去。” 此时的日光已经十分黯淡,夕阳即将落下,顾朝歌回头望着没有一点烛光的厅堂,只觉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只怪兽的大嘴,要吞噬掉她。她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自己好歹是红巾军的前医官,短短不会有人看不顺眼,趁机为难她的。 一定不会。 她捏紧腰间的小口袋,小心地一步一步缓缓踏入门槛,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宋、宋大哥?” 没有人回答。 顾朝歌咽了口唾沫,谨慎地从腰间悄悄取出鱼皮匕首,两只脚完全踏进去,厅堂内静悄悄的,除了桌椅山水画等陈设,还有掩映在黑暗中的两侧厅,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宋大哥?”顾朝歌鼓起勇气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时候,大门忽然从背后被吱呀关上,光线骤然一黯。顾朝歌心中一跳,立即转身,往大门冲去。突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猛地拽住顾朝歌的手腕。她还来不及尖叫,就被一股大力拽入一个人的怀里,紧接着柔软的唇瓣狠狠压过来,封住她欲要尖叫的嘴。 谁! 顾朝歌惊慌失措,未被钳制住的手臂高高举起,伊崔给的鱼皮匕首牢牢捏在手中,狠狠朝这人背部刺下去! “嗯呃。”这人一声吃痛的闷哼,耳熟不已的声音令顾朝歌手一松,匕首应声落地。血腥味立即传开,与此同时,此人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只听见木制的某种物品清脆落地的声音,这人也跟着倒在地上。 “两年不见,你便如此对我?” 日光完全消失,黑洞洞的厅堂里,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因为疼痛造成的剧烈喘息,还有鲜血的气味。听见这个说话声,还有什么不明白,顾朝歌几乎是一下子瘫软地跪在他面前,声音带着大大的哭腔:“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你干嘛要这样吓我啊伊哥哥,呜呜呜!” ☆、第66章 顾朝歌刺下去的时候下了死力,匕首扎得够深,匕身又带着血槽,伊崔强忍疼痛,伸手过去想把她捞进怀里。《 有些事情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他若不趁此时重逢,无人且黑的时候,将她最想听的真心话给说出来,真不知道下次何时会有这样好的时机。 “我无事,你……”他轻轻抽着气,手伸过去要抱她。然而顾朝歌不知道,他的手指头刚够到她的衣裳边角,她嗖地站起来,转身急急朝门奔去,举起拳头来敲门:“你们快开门!速速拿干净的布、热水和药膏来,伊大人受伤了!” “朝小歌,我无事,你……你先过来。”伊崔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尝试。可是不幸的是,顾朝歌已经引来了门口守卫的士兵,他们举着灯笼匆匆打开门,亮光照进来,见伊大人坐在地上,木拐丢在一旁,背部衣袍汩汩渗血,立即跑过去将他扶起检查伤势。阿柴闻声亦跟着跑进来,他吃惊地看着顾朝歌:“你为何要杀伊大人?” “我没有要杀他,只是、只是……啊呀一时说不清楚,”顾朝歌又急又慌,跺了跺脚,指着阿柴道,“速速拿热水和洁布来,派人去客栈拿我的箱笼,那里面有伤药。” 在场士兵除了阿柴都不认识顾朝歌。即便是阿柴也要听伊崔的命令才行,他以询问的表情看向伊崔,伊崔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成那件事了,他只有无奈地颌首:“一切按她说的做,她是医官长。”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不过伊崔既然已下令,众人便立即行动起来。伊崔很快被送回卧房,房中按照顾朝歌的要求点上许多蜡烛,热水和干净的布,还有顾朝歌的竹箱笼也随后被拿来。伊崔褪下外袍,解开中衣,最后一层亵衣和血痂糊在一起,顾朝歌用煮沸过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将亵衣剪开,让士兵举着烛火凑近一些,她好检查伤口的深浅。 幸亏伊崔吃痛出声,她又及时收手,伤在背部,匕首刺破皮肉,她下意识避开了薄弱处,故而刀口被骨头所阻,没有伤及内脏。“无碍,无碍,不过皮肉伤。”顾朝歌检查完,松了口气,士兵们也跟着松了口气。她手脚利索地开始清理创口、上药、包扎,清创的时候伊崔感到很疼,但是好些士兵在场,他只能紧咬牙关忍住不出声。待顾朝歌开始上药,一群大老爷们还杵在他的卧房不走,他开始觉得他们碍事:“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顾大夫便可。” “是,大人。”士兵们依令行事,阿柴虽然很担心顾朝歌,可是也不能违抗命令,只能随着离开。他走在最后,用担忧的眼神多看了几眼顾朝歌,被伊崔发觉,冷脸警告:“陈校尉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阿柴耷拉着脑袋跟同袍一起离开,这个过程中顾朝歌都在专心于伤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外界发生了什么浑然不觉。待屋内只剩伊崔和她二人,伊崔立即开始“嘶”,用强忍疼痛的声音开口:“好痛。” “痛吗?忍忍吧,药已经上好了,伤口七天都不可沾水。”顾朝歌嘱咐,口气稀松平常,然后开始给他包扎。 伤口在左肩下方,包扎的时候需要绕过肩膀才能缠紧实。其实,因为清创的缘故,伊崔现在上半身完全赤果,然而顾朝歌的心思全在他的伤上,心无杂念,聚精会神给他包扎。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指碰到他的皮肤,或是握住他的胳膊,伊崔心猿意马,开始想入非非,然而顾朝歌却道—— “好了,衣服穿上吧,记得七天伤口不能沾水。药膏我放在此处,一日三次,找人换药便可。” 说着就开始手脚利索地收拾摊了一地的布啊剪子啊水盆之类的东西。她低着头忙活,没看他一眼,表现正常,不是因为含羞而不敢看。 伊崔心里其实有那么点儿挫败。 但是他绝不承认。 “朝小歌。”他披上外袍,开口。 顾朝歌的动作顿了顿。 “什么事?”她还在低头收拾,没看他,但是这一次却有些装模作样的意味。 “伤在背部,我自己不便换药,你不帮忙?”伊崔幽幽道:“这伤可是你的大作。” 若不是你故弄玄虚吓唬人,她怎会用匕首扎他,说白了还是他自食其果。顾朝歌低着头,回了一句:“知道了,我每日过来换药便是。” “住在客栈多有不便,刺史府里空房很多,你搬进来,给我换药也方便。”伊崔迫不及待亮出他的小心思。 “刺史府住的都是红巾军的人,我又不是,住进来做什么?”顾朝歌仍然低着头,即便她再不情愿,动作再慢,所有的东西也已经被收拾完毕。 伊崔看出她的别扭,他悠悠笑道:“你的印还在我这儿,我现在便可签发一张任命状,你仍是医官长。”以前她的任命状是燕昭签,如今他自己就可以签,看来是升官了。 “是么?可我不要。”顾朝歌抱着竹箱笼站起来,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没撒出去,此时找到了发泄途径:“无功不受禄,这个医官长留给别的医官当吧。” 伊崔愣了愣,他压低了声音问:“朝小歌,你在生我的气?” 谁准你叫我朝小歌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可恶大蜘蛛!顾朝歌扭头,狠狠瞪他一眼,然而却低估了自己的抵抗能力。 伊崔很瘦,上身没有什么健壮凸起的块状肌肉,本来应该没有什么看头。然而他靠在床沿,这个姿势本身就极慵懒,而他仅披外袍,衣襟敞开,露出半边锁骨和包扎的条布,又添三分懒洋洋。常年伏案让他的皮肤因此很白,刚才的失血则令他唇色也泛白,他一手托着脸颊,微微仰头看她,露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有同样血色不足的指尖,看起来十足的病态味道,仿佛毫无抵抗力地在等着某人为所欲为。 顾朝歌的耳朵和脖子腾地红了,并且开始向脸颊蔓延。四处欢快奔涌的血液令她的大脑开始供血不足,刚刚伊崔说了啥,她听见了,然后全忘了。 太、太丢脸了。 顾朝歌以为自己这两年西行历练,许久不见他,应该对他很有抵抗力了才对,谁知道一见面仍是如此。她决定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扭头就走,好不教伊崔看出她的心思来。 说做就做。她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态度仿佛十分严肃,谁知刚刚一转身,脚还没有迈出一步,又被伊崔叫住:“朝小歌,你为什么不问我?” 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伊崔努力和两年前在常州会盟的那一晚的手感对比,可是时间真的有点久远,即便他的记忆力很好,也不能确定是否真有差别。如果能再抱抱就好了,伊崔如此想着,他想着如何开口才能让顾朝歌乖乖过来,然后这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神游天外的时候她一直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因此伊崔忐忑了起来,他急急地追问她,为何不说话。 这时候,顾朝歌慢悠悠地开口:“我想你亲我,大概是又喝多了吧。” “没有关系,我原谅你。” 伊崔愣住。 他显然很震惊,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回答。大蜘蛛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一种比大蜘蛛更记仇的生物。 那夜他亲得她晕头转向,回头竟然向她道歉,说是自己喝多了。当时她不计较,是为了要挟他签手令,然而不代表她以后也不计较。 结果今天他又来这么一出,把她吓得不轻,还伤着自己,顾朝歌想想觉得有点儿好笑,他还有点儿可怜,但是不能因此就轻轻松松放过他。 况且,顾朝歌没有信心,如果她再问他一次,他为何要亲自己,他会坦诚地说出那个她最想听的答案。 以前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没有信心,现在就更没有了。 与其听到一个不想听到的回答,还不如不听。 顾朝歌微微低头,目光掠过伊崔怔愣的表情,有点失落,又有点纠结的小得意。 “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她说。 ☆、第67章 顾朝歌回客栈的时候,老吴和阿岩还未用晚膳,都在等她回来。 老吴问她刺史府到底是什么情况,顾朝歌如实相告。听见居然是伊崔来了,老吴睁大了眼睛十分吃惊,眼珠子滴溜溜开始转悠想主意。顾朝歌心里装着伊崔的事,没有发觉。她拿筷子戳饭碗里的米粒,戳来戳去,好半天才吃进去嚼几口,一副吃饭不香,味同嚼蜡的样子。 阿岩不解:“姐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顾朝歌放下筷子,托腮看着空气,半晌叹了口气:“阿岩,你是男孩子,所以我问你一个问题哦。” “什么?”单纯天真又善良的阿岩表示:“姐姐尽管问,我一定认真回答。” “你说……”顾朝歌起了一个头,剩下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她扭头看向老吴:“吴叔,你吃完了吧?”她指指老吴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碗:“我有问题要问阿岩,拜托吴叔回避一下。” 老吴赖着不走:“什么问题阿岩能听,老夫却不能听?” “阿岩又不认识伊哥哥,可是你认识啊,被你听见的话,我会很不好意思的,”顾朝歌双手合十,一副求求你行行好的样子,“吴叔,拜托啦!” 她都这么恳请了,老吴不能再厚着脸皮听下去,他不满地嘀咕着起身:“不就是嫌弃我老头子老了不懂么。哼,小屁孩懂啥,老头子经验才丰富,不让我听,哼,我还不稀罕听!”老吴絮絮叨叨,不甘不愿出去了,他带上门,顾朝歌听见他走远的脚步声,松了口气,回头来和懵懂的阿岩接着聊。 浑然不知老吴踮着脚尖,贼贼地悄悄又溜了回来,趴在门口听壁角。 “阿岩,如果一个男孩子亲了你,啊,这个比喻不好,”顾朝歌拍拍脸颊,懊恼道,“换个比喻。阿岩,如果一个女孩子亲了你,然后说她是喝晕了不小心做的,和你道歉。可是呢,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你和她再次见面,她又亲了你,这次没有喝酒,还故意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亲你。” “你觉得她是什么心思啊?” 顾朝歌说完,阿岩的脸已经绯红一片。在寨子里,十一岁的阿岩的确已经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他是个早熟的男孩,顾朝歌说的他当然能听明白,可是这不代表他不害羞。 阿岩低下头嘟囔道:“姐姐,我、我还没有喜欢的女孩子。虽然茶琪亲过我,可是那时候她还小,我也小,什么也不懂的。” 顾朝歌愣住,刚刚阿岩是不是自爆私事,让她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我,我就是打个比方,不是针对你。”顾朝歌试图说明白,她的比喻和阿岩无关,让他不要害羞更不要心虚。 但是阿岩的头已经快埋到脖子里去了。 “算了,本来就不该问一个孩子这种事情,更何况我心里其实清楚答案。”顾朝歌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去摸阿岩的脑袋。自从跟她下山,阿岩摘去包裹的头巾,学着汉人少年的模样扎发,只是短短的头发乱糟糟的,她很喜欢去摸。 “我努力为他寻找秘术,好不容易见面,他却不愿开口和我说一句真心话。这样一想,真是觉得自己好失败,好不甘心啊。”顾朝歌用手指代梳,给阿岩的脑袋顺毛,顺着顺着,她的心思也随之镇静下来,然后她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阿岩,外伤的治疗,你现在已经很擅长了,是不是?”顾朝歌问。 阿岩用力点头:“姐姐教的我都很熟练了!” 顾朝歌笑了:“那你明天随我一同去刺史府哦。” 阿岩不解:“我吗?需要我去给那位伊大人换药?”顾朝歌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悄悄凑近和他耳语:“不仅如此,还有别的任务哦……”她故意用这种说秘密的姿态和阿岩交待他明天必须如何表现,这样阿岩会更相信明天他的责任重大,必须努力完成好。小孩子都是这样,必须装作郑重其事,他们才会感受到自己很重要。 可是这样一来,门口听壁角的老吴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老吴等了一阵,可是顾朝歌和阿岩交待完之后,转而就开始闲聊,阿岩对刺史府问东问西很好奇。眼见没什么可以探听的,老吴失望地离开,天色已经不早,他得去趟刺史府交差。 为了他养老的银钱。 经士兵通报,老吴见到伊崔的时候,他正一如既往坐在木轮椅上,盛三垂手立在一旁,前头跪着今天白天还在凤仙阁滔滔不绝的松斋先生。很显然,伊崔的人已经把他抓了回来,老吴心想,早知道伊崔回来,他便不用配合顾朝歌的计策演那一出傻乎乎的戏了。 见老吴来了,松斋先生的口风又紧,只肯说张遂铭的事情,不愿多说关于蜀中文家的情况,伊崔挥了挥手,让士兵把他带下去押着。来日方长,他有耐心慢慢审问。 “吴叔这两年辛苦了,”伊崔温和地对老吴说道,没有怪他的消息延迟得厉害,“盛三,给吴叔看座上茶,朝歌这两年经历的事情,麻烦吴叔详详细细同我说一遍。” * 顾朝歌一觉睡到大天亮,洗漱后带着阿岩去刺史府,对于老吴还没起床这件事她表示奇怪,却没有深思。 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出了一个大叛徒。昨天晚上趁她歇息的时候,已经向敌方完全交底,把她两年经历了什么都告诉了邪恶的大蜘蛛,而且还把昨天晚上她回来之后的反应,以及和阿岩说的那些话都事无巨细一一相告。 老吴昨天深夜回到客栈时,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并且满足地抱着他的一箱金子入睡的。 所以,他今天早上当然不愿陪顾朝歌早起。 顾朝歌今天去刺史府,带着小跟班阿岩,特别有底气。士兵知道她是来换药的,引她去卧房见伊崔,伊崔刚刚洗漱完毕,并未更衣,反正换药还需要褪下衣物,他也不介意让朝小歌看,于是便直接吩咐顾朝歌进来。显而易见的,他消瘦的身躯裹在松松垮垮的袍子里,头发披散,皮肤苍白,看得顾朝歌两眼发直,那种想不管不顾把他推倒的“勇敢”想法再次冒头。 “朝小歌?这是?”伊崔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眼神亮晶晶的,他莫名觉得十分愉悦,勾起唇角问:“这是你新收的小徒弟?” “啊,哦,是的,”顾朝歌没有疑惑伊崔怎么知道,她沉浸在刚刚那个想法里无法自拔,心不在焉地把阿岩往前推了推,“阿岩,去给伊大人换药。” “怎么,不是你亲自来吗?”伊崔注视着她的眼睛,低低道:“我比较喜欢你亲自动手。” “换药这种小事,阿岩做得很熟练了,不需要麻烦姐姐,”阿岩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很认真地告诉伊崔,“伊叔叔,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吗,姐姐给你换药,不如我来得方便。” 伊叔叔?伊崔完美微笑的表情出现一丝龟裂。他还不到三十,却被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大的少年喊叔叔,虽然知道这少年实际只有十一岁,可是…… 为何朝小歌是“姐姐”,而他却是“叔叔”? 伊崔抬头去看顾朝歌,见她和阿岩对视,两个人互相笑着,笑容很有几分隐秘的古怪。他灵光一闪,猜测着大概就是老吴昨天没有听见的,朝小歌教阿岩进行的对他的“报复”计划。 实在是……幼稚。 伊崔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褪下外袍:“那便拜托阿岩了,还请换药吧。” 咦,好像很好说话,没有姐姐说的那样可恶嘛。阿岩心里觉得奇怪,很认真地点点头,拍胸脯:“包在阿岩身上。”说着他便偷偷去看顾朝歌的反应,然而顾朝歌蓦地转过身去,他什么也看不见。 姐姐在干什么?阿岩觉得奇怪,他拆下伊崔包扎的白布,重新给他清洗上药,一边做手头的事情一边心想这个汉人好瘦好白啊,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感觉他的皮肤白得在发光。 真是太不男人了,在他们的寨子里,男人要有健壮的身躯和黝黑的皮肤才会有女孩子喜欢。 姐姐为什么喜欢这种货色? 阿岩继续奇怪着,并不知道现在他的姐姐满脑子都是不能看,绝对不能看,太白了他在发光啊啊啊啊,好想扑过去亲他,毕竟那么久没见了她真的好想好想他啊!本来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喜欢他了,谁知道再次见面还是发现自己喜欢他,一点都没有少啊!他脱衣服的时候干嘛对她笑,他知道自己喜欢他,对他根本没有抵抗力啊,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可恶的大蜘蛛! 顾朝歌瞪着窗户发呆,做着意志上的极大忍耐,同时觉得今天带阿岩来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她在心中天人交战,脸上却面无表情,拜大巫的“试炼”所赐,她现在能将心思掩藏起来,改用面无表情替代。虽然透过她的眼睛能看出些东西来,不过因为她现在是侧对着伊崔,望着窗外,伊崔根本看不见她的眼神。起先,他自信地以为她是在害羞,可是,她就好像钉在那儿一样,不说话,不笑,也不偷看他。即便他在换药过程中故意呼痛,她也吝啬于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她抿着唇,直视前方,如一尊雕像一样不为所动,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冷漠。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 伊崔蹙眉,难道老吴的传递有误,她其实是在努力的……远离自己?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伊崔心惊肉跳。 因为喜欢他又得不到回应,所以再次见面后,她决心远离自己,斩断情丝? 所以她带来阿岩,不仅仅是为了“报复”他吗?伊崔蓦地开始心慌,这时候阿岩已经为他换好了药,起身收拾东西,而顾朝歌也收回了黏在窗子上的目光,她淡淡看了伊崔一眼:“伊大任请先更衣吧,稍后我为你看诊,谈谈右腿的事情。” 她真是盯着窗子努力了很久,才能够做出对他的上半身毫无感觉的样子,连眼神也很到位,顾朝歌自我感觉特别完美。 根本不知道伊崔看得多么心慌。 他在想果然昨天就应该把话说清楚,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和想法。 不迟,今天完成也不迟,一会她要给自己看诊,找个由头把众人赶走,把这个叫阿岩的小鬼头也赶走,他就有机会和她说话了。这一次,他要死死握住她的手,好不教她逃跑,然后和她说昨天亲她的原因,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她一定会愣神,然后他就趁机把她抱在怀里,亲她,然后让她同意立即定亲。一定要把她亲得晕头转向,她晕乎乎的时候会什么都说好,然后反悔都来不及。 大蜘蛛阴暗地计划好了一切,只待实施。 事情起初进行得很顺利,士兵都守在门外,顾朝歌给他号完脉后,要看老大夫留下的方子。这时候盛三借口说方子落在行李堆里一时找不着,然后带走阿岩,让阿岩跟他一起去找。 这时候书房里只剩伊崔和顾朝歌。 大蜘蛛伸出八条腿,蠢蠢欲动。 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为猎物的顾朝歌,正蹲在那儿专心琢磨他的腿,这里捏捏那里扎扎,一会要求他把裤腿挽高一些,一会要求他感受一下某处有无痛觉。 她皱着眉头絮絮叨叨:“你这两年总算有按照我的要求去保养,可是这条腿的情况还是继续恶化,我会试着用那种秘术为你恢复,可是具体能恢复到何种程度我也没有把握。而且大巫没有告诉我的一件事是,秘术的副作用如何克服,那些虫子的分泌物有些微毒性,会根据情况产生不同的副作用,但是目前的这些我都能治好。可是你的身体不好,恐怕要再调养一下才能实施,这次调养时间不会很久,我猜大概需要……” 她在很认真地和病人讨论治疗方案,奈何病人根本心不在焉。左耳朵听右耳朵出,眼睛一直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瓣,想着如何能立即把大夫骗到手。 “朝小歌。”伊崔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滔滔不绝。 “什么?”她抬头。 伊崔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招手:“你过来一下。” “我就在这里啊。” “我的意思是,你站起来,走近一点,”伊崔语塞片刻,撒谎补充道,“你脸上似乎沾了什么东西,我帮你取走。” 一听是脸上有东西,顾朝歌重视起来,她依言走近,问:“是脏东西吗?” “嗯,一点点,你闭上眼,马上就好。”眼见阴谋达成,大蜘蛛缓缓地,朝她伸出了邪恶的手。 但是,就在他马上就要抓到她的手腕,成功实施他接下来的一系列举措时,突然间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然后—— “小泪包!” “小泪包你在这儿吧,哈哈哈猜猜来的是谁!” “哈哈哈当然是你师兄啊,还不快出来见我!” 褚、东、垣! 这、个、混、蛋! 伊崔的牙都要咬碎。他决定不理此人的大叫,想继续去抓顾朝歌的手,可是顾朝歌却猛地睁开眼睛,惊喜地跳了起来:“师兄,我师兄也来了啊!”她胡乱在脸颊上抹了两把,回头问伊崔:“抹掉了吧?” 伊崔想回答“还没有”,可是她已经转身跑出了书房,银铃般的笑声随风洒落:“师兄,我在这儿呢!” ☆、第68章 如果要说伊崔最痛恨的人,那一定是害死他们全家的大靖先皇。 如果要说伊崔最讨厌的人呢,那一定是褚东垣,没有之一。 “这两年都在哪儿呢,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知不知道外头多危险?” “你是不是不挂记师兄啊,连封信都不写,亏得师兄天天把你送的香包挂在身上。连副将都说我娘气,我还是不舍得摘。” 伊崔听得咬牙切齿,暗道你那香包又不难看,他腰上这个才是真打眼。这种荷包他都能戴两年,褚东垣那个戴的时间还没他的久,也好意思说。 他心中不满,却又听见褚东垣在外头继续道:“闻闻,香味都没了,改天再给我做一个。” 然后,伊崔听见顾朝歌乖乖应“好”,他心中立时无名火起,想这褚东垣的脸皮怎么如此之厚,有一个就该满足了,竟然大言不惭还要! “嘿嘿,我就知道师妹对我最好了,”褚东垣的笑声很得意,“我的军队路过补给,打算挤进这刺史府住两天,正好我们师兄妹好好叙话。” 叙什么话,她根本不住这里,伊崔冷笑。 “什么,你住客栈?为什么啊,刺史府不好吗,我看石威手下的官都挺能刮油水的,这刺史府建得很不错啊,你搬进来吧,反正我在这里可以照应你。” 然后,伊崔又听见顾朝歌乖巧地应了一声“好”,这一次他简直要气得头顶冒烟。 凭什么? 凭什么褚东垣轻轻松松一句话,她便顺从地搬入。而他昨日说了半天,又许给她印章又要给她签任职令的,她却不稀罕? 伊崔妒火中烧。 再看看自己腰间那个丑得可以的蜘蛛荷包,还有被独自扔在书房的他本人,大蜘蛛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差别待遇。 为什么? 她喜欢的不是自己吗? 为什么对褚东垣那么好,却对自己这样糟糕? 难道,难道她真的打算不再喜欢自己了? 初战失利,再战又败,遭逢劲敌,智计百出的大蜘蛛终于慌了,他内心颓然,一筹莫展。 胜利的褚师兄高高兴兴带着自家师妹入了书房,和伊崔见过,聊了聊近日他的水军停靠补给的事情。盛三和阿岩送来药方,顾朝歌看过后,先给伊崔重新开了方子,然后欲和他细聊治腿的事情,褚东垣却听得不耐,道横竖他要先调理一阵才能用秘术,何不到时候再说。他的意思很明显,自己过些日子就要离开,她该把时间和精力都重点放在他身上,而不是伊崔身上才对。 “我身上还有几处旧伤呢,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师妹你给我瞅瞅。”褚东垣此话一出,顾朝歌立即重视起来,和伊崔告别,带着阿岩随褚东垣去了。 “这是你新收的小徒弟,哈哈,不错啊。”褚东垣摸着阿岩的脑袋,和顾朝歌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三个人的背影真是无比和谐。 大蜘蛛阴郁地盯着褚东垣越走越远的背影,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烧出一个洞来,盛三在旁边小小声开口:“公子,褚将过些日子就走。”您还有机会。 “哼,”伊崔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把她也带走?”褚东垣的挑衅是赤果果的,他相信这种釜底抽薪的无耻之事他绝对做得出。 盛三默然,他觉得自家公子明明一手好牌,却打得很烂。 伊崔盯着前方早已没人的空气,神经质地按压自己的指节,咔嚓咔嚓作响,就像他想把褚东垣碎尸万段的那种声音。 “你以为我会怕?”他在心底冷笑,暗道既然褚东垣想挑衅,就让这厮瞧瞧,在顾朝歌心里到底谁更重要。 * 因为褚东垣的缘故,今天的刺史府格外热闹。他带着手下士兵陪顾朝歌一同回客栈搬东西,其实顾朝歌的行李并不多,即使她、阿岩和老吴三个人的东西加起来,顶多两个士兵便能搞定。但是也有麻烦的地方,那就是她养虫子的盒子。 “啊,不能打开,它们要避光!”眼见士兵好奇地想打开黑木匣子瞧瞧,顾朝歌急忙阻止。可是已经晚了,士兵开匣,看见里头黑压压的一片虫子争前恐后往黑暗的地方钻,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可怕,吓得急忙合盖,不过还是让一些小虫子跑了出来。 “朝歌姑娘,那、那是什么啊?”阿柴和他的几个同袍是伊崔派来的,说是要跟着保护顾朝歌,搬东西的都是褚东垣的士兵,阿柴站在旁边看,被那黑乎乎的一大片虫子给吓到:“你养虫子做什么?” “它们就是秘术,”顾朝歌指了指匣子的下方一个暗格,“这些分泌物是治好伊大人的腿的药引。”说着她便上前将匣子紧紧扣上,检查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对刚刚不甚打开匣子的士兵笑笑:“谢谢,这个匣子比较紧要,我自己来便好。” 褚东垣看她那么宝贝那个匣子,心里头不是滋味,脚下有几只走脱的小黑虫,他抬脚上前毫不犹豫碾死它们。 “肯定很重吧,我帮你。”他上前想接过顾朝歌怀里的东西。同时,一瞬间,心里掠过一个阴暗的想法,假装失手把匣子摔掉,让这些虫子都跑出来,她没法治伊崔的腿,就会跟他走了吧。当然,只是想想而已,以褚东垣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样坑害别人的事情,即使那个人是讨嫌的伊崔。 但是令褚东垣不悦的是,顾朝歌也拒绝了他的帮助:“谢谢师兄,这个很轻,我自己来就好。”她是真的很宝贝这个匣子里的东西,要知道这种虫子非常难寻,她和阿岩在山林里找了七八天才发现一小窝。 眼见褚东垣好像有点失落,顾朝歌连忙指向桌上放着的竹箱笼:“师兄不介意的话,帮我背箱笼好不好?” 好吧,她还是很在意他的感受的,褚东垣又高兴了起来。 然后,他带着一群士兵,拎着东西,陪着顾朝歌招摇过市,很是吸引眼球。老吴一脸淡然,阿岩被围观的百姓们看得很不好意思,他悄悄扯了扯顾朝歌的衣袖:“姐姐,我感觉我们有点神气诶,你怎么认识这么多汉人的大官、大将军啊?” 望着星星眼的阿岩,顾朝歌想告诉他,这些人不是大官和大将军,他们是造反的大反贼,大靖官府恨不得剔起骨啖其肉的大反贼…… 不等她说话,褚东垣已经一个巴掌拍上阿岩的背脊:“叫什么姐姐,要叫她师父!你可是妙襄公门下第二代大弟子,挺直背,目视前方,不许拉你师父的衣袖,胆子大一点!” 军旅之人的力气,怎能不大,阿岩被他拍得生疼,却也下意识松手,学着士兵们的方式走路。褚东垣哈哈一笑:“没错,就是这样!记住了,不能给你师祖妙襄公跌份,要有气势!以后要叫她师父,叫我师伯,知道了吗?” “知道了,师伯!”阿岩很认真地大声回答。 褚东垣哈哈大笑。 顾朝歌囧囧地低下了头,她觉得阿岩被师兄骗了,师兄只是在享受小辈叫他“师伯”的满足感而已。什么妙襄公门下第二代大弟子啊,师父一共就收了她和师兄两个徒弟,大的那个医术还不靠谱,总之就是根本没有名气好不好…… “师兄不许坑他,”顾朝歌用手肘撞一下褚东垣的腰,小声警告他,“阿岩是个好孩子。” 褚东垣哈哈笑着摸她的脑袋:“我知道啊,但你会收很多很多的徒弟,把师父的医术传承下去,发扬光大,对吧?”顿了顿,他恶劣地一笑:“气死文家那帮老顽固!让他们赶师父走!” 顾朝歌禁不住被他逗笑了。 “还有,妙襄公札记,”褚东垣一手抱着箱笼,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本印刷精美的札记,“我买着了,你完善得真棒!蜀中还没有吧,我已经差人想办法去和郑氏书局联络,我出钱让他们多印一些,卖到蜀中来。”他嘿嘿地笑:“这札记里后半部分的内容,惊世骇俗,保准看得文家人心慌气短、四肢抽搐!” 顾朝歌咬唇忍住,可还是想笑:“师兄又乱说话。” 褚东垣收起札记,又去摸她的脑袋:“我是认真的,师兄从来不开玩笑。”说娶你的那件事,也是认真的啊。 低头看着她灿烂的笑,褚东垣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直到他感受到一道冰棱般锋利又充满敌意的视线。 抬头,刺史府前,伊崔坐在木轮椅上,横在道中央,朝褚东垣微微一笑:“褚兄好兴致啊,军队停靠不需要整顿一下么,倒有心情带着兵在城中扰民。” “我已派副将去整顿,无须伊兄操心,帮自己师妹搬个东西,又何谈扰民?”褚东垣回以微笑:“倒是伊兄很闲么?君上派伊兄来蜀中坐镇,是为整顿政务,可不是坐在大门口晒太阳的。”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冲,伊崔的脸色顿时一变,表情忽而冷下来,褚东垣自知失言,心中懊悔。他和伊崔虽然私下因为顾朝歌而有矛盾,但是公务上的事情从来都是公事公办,伊崔绝不会短他一根粮草,或是迟一日送达。如今在刺史府前公开打嘴仗,摆明了文武不合,让有心人看去又是一件麻烦事。 褚东垣正想着如何挽救的时候,顾朝歌软软的声音响起:“师兄又在开玩笑了,是我让伊大人多晒晒太阳的,这样有助他调养身体,日后右腿恢复起来才更快呢。等伊大人行动便捷,于君上更是如虎添翼,师兄,你说对不对?” “我是在开玩笑嘛,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褚东垣有了台阶下,长舒一口气,将箱笼递给旁边士兵,主动上前去扶住伊崔的木椅,哈哈道,“走,我陪伊兄散散步,顺便谈谈军中的事儿!” 伊崔此时正看着顾朝歌,他有些意外她的开口解围,但是又觉得很顺理成章,因为她一直这样为人着想。不知道她有没有感觉到他的心意,自己之所以会横在刺史府前,只是因为想等她回来而已。 在她面前,他总不愿意输给褚东垣太多。 伊崔抬头,深深看了一眼笑容满面的褚东垣,温文尔雅地微微一笑,颌首道:“那便有劳褚兄陪我聊聊了。” “哈哈,求之不得!”褚东垣哈哈道,随即推着伊崔往府里去了,两个人只要不涉及顾朝歌,聊起公务来还是可以和谐共处的。顾朝歌抱着匣子慢慢走进府中,看着两个人走远的背影,她轻轻叹了口气,感觉有点头大。 “姐姐,你怎么了?”阿岩转头又忘记了“师伯”的嘱咐,见顾朝歌眉头微蹙,一副为难的样子,他感到不解。 顾朝歌唉了一声,愁眉苦脸地看着她的小徒弟:“阿岩,我觉得不该回来的,回来之后的麻烦好多啊。” ☆、第69章 顾朝歌入住刺史府后,伊崔的境遇并未得到任何改善,反而每况愈下。 她将换药的事情完全交给阿岩,给他开过药方之后便不再过问,连他的地盘都很少踏足。若不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捣鼓那些奇怪的黑虫子,便是带着阿岩一同出门义诊,褚东垣也常常陪她一起去。至于剩下来的空余时间,依然没有半点分给伊崔,全数给了褚东垣。 比如昨日,伊崔本想邀她一同去马帮行会见识一下,会头有意赠马为礼,他想让顾朝歌挑选一匹她喜欢的。然而顾朝歌却摇了摇头,抱歉地告诉他:“师兄邀我去看他的船呢,好不容易在此停靠几日,我不能不去的。” 既然无时间随他出门,那么同在一府,一起用膳总是可以的吧。可是顾朝歌又说:“师兄想带我出去逛逛,他说有家食肆的味道很好,老板的手艺地道,用料精细,非带我去尝尝不可。” 连用膳也不行,那阿岩帮他换药五日,她不需要来看看伤口长势如何吗? 这回顾朝歌笑了:“别看阿岩年纪小,常年在山林打猎,处理外伤很有经验。你并未发热,身体也无其他异状,不需要我查看什么。” 一来二去,伊崔嗅出点异样的味道来。 顾朝歌在躲他。 这个结论让大蜘蛛很不开心,非常非常不开心。 “站住。” 见她拒绝为他看伤,背着她的竹箱笼抬脚又要出门去做义诊,听闻今日褚东垣仍然陪她同去,伊崔的忍耐终于突破临界线,他冷冷地叫住她:“你躲我?” 阿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觉得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叔叔表情很可怕。顾朝歌回头安抚地摸摸阿岩的后脑勺,然后才对伊崔温温柔柔地解释:“治腿伤要很多时日,我总归会待在你这里的。可是师兄过几日又要去清缴逆匪,危险得很,师兄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与他见面,我想该趁他在的时候多陪陪他才是。” 因为要陪褚东垣,所以就可以不管他了?把他当垃圾一样扔掉? 伊崔怒气更甚,顾朝歌也不怕,继续耐心同他解释:“你和师兄同为君上的左膀右臂,若因为我的缘故闹矛盾,我会觉得非常对不住你们。师兄过些日子便走,烦你多担待些。” 伊崔冷笑。 要他忍着褚东垣?她怎么不考虑考虑他的感受? 他心里充满不甘,然而却发现竟然不知如何反驳顾朝歌。要她和褚东垣说清楚,道她喜欢的是他,让褚东垣莫要和他针锋相对? 想想自己当初是如何果断拒绝她的,伊崔不情愿地承认,他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如此过分要求她。 “若无事,我便先走了,你好好休养,莫要太过操劳。”顾朝歌轻叹一声。她现在也搞不懂伊崔到底是什么心思,想着师兄还在等着自己,她行礼道了声抱歉,带着阿岩离开。 又走了! 她又走了! 她已经认为他越来越不重要了是吗! 大蜘蛛气鼓鼓地握拳,狠狠砸向木椅扶手,骨头被捶得生疼,皮肉迅速红肿起来。疼痛让他迅速清醒,他咬牙切齿地想,这样下去不行,他必须要抢回自己应有的地位。 什么情况下,顾朝歌必须要来看他呢? 气昏了头的大蜘蛛将目光转向扶椅背后插在凹槽中的两根木拐,想出一个愚蠢的计策。他缓缓转身,不顾伤口可能的崩裂,抽出它们,一端触地,一端夹于腋下,支撑着站起。借助木拐,他用惯常的行走方式慢慢从顾朝歌的小院子走回自己的书房,期间被盛三见到,他不由惊讶:“公子,你的伤!” “崩裂了么?”伊崔问,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希冀。 “不、不知道,似乎没有渗血,”盛三看他背部衣衫干净,没有半点血渍,道,“谨慎起见,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 “大概没关系了吧,好些日子没走动,应该活动活动筋骨,”伊崔笑了笑,道,“我想起来了,我的椅子还落在朝小歌的院子里,我正好走过去取。” “可是公子,你的伤……” “无碍。”伊崔如此说,不让盛三跟着,又故意绕了远路返回去,在顾朝歌的小院子里连走十圈,直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方才在木椅上坐下。 这回该崩裂了吧?他期待地想,刚刚动作的时候感觉到伤口微疼,很可能是崩裂的征兆。 伊崔愉悦地用手扶着木椅的轮子,慢慢出了顾朝歌的院子。盛三在原地等着伊崔,他本能感觉自家公子今天不太对劲,待伊崔唇角带笑地推着轮子过来,盛三连忙迎上去,他想帮公子推,可是伊崔拒绝了。 “不必,我自己可以。哦,对了,背后有渗血么?” 盛三觉得公子好像很期待伤口崩裂似的,不过背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的,盛三摇头道:“似乎没有。” “没有?”伊崔用衣袖给自己擦擦汗,他想了想:“不应该吧,一会我自己再检查一下。” 公子果然是故意想让伤口崩裂吧?为啥啊?接手蜀中的事情压力太大,他想用这种方式让君上调他回去?公子不是这种人啊。盛三愁眉苦脸想了半天,只想出一种可能,那就是顾姑娘。 伤口崩裂的话,顾姑娘就不得不亲自来给他查看伤势了吧。 望着伊崔往书房去的背影,莫名的,盛三觉得自家公子有点儿可怜。 不多时,书房里传来伊崔的吩咐:“盛三,你进来帮我看看伤口如何了。”隔着白布,他摸了半天都没摸到有血,也不疼。盛三进来一看,白布干干净净的,他盯着包扎利索的白布,语塞半天:“公子,没血,是不是顾大夫的药膏好使,伤口愈合得快啊?” 伊崔的脸色一瞬间冷下来。 “要不,拆开瞧瞧?”盛三小心地问。 “不必了,你出去吧。”伊崔心情很差地穿好上衣,身上是刚刚运动过后留下的黏糊糊的汗渍,带着一股臭味,一点也不舒服。他满脸不高兴地回到书房的案几上,拿起卷宗,让盛三把在外头候着的文吏招进来议事。谈完之后又见了几个当地的大户和茶商,留他们用过晚膳,他又重新坐下来处理一些事务,过几天新的刺史会来,他会把政事安排好交待下去,然后前往石威的老巢锦官城。 等需要阅览的卷宗空了,他方才抬起头问盛三一句:“现在几时?” “公子,戌时三刻了。” “顾大夫回来了吗?” “似乎……还没。” 这么晚了,竟然还未归府?伊崔又问:“褚将军呢?” “也……还没。” 还有什么不明白,伊崔冷笑,盛三问他:“公子,要不要去催一催顾大夫?今日的药还没换呢,阿柴带人跟着她,很容易寻到的。” “换药又不是她的责任,岂敢劳烦她动手。”伊崔嘲讽,这回盛三也不敢接话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伊崔闻到自己身上隐隐的汗臭味,想起今天自己愚蠢的所作所为,只觉是极为失败的一日。 他把毛笔往案几上一扔,吩咐:“打热水来,我要沐浴。” “但是顾大夫说,伤口七日不能沾水。” 伊崔似笑非笑瞅了一眼盛三:“你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她都不管我的死活,还会管我的伤口有没有沾水? 盛三见公子一副频临盛怒边缘的模样,不敢触其逆鳞,默默地差下人去准备。不过他留了个心眼,让人在府门前候着,顾朝歌一回来便禀报他。为了公子着想,他决定谎报军情,说公子的伤口崩裂,让顾姑娘亲自去看看。 盛三觉得自己如此善解人意,公子一定不会怪他。 “什么?崩裂了?怎么弄的?”顾朝歌和褚东垣一起回来,刚走进前院便听见这消息,不由得愣住:“阿岩说伤口已经长得很好了,怎么还会崩裂?” 盛三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亲自去看看。”想着伊崔今日白天的怒气冲冲,顾朝歌心有愧疚,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他才做了什么不应该的活动,她对盛三道:“麻烦盛大哥带路,我这就过去。” 褚东垣眯了眯眼,他抓住她的胳膊:“我随你一同去吧。” “不必了,”如今顾朝歌最怕的就是褚东垣和伊崔见面的时候,自己也在场,她连忙回绝,“师兄你先回去歇息吧,我和阿岩过去便是。” 褚东垣也知道有顾朝歌在,他和伊崔就没法好好说话。想着有阿岩这个小孩子在,伊崔不敢对她乱来,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早去早回。” 阿岩抱着顾朝歌的箱笼跟着她走,一边走一边满脸的不解,嘀嘀咕咕:“姐姐的药膏一向最有效,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很好,怎么会崩裂,不可能的啊!”他觉得伊崔的伤口崩裂,等于是在质疑他的水平。 “可能和他身体较差有关,不是阿岩的错。”顾朝歌摸了摸阿岩的头,伊崔的院子近在面前,她向守卫的士兵点头打招呼,踏过院门,然后从阿岩怀中接过竹箱笼:“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她想今天白天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不当,让大蜘蛛不高兴了,如果是这样,阿岩在场多有不便。 阿岩还想说什么,但是顾朝歌已经推门而入。他想跟进去,却被盛三拉了一把,大门在他的面前合上。 “伊大人,伤口可还好?”顾朝歌在厅中桌前放下箱笼,厅中无人,她不便去内室,便在厅中直接出声询问。 然而却无人回答她,只有可疑的水声。 什么水声这么大?外面没有下雨啊。顾朝歌觉得奇怪,她到处望来望去:“伊大人?” “谁让你进来的?”伊崔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但听上去似乎有点慌:“出去!” 顾朝歌以为他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生气,她觉得内疚,便循着他的声音往厅室后头的屏风走去:“伊哥哥,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我白天的话说得……” 话音戛然而止。 “啊!!!” 顾朝歌尖叫一声,猛地捂住眼睛,犹不忘记自己的大夫职责:“我说过伤口不能沾水,谁准许你沐浴的啊!!!” ☆、第70章 “顾大夫,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顾朝歌的尖叫,盛三从外头传来询问,隔着两道屏风和一个厅堂外加两扇大门,盛三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 顾朝歌扭头过去想要说话,伊崔已抢先替她回答:“无事。”他的语气隐含恼怒,顾朝歌下意识回头看他,一双幽深的凤眸正紧紧盯着她,盯得她脸颊发烫。 “还不出去。”伊崔的声音听起来更恼怒,又带着轻微的喘息,顾朝歌进来之前他手忙脚乱,做了一系列他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事情。此时此刻,房间里被热水熏出腾腾雾气,伊崔背靠着沐浴所用的木桶,左脚赤着踩在地上,右腿无力地耷拉着,右边腋下则支撑着匆忙从旁抓来的木拐,这个姿势令他的背不得不弯曲以调整重心,因而敞露出锁骨和瘦弱的胸膛来。 顾朝歌进来得太快,他连里衣都来不及穿,只匆匆抓了一件外袍披上。当他眼神沉沉盯着顾朝歌的时候,他的左手正在慌乱地系外袍的衣带。这个动作对双腿完好的人很容易完成,然而他需要另一只手使用拐杖来支撑身体,只能用一只手完成系袍带的动作。出浴溅出的热水沾湿了外袍的边角,他的身体也没有擦干,原本干爽的外袍因此变得有些湿沉,也更服帖了。 “你你你,要,要不要帮忙。”顾朝歌其实很想跑,但是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偷看他。她看出了伊崔的窘态,他靠在木桶壁上用一只手笨拙地系着袍子的衣带,却因为衣带落地太长怎么也系不好。顾朝歌捂着两只眼睛,透过指缝去给他寻另一根木拐。 “你你你,先撑着拐杖找个地方坐下,慢慢来,不不不不着急。”顾朝歌不仅说话不利索,她连走路都有点晃悠,不知道为什么,她腿软。 伊崔轻喘了几口气,这个姿势对他来说的确十分吃力,而且铺着青砖的地面沾上水后变得湿滑,他的木拐必须小心会滑。 “另一根在你左边,走三步,看到没有。”他指挥顾朝歌。 “看,看看看到了。”顾朝歌伸出右手去摸,同时连忙用左手盖住两只眼睛,只留两条小缝认路。 摸着木拐,她的手有点儿抖,右脚迈出,小心翼翼向前探了一步:“给给给你。” 伊崔却没接。 他觉得顾朝歌这样子很好笑。 她右脚向前,左腿却向后迈,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样子。握着拐杖的右手抖啊抖,带动着拐杖也在抖动。 就像一只给大灰狼送胡萝卜的小白兔。 伊崔忽然心生愉悦,因着她冒失闯入而骤生的羞恼消失,他低低笑了一声:“再过来点,我够不着。” 伊崔一笑,顾朝歌的脸腾腾直冒热气,她抖着腿又上前一步,结结巴巴:“现现现在呢?” “还差一点。” 他浑身上下真的只穿了一件外袍,还是没系好的。靠得近了,顾朝歌捂着眼睛根本不敢再偷他,头扭到一边去,右腿颤抖着往前艰难地迈了一个小碎步:“现现现在呢?” “还差一点。” 伊崔说。 其实木拐的一端已经伸到他的面前。 顾朝歌不疑有他,抖着小腿肚子又往前踏了一步:“现现现在呢?” 伊崔伸出手来,轻轻握上木拐的一端,两眼牢牢盯着她:“差不多了。”他低低出声,与此同时,握住木拐的左手猝然收紧,往前猛地一拽。顾朝歌本来松了口气想要放手,却被这股来自木拐另一端的大力给突地拉了过去。那个拐骗她往前再往前的男人把她好不容易送来的木拐一丢,反将她揽进怀里。 “嗯呃。”伊崔低喘一声,这个动作又耗去他不少体力,左肩的伤口有些疼。木拐从腋下滑落,单脚无法支撑两人重量,他抱着顾朝歌,左腿屈起,顺着木桶壁坐在地上。 “你你你……”顾朝歌想要挣扎着起来,然而圈住她的双臂再次猝然收紧,如铁箍一般,把她抱得更紧了。 伊崔是身体不好,可是拜她耳提面命天天要求他坚持步行所赐,他的手臂还是相当有力气的。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摇头,我就放开你。”他俯下身来,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蹭上她的额头。他的身体带着沐浴后的热度,还有湿漉漉的水汽,一件单薄的外袍根本遮挡不了什么。 而且……而且他真的只穿了一件外袍啊!当顾朝歌挣扎的时候,她的双手胡乱挥舞,一不小心摸到了长袍滑落后露出的皮肤,有点糙,有点毛绒绒的触感,顾朝歌愣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伊崔的腿。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你,你你先放开我。”小白兔向大灰狼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 伊崔笑了笑,嘴唇贴上她的额头,发丝蹭着她的脸颊,低低道:“我说了,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摇头,我就松手。” “什什什么问题?”顾朝歌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已经把过去二十来年学会的说话技能丢得一干二净。 伊崔先不说话,他的指尖挑上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贴着她低低开口:“我问你,在扬州的时候……” 他顿了一下,顾朝歌被他看得浑身发软,窘迫地想要从这种困境中脱离,她急匆匆地开口:“扬州,什什么?”还是结巴。 伊崔笑了笑,他俯身在她的耳边吹气:“在扬州的时候,你说喜欢我的这件事,现在还作不作数?” 他的气息搔得她耳朵痒痒的。 小白兔四肢发软,抵抗无力,因为这一句话,腾地一下变成了小红兔。 “你不回答我?”伊崔挑了挑眉:“不回答的话,我就当你是默认,它,作数。”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字,一个比一个低,带着一点喑哑,诱惑得不行。 顾朝歌试图进行最后的抵抗:“那那那又怎么样?” 伊崔笑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贴着她的耳朵继续吐气:“这件事情作数,那么,我的那句话就不作数了。” “什什么话?”顾朝歌的大脑已经彻底放弃运转。 “我为我的拒绝道歉,”伊崔的唇在她的耳朵边沿摩挲来摩挲去,“顾朝歌,我伊崔,喜欢你,一直都是。” 轰的一下,顾朝歌的脑门上仿佛升起一朵蘑菇云,米分红色的。 即便是早就猜到的结果,可是从他嘴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在这样一种旖旎的情境下,对纯洁可爱的顾大夫的冲击力是巨大的。 伊崔的指腹摩挲着她下颌的线条,他朝顾朝歌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所以让伊崔娶你吧,朝小歌。” “啥?”顾朝歌呆呆地看着他,四肢瘫软,形同废人,而且她觉得自己已经产生幻觉。 伊崔笑得更开心了,男人的笑声低沉又性/感,他的胸腔因为他愉悦的笑而震动。伊崔低头,鼻尖在她的脖颈和脸颊处蹭来蹭去,时不时用唇瓣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肌肤,直到它们因为主人的害羞而米分红一片,他才慢悠悠道:“我说,我娶你。” 小白兔双眼发直,浑身滚烫,软绵绵成一滩水,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彻底失去抵抗意志。 狡猾的大灰狼显然不满足于花言巧语将小白兔骗到手,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将小白兔吞吃入腹,拆骨扒皮,吃得连渣都不剩。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伊崔将她凌乱的发丝顺到耳后,邪恶的指尖开始摩挲她的唇瓣,:“毕竟你没有摇头,沉默就是答应,我明白的。”他得意地笑。 顾朝歌的神智稍稍清醒。 她她她是很想答应,可是为什么不给她一点矜持的,反抗的,拒绝的余地呢?这样子太快了啦! “那个,那个……”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试图挣扎着坐起来一点,可是她被伊崔抱得很紧,姿势也有些别扭,她的手所能碰到的支撑物不是他的胸膛就是他的大腿。而且她试图反抗的后果就是,伊崔的脸色微微一沉,然后毫不犹豫捏住她的下巴,嘴唇贴了上去。 这个吻可不是在刺史府前厅里头那个蜻蜓点水,最后还因此被她扎了一刀而草草结束的亲亲。 它更像常州会盟那夜的小树林,那个带着酒气的,热浪滚滚的,掠夺的,占有的,甚至略嫌粗暴的亲吻。 明明他今天没有喝酒,可是顾朝歌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直到她敏感的鼻尖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她猛然清醒,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嘴里的另一根舌头,待它吃痛缩回去,她立刻用手顶住他的下巴不让他靠近继续,恶狠狠道:“伤口,这回伤口真的崩裂了!” ☆、第71章 把小白兔惹急,让她跑掉就不好了。 腿脚不利索的大蜘蛛如此想着,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她,转而去摸抛弃在一边的木拐。 顾朝歌担心他的伤口二次崩裂,于是道:“我我我,我去叫人来帮你。”她本来可以顺溜地说完这句话的,可是她爬起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没有管住自己,竟然偷瞄了一眼伊崔。 他的衣袍随着往前躬身的动作滑落,松垮垮系着的衣带眼看就要完全松掉,如果前襟大开的话……顾朝歌下意识又多瞄了一眼伊崔那个隐藏在外袍阴影下的部位。恰恰这时候,伊崔抬起头来看她,发觉她的目光没有对准自己的眼睛,又顺着她的视线方向望回来,然后他笑了:“朝小歌,你确定要让别人来帮忙?” 说话间,他将木拐置于身旁,腾出手来捏起衣带两端,慢条斯理地将它系紧。那慢悠悠的动作,似乎是存心给某人看似的。 顾朝歌的视线追随着他修长白皙好看得不行的手指,看他的手不紧不慢系着衣带。她发了半晌的呆,直到伊崔完成全部动作,再次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朝她勾了勾手指:“帮我一把?” 她的大脑才轰的一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眼睛干了什么令人羞耻的事情。 要、要去洗眼睛! 顾朝歌慌慌张张捂住双眼:“我我我我在外面等你,你把衣衣衣服全部穿好再叫我啊!” 她慌不择路地往屏风外跑,听见伊崔轻轻的叹息声在背后响起:“朝小歌,我的伤口崩裂了,怎么好拄拐走路啊?你忍心么?” “它崩崩崩裂而已,又死不了!”顾朝歌跑得比兔子还快,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用这么“冷血无情”的话来拒绝她的“患者”的“正当”请求。 望着她溜掉的背影,伊崔的眼神微微一沉,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中刚刚因为她而牵起的欲/望。 紧接着,他摸摸左胸上侧的绷带,因为有注意水位和洗的方式,那里并没有沾湿,他轻扫了两眼挂在架上的衣服,然后扭过头去,无视它们的存在,拾起两根木拐架在腋下,支撑着站起。 有点奇怪,动作的时候,伤口并不疼。 莫非没有崩裂?那血腥味从何而来?伊崔愣了一下,本打算张口告诉外面的顾朝歌一声,恰好这时顾朝歌在外头鼓起勇气开口:“喂,你快点哦,地上凉,那个,嗯,坐久了会感冒的。” 喂?! 什么时候他变成了“喂”?! 伊崔挑了挑眉,决意对此事闭口不言,转而“嗯”了一声,算作回复。 顾朝歌在屏风外头,听见他和以往有细微的不同,带着懒洋洋味道的声音,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刚刚的画面,禁不住要用两只手捧起发烫的脸颊,傻乎乎地躲在角落偷笑起来。她、她虽然脑子一片空白,可是他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他说喜欢自己! 他还说要娶她! 终于等到大蜘蛛说真话的这一天,她还以为在他的腿好之前都不可能听见呢!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她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是不是师父冥冥之中终于显灵了,明天要不要去城外香火最盛的庙宇再给师父立一个大大的往生牌位啊! 顾朝歌在外头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捧着脸,对着一堵墙,春光灿烂地咧着一张嘴,嘿嘿嘿一直傻笑。若不是听见木拐拄地“笃笃”的节奏,想起大蜘蛛崩裂的伤口,她大概能对着这堵墙傻笑一晚上。 “喂,你好了告诉我一声哦。”她竖起耳朵听着屏风那一头的动静,屏风两侧有垂帘,伊崔的卧房在垂帘另一侧,他经过的时候顾朝歌只能听见声音,并不能看见他的人。垂帘那头的人又只是“嗯”了一声,短暂的“嗯”显得漫不经心又冷淡,顾朝歌连听两次,雀跃的心忽然七上八下起来,她在想,大蜘蛛不会在想什么反悔的说辞吧! “不可以!”她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出来口。 对面的木拐声停下:“什么不可以?” “你刚刚和我说的话,不可以反悔!”顾朝歌咬了咬唇,凶狠地注视着垂帘另一头的人,即使目光根本无法穿透:“你要是敢反悔,我一辈子也不会理你的,我发誓,发誓哦!” 对面的人轻轻笑起来,他大概是真的觉得很好笑,笑声一直不停,伴随着他拄拐的声音一路蔓延到卧房,笑得顾朝歌的脸再次滚烫起来:“我,我是说认真的。”她小声嘀咕,却底气不足。 “我知道,我不会反悔的,嗯,我也发誓。”他说话的时候强忍着笑意,好像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同时,悉悉索索整理衣裳的声音响起。过了一会,他告诉顾朝歌:“我好了,你进来吧。” 好了么?动作比她想象得要快呢。顾朝歌不疑有他,抱着她的箱笼径直从另一头入了卧房。结果一进去,她立即脚尖一旋,背转身子:“你,你你你的衣服呢!” 伊崔倚在床头,捋了捋外袍长长的带子:“我穿了啊。”语气特别无辜。 “其其其他的衣服呢!”为什么还是那一件!顾朝歌刚刚白下去的脸,蹭蹭蹭又红起来。 “你不是要给我看伤口么,那些衣服到时候也要脱的,我这样比较方便你看伤。”伊崔的理由特别充分。 上衣可以解释,可是,你,你干嘛不穿裤子啊!顾朝歌想这么问,但是没好意思开口,倒是伊崔为她想到了:“我想,既然你今天有空给我看诊,顺便也将右腿一块看看。你不是嫌捋裤脚看不方便么,我猜现在这样你大概会觉得刚刚好吧。”他将自己之所以只穿这么点的责任,全数推到顾朝歌身上。 顾朝歌…… 反驳无能。 纯洁的小白兔抱着她的竹箱笼,再次向邪恶的大灰狼主动靠近。 “你,你坐直了,不许回头啊!”顾朝歌咽了一下口水,抖抖索索捏起他的外袍领口,一点点,一点点往下头拉。明明只是为了看伤,但是她却有一种自己在做邪恶的事情的错觉。 伊崔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样要弄到何年何月?”他扯了扯领口,松开衣襟,左肩的袍子顺着肩膀滑落,露出白色的包扎布。 白白的,白白的,到处都是白白的。顾朝歌的脑子再次一片空白,晕乎乎地盯着那儿看了好半天,方才回神。 白白的? 血呢? 她奇怪于白布干干净净,甚至没有打湿,只是最外一层被水汽沾得有些潮湿而已。等她剪开阿岩打的结扣,将包扎的白布一层层取下,露出伊崔长势良好的伤口,她又盯着愣了半晌,直到伊崔问她如何了,她才慢吞吞道:“好像,没有崩裂。” 伊崔轻轻一笑:“你也会出错。” “我分明闻到了血腥味!我的鼻子是不会出错的!”顾朝歌分辩道,她懊恼不已地仔细查看了一番伊崔的伤口,发现确实没有崩裂出血的迹象,只好不甘不愿地为他换了药重新包扎。一边包扎一边嘀嘀咕咕,说自己真的闻到了。她的潜台词是,这不是因为不想让伊崔亲她而胡乱找的借口。 伊崔觉得她真是可爱,他忍着想把她捞过来再亲一番的冲动,低笑道:“那你帮我检查一番其他地方,看是否刚刚不小心擦到碰到哪儿,伤到了呢?” 顾朝歌看他不紧不慢地提起衣服遮住肩膀,又有一瞬间的晃神,等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的时候,伊崔已经理好了外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说呢,朝小歌?” 他的眼神充满捉弄和调侃的意味,顾朝歌的脸顿时红扑扑的,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你哪儿疼吗?” “我不知道啊,你帮我都查查看吧。”大蜘蛛的语气再次变得特别无辜。 “不,不能这样的,”顾朝歌红着一张脸,头不敢抬起来,她羞羞地分辩,“男女授受不亲。” “哦?”一个长长拖曳的尾音,一只突袭的手,某人揽住他面前近在咫尺的纤腰,小臂用力一拽,将顾朝歌拽进怀里:“大夫给人瞧病,还讲究这个?”他开始故技重施,在她耳边吹气,因为他发现这招特别好用,只要一吹气,她就会手脚发软失去反抗能力。 “不不不不一样的,”顾朝歌的结巴果然开始加重,“你,你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伊崔低笑,躬身,另一只手环住她的双腿,将她整个人抱到床上来:“故意给你看么?” 敞开天窗说亮话的大蜘蛛,终于在人前暴露出他的邪恶本质。 “即便是故意给你看,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的手不安分地到处摸来摸去,鼻尖在她脸颊上蹭着,蹭够了就开始往下走,“反正,你总归是要嫁给我的。” 谁、谁说要嫁给你啦!她从来没有亲口答应过好不好! 顾朝歌很想这样反驳他,可是她心底又有个小小的声音反驳她自己。 如果能嫁给他,她会很开心的。 这个小声音说。 “喂,你不要骗我哦,我会当真的,”顾朝歌攥着小拳头,窝在伊崔胸前,小声说,“如果第二天醒来,你告诉我其实这是一场梦,我会难过的,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伊崔怔了怔。 他忽然意识到,因为过去他所做的那些混账事情,如今他所给出的承诺,对她而言竟然不具有任何安全感,她不信任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并且在随时准备着接受他的反悔。意识到这一点的伊崔,不由得感到懊悔。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消除顾朝歌的这种不安全感,只好用双手抱紧了她,自己的身体紧贴着她的身体,认真地在她耳边说:“我保证,我是认真的。” 他将这句话说了一遍不够,又说第二遍,第三遍……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弄得顾朝歌很不好意思,她扭动一下身体,伸手去推他:“够了啦。”啰嗦。 “你放开我,我再给你看看腿。”顾朝歌挣扎着起来。她的姿势依然有点别扭,起身的时候半跪在床上,因为她的动作带起微风,坐在那儿的伊崔,鼻尖忽然也嗅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 伊崔的眉头一皱:“朝小歌,你受伤了?”是褚东垣没有看好她,还是刚刚在浴桶旁边因为他的缘故不小心擦伤了哪里?他说着就去拉她的手,检查果露在外的部分有没有伤口。 顾朝歌愣住:“我?我没有啊?” “没有?但是我也闻到了,血腥味。”伊崔皱着眉头凑过来。试图用鼻子闻出她身上哪儿受伤流血了,他的动作实在很像某种动物,顾朝歌傻呆呆看了他一会,忽然感觉小腹一紧,一股温热的液体倾巢而出。 “我又闻到了。”伊崔如实报告。 是她的癸水来了啊混蛋! 原来血腥味真的来源于自己! 她竟然没有意识到,是要蠢死了啊! 顾朝歌顶着一张大红脸,猛地一把推开伊崔:“我没事!”说着便飞快跳下床,提起一旁的竹箱笼逃也似的离开,伊崔在后头叫住她:“朝小歌,我的腿……” “明天看又不会少块肉!”一向敬业的顾大夫今天晚上特别消极怠工,在病人面前溜得比兔子还快。 伊崔仍在疑惑于她的突然变脸。他只是说闻到血腥味,什么也没对她做,她为什么突然就脸红了呢?对男女差异还算有基本常识的大蜘蛛坐在床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然后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哈哈哈哈他觉得这件事能让他笑很久。 “盛三。”他笑了半天,终于开口唤人。 “公子,有何吩咐?”盛三推门而入的时候,脑子里还在疑惑顾朝歌突然拉门出来时的古怪表情,他上前问顾朝歌,是否公子一切都好,一向软和可亲的顾姑娘竟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死不了!”把盛三震惊得不行。 公子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竟然能把顾大夫惹怒成那样? 而且还那么高兴? 盛三推门进来,入内室,见到伊崔的笑容,再次在心中震惊了一把。 “去膳房要些红糖来。”伊崔淡笑着吩咐。 “是,”顿了顿,觉得奇怪的盛三多问了一句,“是公子要用?” “不,”伊崔握拳掩住唇边笑意,“给顾大夫送去。” ☆、第72章 顾朝歌的身体一向很好,癸水期间基本不会感到疼痛,但是女子来癸水的时候体质总是弱一些,早早洗漱然后睡觉比较好。顾朝歌窘窘地收下盛三送来的红糖,收拾停当后,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盯着桌上的红糖发呆,感觉今天自己在大蜘蛛面前颜面尽失,把脸都丢尽了。 “啊~~~”顾朝歌发出带着颤音的感叹,一脸绝望地倒在床上,然后在被子里打滚,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感觉自己身上还有伊崔的味道,她就忍不住嘿嘿直笑,羞得脸都红了。可是再想想她今天糟糕的表现,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还有最后闹乌龙的“血腥味”,她不由得又捶捶自己脑袋,暗骂自己蠢。 顾朝歌就这样不停地变脸,翻滚着,胡思乱想着,一直到桌上唯一一盏油灯因为灯油耗尽熄灭,室内一片黑暗,她依然瞪大眼睛望着床帐顶,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迷迷糊糊好不容易进入梦乡时,忽然,外面传来锣鼓的响声,紧接着是马嘶,人的说话声,匆匆的脚步声,嘈杂不堪。顾朝歌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望见窗外一盏盏亮着的灯笼,还有盔甲碰撞声和刀剑的响声,她直觉有事,匆匆穿上衣服,将长发随意扎起,握着放在枕边的鱼皮匕首,谨慎地推开门。 她小心地走到院门前,开门,只探出一个头来,便立即被外面的情况吓了一跳。整个刺史府的人似乎全都醒了,所有的士兵都在匆匆不停地跑来跑去,或是通知消息,或是收拾行李,或是去武库取兵器,或是去拉马匹,所有人的面色都很严肃,顾朝歌走出来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她。 “发生什么事了?”顾朝歌问,却没人回答她,她走出院门,几次差点撞到匆忙的士兵。好不容易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她急忙拉住:“阿柴,怎么回事?” “水军好像在港口被偷袭了,伊大人让我们去帮褚将。”阿柴话音刚落,忽有号角声响起,似是集结的信号,阿柴面色一整,扭头就朝号角声的方向跑去。顾朝歌周围的所有士兵几乎在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顾朝歌愣了一下,立即拔腿也跟着他们往外跑去。 府门外,身披重甲的褚东垣刚刚跨上马,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往另一个秘密的停泊点调集军队前往救援。伊崔虽然将城中所有军队的调集权暂时全部归置于他,但是步兵在水战中几乎派不上用场,不知道偷袭的战况如何,褚东垣此时心急如焚。 “师兄!”混乱之中,他听见小泪包的声音。褚东垣扭头,便见一头长发松松挽起,显然刚从床上起来的顾朝歌,正踮脚站在他的马下,一双眼睛忧虑地看着她。褚东垣俯身,摸了摸顾朝歌的头:“乖,回去,会没事的。” 语罢,他拽了拽缰绳,扬鞭,肃然道:“出发!” 黑夜的长街上,年轻的将军一身戎装,带着他的亲随们策马疾驰,身后是一长串快步小跑的步兵队伍。顾朝歌站在长街上,望着师兄已经根本看不到的背影,夜风吹来,她忽然感觉很冷,是一种刺骨的冷,仿佛有人在恶意地窥视着什么。思及此,顾朝歌猛然一惊,她四下回头,却发现长街上空无一人,连府门前守卫的士兵都被褚东垣带走。如果不是地上被匆匆丢下的灯笼,她会以为刚才那人仰马翻的慌乱是错觉,整座刺史府鸦雀无声,干干净净。 干净得让人恐慌。 一个瘦弱的身影提着灯笼向顾朝歌跑来,是阿岩,他看起来有些茫然不安,刺史府今夜的突发状况影响到了他。不过阿岩没忘记自己的使命,他跑过来拉顾朝歌的手:“姐姐,伊叔叔叫你!” 伊崔? 会是什么事? 顾朝歌任凭阿岩拉着她跑,发现这并不是通往伊崔卧房的路,而是去往府东侧偏门的路。这条路平日都是仆役和采买通过,夜里几乎没有灯,冷僻黑暗,少有人来。 然而今夜东侧门竟然府门大开,寥寥几个仆役在盛三的指挥下打着灯笼搬运箱子,快速而悄无声息。 “顾姑娘,”盛三看见顾朝歌来了,径直道,“上马车,公子在等你。” 顾朝歌愣住:“去哪?我的东西还在房里。” “啊呀现在还管它什么东西,逃命要紧!”盛三这句话说得很大声,然后他立即捂住口,一副说漏嘴的惊恐样。府门外,马车中的伊崔立即掀开帘子,低声呵斥:“闭嘴!老实干好你的活!” 说完,伊崔立即看了看四周,好像生怕有人发现。当他看见那个被束缚双手栓在马上要带走的文叔扬,他立即指着这老头子命令:“堵住他的嘴!小心,别把他弄伤了,这老头子是人质,留着有用!” 语罢他又急急崔顾朝歌:“还不快上来,想死吗!” 音量大了,他后知后觉捂住嘴,又开始环顾漆黑的四周。他的样子看起来如惊弓之鸟,似乎真是要准备逃命。 看见这样的伊崔,顾朝歌的心中骤然生起一股违和感,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她便这样被盛三推着走到马车前,伊崔伸手拉她上来,她愣愣地问:“为什么要逃,逃去哪儿?我的虫子还没有拿出来呢。” “现在还管什么虫子!全城的兵都被褚东垣那厮带走,根本没人保护我!褚东垣万一保不住他的水军,又把保护我的兵给折了,我该怎么办,我的腿连逃都没地方逃啊!” 伊崔似乎是失控了,他双手握着自己的右小腿大声对顾朝歌惊恐地说:“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去赵将军在的锦官城,这里绝对不能待了!” “但我师兄……” “老子才不管那厮的死活!”似乎是急了,伊崔爆了一句粗口,他强行把顾朝歌拖进车内:“盛三,启程!” 坐进车内,车帘垂下,厢内只有伊崔和顾朝歌二人,顾朝歌终于觉出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我的那些虫子,可是用来治你的腿的哦,真的不要?”顾朝歌盯着伊崔看了半天,慢吞吞说了一句。 伊崔笑了笑,食指置于唇上,朝她比出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方才恨恨道:“不要不要,谁要谁拿去,腿再重要,也没有我的命重要!”为了把戏做足,他说的时候连表情也到位,既不甘又愤恨的样子,看得顾朝歌想笑。 她忍不住咧开嘴,伊崔立即伸手过来帮她捂住,朝她摇了摇手指,表示不许笑。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师兄是不是也在配合你?顾朝歌想这么问伊崔,可是她的眼神表达不出这么多的内容,于是她想了一下,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伊崔的手掌心。 掌心濡湿,微痒,伊崔的眼睛一下子瞪大。 这回是震惊,真正的震惊。 说实话,伊崔此刻的神经正高度紧绷,他不仅要做戏给暗中窥伺的人看,还要担心顾朝歌的安全。如果不是为了逼真,做戏要做全套,他真不想让她冒这个险。 然而这个小丫头在干嘛?她看出古怪之后,竟然不觉得紧张,反而胆大包天的,调、戏他? 谁借她的狗胆?! 顾朝歌朝他眨巴眨巴眼,得意地笑了,她好像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终于在伊崔这里扳回一城,扬眉吐气了一般。 呵呵,朝小歌还太嫩。 伊崔双眼微微眯起,用那只被她舔过的手轻轻在她下巴上捏了一下,暗示她等着瞧。 顾朝歌才不吃他这一套,她眼珠一转,忽然惊叫一声:“伊哥哥,我们真的会没事吗?我好怕,而且我好担心师兄啊呜呜呜……”她往前一扑,扑进伊崔怀里,伊崔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单腿支撑,重心不稳,急忙用手撑住身后的车板,方才稳住。低头,便见顾朝歌泪眼朦胧,戏比他演得还好,眼泪居然说掉就掉。 一边嘤嘤哭着,一边还朝他眨眼,一脸的得意洋洋。这耀武扬威的劲头,伊崔真想捧起她的小脸狠狠吻下去,可惜现在不是时候,他唯有狠狠捏一下她软软的脸蛋,急急忙忙安慰道:“放心,我们会没事的,等到了锦官城,我就让赵将派人援助你师兄。盛三,我们是否已经出城?”他好似很着急地掀开车帘,发现四周还是城中景象,只是荒败破烂不堪,是还未重建的废墟。 伊崔愤怒,与此同时,他将顾朝歌紧紧抱在怀中,怒道:“盛三,你在干什么!我说了要出城!” 盛三策马过来,他没有下马,只是俯下身子,看着伊崔,语气阴沉沉的:“是么,抱歉,对不住了公子!”说时迟那时快,他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剑直刺向马车中的伊崔,同时大吼:“弟兄们,救人!动手!” 伊崔急忙闪避,但盛三的匕首已经刺进伊崔左臂,伊崔吃痛,顾朝歌听见声音,欲要抬头起身,却被伊崔用右手狠狠压了下去,按在怀里。几乎与此同时,废墟四周骤然冲出三四十余名蒙面者,他们的服色打扮不同,但都用黑巾蒙面,提着大刀向马车冲来。 “救命啊,救命啊!”伊崔把帘子一放,抱着顾朝歌滚进车内,跟随着他逃命的仆役只有六七名,即便拼命抵抗也架不住这么多的大汉。更何况盛三“反水”,帮着匪徒们一同解救了作为人质的文叔扬,仆役们四散逃开,盛三带领匪徒们将马车团团围住。 这是怎么回事?盛三不是一起跟着做戏么,怎么会真的伤到伊哥哥?顾朝歌唔唔地不停挣扎,可是伊崔死活不让她冒头,紧紧抱着她,弓着身子用整个人将她保护起来,伊崔左臂的短剑扎得很深,血顺着胳膊流淌到顾朝歌的脸上。 顾朝歌一僵,随即挣扎得更厉害。 “乖,别动。”伊崔低低喘着气,在她耳边说完这一句后,立即高声道:“一群该死的逆贼!” 外面的匪徒们不知马车里的情况,只听见伊崔受伤的呻/吟和强装镇定的呵斥:“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冒犯我的下场你们承受不起!还不滚开!” “哈哈,盛三,你家公子让我们滚开,你说我们滚不滚?”一个匪徒首领模样的人大笑不已,其他人见首领大笑,不由得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滚?滚了谁还能拿到金银财宝,又不是傻子。”盛三轻蔑一笑,赢得首领赞赏的拍肩:“好样的!够狠,我喜欢!” 金银财宝?被解救的文叔扬听得眼睛都亮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首领瞥他一眼:“感谢你家主吧,能活着就不错了,这财宝,没你的份!” “我警告你们,再不识相离去,定有你们的苦头吃!”伊崔还在马车中大喊,首领听得哈哈一笑,他猖狂地将腰间的副刀透过马车车厢的木板缝隙,缓缓插/入车厢之中。那刀的刀尖正对着伊崔的脸,寒光刺骨,缓缓逼近,他的瞳孔一缩,更加紧紧按住顾朝歌不让她抬头,身子一边朝旁边躲,一边装作惶恐的模样惊叫:“你们,你们怎敢如此!” 首领大笑:“哈哈哈如此不堪一击,还说是什么红巾军智囊,我看是贪生怕死的鼠辈一只!” 匪徒首领扬声大笑,志在必得的模样,挥挥手:“你们不必躲了,都出来看看,抓住这个姓伊的,在石王那儿可是大功一件,美姬财宝要多少有多少!大家见着有份,都出来!” 哗啦啦的,又有一二十个埋伏的接应者走了出来。 盛三扫了一眼四周:“这等好事,没有兄弟落下吧?” 首领哼笑:“你说呢,谁落下谁是傻子。” 盛三微微一笑:“没有,我就放心了。”与此同时,他忽地后退一步,从袖中射出一枚“白日焰火”,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灿烂绽放。在绚烂的光芒之下,所有的匪徒下意识仰头看着烟花,足足愣了好一会,首领方才反应过来,第一个跳将着举刀砍向盛三:“混账,你背叛我们!” “弟兄们,快抓住伊崔,我们暴露了!”首领大吼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白日焰火”升起的同时,废墟的更深处冒出无数全副盔甲武装的士兵,他们将这群匪徒团团围住。匪徒首领一愣,立即用更凶狠的目光对准马车,这是他们能活命的唯一机会。 听见车外动静,伊崔立即放开怀中的顾朝歌。他摸着她的脸,忍着失血和疼痛,尽量温和地问她:“你会驾马车吗?” 顾朝歌急忙点头,她想用绑发的绸带给伊崔草草包扎一下,可是伊崔却制止了她:“没时间了,这个你拿着,冲出去,狠狠抽一下马屁股,随便它往哪里跑,不要停。” “好的,我知道,我知道。”顾朝歌接过,她在掀帘的同时狠狠扬鞭抽了一鞭马儿,马儿一声长嘶,发足狂奔,围在马前躲闪不及的匪徒被马蹄踩在脚下。眼看马车突出重围,唯一能保命的人质没了,首领的眼睛几欲发红,他扯下面巾,长刀举起:“兄弟们,拼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啊!” “弃械者不杀!” 好死不死的,盛三跟在首领后头,喊出这么一句口号。 首领回头,恶狠狠地瞪视已经躲入士兵群中的“叛徒。” 盛三笑了笑,他重复了一遍:“红巾军重诺,保证弃械者不杀!” 于是,好不容易逃出牢里的文叔扬,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便又被红巾军生擒,即将再次回去他的牢房。伊崔靠在马车壁上,捂着流血的伤口,望着夜空中升起的第二枚表示“事成”的白日焰火,对外头紧张不已驾车狂奔的姑娘笑道:“朝小歌,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顾朝歌下意识勒马,回头,呆愣:“能回去了?” 伊崔继续笑:“不然呢,你莫不是打算就这样带我私奔?” ☆、第73章 当顾朝歌跟在伊崔身后重回刺史府的时候,她脑子还有点晕晕乎乎的。 “伊大人,在顾大夫的院中擒到三名匪徒。”士兵下跪抱歉禀告,他一抬头,顾朝歌才发现竟然是阿柴:“你你,你不是跟着师兄去救援水军了吗?” 阿柴朝她咧嘴一笑,不答。 顾朝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指着伊崔:“你,你和我师兄串通好的!” “怎么能说是串通,”伊崔微笑,“是引蛇出洞。”他偏过头去,问阿柴:“这几个人招了吗?” “招了,”阿柴用很佩服的语气回答,“伊大人神机妙算,他们果然是来偷顾大夫养虫的匣子的,还想顺便将顾大夫房内的工具书籍以及药草全数带走。” “呵,真是好贪心。”伊崔感慨,顾朝歌则又开始一头雾水:“他们拿我的东西做什么?” 伊崔瞥她一眼:“文家已经知道你了。” 文家?蜀中文家?她隐约知道今晚的匪徒都和自称石王的石威有关,然而文家也掺和进来,这便说明……顾朝歌睁大眼睛:“他们,他们和石威沆瀣一气?” “还不算太笨。”伊崔朝她笑了笑表示她猜得不错,这时候几个士兵将他的木轮椅从书房匆匆运来,伊崔坐上去,丢掉拐杖,看了一眼还插在左臂的那把短剑,望向顾朝歌:“推我?” “当然了!”顾朝歌比他更焦急,二话不说上前推他,一边还絮絮叨叨:“这把剑要赶紧拔掉,不然撒多少三七止血米分都不管用!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盛大哥下手也太……啊呀对了我得回房拿些药,阿岩,诶,阿岩呢?!”她举目四顾,本以为阿岩是跟着马车一起走的,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才惊觉阿岩根本没有和她一起走又一起回来。 阿岩不会被那群匪徒抓走了吧?! “放心,我走前已嘱咐他躲进府中暗窖,如今……” “姐姐!”伊崔的话还没说完,阿岩便在两个士兵的保护下跑了进来,他好像刚刚从审问匪徒的地方过来,一脸愤愤:“姐姐,那几个人真可恶,居然想偷我们的虫子!” 看见阿岩没事,顾朝歌松口气,上去摸摸他的头:“没有受伤?” “没有!” “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阿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顾朝歌笑了笑:“好,那随我进去拿些药和工具,伊大人受伤了,一会你帮我打下手。” 阿岩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伊崔,还有扎进他小臂的短剑和染血的袍子,挠了挠头,疑惑道:“伊叔叔你坐着怎么也能受伤?” 这个…… 顾朝歌为这个傻孩子感到尴尬,伊崔没说什么,她倒先敲了阿岩的脑门一下:“瞎说什么,快快随我进去!” 顾朝歌硬推着阿岩入了房间拿东西,望着她的背影,此时伊崔才紧紧皱起眉头,咬牙忍痛。小臂很疼,右手下意识想去按住伤口,但看见伤口周围她匆忙之间撒的药米分,他又生生忍住。护卫的士兵问他:“伊先生,是否要紧?在下看似乎还在流血……” “小伤,不妨事。”伊崔喘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士兵不必在意。这时候盛三匆匆领着几个人过来,几个人在外头候着,他先进院子禀告伊崔:“公子,马帮的会头亲自来见您。” “这个时候?”伊崔挑了挑眉:“他这是不放心?”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这点小伤,应该不会让他以为红巾军要完吧?” 盛三讪讪:“不会,当然不会。公子,我注意分寸了,肯定没伤到骨头……的吧?” 他一脸不安,伊崔反倒笑了:“要赢取他们的信任,这一剑你非刺不可,你且放心,我的伤无碍,让会头进来吧。不见见我本人,恐怕他也不放心啊。” 顾朝歌带着阿岩和必要的工具药品从屋中出来,便看见几个衣着锦袍的中年男人正垂手立在伊崔面前,其中一个为首的中年人正笑着和伊崔说话,笑容中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她走近,听清了他们说话的内容。 “哪里哪里,在下不过是得知一点小风声,若不是伊大人神机妙算,哪能将这群石威余孽清缴干净?但愿蜀中早日太平,也好重开封闭多年的茶马古道啊!” “祁先生莫要谦虚,此次剿贼成功当记你马帮一功,那两匹拉马车的马儿脚程快且爆发强,助我从匪徒群中突出重围,祁会头赠予我的时候,并未说明那是两匹宝马啊!这份人情,虽在功劳之外,但是伊某心里记下了。” “哈哈哈,在下也是怕伊大人一贯清廉不肯收此宝马,故而隐瞒,谁知还是被伊大人一眼识破!莫谈什么功劳人情,只要伊大人心里记着我们马帮,把我们当朋友,这就够了!”中年人正是马帮的祁会头,他精明得很,剿匪之后借看望的缘由来看看伊崔是否无事,见面之后不揽功劳,只谈交朋友,说出来的话让人心里熨帖不已。 “伊大人为剿灭余孽不惜以身作饵,真令我等佩服啊!不知这伤是否严重,在下知道城中有几个老大夫,治疗外伤很是在行,不如……” “这倒不必,伊某未过门的妻子恰是大夫,她一会便会为我拔剑疗伤。” 未过门的妻子? 谁? 安安静静站在伊崔身后的顾朝歌一脸茫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几个中年人都将热情的视线投向她,祁会头更是朝她拱手行礼,一脸大喜过望:“原来伊大人好事将近了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位……这位姑娘看着眼熟,是否是近日城中义诊的那位顾大夫?坊间都传姑娘医术过人,药到病除啊!恭喜伊大人,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马帮在城中很有些眼线,多亏这些眼线祁会头才有能力早早告知伊崔小心匪徒,然后伊崔将计就计,上演了今夜的这一出好戏。故而,祁会头早就知道顾朝歌此人,也知道这个女子和伊崔有些特殊关系,所以听见这种消息他一点都不意外。难为他还能装出一副完全没想到的惊讶表情,满脸喜气地朝伊崔道贺。 伊崔微笑受礼。 顾朝歌一脸呆滞。 阿岩满头问号:“姐姐,你什么时候和伊叔……”眼看他就要说出“伊叔叔”这个讽刺年龄的称谓,顾朝歌连忙捂住他的嘴:“阿岩,你先拿着东西去准备。” 阿岩的眼珠乌溜溜转了一圈,直觉大人们好像都不希望他现在插口,于是乖乖应了一声好。 知道伊崔身上有伤要赶紧治,祁会头没有逗留很久,又说了几句之后便很快告辞离开。顾朝歌推着伊崔回他的房间,路上半晌无语,沉默许久才幽幽开口:“谁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啊?” “你不愿意?”伊崔扭过身去,很奇怪地看她一眼:“难道你不想嫁我?”口气那叫一个理所当然,那叫一个充满自信。 顾朝歌鼓起脸颊,怒瞪他:“这是两码事!这种事情,你必须先问过我的意愿才可以!”又擅自帮她做决定,大蜘蛛果然最讨厌了! “所以,我不是正在问你的意愿吗?”伊崔重新坐好,竖起五根手指头悠悠道:“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亲,亲迎,六礼我一样都不会少,肯定将你风风光光娶进门。你的嫁妆我也包了,不过有个问题,你除了你师父之外可还有其他长辈?纳采需请媒人向你家长辈提亲,这个长辈……” 伊崔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椅子猛地颠簸一下,险些将他颠下来。 “阿岩,你来推,”顾朝歌手一松,冷哼道,“这个人为他多花一分精力,我都觉浪费!”语罢便气鼓鼓地一甩袖子,大步流星走在前头,留给一脸莫名其妙的伊崔一个愤怒的背影。 “她在生什么气?”伊崔自言自语,他没指望阿岩能回答。 “朝小歌,我手臂好疼,疼得我要昏过去了!”大蜘蛛虽然没搞明白她为何而怒,但他知道如何厚颜无耻地博取同情。 “疼死你好了!”顾朝歌没好气地嘀咕道,并不去理会他的大喊大叫。她早一步到了伊崔的房间,干净的布和热水已经备好,盛三等在那儿,一见顾朝歌,便急急问:“顾姑娘,公子的伤确实没事吧?我下手有分寸的,可是毕竟好几年没活动身手,我怕万一……” “要检查检查才知道,不过看他这么精神,想来没伤到骨头。”一想到大蜘蛛居然又不问过她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就对外那样宣布她的身份,顾朝歌回答起来就没好气。 “顾姑娘在怪公子没事先告诉你?”盛三领祁会头进去后便先行离去,安排仆人准备拔剑需要的一些东西,并不知道后面的事情。 所以他误会了,并且试图解释:“此事越少人知道越逼真,公子独自谋划了许久。褚将军也是昨日才被临时告知今夜可能有敌袭,他事先有所准备,但是需得装作不知情,并且急急离去,佯装带走城中所有兵力。匪徒知道褚将军和公子在府门前发生之事,以为二人不合,想要调虎离山,将褚将军和公子二人挨个击破。” “公子派我卧底,佯装反叛。他故意惶恐逃跑,我则假装将他引入绝地,引来匪徒重重围困。其实那里早就布置了重兵埋伏。” 盛三几句话便将事情解释清楚,顾朝歌被他说的这些吸引住:“为何是你去卧底?” 这个问题一出,盛三的表情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他犹疑了一下才开口:“不怕顾姑娘笑话,我原来是石威手下的兵,跟他打仗捞不着油水,还老受伤,我就逃了。”他指指自己脸上的那道疤:“这群匪徒中有我认识的旧人。他们不知道我是逃兵,还以为我是行军途中遭遇埋伏失散,后被红巾军生擒,不得已才归顺。” “实际情况是,我没饭吃而不得已落草为寇,又被燕将军带着一群年轻人抓起来关入南谯大牢。后来燕将军起兵造反时,我家公子入牢将所有犯人,包括我如数放出,我自愿留下。” 顾朝歌托腮听着这个好几年前的故事,问道:“你佯装反叛,所以必须刺伊哥哥一剑吗?” “是,他们没有对我完全信任,这一剑是公子应允的,”盛三显得很内疚,“其实我想划伤就好,没想到公子直接拿手臂挡剑,不得已才……” 顾朝歌叹了口气:“所以他是故意以身犯险了?盛大哥,你不需要内疚,没有你的半点责任在里头。说来说去,还是他自不量力,身体不好,腿也不好,还非要以身犯险,自己去作诱饵,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朝小歌,谁准许你背后说我的坏话?”阿岩推着伊崔进来,顾朝歌刚刚说的话他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顾朝歌一边收拾着手中一会要用的工具,煮沸消毒,一边神态自若地看了他一眼,半点说人坏话的心虚都没有,她轻哼一声:“别忘了我在生你的气。” 伊崔无奈了:“到底为何而怒?我道歉可否?” “不可,”顾朝歌傲娇地扬了扬她的小脑袋,哼道,“我刚刚说的都是大实话,下次麻烦你想以身犯险之前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她瞥一眼他右腿空空的裤管,眉头微微蹙起:“我本来还想再等等,等你的身体再强健些。可是你这成天受伤流血的,我看我是等多久都等不到合适的那一天了,也罢,你的腿的问题是该提上日程了。” ☆、第74章 褚东垣次日披着晨露领军归来,虽经一夜鏖战,但他并无半点疲态,反而神清气爽。 “太爽了,几乎全歼啊!哈哈哈这战绩够石威那帮狗腿子吓破胆一阵子了,还敢偷袭老子的船队,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褚东垣重甲未脱,便大步流星往伊崔的书房去,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伊崔,不过这一次你小子的功劳也不小啊,难怪君上要把宋大人调回苏州,把你换来,蜀中的乱局宋无衣他恐怕还真的……靠!” “你们俩在干嘛!” 褚东垣横刀立马,一声怒吼,中气十足,差点震落书房顶的瓦片。 大清早就和伊崔腻乎在一起的某姑娘,一边给伊崔的小臂换药,一边不好意思地看了自家师兄一眼:“师兄,你回来啦。” “废话,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当然是回来了!小泪包,你在干嘛,起开!” “我,我在给伊哥哥换药,他昨天晚上受伤了。” “我昨天晚上也受伤了啊!”褚东垣怒道,但是他想了半天,才从手背上扒拉出一个小擦伤:“给我也看看!” 顾朝歌就瞥了那么一小眼:“没事,拿水洗洗就好。” “出血了啊!这叫没事,难道只有他的算有事?”褚东垣明显的强词夺理,他一大早的好心情全被眼前这一幕给破坏了,他气呼呼地指着光着半个膀子的伊崔:“姓伊的,你伤个手臂而已,有必要脱光衣服给我师妹看吗?”身子都要贴到他师妹的脸上去了! 伊崔慢条斯理道:“我左肩的旧伤,她也一并替我看了,有何不妥?” “阿岩呢?为何不让阿岩来换?”褚东垣瞧着自己师妹乖巧温柔地给伊崔包扎,而伊崔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他心中无名火起:“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避嫌?”以为自己那副排骨架子有多好看是不是? “朝小歌是大夫,有什么好避嫌的,”伊崔慢悠悠说完,等了一会,好像在等褚东垣积攒怒气,然后才悠悠地继续道,“更何况,她迟早要嫁我的,提前让她瞧瞧,有何不妥?” “谁、谁说要嫁你了!”顾朝歌气呼呼的驳斥。褚东垣进来之前,其实她已和伊崔讨论过这个问题,她抗议他先斩后奏不问过她的意见,结果她的抗议是以伊崔的一个亲吻结束,没有起到任何实质性效果。 伊崔见她又如此抗拒,双眼微眯,低头瞧她:“你再说一遍,我还便将刚才那件事再做一遍。”他俯身,在她耳朵边吹气:“在你师兄面前亲你,嗯?” 无、无耻!顾朝歌恶狠狠地给他的手臂打上一个巨丑的结,霍地起身:“弄好了,我要走了!” “等一下。”这一回拦住她不让她走的,是她师兄。 褚东垣将两人刚刚的互动看在眼里,拳头开始捏得咔嚓作响。明明他昨夜走之前,两个人还处于冷淡状态,小泪包只黏他,根本不理伊崔。 怎么今天早上他一回来,天翻地覆了? 答案只有一个,伊崔昨夜趁他带兵去剿匪,整整一夜不在场,他对小泪包做了些什么可耻的事情。 “好你个伊崔,”褚东垣冷笑,“调虎离山之计,用到自己人头上来了?” “调虎离山?”伊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褚东垣在指什么,他笑了:“褚兄误会了,其实在你带兵离开之前,我和她在我的……” “谁让你说这些的啊!”顾朝歌一点都不想听到他向自己师兄描述昨天晚上在伊崔房中发生了何事,情急之下她把换药换下来的脏布一把塞进伊崔的口中。那上头有药米分,有血迹,可能还有点汗,那味道…… 伊崔面无表情地将布从自己口中取出,望向顾朝歌:“你莫非不打算承认?也不打算告诉他?” “当然不是,可是不该由你来说,你只会气他,”顾朝歌不甘示弱地瞪他一眼,“要说,也是我自己来才对。” “你能说清楚?”伊崔冷笑:“你只会对他心软。”这句话泛着酸味。 “你又自以为是了,我当然能说清楚!”顾朝歌气鼓鼓道。 “停!”褚东垣吼道,他暴躁地拿下头盔,抓了抓头发:“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师兄,我……” “打住!”褚东垣举起右手制止顾朝歌开口:“小泪包,你不用和我说太多,师兄就问你一句话。” “问吧。”伊崔悠悠道,结果又迎来顾朝歌的一记眼刀:“师兄和我说话,与你无关!”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伊崔想这么说,不过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顺从地捂住嘴,表示他不开口。 于是顾朝歌转过头去,“师兄,你问好了。” 褚东垣攥紧拳头。 他深深吸了口气。 “小泪包,那夜常州事变,我送你上船回扬州的时候,我曾和你问过你一句话,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顾朝歌微微一怔。 她记得。那个晚上在港口,师兄只问过她一句话。 他问她,如果这次事成,他回来娶她好不好。 “那句话不是玩笑,我是当真的。” 褚东垣按住她的双肩,躬身,认真地凝视顾朝歌的眼睛,他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今天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吗?” 当他是死人吗? 伊崔觉得褚东垣放在朝小歌肩上的那双熊掌碍眼无比,他没守住不开口的诺言,忍不住插嘴:“你和她说了什么?” “管你屁事。”褚东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继续深情脉脉地凝视着顾朝歌:“小泪包,你回答我,你愿意吗?” “师兄……”顾朝歌轻轻低下头来,避过他的目光。 褚东垣的心里咯噔一下。 “对不起……”顾朝歌摇了摇头,而她的这句话等于将褚东垣彻底宣判出局。 褚东垣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不选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而选择了这个王八蛋?” 望着指向自己的熊爪,伊崔冷冷道:“褚东垣,你说谁是王八蛋?”他还没说褚东垣是混账呢,占着师兄的名头吃了他家朝小歌多少豆腐,呵呵,褚东垣倒有脸来先骂他? “说的就是你。”褚东垣转过头来,冷冷回答,眉毛高高扬起,一副挑衅的模样。 伊崔却不上当,他勾了勾唇:“就算我是王八蛋,那也是她唯一喜欢的王八蛋。” 这句话何止是赤果果的挑衅,对褚东垣来说简直就是宣战书。他一抬脚,“咚”的一下将伊崔面前案几踢翻,拔剑出鞘,脚踩在翻过去的案几上,逼近,剑锋直指伊崔的鼻尖,寒光闪闪,饮人鲜血无数的利刃离伊崔仅一寸之距,那种逼人的冷意和压迫令书房氛围骤然紧张。 褚东垣冷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伊崔伸出两指,捏住剑尖,朝褚东垣笑了笑:“在你下手杀我之前,何不回头,看看你师妹的表情?” 褚东垣的手微微一抖。 “小心,手不稳,剑也会抖的。”伊崔慢悠悠道,他的两指轻轻压着剑背,将褚东垣的剑缓缓推了回去。 褚东垣没有反抗。他缓缓回头,如伊崔所言,去看顾朝歌的脸。 顾朝歌就站在原地,双手攥在胸前,紧紧攥成拳头,她看褚东垣的眼神没有害怕也没有惶恐,她知道师兄不会那样冲动地杀人。、 她的脸上只有无措,无措和歉疚。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师兄不难过。 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坏,如果自己没有信以为真,以为那真的只是一个玩笑。如果她早早和师兄说清楚,是不是师兄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师兄,我是不是……很坏?”顾朝歌的鼻子酸酸的,她看见褚东垣眼底真实的悲伤,她感到难过,可是她极力忍住不要哭。她不想让哭泣来逼迫谁。 褚东垣轻轻叹了口气,收剑回鞘。 他扭头对伊崔说:“算你赢了。” “应该怪我不好,”褚东垣上前,伸手摸了摸顾朝歌软软的脸颊,他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可以对她这样亲密,“这种事情,应该早和你说,认真和你说,也不会让这个王八蛋抢了先机。” 呵,你说得再早也没机会,在你和她重逢之前她早就喜欢我了。有本事,当年别离开,一直陪在她身边啊。伊崔在心底冷笑,不过好歹摆出一个赢家该有的风度,大度地没有过问褚东垣那双到处吃豆腐的熊爪,只是冷冰冰地盯住它们监视而已。 “姓伊的鬼得很,你要小心,不管怎样,师兄总是站在你背后支持你的。”褚东垣说完这一句,缓缓缩回了手,勉力笑了一下:“就这样,若无事,我便先走了,副将那边在叫我。” “师兄……慢走……”顾朝歌轻轻道,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褚东垣后头,送他出了书房,出了院子,然后才低着头,心情低落地回来。从她跟褚东垣出门,然后又返回来,伊崔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身上,见她难过,眼珠一转,温柔地朝她招手:“朝小歌,过来。” 他想这时候最好趁机亲亲她了。朝小歌很好哄,她还不懂在亲吻的时候该怎样呼吸,每次总是被他亲得晕头转向,然后便会把刚刚的事情都忘掉的。他可不想她现在跑去安慰褚东垣那个混蛋。 谁知道这一次他失算了,顾朝歌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不要。” 伊崔一愣:“怎么了?” “你又想做坏事,我知道的。但我现在不高兴,我警告你,以后要对我师兄好一点,不许再向今天那样对他,他是我师兄。” 伊崔不以为意:“公事上的问题,我从来公事公办,绝不会公报私仇,你尽可放心。至于私下嘛……” 看大蜘蛛这副胜利之后小人得志的模样,明明她是他的助攻,可是顾朝歌现在居然有点看不惯他这么得意的样子,反而为自己师兄打抱不平。于是她学着伊崔的表情,也冷笑一声:“我警告你哦,顾氏一门远居海外多年,我如今数得上又请得到的‘长辈’,只有我师兄一个哦。” ☆、第75章 这件事情过后,翌日,军队休整完毕,褚东垣便带兵离开了。他本就只打算在此短暂停留,虽然走的时机很是微妙,也显得颇为匆忙,可是顾朝歌也无法就此问他什么。 和师兄的关系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以前那样融洽了吧。送褚东垣走的时候,顾朝歌很惆怅。 她觉得很难过,却并不后悔。她开始懂得世间没有两全其美之事,若她选择了伊崔,就必须抛弃一些别的什么。 城中经过一夜的清剿之后,气氛变得颇为紧张,新任的刺史正在路上,伊崔带伤干活,忙碌于匪徒的审讯和城内的安定。而顾朝歌则开始为伊崔的右腿进行每日的针灸刺激和按摩,在使用那些小黑虫的分泌物进行肌骨重生之前,这条右腿上快被废弃的经脉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活络起来,不然根本无法吸收那些珍贵的分泌物。 令顾朝歌苦恼的是,针灸和按摩什么的,本来是十分正常的治疗程序。这种有些技术难度的活还不是每个大夫都会的,但是“病人”似乎并不懂得珍惜她这个难得一遇的好大夫。 比如今日,她按照事先定好的时辰来,病人也遵守规定将要处理的公务暂时压下,乖乖躺在床上等她来做治疗。然而,看见跟在顾朝歌身后进入的阿岩,病人笑容满面的脸立即变了:“朝小歌,我说了只要你一个人来的,人太多的话,我没有办法安心阅读卷宗。” “阿岩来看看,这些东西以后他都得会。” “阿岩还是孩子,不必急于一时,慢慢学,以后有的是机会,”伊崔对阿岩亲切地笑了笑,“每日跟着你师父学这些应该很累吧,有没有去城中好好逛过,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啊。不如让盛叔叔带你出去玩,他出钱,想买什么,你无须客气。”语罢他便开口唤道:“盛三,进来。” 阿岩现在隐隐知道自己姐姐是和伊叔叔好上了,所以伊叔叔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以及慷慨,当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为觉得他站在这里碍事吧。而听到伊崔吩咐的盛三已经笑着过来拉他:“走走,叔叔带你上街玩儿去。”一脸拐卖孩童的假笑。 但是阿岩还真的有点心动:“真去玩儿,不许骗我。”每天读书写字还要写方子磨药照顾小虫子,他真的有点累,好想出去玩。 “真去玩,不骗你!城里好多好玩的,保准你没见过!”盛三不仅卧底在行,诱骗孩童也很在行。 阿岩蠢蠢欲动,但是还是先默默地看了一眼顾朝歌,渴望地询问:“姐姐……能不能……” “去吧,”顾朝歌摸了摸他的头,“好好玩儿。” 得到准许的阿岩两眼发光,如同被放飞的小鸟,欢快地蹦跶着跟盛三出门了。顾朝歌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伊崔:“这是你第几次找借口弄走阿岩了?” “我有么?孩子便该出去玩耍,整日随你学医,想来不闷也闷了,”伊崔靠在床边笑,他拍了拍床褥子,眼神幽深地盯着她,低声道,“过来。” 顾朝歌的脸微微一红。她想起上次自己傻乎乎地坐过去,结果遭遇到的“突袭”,坚决摇头:“不要!你坐好了,把腿伸过来就行。” 伊崔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乖乖换了一个位置坐好,然后把一直盖在腿上的薄被一掀—— “啊!” 顾朝歌一声尖叫。 “谁,谁让你把裤子全脱了的!” “这不是还穿着一条亵裤么?”伊崔扯了扯薄薄的四角大裤衩,双臂支撑着床板,厚颜无耻地把光溜溜的腿往她怀里送:“你说了好几日挽裤腿不方便,我一时又找不到足够宽松的裤子,干脆便光着好了,也方便你摸。”最后那个字他故意压低音量,把声音缓缓从喉咙里送出来,说得那叫一个暧昧。 “谁稀罕摸你啊!”顾朝歌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耳朵却忍不住红了,她呵斥他:“把被子盖上!” “盖上?盖上你还怎么摸我?” 这种调/戏大夫的病人真该让他自生自灭。 顾朝歌脸皮薄,说不过他,只好自己动手将那床薄被扑到他大腿上,严严实实裹住他膝盖以上的部分,尤其是那薄得根本遮不住某物形状的亵、裤。伊崔不反抗,就那样看着她给自己盖被子,等她动作的过程中不小心挨得离他近了,大蜘蛛就逮住机会凑上去“啵”一口,有时候是脸,有时候是额头,有时候是嘴,任何能吃到豆腐的机会他都绝不会放过。 “你坐好了!不许乱动,我会分神的!”顾朝歌拍拍自己的脸,企图这样把脸上的热气拍散。她真是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为什么就不能成功抵御大蜘蛛的攻击,哪怕一次也好啊! 她越是气鼓鼓,脸就越红,伊崔就看得越开心。自从褚东垣灰头土脸——伊崔这样认为——褚东垣灰头土脸地离开之后,他在这里彻底不存在任何威胁,每天都能看见顾朝歌,趁她给自己做治疗的时候戏弄戏弄她,吃吃她的豆腐,然后看她又气愤又害羞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伊崔的心情不要太好。 虽然外头的秋天快到了,但是对大蜘蛛来说,不分季节的,每天都是春天。 “喂,我是认真的,你真的不许再打搅我了,”看伊崔的眼珠子黑漆漆地盯着她,仿佛又在酝酿什么无耻的主意,顾朝歌叹了口气,摊上这样一个不听话的棘手病人真是算她倒霉,“我再说一遍,我要下针了,若让我分神,你后果自负。”语罢,她手中的银针在烛火上迅速过几道,快狠准地在他的阴陵泉上猛扎一针,缓缓捻下去,流出零星几点深得发黑的淤血。 “疼吗?”顾朝歌问他。 “疼,如果你亲我一下,可能就不疼了。” “……”这人何止是可恶,简直就是可恶极了! 顾朝歌半晌无语,最终气结道:“伊崔!我是认真问的,你给我认真回答好不好!” 小白兔这回是真急了,伊崔见好就收,笑了笑道:“老实说,不疼。” “有别的感觉吗?麻麻的?或是痒痒的?什么都好。” 伊崔摇了摇头。 顾朝歌眼中的希冀淡下去,她又取了一支针,朝他勉力笑笑:“没关系,我们继续,还有好多穴位没扎呢。” 说实话,每日的治疗对伊崔来说,他只需要坐在那里便好,可是对顾朝歌来说却并非一个轻松的活。扎针十分需要高度的专注和稳定,而她做完针灸之后,还需要用泡过药草的热水为他浸脚和揉搓腿部,全套做完需要约莫一个时辰,而此时顾朝歌的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伊崔拿帕子给她擦汗,因为她坐的位置偏低,他的右腿又是笔直朝前,导致她的距离离他略远。他必须一手支撑着床沿,努力弯腰才够得到她,于是这个擦汗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 “今天的全部完成了,”顾朝歌仰起头朝他笑笑,“有麻麻痒痒之类的感觉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伊崔不敢说,他默默地把她脸上和脖子上的薄汗仔细擦去,指腹摩挲她的脸颊,有些心疼:“朝小歌,要不算了吧。” 顾朝歌听得莫名其妙:“什么算了?今天的我做完了哦。” “我是说我的腿……”伊崔拉起她的手,引着她坐到床沿上来,虽然他很喜欢每天和她两人独处的这一个时辰,可是每天看她如此辛苦,伊崔觉得十分内疚。 “其实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我早就不在乎了。这种状态我觉得也很好,我已经习惯,平日麻烦就麻烦点,只要你不觉得我这条腿难看,嫌我残废,我觉得……不治也没有关系。” 顾朝歌刷的一下跳起来:“说什么不治呢!要治,当然要治!你是不是糊涂了呀!” “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伊崔伸手去拉她,把她揽进怀里,他盘着左腿坐在床上,刚刚好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他亲昵地用鼻尖蹭她,认真道:“你每日如此操劳,而那个秘术能不能成还是未知,我怕不值当,不如……” “不如什么,我不要算了!秘术我有九成把握,一定会成的!”顾朝歌的反应激烈,她捧起伊崔的脸,认真地告诉他:“只要你的腿能恢复,我觉得现在再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你如果再说一句不治了,我、我就……” “你就怎么?” “我就不嫁给你了哦!”顾朝歌气呼呼地拿出她唯一的杀手锏。 伊崔却笑了,他的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闷笑不停:“朝小歌,我好怕啊。” “不许笑啦!”顾朝歌推他一把,努力装得很严肃:“我是说真的,你的右腿不恢复,我才不要嫁给你,喂,伊崔,你听见了没有啊!” “听见了,顾大人。”伊崔忍笑回答。以前他总觉得这条腿废了会拖累她,可是当她严肃地宣布如果他不治好腿,她就不嫁的时候,他竟然并不觉得被刺伤,反而觉得十分的……愉快。 “朝小歌,你对我真好,”他将这个女子抱在怀中,如同得到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根本舍不得撒手,“你对我这样好,我要怎样对你更好,才算不负?” 他的鼻息热烘烘的,像小狗一样在她脖子上拱来拱去,嘴唇碰触她的脸颊和耳朵,湿漉漉的舌尖滑过耳垂,牙齿跟上,咬住它。顾朝歌的心咚咚咚跳得飞快,她觉得有点舒服,又觉得他这样做很让人害羞,于是没什么力气地推他一把:“你乖乖听大夫的话,让、让我省心就好啦!” “我一直很听话。”大蜘蛛睁眼说瞎话。他按住她的后脑,开始企图吻她,顾朝歌看他越凑越近,心跳得简直要跃出来,慌乱之下胡乱找话题:“我说过,秘术有副作用的,副作用还未可知,所以,所以你一定要听大夫的话,不可以……” “不可以乱来?”伊崔微微一笑,湿滑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她的嘴角:“我知道,所以现在,我可以亲你了吗?” 顾朝歌紧张地攥住他的衣襟,完全不敢看他,又害羞又期待,她闭上眼睛,结结巴巴:“哦,那那那亲、亲吧……” ☆、第76章 进入锦官城,一切又是另一番繁华景象。作为石威盘踞多年的老巢,建立在搜刮无数的民脂民膏的基础上的锦官城,亭台楼阁,飞檐翘角,货品琳琅满目,人来人往。路人个个衣着整洁,脸上表情平静或是带着笑容,丝毫不像一座经历战火又易手了主人的城池。 繁华背后,有多半的功劳要归于茶马古道的重启,商人为这座城在最短的时间内带来了新鲜的血液和活力。在石威还是锦官城之主的时候,街上没有这么多人,行人也不会有如此平和甚至乐观的神情。 顾朝歌带着阿岩走在街上,阿柴奉命衣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和几个同袍一起保护她。锦官城虽然看起来欣欣向荣,但依然有许多不稳定的因素,石威的余孽还潜伏在大街小巷中,自从伊崔知道阿柴和顾朝歌的渊源后,他很放心让阿柴带人保护她。 至于阿柴对顾朝歌的那点孺慕之思,伊崔觉得正是他努力保护顾朝歌的动力之源,换言之,阿柴还远远不够格能让伊大人视为情敌。 “文家当铺,文家茶肆,文家酒楼,文家药号,文家医馆……”顾朝歌一边走,一边数着一路上所看见的“文家xx”,她扳着指头计数,数到后面十根手指头都不够用。 于是她瞪大眼睛,吃惊地对阿岩说:“这个文家,和那个文家,还有那个文家,那个文家……它们都是一个文家吗?” 阿岩怎么知道,他挠了挠后脑勺:“姐姐说是,那就是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入“文家药号”,这间药号的装潢十分考究,柜子桌子椅子什么的,用的都是黄花梨,而且雕工十分精细。高高的药柜后头满满当当数百个小药屉,伙计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顾朝歌刚刚走进来,眼尖的伙计便发觉她虽然衣着普通,可是跟着保护她的那几个人是练家子,想来此女来历不凡,于是热情地出来招呼:“这位小姐想抓些什么药?” “我有方子,”顾朝歌从袖中取出她给伊崔新开的药方,客客气气地对伙计说,“方子上的药的炮制均有要求,有的要酒炒,有的要甘草汁煮,方子上写得很清楚,但是炮制起来着实很麻烦,有些可能药号里没有,要现场做,怕是要麻烦您了。药抓十副,价钱……您给开个价,高一些没有关系。” 伙计最喜欢听到来人爽快地让他开价,他双手接过方子展开,果然密密麻麻各种详细又奇怪的炮制法子,是张十分古怪的药方。伙计一边看,一边笑眯眯道:“小姐客气,既然客人有要求,小的自然要……诶这位小姐,这张方子不是出自我们文家医馆吧?” 文家医馆?顾朝歌奇怪,她摇头:“当然不是,这是我自己开的。” “您自己开的?您……也是大夫?”伙计愣了愣,脸色瞬间变得不好看,他将方子塞还给顾朝歌:“实在抱歉,这药,我们抓不了。” 顾朝歌吃惊:“为何?如果觉得炮制麻烦,我可以自己动手……” “不,不,小姐,您误会了,”伙计呵呵一笑,指了指厅堂正中挂的那块匾,“看见没,这里是文家药号。” 伙计的语气听上去十分骄傲,然而外来人口顾朝歌却不明白他为何骄傲,于是继续疑惑地追问:“所以呢?” “我们文家药号,一向只抓文家大夫所开的药方。其他大夫开的方子,给再多的钱,我们也不抓,”伙计客客气气朝她行了一礼,“小姐,请回吧。” 顾朝歌行医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霸道规矩,惊奇得不知说什么好。阿岩看这伙计虽然一脸客气,实际上却在把姐姐不停往外赶,愤愤地一把擒住伙计的手腕:“什么破规矩,小小的药号好大的口气!方子拍在这,你不抓,我们就不走了!” 伙计的笑脸骤然冷下来,阿岩的挑衅引来了药号里更多的伙计,他们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都是嘲笑:“多少年没见到敢在文家的地盘闹事的人了?” “小子,想在锦官城平平安安活下来,我们文家,最好别惹,懂不懂?” 那人伸手过来要点点阿岩的脑袋,被阿岩偏头避过,他不服气道:“凭什么!文家是皇帝老子不成!开医馆的不该悬壶济世吗,怎么这样霸道!” “霸道?我们就是霸道,就是不给你抓药,你能怎样?” “小子,今天惹了我们文家药号,呵呵,我看你在锦官城里里外外是否还能找到第二家药号,敢给你抓药!” 这些伙计很是嚣张,而且后来围上来的这些人,好几个膀粗腰圆,看起来不像伙计更像打手。阿柴忍不住了,他凑近悄声询问顾朝歌的意思:“朝歌姐,你看我们要不要……”动手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顾朝歌摇了摇头:“初来乍到,不要给伊哥哥惹事了。”新接手锦官城的事务没几天,他忙得不可开交,她不想再给他添乱。 阿柴和顾朝歌的交谈被药号伙计看着眼里,见阿柴和他的同袍身形笔直有煞气,连忙跑去询问掌柜应该如何是好:“掌柜,这女的自己带着打手,什么来历?” “该不会是红巾军的人吧,听说锦官城新换了一个大人主事,万一是他的……” “是红巾军的又怎么样,我们文家经营此地百年,树茂根深,我们家主可不怕他们,”药号的掌柜长期颐指气使,颇有地头蛇的派头,他冷笑一声,“锦官城的水深得很,正好让他们长长见识。”说着他便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伙计会意,立即向其他人做出同样的手势。 然后,在顾朝歌拉着阿岩想要离开的时候,药号里的伙计无声无息将他们团团围住。有几个人悄悄地捋起袖子,盯着顾朝歌,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卧槽这是要开打吗? 阿柴一下子兴奋起来。 “弟兄们,这可不是我们故意惹事,有人打上门,要找我们顾大夫的事儿!” 他说着就要抽出腰后缠着布条的铁棍,今日穿着百姓的衣服不方便带佩刀,但是这铁棍的力度敲人绝对十足。 阿柴摸棍子的时候,他的同袍们也呵呵笑着,个个从袖子里、靴子里和腰间抽出形形□□的武器,刀、剑、鞭子,甚至还有手里弩!伊崔分配给顾朝歌的这群家伙绝非吃素。 药号里的伙计在看见其中一人亮出一具短弩,并且慢悠悠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抽出短而利的三棱箭头□□箭,随意地对着围上来的人群左瞄瞄右瞄瞄的时候,伙计们都有点愣住了。大家回头去看掌柜的:“掌柜,他们……”不是红巾军,也绝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他们手里的家伙,咱们比不过啊! 就这支弩,一箭发射过来,绝对的穿喉而过,吾等小命休矣! 掌柜的脸色也很难看,还没打起来,仅仅看双方装备,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人打不过,是他大意了。阿岩看他们都被唬住,顿时很得意:“看见了吧,还不快给我们抓药!” “二位带着打手和兵器上门要挟,老朽无话可说,但是这药绝不能抓,我们文家有文家自己的规矩,坏不得。”掌柜铁青着脸说出这么一番话,很有些不卑不亢的风骨。其实他绸缎长裤里的腿肚子已经在打颤,他又害怕又要面子,只能在心底祈祷这位看似领头的姑娘心善,行行好别杀他。 大概顾朝歌真的感受到他的祈祷,她对阿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都不要动手。然后和和气气地同掌柜说:“今日冒犯了,我们这就走。不过还请转告贵家主,文家药号的规矩实在不近人情,似乎缺少行医救人者该有的医德,希望家主能改改这规矩。” 掌柜板着一张脸不说话,他看起来很生气,其实是不敢反驳顾朝歌,就怕她后头的小伙子用□□插/穿自己的喉咙。 “姐姐……”阿岩嘟着嘴不想走,他超级喜欢自己这一方威风凛凛的派头,感觉太有面子了! “走了啦!”顾朝歌瞪他,拉着他的手腕强行拖他走。等走出药号,她才耐心地和阿岩解释:“第一,这毕竟是文家,我们不能给伊哥哥惹麻烦。第二,和人家药号闹翻后又要人家给你抓药,抓回来的药,你敢用吗?” 阿岩愣了愣,恍然大悟:“对哦。”炮制之时做些手脚是很容易的,文家药号这样没有医德,难保他们不会这样做。 姐姐比他以为的还要聪明呢! 阿岩立即点头:“我知道了,姐姐,时辰还早,我们快去别家抓药吧!” 阿岩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锦官城这么大,最大的药号是文家,可是小药铺不少,他们只要去找,并且愿意给银子,人家一定会愿意帮忙抓药和炮制的。顾朝歌也是这么想,谁知道锦官城虽大,圈子却不大,他们在文家药号闹事的事情,在文家掌柜暗中派人各种传消息的情况下,很快传遍大小药铺。一见是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带着几个眼带煞气的青年,亮出一张要求详细又奇怪的药方,请求抓药,各家掌柜都纷纷说抓不了,然后说出各种托辞,不是药不全,就是没法炮制。 掌柜不是不想要银子,是不敢惹文家。 走了一家是这样,两家、三家、四家……都是这样,直到日薄西山,顾朝歌也未能抓到任何一味药。 “朝歌姐,如何是好?”阿柴急了,他又去摸棍子:“不若我们去威胁一下,逼着他们抓好了!” “我说过这样行不通的,小心人家报复啦,”顾朝歌坐在路边的茶肆中,又看了看手中的方子,想了一会,道,“这样吧,我写个单子给大家,我们分头去买不同的药,以及炮制需要的东西,买好之后我回去自己弄便是。” “姐姐,这个你也会?”阿岩惊奇。 顾朝歌笑笑:“小时候我在医堂给师父帮忙,做的便是这些活计,已经好些年没有自己动手,希望不会生疏。”说着她便动手写清单,阿柴坚持起码要留两个人保护她,于是清单一共写了七份,大家分头行动,每个人只去药铺买几味药。 这是个有效的法子,店家即便知道是刚刚那群人,因为只来了一个,又不买全,也不亮方子,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抓了。不过法子虽好,却很耗时间,一直到该用晚膳的时间都过去一个时辰,顾朝歌才带着人,提着大包小包回到锦官城主府,即石威曾经的府邸。 伊崔早已经等得不耐烦,顾朝歌吩咐大家将东西分类安置的时候,他已经迫不及待推着轮椅过来:“为何去了这么久?莫非遇到了什么麻烦?” “是遇到了一点麻烦,”顾朝歌回身看他,“这回的药我得自己炮制,会费些功夫,你多派几个人给我帮忙好啦。” 派人什么的,对伊崔来说不是事,他关心的是顾朝歌遇到了什么麻烦:“有人刁难你?” “是文家!”阿岩迫不及待告状:“文家的人好可恶!”问出了开头,后来的事情便也跟着清楚,伊崔起先眉头不展,待听完之后,他不由得笑了,向顾朝歌招招手。 “怎么?”顾朝歌乖乖过去,便被他毫不顾忌地抓住了手,即便这里还有人在看着,他也并不在意,对她微微一笑:“这种事情为何不早告诉我?” “会给你添麻烦的,你现在很忙呀,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解决。” 看她这副乖巧体贴的模样,若不是因为有人在场,他真想把她抱进怀里亲亲。 “文家,我早就想动了,”亲不了她的脸,伊崔便把她的手背摸来摸去,笑道,“如今你正好给了我一个借口。” “借口?”顾朝歌愣住:“不会说红巾军仗势欺人吗?” 伊崔笑:“欺负到你头上,我就是仗势欺人,他文家又能拿我如何?”语罢,他的目光一偏,看向阿柴:“陈校尉,听见了吧,现在去召集人手。” “是!呃,伊大人,要做什么?” “抄药号啊。”伊崔一脸的理所当然,抄人家药铺这种事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驾轻就熟。不过这一次,他想抄的,可不止是药号而已。 ☆、第77章 “啊!!!!!!!!!!!!!!!!” 赵南起带兵入府,刚穿过前厅,便听见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饶是他久经沙场,砍人无数,也不由得抖了抖。而他的亲兵们因为不知情,更是各个面露诧异:“将军,这是……伊大人的声音?” “是啊,”赵南起摸了摸起鸡皮疙瘩的手臂,嘀咕道,“朝歌这是在帮他治腿,还是锯腿啊?” 本来,他今日是有事要见伊崔的。赵南起和伊崔联手坐镇锦官城,从顾朝歌自文家药号归来的那夜起,两人便开始了对文家以及相关地头蛇势力的大清洗。赵南起对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已久,如今有伊崔为之谋划,分而化之,归附者得过此劫,而冥顽不化如文家这种,红巾军在撕开仁善的面具后,向他们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如当年蚕食张遂铭的地盘那样,残忍无情地做出了全城大清洗。 今日是清洗的第十日,也是文家家主文伯扬被抓入狱的第一日。此时,赵南起接到调令,命他带兵速回,似乎大靖官府和石威结盟,双方决意引北胡入关,共同对付燕昭的红巾军主力。 山雨欲来风满楼,赵南起想在走之前将手上事务交给副将,又将副将好好交托给伊崔,然而…… “啊!!!!!!” 赵南起站在门外,听着这犹如被施加十八样酷刑而发出的惨叫,感觉自己的老心肝在颤抖。伊崔是个多能忍痛的人啊,顾大夫对他做了什么,竟然让他嚎得这么惨…… 想起顾朝歌乖巧可爱又懂事的笑容,再听着房间里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又想想顾朝歌的笑容,没来由的,赵南起不寒而栗。 “将军,这……”随他而来的副将听不下去了,悄悄拿手堵住耳朵。这惨叫时断时停,停的时候分外安静,但是突然间,一声惨叫划破宁静,更加瘆人。 大白天的,副将觉得有点儿瘆得慌,手上起鸡皮疙瘩。 “再等等吧,平日这个时辰,该结束了。”赵南起还记着要和伊崔商讨事情,于是只好顶着这时不时出现的瘆人惨叫,背脊发凉地站在门外等。 一边等,他一边瞎琢磨,觉得顾大夫这个肌骨重生的秘术,怎么看怎么邪门啊。从开始治疗的第一天起,伊崔就感到疼痛,起初的疼痛很轻,他能忍,后来一天天的,每一次治疗时候的疼痛感都逐渐加重。直至今日,疼得撕心裂肺,叫得惨绝人寰。 听说朝歌这个秘术是向黔贵一带的夷族大巫学的。赵南起“有幸”见过一次,治疗的时候她会放很多奇怪的小黑虫在伊崔萎缩的右腿上啃噬,那是放虫在生啃人的血肉啊。 能不疼吗? 赵南起也摸摸自己起鸡皮疙瘩的手臂。祈祷自己绝对不要有用上这项秘术的那一天。 今日的治疗比起平日要久一些,后来已经听不见伊崔的惨叫,房间里开始有收拾东西的乒乓声。赵南起立即来了精神,此时门开了,出来的是阿岩,他抱着那个装虫子的匣子,在外头等候的男人们看见这匣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给阿岩让路。 阿岩很有礼貌地向赵南起行礼致谢,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怕他手里的匣子。阿岩走后,几个帮忙的仆役也端着东西出门,赵南起瞥了一眼,那热气腾腾的水盆里全是血水,漂浮的白布上染着黑的黄的红的液体,还有黄黑色的细碎漂浮物,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越看越瘆人。 “赵将军?赵将军?”一只手在赵南起面前挥舞。 是盛三。 赵南起呵呵笑了一下:“对不住,走神了。” “无妨,我第一次看见这些东西从公子腿上脱落,也被吓得不轻。看习惯就好了,”顿了顿,盛三道,“夷人的法子,确实十分野蛮,公子受了不少苦。” 所以那细碎的漂浮物是伊崔的皮肉吗? 赵南起觉得不问比较好,所以他呵呵继续笑:“之岚现在精神如何,我有些事情要找他商量。” 盛三怔了一下:“是十分紧急的要事吗?” “倒也并非特别紧急,不过今日总归要见见他,交待清楚才可。” “那赵将军可否等一个时辰?”盛三有些为难地回答:“公子今日痛昏过去了,还未醒来,顾大夫在陪着他。” 昏过去了?难怪后来听不见他的叫声了,看来今日这关确实不好过,赵南起倒也爽快,既然伊崔身体不便,那手头的事务他先自己办着,随后再同他说。他欣然颌首:“成,等之岚醒了,差人告知我一声。”说完,便带着被迫听了好久惨叫的亲兵和副将们走了。 房里,顾朝歌正在努力给伊崔扒衣服。 嗯,不要想歪,真的就只是扒衣服而已。伊崔痛出一身冷汗,里衣全部湿漉漉的,如今天气越来越凉,她怕他染风寒,要为他擦身并且换一身衣服。本来这种事情让盛三做比较好,不过今日赵南起来了,伊崔不在,盛三作为伊崔最信任的心腹,接了赵南起的嘱托之后,自然还要送赵南起出门,于是会耽搁些时间。 左右他昏迷着,啥也不知道,于是顾朝歌便暗搓搓地自己开始动手了。 趁他昏迷,偷摸两把,顾朝歌红着一张小脸,一边给他擦身一边趁机揩油。伊崔实在是很瘦,身体没什么看头,不过架不住顾朝歌喜欢,即便他没什么肌肉浑身排骨,她也看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上身还好。下面嘛……褪下亵裤的时候,顾朝歌是眯着眼睛干的,伊崔的右腿上了药,包着白布,其他的部分都是光溜溜的。她有不敢看的地方,于是胡乱地擦了两把,感觉把汗渍擦干了就草草收工,收工的时候觉得有点儿亏,于是大着胆子,半捂着眼睛偷瞄了一眼。 一眼,然后她惊恐地发现,旗子缓缓竖起来了! 伊崔昏迷着,她什么也没碰,怎么可能,难道是副作用?!不可能,通常副作用要在治疗完成之后过一段时间才会出现端倪。莫非是因为伊崔体质太弱,所以…… 她瞪着那个地方傻了眼,脑子里想着全是正经八百的医学问题。然而,背后伸出两只手来,悄悄地,缓缓地,缠上她的腰,然后…… “啊!”这回轮到顾朝歌尖叫,不过她只尖叫出半声,因为后半声被某人捂住了。 “嘘,你想招人进来吗?”某个痛昏过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人,厚颜无耻地偷袭自己的大夫,把大夫压在床上,半边身子都压着她,还捂住人家的嘴不让她说话。 顾朝歌惊恐地“唔唔唔”,她想解释自己不是在干坏事,是在认真给他擦身子换衣服。 伊崔好像听懂了,他低笑:“看得可还满意?”他的嗓音低哑,不知道是因为身体反应,还是因为今日惨叫太多,叫破了喉咙。 顾朝歌的脸更红了,她试图扭动身体摆脱他的压制,却继续惊恐地发现她能感觉到旗子越竖越高。她根本想不到在某种事情上,身娇体弱还痛昏过去的大蜘蛛会爆发惊人的体力。而且她也不知道大蜘蛛感觉此事有助于解痛。 于是始料不及的顾朝歌只能瞪大眼睛,呆呆望着伊崔凑近的脸,不知所措。 几缕发丝黏在伊崔苍白的脸上,明明顾朝歌已经擦过他的脸,可是他似乎又出了薄汗。 “我真不知道,原来朝小歌还会做这种事情,”大蜘蛛开始邪恶地在小白兔身上磨蹭,“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觉得做了就该负责做到底。朝小歌,你说是不是?” 说话间,他缓缓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那只手,好像知道现在顾朝歌绝对不敢叫出声。 果然,顾朝歌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抖:“什什什么负责?” “你不知道?”伊崔扬了扬眉,他的手放开她的嘴之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往下面带,顾朝歌被迫去碰小蜘蛛。摸到的那一刻她的意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伊崔凝望她的眼神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他低哑的嗓音像是直接钻进她的耳朵里,他勾起一边唇角,不怀好意地微笑:“也罢,我教你。” ☆、第78章 手,好酸。 当顾朝歌终于从某只邪恶大蜘蛛的洞穴里逃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手真的好酸啊! 为什么会要那么久才降旗啊! “真想现在就把你吃了,不过……”伊崔喑哑的嗓音带着轻微的喘息,至今她一想起来还会脸红心跳。 “不过我有耐心,成亲之后再说,不迟。” 不迟,不迟你就放开我,自己来嘛呜呜呜……顾朝歌觉得手酸,又作贼心虚,怕被别人看出端倪,于是将手缩在袖子里,低着头一路走得飞快。她心思在别处,走路不看路,“砰”的一下就撞到了别人。 “丫头,低头找银子呢?”是老吴的声音。自从伊崔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养老银钱之后,他已经决定定居锦官城,并且提前步入老年生活,每日喝茶聊天养老,很少再跟着顾朝歌出诊。不过今日他回来,是因为得知一件有趣的事情,特地回来和顾朝歌说一声。 “文家倒了,你知不知道?”老吴略微知道一点顾朝歌的师父和文家的渊源,所以是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告诉顾朝歌的:“文家家主文伯扬,和他弟弟文叔扬一块,都在大牢里关着呢,你不妨去见见他,肯定很有意思。” 顾朝歌吃了一惊,她想起先前赵南起来过,大概便是来说这件事情的,不由得感慨:“赵将军好迅速。” “哪有那么容易,明面上倒了,但是底下盘根错节的势力,还要清剿好一段时间吧,”老吴分析道,“不过文伯扬想要出来,怕是不可能了,谁让他和咱们做对呢。”老吴嘿嘿一笑,得意自己站队正确,留顾朝歌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愣。他把手背在后头,晃悠着走了,他下午还约了牌友玩儿呢。 老吴这个消息来得很是时候,顾朝歌还真的有些想见文家这位家主,文伯扬。 伯仲叔季,她的师父妙襄公,原名文季扬。 * 对顾朝歌而言,想要入牢去看望一个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锦官城里,赵南起的副将们几乎都认识她,而赵南起手下的士兵们也很多在扬州瘟疫或者在伤兵营受过她的恩惠,或者帮她做过事,认识她。顾朝歌想去大牢看看文家新被关入的家主,甚至不用和伊崔说一声,便被负责此事的校尉亲自领入,全程陪同。 文伯扬被关在大牢第二层最里间的重牢犯区,校尉陪着顾朝歌进去的时候,路过文叔扬的监牢。这位当年风光无限的松斋先生,看见顾朝歌走进来,立即双手扒到牢门上,努力把头伸出去,近乎乞求地嚎叫着:“顾大夫,顾姑娘,顾菩萨,行行好,看在我们曾经同桌会盟的情分上,帮老朽一把,放我出去啊。我保证此生再不行医,给你做牛做马都成,好不好?” 他那曾经仙风道骨的白胡子和白头发,如今染了灰尘泥土,不加打理,乌七八糟,看起来真的就是个糟老头子而已。文家在押的所有人中,他是被关得最久的,而且曾经差点被人救出去,最终又回到牢中,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让他比其他在押者的崩溃速度要快许多。 校尉侧身挡住文叔扬的脸,对顾朝歌做了一个手势:“顾大夫,这边走。” 顾朝歌犹豫一下,摇头道:“等一下,我想问他一个问题。” 她绕过校尉,走到文叔扬的牢门前,离他一丈的位置站定:“松斋先生,张遂铭的死,和独参汤有关,这件事你是清楚的吗?” “张遂铭?不,不,我不清楚!我的独参汤绝不可能杀人!”文叔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没罪,我没错,顾姑娘求求你救我出去啊!” 顾朝歌又问:“既然你认为独参汤没错,张遂铭病重的时候,你为何要私逃?” 文叔扬噎了半晌,又开始摇头:“我没有私逃,是为张王寻仙药去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药未寻到,张王却仙逝了!顾姑娘,老朽一向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每年都会施斋赠粥的啊。如我这般的好人,不该被关起来,不该被杀头,对不对,顾姑娘救我!” 顾朝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等他把话说得差不多,她方才道:“以张遂铭的体质,喝独参汤非但不补,还会将邪气内藏无法发散,从而置他于死地。我给他诊脉的时候发现了,但是我没有说,可以说,我是杀他的人之一。” 文叔扬愣了愣,忽然指着她哈哈大笑:“是你杀了张遂铭,不是我,我没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校尉见状,摇了摇头,拦在文叔扬面前,护着顾朝歌道:“顾大夫,他神智不清了,您小心些。见文伯扬的话,请顾大夫往这边走。” 第二层的监牢里关的人并不太多,也很安静,走近最里面的重监牢,一个衣着整洁干净的老者,盘腿坐在木床之上,听见顾朝歌来的脚步声,方才缓缓睁眼,并不意外的样子。此处离关文叔扬的地方不远,刚才的对话,这位文家家主,大概听得一清二楚。 “你就是季扬那小子收的徒弟?” 文伯扬缓缓开口,中气十足,老神在在,不像是在押重犯,倒像在审问犯人。 不等顾朝歌开口,他便哼笑一声,道:“果然和那小子一个德性,草菅人命。” “不许诋毁我师父!我师父行医救人半生,从未于人命上轻率!”顾朝歌本来还觉得这位家主颇有风骨,一头乌泱泱的黑发,皱纹很少,保养得宜,看起来比文叔扬更像要成仙的。 可是他一开口就是诋毁自己师父的话,想想自己师父被赶出家门后餐风露宿,做着最辛苦最底层的铃医,游走江湖半生而无甚积蓄,头发早早就已花白,皱纹爬上眼角。好不容易得圣召入京,却因为宫廷阴谋而无辜枉死。 而这位文家家主呢,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他这些年生活得十分顺遂。 锦官城的地头蛇,石威罩着,尽情作威作福,能不顺遂吗? 顾朝歌冷笑一声,怒气无端涌上心头。她的脾气好得令人发愁,几乎不与任何人生气,软得一塌糊涂,可是性子再软和的人也有逆鳞。 妙襄公就是顾朝歌的逆鳞之一。 “若不是你弟弟一碗忽悠人的独参汤,张遂铭也不至于那么早死,医术如此低劣,竟也敢打着文家的招牌出去骗人。不知道是谁草菅人命。” 文伯扬淡淡道:“小丫头片子好利的嘴,老夫如今羁押于此,也只好任你羞辱。不过,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顾朝歌扬了扬下巴:“师父告诉我,做人贵在守住本心。张遂铭的那件事,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做。这是我的本心,我的选择,我守住了。这与我师父无关,是我的选择。” “你们文家以为医术天下无敌,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同族之间抱团已成习惯,违背者不假思索视为叛逆。做什么事情都首先想到面子,想到利益,可有想过何为医道?何以守住本心?难怪医术越来越差,养出文叔扬这种坑蒙拐骗的货色。” 顾朝歌的话越说越快,越说越尖锐,真应了文伯扬那句“好利的嘴”的“称赞”。文伯扬听得脸色十分难看,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怒道:“一派胡言!文家百年医药世家,岂是你一个小丫头可以诋毁的,不知天高地厚,我文家的医术你恐怕学一辈子都学不完!老夫如今羁押在狱,是时运不济,但也绝不能让随便什么猫猫狗狗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文家的医术一辈子学不完?”顾朝歌扬了扬眉,被文伯扬的话给气得笑了:“是文家自己的医术,还是文家私藏的历代珍贵医书典籍?那么多好东西,藏着掖着吃独食,霸着蜀中的大小医堂,让病者除了文家之外别无选择,从而坐地起价,如此行事,不心虚么?” 文伯扬的眼皮跳了跳,平日有人敢这样指责他,早被家仆打下去,但是如今他身在牢中,而指责者在牢外。于是顾朝歌的话,在他听来则是要以此给他定罪的暗示。 可是文伯扬要面子,他绝不会轻易败下阵来,他冷哼一声:“那些医书都是文家先祖所写,文家后人继承,有何不对?” 顾朝歌又笑了:“《敖氏伤寒金镜录》,也是文家所写?” 《敖氏伤寒金镜录》,顾名思义是一个姓熬的大夫所著,和文家没有半点关系。而妙襄公教授顾朝歌的舌诊方式,除了一小部分是他自己摸索之外,其余尽数来自于这本奇书。 诊断的准确性对治疗一种疾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多少年来文家人就是靠着这本书宣扬自家医术如何独树一帜。 当然,这本书若不用心学习,出现如文叔扬这等庸医,也十分正常。 当顾朝歌说出《敖氏伤寒金镜录》的时候,文伯扬的脸色立即变得铁青:“文季扬这个悖逆者,竟然敢将此书传于外姓!当年我就不该心软,求族长放他一马!” 看文伯扬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顾朝歌感到心寒,她不敢相信这个人和师父竟然是亲兄弟。 “师父告诉我,当年他被逐出家门,是因为被屡次发现偷偷解剖乱葬岗的尸体,若不是他大兄为他求情,他很可能因族罚而死。但是我在文家先祖文一刀的书中,也看到一些关于解剖的知识,文家之前还出过几位仵作。所以,其实文家虽不倡导,也绝不会排斥此事吧?” “我本来想为文先生当年为我师父求情之事,来感谢你的,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你是巴不得他离家吧?” “我师父的医术好,你嫉妒他。而他一直倡导的将舌诊之术以及其他一些文家私藏的医术公布天下,造福百姓,这件事才真正触及文家逆鳞,你正好借此事怂恿族人将他赶出家门。解剖一事,只是一个由头……” “你胡说!” 文伯扬腾地从床上跳下,身手矫健地三两步跨到牢门前,死死盯着顾朝歌,目眦欲裂:“季扬私自解剖人尸,不敬死者,犯了大忌,理应被逐出族,是我救了他,是我!我于他有恩,于他有大恩!” 校尉一个闪身迅速挡在顾朝歌面前:“顾大夫小心。” 文伯扬从牢门中伸出手来,指着顾朝歌的鼻子怒吼:“身为季扬的徒弟,你知恩不报,反而落井下石,迟早天打雷劈!天打雷劈!” 校尉更紧张,手扶上腰间佩剑:“顾大夫,退后一些,当心伤到您。” “他还能吃了我不成,”顾朝歌自己都意外于自己的头脑清醒,竟然能将那么多细微的表征串成一个完整的真相,文伯扬否认便否认吧,反正这是她自己心底的认知,无论是不是真相,都不重要了,文家家主为人如此,难怪文家如今成了这个样子。 “我师父冤死之前,还向我说过你当年为他求的情,说他想不到,一向对他冷淡无比的大兄竟会第一个站出来为他求情。”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师父的脸仿佛也因此在记忆中染上尘埃,可是一想起来,顾朝歌还是会眼眶发热。 “当年他走前,文家逼他承诺,不将文家的任何医术授予外人,否则不得好死。他遵守承诺,直到收我为徒,将一身医术传授于我,或许是誓言应验,他枉死皇宫大内,他是你们兄弟中最小的那个吧,他死的时候还只到不惑之年而已。” 顾朝歌抹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眶,伸手拍了拍校尉的肩,示意他移开一些。 “不管怎样,你当年是为师父求过情的人,既然你觉得替兄弟求情也是天大的恩惠。不妨我替师父给你磕三个响头,再次拜谢你当年的求情之恩。” 顾朝歌说话算话,果然在监牢冰冷的石砖上双膝下跪,双手伏地,结结实实给文伯扬叩了三个响头。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额际被石砖上的碎砂石所磕破,轻轻擦破了点皮,校尉眼尖,看得紧张,深怕被上头怪罪他没保护好顾大夫,连忙过来扶起她:“顾大夫,你受伤了要不要去看看?” “受伤?”文伯扬在她磕头的时候难得沉默,如今又开始冷笑:“磕死了才好。” 恶毒又刻薄的言语,和先前端坐牢中岿然不动的仙风道骨相比,真是难以想象这是同一个人。 “一点小伤,无妨,”顾朝歌摇了摇头,她从怀中掏出一本牛皮封面的书本来,递给校尉,“麻烦校尉将此书交给文家主。” ☆、第79章 校尉看见要给重牢犯东西,顿时显得迟疑,没有接过:“这是……” “这是我师父写的书,你可以检查一下,里面绝没有藏能助他逃狱的工具,”顾朝歌笑了笑,把书翻给他看,“烦校尉转交一下。” 这本书是郑氏书局出的版本,因为是给顾朝歌的样本,特意加了防水的牛皮封面,制作精良。文伯扬却只是轻轻瞥了一眼,看见“妙襄公札记”五个字,随即冷哼一声,根本不屑接过。 校尉不是顾朝歌,没她那么好说话,文伯扬不接,他的剑眉一竖,整个人煞气全开,冷冷道:“文家主,你以为你还在自己的文家大宅?” 文伯扬冷哼一声,别别扭扭伸出一只手来,很不情愿地接了过去。拿到一本医书,他习惯性想翻开,可是看见封面上碍眼的“妙襄公札记”,还有著者“文季扬”,他就觉得别扭,不想看。 “除后面一小部分是我补充之外,这本书可以说是我师父毕生心血所作。其中有不少他自己独创之处和独到发现,你看不看,都不会妨碍它将来在医书中的地位。”谈起师父的札记,顾朝歌难得自傲,她扬了扬下巴,颇有些讽刺地说道:“不过文家既然热衷于收藏天下医书,这本札记断断不该错过才对。” “话说到此,文家主,顾朝歌告辞。” “等一下。”文伯扬忽然开口叫住她。 顾朝歌回身。 “你看过文一刀的书?”文伯扬向她伸出手:“那本书呢,也给我!文一刀是文家先祖,他的书理应归于文家,无可厚非!” 顾朝歌诧异。文伯扬向她伸出手的姿态如此急切,急切得甚至可以说是贪婪,就像一个财主看见稀世珍宝时,迫不及待要纳为己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和这样一个人说什么也说不通,于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在校尉的保护下转身离开。 “喂,丫头,你姓顾对吧,顾朝歌,把文一刀的书给我,那是文家的财产!你站住,站住,不给书,那你应该救我出去,磕头算什么,我可是救了你师父一命的人!” “顾朝歌,顾朝歌!你给我站住!” 文伯扬气急败坏的吼叫回荡在大牢的第二层深处。校尉为顾朝歌打开牢门,步入监牢第一层,石梯的上方开的小窗上透下来阳光,秋日的阳光短暂,暖融融的,顾朝歌微微闭了闭眼,享受这难得的阳光,随校尉一道上了石梯,自第一层的大门出去。 顾朝歌探完监牢之后,没有直接回府,她去找了正在打牌的老吴。老吴自从生活舒适自在之后,又开始抽起旱烟,被顾朝歌从牌桌上喊下来,他朝她喷了一口旱烟:“丫头,这一圈我马上要赢了,知不知道?” 顾朝歌挥舞着驱散面前的烟味,窘窘地劝道:“吴叔,少抽旱烟,对身体不好的啦。” 老吴瞥她一眼,带着她往外头的空旷庭院走:“已经去见过文家家主了?” “嗯。”顾朝歌闷闷回了一声。 老吴嘿嘿一笑:“文伯扬不是什么好鸟,对吧。” “我和文伯扬说话的时候,谈到了文一刀的那本书,他想要,他说文家人的书,就该是文家所有。” “放屁!”老吴跳起来:“那本书是我们老吴家世世代代保护的,凭什么他一句话就收回去,文伯扬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见过文家主之后,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文家的私藏医书很多,我想向伊哥哥要求,把那些书挑拣一下,整理编纂,刻印流传,让更多的大夫看到。”说到此,顾朝歌顿了顿,犹豫地看了一眼老吴:“吴叔,文一刀的书,十分奇特,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将它也整理出书?” 老吴愣了一下。 顾朝歌急忙道:“如果吴叔不愿意,那就算了,毕竟里头的内容你得赖以吃饭……” 老吴摆了摆手,笑了,他从怀中掏出那本从不离身的“天下无敌文一刀”,笑着递给顾朝歌:“有了伊大人给的养老银钱,我还要靠这书吃什么饭?我刚刚不是犹豫,是惊讶你这个小丫头,心还挺大,主意够正。” 顾朝歌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接过书和老吴的夸奖,想了想又问道:“伊哥哥干嘛要给你养老银钱啊?” 呃,这个,如果让她知道,自己跟着她西行是带着伊崔的监视任务,那……呵呵,她肯定不会怪自己,而是会去怪伊崔,但是伊崔就一定会怪他了。 为了悠闲的养老生活着想,老吴打哈哈道:“那当然是因为我给你带路有功,而且献书也有功啊!怎么,难道丫头你觉得我老吴,不值得伊大人拿钱犒赏?” “值得,值得。”顾朝歌笑,她抱紧怀里的书,心里在想,虽然天下有如文家主这般自私自利的人,但是也有像老吴这样心胸宽广又热心助人的好人。 辞别老吴,她走在回府的路上,因为在牢中见到文伯扬而在心头产生的阴霾,渐渐被徐徐吹来的清风驱散。 回到府中,阿岩第一个跑过来,他说,姐姐快帮我照料一下小黑,盛叔叔催我去煎药!说着便把手中的小奶狗塞进顾朝歌的怀里,小狗呜咽着在顾朝歌的怀里扭动两下,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这只狗是盛三“奉命”带他出门玩儿的时候,给他买回来的,阿岩很喜欢,一直亲自照料。 顾朝歌抱着这只小奶狗,有点发愣,但是放下也不好,她想了想,便抱着它去见伊崔了。见文家主的事情,还有想要整理文家医书的事情,她觉得都尽早和伊崔说一声比较好。 彼时伊崔刚刚和赵南起的副将谈完话,他如今一条腿严严实实绑着白布不能动,坐在轮椅上俨然一个重度伤残者,看起来十分可笑。 不过一见顾朝歌的脸,想起今日上午床上发生的事情,伊崔看她的眼神里,便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春意。 “见过文伯扬了?”他说着拄起拐杖,从轮椅上下来,步入檐廊,拂袍坐下。身后是门,坐着的是回廊上仆役刚刚擦净的木板,左右现在无外人,他随意地倚柱而坐,朝顾朝歌招了招手:“来。” 顾朝歌一见他的目光,便禁不住红了脸,也想起上午的事,讷讷道:“你不许乱来哦。” 伊崔扬眉:“在你心中,我如此禽兽?” 不是禽兽,是禽兽不如。顾朝歌默默地在心中腹诽,身体却特别乖觉地自己走过去,脱鞋上了檐廊,靠在他怀里坐下,将睡着的小奶狗放在自己的腿上,并且小心翼翼地注意别压着伊崔的腿。 “右腿没有再痛了吧?”她问。 “有你怎么会痛,”伊崔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问,“文伯扬让你不开心了?” 顾朝歌微愣,然后想了想,摇头:“倒也不是。”她将在牢中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伊崔,并且将自己见过文伯扬后所生出的想法,以及见过老吴拿到书的事情都如数说了出来。 伊崔笑着从背后揽住她,亲了亲她的鬓角:“看不出来,顾大夫如今竟有如此惊人的推测能力。” “我一向都这么厉害的,”顾朝歌有点小得意,又被他亲得有些小害羞,揪着他的袖子问他:“整理医书的事情,你答不答应啊?” “你要做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答应,再拨些银子,多派几个大夫给你帮忙,要不要?”伊崔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捋着她的发丝,慢悠悠道:“整理医书的事情,可以慢慢来。不过刻印发行怕是不能急于一时,如今的局势,大靖和石威联合北胡要攻打君上的主力,蜀中天府之国,粮草丰盈,君上知道我如今正在治腿,准我坐镇蜀中为军供粮。” “又要打仗了?” “局势如紧绷的弦,蓄势待发,打仗是早晚的事情,赵将军即将带军队回援。一旦打起来,我恐怕顾不上其他的事,也没有多余的银钱可供大批医书刻印,所以你也许要等等。” “我等得起,”顾朝歌扭过头,朝他仰脸笑了笑,“希望君上此次出兵顺利,希望我师兄平安回来,嗯,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回来才好。啊,说起打仗,我虽然不是医官长,要不要也去战场帮忙,毕竟……” 她还想着褚东垣?还想去阵前冒险?伊崔挑眉,从袖中抽出一份绸缎封面的纸折子:“看看。” 顾朝歌疑惑接过:“这是什么?”她奇怪地打开,然后发现里面尽是绸缎百匹,黄金千两,珍珠十斛,宝石十箱……这种看了让人咋舌的东西。 “这是文家抄没的家产?”顾朝歌好奇地问,结果换来伊崔给她额头弹的一个爆栗:“什么文家家产,这是礼单!” “礼单?什么礼单?” 伊崔没好气地回答:“聘礼的礼单!我让盛三草拟的,你先看看觉得,不够可以再添。如今战事吃紧,不好大办婚礼,不过等此战胜利,局势必定摧枯拉朽,大靖覆灭是早晚的事情,这礼单上的数字,我想再添两倍,君上也一准答应。” “那就到时再说嘛,”顾朝歌对礼单什么的不是很在意,她还给伊崔,“不是还没打吗?” “即便还没打,也该计划起来,万一到时候手忙脚乱该怎能办?”伊崔成亲心切,恨不得早早就计划好一切,望着她这副无所谓的姿态,他有点气恼,想再弹她一下,却发现了她额头上蹭破的皮。于是伸手摸了摸,犹觉不够,又伸出舌头上去舔了舔。 “呀!”顾朝歌一声惊叫。 伊崔吓了一跳:“很疼?”他只是轻轻舔了一下而已。 “疼!”顾朝歌仰脸看他,指了指腿上,一脸惊恐:“它抓我!” 原来是那只小奶狗醒了,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不是狗窝也不是阿岩的怀里,有点怕,于是一个劲往温暖又黑暗的地方躲。 温暖又黑暗的地方,就是顾朝歌的衣服下头,小奶狗爬啊爬,抓啊抓,隔着布料把顾朝歌抓疼了。 伊崔一手提起小奶狗的颈子,将它整个拎到空中,小奶狗挥舞着四条爪子汪汪叫,伊崔盯住它的眼睛,冷着脸道:“全身上下黑成这样,还往黑的地方钻,你傻吗?” 顾朝歌看他,狗也看他。 这话好像……没啥逻辑。 伊崔自己也发觉了,于是他轻咳一声,继续冷冷指着它道:“再不听话,再敢胡乱抓人,把你炖了吃火锅!” “汪汪!”小奶狗好像听懂了“炖火锅”,呜咽咽开始叫唤,伊崔胜利般地扬了扬唇,将它放下来,按住它的脖颈,指着它的鼻尖教训:“趴好了,老实点!” 小奶狗发觉自己不是大蜘蛛的对手,汪汪两声,乖乖趴下不动了。 伊崔回头,发现顾朝歌正咬唇望着他笑。 “好笑?”伊崔道:“这狗不听话,我帮你教训教训。” 以后你是不是也要这样吓唬你孩子?真是……幼稚。顾朝歌咬唇笑,这话却不敢说出来,就怕一说出来被他反调/戏。 于是她笑眯眯地转身抱住他,软软道:“伊哥哥,我真是喜欢你。” 伊崔愣了愣,然后自然而然地回抱住她,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了些得意的喜悦:“这个,我当然知道。” 他坐在廊下,揽着怀中佳人,身边趴着一只小狗,抬头望着府外远远的地方,重叠的淡色青山,心中难得感觉到无比的平静而美好。当变故突起,他再次埋首无数文卷之中焦头烂额之时,深夜独自一人,孤灯燃着,他偶尔会抬起头来,想起这天下午的这一刻。 ☆、第80章 靖光化三年,年幼的靖哀帝在位的第七个年头,温太后和她的父亲威国公,宰相温书奇,联手把持朝政的第九个年头。这一年注定了要多灾多难,也注定要在后世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不好的方面。 光化三年春,被红巾军打得抱头鼠窜的石威部队,在失去有“天险”之称的蜀中老家后,试图南下云南被阻,只能硬着头皮北上。 北上,就要遭遇大靖官军。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石威的运气不坏,竟然被他用计打开潼关,温太后闻风慌忙带着靖哀帝出逃。皇帝一逃,文武大臣也纷纷收拾细软携带家眷跟着逃跑,一时间人心散乱,大靖的官军无良将指挥,一盘散沙,四散逃开,城池纷纷望风归降,石威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顺利,成功占领了大靖帝都:镐京。 当年,大靖的摄政大长公主司马妧,便是率领大军由滇入蜀,再由蜀往秦,入潼关,以千军万马和神兵利器叩开帝都城门,将靖惠帝拉下马,一手扶植起傀儡皇帝,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座。石威自知自己如今断没有实力敢于称王,可是他满心以为自己如今成功的轨迹正在复制那位摄政大长公主的,所以他也想尝一尝摄政的滋味。 石威坐在镐京,向西边招一招手,将西逃的温太后和靖哀帝“请了”回来。大靖的旗帜不倒,不过军政大权,他必须要一把抓,石威要过一把“摄政王”的瘾。 可是温太后和温宰相不高兴了,他们虽无摄政之名,却有摄政之实,岂能甘愿将这柄权杖白白送人? 于是,温宰相和温太后两个人想到了打北胡的主意。如今的河西走廊,北胡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靖流亡皇室不觉屈辱,反倒觉得这是一个和北胡谈交易的好机会。河西走廊连同镐京老家,他们都可以相让,横竖赶跑了石威,再借助北胡力量赶跑红巾军,他们可以去东边或者南边再找一个风水宝地建皇宫,继续享乐! 然后,当红巾军焦头烂额忙于经略被石威搞得乌七八糟的蜀中时,大靖皇室带着北胡和石威杠起来了。石威以为自己是那个能将草原狼打得嗷嗷叫的长公主,实际上他不过是一只稍有战力的柴犬,碰上真正有锋利牙齿和爪子的狼,勉力支撑一会就很快招架不住。 不过石威很聪明,他聪明地选择了和大靖皇室以及北胡和谈,三方不计前嫌,先把南边最大的威胁,红巾军消灭掉,然后再慢慢来分红巾军的地盘。到时候北胡人有何要求,一切好说,都可以提。 所以,整个局势到了这年的秋天,突然有了戏剧性的转变,三方各怀鬼胎的势力突然联合在一起,共同对付红巾军。 后来的史书在记载这一事件的时候,用不无讽刺的笔法描述一家人争抢分肉时,却有人引一只豺狼入室,咬死自家人,让豺狼分得大块肉,自己得小块,犹自沾沾自喜,以为占到便宜的愚蠢姿态。 一个气数已尽的王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是如此丑陋不堪。 但是,不管怎么样,北胡人马虽少,可是在振作士气和担任先锋上很有作用,石威和大靖的人马不少,大靖皇室这一次拼了大力气一定要夺回半壁江山,将国库压箱底的大笔银钱全数拿出来资军,一些还忠于大靖的将领见皇家态度如此坚决,信心倍增,带着士兵们卖命打仗,居然真的数次击溃红巾军,成功夺回十几座城池。 “愚蠢!愚蠢!” 蜀中的锦官城主府中,伊崔难得发怒。看完手中的新战报,他气得差点将它扔出去,考虑到消息绝密,他没丢它,忍了又忍,忍不住了,直接把桌上那尊石威曾用过的翡翠狮子镇纸给砸了。翡翠狮子摔在地上,咣当两下,神奇地没有碎裂,只是内部裂了数条小缝而已。 此时顾朝歌恰从外面走进来,她拾起张牙舞爪的翡翠狮子,擦了擦灰,又给伊崔放回去。 “要省钱。”她认真地教训红巾军的钱粮大管家,然后把端着药碗的托盘放到他面前。 伊崔看了她一眼,看她那副认真的小表情,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顿时熄灭几分,可是想起来还是有气,干脆一把端起桌上药碗,黑乎乎的药汁冒着热气,手一摸,温度刚刚好。伊崔仰头,一饮而尽。 “苦。”他放下碗,皱了皱眉,苦涩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不去,而且并不随着药汁滑入肚中而削弱,反倒是越来越苦。顾朝歌看他这副样子,不觉得奇怪,解释道:“我调整了一下方子,加的几味药有些苦,又因为甘草会影响药性,去了甘草,故而略苦些。” 伊崔皱着眉头看她一眼。 顾朝歌问:“现在还觉得很苦?我去厨房给你拿些蜜饯?” 伊崔摇了摇头,朝她招招手,顾朝歌看他这个动作,十分自觉地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去,蹲下来想给他把脉:“不舒服吗?” 伊崔什么也不想说,这药苦得他胃里翻恶心。好在面前某人秀色可餐,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怀里,俯身,贴唇,亲吻。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因为…… 好苦! 顾朝歌用力推开伊崔,结果一个重心不稳,咕咚坐在地上。她抹了一把嘴巴,眉头也和伊崔一样皱起:“真的好苦!” 伊崔笑了,他伸手去拉她,顺便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若每日开药的大夫都和我一同品尝一番,我便觉这药还好,不苦。” 他所说的品尝,当然不可能是顾朝歌喝一口他喝一口,而是今天这种“品尝”方式。 顾朝歌拉着他的手,脸红扑扑地站起来:“才不要,明天给你备些蜜饯好了。”她起身的时候顺便瞥了一眼桌上的那份战报,竟然瞧见“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样一些字眼,感到心惊肉跳:“出什么事了?” “大靖和石威把北胡人放进关内,红巾军对北胡的战术不熟悉,节节战败,凡是北胡经过的地方,就像蝗虫过境一样,杀光,烧光,抢光。”说起战场的事情,伊崔刚刚高兴一些的情绪很快又低落下来。 他望着敞开的大门之外淡蓝色的天空,感觉到萧瑟的秋意,伊崔说:“朝小歌,这个冬天会很冷。” 顾朝歌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才好,她绕到他背后,抱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头抵着他的头:“伊哥哥,会好的。都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最后一定会赢的。” “但是这个代价太大了,大靖和石威如此愚蠢,将一头狼放进羊群,竟然还不知道要给它栓一根铁索。” 顾朝歌沉默。 “红巾军那边,伤亡很严重吗?” “我们撤退得及时,伤亡倒也不是……”伊崔说到此,忽然想到什么,顿住,扭头看她一眼:“你别想去战场,我绝不会同意,如今那里太危险,北胡是什么人,他们看见汉女绝不会放过。” 顾朝歌咬了咬唇,点头:“知道了。” “你留在我身边,安安心心治好我的腿便是。”伊崔望着自己如今缠住白布的右腿,感觉到些微的痒意,他知道那是因为血肉重生的缘故。不过,治疗的时候只顾着喊疼了,清洗身体的时候也必须把包扎的腿高高抬起,他还不知道这条腿如今是什么模样。 这只有顾朝歌最清楚。 想起前方越发焦灼的战事,伊崔的心里又着急起来:“朝小歌,我这条腿什么时候能好?” “起码得过完这个冬天吧,血肉重生的速度因人而异,急不来的。”想了想,顾朝歌又补充道:“你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右腿的骨头是不会再长的,所以即便是萎缩的小腿彻底恢复,也不会完全和正常人一样。” “能走路便可。”伊崔对此倒不是很在意,他觉得这条腿有生之年还能用就已经是奇迹,只是还需要一个冬天……他皱了皱眉:“不能加快么,时间太长了。” “不能,这是要看个人体质的,我也没有办法啦,”顾朝歌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急,君上又给了你什么任务吗?” “不,只是北边战事吃紧。我担心宋无衣一个人无法控制住大规模的粮草调配,蜀中这边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我想……”伊崔不自觉地抓紧椅子扶手,“我想早日回去,君上那边似乎压力很大,他近来的状况似乎不太好。” 燕昭状况不好? 顾朝歌吓了一跳:“身体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我去……” “不,不,他没事,只是重担在身,有些吃不消,”伊崔连忙安慰她,“没事的,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这话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伊崔扭身捧住她的脸,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他低低道:“你照顾好我便是,其余的事,由我来操心。” ☆、第81章 正如伊崔所预言的那样,这个冬天很冷。 北风簌簌地刮过枯草丛生的平原,从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而如今只有齐人高的枯草和稀稀拉拉的黄土坯的屋子,无需看,屋子里一定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这是被北胡践踏过的地方,如同倒退回千年前未有先人开垦时的状态,无边无际的荒凉和空寂,让人心生退意。 但是燕昭不能退。他要趁这个冬天,北胡的马瘦、脚程较差的时候扳回一城,不然等到来年春天,马儿吃了新鲜的牧草,养得膘肥体壮,北胡人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冬日行军不易,严寒,风霜,冰雪,因为天气而不能按时到达的粮草,供给不足的碳火和棉军服,一样样都是困难。冬天里打仗,对双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红巾军的主力因为多来自南方,对北方严寒的气候适应不够,让这种问题显得更为严峻。 这可能是燕昭过得最为辛苦,最为焦虑的一个冬天。无数的问题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他身为主帅,不能慌乱,无论形势如何危急,他都要沉着,镇定,给下属无尽的力量和勇气。然而…… 铁人也会有倒下的时候。 病兆的端倪在半月前已有显现。那是一次作战会议结束的时候,杨维走得较晚,他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君上,属下看你眼里有血丝,莫要操劳过度,一切有我们呢。” 眼里有血丝吗?这很正常,他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觉,熬夜看军报看地图。 杨维的话,燕昭没有在意,他想等这段最艰难的时候熬过去,自己再好好休息便是。 后来,燕昭开始感到左边眼睛干涩,时不时会去揉一下,开会的时候副将们注意到了,有人唤来医官,让医官给燕昭检查检查,不过医官也说不出有何问题,只说是君上太累,需要休息眼睛。 在最冷的腊月,红巾军在当地人的帮助下,在结冰的渭水河畔设伏,成功伏击北胡军队,打了一次漂亮的翻身仗。这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大家都想着指着这个捷报,今年能过个还算舒心的年了。 然而,燕昭的眼疾在此时突然加重,左眼的白睛整个全部红了,像出血一样。医官们吓坏了,他们联合会诊,讨论认为君上是因为战事焦灼而心火过重,所以开了降心火的药。 无果。 燕昭的左眼开始红肿,并且渐渐把黑睛的部分包围上。这时候他的整只左眼看起来十分骇人,因为他在前线,又是主帅,此时战事局势紧张,这只可怖的左眼毫无疑问会让许多人认为君上身体有疾,红巾军可能要出事。红巾军此时的士气本来就不高,全凭一场胜仗撑着,燕昭万万不能在此刻出事。 所以。燕昭开始减少在外出行的时间。 可是这并非长久之计,医官们水平不够,于是副将们开始派人在当地四处打听名医圣手来给燕昭治病。 这些人有些说燕昭是有大肠之火,使用大黄泻下,有的则说他是外感风寒,以热茶蒸汽熏之。大夫来了一个又走一个,试过五六种法子,燕昭的左眼没有丝毫好转迹象。 于是一天天的,帅帐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沉重。 燕昭可以没有一只左眼,但是不能是现在。 如今,他被布遮盖起来的左眼如今已经完全失去视物能力,为了不让它吓着副将们,他用黑布盖住了它。帅帐中刚刚讨论完下一次作战计划,然而副将们谁都没有离去,大家都担心地看着燕昭,他坐在主位上,低头思虑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给伊崔去信,让顾朝歌来一趟。” 若连她也束手无策,那他便亲自废了这只左眼,戴上眼罩,图个干净。 * 锦官城。 炭火烧着,顾朝歌坐在暖融融的室内,带着阿岩,和几个大夫一同整理成堆的医书。案几的一角摆着一小叠,那是已经重新整抄过的善本。这时候,大门被人从外打开,冷风灌入,伊崔拄着双拐走了进来。他环视一圈,低声道:“诸位大夫请先出去,伊某有事要和顾大夫谈。” 顾朝歌整理医书的时候,伊崔偶尔会来陪她,可是如今日这般神情严峻的情况却没有,几位大夫颌首离去,顾朝歌拍拍阿岩,示意他也出去等着。待室内清净,她走过去扶伊崔坐下,伊崔刚刚坐定,便从袖中拿出一份火漆封印的书信。 这是一封八百里加急。 燕昭亲笔。 他递给顾朝歌,这意思便是顾朝歌可以看。通常这种高级别的加急都是绝密消息,若是顾朝歌能读,那一定是其中的消息和她有关系。 莫非是师兄他…… 顾朝歌带着满心的疑惑和忐忑拆开书信,一目十行浏览完毕,眉头微蹙,放下信笺,轻叹了口气:“眼中有淤血,需要针灸。” “你可以?”伊崔问。 顾朝歌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撩开伊崔的衣袍,去摸他那条仍然缠着白布的右腿。 “阿岩,进来一下。”顾朝歌忽然开口,话音落下,阿岩推开门,一脸疑惑地站在门口:“姐姐,怎么了?” “拿剪子来。”顾朝歌说。 伊崔同样疑惑,他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朝小歌,你看我的腿做甚?” 顾朝歌抬头看了他一眼:“君上的眼疾,我当然必须要去,而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去?” 伊崔颌首:“这是自然,此去前线千里之遥,途中变数颇多,如若我不陪着……” “可你不能去。”顾朝歌打断他,阿岩拿来了剪子,她将伊崔的右腿包扎白布小心剪开,露出坑坑洼洼的皮肉来。这是伊崔第一次看见自己正在生长的右腿,肉红红的,像外面卖的猪肉一样,看得他很不习惯。 顾朝歌并不是剪开来特地给伊崔看的,她是为了给阿岩看。她指着伊崔的右腿,和阿岩小声嘀咕着什么,阿岩时不时点点头,偶尔插两句嘴,换来顾朝歌赞许的眼神。 伊崔很快意识到了顾朝歌的想法,这回轮到他皱眉:“朝小歌,你不让我去,想让阿岩留下接替你?” “阿岩以前是按未来大巫培养的,他和我一起研究这种秘术,除了我和大巫之外,最了解的便是他了。阿岩会提取那些小虫子的分泌物给你涂药,我再留下药方和按摩的法子,药方按照我的吃,按摩的话寻一位擅长此道的郎中,按照我的法子来就是,不难。” 顾朝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伊崔却不赞同地打断她:“我和你一道去,不是更好?” “那锦官城怎么办?蜀中怎么办?”顾朝歌看他:“情况紧急,宋大哥现在岂有足够的时间来接替你?” 伊崔语塞,他知道自己此回是意气用事了,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可是你……我说过……”说过不会让你冒险的。 “我是去救君上啊。”顾朝歌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样瘦,可是冬天里已不会那样凉。顾朝歌柔声安慰他:“我不会有事,我会乖乖听话的。” 阿岩站在一旁,懵懵懂懂地明白,姐姐好像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姐姐,你不带我?”阿岩问。 “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好好照顾伊大人,”顾朝歌摸摸他的脑袋,难得严肃地叮嘱他,“我回来的时候,要看见一条能活动的,正常人的腿。” 阿岩认真地点头:“姐姐放心!” 他以为顾朝歌只是出一趟远门而已,阿岩认知中的“远门”,就是从黔贵大山中他所在的那个寨子,到锦官城这么远的距离。他不知道顾朝歌要走的路比这长得多,而且也凶险得多。 * 收到这封八百里加急后,顾朝歌几乎是立即收拾行囊,伊崔让阿柴带着一支百人小队随她出行。长江不会封冻,他们水路走完走陆路,尽量选择最快的途径,用最少的时间抵达燕昭所在之地。 为此,这个年他们都是在船上过掉的。 好在如今寒冬腊月,无论是北胡,石威,还是大靖,似乎都不想在这么冷的时候挑起战事,燕昭的军队便得以一直驻扎在同一处没换地方。不然恐怕顾朝歌要找到燕昭,还得费很大一番周折。 在顾朝歌未至的时候,依然有大夫在试图给燕昭治病,同样认为是有内火,使用苦寒之药。燕昭的左眼不见好转,反而开始出现了白膜,这种白膜又叫翳膜,慢慢地开始覆盖眼睛。一看病症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副将们也不敢再乱请大夫了。而且麻烦的是,因为请的大夫口风不紧,燕昭有眼疾的事情已经在小范围内传开,甚至越传越厉害,说是红巾军首领燕将军已经瞎了。 坏事传千里,不知道怎么的,这话竟然传到了扬州卫府,吓得再次怀孕的卫潆险些滑胎。 这些事情顾朝歌都不知道,她到达军营的时候整个人走路都打飘,实在是整日整夜的赶路太劳累,她吃不消。 “顾姑娘,是顾姑娘来了!” “是顾小大夫,真的是顾小大夫啊!” “她是来给君上治病的吧?把顾大夫都请来了,君上是不是……” “顾大夫来了,君上肯定不会有事,是吧!” 一到主军营,认识顾朝歌的人越来越多,不停有人开始向她打招呼,围过来问东问西,左右现在暂时休战,百无聊赖的士兵们也想找点事情消遣。 “去去去,都一边去,顾大夫忙着呢。”杨维带兵过来亲自接她,把被人高马大的士兵们团团围住的顾朝歌“解救”出来,第一眼看见顾朝歌裹在狐裘里的这张眼底发青还浮肿的脸,杨维吓了一跳:“朝歌,没事吧?” 顾朝歌摆了摆手:“就是没睡好而已,君上呢,马上带我去。” 待杨维引她入了主帐,顾朝歌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混合的药味,等掀了帘子看见燕昭的脸,她被真正吓了一跳:“谁干的!怎么会严重成这样!” 一听她语气颇有责备之意,杨维讪讪:“大家着急,多请了几个大夫……” “射箭不需要对准靶子吗?这是乱来,你们都请的什么江湖骗子啊!”顾朝歌星夜兼程赶到这里,就是怕请的大夫水准不够胡乱来,结果一来,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不由得心底无名火起:“这是害人知不知道!” 杨维被她炮仗似的话吓一跳。心想两年多不见,顾小大夫脾气见长,当着君上的面竟然敢骂人,也不知道伊大人是如何调/教她的,消不消受得了。 “莫怪他们,”燕昭开口解围,艰难地用右眼去瞧她,“是我自己焦急,胡乱找大夫,又让你从蜀中千里迢迢赶来,实在是对不住。” 顾朝歌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以前她害怕的这个大个子,如今躺在卧榻上,半边脸都因为这只眼睛受到影响,看起来可怖又可怜。她压了压心中的火,道:“手伸出来。” ☆、第82章 顾朝歌之所以拿“射箭不对准靶子”做比喻,是因为她发现燕昭请来的几个大夫方法各异,连燕昭所得之病都各有说辞。所以每个人就像蹩脚的猎手,东一枪西一枪,就是瞄不准靶心。 当她给燕昭号完脉看了舌头,仔细问诊过后,连看了数个大夫给燕昭开的方子和施用的各种法子,她更加哭笑不得。方子是据仲景先师的经方所改,是好方子,茶蒸之类的土法子也是好方子,但是就是不对症啊。 这上头各种方子互相矛盾,没想明白症结所在就急急下药,于是几个人一团乱糟糟的,谁都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就好像一个快要交答卷的考生,胡乱写几句答案碰碰运气。 这也不能怪那几位大夫草菅人命。燕昭此症不常见,时下只凭号脉又缺乏准确性,若那本讲舌诊的《敖氏伤寒金镜录》能广为流传,行医大夫人手一本,说不定燕昭这病也就用不着她亲自出马了。顾朝歌想起锦官城中那厚厚几摞还未整理完毕的医书珍本,忽感她所做的这项工作的迫切和有意义。 “取烛火来。”顾朝歌让燕昭仰面躺下,从箱笼中取出银针包,眼见她马上就要开始治病,杨维亲自点燃油灯给她送来。 顾朝歌聚精会神,捻起银针,过火烧灼,命燕昭尽力睁眼,让杨维扶住燕昭的头勿让他乱动,然后轻刺白珠。 数十滴浊血,如胶一样粘稠,缓缓流出。 针灸的效果实在神奇,浊血流出之后,燕昭立即感觉到清爽许多,红肿部位也有消退迹象。不过覆盖表层的翳膜一时半会无法消退,需得每日针灸配合服药,燕昭的眼疾着实很是严重,顾朝歌粗略估计起码需要半月以上才能恢复。而且恢复之后仍需保养,半年之内都不能用眼太过,熬夜读军报看地图什么的,绝对禁止。 “半个月?”燕昭焦急:“那太久了,能不能更快一些?”最近他们打算发兵一次夺回失地,燕昭不希望自己的眼疾在此事上横生枝节。 顾朝歌想了想,不确定道:“行……吧,我做个药包给你敷左眼试试,或许能加快恢复速度。” 燕昭长舒一口气,起身向顾朝歌行了一揖:“多谢多谢,事关重大,要麻烦顾小大夫多费些心思了,我现在……实在是病不起。” 正在凝神开方的顾朝歌怔了怔,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两年多没见,这位以前她很怕的大块头,如今满脸胡茬,显得十分沧桑,显然战场的接连失利和糟心的眼疾让他压力颇大。不过即便处于如此颓丧的时期,在燕昭身上也依然可以看见沉稳和坚定的力量,比起两年前,他的威严气息更甚。 燕昭虽然病了,却没有垮,他还有信念和理想。 顾朝歌忽然有点儿激动,从红巾军在南谯小镇发迹,一直到如今掌控半边天下,和大靖官府公然对垒,她发现自己在这其中也是出了力,帮了忙的。想到有一天风云变幻,整个天下真的换了人来做皇帝,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她面前的这个大块头。 顾朝歌不能不小激动一把,她用力点了点头,握紧小拳头:“君上放心,我会努力的!” 她认真攥着拳头发誓的小模样,实在是好玩,纵使帐中气氛原本沉闷,燕昭在这一刻也忍不住被她逗笑:“那燕某便麻烦顾小大夫了。” 于是,顾朝歌在燕昭的军中留了下来。 然后,军中的士气在短时间内,突然莫名其妙开始变得异常高昂。这种高昂是分地点的,分时间段的,短暂的昙花一现的爆发。比如当顾朝歌和几个医官们抱着草药,恰好路过训练场的时候;比如顾朝歌和医官们端着饭碗出来和士兵们一样排队打饭的时候;又比如因为女性身体的特殊性和对干净的要求,顾朝歌不得不要求伙头兵多给她烧几桶热水沐浴的时候。 不是顾朝歌有万人迷的脸,而是这帮素了太久的热血小伙们太久没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 更何况她还是医官,会医术的,能救命,有文化,不得了! 而且挂了彩生了病就能和她“亲密”接触哦! 对此,顾朝歌一无所觉。她只觉得燕昭帐下的主力军就是不一样,待人特别热情亲切,难怪每到一地,当地的老百姓都很喜欢红巾军呢! “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察觉顾朝歌所引起的小小骚动,杨维待在主帐里,摸着自个的下巴发愁。 “伊崔不是派了一队人护着她么,那个外号阿柴的陈校尉,护她护得可紧,我清楚手下这帮兵的德性,不会有事。”燕昭半躺在卧榻上,左眼上方压着一个纱布包裹的煮过的药包,这令他的造型变得有些可笑。 薛吉在旁边的地图沙盘前站着,双手拢在袖中,听见君上的回答,他呵呵笑两声:“杨将军不是担心小朝歌会有什么事,而是担心那帮兵崽子们,满腔热血没处发泄。” “哦?薛先生的意思是?”燕昭听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一手拿着药包覆着,一边起身坐直:“先生觉得是时候了?” “君上如今眼疾好转,不若趁着上一场捷报激起的士气还在,再接再厉,”薛吉顿了顿,笑笑,“也省得,人心思变。” 再怎么说,军中混一个女人进来,总是于士气有损,短时间内这群人的过度亢奋,于军队的长期士气的保持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顾朝歌是绝不能走的,那么,不若借此机会,再次出兵。 燕昭也正是这么想的,他拊掌一笑:“就依先生所言!” 于是,新年刚刚过去,红巾军就主动发起了对大靖的新一轮进攻。据线报,上一次对北胡的伏击成功后,敌方内部出现了嫌隙。北胡责怪大靖兵配合不力,而且情报不及时,让他们吃了败仗,损失百来勇士和马匹。对人数刚刚过万的北胡来说,几百的战士是相当多的数目,他们这一次可谓损失惨重,而他们捞到的油水已经足够多,因此不愿再主动出兵。 北胡不主动出兵,引来了大靖的不满,温宰相认为北胡拿了大靖这么多的好处,竟然不帮大靖将全部失土收复,实在是没有诚意。石威见状,开始煽风点火,和北胡的大王子走得近,想联合北胡,灭掉大靖,先自己坐上皇帝再说。 三方各怀鬼胎的联盟,在一路顺风顺水的情况下还好说,只要一旦开始吃败仗,内讧是迟早的事情。 可能是新年的红红火火比较眷顾红巾军,二次出击,不遇北胡抵抗,大靖官军一溃即散,石威的人马作壁上观,红巾军对失地的收复异常顺利。一次顺利,然后开始次次顺利,几战几捷。无论是燕昭的东路军,还是赵南起的西路军,或者是在长江率水军徘徊清剿逆贼,不让敌军渡江入侵南边的褚东垣,近来都打得十分顺利。 “哈哈哈小朝歌你真是吉物!”帅帐中,又收到一封好消息的燕昭,拍着顾朝歌的肩哈哈大笑,他的力气大,险些把顾朝歌给拍得坐在地上。 “又胜啦?”顾朝歌对“吉物”这种夸赞表示不好意思,她抿了抿唇:“君上注意平复心情,太开心也会导致左眼又充血的啦。” “不是有你在么。”燕昭好心情地躺下,让顾朝歌检查他如今已经恢复视力,只是仍有轻微充血的左眼。 顾朝歌检查着,燕昭则絮叨着:“之岚寄过来的每封信都在末尾附注,问你的情况如何,他十分想你啊。我们拔营走了这么多路,迁了好几次地方,让你也跟着我们一同奔波,吃不好睡不着的,着实辛苦。待我的眼睛完全好了,我便派人将你送回去,哦,之岚目前虽然还在锦官城,可是我有想法要将他调到集庆来统摄军务,他来集庆,你过去也更加……” “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吗?”顾朝歌打断燕昭:“仗是打赢了,可是受伤的士兵也很多啊,我要留下来帮忙。” 燕昭愣住:“可是你……” “有阿柴他们保护我,不会有事的,”顾朝歌检查完他的眼睛,发现并无大碍,于是收拾东西起身,“你就告诉伊哥哥,我不想回去便是,他又不敢怪你,更不敢怪我。” 听听,听听小朝歌这理直气壮的说话口气,吃准了伊崔不敢拿她怎么样。啧啧,燕昭摸了摸下巴,开始好奇伊崔这小子在蜀中时如何把佳人拢进怀里的,他以前那样对小朝歌,人家能不生气?该不会是签了不少“割地赔款”的条文,才终于抱得美人归吧?不然顾小大夫如今提起伊崔,怎么一点也不怕? 燕昭的思维一时发散开来,没留神到顾朝歌已经抱着她的宝贝箱笼出了帐,等他还想和顾朝歌说说送她回去的事情时,她已经去伤兵营了。而且次日过来,再提此事,她根本不愿听,只有两个字,不走。 燕昭只有暂时依她。 不得不说,多一个顾朝歌,医官们的压力大大减轻,手上的活儿越干越快,越干越轻松。只不过顾朝歌终归是女子,有些难以启齿的疾病,男子们还是不愿意先找她瞧。 比如今日。北方的春天来了,雨水不多,天气正好,顾朝歌正在指挥着士兵们帮忙晾晒煮沸蒸过的白布,余光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走入了李医官的帐中。 那好像是……卫尚? 顾朝歌知道卫尚主要的职责在押运粮草,很少留在军营中,更从来没有进过伤兵营。 他找医官,莫非是生病了? 本着关心熟人的态度,顾朝歌往李医官的帐篷走去,在帐外问:“李医官,是卫尚卫督运来了吗?” 李医官是当年在扬州城随她学过几日治外伤手法的人,他知道顾朝歌和卫尚认识,听见顾朝歌的声音,他立即热情回答:“是啊,顾医官进来吧,是卫督运找我看诊呢。”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对面坐着的青年急忙向他摆手,低声道:“不要,不要让她进来!” 可是顾朝歌已经进来了,而且帐子小,他说了什么,她听得一清二楚。想起自己拒绝过卫尚,于是有点儿郁闷:“卫大哥不欢迎我?” “不,不是,就是这病……”两年多不见,卫尚唇上蓄了短须,看起来更加沉稳,可是在顾朝歌面前还是毛手毛脚的样子,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就是这病不好和女大夫说。”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你找我啊!”李医官恍然大悟:“那到底是什么病?”顾朝歌来得快,他还没来得及听卫尚说。 李医官一追问,卫尚更显窘迫。 顾朝歌见状,抿唇一笑:“罢了,你先瞧病,随后我们再叙旧。”说着她便掀帘出门。卫尚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轻轻松了口气。 然后用做贼般的眼神左看右看,看得李医官都不耐烦了,追问他:“卫公子啊,你不说你哪儿有问题,老夫怎么给你看病?” “其实也没啥大问题,就是,就是……”卫尚压低嗓音,窘窘地低着头,道,“就是那地方……有点儿……肿痛。” ☆、第83章 卫大公子所患之疾,如果用当时的医学术语讲,应该叫做“玉、茎、肿、痛”。 换言之,就是肿了,很疼痛。 这个部位太隐秘,卫公子在路上的时候已有症状,没好意思和别人说,一直忍着。直到入了红巾军的大本营,觉得越疼越严重,心里有些惴惴,于是偷偷摸摸来找医官瞧病,谁知被顾朝歌撞见,卫公子尴尬不已。 李医官一听就笑了,他不是故意嘲笑卫公子,是想起刚刚卫尚面对顾朝歌时的尴尬样,脸上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卫督运把手伸出来让老夫把把脉。”老招数,先把脉,李医官看得仔细,左右两只手都要摸一下。李医官把脉的经验不错,一摸,摸出来卫尚的下焦有热,是水热互结之证。 不过呢,把脉不一定精准。于是李医官从桌上摸出一本医书来,翻了翻页,然后让卫尚伸舌头。 看舌头这招,卫尚知道,是顾朝歌爱用的,如今李医官跟着她混,也学会舌诊,不足为奇。他还好奇地瞄了两眼李医官对着看的那本书,毫不意外的,自然是《妙襄公札记》。 看舌头,李医官又发现卫大公子的肝经可能也有热。 于是,李医官开始犯愁了,卫大公子的小肿痛根源到底是什么呢?他开方子是以治下焦为主,还是疏肝经为主呢?这病吧,问题虽小,但是关系到男人的终身大事啊,不能轻率,嗯,一定不能轻率。 李医官摸着手里还没看熟练的妙襄公札记,思前想后,仍然不能断定采用哪种方子。卫尚一看李医官愁眉不展,顿时紧张起来:“李大人,在下这莫不是……不治之症?”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抖,想着自己还没娶媳妇,卫家二房还没后,问题很严重啊。 “这病吧,问题不大,就是老夫还拿不准,”李医官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看了紧张的卫尚一眼,“卫公子不介意我请一个同僚来会诊吧?” “不介意,不介意。能治好就成。”卫尚连连摇头表示他不介意,可是等他应下来,才忽然想到,李医官的同僚,会不会是…… 不会吧,军营里头医官好些个呢。卫尚抱着侥幸心理劝自己。 然而…… 李医官走出帐子,顺手抓了一个打杂路过的小兵,拍拍他的肩膀:“请顾医官过来。” 李医官没有刻意收敛音量,帐篷里的卫尚听得一清二楚,立即腾地站起来,窘迫得一张脸涨得通红,望着重新走进来的李医官,结结巴巴:“李大人,卫某之疾恐恐怕不不不太适合让顾顾顾……” 他没说完,不过李医官听懂了他的意思,呵呵笑了一下,扬扬手中的札记:“顾医官的舌诊经验比老夫多,此病关系重大,要谨慎些。大家都是大夫,会个诊,探讨探讨患者的问题,有何大不了?” 意思就是医官们是不会有邪念的,卫大公子自己不要想歪。 于是卫尚一张脸涨得更红了。 顾朝歌就在不远处,故而来得很快,进帐后一听李医官的描述,神情没什么波动,也是要卫尚伸手过来让她把脉。卫尚紧张不已,一会偷偷看看她的表情变化,一会又怕被她发现自己的窘迫,连忙低下头来。如此重复数次后,发现她真的不觉得小肿痛是什么需要她回避的难以启齿之事,他又感到失落起来。 顾朝歌号完脉,朝李医官颌首道:“左关弦数。”这同样是一个大夫们才会用的术语,就是说在左手的关部,即肝经的位置把出来了问题。 再舌诊,同样反映的是肝经积热,又细细问过卫尚一些生活上的反应和征兆,顾朝歌确定了:“源头在肝经。” 在攻下焦和攻肝经之间,李医官也比较偏向肝经,顾朝歌的话让他立定了信心,捋须笑道:“那问题便简单了,一剂小柴胡汤,疏肝经之邪,解少阳,准保没错。” 卫尚懵懵懂懂地看看李医官,又看看顾朝歌:“不是大问题?喝小柴胡汤便成?” “是啊,不是大问题。”李医官笑道。 卫尚瞥了一眼顾朝歌,忸怩几下,因为关系自身,脸皮薄的卫公子咬咬牙问出了口:“喝这药几时能好?我明日便要启程回集庆,路上熬药恐怕多有不便,而且路途遥远,万一路上又出什么变故……” 卫大公子真的很关心自己的小**。 李医官为难地捋了捋胡须:“这……得两三天吧?” 顾朝歌看出卫尚的窘迫,所以站在一旁一直不做声,不过此时她想到了一个方子,再不说话就不行了。 “加一味芦荟丸吧。芦荟丸用熬好的小柴胡汤送服,不出意外,明日卫大哥起床的时候,病至少可愈十之七八,或许能痊愈。” 李医官眼前一亮,拊掌道:“妙啊,芦荟丸苦寒,泄肝火最好不过。以芦荟丸做引,卫督运的病会好得更快啊!” 卫尚窘窘地低着头,两个医官对话,他缩在角落降低存在感,没敢问什么是芦荟丸。 “多谢李医官,多谢……多谢朝歌。”卫大公子的脸红得像冬天里的一把火。 顾朝歌笑了笑,掀帘出门:“举手之劳。” 普普通通一个词,不知怎的能让卫大公子想歪,他的头埋得更低,连脖子都红了。 “芦荟……芦荟丸,诶顾医官等一下!”李医官提笔开方,刚起了一个头便想起一件要事:“这芦荟丸不是军中必备之药,青黛之类的药物尚有,可是芦荟却无啊!” “没有么?”顾朝歌想了想道:“不妨我去军营外找找吧,昨日阿柴他们陪我出去采买的时候似乎我见着有一些新生芦荟,这味药丸成分简单,临时做也不麻烦。” 李医官拱手笑道:“那便麻烦顾医官了。” “需要临时去采吗?”卫尚急急站起来:“不若我陪你一同去吧。” 顾朝歌抿唇一笑:“阿柴他们陪我去便好,卫大哥身体不适,明日又要远行,还是多多歇息为妙。” 顾朝歌一句“身体不适”,让卫尚再次想歪,于是又窘迫地坐了回去。 在红巾军接二连三的胜利的鼓舞下,大靖一方似乎已经吓破了胆,不能再发起有力的进攻。所以近来军营中的气氛也不再那样风声鹤唳,对顾朝歌来说,很大的好处就是她终于不用再被束缚在全是男人的军营里,偶尔也可以去附近的镇上采买一些女孩子必备的物品。 春日的阳光很好,芦荟不喜太干燥的地方,也不喜欢积水,却又很爱阳光和水分,顾朝歌提着一把小镰刀,猫着腰,在野外寻找着合适芦荟生存的土壤。偶尔瞧见一些合军营里头需要的药草,她也会一并采回去,毕竟药草在伤兵营里永远只嫌少不嫌多。 阿柴和他的同袍们,在离顾朝歌不远的地方,抱着各自的兵器坐在树下,互相聊天说笑。不过每个人的眼睛一直没闲着,不在顾朝歌身上转悠,就在四周看来看去,耳朵也一直竖着警惕。 忽然间,“啊呀!”顾朝歌一声惊叫,然后整个人消失在一片灌木丛中。 阿柴和同袍们猛地一惊,脑子里划过千百种可能,朝她的方向迅疾奔过去。等到了地方,看见一屁股坐在大坑里头呼痛的顾朝歌,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这里有个天然形成的坑,因为坑上草木繁盛,聚精会神采药的顾朝歌没发现,一脚踩了下去。 “虚惊,虚惊一场。”阿柴哈哈笑着,伸手将顾朝歌拉上来,他的同袍们则将出鞘的兵器纷纷收回,准备坐回去继续晒太阳聊天。大家心里都在想着,自己那么草木皆兵干嘛,保护顾大夫这么久,一点鸟事都没有,搞得她摔一跤大家都很兴奋,还以为出事了终于可以打架了。 真是脑子都有点……不正常了。 每个人都这样想着,然后互相看看,对身边的伙伴们自嘲一笑。 然后看见同伴的笑容永远凝固在脸上,一支锋利的三棱箭头的羽箭,从前到后,刺穿了一个人的眼睛,刺穿了一个人的嘴巴,又刺穿了一个人的喉咙。 热乎乎的鲜血,溅到同伴的身上。 “敌袭,敌袭!”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反应过来的士兵们一个就地滚身避开一阵雨一般飞来的羽箭,他们来不及为倒下的同伴悲痛,便要挥舞兵器准备应对。同时发信者拔下腰间的信号筒,滚地的瞬间咬开,“嗖嗖”几声,升起白日焰火。在信号弹升起的同时,把顾朝歌从坑上拉起来的阿柴立即将顾朝歌抱进怀里,翻滚着躲到可以隐蔽和防身的岩石后头。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瞬间,一阵极有节奏感的马蹄声响起,随之响起的还有听不懂的语言的呐喊。 阿柴心中预感不详,他谨慎地探出头去张望,而在张望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瞬间睁大,立时拔出腰间佩刀,咬牙切齿:“北胡人!” ☆、第84章 当一只胳膊比她的大腿还粗的壮汉驭马而来,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一把捞起她上马时,顾朝歌闻到一股混杂着膻腥、汗臭还有马臭的复杂气味,闻得她几欲作呕。这个男人将她像装行李一样倒扣在马背上驮着,颠簸的马匹,还有骤然颠倒过来的视线让顾朝歌极不适应,她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本能地挣扎着,努力抬头,隐约看见阿柴抓住一匹马的尾巴,试图拖拽住马和马的主人,然后…… 然后她的后脑感觉一疼,被击昏了过去。 当顾朝歌再次醒来,闻见的是同样令人作呕的臭气,而且因为所处的空间密闭,这种气味愈发浓烈。她看见地面上铺着的黑乎乎的都是泥的毯子,和好几双穿着靴子走来走去的臭脚。 顾朝歌试图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在一起,捆着柱子上,致使她整个人只能蜷缩地窝在墙角,不能伸展身体。 她想自己是被北胡人抓住了。 不知道是继续装昏迷,还是醒来比较好?顾朝歌慌里慌张的,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居然是这种问题。不过不等她纠结,便已看见卧倒在她脚边的阿柴。 他以同样的姿势被捆绑,倒在地上,额角的血迹缓缓流下,结成干涸的血痂。他还没有醒来,身上的软甲和武器都被扒得干干净净,顾朝歌注意到他的肩头、手和膝盖上也有很深的伤口,血糊糊的结成一团。 顾朝歌着急起来,她想过去查看阿柴的伤势,却发现捆住自己的绳子很短很紧。 “他受伤了,让我给他瞧瞧,我是大夫!”顾朝歌对帐篷里的人说,可是这几个北胡人却朝她指指点点,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互相窃窃私语。 这时候帐帘被掀开,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带着他的士兵走了进来,帐中的人纷纷向他行礼致意。 这个人满头扎着很奇怪的小辫子,捆成一束,顾朝歌认得他的袖子图案,他是将她抓上马的那个大汉。 这个大汉发现了醒来的顾朝歌,他哈哈一笑,没说话,他蹲下来,盯着顾朝歌看。 这绝非是什么温柔的凝视。那双眼睛比中原人的瞳色更淡一些,目光如鹰隼盯住猎物一般,深刻而锋利,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她的身体撕碎,生吞活剥。 顾朝歌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猛禽般的眼睛,她的身体本能地一抖,想要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这双眼睛像是把她定住一般,让她整个人动弹不得。 手脚冰凉。 大汉发现了她的惊惧,他哈哈一笑,用语调有些奇怪的汉话说:“小绵羊。”说着,他招了招手,一个束冠的男子随之从他身后走出,这人穿着北胡的衣裳,却是汉人的发型,他的身材高大,却低着头,谦恭地弯腰行礼:“大王子。” 顾朝歌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这个被他叫做大王子的大汉,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朝歌,继续用语调奇怪的汉话下令:“你问问她的身份,是不是燕的妻子或者宠姬。” “是,大王子。”这位看起来像翻译的汉人男子谦恭地行礼之后,转过身来,看向顾朝歌。 然后……然后他的嘴巴慢慢张大,吃惊地看着顾朝歌,表情像是遇到了熟人。再低头一看昏迷在顾朝歌身边的那个青年,他的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可是顾朝歌依然只是觉得他有些眼熟而已。 “你是谁,他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顾朝歌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明原因地哑得厉害,不过这种嘶哑恰好掩盖住她的语调的颤抖。 这人迅速收回那副吃惊的表情,轻咳一声,道:“此地是北胡大王子隆巴达的驻扎营地,在下是伺候大王子的传译人李佑大。我们大王子率队去红巾军的营地侦查,恰好遇到姑娘一行人,故而将姑娘带了回来。” 他说的比顾朝歌想问的更多,他在告诉顾朝歌,她所遇到的只是一小支北胡的斥候队伍而已,只是她运气不好,正好遇到北胡大王子亲自领兵,而且她又是个女人。隆巴达以男人的惯性思维认为,能待在军营里的女人,肯定是统帅非常宠爱的情妇,如果燕昭对她的宠爱足够,或许能拿来谈交易,即便不能,扰乱敌军,破坏他们的士气也是很好的。 刚刚隆巴达对她的打量,更加坚定他自己的看法,认为这样一只小绵羊绝不可能是女兵,一定是燕昭的宠姬。 “大王子想问姑娘是不是燕昭的妻妾,因为如果你的身份地位足够高,大王子不会伤害你,会好好款待你,直到燕昭愿意拿出合适的筹码交换。无论是粮草还是土地,大王子都会接受。” 这又是一重讯息。暗示着北胡和大靖之间的关系摇摇欲坠,大靖不肯再提供北胡粮草,于是北胡开始撇开大靖单干,而且这位隆巴达王子不介意绑架女人勒索一票,吃饱再说。 这时候隆巴达开始不耐烦起来,他用北胡语快速地斥责李佑大,看表情和手势,他是觉得李佑大的废话太多,而且什么都没问出来。 李佑大连连点头哈腰表示歉意,然后回过头来问顾朝歌:“姑娘,你是燕昭的妻妾吗?”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某种暗示,结合他刚刚透露的信息,他是希望顾朝歌点头承认,这样便暂时不会有危险。 看着这个人的脸,可能是紧张过度后的异常反应,顾朝歌忽然笑了一下。 她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李佑大,阿柴的结义大哥,张遂铭的持戟校尉。昔年会盟时,威风凛凛站在张遂铭身边保护的李佑大,如今竟成了北胡帐下一个点头哈腰的狗传译。 顾朝歌的心底升起浓浓的不屑,这种不屑短暂地战胜了恐惧。 尽管她知道他是在试图救自己,可是她却并不打算回应这种好意,她冷冷道:“我不是君上的宠姬,只是他的医官。” 此话一出,李佑大的脸色马上变了,顾朝歌的这句话隆巴达也听得懂,他立即大声用北胡语谩骂起来。他在懊恼自己牺牲了好几个弟兄,竟然只劫回来一个小小的医官。 谩骂不足以平息他的愤怒,他猛地拔出腰间马刀,向顾朝歌的脑袋上砍去,他的力气很大,一刀就能让顾朝歌那纤细的小脖子断成两截。李佑大见状急忙去阻拦,他的力气未必比隆巴达小,可是隆巴达朝他怒目一瞪,马上就有亲兵过来将李佑大拖走。 “大王子,大王子,她不能杀!”李佑大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辩解:“她、她、她不是个一般的医官!对红巾军来说她很重要,非常重要!” 隆巴达的刀停了下来。 离顾朝歌只三寸之距。 刀锋锃亮,锋利程度比顾朝歌拿来锯头骨的刀锯差不了多少。 但是很奇异的,顾朝歌居然并不觉得害怕,仿佛是最初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过去,剩下的只有麻木,和对死亡的坦然。 “多重要?”隆巴达回头用古怪的汉话问李佑大。 “这、这……”李佑大急得冒汗,临时说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 隆巴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慢慢地,危险地,眯了起来。 这时候,顾朝歌开口了。 “你告诉他,我在红巾军中的地位和作用,就像他们族的祭司一样。” 隆巴达听懂了“祭司”这个词,他微微疑惑地转头看看顾朝歌,又看看李佑大。李佑大眼前一亮,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顾朝歌的说辞,飞快地用北胡语和隆巴达解释,而且他说了很多很长,估计是在渲染顾朝歌这个“祭司”在红巾军中的重要性。 但是隆巴达并没有那么好骗。他继续疑惑地回头盯着顾朝歌,双眼微眯:“汉人,也有祭司?” “我们也有神明。”顾朝歌微微一笑,不知怎的,此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阿岩寨子中那位忽悠人的大巫,而且不由自主地开始一边学习那位大巫高深莫测的神情,一边开始忽悠隆巴达:“我为士兵诊治,从死亡中将他们救回,他们认为我是当世观音,向我祈祷,接受我的祝福。” 李佑大连连点头过,开始眉飞色舞地向隆巴达翻译。 谢天谢地,幸好北胡警惕,他们的驻营地是和大靖,还有石威分开的,不然这番连篇鬼话一定会被揭穿。 隆巴达开始认真地听李佑大说,幸好李佑大和顾朝歌勉强能算认识,他的确知道一些顾朝歌的事情,尤其是她在扬州瘟疫那段的出彩表现。隆巴达在听说这个女人拯救了扬州数万人的时候,亦发出惊呼,回头向她竖起大拇指:“了不起。” 于是李佑大说得更起劲了,他开始天花乱坠编造顾朝歌的事迹,都不太需要顾朝歌怎么插口,隆巴达一边听一边点头,后来大概是觉得李佑大的废话太多,他终于伸手制止了李佑大,问道:“她这么厉害,能换多少钱粮?” 李佑大的表情瞬间僵硬住。 他转头看向顾朝歌。 隆巴达这句话是用汉话问的,顾朝歌也能听懂,她想了想,道:“让你们的大王子写信给我们君上,告诉君上我在这里,然后才能谈交易吧。” 李佑大立即把这些话翻译给隆巴达听。 隆巴达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摸着自己编成辫子的小胡子思考片刻,然后开始叽里呱啦和他的士兵们说些什么,李佑大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一边用眼神示意顾朝歌现在不要说话,更不要装作认识他。 第二个信号的内容太复杂,不太好用眼神和表情传达,不过顾朝歌本身也没打算和他相认,她和他又不熟。只是,顾朝歌和李佑大都忽略了一个一直在场,却昏迷了许久的人。 他只是昏迷,可不是永远不会醒来。 “朝歌姐?还有……” “大哥?” 阿柴嘶哑又充满迷惑的嗓音响起,李佑大的脸色骤然一变。和部下们快速交谈的隆巴达忽然停住嘴,望着努力从地面上挣扎坐起的阿柴,眯了眯眼,用腔调古怪的汉话问:“谁是你大哥?” ☆、第85章 虽然阿柴并非故意,但是他醒来的确实不是时候。 隆巴达得知了李佑大和这两个俘虏认识的事实,他立即警惕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然而可能是四肢发达导致头脑简单的原因,他没想出来,所以他决定先带两个俘虏暂时离开这距离红巾军太近的危险之地,回北胡的大本营。只要这个女人确实如她所言的那样有用,即便迟一些,他也绝对能从燕那里拿到自己想要的。 北胡没有装俘虏的大铁笼,他们将顾朝歌和阿柴像扔口袋一样扔在马上,马背抵着她的胃,血液往头顶冲,颠簸之间几欲呕出。在颠倒的视线里,顾朝歌看见双手拴着绳子跟在北胡的马屁股后面,徒步快跑的李佑大,他看起来十分吃力,骑手有意戏弄他,挥鞭加快速度,好让李佑大因为跟不上而跌倒,拖出一身泥泞。 这是隆巴达对他知情不报的惩罚。 顾朝歌闭了闭眼,不忍再看。她想不通以李佑大的本事,为何要奴颜婢膝,去做北胡的传译。北胡在道路上的不熟悉,也悉数是询问他,他不止是北胡的传译,还是向导。如果没有李佑大的帮助,北胡或许没有办法这样顺利地进入腹地,劫掠百姓,烧抢城池,以及刺探红巾军的…… 等一下! 红巾军?! 难道…… 顾朝歌猛然明白了什么。 在这日夜晚的宿营地,阿柴和她只得一张脏羊皮裹身,和马匹拴在一起,露天而栖,星空和夜风一样寒冷。阿柴将羊皮全数让给她,让她靠着自己取暖。李佑大趁着无人的时候悄悄来探望他们,带来了热水和馒头,阿柴没有接过,他偏过头去,不能接受自己敬爱的大哥竟然为鞑子为奴为婢。 李佑大将希冀的眼神投在顾朝歌身上。 顾朝歌犹豫了一下,接过他端来的水碗,她问:“你投靠北胡,难道是为了报复红巾军吗?” 李佑大一怔,随即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以李佑大的本事,无论投靠哪方军队都会受到重用,而他选择了战斗力最强的北胡,很可能是为了复仇。前两日隆巴达刺探红巾军的情报的地方,是张遂铭的故地,想来李佑大非常清楚那里的地理形势,因此隆巴达能够在不惊动红巾军斥候,也不惊动阿柴等人的情况下接近和突袭。 张遂铭虽然已死,李佑大却依然忠诚于他,并且要让害死他的旧主的红巾军,还有燕昭付出代价。 为此他不惜放弃尊严和良心,投靠北胡。 “我没想到他们会抓来顾姑娘和阿柴,我真的没想到会是你们……”李佑大嗫嚅着辩解。 “大哥!”阿柴知晓原委,终于喊出这几天以来第二声大哥,他的声音里充满气愤:“你怎么如此糊涂!北胡长驱直入,遭灾的是谁,你不清楚吗?为了一个死去的张王,违背良心,害死这么多汉人,值得吗?” “我、我……可是张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李佑大仍然试图为他的行为做出辩解。阿柴却冷冷地打断了他:“大哥,我没有告诉过你吧,阿柴当年是故意偷逃,不是被俘虏的。因为我讨厌张遂铭那和盗匪无异的军队,我知道他迟早会玩完。” 李佑大的眼睛睁大,他的脸上开始涌现愤怒的表情:“阿柴,张王同样对你也有……” “他只想要我白白为他卖命而已,他根本不在乎任何士兵的性命,”阿柴冷笑一声,神态是这个年纪的人不该有的世故和冷漠,“我只想要一个人能快快结束这场战乱,让我们过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日子,为此让我背叛旧主多少次,我都无所谓。” 李佑大愤愤道:“你觉得燕昭能统一天下?” “起码现在看来,只有他。” 李佑大霍地一下站起身,冷笑一声:“那你就在北胡的俘虏营继续做你的春秋大梦,等着燕昭率军来救你好了!”语罢他一把抽回顾朝歌手中的水碗,扬长而去。 望着李佑大愤怒走远的背影,阿柴沉默片刻,一时间四周只听见细碎的虫鸣。忽然,他缓缓道:“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毕竟现在他……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本来就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我们最能依靠的始终只有我们自己。” 顾朝歌说完这句,也沉默了一下:“希望……你大哥能想通,知道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 当顾朝歌和阿柴随着北胡的人马往西行,离红巾军的驻扎地越来越远时,红巾军的帅帐里炸开了锅。 “北胡的斥候?查出来的结果也是这个?真是北胡人?” 自顾朝歌和阿柴被掳走后,幸存的两名士兵带伤逃回驻营地禀告消息,燕昭立即派杨维带队出营搜索。然而有熟悉地形的李佑大帮忙,北胡人将帐篷扎在一个很不好找的偏僻之处,杨维一无所获,不眠不休搜索一晚也毫无进展,等到他第二天终于在几个当地人的帮助下找到那个偏僻的驻扎地,隆巴达已经带着顾朝歌走了,地上只留下一些有人来过的痕迹。 得知这只是一小队北胡人,而且他们又掳走了顾朝歌,燕昭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虽然他的左眼还残留一些血丝,但是这完全不影响他指挥军队作战。他迅速派出斥候打探消息,查清那日的北胡人的意图和身份,并且试图派军队沿着北胡新进的路线追击。 可是隆巴达不是傻子,虽然那日走得匆忙没有注意掩埋驻营的痕迹,可是之后每到一处他都在拔营的时候抹去痕迹。燕昭所能打探到的唯一消息源,就是北胡人路过某某村庄的时候又顺手劫掠了多少粮食,烧了多少房子,奸/污了多少女人。 顺着他们践踏过的村庄的痕迹,大致能摸清他们的行军路线,可是越往西,红巾军的打探越困难。因为那里是大靖和石威的地盘,红巾军一支小队孤军深入,只有被全歼的可能。 燕昭不得不将这支军队召了回来。 “朝歌是因为我才会……如果不是为了给我采需要的芦荟,她绝不会被、被……”卫尚失魂落魄地坐在主帐一角,内心充满自责。因为这件紧急的事,他请求在军中逗留数日,即便不需要芦荟丸,他的病依靠小柴胡汤也已痊愈。 可是他宁愿自己不要痊愈。 “这件事不能怪你,谁也想不到北胡人竟然有胆子深入红巾军的驻营地刺探。他们一定有向导,还是熟悉红巾军作战方式的向导。”燕昭捏了捏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那是北胡啊,朝歌会不会已经……”死了?残了?被奸/污?被……想起每每经过北胡劫掠的村庄的地狱般的模样,卫尚不敢再想下去。 燕昭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顾小大夫不是普通女子,而且北胡劫走她,应该是有某种意图,比如向我勒索,这是北胡人惯用的伎俩。” “那为何这么多日都……” “出了某种变故吧,让北胡人改变了主意,”薛吉捋了捋他的胡子,叹了口气,“只要不见尸体,就还有希望。那丫头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校尉也一同被掳走了吧,希望朝歌机灵些,让北胡人觉得她有用。” 有用,就不会被杀,就会有地位。 卫尚沉默,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像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在座的所有人,谁也没有他那样的懊悔,谁也不能理解他此刻对自己如此软弱无能的唾弃。 “君上,还有一个问题,”薛吉将伊崔新近发来的那封消息置于燕昭案头,“朝歌被掳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之岚?” 燕昭不看也知道,这份折子上照例在最末有伊崔对顾朝歌的问候和关心。 顾朝歌几乎是伊崔的另外半条命。 如果他现在告诉伊崔,顾朝歌被北胡人抓走了,生死不知,音讯全无,伊崔会怎么样? 他还在锦官城,他的腿快好了,他很快要来集庆代替宋无衣掌管后勤,愈加庞大的物资供应和后方的稳定工作,已经不是宋无衣的能力可以掌控的。春天来了,马上红巾军就要和大靖、石威和北胡展开一场场交战,每一场都不能输,每一场都要仰赖稳定的物资供给。 如果伊崔在这个时候得知顾朝歌被…… 燕昭闭了闭眼。 他以一个上位者的冷静和冷酷,坚定地摇了摇头:“先不告诉他。” “在座所有人,必须保密。” * 彼时的北胡大本营中,顾朝歌正如薛吉所预言的那样,努力让自己显得“有用”。 一到大本营,这里不仅有北胡的骑兵,还有一些石威的士兵,顾朝歌的“祭司”身份很快被揭穿。毫无疑问李佑大再次被罚,被剥光上衣绑在柱子上暴晒,这次顾朝歌和阿柴都不能幸免,阿柴遭到了同样的惩罚,而顾朝歌……隆巴达觉得这个女人既然不是什么尊贵的祭司,又长得还不错,身娇体软的,不能浪费掉,可以给自己暖暖床。 于是顾朝歌得到了大半个月的俘虏生涯中的第一个澡。还有侍女伺候,将她洗得香喷喷干干净净,穿上柔软漂亮的绸缎衣服,梳漂亮的发髻和点上绛唇,将她打扮得美美的。她们越打扮,顾朝歌就越心寒。虽然因为语言不通,她听不懂这些人要她做什么,可是这些反常的举止毫无疑问是要她去伺候某个男人。 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恶心。 顾朝歌的目光扫过穿着蜡烛的烛台,侍女们腰间的小马刀,还有给她插在头上的簪子,她在观察每一样尖锐的物品,脑海中迅速将人体种种薄弱部位过了一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如何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下,轻易地要掉一个人的命。 大夫不应该行医救人吗?师父教她解剖的时候,不是为了让她拿这项本事害人性命的。 可是现在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无论他们要她伺候的那个男人是谁,顾朝歌都要保证自己有把握,用某种物品,一击即中,不留活口。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用什么才好?她怎样才能避开侍女的耳目将她想要的东西拿走? 顾朝歌的心扑通扑通要跳出来。 这时候,忽然有一股力量扯了扯她的裙摆。这股力气并不是很大,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力而已。顾朝歌低头,看见一个脑袋四周剃得光光的,只在头顶扎了一个冲天髻的小男孩,他一出现,周围的侍女纷纷跪下行礼,听起来好像是叫他什么“王子”。不知道是不是顾朝歌的错觉,这个孩子没有汉人孩童的白皙米分嫩,脸色似乎黯淡了一些,当然也可能是烛光的原因,或者是他晒得比较黑。 “女人,你叫顾朝歌?”小王子的口气很倨傲,虽然要仰脸看她,可是努力在眼神上表达俯视。 顾朝歌点了点头,目光瞄准小王子腰间那把割肉的小短刀。 “听说你是个大夫?”小王子又问,他发现了顾朝歌的眼神,顺势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小刀,他以为她喜欢,于是倨傲地扬了扬下巴:“你给我看看,如果让我满意的话,我可以把刀送给你。” 他的汉话说得比隆巴达好多了。 可是顾朝歌仍然疑惑:“看什么?” 小王子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皱眉道:“额吉说你们是要干什么来着……哦,哦,把脉!喂,我命令你给我把脉!” 顾朝歌眨了眨眼,古怪地笑了一下:“把脉不能在这里哦,你的帐篷在哪里,带我去吧。” ☆、第87章 小王子果然将顾朝歌带到了自己的地方。 北胡占的是汉人的城,住的是城里最好的房子,而小王子带顾朝歌去的宅子很大,数十个被奴役的汉人侍女跪伏在地迎接小王子的归来。 “额吉。”陈设华丽灯火通明的厅中,顾朝歌听见小王子用北胡语称呼半倚在梨花榻上的女人。 额吉是母亲的意思。 “巴撒?”那个女人抬起头来,叫着小王子的名字。令顾朝歌惊讶的是,她有一张典型的汉人面孔,没有北胡人过大过高的鼻子和过浅的瞳色,皮肤白皙,柳眉樱唇,长相很似江南水乡女子。看见小王子带回来的顾朝歌,她微微一愣,然后厉声用北胡语呵斥他什么,连珠炮似的训斥一点不带停顿,流畅不已。 好吧,她可能只是长得像汉人的北胡女而已。 “额吉,我听说这个女人是个大夫,”小王子巴撒辩解道,“可以让她看看我为什么肚子胀吃不下东西。” 他的额吉,或者说北胡汗王的可敦,轻蔑地瞥了一眼顾朝歌,冷笑:“汉人最好的大夫都在太医院,都是男人,从来没听说有女人可以当大夫的。巴撒,听话,乖乖喝药,今天抓来的这个大夫听说很不错。” 顾朝歌想之所以他们要转用汉话交谈,可能是为了羞辱她吧。 “额吉,让她试一试,如果治不好我,把她杀了就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出自站在顾朝歌身前的小王子。 杀了?他的母妃终于拿正眼瞧了瞧顾朝歌:“你从你大兄那儿抓来的?没和你大兄说?” “我听说大兄今晚要享用这个女人,不过我不想让他如意,”巴撒笑眯眯地转过身,用纯良可爱的表情仰脸望着顾朝歌,“女人,你要给我看诊,还是去服侍我大兄?” 这哪里是什么小王子,活脱脱的小恶魔。 去伺候隆巴达,顾朝歌自然不愿。不过若是治不好这孩子的病,他就要处死自己,因为这孩子的目的就是和隆巴达对着干,根本不在乎顾朝歌的死活。 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顾朝歌叹了口气:“请小王子找个地方坐下,让我把把脉吧。” “啪啪”,巴撒拍拍小手欢快地笑道:“女人,聪明的选择。” 呵呵。 虽然顾朝歌每一次给人看病都十分谨慎,但这可能是她生平最谨慎也最紧张的一次。她仔仔细细把了巴撒的脉,看舌头,摸肚子,巴撒确实是小儿积食导致的腹胀。他的右关脉沉伏,右手关脉主脾,这说明的确是脾胃出了问题,前面的大夫开的都是消食导滞的药,诊断没错,只是……为何无效呢? 顾朝歌皱着眉头思索,偶尔抬眼一瞥,便见巴撒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笑吟吟的,却让人看得心生寒意。他的表情,一点不见因为腹胀不思饮食而导致的烦闷紧张,他好像并不在乎这一点小病,只想看顾朝歌的笑话。 “想不出来吗?想不出来就要接受惩罚哦。”巴撒的两条小短腿垂在椅子下晃来晃去,他优哉游哉地对顾朝歌说着,抬手就要喊人进来拖走她。 “等一下!” 顾朝歌叫道。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她忽视的?还有什么可能导致食积却不能用平常的食积药方? “我、要、叫、人、了、哦。”巴撒笑着,慢吞吞地举起一只手,他的母妃看着,并不阻止,漫不经心的神情好像自己的儿子在杀一只小虫子。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还需要想想!” “没有时间了,”巴撒嘟起小嘴,很不高兴的样子,拍了拍手掌,“哈奇,进来!”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大汉推门而入,他左手持刀,右手却牵着一只和巴撒差不多高的狼狗,对小王子做出行礼的姿态和问候。狼狗张着嘴,淌下唾液,一边走一边甩尾巴,朝顾朝歌的方向闻来,生人的气息让它很是兴奋,这可能是因为它知道自己又将有食物了。 “把这个女人带走,”巴撒故意用汉话命令哈奇,他踢了踢近在咫尺的狼狗的背,懒洋洋道,“它想吃就给它好了。” “等一下我还没问完!”这狼狗的前半边身子已经腾空,看着要向顾朝歌扑来,若它那一口尖牙在顾朝歌细细的腿上咬一口,那不止是撕掉一块肉的问题,骨头都能给它咬碎了。 顾朝歌腾地站起来躲到柱子后,飞快地问:“王子还没告诉我你最近吃了什么,尤其是有腹胀症状之前的三天,王子要告诉我你吃了什么我才能开方子!” “哦?”巴撒托着腮,米分嘟嘟的小嘴嘟起来,他打了个哈欠:“但我对你没兴趣了怎么办?” 说着,他朝哈奇做出一个手势。哈奇颌首,右手的牵拉绳索一松,狼狗立时“嗷”的一叫,亮出獠牙,如离弦的箭一般,高高跃过桌椅,对着顾朝歌猛冲过去。 * 当卫尚心神不宁地回到集庆的时候,心思仍然在前方的战场上,或者说在生死未卜的顾朝歌身上。这时候有士兵过来传信,说有位大人想请他谈一谈前方情况的时候,卫尚压根没有多想,迷迷糊糊就跟着士兵走了。 直到他看见那人是谁,浑身一个哆嗦,道一声:“我想起来我还有事未曾处理。”转身扭头就走。 他身后这人没喊他站住,但是盛三拦在了他的面前。一个盛三未必能拦得住,所以护卫的士兵们干脆依令关了门。 卫尚面色一冷,故作生气地回头:“伊大人这是做什么!要耽误卫某的差事吗!” “许久不见,我们两人叙叙旧,聊两句,卫督运不会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吧。”伊崔微微笑着,他的面色和以前一样惨白,不过身形却似乎丰满了一些,没有以前那样弱不禁风。一个面色黝黑的少年推着伊崔的木轮椅,推着伊崔走到卫尚面前。 卫尚将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攥起拳头,表情紧张,努力装得淡定:“伊大人不是在锦官城?真是让人意外啊。” “是啊,我也意外,事情顺利,我便早些来集庆帮君上了。我先上路,然后才传的消息,估计这会刚刚到君上手上吧,”伊崔望着卫尚,淡淡一笑,“君上在前方可好?左眼已经痊愈?” 提起燕昭的左眼,卫尚的心一紧,谨慎回答:“君上一切安好。”说着他左右看了看,道:“卫某的确还有事要处理,既然伊大人人在集庆,改日再叙旧也无妨。” “急什么?我和你……呵呵,没什么好叙旧的。只是找你来问问我家朝小歌的情况,你紧张些什么?”伊崔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在卫尚的脸上扫过:“看起来,似乎卫大人很怕我问起顾朝歌?” “不,不,当然不是,卫某只是挂心差事,一时走神,”卫尚连忙摇头否认,想起燕昭的嘱托,他的心一痛,却不得不昧着良心回答,“顾姑娘也一切都好。” “是么?” 伊崔双手交叠于腹前,注视着卫尚不自然的神情,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既然她一切都好,为何不见君上让她寄信给我?” “这……或许是她太忙了吧,有那么多的伤兵要治疗,她抽不出时间也属正常。” “你撒谎。” 伊崔冷笑。摊开手,阿岩会意,将拄拐放到他的手上,伊崔借助一支拄拐的力量,缓缓站起身来。 伊崔那一声冷笑让卫尚心惊肉跳,他就如同一个面对死者家属的杀人犯,内心充满无限的负疚和罪恶感,但是又希冀能蒙混过关,或是得到谅解。 “你撒谎。”一只手揪住卫尚的衣襟,强迫他抬起头来,卫尚这才惊觉伊崔的右腿已经有了力量,他仅借助单支木拐便可站立和行走。 “你的腿已经……” “已经在好转,”伊崔截过他的话头,冷冷一笑,“我还在治疗中,朝小歌不可能不关心我的腿,忙得没时间给我写信,呵,你以为我会信这种鬼话?” “说!她到底怎么了!” “她……挺、挺好的……” “放屁!”伊崔难得爆一个粗口。他的右手一使劲,将卫尚整个人猛拽过来,卫尚一个趔趄,重心不稳,这时候一支拐杖突然横过来,直接将他扫到地上。 卫尚从来不知道伊崔的手臂竟然这么有劲。 “是不是君上让你们都瞒着我什么?” “没……”卫尚翻身,试图站起,却发现木拐的一端正指着自己的鼻子。 为了走路稳健不滑倒,伊崔的木拐是特制的。触地的一端削尖,包着铁皮,此时此刻这端便指着卫尚的脸,充满威胁。 “姓卫的,我没有耐心听你废话,”伊崔冷冷道,“老实告诉我,顾朝歌到底怎么了。” 即便他不这样做,卫尚的心理承受也已经到极限,他一直觉得顾朝歌被掳走是因为自己,而燕昭让所有人瞒着伊崔,又加重了他的负疚感。他实在是很想让伊崔知道真相,然后伊崔骂他一顿,打他一顿,不管怎么样对他,他的心里都会好受些。 可是君上的命令…… 卫尚低着头,木拐包着铁沾着泥的尖端又离他近了一点,冰冷的金属几乎触到他的鼻子。 “关于顾朝歌的事,我向来没有理智也没有耐心,”伊崔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渣,“卫家早就绑上我们这条船上走不开。所以,我不介意让卫大公子破点相,或者受点别的苦头吃。这种事情,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不、不必了……”卫尚低声道,在心里默念他不是在违抗君上的命令,只是情势所迫,被人威逼,不得不说。 “那就说!” “朝、朝歌她……”卫尚的声音越发低下去。伊崔听不见,心里着急,扔开拐杖,膝盖撞上冰冷的地面,他跪在地上,弯腰一把提起卫尚的衣领,吼道:“她怎么了!” “她、她……她被北胡掳走了!” 卫尚大声道,和这句话一同涌出来的,还有他的泪水。 ☆、第88章 “之岚将卫尚的两颗牙给……打掉了?” 帅帐之内,正阅读军报的燕昭惊闻此消息,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顾朝歌被掳一事,说来他也有保护不力的责任。 “就……之岚一个人?他……就用拳头?只一拳?没别人帮忙?”燕大将军深感不可思议,他和伊崔好友多年,他知道伊崔因为身体弱,向来能动口就绝不动手。由于一般他动动嘴皮子就能摆平一切,所以基本没有动手的机会。 此次竟然一拳打落卫尚两颗牙齿,想来是气愤到了极点。 忽然,燕昭想到一个问题,他问:“卫尚被打落的……不会是门牙吧?” 告诉他此条消息的薛老先生,目光古怪地看了一眼他的君上,隐隐从这句问话中嗅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似乎不是。”薛吉回答。 “哦。”燕昭点了点头,敲了敲椅背,又问:“那伊崔现在什么情况,奏报里有附他的书信是吧,拿来给我瞧瞧。” 薛吉条件反射地将奏报所附书信往袖子里一藏,道:“呃,之岚正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不怎么中听,君上最好还是不要……” 燕昭扬眉一笑:“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一起骂过人打过架,我还能受不了他生气?无妨,拿来给我瞧瞧。” 薛吉无奈递上:“君上记得莫要动气。” 燕昭翻开伊崔的信,第一眼,发现字迹出奇潦草,一钩一撇简直能飞上天,显然正是在气头上写的这封信。第二眼,发现一张纸上满目可见“竖子”、“母婢”、“死公”等骂人字眼,连“老猪狗”、“直娘贼”这种粗俗的话也公然出现。 燕昭忽然有点理解为啥薛吉不给他看了,这不像伊崔所写,倒像一个只读了几天书的莽夫市井骂街的文字记录。 诚然,伊崔纸上句句骂人之话,多半指向北胡,一小半指向被他打落两颗牙齿的卫尚。然而,另外隐隐约约,没有写出来的,是对燕昭的责备。 他将最心爱最重视的女人从安全的锦官城千里迢迢送到危险的前方战场,只为了治好他的主上的眼睛。燕昭的眼睛治好了,可是他却没有行使好保护顾朝歌的责任。 他让北胡人在眼皮子底下接走顾朝歌,生死未卜。更让伊崔不能接受的是,燕昭竟然下令属下封口,不让任何人告诉他顾朝歌失踪一事。 伊崔在书信的最后,用极尖刻的语气质问燕昭,他自问一言一行都对得住君上之信任,敢问君上是否对得起他? 看到这里,燕昭轻轻皱了皱眉。 薛吉见状,知道燕昭是看到了最后,劝慰道:“之岚是在气头上才会如此胡言乱语,他对君上的忠诚……” “我知道,他对我忠诚无匹。但是他这绝非气话,他是借着气愤的幌子,在冷静地指责我,指责我的不是。” 燕昭将书信放下,揉了揉眉心,苦笑一声:“我从没想到阿崔会有一天如此诛心地质问我,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一次薛吉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叹一声,道:“顾朝歌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正打算和北胡接洽么,”燕昭摸了摸案几上的那封拟好的信函,“万石粮食换一个人,北胡应该会应允吧?” “恕老臣直言,如今和北胡谈判并非良策,这群草原狼轻易不会被喂饱。即便顾朝歌现在确实在他们手里,而且活着,他们也绝不会给一万石粮食就放人。而是会绑着顾朝歌继续源源不断向我们要粮要钱。君上,我们只有将他们打怕了,打残了,回头再谈判,方能获得先机。” “但是……” “小朝歌是很重要,但是大局更重要,”薛吉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我们鞭长莫及,只能希冀她在北胡营中多活些日子,等战局稳定,我们大军一到,救她出来。” “她那么爱哭的小姑娘,真能在北胡那儿活得好好的?北胡把汉族女人可是看做……”泄/欲工具的。后面的话燕昭没有说出口,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认薛吉的建议虽然残忍,可是却是最理智的抉择。 为了那个充满荣耀的未来,燕昭已经放弃了很多人,如今顾朝歌也加入被他放弃的人之列。虽然他一直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去救那个心善又爱哭的小大夫,可是事实上他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 这条路,走得值吗? 第一次,燕昭对帝位产生了深深的厌倦和怀疑。 攥着手中伊崔的那封信,以及他信上强烈要求亲自来前方战场的要求。燕昭知道,这次他的回信,很可能让伊崔——他最忠实最重要的臣子和朋友,与他之间产生深深的,无可弥合的嫌隙。 * “他凭什么不准我去!” 大蜘蛛在屋里摔东西,如果让手下干活的大小文吏看见上司这种幼稚的发脾气样子,肯定会吃惊不已。 好在现在屋子里只有伊崔一个人。 在泄愤似的将周边能砸能摔的东西通通掀翻在地后,伊崔深深吸了几口气,拿起桌上唯一一件没被他扔掉的东西,来自燕昭的密函。 这可能是他和燕昭认识以来,燕昭对他所下命令里,措辞最严厉的一次。他用极其严厉的口吻斥责伊崔想要上前方战场来的无理念头,大战在即,燕昭命令伊崔务必坐镇集庆,用尽一切手段保障后方的稳定和军资的供应。 如若违背,军法处置。 字里行间,没有半个字提到顾朝歌。 一通发泄之后,伊崔再次拿起燕昭的这封密函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厌倦感。他在燕昭的信上感觉不到一点温情,有的只是为了胜利,为了最后的荣耀,拼尽全力、不顾一切,为此,好像他舍弃掉那些软绵绵的无关紧要的东西,也根本无所谓。 伊崔本来并不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什么不好,他一直都很清楚这是一条不平坦的荆棘之路,为此免不了要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情。 可是当他的理想伤害了他最重要的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开始怀疑自己的所做作为,怀疑他选择的这条路的正确性。 其实,在内心深处,于顾朝歌被掳走一事中,伊崔责怪最深的人不是卫尚,不是燕昭,而是他自己。他懊悔自己为何不多派一些人保护她,懊悔为何不在她拒绝回来的时候用计哄骗她回来,他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儿懊悔……送顾朝歌去救燕昭。 “盛三。”伊崔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被摸得脱丝的蜘蛛荷包,屈指在案几上“叩叩”两下,引起守在外面的盛三注意。 “公子。”盛三推门而入,险些一脚踩到一个碎掉的花瓶上头,小心翼翼收回脚,惊觉屋中一片狼藉,几乎没地方下脚。 难怪刚刚动静那么大。 盛三沉默,思虑片刻,决定缩回脚站在门槛外头,比较安全。 “我记得,你出逃石威军中的时候,有几个伙伴随你一同落草为寇,是吧?”伊崔轻轻揉着眉心,艰难地思考着一个可能勉强能算两全的决策。 盛三颌首:“是,不过现在他们都已是良民,安分守己。” “不,我不是要追查他们的过往,”伊崔抬起头来,“我是想问,需要给多少钱,能让你这帮兄弟跑一趟北胡大营?” * 当顾朝歌被六七个肌肉虬结、浑身汗臭和膻腥味的大汉前后包围,一路送到北胡汗王所占据的皇宫般华丽的豪宅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不要怕,父汗很好说话。”走在最前面的小王子巴撒,牵着他母亲汗王可敦秦氏的手,回头对顾朝歌甜甜笑了一下。 笑得顾朝歌寒毛直竖。 事情要从几天前,这位恶魔小王子放狗咬她的那天说起。小王子杀人的法子很有“创意”,不过他似乎低估了顾朝歌的能力,满以为那只狼狗扑过来,顾朝歌会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不动,任狼狗撕咬。 而事实是,顾朝歌撒腿就跑。那些被北胡奴役的汉人侍女们受到同样的惊吓,根本不会去帮小王子抓住顾朝歌,于是顾朝歌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她逮住空档,往台阶上直冲,一把抓住小王子那仍懒洋洋躺在榻上的母亲,试图用她做挡箭牌,抵挡大狼狗的袭击。 这位汗王可敦吓得花容失色。 “额吉!”小王子也急了:“哈奇,让它回来!” 哈奇打了一个呼哨,大狼狗不甘不愿地盯着马上到口的美食,站在原地盯着顾朝歌,不愿回来。于是哈奇一鞭子甩过去,大狼狗嗷地一叫,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转身。 顾朝歌狂喘几口气,刚刚的爆发真是拼尽她的全力。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小王子他娘,顾朝歌扭头,问这位脸色煞白的汗王妃:“你儿子腹胀不思饮食之前,都吃了些什么?” “呃……啊?”她被吓住了。 于是顾朝歌重复了一遍问题。 “喂!放开我额吉!”小王子在下头嚷嚷,小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短刀上。他当然打不过顾朝歌,不过他如果抽出短刀,会有四五个勇士听他号令一拥而上,拿下这个可恶的中原女人。 经历过这一系列的危险,顾朝歌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怕了。 “好啊,我放开,但你得告诉我你都吃了什么,在腹胀之前。” 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病啊?小王子用看疯子的眼光看她,这种时候不应该大叫饶命,或者愚蠢地试图胁迫他母妃为人质,好逃出北胡大营吗? 她居然还关心他吃了啥! “巴撒!”小王子他娘喊了他一声。 看着母妃吓白的脸,小王子气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我告诉你,你要说话算话,放了我额吉。” 顾朝歌点头,然后……然后小王子开始扳着指头,皱着眉,认真地细数自己前几天都吃了啥,有时候他想不起来,就很用力地歪着脑袋思考。有时候说得不完整,他母妃会忍不住开口补充。 无声站在一旁,牵着大狼狗候命的哈奇,默默地觉得这场面有点好笑。 顾朝歌一样样过滤着小王子的吃食,涉及到难消化的肉类时,她会重点问小王子吃了多少。不过,直到他说出八宝饭、糯米凉糕这些甜甜的,北胡没有的,以糯米为主要材料的点心,而且是因为贪吃私藏了不少,在点心冷的时候偷偷吃掉的,顾朝歌才终于眼前一亮。 糯米本身难消化,小孩子脾胃虚弱,又是在食物冷的时候吃,吃多了导致难以消化,造成食积。不过食积也有冷热问题,这种情况应该是冷积,用普通的消食药效果自然不明显,因为它无法化开肚中冷气。 “取白酒曲和热酒来。”顾朝歌狂跳不已的心安定下来,她放开了汗王妃的脖子,对小王子竖起一根指头:“服一次,包好。” 就一次? 真有这么神奇? 小王子半信半疑,白酒曲和热酒都不难取到,北胡也没有小孩子不让喝酒的规矩,这两样搭配也绝不会造成中毒,可以说是对他毫无威胁的安全药方。可是这女人……不是在忽悠他吧?一点热酒就能治他的肚子胀? 小王子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想着自己已经好几天不思饮食,看着那些美味的汉人点心竟然一点也吃不下,他的内心十分郁闷。纠结半天,他终于点了点头:“哈奇,按她说的办。”他抬起头警告顾朝歌:“如果服一次不好,我就把你绑起来,让我的狗咬死你!” 顾朝歌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却十分不悦,认为这孩子戾气太重,也不知道她如今为了活命救他,是不是好事。 医道上的事,只要对症,没有不好的,而且见效奇快。顾朝歌先用热酒的力量化开巴撒腹中寒气,然后用白酒曲,也就是酿白酒时的酒曲,去消食导滞,此方子一服下,几乎片刻,小王子便感觉肚中咕咕响,胀气的难受感觉缓缓消失。 “神奇!”巴撒摸着自己的肚子,嘀咕了一句,而他的母妃也觉惊异,叫巴撒上前,细细询问,时不时以探究的目光看看顾朝歌。 顾朝歌后来才知道,巴撒的母妃秦氏的确有一半汉人血统,她的母亲是北胡女,父亲是汉人,她在大靖的领土内生活过一段时间,知晓汉人大夫看诊是怎么回事,也清楚这种一剂药——甚至不算药,仅仅是酒而已,一杯酒下肚便能治好病的,是真正肚子里有货、手上有功夫的名医。 听说宫中的御医,也不过是这种本事呢。 不过这个女人到底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还是真有本事,还需进一步检验。 想起近来身体不好的汗王,和联合石威,对汗王位虎视眈眈的大王子隆巴达,这位汗王宠妃眯了眯眼,在自己儿子耳边轻轻耳语几句。巴撒认真听着,时不时看看顾朝歌,连连点头。 顾朝歌不知道这对母子要干什么,只觉得他们目光诡异。不过这一个妇人一个孩子,无论谋算什么,总比送她去给那个臭烘烘的隆巴达暖床好。 顾朝歌如此想着,便在接下来几天里陆陆续续收治了好些个小王子送来的病号,有汉人也有北胡人,她不知道小王子的用意,只觉得他是在考察自己。因为她看诊的时候监视严密,看完之后就把她关进一间屋子不许出门,也不许接触别人,她根本不知道阿柴和李佑大的情况。 一直到今天,小王子宣布她通过考验,要引荐她去见自己的父汗时,要求她务必仔细诊断,不然就杀了她的时候。顾朝歌才知道,原来北胡上层正经历动荡。 ☆、第89章 北胡汗王患的是“瘈疭”,俗称“抽风”。症状表现就是手脚痉挛、口斜眼歪。 这位北胡汗王年轻时是个厉害角色。百年前,自大靖的摄政大长公主杀死北狄王,并收北狄部落于关内之后,河西走廊之外再无能与大靖抗衡的游牧民族。直到一百多年之后,这位北胡汗王将草原上大大小小数十个游牧部落归拢,招募青壮入中原抢掠,渐渐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外族力量。 不过说到底,这些部落都是凭汗王一人的威信而聚集起来,“北胡”这个称谓也只是靖人对这些部落的统称而已。如今汗王时不时突患疾病,就要“抽一下风”,压根没法带兵作战,连见一见臣下们都很困难。 眼看汗王快要不行,各部落族长人心思变,有的想捞一票就回草原,有的则想效仿中原人的策略,给自己捞一个“从龙之功”。 于是问题来了,汗王没有立继承人,儿子七八个,目前军功最高的是他的大王子隆巴达,不过最得汗王宠爱的却是小王子巴撒。这二人是大伙认为最有潜力竞争王座的人。其余几个儿子都不上不下,没有当继承人的那股“王气”。 隆巴达年过三十,正是年富力强可以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不少族长和臣下看好他,不过又觉得此人刚愎自用,不好相处。小王子巴撒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聪明好学又嘴甜可爱,不过年纪太小,而且他的母妃还有一半汉人血统,巴撒若登上汗王,一时难以建立威信。 不过这也意味着巴撒比较好掌控…… 总之,这两位候选人,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一时难以抉择。 汗王还在塌上“抽着风”,底下人已经在抓耳挠腮想着怎么站队了。不少人听到风声,隆巴达对王位势在必得,为此不惜拉下脸去联合石威的军团,如果老汗王不立他为新汗王,隆巴达很可能带着手下的勇士们,和石威军一起发动政变,逼迫老汗王答应。 隆巴达希望老汗王快点死,而巴撒恰恰相反,他还小,所能依仗的就是父汗的力量,他当然希望父汗活得长一些。为此,巴撒给老汗王请了不少大夫。不过北胡毕竟是外来的入侵民族,当地人一看鞑子要请哪位有名气的老大夫,立即通风报信,北胡军一叩门,发现这大夫全家都翻墙跑得无影无踪,甚至连隔壁邻居都跑了,就怕北胡来个株连。 而且隆巴达和石威看在眼里,放任这些有名气的老大夫跑掉不管,就希望老汗王早点死。 如此一来,巴撒能请来的大夫,要不就是真倒霉,要不就是心术不正来跪舔北胡的,医术水平着实不咋地。 不然这位老汗王也不会缠绵病榻许久不得痊愈,巴撒走投无路,死马当作活马医,轮到顾朝歌上阵。 豪宅虽然是豪宅,不过北胡人似乎不太会打理,顾朝歌一进北胡汗王的主殿,就闻到一股复杂而浓烈的臭气,混合着药味、呕吐物的味道,还有汗臭和腥味。她下意识捏住鼻子,却被巴撒回头一瞪,她愣了一下,道:“屋内通风对病人有好处。” 小王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不过他母妃却回头来斥责顾朝歌:“什么病人,是大汗王上!” 顾朝歌觉得这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北胡可敦真讨厌,除了大巫之外,她还从没这样讨厌一个人。 然而在北胡这段时间,她充分体会到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哦”了一声,道:“是,是王上。” 去你的王上,是你们的王上,又不是我的。她在心里不服气地想着。 大夫诊病,最忌多思多虑,尤其是面对有身份地位的人。若是一会想着面前这人可是北胡汗王,万一治不好,岂不要把我拖出去喂狗?一会又想着如果能治好他,是不是可以放我一马让我回去?左思右想,心思浮躁,非但看不好病,能稳住自己就不错了。 若是几天前,直接把顾朝歌拉到北胡汗王面前,她大概真的会怕,搭脉的手都会哆嗦。不过“多亏”小王子让她在看诊时见识了“狼狗的威力”,她现在看见眼斜口歪的老汗王,只把他当成和薛吉一样的糟老头子,只要旁边没有一条大狼狗虎视眈眈,她就能静得下心诊病。 瘈疭,其实只是表征,有很多疾病都可能造成瘈疭,不过就目前情况来看,先治好老汗王的抽风,再行调理为佳。可是若是他的抽风一好,恶魔小王子会不会就觉得她没用了?要知道他的母妃可是非常不喜欢她,见老汗王之前特地让顾朝歌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抹了两条粗眉给她,努力让她显得难看一点,才准她进来呢。 生死面前,饶是顾朝歌,也会多留一个小心眼。 “汗王这病,在内,积劳成疾,日久损耗所致,”顾朝歌收回搭脉的手,轻叹一口气,道,“抽风易治,不过若要此病不再犯,还需长期调养。不然此次治好,下次还会再犯。” “呃,啊,啊……”老汗王听清楚了,于是指着顾朝歌咿咿呀呀想说什么,口水从嘴巴边缘流下来,秦氏连忙上去给他擦拭,侧着耳朵仿佛十分认真地听他嘱咐的模样。顾朝歌看着这个年轻女人和可以做她爷爷的老汗王之间亲密的互动,觉得十分怪异。 秦氏听了一会,抬起头来,不是很高兴地抬头看顾朝歌。顾朝歌本来还有几分紧张,看她不高兴,她反而松了口气。 对秦氏来说的坏消息,对她一定是好消息。 果然,秦氏道:“王上让你先治好他的瘈疭,见见你的本事。” 顾朝歌将早已在心中拟好的法子告知,道:“以温补脾肾立法,方用黄土汤。” “什么?”小王子一脸大写的“懵”。他有听,没有懂,汉人的语句真是太复杂了! 他母妃也没听懂,勉强知道要补脾肾,不过…… “什么是黄土汤?”秦氏冷着一张脸问:“从未听过此方。” 你不知道的东西多了。顾朝歌想这么回答,又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少惹事比较好,于是解释道:“黄龙汤是仲景先师的方子,在伤寒论中可查到。而黄土汤的主要一味药叫做伏龙肝,此药不好寻,怕是要我亲自去找才好。” 小王子的眼睛微微眯起:“女人,你想跑?” “我哪有那个胆子,”顾朝歌迎上小王子的目光,淡淡道,“小王子尽可多派些北胡勇士跟着我,看我去取伏龙肝。” “伏龙肝?”小王子喃喃念了两遍,抬头问她:“哪里有龙?得找大靖皇帝要吗?” 顾朝歌愣了愣,语塞半晌,方才明白小王子的意思,她道:“呃,伏龙肝并非是要龙的心肝,也和皇帝没关系,只是一个药的称谓而已。” 秦氏不耐烦地打断她:“那伏龙肝到底为何物?” “灶心土。”顾朝歌硬着头皮回答,她刚刚也是耍了一个小心思的,如果一开始就说只是要一把土,一定会被这对母子笑死。 当然,他们现在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小王子噗嗤一声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秦氏则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她:“你要给王上吃土?” 顾朝歌只好耐着性子解释:“灶心土不是一般的黄土,一定要是烧饭的炉膛里被火反复烧过的、砌炉灶所用的土。呃,王、王上所患的抽风,是脾胃失调导致水湿泛滥,‘以土胜水,木得其平,则风自止’,用补土的方法克制水湿,水正常后,依靠水生发的木气也会正常,由此抽风便会停止。” 巴撒以怀疑的眼光盯着顾朝歌,他用自己那聪明的小脑瓜琢磨了半天,觉得好像她说的……挺有道理。 秦氏瞪着她,欲要反驳,却发现不知道从何驳起。这时候抽风的王上打了她一下,咿咿呀呀又开始下命令,秦氏俯身过去听,听懂他的大意,是让这个女人先试一试。 老汗王对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是烦心不已,什么偏方怪方都愿意尝试。 于是,秦氏只好不甘不愿地传达老汗王的命令,挥了挥手,道:“带这女人先下去开方子,然后、然后……带她去取灶心土。” 灶心土,按理来说,豪宅里头就有,不过顾朝歌看了看,道这豪宅的炉灶太新,土不好用,要求出门去找。炉灶的确砌了只两三年,不过用来入药其实足够,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出去溜溜,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如果能遇上阿柴和李佑大就更好了。 可是哈奇带领的十来个勇士不会让她有这种机会,他们将她塞进马车里,然后由他们去寻看起来又破又旧的老炉灶。寻找方法就是踹开人家的大门,直奔厨房,看着不满意,二话不说边走,看着满意,就把顾朝歌从马车里揪出来,给把小铲子给她,让她干活。 方法十分简单粗暴。 望着躲在院子一角被吓坏的一家人,顾朝歌叹了口气,暗道莫怪,她也是无可奈何。她拿起那把小铲子和碗,探头进去铲灶心土,抬眼瞧见这户人家的灶上有一把特别小的剪子,似乎是用来做女工的,有些钝了,放在光溜溜的磨刀石旁边。她灵机一动,起身的时候,故作腿酸,一个踉跄往前扑去,哈奇等人冷眼看着,不来帮忙,没人留意到她把这把小剪子塞入袖中,做为唯一的防身利器。 “给他们一些银钱做感谢吧。”顾朝歌想着自己带人吓了这户人家,又刮了人家的灶,还偷了人家的剪刀,非常不厚道。连忙请求哈奇行行好,给这户看起来并不富裕的人家一些银两。哈奇冷眼瞥了一眼这个娇小又心软得不可思议的瘦弱汉女,一个抬手,将两锭银元宝往这户人家的灶锅中一扔,挥手,走人。 哈奇走得潇洒,顾朝歌却还在和这户人家絮絮叨叨:“灶里有银子,是作为感谢的。我叫顾朝歌,是个大夫,所以只是来取一把灶心土救人,没有别的意思,我马上就回去了,不会再来,因为出不来的哈哈哈……” “闭嘴!”哈奇用生硬的汉话让顾朝歌住嘴,挥手示意两个勇士将她强行架上车。 很无奈的,顾朝歌又要回去北胡人的地盘。不过她刚刚故意说了那么多的话,还说出自己的名字,就是希望如果有人想救她的话,或许能通过打探这户人家,得知她的消息。 虽然知道这里离红巾军的地盘很远,可是她总还是对伊哥哥怀着希望,她知道他如果知道自己被掳,绝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她却又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因为他的腿……不知道好没好。 顾朝歌独自窝在臭烘烘的马车中,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努力不再哭出来。她知道在这里哭只会被北胡人笑话的。 除了在乎你的人,没人心疼你的眼泪。 顾朝歌想得很好,她希望伊崔派来的人能打听到她在此的消息,却没料到最先得知此事的是隆巴达。 “巴撒抢了我的女人,我还没找他算账!他竟让那个女人去给父汗治病,汉人的女人治病,巴撒这个小混蛋,他疯了!” 隆巴达气呼呼地用北胡语骂个不停,许久,臣下才敢开口进言:“若此女的方子果真有效……” 隆巴达鹰样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杀意,他冷笑一声:“那我一定要当面好好感谢一下这个汉女,竟然治好了我的父汗!” 大殿的角落,晒得瘦了一圈而且鼻青脸肿的李佑大,微微瑟缩一下,低下头来,装作害怕的样子。 ☆、第90章 还是那句话,只要诊断精准,对症下药,病人一天天好起来是完全可以预见的。随着北胡汗王能够正常说话和下地走动,秦氏对顾朝歌的敌意少了那么一点点,而小王子巴撒更有瞎猫碰到死耗子的惊喜感,终于不再动不动用大狼狗来威胁顾朝歌。 毕竟汗王的康复,意味着他们母子暂时的安全,以及更近一步的继承人位置。 汗王病了这么些天,隆巴达不是在外抢掠偷袭,就是在内与美姬美酒为伴,来看汗王的次数很少,更在暗地里和石威勾勾搭搭。老汗王只是身体抽风,又不是脑子抽风,哪个儿子孝顺,哪个儿子不好,他心里清楚着,并且身体好些之后,马上着人细加调查呢。 若是单纯的选择部落首领,自然强者为尊。可是如今老汗王想把汗王代代传承,自然不希望选出的继承人是狼子野心,趁自己没死就虎视眈眈,冷不丁咬自己一口。 所以,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老汗王的日渐康复,意味着隆巴达一日日离地位越来越远。 父汗对他的冷淡是看得见的。 都是秦氏这个骚/货,还有巴撒那个小杂种害的! 隆巴达憋闷于心,愤怒日渐增长,远远望着父汗和那对低/贱的母子其乐融融,更觉是一根刺深深扎在心里。 有怒气就要发泄,隆巴达绝不是那种能够隐忍数载才爆发的人,他很快将第一个报复目标对准了罪魁祸首——治好他父汗的女人,顾朝歌。他暂时报复不了秦氏和巴撒,只能将怒火倾泄于弱者。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横插一杠,如今汗位早就是他隆巴达的了! 顾朝歌完全不知道隆巴达的鹰眼已经盯在自己身上,她每天都在考虑如何从严密的监视中寻找漏洞,逃脱暂时无望,但她会寻找机会磨刀。 磨那把她偷偷带回来的女工小剪刀。 她在豪宅的庭院假山中发现了可以做磨刀石的质感粗粝的砂岩,但是想要拿到它却很不容易,哈奇带着好几个勇士跟着她。即便是出恭,也有两个膀粗腰圆的北胡女人看着。以顾朝歌的小胳膊小细腿,跑两步就会被她们逮回来。 幸好有癸水。 癸水日那天她走在路过庭院的回廊上,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因为地面有斜度,她打了好几个滚,然后假装虚弱站起,扶着假山的石头。因为动作一气呵成,哈奇等人都被惊呆了,没注意到她偷拿了石头,北胡男人没想到汉女如此虚弱,竟然走着走着就能跌倒。 后来证实她是因为癸水而身体虚弱,此事上报到巴撒和秦氏那里,这对母子除了笑话一番顾朝歌之外,没有太过在意。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实姑娘这么拼命演戏,只是为了一块合适的磨刀石。 或许是活该隆巴达倒霉吧。这日,顾朝歌和以往一样,给老汗王看完诊之后,照例被哈奇等人前后包围着送回,前方突来一队人数是哈奇等人两倍的北胡勇士,他们的神态倨傲,指着顾朝歌,用北胡语和哈奇等人激烈交谈。哈奇似乎十分愤怒,坚决不肯交出顾朝歌,遭来那方人马更加严厉的斥责。 北胡人实在,达不到目的就打,打到达成目标为止。于是两方勇士攥起拳头亮出肌肉,直接开打。 回廊空间逼仄,几个大汉打起来毫不手软,拳头撞击骨头的闷响和流出的鲜血,让战况显得异常激烈。顾朝歌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为何而打,一个北胡女人一边对她嘀嘀咕咕什么,一边拉着她就跑。 这个女人是在她出恭的时候监视自己的,所以顾朝歌以为她是要带自己脱离危险的境地,送她回去。 谁知道这女人竟然将她拖到后宅偏门,把她甩上了马背。 什么情况? 顾朝歌懵住,抬眼便看见这女人朝她恶毒地笑了笑,唧唧歪歪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北胡语,似乎并非什么好话。 然后,然后顾朝歌便被绑到了隆巴达面前。 她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这个一直监视自己的北胡女是隆巴达的人,和哈奇打架的勇士们只是为了调虎离山而已。她正惊讶于隆巴达那一根筋的脑子居然能想出这样巧妙的计策,便听见隆巴达侧头,满意地用汉话表扬了一下跪在地上的某人:“李,你的方法很不错。” “多谢大王子,若不是大王子英明,小的也想不出这种计策。”跪伏在地的李佑大用十分谦卑的语气谄媚着隆巴达,顾朝歌揉了揉自己被马背颠得很痛的肚子,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多日不见,她还担心李佑大和阿柴会遭到什么惩罚,却没想到这个男人已经成了完全的软骨头。 怎么会呢?他不是想给张遂铭报仇吗?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这样没骨头的谄媚小人啊。顾朝歌以怀疑的眼神死死盯着李佑大,然而李佑大并没看她,他恭敬地退后,直到走出门外的刹那才好似随意地瞥了顾朝歌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什么意思?顾朝歌不明白。 然而等不及她想通,一只有力的大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像小鸡一样提起来。 隆巴达鹰样的眼睛里充斥着愤怒和报复的快/感,他享受地看着顾朝歌憋红的脸,表情有些扭曲地笑起来:“女人,你又回到我手里了。你以为巴撒那个小杂碎能救你,哈哈,做梦吧!” 刀。 她有刀的。 顾朝歌试图从藏得很深的衣服内层口袋里掏出那把已经磨得很亮的小剪刀,然而她把它收得太好了一些,一时间竟然掏不出来。反而是隆巴达发现她的动作古怪,眯了眯眼:“女人,你……” “大王子!巴撒王子和可敦来了!”门外忽然有人报告。 隆巴达不悦地皱眉:“消息这么快?”他像扔破烂一样把顾朝歌往地上一扔,她止不住的剧咳让他心烦意乱,隆巴达毫不犹豫踢了她一脚:“闭嘴,女人!”他挥了挥手:“来人,把这女人带走,关起来!” 想起那对可恶的母子,他冷冷地笑起来,骨节咔嚓作响:“想从隆巴达这里要人,不可能!” 被人拖走的时候,顾朝歌还在捂着嘴止不住剧咳,刚刚的缺氧和气管受到的压迫,让咳嗽成为一种止不住的身体反应。而隆巴达踢她的那一脚十分用力,她感觉到被踢中的大腿疼得厉害,而且越来越疼。 想来已经青了。 被关进大宅子柴房的顾朝歌摸了摸胸口的那把小剪刀,又看看捆住自己的铁链,懊恼地想着为何不是绳索? 这要怎么逃? 她看了看门外晃动的大汉黑影,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把小剪刀,对准铁链相连的地方的锁,试图用尖锐的剪刀尖尖开锁。毕竟在扬州牢房里头,她给老吴表演过自己的开锁“绝技”的,只是技术不到家,试了好多次才成功。 然后她很快发现剪刀尖对锁眼来说太大了,她开始匍匐在柴房里四处寻找可以撬锁的尖锐细长物体,哪怕是一小节木棍她也不放过。这时候,柴房突然打开,她趴在地上,惊愕地抬头看着把她送进来的大汉,那大汉看她在地上趴着,愣了一下,用汉话问:“泥在做神么?”语调同样有些古怪。 他似乎只是突袭检查一下她是否想逃跑,并非要立即把她送到隆巴达那里去。 “我肚子疼,腿也疼。”顾朝歌蜷缩在地开始打滚,眼泪说出来就出来,泪汪汪看着这大汉,被俘的这些日子她的演技日渐精进。 大汉嘀咕了几句,似乎是说中原女人太弱之类的,然后便关上门。 顾朝歌松了口气,继续努力撬锁。她发现小木棍太软无用,好在这把小剪刀的做工粗糙,握住的部分细而软,她开始努力将它细软的部分扳直,将它做成自己想要的细长形状。 当然,这一切都是尽量蜷缩在地上完成的。 突袭检查发生了好几次,一直到太阳落山,隆巴达都没有叫人来抓她过去,但是顾朝歌也一直没有撬开锁。天越来越黑,她也越来越着急,然而光线已经渐渐暗下去,她开始不太能看清锁眼的结构,更别提用脆弱的小木棍打开她。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交谈声。 顾朝歌一惊,猛然抬头,侧耳一听。 “大王子让我给这女人送点吃的,不要还没教训她,就把她饿死了。” 是李佑大的声音。他似乎是故意用汉话说的,然后北胡士兵问了他几句什么,他开始用北胡语交谈,大意是说大王子今晚会好好享用这个女人,让她知道大王子的本事,不希望这女人中途饿晕过去,然后北胡士兵说这女人动不动就哭,希望大王子能好好调/教让她听话。 双方都哈哈笑起来。 然后士兵打开了门锁。 此时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北胡人不是很爱在住的地方挂满灯笼,不过为了照明,他们勉强点了两盏廊上的灯,而李佑大端着饭和肉,带着一个打灯的小厮,朝士兵们点头哈腰一阵,方才缓缓走入门内。 顾朝歌闻见饭菜的香气。 与此同时,还有几声闷哼,和铁锈味的新鲜血气。 她的眼睛缓缓睁大。 她看见,就在李佑大进门的那一刻,为他打灯的那个始终低头弯腰的小厮,手中的灯笼忽然掉落在地,四个北胡士兵同时被亮光吸引,朝地上看去。与此同时,这小厮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以极快的速度捅了身边最近的大汉一刀。 这一刀刚刚扎下去,李佑大回身将手上托盘一甩,正中另一个大汉的脸,他上前一个高高跃起,夹住那大汉的脖子,竟生生用双腿的力量拧断大汉的脑袋。同时间他抽出大汉腰间马刀,一个翻身,将马刀插入背后企图偷袭的另一个大汉的胸口。 顾朝歌几乎要给他拍手叫好! 李佑大在电光火石之间解决两人,而小厮则与最后一个大汉奋战。李佑大解决完二人之后回援,一刀刺中大汉胳膊,大汉跪倒在地欲要呼救,小厮上前,一下捅穿他的喉咙,鲜血直飙。 “朝歌姐!”小厮三两步往后一跃,躲开喷涌的鲜血,揭开毡帽,露出半边被鲜血沾染的脸,他胡乱抹了一把,兴奋地冲到顾朝歌身前,压低嗓音:“朝歌姐,我来救你!” 数日不见,这个青年已经黑瘦得几乎脱形,脸上两道深深的鞭痕彰显他所受过的耻辱。顾朝歌借着微弱的火光,勉强辨认出他的样子:“阿……柴?” “咔嚓”一声,清脆悦耳的声响。在顾朝歌喊出阿柴的名字时,不可思议的,她一直捣鼓不开的锁,不知道被□□锁眼的改造版小剪刀无意触碰到了什么机关,竟然开了。 阿柴吃惊地看着脱落的锁:“我和大哥正发愁没有钥匙呢。” “开了?你还能开锁,那太好了!”李佑大放弃在死亡的北胡士兵尸体上东摸西摸找钥匙,抽了把马刀过来抛给阿柴:“接着,速速走!” “朝歌姐,你的匕首!”阿柴握住马刀,将那把被北胡人缴走,又被李佑大不知用何种方法拿回来的鱼皮匕首交到顾朝歌手中。 这是一把她太熟悉的匕首。 握着还带着阿柴体温和北胡人血腥气的鱼皮匕首,顾朝歌浑身忽然有了力量。 “走!” 这个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隆巴达的宅子却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两个汉人俘虏带着他要教训的女人潜逃,在杀了他四个看守的心腹之后,又陆续杀掉数个企图阻止他们逃跑的士兵。隆巴达好不容易送走秦氏母子,然后马上得知这个抓回来的女人跑了,气得半死,想起李佑大那点头哈腰的狗腿模样,他根本不相信此人竟然能连杀他数名勇士! “本王子亲自去追!” 隆巴达真正发了火,他带上他最精锐的四十名勇士,跨上马,举起雪亮的马刀,向汉人俘虏逃跑的方向奔去。 “那个女人逃跑了?”巴撒送走了母亲,自己却没有真正走远,他一直留心着隆巴达的动静,听到这个消息,他古怪地笑了一笑,说:“哈奇,汉人总喜欢晚上关城门,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习惯。” 不止是他不喜欢,好多北胡上层人都不喜欢,所以他们常常晚上不关城门。不过也并不是每天都如此。 “知道了,”哈奇颌首,按着胸口行礼,“我马上去确认。” 巴撒满意地点点头。 哈奇犹豫了一下,问:“王子为何要放走那个女人?” “我看隆巴达不顺眼啊。”小王子笑眯眯道。他当然不会和哈奇说出真实理由,即便哈奇是他的心腹。 那个女人的医术好得过分了一些,父汗的身体一日日好起来,他只想要一个还能活个六七年的老汗王,可不希望有一个强壮得像牛一样的父汗。巴撒不想做第二个隆巴达。 而且,知道隆巴达抓走了他的大夫,而且让她逃脱,父汗一定会震怒吧。 想到这一点,巴萨就十分开心呢。 * 追兵,到处都是追兵,顾朝歌伏在马上,她的技术只能说一般,要在夜里避开追兵紧紧跟住李佑大的马,对她来说十分吃力。 李佑大往后一看,看见远远的,隆巴达点燃火把,亲自带人追来。他心中一惊,放慢马速,和阿柴一左一右夹在顾朝歌两旁,低声叮嘱她:“今天晚上北边的城门没有关,我打探好了的,如若失散,不要管我,往北走!一定要逃出城!” 顾朝歌点头,又怕他没看见,出声道:“我明白,谢谢你……李大哥。” 李佑大苦笑一声:“莫说谢谢,若不是我害了你们……”他顿住不说,拉开马距,一个转身,抽出背后缴来的弓箭,往后连发三箭。 李佑大的马上功夫不如他的地上功夫,三箭一箭未中,不过他本来就只是为了减缓追兵的步伐,不得已放箭而已。 然而黑暗中,忽然有一支利箭射/出,精准命中隆巴达身侧两个马距的勇士,那人来不及哀嚎一声便摔落下马。隆巴达一惊,下意识一勒马缰,放慢速度。 “跟我走。”黑暗中低低一声,顾朝歌听出来是哈奇,她愕然:“巴撒让你来的?他让你抓我回去?” 哈奇不答,只道:“北城门,去不去。”说完便勒马转身,朝城中小巷奔去。李佑大咬咬牙:“我们跟他走!” 虽然只占据了这座城不多的时日,不过哈奇对城中小路十分熟悉,带着他们成功绕过隆巴达的追击,送他们到城门。 顾朝歌不知道该不该和这个北胡人说谢谢。不过哈奇似乎也并不期待她说谢谢,他一见城门就在眼前,勒马掉头就走。 北边的城门,果然大开,黑洞洞的城门,以往在夜里看来会感到十分恐怖,如同怪兽的巨口。如今却觉得这巨口十分可爱,只要跨过这道城门,他们就自由了! 哒哒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隆巴达虽然失去他们的踪迹,却根据他们的方向判定他们要往北城门来。 李佑大和阿柴朝她一笑:“跑!” 语罢,三人同时扬鞭,三声马嘶,十二只马蹄撒欢地奔向城门,跑过城门,跑出了这个北胡人控制的梦魇之地! “我真的出来啦!”迎着呼呼的风声,顾朝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用这样畅快奔放的声音笑着叫着。夜风里泥尘的味道,她都觉得是自由的味道! “秫秫,秫秫秫,秫秫……” 忽然间,身后传来古怪的呼哨声,忽长忽短,仿佛某种信号。同时,顾朝歌发现身下的马动了动耳朵,然后跑步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马头向后张望。 “坏了,是信号,这马是隆巴达的,他知道怎么控制!”李佑大一声骂娘。 阿柴急了:“大哥,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使劲跑,能跑多远跑多远!”李佑大狠狠一扬马鞭,强迫马在听到呼哨的情况下置之不理,依然往前狂奔。 顾朝歌也想照做,可是她没有李佑大那样好的技术,她的马时而听话,时而不听话,这让她的速度迅速慢了下来。 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她不敢回头,她害怕一回头就会被抓回去。 “朝歌姐!”阿柴回头,忽然向顾朝歌射出一箭:“低头!” 顾朝歌应声低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谩骂:“小兔崽子敢射你老子!” 隆巴达的声音! 顾朝歌来不及心惊肉跳,只觉马背一沉,一个男人生生从另一匹马上跳到她的马上,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去控制她的马缰。他的汗臭和膻腥味钻进顾朝歌的鼻孔,她恶心得想吐,而这人却还在拿沾满酒渍的胡茬贴她的脸,热烘烘的试图亲她:“女人,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哈哈哈!”隆巴达的声音听起来得意非凡。 去死! 顾朝歌行医数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般,生出妖魔一样的恶毒念头。她的身体反应快过大脑,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那把薄而韧的鱼皮匕首,猛地转身,朝隆巴达的额骨间狠狠刺进去! ☆、第91章 额骨,的确是人的身体中,最硬的骨头之一。 不过,额窦—— 这个只有一元硬币大小的部位,却是额骨中最脆弱的部位,犹如武侠中金刚不坏之身者的死穴,一击必杀。 在顾朝歌的时代,尚且没有什么一元硬币大小的比喻概念。但是如果要顾朝歌比划一下额窦的位置、样子和大小,她一定能画出一份符合实际、较为精准的图出来。 起码在她的时代,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人的头骨构成,因此也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头骨的薄弱之处。 顾朝歌研究这些,本只是为了完成师傅遗愿,和更加了解人身的结构,以臻医道之完善。 她从未想过用这种知识来杀人。 活该隆巴达倒霉。 隆巴达的反应能力很好,他看见这女人拿把匕首朝自己额头扎过来,以他的身手,立即反击的话其实可以阻止,但他偏偏迟了那么一刹那。因为他在心里觉得这女人很愚蠢,他杀过那么多的人,认为额头是一整块坚硬的骨头,没有哪个杀人者会把刀刃扎向敌人的额头来致人死地的。 因为根本杀不死嘛。 若不是这一丝丝的轻慢心理,隆巴达在阻止顾朝歌的动作上不会迟了那么一下,以致于感觉到冰冷的刀刃,猛地刺入他的额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轻巧,快速,好似毫不费力,如切豆腐一样,薄而韧的匕首刃刺入额窦之间,无情地切开他的脑部组织。 隆巴达的眼睛缓缓睁大,他还有意识,他感觉到一把短刀像黏在自己的额头上一样,怎么都掉不下来。 他试图甩开它,却骤然间感觉天旋地转,失去力气,也失去平衡,被顾朝歌从马背上狠狠推下去。 “大王子!”隆巴达听见有很多的声音在焦急地叫他,而他仰躺在地,听着他最喜欢的马蹄哒哒,望着黑夜中的星空,慢慢抬手,摸到了额间那把如同在他脑袋上生根的匕首。 什么东西? 隆巴达一时反应不过来,但他摸到了额头上缓缓流下的黏腻液体。 顾朝歌紧紧握住缰绳,伏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马鞭,跟上阿柴和李佑大的速度。猎猎风中,她在马上忍不住回头,朝隆巴达倒去的地方张望,她看见他的亲兵们纷纷下马跪倒在隆巴达身前,惊慌失措地扶起他。 而隆巴达额间稳稳当当插着的匕首,和顺着眼睛鼻子汩汩流下的红白液体,让他的脸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怖。 顾朝歌知道他还没死,可是却已经离死不远。 在马背上转身扎人的动作难度太高,顾朝歌即便于刹那之间认准了位置,可是这把鱼皮匕首仅仅只是刺入额骨,并未深入脑中太多,没有彻底毁坏他的脑组织。不过人的脑袋构造太精妙了,他们哪怕只是移动隆巴达一下下,都有可能造成这把匕首向里深入,只要深入哪怕一个小拇指甲的长度,都有可能杀死隆巴达。 拔掉匕首?还能安然无事不发热不生病? 哦,她想北胡没有这样好的大夫吧,连她都没有自信能让隆巴达拔掉匕首后活下来,她不相信还有谁能。 即便活下来,他的脑子也…… 顾朝歌只是一个回头张望的瞬间,脑中已过了无数想法,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个笑容。奇异的,她并没有杀人的罪恶感,而是觉得快慰和解脱。 “朝歌姐!”阿柴打断她的思绪,他慌张地唤她:“别看了,快跑!他们还在追!” 阿柴同样看见了那把捅进隆巴达脑子里的匕首,他的震惊之情不下于被捅的隆巴达,可是隆巴达毕竟带了四十勇士。即便有十来人跪伏在受伤的隆巴达面前惊慌失措,也还有二十来人听他号令追杀凶手啊! 簌簌风声,箭雨忽至。 “朝歌姐,趴下!”阿柴策马故意落到顾朝歌的身后,他用刀去挥舞掉那些射过来的箭矢,李佑大暗骂一声:“该死!”一勒缰绳,放慢速度,挥刀来帮阿柴。 “你捅隆巴达那刀真够精彩!不过现在悬了,他们现在不是要抓你回去,是要杀了你、不,是杀了我们!”李佑大一手策马一手挥刀,北胡人的箭矢力道强而且瞄准极精,他背对追兵,抵挡十分吃力:“快!快!进林子就好了!” 前方就是树林,进了树林,有了草木做掩护,又是晚上,射箭视线遭阻,北胡的马会放慢速度,想追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快,快,进林子!”李佑大拼命呼喊着,他试图转身抽箭与北胡对射,可是对方人多箭密,他最终败下阵来,两支羽箭深深插/入他的右腿和左肩。 近了!近了!林子就在前面!顾朝歌紧贴马背死死盯着前方,夜晚黑乎乎的林子在此刻变得如此光芒耀眼,她只想离它更近一点! “朝歌姐小心!”阿柴一声大喝,顾朝歌下意识埋头,更紧地贴向马背。与此同时一支羽箭堪堪从顾朝歌的背部、擦着她的衣服掠过,因为三人的队形已经在奔跑中变样,更多的箭开始瞄准顾朝歌。 而追兵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三十丈。 二十五丈。 二十丈。 十五丈。 …… 顾朝歌闷哼一声。 她中箭了。 明明不过数丈之遥,却觉得树林如此遥远。 鲜血染红了顾朝歌的衣襟,阿柴恨恨一咬牙,低吼一声:“这群挨千刀的狗鞑子!”说罢掉转马头,竟举刀朝追兵迎去。 “阿柴你干什么!回来!”李佑大怒吼:“你想死吗!” “你带朝歌姐先走,我殿后!” 阿柴只说了这么一句。 剧烈的疼痛令顾朝歌几乎无法抓紧缰绳,她勉力回头看了一眼阿柴,这个瘦弱青年举着马刀迎向敌人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英勇无匹,而又惨烈决然。 “阿柴,要活着回来啊。”顾朝歌喃喃道。余光瞥见李佑大策马上前,拽住她的马缰,拖着她进了树林。 依稀看见李佑大的眼角有晶莹的泪。 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 千里之外。 “朝小歌!” 满室烛光,因为繁重的公务而疲惫托腮,仅仅只是打了一个盹的男人,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叫出一个根本不在这里的人名。 盛三闻声而入:“公子,你醒了。刚刚看你在打盹,没忍心叫你,阿岩把药熬好了。”他说着话,自从顾朝歌走了之后便一日比一日更沉默的阿岩端着药走了进来。 “喝药。”他把药往伊崔面前重重一放,严肃道。 望着黑乎乎的药汁,伊崔却有片刻失神:“我梦见你姐姐了。” 阿岩抬起头来瞥他一眼:“她怎么样?”虽然面无表情,语气却有几分期待。 “她、她好像受伤了,在流血,她捂着伤口跟我说,伊哥哥,我好疼啊……” 伊崔凝望着那碗药汁,目光失焦,右手不自觉按住自己的左肩,梦中顾朝歌受伤的似乎就是这个部位,可是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或许有吧,他觉得她浑身都是血,脸色那么白,像全身的血都流光了一样。 “她说她好疼,”伊崔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缓缓用力攥紧,然后又松开,喃喃道,“她跟我说,她好疼。” “姐姐说,梦都是反的。”阿岩沉默片刻,将药碗往伊崔跟前又送了送,努力用严厉的口吻说话:“喝药!姐姐在这里的话,一定会骂你不按时喝药。” 伊崔望着那药,连端起的力气都无,他苦笑:“是啊,她会骂我的,我倒希望她在这里骂我,天天骂我也无妨。” ☆、第92章 李佑大从黑暗中醒来,身体的第一反应是翻身活动一下。然而只是轻轻一牵扯,便觉浑身酸疼无力,某些部位的牵拉还带来更深层的疼痛感。 “李大哥,你醒啦。” 是顾朝歌的声音,她端着一个缺了半块木板的旧木盆进来,木盆里是新打上来的井水,冰冰凉凉,她把一块布拧干水递给李佑大:“擦擦脸和手吧,一会换药。” 李佑大艰难地起身,发现自己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冰凉的毛巾往脸上一敷,他稍稍清醒过来。环视四周,发觉这是一间十分破旧的黄泥坯子的农家小屋,从墙壁到地面都是灰扑扑脏兮兮的黄泥,房梁上斑驳的漆已经差不多掉光,而自己刚刚躺的是连棉絮都没有的硬木板床。 床板还缺了一块。 李佑大想起来了。 这是他带着顾朝歌出逃后临时躲避的一个小村庄。纵马逃入树林之后,他不敢掉以轻心,带着顾朝歌继续往前,沿着水流走出树林,找到这个坐落在山脚的小村。这点距离,并不算安全,可是李佑大的箭伤其实比顾朝歌的严重得多,留在这个小村暂时躲避是唯一的办法。 因为被北胡抢掠过的缘故,村子里的人对鞑子很厌恶,看见骑马的人便心生警惕。那时候李佑大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顾朝歌向村长解释了好一番,说他们是从北胡的狼窝里逃出来,看见李佑大身上那么多伤,村长勉强相信,答应匀一间房出来,让他们暂留一晚。村中没有止血疗伤的草药,顾朝歌是提着油灯在村里老人的指引下,摸黑寻来药草洗净捣烂给李佑大敷上的。 “那你的伤?”李佑大问。 顾朝歌笑笑:“我腿上肉多,没事,已经包扎了。” 李佑大低头,沉默了一会,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用过早饭就走。” 顾朝歌点了点头,然后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和李佑大并不熟悉,如今两人成亡命同伴,在一间小破农屋里头两两相对无言,十分尴尬。顾朝歌站起来讷讷道:“我去找村长换点粮食路上吃,还有喂马,你歇息歇息,我喂了马就来给你换药。” 李佑大之前一直低头坐在床板上,此时,他忽然抬头看了顾朝歌,勉力笑了一下:“顾大夫,你的确是个好姑娘,难怪阿柴……”难怪阿柴心慕你。 他想这么说,可是话顿在这里,说不下去了。 又是尴尬的沉默。 昨夜同他们一起逃命的少年,举着马刀迎向北胡骑兵的孤单背影,不仅仅是留在顾朝歌心中,也深深刻在李佑大心里。 他不止一次责备自己,为何当时挺身而出的不是自己,为何他没能保护好这个结义兄弟,为何……为何他当初要为了复仇选择做北胡的走狗,连累了阿柴。 “阿柴肯定没事的。”顾朝歌轻轻的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李佑大,端着水盆转身走了出去。 初夏的风拂过顾朝歌的面颊,带着这片陌生土地的陌生气息,远远朝他们逃命奔来的那个方向望去,多么希望那个叫她“朝歌姐”的青年会骑着他的马挥手笑着出现。 “死亡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只能忍受。 师父的这句话莫名在此刻浮现于脑海,这句顾朝歌以前很讨厌的话,如今却仿佛明白了一些。 她会向老天祈祷,阿柴还活着。 * 集庆。 “伊崔!伊之岚!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褚东垣暴怒的声音好似要掀翻集庆太守府。他刚打了一场胜仗,班师至集庆暂时休整,盔甲未脱,佩剑未卸,一脸战场上归来的煞气,走过的地方人人噤声,迎面的人纷纷躲避,生怕触了这位杀神的眉头。 “伊崔你小子混账!” 杀神直奔议事厅,数名士兵还有在值文吏试图阻拦,褚东垣一手抡飞一个,手不够用救拿脚踹,直到最后对上案桌后坐着的人。他一把提起伊崔衣领,狠狠一扔,直接将伊崔甩飞出去,背部撞到房柱上,“砰”的一声闷响。 “伊大人!” “伊先生!” “公子!” “褚将军息怒!” “什么大不了的仇恨需要同僚相残啊!” 褚东垣不耐烦地拔出剑,长剑一挥,试图靠近的大家纷纷退后两步。 “你们给我通通闪开!”褚东垣一把剑将所有人全部往门口逼去:“这是我和伊崔之间的事情,关你们屁事!老子现在生气得很,谁他m的都别惹老子!” 除非是在战时,鼓舞士气打击敌军必须,否则,褚东垣平时说话很少这样连爆粗口。 他显然是气急了。 “诸位先出去吧,褚将和我要谈的是私事,无碍的。”伊崔开口,褚东垣回头,见这小子扶着柱子,竟然站了起来。他往伊崔以前无力的右腿处一瞥,很快发现了伊崔如今两腿着力方式的改变。于是禁不住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嘲讽道:“能耐啊,自个的腿好了,人就不要了!” 伊崔当然知道褚东垣所指的“人”是谁。 他本可以辩解说,他已经请盛三的兄弟们去北胡的地方寻找顾朝歌。顾朝歌的被掳并非他的责任,君上的眼疾严重,顾朝歌非去不可,谁也想不到会出北胡的斥候这件事。究其原因,卫尚才应该对此负些责任。 然而,伊崔什么也没有辩解。 他低下头来承认:“是我的错。” “砰!” 褚东垣毫不犹豫地挥拳砸向伊崔的脸。 “你他娘的当时怎么答应我的!” “砰!” 又是用尽全力的一拳,砸向伊崔柔软的腹部。 鲜血从伊崔的嘴角的鼻子里缓缓流出。他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什么态度,以为受我几拳就是赎罪了,啊?想得美!” “砰!” 褚东垣一胳膊肘狠狠撞击伊崔的胸口。 “快把他们拉开!” 不知道是谁最先喊出的这一句,老实待在门外的众人一看转瞬之间,弱不禁风的伊大人已经连挨三拳,被打得吐血,眼看再来两拳人就要不行了,大家乱糟糟纷纷跑进去拉架。文吏们不是褚东垣的对手,士兵们连忙拨开众人,四五个人一人拽住褚东垣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再加一个抬脑袋的,将褚东垣扛在肩膀上,强行扛了出去。 “放开我,你们这些小子,想违抗长官吗!”褚东垣挣扎着怒吼。 而屋中众人一见伊崔鼻青脸肿直流血,打在胸口和肚子上的拳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纷纷都慌了:“大夫,快请大夫!” 盛三拔腿就跑:“我亲自去请,马上回来!” “我无事,一点小伤而已。”伊崔抹了一把嘴角,企图拨开众人坐起来,结果胸口一阵剧痛又躺回去。 于是大伙更慌了。 前方还打着仗呢,随着对方连吃败仗,红巾军的战线是越拉越长,打算给大靖方面来个包饺子的!伊大人这边万一倒下了,谁来替他指挥军资啊! 这、这、这延误军机的责任,谁也担不起! 众人手忙脚乱,如无头苍蝇一样瞎转,不知道是先该扶起伊崔,还是先瞧瞧他的伤口。 “不许动他。”一个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回头,认得是顾朝歌的小徒弟,每天给伊崔治腿的阿岩。阿岩站在那儿,认真地解释:“姐姐说,如果内里有损,冒然移动会加重伤势。” “那、那、那就不移动?”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去碰伊崔了。 “阿岩!混账小子!你哪边的!”褚东垣在外头吼道。他将胆敢架走他的几个士兵一顿暴揍,如果不是被另外几个士兵拉着,他就又要冲进来接着对伊崔下手。 他这次是真的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 北胡人什么德性,他比后方的这些文吏更清楚,因此对顾朝歌能回来所报的希望更小。 他是真想把伊崔打死,给师妹陪葬。 * “下雨了。” 初夏的天气反复无常,顾朝歌拢了拢蓑衣,看了一眼驴车中的李佑大:“是暴雨呢,路滑,雨停了再走吧。” 李佑大抱着刀,戴上斗笠,探出半个头张望了一下,对着顾朝歌指了一个方向:“走那边,好躲。” 顾朝歌点点头,甩开鞭子赶她的小驴。北胡的马高壮腿长跑得快,同时也十分打眼,他们到了一个大的城镇之后,就在集市上把马卖了,换成驴车和银钱、衣物。顾朝歌是真正逃出来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唯一的那把伊崔送她的鱼皮匕首,还插/进了隆巴达的脑子里。 说起来,小王子巴撒应该很高兴看到这个意外的成果吧,不过隆巴达一死,谁来领北胡打仗呢?听说红巾军最近都打得很顺,想来有北胡忙着内乱的原因吧。 李佑大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顾朝歌如今驾驴车已经驾得很熟练,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了北胡控制的地方,可是仍在大靖的统治范围之内。所到之处,到处都是混乱,有自己人造成的,官府造成的,盗匪造成的,很少是打仗的原因。不过听说,红巾军很快就要打来了。 可是顾朝歌并不觉得高兴,两方相争意味着死亡和混乱,她为了安全不得不避开可能成为战场的各个战略重镇。她曾想过向红巾军送信,又怕被大靖或者石威方面的人截住。隆巴达死了,北胡汗王只想拿她的心肝烤了下酒呢。 于是李佑大建议,避开大路,专走穷乡僻壤以躲避战事和追兵。由他直接送她回集庆,听说那里是红巾军目前的大本营,到了那里,她一定一切安全。 “那时候我就可以安心回老家了。”李佑大笑着说。 顾朝歌好奇问他老家是哪儿,回去做什么。 李佑大说,种田而已。 “阿柴的娘和妹妹还留在乡下,他家的田分布散,女人不好种,我得去帮忙。”李佑大摸着胳膊上绑得严实的白布,望着远方,嗫嚅着对未来的打算。 顾朝歌想,他对阿柴的愧疚一辈子都抹不去。 她也是。 * “一个被鞑子押着的汉女?”北胡汗王霸占的城中,一户小院的人家给远道而来的汉子们递上水碗,让他们歇歇脚,同时听这群不要命的茶贩们说着东边的消息。听到东边红巾军节节胜利,这家的家主激动起来,随口之间便漏了口风。 “是啊,是隔壁巷子的陈家人接待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说那女的是个大夫,给大汗治病的。”嘴巴上说不清楚,其实却说了更多消息,家主一边念叨着汉人怎么能给胡人治病,一边又说这姑娘肯定是被逼的,可怜啊。 茶贩们彼此对视几眼,心里有六成相信这个姑娘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千里迢迢跑来,伪装成茶贩,费尽心思沿路打听,如今终于有了些确切消息,这些盛三的旧友心中有了几分欣喜,不过他们知道此时最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哦?这姑娘长得漂不漂亮,叫什么名?该不会被鞑子的大汗收作宠妾了吧?” “听说是叫顾什么,具体我也不清楚,还得去问陈家,”这家的家主挠了挠脑袋,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道,“不过前些日子听说跑了俘虏,追兵晚上连夜追都没追上,大伙都说是那姑娘跑了类!” 有时候小道消息未必不准。 北胡身为占领者,人数稀少,又要享受汉人的奢侈生活,不得不仰仗汉人服侍,所以,北胡的很多事情其实汉人都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然后再偷偷和家人分享。家人和邻居分享,邻居再和邻居分享,这城的百姓们因为被胡人占领而互相抱团,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关于顾朝歌的消息,八成都是准的。 “那姑娘跑去哪儿了?没被抓回来吧?”听说人不在城中,茶贩们急了。家主一看他们面露焦急,反而警惕起来,谨慎道:“我不知道。”语罢便收了水碗,送客。 被赶出来的大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继续打听消息吧,看她是真逃出去了,还是……”还是被追兵给杀了。 大汉中为首的叹了口气,补充道:“另外,想法子给伊大人递封信出去,说说进度。消息慢些无妨,送信的人一定要可靠。” ☆、第93章 盛三的弟兄们觉得消息慢点没关系,包到就成,结果就真的很慢很慢才送到伊崔手里。 有多慢? 半年。 不能怪送信人失职,实在是他倒霉,送信的路线正好是当时打得最热火朝天的地界。敌方三路一盘散沙,红巾军打大靖,石威袖手旁观,一看双方陷入僵局,就冒出来想捞两把油水,结果红巾军的油水没捞着反被打得抱头鼠窜。而北胡因为死了一个大王子,北胡汗王满天下地派兵抓凶手,想要扶二王子和三王子接下隆巴达的职责,却因为这两个儿子的能力问题,和行事傲慢,而引起各部落族长不满。于是汗王又想自己上阵,选定小王子巴撒当继承人,自然又引起其他儿子的不满。 北胡的内斗一时不能轻易解决,红巾军便趁此机会攻打。虽然北胡占据了汉人的城,可是他们天性擅攻不擅守,再加上彼此离心,故而很快被红巾军赶出城去,燕昭不打算放他们回草原,提前拿下几道关口,关关锁死,前后夹击,将北胡主力围困其中,慢慢蚕食剿灭。 当关于顾朝歌的第一封消息送到伊崔手里的时候,伊崔已经不在集庆,而是随军去了汴梁——为此送信人不得不又千里迢迢从集庆跑去汴梁。 信发出去的时候还是初夏,送到伊崔手里的时候却已是“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的时节。消息虽然迟,但好消息永远不嫌迟,捏着这封告知他顾朝歌已经逃走的消息,伊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逃出来了,真的逃出来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伊崔将信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理解错,然后便一直在自言自语念叨。 “那如今几位兄弟现在何处?已经找到她了吗?”伊崔自然没有错过信上落款的日期,发出的时候写的还是靖的年号,而如今已经没有大靖,更没有大靖的皇帝了。 送信人摇头,表示他接过这件任务的时候,那几人还留在北胡占据的城里,打探进一步的确切消息。 “得搞清楚顾姑娘往哪个方向跑了,才好去寻捏,”送信人抠了抠干皱的脸颊,想了想,补充道,“一路上不安全,不寻着,他们肯定不放心。” “那之后呢?”伊崔追问:“寻着没有?” 送信人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半年前就离开了那地方,如今盛三几个弟兄们情况如何,他自然什么也不知道。而半年前北胡占据的城,如今也已经归于红巾军的统治之下,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几个月的确……是不容易的,”伊崔摸着这封信上的字,低头凝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盯住送信人,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老大说你在集庆,俺去集庆找你,他们又说你在汴梁,俺就来汴梁了呗。”送信人老实回答。 “是啊,我知道,集庆的驻军向我送过你来找我的消息,”伊崔喃喃道,“可是她为什么还没来找我?” 这太不正常了。送信人都到过集庆,又转程来了汴梁,为何顾朝歌却半点消息也无?她逃出来之后一定回来找他,这是毋庸置疑的! 除非……除非她出事了。 “不,不会的,君上也说北胡的女俘虏里没有她,她肯定逃出来了。”但是君上有可能骗他。前些日子燕昭给他递消息的时候,他没反应,俘虏里没有她,不代表她还活着。 现在可不一样,他是确切知道她逃出来了。 那么,逃出来之后呢?她怎么一直没有来找他?全天下不是只有北胡才是坏人,路上各种不安好心的盗贼混混兵痞…… 忽然,伊崔灵机一动:“她会不会是回蜀中找我去了?”是了,一定是这样,她离开的时候他还在蜀中,她在北胡那儿消息不灵通,肯定以为他还在蜀中。 伊崔把信一放,吩咐盛三对这位送信人好好赏赐招待,然后便拄着单拐亲自往汴梁府走去。 “你要去蜀中?”汴梁府中,燕昭一脸看疯子的表情,自从褚东垣把伊崔打得半死不活之后,他私底下看这两个臣下的时候,偶尔会带上这种表情。褚东垣那件事,若不是燕昭得知消息后重重斥责,道自己才是没保护好顾朝歌的罪魁祸首,让褚东垣有怒气就来找他,估计伊崔如今不是躺在床上的半残,就是已经死了。 褚东垣那次下的狠手,让伊崔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听伊崔说明原委之后,燕昭松了口气:“这个容易,何必去蜀中?我发话让每州每县都贴上顾朝歌的画像,让看见她的人好吃好喝送她来汴梁,成不成?”这商量的口气,这低声下气的样子,也只有在伊崔面前,燕昭才会如此。 伊崔皱眉:“她又不是通缉犯。” 燕昭无奈地看着他:“那你想如何?” 伊崔想了想,很勉强地答应下来:“成吧,就照你的去做。不过我还是想自己去找找,如今西边的大部分都平定下来,不再危险,我觉得……” “不行!”燕昭一口回绝他想要离开汴梁的想法:“你走了,我建都的事情谁来忙活,府州县的新划分,各项任命,税收农耕水利,律法、礼仪、前朝史的修订……乱七八糟的这些事现在都是你在统筹,你走了,我找谁?” “都是快当皇帝的人了,自己去找人做啊,”伊崔轻描淡写道,“再不然,还有薛老先生呢。” 燕昭一阵默然无语地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道:“之岚,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伊崔如今名义上是长史,掌的却是国相的权,做着国相才能做的事情,多少人渴求而渴求不来的位置,多少人盯着,他自己难道不清楚? 他是看天下基本大定,大靖已灭,大仇得报,想撂挑子走人了。 燕昭想,若不是因为顾朝歌,伊崔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他会乐意继续扶持自己,一直到他干不动为止。 说到底,伊崔还是对他存了一些芥蒂。 而这种芥蒂他无法抹平,因此只好用蛮横的口气要求伊崔:“你小子若不留在汴梁,哪天底下人告诉我,顾朝歌找着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伊崔面无表情抬头看他。 燕昭的眉毛高高挑起,脸上流露出一个上位者不该有的坏笑表情:“成啊,你自己去找啊,天下这么大,你抓瞎去找啊,看是你厉害,还是我的……这个厉害。”他指了指摊开在案几上的新绘制的地理图,上面有初步重新划分出来的府州县区域。虽然还很不完善,但是只要他把寻顾朝歌的命令往下头一发,那效率,那效果,嘿嘿嘿…… 难怪人人都想做皇帝,爽啊。 伊崔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那张图:“说话要算话。”语罢,行了礼,退出门去,然后拄着拐杖转身走了。他如今右腿有劲能走,但是骨头一长一短改变不了,走路拄拐是为了掌握平衡。燕昭看他拄着单拐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忍不住在背后叫他一声:“阿崔,我让人给你做几双特制的鞋吧?” 伊崔脚步顿了顿,回身,对着燕昭又行了一礼:“有劳君上。” 燕昭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他走。他现在还能用事情多来绑住伊崔不让他离开,等一切走上正轨,他还拿什么来做借口? “小朝歌啊小朝歌,你到底去哪儿呢?”燕昭敲着桌上的羊皮地图,一筹莫展。他知道伊崔偷偷请人去找顾朝歌的事情,他在红巾军里的将领里头下过一条私令,让他们占城之后留心顾朝歌的消息,她在红巾军中小有名气,应该非常好找才对。 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讯息? 顾朝歌到底在哪? * 这个问题要问顾朝歌自己了。 她跟李佑大两个人,因为身上都带伤的缘故,而且避开战场小心翼翼绕路走,所花费的时间的确成倍增加。她没有向伊崔所料想的那样去蜀中,因为往蜀中的路不好走,听人说红巾军的大本营在集庆,这里是张遂铭的旧地盘,所以李佑大比较熟悉,想带顾朝歌去集庆的。 赶着一辆小驴车,半年时间,怎么都够她到集庆。 奈何顾朝歌是个大夫。 大夫,而且是好大夫,通常会有后世所称的“职、业、病”。 李佑大和顾朝歌出发的时候,世道还乱得很,受伤的,生病的,饿昏的,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一遇到没钱看病的穷人,顾朝歌就心软,一心软就想留下来义诊,义诊效果又好,她的名声在小地方传得飞快,通常不待个三四天看完全村人的病,她就走不了。 治病救人是好事,李佑大不好阻拦,可是又担心还有追兵在找他们,于是建议顾朝歌改名易姓,混淆视听。 顾朝歌想了想,脸红红地宣布,那我就自称“伊夫人”好啦。 当时,李佑大目光怪异地看她一眼,哦了一声,啥也没说。 “伊”这个姓不常见,也不很好念。由于地域和口音差异,“伊夫人”渐渐被百姓叫成了“易夫人”,还有很多人干脆以为她姓“易”,称她“易大夫”,或是“易菩萨”。 这就是为什么红巾军没有顾朝歌的消息的原因。 偏偏顾朝歌还觉得自己挺聪明哒。 ☆、第94章 翌年,燕昭建国,取国号为“乾”,建都汴梁,改汴梁为东都,年号“建和”,薛吉、伊崔为左右宰相,辅之。 燕昭是为大乾太/祖。 当皇帝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就好像好不容易走完一段荆棘遍布的路途,结果发现迎来的不是光明,而是更加坑坑洼洼的艰辛路程。新朝要有新气象,新皇帝上台也要来三把火,各种政经改革是必须要有的,再加上大靖留下的烂摊子得收拾,打了这么多年仗毁得差不多的民生要恢复,燕昭…… 燕昭每天都想对老天翻白眼。 “潆儿啊,你说咱们儿子,啥时候能批奏章啊。”晕乎乎在奏章的汪洋大海中挣扎的皇帝陛下,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喘口气,喝着结发妻子、新任皇后亲手熬的燕窝粥,望着在殿外花园里头玩耍的长子燕询,一脸深思的高深莫测。 卫潆瞧了一眼个子还不到她腰际的儿子,回头又瞥了一眼妄想偷懒的自家夫君,微微一笑:“早着呢。” 燕昭仰头,长叹一声。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伊崔当红巾军大管家的时候,为啥有那么多干不完的公务。 这皇帝,真他/妈不是人当的。 就在这时,内侍又给他送来一封折子,暗红的封皮,是有紧急要事才用的。燕昭见此封皮,面色一凝,内侍立即道:“是伊相的奏章。” 伊崔的? 燕昭立即接过,眉头皱起,心想若这是伊崔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卫潆见他表情严肃,也以为是什么大事,觉得自己在此可能会打搅他思考,正想福身告辞,却听见…… “艹!” 新上任的皇帝陛下霍地起身,把折子往地上一扔,怒火中烧,爆了一句粗口。角落里的起居注官目瞪口呆,在纠结地思考这个字眼要不要拿笔也记上。 燕昭才不管他记不记,卫潆在旁,他有倾诉对象,骂得更起劲:“艹,伊崔这小子真他娘的不是人,老子忙得昏天黑地,他居然这时候找老子要假!闹着要去一趟汉中,艹!” 卫潆淡定地问:“他去汉中做什么?” “顾朝歌啊!”燕昭一屁股坐回轮椅,气呼呼地说:“镐京那边不是还有些余孽么,赵南起在三秦镇着清缴,前些时候传回消息,说怀疑去年出现在汉中那个女大夫是小朝歌。” 汉中一带去年夏天闹的那场瘟疫,卫潆有所耳闻。去年夏天那里特别干燥,许多人都以为自己染了风寒,因为感觉身上发冷,浑身没有力气。可是后来情形变得诡异,“染风寒”的这些人的脑袋开始出现肿大,脸也肿起来,肿胀到几乎眼睛都睁不开,嗓子发炎,说话喘气,吃药不好,症状持续恶化,很多人就此死去。 不明就里的探望者回家之后,也会出现类似症状,继而死去。 瘟疫。 因为疫者的脑袋肿大,老百姓给这种瘟疫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大头瘟”。 镐京位于三秦之地,当时这一片是石威和大靖联合占着,两边都不愿意管这场瘟疫,只采取一种措施,就是隔离。汉中及周边百里地区的人不许跑出划定界限,外头的人也不许进去,一旦被发现,格杀勿论。 那时候的汉中家家闭户,干燥灼热的夏风扬起地面的灰尘,披麻戴孝的送殡队伍人数稀少,没有唢呐锣鼓,也少有人哭,只是撒钱。铜钱形状的白色纸钱大把大把撒在空中,在阳光下随风飘舞,压抑如死城。 只有医馆前门庭若市,不断有人来请大夫。可是翻着成年的经方医书,大夫们惶恐发现这种病竟然毫无记载,只能胡乱碰运气。 有的人运气好,碰对了,治好了,但是更多的人还在不停死去。 没有人知道在这种隔离的情况下,那个姓“易”的女大夫是怎么混进来的。她似乎走的不是正常的道路,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汉中这边出了大头瘟。 当她知道汉中爆发瘟疫的时候,这个路过的女大夫毫不犹豫加入了救人的大夫行列。 她说,她有治瘟的经验。她告诉老百姓怎么照顾患者,怎么注意卫生,怎么给东西消毒,怎么避免自己染上瘟疫。 然后她开始潜心给患者看病,起先,她也和许多大夫一样,对此病一筹莫展,把脉的时候都皱着眉头。她还很年轻,来历不明,而且看起来经验不足,如果不是因为大夫供不应求,许多患者是不想找她看的。 不过很快人们发现,吃她的方子的病人都渐渐好转,知道饿了,知道要吃东西,面部的肿胀一天天消下去。而且她教的防瘟法子确实有效,照做的人即便家里有患者,也不染病了。大家欣喜若狂,纷纷找她看病,除了汉中城,方圆百里染病的都徒步过来找她求方。 后来,这位女大夫在看了许多患者的基础上,总结出了一个专治大头瘟的有效方子。这个方子被老百姓刻在各个主要道路路口的木牌上,供患病的人们去抄用。 中医讲究对症下药,即便同是一种瘟疫,根据患者的身体状况也有不同的治疗方法。这位女大夫能够总结出一个普适的药方造福所有患者,实在是非常了不起。 汉中人都称她“易菩萨”,认为这个方子是上天可怜老百姓,派仙人下凡创出。瘟疫结束之后,有人把这个方子刻在石头上,希望以后再遇到类似的疫病,它还能救人一命。 红巾军接手汉中的时候,瘟疫已经结束了,赵南起的主要任务是清缴余孽和保持地方稳定,对这种已经过去的疫病不感兴趣。幸好几个医官出门偶然瞧见刻在石头上的药方,向当地人打听原委,回来后仍在兴致勃勃讨论这方子的奇妙之处,又被赵南起听见,引起了他的兴趣,进一步派人调查。 这才让这件事情传到燕昭耳朵里。 年轻,女大夫,医术卓绝,还有治瘟的经验,这么多特征结合起来,赵南起只能想到一个人——顾朝歌。 可是当地人说她姓“易”啊。 对这一点,赵南起百思不得其解,猜想可能是为了躲避北胡而起的化名吧,于是写折子的时候随手将这件事情报了上去。 然后…… 然后伊相等君上一登基,就迫不及待要翻天。 “不管是不是她,我总该去亲自瞧瞧才放心。”见皇帝不批假,伊崔亲自上殿来要。 燕昭瞪着他,眼里要冒出火来:“你知道现在公文堆积如山,事情多如牛毛吧?” 伊崔轻描淡写:“六部尚书是摆着好看的吗?多让他们活动活动,对陛下有好处。” “是啊,朕觉得伊相最应该以身作则,好好活动活动。”燕昭咬牙启齿。 伊崔双手拢于袖中,如今换了一双特制的鞋子,他不用拐杖也可以平衡走路,于是他就拢着袖子朝燕昭微微一笑:“是啊,君上派我出去活动活动吧,旧朝都城那边,赵将军也需要人帮助呢。” 放屁!明明就是要去汉中找人,还厚着脸皮以出公差的名义,要钱要人要待遇是吧?燕昭心里冷笑,暗想那个什么易大夫早已不在汉中,他去了也见不到人,可是听到一点关于顾朝歌的消息,就哭着闹着要去找,这不是在向他示威吗?这是不是在威胁他,发的寻人通告不好用,尽找来冒牌货,所以他就要辞官不干? 这是不是在向他示威? 他自己派出去找人的那几个大汉不是也不好用,有什么理由怪他,哼! 若不是伊崔,若不是失踪的那个人是顾朝歌,换了别人,他早就……燕昭咬咬牙,他忍。 燕昭阴沉着一张脸勉强答应。 看他点头,伊崔喜笑颜开,优雅地长身作揖:“多谢陛下恩典。”语罢后退出殿,转身离去,看着他嘚瑟的背影,燕昭忍不住吼了句:“喂,你小子给朕早去早回,听见没有!” 伊崔没回头,腿脚利索地下台阶,溜得比兔子都快。燕昭在殿中恨得牙痒痒,内心阴暗地想,万一哪一天顾朝歌来东都找伊崔了,伊崔人不在,他是绝对不会派人去通知这个混蛋的!就让他着急,着急死! 话说回来,顾朝歌这小妮子,到底跑去哪儿了?怎么连他皇帝陛下发的寻人告示都石沉大海,无半点音讯。 其实,燕昭不知道,他发的告示,是有用的。 相当有用。 如果不是这张通缉令一般的寻人告示,顾朝歌估计在路上磨叽到今年秋天,都未必回得来。 “君上是在通缉我,一定是在通缉我对吧!”第一次在某县城里头看见这画着自己画像的通缉令,顾朝歌差点以为北胡汗王坐天下了。她戴着斗笠在小驴车里头躲着,李佑大去找人打听,知道这只是新皇发的一份寻人告示,找一个有名的女大夫的时候,李佑大松了口气,回来告诉顾朝歌原委。 他们因为流亡的原因,消息知道得比较晚,燕昭登基之后一月,顾朝歌才知道天下已经太平,皇帝换人做了。 李佑大带来的消息并没有让她感到安心。她躲在驴车里头,哭丧着脸,扳着指头细数自己逃出来有几个月了。然后惊觉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个月,而且她竟然没有给伊崔和燕昭传过一次消息报平安,他们肯定很生气,所以才要通缉自己! “我不要去官府!我才不要他们送我回去!”因为在北胡的俘虏经历,顾朝歌的安全感大大减弱,而且她对官府的固有印象在于“坐牢”。虽然现在官府换人当家了,可是只要不是她熟悉的人,她就本能地觉得不安全。 “李大哥,还是请你送我去汴梁……哦不,东都吧,”顾朝歌眨着一双真诚的大眼睛,恳切地请求李佑大,“这一次我们快快去,不要延误,也不要被人发现我是通缉犯!” 李佑大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也觉得顾朝歌走得实在太慢,虽然是为了救人,也做了不少好事,但是……李佑大想了想,纠正她:“朝歌,你不是通缉犯。”虽然很像。 “没差啊!”顾朝歌哭丧着脸指着外头墙上贴的那张,丑得要死的她的画像,心想燕昭一定很生气,最重要的是伊哥哥一定非常非常生气,所以才要官府抓她!她不要被官府像抓小鸡仔一样抓回去,绝对不要! 拜燕昭的“通缉”告示所赐,顾朝歌加快了赶路的步伐,其实她如今已经在济源附近,离东都的距离不算特别远。 只是她抵达东都的时间卡得十分微妙。伊崔刚刚收拾行囊,带上阿岩,带上盛三,带上得力能干的士兵们往汉中的方向去,刚走了不过五天。 顾朝歌就来了。 “东都好大啊!”不过没镐京大,正常,因为是新都城嘛。站在东都的西大门前,透过幕篱,仰脸瞧着新挂上的“东都”牌匾,据说这匾额是薛吉的墨宝所刻,字体龙飞凤舞,神韵俱佳,非常好看。 “走吧,我们进去。”李佑大的心情并不如顾朝歌那样激动,反而十分复杂。他和红巾军的旧怨难消,虽然他已经不会再做什么造反的事情,可是看见昔年弑主的人当上了皇帝,他到底意难平。 顾朝歌发觉了。一路扶持走来,李佑大已经是她非常信任的朋友,见他表情如此,她心有不忍,道:“李大哥,若是你不愿意,我自己一个人进去便好。” 李佑大摇了摇头:“我送你到伊府吧,之后我便回乡。”说着他便拉着驴车,带顾朝歌进城。东都城门的入城事宜较为严格,入城者若非东都住户,都需要登记姓名、籍贯、入城原由和出入城的时间。即便是女儿家也必须表明身份,顾朝歌在此掀开了幕篱,士兵们一见是个姑娘,就放松了警惕,随意看了看,颌首,表示没有问题。 诶? 顾朝歌其实还有点紧张,很怕自己被认出来呢! 原来,她没有那么重要啊。 见守城的士兵们没啥什么反应,顾朝歌心里松了口气,然后又觉得有点失落。李佑大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皇帝满天下找顾朝歌,到了东都,皇帝眼皮子底下,居然没人发现她就是顾朝歌。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燕昭忘了在皇城张贴“通缉”告示。 显而易见嘛,顾朝歌人在东都,他会不知道?还需要多此一举贴告示吗? 事实上,他还真不知道,因为守城的这一波士兵,正好不认识顾朝歌。虽然路过的巡逻禁军们,瞥见这个带幕篱的女子,有人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总觉得眼熟,不过因为觉得老盯住人家看不好,所以也不敢靠近。 于是李佑大就这样成功地带着顾朝歌,“招摇过市”,“无人问津”,最终安全抵达伊府。 和这座刚刚成为帝都的城市一样,伊府是新翻修的,望着崭崭新的“伊府”牌匾,顾朝歌认得这是伊崔的字迹,这时候对这座陌生的城市,她才升起一丝丝熟悉的亲切来。 “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伊大人看见你,一定十分开心。”李佑大笑了笑,将她不多的行囊交到她手上,到这里,他真的要告辞了。 顾朝歌知道他不喜欢东都,因此不多做挽留,她将行囊里头唯二的两块碎银子塞给李佑大,道:“李大哥,路上保重,你老家地址我记着呢,过些日子我就去看你和阿柴的家人!我说到做到!” 李佑大哈哈一笑:“成,大哥等着你!”若说这一路颠沛流离有什么收获的话,最大的收获就是收了个心善医术又好的小姑娘当妹子吧。李佑大攥着驴车的缰绳掉了个头,朝顾朝歌挥挥手,往城外的方向走去,往他的老家走去。 终于要回家了。数年的闯荡、风光和流浪,现如今,李佑大,心中充满了轻松愉快。 终于要回家了。伊崔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顾朝歌抱着小小的包袱,站在伊府门前,心中紧张不安又激动万分。 她上前,轻轻叩响了伊府的门环。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开了。两个门童,站在门口,望着站在门外,肩上背着脏兮兮的包袱,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幕篱,袖子上有补丁,脚下的鞋还破了个洞的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狐疑地同时开口:“姑娘,您是哪位?” “我是顾朝歌。”面对两个陌生人,顾朝歌有点露怯,不好意思地开口表明身份。 “顾朝歌?”两个门童惊愕了:“姑娘,您说您是顾朝歌?”他们毕竟是伊府的下人,虽然是新招来的,从没见过顾朝歌,但是听这个名字可是听到耳朵起茧子。 传说这是位美若天仙、心善如菩萨一般的奇女子啊。 再看看面前这位穿得破破烂烂,头发草草编成一条麻花还分叉的姑娘,虽然五官长得不错,可是皮肤差了点吧。这不讲究的程度,看起来特像要饭的。伊府的门童那也是见过世面的,伺候过贵人的,这才能来当伊府的门童,看着这姑娘的模样,觉得怎么都和那位奇女子沾不上边。 想到自从那个寻人告示发布以来,各地官府陆陆续续送来过好几个自称“顾朝歌”的女人,最后还没到伊崔这儿,只送到六部官署,就被兵部的褚大人给打了回去。门童们心想,是不是女骗子现在学聪明了,知道伊相不在家,所以直接来伊府冒充,顺便骗吃骗喝? 嗯,有可能。 我看也有可能。 门童们彼此点点头,不过面上还是表现得十分客气,毕竟训练有素:“姑娘,我家大人出远门去了,不在家。您如果方便的话,去一趟中央官署可好?各地官府送来的顾姑娘,都是先送到中央官署去的。” 伊哥哥不在家? 各地都送“顾朝歌”,送了多少个? 顾朝歌惊呆了。 她想了想,问:“那、那盛大哥在吗?” 这个女骗子居然还知道盛管家,不简单啊。门童们更加谨慎:“盛管家和岩公子都跟着出远门去了,府里现在除了几个下人,没旁人。” 竟然都不在吗…… 顾朝歌低下头来,雀跃的心情如同被凉水瞬间浇灭。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被不认识的人拒之门外,感受到他们狐疑的打量,她低头看着自己破了一个洞的鞋子,觉得自己真挺像一个要饭的。 莫名的,顾朝歌感到有点儿委屈。 “那么请问二位小哥,中央官署怎么走呢?”顾朝歌没有哭,她振作精神,抬起头来,客客气气地问。 居然不难缠,这么好说话!门童们表示惊奇,他们十分细致地给顾朝歌指了路,直到她说知道路了为止。而且看她可怜,还好心送了一点吃食给她。 “谢谢两位小哥。”听到门童解释说中央官署有负责接待“顾朝歌”的人,顾朝歌心想八成是熟人,不然那些假冒的怎么会被一棍子打出来。知道路了,又拿到门童给的吃食,顾朝歌的心情好起来,笑盈盈朝两个门童道了谢,戴上幕篱,转身往中央官署的地方走去。 门童甲望着她纤细苗条的背影,扯了扯门童乙,傻乎乎道:“她、她笑起来挺好看的诶。” 门童乙呆呆地点了点头:“是,是啊,而且她好像不是骗子,会不会……会不会……”会不会她真的就是那个顾朝歌啊? ☆、第95章 终章      顾朝歌的这身打扮,刚刚走到中央官署区的外围,就被守卫的士兵两戟交叉,拦在外头。   “什么人?”士兵狐疑地打量她的衣着,觉得这女的怎么看都不像官员家眷,倒像来走投无路不得不来喊冤的苦主。   “呃,那个,两位大哥好,”顾朝歌取下幕篱,露出自己的脸来,细声细气地解释,“君……皇帝陛下是不是在找一个姑娘?我、我想我就是。”   中央官署区的士兵比外头守城的资历更老,军队的出身也更好,一看顾朝歌揭下幕篱的那张脸,两个士兵就觉得有点儿眼熟。再一听她说皇帝找人,两个士兵齐声道:“你就是顾大夫?!”   声音大了点,把站在别的岗上的士兵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这几个月他们见过的“顾朝歌”有十来个,唯独这个……   “她是真的!”有个士兵指着顾朝歌大叫:“真是顾大夫,我的腿折了就是她给我正的骨!”   顾朝歌不记得他,就觉得脸熟,于是朝他甜甜一笑。   这士兵更加激动,他踹了旁边比自己小点的士兵一脚:“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禀报!伊相……哦不伊相不在东都,那去找薛相!去啊,快点!跑起来!别发呆了!”他旁边的士兵拔腿就跑,这士兵想了想:“我也去禀报一声,顾大夫稍等!”说罢他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要向另一个人报告。   顾朝歌悄悄松了口气。东都的一切太陌生了,中央官署区看起来特别威严,她很怕被当成骗子赶出来呢,幸好有士兵认得她。   被认出来就好办了,她在军中小有薄名,救过不少士兵的性命,即便没有经过她手的士兵,也听过她的名声,对她很有好感。而且面前这位在皇帝陛下和伊相心里都不一般,即便通告的人还没回来,士兵们都表现得十分客气,让她先进去,在以往外客和家眷的等候厢房里都歇着。   “顾大夫这边请。”两个士兵客客气气给她引路,顾朝歌颌首道一声“有劳”,跟在他们身后,好奇地打量着新建好没有多久的中央官署区,地方很大,不过房子却不多,因为官员还没有满额的缘故,看起来也很空。   不过好气派呢,说不出来哪里特别雄伟威严,就是觉得气派。刚刚从山坳坳里出来的“土著”顾朝歌,像乡里人进城一般好奇地左看右看,四处张望,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如今是燕昭坐了天下,这地方的官员一大半归她家伊哥哥管。   “小泪包!”   忽然,一个熟悉而宏亮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顾朝歌猛地转身,看见她熟悉的人,穿着一身紫袍玉绶银靴的武官官服,精神又威严,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   “师兄!”顾朝歌刚刚唤出声,这人便几步跃到自己面前,夹着她的腋下将她提离地面,在空中转两圈:“真是你,周校尉向我禀报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被顾朝歌正过骨的那个士兵,就是去向褚东垣通消息的。   “师兄,你放我下来啦,这样多不好。”顾朝歌被他举在空中转圈圈,虽然很开心,但是也很尴尬啊。褚东垣闻言哈哈一笑,将她抱进怀里,大笑:“不放,万一你又被抓走了怎么办,绝对不放!”   “这里哪会有人抓我嘛……”顾朝歌小声嘀咕,却没有拒绝褚东垣的拥抱,面前的官服很陌生,可是抱着她的人却很熟悉,也很温暖。褚东垣抱着她的手臂那样紧,好像生怕她跑了一样。   这一刻,她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师兄,我回来了。”顾朝歌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轻轻地说。   褚东垣嗓子发紧,小泪包这身打扮,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才找到这里。他轻轻地拍拍她纤细的背,柔声道:“回来就好。”   不远处,差不多同时得到禀报,但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因而慢几拍才到的薛吉,识相地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这师兄妹二人团聚的场景,他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身后青年的肩膀:“卫大人,放心了吧?她平安回来了。”   卫尚的手在袖子里攥成拳头,他一眼不眨盯着被褚东垣护在怀里的娇小身影,很想上去和她说点什么。   但是……   他什么也没有做,和薛吉一样站在原地,点了点头:“她回来就好。”   薛吉老怀大慰地笑道:“这下老夫终于可以向陛下交差了,朝歌一日不回来,好些人的心都悬着那!陛下知道,想必也非常高兴,而且……”而且呵呵呵,终于有法子能整伊崔那小子了,陛下一定非常开心。   *   “陛下和娘娘要召你入宫?现在?还小住?”   二品大员褚东垣将军,因为找到自家师妹就理所当然翘了班,兴高采烈带师妹回自个的新府参观,把早就准备给她的房间拾掇好,让几个亲兵去请东都最好的成衣师傅给师妹量体裁衣,顺便搜罗了大包小包的点心、首饰和衣裳回来,美滋滋向师妹炫耀自个的有钱加体贴,抱着师妹长住自己家的想法忙里忙外,安顿好了一切。他得意洋洋地想,伊崔那混账这个时候出京,等他回来,别想从自己手里抢走小泪包,看她一眼都休想!痴心妄想,哼!   然后呢,等他忙活完一切,坐下来听小泪包说她这一年的遭遇时,中央官署的“下班”时间到了,顾朝歌回来的消息早就如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东都上层,许多和顾朝歌关系不错、或是得她治过病的官员们都纷纷带礼前来探望。文官中带头的是薛吉,卫尚紧跟其后,武官里*起和杨维结伴前来,总之褚府一下子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褚东垣表示很、不、开、心。   他想和自家师妹好好说说话,叙叙旧,抱抱她安慰她,顺便吃吃豆腐,行不行啊!   接下来,好死不死的,圣旨来了。   褚东垣知道圣旨是难免要来的,燕昭对顾朝歌失踪一事心有愧疚,一定会见她一面,不过这圣旨来的比他料想的晚。现在他知道了,不晚——燕昭是掐好了点,估摸着顾朝歌来东都是风尘仆仆,到这个时辰应该梳妆打扮完毕,师兄和一些旧人也都见过了,他可以放大招了。   “皇后娘娘和顾大夫的关系最好不过,请顾大夫去宫中小住,是我们娘娘的意思,”卫潆派来了自己昔日的贴身侍女,如今的大宫女绿荷亲自来请,绿荷笑眯眯同褚将军解释,“顾大夫是女儿家,这一年吃了不少苦,皇后娘娘最会照顾体贴人了,大家都是女子,住在皇后宫中比住褚将府上要方便不少呢。”   褚东垣满脸不高兴:“皇后娘娘不是又有喜了嘛,满朝谁不知道,她还怎么照顾别人?”   顾朝歌睁大眼睛惊喜道:“阿潆……呃,娘娘又怀孕啦?我要去看她!”   褚东垣一脸无奈地望着自家师妹,他正在为她争取“抗旨”的可能,她倒好,把他卖了个干净。   “你想去就去吧,”褚东垣叹了口气,“反正除了某人来说,这也不是坏事。”   顾朝歌一头雾水,她没明白师兄说的“除了某人”是谁,不过皇宫她是肯定要去了。住在师兄府上虽然好,可是她知道师兄的心思,住在他府上多有不便,她不想让伊崔不高兴,所以卫潆那儿是个很好的选择。   她收拾收拾东西,跟着绿荷高高兴兴进了宫。因她身份特殊,本/朝又是初建,燕昭的后宫也干净,或者说空荡,她不必拘泥太多礼仪,虽然初入尚有不适应感,但很快便习惯。卫潆一见她,看她那干枯分叉的头发还有粗糙的脸蛋,心疼得要死,每日变着法而给她做各种养肤养发的秘方,而顾朝歌就给她把把脉,做做按摩,彼此说说体己话,两个人住在一起不要太开心。   连燕昭晚上过来看老婆,都经常被卫潆嫌弃,把他丢去看娃。   因为她想和顾朝歌一块睡,可以聊天。   被嫌弃的皇帝陛下好不凄凉,燕昭咬咬牙,心想为了报复某人,他就先忍忍,忍!   燕昭期待已久的那天来得非常之快。   顾朝歌到的当天,燕昭便派人送了一封三百里加急给伊崔,伊崔毕竟才走了五天,连河南境都未出,两天之内就收到了这封加急信件。当日伊崔便骑马赶回,为保速度,他撇下全部士兵和年幼的阿岩,只带盛三,一日一夜,不眠不休。   他连续在三个驿站换马,风驰电掣,日夜兼程,于收信的第二日寅时三刻,赶回东都。   寅时三刻,天只微微透一点亮,天边泛着蟹壳青的光,还不到东都开城门的时间。然而伊崔可等不到他们开门,守城士兵揉揉困倦的眼睛,努力打起精神看着城门下的人,听他报上名大,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他没见过伊崔本人,连忙去请长官确认,城下的人是否乃伊相。天暗着,为了谨慎起见,守城的熊长官把城门开了一条缝,亲自跑出去,隔着护城河瞅河对岸的那人,听见对面那人冷笑一声:“要不要我把宰相令直接砸你脸上,熊大校尉?”   这冷冰冰射来的视线,这阴森森的语气,除了伊相还能是谁?熊校尉一个激灵,连忙挥手:“放铰链,上桥,开城门!是伊相,伊相回城了!”   铰链放下来需要一点时间,伊崔的马感受到主人焦躁的心情,不安地踏蹄,时不时打着响鼻。在桥终于放下的那一刻,伊崔策马扬鞭直奔而上,熊校尉刚张口道歉:“伊相莫怪,末将……”然后就吃了一嘴灰,伊崔几乎是纵马直冲入城,连施舍给熊校尉一个眼神都吝啬。   这个时间,城中街道根本没有人,他纵马狂奔,一路往伊府的方向去。因为马技一般而骑马时间又太久的缘故,他的大腿内侧隐隐作痛,伊崔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磨出血了,但是他现在顾不上。   “开门!”伊崔焦急地叩响自家府上大门,两个门童隔了好一会才匆匆来开门,睡眼惺忪,看见门外的自家主人,门童睁大了眼睛:“大人,您怎么……”   “朝小歌呢,”伊崔喘了口气,改口道,“我问顾朝歌,她人呢?”   门童茫然摇头:“没听说……哦,前几天有一个自称顾朝歌的姑娘上门,小的担心又是骗子,便指路让她去中央官署区了。”显然门童的消息网还不够发达,因为主人出门在外的缘故,没有和其他府邸的仆人交流讯息,他们还不知道那姑娘就是顾朝歌。   伊崔死死盯着两个门童,像看白痴一样,简直要把他们两个身上盯出洞来。在自家主人如此有威力的视线之下,门童纷纷低下头来,后知后觉地悟出,那姑娘可能是真货……哦不,应该说是本尊。   幸好及时赶到的盛总管给门童们解了围:“公子,信上只说顾姑娘回来了,没说她如今住哪儿,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等着我去求他!”伊崔冷笑一声:“走,入宫!”   盛三愣了一下:“公子,这个时辰入宫?不换朝服吗?”   “换个屁!”伊崔现在的心情暴躁无比,没有什么比知道人在这里却见不着更焦心的,而且燕昭那厮故意在信上说朝小歌这一年过得如何如何不容易,回来如何如何艰辛,就是为了让他着急!   他娘的,如果入宫还见不到朝小歌,这右宰相的位置,谁爱坐谁坐去!老子不帮他卖命了!   伊崔浑身就是一个大写的“焦躁”,他想她想得心都痛了,他好想好想见她。燕昭在信上写的关于她的那些,   虽然简略,但他一边看一边脑补,越脑补越心疼。   而且朝小歌找到自己府上,他居然不在,他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挑选这个时间出城!她被自己的门童当成骗子,赶到中央官署区去寻人的时候,她得有多不安多难受?   伊崔越想越心痛,心痛得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事实上他也这么干了,清脆的一巴掌下去,盛三惊愕:“公子,你干什么?”   “没看见么,抽自己,因为蠢。”伊崔冷冷道,朱红色的宫墙就在眼前,此时的天已经蒙蒙亮,但是今日没有早朝,这个时间没有宣召而要求入宫,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今日巡逻的禁军小队长是金栋,他一看外头站着的是伊崔就立刻明白了,他朝伊崔行礼道:“伊相,末将知道您心里焦急,不过宫里毕竟有规矩,烦请伊相稍等片刻,末将立即去禀报陛下。”   伊崔冷着脸勉强点头,补了一句:“如果陛下不肯见过,你告诉他,不见我,我就在外头放火把他的皇宫给烧了。”顿了顿,他冷笑一声:“告诉他,有本事就抓我啊。”   呃,这……金栋看看同僚,同僚看看他,面色僵硬地点点头,表示知道,麻溜地跑进去禀报了。   他们都知道伊相和陛下的关系非比寻常的好,而如今伊相正在气头上,不惹为妙。   *   “他要放火烧我的皇宫?哈哈哈,好啊,让他有本事就烧,想当年我们还是一块在镐京起火的皇宫里头逃出来的呢,啧啧,真是好久没看见皇宫起火了啊。”燕昭刚刚起床,还未更衣,听见内侍禀告这个消息,他不怒反乐,内侍听着陛下喜闻乐见的这态度,默默抹了一把冷汗,小心问:“那……见吗?”   “见啊,不过等我更衣完再说,让他候着,还有皇后那边,先别通知,让她们爱怎么做怎么做。”燕昭嘿嘿一笑,脸上勾起一抹坏笑,伊崔那小子心眼多,自己很少有能报复到他的时候,如今连烧皇宫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是真的着急。   他越着急,燕昭越不急。人就在潆儿宫里,跑不了,让他急一急,无妨。   燕昭抱着这心态,慢悠悠梳洗更衣,吩咐内侍在书房上早膳,打算叫伊崔过来一块吃,吃完再继续磨一磨他,然后再带他去见顾朝歌。不过这想法在他看到伊崔的刹那消失殆尽,原因无他,伊崔走路的姿态十分怪异,几乎是一脚脚挪进来的,燕昭看见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的右脚又怎么了?   然后猛地反应过来:“你大腿磨伤了,骑马弄的?”燕昭军旅出身,对这种伤十分熟悉。   伊崔没说话,看了他一眼,黑气满满的一眼,然后跪下来给他行礼。   “算了算了,起来吧。”燕昭看不下去了,亲自起来去扶他。这才发现他没换衣服直接入的宫,他把伊崔的袍子一掀,看见骑马摩擦的部位隐隐有血,想起他到东都的这个速度,燕昭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得跑死了几匹马,才能这么快啊?”   “朝小歌呢?”伊崔问。   燕昭还想捂一捂,便道:“我先找太医给你看看伤,你换身衣服再去见她吧。”   伊崔摇了摇头。   “我想她。”   他只说了三个字,燕昭却听得出他的声音和往常不一样,有些抖,有些哽。   自己这个发小,没见他这么重视过哪个人,只有顾朝歌……唉,燕昭知道自己捂不住了。   “她在潆儿宫中,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   彼时,顾朝歌还在卫潆的超软超大超豪华皇后级大床上打滚,卫潆虽然做了皇后,但也不爱赖床,还经常要伺候燕昭早朝,所以爱早起。卫潆已经在宫女的侍候下洗漱,顾朝歌却不想动,她觉得卫潆的床实在是太舒服啦!   “我一辈子,不,两辈子都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大床!”   卫潆任宫女给她梳发,回头对顾朝歌笑:“以后让伊相也为你定做一个,伊夫人。”   自从她知道顾朝歌化名“伊夫人”却被别人念成“易夫人”的事迹,她就天天拿这件事嘲笑她。   顾朝歌的脸刷地红了,她嘟囔:“你还有完没完啦?”   卫潆笑了笑,本想说些什么,这时候绿荷进来,凑在她耳边对她说了些什么,卫潆的两眼一亮,嘴边勾起一抹促狭的笑。她看了看还在床上翻滚的顾大夫,轻笑道:“陛下找我有事,我去去就回。你快些洗漱更衣,不许躲懒,不然小心后悔。”   “哦。”顾朝歌懒洋洋回了一声,心想她能后悔什么呀?不过卫潆好生奇怪,发髻梳了一半便急急忙忙出去,君上能有什么急事找她?诶,她怎么把寝宫的宫女都撤走了,谁来侍候她更衣?唉,算了,反正她也不习惯别人帮忙,自己来好了。   卫潆的宫中很暖,还铺着毯子,顾朝歌赤脚踩在地上,慢悠悠地系上中衣。抬眼瞥见桌上摆着她昨晚和卫潆讨论之后,没写完的建院收徒的想法,刚刚在床上打滚的时候,她又想到了两点可以加上,于是她披头散发坐在桌前,外袍松松套上,开始卷起袖子磨墨,打算把这两条添上,省得一会忘记。   她磨墨磨得起劲,凝神想着还能添点什么,她想效仿书院那样收学医的弟子,这样能培养出更多的好大夫,这个想法是这一年以来渐渐形成的,不管在什么世道,看病都是件难事,所以……   她想得入神,浑然不觉有人轻手轻脚走入了寝宫。门口守着的宫女朝他福身行礼,却不说话,更无一人来通报她是谁来了。   这人看她咬着笔杆坐在桌前,愁眉苦思,时不时在纸上写点什么,衣服也不穿好,头发也梳,便明白卫潆见到他的时候,为何会嘱咐他“务必给朝歌一个惊喜”。这真是……想不惊喜都难啊。   伊崔失笑。   仅仅是看见她的背影,他便觉得整颗焦躁的心都平静下来。   顾朝歌想了想,觉得暂时没有什么要添加的内容,她舒了口气,放下毛笔,举起双臂伸个懒腰,就在这时候,一双手臂忽然从后面环住了她。   这不是卫潆!   是个男人!   顾朝歌一个激灵,她对隆巴达的厌恶深入骨髓,几乎是下意识抓起桌上沉重的端砚,转身就朝身后那人砸去。   “谁!”她一声怒喝,墨汁先洒这人一身,待她欲要把这砚台往此人头上砸去的时候,忽然顿住不动了。   因为她看见脸上可笑的沾着墨汁的这人,望着她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为何他每一次想给她“惊喜”,结果受伤的都是自己。   “伊……哥哥?”顾朝歌呆呆地松了手,厚重的端砚重重砸在地上,好在有毯子,没碎。   顾朝歌缓缓站了起来,用手抹了两把伊崔脸上的墨,结果发现墨太浓稠,抹不掉,越抹,他的脸就越黑。于是顾朝歌又试图用袖子去擦,把伊崔的白白的脸擦得红红的,非但没擦干净,反而显得他有点可笑。   “算啦,”伊崔见她傻乎乎的动作,想笑,而且他也确实笑了,他笑着亲亲她的额头,“一点墨汁而已,你泼的,我心甘情愿。”   “真的是你啊?”顾朝歌直愣愣看着他,还想去擦掉他脸上的墨,确认自己没认错。   伊崔大笑起来,他笑着抱住顾朝歌,不说话,只亲她。他亲了又亲,亲了额头亲鼻子,亲了鼻子亲嘴巴,怎么亲她都不够。顾朝歌被他亲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北,好不容易抽了个空,她讷讷道:“你,你的腿怎么样,全好了吗?”   伊崔还是不说话,他躬身,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环着她的腿,忽地用劲,顾朝歌一声惊叫,天旋地转,被他公主抱了起来!   “你说我的腿好没好?”他俯身在她脸上啄了一下:“现在,褚东垣那个混蛋能做到的,我也能。”   他还在记恨师兄抱她的事情啊,真小心眼。顾朝歌在心底嘀咕着,揽着他的肩膀,心里头喜滋滋地往外冒粉红泡泡。   “是啦,是啦,最厉害的就是你,”她望着这张熟悉的脸,看着他眼里疲惫而导致的血丝,忍不住咧开嘴傻乎乎地笑起来,“所以我最喜欢你了嘛,伊哥哥。”   “我也最喜欢你,朝小歌,”伊崔轻笑一声,抱紧她,在她额头又印下一吻,“别再离开我,知道吗?”   顾朝歌揪着他的衣襟,头靠在他胸前,欢喜无限地,轻轻应了一个“嗯”。   【终】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