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 多情总被无情恼 作者:陌北 文案 方青梅和盐商周家二公子周寒成亲的当夜, 新郎连盖头都没揭,交杯酒也没喝,更别提洞房这回事,轻飘飘道了个歉,便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去西北公干了。 两人成亲次日,方青梅乘马车,从京城回到扬州的周家老宅。 到了扬州次日,就被请到青楼,去救她……那快被打死的相公? 去了青楼之后,方青梅又发现:打人的竟然是周寒的亲爹,周老爷。 救了相公之后,方青梅又听说:周二公子竟勾搭上了青楼的头牌! 这是性格活泼的方青梅,和矜持傲娇的周渐梅成亲以后的故事~ 有点甜有点酸,总体算是细水长流的甜宠风格吧,适合睡前看哟!^_^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欢喜冤家 主角:方青梅 ┃ 配角:周家老妇人赵氏,老爷周毅,夫人何氏,大公子周冰,二公子周寒 ================== ☆、第1章 成亲   三月下聘文定,四月完聘请期,熙平十九年五月初九,宜婚丧嫁娶,是陈周两家的好日子,这一天是工部侍郎陈家养女方青梅,与江南周家二公子周寒成亲的日子。   周寒,字渐梅,乃是江南盐商周家的二公子。   按理说两家都不是小门户,外人看来,这亲事办的略匆忙简单了些。   新娘子方青梅只觉得,这一整天过的恍恍惚惚。   拜堂的时候,连从盖头的缝隙中偷看一眼的心情也无,脸上更没有多少成亲的喜悦和忐忑。   熙平九年冬至,到熙平十九年,方青梅在陈家整整十年。临出嫁的前一天,陈氏夫人将一干地契并金银存票交到方青梅手中。就算方青梅性格一向跳脱不拘小节,平时不问家务,略一翻检手中几张票据,也十分惊讶:   “母亲,这些怎么能给我?”   几张银票数额不小。陈禀虽不清贫,但这些银子也绝不是小数目了。   陈夫人两手握住她的手,笑道:   “这扬州的田契,是我将方将军与夫人留下的产业变卖,托稳妥的人在扬州置办的,本就是你父母留下的东西,为什么不给你?”   “可是这些银票——”   “这些金银,”陈夫人微笑着,“乃是我与你父亲的一点积蓄。前几年找人想办法折了现,权算作给你添了嫁妆了。女儿结婚,难道我们不该表一点心意吗?周家不缺钱财,你也得多多留些钱财傍身,在人前才有底气。”   “母亲……”   “梅儿,这些年你在我身边,我很知足。”陈夫人打断她,神情慈爱,“我们名下的田地宅子,这会子并不敢再动,否则将来难免牵累到你。只有这些金银,来去自由,将来你父亲若是有个万一,倒不如给你的好。”   陈禀夫人握紧了她的手,缓缓道:   “有一句话,你父亲嘱我一定再三告诫你。嫁到周家,你就是周家的人了,从今以后便要安心相夫教子。陈家的事,万万不要插手了。”   方青梅默默听着,不再推辞。   陈禀站错了队,□□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危如累卵,年后便有几位大臣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将来若陈家有个万一,别说金银田产,就是性命也难保会是怎样。   “还有几句话,是我这当娘的嘱咐你的,你也要记在心里。”陈夫人微微笑着,一手仍握着她手,另一手抚着她的发辫,“你现在还年轻,总觉得这一时就是一世了。可是这后头的日子啊,还长着呢。女儿家嫁了人,心就要慢慢的放到自己夫君身上,将来两个人要一同生儿育女,侍奉长辈,互相扶持着过完这一辈子。”   “那周家的二公子,一两年前你爹是曾在福王寿诞上见过的,虽则只打个照面,但是相貌清秀,斯文有礼,看起来是个体贴的人。年轻人心气高,你要记得,日后讲究起柴米油盐,不要太认死理。”   边说着,陈夫人微笑着叹一声:“这世上啊,哪那么多顺心合意的事儿呢?平平安安到头,已经是菩萨格外的开恩了。”   方青梅默默的听着。   于是这轻轻的一声叹息,连同那些田契银票,成了方青梅的嫁妆。 ☆、第2章 自下扬州   在新房坐了大半天,从清晨直到外头天色昏暗,方青梅才觉出疲倦不堪。自十二岁那次和陈凤章打赌背书以后,她还不曾安安稳稳坐过这么长时间。   跟着她陪嫁过来的是个陈家的大丫头长寿,已经成亲两年多,比方青梅大三四岁,从前一直跟在陈夫人身边服侍的,向来寡言少语。此刻她正端了茶水给青梅,便有人在外头敲门。长寿开门,看到是身着红袍的新郎官,便回头朝青梅笑道:   “小姐,姑爷来了。”   新郎官在门口站着微笑:   “长寿姑娘,我有些话要对你家小姐说。”   长寿反应快:   “姑爷请,我这就回避。”   说着便笑着自出去,还体贴的把门给带了过去。   新郎官却站着,看长寿走了,又轻轻把门敞开。   青梅听到他们说话,不由得攥紧了手中帕子。眼角的余光映着红烛的光芒,隔着朦胧盖头,方青梅依稀看到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对自己弯腰先行了个大礼,说道:   “方姑娘,我知这事不妥,先向你告个罪。”   方青梅一愣。   之前母亲嘱咐过她,拜完堂第一件事是喝交杯酒,挑开盖头,这位周公子怎么上来先道歉?   就见新郎直起身,慢条斯理说道:   “西北去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今年三月青黄不接,灾民流离,这事方姑娘听说过吗?”   方青梅点点头:   “听兄长提过。”   京中此时也是灾民成祸,前阵子她跟陈策出门见到过,城门内外满眼栖惶,好不可怜。   新郎官仍不紧不慢:   “你也知道,周家除了贩盐,还有粮食生意,在西北有几个庄子和粮铺。昨日传来消息,说铺子被灾民抢了,还砸坏了铺子,伤了几个掌柜管事。家父年事已高,这事恐怕还得我亲自去安抚善后。本来安排的是明日回扬州,我恐怕也不能够一路护送了。”   方青梅默默听着,心里觉得这事蹊跷,却难免有种轻松的感觉。   “陈大人事先已经嘱咐我,朝中近来有些纷乱,令我早早安排你回扬州避乱。我又需连夜赶去西北,所以请方姑娘明日一早先赶回扬州。车马我已经安排妥当,也着了信得过的人手一路照看。等处理完相关事宜,我便赶回扬州,到时再向姑娘请罪,姑娘意下如何?”   方青梅点点头。   新郎官见她不做声,语气更诚恳:   “我知道这样实在不妥,只是事急从权。倘若姑娘觉得路途遥远不能放心,我可以现在去向陈大人陈夫人禀明,请令兄长代为护送——”   “不不!”方青梅连忙摆手,“眼下时局纷乱,不能让我父亲母亲知道……更不必让凤章哥去送我。只按照公子的安置就好。”   陈家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方青梅再不懂事也知道,陈凤章若此时离开京城,还不知会引出多少猜测和麻烦。   新郎官抬头看她一眼,又弯腰行个大礼:   “方姑娘,实在对不住你。等他们收好行李备好车驾我就得出发,稍后就不再过来告辞了。”   方青梅站起身回礼,在红盖头下微笑道:   “公子这礼行的太大了。你去西北是为了公事,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西北路途遥远,还望你小心为上,平安归来。”   新郎官拱拱手:   “多谢方姑娘,也祝你到扬州一路平安。今日累了一天,你早些歇息吧,我还要收拾打点行装,先告辞了。”   言毕出门,轻轻将门合上。   没有交杯酒,也没有揭盖头?   方青梅却大大舒了一口气,也顾不上吉利不吉利,便自己摘下盖头,拆下簪环,卸下红妆,胡乱洗了把脸。   本以为会是个不眠之夜,她却躺下便沉沉睡了去,丝毫没有把这被冷落的洞房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便有宅邸的管家周平来听安排,说是车驾一应俱全,随从的人员也都安排就绪,等着二少夫人点头,就可以出发了。方青梅思量片刻,立刻起身写了信,命人送去给陈家,信中无非是请二老与兄长放心之意。便喊了长寿收拾了行李,动身往扬州去。   长寿虽早知道成亲第二日便要回扬州,也难免有些嘀咕:   “……刚洞房便要一路颠簸回扬州,您这身子怎么受得了?对了,姑爷怎么不见人,这么一大早便出去了?”   方青梅不以为意道:   “他有急事,昨晚便连夜回西北了。”   长寿一愣,收拾行装的手停住,回头瞪着方青梅:   “昨晚便走了?那,那小姐你们——”   方青梅想也知道她要问什么,脸上一红,直起身拿出鲜少的小姐架子,立刻打住她的话头:   “不许乱问!不许乱说!长寿,从现在开始到扬州,不许你问任何问题!”   说完又添一句:   “总之,从现在开始,你这张嘴,只许吃,不许说!”   长寿话咽回去,细想了一会便偷笑起来,只当方青梅是害羞了。   一路奔波,赶到扬州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扬州六月已经很热。当日周家大管家周安早早得了信,便在城门候着,直到黄昏时分才见方青梅一行人进城。早有京城宅邸的管家周平来到马车前:   “二少夫人,这位就是扬州周府的管家,周安。”   一路上方青梅早听周平絮叨了不少周家的事。大管家周安,是自幼就跟在周家大家长周毅身边伺候的,也就是周寒的父亲的随侍。周家两位公子,兄长周冰,已经成婚,娶的正是扬州前任知府林大人之庶女儿林氏,二人有一子,已经四五岁,大名周芝,乳名小宝。   周平颇为絮叨,言谈也颇幽默,特意告诉方青梅,周家有“二宝”,乃是周家老妇人的心头肉,大宝是二公子周寒,小宝就是下一辈的长孙周小宝。   “夫人身子一直不大好,因此上二公子可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难免就多疼些。二少夫人就放宽了心,老太太爱屋及乌,到时候一定也偏疼你。”   周安在车下行礼,方青梅毕竟是新妇,隔着车帘子道了声谢,马车便隆隆向城中周府去。   进了宅门,便见了周家大少奶奶林氏在门口迎接,二人由周安领着进去,看江南园林景致果然不俗,虽不富丽,却别有一番古朴趣味,可见周家人并不是寻常市井俗气人家。   林氏一边走,一边给方青梅说着:   “这边院子是厨房,那边是仆妇的居处,二进左右各有小院,东北侧是我和你大哥的居所,你和二弟在二进西南的梅园里,三进后院正屋是老爷夫人,东厢连着小院住的老夫人,西厢房是老爷的书房。”   “这边来,老太太和老爷夫人少夫人都在东厢院子里,正等着咱们晚膳呢。”   方青梅早就累得厉害,这会却也紧张。谁知一进后院就见一群人在那站着,为首的正是一位老太太,笑眯眯看着方青梅:   “我这二孙媳妇可来了。”   一旁中年人应是周毅,旁边一位夫人面带病容,应是周夫人。   林氏一一引见,方青梅顺次行礼。寒暄几句,然后大家落座,方青梅坐在周夫人何氏旁边,何氏面色苍白,一看便是病弱已久的样子,却异常和气,拉着方青梅的手歉然道:   “因路途遥远,叫你们草草成了亲,又叫你一路从京城奔波而来,真叫你受累了。寒儿那边……寒儿可能还得过段日子才能回府来。一进门便叫你受这好多委屈,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将来一定照数给你补回来。”   “这算什么委屈,”一听周寒还没回来,没有圆房的压力,方青梅心情轻松些,毫不在意的笑道,“他是为公事奔忙,我不会埋怨他的。”   周夫人听了,看了旁边周毅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堂上众人一时都不做声,竟有片刻尴尬的安静。   方青梅一向迟钝,这会也觉得,这气氛似乎不大对啊?   周毅脸色不太好,很是勉强的对方青梅点点头,正要开口,上头周老太太先笑道:   “你们说这个做什么。把媳妇放撇在家,难道寒儿自己不着急?说不定一两天就着急赶回来了。路上奔波这么久,青梅啊,你先歇个几天。你放心,现在委屈你的,我给你做主,以后一定圆圆满满都补上!”   说完这番话,周老太太向着林氏招招手:   “大媳妇,二孙媳妇肯定乏的很了。这团圆饭饭改天再吃,你先带着她去院里收拾收拾,早点歇下吧。”   方青梅和长寿便跟着林氏出了后院,到了中院,前面是林氏的丫头小玉挑着灯照路。说着就到了二进的西院,墙上开着一道方正的门,院门上白底黑字:梅园。   林氏便笑:   “你跟我们这二少爷也真是有缘分,一个名字叫青梅,一个取字叫渐梅,这梅园得改‘双梅园’才行。”   把青梅领进屋,林氏便笑着告辞:   “你吃过了饭就早点歇息。等明儿你歇过来,我再带着我家那个宝贝来找你玩儿!”   青梅送林氏出去,再回来,长寿就把她拉到一边:   “小姐,我怎么看着这一家人古古怪怪的,像是有什么事遮遮掩掩的?刚才在厅里,周老爷周夫人脸色似乎不大好的样子,尤其是周老爷。按理说头一顿饭,该和和气气的吃啊,怎么大家说散就散了?再说,周家有的是人,怎么偏偏让姑爷新婚就去公干?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方青梅筋疲力尽到了极点,也没什么心情计较,边说着就往床上躺:   “你别想这么多。就算有什么也不用怕,有我呢!” ☆、第3章 青楼救相公   睡醒一觉,睁开眼愣了许久方青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在江南扬州。   起身洗漱整装完毕,长寿和小凤一边将饭端上桌,一边说道:   “小姐,上午你睡着时,夫人身边一位姐姐送来一套首饰和一套文房四宝,说是老爷夫人给你的见面礼。我刚才和小凤把从京中带来的东西都打点出来了一份,老太太是佛珠,老爷是一套线装书,夫人是一斤木头盒子装的雪蛤,大少爷、少夫人是一对同心玉。你看是不是合适?”   长寿从前跟在陈夫人身边,经手不少陈夫人与京中夫人们的礼尚往来,这些事务很懂,方青梅没有什么不放心,听了一耳朵便点头,坐在桌前拿起筷子:   “我也不太懂,就按你说的。”   说完就开始扒饭,她从小饭吃的快,一会便吃了个饱,看看外面天色,拿帕子抹了嘴便站起身:   “老妇人老爷夫人都在吧?带上礼物,走,咱们去问个安。”   小凤收着盘子:   “老太太平时不怎么出门,保管在家。不过刚才我去端饭的时候听见厨房的大娘说,老爷好像不在。夫人是在的。”   “那么就去见夫人。大少爷和少夫人呢?”   “大少爷肯定不在,他去西北好久了。大少夫人刚才我碰见她了,抱着小宝少爷去老太太那呢。”   “那正好人齐。”方青梅走到梳妆台前翻了翻,翻出个一对小金锁递给长寿,“拿着,咱们去。”   林氏果然在后院东厢,正哄着孩子和老太太高兴。方青梅进去先行礼,然后把各色礼物奉上去。周老太太也爽快,一看方青梅送上的礼,顺手就摘下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套到方青梅手上:   “这叫礼尚往来。”   一边套着一边对林氏笑:   “可别嫌我偏心。还有一个翡翠珠子项链在你那里,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做姑娘时候老王妃给的,你们一人一个,不偏不倚。”   林氏也顺着开玩笑:   “这可怎么好?老太太你把好东西都分给了我们,将来可拿什么给曾孙媳妇?”   周老太太乐的哈哈直笑;   “小宝到时候娶媳妇,就让你婆婆去巴结,我可管不了啦!”   方青梅谢了老太太,又道:   “老爷夫人刚才遣人给我送了见面礼,这里也有我给老爷夫人的一点心意,我想着现在送过去吧。”   “去吧去吧,”周老太太笑着挥挥手,“让老大媳妇带你过去,小宝就在我这,我们娘俩乐呵着。”   二人便起身出来,一路往正屋去。刚要出院子,便见三进门口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方青梅眼神好,立刻警觉道:   “嫂嫂,你看那是什么人?”   林氏站住脚回头一看,那人影反而站了出来:   “大少夫人!”   林氏一愣:   “小海?你怎么跑后院来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便往门口走过去。   方青梅听到名字便知道是周寒的随从,也跟了过去。小海眼神也好,看看她身边的方青梅又是惊又是喜,立刻便跪下:   “见过二少奶奶!”   “你这滑头倒是认人,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是你们二少奶奶。”林氏一边让出身后的方青梅一边笑,“青梅,这就是一直跟着老二的小海——对了,你这个点不在少爷跟前,怎么跑到后院来了?”   小海看了看方青梅,犹豫片刻,便扑通跪下去,脸色一变,开始连连磕头:   “求少奶奶,快去救救我们二少爷吧!”   林氏和方青梅都愣住。   林氏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只见小海又望望方青梅,咬咬牙一拍大腿:   “罢了,这会还是救命要紧!少奶奶,请你们快拿个主意,看是去回老太太、夫人,或是怎样——再迟上一时半刻的,只怕老爷就要把二少爷给打死了!”   “什么?”林氏倒抽一口气,“老爷为什么要打二少爷?”   小海登时又闭上嘴,眼睛望向方青梅。   方青梅更是如坠五里雾中:   “你们二少爷,他不是去西北处理粮荒的事了,怎么会被周老爷打?他什么时候从西北回来了?”   其中的曲折,林氏心中自然明白几分,却不能说出来,只要将就问道:   “你别慌,给我好好想想,将该说的说给我听!”   她重重咬住“该说的”三个字。   大六月天,小海早就跑的一身汗,这会儿脸上的汗更是擦了又淌,领口都湿的透了。他低头寻思片刻,估计是瞒不住了,便索性抬头看着林氏道:   “二少爷不肯回府里来,被老爷带着周安管家给找到了。老爷怪二少爷不听话,说要教训他,二少爷又顶撞了老爷,老爷气坏了,便吩咐随去的人按住少爷打板子!我来的时候已经动手了!老爷气的说,今日要么打的少爷改了性子!要么就打死,当没生这个儿子!少奶奶,快快的去个人拦住老爷吧,再不就算打不死,估计也不行了!”   林氏一听这事大了:   “大少爷这会不在扬州,老爷这说一不二的脾气,谁敢去拦!”   小海忙道:   “只有请老太太和夫人去!老爷可以听得一二!”   林氏急的团团转,一听这话便跺脚:   “你糊涂!老太太快七十岁的人了,脾气最急;夫人更是一身的病,万一气出个好歹岂不麻烦?”   小海更急:   “那我们少爷真要被打死了!”   林氏咬咬牙,一甩帕子就往外走:   “那便我去!小海前头带路,你们少爷在哪里?”   小海又望向方青梅。   林氏急的像热锅上蚂蚁:   “你倒是说啊,二少爷人呢?快去抬轿子!我去看看!”   小海还是望着方青梅,口中嗫嚅几个字。   林氏捉急拍着手:   “你倒是大点声!”   小海低下头,声音刚刚能听见:   “在……醉春院……”   林氏一愣,目光随即转向方青梅。   小海今日身上的汗出了一趟又一趟,哪怕骑着马迎面呼呼的风,汗也几乎要把身上单衣湿透。   六月里天儿也长,过午许久,此时日头仍有些刺眼,但是再刺眼也比不了眼前头这一出“新婚妻打马青楼救夫”。   领着刚过门的二少奶奶去青楼,今天老爷打不死少爷,明日少爷打死的就是他!   他一说二少爷在醉春楼,大少奶奶就傻了眼。青楼那种地方,岂是她一个年轻妇人可以去的地方?更不敢叫老太太和夫人知道,否则连急带气,岂不更要一下子就急坏了?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得了这个不是?   倒是万万没想到,这位二少夫人倒是镇定,喊了小海带路,几句话就说服了大少奶奶:   “论面子,我刚嫁过来,老爷怎么也要顾及我几分薄面。论情分,挨打的那位是我夫君,我不去救谁去救?论道理,青楼这种地方你们都不好去,但我去找自己夫君,也算说得过去。”   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二少奶奶还会骑马,不坐轿子不坐车,跨上马便跟着小海一路打马往城南奔去。 ☆、第4章 青楼救相公2   方青梅此刻却满心都是窝囊。   从昨日何氏吞吞吐吐的态度上,到今天林氏,她怎么也该觉察出有问题。方青梅心想,既然他们不说,她就自己去看个清楚,这周寒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周家究竟是唱了一出什么戏?   打马一路向南,到了一处热闹的所在,远远便看见写着“醉春院”的门牌,门前头三三两两围了些人。他们到了门前,早有管家周安迎上来,见到小海就埋怨:   “怎么才来!已经挨了小半个时辰了,再晚就该打死了!”   再转头看到是方青梅,就一愣,却也没多废话:   “竟是二少奶奶来了?罢了罢了,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了,请快快随我上去!”   方青梅随周安一路进门。   从小到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妓院的门。   出嫁前偶尔跟着陈凤章出去玩儿,别处都还好,唯独这一处,她好奇了许久,陈凤章是绝不许她进去的。   今日真沾了这位周二少爷的光,大开了眼界。   门里先是一道屏风,隔开内外,屏风后头是个花厅,再往里又是个大花厅,两侧楼梯,方青梅跟着小海急匆匆上了楼梯,沿着一条走廊一直走到底。这走廊装饰的是软红金翠,雕梁画栋,地上大红的绣金软毯子,三五步便是红纱裹的灯罩,直通到走廊尽头一间敞门的花厅。   花厅里头装饰的花团锦簇,隔着内间的雕花圆洞的红纱幕落着,依稀看到里头牙雕玉床,珠帘绣幕,红粉闺阁,香气扑鼻。四周摆着歪七扭八的琴棋书画桌子,砸翻了的棋篓子,黑白棋子落了一地。看来周毅不光带人来打了人,还砸了不少东西,方青梅不由心里赞一声有气魄:寻常妓院背景深的很,这周老爷子却说砸就砸,也是扬州的人物。   正在嘀咕,便听到她觉得颇是个人物的周毅恨得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们听到没有?这个不肖子到还嘴硬!给我狠狠的打!我看到底是他的嘴硬!还是我的板子硬!”   方青梅目光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个趴在地上,半身是血的人,便是自己的夫君周寒了。   方青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看着地上趴着的人,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荒唐。   周安看这位新二少奶奶站在门外竟开始出神,倒是又好气又好笑,转身轻扯一下她的袖子,低声道:   “少奶奶,您倒是劝一句!”   方青梅才醒过神,三步两步赶上前,还没开口,周毅先吃了一惊,随即目光移向周安和随后进来的周小海,又是勃然大怒:   “周小海!你们好大的胆子!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竟敢把少奶奶带到这种地方!周安!你一把年纪,怎么也这么不晓事理?!”   两人忙忙便跪了下去,周小海不敢出声,周安急的已经顾不上了,指指地上趴着的人:   “老爷!可不能再打了!二少爷本就腿伤未愈,你这一顿板子可就真要了他半条命了!您不顾念着二少爷,也得想想老太太和夫人!到时候真有个三长两短,头一个受不了的可是老太太和夫人哪!”   “哼!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顾念的?”周毅一拍桌子,冷笑一声,“我顾念这个顾念那个,这个孽子倒是自在,巴不得我们这些老的早点死,别碍着他逍遥快活!”   方青梅又看看地上正在挨打的人。   那板子又快又急声声作响,那周寒半身血淋淋,恐怕这会也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她不做声,走到周毅面前,便扑通跪了下去。周毅一看便皱起眉头: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他伸手虚扶一把,方青梅却不肯起来。身边有没有丫头,周毅并不方便叫旁人去搀扶,便急的一边叹气一边拍额头: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唉!受委屈的是你,何苦为这孽障求情?”   方青梅垂着眼道:   “老爷教训后辈,我并不敢求情。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少爷有错我便陪着认错。等老爷气消了,二少爷的板子挨完了,我才敢起来。”   一屋子人顿时没了声,连打板子的几个随从也停了手。周安一看,这二少奶奶还真有办法,赶紧打蛇随棍上,膝行过去:   “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真把二少爷打出个三长两短,这新婚燕尔就出这么档事,可叫二少奶奶将来怎么在周家立足?”   谁也没注意到那边打得半身血,几乎要疼昏过去的周寒,这会儿颤巍巍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自己的新婚妻子。   那跪着的姑娘微垂着脸,头上挽的发髻有些微凌乱,薄衫红裙,耳边石榴红的坠子轻轻晃着,一看便是新婚女子的装束。   他牵牵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想起之前母亲去求扬州郊外白马寺的高僧为自己算命,说他姻缘命中桃花乱飞,要镇压的住,须得某某时辰某某八字女子,才能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周寒不信命,但他也没想到,今天来求情的会是他的新婚妻子方青梅。   然后,他便破罐子破摔的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已经满眼昏暗夜色。   床头帐子挂了起来,外头几盏烛火颤巍巍照着,自己侧躺在床上,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下身疼的似刀割火烤一样,周寒不敢起身,只费劲的转了转头,便看到不远处方青梅枯坐在桌边。   侧面可见她飞扬的眉毛,修长鼻梁,鬓角一缕凌乱碎发,单手托腮,正对着月洞窗外的树影发呆。袖口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上,套着的正是周家老夫人最爱的那只碧水盈盈的翡翠镯子。   镯子圈口好像大了些。   连这镯子都给了,可见老祖母确实喜欢这个孙媳妇。   那镯子颜色好水头也好,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就叫做“望穿秋水”,倒也真是合着眼前此情此景。   六月的晚风黏黏腻腻的,吹进屋来,无端的往人心里添了烦乱。   周寒转回目光,定定神,省过来这是在自家的别院里。   周安把自己安置到这里,恐怕也是怕家里担忧。如此说来,家中祖母和母亲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挨打的事吧?   他又望向桌边的方青梅,许久,轻轻咳了一声。   方青梅立刻转头过来,看他醒来便立刻站起了身。两人都有些尴尬,半天周寒轻咳一声,哑声道:   “这时什么时辰了?”   方青梅看看外头天色,又看看烧了一般的蜡烛,回道:   “想必已近亥时了。”   “我有些口渴。”   方青梅便提壶倒一碗茶,端到床边伸手递过去,周寒抬手去接牵动了伤口,顿时疼的五官扭曲。方青梅手一直伸着,看他脸色苍白,迟疑道:   “要不要……我帮你?”   带着警醒的一双眼,神色一看便知毫无诚意。   周寒知道她也不是诚心问的,咬牙道:   “我没事。”   挨着痛硬是坐起半身,接过茶碗去喝了半碗,然后将茶碗放在床沿。   方青梅立在一旁,待他喝完茶,便没话找话:   “大夫说只是皮肉伤,筋骨并无大碍,如果今晚不发热,不出一个月便能痊愈——你这会可觉得发热?”   周寒摸摸自己额头,扯起嘴角:   “没有发热。筋骨肯定是伤不到的,打板子的知道老头子在气头上,打的啪啪响,做给父亲看罢了。”   方青梅心想如果是做戏,那未免做的也太真,这血都染满了衣服裤子,皮肉该是都打烂了,爬都爬不起来。这下倒也好,洞房又可延期两个月了。   周寒看着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由得露出微笑。方青梅仔细打量他几眼,忍不住问道:   “周二公子,那天与我拜天地的人,并不是你吧?” ☆、第5章 翻墙买早点   虽然一直蒙着盖头,但当晚新郎官隔着门同她讲话时,方青梅却是暗暗打量过那个身影的,并不像今日这位二公子一样消瘦,还有声音,也似有所不同。   若真是自己心甘情愿拜堂娶回来的媳妇,怎么可能晾在家里,自己躲去青楼逍遥?   周家既然都认了这人是二公子周寒,眼前这人便没有假的道理;唯一的可能,便是拜堂的那个是假的。   周寒心虚的垂了眼,许久才道:   “……跟你拜堂的人,是我大哥。”   说完他又抬头看看方青梅:   “确实的说,是我大哥代我跟你拜的堂。”   原本以为她会气急败坏或者连声质问,谁知方青梅听完,只是若有所思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么上门提亲的,应该也是周大公子了;父亲虽然几年前见过你,但也没有分辨出你们兄弟二人的模样。大公子拜完堂便连夜奔赴西北,也是为了避嫌吧。”   周寒不知如何答话,索性不做声,就当是默认了事实如此。   想起一个月前周冰写给他的那封信,信上洋洋洒洒几个大字“为兄已代你拜堂成亲,娶回佳人,大恩不必言谢”,他火气顿时又烧上头。   方青梅又点头道:   “我明白了。”   这么说来,他是不愿成亲的。   她背对着烛光,面上神色晦暗不明,周寒分辨不清,因此听到这里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慢慢说道:   “你我二人这桩婚事……”   周寒叹一声:   “这件事,其中曲折太多,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明。但是你放心,我会想个妥帖的法子将事情解决好,一定对你有个交代。”   方青梅犹豫片刻,迟迟疑疑开口:   “恕我直言,你爹都把你打成这副样了,你还能想什么法子?”   周寒被她一句话噎住,不由气闷:   “青梅姑娘,你一向这么爱直言吗?”   方青梅当天便在周家别院歇了下来。   这处宅院比周家本家院落更大,日常也颇有些人手在此照应,衣食都有人打点。周寒安歇之处的小院落叫做“山高月小”。别院的下人平时都喊赏月院,因为里头草木疏落,当窗一面白墙,视野开阔,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周安唯恐周寒伤处有变化,当天没有回去,就带着大夫在此处照应着;他原本想着将方青梅也安置在赏月院里住下,意思是叫周寒和方青梅亲近亲近之意。谁知周寒偏是叫人另打扫了邻着不远的“小洞天”,让方青梅安歇到那里去。   周安只能无奈摇头,亲自带着方青梅去小洞天。   这别院倒是比周家本家大不少,两座园子说是挨着,走过去还要一点脚程。周安管家提着灯笼慢慢的带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许久才开口道:   “二少奶奶,今天叫你受累了。”   “还好。”   方青梅随口答一声,心里说,受累倒不曾,受惊是真的。不知有哪家的新媳妇跟自己夫君头一次见面是在妓院里,还是在被揍的半死,鲜血淋漓的情景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叫陈凤章知道,定然要笑掉大牙。   但她知道,陈凤章如果真在这里,肯定会把这周寒打死吧?他才不会眼睁睁看自己受这么大委屈。   想到这里,方青梅鼻头有点酸,差点掉出泪来。   “这些话按道理不该由我说,这回二少爷确实过分了,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周安看她神色恍惚,轻叹一声,斟词酌句慢慢道,“不过二少奶奶,二少爷他这只是一时糊涂,平日里他向来洁身自好,并非一般的轻浮浅薄子弟。”   “恩,我知道了,周管家。”   方青梅随口应着。周管家本想多为周寒美言几句,无奈方青梅精神不济,只好加快了脚步,片刻就到了小洞天,早有院里的大婶来迎接。   方青梅简单洗漱,拆了簪环便上了床。   窗外月色迷离,这“小洞天”的月色,似乎比山高月小要冷清许多。她抬头看看那一轮皓月当空,想想京城与扬州相隔千里,说不定此时陈凤章也正在和父亲母亲在对着月色念叨她?   这一天稀里糊涂,一出接着一出,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当时周家托了福王大少奶奶牵线,殷切上门提亲,竟变成周家擅自为周寒做主成亲;母亲口中斯文有礼的周二公子,竟是在新婚混迹青楼的纨绔子弟。嫁人是她深思熟虑才做的决定,谁知竟也这样鸡飞狗跳!让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时此刻,她决计不能给陈家再添麻烦,陈家父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再为她操心。   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夜深方青梅才昏昏睡着。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方青梅便自昏睡中醒来。外头还没什么动静,她不爱干躺着,索性穿衣起来。扬州天气比京城闷热几分,她踱步到院子里,就觉得肚子饿的咕咕叫——因为昨天晚上心烦意乱,晚饭也没吃进去什么东西。本想找院里的大婶要些吃的,觉得天色未免太早。思前想后,她心里忽然一个主意,悄没声出了小洞天的院子,按着来时的记忆顺着一条小路一直往东边去。   许是随了自己亲爹,方青梅自小“老马识途”的本领就强。周寒所住的山高月小院子在别院的东南角,再往南百来步有一座假山,正挨着院墙。方青梅找到假山,撩起裙角,利落攀上去,借着假山登上矮墙,一个巧劲便跳出了院子,然后沿着院外的小胡同就溜达了出去。   印象中周家这所别院别院离那座醉春院,乘马车有一炷香的路程。方青梅便顺着胡同往北走了约莫一炷香路程,便看到了一条宽些的大街,顺着街又走了一炷香路程,便看到三三两两的早点摊子。她信步走过去,挑了一家人多的摊子,在一张小桌上坐下。刚坐下便有小二过来招呼,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打量她:   “这位姑娘面生,是过路的吧——要吃点什么?咱们家的酥饼和白粥远近闻名的,不如给您来一份?两个饼一碗粥,一共八个铜子。”   方青梅点点头,轻车熟路先从身上抓出一把铜子儿递出去,笑道:   “多的不用找了。”   小二笑着接过去数数:   “好叻——酥饼两个白粥一碗!马上给您上来喽!”   方青梅一边等一边四处打量,正想着稍后得怎么开口跟小二打听事儿,谁知一旁吃饭的聊天声便传了来:   “听说昨个周老爷带人去砸了醉春院了,你们听说没?”   真是要什么来什么。小二端上酥饼和稀饭,方青梅装作低头喝粥,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隔壁几个人聊得高兴:   “怎么没听说?我家隔壁的王大娘可是亲眼看见的!说是周老爷带人,去醉春院把令晚秋姑娘的闺房砸了个稀巴烂不说,还把周二公子结结实实抽了一顿板子,最后是给抬出来的!醉春院外头看热闹的围了一大圈——只可惜我去晚了没看着,说是最后还是周家那位新娶的二少奶奶去解围呢,要不啊,那位二少爷八成就活活给打死了!”   “要不说呢,这有钱人家的少奶奶是那么好当的?刚成亲一个月相公就去逛窑子,挨了家法还得让老婆出面去救,这位二少奶奶可不得憋屈死?”   “瞎说什么呀,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家里兄弟就在周家粮行里做事,听说了不少说法。说那位二少奶奶呀,是周大公子和周家老爷夫人做主从京城给娶回来的,周二公子压根没相中,连拜堂都是大公子在京城替他的!”   “大户人家娶媳妇可不都是父母之命?这二公子怎么就相不中?那他相中谁?”   “这还用问?肯定是看中醉春院的令晚秋姑娘了呗。这位令姑娘长的天仙儿似的,听说见一见就要十两银子!只是长的再好看,这周家家法那么严,怎么可能叫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做少奶奶呢?这位二公子是跟家里置上气了,连着包令晚秋的场子,愣是一个月没回家。那头京城周大公子代他拜堂成亲,他这头可一直在醉春院躲着呢!”   “难怪周老爷给气成这样,我要有个这样的儿子,也得气死了,见见面儿就十两,这一个月银子还不得流水似的哗哗哗往外淌?”   “切,要不说你没见识!周家钱多得是,在乎的怎么会是这点银子?周老爷是在乎儿子的前途。这位周二公子打小聪明,从小没学过做生意,一直读书识字的,周老爷是想让他去考状元做官的,谁知道年前出了那档子事,把腿给摔瘸了,唉,说起来这二公子也够惨的,好好地怎么就断了腿了呢,一个瘸子怎么能去做官?”   “惨什么呀,能天天泡在醉春院这还叫惨?这要是惨,那我也想这么惨呢!”   “说你傻还不承认,你这泥腿子怎么跟人家公子比?人家是要光宗耀祖做大官的呀!哪像你吃饱喝足就心满意足了!跟你真是说不通!”   “……”   那两人嘻嘻哈哈就把话题转了开去,方青梅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她喝完了粥,无心再吃饼,便招手喊过小二:   “这两个吃不下了,再给我包十个酥饼吧,不,二十个,我一起带走。”   小二麻溜的包了酥饼过来,还细心的用麻绳儿系好,方青梅给了银子接过饼道了谢,抬头看看天色还早。她心中一片烦乱,一时也不想回周家院子,想着既然出来一趟,不如在这扬州稍微转转散散心,便拎着一串酥饼,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慢溜达着往街上走。 ☆、第6章 谈和被拒绝   这厢方青梅溜达着,那边周家别院可炸了锅。   小洞天院子里的钱婶儿向来起得早,这天更是惦记着要伺候新二少奶奶,早早就起了床,待收拾停当到卧房去,听听没动静,以为方青梅还没有起床,便轻手轻脚出去准备早点。等完事回房一看,发现房里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却没了人。   钱婶一下便慌了手脚,就奔山高月小院子去了,心想二少奶奶许是去看二少爷了也说不定?进了山高月小迎面碰上管家周安,便问道:   “二少奶奶可是过来这边院子了?”   周安一听,带着钱婶进院子找了一圈,没看到人,立刻召集几个下人:   “快快去别院里找一遍,看二少奶奶是不是早起去看景致了。”   不出一刻钟众人纷纷气喘吁吁来复命:   “并没有见二少奶奶的人。”   周安这下慌了。   周寒刚睡醒一觉,在房里听到动静,忍疼命小海服侍着洗漱穿衣,架着胳膊挪了出来,听周安简单说了经过,便吩咐道:   “周管家,叫人到外面找找去。”   周安管家还在犹豫:   “您意思是二少奶奶……跑出去了?可是大门口守着的回说,今早除了大夫,没见人出去呢。”   周寒绷着脸叹气:   “她要出去,难道只能从门走吗?”   周安一愣:   “您意思是……翻墙?不能吧,我看这位二少奶奶文静娴雅,通情达理……”   周寒摆摆手,打断他的马屁:   “这位方小姐父亲是西北大将军,出身武将世家,翻个墙还不简单?别耽误时间了,快去吧,多派些人手。”   他现下最担心的倒不是方青梅翻墙的本领,他怕的是这位方青梅大小姐一时气急逃婚了,那可叫他该怎么办?   一院子家丁在院门口集合起来,周安正有条不紊分配人手准备出去找人,小海眼尖,看到那边墙头出现一个人影,忍不住喊出声:   “少夫人回来了!”   所有人顿时愣住,一齐往墙头看。   周寒也扶着小海胳膊,慢慢转过身去。   方青梅一手拎着一串酥饼,一手撩起裙摆正要从墙头往假山上跳,冷不丁看到假山下一群人都盯着她,吓了一跳,脚下顿时一趔趄。   管家周安绝望的抬手捂住眼,不忍再看。   反应最快的是周寒,抬腿便要奔过去,可惜腿脚不给力,奔出两步就跌趴到地上,顿时疼出一身冷汗。   倒是那边方青梅动作机敏,跌落半途伸手扯住一条假山上探出来的葛萝藤,减缓落地势头,跌到地上只“哎哟”一声。她急忙爬起身,一瘸一拐往前走到周寒面前,还没忘了提起手里的酥饼,对着众人笑的略有些尴尬:   “大家怎么都在这?我,我起得早没事做,所以出门去买了些早点。你们还没吃吧?”   刚给周安打发走的大夫,又被周小海急忙给请了回来。   方青梅只是脚踝稍微扭伤,并无大碍;严重的是周寒,刚刚止血的伤口因为跌倒的时候牵扯得厉害,又开始流血。   周寒再度被抬回山高月小,一路疼的面色苍白满头冷汗。方青梅无措站在一旁看众人进进出出忙碌,大夫手忙脚乱给周寒换药包扎,等一轮忙过去,已是日上三竿。   周安是个看事的,早早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唯独留下方青梅。周寒侧身躺在塌上,见她仍提着那串酥饼站在门口,一脸的无措,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不由叹口气,唤道:   “方姑娘,再麻烦你帮我倒杯水。”   方青梅放下手里的酥饼,倒了水,犹犹豫豫端到床边:   “你——伤口还好吧?”   “疼不致死。怪我没出息,”周寒喝了口水,没好气道,“我要有方姑娘这翻墙如履平地的身手,那天从窗户跳出去,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了。”   方青梅听出他讽刺她翻墙,便讪笑着,自顾自从桌上取了一枚酥饼:   “你还没吃早饭吧?这饼闻着很香,要不要尝尝?”   周寒觉得这情景下吃饼有些可笑,但闹了一早上粒米未进,也确实饿了,无奈点头:   “给我一个吧。”   方青梅递给他一个,自己也取了一个,两人便就着茶水吃起饼来。吃了几口,方青梅放下手里的饼,慢慢说道:   “周二公子,我的兄长陈凤章有个要好的朋友,姓李名卓,是御史台李御史的二公子。”   周寒听她忽然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便也停了吃饼,静静听她又说道:   “这位李卓公子人很聪明,也很仗义,尤其擅长诗文词曲,很得陈凤章的赞赏。唯独有一点陈凤章看不惯他,就是他喜欢歌舞管弦,时常流连于京城的花街柳巷取乐。”   “后来,这位李公子看中了一位才貌出色的青楼歌妓,想娶回家,但家中长辈坚决不允许。但是两人情深日笃,便私定终身,逃到京城近处的寒州,私自成亲了。”   方青梅看了周寒一眼,问道:   “周二公子怎么看这位李卓公子?”   周寒何等聪明的人,听到这里便大概猜到八成她的意思,拍拍手上饼渣:   “朝中御史台姓李的御史只有一位,我听说过这位李御史,籍贯陕西,以铁面无情著称,想必治家也很严格。李公子若是被家人抓回去,想必会被他父亲乱棍打死。”   顿了顿,又自嘲的笑一声:   “就算打不死,也会像我这样被打到爬不起来吧。”   方青梅失笑,笑完了拍拍手上饼渣,轻声道:   “你说的不错,他确实被家人捉回去关起来了,下场不怎么好。但我却一直觉得,这位李公子很有胆量。书上说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这短短的一辈子,开心的事实在不多。人生苦短,儿女情长,一个人想同喜欢的人过完一生,又有什么错呢?”   这话说的,颇有悲凉之意。周寒听完,沉默了许久,问道:   “方姑娘,你是想说什么?”   方青梅犹豫了下,直截了当说道:   “你不愿同我成亲,必定也有原由。今天早上出去买饼,我听说周二公子同青楼的一位令姑娘情投意合,却因为令姑娘的身份,为家中长辈所不容。”   “然后呢?”周寒追问一句,心中暗道,原来她是去街上打听他的消息,以买饼做借口。   方青梅轻声道:   “虽然二公子是为父母兄长所迫才娶我,但我已经嫁入周家,成为你的妻子,这件事……恐怕不好解决。二公子你说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但是看起来周家家法严厉,你又有伤在身,一时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办法。而我……也不愿在这紧要的关头,因为自己的婚事再起风波,为陈家添乱。”   “所以呢?”   “所以,”方青梅两手紧握,微垂下脸,声音很低,“我愿意帮助你斡旋,让令姑娘嫁入周家。希望二公子你,也暂时结纳我作为周家媳妇。二公子……觉得如何?”   她抬头看看周寒,又继续小声说道:   “陈家危难在即,想必二公子也知道,我已经恨自己一介女子之身,帮不上忙,却决不能在这时候再给父母添乱。我……我并不要求你给我妻子的待遇,只希望借这个身份,为自己谋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她越往后说声音越低,满脸尴尬的神色,一看就知道,十分不惯于这么低声下气同人说过话,说出这种求情的话,对她来说,已是十分艰难。   屋里沉默许久。   久到方青梅以为周寒是不是睡着了,忍不住又抬头看他一眼。   却见周寒一双清冷长眼盯着她,眉梢微挑,缓缓说道:   “方姑娘,如果没会错意,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办法帮我把将令晚秋娶进门,我接受你做我有名无实的妻子。”   “……是。”   他面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方姑娘方才说,在下是因父母逼迫而骗婚成亲。那么我也想你问一句,你跟我成亲,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因为……因为心中欢喜才与我结亲?”   这话问的方青梅不由得一愣。   周寒慢慢撑起半身,轻叹道:   “既然不介意我新婚娶妾,想必对跟我结亲这事,并非是因为心怀欢喜而为之。”   “……”   “你是西北大将军之女,令堂也出身高门;又得累世为官的陈家庇护。如果不是因为眼下陈家失势,恐怕也不会下嫁与商贾之子了。”   方青梅被他反诘,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他说的话,确实句句属实。   如果不是陈家有难,她确实不会这样匆匆忙忙就出嫁,更不大可能嫁给商贾之家。父母为她选择亲事,大概怎么也不会选到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江南来。   周寒倚在床头,看着对面床帐,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方才方姑娘也说了,人生苦短,儿女情长,我也赞同。若此生有缘分能得一同心之人,夫唱妇随和乐一生,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莫大的福分。但是如果我没有这样的福分,却也万万不愿意让姑娘家受委屈。何必为了一时之乐,要她屈于人意,而一生郁郁不快呢?”   周寒语气虽然平淡,但这一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话,说得洒脱又十分决绝。   他顿了顿像是还要开口,却被来敲门的钱婶打断了话头:   “二少奶奶,昨日你匆匆忙忙尚未沐浴。周管家派人去大宅那边给你取来了干净的衣物,厨房也烧了热水,你这会要不要去洗洗换下衣服?”   方青梅一向外柔内刚的性子,被周寒这么反驳一番,正觉得十分尴尬,这时候正好借着台阶下,便起身道:   “知道了,谢谢你钱婶,我这就去。”   她此时心中一片茫然无措,但仍对周寒微微笑了笑,礼数上不卑不亢:   “二公子,我先失陪了。”   走出房门,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想想去年此时,正值夏初,自己和陈凤章在花园里喝酒论书,竟觉的恍如隔世。   方青梅因为生下来便没了娘,加上在西北边境长大,生父方上青对她颇为宠溺,虽然还算懂事,但养的她从小性子跳脱像个男孩子,调皮捣蛋,不怕打不怕骂,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还脾气倔的很,打死不低头。后来到陈家,陈禀夫妇待她比亲生父母更要娇惯,更别提兄长陈凤章十分护短。   从小到大,她没有低声下气求过别人,如今这是第一次这样恳求一个外人,还被婉言拒绝。倘若陈凤章和父亲母亲知道她如此处境,不知该有多么心疼担忧?   这就是别人说的世道艰难吧。 ☆、第7章 病来如山倒   紧张疲惫了这两天,乍一泡在温水中顿觉全身舒爽。想到这两天的事,也明白了周寒对那位令晚秋姑娘的坚贞心意,方青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寒和周家众人,顿时头疼不已。本以为自己嫁了人可以为父母去掉一桩操心事,谁知如今竟是麻烦不断。   她泡在浴桶中前思后想,不知道是不是太疲倦,最后竟然靠着木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周寒一贯不用丫头伺候,别院中也没什么伺候女眷的人手,只有几个粗使的婆子,手脚细致些的只有一个钱婶。钱婶这会因为一心忙着为少爷少夫人准备些精细午饭,把方青梅忘在了房中,等想起来,她在浴桶中睡着,水早已经冷透。   虽说天热,但钱婶大惊小怪将她喊起来时,方青梅也冷的连连打着寒战。钱婶着急替她换上衣服,便要去熬一锅姜汤为她暖身,被她笑呵呵一把拉住:   “没事!怪我不小心。这都已经六月天了,外头这么暖和,再说我身体一向强壮,不会受寒的。”   “那怎么行?万一你受了凉,我可怎么对二少爷交代呢!”   “反正也要吃午饭了,我多喝点热水驱寒就好了。”   钱婶请她去山高月小用午饭,她推说头发没干,没法梳头,请她将午饭送来小洞天。等饭送来,她头昏脑涨,胃口也不佳,胡乱喝了半碗汤,便窝到床上睡了。   周寒早上同方青梅说完那一席话,见她出门时神色茫然目光委顿,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一时心气,把话说得有些过了。于是中午想着叫钱婶去请她过来一起用饭,也好将话解释清楚。   谁知方青梅推辞不来。   他身上伤痛未愈,又遭方青梅推拒了午饭,心中也有些不痛快。一个人随便吃了点,卧在塌上烦闷不已,几次遣人去小洞天探问,回来都说方青梅在歇着午觉,一直没起来。   又命周小海去书房拣了几册往日觉得有趣的书本来,翻了几页更觉得心烦意乱。   想想近日这些乌龙闹剧,都是因为兄长周冰多管闲事代他成亲引出来,顿时恨得咬牙切齿,便又命周小海取来笔墨,倚在塌上挥毫,写信将周冰大骂一通,让小海送去信局寄出去,心里的气闷才稍微得以解脱。   眼看落日西沉,暮云乱飞,又到晚饭时分。   周安细心,来山高月小探问周寒,是否去请方青梅一起来用晚饭。   周寒心里知道方青梅必定不会来,便摆摆手算了。自己一个人倚在塌上喝了几口清粥,请了大夫来换了药,正懒懒心不在焉倚在塌上就着蜡烛翻书,就听到钱婶一路嚷嚷进了院子。   周安这几天也被折腾的神经紧张,听到钱婶动静就头疼:   “钱嫂子,你小点声嚷嚷,这又怎么了?”   钱婶急的跑出一头汗:   “刚才去给二少奶奶送晚饭,见她还躺着,我喊了她也没起身,走近了看看,见她面红耳赤,摸了摸头上烫得很,竟然是发起热来了!”   周寒听到,丢下手中册子,撑着坐起身:   “热的厉害吗?”   “头上热的烫手,想是不轻。”   “早上还好好地,怎么烧起来了?”   钱婶支支吾吾:   “中午二少奶奶泡澡来着,谁知在桶里睡着了,起身时水都凉透了。我说给她煮姜汤驱寒,她拉住我说不必;又湿着头发就去躺午觉了——这就烧起来了。”   周寒一边听一边皱起眉,便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   “周管家,柳大夫不是还在院子里?先叫他去诊治诊治看看。小海,你这就叫人备车,去城西请王大夫,他看风寒看的好。顺便回大宅那边调个着力的丫头来伺候,一块让他们送些冰来。钱婶,你先回小洞天打些井水,趁水凉拧个毛巾把子,替方姑娘凉凉头。”   等他分派完,各人便急忙去了。   周寒一个人在塌上干坐了会,试着自己挪动挪动身子,只觉伤口裂开的地方疼痛不已,完全不敢起身。觉得无事可做,于是重新拿起书册翻几页,又看不进去。如此反复,也渐渐熬到了天完全黑透了。   正满心烦乱,那边小海便风风火火进了门,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   “少爷,王大夫请回来了。”   周寒丢下书册,慢慢撑起半身:   “给方姑娘诊治过了?”   “号过脉,说是风寒,跟柳大夫诊的是一样的。已开了方子。老宅那边让小凤过来照顾着,正给二少奶奶煎药呢。”   “方姑娘醒过来了没有?”   “钱婶说是仍然迷迷糊糊的,还没醒过来呢。”   周寒点点头,微微挪动挪动身子:   “你把屋里灯点亮些,去请王大夫来跟我说说吧。”   小海应着去了,稍后便领着花白胡子的王大夫进门落座。周寒欠身问了好,命小海上了茶,微笑道:   “这么晚还劳动王老来问诊。只是这病症来得急,不知道病人到底怎么样了?”   “不妨事,就是普通的风寒,二少爷不必太牵挂。”这位王大夫笑拈胡子,“少夫人身子底子好,只要退了烧,休养几天就好了。”   顿了顿,又说道:   “听说二位在京中成亲,前两天才赶回扬州,想必近来十分忧虑操劳?方才诊着二少奶奶的脉象,左寸沉数,乃至心火旺盛,右关虚而无神,脾土被克。远道而来,水土不服;又劳心劳神,内中空虚,才招了风邪入体,所以病势来的这么急。这两天一定要安神静养,不要心中思虑。”   周寒听完,点头道:   “王老诊的很是,我知道了,今日多谢了。”   “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实不相瞒,”王大夫笑着,“刚来时经过周家老宅,老爷夫人知道了二少夫人生病的事,很不放心,说叫我问过诊回去再跟他们说一说呢。”   周寒听了,便命周小海封了礼金备了马车,将老大夫送过老宅去。   这边刚送走大夫,那边周安便来回报,说已经煎好了药伺候方青梅喝了下去,发了一身汗,热度稍稍降了下去。   周寒稍微放了心,靠在塌上松了口气。想了想,又嘱咐周安再着人去老宅那边取些滋补营养的食材,周安应着便出去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外头暖风徐徐吹进来,照着窗下的月色融融。他又试着挪了挪身子,便扶着床沿慢慢的站起身来。   山高月小离着小洞天并不远,平时走过去觉得不过几步,周寒忍着疼一步一步挪过去,却觉得格外远,磨磨蹭蹭费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门口。夜色已深,院子里悄无人声,他慢慢走到门口,却见小凤端着水盆正往外走,迎面看见他吃了一惊:   “二少爷——你伤好了?”   “小凤。倒是有些时日没见你了,”周安缓声微笑,“家中祖母和母亲身体可还安好?”   小凤先行了礼,回身稍微将门掩上,这才转头小声道:   “老太太身体一直很好,倒是夫人,前两天心疾又犯了,请那位吴大夫换了方子,吃上了药,这两天已经好了。今晚就是夫人叫我来这边照应着二少夫人的——少夫人陪嫁过来的长寿姑娘也想来着,被夫人劝下了。夫人很不放心你和少夫人,本想一起来看看的,老爷怕她过了病气,便劝住了。来的时候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好伺候着,还叫我带一句话给少爷……”   “带了什么话?”   小凤低着头,低声道:   “夫人说,二少夫人很不容易,又心直口快,叫二少爷可不要欺负她。”   周寒心不在焉的听着,默了片刻,应道:   “知道了,你去忙吧。”   小凤又行个礼,便去打水。   周寒在门口犹豫片刻,轻轻推门进了屋。   这小洞天的院子原本是给周老太太住过的,收拾的还算精致干净。里外两间,外头宽敞些,窗下的桌上燃了半截蜡烛,烛光幽幽微微;里头一间暖阁,因为夏天天热,原本的纱帐帘子也撤了,中间只一扇雕花镂空的门页隔开。   周寒进了暖阁,看床帐半落,方青梅乌黑长发铺了半床,这会儿双眸紧闭,额上盖着雪白巾帕,眼眶潮红,脸色却苍白。   他慢慢弯了腰,手指轻触她皱着的眉头,觉得仍有些烫手。   许是他手指微凉,方青梅眼睫微颤,睁开了眼。   烛光昏昏,周寒清清嗓子,低声问道:   “可觉得好些了?”   方青梅闭闭眼,又睁开,干哑着喉咙嘟囔着:   “唔……头疼,眼眶子也疼。喉咙也疼。”   周寒便转身往外间去倒茶,刚提起茶壶,便听方青梅在身后哑声道:   “陈凤章……你今日没去书院啊?”   周寒倒茶的动作僵了一僵,转身端着茶碗,慢慢走到床前:   “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看方青梅双颊通红,半着睁眼,眼神不甚清明,应该是烧的有些糊涂了。   “嗯……”方青梅借着周寒搀扶,抬起头灌了半碗茶水,又慢慢躺下,阖着眼,哑声笑着:   “咳,我可睡昏了头了,一直做梦……咳咳。梦里跟真的似的,我嫁了扬州周家的二公子,成亲第一天,相公就跑去青楼*,我还跑到青楼去抓他呢。你说这梦,咳,好笑不好笑?”   “……”   “头真疼……陈凤章,你不是趁我睡着的时候,拿砚台敲我的头了吧?”   “……”   “你没给我敲出血吧?”   边说着,方青梅费力抬起手臂,摸摸自己额头。   周寒忍无可忍,忍不住低声道:   “我没敲你。你是染上风寒发热了,所以头疼。”   方青梅慢慢睁眼看他一眼,“唔”了一声:   “原来是病了……好几年没有生过病了,我都忘了生病什么滋味了。”   周寒端起茶碗,轻声道:   “你再闭上眼睡会吧。大夫看了,说等天亮退了烧就好了。”   方青梅闭着眼点点头:   “就觉得眼前头许多影子在乱晃,晕的厉害……凤章哥,你行行好,给我念段书吧——就念三国里头诸葛亮七擒孟获那一段。”   周寒又是一怔。   恰好小凤端了水盆进来。   周寒揭了方青梅头上巾帕,起身就着水盆慢慢洗着帕子。半天帕子洗完了,他垂着眼,一边叠着帕子,一边低声道:   “你去我房里。书架子上第二层,中间那一格,那一摞书拿过来。”   小凤应声便出去。   周寒将毛巾在井水里浸透拧干,又贴到方青梅额上。恰好小凤已将几册书取来,他将书翻到七擒孟获那一段,就着昏暗的烛光便开始低声念起了书。   统共念了不过两页,方青梅便已经昏睡了过去。 ☆、第8章 一纸和离书   病来如山倒,方青梅这一病就是小半个月的功夫。   烧了一天一夜,次日一早好了些,热的不那么厉害了,她就要挣扎着起来,小凤和钱婶苦劝不住,只好由着她。谁知道她勉强往床下走了三两步,觉得气虚心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最后还是被小凤和钱婶架回床上。   吃了半碗米汤又硬吃下半碗粥,那头钱婶已经煎好了药。方青梅灌下药汤,又断断续续睡了小半天。   谁知过了午,又高热起来了,虽不像头一天烧的那么厉害,却也拖得人起不来床。   如此反复,每天清晨精神好些,过午便发热,一直折腾了四五天,嘴里烧起好几个水泡,饮食都难进。   那位老王大夫每天过午来问诊号脉,摇头晃脑,用带着扬州口音的官话劝说方青梅:   “少夫人这病,一是近日劳累太过,身体虚乏。二则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三则心气郁结,不能抒发。古人说,病去如抽丝,光着急是没有用的,少夫人不如放空了心事,平心静气的养几天,才能好得快呢。否则,就是欲速则不达了。”   周家大院那边也担心,周老太太一天一次的向老王大夫打听着诊治的情况,一听这个情势,周夫人何氏和少夫人林氏第三天一早便赶了来探望方青梅。   何氏有心疾,本就是性格温柔的人,身体也一向柔弱,被病磨了几十年,平日里深居简出,吃斋念佛,性子十分温柔和善。她已经知道了醉春楼的事,见面握住方青梅的手,开口便带着歉意:   “青梅,可叫你吃了苦了,寒儿和周家,都对不住你。”   方青梅对何氏印象很好。   她亲生母亲是南方人,因为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方上青没有再娶,而且总爱跟她讲些妻子在世时候的旧事。方青梅的印象中,她亲娘也是个柔弱温婉的南方女子,因此第一次看到何氏病弱却依旧能辨识出年轻时候美貌的形象,方青梅便不由自主就把她代入自己亲娘的形象。   此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回握住她的手:   “夫人言重了,又不是你们的错。”   何氏叹口气,口气更加惆怅:   “怎么不是我们的错?孩子都是好孩子,千说万说,都是父母的错。寒儿本是最令我放心的孩子,自从……自从腿伤着了,倒成了最不让人省心的,稀里糊涂就把事坏到这个境地。我这会就算想替他辩解,都没这个脸了。但是我和老爷绝不会让你白白受气吃亏,日后一定把这些欠缺委屈,都一一给你找回来。周家二少奶奶只有你一个,除了你,我们是谁都不认的。你且放宽心,把身体养好,不要乱想些有的没的。”   她的话简单几句,说得诚恳温柔,说完又嘱咐小凤如何照顾,还把自己身边伺候的丫头一个叫小燕的留下一起照顾方青梅,又带来不少安神补身的补品。林氏也宽慰方青梅几句,怕耽误病人休息,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周渐梅头两天每天午饭后都来探问一句,却不进来,只在外屋门口站站,问几句病情。直到第四五天上,方青梅渐渐的退了烧,他才不过来了,但也少不了小凤这个好帮手在旁,一直替他吹耳旁风:   “二少夫人,你发热那几天,少爷可天天来看你,每次都亲自探问病情呢。”   方青梅不知说什么,一概报以微笑,说些别的打岔过去。   四五天之后,方青梅渐渐能下床了,只是精神还有些不大好,没事只在院子里走走。小洞天院子里有一条长满藤萝的回廊,连着亭子,有桌椅。这天清晨她沿着回廊溜达过去,正看见亭子下头桌上放着几册书,便随手拿起来翻阅。   这院子里除了周寒,也没第二个人读书。这书八成是他放到这里的吧。   那是两册侠义小说,一套三国的绘本。倒多亏了这几本书,后头三五天的日子就慢慢的打发了,她和小凤要了笔墨纸砚,一边养着病,没事便翻翻书描描绘本,倒也惬意。期间林氏又来探望她一次,不过是送些吃穿饮食,聊几句有的没的,也没有多说。快半月的时候,方青梅哑着的嗓子消了肿,嘴里的泡退了下去,精神也已经与往日无异。   这日清晨,她黎明便起身,小凤伺候她简单梳洗用饭完毕,就见她坐在窗下,慢慢磨了墨,不知在纸上写些什么。写完了便将小说和绘本码的整整齐齐,笑眯眯对小凤道:   “这绘本真是解闷的好东西。我看了这几天,也该给你们少爷送回去了。”   小凤心里不由得嘀咕。   这书正是周寒命人拿过来的,也并没有明说是给谁的,只给小凤说拿过来搁在院子里,小凤想着方青梅大病初愈,还是别费神的好,便随手搁在亭子里。谁知方青梅看到了,也并没有问是谁送来的,拿来便看了,这会又说要去还给少爷。   于是小凤捧着书,二人便往山高月小去了。   这几天天气晴好,周寒的伤也渐渐好了,身上觉得舒爽了不少。早上吃过了饭,刚想差遣小海去小洞天那边问问,就听到外头小海掩饰不住的兴奋的声音:   “少爷,少奶奶来还你书了!”   周寒从窗口往外看,正看到方青梅站在院子东面一丛竹荫里,身后跟着小凤,捧着那套书。   他对方青梅的性格脾气多少有了些了解。   只是一套书,不值当亲自送回来,想必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他沉吟着,放下手中的茶,慢慢的走出门去。   方青梅看到周寒走出门,不由得怔了怔。   相识半月,她还没见过周寒整整齐齐的模样——不是趴在地上、倚在床上,就是让人抬着、搀扶着,不是鲜血淋漓,就是有气无力,无一不狼狈万分。   此时见他一身素净缎袍,玉面长身,眉清目朗,倒有些不敢认了。   她还以为当时父亲夸赞周家二公子周渐梅人物好气派好,是记错了人呢。   只是他的伤好像并未痊愈,走路依稀能看出腿脚不大便当。   竹荫下有石桌石凳,小海早殷勤的奉上茶来,想到两位主子一个旧伤未愈,一个风寒刚好,还特意在石凳上铺了软垫。   方青梅示意小凤将书放到桌上,小海已经麻利的托过茶碗,附带一个大大的笑脸:   “少夫人,喝茶!”   方青梅便推辞:   “大夫说茶和汤药犯忌——”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这不是普通的茶!”小海殷勤掀开茶碗,“你看,是少爷昨日专门让人配的当归百合茶!能安神益气!你大病初愈,喝这个是最好的!”   “……”   小海这越俎代庖的热情表白,简直比六月天还要火热,搞得方青梅和周寒一时都有些尴尬,连小凤都有些看不下去,清清嗓子笑道:   “我正不知道这几天给少夫人喝什么茶好呢,你这茶来的正好。小海,你陪我去取些这茶吧,我好带回去泡给少夫人。”   说完便不由分说,扯着小海往院子外头去。   余下周寒和方青梅,都松了口气。   方青梅捧着茶,慢慢在石凳上坐下。周寒也扶着桌沿缓缓坐下。   方青梅看他一眼,微笑道:   “二少爷的伤还没大好呢?”   周寒提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不紧不慢说道:   “那天打的不过皮肉伤,早就好了。只是左腿膝盖上的旧伤,还未曾痊愈。”   方青梅猛然想起那日早上她溜出周家别院,在早点摊子上听来的闲话——周家少爷年前出了什么事,把腿给摔瘸了。   前几日何氏来探望她,好似也提过他腿受伤的事。这二次她都心烦意乱,这事也并没有认真往心里去。   看她神色,周寒垂眸:   “我的腿瘸了这件事,方姑娘不知道吧?”   “这个……不曾听说过。”   周寒喝着茶,口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去年入冬,扬州奇冷,十一月下了场大雪。我骑马外出,不慎坠下马来,将左腿给摔断了。至今走路仍不利索。恐怕以后,也不能好好的走路了。”   方青梅诧异。   周家在提亲的时候,确实不曾说过这事。   周寒放下茶杯,又慢慢说道:   “当时小海正好出门办事。我摔在路边不能动弹,正好醉春楼的令晚秋姑娘路过,把我救了起来。我与令姑娘,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原来是“美女救英雄”的戏码,太老套了吧?方青梅心里想道,看来是因为救命之恩,两个人认识了,又生出了情谊。只可惜即便令晚秋对周寒有救命之恩,周家却看重门第,不愿意结纳令晚秋进门。   想到这里,她反而对周寒有些佩服起来:这个人也算是不拘世俗,重情重义了。   周寒又轻声道:   “总之这桩桩件件的事,我大哥固然是为了我好,但将这许多事瞒着方姑娘和陈家。终归这婚事,是对不住你了。”   方青梅笑笑,从袖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放到周寒面前:   “二公子,这件事我想好了。缘分天定,强求没什么意思。与其两人心有戚戚,倒不如各自海阔天空。这个你收着吧,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我也愿意同你一起向周老爷夫人说明,劝说他们接受令姑娘。”   周寒拿起那一纸字书,看到头三个字,就愣住了。   和离书。 ☆、第9章 周渐梅低头   “夫妻之缘,盖伉俪情深,恩深义重。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既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累及诸亲,何如一别,各还本道。愿周寒公子相离之后,巧娶窈窕,选聘佳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京城人氏方青梅,有夫扬州周寒字渐梅,情愿立此和离之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方青梅,于时某年某月某日。”   方青梅丢下一纸和离书,说完话便轻飘飘离开了。   周寒却守着一纸和离书,恍惚了一整天。   直到第二天周大公子周冰回了扬州,回老宅报了个平安就直奔别院,一到别院便直奔山高月小。进门正看到周寒坐在桌后对着桌上字纸发愣,立刻拍手笑道:   “周二公子,这阵子不见,这浑身缭绕的冰寒仙气,越发飘逸出尘了。看什么看的这么入神?”   周寒抬头,看到自己大哥,脸色冰冷:   “大少爷谬赞。”   周冰笑嘻嘻道:   “怎么是谬赞?我可是一进扬州城就听说你的事迹了——能逼得老头子动手,也就你有这本事。我跟你比可差得远了,老爷子一瞪眼,我就吓得恨不能跪下求饶了。”   “大哥你也不容易。在外头东躲西藏这么些时候,着实辛苦。”   他如果在家,恐怕也轮不到自己做了父亲的出气筒。   “哎你这话说对了,这阵子跟着灾民颠沛流离,我可受够了。”周冰随手拿起摆在桌上的桃子啃了一口,往窗下塌上一靠,皮笑肉不笑,“不过亲兄弟嘛,为了你终生幸福,我受这点罪算什么?都是应该的。”   周寒往椅背一倚,脸色漆黑,抬手把那纸和离书拍出去,冷笑道:   “真是亲兄弟啊!你玩我就算了,何必拿人家姑娘的终身开玩笑?”   周冰这才觉出周寒是真的很生气,收敛笑容,丢下桃子转到桌旁:   “怎么真生气了?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   他拈起纸张逐字看过,先是惊奇,随后拍手大笑起来:   “哈哈哈!真是好一个方青梅!我当是谁呢,能把你气成这样!——你既然不同意这门婚事,她写下这一纸和离书,岂不是正合你意?”   “大哥!”周寒冷着脸,“这么大的事,你连问也不问我一声,未免太欠考虑了!”   周冰放下和离书,也端正了脸色:   “我这事做的哪里欠考虑了?渐梅,我倒觉得是你,自年前腿受了点伤,整个人都颓废了。这桩婚事,一来,于你,人人都要成家立业,你是我兄弟,我奉父母之命为你操办婚姻大事,有何不可?她方青梅乃是大将军之女,虽然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却出身清白,教养良好,怎么入不得我们周家的门?二来,于弟妹,朝中黄齐之势日盛,她养父陈禀被打压,陈家出事也就眼看着的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方青梅是陈禀养女,难免受牵累。如今她嫁入我周家,尚可保全清白名声,也能为陈家留一条后路,她又有何怨言?三来,你的腿受了伤的事,我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俊秀的人物,放到京城去也不输给那些世家公子少爷,不过是走路慢了点,再养个半年说不定就好了。我们周家的子孙,就算将来做不了官,也不用去骑马打仗,也不用上台唱念做打,不过走路稍微慢了点,有什么要紧?”   周冰越说越激动,曲起手指重重敲敲桌子,也冷下了一张脸:   “至于那个令晚秋,你迟早死了这条心吧!别说祖母和父母亲不同意这事,就是他们同意了,我也不会让个青楼女子进我周家门的!”   周寒被周冰这番无理蛮缠的话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说,拂袖便往外走,还没走出门,就听周冰在身后说道:   “哎你真是,说不过我就跑算什么本事?还有要紧的事呢,你不听一听?”   周寒停住脚步,冷道:   “有话快说,我懒得再听你瞎扯。”   周冰要笑不笑的:   “我来时绕道京城,听说京城陈家被抄家了。”   这边周寒进退维谷,那边方青梅却满身潇洒的写好了书信,寄给跟自己陪嫁到周家的陈方夫妇。陈方祖籍苏州,本是从小跟随陈禀多年的随从,后来娶了陈夫人身边的丫头,被方青梅称为陈嫂。夫妻二人一向协助陈夫人打理经济事务,陈方还在扬州有几门远方亲戚。陈夫人给方青梅陪嫁了扬州和苏州的田地,还有两处田庄,同时将陈方夫妇随着陪嫁了过来,正是为她打理这些经济事务。   方青梅打定了主意,与其和周寒拉拉扯扯闹得难看,倒不如潇潇洒洒来个痛快。此时陈家多事之秋,与周寒和离的事不能告诉陈家父母和陈凤章。等周寒把这事了断清楚,她便带着长寿和嫁妆,跟陈方夫妇搬到苏州的田庄去种田,等安顿好了,再慢慢作打算。   她将信给周管家,让他帮忙寄出去,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只觉得连日来堆积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周寒所作所为,固然对那个令晚秋姑娘有情有义,却无端端的殃及她这条池鱼;自己那样低声下气的跟他商量暂且做假夫妻,也被他毫无同情心的拒绝,方青梅就算再大度,毕竟是要强的性子,怎么可能完全不当一回事?   想想昨日将和离书拍到周寒面前的时候,周寒那张小白脸上的震惊尴尬和不可思议,觉得真是出了一口恶气。   心情一舒爽,方青梅便恢复了往日跳脱的性子。想想等陈方收到信,再赶来扬州,应该至少也需要三五日。这三五日她也没什么事,到不如去扬州逛逛玩玩。将来如果不出意外,她打死也不会再来扬州这所倒霉催的地方了!   想着她便笑眯眯凑到小凤跟前:   “小凤,我今天精神好多了。只是这阵子关在这园子里头实在闷得慌,不如我跟周管家说一声,你陪我去街上转转吧?”   临近中午,周寒到小洞天找方青梅,得到的消息就是,方青梅和小凤由小海和一个家丁陪着,乘马车到外头逛街去了。   周寒顿时满脸黑线。   一个是自己的随从,一个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俩人都出了门,他竟然不知道?   听到消息赶来的周管家赶忙解释:   “二少爷,少夫人说病了这么长时间,在家闷得久了,想和小凤去街上采买些吃的用的东西,顺便散散心。”   “什么时候出门的?”   “一大早就走了。少奶奶说今日阴天,正好太阳不晒,趁着早上天凉快。”   “那为何没有告诉我一声?”   周管家看看周寒脸色,小心翼翼解释:   “我去山高月小通报来着,当时你没在房里,正好大少爷和小海在。大少爷说他回头转告你,让我安排一辆马车,还给了小海一把银票,让他跟着付账,我就照办了……”   周寒头上青筋跳了几下,忍住忽然涌上来的满腔怒气。   他哪有听到什么转告?   真是哪里都有他这个大哥胡闹的身影!   他打发了周管家,便缓步溜达着到小洞天院里。   藤萝架子下的桌椅上,零星落着开败的紫藤落花,还有一叠草纸。周寒信手拂去落花,拿起那叠草纸,一张张翻着看,原来是方青梅病中时候,闲来无事对着三国的绘本描的人像。有一张铜铃眼眉毛胡子都朝天飞舞的应该是张飞,有一张唇角微勾笑里藏刀头戴冠冕的应该是曹操,翻到最后看到有一张画着个似鹿非鹿似马非马的营生,身上毛飕飕,说是像老虎吧,腿又太长,说是毛驴又威武许多。   周寒好奇的拿近了草纸细看,才看到最底下几个草草的小字:卷毛赤兔马。   卷毛?赤兔马?这是什么品种?京城新出的吗?   周寒仔细想了想,一下明白过来,忍不住轻笑起来。   三国七擒孟获里,孟获夫人骑得便是一匹“卷毛赤兔马”,只是现实中还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马。谁知方青梅还绘影绘色的把这卷毛赤兔马给画出来了,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真不知道这姑娘脑子装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货色?   正欣赏着这画风清奇的描像,外头一阵说笑声传来。周寒起身,远远就见方青梅带着小海和小凤,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往院子里来。   三人手中大包小包,周寒搭了一眼,里头有吃的有玩的有用的,扬州本地特产还不少,完全是一副要出门远行送礼的节奏。   他皱皱眉,还没出声,小海先看见了他:   “少爷怎么来了——是来看少夫人的吧?”   方青梅随后看见了他,停住脚步,笑笑的点头,跟着喊了一声:   “周二少爷早啊。”   氛围顿时有些尴尬。   小凤反应快,忙笑着圆场:   “都是一家人,二少奶奶对着二少爷怎么还这么客气呢?”   说着一拽小海,接过方青梅手里东西便往后院躲了去。   周寒和方青梅一个站在紫藤架子下头,一个站在外头树荫里,周寒清清嗓子:   “你们这是逛什么地方去了?”   “小海带路,走了好几条街,扬州出名的物件儿都看了看,买了点。”方青梅笑眯眯答话,“让二少爷破费不少银子。我手头这没带银子,先欠着,回头点点数再给您补上。”   周寒被噎的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只好说正事:   “方才老宅那边二管家带了父亲的话过来,说让我们——你跟我,晚上过去一起吃饭。”   方青梅疑惑的挑挑眉,看他一眼,随即点头:   “吃饭?我能去。二少爷愿不愿意去呢?要是去了,怎么跟长辈们说呢?”   周寒一下又被噎住。   紫藤的落花扑朔朔落到地上,周寒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   “方姑娘,和离的事,请暂且不要让我母亲知道,她的身体只怕受不住。”   方青梅不做声。   这阵子卧床,她也听小凤说了不少周家的事。   周夫人何氏有心疾,正是生周寒的时候落下的病根,二十年来没断过药石,身子一向孱弱。周家两位少爷都是有主见的,平日作天作地没少惹家里生气,唯独对母亲何氏言听计从。   所以周寒顾及母亲身体,想瞒着这事?   她忍不住皱皱眉:   “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瞒着也不是办法。二少爷,长远你到底什么打算呢?”   周寒叹口气:   “青梅姑娘,这次轮到我来求你了。面上你且安稳做着这周家二少奶奶,我对你也以礼相待,如何?”   方青梅诧异的看着他。   之前她低声下气恳求于他周二少爷,被他拒绝;现如今,他却转过头来,对自己提出同样的建议?   只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她已经做好打算了,何必回头受这个冤枉气呢?   周寒看她神情,又说道:   “今天我大哥从京城回来,带回陈家的消息了。” ☆、第10章 真戏扮作假   当晚方青梅便跟周渐梅乘马车回到周家大院。   消息传回周家老宅,一家人便有些疑惑:周寒那样倔强的性格,竟也转圜过来了。大少爷周冰便在一旁猜测和解释:想必先是周寒受伤,方青梅照顾了几日;接着方青梅生病,周寒又关怀几日,经过相处,两人于是尽释前嫌,夫妻和睦了吧?   这个猜测获得了周家的一致认可,对周家来说,这实在是大喜事一桩。   二人到家时正好错过一天最热的时候,周夫人何氏却正亲自等在门口。看方青梅先跳下马车,精神不错的样子,风寒应该是好利索了,便放了心;又看到方青梅回头,搀着周渐梅的胳膊,小心将他扶下马车,何夫人便忍不住高兴的笑起来。   她最不放心就是这个小儿子,先前周寒闹了一出,她这会又怕儿子不喜欢这个媳妇,又怕方青梅嫌弃周寒的腿是跛的,如今看二人和睦的样子,心里顿时放下一块大石头,快步迎了上去,先握住方青梅的手细细关切:   “这两天可受罪了,没有再觉得头疼咳嗽吧?”   “都没事了,”方青梅笑眯眯的,“听说娘前两天身子不舒服,怎么还出来呢?”   这声娘喊得何夫人眉开眼笑,连周寒也忍不住看她一眼。   “没事没事,”何夫人连声应道,“你们好好的,我就好好的。”   又转头去看周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寒儿精神也好多了。”   一家人高高兴兴进了宅子,周老妇人正指点周冰和周冰夫人林氏摆菜,看到何氏一手牵一个领进一对新人,也是高兴异常:   “快去书房请你父亲来入席,这就开饭了。”   一家人和乐融融吃了一顿饭,又说了几句话,周家老爷周毅便点名叫周冰,周寒,方青梅:   “到我书房来一趟。”   方青梅跟着周寒出了厅门,脸上强做的笑容便垮了下去。   听到周寒说陈家出事,她早已心急如焚,忍到现在实在不容易。   三人进了书房各自坐下,周毅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看向方青梅:   “我前日收到老友从京中寄来的信,信中提到陈家消息。考量再三,我觉得还是不能瞒着你。”   方青梅一向明亮的双眸此时颤颤巍巍,声音也有些微颤抖:   “我爹娘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你放心,陈侍郎夫妇二人和陈公子都安全无事,”周毅慢慢说道,“只是半个月前,陈家被抄家了,陈侍郎和陈公子暂且被收押在陈府后院佛堂,由刑部着人看管。”   方青梅的心先是一沉,随即松口气:   “人没事就好。”   “对,人没事就好。”周冰出声安慰,“二十天前我从西北回来路上特意绕道京城,去探望了陈侍郎夫妇。陈侍郎心中早有准备,还托我给弟妹带了句话,说他心中有数,陈家就算出事,也罪不至死,不过受一阵子委屈罢了,叫你不要太挂念。”   方青梅默默的点点头。   “既然是一家人,出了这么大事,周家没有不管的道理。”周毅收起书信,看看周冰,“寒儿刚成亲,冰儿,我看你这两日收拾收拾,再去京城一趟吧,能打点的就打点打点。”   周冰点点头:   “知道了,父亲。”   方青梅看看周寒,又看看周毅,酝酿一会才喊出口:   “父,父亲……”   周毅直接打断她的话: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的想法。只是京城路途遥远,你大病初愈,寒儿腿伤未愈,还是不要折腾了。二来,你哥哥在京城认识的人也不少,打点起来也方便。等事情再明朗些,你和寒儿入京探望也不迟。”   周冰带头,三人从周毅书房出来。   周寒的腿不好使,走在最后,到了院子里,周冰停住脚,对方青梅道歉:   “弟妹,是我对不住你。”   方青梅愣了愣。   “不瞒你说,”周冰语气恳切,“你跟阿寒的亲事,是我同家里人提议然后定下来的;代他成亲,是我的主意;瞒着他腿伤的事,也是我做主的。你要怪就怪我,阿寒对这些事,从头到尾都毫不知情。”   方青梅因为陈家的事神正在担忧,听他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嗯”了一声道: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与二公子会想办法解决的。但是陈家的事……还要辛苦大公子多费心了。”   “都是一家人了,这是应该的。”周冰只装作不知道他二人和离的事,“不过你要明白,陈家的事此时正在风口浪尖,想平下去是不可能的。我跑这一趟,顶多就是打点打点,尽量让伯父伯母少受些委屈。”   “这些我都明白,不论怎样还是感谢你。”方青梅说道,“这些打点的事我不太懂,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尽管告吩咐我不要客气。”   “这个好说,你不懂可以问阿寒,”周冰笑着,不放过撮合二人的机会,“他对朝廷的事一向关切,没有他不明白的。”   方青梅抬头看看周寒。   周寒背着手站在一旁,清瘦身影淡淡的,听到这里也不说话。   周冰只好又打圆场:   “你二人今天累了,早点回梅园休息吧。我明天早起去商行巡一遍,收拾收拾后日便入京去,弟妹你放心吧。”   说完便先走了,走之前还悄悄冲周寒眨眨眼。   只剩下方青梅和周寒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周寒先迈步道:   “走吧。”   方青梅不肯动身:   “……走去哪里?”   “回梅园。”   方青梅定定的看着他。   周寒站住脚,回头看她,无奈道:   “家里来来去去都是人看着。不住在一起,怎么瞒住家里人呢?或者你有更好的办法?”   方青梅低声道:   “我不在乎这个。名声什么的,随他去吧。”   “那你是为什么?”   “你……你是不是为了陈家的事,”方青梅欲言又止的,“才跟我假扮夫妻?你是为了帮我吧?”   周寒被她问的愣了愣: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又不傻,想来想去,怎么也觉得这回假扮夫妻,还是我受益的多。你想娶令晚秋,何必绕这么大圈子——还这样带着我讨周家长辈的欢心,这样岂不是舍近求远?你之前分明不同意的,现在陈家出事了,怎么却又同意了。”   “你觉得我有那么好心?”   方青梅看看他,点点头:   “有。”   “……”   “周二公子,”方青梅看着周寒清瘦身影,表情很是恳切,“我父亲曾经说过,你是个不错的人,我觉得他不会看错人的。谢谢你。”   周寒又愣了愣,挪着不方便的腿,侧过身去:   “我是怕母亲担忧。腿伤之后,她一向操心我的事,如果再闹腾下去只怕她受不了。”   二人回到梅园,最高兴的是长寿,隔了几天,终于见到自家小姐回来,还是和姑爷一起回来的。可是现在看完小姐再看姑爷,她又有点傻眼:怎么看着跟拜堂那天的不一样?拜堂那天看着壮实些,今天看着清瘦不少;拜堂那天笑眯眯的,今天看上去神色却像是个惯常冷淡的。说不一样,模样却是差不多;说是一样,又觉得不像一个人。   最吃惊的,是姑爷的腿怎么跛了?   她满心疑惑,又不好直接问,只好拉着方青梅,小声旁敲侧击道:   “小姐,姑爷的腿是不是出门伤着了?可看过大夫了?”   周寒和方青梅一听,便知道这阵子的事,周家老宅这边都瞒着长寿呢。方青梅看看周寒,很利落的替他遮掩道:   “他回家路上从马上跌下来,把腿摔折了。大夫说要休养一段时间。”   这话说得巧,绝对不是假话,却又对长寿瞒过了真相。   长寿听着心里先是一惊,又看到周寒脸色不好,便又问:   “怎么还摔着了?看过大夫了吧?你们累了吧?我这两天没事,在小厨房做了些点心,小姐你和姑爷要不要尝尝?”   “看过大夫了,没大碍的。点心就明天吧。”方青梅握握长寿的手,笑道,“今天确实也都累了,长寿,你也早点歇着吧。”   长寿心中还是有所疑惑,这会也只好退了出去。   二人累了一天,也该歇息。周寒看看里间床上红纱帐和大红双喜被,再看看门里玻璃屏风上和窗纸上贴的大红双喜字,便主动从床上搬了一条被子一条褥子:   “我睡地上。”   方青梅并不推辞:   “好。那咱们轮流来。今天我睡床,明天我睡地上。”   两人商议定了,便各自铺床,并未觉得不妥。里间和外间,隔着那扇玻璃屏风,两人各占一侧,却也各怀心事,各自辗转,直到夜深仍不成眠。   方青梅风寒还没好利索,躺久了燥火往上冲,头昏昏沉沉的,嗓子也干,咳嗽了几声。躺在外头的周渐梅听着了,便窸窸窣窣起身,将搁在外间的茶壶提了进来,放在屏风一侧:   “你自己倒着喝吧。”   方青梅也不客气,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屏风后面自己倒了茶水慢慢喝了。天气有些闷热,她拿了把扇子,一边自己扇着,一边小声问道:   “周渐梅,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周寒为她的直呼己名小小吃惊了一下,却不动声色道:   “……恩。”   “是不是睡地上不舒服?”   周渐梅也坐起身。   他屁股和大腿伤口也没好利索,地上又硬,硌得难受。但也不好直说,随便找个借口道:   “还好。只是天热了点,蚊子也多。”   方青梅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捧着茶碗,抬头望着窗外月色:   “我在想我爹娘的事。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娘的身体也不太好,这下肯定要受到惊吓了。”   周渐梅沉默了片刻,问道:   “陈家的事,陈侍郎或者陈公子从没对你细说过吗?”   “父亲没跟我提过,他倒是常常和陈凤章在书房说些朝廷的事。陈凤章偶尔也跟我说一些,不过我没怎么往心里去就是了。”   周渐梅又沉默片刻:   “你对陈公子……总是直呼其名?”   方青梅怔了怔,笑起来:   “从小喊习惯了,也改不过来。不过外人面前还是会喊他凤章哥的。周渐梅,大公子说你熟悉朝廷的事,那你跟我说说,我爹到底会不会有事?”   周渐梅思忖片刻:   “陈侍郎这事,简单的说,就是黄齐丞相向着三皇子,而陈侍郎和魏太师一样,是站在太子这边的。黄齐势力很大,打压太子一党,所以殃及陈侍郎了。恐怕下一步,不光陈侍郎,还会有很多□□陆陆续续被黄齐所打压削弱。黄齐既然出手,陈侍郎罢官是必然的了。但是陈侍郎思虑的应该很对,他在朝中颇有清名,应该不会被伤及性命;何况太子和魏太师一定也会出手相助。至于到底如何处置,就看黄齐这次目的如何了。” ☆、第11章 周冰难成行   这些情势,陈凤章大概的提过,方青梅大致也都知道。但是周寒这番话分析的深入浅出,也特意的把形势往好处说,便叫方青梅稍微的放了心:   “罢官的什么的无所谓,只要人没事就好。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周渐梅“嗯”一声。   两人渐渐都没了声。   外头一弯明月,穿过窗外几竿修竹,伴着微风,将轻轻薄薄的白光洒落地上。   隔着屏风两人各自抱膝,许久,周渐梅轻声道:   “虎落平阳被犬欺。若真的摊上牢狱之灾,女孩子难免遭殃。这一回他们早早为你议亲,应该是怕你一起被连累,清白和名声受损。看来,陈侍郎夫妇很疼你。”   “是,”方青梅点点头,眼中忍不住涌上一点水汽,“他们很疼我。”   “那你更该好好保重,日后才好相聚。”   方青梅轻轻点头,沉吟片刻,叹道:   “就是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聚。”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夜渐渐深了,月影照着窗外竹影,愈加清淡。周寒只觉阵阵困意袭来,却强撑着不睡,许久听到屏风后头轻轻的“啪嗒”一声。他一下清醒了,犹豫了下,轻唤一声:   “……方青梅?”   并无回应。   周寒站起身,悄声绕到屏风后头,果然看方青梅手中扇子落在地上,人斜倚在屏风架上,已经睡熟了。   “怎么总像个小孩子似的。”他低声叹一句,犹豫片刻,还是费力弯下腰,一手揽腰,一手勾腿,轻手轻脚将方青梅抱到床上,又小心翼翼落了帐子,才回到屏风前头睡下。   一夜无话。   昨夜睡得晚,也十分不安稳。次日清晨方青梅早早就醒了过来。一睁眼却发现周寒就坐在窗下,手里捧书,看的津津有味。她躺在床上不好意思起来,只好继续装睡,谁知装着装着就真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却十分香甜,等再一睁眼,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她一看日头,坏了,再看看周寒,仍坐在窗下,只好别过脸去咳嗽一声。   周寒抬头,起身:   “睡醒了?”   “恩。”   方青梅有些尴尬的坐起身。   长这么大,还没有在男的眼跟前睡过——陈凤章不算,他是家里人。   周寒不再做声,拿着书慢慢往屏风外面去了。他刚出去,长寿便捧着衣裳水盆进来,一进门先小声教训道:   “小姐,你这起的也太晚了。”   方青梅手忙脚乱一边穿衣裳,一边嘟囔:   “我昨晚睡的太晚了……你也不进来喊我一声。”   “我想喊你来着,姑爷不让。”长寿看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姑爷一早便出来嘱咐我和小凤,让你多睡会。再说他在屋里,我们也不好进来。”   “哦。”方青梅打个哈欠,心不在焉接过长寿手里的手巾抹抹脸,往窗外看一眼,“外头天也不好,阴的这么厉害,不睡过头才怪。”   “小姐,”长寿看看她,又看看外头无人,终于小声问道,“姑爷的腿……到底是怎么摔得?我怎么看着他走路的情形……像是旧伤呢?”   方青梅一愣,一边接过毛巾擦脸,小声道:   “是,是从马上掉下来摔得。”   “是他这么跟你说得?”   “恩。”   “是从西北回扬州路上摔的吗?”   方青梅避重就轻道:   “是在扬州城外摔的。你别问了,等回头再跟你细说吧。先收拾好,我好去跟老太太请安去。”   方青梅跟周寒慢慢走到周老太太院子里时,已经不早。   她跟周寒相处的时间长了,便察觉到周寒并非不能走快,而是故意走路走的特别慢,慢到外人几乎看不出来他的腿有点跛。她便也迁就着,一路拈花惹草,逗猫招鸟,故意也慢慢的,跟着他一起走。   两人到了周老太太房里,却只看到同来请安的周冰,不见林氏和小宝,问了才知道,原来小宝昨晚不知是受了寒还是吃坏了,半夜开始有些发热。就近请了大夫来看诊吃了药,清晨仍未见好,这会林氏正在照看着他,周冰正在和周老太太商议换个大夫再来诊治。   最后定的,仍是请的之前给方青梅看诊的老王大夫先来看看。   周小宝爱闹,莫名的喜欢粘着方青梅,昨天晚上吃饭便一直闹着让方青梅喂她,因此这会方青梅有些担心,站在周寒旁边,拉拉他袖子,小声问道:   “……会不会是我把风寒过给小宝了啊?”   周寒摇摇头:   “王大夫给你诊了脉的,好利索了才敢让你回来的。许是夜里踢被子凉着了,暖过来就好了。”   方青梅本想问周冰明日启程入京的事,这会看他着急儿子生病,也不好再提。   跟着周冰去东院看了看周小宝。果然是小孩子精气神足,虽然一直发着热,倒也没耽误了顽皮,见着方青梅还非缠着她猜了几个谜才肯放他回去,闹得周寒都有些吃醋:   “小宝真是喜新厌旧。往日最喜欢缠我,今日倒像没我这个二叔一样,看都不看我一眼了。”   两人回到西院,正好午饭时分。二人新婚,周老妇人特意嘱咐让他们“关起门过几天日子”,并没有来叫去正屋一起吃饭。小厨房备下了几样饭菜,长寿和小凤收拾上来,便退了出去。   周渐梅在桌前做好,却见方青梅正在角落一个箱笼里不知道翻着什么,便走过去看看:   “该吃饭了,他们布好菜了。”   却见方青梅站起身,手里抱着一堆稀奇古怪玩意儿:   “好了。”   “这些是?”   “是些北方带来的小玩意儿,也有我小时候玩过的,也有好多新的。这几样正好给小宝拿去玩,他生着病一个人躺在那,多无聊啊。”   周渐梅看一眼,到桌前坐下,揶揄道:   “你的嫁妆可真是五花八门,还真没见过把小孩子玩具都填做嫁妆——”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这些玩具做嫁妆,正是寓意“早生贵子”的意思,耳梢不由一红,不着痕迹换了话题:   “等吃了让小凤送过去。快坐下吃饭吧。”   两人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饭,却是第一次单独一起吃饭。这一二天方青梅早把周渐梅当了熟人,只觉得不用跟周家长辈一起吃饭轻松了很多,洗了手坐下,捧起饭碗,一口饭一口菜,一边还不住点评:   “这个青菜好吃,你尝尝。那个腌萝卜也不错,我还从没吃过呢。南方菜比北方菜清淡不少,放的糖也多。”   一顿饭下来话说的比饭吃的还多。   倒是周寒一直默不作声。   两人放下碗筷,周渐梅看她一眼,忽然道:   “小宝今天明天许就好了,不会误了大哥的行程。你不必担心。”   方青梅一愣。   她从东院回来,心里想的正是这事,很担心小宝的病拖拉着,误了周冰去京城;可是看林氏和周冰担心小宝,又不好开口问;又觉得自己只顾自己,小宝那么喜欢自己,觉得心里歉疚,所以一直多话,驱赶心中不安。   谁知倒被周寒看穿了心思,不由有些尴尬:   “我,我也真心希望小宝早点好起来的。”   两人话还没说完,那边小凤行礼进了屋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皱眉道:   “二少爷,二少夫人,刚才老夫人叫人来说,老王大夫诊治着,小宝少爷身上长了红点子,像是要出痘……”   方青梅猛地站起身:   “什么!”   出痘,难怪要发烧!只是这病凶险,熬不熬得过去,只看造化了。   方青梅顿时忧心忡忡。   小宝出痘病情凶险是一个,如此一来,周冰肯定不能去京城了。儿子吉凶未卜,他怎么能离开家里?就算他要去,方青梅也不会答应了。   可是京城那边又该怎么办?   不知道爹娘和陈凤章此时又是吉还是凶?   心绪不宁中,一个下午过去了。方青梅还没理出个头绪,那边又有老妇人房里的丫头来传话:   “小宝少爷的痘子出来了,王大夫说不像想的那么凶险,只要好生照料着必能熬过去。不过老妇人说,二少爷从小没出过痘子,让二少爷和二少夫人收拾收拾,带着丫头先到别院去避避。”   方青梅是出过痘的,自然不怕。但是老妇人让他们去别院,周渐梅和方青梅倒都是松了一口气,起码别院里不必为了避着长辈的耳目而一定共处一室了。说着话小凤和长寿已经收拾起来,黄昏时分,二人与长辈辞别,带着长寿小凤,小海驾着马车,便往别院去了。   周安已经回到老宅,这边还是原来的管家,叫做周喜,听说了消息早已经备好了晚饭。方青梅陪着周寒,在山高月小院子里心不在焉吃了一点,便带着满脸诧异的长寿回到了小洞天的院子。   回到小洞天,方青梅静静心,便把周冰代为成亲,周家瞒着周寒跛脚,周寒相中了醉春楼的令晚秋,还有那天周毅为逼周寒回家,在青楼动手打的周寒起不来的事,一一跟长寿说了个清楚。   长寿吃惊的都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颤颤巍巍道: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这周家未免太欺负人了!”   他们家好好一个小姐,虽然平时大大咧咧,性子活泼,虽然不是陈家亲生女儿,但是在家里一向被少爷和老爷夫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半分不舍得委屈的,怎么能这么任由周家如此欺负?!   听着听着便扑簌簌落下泪来:   “小姐,你也太受委屈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倘若不是老爷出事,也轮不到他周家来娶小姐,怎么他们还敢这么欺负人?!”   自从到了扬州,她还看着周家一家上下都是厚道人,暗暗为方青梅高兴,谁知他们一家竟是这样的表里不一!   反而是方青梅一边劝慰她,一边摇头:   “你别生气啊,长寿。再说,这会他们好与不好,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她又把自己如何翻墙出去打探消息,如何提出与周寒凑合做假夫妻,如何生病,之后写给周寒一纸和离书,之后周寒为了不让周夫人担心找她和解,最后两人各怀目的,仍假扮夫妻的事,都说给了长寿。   长寿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她知道方青梅向来性子洒脱,但也万万想不到她能洒脱到这个份上,刚成亲,便将自己新婚的相公休了。 ☆、第12章 夜雨追逃妻   第二天一早,长寿醒来,看看外头天色灰蒙蒙的,应是尚早。她想着昨晚方青梅说的话,一时也睡不着,便起来穿衣梳洗。谁知出门一看时辰才知道已经不早了,只是阴天,天上阴云密布的,天色才阴暗的厉害。   方青梅房里没有动静,想必昨晚睡得晚,还没起身。   长寿想着反正这别院里没有长辈,不必晨昏定省,不如让方青梅多睡会。又想起方青梅嫁人闹出的这一团乱麻的乌龙事,忍不住又为她委屈的掉了几滴泪。   擦净了眼泪,她照常到院子里打水烧水,又问了小凤,去厨房安排准备了早饭,眼看天色已经快到中午,方青梅还没动静,她有些不放心的去敲方青梅的门。   谁知敲了半天都无人应声。   长寿只当方青梅同小时候一样赖床,一边感叹她小孩子脾气,一边心里怜惜她近来经历的曲折,轻手轻脚推开门,却见房里无人。   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屋里打量一圈,昨晚从周家老宅带来的放在桌上的包袱却不见了。   长寿顿时有些心慌,出去找到小凤,小凤又喊上钱嫂,三人围着别院转了一圈,却没找到人。钱嫂是知道方青梅之前翻墙的事的,忍不住道:   “少夫人是不是又出门……去买早点了?”   长寿却想起昨晚临睡时候跟方青梅说得一番话,忽然心里一沉。   自家小姐的脾气什么样,她不是不知道的,慌手慌脚把屋里搜了一遍,果然从枕头下面搜出一封信来。   长寿是识字的,打开信纸扫了一眼,便径直跑到山高月小院子去找周寒了。   周寒吃过早饭无聊,自己对着棋谱玩了会棋子,又挂念小宝病情,刚打发了人去老宅探问周小宝的病情,此时正在桌前翻一本书。听到长寿求见,便从书房里出来,就见长寿一脸惊惶,眼中含泪:   “二少爷,我家小姐恐怕是自己偷偷去京城了!”   周寒一愣。   长寿便把昨晚临睡自己跟方青梅一番话说了一遍。   还没说完,就见小海从那边进了门,应该也对方青梅翻墙去买早饭的性格有所了解了,口气稀松平常道:   “少爷,二少夫人好像又去逛街了,是不是我带个人一起跟上去看看啊?马房的老钱刚才来说,天还没亮透,少奶奶就穿了一身公子哥的衣服去牵了匹马,说要出门去逛逛街买——”   周寒没听他说完就脸色一沉:   “真是胡闹!”   说完便大步往外走:   “小海,去把千里给我牵过来!”   惊得小海一时反应不过来,半天才往外跑:   “千里?……是,是!”   小海把马牵到门口时,空中已经传来隐约雷声。   长寿把从方青梅枕头底下搜出来的书信递给周寒,周寒启开略扫一眼便随手塞进怀里,又把老钱喊来,问清楚了方青梅早上穿了什么颜色样式的衣裳。   别院里一众家仆也被周喜召集起来。   大家纷纷在心里感叹,这新娶的二少奶奶可真不是省油的灯,这才成亲几天,已经三番五次的偷跑,明明这么斯文的二少爷,怎么娶了这么一位不省心的少奶奶?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难道要天天玩官兵捉强盗吗?   周寒顾不上抱怨,扯住缰绳翻身上马,接过小海递过来的马鞭,神情阴沉而冷静:   “小海和小莫,你二人骑马跟我出城西往北找人。剩下的人,孙德带上三四个人去城东往北那条路找人,若是找到人,就回这里报周喜。周喜,你带两个人在这里等着,先不要跟老宅那边说这件事。如果到天黑等不着二少夫人回来,也等不到小海和孙德回来报信,就回老宅去悄悄告诉周安和大哥,让他再多派些人手出去找人。听懂了吗?”   “明白了二少爷!”   周寒猛一挥鞭,控马便往外奔:   “小海小莫,我们走!”   三人骑马穿过扬州城,一路便往北去。   空中此时雷声隐隐不断,天色黑如墨倾,才过午不久,看着却像日暮时分的情景。   周寒腿伤未愈,却顾不上这么多,一路快马加鞭奔着北城门而去。三人刚出城门,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落到身上砸的生疼。周寒骑得是从前周冰送他的一匹西域大宛有名的骏马,耐力非凡,小海小莫一路快马加鞭紧跟在后头,却也渐渐被落下了,只得拼命挥鞭,在后头追赶。   出来扬州城二十里路,往北经过两个镇子,头一个叫城边镇,然后是个叫做江北的镇子。方青梅一个人骑着马一路到了江北镇,看天色不好,便找了家小客栈歇了下来。昨晚她辗转半夜不能入睡,反复思量才下定决心,一个人北上入京去探望爹娘,否则,她实在耐不住心中的担忧和煎熬。   眼睛一闭,便是父母亲在牢狱中遭受折磨的噩梦。   想到他们在京城受苦,她怎么能在扬州安睡?   天未亮她便醒了,悄悄起床,轻手轻脚简单收拾了行李。包袱里有一套男装,正是她在京城的时候常穿的,被她临时塞进了嫁妆箱子,幸好这次也带了来。她换了男装,写好书信塞到枕头下面,提前将包袱甩出墙外,又去后院马厩借口出去游玩牵了一匹马,在城里买了一张地图和一些吃的,便顺利的出了扬州城。   方青梅向来在识路上有天赋,小时候又跟亲爹学过看地图,加上来扬州时的路还记得四五分,便骑着马顺着来路,一路往北。   在城边镇简单吃了点,一直到了江北镇,天已经过午,雨点正落下来。她进了客栈吃了点粥,许久不骑马,一时歇下来只觉得疲累不堪,躺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却不知此时周寒带着小海小莫,正冒着瓢泼大雨,一家一家打听着城边镇的客栈。   他们出发时候走得急,随身没有带防雨的雨具,又急着追赶方青梅,只好冒着大雨赶路。直到日暮时分,才从城边镇最北边一处小客栈的掌柜嘴里打听到,曾有个异常秀气的少年,中午时分在这里要了吃的。   “那位公子长相俊俏秀气的很,大眼睛,唇红齿白,一口北方官话。穿着一身藏蓝袍子,一看就是好料子,总之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是行色匆匆的,也不多言语,随便吃了点饭菜,便骑马又往北去了。”   小海摸出铜板跟掌柜买了三顶斗笠各自戴上。周寒向掌柜道了谢,便迈着大步一跛一跛往外去。   雨天寒湿,他的伤口本就没有好利索,这会儿大腿和膝盖更是疼的厉害。周小海知道他身上旧伤未愈,忍不住在门口处劝阻道:   “少爷,看这雨是越下越大了!你腿伤还没好利索,不如你先在这等一等,我和小莫去——”   话音未落,就见周寒系好斗笠就往门外走,跨上马低头挥鞭:   “多说无益。走吧!”   三人赶到江北镇时,已经快半夜时分。   大雨瓢泼,浇的夜色一片迷蒙。此时家家关门闭户,三人摸黑行路,雨浇到脸上,眼都睁不开,只能借着远处客栈门口幽微的灯光寻找方向。小海小莫一向壮实的身子,只觉得这会也有些撑不住。三人在第一家客栈买了一盏防雨的琉璃灯,但雨夜里也就照着身前一丈远。   幸好这镇子离城远了些,人口稀疏,客栈不过三两家,问到第二家的时候那掌柜便连连点头:   “是有这么一位客人!中等个子,说北方官话,长相秀气的很,姓方。要的是二楼地字号第二间。”   小海赶忙递上一把铜钱,周寒脸色苍白,声音喑哑:   “这正是我幼弟。烦请掌柜带路上去。”   客栈掌柜却不敢接铜板,十分谨慎的将周寒上下打量一遭,又看看跟他身后的小海小莫,才半信半疑道:   “这位公子莫怪,我们开门做客栈生意,得替住店的客官留个心,带你上去恐怕不合适。您贵姓大名?不如我上去问一声,若是认识您,他自会下来。”   周寒丝毫不肯妥协,神情恳切道:   “那掌柜带路,带我一人上去吧。掌柜有所不知,我这幼弟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我只怕他不敢认我。”   掌柜“哦~”一声,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道:   “原来是偷跑出来的——我初时还疑惑呢,看令弟的样子,可不像是出惯了远门的。”   看周寒一副斯文清瘦的样子,腿脚还不利落,并不再有疑,便带着周寒径直上了楼去。   此时方青梅刚被窗外轰隆隆雷声惊醒,睡眼惺忪正待起身看看时辰,就听到外头一阵敲门声:   “方公子,方公子?”   方青梅警醒的起身,整整身上衣裳,带上帽子,走到门口:   “掌柜何事?”   “方公子,你开下门吧。你家里兄长来找你来了。”   方青梅懵了一下。   兄长?   她首先想到的竟是陈凤章。   继而觉得怎么可能,陈凤章此时与父母亲被软禁在陈府后院,怎么可能出得了京?   屋里一片漆黑,外头掌柜却是端着一支蜡烛,方青梅借着烛光隔着门缝往外一瞧,前头站的正是掌柜的,站在掌柜一旁的,竟然是铁青着脸的周寒。   她再想不到周寒会追了来,“吱呀”一声开了门,惊讶道:   “周渐梅,你怎么来了?” ☆、第13章 方青梅一气周寒   周寒沉着脸一声不吭,掌柜见他们确实认识,又见周寒脸色不好,端着烛台看看二人,自觉的打个哈哈:   “既然二位认识,那就慢聊着,我先下去了。”   周寒却转过身,冲着楼下嘱咐一声:   “小莫,你跟掌柜的借个蓑衣,这就赶回扬州城去报个平安。”   可怜的小莫应一声,看看小海,苦兮兮的便冒雨又出去了。   方青梅自顾自进了屋,摸着火折子点着了蜡烛,回头看看还站在门口的周寒:   “怎么站在门口,快进来坐吧。”   周寒衣服颜色浅,看不出来,等他进屋,方青梅才发现刚才他站着的地方积了好大一滩水,走过的地方,也是一路滴滴答答一条水痕。   她惊讶的不知说什么好,随即出门朝楼下喊一声:   “掌柜,干净的衣裳有没有?请送一套上来吧。”   回房看到周寒苍白夹杂铁青的脸色,紧皱的眉头,方青梅忽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祸,顿时不像刚才那样自然,迟疑道:   “外头雨这么大,你,你……”   他竟然就这么淋着雨一路追过来了?想起他的腿伤,不由得又问道:   “周渐梅,你——你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   “我长着嘴,可以打听。”   “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来的?”   他旧伤未愈,恐怕不能骑马,大半夜又狂风骤雨,也不可能是坐轿吧?应该是小海小莫赶着马车来的——可是如果赶着马车,怎么又能从头到脚被雨浇成这样,像只落汤鸡一样?   只听周寒慢慢说道:   “骑马来的。”   方青梅倒抽一口气:   “那,那你的伤……”   “死不了。”   周寒脸上散发寒气,说话更是噎死人。   看样子,是气得狠了。   方青梅不由得腹诽,这周二公子周渐梅,看起来斯文,对自己也真够狠的。屁股前几天都被亲爹打开了花,才这几天的时间,竟骑马赶了几十里路。   两人正僵着,掌柜敲门进来,将一套衣裳搁在桌上,陪笑道:   “六七月里雨水多,正巧了店里备了几套干净衣裳给客人替换的。料子次了些,却是新的,这位公子将就换下来吧。”   说完看看二人脸色,一看两人没一个接话的,这气氛不对,随即陪着笑便出去,还小心翼翼为二人把门掩上。   周寒仍冷脸坐着。   方青梅坐立不安的,最后还是低声道:   “你还是先换下干衣服……看看伤口吧。”   周寒狭长的眸子挑着,抬头看她一眼,那目光凉飕飕的——外头哗哗下着雨,他眼里却像在下刀子:   “方姑娘还能想到我这点小伤,真叫我感激涕零。”   “你,”方青梅头一次听到周寒用这种口气说话,句句带刺,有些不知所措,“你很生气啊?”   “问得好。看我这样的表情,”周寒盯着她,苍白的脸上,漆黑眸中闪烁毫不掩饰的怒火,“就算是瞎子都该看出我在生气吧?”   “你,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是都写了信说明白了吗?”   “方青梅,你觉得我从过午到半夜,冒雨跑马跑了三四个时辰找人,不该有什么气可生吗?”   “就算要找人,你也不必亲自来啊,明知道自己身上伤没好……真要找我,让小海小莫来就好了——”   “是啊,我确实不该来,这暴雨天我倒真不如在家等着,冷眼看你自寻死路就好了!”周寒冷笑一声,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来,俯视着方青梅,提高原本徐缓的声音,“扬州到京城千余里路,你若长了脑子,怎会想到一个人骑马赶回去?还是个姑娘家!”   一句话激出方青梅的火来:   “姑娘家!姑娘家怎么了?我不光会骑马,还会射箭,还会功夫呢!身上带有地图也懂得看,骑马回京城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光能骑马回京,还能驾鹤上天呢。”周寒凉凉讽笑道,“这一路上土匪窝就有七八十来处,不知你想挑哪一个山寨做压寨夫人?不如我先派人提前去知会一声,叫他们贴好喜字,准备迎娶你上山压寨!”   “你!”方青梅一下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你少看不起女子!别以为我是寻常弱女子,拳脚功夫我也是有的!总比你这文弱书生强!”   周寒不吭声,眼神灼灼定定看着她,忽的伸出两手一个小擒拿,一掰一扭,便将方青梅反剪双手:   “好一个方大侠客,方大高手!你试试看,要是能挣脱我这文弱书生,就随你去哪!上天入地我也懒得管你!”   方青梅出其不意被他得手,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开始左右挣扎,无奈就是挣不脱;周寒看上去文弱,手劲不小,两手冰凉,却像钳子似的,捏着她两只手腕就是不松脱。方青梅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下急了眼,抬脚往后猛地一踢,正踢中周寒左膝盖。   这一脚踢得又狠又准,方青梅踢出去才想到周寒腿有残疾,心里先后悔了,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替他哎哟一声。谁知周寒果真是个狠角色,只闷哼一声歪了歪身子,两手却仍紧紧的捆着她手腕,冷笑道:   “怎样,连我这个文弱书生制服你都易如反掌,你还想一个人北上?就算不愿意呆在周家,也不该将自己置于这样的险境!陈家如此力保你,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最急的难道不是京中的陈大人与陈夫人?你这样头脑一热的跑回去,就算顺利抵达京城,又能帮上什么忙?最多不过给陈家添些麻烦罢了!到时候若一起被刑部收押,你知不知道牢狱里的姑娘是怎么被狱卒欺负的?你是要陈大人陈夫人和陈凤章一齐,眼睁睁看着你被下九流的卑鄙小人玷辱?!”   三言两语,说得方青梅哑口无言。   房里一时没有动静,只有烛光颤颤巍巍,外头雨点敲击窗棂,噼噼啪啪。许久见方青梅不做声,周寒怒气也渐渐平息了,觉察自己仍钳制方青梅的手腕,不着痕迹松了手。   方青梅转动自己染上凉意的手腕,转过身看看周寒,垂眸道:   “……你身上还湿着,先把衣裳换了吧。”   说完默默出了门,将门关上。   周寒叹息一声,手扶住桌子,撑住疼的快站不住的左腿。   他这一番声色俱厉,怕是又说得得方青梅有些难堪了吧?   从二人定下亲事以后,他就总沉不住气,几个月来闹的乱子发的脾气,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了,难怪大哥每次见着他总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只是这位方青梅大小姐,实在是桩桩件件都不让人省心。   他默默的将身上湿透的衣裳除下,靠在桌边,将客栈掌柜拿来的布衣换上。衣裳料子略粗糙了些,却比身上湿透的清爽舒服了太多。刚换完衣裳,便听到迟疑的敲门声,方青梅在外头小声的问着:   “……周渐梅,你,你换好衣裳了吧?”   那声调吞吞吐吐,一听就是心虚的意思。   周寒撑着桌子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打开门。   方青梅一手拿着一条布子,一手端着大碗,看他一眼,飞快又把目光移开,走到桌前放下碗:   “掌柜刚煮的姜汤……你趁热先喝了吧。”   说完又递给他布子:   “我跟掌柜要了条干布,给你。你,你把头发也擦擦干吧。”   周寒头发湿透,到现在还在滴着水,接过干布也不吭声,坐在桌前解开自己湿透的发髻草草擦了一遍,又随手绾起来,便见方青梅端着姜汤殷勤递上来:   “……快喝吧。”   周寒无语的接过姜汤,刚喝一口,就听方青梅垂着脸,小声道:   “周渐梅,我仔细想过了,方才你说的话都对。今天的事是我做的错了,不该冲动的一个人偷跑出来,连累你们冒雨来找我,而且你腿伤都还没好……”   周寒有些诧异的抬眼看她。   却正巧对上她抬着眼睫偷看的目光,带着些愧疚委屈,对上他的目光旋即心虚尴尬的撇向一旁。   看到这情景,周渐梅一下子就心软了。   他知道方青梅虽然看起来随和开朗,但天性倔强又有些傲气。今天这事,仔细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她——不过就是因为太担心家里人,身边又没有一个值得依靠可以商量的人,否则怎么会做到这一步?   只是有些想不到,在他对她发了这么一通脾气之后,方青梅这么倔强的性格,会这么乖巧诚恳的对他低头认错。   周渐梅不忍再冷脸,叹道:   “我知道陈家出事,你心中很是牵挂,难免心急如焚。只是你不该不顾着自己的安危,这么轻率就跑出来。你为他们担心,难道——我们大家就不会为你担心吗?”   方青梅垂着脸,声音听上去十分难过:   “我确实很为父母亲担心……这两天晚上一闭眼,就梦到父母亲和陈凤章在大牢里受折磨摧残,我却帮不上半分忙,还每天在周家过着这么安逸的日子……一想到这些,我就连觉都睡不安稳。”   周寒听她说完,慢慢的一口一口喝着姜汤,等全部喝完放下碗,手揉着仍疼痛的左膝,已经做好了决定:   “今晚先在这里歇一晚。明日回扬州跟家里说一声,收拾行李,我陪你去京城吧。” ☆、第14章 整装待入京   暴雨下了一宿,快天亮时候停了下来。   天蒙蒙亮,客栈外瓦檐还在滴答滴答滴着水,一辆马车已经驶进来。小莫从马车上跳下来,回头扶了柳大夫下车的功夫,小海已经迎出来:   “柳大夫来了,真是辛苦您老跑这么远。”   跟柳大夫客气完又回头,压低声音问小莫:   “这么说老宅里上下都知道二少奶奶偷跑的事了?”   “我是那么不会办事的人吗?”小莫翻个白眼,“回去我就找着周二管家和大少爷,偷偷回了一声。没想到我急的那样,大少爷听完了这事,嗨,却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差点就拍桌子大笑了。我看咱们大少爷就是个看杀人他给递刀,看放火他给浇油的主儿——大少爷说让我弄辆马车,带着柳大夫先给二少爷看看腿,剩下的就听二少爷吩咐。”   “这大少爷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小海叹口气,“当初我私下问他,他老人家还哄我,说他挑的这个二少奶奶啊,保证二少爷喜欢的不得了,还让我好好巴结着二少奶奶些。谁知道娶回来,两人却闹的这么鸡飞狗跳的。你说他安得是个什么心啊?”   “安得什么心啊,安得看热闹的心呗。大少爷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两人一边嘀咕着,一边跟着柳大夫进了门。   周寒歇在方青梅隔壁,因为受了凉,后半夜腿一直断断续续的疼,睡得不安稳,这会已经起来,见了柳大夫,勉强笑一笑:   “劳动您跑过来。”   柳大夫并没有多问什么,先替他诊治了大腿的外伤,将旧伤处重新清洗包扎了,又仔细问了问左腿旧伤的情况,便写了方子叫小海去拿药:   “往日的药方子还是照着服用,这个方子是用来熏蒸的。二少爷腿现在肯定疼的厉害,我先为你下几针,缓缓这疼势。”   几针下去,果然舒服了很多。周寒抚着左膝道谢:   “柳大夫医术高明,这会果然好多了。”   “我这医术不敢称高明,”柳大夫擦拭着额头的汗,笑道,“关键是二少爷自己要有心,好好保养着才是。二少爷要记着,适当的活动活动是好的,只是不能太过,更不能再受寒了。”   “我记着了。”周寒点头,“今天真是麻烦您老了。”   方青梅也因为满怀心事,早早便起了床。几个人在客栈简单吃了些早饭,便又乘上马车回扬州城。周寒因为腿伤,已是不能再骑马了,小海牵他的马出来,被方青梅看到,顿时眼前一亮,小跑着迎了上去:   “真是匹好马!看着倒像是大宛马?”   周寒站在她身后,微微一笑:   “你倒是识货。”   “小时候常见,我爹也有过一匹白色的大宛马,”方青梅抚着通红的马背爱不释手,“到了京城就没怎么再见过了。自从边关战事一起,这样的西域良马在关内就不多见了。”   “是,”周寒也走上前,轻轻抚着马背,“这匹马还是五六年前的时候,大哥从西域带回来送我的。”   “没有名字?”   “叫千里。”   这马在周寒手下颇为温顺。   当年还是周冰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做生意,特意为周寒带回这匹马做生日礼物,他也极为喜爱。   方青梅仔细的看看马腹,又小心摸摸马腿,满脸艳羡:   “千里,千里马,真是名副其实。这匹马日行千里恐怕不在话下。”   旁边小海笑嘻嘻插一句:   “可不是,这马跑的着实快。昨天那么大的雨少爷还骑得飞快,我和小莫在后头跟都跟不上!”   一句无心之语,却说得周寒神色略带尴尬,把话岔开去,向方青梅道:   “你要喜欢,可以骑骑试试。”   方青梅立刻喜形于色拉住马缰:   “真的?我可以骑吗?那我不坐马车了,骑着回去可以吗?”   满脸期待的神色,看在周寒眼里简直像只向人讨好的小狗小猫。这会他也有心哄她高兴,便点了头:   “不过得小心些,这马有些认生。”   一行人出发,小海骑马跟在周寒的马车后头,方青梅骑着马撒开欢跑一段,再勒马停住等马车一会,心情明显雀跃了许多。说来也怪,千里也像有意讨好主人一样,这一路跑的颇温顺。   就这样走走停停,中午时分已经进了扬州城,直奔周家老宅。   先去拜见了周老妇人和周夫人,周寒只说二人牵挂周小宝的病,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回老宅来看看,也不免被念叨了几句。方青梅小时候是出过痘的,不怕过了病气,便被周寒打发着去探望周小宝,周寒自去跟父亲商议进京的事。   自从上次周毅在青楼对周寒动了手,父子二人尚未单独说过话。周毅后来固然暗自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但他不是低头服软的性格,心里也知道小儿子不是服软的性子,父子便一直冷淡着。如今周寒主动找到周毅说话,倒让做父亲的有几分受宠若惊。   他知道次子自从伤了腿,一直心中怏怏不快不能舒展,这半年多来几乎没怎么出过门。这次听到他主动说要陪方青梅进京,虽然有几分不放心,却还是觉得这是好事一桩:   “你愿意出门走这一趟,倒是好事,总在家闷着终归不好。只是——”   “我左腿的伤已经不妨事了。如今只要不走的久了,也不会觉得怎样,父亲不用牵挂。”周寒抚着左膝,慢慢道,“再说,大哥从前说得对,就算是跛了,也不能总躲着人一辈子不出门。该做的事总是要做的,腿废了,人不能废。”   周毅听了这一番话,心里顿时感到十分安慰,点点头:   “那就好。去了京城该怎么做,你向来心中有数,我就不多说了。”   父子一时无言。   周寒起身行礼告退,走到门口却站住,回过头,往地上轻轻一跪:   “这阵子叫父亲操心了,是儿子不孝,还请父亲见谅。”   周毅往前两步,还不待扶,他便垂着眼起身:   “儿子先告退了。”   留下周毅站住书房门口,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再说方青梅去东院探望周小宝。周冰去送大夫没在房里,只有林氏守着小宝。周小宝痘子已经出了个七七八八,这会躺在床上还发着热,没什么精神头,看到方青梅来了,倒有了几分精神,又拉着方青梅给他说故事。   方青梅给他说了一段三国里诸葛亮火烧连营的故事,把他哄得睡着了,才回头跟林氏说话:   “嫂嫂,大夫说小宝这会怎么样了?”   “时不时还是发热,”林氏说着眼眶便红了,“这孩子可受了罪了。不过大夫说已经熬过去七八分了。等二三天的痘子全都出来了,热度退下去了,就没什么大碍了。”   “看小宝这样应是没什么事的,”方青梅宽慰她道,“我当年出痘的时候也跟小宝这么大,烧的人事不省,小宝还有精神说话,可见身子底子好,一定没什么妨碍。”   “借你吉言,”林氏强笑着,“只是本来小宝他爹今日想去京城的,这下又得拖两天了。”   “小宝还病着,让大哥这时候走开,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方青梅压低了声音,怕吵着小宝,“不满嫂子说,我昨儿还想着自己进京去,被二少爷给拦住了。”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周寒追回来的,只说自己是被拦下的:   “大哥就安心守着小宝,二少爷跟我商量好了,他跟父亲禀明,就陪我进京去。”   这次倒轮到林氏吃惊:   “二弟是这么说的?只是他的腿——”   “他说不妨事,”方青梅笑道,“嫂嫂放心,我会留心好好照顾他的。”   正巧周冰此时进来,方青梅知道周冰知道她偷跑的事,有些尴尬:   “这阵子为了我父母的事,让大家都跟着操心了,谢谢嫂嫂和大哥。”   “这是哪里的话,”林氏拉起她的手,语气诚恳,“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太见外了。别耽误了正事就好,要不是小宝突然出痘了,你大哥这会早该在路上了。这趟就要辛苦二弟和你了,你们出远门,路上一定小心照顾身体。”   周冰也意味深长道:   “操心谈不上,都是应该的。说起来,周家上上下下都要感谢弟妹才是。”   方青梅楞了一下,听出周冰这话有弦外之意,只是还没反应过来,周冰便笑着转身往外:   “先不说这个。走吧,我跟你一起过去西院。你们走之前,有些事我还得嘱咐阿寒几句。”   二人出了东院,周冰的走在前头,脚步却慢了下来,回头微笑道:   “进京的这一路上,阿寒的身体就靠弟妹多费心了。”   方青梅觉察周冰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也放慢了脚步。   果然,就听周冰缓缓开口:   “当日我托福王府的表嫂去向陈家提亲时,表嫂曾有疑惑,觉得二弟在周家不是长子,不能承继家业,配一位官家大小姐身份似乎不足。不知道弟妹是不是也曾这么想过?”   方青梅摇头,还未开口,就听周冰又道:   “其实不然。我和阿寒虽然是亲兄弟,性格却有所不同。我的性格与父亲相似,直来直往,在家坐不住,也不怎么爱读书。阿寒却性格沉静,更像我们祖父——也正因此,祖母才这么偏爱他。他自幼聪明缜密,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因此,父亲让我接过了周家生意,却从小延请名师,教阿寒读书。”   方青梅静静听着。   “祖母与父亲的本意,是教阿寒走读书做官这条路,从此周家子弟也多个靠山和出路。”周冰叹口气,“谁知他去年却出了那么一件意外,摔坏了腿。大夫虽然说好好医治,仍有康复可能,希望却也渺茫了。若是腿残了,想入朝廷做官,也就没可能了。”   方青梅听着,忍不住道:   “做官有什么好呢?自古人言‘伴君如伴虎’。我爹我父亲都是在朝中做官,却一个因此丢了性命,一个落得被抄家的下场。”   “方姑娘说的是。”周冰微笑,“但阿寒却从小背负父亲与祖母的希望,有志于此。谁知却在二十岁年纪上,像刚展翅的大鹏,一下折了翅膀。”   说着他叹道:   “现在还是好多了。刚出事头几个月,他意志消沉,不肯开口说话也不肯出门,母亲担忧的心疾复发,却还天天去寺庙烧香祈福,几天功夫头发便白了一半。”   方青梅这才明白,周寒为何一定要将和离的消息瞒着自己母亲。   “阿寒出事的时候,骑得是我送他的那匹大宛马。他一向深爱那匹马,可是从去年出事到昨天,”周冰说着,意味深长的看方青梅一眼,“他却看也没有再看过它一眼,更别说骑马出门了。”   方青梅诧异的抬头。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西院门口。周冰站住脚,微笑道:   “所以我刚刚才说,周家全家要感谢弟妹才是。” ☆、第15章 初抵达京城   周冰和方青梅进了梅园,里头几个下人忙忙碌碌,是周寒正安排着打点行装,见方青梅和周冰一起进来,先问道:   “小宝怎么样了?”   “他身体底子好,没什么大碍了。”周冰看看院子里的箱子,“不必带这么多东西。我已经写信嘱咐京城别院的周平,让他该置办的都提前置办好。你们轻车简从就好。”   “好。”周寒点头,看向方青梅,“进京的事,我刚才已经分别禀告过父亲和祖母母亲了。你也再去跟祖母和母亲说说话,道个别吧。”   方青梅听了,便乖乖出了门。   周冰看看周寒,开门见山道:   “京城的人事你本来就比我熟悉,也不用我多说什么吧。”   周寒点点头:   “你放心吧。”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官场的事,你比我懂得多。”两人进了书房,周冰坐在桌前,自己倒了杯茶,“倒是有句话,我得嘱咐嘱咐你。祖母,父亲,母亲,你嫂子和我,还有小宝,都觉得方姑娘做周家二少奶奶,是再好不过的事。正好趁着出这趟远门,你们把话说开,就不要闹别扭了。”   周寒不语,许久才道:   “大哥,我之前已经许诺于令姑娘了。况且——”   周冰皱起浓眉,有些生气的打断他:   “你怎么非要在这事上钻牛角尖呢?那个令晚秋,你提都不要再提了!”   说完起身就要走。   “等一等,大哥。”周寒喊住他,慢慢走上前,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白玉菩萨递到周冰手里,“这是我小时候生病,祖父带我去庙里求摩云大师开过光的。你给小宝戴上吧,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小宝平安无事度过一劫的。”   周冰伸手接过去,用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站在原地不动。周寒站在他身后,忽然抬手轻轻扯一扯他的袖子,低声道:   “大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半分。”   周冰身形动作一僵。   周寒叹道:   “你也不要再怪你自己了。出意外,是因为我不小心;这半年不碰千里,是我越不过心里那道坎。但我从来没怪过千里,更没怪过你,千里仍是匹好马,你仍是我最敬爱的大哥。你也不要因为内疚一直为我费心操持。我想要什么,会自己拿主意的。”   房里安静了许久。   周冰许久没有做声,最后转过身拍拍周寒肩膀:   “我明白了。小宝病着,到时候我就不送你们了,记得一路小心,有事打发人送信回来。”   然后便转身,大跨步的出去了。   去京城这一路,随行的除了小海小莫,还有长寿和陈方。   话说陈方接到方青梅的信,得知方青梅与周二公子和离,一时心急如焚往扬州赶,谁知路上遇到大雨,被耽误了几天,直到周寒和方青梅临行前一天才赶到扬州。幸亏他为人稳重,先托人打探消息,得知周二公子被打的传闻,又听说与新婚妻子十分和睦,便直接上周府去见方青梅。   方青梅把之前发生的事情细细跟他说了一遍,陈方听了,倒不像长寿那样哭哭啼啼,思忖片刻:   “我倒觉得小姐做得好,不卑不亢。只是事到如今,咱们要仰仗周家的事还多,只能先委屈小姐在周家屈就了。等老爷夫人和大少爷的事有眉目了,小姐和周二公子的婚事再做打算。”   商议定了,一行人辞别扬州,便急急往京城赶路。   才从京城到扬州不到一个月,又要从扬州回京城。   方青梅在马车上不由跟周寒感叹:   “这两个月走的路,比我半辈子走的都多了。”   周寒看着手中的书册,目不转睛笑道:   “还半辈子呢。你这才多大年纪,就说得上半辈子了?”   这马车布置的十分舒服,座位中间的小桌下面有抽屉,有笔墨纸砚,点心酒菜,棋盘棋子,一应俱全。方青梅知道周家有钱,但看到这马车,才深切体会到周家确实有钱。外头看着平常无奇,里头却宽敞舒适,地上铺的西域风格的羊毛毯子,座上靠的双面刺绣的绸缎垫子,马车顶上悬的琉璃八角灯,小桌抽屉里用木槽固定的青花瓷,无一不精致周到。此刻已经出了扬州城半天,周寒就靠在竹席软垫上,一边看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来的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话。   方青梅坐在窗口,不服气的回道:   “你别看不起我。我走过的地方肯定比你远,小时候就一路从关外走到京城呢。你肯定也没去过关外吧?”   周寒听到这话,放下手中书册:   “倒真没去过。你那时候多大?”   “刚七岁吧。”方青梅想起小时候,心情忽然有些惆怅,“那时候入京,真是满心的惴惴不安……我爹头七刚过,我在灵前跪了七天,第八天时候,父亲派陈叔去接我入京,我就跟着他上路了。一路上明明心里怕的不行,又不想露怯,还在陈叔面前装作天不怕地不怕一样。现在想想,小时候真是够傻乎乎的。”   周寒本想打趣她一句现在也一样傻乎乎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来。   想象着当年孤伶伶一个小人儿,跟着一个陌生人,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同一群陌生人生活,怎么可能不怕?光想想,就让人忍不住心疼怜惜她的身世了。   方青梅却毫不在意,满眼憧憬说道:   “一入京就是十多年,到现在还时常梦见关外的景色,也时常梦见我爹。这么多年没回去,我爹一定怪我把他忘了。什么时候等父母亲和陈凤章平安无事了……然后身边事情也都料理清楚了,我一定要到关外去走走,看看父亲,看看当年的家,再会会小时候的朋友。”   这些念想,她心里时常想起,却不曾对陈家父亲母亲说过,也没有对陈凤章说过。   在方青梅心里,陈家是她的第二个家,玉门关的受降城却是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家,是难以磨灭的。陈氏夫妇待她纵然极好,陈凤章也拿她比亲妹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些怀念小时候,怀念爹爹,怀念玉门关的话,她总觉得跟他们说起来,不是那么合适。   但此时对着周寒一个不是那么熟悉的人,反倒没什么顾虑,一股脑就说出来了。   周寒默默听着,并不作声。只听到她说那一句“身边事情料理清楚了”,心想这该“料理清楚”的事,应该指的就是自己了。   这方青梅,说潇洒还真是潇洒的很呐。   一路行色匆匆,天不亮出发,日落才落脚歇息,比起方青梅来时走走停停用了一个月功夫,这一趟只走了二十来天。   到京城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们白天紧赶慢赶,才赶到城门落下前进了城。一进城,方青梅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陈家看看,被周寒拦下:   “不宜轻举妄动。先到别院安顿下来吧。”   周家在京城有一处别院,正是当初方青梅成亲的地方,这别院说起真是历史久远,正是周老妇人当年与周老太爷成亲时候的地方,而且还是福王府送做周老妇人的嫁妆之一。管家就是之前送方青梅下扬州的周平。周平一看到周寒和方青梅到了,十分喜悦,眼中激动地涌出泪花:   “有一年多没见到二少爷了……”   方青梅有些不明白周平为什么这么激动,却觉得不好直接问。看周寒微微笑着握住周平的手:   “周二叔,叫你挂念了。”   “是很挂念,是很挂念!不过看二少爷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周平抹抹眼角湿润,抽出手来,看向方青梅,“少爷少夫人快请进,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辛苦了!”   “饭菜厨房都准备好了,说一声菜就上桌。新房一直让他们打扫着,一直很干净。”周平直接领着他们二人进了成亲时的新房,脸上洋溢着喜悦,“从那时候老夫人和老太爷成亲,这宅子可好久没有喜事了,这么长时间了,这喜字和红绸我都没舍得让他们揭掉。”   方青梅顿时有些尴尬。   周寒稍微转身背过方青梅,向周平轻声道:   “周二叔……我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不宜同房……你让他们把书房打扫出来吧,我这阵子现住在书房。”   周平一愣,看看二人:   “不能同房……也没必要分开住啊,这新婚燕尔的……”   说到新婚燕尔,随即看到周寒耳梢泛红,周平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笑着拍自己嘴巴一下:   “咳!看我这多嘴的!我这就叫他们收拾去!”   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然是觉得周寒年纪轻,新婚中唯恐难以自持,又因病不能同房,所以才要分开住,所以不仅不觉得不正常,反而还高兴的不得了,觉得二少爷跟少夫人真是恩爱难分。   方青梅自然不懂周平的缘故,但周寒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耳朵整个立刻红透了,向方青梅点点头:   “你和长寿先安顿下。等会我过来喊你去西厅吃饭。”   方青梅点点头,细想方才周平小声跟周平说两人“因为腿伤不能同房”的话和周平意味深长的笑容,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因此忽然想起周寒的腿伤,赶紧的跑出去追着周平:   “周二叔!周二叔!”   周平正在廊下跟周寒说着什么,看方青梅小跑过来,便迎上前几步:   “少奶奶慢着些跑,有什么着急吩咐的?”   方青梅看看周寒,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二公子的腿近来还时常的疼。这是请大夫开的养伤的方子,请你找人去药房照着配几服来。我们从扬州带了二十服药,路上已经都喝完了。”   周寒微笑着摇头:   “你这大惊小怪的脾气。什么大不了的事,周二叔这么忙,过两天也不晚。”   方青梅摇头,认真道:   “我答应了周大哥要好好照顾着你的伤,就得认真办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周平却喜滋滋接过方子塞进袖子:   “少奶奶放心,我回头就让他们去办这事。我看大少爷说得真没错,就得给二少爷娶一位您这样的少奶奶,才能好好管住他,哈哈哈!”   “……” ☆、第16章 心意微浮沉   等方青梅回了房,长寿瞅着周寒与周平出去了,一边拆着包袱一边叹道:   “小姐,要我说,这二公子如果不是跟那个青楼的勾勾搭搭,还真是做相公的好人选。可惜了这么个好苗子。”   方青梅给长寿倒一碗茶放到桌上,然后自斟自饮着,漫不经心道:   “何以见得?”   长寿起身,还真认真分析起来:   “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陈方在路上跟我念叨的——头一个,二公子重情义,为了令晚秋一个青楼娼妓,可以连大家小姐都放着不要——不过我觉得这点算不上是好处吧?得说这周二公子眼神不好——你说他相中的要是小姐你,那可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二来,人物模样长得好,个儿高挑,斯文俊秀,也有学问。三来办事周到。从那天你偷跑了,他安排人找,到这进京的一路,什么都想的周周到到,打点的清清楚楚——陈方说了,这点可难得了,京城里多少公子少爷,看着读书说理一套一套的,安排事儿可没几个这么清楚的——”   方青梅心里正盘算着事儿,压根也没把长寿说得仔细往心里去,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听着,忽然站起身打断她:   “长寿。”   “什么?”   “把嫁妆箱子里的银票拿给我几千。”   长寿一惊:   “你干什么啊小姐,要那么多银子?”   “给周渐梅。”   “给二公子那么多银子干嘛?小姐,这可是你的嫁妆!”   “要救爹娘,肯定得上下打点,要他出力出人情,就不能再让他出银子了。”方青梅认真道,“拿银子给他,办事方便。”   长寿听了,是这个理,便去包袱里翻银票,拿出来又觉得不甘心:   “……周家那么有钱,做的事又那么对不起小姐,就该让他们出钱。”   “这几个钱不算什么,这会儿,父母亲和陈凤章能平安无事才是最要紧的。”方青梅话说的掷地有声,“再说,我不能欠他的,不然将来掰扯不清楚。钱这件事上,可不能不算的清清楚楚。”   谁知刚说完就听到门口周寒说道:   “你要跟谁算清楚?”   方青梅一怔。   转头看周寒似笑非笑站在门口,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索性走过去大大方方把银票塞到周寒手里:   “周渐梅,这是五千两。京城遍地是官,打点都得使银子,你先拿着。办陈家的事,周家出力已经够情分了,不该再花你们周家的钱。”   周寒没接,问了一句:   “银子给了我,你身上还有可用的吗?”   “有的,娘给我的嫁妆不少,你打点若是用得着尽管来跟我拿,”方青梅毫不藏私,把自己身家大大方方就交代了,“再说,我有什么可用钱的地方?”   说着又把银票往前递递。   周寒听了,接过银票塞进袖子:   “好,那我就先收着。走吧,去西厅用晚饭。”   这院子本是王府一处别院,地方不小,比陈家的祖宅还要大不少。周寒在前头慢慢走,领着方青梅和长寿出了正屋新房,顺着连廊兜兜转转,走了一会才到吃饭的西厅。方青梅一边走一边打量:   “你对这院子倒十分熟悉啊。”   这兜兜转转的大院子,不是住惯的,恐怕早迷路了。   周寒边走边道: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祖母陪我来京城看病,在这里住过几年。后来大些了,祖母和父母亲年纪大了,家里在京城这边的亲戚走动,也是我每年过来打点,都是住在这里。”   顿了顿又道:   “前几年来京城书院求学,也住这里几年。”   “你来京城读过书?”方青梅好奇道,“在哪个书院啊?什么时候来的?”   “随便去的地方,”周寒答的含糊,“二三年前来的吧。”   “那香山书院你去过吗?”方青梅一下兴致勃□□来,“陈凤章之前在明达书院和香山书院都呆过两年,我也常穿着男装跟他上山去。香山书院的吴先生是我父亲的好友,都认识我们俩,也不好意思拆穿,睁只眼闭只眼就让我混进去了——你在京城呆了一二年,京城好玩的好吃的地方就那么多,咱们说不定就在哪见过呢。”   周寒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似乎不想多谈的样子。   方青梅一腔拉关系的热情被泼了冷水,也不再追问,倒是长寿在后头圆场道:   “小姐,你那是天天的跑出来到处吃喝玩乐,二公子是去正经念书长学问的地方,能相提并论吗?可别说出来现眼了。”   西厅里饭菜很丰盛,只是周寒和方青梅一路劳顿乏得很,胃口都不是太好。简单吃了些,周寒叫人备下纸笔,然后屏退伺候的人,又把周平和陈方都叫了来,和方青梅一起,说起了正事。   “明日先去福王府跟老王爷问个好,还得把老夫人和父亲的书信,扬州带过来的礼物都送过去。”   周平忙掏出一份单子递给周寒道:   “这个好说。大少爷早写了信来,安排下了礼单,叫我照着准备好了。二少爷你过个目。”   周寒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提笔划掉几样,又添了几样,递给周平:   “大哥考虑的已经很周到了。这样也就差不多了。”   又问方青梅和陈方:   “陈家世代为官,亲朋故知也是有的,有哪些人可以帮的上忙的,你也给我细细说来听听。”   陈方仔细想了,把陈禀向来交好的几位好友,还有陈家走动的近又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亲戚数了一遍。陈方道:   “说起来,我家老爷为人清正,结交的朋友也大都是对的上脾气的人,这几位应该能说上话——至于亲戚,陈家虽世代为官,但人丁也不兴旺,老爷这一辈就他一个,还有一位亲近的堂兄,在刑部做侍郎——只是老爷不大看得上那位的为人,走动的不常。另几位隔了几代的堂兄弟,有在刑部有在礼部的,不过做的是些小官,平时有什么事还要仰仗我们老爷,帮忙恐怕就指不上了。”   周寒只听着,偶尔在纸上记下几个人名官职,最后点头道:   “你说得很清楚,我都记下了。这些人用不用得上,须得再细琢磨琢磨。”   又跟陈方和周平道:   “天不早了,今天先散了,二叔和陈大哥先歇着吧。”   两人便出去了。   周寒将几张纸折起来,也跟方青梅出了西厅往后院去。   回廊下头还挂着两人成亲时的水红灯笼,贴着大红喜字在上头,橙红的光照进微凉的夜风,这一路也多了几分旖旎。   周寒右手手指无意识揉搓着那张记着人名的纸,一边走一边向方青梅道:   “明日一早,得先去福王府一趟。”   方青梅点点头。   周寒看看她,又道:   “老福王爷与祖母一母同胞,自幼关系亲近;现在的福王爷与父亲也交好。我们俩的亲事,还是大哥托福王府世子的岳母做媒的。福王府对周家,对我,都多有照拂。”   方青梅隐约听出了他话中意思:   “你的意思是?”   “按道理……你是我新婚妻子,须得跟我一起去见见长辈,磕个头。”周寒顿一顿,站住脚,借着廊下灯光看看方青梅神情,眼中隐隐期待,“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方青梅微微垂下脸。   新婚夫妻一同拜见亲近的长辈是正经的规矩,周寒不想自己单独去,大概是怕露了端倪。礼数上是该走这一趟,但想到两人不过假扮夫妻各取所需,这周家二少奶奶的位子早晚都是那位令晚秋姑娘的,她内心里着实不想跟周寒的亲朋好友牵扯太多。既然总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何必这么面面俱到呢?   她抿抿嘴,觉得有些为难:   “我不去可以吗?还得跟你作出夫妻恩爱的样子来,老跟人演戏说谎,我心里觉得怪别扭的。”   周寒定定看她一眼,松了松紧捏着纸片的手指,重新迈步:   “你不用觉得为难,不去也没什么,我随便找个借口就是了。既然这样,明天我就直接出门去了。”   方青梅后头紧走几步,追上他:   “周渐梅。”   周寒住了脚步:   “怎么了?”   月色与灯火辉映,周寒脸色温润如玉,神色也淡淡的,唯独一双凤目中光彩流转,似隐似现,方青梅看着他,大约是因为刚拒绝了他的要求的缘故,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直视他。她稍微挪开些目光:   “你能不能实话跟我说,不要为了安慰我故意说好听的。父母亲和陈凤章他们……到底……到底能不能——都活下来?”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到“活下来”,几乎是从嗓子里逼出这几个字来。   短短一个多月功夫,从扬州到京城,周寒几乎是眼看着方青梅日渐消瘦下来,从初见面时就算是气恼失望的时候也神采动人,脸颊上带着点儿肉肉的婴儿肥的模样,到这几天虽强做无事,却时不时满眼含愁,脸颊日渐单薄。   他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抬手揉揉她头顶,微笑道:   “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不让他们有事。”   第二天一早,周寒便准备出门。临行前嘱咐方青梅:   “没事就在府里歇着,不要出去乱跑,更不要随便出去打听消息。有什么事先来和我商量。”   等周寒走了,方青梅一时在府里百无聊赖。   这种干着急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倒是周平,见周寒一个人去了福王府,有些奇怪:   “少夫人,你不跟少爷一起去吗?”   方青梅无精打采说:   “我去了也帮不上忙。周渐梅说,我不用去也可以。”   周平愣了愣,开玩笑似的说道:   “那怎么能一样。有少夫人在身边,兴许能给少爷壮胆呢?要不人怎么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呢?”   “说的也是,总不能他到处奔忙,我就一直闲着。”方青梅想了想,“要不周管家,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第17章 福王府谋策   再说周寒去了福王府。   先是带着书信和礼物向老福王爷请安问好。   老福王爷跟周老夫人一母同胞,却都是庶出,年轻时候便去从军,靠着军功一步步爬到高位,也是费了一番周折磨难,后来因为拥立有功,获封王爷的位子。新帝登基第二天,老福王爷便主动请辞,卸甲归田,而且主动放弃封地,在京城做了个闲散王爷。过了几年便又以年老体衰为由,让大儿子承继了王位,朝廷中的事,一概不管了。   周寒将书信呈给老福王爷,年过花甲的老王爷身上看不出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一身布袍儒雅,看了许久才放下信纸,自言自语道:   “二姐今年正好六十六了啊。”   周寒站在下头,恭敬答话:   “是,祖母开春刚做了大寿。王爷当时还遣人送了六十六颗东海珠子做寿礼,祖母高兴的紧,说到您的寿辰,也给您送一份大礼。”   “什么寿礼不寿礼的,这个年纪,不知道还能活几年。”老王爷叹一声,“路途遥远,二姐离不了扬州,我呢,也出不去京城。死前想再见一面,恐怕是难啦。”   “王爷福气无边,跟祖母有的是见面的机会。若是想出去散散心,家里的车船都是现成的。等过了六七月汛期,便可以顺着河道慢悠悠的走,一个半月就到了。”   “我前几年倒是还想过,也没去了。这两年是不行了,哪敢出去呢?”老王爷鼻子里哼一声,“瓜田李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那个岳父陈禀,不就是因为这事给牵连进去了?”   周寒眼观鼻鼻观心站着,轻声应一声:   “是。”   老福王爷微微笑了笑:   “当初我跟冰儿说的什么,最好不要让你娶这个陈家的姑娘,风口浪尖的。你们周家啊,从老到少,脾气没有一个好说话的,认准了的事,犟的九头牛拉不回来——要不当年你祖父怎么能娶到我姐姐呢?这个陈禀,当年我也知道他,人是有几分才气的,就是太耿直了些。朝中的事,哪有什么对错呢?别人说你对就对了,别人说你错,你就是错了,较不得真。”   “老王爷教训的是。”   “对了,你媳妇没有来吗?正好跟你伯母和嫂子也见见面,认识认识。”   周寒低头:   “她为了家里的事着急,刚病了一场,还没好利索,贸然过来王府,怕过了病气。还请长辈们见谅。”   老王爷叹一声:   “孩子都是好孩子,年纪轻轻摊上这个事,也难为她了。黄齐也是年纪大了,知道自己从前不少事情做得太绝,怕万一自己走了子孙受牵连,想搏一把,成了也算给子孙留条后路,所以才被三皇子给拉拢了。前两天你伯伯来跟我说,说你岳父抄了家了,我嘱咐他着人打听着呢。我年纪大了,久不在朝中,很多事说起来也不灵光了,你去见见他,跟他商量商量看有什么法子行得通,把人保下来。其他的倒都是小事了。”   周寒道了谢行了礼,便由管家领着,到了现在福王爷的书房。   老福王两个儿子,老大承袭王位,膝下只有一子赵坚,顺理成章被立为世子。   老二却又去投了军,如今就在京畿大营做着个不咸不淡的将军,人称赵二将军,膝下也是一子,叫赵睿。这个赵睿年纪比周寒小了二三岁,只是命不好,生下来亲娘就难产去世了。赵二将军没有再娶,又不常在王府里,赵睿便一直跟着伯父,和福王世子一起长大的。   周寒到福王书房的时候,正看见上头福王爷在看书,底下赵睿在书案前头跪着,一看见周寒进来,顿时两眼放光,只是碍于伯父在上头坐着,不敢蹦起来。   周寒忍着笑意,先向福王行礼问好。   福王赐了座,分别问了家中长辈的好,周寒一一答了话,才看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赵睿:   “二公子,好久不见。”   赵睿跪着,偷看福王爷一眼,规规矩矩向周寒抱拳:   “是啊,好久不见了,二表哥好。”   然后挤挤眼,示意周寒为他求情。   福王和周寒都看的清清楚楚,却只作没看见。周寒又起身向福王行个礼:   “王爷,晚辈这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晚辈岳父的事,还要请王爷指点一二。”   福王爷和煦点头:   “可难为你了,新婚燕尔,便遇上这事。陈禀这事,就看黄齐是怎么考虑的。他若肯顾忌陈禀乃是朝中清流之首,可能手下留情。就怕他不打算留后路,想借着陈禀杀鸡儆猴,那就难办了。”   “依王爷看呢?”   “贤侄,你向来聪敏,也该看得出来,”福王叹气,“黄齐一向心狠手辣,何况一来,陈禀家世只能算清贵,文人出身,靠山不硬。二来,细细追究起来,他也不全算是太子那边的人,凭着一腔义气出头,又出的早了点。如果我是黄齐,也一定先拿他祭刀,以儆效尤。”   这时跪在地上的赵睿忽然说道:   “伯父,咱们福王府做陈侍郎的靠山不行吗?”   “你这小子!让你跪了这半天,看来一点没长进!”福王斥责他一句,“你还以为现在的福王府,是一二十年前的福王府吗?”   赵睿吓得赶紧低下头。   周寒也默然。   福王爷说的不错。   这里头固然有福王爷明哲保身,不愿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惹祸上身的考量,但福王府这十几年来远不如当年,也是不争的事实。   老福王爷就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平安,才主动交出兵权,还辞了封地,就是向皇上表忠心的意思。起初几年,福王府没了兵权,还有军中赚下的人脉,遇事总有人能站出来说几句话,但过了这十几年,当年的同袍死的死,退的退,福王府在军中的人脉也渐渐的凋敝了。现今的福王爷在朝中,除了王爷的名头好听,也不过一介文臣罢了。至于赵二将军的军中官位,名大于实,只能算是圣上对老福王识时务的一种嘉奖;又有福王爷的王位掣肘,赵二将军即使有心,在军中也不可能再有大建树了。   “这么说来,”周寒沉声道,“小侄岳父的性命是难保了。”   福王沉吟着,说道:   “贤侄要能听进去,我说句实话。别说福王府这时候不敢乱站队,就算是真的在这个时候站到太子那边去,福王府这个靠山也难与黄齐抗衡。太子更不会看在眼里,为这点蝇头小利去为陈禀出头。朝中其他人也都明白这个情势,所以除了根深蒂固的魏太师,也没什么人敢为陈禀说话。但是如果换个人选,就不一定了。”   周寒把话听在耳中,知道这是福王爷要指点的意思,连忙行礼:   “请王爷明示。”   “我听说,”福王爷拈着胡子,“年前的时候,黄齐和大将军韩靖,同时表示出要同陈禀结亲的意思。”   周寒一愣。   同陈禀结亲?   那对象就不可能是方青梅这个养女,必然是陈府的公子陈凤章了。   黄齐家中有个还未出阁的女儿,他是知道的,大将军韩靖家中什么情况,他倒不曾听说过。   就听福王爷又道:   “陈禀有个样样出色的好儿子,相貌出众,才华横溢,这在朝中是人人皆知的事——陈禀当年进士出身,他这儿子更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二年成人了,不知多少家中有姑娘的觊觎着。年前那阵子,黄齐还没和太子撕破脸,黄齐和韩靖同时向陈禀表示出结亲的意思,都被陈禀回绝了,应该是怕得罪人,答应了哪一个都是给另一个没面子。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如果陈禀和韩靖成了亲家,这情势可就不一样了。”   “韩靖是大将军,黄齐不可能不顾忌。”周寒听了道,神色却没放缓,“但您也说了,彼一时此一时。现如今陈家出了事,恐怕韩大将军未必愿意结这门亲了吧?”   福王听了道:   “这个倒有余地。韩靖家中有五个儿子,对这个独女宝贝的紧,多少人上门提亲,都被他给回绝了,这二年在朝中才俊里头挑肥拣瘦,不知怎么倒相中了陈禀的公子。不过有一点……”   “什么?”   福王笑笑:   “韩靖疼闺女是出了名的,他这个小女儿,好像因为出生的时候难产,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据说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韩靖早就在朝中放了话,怕闺女嫁了人受委屈,将来招女婿是要招上门女婿的。所以韩家如此权势煊赫,闺女的婚事才一直拖着:能让他韩家看得上的,都是才德出众的好青年,却不屑于上门攀附;向韩家攀附权势求娶的,人品平平,他韩家又看不上。”   “陈公子是陈家家中的独子,也难怪当时陈侍郎辞了这门亲事。所以照我看,韩大将军可能倒是愿意的,陈家反而未必就愿意的。这些世家文人,是最爱面子的,让陈侍郎为了自己的性命送独子去做上门女婿,他也未必愿意。”   周寒理清了这情势,叹道:   “想必陈侍郎回绝韩靖将军的时候心里就明白,他纵然有性命之忧,陈公子却是必定能保住的。所以才回绝了韩大将军。”   福王点头:   “就是这个道理。”   周寒思忖片刻,有些为难:   “王爷,就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这法子固然可能行的通,却未免——折辱了陈公子了。我只怕将来不好对陈侍郎交代。”   “贤侄,我明白你的心思。”福王摇头道,“别的法子可能也有,却不是你我能办到的了。能压得过黄齐的,就只有去跟皇上讨恩典,去跟太子讨恩典,去跟三皇子讨恩典——这哪一位,我们都没有这个力量啊。”   周寒行礼:   “我明白了。谢王爷费心了。”   福王点头:   “你好好再想想,让陈家也掂量掂量,若是觉得这事行得通,韩大将军那里,我还是能递得上话的。若有别的法子,能行得通,我也会尽力帮忙。” ☆、第18章 赵睿神补刀   忙完正事,周寒就要辞别,却被刚从外头回来的世子赵坚给留住了。周寒与方青梅的婚事,正是赵坚的妻子托人牵线,周寒本来推辞说不便打扰,赵坚便玩笑:   “二表弟,你这算是过河拆桥了吧?如今佳人在抱称心如意了,接着就来一出媳妇娶进门,媒人丢过墙?”   “就是就是,”正说着,赵睿也进了屋,精神抖擞,丝毫不像刚被罚跪过的样子,“刚才连求情的话都不替我说一句,二表哥,你这就是典型的人家说的,重色轻友,娶了媳妇忘了兄弟!”   周寒笑着:   “早上在书房我还有别的事求王爷,哪能把情分浪费到你身上?不是我不想跟世子坐坐,这次进京有要紧的事得办,心里悬着事总是不宽绰。不过既然世子和阿睿都这么说了,那今日中午我便做东——”   “中午不用你做东,我先替你洗尘,”赵坚笑着,“我刚得了一瓶好酒。家里刚换了新厨子,正对老爷子的口味,据说做得淮扬菜好极,你正好替我们试试菜。等晚上,你再亲自请我们一杯喜酒,我叫上几个刑部的朋友一起过来说话。你放心,你的正事我这当大哥的也会出力的,就看你诚意如何了。”   赵寒笑道:   “还是大哥想的周到。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寒曾与赵坚一起读书两三年,交情算是不错;赵睿却是个天生的自来熟人来疯,三个人中午在王府里一边试菜品酒一边又叙旧谈天议论朝中局势,小半天便过去了。   周寒稍微歇了一歇,黄昏便和赵睿乘着马车出了王府——赵坚已经先出了门,去接刑部几个朋友。   路上小海小莫前头赶着马车,赵睿坐在马车里也不安分,一边掏着抽屉里的零食,一边笑嘻嘻有一搭没一搭跟周寒说话:   “二表哥,新娶的嫂子好不好?”   周寒看着吃着梅子干吃的津津有味的赵睿,又想起方青梅,忽然觉得这二人的吃相有些相像。   赵睿便指着他喊起来:   “二表哥,我问你话你不搭腔,自己坐那莫名其名的笑什么?”   周寒一愣,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我笑了么?”   赵睿挤眉弄眼的:   “笑的眼角眉梢脉脉含情的,怪渗人的。”   周寒慢悠悠的挤兑他:   “一年不见,阿睿你也会用词了,可见读书读的不错,天天跪书房也不是白跪的。”   “……”   “还忘了问你,今天中午又是为什么罚跪了?”   “……”   赵睿连着被憋了两问,脸都要绿了:   “二表哥,刚成亲乍有人管,你是不是在家憋屈的不轻?看我今晚给你找个好地方,好好松快松快!”   说着一撩车帘:   “小海,掉头,咱们不去东街那家福满楼了,往西边走,去西街那家!”   一顿饭吃下来已经不早。   从酒楼出来,赵坚乘马车去送刑部的两位客人,人一走,周寒果然脸色就垮了下来。   赵睿喝的稍微多了点,笑眯眯的凑近他,鼻子抽了抽:   “哟,还真香,把酒味都要盖住了。难怪听他们说这西域的姑娘爱用香粉,这香气扑鼻的,得往身上扑了二斤吧?陪个酒也不知道能不能把香粉钱挣回来,真舍得下本钱。”   周寒铁青着脸上车,吩咐小海:   “先去王府,送表少爷。”   “别别别,先去送二表哥你吧,我今晚喝了不少,回去又得挨教训了。”赵睿满脸幸灾乐祸,“再说,我还想拜见一下二表嫂,讨个红包呢。”   有可能的话,顺便再看个热闹。   他想看这个眼高于顶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的二表哥吃瘪很久了,听说二表嫂是将门出身的,要是能看到二表嫂亲自出手收拾这不饶人的二表哥,那岂不是快事一桩?兵法上,这就叫借刀杀人!   赵睿人醉心不醉,小算盘打的啪啪响。   周寒回家路上本有些惴惴。   虽说两人商量好的人前暂且假做夫妻,但想起成亲后,跟方青梅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青楼,有这桩荒唐旧事在那压着,再说,赵睿这等着看热闹的,等会必定在旁添油加醋,方青梅若是误会他今晚是去了青楼喝花酒,恐怕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鬼使神差的,他却没有坚持先去送赵睿回王府,甚至隐隐的,对方青梅的态度还有一分莫名的期待。   他曲起手指揉着脑门,心想,果然人喝了酒就会变得糊涂。   但两人却扑了个空。   周家别院门口悬着灯笼,便是等人回来的意思。赵睿先跳下马车嚷着要见二表嫂,小海小心扶了周寒下来,鼻子凑近周寒抽了抽,小声道:   “少爷,您这身上沾了一身浓浓的香粉味……要不先回书房换身衣服?”   赵睿一回头听着了,笑嘻嘻拖住周寒便往院里去,明摆着不安好心:   “换什么换啊,听说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富春记的香粉,西域来的配料,宫里娘娘们点名要的东西,夫人小姐都稀罕的很!让二表嫂闻闻试试,若是闻着好,回头我让他们弄一箱子来!”   一路进了见客的偏厅,却见府里二管家端上茶来:   “少爷回来了。表少爷好。”   赵睿抢先道:   “去请二表嫂来,我拜见一下新嫂子,顺便讨个红包。”   二管家行个礼:   “早上少爷出门不多会儿,少夫人就和周管家赶着马车出门去了。”   周寒看看外头天色,顿时觉得发胀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定了定神,问道:   “知道去哪了么?”   “周管家只说了句跟着少夫人办点事去,别的倒没交代。”   赵睿看看周寒脸色,顿时有些扫兴:   “这都二更天了还没回来,还带着内眷。这周管家心里有点没数了。”   周寒脸色微微冷了下来:   “未必是周管家心里没数。”   方青梅这乱跑的毛病到底怎么惯出来的,还真是改不了,亏他早上出门还专门叮嘱,让她在家安心待着,这一天功夫就不见人了,还拐走了他府里的管家。   赵睿闹归闹,正事上还有几分样子:   “二表哥,要不咱们出去找找?”   周寒手指摩挲着手边的茶碗:   “城门都关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宵禁了。京城地面上夜里找人太兴师动众。再等等看吧,周管家跟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方青梅就算乱跑,应该也不会那么胡来。   果然,两人坐了没一会,一碗茶还没凉透,便听到外头有动静。方青梅一边急匆匆从外头跨进门,一边还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翠色裙摆都跑乱了:   “周渐梅!你找我?”   赵睿在一边看的目瞪口呆。   他可没见过这么风风火火的新娘子,刚成亲就直呼自己相公的名字,不愧是将门出身的!赶忙站起身笑着先行个礼:   “二表嫂回来了?见过二表嫂。”   方青梅这才注意到坐在周寒一边的还有个人,还是个挺精神的小伙,一张嘴就喊她“二表嫂”。周寒没有姑妈,外家的亲戚舅舅和姨妈都在南边,那么这个喊她“二表嫂”的,肯定就是周寒进京路上提过福王爷家的二公子,那个特别欢实能闹腾的赵睿了。   两人都好奇的上下打量对方的功夫,周寒起身来:   “青梅,这是赵二将军家的二表弟,赵睿。”   方青梅听了,看着赵睿笑了起来:   “福王府二公子,我听说过你。和兵部徐尚书家的小公子一起在西街跟人动过手的,俩人被徐尚书捉到刑部大牢里关了一夜的,是不是你?”   “……”   赵睿一下吃瘪了。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和徐飞闹腾的太厉害把徐尚书给惹得气急败坏,也顾不上一个是自己亲儿子一个是福王府公子,直接派人把俩人抓起来,押到刑部大牢关了一夜。可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分明瞒的好好地,家里做王爷的大伯和世子大哥都给瞒下了,她怎么知道的?   “……二表嫂,你认识徐飞?”   方青梅笑眯眯的,完全没觉察自己一出手过招就把这位赵二公子撂倒了,还觉得这位赵二公子性格飞扬跳脱,很对她脾气:   “不认识,听说过几回,好像拳脚功夫很不错。能和他一起打人,看来你的功夫应该也不错吧?”   赵睿支吾了几句,头乱晃着,也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一上来就被揭了老底,他心说这位二表嫂可真够直爽的,转头看着周寒,脸有些黑:   “二表哥,我服了,真是人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看明白了,这俩口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周寒看着他脸色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一派悠闲,嘴上试探道:   “你瞒着伯父和大表哥出去和人打架,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后看着赵睿灰败的脸色,心里明白自己猜对了:这事他果然瞒着王爷伯父和世子大哥。   世上是有“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这回事的,何况赵睿本来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忽然对着周寒阴笑一声,然后酝酿一个诚恳的表情,转头对着方青梅冷不丁冒出一句:   “表嫂,今晚我和二表哥去喝花酒了。”   “……”   周寒和方青梅额头同时落下三条黑线。   周寒自然知道赵睿安得什么心,方青梅却有些蒙圈:这二公子……话题转的好快。   赵睿对着方青梅,口气十分恳切,表情万分真诚:   “不过表嫂,我们也不知道那地方还有西域来的漂亮姑娘,一个个穿的那么清凉,还浓妆艳抹……是我大哥请来的那几个刑部官员,非说这西域舞娘个个漂亮,还能歌善舞——我们实在想不到,这天子脚下,堂堂京城!这些姑娘怎能如此不知礼法,不守妇道——”   “赵睿,”周寒黑着脸喝止,“你差不多该回府了吧?”   “哎呀你看我,喝多了管不住嘴,又说多了!”赵睿满脸懊恼对着周寒拍拍额头,又转过身对着方青梅,十分恳切万分真诚,差点就要拽住方青梅衣袖了,“总之,二表嫂你千万不要怪表哥,他可是正人君子,都怪那些西域来的姑娘,个个不知检点热情似火,围着男人跳舞还动手动脚——”   方青梅僵笑着站在一旁,心里已经三分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这个赵睿,分明是在出卖兄弟落井下石,真可耻,偏偏看着他唱作俱佳的样子,又十分好笑。   赵二公子正演的精彩,周管家及时端着一个托盘来救场了,上头一封红包,到了方青梅跟前,笑着打断了他:   “少奶奶,这是给表少爷封的见面礼。”   周渐梅没等方青梅动手,伸手拿了红包塞到赵睿手里,拍拍他肩膀扶着就往外走:   “好了好了赵二公子,见过你二表嫂了,见面礼也拿到了。时候不早了,回府再迟了,你又该被王爷罚跪了。” ☆、第19章 周渐梅醒酒   周寒和方青梅打发赵睿上了马车,周管家亲自去送了赵睿回王府。马车临走之前赵睿撩起车帘,还不忘恳切的为表哥求情:   “二表嫂,表哥腿上有伤,你可千万别罚他,要是罚也千万别让他跪太久!”   时辰约莫已近三更,方青梅也有些困倦,本想着回房去歇息了,周寒却转过身朝着偏厅去:   “你跟我来一趟。”   方青梅心一下悬了起来,难道是父亲的事有消息了?   时令已到八月初,北方深夜里风稍微的凉了。一路上方青梅紧跟着周寒慢慢的往小偏厅走,踩着霜白的月光,两人都各怀心事没有开口。   逆着微微的北风,能闻到周寒身上淡淡的酒香,和浓浓的香粉味,方青梅觉得自己快被熏得头晕脑胀了,心想这周渐梅真的只是被那些舞娘摸了摸蹭了蹭吗?分明是那些舞娘举着香粉盒子劈头盖脸倒在他身上,才能造成这么香味呛人的效果吧?   到了偏厅坐下,方青梅先着急的开口问道:   “是父母亲他们的事有消息了吗?有救人的法子吗?”   周寒斟酌一下,说道:   “事情看来是有回转的余地的。不过还得再仔细打听打听情势,找个能说的上话的明白人商量一下,才能定的准。”   “……哦。”方青梅眼神转为失望,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自我安慰着,“是啊,这么大的事,肯定不能着急,要慢慢的来。哪能这么简单呢。”   周寒“嗯”了一声。   凉凉的夜风从偏厅中间穿堂而过,拂动着桌上的烛光,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周寒看看方青梅,轻咳一声:   “今晚上——”   方青梅有些心不在焉的抬头:   “怎么?”   周寒神色略带尴尬,不着痕迹的解释:   “今晚上,世子约了几个刑部的官员。我本打算请他们去东街的福满楼,赵睿贪玩,非闹着去西街那家,说是有西域的歌妓舞娘,要看个新鲜——”   方青梅点点头:   “嗯,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城西的福满楼去年是从西域请了一批歌妓舞娘,为客人献歌献舞,从去年开始,在京城很是火了一段时间。”方青梅掰着指头算了算,“去年八月吧,应该是中秋前那几天?我还去看过一次的。西域的歌舞确实跟我们的很是不同,会贴在客人身边载歌载舞,有些大胆的还拉着客人共舞。”   “……”   方青梅笑看着周寒:   “赵睿喝多了点吧?我看出来了,这小子这是故意闹你呢。求人办事,请客吃饭,自然是要主随客便。遇上这种事情……也是难免的吧。再说,你也是为了我的事才去跟他们应酬的,我才应该谢谢你。”   “……”   周寒听着,一时说不上是心里是什么感觉——真得感谢大哥,感谢父母,感谢白马寺那位高僧,给他选了这么一位通情达理,见多识广的好妻子啊。   他有些酸酸的想,她喝过的花酒,兴许比自己还多呢。   方青梅看周寒不做声,又闻到微风里淡淡的酒味和浓香,一下想起来:   “柳大夫临行前不是嘱咐了吗,你喝药要忌口,不能饮酒的——对了,你今天还没喝药呢吧?我去厨房看看他们煎了药没——”   “不用了。”周寒头也不抬,漫不经心摆摆手,摸到手边的茶碗,顾不上已经凉透,端起来喝一口道,“不喝也不打紧。这腿总归也难好了,我心里有数,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吃药不过吃给家里看让他们放心。每天喝那苦药,我早就厌烦了。”   方青梅听到这里愣了下,忽然想起之前周冰对她说的话:阿寒在二十岁年纪上,像刚展翅的大鹏一下折了翅膀,怎么可能不难受呢?再想想他平时走路总是走的慢,让跛的腿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她直到此刻,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周渐梅每次提到自己的腿伤都说的云淡风轻的样子,不过是嘴上不在意罢了,心里其实非常在意的。这件事就像在他一向自傲的心里划了一道口子,还在时不时流血,至今仍然没有结痂痊愈,让他坦然应对。   大概每次周家人费尽周折找来名医,让他治腿伤,扎针,喝药,他心里都非常抗拒吧?因为每次面对着各种大夫和汤药,尤其效果不那么明显的时候,都更让他加深一遍自己的腿已经残疾的事实。可是为了让家人放心,又不得不配合着。   想到这些,她有些理解,为什么之前周寒对喝药看大夫总是无所谓的态度了。   “你今天这么晚才回来,”周寒捧着茶碗,看着对面有些心不在焉,神色变换的方青梅,“是跟周管家去哪里了?”   “我,”方青梅略一迟疑,飞快的瞟了周寒一眼,然后笑道,“我没去哪里啊。就是离开京城好久了,让周管家陪着我出去闲逛了一下。”   周寒看她一眼,一时没做声,许久才“嗯”了一声。   虽然跟方青梅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他却一眼看穿她在撒谎。这位方大小姐的确不是擅长撒谎的人,说点小谎话神情还带着不安,分明是一边说谎,一边在用眼神告诉别人“我在骗人”,脸上藏不住什么事。   何况是对着周寒心思这么缜密的人。   只不过他也懒得当面拆穿她,一是打量她也不会做什么坏事,二是回头一问周管家不就知道了?这会给她留点小面子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嗯”了一声之后没再吭声,刚撒了个小谎的方青梅就有点沉不住气了:   “周渐梅,你,你叫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啊?”   周寒笑笑:   “没事。今晚喝了点酒,酒意有点上头,找你闲聊几句,好散散酒。”   “……”   方青梅无语。   所以这会周二公子其实是在拿她醒酒吗?   好,在人屋檐下,不敢不低头,她认了。方青梅认命的站起身,提起茶壶给周寒满上,又恭恭敬敬给他端到手边上:   “那周二少爷,您老多喝点茶水吧,好冲冲酒。”   周寒喝了点酒,倒不像平时那么端得住玉树临风疏离淡漠的公子架子,一副散漫的样子,接过茶碗,道一声谢,确实是开始闲聊的节奏:   “算一算你在京城,住了也整十年了吧。想必对这里里外外,早就熟悉的很了。”   “是啊。七岁那年冬天来的,到今年冬天就整十年了。京城好吃好玩新鲜的地方,差不多都跟着陈凤章逛遍了。这会是没那个心情和功夫了,等父亲的事安顿好了,我带着你好好在京城玩玩,新鲜好吃的请你吃个遍。”   “看来这爱乱跑的毛病,都是陈凤章给你惯下的。”   “……”方青梅又无语,“我怎么就爱乱跑了?”   “你没有。你很好。”   “……”   方青梅有些恍惚了。   别人喝了酒都是舌头大,为什么这位周二公子喝了点酒,不光话多了些,还变得这么犀利?这真是他吗?不是那个赵睿给他下了药吧?   “算起年纪,陈凤章比我还大一岁吧?”周寒似对方青梅的腹诽毫无所觉,喝一口茶,慢慢道,“京城有名的俊才后生,年纪也不算小了,陈侍郎一直没有给他定一门亲事吗?”   “……”方青梅一下被问住了,摸摸下巴,“家里没有提过这事。”   “一直也没人上门说媒吗?”   “我倒没听父母亲提起过。”方青梅想了想,笑道,“不过有那么一回,我跟着他出去一起喝酒的时候,席间有他的朋友开玩笑,说京城的闺秀们都惦记着他呢。我记得当时陈凤章说,父亲说他学业未有所成,不必着急成家。那以后就再没听他提过这事了。”   周寒捧着茶碗,慢悠悠丢出一句:   “大约陈侍郎原本打算的,是把你许配给陈凤章。所以没有对你们的亲事太上心吧。”   “……”   “陈凤章对这件事,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的。”   “……”   周寒神色平静,手里捧着茶碗仍是一副闲聊的模样,目光对着已经傻眼的方青梅,好像打定了主意今天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似的,缓缓的问道:   “方青梅,假如今天陈侍郎夫妇顺利脱险平安无事了,陈凤章对你情深不改,你愿不愿意再嫁给他?” ☆、第20章 周渐梅心结   方青梅被周寒“情深不改”四个字,问了个措手不及,许久才结结巴巴道:   “周,周渐梅,你怎么知道……你今晚,你是不是喝醉了?”   陈凤章的婚事,和她的婚事,这在陈家确实从未被提起过,她竟也不曾细想。在陈家被纵容宠爱的十年,她实在过的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陈凤章对她的情意,和两人从前被默认的亲事,她更是在和周寒的亲事定了之后,才渐渐明白。   那么周渐梅,又从何而知这些事情的?她刚才虽然脱口说他喝醉了,心里却清楚,周寒这样矜持自律的人,怎么会是喝醉了乱说话的人?他应该确实知道些什么吧?   也许这世上,人人都比她看的更清楚,活的更明白。   这些被她硬生生埋在心底想当做没有发生的事,被周渐梅一句问话便翻了出来,难以躲避,沉甸甸的压在胸口正中,就像块大石,直要把人压倒在地。   她长长出一口气,想要把胸中的闷气都呼出来,冲开忽然紧·窒的呼吸:   “……你想要聊天,我们聊点别的吧。父母亲和陈凤章眼下生死未卜,我……我不想说这些事。”   她性格从来飞扬跳脱,心思从来光明磊落,一直觉的世间一切事情都应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什么不能说出来的,也从来没想到,陪伴她嬉笑怒骂十年的陈凤章,有朝一日会成为她不能说出来的惶恐。   看着她瞬间惨淡沉闷的脸色,周寒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控:   “是我错了……我问的太多了。”   方青梅还是默默的,没有做声。   颤巍巍的烛光映着她半侧脸,留下一半虚晃晃的影子,难测她心绪如何起伏。   周寒想,她大概很是生气吧。   儿女情长的事,被这么直白的当面诘问,任谁大概也会介意的吧?尤其是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就算是他自己,恐怕也会被问出三分难堪,三分失意,三分欲说还休,纠缠着那一分难舍难断,难弃难离。如果有人此时当面诘问他,他大概也会下意识的想逃避。   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再圆这个凉透了的场,只好轻轻叹口气,也不出声了。   两人就这样坐着,直到外头响起了三更的更鼓。   深夜的凉风吹过,周寒深悔刚才失言,酒意也渐渐消了,头开始隐隐作痛,思绪却愈加清醒起来,渐渐转到了正事上头。   想起白天福王爷暗示,陈禀此时处境危险,性命恐怕难以保全;还有福王爷让陈凤章入赘韩家,借助韩大将军的力量,保住陈禀的性命的建议;又想起晚间跟刑部的几个官员吃饭时,几个人提起被软禁的陈夫人因忧思惊吓而病倒的消息;还有他们提到的,此时若想进入陈府跟陈禀夫妇见面,没有刑部刘尚书点头,谁也不敢放人进去的事。   这桩桩件件,都棘手得很。   方青梅这里,他一句也不能把这些事透露给她。关心则乱,这哪一件事,都能让她乱上加乱,乱极生悲。今晚本来是想借着闲聊,跟她套套口风,看陈凤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几分可能会答应娶韩靖的女儿。谁知聊着聊着他思绪反而先乱了,最后竟然问到了方青梅身上。   他揉着额头,纷乱思绪中竟忽然跳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若是就这么坐等着,看着陈禀丢了性命,陈家被灭,陈凤章被发配或者为奴,甚至与陈禀一起死了,那对他来说,事情反而像快刀斩乱麻一样,一下简单了。   可是如果真这样,这快刀一落下,方青梅过去十年的人生也就一起被斩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余生难以愈合,她下半辈子都不可能过的安生了。   周寒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苦笑着摇摇头。他扶着左膝慢慢站起身,看向方青梅:   “今晚上是我说错了话了,你别气了。天太晚了,回去吧。”   方青梅“嗯”一声,没有看他,径自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周寒苦笑一声,缓步跟上去。   方青梅心里烦闷,沿着往后院的回廊脚步走的飞快,后来渐渐听不到周寒的脚步声了,才意识到周寒走得慢跟不上她,便也磨磨蹭蹭的放缓了步子,等着周寒跟上来,离着她两三步的距离,她才又往前走,不过这次也放缓了步子。   两人一直到后院门口,周寒停住了脚步:   “夜深了,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你自己进去吧。”   他的书房在后院门外头的东厢房,还得从这里往东过去一个院子。   方青梅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住。   周寒低头看看她: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这位方大小姐生了气是怎么个行状,他并未见过,一时还摸不上,心想难不成还要动手打他一顿才能解气?   方青梅迟疑片刻,仍不看他,脸撇在一边,小声道:   “我那里还有两本从你书房借来的书……你,你跟我进去,把书拿走吧。”   这是什么意思?   周寒一时摸不到头脑,难道还真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两个人闹翻了,连借对方的东西都得还回去?   “今天太晚了,进去还得绕一圈。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书,等过了让人拿回来就是了。”   这周家别院的后院颇有规模,里头正房和两侧厢房隔得不近,几乎相当于三个小院子,错落的环绕着中间一个不大不小种满花草树木的花园子,路也是兜兜转转,转一圈出来也少不了二刻钟的功夫。   见方青梅不做声,他又轻声催促:   “已经起了三更了,快进去吧。”   方青梅这才一步三挪往前走。   周寒耐心的站在原地,本想目送她进去,谁知她到了院子门口,又不动了,磨磨蹭蹭转过身,垂着脸眼睛朝上偷觑着他。   周寒心里不由好笑。   如果不是他早就知道她的心思,换做别人,此时大概会误会这位方姑娘是在对他依依不舍了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对我直说的?还这样迟迟疑疑的?”   难不成真的想动手打他解气?   “后院人少,我……我,”方青梅吞吞吐吐,最后才嗫嚅道,“这个时候了,里头没个人影子……我不敢自己走进去……”   周寒哭笑不得。   一路把方青梅送到后院的正房前头,眼看着她被提着灯笼赶来的长寿迎进了门,他才摆摆手让她进去,独自往回走。   八月初,花园子里的桂花已经零零落落的开着,夜风送来阵阵馥郁香气,他循着这香气慢慢的一路走出后院。   藏蓝的天幕上,是如昨夜昨年一般的星辰。   他在青砖矮墙下,在这风露渐浓的夜晚,满怀着无人知的心事,沉默的站立了许久。   第二天,方青梅一早便起来,先赶到厨房给周渐梅煎药。药煎好了特意让面子大的周管家送到书房,却又被端了回来:   “二少爷一早就出门了。”   方青梅看着热气腾腾的药碗,有些失望:   “那算了吧。”   周管家也颇为犯愁:   “二少爷也对自己也太不上心了,总不吃药怎么能好呢?刚收到大少爷的信,还特意嘱咐我,好好盯着二少爷吃药呢。”   方青梅想起昨晚周寒那番话,心里对周寒的想法倒是清楚的很:   “这么长时间,吃来吃去不见好,他肯定也烦。反正在家待着也没事,周二叔,等会你还陪我再去一趟吧!” ☆、第21章 周渐梅奔走   刑部尚书邹静出身贫寒,年方四十已高居正二品尚书之位,自然有其过人之处。邹静乃熙平二年进士,被当今皇上御笔点为榜眼,可谓真正的天子门生。其时皇上初即位,雄才大略一心要施展抱负,有意提拔几个年轻人上位,锋芒毕现的邹静便好风凭借力,开始节节高升。   周寒与这位邹尚书曾有过一面之缘,不是通过福王府,而是在京城赫赫有名的明达书院。那时候邹静还只是监察院正三品左副都御史。书院的先生张其之与邹尚书交好,某日请了邹静来为一帮学子讲学。   刚开始大家都并不知道,这位相貌平常,不苟言笑的“邹先生”竟然是当朝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只是听他讲解律法丝丝入微,举起例子信手拈来,都十分佩服。   张其之先生后来也不曾说开邹静的身份,还是周寒第二天又去找张先生请教前一天邹先生讲授的课程里的判例,张其之向来把他看做自己的得意门生,也不藏私,随手拿出一册卷集:   “你问的这个倒是有现成的参考。这是邹先生昨天留下来的他亲手整理的一册断案集,尚未付梓,叫我给他校正。你自己翻翻看看吧。”   周寒拿过来随手一翻,问道:   “先生,这位邹先生,莫非是都察院的邹副都御史?”   张其之大吃一惊,急忙抽回那册断案集:   “你怎么看出来?”   周寒笑指着书上字迹:   “我曾见过邹先生的文章。笔迹和行文如出一辙,所以才这样猜测。”   张其之这才无奈笑着颔首: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小子。”   由此周寒才知道张其之与邹静颇有私交,不然怎么请得动这位三品大员到书院来为一帮毛头小子讲学?   周寒进京之前,便托人给张其之送了书信。当天去拜访的时候,却扑了个空,张家大公子张允来见了周寒,先赔了不是:   “父亲两个月前被人请去了山西讲学,归期未定。书信十多天前已经收到,我已托人尽快转给他,不知道这会收到没有。”   周寒与张允也熟识,道了谢然后坐下来闲聊几句。张允如今在礼部任职,比周寒大了六七岁,性格敦厚,主动提起道:   “渐梅应该是为了陈禀陈侍郎的事而入京吧?”   周寒点头:   “本不该麻烦先生出面。只是内子为了陈侍郎的事心忧如焚,病倒数日尚未大好。昨天又听说岳母被禁在陈府后院佛堂,病倒之后乏人照料。昨天托福王世子打听了几个刑部的同僚,都说没有邹尚书点头,谁也不能进去陈家。无奈之下,才来求见先生,若是能跟邹尚书说上一句话,能见着人探望一下也就放心了。”   张允也是满脸无奈:   “父亲向来视你为第一得意门生,遇上这样的事,万万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只是且不说他人不在京城。家父迂阔,与邹尚书一向也只是君子之交。我看他们平日多是书信往来,也难得见上一面。就算人在京中,也不知能帮几分忙。”   周寒心中失望,只能道谢告辞:   “叨扰世兄了。”   待他乘马车从京郊张家赶回城中,已经过午。到了周家别院门口,还没进门,远远就看到福王世子赵坚的马车过来,赶紧迎上去,赵坚也不多说,拉着周寒便上了马车:   “昨晚上一起吃饭的那位刑部主事今天跟我说,找到了门路,可以送信和东西进去。”   周寒顿时心中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能说上话,也暂且放了心。”   “只是要隐秘。这传递消息万一被人发现,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我明白。”周寒心中飞快盘算了一下,“书信就算了,不稳妥。我这就回府,让他们准备些药材和钱物,带几句让人安心的话出来就好了。”   赵坚拍拍他肩:   “你岳母生病的事,你瞒着弟媳了吧?”   周寒无奈点头:   “暂且不敢让她知道。”   “还真是个心疼媳妇的样子,”赵坚先打趣了一句,随即掀起帘子嘱咐了随从一声,“既然这样,那先别回府惊动她了。直接回府里吧。这点东西药材哪里还准备不出来?”   周寒听了,便吩咐了小海回去接上陈方也到王府来。   说完了话直奔王府而去。   路上周寒简单说了自己拜访张其之的事,赵坚也有些无奈:   “张先生和张允都是忠厚人,倒不会不帮忙。只怕那邹尚书可是出了名的‘冷面判官’,不通人情。张先生那说不上话,这事可难办了。不然我和你再去问问父亲,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好歹是个王爷,怎么也要给三分薄面。”   周寒摇头笑道:   “我再想想办法吧。王爷的薄面,还是留着用在刀刃上。”   他心里的打算,福王爷跟前的人情要用在刀刃上,暂且能不动用便不用了。   赵坚笑起来:   “你这小子。”   马车到了福王府,小海和陈方、长寿也从后头赶了过来。   周寒早就告诉了陈方和长寿关于陈夫人病倒的消息,只是瞒下了方青梅。   赵坚着人请了王府常用的大夫来,问了长寿陈夫人往日的身体,合计着拟了药方照着抓了几服药,又准备了些现银衣物,简单结了个包袱,然后让小海又送了长寿回府。   赵坚不方便直接去,便由赵坚的随从带着周寒和陈方,到陈家附近一座酒楼,在里头见到了一直看守陈府的一位带兵的宋指挥。   周寒和陈方免不了又要陪着吃饭喝酒,席间打听到陈禀他们此时正被关押在后院佛堂后堂里两件小屋。陈禀和陈凤章还好,陈夫人的病倒是缠绵了有些日子了,经邹尚书点了头,一直请大夫看着,只是一直不见好。   这位宋指挥虽是武人,倒也斯文:   “陈夫人恐怕是心病多些。”   陈方点头叹气:   “夫人向来心细如发,爱操劳,如今恐怕是在这性子上吃亏了。”   等周寒和陈方打发了这位宋指挥送了,天已经黄昏。陈方先松了一口气:   “能听到消息就放心了。姑爷,这两天着实辛苦了你,到处奔走。”   周寒在马车上笑笑:   “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   陈方是知道方青梅写下和离书的事的,此时想说几句什么,细细斟酌半天,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经历陈家起落,陈方倒有些信命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说再多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周寒却盘算了一路,马车快到别院时,他开口道:   “正好陈大哥你今天也在,马车上也早就准备了礼物。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你带路,我随你去拜访一下那位在刑部任侍郎的堂伯父吧?”   两人便马不停蹄又往城东赶去。   陈禀这位堂兄名唤陈颂,正是在刑部任右侍郎。之前陈方跟周寒提过,这位陈侍郎与陈禀走动并不多,恐怕不是能指的上的人。   周寒若能见到张其之,必不会再来求这位陈颂大人了。   门倒是进去了,人也见到了。陈颂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模样颇和蔼,与陈禀的长相确实三分相像,只是处事截然不同,十分圆滑势利,将周寒与陈方请了进去,嘘寒问暖,道了好几遍辛苦,未等陈方和周寒开口,便先说着自从陈禀被囚禁府中,他如何心急如焚,多方奔走。   “只是我这个堂弟,他在山东境内的黄河筑堤工事上挪用银子,贿赂当地官员也是事实,”他叹着气,“证据确凿,这叫人怎么为他说话呢?”   陈方着急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老爷,我们老爷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贿赂官员是为了加紧修建工事,赶着汛期前完成!挪用银子更是不得已而为之,老爷从堤坝上挪了银子修筑水渠,是为了着眼长远!那工事修了六七年,六年来山东大雨不断,境内却未见大涝,还不是因为当时修筑的几条泄洪水渠——”   “好了好了,”陈颂摆着手,“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能怎么办?黄大人这两年越来越不好惹了,堂弟这时候跑出来得罪他,唉,谁会有这个胆子替他说话?”   陈方着急又想开口,被周寒不紧不慢笑着打断:   “陈伯父说的是。我们心里也都清楚,岳父的事关系匪浅,任是谁,也确实不敢贸然与他开脱。伯父放心,我们不敢请您出面说话,只怕那样会连累于您。”   别说没指望他出面,就算他出面,只怕也没有那个分量。   “唉,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都是一家人。不过贤侄,你能谅解我的难处就好。”陈颂仍是叹气,“朝中这两年人心惶惶,谁都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啊。”   “帮忙周旋开脱的事,小侄不敢麻烦伯父。不过还有件小事求您,还请伯父务必帮这个忙。”   “那是?”   “只想请您代为引见,见邹尚书一面。”周寒笑着,“伯父在刑部官居高位,清德雅望晚辈早有耳闻,现在陈家无人做主,伯父您就是当家的靠山,这件事自然难免求到您了。”   陈颂仍是一脸为难:   “这个,按理说是该帮忙的……可是邹尚书他,不好说话啊……贤侄,你容我好好谋划谋划,谋划谋划。”   “那小侄就等您的消息了。”周寒说着已经站起身行礼,笑着告辞,“今日来的匆忙,备的礼物简薄了些,还请伯父不要嫌弃。伯父是清高的人,我特意嘱咐他们送来一套文房四宝,想必您会喜欢。”   陈方与周寒从陈颂府上出来时,已经气的脸都变了色:   “难怪我们老爷总是看不上他。这种人不来往也罢!”   周寒拍拍陈方肩膀:   “陈大哥稍安勿躁。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也怨不得人。何况,这事应有转圜的余地。”   陈方指着身后的宅子:   “姑爷,你不会没看出来吧?这个陈颂老爷,一个劲的模棱两可,没有一句准话。这种人哪里靠的住?”   周寒扶着他上了马车:   “这位陈大人确实油滑。不过他既然收下了咱们的东西,哪怕不为了人情,只为了东西,多少应该也会留心帮一点忙。”   “收下东西?”陈方摇头,“这位大老爷贪财,这点东西只怕他不放在眼里。”   “这位陈大人的为人,我也打听过一些。那套文房四宝的盒子里,小海放进去了一个金子打的镇纸,约莫值个万把银子,想必他会掂量分量。若是今晚明早的他送了回来,就是没指望了。若是不送回来,就是有余地。”周寒手捻着腰间的玉佩,“我到希望这位陈伯父是个贪财的人。若能用银子买通这条路,也算值了。”   一万两?好大的手笔,周家果然不缺银子。   陈方心里感叹着,想了想,又问道:   “姑爷,咱们见到了邹尚书,难道他就真会点头,让咱们去探望老爷夫人和少爷?”   陈方心里想的是,周家真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看周家的面子,他未必能通融。”周寒叹口气,“也许看岳父大人的人品面子,是有可能的。怎么也得先去试一试吧。”   两人回到别院时,已经明月高悬。   临近中秋,明月将圆,清辉遍洒万户。周寒却没什么心思赏月,回到书房靠在卧榻上,慢慢揉着左膝。   小海听到他回来,赶忙跟进来看一眼,一看他这样子心里便有数:   “少爷,腿又疼了?”   周寒阖着眼:   “你去给我拧个热毛巾来。”   许是今天走路太多,左膝从下午便疼的厉害,周寒只觉得这会要站起来都费劲,只能倚在塌上,咬牙忍着。   小海应了一声出去,还是不放心,又跑回来小声道:   “少爷……要不去请个大夫来扎扎针试试吧……”   周寒不耐烦的摆摆手:   “不用了。快去。”   热毛巾敷上膝盖,周寒才觉得疼稍轻了些。别院的二管家过来请他到偏厅吃晚饭,他先是不耐烦的摆手,想了想又把人喊了回来:   “后院里伺候的人少了点,太冷清了些。何管家,这两天你和周二叔说一声,挑几个稳妥的人,先到后院帮帮忙。还有,这就近中秋了,夜里多挂几盏灯吧。”   何二管家忙答应着。   周寒顿了顿,想到最近方青梅寝食难安,日渐消瘦,又问道:   “少夫人吃过晚饭了吗?”   何二管家迟疑了下,恭敬答道:   “少夫人今早跟周管家出门了,说有要紧的事。”   周寒一听,从塌上直起身来:   “到现在还没有回府?”   何二管家点点头:   “还没有呢。” ☆、第22章 方青梅二气周寒   周寒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   就算自从去年他摔断了腿,家里隔三差五便找来一些不知所谓师出无名的庸医,打着治病救人的幌子做着骗钱的勾当,一遍一遍的拿他来消遣,让他吃下喝下千奇百怪的各种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为了让家人放心,他也冒着丧命的危险,该吃的吃进肚该喝的喝下去,忍住大大小小的脾气,还好声好气的,从来没有跟那帮道貌岸然的江湖骗子翻过脸。   但是这好脾气,在方青梅身上好像到了头。   周寒问了问时辰,扔掉腿上的毛巾,忍着疼起身往外走。   何二管家看他脸色不怎么好,连忙跟上去:   “二少爷,有周管家跟着呢,不会有事的。”   周寒冷道:   “连周二叔也跟着她胡闹!”   何二管家一下不敢吭声了,唯恐把自己也搭进去,只好一路跟着。   周寒到院子门口就让人牵马来:   “既然她这么爱乱跑,今晚我陪她出去跑个够。牵两匹马来,等她回来我带她出城去跑!”   何二管家不敢拦着,大声嚷着安排护院到侧院里去牵马,然后跟着那护院跑过去,小声又嘱咐道:   “这是气头上呢,二少奶奶估计这就回来了。你慢慢地去,慢慢地来,拖着点,可别真牵了马来!”   护院点着头便去了。   何二管家又赶紧跑回门口,远远看到周寒耐不住腿疼,挪到门口台阶上坐着,狭长的眸子被门口的灯光照的铮亮,像是烧着两簇小火苗。他还没见过二少爷气成这样过,也不敢吭声,便陪在一旁干站着。   果然何二管家估摸的不错。   站了不多会,没等着马被牵来,方青梅和周管家回来了。   周寒坐在门口不动,何二管家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周管家和方青梅下了马车,听着方青梅有些不放心似的跟周管家说话:   “虽然留下书信,但也不知道李先生还记不记得我,周管家,看看如果有时间,我想我们还是再跑一趟吧。”   周管家声音半信半疑的:   “少夫人,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玄乎啊,听你说的怪吓人的……”   两人说着便进了门。   方青梅正回头说着话,倒是后头的周管家先看到了周寒:   “少爷怎么在这坐着?这石头凉,都立秋了,冷着可就——”   周寒客气的打断他:   “周二叔,累了一天你也辛苦了,快回房歇着吧。”   “……”   周寒转过脸,扶着腿慢慢站起身:   “方青梅,你给我过来。”   方青梅摸不着头脑,也没觉察周寒在发脾气,抬步就跟了上去,往后头书房的方向去了。   周寒步子迈的比平时大,走得也快,腿跛的便有些厉害。方青梅跟在后头,头一次看到他走起路来跛着腿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情景十分碍眼,看上去别扭的很:   “周渐梅,你慢点走。”   周寒听到她话,停住脚步转过身:   “你这么能乱跑,难道还追不上我这个腿不好的人?”   方青梅这才发觉他有些不对劲,悄悄的走近了,轻轻抽抽鼻子:   “你今天……又喝酒了?”   周寒听到这话,在门口冷静了许久才平静下来的眸子里,小火苗又飘了起来。   他今天是喝了些酒不假,不过是在酒楼陪着那位宋指挥少喝了几杯。可是方青梅这话,却让他一下想起昨晚酒后失言的事,还有夜半辗转的心事一被撩拨,不知怎么,火气便又升起来了,冷笑道:   “我正后悔没多喝点呢。要是喝的不省人事被人抬进来,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生气了。”   “喝成那样很难受的。第二天头疼的要死。”   “……”   周寒无语。   听她的话,意思是她还喝到不省人事过?大哥这到底是给他娶了个什么奇怪品种的媳妇?说好的世代将门之后,书香世家养女,全是骗人的吧?   方青梅老神在在,仍然没意识到周寒在生气,抬着清亮亮的眼睛,很认真的叮嘱他:   “看样子你酒量应该不错吧。不过吃着药要忌口,你还是少喝点吧。”   “……”   周寒简直快被方青梅不着边际不痛不痒的态度气炸了,分明他一肚子气,可是这会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这种感觉真是……让他更生气了!   周寒往前走近一步,廊下灯隔得远,只有明亮的月光,照的他脸色有些苍白:   “你今天又和周管家去哪里了?”   “我们出去……找我爹的一个老朋友。”方青梅迟疑一下,又把目光撇开,“他总是东奔西跑的,时常不在京城。我没乱跑,这两天我们在他家老老实实想等他回来见一见他,所以才回来的有些晚了——”   周寒都快被她气笑了:   “这是哪位世外高人,我倒真是佩服他。天下竟然还有比你更会到处跑的人,能让你老老实实等着的?看来是我分量还不够重,这两天也是到处跑,也不见你在家老老实实等着。改天我必得准备六色好礼,亲自登门拜访,向这位高人拜师请教请教!”   方青梅这才明白,周寒这是怪她这两天出去回来的晚了:   “你让我在家等着你干什么,你有什么事要我去做的吗?”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没有啊。”   “是,你没有,你好得很。”   方青梅开始觉得,自己跟周寒聊天真的聊不到一起啊——能聊到一起才怪,周寒根本不是在跟她聊天,而是在吵架——可她却完全没有在吵架的自觉,自然完全跟不上节奏了。   夜风悠悠的起来,周渐梅腿着了风,一时又疼的厉害,便扶着腿慢慢在廊边坐下。方青梅见状,磨磨蹭蹭凑过去,站在他面前垂脸看着他:   “周渐梅,你的腿……是不是又疼的厉害了?”   周寒忍着疼一声不吭,额角却渐渐有细密的汗水冒出来。   方青梅有些内疚,小声道:   “你今天又在外头走了一天吧……天还没亮就出门去了,应该是累着了吧,又跟人喝了酒。要不我扶你回去歇歇吧?”   周寒没有答话。   许久他抿抿薄唇,抬头定定看着方青梅,问道:   “方青梅,在你眼里,我是个终日醉酒,成事不足,让你信不过的人吗?”   “我没有这样想……”   “所以你才去拜访陈大人的故友,想找他们帮忙?”   “这位李先生不是父亲的朋友,”方青梅小声辩解一句,“他跟父亲不熟悉——”   “那他又是何方神圣?”   “是我爹啊,我亲爹,方上青的朋友,”方青梅比划着指指西边,“我跟他也有很多年不见了,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所以多在他家亲自等着,显得有诚意,也才好叫他来——”   “方青梅,”周寒叹口气,“我对你说过不会让陈侍郎他们有事,就一定会尽全力周旋的,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周家一介商贾不假,低了人一等,但在朝中也是有些靠得住的关系的,如今的世道,哪位大人想成事却用不着钱的?不然,我一个小小周寒,凭什么把你一个官家大小姐娶进门的?我的话没有不敬重的意思,只是你想的也许有些单纯了,方将军去世多年,世态炎凉人走茶凉,你去找他的朋友帮忙,能有多大力量?”   “再者,”周寒耐着性子给方青梅解释着,“托人办事,最忌讳的就是一事托二主,病急乱投医。若是两边都使劲,却使岔了劲,那岂不是误了大事?这些道理,你要明白。”   边说着,周寒慢慢站起身:   “你若觉得这位李先生能帮上忙,提前跟我细说,我会亲自安排,上门去拜访他的。”   他跛着腿慢慢往前走几步,又顿住脚步,头也不回,低声道:   “你一个姑娘家,上门去做这种张口求人的事,会让人觉得家里的男人没用。” ☆、第23章 错怪方青梅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书房,周寒喊了小海过来:   “我今天有些累了。你送少夫人回后院去吧。”   方青梅看出他的腿不舒服,也不说什么,和小海往后院走了一段,停住脚步:   “你家少爷的腿很不好受吧?”   小海愁道:   “今天跑了一天路,大概累着了。最近天也凉了,大夫说到了换季的时候,腿伤处更容易复发。”   方青梅直接掉头道:   “这可不能由着他了。你和我到厨房来。”   周管家闻讯也赶到了厨房,见长寿正端着砂锅拿着蒲扇,忙着在小火炉上煎药。地下放着一锅已经熬好冒着热气的药汤,旁边灶上还有一只大锅,锅上咕嘟咕嘟的煮着一锅药汤,方青梅卷着袖子,正忙着往炉灶里添柴火;小海刚从外头搬来一只大木桶:   “少夫人,你看这么大的桶够不够?”   方青梅走过去比量比量,木桶差不多到她大腿了:   “周渐梅腿比我长点,这么高应该也差不多了。”   周管家早对这位少夫人直呼少爷名字见怪不怪,赶紧卷卷袖子上前想接手:   “少夫人,哪能让你亲自动手?我来吧!”   方青梅抬起手臂,用袖子擦擦头上的汗:   “周二叔,我来吧。他们也都能替我,不过我是觉得,周渐梅这么辛苦奔走都是为了帮我,我亲自帮他煮了药,心里也舒服点,不那么过意不去。”   跟着跑了这两天,周管家看出方青梅直爽的性格,也不再推让,伸伸鼻子闻闻锅里浓浓的药味,跟方青梅一起蹲在灶台边聊起天来:   “这煮的药汤味道真熏鼻子,恐怕难喝的很吧?”   “是之前柳大夫开的药方,前天让他们和喝的汤药一起抓了几服。”方青梅拿出包药的纸包,“我让他们在这上头记好了的,这个是用来熏蒸的。临走我问了柳大夫的,说用这个泡脚泡腿,可以活络气血,止疼散瘀。”   “哦。”周管家点点头,看看方青梅,“少夫人,我听何二说,少爷今晚跟你发脾气了?”   方青梅一边忙着往炉灶里塞一把柴,一边回答道:   “刚才看他好像有点生气,大概怪我出去跑没跟他说吧。”   周管家怔了怔,试探道:   “你……没生二少爷的气吧?”   方青梅抬头笑起来:   “有什么好生气的啊,他也就气了那么一下,凶了我几句,接着就好了。”   “……”   周管家默念,真是个心大的姑娘啊,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少爷对着这样胸怀宽广的少夫人,恐怕是有气也生不起来,就是生了气也是白生气……也有可能,本来不那么气,结果就被这心大给气的生起气来……   “他以为我出去乱找人,帮忙给父亲说情。”方青梅又擦擦头上的汗,丝毫不以为意,“我没跟他说清楚,也不能怪他。”   周管家“唉”一声:   “少夫人,你跟少爷说清楚不就完了么,咱们是去找大夫给他看病,也不是去干别的。”   方青梅默了默,道:   “周二叔,我是担心那位李先生不肯来。再说,就算找到了他,他也愿意给周渐梅看病,万一看了周渐梅的腿以后,说治不好呢?周渐梅他……好像特别讨厌大夫来给他看腿上的伤。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这半年一遍一遍的看大夫,又没有明显的效果,换成我我也早烦了。”   她叹口气:   “所以我想着,先找到李大夫,跟他说清楚周渐梅的腿伤,和现在的情况,让他看看有几成把握。要是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就请他来看。要是他说治不好……那就干脆别让他来了,这事也就别让周渐梅知道了,省的他心里更不好受。”   她边说话边抬起头,却看到周管家正往后看,顺着他的目光也往后看,发现站在厨房门口的周渐梅:   “周渐梅?你怎么来了?”   话说周渐梅让小海送走了方青梅,自己到书房拧了个热毛巾,靠在卧榻上敷了会膝盖,渐渐觉得舒服些了,又开始后悔刚才跟方青梅话说的重了。   他当时在气头上,教训了她一大篇话,方青梅却只老老实实低头听着,偶尔抬眼看他一眼,一声不吭的。   这会他倚在塌上,回想起那副表情,当时只觉得她那是满脸的不服气;现在气消了,仔细想想,又觉得那表情好像是挺委屈的样子,他心里顿时又觉得不痛快起来。   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起身慢慢往后院去了。   这方青梅,大概是生来克他的。   一路上想着怎么起头跟她说句服软的话,正愁着找不到借口,忽然想起今晚光顾着生气了,给陈禀夫妇捎了东西进去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想必她听了也会高兴吧?   正觉得找了好借口,半路上却遇见何二管家正带着人到后院去挂灯笼,告诉他少夫人带着小海去了厨房,不知道忙些什么。   “她和周二叔这么晚才回来,大概还没吃晚饭吧。”周寒接过话头,顺口道,“正好我也有点饿了。”   谁知到了厨房,正好听到方青梅和周管家说的那番话。   周管家和长寿都是会看事的,知道周寒刚跟方青梅吵了几句嘴,这会来了厨房兴许是来和解的,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恐怕拉不下脸。两人各自忙完手头的事,长寿把煎好的药碗往旁边的桌上一放:   “小姐,姑爷的药煎好了,我放在这里了。”   说着便出去了。   小海把地上那只锅里的药汤往木桶里倒进去,还想替少夫人向自家少爷表白一下:   “少爷,这熏蒸用的药汤可是少夫人亲自烧火——哎周管家!”   话没说完就被周管家一把拽住,拉着就往外走:   “小海,你来帮着我去看看账房里的账本,年纪大了眼花了。少夫人,这里就辛苦你了。”   厨房里的人一下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下门口的周寒,和炉灶前蹲着的方青梅,还有炉灶里毕毕剥剥木柴燃烧的声音。   周寒看看方青梅,有些不自然的往里走两步:   “院子里这么多人,倒轮到你亲自烧起火来了。”   方青梅顿时有些讷讷,方才跟周管家说的那番想要亲自熬药汤补偿周渐梅的话,这时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反正我也没事做。”   她起身将厨房角落里一把旧椅子搬到周渐梅身边:   “你坐着吧,站的久了,腿又该疼了。”   等周渐梅扶着膝慢慢坐下,方青梅又卷起袖子弯下腰,开始挪动炉灶边那只装满药汤的大木桶;雪白的手腕子上,还晃着周老妇人送她的那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直看得周寒好气又好笑。   这方大小姐,还真是视钱财如粪土。   她知不知道那只镯子要是碎了,就抵得上周家这座院子了?钱倒还是次要,周管家何管家他们见了她毕恭毕敬的,有几分也是为了她手上这只翡翠镯子。祖母手头几件贵重的首饰是有数的,有一串通体碧绿的翡翠珠子给了大嫂,剩下的就数这只镯子了,明眼人一看即知,这位少夫人是入了老夫人的眼的。   不过这些道理,他就不指望方青梅能明白了。   周寒不做声的看着方青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桶拖到他跟前,抬起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   “院子这么大,这桶要是抬到你房里去,可就费力气了。你干脆将就着在这泡泡吧。天气这么凉快,反正在这厨房里也不觉得热。”   不觉得热,那她这满头的汗是哪里来的?   周寒无语的看看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   “用这个吧。”   方青梅笑着接过去,在额头上抹抹:   “周渐梅,你比我还像个姑娘,还随身带着帕子。唔,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呢。”   “……”周寒被她噎了一下,“明明是你比我还像个汉子。出门在外,难道让我像你一样抬起袖子擦汗?”   “我确实不大像个姑娘,”方青梅完全没察觉自己被嘲笑了,顺着他道,“陈凤章也时常说我是假小子。”   周寒轻哼一声,嘀咕道:   “……哪里假了?”   一边说着话,方青梅将旁边桌上的药碗端了过来,炉灶里火光一闪一闪,映出她鼻尖和脸颊不知什么时候蹭上去的木柴灰,乍看有些滑稽。她自己却毫不觉察,像哄小孩一样念叨着:   “柳大夫一直给你看腿伤,这药肯定是管用的。就算你不喜欢,也将就着喝了吧。要是觉得太苦,喝完了我给你冲点糖水。”   周寒接过药碗,心不在焉喝一口,看看坐在灶台旁边的方青梅,低声道:   “方才,我听到你跟周二叔说的话了。”   方青梅愣了愣:   “哦……你听到了啊。”   “你是想请那位李先生来为我治腿?”   方青梅看看他脸色,没看出他不高兴来,才小心翼翼道:   “我给他留了书信……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所以没跟你说。当然,你如果实在不想给他看,那咱们就算了,他医术也不见得比京城和扬州那些名医好……不过这位李先生曾经在军营里做军医,医术很好很有名气,我小的时候爬树跌伤了腿,他还帮我正过骨的,后来一点事都没有了……”   看着她小心翼翼顾及他感受,又努力想说服他的样子,周寒心里涌上一阵暖意,目光声音也跟着柔和了许多:   “今天……是我错怪你了。该谢谢你才是。”   不知道是不是方青梅的错觉,周寒看着她眼睛那么诚恳的道谢时,厨房里的气氛似乎一下变得有些古怪。许是被炉灶里闪烁的火光照映着,连带着周渐梅一双凤眼中的眸光也闪烁起来,像风吹过阳光下的水波,光彩流转。   这古怪的气氛,让她一时有些无措,不由自主挪开了目光,转头看着炉灶,随手往里丢一把木柴:   “我该谢你才是呢……周渐梅,你跟我还客套什么……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你还是收起这些客气话,像之前那样对我凶一点吧。”   “……”   周寒垂下眸子,默默端起碗来喝完了药,然后放下碗,无奈的轻笑一声:   “我也想收起来。不过这个……有时候还真是想藏也藏不住。” ☆、第24章 厨房闹风波   两人在厨房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可有可无的话,炉灶上汤药咕嘟嘟冒起了热气,方青梅小心翼翼的把汤锅从炉灶上搬到周寒身边来,试试水温:   “木桶里的药汤正合适,如果觉得凉了,就从这刚开的锅里加一勺进去,刘大夫嘱咐了,热乎乎的才有效果。你腿是不是正疼着,快泡泡试试,看管不管用?”   她蹲在一边,满眼期待看着周寒。   周渐梅坐在椅上,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木桶,再看看方青梅充满期待的目光,一时进退两难:一面觉得在方青梅面前脱掉鞋袜实在失礼,一面又觉得如果拒绝了,太辜负了她这难得的心意。他坐在椅上,轻轻挪了挪脚,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好低头掩嘴干咳一声,掩饰着脸上的尴尬:   “那我……嗯,先脱掉鞋袜吧。”   废话,泡脚当然要脱鞋啦!   迟钝的方青梅见他半天不动正要催他,听他这么说,就想笑他,忽然意识到——周寒如果用药汤泡腿,当然是要先脱掉鞋袜的。   再大大咧咧,礼节还是讲的。两人是做假夫妻,毕竟男女有别,在对方面前毫不遮掩的露出腿脚也是很失礼的。而她竟然还蹲在这里一直看着,简直像要等着占他便宜似的……   想到这些,她耳梢一红,一下从地上跳起身,转脸就往厨房外头走:   “啊对,你,你自己慢慢泡……我,我还是先回去吧。”   周寒好笑的喊住她:   “你等等。”   不过是脱个鞋袜,他又不是吃人的大灰狼,像兔子似的跑的这么快做什么?   方青梅在厨房门口停住,磨蹭着回头看看他,神情略带尴尬:   “干什么?”   “刚才差点忘了。还有件要紧的事,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方青梅倚着厨房门框,背对着他,仰头假装看星星:   “那我不看你,就站在这里听好了……你可以一边跟我说,一边泡着腿。”   周寒忍不住笑出了声,点头道:   “也好。”   他坐在椅上慢慢除掉鞋袜,将两腿放到深可及膝的木桶里。温热的药汤传递着麻麻热热的暖意,左膝的痛立刻觉得舒缓了许多。   周寒舒服的轻叹一声,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的转过脸向着门口:   “今天下午,我是跟一位带兵看守陈府的宋指挥一起喝酒了。”   “什么?!”   方青梅听了心中一紧,猛地转过身来,看到周寒,随即又背过身,声音却是掩不住的急切:   “你问他府里的情形了吧?他说什么了?父亲他们还好吗?陈凤章呢?他们在里面没受什么委屈吧?吃的住的呢?”   一句接一句问完,顿时觉得这样背对着说话实在不方便,忍不住又着急抱怨道:   “周渐梅你真是的,这么要紧的事,一晚上了都不跟我说,偏偏挑了这会又要跟我说正事,都没法当面好好的听你说!”   周寒笑笑:   “我晚上是被你气糊涂了。长寿也是知道这事的,不过我怕她说不清楚,嘱咐了她先不要跟你说。”   顿了顿道:   “宋指挥说,陈侍郎夫妇都很好,陈凤章也很好,没受到什么委屈,都好好的,你放心吧。就是吃住的稍微简陋了些。”   方青梅听了这句话,一个多月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泪水一下就涌出了眼眶:   “太好了,没事就好……没受委屈就好。我就知道,梦里的都是反的。”   声音已经带着藏不住的哭腔。   她起先还忍着,胡乱用袖子擦了几下眼睛,谁知眼泪却越来越多,止不住的一直哗哗淌了出来,便索性也不藏着忍着了,蹲在厨房门口,脸埋在手臂中呜呜的哭了起来。   周寒在厨房里起先还听到她说话,一会没听到动静,刚要回头看看,就听到门口传来哭声。他心里一紧,也顾不上擦擦腿上的药汤,湿着脚胡乱套上袜子鞋子便三步并两步跑出去,便看到方青梅正蹲在地上,脸埋在手臂里哭成一团。   猜着她是因为悬着的心放下了所以忍不住哭出来,他稍稍放了心,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站在一旁,等着她哭声渐渐缓了,慢慢蹲在她旁边,一手拍着她的背顺气,一手递上刚才那条丝帕:   “好了,再哭下去,明日眼该肿成两个核桃了。快擦擦泪。”   方青梅抽抽噎噎抬了抬头,也不好意思抬起脸来看周寒,伸手随便一抓,没抓着丝帕,倒把周寒的袖子扯了过去,一边不管不顾的在脸上抹泪,一边声音还在哽咽着:   “我,我没事……就是听到消息,觉,觉得放心了……”   周寒无奈的把丝帕重新塞进怀里,任着她用自己袖子抹着脸:   “轻着点。这料子粗,再使劲该把脸皮都蹭掉了。”   “没事,”方青梅被他说得破涕而笑,松开他的衣袖,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看他,“我脸皮厚着呢,擦不破的。”   周寒也笑道:   “那时候见到自己新婚的相公在妓院里挨打,在扬州的别院高热烧的说不出话来,一个人偷跑被我找着了教训的那么狠,差了动了手,也没见你哭。原来你害怕的时候不哭,高兴了才哭。往后我得记着,千万不能让你太高兴。”   “你别笑我,我这是终于放心了。”方青梅抽抽鼻子,期待的看着周寒,“跟这位宋指挥说上话了,是不是过几天就能去看看他们了?”   “暂时还不行。下午我托他给陈侍郎捎了些银子和衣裳进去,也方便他们在里头打点。刑部看管的很严,去见陈侍郎他们得要邹尚书点头。”周寒耐心的解释道,“不过我托了陈侍郎的堂兄陈颂帮忙牵线,他如果肯尽力,应该不是太难的事。你这几天耐心等着。”   方青梅使劲点着头,恳切的看着周渐梅:   “嗯嗯!我有耐心,我不着急。周渐梅,这都是你的功劳,多谢你了。”   “谢我先不必了。衣裳该赔我一件。”   “行,”方青梅笑道,“赔你十件都行!”   两人就这样相对蹲在厨房门口说起话来,正开着玩笑,方青梅无意的挪了挪,“哎哟”一声:   “我的腿麻了。”   两人才意识到还一直蹲在地上,不由笑了起来。   周寒先慢慢起了身,伸手去扶方青梅,却见方青梅蹲在地上定定的看着他的脚,然后抬起头看着他拍手大笑起来:   “哈哈哈,周渐梅,你鞋子都穿反了!” ☆、第25章 周寒诊腿伤   第二天周寒没有出门。   虽然前一天用药汤熏蒸左腿,有了些效果,但他的腿仍断断续续的疼,不动还好,走路走的稍久便觉得酸胀疼痛。   方青梅却因为昨日听到的好消息倍加振奋,连带着对他的腿伤也上了心,觉得他为了陈家的事如此费心,照顾好他的腿,当然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天刚刚亮就从床上爬起来,亲自去厨房为周寒煎药,然后端到书房,见周寒靠在卧榻上心不在焉的翻着书,高兴道:   “还没走就好。周渐梅,出门前你快先把药喝了。”   周寒看着药碗皱皱眉:   “我今天不打算出门。不急着喝药。”   “好,那就等吃了早饭吧。”方青梅把药碗放到一旁,“我怕你像昨天那样,没吃饭就出门。总是这样可不行。”   周寒放下书,看着她好笑道:   “记得我被父亲打那天,让你端个水你都勉强的很。我若此时能让陈侍郎平安无事官复原职,你见到我大概会高兴的摇尾巴吧?真是前倨后恭。”   方青梅笑嘻嘻走到书桌旁坐下:   “我这不叫‘前倨后恭’,叫审时度势——”   说着话,抬眼正好看到书桌上一张信笺,抬头“令姑娘”三个字。   方青梅的表情从来藏不住心思。   周寒看她目光往桌上瞟,一下想起桌上的信笺,脸色也变了变,随即起身走到桌旁,将那张信笺团起来塞进袖子。   方青梅看他脸色稍变,猜测他大概怪自己乱看,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便讪笑着给自己圆场:   “你……是在练字吗?写的什么啊,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边说着还摆摆手:   “我真没看见……”   周寒转头瞥她一眼。   方青梅认命的收起脸上的讪笑:   “好吧,我就看到了‘令姑娘’三个字……后头就什么也没看到了。”   周寒没好气道:   “纸上只有这三个字。你就是想看,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我根本没想看的……”方青梅嘀咕着,看周寒不做声,脸色又冷下来,心中顿时暗自后悔。   自己放下药碗走就好了,干嘛还要坐下来跟他聊天呢?两个人最近相处的比之前融洽自在许多,这下好了,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看他一脸不痛快的样子,是不是又要恢复之前一脸冷漠对她“相敬如冰”的状态?这个周渐梅,什么都挺好的,就是刚认识的时候,那副冷淡的表情,让人看了心里就想敬而远之。   方青梅一心想要挽回失误,起身跟在周寒身后,亦步亦趋:   “都是为了我的缘故……让你离开扬州来京城,不能跟令姑娘团圆,我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   周寒顿住脚步,淡淡说道:   “是为了你的缘故,这话不假。过意不去就不必了。”   “……”   又是从前那副冷淡的表情,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方青梅正为难着,外头传来小海救她一命的声音:   “少爷,少夫人,前厅里来了一位李先生,说是来拜访少夫人的。”   方青梅一听,心里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往外跑去:   “李先生?来找我的?是不是一位李涵珍先生?”   两人一起到了前厅,周管家正陪着那位李先生说话,正是方青梅前两天要找的那位李涵珍先生。   周寒便笑着迎了上去行礼:   “李先生,久仰大名。”   “周公子真一表人才。”李涵珍目光打量周寒走路的样子,站起身回个礼,又转向旁边上下打量着方青梅,然后笑起来,“方小姐变化不小,只有眉眼,依稀还能看出你小时候的模样啊。”   “李伯伯,”方青梅笑道,“您还记得我呢。你喊我青梅就好了,称小姐就见外了。”   “可不敢轻易忘了你,看到信就赶紧来了。这‘小姐’的称呼,更是马虎不得,”李涵珍抚着花白的胡子笑道,“那时候在玉门关,多亏了你时常关照我的生意,我才有幸得了方将军那么多好酒喝。可惜直到我走,还以为你是‘方小公子’呢。”   周寒在李涵珍一旁坐下,亲自为他斟了茶,笑看着方青梅道:   “青梅,这又是什么典故?”   他声音柔和,目光含笑,听得方青梅忍不住心中一哆嗦:这周寒变脸的功夫好厉害啊,刚才不小心看了他的信惹到了他,他就一副我跟你不熟的样子,转脸在人前就要跟她演恩爱夫妻,还演的这么像。   还没等她说话,李涵珍已经先笑道:   “方小姐小时候了不得,可真是玉门关出了名的调皮鬼孩子头!不是今日把脚崴着了,就是明日把手腕摔着了,还时常跟人打架受伤了。方将军隔三差五便要请我上门为她诊治,我为她看伤看了好多次,一直都以为她是位小公子,方将军也不点破。后来又到了京城见着了,我才知道,她竟然是个姑娘家。”   方青梅爽快的笑:   “小时候军营里哪有女孩子啊,我爹就总是打发我跟一帮小子玩,玩着玩着就玩野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先生就别打趣我了。”   李涵珍感叹道:   “好像昨天还是个小孩子呢,今日已经嫁得了如意郎君了。方将军在天有灵,也该放下心了。”   眼见两人又要叙起旧,引起方青梅的旧思,周寒笑着把话岔开:   “今日多谢先生能来。青梅请你过来,是想为我诊治一下腿伤。”   李涵珍点头:   “我看到方小姐留下的信了。周公子,是要在这里为你看诊吗?”   说着便起身,丝毫没有摆大夫的架子。   周寒心里先添了三分好感:   “这里不太方便,麻烦先生到我书房来吧。”   一行人便起身。   方青梅也要跟上去,被周寒拦下,低声道:   “你在这里稍等吧。一会李先生为我看诊,恐怕有不方便的地方。”   周寒在前头走,李先生在后,后面跟着周管家和小海。一路上周寒已经不着痕迹打听这位李先生的来路:   “敢问先生贵庚?”   “虚长五十有五岁了。”   “先生是方将军的故友,又比方将军年长,我该称呼一声伯父了。不知李伯伯是怎么认识方将军的,现在哪里高就呢?”   “不敢称高就,家里在城东开着家药堂,现在是犬子在坐诊。”李涵珍笑着,“我这个性子,安稳不下来,隔三差五就背着药箱,到京城周围转转走走。年轻的时候也是爱走南闯北,跟人去了西域游历,颠簸了四五年,回来的路上在关外遇到了麻烦,蒙方将军救了一命。方将军用得着我,我便跟着他在军营里头为伤兵疗伤,呆了有一二年功夫,也在那里娶了妻生了子。后来方将军出了事……唉,我也就辗转又到了京城。也就凭着这点手艺,混口饭吃吧。”   “那李伯伯真是见多识广了。”说着到了书房,周寒先让了李涵珍坐下,伸出手臂,“您看是把脉还是?”   “把脉就不必了,看周公子的气色,就知道身子底子是不错的。”李涵珍盯着周寒左腿,“请周公子褪下鞋袜,我看看你的伤处吧。”   周寒从容在卧榻上坐下,褪下鞋袜,卷起裤脚。他小腿修长,骨肉匀停,只是露出的膝盖处骨骼扭曲,附近几处通红的疤痕,乍看有些可怖。   李涵珍伸手按按他的膝盖上方位置道:   “这里骨头歪了。走路的时候,是这里不敢用力吧?”   周寒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目光中一丝嫌恶,然后飞快移开了目光,自嘲道:   “骨头长歪了,走路怎么会不跛呢?”   “周公子这腿是什么时候,怎么伤的?”   “去年十二月。马受了惊从马上摔下来,又被马蹄踩断了骨头。”   “现在是八月,半年多了。这拖得时候,是稍微长了些。”   李涵珍仔细看着他的腿,然后起身蹲到他身前,伸出枯枝般的手,沿着周寒的小腿骨,一寸一寸细细摸索着,还不时将他的小腿抬起,一边活动,一边用手指捏着他的膝盖。周寒额上渐渐冒出冷汗,忍着痛道:   “李伯父,不瞒你说,家人也寻访不少大夫,都没什么效果。我对我这腿已是不抱什么希望了。有什么话,您不必太婉转,跟我直说就是了。”   李涵珍不做声,又仔细诊治了约莫一刻多钟,将他左右腿的骨头对比着仔细看了,才紧锁眉头站起身道:   “周公子,我也不是爱绕弯子的人。你要我说实话,那我便实话实话了。但我这么一说,您也就这么一听,治不治,还在您自己。你这腿伤的时间长了点,长歪的骨头想恢复如初,寻常的法子是不可能好了。但是我从前在西域跟鞑子学过一种法子,也许能管用。”   “……”   “但是这法子用起来,比不治还要受罪,寻常的只怕受不住。”李涵珍紧皱眉头,“而且就算治,只怕也就两三成治好的把握。”   周寒一边听李涵珍说着,一边穿着鞋袜,将衣裳整理停当,问道:   “先生请讲。”   “要将皮肉剖开,把这长歪了的关节错开,重新接好用钢针固定住,再让它重新长起来。”   “……”   听了他这番话,周寒还没做声,小海先叫起来:   “这不是活生生把腿截断吗?!”   李涵珍点点头,看向周寒:   “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了,他叹一声:   “这事不是个小事,受的罪也非同一般。我这大半辈子,这法子也才用过不过三五回,而且都是小伤。说实话,你这腿再熬过半年长好磨惯了了,就不会再天天这么疼了,也不碍着走路,不过就是有点跛。依我说,与其受这么大罪……周公子,你还是跟家里商量商量,先仔细考虑考虑吧。”   周寒慢慢站起身,对李涵珍道:   “不用多考虑了,李先生。我治。” ☆、第26章 香山香积寺   李涵珍从书房一出来,方青梅便迎上前去,眼神是掩不住的迫切:   “李先生?”   李涵珍回头看看周寒。   周寒看看方青梅,微笑道:   “多亏你帮我请来一位名医,李伯父医术确实不同凡响。”   方青梅顿时惊喜不已,先看看李涵珍,又看向周寒:   “就是说,你的腿李伯伯能治好了?”   只是看李涵珍欲言又止的表情,却不像是很笃定的样子。方青梅又待要问,周寒一边伸手请李涵珍往外走,一边打断了她:   “等回头我再跟你细说吧。”   等周寒送了李涵珍回到偏厅,方青梅便跟了上去,还没来得及细问,周管家又领进一位访客,说要见周寒。   周寒问了几句,吩咐将人带到书房等着,转脸对着方青梅:   “我已经跟李先生商量过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忙过这阵子,他也准备些药材,就定个日子为我医治腿伤。”   方青梅追问道:   “那他是怎么说的?到底要怎么个治法?是不是你要提前喝些汤药?”   周寒目光柔和,笑着打个太极: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爱操心的性子。陈家的事已经够你担心的了,就不要操心我了,我自己的腿,我心里比谁都有数。”   说完便又匆匆往书房去了。   方青梅愣了愣。   这是不要她管的意思了?明明是她为他请来的大夫,怎么反而不要她管了?   看着周寒匆忙离去的背影,她不好追上去细问,只好一个人慢腾腾回了房,百无聊赖靠在窗下,翻着一套从周渐梅书房拿来的画本。   长寿见她没精神,端了茶水到她手边:   “小姐,喝碗茶。你这一早上还没喝口水呢。”   方青梅接茶碗过去一饮而尽,又将茶碗递回来:   “刚才周渐梅送走了李先生,回来却不肯告诉我李先生是怎么说的,只说过阵子再细说。长寿,你说周渐梅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是不是李先生治不好他,他怕我不好意思,所以不肯告诉我?”   长寿捧着茶碗,在一旁坐下想了会:   “如果真的治不好,李先生大概就直接说了吧,也不用等姑爷开口。也许姑爷有什么难言之隐?”   “什么姑爷啊,”方青梅瞅她一眼,嘀咕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事情的始末,当着人面喊姑爷就算了,背着人还老喊什么姑爷啊。”   “我这两天不是喊习惯了么。”长寿小声解释道,“起先心里还有疙瘩,觉得这周家骗婚,周二公子勾搭青楼妓·女,不是个好东西。可是这几天看下来,这二公子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啊。我这两天总想着,要是没那个令晚秋就好了——小姐,你说有没有可能这里头有什么误会啊,是不是这二公子有什么把柄被那个令晚秋抓住了,所以才被逼着娶她?要不然这堂堂周家的二公子,为什么非要娶一个青楼的姑娘?也太不像话了。这青楼女子,正经人有几个,哪里能做的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呢。”   长寿这一通唠叨,听得方青梅耳朵都开始发麻,一边翻着画本,一边心不在焉道:   “你净在这瞎猜吧。我今天一早还看到周渐梅给令姑娘写情书了呢。周渐梅这么有主见,看上的怎么会是一般的青楼姑娘?也许是像李御史家的公子,看上了一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奇女子——周渐梅那么爱看书,肯定也喜欢那样的姑娘。”   长寿听得不满,翻个白眼,端着茶壶就往外间去:   “小姐你啊,就是整天没心没肺的,这终身大事也不好好的放在心上,还一门心思替别人说话……”   方青梅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长寿唠叨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头渐渐照进了窗棂了。她看画本正渐渐看到有趣处,忽然听到窗外好像有动静,起身往外一看,周渐梅正站在窗外石榴树下,隔着窗户微笑看着她:   “方才他们来传午饭,顺路过来喊着你一起过去吧。”   窗外一棵有年头的石榴树,秋日的正午,清爽明亮的阳光穿过石榴树翠绿的叶子,落了他一身细碎斑驳的影子,微微弯着的眉眼看上去也格外温和。方青梅道了声“好”,丢下手中的书,看看外屋正在忙忙碌碌嘴里还在唠叨的长寿,一个心思闪过,撩起裙摆,撑着窗台便往窗外跳出去。   周寒被她吓得忙伸手去扶,却见她鸟儿一般轻盈落的在地上,然后站起身轻轻一拍手,压低了声音:   “走吧,不喊长寿了。听她唠叨了一晌午了,真是要命啊。”   周寒忍不住轻笑出了声,两人沿着院子里一溜参差的石榴树下的青砖小路往外走。经过一夏天的雨水,潮湿砖缝里长了碧绿的青苔,昨夜又下了阵小雨,这会便滑溜溜的。方青梅走在前头,还没忘了回头提醒一句:   “周渐梅,小心地上青苔,又湿又滑的。”   周寒不做声的跟在后头,手里提着浅蓝长衫下摆,一步一步,走的慢慢当当。两人慢悠悠出了院子,周寒开口道:   “这半天的功夫,也没见陈颂大人将送的礼送还回来,见邹尚书的事兴许问题不大了。若是能见到邹尚书,也许就能去探望陈侍郎他们了。”   方青梅听了,心里又松一口气:   “太好了,那我这两天就收拾些东西,看到时候能不能给他们带进去。”   “嗯。”周寒应道,“等会我让小海去兑些小巧的金银,给你送过来。天凉了,暖和的衣物也带些。”   方青梅点点头:   “还是你想的周到。我回去就和长寿准备着。”   听了这个消息,方青梅的心情明显开朗许多。两人走过院中的长廊,就要到偏厅了,周寒忽然站住脚,问道:   “今天下午我没什么事,只是干等着陈颂大人的消息。你那么爱乱跑,这阵子在家该闷坏了吧?要是有兴致,吃过午饭,陪我上西郊香山上去走一走吧。”   方青梅想了想,便爽快的点头:   “好。好不容易这两天放下心来,我也正想出去走走呢。”   随即又想起来:   “你能上山么,走山路腿会疼吧?”   “我是走不了山路。不过香山的路徐缓平坦,”周寒道,“你陪我乘马车上去吧。”   一入山中,方青梅的精神明显雀跃了起来。她一心以为周渐梅是头一次上山,虽然不得已只能陪着周寒坐在马车上,却一直掀着车帘子,兴致勃勃叽叽喳喳向周寒讲着,这一块字碑是哪位大人所题,那一株古树据说有多少年头,谁家的夫人曾带着小姐来进香,结果差点被登徒子轻薄了去;谁家的公子又曾经在这山路上险些被出没的野兽袭击。   周寒靠在马车另一头,一边看着外头风景,一边接话道:   “这山里野兽未必有,活蹦乱跳的麻雀倒是不少。”   方青梅看看外头:   “我还真没注意过这里麻雀多不多。”   周寒回头看她一眼,又转过头看着窗外,轻笑着:   “还是只刚放回山的。”   方青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中又被他取笑了。她也不恼,自己先笑了一阵,然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周寒:   “周渐梅,你挺会笑话人的嘛。”   周寒听了,回过头瞅一眼她的表情,秀长的丹凤眼里写满了然:   “就是什么?”   方青梅惊讶道:   “我还没说‘就是’,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你猜我的心思倒猜的准。”   她顿了顿,清湛双眼看着周寒,恳切道:   “我是想说……我不大会说话,时常不知道说错了哪句话就让你不高兴了。要是下次我再说错了话惹的你不高兴,你直接告诉我就是了,不必替我留面子,我以后会注意些的。”   周寒默了默,道:   “你没有错,是我不好。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时常不知自己在恼些什么。”   方青梅奇怪的看他一眼:   “你别哄我了。你明明就是那种对什么事都看的清清楚楚的人。”   周寒自嘲的轻笑道:   “大概是当局者迷吧。”   随即叫小海停住了马车:   “快到山顶了。这里山势平缓,下去走走吧。”   方青梅先跳下马车,回头毫无芥蒂的伸手去搀扶周寒。周寒看看她伸过来的手,和露在袖子外头一截秀白手腕,不动声色扶住她被衣袖覆着的手臂,慢慢下了马车,走了几步才状似不经意道:   “怎么没戴祖母送你的镯子,不喜欢吗?”   方青梅摸摸空空的手腕:   “长寿说太贵重,让我别戴着到处跑,磕着就坏了。”   “不过是件首饰,戴着才派用场,”周寒状似漫不经心道,“光搁着反而没用处了。等回去还戴上吧。”   夏末秋初,暑气尚未散尽,来登山的人并不多。一路马车走的缓慢,到了山顶已经是近黄昏时分,山林中更是一派幽静,只有时断时歇的蝉鸣,伴着阵阵婉转鸟鸣。香山顶上地方开阔平坦,从靠近山顶地方便铺了宽敞的青石砖路。两人沿着青石路,安安静静慢慢往上走,两侧树荫笼罩,山风徐徐,掀起山间松涛阵阵。   方青梅本不是安静的性子,可是这会跟在周寒身边,周寒静默着沿着青石砖徐徐漫步,不知怎么,她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近来因为担忧父母而总是上下起伏的心绪,像被这山间的寂静抚平。   走了一段,渐渐看到山林中树影掩映的香积寺的飞檐与朱墙,方青梅遥遥一指:   “周渐梅,那就是香积寺了。”   周渐梅点点头:   “嗯。”   再往前走了一段,已经隐隐看到了嵌着金色圆形铜钉的朱漆寺门,离着还有一盏茶功夫路程,便看见一个和尚远远走了过来,对着周寒合掌念号:   “阿弥陀佛,周施主,许久不见了。”   方青梅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见周寒双手合十,也回个礼:   “慧远师傅,久违了。”   彼此见过礼,这位慧远在前头走,方青梅和周寒跟在后头。方青梅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   “周渐梅,你怎么认识这个和尚?”   周寒看她一眼,不紧不慢道:   “祖母与这里的主持大师是旧识。据说这里的菩萨特别灵验,我小时候多病,祖母曾为我向这里的菩萨发愿,入山必拜。”   “你……不是第一次来香山?”   那她一路上指指点点个什么劲,他恐怕比她还要熟悉这香山和香积寺吧?   周寒清咳一声,假装没发现方青梅的窘态:   “香积寺后头有个佛光院,曾是祖母旧时上山礼佛的地方。我已经提前跟方丈大师打过招呼了,今晚咱们就歇在这院子里吧。” ☆、第27章 山中岁月长   两人进了寺院,先随着那位慧远师傅到大殿进香拜佛。方青梅从小受亲生父亲方上青的影响,对这些神佛之事不甚相信,此时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虔诚跪下拜了三拜,规规矩矩上了香然后起来。   然后看到周寒双手合十跪在佛前许久,才郑重其事拜了三拜,然后恭恭敬敬起身,在佛前上香,又拜了一拜,才转过身来:   “走吧。”   两人出了大殿,信步在院子里走了走。院子西侧墙壁下,有竹林茂密,林下石桌石椅,方青梅三步两步过去,回头道:   “周渐梅,来这里坐坐歇歇。”   周寒漫步走过去坐下。   片刻便有寺中僧人端茶过来,为两人斟茶之后才悄然离去。方青梅忙起身双手合十道谢,然后坐下,看着周寒小声道:   “周渐梅,你好大的面子,感觉这寺院像是你家开的一样。”   周寒轻轻一笑:   “虽不中,亦不远矣。四年前香积寺遭大火烧了一半,修缮庙宇的银子,倒有多半是祖母捐出去的。自从祖父去世,她便潜心向佛,私房钱大半布施到了各处的寺庙。”   “周老夫人看起来就是很和善的样子,”方青梅说着,侧脸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总觉得她从前性格一定很活泼——现在也是,一点也不像一位六十岁的老人家,高兴地时候笑起来像个小姑娘一样。”   周寒笑看她一眼:   “祖母又不在跟前,隔这么远,你拍马屁也没有用。”   方青梅冲他翻个白眼,哼一声:   “你少小瞧人了。我这辈子都硬气的很,还没拍过谁的马屁呢。”   “你看的倒不错。”周寒喝着茶,慢悠悠笑道,“祖母年轻时并不是娴静的大家闺秀。祖父就是在这香山香积寺遇上了她,情有所钟,才千万百计去赵家求娶。”   他看看方青梅:   “你信不信佛?”   方青梅迟疑着还没答话,他已经看向远处的大殿,轻声道:   “我信。”   他看看方青梅:   “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还愿而来。”   “从前我也不信神佛,总觉得事在人为。古人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到寺院拜佛,都是陪着祖母为了让她高兴。”周寒低头拍拍左膝,满心感慨的样子,“生平我第一次诚信拜佛,还是去年这个时候,就是在这香积寺。那时候我跪在佛祖面前发了一个愿,当时心里还暗暗嘲讽自己,觉得自己太荒唐呢。谁知后来所愿竟然成了真。”   方青梅正听他说得入了神,寺中洪亮的晚钟缓缓响起,振聋发聩,惊起山中无数飞鸟。万千飞影扑腾而起,伴着晚霞齐飞入云,这景象也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等一百零八声洪钟响过,方青梅还惦记着刚才的问题:   “然后呢?你许了什么愿?”   周寒目光从远处收回,看她一眼,笑着起身:   “佛曰,不可说。”   “……”   山寺本就远离喧嚣,寺中生活自然也简寒,晚饭方青梅和周寒只随着寺中僧人一样,简单吃了些白饭豆腐青菜。陈家平安的消息传出,方青梅近来心情好了许多,今天又听说很快就可以去探望,更是一颗心落了地,心情好了,晚饭也放开了胃口,竟然吃了两碗饭。   周寒吃的反而少,看她吃兴正浓,也不好放筷子,便一直举着筷子看她吃,看到最后忍不住笑她:   “难怪当初陈侍郎要把你嫁进周家。”   “对啊,就是因为我吃得多,害怕嫁到别家吃不饱,所以才嫁到粮商家做媳妇啊!”方青梅听出他笑自己吃得多,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伶牙俐齿笑着回击,“谁知道命不好,竟然没的机会做周二少奶奶,这会正担心将来会吃不饱呢!真是羡慕令晚秋姑娘,将来顿顿吃不完的米饭拌着盐,肯定吃的白白胖胖的!”   周寒听了,抬手轻轻挡住唇角笑意:   “你先别羡慕的太早。”   “你放心,扬州我还有几个庄子呢,”方青梅打个饱嗝,放下筷子,笑道,“到时候我让陈方大哥全都种上青菜养上牛羊!你和你夫人要是吃够了盐和米饭,就来找我,我请你们吃点青菜和肉改改口味!哈哈哈哈!”   “那务必得多多的养牛种菜,不然我出钱再给你添几座庄子吧,”周寒勾着唇角,“不然在你口下只怕剩不下来。”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正激烈,外头小海来敲门:   “少爷,方丈大师这会刚做完了晚课,说请您过去一叙。”   周寒点点头道声“知道了”,起身便要往外走。到了门口又转过身看着方青梅,一本正经问道:   “你这些饭够不够,用不用我跟方丈大师再要一桶来?”   周寒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仍不见回来。倒是一位在寺中做饭的大娘,到了佛光院里见方青梅:   “夫人,周公子说他有事情要同方丈说,回来恐怕不早了,请你先到东厢歇息吧。”   方青梅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谢谢您带话。”   那位大娘却不走,笑道:   “那我陪你到东厢去吧?周公子特意嘱咐了,说你怕黑,要我陪你过去洗漱之后,等你睡下再走。”   方青梅心中一暖,刚才还在怪罪周寒嘴毒,这会只剩了感激:   “那就劳动您了。”   一夜无话。   次日方青梅被晨钟唤醒时,天已大亮。自从去扬州,又辗转到京城,她许久没有睡过这么一个香甜安稳的觉,起身梳洗整齐,只觉得精神抖擞,一身轻松。推门出去,正看到周寒站在门口,笑对着她:   “香山初秋晨起的风景最好。早饭前还有一会,出去走走吧。”   山上晨风微寒,薄雾似白纱笼着明亮的阳光。两人走出寺门,方青梅深吸一口气,蹦蹦跳跳除了寺门,然后回过头长叹一声:   “啊——这山上的风都是甜的!”   周寒却不做声,信步跟在她后头。两人顺着寺院周围小径略走片刻,遇到一个小巧的八角飞檐凉亭,周寒先走了进去:   “稍坐坐吧。”   方青梅正在兴头上,此刻并不想停步,想到周寒腿不好,便也坐了下来:   “要是天天在这山上住着,一定能长命百岁。”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也难逃这一关。”周寒慢慢说道,“只要活着的时候顺心随心,那又何必在意是不是长命百岁?”   方青梅看他一眼,还记恨着昨晚他的嘲笑,笑着对他抱抱拳,:   “渐梅大师说的有理。我看你本来就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模样,要是再开始天天讲佛理,这香积寺方丈大师的位子,迟早轮到你做。到时候令姑娘可要天天上山给你送米饭吃了。”   周寒微微笑了笑,片刻,正了正脸色,看着方青梅轻声道:   “青梅。”   “……”方青梅看着他的脸色,也跟着收了笑,意识到两人出来这趟并不简单是为散心,“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昨晚陈方大哥连夜上山,说陈颂大人已经做了安排,让我这两天去拜见邹尚书。”   方青梅立刻站起身:   “这么说,是不是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爹娘他们了?”   周寒点点头   “是。”   “那太好了!”   周寒清咳一声,又慢慢道:   “你先坐下吧。去探望他们之前,有件事,得让你知道。”   方青梅收了笑容慢慢做下,看着周寒的脸色,心中忽然涌起惶恐。   周寒看着她,轻声道:   “陈侍郎他们关在陈府后院的佛堂。陈侍郎和陈凤章还好,只是陈夫人身子稍弱,又日夜忧思,前阵子病倒了。”   “……”   “前两日见到宋指挥,我已经拜托了他,让他从中斡旋,去请陈府从前相熟的一位宋大夫,去为陈夫人看诊。昨日李先生离开之后,来别院找我的,就是这位宋大夫。”   “……”   方青梅目不转睛,静静听着他说。   周渐梅一字一句,已经尽力把话说的婉转:   “这两天宋大夫一早一晚为陈夫人问诊。昨日他告诉我说,陈夫人是日久忧思成疾,如果不能尽早延医用药、仔细调养,这病只怕就会——一直拖下去了。”   说到最后,周寒的声音已低不可闻,轻微的几乎阵风便能吹散。   可是方青梅脸色还是飞快的转作灰暗:   “你是说……他的意思就是,母亲的病……难好了是吧?” ☆、第28章 求见邹尚书   “只要早些就医,好好调养,未必就好不了。”周寒看着方青梅脸色,不敢再说重话,“为今之计,就是早点将陈大人救出来。”   他不敢直接对方青梅说,陈夫人这一病,对他们的情势反而有利。之前朝中倾向陈禀,又害怕惹事上身不敢为他求情的人,这会终于找到好的借口可以为他说句话了。同情一个病人,而非同情陈禀,也可算是人之常情,不算是结党营私。   只是这借口来的,对陈家太残酷了些。   周寒坐在石凳上,微眯着一双丹凤眼:   “昨晚我与方丈大师聊了不少。香积寺的方丈大师与户部尚书杜钧是好友。黄齐时常插手户部钱粮调配,杜尚书与黄齐从前虽无过节,也绝算不上交好。”   “西北三年大旱,不少地方粮食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百姓为逃荒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皇上令三皇子和杜尚书调配钱粮救灾济困,黄齐却偏偏此时挑唆三皇子私下万般排挤杜尚书,独揽大权,大肆克扣钱粮,中饱私囊,为日后积蓄力量。杜尚书明知三皇子和黄齐这是想拿他顶缸,这节骨眼上又没什么好办法,既不愿意投靠他们,又不敢直接硬得罪这两位。眼看灾民这两天在京城聚集的越发多了,他只能急的团团转,却束手无策拿不出足够的钱粮。”周寒冷笑一声,“看看,这便是咱们朝廷的好丞相,好皇子。”   他看看一边的方青梅,轻拍她的手臂:   “倘若这时候捐出银子和钱粮,解了杜尚书的燃眉之急,换他在圣上面前为陈侍郎说几句话,陈侍郎的事或者可以稍作转圜。”   周寒将这情势对方青梅细说一遍,却仍不敢告诉她,自己已经定准了为陈策与韩靖之女牵线做媒的事。   若是没有陈夫人的事,或者可以等等,再想别的办法,保住陈策的婚事。然而此时陈夫人病危,此事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朝中之人,当今圣上第一信任的便是韩靖大将军。陈禀的事放在圣上眼中,恐怕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韩靖若能亲自到圣上面前开口求情,佐以陈夫人病重即将不治可以博得几分同情,陈禀就算万死之罪,也能挽回几分。   方青梅乍听陈夫人病重,心中顿时一片灰暗,这会听周寒将事情细说了一遍,她反而镇定了下来:   “周渐梅,要捐多少银子出去?我手头有陪嫁的现银和银票约莫五六万——这些肯定是不够的——扬州和杭州的庄子,回去我就打发陈方去变卖成现银!”   周寒又拍拍她手臂:   “不用你操心这些。这事大哥早就想到了。对杜尚书而言,比起银子,粮食才是重中之重。之前你们——他代我成亲之后,去西北处理粮行被砸抢之事,就已经着手调拨船只,从苏杭运了粮食走运河往京城的粮行来。只是前阵子赶上汛期,船只在路上耽误了些时日。前日收到书信,今明二日大概也就到了。陈侍郎之事,十日之内必可有转机,你妥妥的放心就是了。”   说完这番话,他抬头看看天,便站起身:   “好了,不说了。寺中早饭的时辰快到了,咱们回去吧。”   方青梅也跟着站起身,却磨磨蹭蹭不肯迈步。周寒走了两步,发现她没有跟上来,驻足回头看她。   “周渐梅……”   方青梅喊了一声,垂了眼,讷讷道:   “当初嫁给你——嫁到周家,我是存着依靠你们帮忙的心思。但是我没想到,你和周大哥竟然能帮我到这份上。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这么重的恩情,我都不知道以后可怎么还——这辈子大概也还不完——我,我心里十分十分感激你——”   周寒定定的看她一眼。   他转过身,慢慢几步,走到方青梅跟前:   “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放心,不是为了要你感激我。周家是皇商,灾荒之年为朝廷解燃眉之急是应尽的本分,就算没有陈侍郎这事,周家也会做的。北上的粮食,大多也是往年的陈粮,卖也卖不上什么价钱,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抬手,又轻轻拍拍方青梅头顶,笑道:   “周家别的没有,就是米多盐多。你将来多种些青菜给我换口味,我就领情了。省的将来天天吃米饭拌盐,吃的白白胖胖。”   方青梅被他惹得忍不住笑出来:   “你这时候又来跟我扯笑话。”   周寒也跟着笑:   “刚才你脸色那么不好,我怕你会哭出来。方姑娘,你自己看不到自己哭起来有多丑,也要体谅我这旁人。上次看你哭了一场,夜半醒来还吓得心悸。”   “……”方青梅无语瞪着他,“周渐梅,以前真没发现你嘴这么坏。”   周寒边往回走,边挑眉微笑着:   “旁人从来没有说过我嘴巴坏的。偶尔只听到有人赞我玉树临风,面目如玉。”   “……”   方青梅双眼瞪得更大:   “以前也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以后说不定还会更厚呢,你拭目以待吧。”   “……”   两人吃过早饭,便乘着马车匆忙赶回城中。周寒顾不上吃午饭,与陈方又准备了谢礼去陈颂府上拜访,与陈颂请教如何去见邹尚书的事,陈颂道:   “邹尚书这次却好说话。嘱我告诉你直接去他府上,还特意说,不必由我陪着了。”   又踌躇道: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送些什么谢礼。只是邹尚书这性子……”   周寒笑道:   “这个晚辈心中有数,已经有了准备。”   他辞别了陈颂,便直奔邹静府上。陈方见他空手而来,不由得疑虑:   “姑爷,你便这般两手空空的进去?”   周寒微笑,抬抬衣袖:   “这位邹尚书为人清高,除了爱断案,便是爱书法了。这里有一卷褚遂良真迹,我也不敢直接送到邹尚书面前,看看到时候请人转递吧。”   进府前他小心整束了衣衫,请人传了话,得了消息便跟着管家,径直到了邹静书房。   邹静正伏案运笔疾书,听到来人并不抬头。周寒只在门口恭敬站着,许久邹静才放下笔,抬头看他一眼:   “周寒是吧?”   周寒行个礼才回话:   “学生见过邹大人。”   邹静站起身走近,上下打量他一遍,忽然问道:   “张其之说,当年我那卷断案集是你为我校正的?”   周寒又行一礼:   “不敢称校正。有幸读大人的著述,自觉受益匪浅。”   邹静又上下打量他:   “我知道张其之颇欣赏你,视你为门下第一得意弟子。但我却是不信,你能一夜之间将半尺高的断案集校正一遍?”   周寒抬头看看邹静,张口开始背诵一段文章。统共背了约一刻钟有余,中间只做一次停顿,背完之后,神色不卑不亢的又行个礼:   “学生失礼了。”   他背诵的内容,正是邹静所著断案集中的一段文字。   邹静听完,却哈哈笑开:   “哈哈哈!果然如张其之所说,你这小子傲的很。不过有这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傲一些倒也无妨。我邹静不是嫉贤妒能的人,刚才不是故意难为你,只是试探试探你是否真如张其之所说那般天上有地下无罢了。”   他走到书桌后坐下,和和气气的指指一旁的椅子:   “坐吧。你从进门行了四个礼了,我若不让你坐,倒显得我这个年长的没有礼数了。”   周寒道了谢,走到椅子上坐下:   “学生这次来求见大人,想必陈大人已将意思代为转达。自岳父被软禁,内子忧思成疾;又听闻陈夫人病倒,更是日日以泪洗面。学生不敢求大人网开一面,只求能见他们一面,成全内子一片孝心。”   邹静转身对着他:   “你的事张其之已写信告诉我。我已回信告诉他,让你直接来见我即可。不想你却又通过陈颂求见,想必是没有收到他的信吧。”   周寒点头:   “张先生人在山西。近来因灾民流离,西北不太平,恐怕路上书信不畅通也是有可能的。”   “大概是吧。”邹静叹一声,“陈侍郎之事,我也是奉皇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你是张其之的学生,既然有一面之缘,也算是我半个学生,这个忙我不会不帮的。见面的事,我已经让他们安排下去了。待会出去,张管家会带你去见刑部的一位宋指挥,让他安排就是了。”   周寒立刻起身行礼道谢:   “学生感激不尽。”   邹静摆手微笑:   “长江后浪推前浪,雏凤清于老凤声,今日我还敢当你喊我一声老师,恐怕来日你就是天子门生了。朝廷的将来,只怕还要靠你们这些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陈方驾着马车一直在邹府附近等了许久,才见周寒随邹府中一位中年人出来府门,周寒只从袖中拿出一卷书册,递给那位中年人,然后便行礼告辞。他等那中年人进了尚书府才急忙迎上前去问道:   “姑爷,怎么样了?”   周寒顾不上说话,匆匆忙忙上了马车才道:   “快回别院准备准备。事已成了。今晚天黑之后,从后门找宋指挥,让他带我们进陈府探望陈侍郎他们。” ☆、第29章 夜访陈侍郎   方青梅早与长寿将要带的东西提前准备好了。周寒心细,问了一遍准备的东西,又请宋大夫来,商议之后添了些补药进去:   “这些入口的东西多带些,还是自己带的放心。其他穿的用的,将来托人带进去也无妨。”   日头未落,周寒便吩咐周管家将晚饭提前,方青梅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我吃不下。”   周寒叹道:   “这一个多月你比从前瘦的太多了,这样叫陈侍郎他们看到怎么放心?”   方青梅摸摸自己的脸,笑道:   “原来我是瘦的啊?那天照镜子我还想,怎么圆脸变成长脸了。如果爹娘他们问起来,我就告诉他们,北方的馒头是圆的,吃多了所以脸圆;南方的米都是长粒的,所以我的脸又变成长的了。”   周寒笑着摸摸自己的脸:   “那我从小吃米,脸一定是长的了。”   方青梅仔细盯着他看了会儿,一本正经摸着下巴:   “你应该是从小爱嗑瓜子吧?我看你是瓜子脸。”   周寒笑着,索性也搁了筷子。他知道方青梅心中不安,便坐在偏厅边等着天黑边和她聊天,正好也借着闲聊消磨掉她心中的焦虑:   “香积寺的菩萨果真格外灵验。我们刚拜了菩萨,事情就有了进展。”   方青梅认真道:   “事情的进展是你连日奔波才挣来的,怎么能算到菩萨的功劳簿上?菩萨如果真的灵验,爹娘就不会遭受这种无妄之灾了。”   周寒听了她这话,问道:   “你不信菩萨?”   方青梅默了默,道:   “我……白天不怎么信。晚上信。”   “……”   “晚上很黑,我怕黑,所以……常常默念菩萨保佑。”   周寒忍不住轻笑:   “人家说临时抱佛脚,你这才是真正的临时抱佛脚。那你白天怎么又不信呢?”   “小时候住玉门关,爹常常出门,我一个人和奶娘在家。奶娘晚上睡得早,我经常睡不着,所以总是害怕。”方青梅放低了声音,似乎觉得承认自己怕黑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我跟爹说,他告诉我,这世上是没有鬼神的。所谓鬼神,都是人编造出来吓唬自己的,都是假的骗人的。爹不信,所以我也不信了。”   “我不信鬼神,也不信命。爹还说过,人的际遇都是自己努力挣来的,信命有什么用?”方青梅又说道,这次口气中多了些愤愤不平,“刚来京城那阵子,母亲带我出去串门。有个什么官家的小姐,背地里玩的时候,说我像假小子,还说我命硬,克父母,刚出生克死了母亲,长大又克死父亲,所以才落得无父无母的下场。可是我才不信她说得这一套!我哪有那么坏,为什么要害自己爹和娘?当时真是把我气坏了。”   周寒听得一阵沉默,心里无可避免的疼了一下。他这会只恨自己不能回到从前,若是有那本事,当即便要回到那时候,好好的为小时候的方青梅出一顿气。   一直听方青梅说陈家对她很好,没想到她还有这样被人欺负的经历。仔细想想,方青梅这样的身世,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又在京城这种人多口杂、捧高踩低的地方,小时候怎么可能不被人指点欺负?   两人说着说着,天色渐渐黑了。周管家来回马车收拾好了,两人便从别院出发,一路向陈府去。周寒上了马车,心中还想着方青梅说得小时候的事,马车隆隆走着,他忍不住又问:   “那件事后来呢,陈家有没有为你出头?”   “你说那小姐说我克父母那事吗?”方青梅起先没反应过来,问清楚之后,随即得意道,“后来就没人敢了。那小姐敢那样污蔑我,我一气之下动了手,把她打哭了,还拿墨涂了她一脸。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当面说我坏话了。背地里我就不知道了,大概还会说吧。不过反正我听不到,就随便他们了。”   “……”   “当时我打了人,本以为母亲一定会罚我。”方青梅一时沉浸在幼时的回忆中,“从前在玉门关我打了人爹还罚我跪着背三字经,可是母亲却一个字也没有责骂我,向我把事情问清楚之后,说这不是我的错,是那个小姐不懂事。”   “陈夫人十分明事理。”周寒斟酌着词句,微笑着又道,“方姑娘你,也神勇的很。”   方青梅点点头:   “周公子你不必讽刺我,我确实是很神勇。母亲也是个好人。那时候刚到陈府,我总觉得叫她娘有些张不开口,不过从那件事以后,我就真心把她当做自己的娘了。”   话说到这里,便带了几分伤感。周寒撩起车帘看看外头,轻声对方青梅道:   “离陈府不远了。待会见到了陈夫人,千万不要太伤感。她的病情,宋大夫尚未让她自己知道。”   方青梅顿时红了眼圈:   “……我知道了。”   等到了陈府后门,天已经黑透。   马车远远停在胡同口,门口有守卫的士兵。陈方先下了马车去找宋指挥,稍后便见宋指挥也到了胡同口,低声与周寒道:   “人不宜多。只请周公子与夫人进去吧。”   一旁陈方笑着往他手中塞了一张银票:   “辛苦大人,这个请大人吃酒的。我从小跟着陈大人服侍,大人待我情深义重,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让我也见见陈大人。”   宋指挥迟疑一下,点点头:   “好吧。几位跟我来。”   三人跟着到了门口,宋指挥朝守卫点点头,只说了一句:   “这是来为陈夫人看病的大夫。”   一行人便进了陈府后院。   进去一个小院,仍有士兵守卫。绕过一条小路,又是一个青砖小院,前头是佛堂,后头几间简陋屋子,正是往日陈家下人住的地方。宋指挥停住脚步,支开两个守在房前的士兵,低声对周寒道:   “周公子,你们进去吧。半个时辰之后我再来送你们出去。”   周寒道了谢,与方青梅和陈方沿着砖石小路到了门前。方青梅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周寒看她一眼,借着月光看到她眼中盈泪,轻叹一声,掏出帕子递给她,然后稍一迟疑,便拉住方青梅手腕,走到房前,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却是陈禀,看到三人一时又惊又喜。陈方按捺不住先跑了上前一把拉住陈禀的手:   “老爷!”   方青梅也跟着喊了一声“父亲”。   喊了一声,两人眼中泪水一齐滚落出来。   “青梅,陈方,你们两个哭什么,没事,我在这里很好,很好,并没有受什么委屈。”陈禀扶着两人的双手微微颤抖,身上布衣旧袍,比起三个月前清瘦不少,只是神情还算镇定,打开房门拉两人进门,又看了看走在最后的周寒,说道:   “快进来说话吧。”   房中只有简单的桌椅条凳,一盏烛光颤颤巍巍,搁在中间一张陈旧八仙桌上。周寒进了门目不斜视,先整束衣衫,向陈禀面前一跪,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晚辈周寒,见过岳父大人。” ☆、第30章 方青梅三气周寒   陈禀见周寒跪倒在地慌忙去扶:   “这孩子,怎么行此大礼?”   周寒起身微笑道:   “婚后因为路途遥远,没有陪青梅回门探望你们。这会正该把落下的礼数补上。”   方青梅直看的目瞪口呆,虽然知道这是做戏,心里仍然对周寒诚恳的演技佩服的五体投地。一直在里屋躺着的陈夫人这会从里头走出来,周寒上前,又是一个大礼:   “周寒见过岳母大人。”   方青梅忍着泪扑上前抱住一身憔悴的陈夫人,陈夫人又惊又喜,抚着方青梅的手:   “好孩子,让你们受委屈了。”   话没说完,眼里泪先落了下来。   几个人还没说几句话,陈策从外头进来,在门口喊了一声“青梅”。   方青梅和周寒一起转过身。   陈策一身布袍,比起几个月前清瘦不少,精神看起来倒还不错,此时面目含笑,看着两人。周寒打量他一眼,随即上前一步,弯腰行礼,微笑着喊一声:   “大哥。”   方青梅走上前也喊了一声“凤章哥”,却再也按捺不住,拉着陈策衣袖便埋脸进去哭了起来。陈策看看周寒脸色,轻轻拉开了她,勉强笑着:   “嫁了人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像孩子似的?”   周寒上前从她袖中抽出帕子,为她擦拭脸上眼泪:   “你这样哭,陈大人和夫人岂不是更难过?快擦擦泪,坐下说话吧。”   几个人都收敛伤感,在房中坐下,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重。陈禀夫妇问了周家长辈好,一起聊了些周家各位长辈的事,都不约而同避开了眼下陈家的窘况。方青梅本来心中满满的话,此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后来陈夫人问起扬州风物,她才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周寒与陈策坐在一条凳上,两人都未开口,听方青梅跟陈夫人说着扬州如何。坐了有半刻功夫,周寒起身,对方青梅微笑道:   “我有事跟大哥商量,你先同父母亲聊着。”   方青梅自然以为他是同陈凤章说母亲病势,不疑有他的点头:   “好。你们聊吧。”   陈策随他起身,两人一同到了院子里,站在西墙之下。明日就是中秋,月已圆满,清辉遍地。周寒一时不知从何开口,陈策抬头望月,先笑了笑:   “你我差一岁,也不必拘谨的称呼大哥了,喊我一声凤章吧。明日是中秋,今晚见这一面,也算是一家团圆了。周公子,这些日子你受累从中斡旋,我和父母心中都十分感念。”   周寒点点头:   “都是一家人了,大哥——凤章兄不必见外。”   两人又相对而立片刻,周寒却迟迟不知从何开口。倒是陈策长叹一声,心中似乎对他来意多少明了:   “如此情势,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周公子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吧。”   半个时辰匆匆而过。   周寒与方青梅在回程的马车上,却都各怀心事,一直沉默。快到别院,方青梅才问道:   “周渐梅,你同陈凤章聊些什么?”   周寒敷衍道:   “不过说了些陈夫人的病情。”   “陈凤章他……说什么了?”   周寒一时默然,许久才敷衍道:   “他心中很是为陈夫人担忧。”   陈府后院中,他将福王爷的建议提出,陈凤章听完,只苦笑一声:   “事到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求父母平安无事。怕只怕韩大将军这会对陈家避之不及了。以陈家此时的境况,如果亲事成了,委屈了韩家小姐才是真的。”   陈凤章既然答允亲事,陈侍郎那里自然由他亲自去禀告劝说;陈夫人如今这境况,陈侍郎只怕不能不点头。   眼看这事便成了一半,周寒心情却毫不轻松。   陈凤章的亲事,早晚要告诉方青梅知道。   直到此时,他仍然摸不准,方青梅对陈凤章的心意如何,倘若听到这门亲事,到底会作何反应?   回到周家别院,夜色已深,周寒送方青梅回到后院,便一个人折返。玉白月色与深湛天幕相映成辉,愈显得清冷生硬;他在后院门前驻足,反复思量着,该什么时候,怎么开口跟方青梅说这件事。   白露已过,园中草木中渐渐凝起露珠,风也寒凉起来。周寒坐在小路的石阶上正在暗暗研磨着心事,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他回过头,见方青梅也是一个人正向着这边走过来,没等他起身,她已经到了石阶下头也弯腰坐下,惆怅的叹一声:   “我今晚是睡不着了。”   一阵凉风吹过,周寒看方青梅打个冷战,起身褪下身上的外袍,搭到方青梅身上:   “那就陪我坐一会吧。”   两人默然无语坐了好久,小径两侧草丛中虫鸣哲哲,凉风悠悠。   周寒坐在方青梅身后一侧,抬眼便可看到她发呆的侧脸,秀长眼睫微垂,映着月光似沾了细密的珠光,挺拔秀气的鼻梁,双肩掩在他长袍下更纤细脆弱。霜白月色像伤感的忧郁,将她笼在其中,挥之不去。   如此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不知她所思是何人,所忆又是何事?   周寒看着想着,心中不由一阵酸涩。   夜色寂寂中,他像是醉酒上头一样,忽然冲动的开口道:   “……我今晚同陈凤章说的,并不是陈夫人生病的事。”   方青梅转过脸来,神情一片懵懂:   “嗯?”   开弓没有回头箭。周寒默了默,索性一股脑将事情都说了出来:   “陈夫人的身体拖不得了。想要快些救陈侍郎出来,须得朝中有十足分量的人出面说话。眼下朝中有这个分量,又担得起这个是非敢在圣上面前说话的,韩靖大将军是不二人选。韩靖大将军膝下一女,此时正值婚嫁年纪。”   方青梅听得稀里糊涂:   “韩小姐的事我也听说过……周渐梅,你说这个做什么?”   周寒缓缓站起身,慢慢道:   “韩大将军的女儿一直没有定下亲事。明日我准备托福王爷出面,为陈凤章去向韩大将军说项此事。”   方青梅霍的从台阶上站起来,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周寒看看她,道:   “我说,明日请福王爷出面,为陈凤章向韩将军提亲。”   “……”   方青梅听了,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韩靖大将军疼女儿,这在京城中几乎是一件人人皆知的逸闻。   韩家不缺儿子,韩大将军和正夫人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才生了这一个小女儿,简直是爱若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只是因为韩夫人生小女儿的时候年纪已经不算小,差点难产,据说这位韩小姐生下来身子骨就不牢靠,听见过的人说她就是个病秧子药罐子,走路都要人扶着,恐怕不是什么长寿相。韩靖早就放出了话,自己舍不得闺女嫁出去受委屈,将来出嫁一定招个上门女婿;韩家招婿不拘家世,只看才貌。   周渐梅若娶了这样一位小姐,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幸福可言?   一反应过来周寒这番话中的含义,她便下意识脱口而出:   “不行!”   “什么不行?”   “陈凤章他……怎么能娶韩小姐?!”   那不就是要他去给韩靖做上门女婿?这对他而言,是何等的折辱!   周寒静静看着她,反问道:   “难道你有什么别的好法子,可以救出陈侍郎?”   方青梅断然道:   “什么法子都可以。就是不能用这个法子。”   “为什么不能?男未婚女未嫁,我今晚也已问过陈凤章的意思,他已点头同意。你又凭什么阻拦?”   “他点头是迫于无奈。就算他点了头,这事也行不通!”方青梅情急之中,口不择言,“我这样也就罢了,难道让他也赔上这一辈子?”   这话一说出来,方青梅便觉察说的不对。   周寒顿时不做声,也不看她,许久轻声问道:   “你这样……又是哪样了?”   “……”   他脸色未变,轻笑一声:   “嫁给我这样的人,就是把一辈子都赔上了?” ☆、第31章 番外篇·《京城八卦邸报》封面文章 :陈凤章 &周渐梅访谈志,by赵睿小公子   赵小公子(微笑脸):人齐了吧?好的现在我们开始第1个问题:几位为什么愿意来参加这个《京城八卦邸报》的访谈?   周寒:你不是说方青梅会来吗?   青梅:你不是说凤章哥会来吗?   周寒:……我不参加了。有事先走一步。   赵小公子:哎你回来啊二表哥!   青梅:(无辜)周渐梅,你怎么又生气了?   凤章:(微笑)赵公子跟我说来参加访谈,陌北就会变亲妈让方青梅嫁给我。   赵小公子:(摔笔)……这他妈是哪个黑心货发的邀请函?怎么把事都诬陷在我头上了?不是跟我说来做这个访谈就能看到二表哥吃瘪吗?用得着这样坑我吗?这个问题作废!作废!不废它,废的就是我!   赵小公子:好的,大家先平复一下情绪,驱赶一下醋酸味——二表哥,我说的主要是你——   现在是第2个问题:大家都有什么绰号吗?   凤章:(微笑)“京城四公子”之首。   周寒:(冷淡)小周郎。   青梅:(无辜)晕,你们都有绰号,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凤章:(微笑)这种事你知道有什么用?直接喊我凤章哥就好。   周寒:(冷淡)你一直想着陈凤章,没关心过我的事吧。   赵小公子:好第3个问题:两位分别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第一次见到方青梅?   凤章:(微笑)十岁那年的冬天,在陈府。那时候青梅脸白白嫩嫩的,像个糯米团子。   周寒:(冷淡)我不想说。   青梅:(笑崩)周渐梅你还知道不好意思?我们头回见面不是在妓院吗你忘了哈哈哈?那天你被你爹打的可惨了!   凤章:(微笑)青梅,你胆量真是见长,什么时候竟敢瞒着我去了妓院?   周寒:(黑脸)跟你说过,不要再提那天的事了。   赵小公子:第4个问题:用一个词描述一下自己的性格特点。   凤章:(微笑)温和克制。   周寒:(冷淡)好脾气。   青梅:(无辜)活泼可爱?   凤章:(微笑)勉强算是恰当。   周寒:(冷淡)方青梅,你的特点应该是迟钝吧?还得加上爱乱跑。   赵小公子:(无奈)二表哥你别捣乱了,“迟钝”“爱乱跑”算是哪门子性格特点?还有你真的觉得自己挺好脾气的?你真觉不出自己性格很别扭?   周寒:(微笑)二表弟,你昨晚是不是又去喝花酒了?王爷不知道吧?   赵小公子:(微笑)我相信二表哥你脾气这么好,一定不会告发我的……   赵小公子:下面是第5个问题:觉得方青梅在姑娘里算长的漂亮吗?   凤章:(微笑)很漂亮。没怎么注意过其他姑娘长的什么样。   周寒:(微笑)她晚上不敢出来,恐怕不是怕黑吧。我觉得可能是怕吓到别人。   青梅:(偷笑)周寒你嘴干嘛那么毒。我是不特别漂亮,肯定不如令晚秋漂亮就是了。   凤章:(微笑)跟无关的人乱比什么。   周寒:(冷淡)平心而论你是比不上她漂亮。   赵小公子:咳,作为兄弟我友情提示一下,二表哥,你用这种置气的态度说话,表嫂以后想起来会不高兴的。还会引起读者不高兴,进而要求be的。   好来进行第6个问题:如果喜欢一个人会告诉她吗?   凤章:(微笑)会在合适的时机,通过合适的方式告诉她……但是如果注定不能娶她,那还是算了吧。她过的开心就好。   周寒:(冷淡)如果她喜欢我,会考虑让她知道。否则不会。   青梅:(无所谓)暂时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想过。应该会吧?   凤章:……   周寒:……   赵小公子:第7个问题: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   凤章:无条件宠爱她。得不到的话,会默默祝她幸福。   周寒:她想要的都为她办到。在她面前呈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不想她看到自己的弱点。   赵小公子:二表哥,我觉得你这方式很有问题……好吧当我没说,求你千万别找大伯告发我。   青梅:会直接告诉他。   凤章:……   周寒:……   赵小公子:第8个问题,同时也是倒数第3个:用一个词描述一下自己的个性特点。个性,不是性格哈。   凤章:稳重。   周寒:和蔼。   青梅:和蔼是一种个性吗?周渐梅,你摸着良心说话好吗,你明明是无敌傲娇吧?和蔼都是暂时的。   凤章:渐梅兄,你的样子看起来是有点冷淡矜持。   周寒:(冷淡)我说的是面对喜欢的人的时候。   赵小公子:好了你们不要吵了。第9个问题:对自己喜欢的人,会怀着什么样的期待?   凤章:……娶她。   周寒:她也全新全意喜欢我。   青梅:暂时没想过这个问题。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凤章:……   周寒:……   赵小公子:第10个问题,最后一个了,请大家务必说实话:至今为止,心中最大的痛是什么?   凤章:……喜欢的人嫁给了别人。   周寒:腿摔坏了。   赵小公子:二表哥,你心中最大的痛难道不应该是:喜欢的人心里没有你?   周寒:(冷淡)二表弟你出来,我们单独聊一下。   赵小公子:哈哈表哥我刚才开玩笑的……   青梅:没有见过亲娘,亲爹早早也去世了……如果他们都还活着就好了。   凤章:(微笑)不要伤心,我和父母亲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周寒:(冷淡)方青梅,你再这样下去,早晚丈夫也会气死在你前面的。   青梅:我没有丈夫。咱俩不是和离了吗?   周寒:……   访谈结束。   赵小公子,卒。 ☆、第32章 方青梅醉酒   方青梅知道自己这话说的不合适,却没发觉周寒语气异样,急切的解释道:   “我不是说你不好——我是说,我们两个成亲不好!我嫁到周家,初衷是想为陈家留条后路;你同我成亲,更是被家人逼迫的——这亲成的两个人心里都不痛快,这样的婚事,你觉得好吗?”   周寒转过身,定定看着方青梅:   “倘若我说,我现在觉得很好呢?”   方青梅被快他绕糊涂了——又着急陈凤章那门不靠谱的婚事:   “你觉得好,我觉得不好!总之,陈凤章不能娶韩家小姐!他有志气有抱负有才能,就算现在一时困苦,将来也总会有出头之日去施展他的才能抱负!可是如果去给人做了上门女婿,那只会寄人篱下被众人看不起,一辈子过的不开心!”   “那你宁可他眼睁睁看着父亲锒铛入狱,母亲凄凉病死,心爱的人嫁给一个瘸子,只为给他铺一条将来飞黄腾达的路?”周寒冷笑,“你觉得如果是那样,别人就会看得起他,陈凤章就会觉得开心了?”   “……”   “方青梅,连你一个糊里糊涂的姑娘,都能在陈家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为陈家铺一条后路。他是个男人,有他的担当,难道会不明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周寒顿了顿,看一眼方青梅,淡淡道,“还是说,你到现在,还存着再嫁给他的心思?”   这一句话,一下激起方青梅一直纠结在心中的隐痛。   方青梅再多的话都被他这一句堵得结结实实,最后气急败坏一摔手:   “周渐梅!你!我跟你说不通!我懒得跟你废话!”   说完一跺脚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冲到周渐梅身前,一把扯下身上的袍子扔到地上:   “你这人!太不讲道理了!”   这样还觉得不解气,又在周寒衣服上狠狠跺了两脚:   “还你的破衣服!”   说完抬脚就走。   周寒心里的气也被她惹了出来,冷着脸一把扯住她手腕,挡住了去路: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追根究底,你不愿他娶韩家小姐,难道不是因为心里还一直惦记他吗?”   方青梅气的咬牙切齿,铮亮的眼中几乎冒出了火星子:   “你给我放手!”   周寒冷笑一声:   “你不愿他娶韩家小姐。也好,还有个法子可以救陈侍郎性命。宫中跟随三皇子生母淑妃的大太监曾欠了我一个人情,只要我去找他,他自然肯在三皇子面前为陈侍郎求情。他若开口,便立刻能保陈侍郎陈夫人和陈凤章平安无事。只是若欠下了这个人情,从此以后,陈家周家几十上百条性命,就都拴在三皇子和黄齐这条船上。”   他一双狭长凤眼眯了眯:   “陈凤章娶韩小姐。周陈两家投靠黄齐。方青梅,这两条路你来选一条。只要你选了,我就照着做,绝无二话。”   方青梅听的傻了眼。   周寒松开方青梅手腕,弯腰捡起地上长袍,一句话不说,转身便往外走。   周家别院的门前檐下,尚且挂着两个人成亲时的大红灯笼,上头贴着一个个红色双喜字。周寒慢慢走回书房,书房门前也是一样的两盏灯笼。他抬头看了看,指着灯笼对迎出来的小海道:   “去告诉周管家一声,把灯笼都换了吧。”   小海愣了愣,看看往屋里走的周寒,觉得他脸色不大对:   “少爷你这是……跟少夫人吵架了?”   周寒不做声,在门口停住脚步,看看书房窗纸上贴着的红双喜字,一时觉得刺眼的很:   “这喜字也都揭了。”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小海赶紧跟上去:   “这么晚了,少爷你这是又要去哪?”   周寒摆摆手:   “你别跟着。我出去随便走走。”   周寒这一走,就是大半夜。   周寒行事一向有分寸有节制,要出去时周小海倒没当回事,谁知一直等到过了子时仍不见人回来,这才慌了神,先去跟周管家说了一声。周管家一记爆栗敲在他脑门上:   “少爷不让你跟你就不跟着?”   “少爷脸色看着很不好。”周小海嘀咕,“当时那情形,我也不敢违他的意,那不是给他找不痛快?”   “你不敢给他找不痛快,这会就来给我找不痛快?”周管家边说着边穿起衣服,“去喊喊何二,先在这园子里找找看,少爷腿脚不好,是不是在院子里哪坐着呢?”   院子里没找到人,又去门房那里问了,说周寒确实出门去了,一直没有回来。顿时把上年纪的周管家急着了:   “这可怎么好?二少爷向来有分寸,怎么也跟大少爷学着那么捣蛋呢?他走之前没说去哪了?”   “没说,就说出去走走。走之前说让我把府里的红双喜灯笼都给换下来,把喜字也都揭了,”周小海愁的唉声叹气,“看那样子,周二叔,你说是不是跟少夫人吵架了?”   周管家叹口气:   “要不,咱们去少夫人那问一声?”   谁知后院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院子里小花园子入口处是个凉亭,摆着桌椅板凳,檐下也挂着大红灯笼。桌上是个酒坛子,旁边摆着酒壶酒杯,月色清朗之下,方青梅抱着酒壶酒杯,一杯接一杯的自斟自饮。   长寿在一边劝都劝不住。   快半夜时分见方青梅怒气满脸的回来,问她什么也不说,又独自坐在桌前生了半天闷气。长寿只当她是去见了陈侍郎回来,心里不痛快,也没有开口劝她,倒了水端到面前:   “小姐喝口水吧。吉人自有天相,老爷夫人肯定不会有事的。”   方青梅看看面前的茶碗,伸手推到一边:   “喝什么水。长寿,给我拿酒来!”   长寿一愣。   方青梅拍拍桌子:   “快去吧。我心里堵得难受,喝点酒畅快畅快。”   长寿向来也知道方青梅在做姑娘的时候就时常喝点小酒,老爷夫人从来不说什么,少爷倒偶尔管一管,不过也不怎么拘着她。不是常说一醉解千愁吗,人遇到愁心事,可不就是要喝点酒解愁?他们家小姐这性子,又不跟别的姑娘一样,从来也不会哭哭啼啼的撒娇抱怨,喝点酒解愁也不算什么。   于是到何二管家那里搬了一坛子好酒,两人端着酒杯酒壶就到了院子里凉亭下头,对着月色开始对饮。   一开始她还陪着方青梅也喝了几杯。   谁知方青梅可就刹不住了。   一杯接一杯,一壶接一壶,眼看着这满满一坛子酒就见了底了。   周管家和周小海来到后院门前,夜深了也不好直接进去,便支使一个丫头进去回话。   那丫头进了院子,来到小花园前头正看到长寿站在小花园入口处团团打着转来回溜达。长寿问明了丫头来意,这才明白方青梅刚才出去那一趟,应该是和周寒起了口角了。但此时可不能让周管家知道自家小姐喝的酩酊大醉啊!她灵机一动,带着丫头到正房前头走了一圈,进去一趟接着出来跟丫头回道:   “少夫人刚起来,衣着不整,让我出去跟周管家回个话。”   两人到了后院门前,长寿见到周管家也是满脸焦急:   “周二叔,少爷怎么人就不见了呢?”   “送了少夫人回后院回来,说是出去走走。结果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这眼看天都快亮了。”周管家看着长寿,“少夫人怎么样,两人是不是为了什么置气呢?她知道少爷去哪了吗?”   长寿心里说,少夫人眼下完全是个醉猫,能问出什么才怪了,不过还是撒个谎道:   “少夫人回来也是一副生气的模样,不过歇了歇就睡下了。听到消息她也急坏了,让我出来跟您说一声,赶紧去找人,别耽误了功夫!”   “好,好,我这就安排人去!”   周管家听了长寿的话,心里多少有了数。看来小两口吵架,兴许少爷是一时气急了跑出去了。什么话也不必多说,老老实实出去找人吧。   等长寿回到后院小花园,满心无奈的看看凉亭里的情景。   方青梅身上歪歪披着披风坐在凉亭下头,满脸通红,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想起来便仰头喝一杯,喝完就对着外头的白月光发一阵呆。   长寿在一旁焦急的什么似的,又不敢声张。   要让人看到周家少奶奶醉酒成这副样子,那还了得?方青梅就不必在周家做人了。   她走上前,试着从方青梅手里把酒壶哄骗出来:   “小姐,坛子里没酒了。你把酒壶给我,我去给你另灌一壶来。”   方青梅抬头看着她傻呵呵一笑,明明满脸通红,双眼却水光透亮,语气里已带着□□分醉意,把酒壶抱进怀里:   “长寿,你是想骗我把酒壶给你吧?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   长寿无奈的收回手叹气:   “您这不是心里挺明白吗?那怎么还喝这么多酒?小姐,您可不是在陈家了,您这会是周家少奶奶,醉成这副样子怎么见人啊?”   方青梅抱着酒壶,两眼又开始盯着地上发呆,许久长叹一口气:   “长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难受。”   顿了顿,又添一句:   “怪难受的。”   长寿在一旁坐下,轻声问道:   “是为什么难受?小姐你跟我说说吧,我听着呢。”   方青梅干巴巴笑了笑,又举起酒壶倒酒:   “跟你说了也没用。你又帮不上忙。”   “也许是帮不上忙,说不定我能帮小姐出出主意呢?就算出不了主意,也能替您解解闷啊。”   方青梅仰头一口干了杯里的酒,“啪”的一声把酒杯放到石桌上,转头看着长寿:   “周渐梅今晚跟我说,要为凤章哥牵线,让他娶韩靖的女儿,去做上门女婿。这样,韩靖就能帮忙把父亲母亲救出来了。你说,我怎么能答应呢?”   长寿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叹口气:   “周二公子这是病急乱投医,没办法的办法吧?夫人的病恐怕不能拖了。”   方青梅闭了闭眼,忽然想起来,看着长寿:   “你怎么知道母亲病了的事?我又没跟你说过,你是听陈大哥说的?”   “我早就知道了。姑爷头回托人给老爷夫人送东西进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长寿又叹口气,“不过姑爷一直嘱咐我先不要说给你,省的你知道了心里又着急。” ☆、第33章   周寒被人叫醒的时候天还没亮。   他昨日夜里一路乱走出来,也没存心记着路。走的累了,便拐进路边一家酒铺,让人温了二斤酒几碟小菜。时候晚了,酒铺子里就他一个人,柜台上一盏昏黄的油灯,照着他孤零零的坐在窗下,对月自斟自饮。   酒铺子地方不大,当垆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伯,还有个跑腿打杂的小伙计。老伯亲自端来两碟小菜,笑着问道:   “这位公子是外地人?”   周寒点头:   “老伯眼力不错。”   老伯笑着絮叨:   “明天是仲秋啦。是不是回不去家乡,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周寒笑而不语,低头将酒杯满上,端到嘴边,慢慢仰头喝干。不知不觉的,坛子里二斤酒便下去了一半多。   他酒量一向还不错,平时二斤酒下肚并看不出什么。今日不知是喝得太急,还是白天太疲惫,喝着喝着,竟靠在椅背上稀里糊涂就睡过去了。   等那位老伯把他从朦胧中推醒,外头天色已是一片漆黑,连半点星光也无。   老伯把他推醒了,又体贴的端来一杯温水:   “对不住了公子,我那伙计早睡了。我等你到现在也不起来,年纪大了熬不起了,只好把你叫起来了。小店也该打烊了,不能再留你了。”   周寒道了声对不住,喝了几口水:   “老伯,什么时辰了?”   老伯笑着:   “过会就该听到鸡鸣了。公子你要睡,还是回住处睡得舒服些。在这椅子上歪着,明儿一准要肩膀酸疼了。”   周寒点头“嗯”了一声,道了声谢,摇摇晃晃起来身就要往外走。   老伯在一边笑着提醒:   “公子,酒菜一共四钱银子。”   周寒脚步顿住,面色一僵。   他伸手摸了摸腰上荷包,尴尬的对老伯笑笑:   “老伯……我昨晚出来的急,忘了带银子了。这里……可否赊账?”   “这位公子,看你也不像是会赖账的人。要是认识你,这点酒钱也就罢了,”老伯摇着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叫我到时候上哪去跟你讨这酒钱?”   周寒脸色愈加尴尬,又摸了摸荷包,陪着笑脸:   “老伯,我是城西周记粮铺的人,家就在这里往东三两条街的地方,断不会赖了你的酒钱的。”   “看公子你的样子,确实不像为了这点酒钱就骗人的。”老伯犹豫了下,“要么您看看,身上有什么随身的,先押在我这里?等天亮了拿钱来赎也好。您别嫌我计较,体谅下我们小本买卖吧,实在赔不起啊。”   周寒犹豫了片刻,伸手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玉佩。   铺子里灯光昏暗,老伯眯着眼看了看他手里的玉佩,也看不出成色好坏。只是这么宝贝的装在荷包里,贴身系在腰上,想必应该是值点钱的东西。他点点头,刚想答应,谁知周寒却把玉佩又塞回了荷包:   “这个……我实在不方便押在您这。”   老伯看看他脸色,苦笑一声,摆摆手:   “算了算了,你走吧。一点酒钱罢了,今日仲秋,就当我请客了。”   他这样说,周寒愈加尴尬起来:   “不如这样,我在这里等着,劳动您打发伙计去善德街上的周府去找周小海,叫他拿了银子来找我——外头天色晚了,也不会叫你白跑了这趟,到时一定重谢您。”   四钱银子于这家小店,终究不算小数。老伯想了想,便去后头喊起了小伙计,打发了出去。   不过两刻钟功夫,小海便急匆匆进了酒铺:   “少爷!”   跑到周寒跟前上下看看没什么事,才转头到柜前,递上一个银锞子陪着笑:   “掌柜,这是酒钱。我们少爷出门向来没有带钱的习惯,今儿给你添了麻烦了!”   两人结了账出来酒铺,小海小心着扶了周寒上马车,走起来才笑道:   “幸亏您这不是头一回出门不带银子被人扣住了。刚才酒铺里那小子长的横鼻子竖眼的,看着也忒不面善了,忍不住叫人往坏处想。少爷,您往后出门可别再忘了带着我了,您想想看,没我跟着,您十回有八回忘了带银子出门。”   周寒折腾了大半夜,早已累急了,这会半阖着眼,倚在马车里也不做声。到了周府门前,马车停下,周管家等人早已在门前等着,见到周寒下了马车先松了口气:   “可回来了——人没事就好。”   “我这么大了,能出什么事?”周寒笑对着周管家,“周二叔,你还总拿我当小时候呢。”   说着便往院里走。周管家跟在周寒后头絮絮叨叨:   “少爷快去后院跟少夫人说一声——少夫人这会恐怕急坏了。”   周寒听到这里,脚步顿了顿:   “少夫人知道我出去的事了?”   “刚才找不着你的人,我叫人去问了一声——长寿出来说,少夫人一听说你一个人出去了可急坏了,让我们快着找呢。”周管家说着,笑了笑,“少爷,我看少夫人的性格,不是个计较的,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了,两个人可千万不要置气。有时候啊,两人置起气来,置着置着就拧了,伤感情——我年纪大了唠叨惯了,少爷你可别嫌我人老话多。”   周寒垂眼听着,听到这里笑笑:   “怎么会?我现在觉得你这话再有道理不过了。要不是一直跟自己置气,如今我也不会落到这步境地了。忙了一宿,你快回去歇着吧,我——去后院看看。”   自从周寒嘱咐了,后院里到了晚上也是三步一烛,五步一灯。此时天刚蒙蒙亮,一片混沌,烛火尚未熄灭。他顺着砖石路绕过小花园,还没到正房前头,就见长寿靠在小花园入口处的树下头打瞌睡。   他迟疑一下,走过去:   “长寿?”   长寿给吓了一跳,“霍”地抬起头:   “啊哟!”   “你怎么在这里?”周寒打量着她神色,“怎么不在屋里陪着你家小姐?”   长寿没料到周寒回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姑爷……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她……”   周寒第一个反应是方青梅又跑走了。   昨晚两人闹了那一场,她那么生气,怎么可能乖乖的在家生气?看眼下长寿的反应,八成又是跑了!   周寒顿时头疼欲裂。昨晚他也在气头上,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上前一步,声色俱厉盯着长寿:   “方青梅她,是不是又跑出去了?”   长寿看这位姑爷向来和颜悦色,就算不和颜悦色也是一副冷漠的样子,还没见过他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一时吓得呆了:   “没!小姐没跑——她,她喝多了——就在花园的凉亭里呢……”   周寒一听,便快步往花园里去。   沿着小路走没几步就闻到淡淡的酒气,再往里走便看到方青梅身上披着披风,趴在凉亭下的石桌上睡的不省人事——也可能是醉的不省人事,长寿还算心细,给她在石桌上垫了个软垫。   酒坛子酒壶和酒杯早就都长寿给收走了,周寒也看不出喝了多少,回头问道:   “她这是喝了多少?”   “喝了……差不多小半坛子吧。少也有一二斤吧……”   周寒蹙眉看着趴在亭子里的方青梅:   “怎么就趴在这里这样睡了?”   六月里病了一场,当时老王大夫就说那场病伤了底子,若是此时再病一场,不知又得折腾多久。   长寿嗫嚅道:   “我也想把小姐扶到屋里,只是实在拖不动她……她喝成这幅样子,我也不好找人来帮忙。”   周寒弯腰去推方青梅:   “方青梅,起来了。”   推了两推,毫无动静。周寒叹口气,回头看长寿:   “过来帮把手。”   两人七手八脚把方青梅扶起来,周寒弯腰打横将人抱起来往正屋走。将人在房中安顿好了,周寒嘱咐长寿:   “好好看着她。醒了弄些醒酒的清汤。”   长寿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周寒迈步出了房门,又转过头,压低了声道:   “等她醒了,你跟她说一声,但凡有一点别的法子……我也不会叫陈凤章去娶韩家小姐了。” ☆、第34章   回到书房,周寒沐浴更衣之后,天色已经大亮。在热水里泡了一泡,酒意有些上头,他靠在卧榻上闭了会眼,可是心思万千,始终睡不着,索性喊了小海:   “粮铺里有消息没,从运河上来的那批粮食可到了?”   “少爷不问我差点忘了跟你回报。”小海道,“昨日收到的信儿,说先头的七千石,中秋节后一二天就能到京城城外。我已经嘱咐了粮铺的夏管事,粮食到了港口,便先来告知一声。”   周寒手一拍榻沿,面上露出些微笑容,起身来回踱步盘算着:   “仲秋后一二日能到,那便来的正正好。七千石粮食,路上翻了一船,剩下的约可六千石。剩下的八千石若能一个月内到京城,也约莫可解了京城救济灾民的燃眉之急了。”   小海点着头:   “我看这两天城门外的灾民日益增多,施粥的粥棚一开,接着就抢没了,有点供不上的意思。”   周寒在卧榻上坐下:   “秋季已过半,马上入冬了。西北地方再过一个月就该飘雪花了,京城的粮草得先尽着西北的大军,户部敢调度来救灾的也不多。杜尚书这会只怕为了粮食的事正急的团团转。方丈大师说他每年中秋必定上山进香,过了今天,或者杜尚书就快找上门来了。”   小海往前凑凑:   “少爷,那咱们干嘛不让香积寺的方丈大师帮帮忙,主动去找杜尚书说和说和?咱们先把粮食送上去,那岂不是还显得咱们有诚意些,杜尚书更得在皇帝爷面前说几句好听的啊!”   周寒往后一靠,叹口气:   “要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啊。这事若是我们往前凑着,那反而惹了祸了。”   小海挠挠头:   “这个我不懂了。帮着朝廷救灾这是好事啊,咱们周家送了粮食给朝廷,难道朝廷还得怪罪我们?”   “救灾是好事,”周寒微微眯着丹凤眼,手指捻着窗口垂下来的海棠叶子,“可是帮着三皇子救灾,那就是坏事了。太子这会正处心积虑等着看三皇子赈灾出篓子,这两万石粮食如果被三皇子先知道了,岂不是得罪了太子?所以咱们这粮食,只能让方丈大师想法子送到杜尚书手里,杜尚书必定会想着法子把好处算到太子头上。”   小海听的一愣一愣,最后幽幽的长叹口气,起身从床上拽了被子过来:   “少爷,您整日盘算这些事儿得花多少心思啊。难怪周管家最近总是背地里嘀咕您这阵子又瘦了。粮食的事你放心,有我好好盯着。您昨晚上又一宿没睡,我看您先躺着眯会儿吧?”   周寒“嗯”一声,倚在塌上又阖上眼。放下一桩心事,心里也轻快一些,便迷迷糊糊眯上了眼。刚阖上眼不久,就听到门口塔塔的脚步声,抱着被子坐起身往外一看,长寿站在门口满脸焦急:   “姑爷,我们小姐又跑了!”   周寒被子往地上一丢站起身来:   “去哪了?”   “小姐说要去陈家!她要亲口去问问少爷是真的答应了娶韩家小姐,还是你故意骗她的!”   “陈家有刑部守卫看守,她怎么能进得去?”   长寿哭哭啼啼道:   “小姐说她会翻墙!她要翻墙进去!”   周寒顿时气的眼前发黑,一阵晕眩:   “胡闹!胡闹!她这是不要命了吗?!”   “姑爷你快去看看吧!”   周寒站稳了脚步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被门槛一下绊住,整个人往前一趴,眼见就要磕倒在石阶上,双眼猛地一睁,从卧榻上猛地坐起身来。   他摸摸额头上沁出的汗,心知刚才是做了个梦。可是到底对方青梅不放心,又喊了小海过来,让他多找几个丫头去后院看着,听着少夫人有动静便马上来回报。   想了想又加一句:   “务必时时见着少夫人的面。一时不见人立刻来告诉我。”   小海答应着去了,片刻回来说少夫人刚起来身,正在后院正房抱着头喊头疼。周寒稍稍放了心:   “人还在就好。”   小海看他一眼,一边小声嘀咕着:   “这么不放心就该亲自在身边看着啊……一边惦记着一边又躲着,这算怎么回事……”   周寒听着个七七八八,却也只当没听见。看看外头时辰约莫中午,问道:   “陈方该回来了吧?”   小海应着便往外走:   “我去看看。”   片刻便带了陈方进来书房:   “少爷,陈方进来了。”   陈方见了周寒行个礼:   “姑爷。”   周寒点点头:   “陈大哥不必多礼。陈侍郎那里?”   “今儿一早我便按着姑爷的吩咐,跟着宋指挥进了陈府,和少爷一起又见了老爷,也把事情都给他说了。”陈方叹口气,“老爷起初很为难,但看夫人如今那样病着,缺医少药的……他最后终究是点头了。”   周寒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陈大人点了头,这事才算是能办了。陈大哥,你先回去歇歇,下午便随我去一趟福王府吧。眼下事情已不能再拖了,办的愈快愈好。”   陈方又弯腰行了个礼,却没离开。周寒看看他:   “陈大哥还有别的事?”   陈方却上前一步,猛地跪倒在地,向着周寒磕了一个头。   周寒急忙往旁边一闪,然后去扶陈方。陈方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周寒:   “姑爷,这话按理不该我一个下人来说。可是陈家眼下遭逢大难,老爷少爷都不在这里,大恩不言谢,这个恩我便先替我们老爷少爷记着了。”   周寒叹口气:   “陈大哥见外了。青梅嫁进了周家,我做这些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他强把陈方扶了起来,陈方站起身,又道:   “刚才我从陈府出来,少爷还托我向您道一声谢。他还嘱咐我告诉您,他娶亲的事,请姑爷先瞒着小姐。她脾气耿直,恐怕不会答应这事,说不好还会闹出乱子。”   周寒听着,默然无语,许久苦笑一声:   “还是陈凤章知道她。”   “昨晚的事我听说了……我猜着,许是我们小姐为着少爷的事埋怨了您……伤了您的心。这些日子我跟着您东奔西跑,到处奔走,我明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陈方叹一声,“我多说一句,希望姑爷不要怪罪。小姐和少爷从小一起长大,就像是亲兄妹一样。这事她一时想不开也是正常的,但她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迟早会明白您的一片苦心。您千万不要把她的埋怨放在心上。”   周寒听了,对陈方道:   “陈大哥,你放心吧。我心里清楚,这门亲事无论结与不结,青梅都会怪我。”   若结了,方青梅现在必定怪他。若结不成,方青梅也许将来就会怪他。   他轻笑一声,转过身,无奈的看着窗外:   “但是无论她怪我与否,今日我都得这么做。” ☆、第35章     过午不久,周寒便带着陈方,以仲秋送礼的名义去了福王府上。   早就已经谋定的事,不须多说。周寒向福王爷说明了来意,福王爷也点了头:   “陈禀和陈公子都点了头,这事办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我今晚就去韩大将军府上拜访。”   周寒起身向福王爷行个大礼:   “周寒多谢福王爷大恩。”   福王伸手去扶: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姑母待我从小比你父亲还要亲,我记得从前周家有什么好东西,从来都是先尽着我挑,剩下才是他的,为此他还屡次跟我抱怨过。如今赵家人丁不兴旺,周家的孩子便和赵家的孩子一样,将来还是你们相互提携着。如今就不要见外了。”   周寒却未起身:   “如今我求王爷去办的事,我心里明白,王爷也是担着不小的风险。王爷为周寒操的这份心,将来周寒没齿难忘!”   王爷将他扶起身,拍拍他的肩膀:   “你是个有出息的,将来比你父亲强。我便等着看,你将来如何报我的恩。”   从王爷书房出来,周寒仍心事重重。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八字写了一撇,陈家能与韩家结亲是好事,福王爷必定也会尽力去斡旋。剩下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韩家到底接不接这条红线,就看韩大将军到底有多相中陈凤章这个女婿了。   正百般思虑,有人从后头猛地拍他肩头一记:   “二表哥!”   周寒沉思中被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看,再不是别人,正是赵睿小公子。   周寒笑笑,也回拍他肩膀一记:   “今日没在王爷书房跪着,可是长进了。”   “……”   赵睿撇撇嘴:   “表哥,你嘴这么坏,二表嫂就不嫌弃你?”   想想又撇嘴,嘀咕道:   “也倒未必。我看表嫂的嘴比你还厉害,也不是什么善茬……对了!”   “什么?”   “我说那天她怎么张嘴就把我和徐飞打架的事说出来了,还知道的那么清楚!”赵睿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我那天还专门跑了去问了问徐飞——原来表嫂跟徐飞的二哥徐扬认识!”   周寒似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徐扬?”   “兵部徐尚书的二公子,徐扬!徐飞的二哥!”赵睿一脸羡慕,“现如今在西北大营做将军呢!徐飞说,他二哥现在是真刀实枪上战场,跟鞑子干!可不像他大哥一样,就知道在朝廷上耍耍嘴皮子。”   周寒勾勾唇角。   徐尚书家的长公子,他恰好认识,如今正在吏部做着一份差事。印象中这位徐大公子也不是只会耍耍嘴皮子的人,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且为人心机深沉,能谋善断。他本也属意兵部的差事,不过因为徐尚书的关系,不好父子都在兵部共事,所以才去了吏部。   眼下他倒不在意这个,只顺着赵睿的话问着:   “你表嫂同徐扬认识,我倒不知道。”   赵睿话中颇有几分得意:   “徐飞说,他二哥不常回京,不过时常从西北托人捎点东西回来,通常都有给陈府的礼物。每回回京城探亲,也会请陈府的两位公子吃饭喝酒——陈府不是只有一位公子吗,我也没告诉徐飞这个事,不过估摸着另一位公子必定就是表嫂了吧?二表哥,你娶的这个表嫂很不错啊,不像别家的小姐都木头似的,我喜欢!”   “……”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表嫂不错,二表哥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了,怪吓人的。”   陪着赵睿闲聊了许久,又去见过了世子打了招呼,周寒便同陈方迎着黄昏回到别院。   当晚正是仲秋,团圆之时。陈方抬头看看当空一轮明月,心中颇为感慨:   “但愿老爷夫人和少爷能早日脱离困境,一家团圆。”   周寒却不做声。   周管家向来重视这些节日,每每遇到年节总是隆重异常,更别说今晚这仲秋团圆之夜。可是昨晚他却与方青梅闹成那副局面,要怎么与她见面,见面说什么,他一时都毫无盘算。   果然,两人回到别院,小海和周管家便高兴的迎上来:   “少爷,周管家在偏厅为你和少奶奶备了好酒好菜,请您收拾好了过去吃团圆饭呢。”   周末默了默,笑道:   “周二叔,今日仲秋,府里人不多,大家都别拘束,让陈大哥,小海一起上桌吃吧。”   周寒发话,几人不敢不从,便跟着回了偏厅。   席上果然不少好菜,尤其诱人的是中间一笼通红的螃蟹,小海一边说着便听到了口水声:   “这是粮铺夏掌柜下午刚送来的……刚蒸出来,两刻钟前都还张牙舞爪呢。”   众人都在,方青梅却不在,周寒不由有些心不在焉。正待要问,方青梅从门口进来,后头跟着长寿,见了众人先问声好,却独独撇开了周寒。   她面目苍白,双眼微微浮肿,一看便是宿醉未恢复的样子,不复往日跳脱飞扬的神采。   周寒看她一眼,不以为意的笑笑:   “大家都坐吧。仲秋了,咱们也团圆团圆。”   眼下多事之秋,众人此时也都各有心事,也都看出他与方青梅不睦,却都不点破,都粉饰着太平,说笑着推辞一番纷纷坐下,和和睦睦的吃了一顿饭。饭毕众人分吃月饼,方青梅尝了一点便起身,向周寒点点头:   “我有些头疼,先回去休息了。”   周寒点点头,顿了顿,轻声道:   “陈侍郎那里,今晚我已托人送去了月饼和酒菜。”   方青梅垂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眼圈随即红了,便直接转身出了偏厅。周寒目送她出去,朝着落后一步的长寿低声嘱咐道:   “好好照顾着……有什么事,别忘了来回我一声知道。”   方青梅刚走,外头便有人来报周寒:   “香积寺的一位师傅来求见。”   “快请进来。”   见有人来,众人便立刻散了。来人被带进了偏厅,正是当日在香积寺迎接周寒与方青梅的那位慧远师傅。周寒见了礼便急忙请入座,开门见山道:   “方丈大师今日与杜尚书见到面了?”   “杜尚书中午时分便上山进香,与师傅下了会棋。”慧远说话斯斯文文,不像个和尚,倒像个书生,“师傅来叫我跟公子回一声,您交代的事,已经都办妥了。”   周寒顿时松一口气。   听慧远又说道:   “杜尚书已经对此事留了意。师傅让我告诉您,杜尚书说这两天定个时候,请您到寺中见一面。”   “好!”周寒点头,“我明白了。”   商议定了此事,刚请人送了慧远回山上,又有福王府的谢管家求见。   周寒请进来人,谢管家面色却不那么好看。   周寒见了,心中顿时一沉。   果然,谢管家行礼之后落座,便道:   “表少爷,王爷让我来回一声……他今晚早早便去了韩大将军府上,与韩大将军提了亲事。可是韩大将军……婉言谢绝了。” ☆、第36章     送走了谢管家,周寒回到偏厅,陈方也跟了回来。周寒久不作声,陈方最后叹一声:   “罢了,这都是命。姑爷,咱们再尽力,也奈何不了命。”   周寒起身踱步到门前,看着面前霜雪一样白净的月光,又站了许久,自言自语道:   “难道真的要去求宫里那位了。”   陈方在后头听得不真切,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宫里那位?姑爷说的是宫里的哪位?”   周寒疲惫的摇摇头:   “陈大哥,你容我再细想想……今天我实在累了。明天再细说吧。”   周寒做了一夜稀里糊涂的梦。   梦里一会是他和方青梅在香积寺高高兴兴的吃斋饭,一会又是陈禀被判了秋后问斩押进了死牢。他似乎是把这消息瞒住了方青梅,独自去看陈禀行刑。谁知行刑完毕,他上前为陈禀收尸,竟发现地上滚的,竟是方青梅的头!   他被惊得一身大汗醒过来,便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起身,点起灯来,坐在案上读书。   天已蒙蒙亮,小海在隔壁听到动静,悄没声的端茶进了屋:   “少爷怎么起这么早。喝口水吧。”   周寒“恩”一声,放下手中的书,接过茶碗,起了身踱步到窗下。一边抿着茶,一边出神的看着窗外,慢慢问道:   “小海,你可还记得那年我送了夜明珠给他的那位小吴公公?”   “记得啊。”小海摸着脑门笑道“公子当时还说那位小公公将来一定是个人物。果然这不过是两三年功夫,就成了娘娘跟前的红人了。”   周寒眯着眼,无声的长出一口气,又道:   “你看着那位吴公公,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海看看周寒,迟疑了一下:   “少爷,我说实话啊……这宫里的太监,我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这宫里怎么就这种规矩呢,好好的人非得……非得弄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反正我是看着怪别扭的。”   周寒轻笑一声:   “说的好,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转过身坐下,往塌上一靠,细长的眸子直盯着眼前头昏昏暗暗的的屋顶,轻声道:   “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得和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打交道了。”   天色未明,周寒就打发了人去城外打听运粮船只的消息。果然天刚亮时分,便来了消息说十来艘船只今日天没亮的时候便已经靠岸。   周寒心中稍定,吃过早饭装束整齐。   不多会便又有陌生人持帖子上门,说请周二公子香积寺一叙。周寒心中早有准备,上了马车便直奔香山而去。   时辰尚早,香积寺尚无往来香客的人影,刚进了后院却已听到人声。周寒请了守门的小弟子通报,稍后便被请了进去。   禅房里已经点起了熏香,方丈正与五十来岁身着便服的户部尚书杜钧下棋,见周寒进了屋,稍点点头:   “周公子,这么早就劳你上山跑一趟,辛苦了。”   周寒行个礼,又向旁边杜钧也行礼:   “杜尚书召见,晚辈不敢怠慢。”   杜钧早已放下手中棋子,上下打量着周寒,然后笑着点头道:   “眉眼间是有你父亲的影子。不过倒也不十分像。”   “晚辈相貌随母亲的多。”   “言谈之间,倒有你祖父的风格。”杜钧一边打量,一边笑着,“你父亲一向不大往京城里来,我同你父亲打交道不多,从前倒是见过你祖父次数不少。那时候他三次上门求娶福王爷胞姐的事,可是在京城传为美谈啊。周老妇人身体一向可还康健?”   周寒跟着笑笑:   “祖母身体一直不错。也时常提起京城中的情景,只是上了年纪,不太方便出远门了,许多事只好晚辈代劳。”   “周老夫人心慈向佛,子孙也都很孝敬。”杜钧笑着,“这次你为她向西北的灾民捐出这么多粮食,乃是大善事一桩,佛祖一定保佑她长命百岁。”   周寒又笑着行礼:   “杜尚书为民尽瘁,周家别的帮不上忙,能为大人分忧为朝廷出力,乃是分内之事。”   杜钧对周寒一番对答显然十分满意:   “周公子一表人才,看你年纪不大,不知是否已娶妻?”   “晚辈不才,家中开春定下的亲事,五月刚刚成亲。”   “不知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乃是工部陈侍郎之女。”   杜尚书听到这里,眉梢一挑:   “陈禀?难道你娶的是方上青大将军之女?”   周寒点头:   “正是。”   杜钧顿时若有所思看着他。   周寒却不再做声,站在在方丈大师身边,眼观鼻鼻观心,似是在专心致志看着棋盘上的棋局。   等得送走杜钧,周寒又与方丈大师细谈之后,才匆匆忙忙下山来,简单吃过了午饭,又将粮铺的夏老板招了来,与他商量如何托人带话给宫里的吴公公一事。   “带个话进去好说。”夏老板乃是周老妇人一手提拔的老人,已在京城经营多年,“粮铺隔得不远的张锦记隔三差五便往宫里送些绣样子,我与那位张老板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托他办这件事就*不离十。”   迟疑了下,他又问道:   “少爷,我有句话,您别怪我倚老卖老。这宫里的人和事,咱们轻易还是掺合不得啊,招着碰着那就是送命的事,咱们家固然不缺银子,可有些事还真不是银子能摆平的。”   周寒听了,点点头:   “夏掌柜说的是。这些我心里都有数。不过陈家的事,想必您也都听说了。”   他捡着要紧的,把陈禀被刑部抄家软禁,他这阵子在京城奔走打点的事简单一说,然后道:   “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挑宫里这条险路走了。”   夏掌柜听了,沉吟许久,最后一声叹:   “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不过少爷,我还是得提醒您一句,这可是刀尖上走道,一着不慎,只怕……你看这事,是不是先跟老夫人和老爷商量商量?”   周寒面不改色道:   “我已经告知祖母和父亲了。他们也点了头,只是要我小心行事。”   周家京城这边的事,头一个做主的是周老夫人,第二个是周寒。夏掌柜听了周寒这话不疑有他,随即便点头:   “那便好。我这就去找张老板去问他一声,看这两天能不能往宫里捎个信。”   周寒这边送走了夏掌柜,那边就看到方青梅站在他书房门口。   他想不到方青梅回来找他,愣了愣才道:   “你怎么过来了?”   方青梅看着他,眼神凌厉:   “周渐梅,你绝不能找那个公公帮忙。”   她抿着唇,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   “就是豁出去不救父亲,周家陈家也绝不能投靠黄齐!”   周寒看着方青梅,久久没有做声。   他自以为了解方青梅性格,一直觉得她心性跳脱像个孩子,容易意气用事,也知道她平日没有骄娇二气,还算懂事善良。但这却是他第一次了解到,方青梅性格中竟然也有如此杀伐决断的一面。 ☆、第37章 婚事现转机   “上次在气头上,我把话说得重了,你不必太在意这件事。”周寒背着手站在窗下一丛兰花前头,神色坦然的哄骗着方青梅,“去找吴公公帮忙,未必就是真的要投靠黄齐,全看怎么从中斡旋。宫里这些人一不图名二不求权,无非图一个‘利’字。周家不缺钱,只要用银子喂饱了他,也照样会为我们办事的。”   怕只怕这些宫里出来的公公见惯了后宫倾轧逄高踩低,个个两面三刀毫无顾忌,不仅不图名,为了投靠主子争权夺利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周家虽有钱有势,财势却从不外露,在京城更是甚少出头露面,就是他前些年常在京城打理周家事务,也不过是以读书的名义,一起读书的同窗甚至鲜少有人知道他就是江南周家的二公子。如今若是被吴太监抓住了把柄,尚且不知他会怎么掐住这根老虎尾巴,去向三皇子讨好卖乖?就算他是厚道的,这事却终归还是要求到三皇子或者黄齐头上,他们又岂能善罢甘休?   当年这位淑妃宫里的吴太监,因为失手不小小心磕坏了主子御赐的夜明珠,只好悄悄地出了宫托人求告,想再买一颗顶上,谁知偷偷打听了多少货色,成色大小都差了二三分,瞒不过明眼人。恰好当时周寒为了给祖母祝寿,从西域一位行商手里淘换到了一颗上好的珠子打算带回扬州。也算这位吴太监有手段,竟然千方百计的打听到了周寒头上,亲自上门来求告。周寒一则不忍为了这珠子就葬送了他这条命,二则也是顺水人情,便索性银子都没收便将珠子送给了他。两人后来并不曾再见面,但这吴太监确实是个周密的人,逢年过节都托人给周寒送些宫里的贡茶或者笔墨纸砚之类,不见得多值钱,不过因为是宫里出来的所以看个稀罕,表示自己记着周寒这份恩情。周寒却小心,每每都备一份更重一些的礼再回过去,直到一二年前他不常在京城,跟吴太监这才渐渐断了往来。   只是当时三皇子还韬光养晦,并未显露出如今的野心勃勃。   方青梅这次却没这么好骗,半信半疑看着周寒:   “我不信,你又哄我吧?一个太监有多大本事,最后不是还要求到黄齐那里?再说,如果找他这么有用,一开始为什么不找他,你还要费尽周折让陈凤章去娶韩家小姐?”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答应了你会让陈侍郎平安出来,就一定会想法子办到——难道你不想救他们了?”眼看要包不住了,周寒便干脆把话往一边带,“你前日夜里喝的人事不省,这会还肿着两只眼皮,怎么不多歇会午觉去?不如等酒醒了脑子不糊涂了,再来跟我说这些正事。”   方青梅被他一句话堵住,想反驳他又自知理亏——自己对外头这些事听得多见得少,到底该怎么办确实并无多少分寸;再有两人前晚因为陈凤章成亲的事大吵一顿,但既然这事没有说成,也就算揭过去了,再提更没意思。   一时她站在原地不做声,百无聊赖掐着路边一丛石榴树的残花,半天吭哧吭哧冒出一句:   “我前天晚上……不该扔你的衣裳。”   周寒慢悠悠走上台阶,回头看她一眼:   “你不光扔了我的衣裳,还在上头踩了两脚。”   “……”   他绝口不提当时自己说出她想嫁陈凤章才把她惹恼的事,是料定了方青梅也不好意思提起这事。果然方青梅气哼哼直瞪着他,却一句指责他的话都说不出口。   “韩大将军不允这门亲,这事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放心吧,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过一件衣裳,不会跟你计较的。”周寒站在门口,笑笑的又看她一眼,“快回去歇着吧。我也得歇会,等会还得出门一趟,去看看河港上运粮的船。”   周寒说是去河港看船,其实是陪着户部杜尚书派来的一位侍郎去清点船上的粮食。杜尚书也知道此事不宜迟,三皇子耳目遍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知道了。京城靠近城门几处粮仓早已经空了出来,只等着清点完了杜尚书跟太子打个招呼,便要入库了。   周寒也没心思一直陪着,带着那位付侍郎去了河港。夏掌柜此时正在船上跟粮铺的伙计一起守着,跟船上管事的打了个招呼听这位付侍郎安排,便随周寒一起回了城中,直奔粮铺后堂。   夏掌柜也是个利索的,见了周寒从袖里掏出一张纸,上头写了几个名字递给周寒:   “张锦记一个大张掌柜一个二张掌柜,二掌柜今日刚去了一趟宫里——不过这位二掌柜我总觉得是个靠不住的,还是这位大张掌柜为人稳妥,嘴也严实。后日午后大张掌柜要入宫,进去有人要搜身,书信是万万不能带的。他进去的时候还带着个小伙计,是这个名字,跟针线局的一位张公公熟悉,这次正好为他带些料子进去。张掌柜说这位张公公是个靠得住的人,可托他带这个话。不过他说,得有个随身的信物。宫里这些人,谁的话也不会随便信的。”   “这个好说,”周寒道,“我手头有块御墨,正是那位吴太监当年给我的,上头带着年份日子和人名和出处,作信物再好不过。明日一早我亲自去见张掌柜把墨交给他,再把要捎的话一并告知他。就麻烦夏掌柜今晚把人约好,明天进宫前不拘早晚,我与他见一见面。”   诸事商议定了,天色早已黑透。周寒请着夏管家去外头酒楼吃了便饭,才乘着马车匆匆往别院走,刚到门前就见周管家迎了上来:   “少爷,世子和王府谢管家在偏厅等着呢。”   周寒听了,一时摸不透赵坚的来意。若是单世子来,未必有什么事;又带上谢管家,便八成带了王爷吩咐——便急匆匆往里走,边走边问道:   “来了多久了?”   “有一盏茶功夫吧。”   到了偏厅,果然见赵坚和谢管家一个站在厅中挂着的一副听松图下头正小声聊着什么,看周寒到了,便转身笑道:   “可算等着你这大忙人了。”   见赵坚这会这么笑眯眯的,周寒心中更摸不着是什么事,行个礼重新请入座位:   “世子这会过来,是有什么急事?”   “不是急事,”赵坚笑着,“是喜事。”   “喜从何来?”   “喜从天降,”赵坚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喝口茶,还在卖着关子,“这喜事,可真真正正是喜从天降。”   周寒为他斟上茶,笑道:   “表哥跟我还卖关子?难道是跟阿睿学会了这一手,想要跟我讨个红包做谢礼?”   “哈哈哈,就是等你这句话呢。”赵坚笑着,凑近了周寒,“今日黄昏时分,韩靖大将军亲自到王府,跟父亲说,答应陈家公子和他闺女的亲事了。”   周寒一愣,茶壶提在手里都忘了放下。   “是不是喜从天降?本以为没成算的事了,谁知韩大将军又来这么一出,”赵坚摸着下巴道,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今日他上门的时候,连父亲也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什么来意。一直等他走了父亲才醒过神,叫我赶紧过来跟你说一声。恐怕他老人家到现在还纳闷呢——我也纳闷,这韩大将军在朝中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谁知道竟在宝贝女儿的婚事上这么出尔反尔,实在是有些反常。”   “他既这么出尔反尔,”周寒放下手中的茶壶,未见多少惊喜,倒先是疑虑,“谁知会不会明日又改口了?”   “被人来提亲他不答应是一回事。别看韩家招的上门女婿,盯着他闺女的人可多了去了,那些看不上眼的,他早推了不知道多少了。昨儿是他把亲事推了,但今儿,却是他主动上门来提的。他堂堂一朝大将军,上了福王府的门,外头不知道多少只眼睛巴巴的盯着呢,只怕这会这事已经传遍了京城了——说不定皇宫里的皇上也都听到消息了。他再反悔,岂不是坏了他宝贝闺女的名声?”赵坚笑道,“这位韩大将军,坑谁都不会坑自己亲闺女的——虽然这事里透着几分古怪,不过这门亲事如今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了。”   周寒手指敲着扶手,听赵坚把这番话说完,也点了点头。   “韩大将军也是老谋深算,”赵坚又道,“嘱咐父亲说,这事最好提前跟陈禀打个招呼,就说两人早先就口头把亲事定下了,免得到时候落人口实,也显得事情不那么仓促。”   “王爷既然知道之前韩大将军向陈禀提亲被推辞的事,想必朝中不少人也都知道。这个事又该怎么圆?”   赵坚笑着:   “这事知道的也少——除开父亲也没几个。好就好在,当时是黄齐先跟陈禀提起来的,韩大将军在后。知道的人,自然都会以为陈禀是怕再得罪黄齐,所以不敢明说了。”   周寒沉吟片刻,点点头,对着赵坚长出一口气:   “表哥,这件事真得多谢你——幸亏你来的早,再晚个半天,我就托人进宫去找那个吴世达了。”   “吴世达?淑妃身边那个太监?”赵坚皱着眉,“那年你曾送了他一颗夜明珠的那个?”   周寒点头:   “就是他。”   赵坚看他一眼,顿了片刻,诧异道:   “还真没看出来,阿寒,我以为你一向稳重的,做事竟也这么瞻前不顾后——你为了救陈禀,未免也太豁得出去了。”   “如今不用了,我也松一口气。若是真的找上他,”周寒叹口气,“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交代。”   赵坚喝了口茶,又笑起来:   “要我说,别的倒还好,往后你可得好好巴结你这位大舅子了——做了韩靖的乘龙快婿,便是个白丁,一只脚也已踏进了朝堂了——何况陈凤章这样的人中龙凤,将来可谓前途无量啊!” ☆、第38章 方青梅请客   周寒纠结了一整晚,要不要把陈凤章亲事又成的消息告诉方青梅,第二天一早便起得迟了。等他到了偏厅,方青梅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已在桌前等了他许久,看他进来便一直盯着他两个黑眼圈,最后颇为担心的道:   “周渐梅,你睡得很不好?”   周寒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方青梅放下碗筷叹口气:   “眼下的情势……是不是很棘手?”   周寒斟酌许久,慢慢说道:   “棘手的不是陈侍郎的事。昨晚我托的人已传来消息,说陈侍郎可保性命无忧了。”   方青梅手里捏着筷子,“呼”的站起身来:   “此话当真?父亲他们没事了?”   周寒点头:   “千真万确。只是此时尚不能得知,陈侍郎他们什么时候能恢复自由之身。”   朝中如今最受当朝天子倚重的,除了这位韩大将军便没有第二个人了。皇帝最宠爱的宫主都嫁到韩家做了儿媳,掌兵大权也半数在他手中,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了。韩靖大将军既然都答应跟陈禀做亲家,难道还会眼睁睁看着女婿没了爹?陈禀眼下平安无事,陈家获自由身就是早晚的事。至于官位家财能不能保住,那些倒无所谓了,便是没了官位,十个陈侍郎周家也供养的起。   方青梅原本郁郁的神情此刻阴霾一扫而空,丢下筷子围着饭桌来回走了几步,双眸瞬间便光彩斐然,声音也是掩不住的激动:   “想不到那个吴太监这么有本事——他收了你多少银子?有木有拿陈家的事要挟你?”   “没有。”周寒含糊道,“陈侍郎这事于我们虽难上加难,但于这位帮忙的人来说确是轻而易举的。”   方青梅这会高兴,也顾不上细问如何救人,站在周寒身边便是一串欣喜雀跃:   “只要父亲能平安无事就好,早点晚点又有什么要紧?父亲母亲他们知道了吗?不如立刻就请陈方大哥去找那位宋指挥,去告知他们一声,说不定母亲的心病立刻就好了——大夫不是说她是忧虑成疾吗?”   周寒无奈的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她跟前,递上帕子:   “想哭就哭吧,不必强忍着。昨晚我已托宋指挥传递消息进去了,陈侍郎陈夫人……还有陈凤章,也都知道消息了。”   只是他们听到消息恐怕也只是喜忧参半,不会像尚且蒙在鼓里的方青梅这么高兴万分。   但无论如何,结了韩家这门亲事,陈禀的性命是保住了,陈凤章或许也免于被连累而流放发配之刑罚,陈夫人也可早日延医用药,或可挽回病势。   方青梅有些别扭的接过帕子,拭去眼角泪珠:   “真是的……我怎么又掉泪了……”   “早已经见识过了,方大小姐若是高兴了便会喜极而泣。”周寒耐心的等她擦完泪,又抽回帕子,看看她这阵子瘦削的只剩一双大眼的脸,“高兴过了便坐下把饭吃完。既然放了心,从今日起一天三顿便得好好地吃,不能再像之前那么随便糊弄了。”   方青梅讪讪的在桌旁重新坐下,提起筷子捧起饭碗:   “吃饭得高高兴兴才能吃得下去,之前天天悬着个心——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有点饿了。”   当日香积寺的场景重现,方青梅片刻就扒了两碗饭,犹觉得不足,又把饭碗递给一旁的丫头去盛饭,捏着筷子笑眯眯盯着一碗饭还没吃完的周寒:   “往日我的饭量也是两碗饭,怎么今日还不觉得饱?”   周寒轻笑:   “许是拌的盐太少了?不如叫长寿去厨房拿盐罐子。”   方青梅笑道:   “周渐梅,我今天心情好,随便你怎么说,你怎么说我都高兴!”   周寒敛了笑,挟饭入口,垂下一双凤眼:   “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我方青梅说话一向算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天随便你说我什么,我都不带生一丁点气的,”方青梅双眼笑的月牙儿一般,高兴地都有些得意忘形了,“本小姐今天高兴,全让着你周二公子!”   周寒慢慢咽下口中的饭,心中做了个决定,放下手中的饭碗,看看方青梅:   “既然今天这么高兴,那我晚上请你去喝酒吧。你不是爱喝酒吗?”   “好!不用你请,”方青梅拍拍胸膛,眼看便压抑不住心里的喜悦,“我请你去喝酒——干脆别晚上了,今天中午吧,就去护城河桥头上那家汇香斋——他家的烤鹿腿是一绝,真是绝好的下酒菜!”   “好,那就定汇香斋吧。中午我约了粮行的夏掌柜去河港,”周寒微笑着起身,“过了晌午忙完了,我回来接着你同去。”   同夏掌柜一起亲自登门去谢了那位张锦记的大张掌柜,又说明了不用再往宫中捎带消息的事,周寒又同夏掌柜一起赶到城外,把河港上粮食的事也一并料理清楚。   陈侍郎的事有了转机,夏掌柜也听说了这回事,回程的马车上见周寒脸色并不舒展,忍不住问道:   “辛苦奔走了这么久,陈家的事算是成了,捐粮的事也进展顺利——看少爷的样子,似乎还是闷闷不乐?”   夏掌柜与周管家算是家中看着周寒长大的老人,周寒并不隐瞒,犹豫道:   “事情虽定下来了,只是我还没有跟内子说。听说韩家小姐十分病弱,又担心齐大非偶,她……并不同意陈家兄长娶韩家小姐。可事情早晚也瞒不住。我仍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这时候告诉她。”   夏掌柜听了,不由得笑:   “难怪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少爷一向有主见,竟然被这点事给难住了,可见是太在意少夫人了——您为了救陈侍郎,都差点去惊动宫里那位吴太监了,这担的风险难道还不够少夫人体谅您吗?”   “让您见笑了。我心里也明白那样做着实是太过冒险了。”周寒苦笑着摇摇头,“但如果陈侍郎出了事……”   他没有再说下去。   如果真的有法子却没有用,最后救不下陈侍郎,或许这件事就成了方青梅一辈子的心结——也可能,会是他和方青梅一辈子的心结。也许她嘴上不会怪他,但人之生死为大,她心里也可能终其一生都不能原谅他。他也许有把握能在吴太监和三皇子之间斡旋保住周家——但这样沉重的心结,他却不敢说有把握将来能解开。   “我明白。”夏掌柜不紧不慢的笑着,“少爷少夫人毕竟还年轻,都是要强的心性。其实要我说,夫妻两个坦诚一点才好,绕来绕去反而多生事端。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少爷做的这些事桩桩件件问心无愧,不如仔仔细细地,把事情的原委都跟少夫人讲明白,她明白了,就算一时在气头上,时间长了也会体谅您的。”   周寒默默听着,最后点点头:   “您说的是。”   回到府中稍作休憩,沐浴更衣,周寒便接了方青梅,驾着马车往护城河东桥那边去。人逢喜事精神爽,方青梅一路神采奕奕言笑晏晏,周寒不做声的微笑着听她如数家珍一般点数着汇香斋的菜品,瞬间觉得她仿佛又变成了他头回见她的模样。   汇香斋前头是临街门面酒楼,不拘人等都能进去。后院临河,引护城河水进院子成曲水,临水建了十二座桥,桥头遍植奇花异木,十二座桥上十二个大小不同的八角方阁子,阁子四角悬灯,八面垂纱,夏季在桥上阁子间里吃饭,水面凉风送爽,既凉快又有趣味。且统共十二个八角阁,寻常人等便排不到,物以稀为贵,更引人争相尝试。   “订的是第八座八角阁。这里头不许车轿进来,走过去吧。”   周寒说着,便与方青梅沿着后院流水,循着八月桂香漫步过去,水声灯影里月色稀疏,意境幽谧,月过中秋,水边的红枫此时已半染了霜色。   十分风景里,方青梅却有些煞风景的小声嘀咕着:   “周渐梅,我以为你订的是前头临街的酒楼雅间……”   周寒回头瞥她一眼:   “方姑娘,你未免太小气。”   “不是我小气,我确确实实是诚心诚意要请你的,”方青梅手往袖里探了探,有些心虚,“只是这八角阁里吃一顿,怕再少也少不了一百银子……”   汇香斋的雅间一座也难求,别说是后头的八角阁。两个人在雅间,撑死也吃不过五十两,她临走随手从盒子里抓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在袖子里,满以为可以大大方方请个客了,谁知周寒这么大的神通,竟然订到了八角阁。   她越想越心虚,最后索性停住了脚步,讨好的跟周寒商量:   “周渐梅,要不今天我请你去雅间吧……等明天,明天咱们再吃八角阁,还是我请客!你看怎么样?” ☆、第39章 青梅诉衷心   周寒也停住了脚步,回头凉凉看她一眼:   “小海订的时候已付了定金了。你就把心放回肚子,安心的吃喝吧,我好歹一个周家少爷,还不至于跟着你一个小女子混吃混喝。”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八角阁子里外八盏琉璃风灯,窗外轻纱摇曳,昏黄烛影与莹白月色,连着桥下水波盈盈,辉映成一片波光融融。   周寒特意要人上了两个小巧秀气的酒杯,一杯不过半口,两人就这么慢悠悠吃喝起来,一小坛子佳酿硬是喝了快一个时辰还没见底。   方青梅已有几分微醺,举起酒壶给周寒满上一杯:   “同你认识了这么久,如今才找到一个共同爱好,原来咱们两个都喜欢喝酒。”   周寒此时心思重重,端起酒杯看着方青梅:   “方青梅,你说今天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不会不高兴。这话还算数吗?”   方青梅也端起酒杯,认真道:   “怎么不算数?我向来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周寒顿了顿:   “我今天是有件事,想要跟你说。”   方青梅神情怔忪看他片刻,慢慢放下酒杯,有些勉强的抬抬嘴角:   “好不容易父亲平安无事,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如果是不高兴的事你就别说了。改天再跟我说好不好?”   周寒端着酒杯的手一僵。   方青梅端起酒杯,在周寒酒杯上轻轻一碰,慢慢把酒喝下去,垂着眼把酒杯放下,轻声道:   “周渐梅,这段时间你为了救父亲劳心费神,我心里都十分明白。这会让我跟你说感谢的话我也说不出口,你做的这些,岂止一个‘谢’字就能说尽了的?”   “从前我一直不肯信命,这两天却好像忽然想明白了。”即使有几分微醺,她仍是端端正正坐在椅上,只是看着窗外的目光,随着飘摇的轻纱有几分浮动,“可能真的是命由天定吧。有些事该来的该去的,是躲不过去的。前两天听说韩靖拒绝了亲事,我心里知道父亲母亲和陈凤章救不了了。当时只觉得眼前一丝的亮也没有了,独自在夜里坐了一宿,清晨的时候,却好像忽然想明白了。”   “也许我和爹娘注定的就是没有缘分,父亲就注定了要被黄齐害死,陈家注定了要败落。我呢,呵呵,注定了这辈子是个孤家寡人的命,没有父母缘吧。这就是命。”   方青梅笑着:   “这么一想,反而觉得坦然了。可是今天你一跟我说父亲有救了,我顿时觉得,上天待我还是不薄的。能让父母亲和凤章哥好好活着,我已经觉得——很好,很知足了。”   她又为自己满了酒杯,同周寒轻轻一碰,仰头喝了,对着周寒笑笑:   “这样,就很好了。谢谢你,周渐梅。”   周寒放下酒杯,看着她轻声道:   “原来你都知道了。”   方青梅没有答话,提起酒壶掂了掂,又晃一晃旁边的酒坛子,笑了笑:   “酒都喝光了。”   周寒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放回桌上,站起身:   “酒喝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再喝多了,你又要醉倒在这里了。”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缓步往回走。   下来八角阁和木桥,青砖小路顺着流水蜿蜒向外。不知道是谁放的三两盏花灯,随着水流飘进了院子,顺着曲水晃晃悠悠的随波追流而去。   周寒走在前头,一时听不到方青梅动静,却见她停住脚步看着水里的花灯,顺着便坐到了曲水一侧的竹木栏杆上,便也停住了脚步。   方青梅回过头喊他一声:   “周渐梅。”   他转身走过去,站到她身后。   头顶一盏灯笼,方青梅目光随着花灯越去越远,忽然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一样: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那一次问我,如果凤章哥平安的出来,我还会不会,会不会想——”   她终于还是没有将“嫁给他”三个字说出来,手撑在两侧,微垂着脸看着灯笼在地上映成一团浓淡的红色光晕:   “这件事,从前我从来没有细想过。从我知道陈家要出事的那天起,我就从来没再想过自己将来会怎么样了。要嫁人这件事,并不是父母亲替我安排的,而是我自己决定的。当时母亲跟我说了陈家面临的情势,我想了一晚上,便告诉她我要嫁人的决定。”   周寒缓步走到旁边,隔着一臂的距离,也在竹木栏杆上慢慢坐下,听她又说道:   “俗话说,覆巢之下无完卵。父亲一旦出了事,母亲和陈凤章就没有可以逃脱的道理。而我不姓陈,又是个女子,如果嫁了人,就未必会被牵连进去了。如果我脱出了身,就算将来不能仰仗夫家为他们谋求一条生路,最差的结果……如果真的保不住性命,我还能替他们收取尸骨,日后每逢清明年祭,能为他们供奉一杯薄酒。陈家收留我十年,待我像亲生女儿一般,这也是我仅能为他们做的了。”   “至于陈凤章对我怎么样……从前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到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托人为我说媒的当天晚上,他在父亲的书房里跪了一夜。”   听说这件事的瞬间,她先是震惊,随即就是说不清的心酸和茫然。直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那一刻的心酸和茫然,到底是代表着什么样的情意?   方青梅仰头轻声笑笑:   “我当时想,陈凤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平日里他还时常笑我头发长见识短,鼠目寸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怎么事到临头竟然会那么傻,还不如我一个小女子看的清楚呢?我是陈家唯一的后路,如果我留在了陈家,陈家才真的完了。”   “到了后来,他大概也想明白了,心里清楚我这么做是对的。至于你问我的——将来要怎么样,我从来没有想过。父母能平安无事,陈凤章能和韩家小姐和睦——那就是最好的了。”   方青梅说完了这一番话,轻快的站起身,又长出一口气:   “说出来了,心里就轻松多了。在扬州的时候,周冰大哥还为了代你成亲的事专门向我道歉,周老爷周夫人也总是因为你和令姑娘的事,总是一副对我心存歉疚的样子。其实我心里知道,我才是应该心存愧疚的那个人,身无所长却背负着父母牵累嫁到周家来,本来就是我有所求于周家。如果没有我,你说不定就顺利的娶了令姑娘,也不会生出这么多波折,更不必千里迢迢陪我到京城来到处奔走了。这些,都是我欠你的。” ☆、第40章 陈禀获平安     陈凤章的亲事一定,周寒便吃了定心丸。   谁知仲秋已经过去了快十天,大将军陈靖却丝毫没有动静。   周寒便有些沉不住气,又去了福王府一趟拜见福王爷。福王爷对此事也颇为纳闷,不过还是宽慰周寒:   “韩大将军素来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美名,想必是在谋划什么?”   “韩大将军当时可留下什么话?”   福王爷捋着胡子:   “他当时在书房跟我说了定亲的事,确实给我留了一句话,‘陈家的事稍安勿躁’。这位大将军说话向来点到为止,所以我也没有多问。”   周寒稍觉宽慰:   “那便好了。”   回到别院,又过了六七天的样子,眼看就要进九月了,连方青梅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吃饭的时候跟周寒嘀咕:   “这位韩大将军靠谱吗?”   周寒安慰道:   “你只管放心。”   可是他心里却也开始有些七上八下。   又过二三天,京城竟又开始流传韩大将军欲为女儿招婿的传言。周寒在外头听到,心中颇为忧虑,却不敢跟方青梅说什么,当晚便请了福王世子赵坚和赵小公子赵睿到周家别院来喝酒。   赵坚一上门,入座便笑: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刚跟阿睿说你呢,你就请我们来喝酒了。”   周寒一边为招呼小海为二人倒酒,一边笑道:   “我有什么可说的?”   赵坚卖关子道:   “说你的大舅子命苦,摊上了一个厉害的岳父。”   周寒挑眉。   赵坚笑道:   “不跟你卖关子了,知道你着急这事呢,听我慢慢跟你说。今日与父亲下了朝,就听说了后宫一件事。”   他慢慢喝着酒,吃了菜,像是在聊着什么有趣的八卦秘辛:   “听说今日下了朝以后,太后就把韩靖大将军招过去了。”   周寒心中一跳。   太后找韩靖能有什么事?她是后宫的人不能干涉前朝政事,把韩靖招过去,难道是为韩家子女的亲事?   只是韩家五个儿子现如今四个都已成了亲,小儿子也亲事早定,只剩下一个小女儿了。   看着周寒神色,赵坚摆摆手:   “你别急。好戏在后头呢。父亲找人打听了打听,说是太后把韩靖招过去,本想为韩家小姐说一门亲事。所以意思意思问一下韩靖,他闺女定了亲事没有。韩家小姐没有定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太后万万没想到,韩大将军竟然当即就跪下磕头,说自己闺女已经许了人了。”   周寒本已端起酒杯,听到这里停住了动作:   “后来呢?”   “后来太后就好奇了,问韩大将军,闺女许的是哪家的公子。谁成想,这位韩大将军又磕了个头,却怎么问都不开口说是谁,只说已经定了亲事,多谢太后操心。太后无奈,也不好硬问,就只好让他走了。”   周寒放下酒杯沉吟了片刻,也笑了出来:   “都说武将耿直,谁知这位韩大将军也是一肚子弯弯绕绕的计谋。”   “谁不说呢!”赵坚拍了拍大腿,“回来父亲跟我说这事:韩大将军早就放出了话闺女要自己挑,怎么好好地,太后就要给他说亲呢?肯定是韩大将军找了人在太后那说了什么,引着太后问呢。”   赵睿在一旁插嘴笑道:   “这不伯父刚嘱咐大哥,来跟你说这事有动静了,二表哥你就请我们来喝酒了。可见也是得了风声了吧?”   “这个风声没有听到,”周寒道,“倒是听说韩大将军又要为闺女招女婿。只怕也是韩将军自己故意漏出去的口风。”   “咱们且静等着。”赵坚笑着,“看看这位老将军到底是什么计谋。”   果然接下来几天,便接二连三的有消息来。说是太后问了韩靖小女儿的亲事,韩靖说闺女许了人,却不松口说是谁。太后一时好奇,与当朝天子闲聊的时候便问了一句,谁知皇上一听,竟也不知道韩靖的闺女许了何方人氏。韩家疼爱幺女的事是满朝出了名的,皇上还曾多次为这事取笑韩靖,听了太后这一问,便也忍不住好奇,次日便把韩靖招入御书房,问完了政事,然后作不经意的样子随口打探起此事。   不问还好,一问了话,韩靖二话不说便开始跪下磕头,据见过的传说,韩靖出来书房的时候,额头都磕的红了。   却仍是不肯说,他家的闺女许的到底是哪家公子。   一时之间,韩大将军的乘龙快婿到底是谁,竟成了朝堂上大家竞相打探秘辛。   周寒听得消息,却明白了韩靖的用意。   陈禀的事,说大不大,不过是贪污银两挪用公款,可是贪污和挪用的银两去路也都明白,八成仍是贴补到了工事上;可是说小却也不小——牵涉到三皇子与太子的党争,得罪了权臣黄齐,那便是要命的祸事。   韩靖既要救陈禀,却又不想掺入太子与三皇子之争,保住天子对自己的牢固信任,那么他便不能主动张口去求这个情,只能等着皇上来问他,他逼不得已说出来,才显得自己干净,所以才把自己要嫁闺女的事散播的人尽皆知,却始终不透露要嫁给谁家。   果然,到了九月中旬,太后便趁着做寿的时机,问了韩夫人这事,谁知韩夫人也不肯说。这时候韩家的大儿媳,也就是皇上的三公主,当着皇上皇后,还有韩夫人等人的面便说了:自己小姑子许的,正是工部侍郎陈禀的公子陈策,此时正被软禁于陈家。   这话一出,韩夫人便先红了眼圈,却半句求情的话没有。   次日皇上便又招韩靖入宫。   据说韩靖仍没有一句为陈家求情的话,反而跪着求皇上,从重发落陈禀。   不久之后皇上招了吏部刑部与户部尚书问了些陈禀贪墨与挪用公款的事。问过之后,水到渠成的,皇上便给刑部下了旨意:   “想必也没什么大事。看着大将军的面,总要为陈家留些体面。”   于是九月底,刑部为陈禀案下了判结:陈禀官职被免,陈家家产被抄没充公。在陈家被软禁三个月之后,一场潇潇细雨中,周寒与方青梅一起乘着马车,将陈侍郎夫妇与陈策接回了周家别院。 ☆、第41章 安顿陈侍郎     别院的书房往外是个花园,隔着花园是个院子。院子舒朗阔绰,门前题名“听雨苑”,是招呼来客的居处。从前周寒小时候在京城治病的时候,这院子常住过一位周老妇人为他延请的教书先生,从那以后便没什么人住过了。   周管家早按吩咐把院子打扫了出来,周寒前头带着,一行人进了院子。院子正北一间小客厅,左右各二间居室,东厢还有三间,单辟出来一间做了个书房。先将仍在病中的陈夫人安置妥当,跟来的周管家指指院中东南角的藤萝架,对陈禀与陈策笑着:   “亲家老爷,院子东南角的藤萝架后头是个角门,连着大街。已经多年未用过了,前几日已令他们来修缮,等明后天清理好了,便可从此处出入。这后头还有个小后院,有厨房和三四间偏房,已经拨了一个厨子三四个得力的丫头住进去了。时间太短,东西操办的潦草,有什么短缺的叫他们直接找我,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陈禀道了声辛苦,转向周寒道:   “太叫你费心了。”   周寒温声行礼:   “父亲见外了。”   看看方青梅,又微笑道:   “青梅说要为你们重新置办宅院。虽已经大体挑好了地方,但我想母亲眼下病着,身边还是要有得力的人侍奉着。不如先住到一起,方便她每日在跟前照料着,也放心些。这院子既和别院连着,又自成一体,还算方便。只是小了些,你们不嫌弃局促就好。”   陈禀客气几句,已经面露疲态,周寒看了看,便笑着向陈禀和陈夫人告辞:   “父亲母亲且歇息着,我和青梅就先不打扰了。”   陈策将二人送了出来,到了院门前头,周寒看看方青梅:   “我有几句话同凤章兄说。你先回去吧。”   方青梅看看二人,点点头:   “那我去厨房,看看晚上的饭菜准备的怎么样了。”   周寒点点头,目送她走远,回过头对陈策道:   “凤章兄,这边园子里走走吧。”   花园不小,却修理的精致。两人信步走来,大片竹影飒飒,菊花正含苞,香气悠然临风。东侧四四方方一大池子荷花,周寒指指那一池零落的荷叶:   “东院正好与这池荷花比邻,‘听雨苑’就是由此而来。”   留得残荷听雨声。   池上有游廊,连着亭子,亭上牌匾三个字:君子园。沿着游廊走过去,陈策微笑:   “有什么话,周公子直说无妨。”   周寒顿住脚步:   “与韩将军府的亲事,已经托了福王爷做这个媒人。之前不方便,所以没来得及跟岳父和凤章兄商量,还要请你见谅。”   陈策道:   “这种话便不必再说了。此事全赖你从中周旋,我感激还来不及。”   “这种见外的话就不必说了。之前形势比人强,这也是迫不得已。婚姻大事,按理父母做主,不过母亲尚且病着,岳父此时有心无力,我也已经禀明王爷。如今凤章兄已是自由之身,所以接下去的三媒六聘,我会请凤章兄一起过福王府商量整治。”   陈策点头:   “我自当尽力。”   说完了正事,正到了池心的亭子里,两人一时无语。   周寒指指里头的座位:   “我的腿不能站久。凤章兄且陪我坐一坐吧。”   各自坐下,周寒手抚着左膝,看着池子里的残荷,慢慢说道:   “岳父母和凤章兄不问,我却不能装聋作哑,也该有个交代了。我这条腿,是去年十一月在扬州城外落马摔折的,之前成亲的时候,是大哥代我拜堂。婚前欺瞒了长辈,是我的过错;为了面子请求兄长代为成亲,更是错上加错,我不敢有什么辩解之词。”   陈策默然不语。   周寒又道:   “头回见的时候是晚上,想必岳父母没有注意到,今天却看得明白了。我知道他们恐怕会有疑惑,但他们为人体贴,必定不会来问我,却可能会私下去问青梅。我想着,与其让青梅难为,让你们担心,倒不如我直接向凤章兄交代清楚的好。虽然她没有丝毫嫌弃之意,但我这个样子……是委屈了青梅,这一点,我的心里再清楚不过。”   陈策也看着池里残荷,许久没有做声,最后轻叹道:   “周公子,你的腿,以青梅的性子,她是绝不会在意这些的。至于我们这些外人怎么看,又有什么要紧?依我看,倒是你太多虑了。”   这话说的,既拿捏的准分寸,也很见诚意。周寒听出了陈策的劝慰之意,却顿了顿,轻声道:   “她不在意,我却是在意的。”   陈策不由得抬头看他一眼。   响鼓不用重锤,聪明人说话,从来言外之意占了七分。   话到了这里,周寒笑了笑,站起身:   “凤章兄也早点回去歇息吧。我的腿不方便,就不再相送了,等晚膳的时候,再去请岳父母过来。”   两人分开,周寒便径直去了厨房。大厨房正忙忙碌碌准备晚上的接风宴,方青梅正一个一个看着晚上的菜品,看到周寒来了,便迎上去:   “周渐梅。”   周寒看她微皱着眉:   “怎么了?”   方青梅指着厨房备下的菜品:   “周管家说是你定的席面,我觉得准备的太丰盛了。不过是家里人吃个团圆饭,不必这么奢侈的,父亲心情还没缓和,母亲病中,恐怕也吃不了这么多的。”   周寒略扫了一眼,便往外走:   “不过几道菜而已,这个你就别操心了。这些周二叔比你我都明白,交给他就是了。”   方青梅跟在他后头,磨磨蹭蹭,到底还是问道:   “你,你刚才和陈凤章说什么了啊?”   周寒顿了顿,道:   “说了些怎么跟将军府定亲送礼的公事。”   “……哦。没说——别的了?”   周寒又看她一眼,道:   “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别的吗?”   “没,没。”方青梅看他一眼,迟迟疑疑压低了声音,“我是想说——”   两个人在厨房往后院的长廊里头停住了脚步。   黄昏时分,霞光从长廊下墙上的窗洞里透进来,一片宁谧的金红。   周寒看着她:   “你是不是想说,让我瞒着他们你与我和离的事?”   方青梅惊讶的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去:   “我正是这个意思。父亲心事未定,母亲还在病中,我想我的事……还是先别让他们操心了。还得麻烦你,先帮我瞒着些。”   “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周寒眼中被余晖映的也是一片金灿,“陈方那里,我已经嘱咐过了。至于长寿姑娘,你也嘱咐一句吧,别说漏了。”   方青梅点头:   “我记得了。回去就跟她说一声。”   周寒顿了顿,垂眸看着她,低声道:   “那,我是不是也得从书房搬出来?”   方青梅没听明白,一愣:   “嗯?”   周寒清咳一声,眼神撇开:   “我一直歇在书房,如果被陈大人和陈夫人知道……恐怕会想多吧。” ☆、第42章 周寒徐图之   方青梅听了,顿时有些结结巴巴:   “你,你的意思是——”   难道他还要搬到后院,跟她一起住?   这……未免就尴尬了些吧?   虽然在扬州的时候两人也同屋住过一晚,但也就一晚而已,就已经觉得十分不方便了。何况那时天气还热,让周寒睡地上也就算了;如今周寒如果搬过来,两人岂不是要天天住在一个屋里?时下已经入秋,夜里已经很凉,还要有一个人睡在地上——周寒的腿不好还不能受凉,到时候睡地上的,肯定就是她方青梅了吧。   想到这里,方青梅顿时觉得心里一片拔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看方青梅一副难为的样子,周寒站在窗下,神态仍然和煦体贴:   “之前跟周管家提过因为受伤的缘故才睡到了书房。如今伤早已经好了,你我新婚,我却天天宿在书房。书房与听雨苑一墙之隔,这院里又人多嘴杂,我只是是觉得,陈大人陈夫人如果听说了一句半句,有所误会就不好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方青梅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爹娘不知道咱俩和离的事,会以为我和你吵架了两个人在赌气闹别扭?”   周寒又道:   “是这么回事。陈大人和陈夫人住在这里,本来难免寄人篱下之感。误会你我二人事小,如果因此让他们觉得心中不安——不过也可能是我多虑了,如果你觉得为难,那就算了。事关你的名节,终归还是要注意些。”   方青梅却觉得,周寒在这件事上考虑的十分周到。   陈禀夫妇如果以为二人吵架,难免会把事情想的复杂,很可能会觉得是因为他们住在这里,引起他们小夫妻关系不和。   他们如果有那样的想法,在这院子里肯定也就住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对周寒满怀感激道:   “外人都知道我跟你成亲了,名节这回事还有什么好考虑的?还是让爹娘放心要紧。周渐梅,这件事你考虑的比我周到多了,我听你的。你今晚就搬到后院吧,我这就回去和长寿收拾一下。”   回到后院和长寿一说,长寿也赞周二公子“想的周到”,便赶着将正房里外二间收拾利索,腾出了箱笼和一处橱子,又将被褥打理出了几套。收拾完毕,长寿忽然又想起什么,坐在窗前忍不住开始叹气:   “小姐,你们这样装来装去,总归只能装一时夫妻。将来有一天装不下去了,少爷是一定要娶韩家的小姐了;周二公子也拍拍屁股就回扬州去娶那个姓令的狐狸精。到时候小姐你可怎么办呢?”   “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方青梅手里捧着一叠银票,一边盘算着,一边心不在焉道,“眼下要紧的,先操办凤章哥的亲事;娘的身体也得好好调养。长寿,待会你得帮我想着,得问问周渐梅,他看的那处宅子到底要多少银子。陈家老宅被抄没了,可是总不能让凤章哥真的住到韩家去啊,还是得在京城置办一所像样的宅院。”   “小姐,”长寿还在想着刚才的心事,完全没接上方青梅的话茬,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站起身,“依我看,你和周公子两人既然已经成了亲,倒不如想法子让那个姓令的靠边站,你来安安稳稳做这个二少奶奶!横竖周家长辈面前你是过了明路的,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周家少奶奶,就算你不让,周二公子又能如何?他又不敢把你休了!”   方青梅听到这里,放下手中银票也站起身,认真看着长寿,说道:   “长寿,爹娘和陈凤章能平安出来,全赖周渐梅从中出力斡旋。周渐梅心中所思所想是那位令晚秋姑娘,当日他也跟我说的清清楚楚,与我假做夫妻是为了让周夫人暂且安心。做人要讲信用讲义气,他既然践守了当日承诺,还事无巨细处处为我为爹娘考虑,我怎么能负他所托?我不仅不会觊觎这个周家二少奶奶的位子,还一定要想法子,帮着他把令晚秋堂堂正正娶进周家。以后你可千万不要再提让我做周家少奶奶这样的话了。”   长寿知道方青梅脾气,不敢再说什么,却坐到窗下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小姐,我说的话是不好听,可也是为你打算。按理说我也是陈家长大的,不该这样说。可嫁妆你都拿出来为少爷和老爷夫人买了宅院,将来又靠不得周家,眼看老爷夫人年纪也大了,你一个姑娘家,将来该怎么过活呢?我一想起这些事来,就为你愁得慌。”   方青梅听了她说,觉察自己刚才话说的重了,过去靠到长寿身上为她擦了擦泪:   “刚才我的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说实话,此时我也不知道将来路在哪里,可是天下之大,难道会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吗?一个月之前我们还担心爹娘不能活着出来,现在不是也好好地出来了?经历这件事,我更想通了,路都是走出来的,只要肯用心想办法一步一步往前走,总能走得通的,天天坐在这里干发愁,只会越想越难受。”   长寿一边听一边点头,却还止不住的掉泪。   方青梅看她满脸愁苦的样子,便故意凑上来逗她道:   “长寿啊,你总为我发愁,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一无是处?”   “怎么会?”长寿抹着眼泪,“小姐你长得也好性格也好,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样样都会,文武双全。最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豁达,一点都没有姑娘家的小气柔弱样子。”   方青梅笑眯眯摸摸她的脸,一边笑道:   “哈哈哈,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才不怕啊。你看我样样都好,难道将来还愁嫁不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哪里就来了那么十位八位的好公子,一个个都貌比潘安才如子建、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全部对我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天天对我穷追不舍百般讨好,非我不娶!到时候就得麻烦你长寿姑娘啦,得好好的从里头给我挑一个最好的,然后呢,我就来个风光大嫁,天天锦衣玉食、穿金戴银,还得让我的好相公给你封个一品诰命夫人,让你也天天跟着我作福作威,吃香喝辣!”   长寿看她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忍不住也破涕为笑,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方青梅背上:   “我的好小姐!你好歹还是个姑娘家,说这种话也不怕让人家听见了笑话!还作威作福吃香喝辣,你这是说自己呢还是说土匪呢?”   二人正嬉闹着,就听见有人敲门,连忙停下动作到外间去,见周寒站在门口笑看着方青梅:   “厨房说已备好了晚膳。你跟我去请陈大人和夫人吧?”   “好。”方青梅爽快答应着,见周寒将手中提着的一套包袱递给长寿:   “长寿姑娘,这是我的一些衣物书籍,烦请帮我先放起来吧。”   长寿赶紧接过来,看二人往外走,从后头跟上来又提醒道:   “小姐,刚才你提的什么银票来着?”   方青梅拍拍脑袋,回头从桌上拿起那叠银票,向着周寒道:   “差点忘了问。周渐梅,之前咱们看好的那座宅院,你不是说托人去打听价钱吗,可打听到消息了?”   周寒看看她手里银票,微笑道:   “怎么,又要给我送银子了?”   “为陈家置办宅院,我出钱是应该的啊。”方青梅把手里银票往前一递,“这些银票你且拿着去用,不够我再添。”   “看你这架势口气,不像个官家小姐,倒像是哪里来的土财主。”周寒笑起来,在桌旁坐下,修长手指就着方青梅手里把几张银票一拨,扫了一眼,“五千两?你也真好大手笔,那宅子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两,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银子贪污了?”   长寿从旁边过来,一边提起茶壶倒茶,一边笑着为方青梅解围:   “姑爷别笑我们小姐,这些经济账目她懂得不多。宅子花银子不多,可是后头装饰修缮,一应桌椅装饰,比买宅子还要费银子。我们少爷成亲的事就在眼前头,样样都要花钱,小姐是怕让你费了心,还要贴补银子进去。”   方青梅就着长寿的话点着头,却又把手里的银票递出去:   “就是,长寿说的对。周渐梅,你收着吧。”   周寒看看方青梅,接过银票放进袖里:   “好,那我就先收下了。对了,长寿姑娘,烦你把那只镯子拿出来。”   方青梅还没反应过来,长寿已经麻利的回了声“是”,进房再出来时手上垫着帕子,托着周老妇人送的那只翡翠镯子:   “姑爷是说老夫人这镯子吧?”   周寒接过镯子,站起身看看方青梅:   “就是这个。走吧,再晚该错过饭点了。”   两人出了门,沿着花园子慢慢往外走着。风已飒飒散着凉意,方青梅不知为何周寒忽然要回那只镯子,可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她也没什么可问的,便没话找话道:   “这风越来越凉了,马上就深秋了,院子里的菊花也都要开了。”   周寒漫不经心的“嗯”一声,两人顺着花园出来后院门,他却站住了脚步。方青梅也跟着停住,回头看他:   “怎么不走了?”   周寒走两步近了,从袖里拿出镯子,低下头来看着方青梅,狭长的双眸里映着门口灯笼朦胧的光晕:   “你不喜欢这镯子?”   “不是不喜欢,”方青梅解释道,“我是觉得太贵重了,怕弄坏了。这是周老妇人给孙媳妇的,我想,还是留着将来给令姑娘比较好……”   周寒眨了眨眼,轻笑道:   “既然送了你,自然就是你的了,周家难道还会缺了一只镯子?祖母对你是真心的喜欢,若知道一片心意被你搁置着,她老人家只怕不知道多伤心。”   “……她老人家远在扬州,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看不到,难道你就忍心辜负她一片心意?”顿了顿,周寒又上下打量着方青梅道,“陈大人陈夫人都是心细的人,看你从头到脚首饰衣裳都是嫁妆里的东西,只怕会觉得是周家亏待了你。你忍心叫他们为你担心?”   “我,我倒没想过这些——”   “你没想到,那就听我的吧。”周寒伸手抬起方青梅手腕,再自然不过替她戴上那只带着温润暖意的翡翠镯子,笑道,“你身上总也得有一样周家的东西,就当是戴给他们看的,也好叫他们放心,周家是认了你这个媳妇的。” ☆、第43章 周寒试喜服   一餐晚膳吃的和乐融融。   餐毕,周寒与方青梅送了陈侍郎陈夫人与陈策回到听雨苑,便往回折返。周寒陪着陈禀略喝了几杯酒,灯光下一双凤目看上去光彩熠熠,令方青梅几乎不敢逼视:   “看你喝酒喝得这么开心,我也忍不住想喝几杯了。只是父亲真偏心,我说我来陪他喝几杯,他偏要你来陪。让你陪就罢了,偏偏母亲还不让我喝。”   周寒脚步慢了她两三步,在后头柔声笑着:   “我这做女婿的,不陪着岳丈老泰山喝几杯酒,岂不是失礼了?”   “你还说,”方青梅三步两步折回去,拍着周寒肩膀大笑道,“周渐梅,今晚我可见识到你拍马屁的功夫了,我看京城的城墙拐都没有你脸皮厚!”   晚饭的时候是何二管家在旁侍候,为陈禀倒酒的时候顺口喊了一句“陈大人”,便惹得陈禀一阵叹息:   “陈家五代入朝为官,高祖上还曾做过丞相,却断送到了我的手里,真是愧对陈家祖宗啊。往后我已不为官,你们也不要再称呼我‘大人’啦。京城这地方,丢一块石头都能砸到三个官,往日的故交如今只怕都得罪不起了。”   感慨了这一句,引得席上一时安静。   此时周寒却笑了笑,亲自起身为陈禀斟一杯酒,笑道:   “父亲这话可说错了。虽然您如今无官一身轻,可也别忘了,身上还担着个最要紧的‘大人’位子呢。”   席上诸人都好奇看着他,周寒却卖关子,放下酒壶拈起筷子,从容吃了一口菜,才轻声对陈禀笑道:   “不是还有我这个做女婿的,得喊您一声‘岳父大人’吗?要不是您赏我一个“新郎官”做,哪有我今天的春风得意?这天底下最不敢得罪您的,头一个便是我周寒了。”   周寒话端端正正的官话里略略夹带半分吴越口音,说的不紧不慢。   席上几人顿了顿,然后哄堂大笑起来。   陈夫人忍不住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周寒在她夫妇眼中向来温文尔雅,还带着几分疏离之感,谁知今日竟能说出这么个笑话,也算叫人大跌眼界了。   回想席上情形,方青梅忍不住又笑了一会,周寒看她嘻嘻笑的高兴,不由的眼中含笑问道:   “你今晚这饭吃的可开心?”   “开心,不能再开心了!”方青梅笑的两眼弯弯,两手背在身后,抬头轻叹一声,“今天晚上,是我这一年来吃的最开心的一顿饭了。”   两人边说着,漫步回到后院。   到了门口,方青梅转身要跟周寒告辞的当口,才想起周寒从今日起便也要在后院住着:   “……差点忘了,你今晚起就住后院了。”   两人间气氛顿时又生出一丝尴尬。   从院门经过里头的小花园,一溜大红灯笼高悬,上头贴着的红双“喜”字已经略显陈旧,却仍旧没有取下来。上一回他与方青梅吵了嘴,一时气急命小海和周管家将喜字贴都摘了,不知道是小海没有告诉周管家,还是周管家故意装聋作哑,这无数的“喜”字竟一直挂到了现在。   两人不声不响的进了房,长寿早就将房间收拾的齐整利索,见二人进来,麻利的笑道:   “小姐姑爷回来了。热水都备好放到房里了。”   顿了顿,似乎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一丝尴尬气氛,笑道:   “那你们早点洗漱休息吧。我去铺床——”   话说完却站在当地,看着屋里一张大床,不知该如何下手。   ……这床,该怎么铺呢?   周寒觉察她的无措,点点头道:   “知道了。你且下去吧,待会我来就好。”   长寿行了个礼,看了一眼方青梅,便逃一样出去了。周寒看看房中打好的热水,转身也站到外间门口:   “你先洗漱吧。”   等方青梅洗漱完毕,他进了屋,却看到方青梅已经将床铺铺好,衣着整齐抱着凉席被褥来到外间,将门一关,开始往地上铺凉席被褥。他要上前帮忙,却被方青梅拦住:   “……这,这是我的被褥,我自己来吧。”   周寒一怔。   方青梅将席子褥子被子依次铺好,拍拍手站起身,看着周寒道:   “你别和我争。天都入秋了,你的腿不能受凉,以后还是我睡地上吧。”   看她神色笃定,周寒知道争不过她,只好不再作声进了内室。   自来京城,这还是他头一次进来这正房内室。   房中墙壁雪白,应是才粉刷一新。花梨木新打的八步床上围着龙凤呈祥、龙凤戏珠的镂刻透雕,悬着大红轻纱帐子,还有同色雕纹的桌椅木塌,箱笼壁柜。墙壁上悬着的一串四颗夜明珠丝绦结子,百宝格子上摆着的古董饰物,无一不精致华美。   墙面两扇门的柜子,打开一扇是几件女衫,应是方青梅的衣物,合上柜门打开另一扇,他的衣物书籍果然放在里面。周寒拿出衣物准备换下,关门时却看到搁在下头一层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露出一角大红色。   他犹豫片刻,忍不住好奇,伸手将包袱拿出来打开。   里头整整齐齐叠着的,最上头是一盏累金丝点翠凤冠,下头是金丝绣的龙凤呈祥的盖头,同色暗花云纹和襟口龙凤呈祥纹饰滚边的正红霞帔,和结着同心结的红绸。   成亲的那日,大哥就是用这大红绸带,牵着方青梅拜了天地父母;方青梅便是顶着这副喜帕,忐忑不安坐在红烛下,等着新郎来揭开盖头?   霞帔下头是一件正红色云纹长袍,他将衣裳提起来略一打量。   当日大哥到陈家提亲之前,曾写信回扬州询问他的意思,周寒便咬住了牙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谁知大哥却禀告了祖母和父母亲,背着他就将亲事定了下来,直到成亲前头半个多月,才又写信回扬州告诉他亲事已定,吉日在即,万事俱备,只待他立刻乘船启程赴京完婚。周寒仍未松口,也便是那时候,他一气之下躲进了醉春院里,大醉了十天。本以为自己拒不赴京,大哥就会想办法将亲事推了,谁知他竟然代替自己与方青梅拜了堂。   成亲那日,周寒在扬州西郊有名的千景园里,背着满园纷纷落花,听着艳名满江南的令晚秋弹着曲,喝了一天的酒。   回想当日情形,周寒捧着手中红衣,忍了又忍,忍不住将红衣披上身。   崭新的暗花云纹的衣裳,襟口是龙凤呈祥纹饰滚边,正与包袱里的霞帔相配。这衣裳腰身长短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布料还带着新衣才有的淡淡檀木熏香,想必是当时大哥让人照着他的尺寸所备下的,只是没想到他最后竟然打死也不肯赴京。   正在百感交集,外头方青梅轻声问道:   “周渐梅,你还没睡下吧?”   “……还没。”   “那我进来拿枕头了。”   周寒应一声,匆忙要褪下衣裳,谁知方青梅说着已经推门走了进来,看他身上穿着的正红吉服也是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说道:   “咳……这,这是放在橱子里的喜服吧?你穿着这红衣裳……呃,还挺,还挺好看的。”   平时没有留心,周寒服色大多也是不惹眼的青白深蓝,此时叫这正红色曳地长袍一衬,到越发显得周寒墨发如鸦,身材颀长,面如白玉,人物十分的温润。   周寒停住动作,一时为当下这诡异的场景找不到借口,只好默不作声,许久涩声道:   “当日成亲……你一个人坐在新房中,想必很是惶恐不安。”   方青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才道:   “是有些不安。那天蒙着盖头坐在床上,一想到等会要见的人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就觉得很紧张。”   顿了顿又笑道:   “还不住的在心里盘算着,万一那个叫周寒的长的很丑可怎么办,岂不是要是对着一张丑脸过一辈子?”   周寒定了定神,清咳一声,声音已不像刚才那般干涩:   “那你是怎么盘算的?”   “我就悄悄安慰自己,丑点正好,外头就不会有旁人惦记了,省的像陈凤章一样,走到哪都有姑娘朝他抛媚眼。”方青梅弯着双眼看着周寒,笑的有些促狭,“谁知你果真长的不俗,不仅不丑,还玉树临风,连江南第一大美女都把你给看上了!”   她这会醒过神来,忍不住又指着已经黑了脸的周寒大笑起来:   “周渐梅,你怎么还有这种爱好,关上门一个人在房中偷偷试衣裳?哈哈哈!不是爱美的小姑娘才会有这种爱好吗?” ☆、第44章 换床闹风波     一夜无话。   只是清早方青梅醒来,却发现自己像往常一样睡在了床上。她“呼”的从床上坐起身,从衣橱里拿了衣裳,起身简单整理完毕,然后轻手轻脚打开内室的门扉,果然看到周寒躺在地上被褥里,仍在睡着。   她坐到窗下,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回事?总不会是自己半夜起来,迷迷糊糊把他赶出去了吧?才坐了片刻,便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少倾便听到周寒轻声敲门:   “起来了吧?”   方青梅走到门口便打开门:   “起来了——呃,你,你还没换衣服呢?”   周寒身上尚且穿着亵服,白色绸衣绸裤,黑发披在身后,一脸倦色,神色也是几分尴尬:   “我的衣服还在里屋放着。昨晚我出来睡的时候,忘了把衣服也拿出来了。”   方青梅让出门口,让周寒进去,背对着内室等他穿衣,一边小声问道:   “昨晚……你怎么又跑到外头来了?你的腿疼不疼,没受凉吧?”   周寒揉揉眉头,回过身来:   “是有些疼,还不妨事。不过方姑娘,你的睡相可真是——叫我不得不五体投地啊。”   不知是因为昨晚那几杯酒的缘故,还是因为说起当日成亲的事搅扰了心神,他躺下许久仍睡不着。谁知却听到外头“咕咚”声响,再细听时却没了声音。周寒心细,到底不放心,还是起身开门到外头看了看,才发现是方青梅把被子踢到一旁,人也滚下了席子,碰到了外间的椅子。   这位方姑娘到底是什么变的,上辈子是猴吗?   周寒无奈,小心将她推回席子上,又盖好了被子,才回到里屋又睡下。   当夜如是三次。   到了第三次,他干脆便把自己的被褥枕头搬到了外间,将方青梅连人带被抱回到了里屋床上。饶是这样,他下半夜睡得也不安稳,时时警醒着,生怕方青梅从床上再摔下来,磕着碰着哪里,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昏睡去。   方青梅听他说完,顿时脸红:   “难怪看你睡得不好的样子……其实没事的,我只要在床上睡就没事了,你不用管我的。”   周寒看她一眼,看看内室的八步床,完全不相信她的话:   “睡在席上会乱滚,睡在床上就不会乱滚?”   这是哪门子的神功?   方青梅看他一眼,小声嘀咕道:   “睡在床上也会乱滚……但是滚下床来摔醒了,自己就再爬回去呗,就不用你来管了。”   周寒听了,顿时哭笑不得。   当日早饭时候见到何管家,便吩咐道:   “何管家,饭后找个人到正房来量个尺寸吧。”   何管家停住手里动作:   “不知少爷要量什么尺寸?”   周寒还未开口,忽然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妥,耳梢先红了:   “……内室的床小了点。请师傅再照着尺寸,打一张大些的。记得外头床围做的稍宽些。”   何管家先是一愣,又打量着周寒一脸倦色,随即没管住表情笑出声来:   “好的二少爷,我……明白了。”   “……”   周寒顿时深悔方才一时失语,可又不便多加解释,换床是因为方青梅睡相太差,只好红着耳梢将这黑锅背了下来。   二少爷回到后院与少夫人同房后,第二天就找何管家换床的消息,很快就在别院里传开。年纪最大的周管家听到消息,找到何管家一本正经的吩咐道:   “既然要打新床,不如把小二少爷的摇床也一起打了吧,反正很快就要用到了。再吩咐厨房,多备下些滋补的食材,为少爷少夫人补一补。”   一时之间,周家别院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那边周寒对这些小道消息却毫无所觉,当日便与陈禀和陈凤章去了福王府处。一是为了道谢,二是正主如今来了,自然要好好商量与韩将军府的亲事婚事,三来,还是要请福王爷这个媒人牵线,择日上门当面去拜访韩大将军一下,毕竟成亲的人是韩家的小姐和陈家的公子,长辈总要先见一面的。   那头周寒忙着,这边方青梅吃过早饭,便到了听雨轩悉心伺候着陈夫人吃药。药汤用毕,方青梅端上茶水让陈夫人漱口,陈夫人接过茶碗,漱口完毕放到一边,转身从枕头旁边拿过一只小木匣子,递到方青梅手中:   “你这孩子,怎么让渐梅送那么多银票过来?听娘的话,把这些银票都收起来。你父亲让我告诉你,我们仍有存在别处的老本,难为不着的。你跟渐梅说一声,这些银子我们不会收的。”   方青梅愣了愣,打开木匣,见里头一叠银票。她略一点数,发现银票竟有八万之多。还来不及细问,陈夫人握住她的手,慢慢笑道:   “那天晚上你们到后院来,匆匆一见,我只觉得这周家二公子虽然一派斯文儒雅,但看上去为人冷清,寡言少语,不像是会体贴人的样子,还暗暗为你们担心。昨日见了面,又看他腿不好,心里更是难受,觉得太委屈你了——”   方青梅打断她,急着解释道   “娘,你说什么呢,我一点都不委屈,周渐梅对我可好呢!他这人虽然看着疏远,有时嘴也坏了点,其实人很好,做事十分周到细致——”   “你不用解释,我看出来了,”陈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从昨晚吃饭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必定是会体贴心疼你的——又肯为了你如此细心周到的照顾我们,这样才好,我和你父亲就很放心你了。”   “……眼神?什么眼神?他昨晚可能喝多了点吧,有些醉了。”方青梅懵了一下,随即撇开这事,起身将木匣小心放到床头橱子的抽屉里,又重新坐下握住陈夫人的手,“不说那个。这些银票您就收着吧。一来这些本来就是你和父亲多年的积蓄。二来我还有杭州扬州的几个田庄做嫁妆呢,也足够了。再说周渐梅对我这么好,我也用不着银子。三来凤章哥将要成亲,韩家势大,这亲事要操办的像样,手里不能没有银子。我们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受这到韩家的难为吗?”   “青梅,你这孩子——”   方青梅未等她说完便在床边跪下,拉住陈夫人的手,索性撒起娇来:   “娘,今日你要不收下,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您就收下吧!”   好说歹说磨着陈夫人收起了银票,母女聊了几句陈凤章成亲的事,方青梅又亲自盯着小厨房准备好了午饭。近午时分,陈禀与陈策回到听雨苑,方青梅本想在听雨苑同他们一起吃饭,却被陈夫人再三把她往回赶,嘱咐几篇夫妻要相互敬爱的话,才催她回到别院这边来。   正好午饭时辰,偏厅里早已备下了周寒和方青梅的饭。方青梅赶到偏厅,见周寒已经在桌边坐着,看着桌上饭菜,面色似乎不善。她走过去坐下,随口问道:   “怎么了周渐梅?怎么好像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啊。”   周寒面无表情端起饭碗:   “……没什么。”   方青梅拿起勺子喝了口汤,顿时皱起眉头:   “这汤……”   看看旁边伺候的人下去,才小声道:   “……好难喝,一股子腥味。周渐梅,这是什么汤?”   周寒依旧面无表情:   “鹿茸炖鸡汤。”   “爆炒猪腰和排骨炖山药我认识。这个肉怎么尝着也怪怪的……这是什么肉啊?”   “姜汁狗肉。”   “……那这个是猪蹄和什么啊?”   “鱼漂。”   方青梅端着饭碗捏着筷子,夹了块山药之后便有些无从下手:   “今天中午的菜怎么都这么怪,味道也不怎么好。厨房的吴嫂子病了吗?”   周寒看她一眼,低声道:   “怪不得别人。都是拜方大小姐你的好睡相所赐。”   话音未落,就见小海捧着酒壶,笑嘻嘻进来偏厅:   “少爷,周管家让我给您送来一壶药酒,是专门从曲大夫那里讨来的。已经泡了三年的老酒了,曲大夫说每天午饭后饮三小盅。”   方青梅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周寒的脸上泛起了铁青色。她看看小海手里的酒壶,又看看周寒:   “这是药酒?用什么泡的?”   小海笑着将酒放到桌上:   “少夫人,这是用虎——”   “用虎骨泡的药酒,”周寒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打断小海话头,仍铁青着脸色,“是用来治我的腿伤的。” ☆、第45章 拜访李大夫     周寒头一次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意思。   方青梅向来对他的腿伤格外上心,看周寒对着那瓶药酒面色不善,便自告奋勇接下小海手中的药酒:   “让周管家放心吧,我一定看着他每天喝。”   “……”   放下药酒,方青梅想起之前李涵珍来为周寒治腿的事:   “当时你不是与李先生说好了,等父母亲的事了了,便开始治腿?”   周寒缓和了脸色,放下手中碗筷,略一沉吟:   “是不能再拖了。不过这两天说好了陪着父亲与凤章兄,去韩大将军府上走一趟。还有宅院的事,我想最好也陪着他一起看看,毕竟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那你就去忙你的吧!昨日宋大夫来诊脉,说母亲的病已经稍微缓和,只要按时吃药好好将养。听雨苑里有人伺候,也不必我天天过去——再说我过去呆的久了,她反而要赶我回来。”方青梅又自告奋勇道,“是我报答你的时候了,周渐梅,今天我就去拜访李先生,从今天开始,你治腿的事包在我身上!”   顿了顿,拿起那瓶药酒往杯里倒:   “来,先把这药酒喝了,不要辜负了周管家一片心意。”   “……”   周寒思量再三,加上方青梅据理力争,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周寒白天忙着与陈凤章各处走动,准备繁琐的成亲事宜。方青梅则当天就去拜访了李涵珍先生,见面说明来意之后,方青梅先询问了李涵珍打算如何为周寒治腿上的旧伤。   李涵珍道:   “上次我向周公子提了三条法子。一个是不用受罪的法子,就按现在的治法,用针灸熏蒸之法,令患处早些愈合,等全好利索了,便也不会再怎么疼了。只是难免落下残疾,逢阴天下雨,里头的断骨也难免会酸麻胀痛。”   “二个是少受罪。用正骨的法子来治,掰正了骨头用夹板固定,假以时日,腿骨稍微变直,虽然走路仍会跛,但比现在要好些。只是周公子的腿伤的太久了,这法子虽然有效,也是收效甚微。”   “至于第三个法子,”李涵珍抚着胡须,慢慢说道,“需切开患处皮肉,将碎骨剔出,清理干净;将之前长歪了的断骨重新截断,对正,然后缝合皮肉,令其重新愈合。如果长得好,将来几乎不影响走路。”   方青梅听完这一席话,慢慢问道:   “李先生,周建梅他……选的是第三种治法吧?”   以她对周寒的了解,他对自己的腿伤和跛脚如此之在乎,选择第三种方法几乎是一定的。   李涵珍点点头:   “周公子腿伤已经过去太久了,头两种法子效果恐怕甚微,只有第三种治法,能够令他完全复原。只是这种方法费时很久,也需要忍受很大的痛苦。况且开刀断骨,也有一定的风险。”   方青梅又问道:   “李伯伯,如果用开刀断骨的法子,能有几成把握周渐梅完全复原。”   李涵珍思虑良久道:   “方小姐,我这样对你说吧。往常我医治过差不多的伤患,愈合之后完全复原的,十之二三;能好个□□成的,十之三四;好个六七成的,十之三四。像周公子这样的情况,如果能好个□□成,也是比现在的状况要好的。所以总起来,有六成的把握,周公子的腿要比现在好一些,起码看起来跛的不会这样厉害。至于值不值得为了这点好处,去受那么大的罪,这就要让他自己去衡量了。”   顿了顿,又轻叹道:   “在我看来,周公子恐怕是个要强的人哪。当时他可是不假思索,就挑了开刀断骨的法子。”   方青梅听了,久久没有作声,最后勉强对李涵珍笑了笑:   “谢谢李先生。之前我并不知道要用这么个法子……我想,我还是回去同周渐梅商量一下再定吧。”   当晚周寒和陈策都未在家,方青梅便索性在听雨苑这边,陪着陈禀和陈夫人吃了晚饭。小厨房这边的厨子是周管家特意请来,几样菜色十分新鲜,还有专门为陈夫人做的调养补身的药膳。   陈夫人与方青梅分别快半年,满怀亲热之情,一味劝着方青梅多吃点喝点:   “这半年奔波劳累,看你瘦了多少,马上入冬了,得快点把掉的肉贴回来。”   方青梅想着周寒治腿的事,心不在焉吃完这顿饭,又心不在焉陪着二老聊了会天,就听见周寒与陈策进门的声音。   两人进屋略坐了会儿,还没说上几句话,方青梅先站起身来:   “父亲母亲,你们早点歇着吧,我和周渐梅就先走了。”   “你这孩子,”陈夫人头次听到方青梅直呼周寒其名,忍不住嗔怪她道,“夫妻之间要互相敬爱,哪有人前人后直呼相公名字的?这是亏得渐梅脾气好没有怪你,若叫外人听到,他岂不是没面子?”   “……不叫他名字,那我叫他什么?”方青梅嘟囔着,“年纪轻轻的,我总不能像您称呼父亲一样,叫他老爷吧?”   周寒和陈策听了都忍不住轻笑出声,连陈禀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连我和你娘也敢拿来打趣。渐梅,这丫头的性子你多包涵,都是她娘把她给惯坏了。”   眼看父母一起上阵开始教训她,方青梅向周寒使个求救的眼色:   “……周渐梅,你倒是说句话啊。我平日还是挺有礼数的吧?”   众目睽睽之下,周寒忍笑将脸别到一边,打个太极:   “看我做什么。父母亲教导女儿,这是陈家家事,我这做女婿的岂敢多嘴?”   说笑之间,二人从听雨苑告辞出来。   方青梅一心想着跟周渐梅商量治腿的事,抬头看看月色,又看看周寒:   “晚饭我吃的有点多了……月色这么明亮,周渐梅,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   周寒看她一眼,笑着清咳一声:   “这个好说,不过礼尚往来,方姑娘,是不是你先喊我一声‘周老爷’来听听,我再陪你去走走?”   “……”   看方青梅气的咬牙,周寒忍不住笑出声来。谁知方青梅忽然出其不意,伸手扯住周寒耳朵凑上去大喊一声:   “周大老爷!”   随即生怕周寒会回击她一样,往旁边躲闪一步,得意地笑着:   “这下你满意了吧?”   谁知周寒一手背在身后,站在原地既不还口也不还手,那双丹凤秀眼映着月色,闪着璨璨如玉一般的光彩,唇角也微微弯着,勾出一抹柔和笑意,就这么定定的看着方青梅。   方青梅起初还得意的笑着,可是被他这么定定的看着,脸上的笑却渐渐的挂不住,心里莫名一阵慌乱,逼得她一下将目光转开,顿时底气全无:   “你,你这么看我干嘛?我跟你开个玩笑,又没想真的弄疼你……”   边说着抬眼看看周寒被她揪的发红的耳朵,心虚道:   “我没用多大力气,应该……不疼吧?”   可是说着话,她却始终不敢再抬眼直视周寒的目光。   周寒看她目光躲闪,也觉察自己片刻失礼,遂将目光别开,一手摸着耳朵,轻轻笑道:   “不疼。就是有点……痒而已。” ☆、第46章 治伤起风波   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听到园中秋虫哲哲作响。悠悠秋风拂面,月华如练,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却莫名的有些扣人心弦。   半晌,周寒打破宁谧气氛,缓步走到方青梅跟前,轻声道:   “你叫我出来,是想同我说治腿伤的事吧?”   方青梅正在想着怎么开口,谁知周寒一语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点点头:   “我今天下午去拜访了李伯伯,他告诉我,你想用开刀断骨的法子治腿伤……从前你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那时你为父母亲的事满心烦恼,我再告诉你这件事,你岂不是更加烦恼?”周寒低头看着她,声音柔和,“告诉了你,以你的心性恐怕又会觉得心中不安。”   周寒说的不错。   方青梅此时,便是满心的不安。   她与李涵珍是多年旧识,记得小时候父亲方上青就多次在她面前夸赞李涵珍医术高超,李涵珍其人,在京城也算颇有名气,因此当时她将李涵珍请来为周寒治腿伤,本来就是怀着能为周寒减轻痛苦,减少烦恼的希望。   谁知李涵珍这治腿的法子,竟然要周寒再次承受一次断腿的痛苦。   周寒安慰她道:   “虽然是你请来的大夫,却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必觉得自责。”   方青梅神色复杂,抬头看着周寒,迟疑再三,才开口道:   “这不只是我自责与否的问题。周渐梅,受这么大的痛,却只换来五六成胜算,你觉得值得吗?李先生说,照你现在的情况,最多就是走路有点跛,将来并不会更坏了。不就是走起路的样子不那么潇洒吗?你就这么在意自己的腿是跛的吗?但若是开刀断骨,就算完全愈合,双腿能够行走如初,伤处也会格外脆弱,年龄大了之后说不定还有不能行走的隐患——”   “即使那样,我也愿意。”周寒打断方青梅的话,语气瞬间变得有些冷硬,“方青梅,你我个性不同,所以你并不知道我的想法,也不能用你的想法来揣度我。拿后半生二十年不良于行,换前半生二十年一双好腿。这个买卖,我觉得划算,所以我愿意做。”   他说完这话,又看看方青梅脸色,收敛了情绪,说道:   “一开始我之所以不愿让你插手这事,就是担心你会来劝说我。果然我没有料错。李先生那里,你还是不要去了吧。等我抽时间,会再去与他详谈。”   两人说到了最后,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一前一后默默回到了房间。   方青梅情绪向来写在脸上,回到房间默不作声收拾好了床铺,便又抱着被子往外间去。周寒也有几分气闷,在门口站了片刻,便转身要往回走:   “你也不必睡在地上了。我今晚去书房睡吧。”   这话一说出来,听到方青梅耳中,简直是一桶油浇到火上,把手中铺盖往地上一丢,三步两步追上去,一把扯住周寒袖子质问道:   “你这是跟我闹别扭吗?”   周寒站住脚步,却没回头:   “没有。”   “是因为我说你在意自己的腿是跛的?”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书房里清净些。”   “……”   方青梅心中默念三遍“不生气”,长出一口气,虽尽量平心静气,口气却难免一丝生硬:   “是我错了,周渐梅。”   周寒听了,虽没有转身却也没再做声,仍旧定定的站在原地,许久才转过身,对着方青梅问道:   “你哪里错了?”   方青梅慢慢说道:   “我不该说……你很在意自己的腿是跛的。”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很在意自己的腿是跛的。”   “……”   方青梅又深吸一口气:   “我不想跟你吵架。就当我错了行了吧?你别再闹小孩脾气了。”   周寒看她一眼,冷冷问道:   “我闹小孩脾气?方青梅,你明明觉得自己没有错,为什么还要这么委曲求全的向我道歉认错?”   方青梅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周寒,提高了声音,认真说道:   “因为我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医治跛脚而糟践自己,去忍受那种刀剐断腿之苦,太不值了。周渐梅,你觉得自己跛脚难以忍受,但其实周围的人眼里,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在意——”   周寒打断方青梅的话:   “不值得在意?周家是不缺银子不假,养得起我这样一个闲人,难道因为这条残了的腿,就要一生囿于田亩,做个无用的闲人吗?”   “你的腿不过稍微有些跛,就算要去做官,有周家有福王爷,也可以想办法——”   “天下俊才济济,朝廷不会收揽一个身有残疾的人出入朝堂,就算能够勉强入仕,天子也不会垂青眼于一个相貌缺失的臣子。百姓更是愚昧,立朝之初盲了一眼的于昌佑将军被派任安潭县,结果适逢三年大旱,这位将军奔波于救灾的劳苦被无视,却因眼盲被地方百姓怪罪为不详所以招来天灾。不是我闹小孩脾气,方青梅,是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道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这么残酷。”   说完这一段话,周寒也长长出了一口气。顿了半晌,轻声叹道:   “方青梅,怎么你能够为了陈凤章将来能够一展抱负,甘愿嫁人为他铺路,却偏偏不能理解,我也有自己的志向抱负的呢?”   周寒当晚最终还是去了书房。   对周管家的解释是,已经与李涵珍大夫定好了治腿的打算,所以这段时间需要好好将养身体。   陈禀夫妇果然次日就听说了消息,陈夫人还专门把方青梅叫过去询问此事。方青梅支支吾吾解释说,因为两个人同屋而眠,周渐梅总是睡不好,所以为了将养身体,才暂且搬到书房。   陈夫人倒没有怀疑什么,只是嘱咐方青梅要好好照顾着周寒,把身体养好要紧。说到最后,还叹了一句:   “这位周公子相貌气质,为人处事真是没得挑。就可惜这腿……唉,真是可惜了啊。”   听得方青梅不由得一怔,忍不住问道:   “母亲,难道你也觉得,周渐梅的腿跛了……很要紧吗?”   陈夫人垂眼沉思片刻,叹口气:   “生在周家这样的人家,生活自然是难为不着的,不过任谁见了都得可惜。朝廷科举是不许身有残疾的人考的,若是花银子捐个官,出身先矮了人一半——只怕渐梅这么心高气傲的性子,也受不起这个委屈。昨晚你父亲还跟我说,可惜了这孩子的心胸气度,因为这条腿,日后的前程就这么生生给断送了。”   方青梅听了陈夫人的话,一时若有所思。   临到晚饭时分,周寒与陈策回到府中,先到了听雨苑向陈禀和陈夫人问安,说了已经定下来买城东某处宅院的事,又说已经与福王爷定下来去韩大将军府上拜访的日子。说完了两人从听雨苑告辞出来,正遇到小海来传午饭。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偏厅,吃了一顿沉闷的午饭,方青梅默默从一旁柜上端过泡过“虎骨”的药酒给周寒倒上:   “……我昨日还问了李先生呢。他说虎骨泡的酒是可以喝的,可以舒筋活血。”   “……”   周寒无语,咬牙默默将三盅药酒喝下肚去。   “你——准备什么时候治腿?”   周寒忍着胸口药酒带来的火烧火燎的触感,道:   “凤章兄宅院已经买下来,剩下的修葺等事便不用操心。三日后福王作陪,父亲与凤章兄去韩大将军府上正式提亲,事情就算全部定下来了。我明日一早便去见李先生。三四日后,便请他来府上。”   顿了顿,又说道:   “这件事我已经嘱咐周二叔,先不要告诉扬州。你与祖母母亲和大嫂书信往来,记得不要说漏了嘴。”   方青梅问道:   “你为什么又要瞒着家里?”   周寒皱皱眉:   “祖母与母亲若是知道,一定会为我担心……恐怕也不会答应这事。不如先瞒着吧。”   方青梅听了这话,看看周寒,不由得反声诘问:   “周渐梅,为什么周老夫人和周夫人不同意此事,你觉得他们是为你担心;而我劝你三思后行,你却怪我不理解你的抱负?”   周寒听得不由得一愣。   方青梅看四周无人,又小声对周寒道:   “就算你我不是夫妻,只作为朋友,难道我就不能担心你吗?关心你的身体安危在理想抱负之前,又有什么错呢?周渐梅,你昨晚冲我发火,确实太冤枉我了。”   这话说的周寒一时无言以对。   方青梅见他不做声,抿抿嘴,恳切的说道:   “当日你在回廊上跟我承诺说,不会让我父母亲出事,如今你做到了。我虽然觉得,你的决定有待商榷,但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我也承诺了你治腿伤的事,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支持你的。明天我就再去找李先生,和他商量这开刀断骨到底要怎么个治法。明天开始,你安心在家休养,有什么问题,我会回来跟你商量的。” ☆、第47章 同访李涵珍     次日方青梅便再去了李涵珍处,直到中午时分方才回来,小心翼翼捧回几张李涵珍手写的的单子,上头列明了需做的准备。   周寒已经在偏厅等她吃饭,方青梅将几张薄纸递给他,待他看完之后才说道:   “李先生说,他那边有一间单独的屋子,是专门为病患开刀所用,一应器具都是现成的。我去看了下,那个房间窗户很大,光线充足。只是他的地方离这里距离有些远,如果你开完刀再回来,路上又得受颠簸之苦。开刀之后伤口不能见风,也最好不要随意挪动,所以我跟李先生商量,不如请他到家里为你开刀,这样的话,就得备下一间跟那个差不多的光线充足的屋子才行。我刚才将这院子里所有房间都看了一遍,觉得你的书房南边那间用来晒书的屋子就很好,东西南侧都有窗,窗口开的也大。你觉得怎样?”   周寒沉吟片刻,点头:   “我觉得也好。待会叫周二叔吩咐他们打扫出来吧。”   “那好,”方青梅立刻点头,“等他们打扫过,我再教给他们如何用陈醋熏蒸房间。李先生说,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开刀那天,房间需要日日熏蒸,将秽物熏干净,开完刀伤口才不容易发。”   两人边说着边吃饭。周寒吃饭一向斯文,不紧不慢,饭量也不怎么大,方青梅却挟着筷子,不断往他碗里添菜:   “这段日子,一定把身体养好。李先生说,开刀的时候会流很多血,所以最近要多吃补血的东西。气血充盈,以后恢复的才会快。”   顿了顿,又跟周寒道:   “明日有个摔断了手臂的伤患,李先生要为他开刀接骨。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日他开刀的时候,我会跟去在一旁看着。”   周寒手中夹着菜的筷子一顿:   “看他给别人开刀?”   “对。知其所以然,才能知其然。我得亲眼看看他怎么给别人开刀,”方青梅便吃着菜便道,“才知道到时候怎么准备才对你最好。不然只是听他说说,终归还是不放心。”   周寒一双凤眼盯着方青梅,许久垂眸,心不在焉咀嚼着口中饭菜:   “那我也一起去。”   次日两人便乘着马车去了李涵珍处。   可是李涵珍却把周寒拦在了外头:   “周公子,你还是不要进去了。”   周寒彬彬有礼道:   “李先生,我只是陪着青梅进去看看,看的明白,也好有所准备。”   李涵珍指指身后捧着一叠白色棉布的小学徒,毫不客气的的拒绝:   “确实不便,还请公子海涵。一则,进去屋子的人都要穿着这些用沸水煮过的衣裳,我没有为你备下。二则,房中人太多,徒增伤患者恐惧之心,也会挡着日光。三则,只怕你看了这景象之后,临到自己身上,会紧张害怕,不如不看的好。”   周寒转向一旁的方青梅:   “到时候开刀的是我,还是我进去吧。”   “不行。”方青梅道,“到时候李先生会令你服下有迷幻作用的麻沸散,你不省人事,看这些有什么用?周渐梅,你别跟我争了,我是一定要去的。”   周寒看看她,轻声道:   “你一个人进去,会不会害怕?”   “不会的。”方青梅笑道,“我小时候在西北就曾经跟着李先生进军营为伤兵治伤。小时候都不怕,现在怎么会怕?”   说完便跟着李涵珍去用碱水洗手换衣。   李涵珍一换了衣服,便像换了个人,面上笑容不见,一副严肃之色:   “方小姐,你进去之后坐在一边看着就好。千万不能出声,不能动作。如果怕就直接出来,千万不要搅扰到病患。”   方青梅点点头,回头朝周寒笑笑,便转身进了那间小屋。   周寒等在外头,心情却不轻松。正是正屋时分,日头正烈,院子里无半点人声,一片寂静,他独自站在院子里梧桐树下,注意着小屋里的动静。一开始尚且没听到什么声音,两三刻钟之后,便听到房中有人□□出声,随即声音越来越大,几近哀嚎,哀嚎声几乎又持续了一两刻钟才渐渐停下。又过了一刻钟,便见方青梅跟在李涵珍身后从房中出来,面色一片苍白,身上白衣衣袖处还染着血迹。   周寒心中焦急,身上激出一身虚汗,三步并做两步奔上前去,就要拉她的胳膊:   “你伤到何处?”   方青梅勉强笑笑,躲过他的动作,抬起衣袖:   “不是我受的伤。麻沸散的效力下去之后,那孩子忍痛不过开始挣扎,李先生要我上前帮忙将他手臂固定住,所以沾了些血迹。”   周寒心中这才稍安。看看她仍有些泛白的脸色,轻声道:   “被吓到了吧?”   方青梅顿了顿,抬了抬手臂,勉强笑笑:   “还好。刚才压着那少年的胳膊太用力了,可能手臂有些脱力,歇歇就好了。你先在这里等等。李先生去那边休息会,稍后还要回来查看那少年的伤处,为他清理换药。我再跟去看看,看过之后,我们便可以回去了。”   当天两人乘着马车往回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两人一路无言,快到别院时,方青梅才轻声问着周寒:   “周渐梅,刚才你在院子里……应该听到那少年的□□之声了吧?”   “岂止是□□,”周寒慢慢道,“该说是惨叫才对。”   “那少年不过是臂骨折断,伤势比你……比你的轻的多了。”   周寒默然许久,轻笑一声:   “说实话,我方才心里是有些怕。”   顿了顿,又苦笑:   “不是有些怕,是很怕。”   方青梅咬着唇:   “那你……仍然要开刀断骨?”   周寒看着她,笑着点点头:   “怕归怕,已经定好的事,我也反复思量过了,不会轻易改了的。要是被这点怕就给吓住了,将来岂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说着话的功夫,马车停下。小海从外头掀起车帘,伸手扶周寒下车:   “少爷,到家了。”   周寒下了马车,回身扶着方青梅也跳下车来,松开手转身往门里走。方青梅站在那里,看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着,颀长的身影也随着缓慢的脚步轻微的一晃一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里一酸,眼前便涌上一阵热热的雾气。   周寒已走到了门口,却没听到方青梅跟上来的脚步声,回身去看的时候,却见方青梅站在原地没动。日头偏西,余光寂寂,将她的影子在街上拉的老长,也将她的面容掩映在一片模糊的光影里。周寒顿了顿,见她仍没有迈步的意思,便转过身去,又慢慢走回到方青梅身边,低头看着她问道:   “怎么傻站在这里不动?”   方青梅垂着头没有做声,周寒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时有些担心,怕她是不是被中午血淋淋的情形吓着了,刚要抬手去拉她,却眼看着豆大的泪滴像串珠子似的从她脸上滴落,直直落到地上的青砖石上,洇出一片清晰的水印子。   不明所以的周寒一下慌了神,怔了怔才慌忙从袖中掏出雪白的帕子,朝着方青梅递过去:   “不是刚才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是不是被吓着了?”   方青梅没接帕子,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眼角,仍垂着脸低声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中午的情形一直在眼前头晃来晃去。刚才一想到你也要受这样的罪……心里顿时特别难受,眼泪就不由自主掉下来了。”   周寒听了这话顿时放下心来,先是觉得好笑,随即却被她的话引得心中一软,胸房中似乎瞬间被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充塞住,填的满满的。本想着打趣她一句,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笑着抬手轻轻拍拍她的头顶:   “真是个傻丫头。”   方青梅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怕周寒笑自己,不待他又开口便从他手里抢过帕子又擦了擦脸,抬起头狠狠瞪着周寒,双眼犹带着湿气:   “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劝你改主意的。刚才只是一时被晌午看到的情形吓着了……我饿坏了,走吧,周管家等着我们回去吃饭该等急了。” ☆、第48章 二梅争笑闹   接下来两天便在忙忙碌碌中过去。   除了到陈夫人处陪着吃药,余下的时间方青梅几乎全部泡在书房南边那间晒书的小屋里。先是带人将屋子都刷洗了一遍,然后支起碳炉,闭上门窗,每天用陈醋熏蒸个三遍才罢休。   周寒倒是难得的清闲下来,除了期间陪着陈策出去了一趟办事,余下的时间便是在书房无所事事翻书看。这日晌午,方青梅带人熏完了屋子,顺路便到了周寒书房:   “李先生说,明日一早就过来。”   周寒正提笔在一幅宣纸上画画,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方青梅好奇的凑过去看:   “这画的是什么?”   熏得周寒瞬间就抬起头来,皱眉笑道:   “好大一股醋酸味。”   方青梅低头闻闻自己袖子,嘻嘻笑着:   “可不是,我这可是变成了大醋坛子了。”   又凑近了看周寒的笔下的画:   “这两枝梅花可真是俊的很。啧啧,周渐梅,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熟能生巧罢了。”周渐梅轻笑,“祖母一向爱梅花,小时候刚开始跟着师傅学画,她老人家就天天逼着我给她画梅花。那半年临的梅花图少说也有几百幅,到如今,闭着眼都能画出几枝梅花来。”   “祖母喜欢梅花,所以才给你取字渐梅?”方青梅笑着将桌上两幅梅花图拍起来,“两幅还是一模一样的一对,这是要挂到哪里的吗?”   “取字‘渐梅’是祖父在世时为我取的。其实真正喜欢梅花的是祖父,自他去了以后,祖母才年年赏梅,以此怀念他。”周寒看着方青梅,柔声笑道,“那天不是嘱咐了让他们重新打一张大床吗?早上何管家送了几幅窗围的图样子让我挑,我看着有个两侧木雕上各嵌着一块琉璃的样子很新鲜。只是那么一块琉璃空荡荡的有些呆板,反正闲着无事,就亲手描了两幅画让他们裱起来嵌进去。想必将来看着想起今日来,也觉得有意趣些。”   两幅画上一样相对的两枝梅花,一高一低,高者怒放,低者含苞,枝杈交缠,颇见缠绵之意。若换个人来看,画中“双枝梅”的寓意再明显不过。只是方青梅本就不擅长迂回,此时心思也全不在这里,一点也悟不出周寒这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念念叨叨三句话仍不离他的身体:   “那个有什么要紧?你画好了就早点歇着,别太劳累着。明日就要开刀了,今日务必把精神养足。李先生今日遣人来嘱咐,明日一早你得要用盐水沐浴。”   “李先生又说了?这两日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周寒看方青梅一眼,戏谑道,“其人远在天边,其声近在耳边。”   方青梅听了,忍不住冲他翻个白眼:   “你爱听不听,反正到时候开刀的是你不是我。”   周寒笑笑也不争辩,转身倒了碗茶递到她手里,趁着她喝茶的功夫,慢慢道:   “刚才凤章兄遣人来说,中午不回来吃了。韩大将军与父亲见面聊得很是高兴,非要留下他们用了饭再走。中午你就过去听雨苑,陪着陈夫人吃饭吧。”   方青梅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   “这么说,凤章哥和韩大小姐的婚事……应是顺利定下来了?”   周寒“嗯”了一声。   方青梅怔忡了一瞬,随即垂眼微笑:   “这样也好……早晚的事,早些定下来,父母亲也能放下心来了。”   周寒看看她表情,不动声色慢慢说道:   “凤章兄的婚事,应是跑不掉了。前日见到大表兄,听到了些许消息……说韩家一开始,并不想与陈家再结这门亲事的。”   周寒顿了顿,接着说道:   “韩大将军头一回拒绝了亲事,便是这个缘故。可是后院的韩小姐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便到了韩将军夫妇跟前,说此生非陈凤章不嫁。韩将军无奈之下,才又找到了王爷,重提此事。”   方青梅忍不住惊讶道:   “这么说来,岂不是说韩大小姐早就相中了陈凤章?”   随即拍着额头沉思道:   “也说不通啊。这位韩小姐向来养在深闺,京城人人都知道她身体不好,韩将军夫妇从来不放她出来见客人的,她又是怎么看上陈凤章的呢?难道是听说过——仅仅听说过而已,就能这么确定的要闹着嫁给他?这事怎么想也觉得奇怪。”   “……许是缘分吧。”周寒轻叹,静默了片刻,看着桌上画幅中的双枝梅,忍不住轻声感叹,“若没有‘缘分’二字,又如何解释书上那些一见倾心的佳话传说?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红线月老,指引着熙熙攘攘的世间人相许相依。”   方青梅却在一旁古怪的看着他:   “周渐梅,你不仅信命,还讲缘分啊?戏本子上那些一见钟情的风月故事,你也信是真的?”   周寒抬头,斜睨她一眼:   “宁信其有。”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方青梅一副为难的样子,皱着眉道,“我就是觉得奇怪。两个生平从未有过交集的人,素不相识,亦不相知;姓甚名谁、家中何人全都不知道,只凭着见过的一面,就能对着彼此许下终生?到底得多不靠谱的人,才能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啊!”   “……”   方青梅浑没注意到周寒脸色,又嘀咕道:   “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两个人凑在一起,好歹还有作为过来人的父母来帮忙相看把关;这种毫不知根知底,两人只见了一面就一见钟情闹着要谈婚论嫁的,成亲之后只怕是天天吵不完的架吧?”   “……   “怎么了?周渐梅,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怎么不对?你说的再对不过了。”周寒冷笑着,“依我看,说不定不止是天天吵架那么简单,搞不好两个人还会闹出个和离、休书什么的,为世人徒增笑料。”   “……”   周寒又斜她一眼:   “方青梅,你这又是什么眼神?怎么,我顺着你说也不行吗?”   “你这是顺着我说吗,你这分明是在取笑我给你写和离书的事吧?再说我写和离书给你,也是为了成全你和令姑娘!”方青梅瞪着眼争辩一句,看着周寒的眼神转为鄙视和不满,“佛家不是讲求清静自在吗?周渐梅,你不光信佛,又信命,还信缘分,怎么脾气还总是这么一阵一阵的阴晴不定?而且还一张坏嘴巴,总是不讲道理!”   周寒听了她一席指责,气的竟笑了出来,笑完之后仍觉得气,却不好与她分辩,气急无奈之下,竟抬手捏住方青梅气鼓鼓的脸便掐了一把:   “君子不和牛制气!你且等着,来日方长!”   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这一把掐的方青梅蒙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周渐梅会对她动手,连躲都忘了躲,等醒过神来红着脸往后退了两三步,随即愤愤然追上去:   “周渐梅,你给我站住!” ☆、第49章 徐鸿展来访   二人吵吵闹闹脚步不停,方青梅跟在周寒身后一路气的跳脚,周寒拿准了她也不好意思再还手,一耳进一耳出的听着她指摘自己,直直朝着听雨苑而去。一进了院子方青梅怕被陈夫人听出端倪,便不敢再多说,只好偷偷一直拿眼神剜着周寒。   周寒只作没看见,进了屋先跟陈夫人问了安,然后笑道:   “那会凤章兄遣人回来报信,说韩大将军与父亲详谈甚欢,留下他们用饭了,叫您不用等着。正好今日无事,我与青梅想着还没尝过这边新厨子的手艺,所以干脆过来陪着母亲吃午饭。”   陈夫人听了只有高兴,接着便吩咐着叫厨房加菜。三人在屋子里坐下,周寒又细细问了陈夫人近来身体如何,吃的什么药,可觉得好些了。陈夫人正一一与他聊着,丫头过来报了几个菜名,陈夫人与丫头商量着吃什么菜的功夫,方青梅瞅了周寒一眼,小声嘀咕道:   “马屁精!”   周寒只作没有听见,倒被说完话转过身来的陈夫人看见她的表情,坐下之后笑着问道:   “挤眉弄眼的跟渐梅说什么了?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周寒不待方青梅开口,先温声笑着说道:   “方才我问母亲病情,青梅偷偷笑我是马屁精呢。”   陈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回头指头便点到方青梅脑门上:   “你这孩子!怎么成了亲了反而越长越倒回去了?可不能跟自己夫君这么个说话法。亏得渐梅脾气好,不跟你计较。”   三人说说笑笑吃了一顿午饭,又坐着聊了会儿天,过了午时不久,就见陈禀和陈策回来,行礼坐下,陈凤章看看陈夫人,又看向周寒和方青梅:   “韩大将军性子急,中午吃着饭便请了一位测字的郭先生来,同父亲一说,便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下月十六。”   陈夫人看看陈禀,又看看陈策:   “还有一个月出头?是不是仓促了些?宅院到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收拾出来。”   周寒看看陈策:   “是稍微仓促了些,紧着些也来得及,不过这两天我手头有些要紧的事走不开,恐怕帮不上忙,这阵子只怕凤章兄就得多辛苦了。等会我去问问粮行的夏掌柜,叫他帮着张罗张罗,多安排些人手到宅院里帮忙赶着收拾出来,家具就不急了,可以先定些现成的。只是宅子里布置的花花草草,只怕就不能照着预想的样子慢慢栽培了。”   陈策点着头,又道:   “不妨事,我自己也应付的来。韩大将军那边的媒人,请的是兵部尚书徐朗徐大人。今日席间韩将军把徐大人也请过去了。”   说着看向方青梅:   “徐扬也跟着徐大人一起来了。他前月才从西北回来,听说你也在京城,还说过两天要来拜访你,给你送酒过来呢。”   方青梅听了颇有些高兴:   “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往年不都是春夏之交才回京城的?”   “西北粮草紧缺,他有兵部徐尚书这层关系,这回事奉命回来调拨粮草。眼下粮草尚未准备周全,徐扬可能得在京城待的久些。”顿了顿,陈策又道,“徐扬的年纪也不小了,听徐尚书的意思,大概是想着让他趁着这阵子在京城相看个姑娘,好快些把亲事定下来,也好有个借口将来把他调回京城来。”   方青梅听了这话,轻叹一声:   “西北那地方,任是谁也不愿呆的久。”   周寒听着两人对话,捧着茶碗,慢悠悠问道:   “这位徐扬,是徐尚书的次子,三公子徐飞的二哥?”   陈策点头:   “正是。”   周寒看看方青梅轻笑:   “与你是旧识?难怪赵睿与徐小公子闹得那些笑话,你知道的那么清楚。”   方青梅想了想,哈哈笑道:   “倒不如说是酒友更恰当。这位徐公子十分讲义气,他每年回京城来探亲,总不忘了给我捎回几坛西北的高粱酿回来。说起来这些年真喝了他不少好酒了!”   谁知当天晚上,徐扬便携着几坛好酒,敲开了周家别院大门。   陈策恰好不在,去了新宅那边忙着打点收拾。徐扬被周管家请到了偏厅,那边小海被打发去了书房报周寒:   “一位公子,自称姓徐,说是来给您和二少夫人送贺礼的。”   周寒一听心中已经有数,思量片刻,才吩咐小海:   “去请少夫人也过去偏厅。就说是兵部尚书府的徐二公子来访。”   小海应声而去。   这边周寒慢慢走到偏厅的时候,徐扬已经等了会,见周寒进来连忙站起身来。二人相互见礼,周寒缓步落座,只是徐扬见周寒腿脚不便,眼中闪过藏不住的讶异,正待开口寒暄,身后一声脆响:   “徐鸿展!”   徐扬回头,见进来的正是方青梅,环髻云鬓,素纱衣绿罗裙,秀眉笑眼,不由得先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才笑道:   “从前见你总是男子装扮。乍看这副模样……着实有些不习惯。”   方青梅笑眯眯在对面坐下:   “我成亲的时候还专程托人给你捎了请帖。谁知你贵人事忙,竟也不肯来喝一杯喜酒。这回是不是来跟我赔罪的啊?”   不待徐扬答话,周寒一边起身为徐扬添茶,一边轻笑道:   “徐公子来者是客,周少夫人就别这么咄咄逼人了,请你且顾着主客之道,替为夫长点面子!”   方青梅这回总算听出了周寒是在话中有话的提醒她不要失礼,便也认份的收敛动作语气。徐扬倒不在意,一边起身接茶,一边对周寒笑道:   “不妨事,都是旧识,开玩笑习惯了。我与陈凤章要好,所以出来吃酒陈凤章偶尔也带她一起来。中午匆匆见了一面,话也没有说尽兴。今晚我本想来找陈凤章叙叙旧,顺带见见方小姐,谁知凤章竟不在府中。”   边说着,他坐回座位,指指放在偏厅门口的酒坛子和两口大箱子,对方青梅笑道:   “你还真说对了,我此行正有赔罪之意。当日你成亲,我因故不能前来,也没送贺礼给你。这里是几坛你喜欢的高粱酿,箱子里是一套银器,几幅西北特产的羊毛织布绣品,还有焉支山那边销过来的上好的胭脂水米分等等,各式各样都有。这些都是给你成亲的贺礼,只是晚了这半年,还请周少夫人你不要嫌弃,大方笑纳才好。”   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面红纸,递给方青梅:   “不过这不都是我送的。有不少都是你远在西北的故友托我捎来的,我可不敢独揽功劳。”   方青梅起身接过,却是一副贺礼单子,上头各式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写得慢慢当当,后头跟着一张名单,也足足列了十来个人名,都是她幼年在西北一起玩过的小朋友。看着看着,她不由湿了眼眶:   “徐鸿展,等你回去……一定记得替我谢谢他们。”   徐扬笑着点头:   “这是自然。不过若等我回去只怕还得等个小半年。今年西北大旱,西北粮草紧缺,这回回京城来筹措粮草,恐怕得待到年底也未可知。”   方青梅听他说着,走到门口抽抽鼻子笑道:   “这高粱酿味太香了,老远就闻得到味。”   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兴奋的转向一旁的周寒: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明日你开刀,李先生不是说提前要用烈酒擦身吗?我正愁着搜罗到的酒都不够浓,这不就正好送来了?”   边说着按捺不住高兴,三步两步走回徐扬身边照着肩膀一掌便拍下去:   “徐鸿展,你来的可真太是时候了!”   徐扬听得一头雾水:   “开刀?谁要开刀?”   方青梅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高兴说漏了嘴,不由收起笑来看看周寒。周寒无奈的摇摇头,温声对徐扬解释道:   “青梅这一惊一乍的,真是让徐公子见笑了。我的左腿受过伤,前阵子从京城打听了一位李涵珍先生,正准备明日用开刀断骨之法,治我的腿伤。只是凤章兄婚事在即,诸事挂心,未免岳父母分心,所以把这事暂且瞒着他们了。还有劳徐公子,此事切勿对凤章兄提起,切勿切勿。”   “这个自然遵命。”徐扬答应着,皱眉看着周寒,“周兄要用开刀断骨治法治伤?那位李先生的大名我倒是听说过,西北大营里如今还有一位大夫,正是他的徒弟,医术也十分高超,也是擅长用这种开刀治法为人治疗伤病。”   “徐公子见过有人用开刀断骨的法子治伤?”   “见过一二回。正是那位李先生的高徒所用的法子。”   “不知效果如何?”   “对骨折骨伤一类的病痛,却有奇效,”徐扬说着,又迟疑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用这种法子治伤,实在太受罪了,寻常少有人能忍受的了。”   徐扬在偏厅与周寒方青梅断断续续聊了半个时辰,见陈策一直未归,也不好久待,早早便告辞离去。送他走了,方青梅却一反刚才高兴的样子,满面忧心忡忡。周寒心中明白她所思所想,本想探问几句她与徐扬的旧事,看着她一副恹恹不振的样子,反而不忍心再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还得早起,我送你回去,早点歇着。”   两人沿着曲折回廊往后院去。走着走着,方青梅忍不住又问:   “周渐梅,你是……什么时候立下了要入朝做官的志向?”   周寒看她一眼:   “怎么又问起这个?”   不待她答话,便道:   “自古士农工商,人分三六九等,读书入仕是成人上人的必由之路。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青梅不语,走了几步才慢慢说道:   “你现在,也算得上是人上人啊。难道非要去勾心斗角,坐上那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才算是人上人吗?”   周寒缓缓走着,许久才开口道:   “这一年来我许多想法都变了。唯独入仕这个想法没有变过。只不过,从前想着读书做官,是想着封侯拜相,光耀门楣,人前显耀。如今却渐渐明白,若是我有朝一日能位高权重,才能尽力护着周家长长久久,护着身边的人周全无虞。”   “周家如今财势渐渐显露,福王府近年也渐渐没落,不能庇护周家了。父亲年纪渐长,许多事已经力不从心;大哥虽然能干,毕竟独木难支。”周寒长叹一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周家若想长久繁盛,必得有人入朝,与大哥相互照应支撑。这个担子,我不挑起来,还有谁能挑呢?” ☆、第50章 周渐梅开刀   第二天一早,李涵珍便带着两个徒弟上门来。   开刀所在的屋子大清早便又被用陈醋熏蒸了几遍,为了保险,方青梅昨晚还专门着人用高粱酿泼洗一遍。前几日亲自反复蒸煮过几遍的白衣已经备好,当日还需再用陈醋熏蒸。周寒认真沐浴之后,李涵珍的一位小徒弟又用烈酒帮他反复擦净了左腿。李涵珍所用的刀剪和针线,当日也许用开水蒸煮过才能用。   方青梅本以为这天上午会很难熬,谁知道这么忙忙碌碌,反而眨眼就过去,等一切忙完,周寒在屋子里中间的躺椅上躺好,正是午时正的时辰。   李涵珍瞅瞅天上日头,与徒弟一起用烈酒净了手,又由徒弟服侍着穿上满是醋味的白衣,看看周寒:   “今日天气晴好,又无一丝风,周公子,可见是老天保佑。”   周寒拱拱手:   “有劳先生了。这就开始吧。”   方青梅也穿着煮过的衣裳站在旁边,紧张的情绪忽然袭上心头。她接过李涵珍徒儿端过来的麻沸汤递给周寒,一边小声道:   “周渐梅,昨晚我在后院的小佛堂里,跪在菩萨面前求了很久,让他保佑你一切平安。连我一向不拜佛的人也为你求了,他老人家肯定保佑你的,你放心吧。”   周寒微微一笑,端起碗,仰头喝下那一碗麻沸汤,然后静静靠回到躺椅上。   不出片刻,那双丹凤眼里,一向清明的眼神开始涣散。   李涵珍抬抬手,拿起旁边白布上的剪刀:   “方小姐,你先出去吧。”   方青梅看看周渐梅,点点头,恳切说道:   “李先生,一切拜托您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可是周寒忽然抬起手臂,左手紧紧拽住她的手。方青梅吃了一惊,想把手拽出来却没成功,看看李涵珍,用左手推推周寒手臂:   “周渐梅,你松手啊。”   周寒目光转向她,左手仍仅仅握着方青梅右手,本来渐渐涣散的目光,此时却明亮的出奇:   “……方青梅?”   方青梅手心被他攥的微微出汗,当着李涵珍的面,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声道:   “是我。你松开手啊,我要出去了。”   周寒的手略微一松。   方青梅赶忙要抽手,却听周寒目光又涣散下去,却仍盯着她,口中模模糊糊说道:   “……他们不明白我……我不在意……可是我希望你……你能明白我的心……”   “……”   方青梅愣了一愣。   周寒的手却在此时松开,向着躺椅扶手垂了下去。李涵珍在旁催促:   “方小姐,麻沸汤起效了,我得下刀了。”   方青梅赶忙应一声,匆匆走出门去,心却忽然开始“砰砰”跳着,不能自已的紧张起来。   她站在屋子外头,耳边听着房中刀剪相撞的声音,和李涵珍轻声吩咐徒弟的声音,和周寒刚才那模糊的嘟囔。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   周渐梅想要她明白他的心,是想要她明白,他此刻所忍耐的痛苦、所作出的牺牲,都是为了曾经的抱负,曾经的信念吗?直到开刀的这一刻,他仍想要她理解,他要忍受这些,并非是不可理喻吗?   方青梅又想起周寒那天晚上冷笑着说出的话:你能够为了陈凤章将来能够一展抱负,甘愿嫁人为他铺路,却偏偏不能理解,我也有自己的志向抱负吗?   所以,他方才的话应该是想要她明白,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志向抱负……吧?   正紧张的惴惴不能安稳,小海从旁边过来,站到方青梅身边:   “少夫人,忙了这好几天了,你去后院歇歇吧。”   等在门口的其他人不多,不过周小海何管家,还有几个伺候的丫头。一向关心周寒的周管家因为太过担心,实在不敢守在这里,所以反而不在。   方青梅回头看看,连微笑也有些勉强:   “我还是在这里等吧。”   小海抿抿嘴,又低声道:   “少爷今日一早嘱咐我了,说李先生开刀的时候,让我一定请你去后院先歇着。少爷让我告诉您一句话,您在这也帮不上忙,去吃了晌午饭睡一觉,回来再看的时候,他也就好了。”   方青梅听了笑笑:   “这个周渐梅,还说要让我明白他,他却不了解我。小海,我吃不下饭。这会儿我哪也不会的,就在这等着。”   小海不好再劝,只好点点头,到书房给方青梅抬了把椅子,才又闪到一旁。   时间似煎熬,方青梅等的渐渐心里有些慌。   那次她去看李涵珍开刀为那个少年接断了的臂骨,总共也不过两三刻钟功夫,如今她从屋子里出来,却已经快小半个时辰。她越想越有些坐不住,起身在房门前来回踱着步,又过约莫半柱香时辰,李涵珍的徒弟里那个年纪大些的一身是血,匆匆从屋里跑出来,看看站在外头的方青梅、周小海、何管家等人:   “这里哪位能进来帮个忙?”   顿了顿又焦急道:   “我师弟年纪太小,有些撑不住晕过去了,还得有个人来帮着师傅!手脚利落些的!”   小海接着就站出来:   “我去吧!”   却被方青梅拦住,神色毫无转圜余地:   “我来。”   那位大徒弟先是皱皱眉,随即点头:   “也好。您毕竟是见识过一次的了。只是周公子流血有些多,您千万稳住,不要怕。”   说完指挥着小海进去,将那位脸色惨白半晕的小徒弟架出去,然后指点方青梅到一旁的铜盆里净手:   “方小姐,先用烈酒净手吧。”   方青梅一进屋便看到周寒左腿大腿处两三寸的刀口,一片血肉模糊里,铮铮可见皮肉下头的白骨,顿时先白了脸。她强稳住心神,穿好蒸煮过的白衣又净过手,走回躺椅边时才发现,周寒竟然是醒着的!   他双手扣着躺椅扶手,面色苍白眉头紧扣,额头青筋暴起,口中咬着一块湿布,白布上隐隐洇出血痕。可是看到方青梅苍白震惊的脸色,却轻轻点头,口中含糊道:   “……不要怕。”   方青梅眼中的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将泪水迅速在手臂上一蹭,强做镇定,忍住哽咽问李涵珍:   “李先生,我做什么?”   李涵珍白布罩住口鼻,头也不抬道:   “用那边干净的白布,把腿上的血迹擦净。”   半个时辰多过去,李涵珍终于将周寒大腿上的刀口缝住,嘱咐徒弟用烈酒擦过伤口周围,又用软布包好,然后松一口气:   “好了。”   周寒此时已经半昏过去,却被强行唤醒:   “周公子,这时候不能睡过去。”   周寒勉强睁开眼,看看方青梅,方青梅身上白衣早被血迹染透,眼中泪被强逼回去,声音却哽咽的厉害:   “周渐梅……做好了。”   周寒此时已经没有动的力气,对着方青梅费力的眨眨眼。周小海、何管家等人这时候进来,由李涵珍指挥着将周寒连带躺椅直接抬回书房。方青梅看着几人小心翼翼抬着周寒往外走,两腿一软差点摔到地上,幸而旁边赶过来的长寿将她一把扶住: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力气用尽了。”方青梅靠着长寿勉强站住,抬抬嘴角,“长寿,扶我出去坐坐。”   等周寒醒过来之后,已经快到黄昏。   左腿仍是锥心的疼,疼到让他恨不能再昏睡过去。书房里余晖和暖,他身上覆着薄薄的被子,旁边桌上搁着两个汤碗,还趴着再打瞌睡的方青梅。   这场景似曾相识。   周寒不由的想起当日他在扬州被父亲痛打一顿之后,在周家扬州的别院里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稀也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时他醒来,看到方青梅坐在房中窗下,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如今他却清晰的明白,她就在这房中离他不远的地方守着他,挂念着他,不管这挂念是出自何种心情,何种情形,终归她是在他的身边。   想到这里,周寒忍不住抬抬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用喑哑的声音轻轻唤道:   “……方青梅。”   方青梅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到周寒顿时满面惊喜:   “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疼的厉害。”周寒抬抬嘴角,“我有些口渴……你帮我倒杯水吧。”   方青梅赶忙提壶倒水,端着茶碗,小心翼翼递到周寒嘴边。   周寒却先抬眼看她,丹凤眼和长眉微微一扬,唇角一抬又扯出一抹轻笑,然后才又低下头,就着方青梅手中喝了几口水。   “你觉得身上热冷不冷?”方青梅喂完水放下茶碗,又小心翼翼坐回周寒身边,“李先生说,若你不发热,过了今晚便会一日好起一日了。”   “不觉得冷。”周寒说完,轻轻闭眼,“就是身上乏得很,一点力气也没有。”   “流了那么多血,肯定会虚弱,”方青梅轻声道,“别着急,慢慢将养一阵子就好了。”   说完她终归是不放心,迟疑一下,还是用手背轻触周寒额头,然后轻轻吁出一口气:   “确实没有发热。这就放心了。” ☆、第51章 方青梅还钱   方青梅衣不解带照顾了周寒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黄昏,周寒仍没有发热的迹象,精神也好了许多,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按照李涵珍的嘱咐为周寒用烈酒擦过伤口附近,又重新包扎之后,才拍拍僵硬的双肩,准备回去睡一觉。临走之前不忘记嘱咐周渐梅:   “左腿千万不要动,觉得累就让周管家抬起你的膝盖稍微蜷一会,或者帮你翻翻身。李先生说了,三天之内不能挪动,否则纠正的骨头可能又会长歪的。”   周寒看着她轻笑:   “方阿婆,您今年贵庚?”   方青梅瞪他一眼,转头又嘱咐来接替她的周管家和小海:   “周管家,记得千万不要让他挪动左腿——搬动左腿的时候,要连腿上的夹板一起挪动——”   周管家笑着点头:   “少夫人你放心吧,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我一定好好照料着少爷。”   方青梅这才放了心准备离开,临走又被周寒叫住:   “青梅。”   方青梅回头看他:   “怎么?”   周寒看看一旁的周管家,清咳一声,轻轻放柔了声:   “你过来一下。”   周管家和小海顿时都识趣的别过头,朝门外退出去。   方青梅一边看看两人偷笑着往外走,一边懵懂的走到周寒身边:   “周管家和小海怎么了——你是不是又觉得腿麻了?”   周寒虽然早知道方大小姐的后知后觉,此时仍忍不住叹口气,抬手拍拍木塌边上,柔声道:   “没有。你坐下吧。”   方青梅老实听话的在榻边上坐下:   “什么呀?这么郑重其事的。”   周寒却不说话,长眼微微含笑看着她半天,才轻抬唇角轻声道:   “没什么。这两天不眠不休的,把你累坏了,眼下都透出青印子来了。”   “是有些累。之前不觉得,这会松懈下来忽然觉得特别倦。”方青梅忍不住抬手捂住口打个小哈欠,老实点头,“不过别人都不懂,让他们照顾你我实在不放心。你为了这条腿受了那么些罪,如果因为照料不好功亏一篑,岂不是太亏了?”   周寒丹凤眼中波光微闪,轻轻一叹,压低了声道:   “明知道该让你早点回去歇着——”   方青梅抬眼看他,周寒对着她微微带着疑惑的眼神,将话头打住,轻声笑道:   “没事了,就是看看你。快早些回去歇着吧。吃过饭让长寿准备下热水泡一泡,把乏气泡掉再去睡,不然睡不安稳。”   方青梅“嗯”了一声便起身,周寒又在身后嘱咐她一句:   “夜间凉意重,让长寿留个心,可别泡着泡着又睡着了。”   方青梅回头,笑着回击道:   “知道了知道了。周阿公,不知您今年贵庚?”   周寒靠在塌上,丹凤眼微挑,含笑接招:   “在下年方二十。品貌周正,家世清白,略有薄产,不知小姐您属意与否?”   “周渐梅你也太谦虚了,赫赫有名的江南周家如果是‘略有薄产’,那天下就没人敢称富裕了。”方青梅朗声笑道,“不说了,你快歇着吧。我先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便带着一身倦怠,散漫往外头走去。   方青梅走了许久,周寒才收回目光,靠在塌上闭目养神。   他腿上带着夹板颇觉得束缚的太僵硬,刀口处疼痛虽缓解了许多,仍不时袭来一阵,加上开刀时失血过多,脸上气色尚未平复,往日白皙红润的面颊此刻也带着些病气。   陈策走到门口时周寒仍在假寐中,听到不太熟悉的脚步声睁眼去看,连忙坐起身子:   “凤章兄。”   陈策进了屋来,看了一眼周寒的样子,便立刻心知肚明:   “你前阵子说要治腿,没想到竟然是要开刀断骨。难怪母亲说青梅这几日来去匆匆,你们两个竟然把这么大的事也瞒住了。”   周寒转头吩咐小海:   “快去沏茶来。”   又指指塌前的椅子:   “凤章兄请坐。是我嘱咐青梅瞒着的,知道也不过徒增担忧,何必让他们知道呢?”   陈策转身坐下,看看周寒在塌上悬着的左腿,道:   “这是李涵珍先生的手笔吧?”   周寒点头:   “正是。”   陈策又道:   “是青梅请他来的吧。这位李涵珍先生年纪大了,行事又颇为古怪,寻常人请不动他。不过也是位义气人物。当年方上青将军出事时他恰好出外游历,等回来的时候听说了,本想带青梅回家照顾,谁知被父亲抢先了一步。他后来一直找到京城,看到青梅在陈家被照料的妥帖才放了心。后来也辗转将全家迁到了京城。”   周寒听了笑着摇头:   “我竟不知道这一层。青梅也没有告诉过我。”   陈策听到这里便不再开口。周寒顿了顿,问道:   “凤章兄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陈策道: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今日韩大将军把我招过去,说韩家那边亲戚众多,成亲当日怕顾不过来,所以想着成亲前一日先把女方那边的亲戚提前待客。母亲身体不好,父亲近来也不爱人多的场合。本想找徐扬跟我去待客,不巧他那日走不开。我想着来请你和青梅那天也一起过去。不过如今看你的样子,到时候应是去不了了。既然如此,你和青梅就在家歇着吧,我自去应付过去。”   周寒沉吟许久道:   “这种场合你怎好形单影只的去。这样吧,待会我手书一封遣人给世子送去。他向来长袖善舞,那天就劳动他同你分担分担。”   两人商议定了正事,周寒又问了些宅院与婚事置办如何的事,陈策便待告辞。临走前周寒又嘱咐一遍:   “就不要让父母亲知道我的事了。徒劳他们担忧,反而让我不安。”   陈策点头道知道,便匆匆离去。   到了第二天清早,周寒早早醒过来,就开始眼巴巴等着方青梅上门来探望。谁知等了一早上不见人,闹得他早饭也吃的不安稳,终于沉不住气遣人去问了一声。小海跑了一趟,回来回话说:   “长寿姑娘说少夫人一大早就起来了。本来想早点过来照看少爷的,可是李涵珍先生派人将她请过去了。”   周寒皱眉:   “李涵珍先生请她去做什么?”   这位李先生隔日便来为他复诊,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等隔日见面再说的?   小海觑觑周寒脸色,小心回道:   “长寿姑娘说,李涵珍先生那日为您开刀之后,便一直赞少夫人胆大心细手稳。他这次是请少夫人过去给他帮手,为人开刀的。”   “……”   周寒听了,只得按捺下心情,老老实实叫周管家和小海服侍着。直到快中午时分,方青梅才一脸倦色进来书房,进门先问周寒:   “今日应该也没有发热吧?”   “没有。疼的也比昨天强了不少。”周寒看她在塌前坐下,一边吩咐小海倒茶,一边轻声责备,“这两天分明累得厉害,还出门去折腾这一趟做什么?”   “李先生大徒弟家中亲人过世所以走不开。他请我帮忙,我怎么能推辞?”方青梅笑道,“再说能帮到那些伤患,我心里也高兴的很。我身子骨结实,昨晚饱饱睡了一觉,今日便歇过来了,不碍事。”   自此周寒便一直在家静养,李涵珍隔几日便来复诊。多亏方青梅等人照顾周到细致,也是周寒年纪轻身体底子好,一个月过去李涵珍再复诊时,点头道周寒腿伤夹板已经可以去掉:   “周公子的腿愈合的很好。只是眼下仍不宜起身,骨头尚未长的牢靠。再将养个月,就可下地试着走路了。”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方青梅登时一阵欢呼,过后仍不忘请教李涵珍:   “李先生,到时候下地,是否要先拄拐走一阵子?”   “是。”李涵珍点头,“断骨处还不能太用力,先用拐带一阵子,三个月后就可弃拐走路了。”   方青梅认真板着指头数着日子:   “一个月拆夹板,两个月弃拐行走。不过李先生,上次那位少年,怎么倒是半个多月就拆掉夹板了?”   李涵珍道:   “他不过十五六岁,骨头自然比成人长的要快,愈合的也快。周公子这也算是年轻人了。去年我曾为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开刀,两月才堪堪可以拆掉夹板。”   周寒听着两人对话,刚开始还没觉出什么,越听越觉得二人一问一答,倒有些向老师学生一样,不由得开口打趣:   “都说久病成良医,你倒是借着我这场病,变成了半个大夫了。”   方青梅看他一眼,笑道:   “等我送走李先生,回头再跟你细说。”   等李涵珍离开,方青梅又为周寒仔细量了尺寸,交代何管家去找木工做拐架,然后才笑笑的坐到周寒身边:   “周渐梅。”   周寒挑眉看着她:   “到底是什么大事,要这样郑重其事的?”   方青梅先从袖中摸出一叠银票,轻轻放在旁边桌上:   “这是八万两银子。”   周寒脸上笑容登时僵住。   方青梅看着他,语气恳切:   “你假借我的名义给了母亲八万两银票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母亲赔给我的嫁妆,也正是□□万这个数,那日她要把银票还给我,被我逼着收下了。本想早些还给你,只是之前用了一些,一时凑不齐全。前阵子我托陈方大哥将杭州那边的庄子转卖了一处,昨日才收到银子。这些银票正好是八万两,你务必要收下。” ☆、第52章 青梅欲从医   “我虽给了陈夫人八万两,但是其中还有一万,是你前两次给我的。”周寒道,“你要还也该还七万两才是。”   “你为了疏通关系,还曾给陈颂大人送过一块金镇纸,”方青梅低声道,“陈方大哥也告诉过我了。”   周寒轻叹一声:   “看你这样子,是非得要认真跟我算的清清楚楚了。”   他瞄了眼桌上银票,敛下心中失落,又对方青梅道:   “陈凤章的亲事既然定下来,娶韩家小姐是一定了。你已经把我休了,如今还瞒着陈大人陈夫人。现在连傍身的资财也都散了出去。方大小姐,如今陈家你不能靠,周家你又不愿来,身边又无长物。你告诉我,将来是不是打算喝西北风过活去?”   方青梅认真说道:   “这阵子我已经想好了。周渐梅,我决定将来跟着李涵珍先生去行医。”   “……”   周寒听了顿时愣住。   近来李涵珍大徒弟因为守孝不能出门,方青梅打第一回被请去帮忙之后,便开了头,隔三差五便被李涵珍请过去,一个月来没有十回,也有四五回了。起初他颇为不满,方青梅每次都累得神色倦怠,有时甚至浑身血腥气的回来。但是方青梅自己乐意去,又说是为了多看看学学方便照顾他,他也就勉强没说什么,放任着她去了。   可是现在,听方青梅说的意思,是想将来去行医谋生?   他忍了忍,仍是不动声色:   “方青梅,你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家吧?就算你想要做个大夫,只怕旁人也未必信得过你。更何况你一个姑娘家天天对着那些血肉模糊,就算你不心疼自己,难道将来你的夫君就不会心疼你吗?”   且不提挣多少银子是否能糊口的问题。行医谋生,若是像普通的大夫,平时坐着诊诊脉开开方子也就罢了;现如今跟着李涵珍,可是天天在别人身上动刀动针,天天对着一滩血肉模糊,有时候病患若达不到预期治疗效果,难保不会惹一身麻烦来。   更何况给人开刀的活计,每次虽短短半个时辰,却极其耗费心神眼力,一回折腾下来比真刀实枪的打仗还要紧张。这个月以来,周寒看她为自己如此辛劳,又跑来跑去为人操劳,心里早已十分不舍,谁知她却倒十分舍得折腾自己!   方青梅没听出周寒语气中的异样,朗声笑道: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将来再嫁人什么的,我现在想都不想这回事了。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对,女子行医确实多有不便,我这几回出去,也都是穿着男装的。不过李先生说,其实有许多妇人摔伤了骨头也想开刀医治的,无奈碍于男女之防不便于找他治病。李先生很赞赏我的想法,说我若能从他学医,将来或者可以专门设一家医局为女子治伤,成为第一个可以为人开刀的女大夫。李先生说,说不定我将来还会名留青史呢,‘一代女医方青梅’,哈哈哈!”   又是李先生说。   周寒一时忍不住,轻轻冷笑一声,道:   “我虽然早知道这位李先生能说,却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能说。”   这大半年他辛辛苦苦忍着熬着,本以为终于快熬到头了,谁知这位李先生说来说去,三言两语几句话,就把他快到手的老婆拐跑了。他明明知道方青梅是嫁了人的,却还怂恿鼓动她出门行医,自立门户,这位李先生是好样的,真是不知他是何居心。   周寒虽知道自己在迁怒于人,可是此时实在对那位李先生兴不起什么好感,耐着性子对方青梅道:   “我倒觉的这事先不着急决定,你再仔细想想看。如今凤章兄亲事繁琐,陈夫人病体未有起色,我的腿暂且也需人照顾,事事处处都要你来费心劳神。李先生那里,你不妨先搁一搁,等诸事平稳,再从长计议。”   方青梅听了点头:   “这个自然,李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叫我回来跟你商量清楚再做打算——不过他也不知道咱们和离的事。我都想好了,等陈凤章成亲了,你的腿痊愈,母亲也好了,明年春夏时间合适,我就随徐扬回西北一趟祭拜父亲,顺便见见小时候的朋友们。等从西北回来,找个机会跟父母亲把我们的事说开。然后,我就正式拜李先生为师。”   她起身移到塌上坐下,一边自然而然用从李涵珍那里学来的穴位指法,为周寒按压着僵硬的小腿,一边笑眯眯道:   “周二公子——到时候说不定我就得称呼您为周大人了?现在我可是还得好好巴结着您老。周家财大气粗,到时我若学成,说不定还得找你借银子置办家当开设医局。人家都说贵人多忘事,好歹我也做过几天你们周家的少夫人,您老到时候可千万别装作不认识我才好。”   “我不怕你借钱,就怕你不要我的钱。”周寒边说着看看放在桌上的一叠银票,半真半假笑道,“我也不担心自己不认你这位‘少夫人’,我只怕到时候,方大小姐你不肯认我这个‘夫君’。”   转眼已快到陈凤章成亲的日子。   陈禀于家事上不怎么明白,陈夫人病体难支,也只能在大面上帮着筹划安排一下;陈策忙于新宅院那边,这边一应琐事,几乎都是方青梅与周管家在操持着。白天与周管家忙一天,下午她再到周寒这边,亲手为他换药包扎伤口。这日换完药,方青梅将伤口为他包扎好,十分满意的打量打量自己用纱布打的结,不由得开始自吹自擂:   “我果然是进步神速,连挽结都挽的这么熟练了,难怪李先生总是夸奖我心灵手巧!哈哈哈!”   周寒见她面上略带倦色,心中不忍:   “周管家十分擅长操持这些红白喜事,把事情交给他,你就不必太费心了。何必事事都要自己跑在前头?”   方青梅呵呵笑着:   “毕竟是我的兄长成亲。一味叫周管家帮忙操持,说不过去。说不定这会他老人家就在腹诽,笑你怕老婆,什么事都要为我娘家做。”   周寒忍不住笑:   “周二叔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玩笑话嘛。”方青梅笑道,顿了顿,又微微垂眼,“陈凤章一直对我比亲妹妹还好……如今他要成家立业,我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也只能趁这时候多替他做些事。希望他和韩家小姐顺顺利利的成亲,将来日子也过得开开心心的。这样父母亲也安心,我也放心了。”   说起韩家小姐,她忍不住又跟周寒议论起来:   “真是人红是非多。京城人人都知道韩家小姐,可是见过的却寥寥。现在我觉得,从前那些说她的话,恐怕大半都是谣言。今日收到韩家那边送过来的一套新鞋新衣,按规矩,该是韩家小姐亲手做给陈凤章的。我和母亲捧着看了半天,那件袍子上袖口领口绣着祥云图案,针脚细密整齐,一看就是费了许多心思的。母亲说那绣工剪裁都是上好的手艺,那位韩家小姐一定是极心灵手巧的。反正我看着是比我强多了。”   周寒听了,心思便立刻到了别处:   “那么当时我们成亲,你也该为我做过衣服的吧,为何我没有见到过?”   “你哪能见呢?”方青梅嬉笑道,“衣裳送来的时候,周二公子想必还在扬州陪着令姑娘花前月下呢。”   “令晚秋姑娘的事……”周寒脸上微笑不由得僵了僵,顿了顿,道,“算了。空口白话恐怕你也不肯信。过阵子回扬州,我再跟你整治清楚。”   “别啦别啦,才子佳人的故事我才不耐烦听,”方青梅笑,“我只爱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刘关张三英战吕布,诸葛亮三气周郎。我只等着什么时候你跟令姑娘也唱一出‘令晚秋三打周郎’,再请我来看!哈哈哈!”   “你不用等。”周寒看她毫不以为意的表情,忍不住冷哼一声,“等不到那一天,我已经被‘方青梅三气周郎’给气死了。”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就是陈策成亲前一日。   当天晌午福王府世子赵坚、二公子赵睿与陈策作陪,韩家小姐的五位兄长一起出马,在韩家席开百桌,待客韩家各路亲戚朋友。方青梅与陈夫人由周管家陪着,亲自去了新宅一趟,将次日成亲诸事安排妥当。待回到周家别院,天色将黒,却仍不见陈策回来。方青梅从听雨轩回到书房为周寒换好了药,又开始按压小腿,正忙碌着,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即赵睿的声音便传来:   “二表哥,你也忒不仗义——”   待看到屋内情形,浑身酒气的赵睿便愣在当地:   “你的腿——二表哥,这又是怎么了?”   周寒笑着坐起身,先转头看看方青梅:   “看样子阿睿又喝了不少。青梅,你去喊小海沏茶来。”   方青梅喊人的功夫,周寒三言两语向赵睿说清楚了开刀断骨治腿的事。赵睿听的目瞪口呆,不由得感叹:   “二表哥,我敬你是条汉子,这样的罪也能受了。难怪伯父总说你是能做大事的人,我今天是心服口服了。”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周寒抽抽鼻子,“今日韩家宴请如何,你怎么灌了这么些酒?”   说到这里,赵睿一下兴奋起来。正巧方青梅回屋来,他一下跳到方青梅身边,笑着邀功道:   “二表嫂,你是不是得好好地谢我一谢?今天我们可给你娘家长了面子了!”   方青梅听得一头雾水:   “怎么?”   赵睿便绘声绘色说起来:   “今日我和大哥陪着陈大哥去了韩家。谁知韩家小姐五个兄长一起上阵,喝着喝着,竟开始灌陈大哥喝起酒来!我和大哥一看势头不对,便撸撸袖子也下了手,开始跟他们拼酒。还没喝完正好徐扬带着徐飞也去了!这下可热闹了!”   赵睿激动的一拍桌子:   “他韩家虽然是有个大将军!但五个韩少爷只有三个从军的还能看得过去,另两个文绉绉的酒量根本不够用。我们这边除了大哥和陈大哥稍微斯文些,偏偏他两个酒量最大!徐扬和徐飞还有我在酒桌上也是身经百战的!”   他又拍了拍桌子,一副旗开得胜的样子:   “他们兄弟五个不是要试探陈大哥酒量吗?哼哼,咱们就给他来个有来无回!最后让我们给灌趴下四个!”   “……”   周寒和方青梅一时听得无语。   好好一场宴席,为何被他们搞成了拼酒大会?   赵睿看看他两个脸色,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放心吧,有大哥在呢,他有分寸!大哥说了,韩家这帮兄弟都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头一次把他们喝服了,将来才不会目中无人。否则还让他们觉得陈大哥好欺负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哈。   还有你们在评论里排数字的真是够了……表扬一下你们数数数的好吧^_^ ☆、第53章 韩将军夜访   周寒听完也多少心中有数,韩家五位长兄这是试探未来的妹夫呢,也可以说是想要先给陈策这位未来妹夫一个下马威的意思。以赵坚护短的脾气,怎么会让陈策这位“表弟的大舅子”吃了亏?所以打了个头阵,撸袖子就把韩家五位兄长给收拾了。   那边方青梅可不在意这些,忧心忡忡逮住赵睿问道:   “这么说陈凤章也喝大了?这可怎么好,明天得折腾一整天,今晚歇不好明天可不得累死?我可是经历过,成亲是个力气活!”   她知道陈策酒量大,但是陈策性格克制,鲜少跟人在酒桌上置气,连日来又早出晚归十十分辛苦,这一折腾不知道身体受不受得了。   赵睿笑道:   “表嫂放心吧,陈大哥是重点保护对象,我们四个人一直都替他挡着呢。刚才我把他送回听雨苑的书房了。我看他没走形,估计也就是个六七成醉吧,明天肯定耽误不了正事。”   方青梅便有些坐立不安,左思右想,看看周寒:   “陈凤章我知道,醉死也不走形,面上看不出来。以他的脾气,怕长辈担心,估计也不会让父母亲看出来。我有点不放心……要不等会我过去看看吧?”   周寒抬头,丹凤眼眼角微微一扬,凉凉看了方青梅一眼,没做声。   正好这时候小海从外头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   “少爷,该喝药了。”   周寒“嗯”一声,然后开口唤道:   “小海。”   小海“哎”一声,停住往外走的脚步。周寒抬头,不紧不慢吩咐道:   “舅爷今晚在韩家喝多了。你让何管家带两个手脚稳重的丫头,弄些醒酒的热汤,今晚过去守着照顾一下。千万别误了明天的好时辰。”   想了想又道:   “别忘了给西厢房也送一碗。让表少爷今晚歇到西厢房吧。”   又回头看看赵睿:   “阿睿,今晚你就在这边住下吧。凤章兄说明天有徐扬徐飞跟着去接亲,你也一起跟着,壮壮声势。这种事不怕人多,热闹才好。”   “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赵睿笑道,“大哥今晚还说呢,要不是他已经成了亲,他也想跟着。咱们家好久没有这么热热闹闹办过喜事了。上次你和表嫂成亲的时候弄得冷冷清清的,也没敢闹。”   这话一出,周寒和方青梅面面相觑,顿时都不做声。   赵睿顿时自悔失言。明知道两人有那么不太和睦的一茬,自己这脑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他讪讪笑了一声,便立刻起身告辞:   “那什么,二表哥,我先回去睡了。明天卯时得起身,要不起不来。”   周寒点点头:   “早些去歇着吧。”   等赵睿出去了,周寒看看方青梅,然后从塌上的木几上端起汤药,一边喝药,似漫不经心的抬眼看看方青梅,说道:   “凤章兄那边有何管家照料着,你就不必太担心了。凤章兄若喝多了,换衣脱靴,你力气小搀不动扶不起,不如叫何管家去伺候着来的方便。”   方青梅在桌旁坐下,想了想便跟着点头:   “说的也是……还是你考虑的周到。”   周寒顿了顿,将手里空了的药碗递给她:   “不知是不是近来变天的缘故,下午腿酸胀的厉害。小海他们粗手粗脚的总是碰着刀口,不如辛苦你这个‘准大夫’,今晚上给我好好按按。”   方青梅一听,顿时如临大敌的站起身:   “酸胀?怎么会酸胀呢?李先生没说会出现酸胀的情况啊,要不要让他们把李先生请过来再看看?”   边说着,就掀起周寒长衫,要去拆他腿上才包好的纱布:   “我看看伤口。下午换药的时候看着没有红肿啊,不会是刀口里头化脓了吧?”   周寒按住腿伤包好的纱布,轻声笑道:   “你这冒失的样子。应该不是化脓,压着刀口周围没觉得疼。是膝盖下头的位置有些胀,许是歇午觉的时候忘了盖着,受了凉吧。”   方青梅不疑有他,这才松口气:   “不是化脓就好。你怎么这么不注意啊,这都快深秋了,午觉不盖被子多容易着凉。李先生说了,这个时候可千万得小心着不能受凉或者着了风寒,不然容易留下病根的。往后我不在这看着的时候,得让小海多留个心。”   边说着拖了凳子在塌前坐下,熟练的为周寒按起腿来。   方青梅从书房走的时候已经不早。   她做事一向认真,按着李涵珍教给她的疏通筋脉的指法,认认真真将一整套做了两遍才肯停手。方青梅自幼习过武,手臂手指虽看着纤细瘦长,力气却不小。   周寒看她累得额头沁汗,一面因为哄骗了她心中暗暗歉疚,一面又因为她担心自己而暗暗高兴。近来方青梅两头忙碌,可是陈策婚事在即事情繁杂,还是在听雨苑那边呆的时间久些,难免周寒这里就受了冷落。今晚能哄得方青梅在书房里多呆一会,他也不想她早早离开,直到二更将尽,才终于舍得放人。   等方青梅走了,小海便来伺候他更衣洗漱。周寒一边擦着脸,一边问道:   “舅爷那边没事吧,可醉的厉害?”   “少爷放心吧。我那会跟着何管家过去看了一趟,舅爷酒意是有几分,神思还是十分清明,肯定误不了明天的正事。”   周寒点了点头,也放了心。想了想又吩咐道:   “明日周管家跟着去迎亲,你也跟着去吧。这种事不怕得力的人手多,我这边叫少夫人来顾着就好。”   小海答应着,小心翼翼扶着周寒躺下,然后熄灯便出去了。周寒因为腿伤的缘故晚上不敢翻身,一个多月来也习惯了浅眠,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听到外头小海急急的敲门声,便立刻醒了过来:   “什么事?”   小海推门进来,先利索点起蜡烛,扶着周寒坐起身,然后道:   “少爷,韩大将军来了。”   周寒一时还没醒过神:   “韩大将军?哪个韩大将军?”   “就是舅爷的岳父啊,韩小姐的父亲,大将军韩靖。”小海道,“门房说听到敲门的,隔着门问了一声,对方说是找舅爷的。门房便开了门,然后去请周管家,周管家前两天不是跟着舅爷去过韩家商量事吗,一看就认出来的是韩大将军和韩家大公子了。”   周寒看看外头天色:   “什么时辰了?”   “三更刚过。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去迎亲了。这韩大将军这时候来找舅爷——”   “韩大将军和谁来的?”   “就韩大将军和韩大公子。”   “没有别人了?”   “没有了。连个随从都没带,两人骑马来的。”   “说是来找舅爷的?”   “对。指着名说有要紧的事找舅爷商量。周管家已经领着人去正厅了,悄悄的跟我说肯定是有大事,来让我问您一声怎么办?”   周寒略一沉吟,便吩咐道:   “你亲自去听雨苑,悄悄的把舅爷喊起来去见客。让他一人去即可。手脚利索安稳些,不要惊动旁人,更不能惊动了陈大人和陈夫人。”   “哎!我这就去!”   打发着小海去了,周寒却也睡不着了,垂着眼心神不宁靠在塌上静静等着。不多会便见周管家推门进来,急匆匆到了周寒塌前:   “二少爷。”   周寒坐起身:   “周二叔。坐下说吧。”   周管家在塌前坐下,压低了声音:   “我把韩将军领到大厅上了茶,跟他赔了不是,说您的腿不能动不能出来见客,然后陪着等了会。韩大将军那脸色,黑的像要打雷似的,等舅爷一跨进大厅,韩大将军就把我赶出来了,里头就韩大将军、韩公子和舅爷。韩大将军不是一般人,我也不敢在门口听,叫小海远远守着,我就过来找您了。您猜着这到底是有什么事啊?”   周寒听了,一时不做声。   周管家顿了顿,凑近了周寒又小声道:   “看这样子绝对不是小事。一直听说韩家小姐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多年,是个扶不起来的病秧子……少爷,你说这会韩大将军找上门来,会不会是……这韩家小姐……”   他看看周寒,把话头打住,没敢再往下说。   再过两个多时辰就是接亲的吉时,这会说这些话,未免太不吉利了。   周寒没有作声。   他靠在塌上想了半天,心里想出来的,也正是这个可能。   能让韩大将军成亲前一日的深夜亲自找上门来,连随从都不带,绝对不会是为了什么小事。   若说因为婚礼的事找上来,不大可能。陈策与韩小姐成亲的一应事宜,几乎都是周管家帮着操持的,周管家这阵子几乎没几天在周家,倒全泡在陈策的新宅院里了,成亲相关的大大小小事宜都是亲自过手。周寒也早就嘱咐过周管家,韩大将军身居高位,又只有这么一位宝贝女儿,排场上决不能委屈了,一应成亲所需所用都挑着最好的来办,千万不能叫韩家挑出一星半点儿的不满来。   周管家是老人了,当年周老妇人嫁周家老太爷的婚事,他都跟着操办过,里头大大小小的事项没有他想不到的。若说是陈家在婚事上有什么做的不合适的叫韩大将军找上门来,周寒觉得再没有这个可能。   所以只可能是韩家那边的事了。   以韩大将军这样的威望,肯定是做不出悔婚这样的事来。就算不为自己名声着想,难道不为他女儿的将来着想?成亲前一日悔婚,这位韩小姐将来就别想着再嫁到清白的好人家去了。   眼下正是深秋,春秋难熬,不少身有宿疾的人到了春秋容易犯病。如果这位韩大小姐真如传说中那般是个药罐子病秧子,那么……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想到这里,周寒脸色不由一沉。   他一点都不在乎陈策能不能娶到韩家女儿,也不在乎韩家小姐的死活。他在乎的是,如果陈策的婚事告吹,那方青梅——   她肯定会头也不回的撇下自己,回到陈凤章身边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肯定猜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哈哈。 ☆、第54章 陈凤章成亲   心神不属等了半个多时辰,小海急匆匆跑来回报:   “少爷,舅爷刚送韩大将军和韩大公子走了。”   周管家听了站起身来:   “我去门房看看。”   说着便急匆匆出门去了。   小海便陪着周寒又坐了会,看看外头没动静,然后问道:   “少爷,要不我伺候着歇下?”   周寒看看门外,沉声道:   “再等等吧。”   陈策向来行事周到,韩大将军夜半来访不是小事,不论是什么事,他肯定会有所交代。   果然过了片刻,书房外传来脚步声,然后陈策便到了门口,往里看看周寒,眼中带着歉意:   “大半夜的,把你也扰起来了。”   小海随即看事的退出去,把门也严丝合缝的关上。   周寒坐起身,指指一旁的凳子:   “凤章兄,坐下说吧。”   北方深秋的夜里已经很冷,陈策走进来,身上寒气尚未散去,可是面上神色却是波澜不惊:   “这阵子忙的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来看看你。腿可大好了?”   “一日好过一日,再过阵子就可下地了。”   陈策点头:   “嗯。”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陈策缓缓开口:   “明日的亲事,仍然要照常进行。”   周寒不作声,听他轻叹口气又道:   “韩大将军刚才来告诉我,韩家小姐……逃婚了。”   周寒听得一怔。   这答案,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陈策看看他神色,也跟着苦笑:   “听说韩大将军来,我猜了万般可能,再也想不到这么一回事。韩大将军说就是下午宴席热闹的时候,他们都忙着在前院待客,韩家夫人少夫人也都在内院忙着招呼各路亲朋内眷,韩家小姐那边没人留意。谁知晚饭的时候人就不见了,房中细软也都收敛一空,韩小姐只留了一张字条在桌上。韩家不敢声张,悄悄的派人手将京城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却没找到人。韩大将军猜着,只怕韩小姐这会人已经出京去了。”   “……”   周寒听得哑口无言。   不是说是个药罐子病秧子,病的起不来床吗?怎么还能有力气逃婚?   所以坊间关于韩小姐的种种传闻——果然都是假的吧?   这韩小姐也真是不是个一般人物。连带想起方青梅干脆利索一纸和离书将他休掉的事迹,周寒顿时觉得,这些将门教出来的小姐,果真个个都不走寻常路。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问道:   “没了新娘还怎么成亲,那韩大将军——怎么说的?”   自己女儿捅出来的篓子,总要对陈家有个交代。   陈策苦笑:   “韩大将军看样子快被韩小姐气疯了。说都是他教女无方的错,若是我此时决定将亲事取消,他绝不会怪罪于我,明日会亲自上门来向父亲赔罪。”   周寒听了不语。   韩靖能说出这一席话,已经算得上是位君子,不欺陈家此时失势。   但这番大方的话听听就罢,却是万万当不得真的。   韩靖一世英名,如果陈策此时取消婚礼,韩小姐逃婚的事传了开去,就等于公然与韩家撕破了脸,不光韩靖面子扫地,连韩小姐这辈子的名声,也就一起赔进去了。固然韩靖位高权重韩家势大,可是一样也得沦为众人笑柄,被人指点教女无方。陈家日后与韩家只怕也会势同水火。   可是如果把这事圆了过去,不管将来陈策做不做的成韩家的女婿,韩家都会承了陈策这份情。   方才陈凤章一上来就说了明日婚礼照常,看来他也明白这些情势,也已经做了选择,决定要顾全两家面子,顾全韩小姐的名声,也顾全韩家与陈家的关系。   “我已经与韩将军商量妥当。明日照常接亲,韩家会暂且找个合适的丫鬟来代韩小姐成亲,先把事情圆过去。”陈策看看周寒,又道,“韩家已经遣人悄悄的去找韩小姐。我跟你说这些,也是想麻烦你托知己口风紧的朋友,帮着找找人。韩小姐手头现银不多,细软不少,肯定要去当铺兑现。周家生意上的人面广,说不定能听到可靠的消息。”   周寒点头:   “这个好说。凤章兄最好还是叫韩家列出个韩小姐随身细软的单子来,明日我叫夏掌柜找几个当铺靠谱的朋友,叫他们照着单子多留意着些。”   顿了顿,他终于没忍住:   “凤章兄,这事——你可想好了?”   陈凤章笑笑,站起身来:   “这不光是为了韩家,也是我该有的担当。如今这种情势下娶韩小姐进门,我心中知道对她亏欠良多。如今这么一来……倒也算是扯平了。不多说了,你早些歇着吧,我就不再打扰了。”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身来嘱咐一句:   “这件事,暂且不要让父母亲和青梅知道。”   次日,陈凤章的婚事办的热热闹闹。   陈家公子陈策身着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迎亲的路上,不知多少百姓围观,赞叹新郎官气派出众相貌不凡,难怪能被爱女如珠出了名的韩大将军选为女婿。   满京城都知道韩家视若掌上明珠的小姐要嫁人,韩大将军的乘龙快婿还是号称“京城四公子”之一的陈家少爷陈策。为两家牵线保媒的两个媒人也都来头不小,一个是福王爷,一个是兵部尚书徐朗。陈家虽抄家失势,婚事却办的风风光光,排场十足,为了婚事特意置办了新宅院,门前排队送礼的把门槛几乎都要踏破,连当今圣上都特意下旨赏赐,给足了韩陈两家面子。   这场亲事,可以说丝毫没有委屈了韩家小姐,没有辱没了韩家的门第——更没人知道,迎亲的轿子里坐着的,是李代桃僵的假小姐。   陈禀和陈夫人当日去了成亲所在的新宅院受新人行礼,周家别院这边上上下下也倾巢出动去了那边帮忙,反而显得冷清了不少,只剩了门房和厨房几个下人。   周渐梅方青梅两人待在书房,两人一个百无聊赖靠在塌上看书,一个趴在书桌上对着绘本描像。周寒翻书翻的烦了,便索性搁下书,不出声看着趴在书桌前的方青梅,倒也兴味十足看了好久。   半晌相对无声,周寒正想着出声提醒方青梅别累着眼,外头一个小厮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周寒留意到动静,坐起身出声道:   “什么人?进来说话吧。”   那小厮十三四岁年纪,看样子面熟,应是一直在门房上看门值守的,不常到内院,站在门口拘谨的行个礼,也不敢进来,手里举着两封书信,看看周寒又看看方青梅,小声道:   “少爷少奶奶好!夏掌柜派人从粮铺送过来两封信,说是从扬州捎过来,给少爷和少奶奶的……周管家小海哥他们都不在……我怕耽误了正事,就赶紧送过来了……”   说着话他却站在门口,看看周寒又看看方青梅,抬着手也不知该给周寒还是给方青梅。方青梅见状,起身走过去接过信,笑道:   “辛苦你跑这一趟。我荷包没在身边,回头一定叫小海赏你。”   小厮腼腆笑笑:   “都是应该的……那我下去了。”   说完鞠个躬转身便一溜小跑出去了。   方青梅看着他的样子不由笑着转过身,边往榻边走边低头看看手里的信,看到下面一封,面上神色怔了怔,随即面色如常的笑着将信递给周寒:   “这一封是你的。”   说完又觑着周寒,揶揄的拖长了声音笑道:   “鸿雁在云鱼在水,唉!惆怅此情难寄~”   周寒接过信低头一看,面色也忍不住一变。信皮上清秀小楷写着“周公子渐梅亲启”,下头名字署了一个“令”字。   他心中暗恨一声“误事”。   事情来得太巧,偏偏今日信送了来,又是门房不懂事的小厮接了信。若是周管家或者小海在,见了此信必定不会当着方青梅的面送过来了。他顾不上拆信,先急着去看方青梅脸色,谁知方青梅拆了信在书桌旁看着,也变了脸色,抬头看他道:   “周渐梅,嫂嫂信中说,老妇人和夫人……都病倒了。”   周寒一听,将手中的信一丢:   “我看看。”   方青梅三步两步到塌前将手中信纸递过去。周寒接过信纸细细一看,脸色也变了变:   “母亲是旧疾复发,几乎每年秋天都犯,应不会什么大碍。倒是祖母……看大嫂字里行间,祖母似乎病的不轻,已经连日卧床不起了。她老人家的身体一向硬朗安康,从来没什么小毛病——”   他皱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往往越是平日身体健壮不怎么生病的人,才容易病来如山倒。   方青梅看看他脸色,知道他与周老夫人祖孙感情深厚,小声安慰道:   “周渐梅,你别太担心了……周老夫人她和善慈祥,肯定不会有事的。信上落款已经七八天前,说不定这会已经好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越来越小,也没了什么底气。周老夫人毕竟快七十的人了,人一上了年纪,就什么事都说不准了,这话还不如不说。她索性闭了嘴,仔细想了想,又分析道:   “如果老妇人真的病的严重,这会就不会是大嫂写信告诉我们了,周老爷肯定会亲自写信召你回扬州去的。”   这话倒还有几分道理。   周寒听了,面色稍霁,心神也略微定了下来:   “是这个道理。”   两人对着又坐了会儿,周寒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不放心,索性坐起身来:   “我还是不能放心。等小海晚上回来就立刻收拾行礼,明日一早便出发回扬州去。”   方青梅皱了皱眉,想开口劝阻他。可是转念想想,周渐梅一片孝心,着实不好阻拦。她半天没有作声,最后起身道:   “你先别太着急。我叫人去找夏掌柜,叫他把送信的人请过来问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你们都能猜出来,果然我的套路太老了。。。   明后天单位有点事可能会出差,不一定能更,我尽量哈~么么各位亲 ☆、第55章 南下遇徐扬   等夏掌柜带着传信之人赶到别院时已经过了晌午。   捎信来的是扬州一家粮行的管事,姓尚,周寒见过几次他到周家与周冰商量生意上的事,向来应该对周家的事应该也有所了解。这位尚管事见了周寒行过礼,然后便将知道的都一一道来:   “临来的前一天我去见大少爷,看到府上有大夫来,就问了问众人安。大少爷说老夫人是半个月前病倒的,扬州那几天下了雨突然起了北风,老夫人那天正巧出门去白马寺烧香,回来就染上风寒病倒了,着实的重病了几天。不过大少爷说,延医问药之后已经稍有起色,只是这病来得太急,她老人家又上了年纪,恐怕是伤了根本了,怎么也得将养几个月才能缓过劲来。”   “那夫人呢?”   尚管事想了想:   “倒没听说夫人病倒的消息,想必不碍事吧?”   夏掌柜在一旁也听着,便开口宽慰道:   “二少爷放心吧,若是真有什么,老爷和大少爷必定专程让人给您捎信了。既然没专程来说,想必老妇人没什么大妨碍。”   周寒听了这番说辞,终于放下心来几分。   方青梅向二人道了谢送他们出去,回来看周寒仍是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仔细思量了半天,坐到周寒塌前,好声好气的同周寒商议道:   “老夫人如今病着,我知道你不能在跟前伺候着她老人家心里很不安。但是李先生说你的腿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能不颠簸还是别太颠簸着。不如这样吧,周渐梅,我明日就动身回扬州去伺候着周老夫人和夫人,代你尽孝。”   周寒听完这话,仔细思量了许久,然后抬头细细看了方青梅一眼,目光中有感动也有谢意,更有一抹掩不住的高兴。   方青梅被他盯的有些别扭,连忙解释道:   “你不用这么感动的样子……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和离的事儿,我替你尽着孝也说得过去。周老夫人应该不会什么大碍,等过个半月二十天你可以下床了,再赶回扬州去也不晚。这样你就放心了吧?”   周寒听完微微一笑,放柔了声:   “我不是不放心。是觉得得辛苦你,得长途跋涉赶回扬州去,还得替我在长辈跟前尽孝。”   方青梅拍拍胸脯笑道:   “你不是也替我在父母亲面前尽了孝心吗?还把他们哄得那样高高兴兴的。人心换人心,我帮你做这些又有什么。反正母亲身体这阵子也大有起色,既然你没什么意见,那就这样定下来了,我这就回去叫长寿收拾行装,明天一早就动身。”   陈禀和夫人当晚仍回了听雨苑来住。   当初与韩家议亲的时候,韩家已然退了一步,韩靖当面对陈禀说,韩家五个儿子,也不缺姓韩的孙子,绝没有让陈策入赘的道理,将来二人有了儿女也必是姓陈;不过就是韩小姐身体十分孱弱,因此恐难在公婆跟前尽孝。   这话说白了,就是希望将来女儿女婿单过,不必在公婆跟前立规矩。   方青梅下午收拾了行李,晚上便去听雨苑,说了周老妇人病倒自己要回扬州的事,然后与父母亲辞行。一边是儿子跟了媳妇单过,一边是女儿又要远走扬州伺候公婆,陈夫人虽嘴上一直嘱咐方青梅到了扬州要尽心尽孝,可是笑的却始终是有些勉强,叹道:   “是我们带累了你。人家的父母有本事,女儿就不必受公婆的累。我们的女儿……却要千里迢迢去孝敬伺候公婆,唉。”   方青梅多少也看了出来,便抱着陈夫人手臂撒娇:   “母亲可是吃周老太太的醋了?最多一两个月我就回来专心伺候您。到时候您赶我走我都不会走了。”   惹得陈夫人笑着嗔她道:   “你这丫头!这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跟周家老太太吃的哪门子醋?可是净瞎说了。天渐渐凉了,路上小心添减着衣物,三餐也要用心。到了家伺候老人固然要用心,可是也别亏待了自己,别太累着。”   如此这般嘱咐了半天,才依依不舍的放人。   从听雨苑出来,方青梅便又去书房。周寒见她眼眶微红,知道必定是跟陈夫人辞行有些伤感,唤她到榻边坐下,轻声抚慰道:   “父母亲这边你尽管放心,有我在这里,不会委屈着他们的。”   方青梅点头:   “有你照看着我很放心。陈凤章那里我就不去辞行了,什么时候你见到他跟他说一声就是了。”   周寒点头,又道:   “赵睿这阵子正好没什么事,他以前一直闹着要去扬州逛逛。我已遣人跟王爷和世子说了一声,王爷吩咐让他也跟着去探望祖母。这样我也放心。”   因此时汛期已经过去,从京城回扬州走水路便比陆路更快也稳当一些。周家粮行有回扬州的船,方青梅正好跟着一起,只是差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护送着。   原本周寒最信得过的人仍是周管家。不过周管家近来十分劳累,周寒也不好再叫他陪方青梅跑这一趟。京城这一大摊子,夏掌柜又脱不开身。便只有一个跟着夏掌柜的姓曲的先生,也是时常跟着在京城与江南走船的,还算稳妥——不过到底是个外人。   周寒思来想去,便遣人去问了赵睿。赵睿固然少年心性,不过毕竟是自家人,武艺也不低,有他一路跟着,到底放心些。   说着周寒又嘱咐了方青梅些话,无非是船上风大穿暖,遇到风浪不要害怕之类。方青梅一一听着点头。眼看时辰不早,方青梅便要起身:   “明早寅时就走,我就不过来跟你辞行了。周渐梅,你可要好好顾着自己的腿,千万别大意。”   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认真道:   “这是我写的如何换药如何包扎如何按摩的手法。你好好存着,到时候念给小海听,千万照着上头的法子来,别让他粗手大脚的。天越来越冷了,千万别凉着腿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   “那……我就走了。你好好保重着吧。”   周寒抬眼看着她不语,心中万般不舍,一时却难说出口,许久才道:   “你也好好地保重着。在扬州等着我。”   眼看方青梅起身要走,他又想起什么,叫住她道:   “昨日收到的那封信,你不要放在心上……令晚秋姑娘的事,其中曲折甚多,等我回到扬州,必定当面跟你说清楚。”   方青梅听了,不以为意的起身,笑着往外走:   “好。那我便等着看‘令姑娘三打周郎’。”   次日天未亮,方青梅便带着长寿,与赵睿一起,踏着晓霜出了门。   先跟着那位曲先生乘马车赶到码头,又换到船上。方青梅虽然骑马惯了的,但未坐过船,刚上船头一天晕船吐得昏天黑地,长寿也跟着吐得起不来床。赵睿虽平时大大咧咧,却也有其细心处;毕竟是周家自己的船好商量,与曲先生打了个招呼,船便在沿岸天津停了一天,专程去找了大夫来为方青梅看诊,倒让方青梅有些不好意思:   “并无大碍,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为了我竟然耽误了一天的行程。”   大夫看诊过之后也说无大碍,需饮食清淡就好。   赵睿听了才舒口气,对着一旁长寿笑道:   “二表哥的嘱咐我可不敢不放在心上。行程事小,身体事大。没事就好,看样子我还以为表嫂有了身孕呢。”   说的长寿顿时翻白眼道:   “赵二公子,您真是想太多了!”   次日照样启程,为了照顾方青梅身体的缘故,船行的并不算快。方青梅稍微适应了行船,也有了精神到船上看看风景。只是长寿却一直未有好转,只能在船舱中一直卧床。走到第四五天的中午,船在码头停靠,方青梅和赵睿随曲先生在码头附近客栈落了脚,曲先生便带着船上船工采买船上所用吃食用品。方青梅安顿好了长寿,便想出门溜达溜达,又顾念长寿。   长寿见状劝道:   “小姐不用顾念我,我在船上晕惯了,下来一时转不过来,只想着好好睡觉。你在船上闷了这许久,快出去逛逛,也替我带些好玩的来。”   于是方青梅换了男装,随着赵睿在附近稍微转了转。   两人在附近店家少买了些小玩意儿便回到客栈,刚进门,就看到一行人也随后进了客栈。方青梅还未留意,赵睿先惊喜交加的往门口走去:   “徐飞!你怎么在这?”   方青梅跟着转头,才见赵睿同徐尚书府上小公子徐飞站在一处亲热说话,站在二人身后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徐扬!   顿时也十分惊讶的迎上前去:   “徐鸿展!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徐扬也有惊喜之意,定了定神看看方青梅,才笑道:   “这才像你方公子的样子,上回在周家看到你真是不敢认。你和赵小公子怎么在这,周二公子呢?”   方青梅道:   “扬州家中祖母病重卧床,我赶回去侍奉她老人家。周渐梅腿伤尚未痊愈,不能下地,得再过一个月才能回去。”   徐鸿展点头: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们倒是同路了。京城灾民压顶,粮食紧缺。头一批粮草已经运往西北,但远远不够。眼看凛冬将至,户部兵部没办法,就把我打发到江浙苏杭一带筹措粮草。”   回头又指指徐飞:   “这小子也非闹着跟着我一起出来。正好手下缺少人手,就叫他跟着一起来办差了,顺便也叫他长长见识。”   他乡遇故知总是分外高兴,赵睿和徐飞又都是爱热闹的,当即便又要着店家整治酒席。赵睿看着徐扬笑道:   “受表哥重托,我这一路护送表嫂,走的真是战战兢兢。现在不怕了,有徐二将军跟着,我就可以敞开喝几杯了。”   赵睿徐飞打听了客栈里的饭菜样子,便又折腾着要往县城里头去转转:   “这里的酒菜十分寡淡。不如到城中另找个好地方。”   方青梅不放心长寿,嘱咐客栈里的老板娘准备了饭菜送上去,几人才又出来客栈。稍作打听,便又到了不远处一家酒楼,整治酒席,各自入座。菜过五味,赵睿和徐飞转眼就都喝了不少,徐扬也被劝着喝了几杯,倒是方青梅因怕次日晕船,也是因为出门在外多少存了些小心,反而滴酒未沾。   两个半大小子喝的尽了兴,四人才往回去的路走,一路上赵睿和徐飞说说笑笑,逸兴遄飞。徐扬和方青梅跟在后头不由得偷笑:   “若我们不跟着,只怕这两个又要酒后闹事,被关进县衙呆一宿!”   刚刚日暮,时序已入十一月,深蓝天幕上一弯新月如钩,照的夜色十分清冷。   这县城临水而建,街边不远就是河面,走在街上犹能听到细微的河水流淌之声。徐飞和赵睿打打闹闹教程也快,徐扬和方青梅渐渐落在了后头。二人闲话从西北转回京城,又渐渐说到陈策的婚事上,徐扬忍不住叹息:   “当初怎么会想到,陈凤章会做了韩家乘龙快婿?”   方青梅微微笑着:   “做了韩家女婿……也没什么不好的。听说是韩家小姐先相中了陈凤章的,想必会对他很好。”   徐扬看看方青梅,忍不住又道:   “周二公子对你……很好吧?”   虽只见过一次,却也能猜出来。陈禀夫妇和陈凤章能借得韩家相助平安获释,周家和福王爷功不可没,可以说全赖周寒从中周旋。周寒那样沉着精明又傲岸自矜的人物,若不是为了讨好方青梅,又怎么会如此费尽心力到处求人打点?   方青梅略一迟疑,便点着头:   “他……对我很好。”   除了心有所属不愿娶她这一点,单说作为朋友,周寒这人对她也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徐扬点头:   “那我便也放心了。”   说完良久不语。   一时不知是因人在陌生异乡的缘故,还是晚上喝的几杯酒作祟,也可能是这一年来心中不时浮现的歉疚,徐扬忽然禁不住心中一阵激荡,停住脚步看着方青梅:   “当时听说陈家为你招婿的消息,开春时我曾专程赶回了京城一趟,恳求父亲许久——要他为我上门提亲。”   “……”   “可是父亲当时怕被陈伯伯牵累,始终也不肯答应。”徐扬边说着苦笑一声,“可见这都是天意使然。我曾在心里羡慕嫉妒陈凤章许久,谁知道最后把你娶进门的,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周家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太忙了木有更新……今天来一章肥的,有干货哟~   周公子很命苦,腿断了两遍不说,讨个老婆还前有狼后有虎 ^_^   大家在问韩家小姐既然相中了陈公子,为什么又逃婚?这个暂时就不解释了,将来看看方便的话就单独开坑,不开坑的话会考虑在文末给个番外的。 ☆、第56章 令晚秋来访   徐扬的一番表白,叫方青梅有些瞠目结舌。   她向来在这些事上迟钝,但很早就知道徐扬对她曾生出情意——因徐扬是陈凤章好友,陈凤章先有所察觉并提醒她,她才知道有这回事,便开始刻意回避。   但徐扬为人豪爽,后来又曾邀请陈凤章与她出门喝酒吃饭郊游。陈凤章当时道:“君子坦荡荡。徐鸿展是个大方心宽的君子,你也不必太拘泥于此事。”又知道方青梅对西北眷恋,所以后来逢着徐扬回京,便也带着她同去接风。方青梅本来就心宽,时间长了,三人熟稔,因为觉得说开了,倒更加没在意这些。   见方青梅满面惊讶无措的样子,徐扬宽解道:   “你也不必太在意,事情过去便过去了,如今说这些话,也不过是一直以来于心有愧,你和凤章如此艰难的时候——我竟半分力量也使不上。陈大人为你选的夫婿很好,周公子雅量高致,一表人才,又细心体贴。如今凤章也安顿下了,你们都平平安安,我也稍觉得心安。”   方青梅听到这里,才勉强接上话:   “与你交朋友是为了义气相投……徐鸿展,你这份心意已让我十分感激了。至于你说的别的……别的……”   她吭哧吭哧半天没说出什么,听得徐扬直笑道:   “看你一副慌张的样子,方青梅啊,你啊你,看似聪明伶俐,实则总是少了半根筋。幸亏身边总有得力的人看着,当年是陈凤章为你挡驾,现如今又是周公子护的周全,真是人说的,傻人有傻福。你放心吧,平生只此一次放肆,以后那些‘别的’,我不会再跟你提了,你可别吓得再不理我了。”   方青梅听了,只垂首“嗯”了一声。   幸亏酒楼离客栈不远,转眼便到了,方青梅在楼下跟徐扬潦草道了别,然后便匆忙回了房中。次日徐扬刻意迁就,两家的船一同往南。江南河道众多,难免几处水寇,有了徐扬跟着,一路倒也放心了不少,直到到了杭州,徐扬下船,才又分道扬镳。   路上行程十二日,终于到了扬州。   方青梅适应了行船,到了扬州便带着赵睿,活蹦乱跳去拜见长辈。长寿却始终晕着,又在卧床两三日才渐渐好了些。方青梅又遵照陈禀和陈夫人的嘱咐,一一向周家长辈道谢问安;将带了的礼物送到周冰与林氏等各处——又得知林氏竟在近日,诊出又怀了身孕,已两个多月了。   更可喜的是周夫人心疾已经稳住,周老夫人这些日子以来,病的也一日比一日有起色,方青梅到扬州的那日,已经可以坐起身吃下一碗粥。   方青梅见状,便立刻寄出书信说明情况,先叫在京城的周寒放下心来,安心养护腿伤,不必急着回来。   几位长辈问起周寒,方青梅和赵睿便按照之前同周寒商量好的对答如流:   “周寒在京城遇到一位名医,说如果尽早医治,他腿伤有望痊愈。所以留在京中先就医,一个月后再回来。”   几位长辈都很欢喜,尤其周老夫人,闻言精神头也好了许多:   “这孩子一向心气高,因为这条腿一直有个心病。那日去寺里我还求菩萨保佑,让他腿伤早日痊愈。若是这次能医好了,那真是菩萨保佑啊。”   说着念着便非要人抬着去寺里烧香还愿,旁人怎么劝都不行,最后方青梅说道:   “祖母身体不舒服,如果要还愿,便由我代您去吧。菩萨心善,不会计较这些的。”   “是啊,”周夫人也在一旁道,“母亲不如在家安歇着,我带着青梅去一趟也是一样的。”   于是次日周夫人便带着方青梅去了一趟白马寺,为周寒还愿。   周夫人跟着周老夫人也信佛多年,当日从寺中出来,便十分高兴道:   “这白马寺也是十分灵验。你和寒儿成亲前,我曾请这寺中的高僧为寒儿起了一卦,还算了算你们两人八字,卦象和八字合的都是极好的。如今果然是,自从成了亲,好事便一桩接着一桩。可见是你命相好性格也好,把寒儿也带的旺了。”   方青梅笑道:   “哪里有我的缘故。是祖母和父亲母亲这么疼爱他,才让他越来越好的,哪有我什么功劳?我可不敢贪天功为己有啊。”   心中却不由得暗自念叨:这些婆婆妈妈们,看来真的很看好她和周渐梅啊;真不知若他日她和陈凤章和离的事一旦拆穿,这些长辈得气成什么样!   真是光想想,就觉得头疼万分。   从来飞短流长快过刀箭。   周家夫人带着二少夫人去白马寺烧香还愿的消息,很快便在扬州城中传开;随即便是周寒腿伤痊愈的假消息也随着传开。先开始是有人来打听找的那位大夫医治,接着便又有大夫上门请教治疗方法,倒搞得方青梅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说周寒腿伤尚未痊愈,需待两月后方见分晓。   余下时间,她便按照对周寒承诺的,每天勤勤恳恳早起晚睡,侍奉周老夫人汤药饮食,调理病情。要么便是带着周小宝到处疯玩,教他打拳习字。方青梅向来很有老人缘和孩子缘,到了周家也不例外,周家上上下下,最喜欢她的便是周老夫人和周小宝,倒让嫂嫂林氏大松一口气:   “这阵子知道有了身子,我最怕的就是小宝来闹我。幸亏你回来,他倒有了去处了。”   方青梅胸脯拍的砰砰响:   “嫂嫂放心吧,这小子尽管交给我好了!”   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到了回扬州第十日上,方青梅迎来了一封稀罕的书信。封皮上娟秀楷字十分秀气,抬头是周寒的大名,落款是一个“令”字。   方青梅手中拿着纸笺掂量了半天要不要回,后来长寿看见了,便气呼呼抢过就要往外扔:   “什么腌臜人的东西也往手里拿,小姐也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方青梅赶紧把信抢回来:   “这是周渐梅的信!你别乱扔啊!”   又想了想道:   “是不是令姑娘以为周寒也回扬州了,所以让人把信送到这里了?我还是别耽误了周渐梅的事,改天让人给他寄到京城去。”   谁知还没来得及托到合适的人,第二天周冰便收到了周寒的书信,信上说他的腿已经好了大半,近日能扶着拐下地行走了,正在准备着要回扬州来了。   来信却是两封,还有一封是单独给方青梅的。方青梅恐信中说了什么露馅的话,等回房才拆开了,里头却无信纸,抖了半天一副薄薄丝绢落到桌上,摊开一看,上头一枝写意梅花,并无只字片语。方青梅看了一眼并未深想,也未往心里去,便笑着交给了长寿:   “周渐梅想是在京城给闷坏了,没事又画梅花呢。不过他梅花着实画得不错,长寿,你把这副丝绢留起来,等天凉了正好给我做幅扇面。”   既然周渐梅就要回扬州了,那这信便不能寄出去了。于是方青梅便将信放到周寒的书房里去,想着等周寒回扬州来,再亲手转交给他。   然后三日后,便有不速之客上门来访。   门房来报的时候,方青梅正陪着小宝打拳呢,一听有人找周寒,方青梅便停住动作:   “跟他说周渐梅不在。”   门房道:   “跟他说了。可是那位公子在门口等了半个多时辰,硬是不走。说是与二少爷约好了的,今日不见到二少爷便不走。”   方青梅没什么主意的挠挠头:   “以前这种事怎么办的?”   “以前……”门房难为的想了想,“以前也没见过这种硬要等的人啊,看着这位少爷倒是秀气的很,谁知怎么这么不通情达理。”   方青梅又挠挠头:   “二少爷这边的朋友我也不认识。要不……你去问问老爷或者大少爷?”   门房道:   “老爷出门会朋友了,大少爷陪着表少爷也出门了。要不,二少奶奶,我去问问夫人?”   “夫人这两天又有些不松快,还是算了吧。”方青梅皱皱眉,“既然是二少爷的朋友,你让周管家把人带到小花厅吧,还是我去见见吧。”   周家二进东西各有一院子,分别是周冰周寒的居处;东边院子南边靠近二进门外,有一小花厅,乃是后来又添置建筑的,为了周冰见客所用。   方青梅哄着把小宝交给长寿,换了身衣服,便往小花厅里去。进门看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个公子。   时近十二月,扬州此时天气确实也有些冷了,可这位公子穿的却着实夸张了些,外头罩着白狐狸毛镶边的大氅,头上罩着风帽,手揣在袖子里,正垂着脸对着桌上的茶碗发呆。听到有人进门的脚步声先是慢慢起身,看进来的是方青梅先有几分惊讶,随即便有些惊讶的对着方青梅略低头行礼:   “……是二少夫人吧。”   方青梅看清了他的脸,便觉得这张脸作为男人来说过分俊美了些。她也是时常男装出门的,稍作分辨便看出来人是一位姑娘。这姑娘并未装扮,但身段修长,瓜子脸,蛾眉杏眼,一看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她打量了对方几眼,便心里有数了,也行了个礼,爽快的笑道:   “如果没猜错,你应该就是……令晚秋姑娘吧?”   作者有话要说:  跳跃式更新给大家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以后我会尽量固定下来和提前通知~   先说一声,明天至少还有一更吧,嗯嗯!应该会赶在白天更新~谢谢亲们支持! ☆、第57章 令晚秋有孕   令晚秋,扬州名妓。   之前方青梅对“名妓”的概念一直停留在“长的很美”上面,这么看过去,令晚秋也确实符合这一点。   可是又不止于此。   这位令晚秋姑娘岂止漂亮,身上更有一种即使男装也掩不住的婉约气质。透过举手投足的仪态,眼角眉梢的眼神,甚至伸手去拉身上的大氅的微小动作,无不散发出温婉娇媚的气质来,引人怜惜。   就连方青梅这么大大咧咧的姑娘,看到她也忍不住心中生出怜惜,忍不住在心里想象了一下周渐梅和令晚秋在一起的画面:周渐梅画画,令晚秋在旁红袖添香,男才女貌,郎情妾意,举案齐眉,眉来眼去……咳,想来应该是一副很和谐的画面吧。   陈凤章之前说的看来很对,男人果然都喜欢长得好看又很娇弱的姑娘,何况周渐梅这么自视甚高的人,肯定得挑个最漂亮的。   小花厅里布置着几处花草,为了保养花木过冬,入冬便一直生着火盆,十分温暖宜人。此时令晚秋一副隆冬装扮,坐下不久脸上便热的泛起潮红,不由得抬手在脸颊处轻扇了两下。方青梅看在眼里,笑道:   “这里头是有些热。令姑娘不如把外头大衣裳脱了吧。”   令晚秋先是说不必,又坐了会大约实在耐不住,还是褪了大氅搁在一边,然后看看方青梅,神色似乎带着惴惴:   “少夫人,周二公子今日……不在府上吗?”   “他还在京城呢。”方青梅说着,想起前几日她托人送来的书信,又解释一句,“前几日你是不是给他送来一封信?也是送到我手中来了。我本想托人给他送到京城去,可是他写信回来说近日便要回扬州,所以我想着等他回来再给他。”   她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   “啊,你是不是在信中约了他今日见面?所以才上门来拜访他?早知道我该替他给你回信的!”   方青梅说话时,令晚秋便留意打量她一举一动。方才一见进来的是方青梅,她心中着实吓了一跳,担心这周二少夫人是来找她麻烦的,谁知看样子听语气,这位二少夫人不仅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更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言谈之间也十分和气。她又看看方青梅,便轻声试探问道:   “少夫人,我的事……周公子都跟您说了吗?”   方青梅点头:   “嗯。刚成亲的时候,他就都跟我说过了。”   她打量着令晚秋神情,全是一副欲说还休的神色,便忍不住又说道:   “令姑娘,你是不是有些担心了?你放心吧,周渐梅的人品是靠得住的,言出必行。他既然之前允诺了你,必定不会负了你的。只是眼下……周家长辈那里尚未说通,所以只能先让你等着。说来这事还得怪我,周渐梅是为了帮我解救家人,才远赴京城,耽误了你们的事……等他回到扬州,是必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令晚秋垂眼听完这番话,轻轻点头:   “……嗯。少夫人一看您就是胸怀宽广心地善良之人。晚秋此身卑贱不足惜,若能得两位相救跳出这火坑,你和周公子的这份恩情,今生难酬,来世必定衔草结环报答您。”   边说着,眼中渐渐垂下泪来。   方青梅最见不得人掉泪,便立刻劝道:   “你谢我什么?该谢的是周渐梅重情重义。你别着急,再安稳等个半月,等周渐梅回来,我就立刻跟他商量这事怎么办!”   令晚秋擦了泪,怯生生看着方青梅:   “今日来还有个不情之请,求少夫人帮忙……”   “你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周公子临去京城之前,在醉春楼给鸨妈留下了一万银子做为赎身定金,说好了以后不再让晚秋见客……”令晚秋越说越小声,头也渐渐垂下去,明显是为自己这种开口要钱的行为觉得羞耻,“如今半年过去,鸨母以余下赎身银子迟迟未付为由,三番两次逼我见客……”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嗫嚅,方青梅却听了明白:   “她是要钱吗?要多少银子?”   令晚秋双手绞紧手中帕子,头垂到胸前,几乎已经抬不起来:   “鸨母说……就算不付清剩下赎身钱,最少也要再一万银子的包身钱……我手里的钱实在不够……”   方青梅听了,便站起了身:   “令姑娘,你先在这等会。”   说完便往外走。   梅园里长寿正哄着小宝玩着解九连环,小宝一见方青梅回来,便扑上去:   “婶娘你来帮我解开这个!”   方青梅抱着哄了几句把他放下,拉着长寿问道:   “长寿,咱们手里银子还有多少?”   长寿想了想:   “也就上次陈方卖田庄子的钱了。添了几千还给了周公子,还剩下个几千吧——有个六七千吧。”   方青梅皱起眉头:   “……不够啊。到哪弄去呢?”   长寿听了吓了一跳:   “小姐,你又要做什么?六七千还不够?要那么多银子?那客人不是来找周公子的吗?”   方青梅看看长寿神色,不敢说自己是要拿钱给令晚秋,随口编个借口:   “徐扬采买粮食手头钱不够使了,说跟我借一万银子急用,等回京从户部支出来银子就还我。”   长寿一听倒没说什么:   “徐公子是办大事的人,借给他倒是应该的。”   说着便回头从床褥下头翻出一个小包袱,将银票拿出来点数点数,递了过来:   “小姐,这里正好七千。”   方青梅接过银子,为难的挠挠头:   “还差三千呢?可怎么办?这事也不好跟周老夫人和夫人说……”   长寿听了,看看外头无人,想了想,拉住方青梅到一边,又从一旁百宝架子上拿出个盒子打开:   “小姐,这里还有五千银票。你看。”   方青梅拿起来看了看,惊讶道:   “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就一直在这架子上隔着呢。”长寿小声道,“从扬州去京城之前我就知道了,那天擦架子的时候随手打开看了看,里头就这五千银票,想必是周二公子搁在这里随手用的。到现在还在这隔着没动过。要么说这周家真是有钱,五千银子就这么大喇喇摆在架子上摆了半年多了,也不好好藏起来。”   方青梅顿时舒展眉头,劈手夺过银票抽了四张:   “还真是摆的正好!”   她将银票揣在袖里匆匆忙忙又回到小花厅,直接递到令晚秋眼前:   “令姑娘,这里是一万一千两。一万给那个黑心鸨母,一千你自己留着急用。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来跟我说。你放心吧,周渐梅若回来,我一定先把你的事说给他。”   令晚秋接过银票,表情泫然欲泣:   “多谢少夫人……”   “谢什么。什么少夫人啊,你我都知道,也别客气了,叫我方青梅就是了。”方青梅看看外头,“我就不多留你了,免得被长辈们发现。走吧,我送你出门。”   令晚秋点头,方青梅利落的将一旁椅子上大氅提起来递给她:   “先穿上吧,外头还是冷的,你这么柔弱肯定禁不住寒风一闪。”   令晚秋站起身去接,可就在动作之间,便露出了身前大腹便便的样子来,方青梅瞪着她,顿时一脸如遭雷劈的神色:   “令,令姑娘,你这肚子——”   这令晚秋——她竟然有孕在身了?!   令晚秋满面通红的垂着脸,将大氅抱在身前,羞怯的遮住肚子:   “让您见笑了……这身子已经有七八个月,再有两个月就该临盆了……少夫人……如果不是实在难以遮掩下去,我,我也不会厚着脸皮上门来求见周公子……”   “……”   方青梅惊讶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先前她一直坐着,衣裳略宽大,所以看不出来;可是一站起身,便明显能看出来腹部凸起了。   难怪扬州这样分明不算冷的天气,令晚秋还要穿着大氅,将身子遮的严严实实——原来是因为已经怀孕七八个月!   直到将令晚秋送出门上了轿子,方青梅回到梅园,才渐渐醒过神来,看着长寿:   “长寿……你觉得周渐梅这人……到底怎么样呢?”   长寿看着方青梅一脸茫然的样子,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一边哄着小宝喝水,一边连珠炮一样问道:   “就那样呗——小姐你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起这个了?是周公子的朋友跟你说什么了?来求见周公子的到底是什么人啊?——对了,你把银票给了徐公子了?”   “给了。”方青梅的样子却是无精打采的,愣愣看着白白胖胖的周小宝,忽然叹道,“唉,难怪徐扬说我缺了半根筋,果然是我想的太简单了。令晚秋一直在妓院里,周渐梅跟她相会也是在妓院里,就算没成亲,两个人怎么可能不睡觉呢?”   这下轮到长寿傻眼了,随即张口训斥道:   “小姐!你这满嘴胡说八道的什么呢?什么……睡觉不睡觉的!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家小姐,怎么能说这些?”   方青梅转过脸,认真看着长寿:   “我没胡说八道。长寿,以前我一直觉得,以周渐梅的人品,还没和令姑娘成亲,肯定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的。可是我才知道,原来令晚秋姑娘已经怀着周渐梅孩子,都七八个月了。”   长寿一听,拉着周小宝的手松开,“蹭”的跳起身:   “什么?有身孕了?七八个月!”   “嗯。”方青梅点点头,“再过俩月就临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傻眼了吧?周渐梅要喜当爹了。   今天应该只此一更了,下午要出去疯。明天晚上再继续更,我会尽量赶到九点之前的!嗯嗯! ☆、第58章 和离被拆穿   看长寿一脸怀疑的样子,方青梅便把令晚秋方才来找她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令晚秋怀孕的消息,对长寿来说无疑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一直以来她尚且心存幻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周二公子就把那个姓令的妖精撇在一边,跟她家小姐夫唱妇随了,那该多么皆大欢喜!   可是这样一来,幻想破灭了,她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她家小姐当不上周家少奶奶,只能踏上一条四处漂泊治病救人的不归路了。   但是方青梅心中所想,跟长寿所想的却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她都怀孕了,怎么还能待在妓院那种地方?还得受老鸨的欺压?周渐梅到底知不知道她怀孕了?如果知道,他怎么这么能沉得住气啊?还不快点把令晚秋从醉春院接出来?”   长寿简直恨铁不成钢:   “小姐,你傻啊?她这会就是想出来,周家老爷夫人也得点头才行啊!周家这种门第,怎么可能容得下这种出身的少奶奶?我觉得她八成和周二少爷都串通好了的,想着偷偷等孩子生出来,木已成舟,母凭子贵!到时候孩子都有了,周家老爷夫人就是不点头也不行了,总不能让周家的骨肉在妓院长大吧?”   一边分析,她气的直翻白眼:   “亏我这阵子还觉得这周二公子不错!谁知为了这个女人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小姐,不是我说,我看等这个令晚秋生出孩子那日,也就是你被周二公子扫地出门之时了!”   方青梅听了,反而若有所思:   “这倒也是个办法,母凭子贵……难道周渐梅真是这么打算的?之前周老爷把他打成那样,除了这个法子他能有什么好办法让周老爷点头?——我刚才还想着怎么把令姑娘弄出来,既然他们都盘算好了,这下倒不用操心了。”   “我说小姐,你脑子里这是想什么呢?这就被人使计赶走了!还这么不疼不痒的!”   两人话赶话说到这,谁知一直在旁玩九连环的小宝听到这句忽然不干了,手里的铁环一摔,跑过来拉住方青梅袖子:   “我不让婶娘走!谁也不能赶婶娘走!”   听得方青梅好笑又感动,两手一把将他举起来转个圈:   “小宝乖!我不走,就在这陪你玩!别听长寿的话,她都是乱说的。”   将他放在地上,又眯着眼笑着逗他:   “总叫我婶娘,都把我喊老了,小宝,你私下里喊我姐姐好不好?喊个青梅姐姐来我听听!”   小宝嘴一向甜得很,当即搂住方青梅脖子亲亲热热喊道:   “青梅姐姐!”   “哎!”方青梅笑眯眯应一声,“走,咱们外头打拳去!”   长寿被方青梅的心大气的直翻白眼,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在房里嘀嘀咕咕摔摔打打一番:   “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还这么像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打算!”   第二天一早,方青梅照常早早地起来,吃过了早饭去周老夫人那里问安。   人逢喜事精神爽,周夫人这阵子好了不少,已能被人搀扶着慢慢下床来坐一会。方青梅笑嘻嘻跟门口往外走的丫头打了个招呼,那丫头也笑道:   “正好去请您呢,二少奶奶您就来了。”   “请我做什么?”   “老夫人和老爷夫人都在里头呢,说有事跟您说。”   方青梅听了便进了屋,果然见房中周老妇人倚在炕上,周毅与何氏也在一旁坐着。她挨个行礼问了好,周老夫人便拍拍身旁的座位:   “青梅,这儿坐。”   方青梅听话的坐过去,见周老夫人脸上仍像往常笑眯眯的:   “青梅,祖母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的跟我说,不许藏着掖着。”   方青梅一愣。   “昨天晌午,是不是那个令晚秋来找你了?”   “……”   方青梅一下就被问懵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门房告的密?还是——长寿气不过去告了密?   周老夫人如此年纪,见她神态,心下便已经有了几分了然,又眯着眼追问一句:   “那姓令的青楼姑娘……是不是怀了寒儿的孩子?”   “……”   方青梅仍是懵了的状态。   周毅与何氏也在一旁紧盯着她看,加上周老夫人,完全是一副三堂会审的样子。   方青梅顿了顿,才缓过神,脸上干巴巴堆起笑来:   “……祖母,哪有的事儿啊!周渐梅不是在京城吗,哪里能见得着令姑娘?”   “你啊你,你这孩子!怎么分不清好歹?”周毅在一旁先沉不住气了,“呼”的站起身便开始数落,“到现在竟然还想给那孽障瞒着!他这是在和外人合伙欺负你你知不知道?我们和老夫人问这些,不是为了难为你,是要为你出头!”   方青梅被训斥的一下笑不出来了。   一旁何氏赶紧劝阻了周毅,走上前来拉住方青梅的手:   “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为了寒儿遮掩着。可是姓令的的有了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昨天的事情,小宝昨晚都跟老夫人学舌了,我们也都猜了个七八分,你就别再硬着头皮瞒着了,有什么委屈,都一五一十跟老夫人和老爷说出来,也好让他们给你做主。”   她抹抹眼中的泪,也是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本以为寒儿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谁知竟这么没分寸。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护着他了,该打该罚,就由着老爷家法处置吧。”   方青梅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自己竟然是被年幼无知的周小宝给坑了?   周家长辈把错都怪到了周渐梅头上,眼看周渐梅和令晚秋就要遭殃,方青梅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站起身往地上一跪,索性将事情都抖了出来:   “老夫人,老爷,夫人,这件事……并不全是周渐梅的错!”   周老夫人叹口气:   “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他求情?你这孩子,对寒儿倒也真是情深义重。”   ……又被冤枉成好人了。   方青梅无奈的想,看来自己真是长了一张好人的脸啊,周渐梅到底做了什么孽,让周家上上下下不信他,反而总向着她这个作为外人的假媳妇?   她起身从一边桌上端起参茶,又转身跪下,捧着参茶递到周老夫人的手里,抬头恳切道:   “老夫人,您先喝了这茶,答应我不要为我们做小辈的不懂事气坏了身子,青梅才敢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您。”   又转身对着周夫人:   “夫人,您也平心静气的别生气,我才敢跟您说。”   她又要跟周毅说什么,被周毅抬手拦住:   “我身体好好地,不怕生气,到底什么事,你就好好地说吧。你们这两个孩子,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方青梅此时才垂下脸,慢慢说道:   “其实——六月那阵子,周寒在周家别院养伤的时候,我伤寒的那几天——”   方青梅慢慢抬起头:   “那时候……我就已经与周渐梅商量好和离了。”   何氏一听便惊讶的站起身:   “什么?”   周毅也沉不住气,一拍桌子:   “唉,你们两个,真是胡闹啊!”   倒是跟前的周老夫人最为镇定,眯眼慢悠悠问着方青梅:   “你们二人和离了?”   “……是。”   “那你们……是怎么个‘和离’法?”   “我,我,”方青梅嗫嚅道,“我听说周渐梅跟令晚秋私定终身,他又跟我说将来不想委屈令晚秋姑娘,那意思就是并不想跟我成亲。当时我很是生气,可是气过去了仔细想想,又觉得与其这样跟他凑合着,两个人都不高兴,倒不如成全了他和令姑娘,我也图个干净省心……所以我当时就给他写了个和离书,两人就那样商量好了。再后来,就听说了陈家爹娘出了事,周渐梅他又担心夫人身体不好受不住……所以俩人又一商量,这事……就一直瞒下了。”   周老夫人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真的心宽,听到这里竟笑了出来:   “没有父母之命,媒人作证,官府为凭,你们两个私下商量了商量,就和离了?”   方青梅跪在地上不语,半天才点点头:   “……嗯。”   还不忘为周寒辩解一句:   “之所以瞒着,也是周渐梅他担心您和夫人的身体……周渐梅他真的很孝顺的!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让你们生气——”   周毅这时在旁吹着胡子冷笑:   “哼,只怕我们受不起他的孝心!我看着,这孽子是想直接把我们孝顺到天上去吧!”   “……”   “你们这两个孩子……唉,让我该说你们什么好?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可以由着你们这样分分合合?”周老夫人叹口气,又抬头看看何氏和周毅,“你们俩也别光顾着生气了。依我说,这事归根到底,都是青楼那个姓令的惹出来的。事已至此,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吧,看看该怎么处置那个姓令的,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方青梅低着头听到这里,忍不住又硬起头皮为周渐梅求情:   “老夫人,周渐梅是真心喜欢那位令晚秋姑娘的。既然令姑娘都有了身孕,两人又相互心悦,为何不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呢?您不如就成全他和令姑娘,让他娶了她吧!”   周老夫人看着方青梅许久,正了正脸色:   “青梅,你是因为寒儿帮了陈家,才如此帮着他和令晚秋说话?还是说,你真的打心里,就不愿与寒儿过一辈子?”   “……”   “你放心大胆的说,我不会责备你的。”   “我……”方青梅迟疑片刻,抬头看着周老夫人,“周老夫人,不瞒您说,当时我是与周渐梅说好了的,他入京帮我救陈家父母平安,我则帮他想办法顺顺利利娶令姑娘进门。我帮他说话,是有这个缘故……”   她顿了顿,又慢慢说道:   “可也不全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您想想:于周渐梅,他并不愿意令姑娘受委屈做妾,可见对令姑娘用情至深。于我……”   她垂下双眸,轻声道:   “就算你们肯为我做主,可是周渐梅喜欢的却是令姑娘,心里并没有我。就算我占着这个少夫人的位子又有什么意思?怎么可能过的开心呢?所以,我并不愿意处在这么尴尬的境地之中,我也希望……希望同度一生的夫君,能一心一意的对我。如果没有一颗真心……人这辈子说长不长,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开开心心的过,也好过两个人都不痛快。”   周老夫人和周毅何氏听了这番话,一时都不做声。   半天周老夫人才抬抬手:   “我明白了。你快起来吧——跪了这半天只怕膝盖都要跪青了。至于你和寒儿的事,我和你父母亲会好好再商量的,不会委屈了你。”   方青梅不敢再说什么,站起身又行了礼,转身便快步溜出房门。   到了此时,她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心中暗道,周渐梅,我也只能帮到你这儿了,剩下的,你自己就自求多福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寒:······乖小宝,你过来,叔叔保证不打你!   p.s.:你们都猜的这么准,这套路没法玩了……明天应该更不了了,后天会加油更一更~ ☆、第59章 周寒回扬州   而此时,还在由京城到扬州行路上的周寒,眼皮已经跳开了。   四五天前李涵珍为他诊了腿部的伤口,说是可以下地活动了,只是嘱咐一开始要拄着拐杖行走,也不能走得太快太久,须得再个月二十天后才能正常走动。   方青梅离京去扬州已有一个月,周寒日思夜想,又暗恨始终没有把情意对她挑明,不方便在信中书写满腔缠绵思念之情,左思右想,便给她捎去一方丝帕,上头勾一枝梅花——取其“思梅”之意。只是周寒也明白方青梅于这些风月事上向来少根筋,因此也不大寄望她能明白自己一番心意。   所以此时更加归心似箭。能够下地行走之后,便立刻开始着手收拾行装。他思虑再三,决定把陈禀和陈夫人也请去扬州。   一则二人也十分思念方青梅,二则陈禀自被贬官之后,在京城总不出门——加上韩家小姐此时仍未寻着,陈策怕露了馅,借口备考明年春试,过来探望二老的次数也刻意少了,二人难免寂寞。三则,周寒私心盘算着,如果陈禀夫妇也到了扬州,方青梅便也一时找不到借口再回京城了。   于是拆掉绷带的第三天,在周寒再三力邀之下,陈禀夫妇也辞别了陈凤章,随着周寒登上了回扬州的航船。   一路旅途顺遂,唯一叫周寒心有戚戚的是,因为邀请陈禀与陈夫人同行,陈夫人身体病弱,因此一路只能慢慢行船,走了足足十二日方到扬州。下船之后,本以为来迎接的会是周冰,谁知竟然是赵睿来迎,先是向陈禀夫妇见礼,安顿好上了马车,便与周寒挤到另一辆马车上:   “大表哥七八日前就因公事去了杭州,尚未回来。我主动跟二伯父请愿,来迎二表哥大驾。怎么样,我这做兄弟的够诚意吧?”   周毅与福王爷和赵二将军都交好,两家往来密切亲厚,因此赵睿从小便直接喊周毅做二伯父。周寒仔细打量他,忍不住笑道:   “劳动你千里迢迢从京城到扬州,如此辛劳,怎么个多月不见,脸就圆了一圈?”   赵睿一边摸着脸一边笑道:   “别提了,还不是徐飞害的?这阵子天天跟他一块,从杭州到扬州的馆子都快吃遍了——光酒也得喝了十大缸了!”   周寒挑眉:   “徐飞?不是徐尚书家的小公子,他怎么也来了扬州?”   “咦,表嫂写信没有跟你提吗?”赵睿挠头,“我和表嫂来扬州时,还是跟徐将军一起来的。他带着徐飞来扬州缴粮,大表哥这回去杭州,就是陪着他去公干的。”   周寒脸上笑容凝了凝,漫不经心状问道:   “你说的这位徐将军,是徐扬徐二公子?”   “是啊,徐飞的二哥嘛。”赵睿点头,又忍不住故作神秘状,压低了声笑道,“二表哥,我这里还有个消息呢——关于徐二哥和二表嫂的,你想不想听?”   有关方青梅的消息,本以为这位二表哥一定会感兴趣,想办法哄着自己把事情说出来,谁知周寒早把准了这位赵二公子的七寸,顿了顿声,丹凤眼一垂,面无表情冷道:   “不想。”   “……算你狠,明知道我管不住嘴。我这可是听徐飞说的,徐飞再三嘱咐我呢,千万不要把这事说出去。”赵睿翻个白眼嘟囔道,仍不忘表白一句, “二表哥,我这可是看在咱们亲兄弟的情分上!”   “……”   周寒忍不住睨他一眼。   ……赵二公子,徐飞有你这种好兄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不过还是先听听他说什么好了。   “那天我们途中下船住了一晚歇脚,我请表嫂、徐飞、徐将军一起吃了个饭,吃了饭之后走回客栈,我看表嫂和徐将军聊天,就随口问了徐飞一句,他们怎么认识的。”赵睿边说边摸着下巴,“谁知徐飞这小子当时就跟我扭捏着不肯说。我一想里头肯定有事,就再三逼问他,结果他就说了。”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就压低了声音:   “徐飞说,当时不是陈家打算为表嫂择婿吗,消息一传出来,他二哥不几天就从西北特意赶回来,求徐尚书去陈家提亲!”   “徐尚书当时自然不肯,朝中的人那时候谁不知道陈家出事就在眼前,谁愿意去淌这浑水?何况一向精明的徐尚书——二表哥,你说徐尚书这么精明,怎么会生出徐飞这么傻乎乎的来呢?我有时候真怀疑徐飞是不是徐家的亲生儿子。”   周寒看他一眼,凉凉道:   “也未必然。我瞧着,赵二将军也一向十分英明睿智。”   “那自然是——”赵睿先自得一句,接着才反应过来,“二表哥,不带你这么损人的!你还想不想听我说完了?你知道为啥徐尚书三番五次想办法,可徐将军就是不肯调任回京城吗?据说徐夫人给他想看了好多达官显贵家的闺女,可他就是不肯点头——”   周寒边听着,心不在焉掀开车帘往外看看。   说话功夫,马车已进了城,快到周家门口。等马车停住,周寒放下车帘,被小海搀扶着起身下了马车,回头要笑不笑对赵睿道:   “阿睿,多谢你来通风报信。不过,你表嫂如今既然已嫁了我,自然就是我的人了。旁人再要怎么样,也不干我们的事。快下车吧,帮我去扶着陈夫人进府里。”   早有周管家率众来迎接周寒,安排将行李等物井井有条搬运下去,周寒和赵睿领着陈禀和陈夫人自往周家正院里去。   因提前没有说一声,周老太太和周毅、周夫人一听陈家二老爷也来了扬州,先是不解其意,随即暗暗埋怨周寒考虑不周没有提前打招呼,但面上却仍不能失礼,便赶紧往外迎出去。   一行人热热闹闹进了周家大厅里头坐下,相互寒暄过,先不必说周老太太与周毅、何氏对周寒虽然有气,可也架不住见到他左腿行走如常的惊喜,一时忍不住抹眼淌泪,待静下心来便与陈氏夫妇认真寒暄。   周寒因在厅上见到长寿凑在陈氏夫妇身旁,却见不到方青梅的人影,早有些三心二意。言谈间心不在焉听到周老太太跟陈夫人说了句“青梅有事耽误了迎接你们”,余者便再也听不进去,一边笑着一边向周老太太等人道:   “祖母与岳父母先喝茶慢聊着。我去看看周管家收拾的住处。”   说完便匆忙往外走。   时序已进腊月,扬州比起京城暖和了不少,但也挡不住寒风凛冽。周寒因腿伤的缘故,虽然此时已能行走如常,却受不得寒气,身上裹了一件极保暖的玄色貂皮长袍,尚未来得及换下来,此时随着脚步匆匆,墨黑袍摆一路翻飞。   周家正房地方虽不算大,从大厅到梅园却也要费些脚程。周寒走的飞快,遇见下人有近前问好的也顾不上回话,径直便朝着梅园去了。   园中没什么声音,乍听静悄悄的,仍是往日的安静。进来园门,顺着鹅卵石小路蜿蜒进去,园中成亲时挂的大红灯笼仍未拆下,上头大红色双喜字被晒得略褪了色,朦胧可见。拐过寒冬中略显萧索的那片竹林,越过竹林后头的六角小凉亭子,再往前走,靠着西墙是三间白墙黑瓦屋子,房门窗格上也贴着大红喜字,正是梅园的正房。   许是近乡情怯,周寒望着虚掩的房门,唇角笑意一时收不住,却仍停了脚步,在凉亭后头略站了站。   亭子外头几株梅树,此时初初绽开花苞,几点零星花朵点缀枝头,疏影横斜,十分意趣。周寒忍不住收回目光,在梅树间略逡巡几眼,便回过身踱步到树下,挑了一枝开的格外好的折在手中,便朝着房前走过去。   到了门口略定了定神,周寒看看手中梅花,一边面上难掩笑意的推门进房,一边柔声喊道:   “青梅?”   房中却是寂然无声。   周寒进了房不见人,随手将梅枝插在外屋桌上的花瓶里,又往里屋去,却仍未见人影。他脸上笑意渐敛,目光扫过房中妆台上的梳子与几样簪环,见窗下塌上丢着几册闲书,摸摸桌上茶壶尚是温热,人应未走远。   周寒转身出来,匆匆又到隔壁书房,仍未见人,倒是在桌上看到一封令晚秋寄来的信,他信手拆开略扫一眼,发觉落款是半月前。刚在疑惑的时候,书房门口有人轻敲。周寒利落藏起手中书信,脸上刚堆起笑,门被推开一条缝,小凤在门口笑道:   “二少爷回来了?一去这半年可辛苦了。”   周寒本以为来人是方青梅,见是小凤心中略略失望,仍勉强笑道:   “是好久不见了。小凤,二少夫人呢,方才厅上没见着她,怎么也没在房里?”   小凤笑道:   “二少爷还不知道呢?要么说不巧呢,二少爷回来了,二少夫人又走了。说是杭州那边的田庄出了点什么事,二少夫人前两日去了杭州了,说是明日后日的随大少爷一同回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想早点更的,晚上家里来了客人……送走了客,写着写着又到这个点了……   现码现更的,还热乎着呢,亲们就不要怪我更得晚啦~么么 ^_^   关于方青梅懂事与否的问题,怎么说呢,这个文的设定本来就不是宫斗文,也不是宅斗文,女主的设定也是比较爽快单纯的吧,内容设定也没有侧重情节,是侧重于周二和青梅之间的感情变化,所以难免围着感情打转~谢谢大家能接受和喜欢吧,我也会努力写的更好~   明天中秋,祝大家节日团圆,健康快乐,都美美哒~   节日期间更新会放在第二三天,大家好好吃月饼吧!^_^ ☆、第60章 周寒聆教诲   周寒听了小凤的话,心情稍定,又问道:   “这么冷的天,杭州那边的田庄出了什么事,需要二少奶奶亲去处置?”   周家在杭州也有些田地,但有什么事自然不需要方青梅处置,出事的必定是方青梅陪嫁过来的嫁妆。之前她拿了□□万银票给自己,说是卖了些地产贴补上的,莫不是卖的地出了纰漏?   周寒在意的倒不是这些。有周冰在,什么纰漏都是小事。   他所想到的,是之前赵睿说周冰是去杭州帮忙徐扬办缴粮的事,看来这位徐二公子也在杭州。方青梅若去了杭州,想必这位性情开阔的旧识也难免来会一会面。   想到这里,他心中便生出几分不悦。   小凤看看周寒脸色,笑着回道:   “这个便不知道了,想必是什么要紧的事?不然也会这时候去了。少爷不如去问老爷夫人一声?”   周寒点头:   “我知道了。”   小凤又行个礼便关上门出去了。   周寒又将令晚秋的信拿出来,展开信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由得脸色又是一变,收好了信,便起身匆匆往外走去。   梅园北面有个小侧院,北承后院,南接梅园,地方不大,但颇幽静,原本是周寒祖父尚在时书房所在。周寒到时,周管家正带人打扫着,预备把陈禀夫妇安置到这里——这院子地方既素静,离梅园也近,正是合适的地方。   周寒与周安先寒暄几句,将京城别院管家周平的好带到——周平周安二人正是论的着的堂兄弟,现如今一北一南,皆为周家所倚重。   说着,周安指指院子里各处:   “地方一直打扫着,十分干净。二少爷,我想着陈夫人既病中,不如将西厢的杂物间起个炉灶,改个小厨房,煎药做饭伺候着也方便。”   “这个您看着办就好,经您的手,再没有不放心的事。”周寒笑一笑,顿了顿,轻咳一声,“有件事……周叔,前几日——可有一位——一位姑娘,来家里找过我?”   “姑娘?来家里找您的?”周管家眯眯眼,笑道,“还真没有过。”   周寒略松了口气:   “哦。”   “……不过五六天前,倒是有位公子来找过您,”周管家觑觑周寒脸色,“那天也巧了,我跟着老爷出门去了,大少爷也不在。那公子不见您不肯走,当时门房还颇难为了下。好像后来是少夫人去见了,然后给打发走了。听着门房说,那公子长相异常白净俊秀,倒有些像个姑娘家似的。”   “……”   周寒心中顿时忐忑。   照着周管家的说法,方青梅那天见的,八成就是令晚秋了。   亲家上门,当晚的洗尘宴周老太太、周毅、周夫人亲自作陪,颇为丰盛隆重。周毅年纪较陈禀稍长,陈禀便直接以“兄”称之,席间亲自敬了周毅三杯酒,感谢周家斡旋救人之力,兼对乘龙快婿周寒大加褒扬:   “既通达世情,进退得体,又对青梅十分迁就礼让。我夫妇与小女三生有幸,才能得此佳婿,全赖周兄教子有方。”   周毅听完一时讷讷,暗地里却不住叹气。一旁周寒看自己亲爹的脸色,心中已然明白,令晚秋的事,周家几个长辈大约是已经知道了。   所以当晚宴席结束,周寒亲送了陈禀夫妇回到侧院,未等着人来叫,便匆匆赶到了祖母房中。   周老太太、周毅与何氏都在房中安坐,一看到周寒进来,周毅脸色一变,便要发作,被周老太太慢悠悠拦下:   “你且等等。这都半年不见了,我先跟寒儿好好说几句。”   周寒先到了塌前,恭恭敬敬与周老太太磕了头:   “祖母病中,我却没能赶回来侍奉汤药,先请您责罚。”   “罢了罢了,快起来吧。”周老太太仍是先心疼孙子,亲自起身上前拉着手将他扶了起来,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便忍不住抹泪,“怎么比走的时候还消瘦了些?你媳妇虽然没有明说,我也知道,为了这条腿,你又遭了大罪了。现如今菩萨保佑,终于好了,也算了了我们的一桩心事了。”   周寒笑道:   “菩萨自然有功。不过也得多谢青梅,幸亏她引荐了一位京城有名的李大夫,才想法子治好了。”   老太太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   “你要谢你媳妇的,岂止是这一件?这些日子以来,青梅天天早起亲自为我煎药,服侍我穿衣捶腿,梳头洗脸,比亲孙女还尽心尽力。还抽着空陪你母亲说话解闷,替你嫂子哄着小宝,这些孝心,不都是替你尽的吗?”   周寒微笑着垂眼:   “祖母说的是。这次见着面,我必得好好谢她。”   周老太太打量孙子脸色,和煦道:   “那你打算怎么谢呢?为人妻子的,上对老人尽孝,下对后辈疼爱,中间对夫君关怀体贴,样样尽心尽力,可未必是图夫家的锦衣玉食。我嫁了你祖父,你娘嫁你父亲,从官家小姐为商贾妇,也都算是下嫁了。可是这么些年来,从不曾觉得委屈过,你道我们是图的什么?难道是图夫君的一声谢,还是图周家花不完的金银?”   周寒何等聪明,抬头看看周老太太脸色,便又在塌前跪下:   “祖母,父亲,母亲。醉春楼令晚秋姑娘的事,其中曲折甚多,请先容我禀明——”   “你也不必对我们说了。”周老太太摆摆手,敛起笑意,正了脸色,“该知道的,我们也都知道了。我这里,只有一句话,孩子若生了下来,验明了是周家骨肉,可以进周家的门。那位令姑娘,不论是为妻,还是为妾,就算来做个丫头,也断无进周家门的道理!就算没那个福气留住青梅这样的媳妇,咱们周家,也绝容不下这么一位青楼出来的少奶奶的。”   “……”   “至于青梅,”周老太太慢慢道,“她已向我们说明了。你若无心,她也无意与你将就在一起。我跟你父母亲商量了商量,成亲前后,就已让人家受了不少委屈,若是你二人真要和离,断然没有再委屈人家的道理。到时候让你父亲母亲与陈家亲自赔礼道歉,如果陈家愿意,我便直接将她认作干孙女,日后再慢慢为她说一门合心的亲事,嫁妆由周家来出。”   “……”   周寒听到这里,已是满脸铁青。   方青梅回来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听周老太太这话,不仅知道了令晚秋怀有身孕的事,更知道了他与方青梅私下商议和离的事,而且还真打算点头同意让他二人和离——还要给方青梅另择夫君、陪送嫁妆?!   周寒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祖母,父亲,母亲。请先容我禀明。一则,令晚秋姑娘怀的孩子,并非我的骨肉。”   顿了顿,又道:   “祖母父母亲明鉴。我固然不懂事,但不至于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我与令姑娘,虽有交往,但止于君子之交,清清白白。令姑娘也并无嫁入周家之意,只是遇人不淑,错付终身,自觉卑下,愧对孩子,所以请我帮忙,想为孩子谋个清白出身。”   “此事她不欲人知,唯恐孩子日后知道自己出身卑贱。彼时我既然答应了她,因为动过把孩子留在身边抚养的心思,又唯恐你们不答应,所以就将此事瞒过了你们,想着日后想法子把孩子留下。”   “至于青梅那里……这些误会,我会一一与她说明。”周寒说着,又对着周老太太磕个头,抬起头一一看过去,“从前自暴自弃自以为是,惹出这些麻烦让长辈操心,这都是我的不是。和离的事,是因误会而起,我会想法子消弭青梅的心结。如今她既已嫁了我,断没有再嫁的道理,请祖母和父母亲,万万不要再提这样的话了!”   周寒对几位尚有些一头雾水的长辈稍作安抚,便辞别出来,又匆匆赶到小侧院。陈禀夫妇奔波劳累许久已经歇下,周寒便遣人请了长寿出来。   长寿因知道令晚秋怀孕之事,对周寒有些不假辞色。周寒心中有数,便先向长寿说明令晚秋之误会,又嘱咐道:   “此事千万先不要跟陈大人陈夫人提起。”   长寿还有些将信将疑:   “没弄明白之前,我自然不敢乱说。只是这事是非真假,二少爷又该怎么证实?总不能凭着您怎么说怎么是吧?我们小姐岂不吃亏!”   周寒无暇细说,转而问道:   “那天令姑娘来,到底所为何事?”   “我并不知道具体情形。”长寿道,“小姐也未与我细说。二少爷该去问令姑娘自己。”   说着便把那天方青梅说的话又跟周寒说了一遍: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周寒听过,仍觉一头雾水,问道:   “你家小姐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扬州?”   “小姐说早则明日回来。晚则两三日吧。”   周寒听了,抬头又切切嘱咐一句:   “长寿姑娘,此事万不可令陈大人陈夫人知道。等明日我回来,你便知道真假了。”   说完转身便走。   长寿在后头追问道:   “二少爷这是要去哪?”   周寒头也不回道:   “去杭州。” ☆、第61章 杭州会青梅   周管家一听周寒要连夜去杭州,苦劝不住:   “二少奶奶知道少爷这两天要回来,明日许就赶着回来了。”   周寒道:   “周叔,若次日陈大人陈夫人问起来,就说我是去接二少奶奶回扬州。”   说完简单收了收行礼,便带着小海上了马车。   周寒走得急,从河口调拨到一只运粮的小船,便连夜往杭州赶。船上小舱布置的干净齐整,他略躺了趟,却一夜未眠。下了船转车马,次日过了晌午,才到杭州周家的别院。   小海扶他下了马车,有些担心道:   “可千万别同大少爷二少奶奶走到两岔去。若少奶奶也赶着回了扬州,咱们岂不是扑了个空?”   周寒听了小海的话,带着些无奈的摇头道:   “我也算知道她了,料不错的。这位方大小姐,做人虽然有义,却无情的很。若真有心赶着要见我,她也不会来杭州了。   顿了顿,又苦笑道:   “若这真扑了空,我这一趟倒也跑的值了。”   到了别院一问,果然还在杭州。   周冰的公事还没办完,方青梅则去了郊外的田庄,尚未回来。   小海这才松了口气,不由得去看自己少爷脸色,却见周寒气定神闲又问道:   “大少爷有公事,那是谁陪着二少奶奶去了郊外?”   “二少爷放心,大少爷身边的小江随着去的,再稳妥不过的。”别院的管家姓韩,为人细心,“临走时大少爷嘱咐小江了,天黑前要带着二少奶奶赶回城中来。不然我派人去请二少奶奶回来,还是少爷亲自去接少奶奶?”   周寒抬头看看天色:   “不着急。我也累了,先歇歇再说吧。”   周寒一路从京城到扬州,又马不停蹄从扬州赶往杭州,前阵子腿伤本就没有完全养好,这会已经疲乏至极。趁着等方青梅回来的功夫,他嘱咐厨房烧了热汤,由小海伺候着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仆仆。   方青梅被安顿在后院东厢两间房内。   这两间房也是周寒之前曾住过的地方,一间书房连着一间小厅,厅里头又套着一处卧房。周寒沐浴过后,便只着亵衣,披着袍子散着湿发,不好直接躺到床上去,在卧房里塌上歪着。   隆冬天寒,外头风一阵紧过一阵,此时虽尚未黄昏,天色却昏昏欲雪。刚觉得有些微冷意,韩管家已叫人又添了两个火盆到房中,不多会,房中便烤的暖烘烘的。   周寒倚在窗下塌上,身上胡乱盖着袍子,一边等着头发干,一边就着榻边的火盆里的火光,心不在焉的翻着书。翻了不过小半卷的书,渐渐困倦的撑不住,便这么倚在塌上睡了过去。   刚阖上眼不多会,便听房门吱呀一声。   周寒抬头去看,见方青梅披着狐狸毛领的大氅推门进来,看到周寒也在房中,先愣了愣:   “……周渐梅?你怎么来了杭州?”   周寒见到她,面上便忍不住的微笑,放下书从塌上坐起身:   “我来接你。明日咱们便回扬州去吧。”   方青梅听了,却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只怕——不能跟你回去了。”   “怎么?”   “我这次来杭州,就是为了收拾这边的田庄和宅院。这两天赶着,也差不多都收拾好了,再添置些东西便可以住进去了。”方青梅说着,垂下了脸,“而且……令姑娘既然如今已经怀有身孕,你我和离的事……长辈也都知道了。我便更不能在周家待下去了。”   周寒听完,忍不住冷道:   “方青梅,你倒是利索,说走便走了。难道你心中对我——真的半分不舍也无?”   方青梅抬头看着他,道:   “当时我嫁给你,不管有情无意,是存着同你白头偕老的心思的。可是你却满心都在令晚秋姑娘身上,如今还有了孩子,不管有情无情,我该如何在周家立足?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说了。待我将父亲和母亲从扬州接到杭州来,安顿好他们在杭州的生活,便再回京去。”   “陈凤章既已成亲,要照顾你也是多有不便。你回京城去,又能投奔谁?”   方青梅道: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徐二公子徐扬,如今已经知道了你我和离的事了。他对我说,待一回京,便会托人来向我父母亲提亲。毕竟多年故知,他既对我有心,也算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顿了顿,方青梅又从袖中掏出那张和离书,对周寒道:   “我已为你向周家长辈求情,他们如今也同意令晚秋姑娘进周家门了。你救我父母的恩义,我也算是还清了。周渐梅,从此以后,便如和离书上写的,你我一别两宽,各自婚嫁,从此再无瓜葛了。”   说完方青梅便转身就要走。   周寒起身,拉住她的手腕,张手夺过那纸和离书,道:   “再无瓜葛?方青梅,我对你的心意固然没有言明,但这半年来点点滴滴,难道你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要我说,你口口声声恩情义气,却最是个无情之人!”   说完,扬手便把那纸和离书揉成一团,掷进火盆!   方青梅便上前要抢,被他张手拦住,谁知方青梅用力一推将他推个踉跄,眼看就向火盆扑过去——   “呼”的一声,周寒猛地张开双眸。   房中一片昏暗暮色,只有榻边火盆里红彤彤的火光。   周寒定定神,才醒悟刚才的事只是南柯一梦。还没从刚睡醒的怔忡中清醒,想起梦中情形,心中仍带些微惆怅。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身上略有些热,他抬手去抹额上的薄汗,这才发觉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上了一床薄被。周寒拉拉身上被子,懒洋洋的拥着被子坐起身,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前来。   方青梅点着了桌上蜡烛,才转身站在榻边,弯下腰打量着周寒,许久不见的清盈笑眼对着他:   “外头天都快黑了。你这下可睡醒啦?”   周寒凝视眼前熟悉的笑脸,怔忡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一开口,声音犹带着三分喑哑睡意:   “你……何时回来的?”   “回来了有一会了。韩管家也没提前告诉我,进了房一看塌上躺了个大活人,吓了我一跳,差点就跑到外头喊人了。”方青梅一边回身倒了一碗热茶,递到他手上,一边笑道,“你怎么头发湿漉漉便倒头睡在这里?也不怕受寒。喝口热茶先暖暖身子。”   “嗯。”周寒应着声,低头心不在焉喝茶,却抬起秀长凤眼,目光一刻不离的盯在方青梅身上。   仍是那双秋水双瞳,顾盼间笑意若有若无,眼尾长睫微微翘着——唇角也微翘着,总似带着三分笑意。只是来京前,本来脸上养出了些肉的,此刻看去,似乎又比那时候消瘦了些,薄薄的下巴又尖了几分。   一路马不停蹄,从京城到扬州,又从扬州辗转到杭州,满心只盼着早一刻见到她。   可是此刻见到了,心中满满缠绵之意,却又不知从哪句话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字有点少,大家别嫌弃。后头写好的内容倒是还有半章,看来看去还是不太满意,等再慢慢改改吧,先把比较满意的部分发上来。   嗯,从下章开始,周二少要开启撩妹模式啦。   这篇再有几万就完结了,本想接着更《遇仙》的,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先填这个坑吧。   先来打个广告,吼吼—— ☆、第62章 雪夜相对饮   未待周寒开口,方青梅先提着袍子递过来:   “你穿上袍子吧。李先生之前不是说,千万要注意保暖吗?腿要是受凉就坏了。”   周寒这才想起,自己此时尚未装束。他接过貂皮袍子潦草披上,站起身来,轻咳一声:   “……我先去书房更衣。”   令晚秋与和离的事,方青梅不问,周寒也打定了主意不提。刚起身走了两步,便听到方青梅在他身后,不敢置信的轻声道:   “周渐梅……你的腿——这是已经全好了?”   周寒顿了脚步,回身微微笑道:   “李先生说,再小心养个大半年,应就无大碍了。”   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径自便往书房去了。   方青梅听了周寒的话,又看他行走无碍的样子,心中喜悦难以言表。本想追上去追问几句,又想到他是去换衣裳,便讪讪转回来又在桌边坐下来,双手交握,笑着长长叹出一口气:   “……真是太好了。”   虽然近来诸事繁杂,但最让她牵挂的,仍是周渐梅的腿伤。   当时问起来,李涵珍先生曾郑重道,周渐梅的腿完全复原的可能,多不过五六成。虽然开刀是周渐梅自己的决定,但大夫却是方青梅请来的,她都不敢想,倘若周渐梅忍受了那么些痛苦最后却没有成效,自己该如何自责,又如何对他交代。   幸而今日看到周寒,行走已与常人无异。   看他刚才笑着的样子,应该对自己如今的样子也算满意吧?   本来因为令晚秋姑娘的事,从刚才见到周寒,方青梅心中便略略存着几分尴尬。幸而这会看到周渐梅的腿完全痊愈的惊喜,将这别扭稍微冲淡了几分。   方青梅正在这边满心欢喜着,周寒已推门进来,身上仍披着漆黑的貂皮长袍,站在门口对她笑道:   “一个人坐在那发什么呆?快来看看,外头下雪了。”   方青梅一听,跳起身笑着往门外去:   “真的?回来路上看天阴的厉害,这会果然下雪了!”   刚刚入夜,院子里一片静谧。   外头一丝风也无,地上雪已积了三指有余,目光所及,一片银装素裹。周围没有风声,没有人声,也没有虫鸣哲哲,只有鹅毛大的雪片,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落下来,沙沙作响。   两人都沉浸在眼前景象中,没有开口说话。   许久,周寒往门外走一步,踏到银白的雪地上,口中吁出长长一道白烟,然后转过身对着方青梅:   “……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十二月,整一年了。去年此时也是这样一场大雪,我骑着千里出城踏雪,路上马蹄被绊住摔倒。千里受了惊吓,挣扎起身后从我腿上踩踏而过。大夫说我髀骨折断,这条腿就算能保住,只怕将来也要跛了。”   方青梅微笑看着他。   雪片沾到他的头发和眉梢,还有那双丹凤眼飞扬的眼睫上,久久没有融化。她这才发现,周渐梅一双丹凤眼秀气修长,竟是意外的比往常好看许多。   周寒微微笑了笑,仰头看看漫天的雪,又慢慢说道:   “当时真是万念俱灰,只觉得残生无望了。”   往日人人称道的扬州“小周郎”,一夜之间,人人都在背后喊他“拐潘安”。   周寒至今仍记得头一次听到有人背后喊他“拐子”的时候,心中无能为力的绝望。为了让家里放心,他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却栖惶不知出路。   方青梅一边静静听他说着,一边回忆着,去年的十二月,自己又在做什么?   “也是十二月——我也不记得是哪天了。父亲忧心忡忡的回家,跟我们说黄齐黄大人升任左相,陈家恐怕要出事。”她目光穿过纷纷扬扬的雪,落到空茫的远处,也慢慢回忆着,轻笑一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陈凤章他——他的心意。只是在心里反复思量着——如果我嫁了人,或者将来能为父母亲略尽绵薄之力,报答他们十年的养育之恩。”   她顿了顿,忽然对着周寒笑了起来:   “这么说起来,我们两个竟然一个在京城,一个在扬州,同时倒了霉——也该算是难兄难弟了,难怪最后竟然被凑作了堆呢,这也该算是缘分了吧?”   “自然该算是大大的缘分。”周寒走回房檐下头,伸手拍掉方青梅肩头落雪,低头看着方青梅,丹凤眼里溢满了笑意,“好了,看完了雪快回屋吧。再站下去该冷了。”   方青梅从善如流的转身,恋恋不舍的回头看看院子里的落雪:   “难得这么好的雪。真该烫壶酒来喝。”   周寒跟在后头进来,一边将门合上,一边将身上袍子褪下,不由的笑出了声:   “我已吩咐韩管家备好酒菜,为自己接风洗尘了。”   边说边指指地上的火盆,笑道:   “连火炉都省了,直接用火盆煮酒吧。韩管家说,今年春的梅子干还存着呢。今晚就跟你来个青梅煮酒。”   方青梅一听,再也忍不住笑起来:   “就是不知是煮酒论英雄,还是鸿门宴一场?”   说话间酒菜已端来上桌。   火盆上起了个小铜吊子,里头温上了酒,周寒屏退下人,笑盈盈亲自为方青梅倒酒布菜。两人分别端起了酒杯浅酌,方青梅端起酒杯亮亮杯底:   “周渐梅,这一杯先为你接风。”   接着倒上第二杯,又端起来:   “这一杯贺你腿伤痊愈。”   周寒道一声“多谢”,也陪着干了。第三杯满上,方青梅这才正了正脸色:   “这一杯……向你赔罪。”   说完仰头干了第三杯。   周寒慢悠悠端起酒,眉梢微微一扬   “方大小姐,此话怎讲?”   “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你来这一趟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何罪之有?”   方青梅放下酒杯,硬着头皮老老实实承认:   “和离的事……我没跟你商量,就都向周老太太和周老爷周夫人说了……你在扬州家中,周老爷一定责骂你了吧?其实刚才你一来,我看你没挨打才松了一口气。我很怕他会再像上次那样打你——”   周寒气定神闲的也跟着放下酒杯:   “这次父亲并没有说什么。祖母倒是向我提了提。不过我想,你必有你的缘由。”   “是。他们一知道令姑娘有孕,就说要用家法处置你。我一不做二不休,便索性把和离的事情和盘托出了。和离书就是我写的,既然周老爷要怪,也该怪一半到我头上。他们把错都怪到你和令姑娘头上,算怎么回事?”   周寒不置可否,只微笑道:   “我明白,你方大小姐一向有担当的很。只是令姑娘有孕的事,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青梅叹口气:   “令姑娘来找你,我去见了她,自然发现她有了身孕。于是回到房中跟长寿提了这事。谁知当时周小宝也在房中……这个臭小子,竟然回头就……就学给周老太太了。”   方青梅边说着,便看看周寒脸色,略有些尴尬的为自己开脱:   “都怪我……太不小心了。不过我也没想到……只想着他一个毛孩子,哪能听懂这些呢?”   周寒笑笑的为方青梅又满上酒,道:   “这个倒不怪你。小宝一向聪明,听不懂的话也能记住个□□分。那么,是令晚秋姑娘跟你说,她怀的孩子是我的?”   方青梅端着酒杯皱皱眉:   “她怎么好意思跟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孩子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周寒听到这里,方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什么都明白了。”周寒微微笑着,“不开心的事就说到这里。今晚你我先高高兴兴的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些琐事暂且不提了,你看怎么样?”   方青梅听了,痛快点头:   “好。明日愁来明日愁,今晚只喝酒。”   两人交杯换盏,一直喝到夜深。   喝到最后方青梅有了六七分醉意,举着酒杯站到窗下,推开窗户,指着外头一片白雪皑皑呵呵笑着:   “周渐梅你看,外头雪停了。”   外头一片皑皑白雪,寂然无风,寒意却从窗口扑面而来,带进一阵令人清醒的凛冽。周寒也走到窗下,顺着她所指看看外头,顺手提起塌上袍子,披上方青梅肩头:   “嗯,雪停了。”   “这两树梅花明日一早也该开了。”方青梅两颊微红,笑的眼中醉意朦胧,“可以摘梅花酿酒了。”   周寒在她身后,低头看着她轻笑:   “是可以酿酒了。”   顿了顿,又问道:   “今晚这酒,你喝的可高兴?”   “高兴,很高兴,我真是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方青梅手抚着额头,慢慢倚到塌上,半阖着眼笑着,“等这边事了了,我就要去西北了。今日一别,还不知道何时能再相见,临别前这时候,正该痛痛快快喝这么一场……践行酒……”   她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索性倚在塌上,阖上了眼。   周寒悄声关上窗户,弯腰小心将酒杯从她手中取出,用貂皮袍子将她裹的严丝合缝。然后就这么俯身垂眸,久久凝视着眼前染着醉意的面容。   方青梅似有所觉,醉梦中微微张开眼看看他,唇角略勾笑意,眼睫轻颤,又慢慢阖上眼沉入梦乡。   一直以来,周寒最爱的便是方青梅这双眼,凝视时清亮如一泓秋水,眨眼时眼睫如蝶翼扑展,笑起来双眼形似桃花,醉意中如水面笼烟,叫人怎么看都觉得不够。   他又凑近了些,薄唇轻轻亲在方青梅眼睫上,然后直起身,眼含怜惜轻笑:   “……傻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久等了,这一章从八点开始写,写到现在……我觉得我不光手残,连脑也快残了……   宝宝心里苦,宝宝不说。 ☆、第63章 同见令晚秋   方青梅一醉便睡到了次日中午。   屋里已暖烘烘烧起了火盆,周寒靠在窗下,悠游捧着一册书,手边一碗茶,尚且冒着袅袅热气。看方青梅醒过来,握着书册起身,脸上带着三分戏谑:   “睡起来了?我去叫厨房端饭菜上来。”   方青梅面上尚且几分尴尬,后来一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周寒面前丢脸,便干脆破罐子破摔的点头:   “多谢。”   趁着周寒出去,她从床上跳起身穿着完毕。恰好厨下送了饭菜过来摆上桌,她也着实饿了,坐下便端起碗筷。周寒跟在后头进来,将手中书卷放到一边,看着方青梅笑道:   “慢些吃。”   “你不吃吗?”   “我刚才已经吃过了,这会还不饿。”周寒笑着,拿起一旁筷子,将一箸小菜夹到方青梅碗里,“这个小菜很爽口,配清粥滋味不错。”   方青梅尝一口,立刻大力点头:   “果真不错!清粥配小菜,真是人间美味啊!”   周寒看着她那副惊叹的样子,不由笑开:   “看你这副满足的样子,真是好打发。这次来的不是时候。待明年仲秋,我再带你来西湖赏月,那时候鲤鱼和螃蟹正当肥美。韩管家和一位做点心的李厨子相熟,到时候请他来别院,用新鲜的螃蟹做蟹肉汤包和桂花酿醉蟹。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呢。”   正说着话,厨房又送来一碗热汤,一个火盆:   “少爷少夫人。今日外头着实冷,韩管家说再添个火盆。还有一碗热汤,少夫人喝了暖暖身子。”   周寒点头:   “韩管家有心了。”   厨房的人行了礼出去,将门关上。方青梅边吃着,从门缝里窥见明亮的阳光,忍不住转头看看紧闭的窗户外头:   “出太阳了?”   “嗯。”周寒点头,“日后不错,外头雪都化了大半了。今天比昨天还冷,待会穿上毛衣裳,不然路上冻着了。”   “……路上?”方青梅举着筷子的手顿住,双眼瞪着周寒,那样子有些傻傻的,“我们……要去哪?”   周寒利落道:   “回扬州。”   “……今天?”   “行礼已收好了。待会你吃完,就可以动身了。”   方青梅顿了顿,垂下头,慢腾腾应一声:   “……啊。”   她是真的不想回去。   “我……这边还有田庄的事没有处理完……”方青梅支支吾吾,“而且扬州那边……”   “怎么?”   方青梅抿抿嘴,迟迟疑疑道:   “……周渐梅,不能等你和令姑娘的事处置利索了……我再回去吗?”   这时候回扬州,真是各种尴尬。   周寒将汤碗递到她跟前,温声道:   “先喝了汤,再跟你细说。”   方青梅疑惑的端起碗,一口一口将热汤喝完,放下碗勺:   “有什么要细说的?”   周寒看着方青梅,清咳一声,不紧不慢道:   “昨天忘了跟你提。陈大人和陈夫人现在扬州呢,我请了他们跟我一起回来过年。这次来杭州,就是来接你回去与他们团聚的,”   “……”   方青梅一时目瞪口呆,半天才缓过神,“呼”的站起身来:   “这么大的事,你也能给忘了?!”   以周寒的细心周到,怎么会忘了?明明是来办正事的,他怎么还能有闲心昨晚陪她喝了半宿的酒,却放着正事连一个字都不提?   想到这里,方青梅更是无语   “……你,你是故意的吧?!”   周寒坦然点头:   “若昨天跟你说了,你必定坐不住,昨晚就要闹着连夜赶回扬州去了。就算不能成行,这一晚也必定睡不安稳了。此时雪也化了,天气晴好,岂不正好行路?”   方大小姐的急性子他怎么会不知道?若昨晚知道了陈禀夫妇在扬州,怎么还会有闲情高高兴兴的陪着他踏雪煮酒,谈笑风生?   知方青梅者,周寒也。   一听陈禀夫妇也到了扬州,方青梅便秋风扫落叶一样收拾了行装,急着催逼周寒上了路。乘马车到河口两人又上了船。坐在船舱里头靠着火盆,方青梅一边将双手从狐狸大氅里头伸出来烤着火,一边小声抱怨:   “周渐梅,你……是怎么想的啊?怎么会将父母亲也带来了扬州?”   是觉得眼下这情形还不够乱吗?   虽然这事早晚瞒不过,方青梅却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一想到陈禀和陈夫人知道自己已与周寒和离的反应——尤其是,万一他们知道周寒和令晚秋以及令晚秋有了身孕的事——方青梅就忍不住头疼,顿时又垂头丧气怪周寒道:   “就算要快刀斩乱麻,也不是这么个办法啊!唉,这可如何是好啊!父母亲还不得给气坏了——不是我要吓唬你,父亲万一要是跟你动手,我可不敢去拦他!你到时候见机行事,如果他真的动手就赶快跑,千万别犹豫!”   周寒将身上貂皮长袍裹得严严实实,一边低头用铁钩侍弄火盆,微垂的丹凤眼中闪烁笑意,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会顺其自然,见机行事的。”   天气严寒,船行的也较平时慢些。待船抵达扬州,已是次日上午。方青梅既有心事,在船上又睡不安稳,在周寒百般劝慰下,直到快天明才勉强睡了会。下了船上马车,走的愈久,方青梅便愈心慌:   “不行,周渐梅。母亲病情好容易稳住,若是此时一生气,病情又加重该怎么办?”   周寒却掀起车帘往外看看:   “到了。下车吧。”   等方青梅下了马车,看着眼前情形却是一愣:   “……这是什么地方?”   不是要回周府吗,眼前这分明是一座茶楼吧?   方青梅转过身:   “这么冷的天,大清早的,请父母亲来茶楼喝茶?周渐梅,你这是搞什么鬼?”   “在你眼皮子地下,我能搞什么鬼?”周寒笑道,“你不是一向胆大吗,难道还怕我卖了你不成?放心吧,陈大人和陈夫人在周府好好待着呢。我约了一位朋友在此见面,你先陪我上去坐坐吧。”   说完便举步往茶楼了去。   既来之,则安之。   方青梅半信半疑的跟在周寒身后,进去之后又到二楼一雅间,推门进去,才发现里头桌上摆着热茶,桌旁早坐了一位客人,见他们二人进去,颇显吃力的站起身来笑着问好:   “二公子,少夫人。”   方青梅定睛细看,才认出是那天见过的令晚秋:   “……令姑娘?”   令晚秋今日却是女子打扮。房中虽燃着火盆,暖意融融,她身上却裹着雪白的狐裘,虽只蛾眉淡扫,略施粉黛,却掩不住绝色容貌。   周寒自顾自在对面坐下,端了一杯茶放到方青梅面前,又端起自己面前茶碗喝了一口,才道:   “令姑娘应该看到我的书信了吧?”   “看到了。”令晚秋点头,转向方青梅,“是我没有说清楚,才让少夫人有所误会。”   “……误会?”   方青梅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周寒和令晚秋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有那么回事啊,孩子都有了,怎么彼此还文绉绉称彼此“公子”和“姑娘”?   ……所以,她到底是误会了什么?   令晚秋看着方青梅表情,抬手摸摸自己隆起的腹部,有些尴尬的垂头道:   “少夫人,这孩子……跟周二公子并无关系。我与周二公子,连今日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去年十二月在扬州城外周公子受伤,我路过的时候遇到,也不过托人去周家送了个信,并未与周公子照面。后来周家大公子派人送来了财帛金银作为谢礼,我存了个心,想着日后遇事或者可以再向周家讨个人情,所以当时力辞未收。后来果然……与周公子第一次见面,是今年五月,我发现自己怀有身孕,无奈之下托人给周公子送了信,请求他帮忙为我隐瞒。周公子当时来与我会面,私下妥善为我安排,令我十分感激。只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正是你与周公子成亲的日子。至于第二次见面,便是今日了。”   方青梅一边听着,一边默默掐算时间。   去年十二月周寒腿受了伤,却有其事。   今年五月,却正是她与周寒成亲的时候。   令晚秋看看方青梅,接着说道:   “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其中曲折……实在不足为道,我就不多说了。”   “我自知出身卑贱,孩子如果生下来,跟着我也不会有什么出路。周家财势兼备,”令晚秋仍垂着脸,“有幸与周公子结识,我才敢冒昧请求公子和少夫人帮忙,给这孩子安排一条出路……我来世结草衔环,也会报答公子与夫人的。若少夫人因此误会我与周公子有什么,我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令晚秋解释完事情始末,便起身告辞离去。方青梅送她离开,又转身坐下看着周寒,才从震惊中渐渐缓过神:   “孩子……不是你的?”   周寒坐在她对面,不紧不慢提起茶壶为她重新续了热茶:   “我找了人仔细打听过。令姑娘腹中孩子的父亲,叫庾封,算起来与我曾有过同窗之谊。家世尚算清白,只是运气不算太好。”   “那他此刻人呢?”   周寒顿了顿,才道:   “……死了。”   “……”   “约莫就是五月初过身的。庾封是家中独子,令姑娘听说了这事,才决定将孩子留下。”   “……”   方青梅听完,沉默了许久。   周寒以为她是为令晚秋心忧,开口抚慰道:   “若依令姑娘身世,今生也难再有成家生子的可能。如果能有个自己孩子,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谁知方青梅却抬头看着周寒,迟迟疑疑问道:   “周渐梅,这么说来,你对令姑娘……并无男女之情?”   “……并没有。”周寒轻叹,“是你误会了我的话,自己这么想的而已。”   “那……你当时……当时见到我的时候,”方青梅看着周寒,问的有些艰难,“为什么那么讨厌我——连将就都不肯将就跟我成亲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各位,紧赶慢赶也没赶上12点前更新……真是被自己码字速度气到吐老血……   要不然以后我码字完放到存稿箱,统一改为次日早8点更新,你们觉得怎么样? ☆、第64章 二人再计议   周寒许久没有做声。   久到方青梅以为他不准备答话了,不得不为自己和周渐梅找个台阶:   “你如果不想说……那就算啦,我就随便问——”   “那时候,”周寒垂着眼,端起茶碗,慢慢喝一口,放下茶碗,看着方青梅,“因为腿伤的缘故,我心里不痛快,所以一心想跟家里对着来。”   “……”   方青梅愣了愣。   这理由……   似乎牵强了点吧,周渐梅应该不是那么任性的人……吧?   不过想想,他如此在意自己的腿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固然是我当时任性,”周寒一边说着话,一边为自己倒茶,笑道,“不过你当时心中一定暗暗松了口气吧?我至今仍记得十分清楚,那天晚上在别院,我因不能起身让你帮我倒茶,你端着茶碗走近的时候,脸上表情完全是准备以身饲虎的模样。”   “……啊,”方青梅有些尴尬的掩嘴笑着,“我当时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你想什么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我是腿不好,又不是眼不好,怎么会看不出来?”周寒边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把茶碗放到床沿就立刻往后退一步,好像怕我吃了你一样,还假惺惺的问我要不要帮忙。我一说不必帮忙,你立刻松了口气,一脸的如获大赦。”   “也不能怪我好不好?”方青梅见他说得夸张,忍不住笑着为自己辩解,“哪个姑娘家头一回见自己的相公是在青楼的?我当时一心把你当成不靠谱的风流浪荡富家子,要搁在别人身上,说不定就举着棍子和别人一起打你了,亏得本姑娘心胸宽广还肯为你求情,否则说不定那天你被周老爷打成什么样呢!”   “是,”周寒扬扬眉梢,要笑不笑道,“我真是三生有幸,才娶到你这么心胸宽广的夫人,不到一个月,就一纸和离书把我休了。”   说到和离书,两人之间的气氛,又生出一丝微妙的尴尬。   两人默默坐了片刻,周寒不开口,方青梅却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   “既然你和令姑娘之间既然没什么,当初就是我误会你了。只是你当初那么任性,既不向家中长辈说明,又不把事情向我说清楚;我——我也是不肯低头的性子,所以两个人各自一气之下,才闹到了和离这一步。”   周寒静静听她说完,“嗯”了一声: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方青梅发愁的叹口气,慢慢说道,“当初跟你成亲的时候……我曾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嫁到周家以后,一定好好侍奉老人,善待未来的夫君……就算未曾谋面过,日久天长,两人也会……也会情意渐生,互相敬爱,互相扶持,白头到老——”   对面的周寒听着,原本微笑的表情渐渐沉了下去,轻声打断她的话:   “……不说这些了。”   即使心中对这种结果早有预料,但方青梅忽然说出这些话,也使得周寒的心情被前所未有的后悔所淹没。   倘若他当时没有那样的犹豫退缩,没有当时那样的不敢面对自己,没有当时那样的求全好强,那么此时此刻,或许他们之间又该是另一种情形了吧?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方青梅垂着眼,有些艰难的说道:   “……误会是解开了。只是现在的情形——和我的想法——跟那时也很不一样了。周渐梅,你——你是怎么想的?”   彼此作为朋友相处大半年,如今如果再把她和周渐梅送作堆做夫妻,简直是——太别扭了。   周寒一时没有作声,慢慢喝了口茶,放下茶碗,然后看看方青梅,转开了话头:   “你是不是打算待与我的事了结清楚,便动身去西北?”   昨晚她醉意朦胧中,倒是无意说出了将来的打算。   方青梅点头:   “我原本是这个打算。离开西北十年,我还从未亲自去父亲坟前祭拜,如今诸事告一段落,我也该去看看他老人家了。”   “那么,你便按原来的打算,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吧。”周寒捧着茶碗,半垂着眼,“瞒下我的腿伤向你提亲,又是兄长代为成亲,成亲之后不顾新婚流连青楼,不管是否因为误会,这桩桩件件,都是我对不住你。”   他无奈轻笑一声,又道:   “既是我的错,自然也没有让你帮忙收拾烂摊子的道理。你自管按自己心意便可。家中长辈的责罚,我会一力承担起来。”   “……责罚?”方青梅一听,略有些吃惊,“是周老爷要罚你?你没有把和令姑娘之间的误会跟家中长辈禀明吗?”   周寒不答,又提起茶壶,不紧不慢为方青梅续茶:   “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西北,是要与徐二公子同行吗?出门在外不可无钱傍身,我手头还有些现银,等回头我让小海拿给——”   “周渐梅!你别瞒着我了!”方青梅一把将茶壶抢下,“砰”的放回桌上,心急问道,“你把刚才的事情跟我说清楚,周老爷是不是因为你我二人和离的事要责罚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寒叹道:   “既已与你无干,你又何苦再问呢?放心吧,这个烂摊子,我自会想办法料理清楚。”   “怎么与我无干?”方青梅急道,“和离书是我写的,没有让你一个人去受罚的道理啊!你跟我说清楚,我去向周老爷求情,纵然他未必看我的面子,可是两个人受过总好过一个人——”   “这个过你可替不了我。”周寒苦笑,“与令姑娘的误会,我已向他们说明了。祖母和母亲尚好,父亲却勃然大怒,怪我行事任性,没有分寸,才导致夫妻和离这样有辱门风,又愧对陈家的事情。他说了,若你我和离,便将我逐出周家,向陈大人陈夫人谢罪。”   “……”   “父亲还说,要将你收为干女儿,然后陪送嫁妆,慢慢在才俊中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作为补偿。”   “……”   方青梅无语。   ……这周老爷,真是越说越离谱啊。亲儿子赶出家门,假儿媳留下做闺女?周渐梅跟他到底是哪辈子的仇怨啊,要这么对自己亲生儿子?再说了,她现在真心也不想再结什么亲事了,折腾这一回还不够啊?   “周渐梅,如果周老爷他真把你赶出家门,你要去哪儿落脚啊?”   “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先搬出周府找个地方住下,等大哥回到扬州,自会暗地接济我些。”周寒慢慢说完,又垂眸扶着左膝叹道,“吃些苦不算什么,我只担心这条腿……如今正是隆冬,腿伤还没痊愈,若是受寒,不知能不能愈合如初。”   方青梅一听便有些心急:   “你的腿这时候怎么能受寒?万一作下病根怎么办?你没去求周老太太为你说几句话吗?她老人家那么疼你——”   “父亲性子想来说一不二。只怕谁去求情也没用了。”周寒无奈笑笑,又道,“再说,我做出对不住你之事,也确实该受罚。不然就算你肯原谅,周家又该如何向陈大人和陈夫人交代?”   “……”   一提起陈禀夫妇,方青梅也忍不住开始犯愁:   “唉,万一父母亲知道你我和离之事……想起这事,我也头疼的很。这会要我去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两人默默对坐半天,气氛一片愁云惨淡。   直到最后,方青梅期期艾艾看向周寒:   “要不……周渐梅,咱们俩不如……继续做夫妻吧?”   周渐梅抬头看她一眼。   “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要真跟你做夫妻!”方青梅急忙解释着,“反正已经装了半年多,不差这几天。你看,我们先继续假扮着夫妻,等你爹不这么气了,我娘身体也好些了,你的腿到时候也好了,咱们可以慢慢再找机会告诉他们。到时候他们许就不这么生气了?”   周寒扬眉看着她,沉吟许久,轻轻点头:   “……倒也是个办法。只是要委屈你——”   “我没事。”方青梅摆摆手,“反正我也不打算嫁人了。早点晚点和离,有什么要紧的?还是你的腿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奉上小剧场一枚。   周渐梅:听说诸位为我赐号墨迹,周某笑纳了。   方青梅:……为什么我感觉有点不对劲?明明事情都搞明白了,怎么还摆脱不了这个姓周的啊?不是说我要去西北的吗?   周渐梅:方大小姐别急。等我腿好了,你就可以去留随意了。   方青梅:那你腿什么时候好啊?   周渐梅:……听说我号“墨迹”。   方青梅:…… ☆、第65章 周寒徐图之   两人商议定了,才重又上了马车,回到了周家。   来迎接二人的是周管家。下了马车二人进了大门,周寒停住脚步,问周管家道:   “周管家这两天辛苦了吧。陈大人陈夫人住的可还习惯?老爷夫人这会做什么呢?”   周管家恭敬答道:   “老爷和亲家老爷正在书房喝茶下棋。夫人同陈夫人在前厅呢,正在看绸缎庄上送来的过年做新衣裳的料子。”   本来周家诸事是老太太和林氏操持的多,此时老太太病中尚未大好,林氏又有了身孕,听了医嘱卧床安胎,所以何氏便亲自又操持起了家事。周寒听了点头,又问道:   “那老夫人呢?”   “老夫人在房里看着小宝少爷写字呢。”   周寒向方青梅道:   “那先去向祖母请过安,再去见陈大人陈夫人吧。”   路上走得急,马车上没有来得及备炭盆,一路赶回来方青梅鼻头冻得通红,此时一边跺着脚往手心里哈气搓手,一边点头:   “好。”   话音未落,就见周寒转过身,伸了双手将她的手捧住,握了一握:   “手怎么这么冰凉?”   “……”   方青梅动作跟着表情一起僵住,还未反应过来,周寒已经松开双手,微微笑着牵住她的手,一边若无其事迈步往院里去,一边道:   “你这衣裳略单薄了些。正好要裁过年的新衣裳了,让母亲为你选几件厚密的皮毛。”   方青梅冰凉的手被周寒温热的手心握着,被牵着走了两步才醒过神,面上一热,便挣扎着抽手,一边小声恼道:   “……周渐梅!”   沿路不时有丫头经过,一边矮身行礼一边看着两人捂嘴偷笑,越发笑的方青梅不好意思。无奈周寒手指看上去细长,力道却不小,脚步不停一直牵着她走到后院门口才松开了手,停住脚步正了脸色,温和的低声解释道:   “你且委屈委屈。上次在扬州时候我们刚成亲,彼此不和睦情有可原。如今既然冰释前嫌,又是久别重逢,两个人自然该和和睦睦。祖母和父亲都是精明人,既然要扮夫妻,就要演的像些,他们看了才肯信以为真。”   方青梅手背到身后,尴尬的面上通红:   “要演的像没问题,可是你你这,你这也太——”   周寒轻咳一声,微微垂眼:   “……是我失礼了。我是想着你出身将门,一向性格豪爽,不流于俗,应当不会拘泥于这些小节——”   方青梅被他这么一说,虽然心中微恼,却也不好再说什么,面上通红的低声嘟囔:   “我,我自然是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可是你好歹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啊。你这么突然——吓了我一跳。”   周寒听了,忍不住轻笑,低下头去看她:   “方才是我冒失了。下次一定先问过你。”   方青梅垂着脸点点头:   “……嗯。”   顿了顿,周寒又笑道:   “那么待会进祖母房里,我牵着你手进去好不好?”   “……”   看到二人牵手进来房中,周老太太先是也有些惊讶,随即便了然,高兴的笑道:   “这才对。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就好了,万不可把事儿都藏在心里,两个人置气。”   周寒这才松开方青梅的手,恭恭敬敬笑着向周老太太行礼:   “祖母教训的是。这件事怎么说都是我的不是。幸而青梅心胸宽广不与我计较,往后我必不会再让她受委屈了。”   周老太太自然高兴,拉着两人坐下,又张罗着让丫头加火盆倒热茶,握着方青梅的手笑道:   “青梅挨着我坐这边。外头天这么冷,冻坏了吧?难为你这孩子心大,不跟他计较。阿寒这孩子,别的还好,唯独这心高气傲的性子,向来不肯对人低头——如今既然向你认了错,必定是说话算话的——往后他若敢再欺负你第二次,我也绝不饶他了!”   方青梅不知该说什么,只笑着点头。   一旁周小宝见到方青梅回来,早乐的什么似的,扔了笔扑过来缠着她这般那般。   周寒坐在一旁不出声,笑看着这祖孙三人说笑玩闹了会,估摸一盏茶功夫,才起身将周小宝从方青梅身上抱下来:   “小宝乖乖陪着祖奶奶说话。等我们去见了你祖父母,再让婶娘陪你玩。”   周老太太笑着搂过小宝,朝着周寒挥挥手:   “快去吧。你父亲这两天被你给气的够呛。他脾气急,你去好好的跟他说,可千万别顶撞了。”   两人从周老太太房里出来,方青梅仍有些惴惴:   “周老爷这次不会再打你吧?”   上次周寒腿还瘸着都没能免了一顿好打,这次腿已痊愈,周老爷岂不是更无顾忌?   周寒笑道:   “父亲也是讲道理的。这次见你跟我一起去,他自然不会再跟我生气了。何况当着亲家的面,他好歹要给儿子留几分薄面。”   说完将话题岔开去,颇有几分吃味的看着方青梅:   “怎么小宝就这么喜欢你?如今只要你在,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方青梅得意道:   “我向来招小孩子喜欢。从前陈凤章常说我是孩子王转世。”   随即又悻悻嘀咕道:   “谁知道前一次竟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你家这个周小宝摆了一道。看他圆滚滚这么小一个什么不懂的样子,谁知道学舌倒是学得快!周渐梅,你这个亲侄儿啊,真是特别能干!先去找周老太太学舌,把我和长寿的话都学了一遍;又唯恐周老太太不信,跑去周老爷和周夫人那里,又学了一遍!”   方青梅边说着,边忍不住笑起来:   “学了两遍还不算完,后来还特意跑来安慰我,说如果二叔不要我,就让我等等,等他长大了让我给他做媳妇!哈哈哈!周渐梅!你说周小宝怎么这么可爱啊!”   周寒听了也忍不住笑:   “这小子,他倒是会挑。”   方青梅随即道:   “所以我真是气不起来啊。他是因为太舍不得我,所以才跑去学舌告状嘛。”   两人正穿过后院的长廊去周毅书房,听到这里,周寒停住了脚步,垂眸笑看着方青梅:   “就因为他舍不得你,所以你就不怪他了?”   “嗯。想想他这么喜欢我不舍得我,我的心就软了,怎么还舍得跟他计较呢。”方青梅说着,瞅瞅周寒,“怎么,你不会是还在怪小宝说漏嘴了吧?”   周寒轻笑着转过脸:   “怎么会,我谢他还来不及呢。不过你可要记得刚才这句话,将来遇事要一视同仁,不要厚此薄彼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比较累,实在没力气更新,大家表怪我啦~   方青梅:徐图之是谁?   周渐梅:是一种药。你不是准备学医吗,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方青梅:还真没听说过。治什么的?   周渐梅:温水文火慢熬,连服半年,专治神经大条,感情迟钝。 ☆、第66章 徐鸿展来信     果然不出周寒所料。   周毅正在与陈禀下棋,看到周寒和方青梅来问安,倒也没说什么,便将两人打发出来了。两人又到了前厅,周夫人见周寒牵着方青梅的手,先是讶异,随即高兴,只是当着陈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便拉过方青梅去:   “刚才陈夫人还在说,你不爱这些颜色鲜艳的料子。我们两个看着合眼的给你挑了六身衣裳。你再看喜欢哪个,快来自己挑挑,让他们赶着年前做出来。”   方青梅娇憨一笑:   “还是两位娘亲帮我挑吧!只要你们挑的,我都喜欢。”   一旁周寒倒是走上前来,在布料中略一翻检,挑出一匹翠绿一匹月白绣花的样子,侧身低声问方青梅:   “这个白的做短袄,绿的做条裙子吧?我记得你在京城时穿过这么一身,很是素雅好看。”   他微垂着眼看着方青梅,眉眼之间含蓄的笑意落在方青梅眼里,说不出的温润柔和。   不知怎么的,这一刻方青梅忽然觉得周寒此时的样子有些——陌生。   以至她一时竟有些愣神了。   周寒见她不做声,又走近一步,低头去看方青梅脸色:   “怎么,你不喜欢这两个?”   “……啊。”方青梅这才回过神,慌慌往旁边退一步,别开目光,手忙脚乱摸着眼前的料子,“我,我喜欢夏天穿浅色,看着清爽……不过过年的时候穿白色绿色,会不会素了点?”   “那就做这个红的吧。”周寒又扯过一匹料子,笑看着方青梅,“说的也是,成亲头一年,还是喜庆点好。可以再配个银灰的坎肩。”   陈夫人倒还好,周夫人何氏从未见过自己二儿子如此温和耐心的一面,此时颇为惊讶,赶忙笑着唤过绸缎庄来送料子的师傅:   “老于,刚才阿寒说的这几个颜色都添上吧。”   方青梅刚要推辞,何氏看看周寒,又看看方青梅,笑着打断她:   “难得阿寒为你挑了,现在做了留着天暖和了穿也一样。青梅就别推辞了。”   陈夫人也在一旁笑:   “青梅,你这大大咧咧的。我看着渐梅比你还要细心些,你就听他的吧。”   方青梅只好点头。   周寒这才罢休,又回头问道:   “于师傅,你们庄上有没有颜色素净些的厚密的皮毛?”   上了年纪的裁缝师傅也是周家用惯了的,此时笑眯眯看看方青梅,又看看周寒:   “二少爷是想为二少奶奶做件大衣裳?正好前两天庄子里新来了几块雪貂,虽然掺着些灰,也算上好的了。过午我回去就叫人送来给少夫人看看。”   周寒看看何氏和陈夫人:   “母亲觉得如何?”   何氏先笑道:   “我觉得很好。里头用银灰素缎做个里子,再镶一块白狐毛皮做领子,肯定又好看又挡风。”   周寒听了点头:   “那么这么定下来吧。母亲你们慢慢挑着,我和青梅跑了一天,先回去歇一歇。”   说完拉着方青梅向何氏和陈夫人行了礼,才从前厅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梅园里走,周寒眼中笑意盈盈脚步悠然,方青梅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进了梅园,一路蜿蜒回到房中,房里早被炭盆烘的暖意融融。周寒先褪了自己身上的袍子,又亲自到方青梅身边,抬手为她卸了身上的狐狸毛大氅,一起递给小凤。   眼看着小凤笑容满面的退出去,方青梅这才舒展舒展身体,在桌旁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碗热茶,仰头喝下,然后才又倒了一碗推给周寒,才往桌上一趴:   “这会总算能松快松快了。”   说完抬眼觑着周寒:   “周渐梅,难道往后我天天都要陪着你这么演?”   周寒轻笑:   “是我连累了你,有劳方大小姐了。”   “……倒也没什么。不过刚才一路从老夫人房里到周老爷房里,又到我娘和你娘面前,我笑的脸都快僵了。”方青梅边无精打采的说着,边抬头瞅了周寒一眼,忽然直起身,若有所思打量着他,“……周渐梅?”   周寒一边喝茶,抬头看她一眼。   方青梅又往前凑凑,仔细上下打量他一遍,手指摸上自己下巴。周寒被她盯着打量半天,禁不住也有几分不自在:   “怎么?”   “咳,没什么。”方青梅收回目光,顿了顿,到底还是性格爽直藏不住话,又抬头看他,“我总觉得,好像自从在杭州见到你,就觉得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周寒放下茶碗,挑眉看她道:   “哪里不一样了?”   “嗯……从前总是冷冰冰的表情,这两天脸上似乎总是笑着的。”方青梅一边打量他,一边又道,“脾气也变好了,不像从前,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带刺似的,好像我欠你八百两银子一样。”   周寒提起茶壶先为方青梅添水,又为自己斟满茶,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问着:   “那你是喜欢我从前的样子,还是喜欢现在这样?”   “……”   方青梅听着这话,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些的别扭,只是也没深想,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玩着茶碗碗盖,笑眯眯道:   “我觉得现在这个你比较好。比从前有人味儿。”   “……”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敲门。   周寒起身开门,见是小海送了一封信过来:   “少爷,大少爷从杭州捎回来的信。”   说完便行礼去了。   周寒回到桌旁坐下,拆开信扫了几眼,道:   “大哥在信上说,南京的事办的差不多了,估摸今日便能从南京出发,直接回扬州来。估摸早则明天晚上,晚则后天一早就到了。赵睿和徐三公子徐飞也跟着一起来扬州。”   他皱皱眉,抬头瞥一眼方青梅,道:   “还有你那位至交好友,徐二公子徐鸿展。说要跟着一起来探访陈大人和陈夫人。”   方青梅一听,先是高兴:   “这个年可要过的热闹了。”   随即想起远在京城的陈凤章,便有些失落:   “……若是陈凤章也能来扬州就好了,大家就可以团聚了。不过韩小姐的身体不太好,他肯定来不了吧。”   周寒没有作声,顿了顿,才将封在信封中的另一只信封抽出来,轻轻扣在桌上:   “徐鸿展给你的信。大哥一起托人寄过来了。”   顿了顿,不动声色道:   “这位徐二公子,还真是个豪爽不拘小节之人。”   “徐扬写信来了?这倒是稀罕。从前他只会叫人从西北给我捎酒来,倒从没有写过信呢。”方青梅颇为疑惑的拿起信封,三下两下拆开,边低头看着,边心不在焉道,“徐扬为人直爽,又从军多年,为人处事自然粗犷些。不过他这人很好,我倒是很欣赏他这样的性格——”   可是看着看着,脸上神色便渐渐沉了下去:   “……糟了。”   周寒此时心中有些不快,一边起身收起手中信封,一边头也不抬问道:   “怎么了?莫不是徐将军又要给你送酒来喝?”   方青梅放下手中信纸,抬头瞪着周寒,有些手足无措的满满站起身来:   “徐鸿展说……他听说了周大哥代你成亲的事,还有……听说了你和令姑娘要好的事。”   周寒整理书信的动作顿住,转过身来,静静看看她手中的信纸,又抬眼看看方青梅。   方青梅吞吞口水,看看周寒脸色,又慢慢说道:   “徐鸿展在信里说……呃,你‘欺人太甚’,叫我稍安勿躁,来扬州后他会想办法帮我——帮我不再——呃,不再受这种委屈日子。”   周寒冷笑一声,垂眸继续整理手中书信,半天才凉凉出声:   “这位徐二公子,果然人很好。这就要来英雄救美了。”   周冰在信中并未透露什么消息,可见应该也不知道徐扬已经知晓这些。   任是周毅和周冰再有手段,瞒的再好,众人悠悠之口难防,纸里也包不住火。当时周寒不肯成亲,与醉春楼的令晚秋见面,又在醉春楼里厮混半月,以及周家大公子代二公子在京城娶妻之事,扬州城里知道的人不少。   此等韵事,再经众人添油加醋,也只会越来越走样。   周寒只好猜测,这位徐鸿展徐将军,许是从众人之口听说了蛛丝马迹,才知道了这些。   相比于方青梅这个“苦主”的手忙脚乱,周寒这个“欺人太甚”者反而十分镇定,一边坐在桌边喝茶,一边垂着眼道:   “让小海去打听着消息。明日徐将军什么时候到扬州,我亲自去迎接。”   方青梅着急的在房中满地乱走:   “我不担心别的。徐扬千万别写信告诉陈凤章就好。到时候见了面还得好好嘱咐他,别在父母亲面前说漏了嘴。你说好好地,他忽然来添什么乱?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啊?”   “他是怎么知道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想怎么样。”周寒喝着茶,抬头看着方青梅,轻轻冷笑,“我看这位徐二公子不光是个直爽之人,还是个情深之人。只怕到现在,对你尚未死心呢。” ☆、第67章 徐扬到扬州     方青梅又被周寒的话击中,一时目瞪口呆。   今天她简直是接二连三的接到“惊喜”,已经快麻木了,立刻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   “你,你,周渐梅,你——”   周渐梅看看她,无奈的叹气:   “我是怎么知道他对你有意的?”   他从书桌后头站起身,走到方青梅面前,低下头,似笑非笑道: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这么说来,你也早就知道这回事了?应当不是你自己看出来的吧,是陈凤章告诉你的,还是徐鸿展亲口告诉你的?”   “是,是陈凤章告诉我的——”方青梅垂下脸,老老实实承认道,又猛地抬头,疑惑反问,“不过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也是陈凤章告诉你的?——不对,他不是这么八卦的人——是不是赵二公子?”   “这个还要人告诉我?我有眼睛会看,又不是瞎子。”周寒无奈摇头,指指自己的眼睛,“徐鸿展头一回上门拜访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好吗。”   固然徐扬竭力隐藏眼中情意,可是看着方青梅的时候,仍难免流露出一二。也就方青梅这么迟钝又不开窍的大大咧咧的人,才能视而不见,完全发现不了吧?   再看方青梅那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想必之前也是陈凤章出手,替她把这位徐鸿展打发了吧?   周寒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也真得怪徐鸿展命不好,性格那么直接,却看上方青梅这么迟钝的姑娘,偏偏这么迟钝的方青梅身边,还有个谈笑间便令樯橹灰飞烟灭的陈凤章,能有机会才怪。   他摇摇头,无奈笑道:   “你啊你,方青梅。明明是个聪明人,偏偏又这么笨。”   “……”   说着话,又抬手拍拍方青梅头顶:   “放心吧。徐鸿展若来扬州,我会安排妥当,把事情向他都解释清楚的。”   次日傍晚,周寒便与方青梅一起,到河港上亲自迎接周冰徐鸿展一行。   赵睿和徐飞自不必说,两个半大小子,走到哪里都是欢声笑语,好打发的很。周冰自下了船便一直打量着周寒与方青梅之间的情形,趁无人时候,凑在周寒耳边轻声戏谑笑道:   “当初不是打死都不肯娶的么,怎么这会家里都随着你了,你倒不肯撒手了?”   周寒皮笑肉不笑看看自家大哥:   “大哥,小宝学舌的本事,该都是你教的吧?”   不然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纵然聪明,怎么就能有条有理的到长辈面前去告状,还知道一个不落的挨个的去告状?   周冰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不愧是阿寒,我就知道这事就算瞒得住别人,也瞒不了你!这种事,我这个做大人的,就算心里明白也不好插手掺合,不然难免长辈们和青梅会想多了,以为你我兄弟又欺上瞒下。小宝一个小孩子,童言无忌,说话到底方便些。”   笑毕拍拍周寒肩膀:   “自家兄弟,不必言谢。”   “……”   周寒从小便领教自家大哥爱胡闹的性子,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可惜了小宝那么一个乖巧的孩子,养不教父之过,不知道将来会被大哥教成个什么样子。   不过周冰到底还是靠谱的,欣赏片刻周寒不豫的脸色,又拍拍他的肩膀:   “令晚秋姑娘的事,如今既然已经真相大白,你也不必再插手了,不然徒令他人误会。我会找信得过的人打点,将令姑娘赎身出来,再把他们母子安排妥帖的。”   说完看看周寒脸色稍缓,才又笑道:   “你也不必太感激。自家兄弟,不必言谢。”   在河港上稍作寒暄,周冰与赵睿徐飞同乘,周寒方青梅与徐扬一路,便驾着马车奔周家而来。   只在路上的功夫,周寒三言两语便将与令晚秋的传言解释了个清楚,兼方青梅在旁做人证,力证周寒清白:   “徐鸿展,我已亲自见过令晚秋姑娘了,周渐梅和她之间确实清清白白。你就不要听信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了。”   徐扬听了略放了心,却不像方青梅那么好打发,又径自问周寒:   “周二公子既然与那位令姑娘无私,当时却又为何不肯与青梅拜堂,在青楼流连不肯回家,令她受这种委屈?”   周寒看看方青梅,客客气气向徐扬笑道:   “徐将军,我们夫妻之间些许误会,此事我已向她解释过,她也谅解了。”   言下之意,我们夫妻二人的事,就不劳你一个外人来操心了。   徐扬又看向方青梅求证。   方青梅此时自然跟周寒同一条阵线:   “徐鸿展,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之前是有些误会,不过这会都已经说开了。周渐梅他对我挺好的,周家诸位长辈对我也很好,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受多大委屈。总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爹娘这些事,不然让他们想多了,可就真叫我难为了。”   徐扬听到这里,只能无奈叹气点头: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跟他们说什么。”   马车转眼到了周家。   三人下了马车,徐扬有意落后两步,周寒察觉到了,却并不在意,反而刻意快步往前走两步。方青梅往前走着,被徐扬轻轻一扯袖子,也跟着落后两步,就见徐扬压低了声音,恳切道:   “青梅,我知道周二公子救了陈伯父伯母,于陈家有恩。可是一码归一码,报恩的法子有一千种,未必就是要万事都容忍。别的我不担心,唯独担心你为了这份人情,只会一味委屈着自己,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千万记得告诉我,不要一个人硬撑着。”   方青梅知道徐扬一心是为自己,颇为感激,也低声恳切道:   “徐大哥,我的性子你该知道,我岂是那种一味忍气吞声的人?若有什么,必会知会你的。你放心吧。”   两人边说着话已进了周家门。周寒此时正等在门口,见了徐扬和方青梅进来,便引路往里走,也刻意慢了一步。方青梅此时走在前头,周寒与徐扬并排走着,徐扬先拱拱手,开口致歉:   “看来是我听信传言,误会了周公子,还请你见谅。”   周寒客客气气回个礼,面上笑容依旧:   “徐将军多虑了。我知道你与青梅乃是多年故交好友,所以即便平时将军直呼青梅闺名,抑或私下书信往来,我也并不介意。将军品格爽直忠厚,难免被流言所惑,即便对我有所误会也是出自对朋友拳拳关爱之情,我替青梅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   这几句话绵里藏针,一边指责徐扬直呼方青梅闺名私下传递书信,一边又说自己不介意,一边指责他听信流言一边又道着谢,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徐扬早知道周寒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此时自己理亏,也只好笑着点头作罢:   “如此便好。”   到了周家拜会了陈禀夫妇,又见过周家诸位长辈,徐扬倒也看出周家长辈对方青梅喜爱之情不假。看样子,陈禀夫妇对周寒也颇为认可。如此稍放了心,徐扬便辞了晚饭,带着徐飞从周家告辞。   次日徐扬与徐飞仍在扬州逗留一天。   方青梅心怀坦荡,只觉得故友重逢,自然该尽到地主之谊。是以早上与周寒陪着陈禀夫妇早饭的时候,便提道:   “周渐梅,今日徐鸿展与徐小公子还要在扬州呆一天。我想着我好歹也算是半个地主,总该去陪陪,以尽地主之谊。”   周寒面色如常,笑道:   “这是应该的。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先叫周管家去准备马车。”   方青梅看看他:   “你也要去?外头怪冷的,你的腿不能受寒,还是在家歇着吧。”   周寒尚未开口,陈夫人便先嗔怪道:   “你这孩子。徐二公子固然人品信得过,只是到底未曾娶妻。就算是旧识,你一个出了阁的姑娘家也不好单独去吧?渐梅陪着一起去才是正理。”   方青梅刚要开口辩解,周寒先笑着替她开脱:   “母亲就别说她了,青梅也是为了我好。我的腿此时确实不能受凉,不便出门太久,就不陪着去了吧。”   顿了顿又笑道:   “若母亲不放心,便叫阿睿陪着青梅同去吧。正好阿睿跟徐三公子也相熟。”   方青梅听了点头:   “好。”   陈夫人见周寒不介意了,也只好点头同意。   因此饭后周寒便亲自去请赵睿公子大驾,陪着方青梅去招待客人,尽地主之谊。赵睿自然点头,却觑着周寒脸色,颇有几分疑惑:   “二表哥,我可是早跟你说过了,这徐二哥从前好像对二表嫂……有些想法。你这么放表嫂去陪他游玩扬州城,就不担心?”   周寒扬扬眉梢,笑道:   “阿睿,你年纪也渐长了,遇事也该多动动脑子,凡事不要听风就是雨。”   “……”   周寒边转身往外走,边轻飘飘看他一眼,凉凉说一句:   “徐将军认识你表嫂少也三五载了。若他有那个能耐,今日你表嫂便也不会是你表嫂,而是徐夫人了。”   赵睿小公子带着对自家二表哥满腔的钦佩之情,护送着表嫂陪着徐扬和徐飞在扬州游玩了一日。   徐扬与徐飞落脚在扬州城中有名的客栈,黄昏时分一行人乘着马车,将徐扬徐飞送回客栈来。赵睿与徐飞玩的尚未尽兴,此时在马车一旁说说笑笑不止。徐扬下了马车,却又借口昨日落下了给陈禀夫妇的礼物,喊了方青梅进了客栈,在人少处慎重说了几句话:   “青梅,有件事须得告诉你。”   方青梅笑道:   “怎么?徐鸿展,你不会又给我带了好酒来吧?”   “酒是没有了,啰嗦话倒还有一大篇,就怕你不爱听。”徐扬笑着,沉吟片刻,正了脸色又道,“青梅,我多说几句,你不要介意。昨日到周府拜访过,周家几位长辈倒没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若我多管闲事是最好。”徐扬抬头看看方青梅,轻叹一声,“这周家两位公子城府颇深,尤其周二公子……言谈之间总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还有些什么事瞒着。你又心性纯良,我实在还是放心不下。”   方青梅被徐扬的洞察颇吓了一跳,心说自然是有事瞒着你,和离的事不光瞒着你,连我爹娘也还瞒着呢!   口中却笑道:   “徐大哥,想你是多虑了。周渐梅人挺好的,能瞒着我们什么?再说了,我身上也没什么让他可图的啊。”   “话虽如此,终究还是要留个心。说实话,我心下还有个疑惑,”徐扬看看方青梅,开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当日陈伯父要出事,朝中人人自危,话也不敢为他说一句。如今了解越深,我越觉得以周二公子的条件,选择也不在少数,商人向来重利,但为何这周家偏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与陈家联姻,将你娶进门?你就不觉得这事奇怪?”   “……”   “我到底是外人,如今身份尴尬,也不好多插手此事。”徐扬道,“不过昨晚我已写了信,将这些事都告诉了陈凤章,让他做个定夺。他是你兄长,又是我好友,理应知道这些,为你将来打算周全。” ☆、第68章 周寒日行善     方青梅兴冲冲带着赵睿出门,蔫头蔫脑的被赵睿领回家中。   两人回到书房时,周寒正在书房里看书。见方青梅和赵睿进来,放下书笑着起身,又仔细看看方青梅神色,转头笑问赵睿:   “阿睿,你表嫂这是怎么了?”   赵睿先是撇清:   “不怪我啊二表哥!我今天可是尽心尽力陪着表嫂和徐将军的!”   说着又摸头嘿嘿笑道:   “许是累了?那会还好好的,我们送下徐将军和徐飞,回来路上表嫂就不做声了。表哥快好好服侍表嫂歇歇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待赵睿走远,方青梅回头看看,转过头来,垂头丧气看着周寒:   “周渐梅,麻烦又来了。”   周寒好笑的将她拉到桌边坐下,倒了碗茶递到她手里:   “先喝口水。把徐将军送走了?”   “他说明日一早便回南京,不必送了。”   周寒这才在一旁坐下,问道:   “那又是什么麻烦?”   方青梅放下茶碗,向来神采奕奕的双目,此时无精打采的看向周寒:   “徐鸿展看出了我们有事瞒着他——其实他是怀疑你,有事瞒着我和大家。结果他就自作主张,写信把周大哥代你成亲,成亲后你在青楼流连半月不愿回家——还有你和令晚秋的事,都告诉陈凤章了。”   “……”   “他说,他是外人,不好出面多说什么。陈凤章是我大哥,为了我的幸福考虑,理该把事情搞清楚。”方青梅慢腾腾说完,长叹一口气,“……这个徐鸿展,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瞎操的什么心啊。”   周寒一边听着,一边慢慢为自己也倒上一碗茶。   方青梅看他不紧不慢的样子,追问一句:   “如果陈凤章知道,肯定会为我担心的。”   顿了顿,她双肩一垮,侧身趴到桌上,将脸埋进手臂,闷闷的声音从手臂里传来:   “起初撒一个谎,接着还要撒一个谎圆回来。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烦躁躁的……这些麻烦事什么时候是个头?想想就觉得头好疼啊。”   周寒抬手虚虚顺顺她的头发,低声道:   “都是我的错,让你受了连累。”   倘若他当初听大哥的话,没有闹出那些事,而是乖乖到京城成亲,岂不是就没有了这些麻烦事?更不必这一个接一个撒谎了。   方青梅趴了会儿,听到这话坐起身,解释道:   “周渐梅,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   周寒起身坐到她对面,将茶碗又递到她手里,轻声笑道:   “我知道。跑了一天你也累了,先慢慢的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这是刚煮好的茶,里头加了参片茸片,正好解乏,你趁热喝完了,我再慢慢跟你说。”   方青梅听话的接过茶碗,捧在手里慢慢一口一口将手中的参茶喝完。搁下茶碗,周寒又从旁端过一个茶碗,直接揭开碗盖递到她口边:   “茉莉茶,清清口。”   “真香。说来也怪,怎么扬州这边的茶好像都比北方的好喝似的?”方青梅低头轻嗅,抬头看他一眼,伸手要接,见他没有放手的意思,便带着些不好意思,直接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笑道:   “周渐梅,你这是要把我当周老夫人伺候呢?”   “你替我精心伺候了祖母那么久,我便伺候你一回又有何不可?”周寒放下茶碗,笑着起身走到她身后,“几年前母亲总是觉得肩沉,我专门跟一位曹大夫学了一套手法,据说是家传的,轻易不外传。今天看在你十分劳累的份上,我就小露一手,亲自伺候一下周少夫人。”   方青梅听了便笑着要起身躲开:   “不必不必,不敢劳周少爷大驾——”   周寒双手压住她肩膀拦住了,笑出声来:   “你为我按腿的时候,再疼我可是也没有半句微词,现轮到我做大夫,便要嫌我手艺不好了?”   “不是——”方青梅耳梢微红,“我是觉得——不好意思——”   “既然打算做大夫,也帮着李涵珍先生开刀那么多回,难道还介意这些?”周寒略抬了抬手,张张修长的五指在方青梅眼前一晃,“就当我这手是个大夫的手,我给你按着,你也可以学起来,说不定将来行医就用得上。”   说着手下稍稍用力,对着穴位,捏住方青梅肩颈处发硬的筋肉。   方青梅躲闪不及,被按的“哎哟”一声,然后一阵酸爽的疼痛,便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坐着任周寒手指在肩颈位置肆虐,约莫一刻钟有余,周寒笑问道:   “好些了吧?”   “一开始又疼又麻又酸的,很不好受,”方青梅老老实实承认,然后回头笑道,“不过这会肩上像卸下一副重担似的,浑身都松快舒坦了,也不觉得累了。周渐梅,这个手法真有妙手回春功效,你务必要教会我,等将来我学起来,可以为爹娘他们做这个了。”   周寒不由得笑道:   “你说的轻巧,拜师不是要先缴束脩?”   说着就要停手,方青梅却笑眯眯转过脸,拍拍自己肩膀:   “周渐梅,你再多摁议会,就一刻钟——我缴双倍束脩给你好不好?”   周寒好气又好笑,曲起手指敲到她头上:   “你还上瘾了?我堂堂周家少爷,岂是你用得起的?周氏绝技,日行一善,今日已毕,明日赶早。”   两人说笑着,周寒到外间书桌前站定,一手拿过砚台,一手敲敲桌角看向方青梅:   “来,坐。”   方青梅好奇走到桌后坐下,见周寒在她面前铺下宣纸,摆下羊毫笔,又开始动手磨墨:   “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方青梅利落的拿起笔:   “要给陈凤章写信?”   周寒点头,一边手中研磨不停,一边口中念道:   “兄长惠鉴:见字如晤。京城一别,今已经月。父母身体日渐康健,青梅亦时常陪伴膝下,谈笑风生,聊解寂寞。年关将近,又值隆冬,望兄嫂保重身体,望勿挂念。渐梅青梅某年某月某日手书。”   周寒站在桌旁口中不停,方青梅坐在等下运笔如飞,转眼写完半页书信。周寒拈起信纸细看,又转头笑看方青梅,赞道:   “倒是一手好字。”   方青梅得意起身:   “那是。我这可是从小苦练的。”   然后见周寒从旁拿过信封,又亲自提笔写上“陈兄凤章亲启”,就着一旁蜡油将信封口,押上印信:   “正好过年了,周管家为福王府和凤章兄都准备了年货,要让梁掌柜安排船只北上送货。明日便叫小海把信随船寄出去,快的话六七日便可收到了。”   方青梅点头:   “如此甚好。”   周寒听了又笑:   “这回你倒是明白了。怎么个甚好法?”   “陈凤章一看是我们两个合写的信,自然知道你我——咳,关系和睦,也就放下心了。”方青梅笑道,“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周寒点头:   “要说你笨呢,有时也聪明的紧。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本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方青梅道,“陈凤章的性子,有事藏在心里,我倒是不担心他会告诉爹娘——我就是怕他会担心我。不过看到信,他也该稍微放心,可以过个好年了。”   方青梅只猜对了一半。   临近年关,各项生意都要结账,又要置办衣食年货,祭拜祖先,周家上下颇为繁忙,连作为客人的陈禀都被周毅请了出来,一起道书房里帮忙查点紧要账目。幸而陈禀原来供职工部,于这些事务上也算精通,竟跟着亲家周毅忙的不亦乐乎。   周家老太太的身体是日渐有起色了,到了临过年这几天,几乎已经与往日一样,只是往日操持的家务仍不敢叫她老人家操劳,加上周冰妻子林氏仍在保胎,时常卧床,加上还有小宝需要照料,尚且不能胜任家务。   因此诸事还是何氏里里外外勉强打点着。   江南气候湿润暖和些,陈夫人身体较京城时也略有起色,只是仍不能好的持久,一时好一时又病弱些,惹得方青梅颇为忧心,一边小心照料着陈夫人病情心情,一边又帮忙婆婆何氏打点家中诸多琐细繁杂。   因此自那日起,周寒的每日“日行一善”竟然没有断过,每晚用“周氏绝技”为忙碌一天的方青梅按揉肩颈解乏,口中只称是报答方青梅为周家劳心劳力:   “方姑娘今日又辛苦了。便是真的儿媳妇,也未必做的比你更为尽心,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又岂敢怠慢?就是为了周家,也该得好好伺候着你些。”   方青梅也不疑有他,这日理所当然的享受这“日行一善”,只觉得与周寒之间越来越熟稔了:   “周渐梅,你人不错。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看既然咱俩做不成夫妻,不如改天去关帝庙里,你我义结金兰算了——哎哟!你手上轻点!疼死我了!”   “……”   “轻点轻点!你手怎么越来越重了!”   周寒停住动作,拍了拍手转身,凉凉丢下一句:   “今日到此为止。”   “……不是说的一刻钟吗?”   周寒没好气的从椅上提了袍子,抬脚便要往外走:   “耳中不顺,心情不好,今晚不想行善,我先回书房休息了。方姑娘还是明日请早吧。”   “……”   方青梅傻了眼。   这蒙古大夫,还学起古人那套猖狂狷介了,未免太自视甚高!   周寒本已出了门去,又重转回身,站到门口:   “对了。”   方青梅正懒洋洋伏在桌上,自己伸手按着酸胀的肩颈,此时眼皮都懒得抬:   “不知周神医还有什么吩咐啊?”   周寒清清嗓子:   “今日收到陈凤章的信,说已离京三四日了。照着信上时间,我约莫早则明日晚则后日,便可到扬州了。”   方青梅起先没往心里去,待到醒过神来,“蹭”的从椅子上跳起身:   “……你说什么?陈凤章——来扬州了?!” ☆、第69章 周渐梅醉酒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扬州这天黄昏飘起零星的雪花。   周寒裹着貂皮长袍立在河港边簌簌冷风里,看着陈策身着黑色皮毛大氅笑意盈面从船上走下来,将手中行囊递给迎上前的小海,仍不忘温润笑着道一声“多谢”。   他也笑着迎上前去,略拱拱手:   “凤章兄。”   安排了人打点随船来的一应物品,周寒这才对陈策笑着解释道:   “青梅说不敢来见你,所以只我一个人来迎接。凤章兄,这边上马车吧。”   陈策跟着上了马车,笑着摇头:   “怎么还是这副小孩脾气——平日恐怕劳你操心不少。”   周寒微笑:   “应该的。”   陈策顿了顿,又对周寒道:   “我已提前在城中的宾来客栈定好了下处。这一路风尘仆仆,不如先去客栈,待我稍作整装,再去周府拜会各位长辈吧。”   周寒听了挑眉:   “凤章兄这就见外了。”   陈策微笑:   “我并不瞒你。此次我南下,身上还有韩将军交代的公事要办,到扬州只算是顺路。明日一早,便要再去南京。”   周寒听了点头:   “既是公事,我就不便多留了。不过家父已在外院设宴为你接风,还请勿辞。”   马车先去了宾来客栈,陈策稍作梳洗整装,随即又随周寒回到周府。先一一拜会了各位长辈问安,然后才见到站在周夫人身边,一脸心虚的方青梅。也来不及说几句话,便与陈禀、周毅、周寒、赵睿等人到了外院入席。   两位长辈在场,自然轮不到小辈说话,不过谈论些京城局势和生意上的事。周毅对陈策进退行止颇为赞赏,放下筷子对陈禀叹道:   “早就听说令公子才德出众,这一见面果然名不虚传。我也不求他们如何有才有德,若我这两犬子能及得上贤侄一半懂事,我这辈子也算烧了高香了。”   “哎~周兄,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陈禀点点筷子,皱眉故作不满道,“你教训你儿子就罢了,我管不着,可是要说我女婿半点不好,我可不依!”   坐在一旁的周冰此时笑道:   “我听懂了。原来这里最不好的是我。阿睿,不如你我赶紧退席吧!”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宴席结束,陈策又去了陈夫人处问好,陪着稍说了会儿话,周寒和方青梅亲自送了陈凤章出门。三人一路走出周府,马车早已在门口备好。天色早已入夜,晚风渐渐住了,零星的雪花越来越大,慢慢往地上飘着,覆在地上已然薄薄的一层,如霜一般。   陈策回头看看方青梅,微微笑道:   “一晚上都没攒够胆子,我这就要走了,你还不敢跟我说话?”   方青梅抬头看看陈策,又垂头道:   “凤章哥……我——不是有心要骗你的,我只是——怕你再为我担心。韩家势大,嫂嫂身体又不好,如今你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周寒此时立在一旁,看着方青梅微微惶恐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涩。   人都是这样,越是在意,便越是小心相待。   她又何曾这么小心翼翼的对他说过什么?   “我有什么要担心你的?”陈策对着方青梅轻轻笑道,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周寒,“渐梅是个稳妥细致的人,对你照顾的很好,周家诸位长辈也都很疼爱你,我并不可担心之处。”   顿了顿,又笑道:   “不过我倒是担心渐梅,你性格毫不温柔体贴,可千万不要欺负他才是。”   说的方青梅也抬头看看周渐梅,笑着哼道:   “凤章哥你真是多虑了。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周渐梅这人呢,是刀子嘴黄连心!你就放心吧,谁和他在一块,不被挤兑的蜕层皮就不错了!”   “你这口才,想必也吃不了多少亏。天色不早不多说了,雪也要下大了,你早些回去吧。”陈策笑着,又转向周寒,“让渐梅送我回客栈吧。”   方青梅看看陈策,又看看周寒,心知陈策此去恐怕要对周寒兴师问罪,连忙上前一步:   “凤章哥!事情不是像徐鸿展说的那样——”   “青梅。”周寒出声打断了她,走近两步,垂下脸温声道,“你先回去吧。我送凤章回客栈,去去便来。”   两人上来马车,周寒便知道陈策有话要说。   只是陈策不开口,他也不做声。   马车将两人载回客栈,陈凤章下了马车,为周寒撩起车帘,微笑道:   “我这里还带了一坛好酒。雪夜正合饮酒,渐梅若无事,便来陪我喝几杯吧。”   周渐梅点点头,随着也下了马车:   “好。”   外头雪已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周寒随陈策冒着大雪进到客栈里,店里小二很快往房中送上几碟小菜,并温酒的火炉,便关门离去。   客房里还算宽敞,客栈早就备下了火盆驱寒,只是略有些潮湿的寒气尚未散尽。火炉外头雪声簌簌,两人褪了外袍围炉对坐,火光彤彤中,陈策亲自为周渐梅斟满了酒杯:   “这些日子,劳你替我孝敬长辈了。”   “凤章兄言重了。”周寒端起酒杯,“青梅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这是分内之事。”   陈策端起酒,两人对饮一杯,陈策道:   “有件事,还需先告诉你一声。前阵子韩大将军劝我投笔从戎。他的意思是,若我从军,韩家也方便扶持一二。我思量许久,答应了他。”   周寒沉吟片刻,放下酒杯,点头道:   “你做的并无不妥。背靠大树好乘凉,有韩将军照拂,你在军中建功的机会更多。强于在朝中,因陈大人之事被小人攻讦,步履维艰。只是陈大人陈夫人那里……还有青梅,这事恐怕须得缓缓再让他们知道。”   陈策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   周寒说着为陈策满了酒,又缓声问道:   “韩家小姐……可有消息了?”   陈策听了,慢慢摇摇头:   “韩将军已暗地派人出去多方寻找。只是并没有打探到。我此番离京,也是同韩将军商量着,要过年了,她肯定也会想家的。说不定我离开京城一阵子,她听说消息便回京了。”   “焉知她是为了避开你?”顿了顿,周寒又低声道,“若真想避开你,又何必答应同你成亲?想必她心中……自有一番苦衷吧。”   陈策听了这话,抬头看看周寒,周寒却自顾自斟满酒,并不抬头看他。两人无言相对,默默的坐了会儿。陈策放下手中酒杯,抬眼看着周寒:   “青梅这回多虑了,我这次并非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就算徐鸿展所说属实,我也知道,你不会委屈了青梅的。”   周寒放下手中酒杯。   陈策看着周寒,一边为他斟酒,一边慢慢说道:   “头一次见到你,我就认出你了。”   “……”   “陈家有难,娘家不能为她撑腰,青梅刚嫁入周家时,我确实曾为她担心了一阵子。”陈策边说着,慢慢自饮一杯,然后轻笑道,“后来你同青梅去探望,甫一见面我便认出了你。那时候我便放心了。”   “……”   “甘冒风险娶她进门,又为了她入京斡旋,悉心照料父母亲,若无心是不会做到这份上的。”陈策慢慢喝下杯中的酒,朝着周寒微笑道,“我不知你当时为何不愿同她成亲。也许你心中——也自有一番苦衷吧。人有时候,最难过的就是自己心里这一关。”   周寒回到周家时已近半夜。   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映着灯光闪闪烁烁。周寒身上松松裹了袍子,被小海扶着,紧一步慢一步进了梅园,穿过竹林,惊起林间无数扑簌簌的落雪。   房中的灯还亮着,方青梅听到动静急忙打开房门,却见周寒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旁边是扶着他的小海:   “少夫人,二少爷今晚像是喝多了些。”   说着就要扶周寒进屋,却被他轻轻一推,抽出手来:   “我没事。小海,你回去吧。”   小海行了礼便匆忙离去。   房里暖烘烘的,转眼周渐梅袍子上和眼睫的落雪便融化了,沾在睫毛梢上的细小水珠晶亮亮一片。方青梅抬手想为他卸下长袍,却被他抬手轻轻挡住,冰凉的触感冷得她浑身一震。周寒凤眼微垂看着方青梅,呼吸间尚带着薄薄的酒气:   “怎么还没有睡?”   方青梅老老实实道:   “我担心了一晚上你跟陈凤章说些什么。他没有问你当时成亲的事吧?”   周寒轻笑:   “有什么可问的?陈凤章是聪明人,早已看穿了。”   方青梅顿时急道:   “看穿什么了——他知道你我和离的事了?!”   周寒眸中有醉意,此时微微垂着,笑的几分无奈:   “看穿了你看不穿之事。”   “……”   见方青梅顿时露出想动手打人的表情,周寒这才又笑道:   “他并没有责怪我,只是嘱咐我对你好点。”   方青梅这才松了口气: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知道我们和离的事了。他那性子,如果知道了,肯定会跑来骂我个狗血淋头。”   说完扶着周寒到一边卧榻上坐下:   “你先歇会,我给你倒杯茶喝了醒醒酒。今日天晚了,明天一早再给你们煮醒酒汤去去酒气。这一晚上提心吊胆的,陈凤章一向护短,我还真担心他会跟你发脾气。。”   她到桌旁倒了碗茶,转过身的功夫,却见周寒倚在榻上已阖了眼。方青梅走近了,轻声推他:   “哎。周渐梅,你起来喝口茶吧?这么醉着睡着了,明天头疼。”   周渐梅迷迷蒙蒙半睁开眼,看是方青梅,轻声笑了笑,眸光柔和:   “……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   周寒微微笑了笑,阖上眼,声音似睡非睡:   “他心里清楚……我怎么会舍得放你离开?” ☆、第70章 方青梅纠结   周寒这一晚睡得极好。   等他醒来时,窗外已大亮,明亮温暖的阳光铺满了窗纸,窗下小桌上一碗热汤,正袅袅冒着白色的热气。   房中无人,他起身自顾自洗漱过,到门口看看,外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揉满皱纹的衣裳,周寒又到里屋衣橱里找出衣裳换了,又施施然将桌上热汤喝了,才推门出去。   梅园里一片静寂,路径上的雪也已都扫干净了。竹林旁边的几数寒梅,此时傲雪开的正旺。周寒悠闲踱步过去,挑着开得好的折了几枝,先令人给周老夫人和夫人送了去,然后捧着手里三两枝红梅,想也不想便出了园子,漫步着往后头侧院里去。   侧院里各路径的雪也早已扫的干干净净,一路到了陈禀和陈夫人所住的东厢门前,果然听见里头方青梅的声音:   “今天外头化雪,外头一定冷的很,娘你就不要再出门了,三餐叫他们在这边厨房做就好了。”   陈夫人却仍惦记着陈凤章:   “策儿今日还要出发往南京赶路,偏偏这天下了雪了。昨儿该多嘱咐他路上小心些的。这朝廷也是,怎么早没事晚没事,眼看就要过年了,又把他派出来办差事了。连媳妇都要丢在家里。”   “娘你就放心吧。南方的天气本就比京城暖和些,”方青梅笑着,“凤章哥又是有备而来,冻不着他的。”   周寒听到这里,敲了敲门,然后推了门进去,含笑道:   “母亲。”   陈夫人在塌上靠着,腿上捂着厚厚的皮褥子,见周寒进来便要起身,被周寒上前轻轻扶住:   “您歇着吧。杭州到南京一路顺遂,这点雪不算什么。再者日头好,估摸午后雪就化了,路上也未必有雪。凤章兄那里您大可放心。”   方青梅也劝道:   “是啊。凤章哥不过去几天,办完了正事就回来了。眼看着又要团聚了,娘你就放心吧。”   二人又坐着陪陈夫人闲聊了几句,周寒细问了这边侧院里厨房的饭菜口味等,然后便同方青梅告辞出来。临走陈夫人又嘱咐方青梅:   “年下诸事繁忙,是该替你婆婆多分担,可是你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着。”   方青梅点头应着,陈夫人又拉着方青梅手笑道:   “天天早晚惦记着长辈固然是你们的孝心,可成亲这大半年了,赶紧为周家开枝散叶,才是你真心孝敬长辈的意思。看你周家大哥,不过年长了阿寒两三岁,如今都要抱第二个儿子了。过了年就是虎年,是个好年份,我和你父亲都盼着能抱个虎头虎脑的外孙呢,”   听得方青梅耳梢通红,干脆站起身:   “娘你先歇着,我,我先去后院帮忙了。”   两人一到院子里,周寒便低头看着方青梅:   “辛苦你了。天气寒冷,还一早起来熬了汤,又让他们早早打扫了积雪。”   周家上下都知道,他这梅园里向来规矩大,二公子自己不发话,园子里冬雪秋叶,春花夏实,是没人敢随便动的。园里路径上的积雪,也必定是方青梅嘱咐了人他们才打扫的。   顿了顿,又道:   “凤章兄昨晚喝的也不少,你若是担心,待会便嘱咐人送些热汤过去问候一声吧。”   方青梅听了,垂头想了想,才摇头笑道:   “不必了。昨晚我看他身边跟的随从很是细心,想必是嫂嫂替他挑选的。陈凤章如今成亲了,这些琐事自有嫂嫂为他操心。我毕竟不是他的亲妹妹,更不必操这么多心。”   周寒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摇头苦笑:   “你啊你,方青梅。”   这界限划得倒真是分明。该说她有义呢,还是无情?   然后笑道:   “这么说来,汤倒是专门为我煮的了?倒叫我受宠若惊了,多谢你了。”   方青梅听了抬头看看他,随即目光躲闪在一旁,表情似有些尴尬:   “……呃,汤是昨晚小凤煮好的……你睡着了所以没来得及喝,今早我又让他们热了下——今天外头这么冷,你快回房暖着吧。我,我去周夫人那里帮忙了——”   说着便要转身。   周寒却从后头一把拉住她:   “等等,我看看。”   方青梅垂着脸转过身,仍是躲躲闪闪:   “你——你看什么?”   周寒倒没怎么在意她的躲闪,只以为是刚才陈夫人催着两人生孩子的话,让方青梅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拉住方青梅手腕,略弯下腰打量她脸色,皱起眉:   “怎么眼有些肿了?”   难怪刚才陈夫人有此一说,嘱咐方青梅要多注意身体。刚才在屋里没注意,这么一细看,周寒才看出方青梅面色苍白,双眼略有些肿,眼下也透出淡淡青色,一看便是没有睡好的样子:   “昨晚我扰的你没有睡好?”   不应该吧。   周寒对自己的酒品还是有自信的,一来酒量尚可,二来醉得再厉害,也不怎么走形,不过就是爱多睡一会罢了。何况他昨晚虽然喝的不少,但要说醉酒,也还差些火候,不至于闹腾到方青梅睡得不好。   方青梅仍低着头,小心从周寒手里抽着手腕子:   “……没有啊。我,我就是早上起得太早了点——”   周寒松开方青梅手腕,又打量她片刻,抬手试了试她额头:   “倒是没有发热。不过也不可大意了,既然没睡好,就回房歇着吧。或者干脆在陈夫人这里补一觉,后院母亲那里就不用去了。”   方青梅抬头分辨道   “周渐梅,我没事——”   周寒自然是不信的,   看惯了她整日生龙活虎的样子,这会这病恹恹没精打采的样子只觉得分外扎眼。他笑着为她紧了紧衣袍的领口,又顺了顺肩头的狐狸毛领子:   “听话,乖乖的回梅园里补一觉。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今日我去母亲那里帮忙,你先歇一天再说。”   怕陈夫人知道了又要担心,方青梅自然不能歇在陈夫人这里,只好按照周寒的嘱咐,乖乖的回到梅园里去补觉。   刚躺下不久,小凤便捧了姜汤来,说是周寒吩咐的,让方青梅喝了驱驱寒气,方青梅只好苦着脸喝了。又才躺下,周管家领着大夫来给方青梅问诊:   “二少爷说少夫人像是染了风寒的样子?——哎哟您这脸色看着的确不太好啊,王大夫您赶紧给看看!”   幸好号了脉说无大碍,并非风寒,只是有些虚火,可能劳累所致,王大夫给开了几服补身的药然后便告辞了。   方青梅这才安安稳稳在床上躺下,一边瞪着床顶的帐子一边小声嘀咕道:   “……大冬天的,清早就灌了一肚子*辣的姜汤,不上火才怪呢。还要让我喝补药,这不是胡闹嘛,肯定越喝火越大啊。”   唉,心好累啊。   加上昨晚辗转反侧几乎一宿没睡,她脑袋里一直乱哄哄的,隐隐作痛。   可是要睡,又确实睡不着。   一闭眼,眼前头就是周寒那张染着醉意的脸,唇角微勾笑意,丹凤眼半睁半阖着看着她——   方青梅“呼”的从床上坐起身,双手抱着头,低声喃喃道:   “……应该是我听错了吧?”   正在这一个人嘀咕着,外头有人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了长寿,急忙忙就到了床前头:   “小姐,你怎么了?不是又染上风寒了吧?”   边说着摸了摸方青梅额头,也忍不住担心道:   “不热啊。那是怎么了?”   “我没什么事,就是没睡好。”方青梅无精打采道,“你不在娘身边伺候着,怎么来我这里了,娘那里不会也知道我病了吧?”   “放心吧,夫人不知道。”长寿起身倒了碗水递给方青梅,坐到了床边,又仔细看看方青梅脸色,“我听丫头说周管家请了大夫来梅园,不放心过来看看,没想到真是给你看诊的。不过你这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好像几天没睡了似的?难怪周二公子以为你病了。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都是瞎说的,我没事。”方青梅喝了口水往枕上一靠,看着就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昨晚一宿没睡,精神能好了才怪,我这会头疼的很。”   顿了顿,方青梅看看外头没人,才又看向长寿道:   “长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轻易不会睡不着。昨晚凤章哥不是叫了周渐梅去喝酒吗,周渐梅喝的有点多,回来以后,躺到那边的塌上就睡着了。”   说着指指外头的卧榻。   “嗯。”长寿听了点点头,然后忽然想到什么,“呼”的站起身,瞪大了眼,“周二公子他!他难道欺负小姐你了?——他!他不会是酒后乱性——”   “……”   方青梅先是不解,听到最后四个字随即着了慌,拽住长寿往床上一拖一把捂住她嘴:   “你小点声!”   长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方青梅才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后松开手:   “你把周渐梅当什么人了!他再怎么也不是那种人啊!”   “那,那是怎么回事?”   方青梅叹口气,把昨晚的事跟长寿说了一遍,尤其是周寒半睡半醒的时候说的那句话,然后一脸忧愁的看向长寿:   “……长寿,你说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周渐梅他——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第71章 对联得彩头   自打知道方青梅答应了周寒继续假扮夫妻,长寿便一直对周寒有气,觉得他是利用了自家小姐的好心为自己谋取好处。长寿的主张是,让方青梅直接跟陈老爷和陈夫人拆穿周寒的把戏,然后让周家给个说法!后来也是顾虑到陈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恐怕一气之下受不住,才被方青梅劝住了。   所以听了这话,长寿一时也有点傻眼:   “这个,小姐……”   听这话的意思,周二公子是对小姐有意思啊。这要搁在以前,长寿自然高兴的很,可是现在长寿反而有点拿不准,也不惮于以最坏的情形去揣测周二公子了:   “这周二公子总是这么一出那么一出,弄得我如今也不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了。是真的自然好。如今我就担心他别是怕周老爷责罚才故意来这么一出,那就其心可诛了!”   方青梅听了摇头:   “周渐梅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长寿摇头:   “小姐,周二公子是不是那样的人,这可不好说。我现在觉得他心眼可比你多多了,心思也深,就算有什么肯定也不是咱俩能猜到的呀。”   方青梅一听,想了想,她便立刻起身要下床来:   “你说得对,猜来猜去都是徒劳!还是快刀斩乱麻吧,我这就去问问他,跟他当面罗对锣鼓对鼓的说清楚!”   长寿被吓得一把拉住她:   “小姐!你要去问他什么?你可不能去啊!哪有姑娘家追着公子少爷去问人家心事的啊!”   就算这周二公子真有意,还不得被吓跑了啊!   方青梅被长寿大力拽回床头坐下,无奈的叹口气,一脸苦恼看着长寿:   “唉,长寿,你不知道!之前我跟周渐梅说话从来都轻轻松松的,可是昨晚他忽然来那么一句,弄得我一晚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今天早上一起来看见他,我就觉得十分别扭;后来在侧院里他跟我说话,我也不敢正着眼看他了——要一直这么下去,以后可怎么跟他扮夫妻啊?倒不如问清楚了,也省的我看见他总提心吊胆的。”   “我的小姐,”长寿听了笑起来,“原来你这是害羞了啊?我来问你,今天周二公子见到你,就没什么反常的?”   “没有。他就跟平时一样,跟母亲聊天,跟我说话。”方青梅说着,不由得红了脸,满心的懊丧,“可是我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一看就想起他昨晚的样子,心里就开始紧张——你说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长寿忍不住笑着摇头:   “你自己觉得别扭,人家周二公子可正常的很。你这么没头没脑的撞上去,万一人家只是做梦说梦话呢,这会已经不记得了呢?那你是让人家说什么啊?”   “……”   “小姐,”长寿压低了声劝道,“你就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日久见人心,依着长寿的想法,她家小姐这么好,周二公子早该对她家小姐有意了,所以越到这时候,她家小姐越得端住,必须让周二公子先低头!   方青梅听了这话,也觉得甚有道理:   “你说得对。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反正她已经跟徐鸿展说好了,拐过年等陈凤章接了爹娘去杭州老家,自己就跟着徐鸿展去西北,扬州这些破事就一了百了啦!   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大年。   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三十当天反而无事,周夫人何氏特意嘱咐方青梅早上多睡会,好等到晚上守岁。周寒反而要一大早起来,跟着周老爷和周冰去家庙里祭祖请神。待到方青梅慢悠悠起了床,周寒已请神回来,笑盈盈在门口喊方青梅:   “快随母亲和嫂嫂去磕头,回来和我一起贴对联。”   等方青梅回来到书房一看,周寒已在纸上拟好了几幅对联:   “来看看哪个好。”   方青梅凑近了去看:   “怎么,这家里的对联都是由你写吗?”   “祖父在世时定的规矩,”周寒笑道,“谁的院子里谁写。后院的是父亲写,兰园是大哥写,梅园的我来。然后一人写一副送给祖父,祖父看中了谁的就贴在他书房里,然后重重有赏。祖父去了以后,便是由祖母来评鉴了。”   “这个规矩定的有意思,”方青梅笑道,“老老爷老夫人还拿你们当孩子哄呢。”   “别管那些,”周寒笑着催道,“你先挑一个喜欢的贴在咱们梅园。”   方青梅仔细看了看,选了一个喜欢的:   “这个雅致些,跟梅园配。”   周寒看了笑道: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心里也正是喜欢这个。”   说完便裁了两幅红纸,打好了线,先提笔仔仔细细将上联写好了,然后把笔递给方青梅:   “你来写下联。”   方青梅笑嘻嘻接过笔写了,回头打量打量周寒的笔迹:   “上下联一看笔迹就不同,这叫人看了怎么像样?”   “自己看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周寒笑道,提起对联,“就图个有趣儿。横批让给你了,你自己拟个写了吧。”   方青梅便又写横批,写了两个字抬头笑道:   “你说后面两字是用春到呢,还是春来?”   周寒低头看了看,笑着走过来:   “都不用。”   他从背后轻轻握住方青梅执笔的手,在纸上挥毫写下“梅开”二字:   “还是这两个字好。”   随即松开了手笑道:   “这么一来倒也公平了,一人一联,横批也是一人两个字。”   方青梅手里还提着笔,脸却微红:   “周渐梅!你,你怎么抓我手!”   周寒脸也微红:   “是我不小心……一时不察唐突了。”   见他认错,方青梅也不好揪着不放,只好嘟囔着将此事揭过:   “算啦……下次你小心点就好……”   只是放下笔,却忍不住将手往袖里缩了缩——手指上似仍残留着周寒掌心的温热,挥不去抹不掉,徒令人心中惴惴,脸颊一抹红晕,也久久不能散去。   中午的饭各自吃了,便是晚上团圆年夜饭。席间周陈二家长辈在座,一起说说笑笑评鉴了各人的对联,最后周老太太点中了方青梅写的一副:   “要论字好是青梅这一副,这一副挂在我门外。大媳妇这一副写的有趣,挂在里间门上。今年重赏就给青梅了,次奖给小宝的娘,你们各个都不要眼红,明年好好的写也就有了。”   方青梅和何氏笑嘻嘻接了赏道了谢:   “多谢老太太赏。”   热热闹闹吃完了饭,便暂且散了席,周寒与方青梅送陈禀和陈夫人回到了侧院,又陪着稍聊了会儿,见陈夫人稍露倦意,两人便辞别出来,漫步着往梅园里去。一路听着远远近近炮竹声声,方青梅从袖里抽出一封红包,笑道:   “多亏你帮我选的对联。见者有份,这重赏也该分你一半。”   谁知周寒驻足笑道:   “分给我就不必了,我这里也给你备下一份大礼呢。”   方青梅也跟着停住脚步,好奇抬头:   “什么礼?”   “知道你爱喝酒,出来之前我嘱咐小凤备了酒菜。”周寒低头对着方青梅,双眸含笑,目光灼灼,“今晚请你小酌一番,如何?”   方青梅顿时雀跃,笑眯眯道:   “不错不错!知我者周郎也,三十晚上正该小酌怡情!”   随即想起什么,轻咳一声,正了正脸色:   “咳,事先说好啊周渐梅,喝酒可以,今晚点到为止,你我谁都不许喝多!” ☆、第72章 三谢压岁包     待两人不紧不慢回到梅园,周寒在门前驻足,看了看晌午贴上的对联,低头看着方青梅又赞道:   “俊逸中见风骨,倒真是难得的一手好字。”   “字如其人嘛,”方青梅得意的拍拍胸脯,“老夫人也是为我字写得好,才要把我的对联贴在门前头的啊!”   周寒却抬脚往房中走,笑道:   “方姑娘你想多了。我说的是上联。”   “周渐梅!你!”   两人笑闹着便进了房中,果然小凤已吩咐厨房备好了酒菜,见二人回来便立刻来问道:   “少爷少奶奶,厨房都预备下了,现在上菜吗?”   “就上吧。”周寒点头吩咐着,方青梅已赶上前去,从袖里掏出红包,里头的银票抽出一张笑眯眯塞到小凤手里:   “这是给你的。今晚我中了好彩头,见者有份,沾沾喜气吧!”   小凤高兴道了谢下去了。周寒在旁瞅着她手里的银票,忍俊不禁道:   “这就得意忘形变散财童子了。统共几两银子,刚才在老太太房里也分,到了侧院也分,回来梅园也分——刚才还说要分我一半呢,这会只怕散出去了一多半了吧?得多亏我没认真跟你分,不然只怕不够。”   方青梅将红包里几张银票都倒到桌上点了点,抬头笑觑着周寒:   “不多不少,剩的刚刚好一半,你如果要就全给你呗。”   “还当我看不出来吗?”周寒笑道,“在别院问你要水喝那次,你问我‘要不要帮你’的时候,那表情跟现在一模一样,一点诚意都无。快把心放好吧,你这点银子,我不会惦记的。”   方青梅便毫不客气将银票收了起来,笑眯眯摸了摸自己的脸:   “哈哈,我的表情有这么明显吗?”   周寒挑眉:   “就差在脸上写着‘别动我银子’几个大字了。”   “……”   说话功夫,小凤已领着厨房里丫头端着小菜上来:   “按少爷吩咐都是现做的,少爷少夫人趁热用吧。”   两人这才在桌旁坐了,方青梅先提起酒壶闻了闻:   “唔,淡淡的酒香。”   周寒一手端起方青梅酒杯,一手把酒壶接过来,慢慢给她倒满:   “这是自家酿的黄酒,味道清淡些。往年祖母身体好的时候也时常喝一点,今年遵医嘱却没有动过。”   边说着又将自己酒杯斟满,抬眼笑看着方青梅:   “倒是便宜了你了。”   三两杯酒下肚,房中一时暖意融融。门窗闭着,外头时远时近的响起闷闷的炮竹声。   方青梅一手抚着腮一手转着手里酒杯,一脸兴致盎然,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往年在京城也是这样。年夜晚吃过了,我和陈凤章便偷了酒到书房去划拳。我酒量不如他的好,说是守岁,可是年年都是我醉的在书房里直睡到天亮——今年我可得记住了,一定得守到新年到!”   周寒轻笑着给她又满上酒:   “何必治这个气,撑不住了先睡也无妨。京城里过年的规矩我倒知道,就不知道西北那边是什么习俗,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怎么过年的?”   “在军营里哪有什么正经过年的样子。”方青梅托着腮想了想,慢慢笑道,“就记得那时候爹总是请很多军营里的叔叔伯伯来家里吃饭喝酒,大家喝的醉醺醺的。那时候我还小,不肯离开父亲,爹爹就把我打扮成小子模样带着入席。有些不知道我是女孩的叔叔便来逗我喝酒,说要给我练酒量——我也忘了是哪一年了,给我喝醉了睡着了,怎么也喊不醒,可把我爹给吓坏了。”   “原来那么早就做了小酒鬼了。”周寒忍不住笑出声,“我还以为是陈大人没教好,谁知道是方将军给你惯下的好酒量。”   顿了顿,似又不经意问道:   “听大哥说,徐扬徐将军的差事也办的差不多了,快的话,上元前后便要回京复命了。然后从京城回西北。你是准备到时候跟他一起回京去?”   “之前是这么说好的。”方青梅老老实实点头,“徐鸿展说什么时候回京,会提前十天半月写信告诉我。不过眼下父母亲还在这里,我倒也未必跟他一起回京去。他回了京城左右还有不少军务,可能得耽误不少日子。我只要赶着他离京前赶到京城便好了。”   周寒听了不语,专心致志的为方青梅布菜:   “多少吃些压压酒。你不是说今晚不能喝醉吗?”   方青梅便拿起筷子,乖乖的将菜吃了。周寒看她吃的两颊鼓鼓,才又慢慢开口道:   “这事你准备跟陈大人和陈夫人说吗?”   “自然是不能说啊!”方青梅鼓着两腮瞪大了眼,“父母亲若知道了,怎么可能答应我孤身跑这么远?不过年后陈凤章将他们接到杭州去。我想过了,到时候跟他们说我在扬州,然后跟周老太太还有周老爷周夫人说,我去杭州陪父母亲一阵子。这样就算暂且不提和离的事,也可以在长辈面前把事情遮掩过去了。”   周寒听了,手中提着筷子慢慢点了点头:   “……倒也是个办法。”   说着又为方青梅布菜:   “别只顾着喝酒,小心醉了。”   方青梅只顾端着酒笑:   “放心吧。喝的虽然不少,不过这酒淡,还早着呢。周渐梅,你别光顾着管我,你也喝呀。”   周寒端杯抿了一口,两人又交杯换盏略喝了几杯,周寒又为方青梅满了酒,一边说道:   “我有个主意。既然长辈跟前,你我的事暂且也不能拆穿。不如,我便陪着你一起去吧。”   方青梅听了,提着筷子便愣住:   “……你的意思是,你跟我一起——去西北?”   “嗯。一来,这样就算长辈们知道了,事情也说得通。二来,来时李大夫还嘱咐我过阵子若回京,须得找他复诊。”周寒点头,又笑道,“再说我闲着也是闲着,腿坏了这一年在家中也闷得无聊,正好跟着你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   “这……”   周寒见她犹豫,笑着的眼中便流露几分黯然:   “不过就是我的腿带着伤,路上大概要将就着走得慢些。你该不会嫌弃我这条不中用的腿吧?”   方青梅听周寒这么说,连忙摇头:   “你说什么呀!我当然不会嫌弃你走得慢啊!不过这一趟恐怕路途遥远艰辛,我倒怕耽误的腿伤愈合——那可就坏了。”   “只要你不嫌就好。”周寒听了,便又笑起来,“这腿能不能去得西北,到时候到了京城,问问李涵珍先生不就好了?”   方青梅迟疑着点头:   “……说的也是。”   “太好了,那就这么定下来了。”周寒笑着又为两人斟酒,“从前只听大哥说过,我早就对西北风土人情心向往之。如今能有幸跟着你走这一趟,也算圆了我多年一桩夙愿。青梅,我敬你这一杯,先谢你提携之恩了。”   说罢仰头便将酒喝干了。   方青梅本来心中仍有犹豫,只是见周寒如此高兴,似是十分期待这次西北之行,更不忍心再说什么。心里略一盘算,多个人倒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路上多费些心照顾他的腿伤,便也想开了:   “好。既然这样,等我写信告诉徐鸿展一声。”   次日便是新春。   待方青梅睁开惺忪睡眼,伸个懒腰,想起今日是新年,才“扑”的从床上坐起身:   “啊!我怎么又睡过去了!”   外头小凤听到动静,笑嘻嘻走了进来,先对着她行了个大礼:   “少夫人新年万事吉祥!”   方青梅连忙收起懊丧,笑着从床上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赶紧来拿红包!”   说着从枕边早备下的红包里抽了一封递过去:   “你也新年吉祥如意!”   小凤起身接了,又笑盈盈从旁捧过一身红色衣裳:   “少夫人,少爷嘱咐让你穿这一身呢,新婚头一年,红红火火讨个好彩头!”   整束完毕,周寒才从书房过来,笑着张手先递过一封红包:   “快接着,这是给你的压岁钱。”   方青梅奇道:   “怎么还有给我的?去年过年母亲还说,成亲了就不是小孩了,以后就没有压岁钱拿了呢。”   周寒把红包径自递到她手里:   “拿压岁钱还要挑挑拣拣的?不光我这里,祖母和父亲母亲那里也有,往后年年都有。还不快收拾好了,咱们去接红包去。”   方青梅这才接过红包:   “这么说大哥也给大嫂,周老爷也会给夫人红包——咦,这还有个名字呢——‘三谢’?”   周寒笑着说道:   “这红包可是有说法的。一来,谢你帮我寻到李涵珍先生这样的好大夫,医好了腿。二来,谢你替我圆谎,帮我在长辈跟前尽了孝心。三来,谢你带我一起去西北游历,圆了我多年夙愿。”   顿了顿,丹凤眼笑的微弯了起来:   “要多谢方大小姐你,我今年过的真是再开心不过了。” ☆、第73章 春心无处不飞悬   周毅乃是独子,膝下亦只有周冰、周寒二子,因此周家人丁算不上兴旺。年节期间,无非亲戚往来与玩乐。周家既无本家远亲,周夫人何氏与周冰媳妇林氏倒是有兄弟姐妹,却都离得远,何氏身体不甚康健,林氏也有身孕在身,便也免了许多走动,因此少了不少人情往来,过年头几天除了周毅周冰偶有外客,便是自家人一起吃喝玩乐。   周老太太便拉着媳妇何氏与亲家陈夫人,再带上大孙媳妇林氏,得空便摆起桌子玩马吊牌。陈夫人是新手,手气却旺的不行,赢得最多。其他人各有输赢,周老太太向来爱热闹,虽输了不少,却玩的十分高兴:   “平日家里人少,凑不齐牌局。跟这些丫头们玩一玩,她们也不好意思赢我。这两天倒多亏了亲家夫人在这里,我才有机会过把牌瘾。”   倒是方青梅,因为不谙牌技,倒躲过一劫,有了空闲便偷偷躲在一旁跟周小宝翻绘本,倒也翻得津津有味。   到了初六这天过午,周老太太命人请了戏班来府中唱戏。恰好周冰赵睿等人无事,便也来凑热闹。看了几出热闹的,周冰便看着周寒,不时在旁偷笑。旁人不曾理会,唯独赵睿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格,小声问道:   “大表哥,旁人都看着台上唱戏的,你总是看着二表哥笑个什么劲?”   周冰看他一眼,笑道:   “阿睿,你若把这几天收的压岁钱分我一半,我就告诉你其中缘故。”   “嘁,你的笑好值钱!”赵睿翻个白眼,“好像我多想知道似的。”   “果真不想知道?”   “岂止果真,连饭菜也真!”   周冰掸掸袍子,又瞅一眼一旁的周寒,笑道:   “可是关于你二哥小时候的有趣事——”   说着自己先忍不住,哈哈笑了一番。   赵睿这下便按捺不住,从袖里掏出一只荷包,在手里掂了掂,气咻咻道:   “干什么非得惦记我这点银子啊?你也不是缺钱的人。伯父管我管的严,我还想着攒点私房钱,回京城请人吃酒呢!”   “我是不缺钱,”周冰笑道,“可我就爱看你这小气心疼钱的模样,哈哈哈!”   赵睿却看看周寒,凑了过来:   “快说吧,二表哥小时候什么趣事?说完了我便给你荷包。”   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坐的不远的方青梅也听得清楚,听到这里忍俊不禁,偏头凑近了过来:   “大哥,快说吧,我也想听呢。”   说完也从袖子里掏出个小荷包,笑道:   “我也出一份!”   不及将荷包递出去呢,半路伸来一只手,敏捷的把荷包捞了去:   “肥水不流外人田。”   方青梅回头,却见是周寒要笑不笑的脸看着她:   “要听哪一段趣事?我说给你听,不必劳烦大哥。”   方青梅和赵睿此时都禁了声,周冰却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那我可不客气,直接点了。阿寒,就是你小时候扮成姑娘唱戏的那段。”   赵睿听了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二表哥扮姑娘?真的假的?”   方青梅却不好意思笑:   “不大……可能吧?”   周渐梅这乍看挺高冷的样子,不像会是会男扮女装的类型啊!   就听周寒不急不慢道:   “真的。那年祖母迷上听戏,时常请了戏班子回来。我也跟着看了几回,听过了就跟着哼了几句。祖母觉得我有天赋——”   说到这里却被周冰笑着打断:   “阿寒,你说的不对。不是祖母觉得你有天赋,是你长的太像那个唱戏的丫头,所以祖母才一时兴起,命戏班的师傅给你扮上相,谁知一扮上,白净细嫩眉清目秀的,比戏班子里几个丫头都标致!”   “……”   “我还记得呢,”周冰已憋不住大笑,“你那天穿了个粉红桃花裙,天蓝缨络罩褂儿,脸儿涂得白白的,嘴巴红艳艳,头发梳个歪髻——哈哈哈还差了个金凤步摇!被祖母摆弄着唱了一句‘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   “……”   赵睿和方青梅早已笑瘫在一旁。   周寒脸色微寒,却已经无力阻挡自家大哥揭露自己的不堪往事。   看完了戏,又在周老太太处用过晚饭,周寒与方青梅照例把陈禀和陈夫人送回了侧院,两人才往梅园回去路上。   过年这几天天气晴好,白日里固然暖了些,夜里风仍十分寒凉。当空一勾细细的弯月,碧蓝夜空里洒满了璨亮的星子。两人都披着皮毛衣裳,也觉不到冷,说着话踩着青砖路不紧不慢往回走。刚进了梅园,说到下午看的戏,方青梅想起周冰描述的周寒扮戏子的模样,忍不住便“噗嗤”笑出声来。   周寒也忍不住轻笑。方青梅看他也笑了,才放开胆子道:   “周渐梅,周大哥说的是真的?”   “还不止他说的那些呢。”周寒笑道,“其实我当年是正儿八经拜师,偷偷跟着戏班子里的师傅学了半个多月的戏。”   方青梅顿时瞪大眼:   “真的?”   她还以为是周冰故意夸大其词,谁知周渐梅竟然真有这段出奇的历史!   “真的。”周寒点头,“现在还记得不少段子。你想不想听一段?”   “要听!我要听!”   方青梅两眼灿亮,几乎要放光出来。周渐梅今晚是陪着周冰少喝了几杯,但远还不到醉的地步,谁知他怎么忽然就要唱戏给她听了?!许是过年了,心里特别高兴?!   不管什么缘由,这千载难逢的“周渐梅反常记”,她可千万不能错过了!   这边方青梅摩拳擦掌,一旁周寒却不紧不慢背起了手,清清嗓子:   “也不能白听。”   “……你也要压岁钱?”   “我并不缺那几两银子。”   方青梅歪着头道   “那你要什么?——先说好了,得是我有的。”   周寒笑道:   “放心,不会难为你的。前几日在书房写字,不小心将墨沾到荷包上了。府里的绣样子都看腻了,你便为我绣一只新荷包吧。”   “……就这么简单?”   方青梅虽不善女红,可是活儿到底还算能拿出手的,区区一只荷包,尚且难不住她。   “就这么简单。不过不能敷衍了事,也不能找人代劳,”周寒挑眉道,“须得仔仔细细,一针一线都是你亲自绣的。”   他本以为方青梅会讨价还价,谁知她眉头都不皱一下便点头笑道:   “这买卖太划算了,等回去我便给你绣。好啦,周二公子,你要言而有信,这便唱吧!”   两人此时正漫步过了竹林到了门前。周寒索性停住了脚步,喊了小凤过来:   “小凤,你和厨房各位也都说一声,今晚这园子里你们不用伺候着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小凤应声去了,转眼便遣退了众人。   周寒抬脚便进了书房里,回头朝方青梅道:   “这里地儿也宽敞。”   房中燃着火盆,暖意融融。周寒转眼四下一望,亲自在书桌上点起一盏蜡烛,又从隔架上花瓶里抽出一把这扇,隔空朝着门口的方青梅笑着点一点:   “方大小姐,请点一出吧。”   方青梅竭力忍笑道:   “周公子客气了。我就要听周大哥说的,‘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那一段便好!”   “那个太哀戚了些。”就见周寒不紧不慢往后站开两步,清了清嗓子,“唱另一段吧。”   然后他便摆了个身段,手握折扇带起动作,慢慢唱了一段:   “最撩人□□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方青梅一开始忍俊不禁的大笑,随后便慢慢笑不出来了。   周渐梅声音较低沉,唱这一段用的是扬州话,并没有戏台子上旦角一唱三叹的委婉,反而将词唱的多了几分深情慨叹之意。举手投足之间,身段也不是女子的柔软,他本就身姿修长,做起这些戏台上的动作,反而更多是男子的潇洒自如。   但他顾盼之间,目光灼灼对着方青梅,却是不容错认的缱绻柔情。   ——以至于听到最后一句“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方青梅竟不敢抬眼再看他。   待周寒声歇了许久,走到方青梅跟前笑笑的问了一声“怎么样”,方青梅才将目光撇在一旁,干巴巴笑着点头道:   “嗯……很好……”   周寒站在她面前,低头轻笑:   “是唱词写的好,还是我唱得好?”   方青梅眼光仍撇在一旁,直盯着周寒长袍衣袖上的绣纹:   “……都,都挺好的。”   “我唱得不好,唱词却是不错的。这段词当时师傅解的时候,说是眷恋暮春之意。”周寒轻笑一声,低声说道,“如今我却觉得,更像是思慕心上之人的意思。心里总念着一个人的时候,可不就是‘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   方青梅心头已“砰砰”直跳的响。   眼前灯影中的周渐梅双目微垂看着她,像是平常一样,又像跟平常完全换了一个人。纵然她没有抬头,眼前却仍闪动着他眸中流转的光彩,将她双颊灼的发烫。方青梅忍不住往后退一步,声音也开始有些结巴:   “周,周渐梅,时候不早了——”   周寒却不肯放过她,脚步又往前稍挪一步,低柔的声息几乎就在方青梅头顶:   “青梅,我的心意,你也该觉察到几分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随便借鉴下,大家不要深究唱词的时代出处起源及其他问题…… ☆、第74章 方青梅辗转   烛光幢幢,似方青梅摇曳不定的心情。   两人站在门口,房中似乎被火盆烘的太热,热的方青梅两只手心里都是汗,却不敢动。周寒就那么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将方青梅整个人笼在他的影子里。   方青梅两手捏紧搁在身侧,莫名的感觉到周寒身上散发的压迫感,本想鼓起勇气说些什么,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周寒清了清嗓子,似又要开口,方青梅却抬起头,目光慌乱的打断他:   “周,周渐梅——”   周寒轻轻“嗯”了一声。   方青梅仍垂下脸,又低声道:   “……我,我今晚先去母亲那里歇着了。”   说完转身推开门,便疾步走出了书房。   周寒开始见方青梅垂头不语,平日鲜少见到她这样娇怯的女儿态,一时心中百般柔情。谁知她竟撂下一句话然后拔腿就跑,不由得愣了一愣,抬脚便追了出去。   院子里下人都已被屏退,此时悄无人息。   方青梅像只受惊的兔子,脚步匆匆往院门处走,觉察周寒追了出来便转为小跑。周寒心中焦急,便也迈开大步追上去。两人出来的急,都没有穿大衣裳。外头寒气砭骨,周寒腿骨针刺一般疼了下,忍不住闷哼一声住了脚步,手扶着腿不敢再动。   方青梅听见动静回头一看,迟疑了下,到底放不下心,飞快折了回来,急急探问道:   “怎么了?腿又疼了?是哪里疼?明明腿不好,你还要跑什么——”   周寒不答话,张手捉住她的手,抬头问道:   “你又为什么要跑?”   “我,我——”   方青梅被他问的语塞,一时恼羞成怒,甩着手腕要抽手。周寒不肯松开,就这么拉着她站在竹林下砖砌的小径上,眸光灼灼看着方青梅,一字一句低声道:   “我并不曾说什么失礼的话,也没有要你答应什么。本来并不想这么早说出心意,就是怕吓着你。只是方才一时情难自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叹一声:   “我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又何必吓成这样?”   方青梅垂脸听着,心思却都在被周寒握着的那只手上,半天小声道: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一时连直视周渐梅的目光都做不到。直到这会,她被周寒握着的手仍微微颤着。说着话一阵冷风吹过,更不由得打个寒颤。   周寒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又叹口气:   “罢了。外头太冷,先回屋去再说吧。”   两人又回了书房。   周寒拿了大衣裳为方青梅披了,又倒来热茶递到她手里:   “捧着暖暖手吧。”   方青梅捧着热茶站了会,才抬头小声问道:   “你坐下吧……腿这会怎么样了,还疼不疼?要不找个大夫看看吧……看过了没事,也就放心了。”   周寒也披上袍子在旁边椅上坐下,摇头道:   “外头太冷,许是被寒气激着了。不过疼了一下,这会已经没事了。”   顿了顿,又抬眼看着方青梅,柔声跟她商量道:   “方才那句话……就当我没有问过罢。你我还像之前那样,你觉得可好?”   方青梅站在一旁不语,许久低声道:   “事情发生了……怎么能当它没有发生呢,况且,况且——”   她咬咬唇,垂脸说道:   “况且我现在……也不知该怎么跟你……我想,我还是先去母亲那里住一晚吧。”   从今以后,她大概再也做不到跟周渐梅同屋而眠,却心无芥蒂了吧。   周寒听了,抬眼定定看了她一会。两人一坐一站,就这么无言相对,许久,周寒转过脸,轻叹一声:   “好。那我送你去侧院吧。”   陈禀和陈夫人早已睡下,来应门的却是长寿,开了院门,见方青梅和周寒两人站在门前都一声不吭,也吃了一惊:   “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方青梅进了院门,也不回头,“长寿,今晚我跟你睡吧。”   “……”   这两个人是怎么了?   长寿心中疑惑,却不好问,便看向周寒,周寒却只朝着方青梅说了句:   “时候不早了,早些歇着吧。”   便也没有别的话了。   长寿一时如坠五里雾中,只好向周寒行个礼:   “二公子,那我和小姐进去了。”   周寒又点点头:   “青梅就劳烦姑娘照顾着了。”   青梅长寿两人进了院子,却被陈夫人身边一个丫头又叫住:   “小姐,夫人请你过去呢。”   长寿和方青梅面面相觑,只好跟着又去了陈禀夫妇房中。   陈夫人浅眠,早听到了动静边和陈禀起了身,披着衣服坐在床前。见长寿和方青梅进了屋,也是一愣,挥手屏退了丫头,只留下长寿和方青梅,又朝方青梅抬抬手:   “过来这里坐着。”   方青梅乖乖走过去坐下,陈夫人拉着她的手问道:   “怎么这时候又到我们这里来了,你一个人来的?”   长寿便在后头插嘴道:   “是姑爷送小姐来的。”   陈禀坐在一旁,听到这里问道:   “那姑爷人呢?”   “姑爷把小姐送到门前,嘱咐我好好照顾着,然后便回去了。”   陈夫人听了,低下头看看方青梅闷闷不乐的脸色,便笑了起来:   “是不是小两口吵架了?”   方青梅迟疑了下,摇摇头:   “……没有。”   就是方青梅反应再机敏,此时也编不出个像样的谎话圆过去——又不能直说,若直说了,两位长辈岂不是都要知道了之前的真相?何况此时又在周家住着,只怕又要生一场风波。   陈禀和陈夫人此时却不作他想,认定了是周寒方青梅小两口吵嘴闹不痛快了。陈禀恐方青梅有些话当着父亲的面不方便诉苦,便笑着起身摇摇头:   “还是一股孩子气,跟夫君吵了嘴就跑来找你娘诉苦。罢了,你们娘俩慢慢说着,这事我就不听了。辛苦夫人了,好好开解开解她,我先去书房打会棋谱。”   说完起身披了袍子便出去了。留下陈夫人握着方青梅的手,慢慢问道:   “不是吵架,又是因为什么?是不是寒儿欺负你了?”   方青梅仍摇头:   “……没有。”   陈夫人徐徐笑道:   “我想也不该有。我们这些大人都看得出来,寒儿这孩子对外人倒还罢了,看着你的时候眼里时时都漾着笑,哪还舍得欺负你呢。那你们就是为了什么琐细起了口角了?”   “……”   方青梅听陈夫人说完这话,忽然想起当时在京城的时候,陈夫人似乎也曾这么说过一次,大意是从周渐梅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必定是心疼自己的——只是自己当时竟然没有觉察,也没有往心里去。   此时她抬起头看着陈夫人,小声问道:   “母亲,你怎么从周渐梅的眼神看出来——他的心思的?”   既然早在京城时陈夫人就看出来,那周渐梅这心思,又在心里存了多久了?   陈夫人抬手在方青梅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父亲真没说错,还真是一团孩子气。也怪我们太放纵你,一直把当个男孩子养惯了,一点女儿家的细致心思都没有。这个还要怎么看呢?用眼睛看啊。他心里对你有情意,自然是藏不住的,看着你的时候眼里自然就有了——怎么又问起这个了,你倒是跟我说说,你们是为什么起了争执了?”   见陈夫人认定两人起了争执,方青梅便只好顺着她点头承认。   陈夫人也不再多加追问,又顺势劝说几句夫妻互敬互爱的话,便劝着方青梅回梅园去。谁知方青梅却怎么也不肯回去,陈夫人只好摇头笑道:   “咱们青梅还是个爱面儿的,要摆个少夫人的谱呢。也罢了,那就叫寒儿明日来接你吧。”   说着便叫过来一个丫头嘱咐道:   “你去跟姑爷说一声,就说小姐这里没事了,让姑爷也别把一两句口角放在心上。今晚小姐在这里暂且歇一晚,明儿再回去吧。”   小丫头应了声要走,方青梅想起一事,连忙又喊住她:   “等一等。你回来的时候顺便跟周管家说一声,请他记着明日请个大夫,给二少爷看看腿。”   听得陈夫人笑起来:   “这真是姑娘家的小脾气。心里明明惦记着,还要嘴硬呢。”   方青梅重又安抚了陈夫人,伺候她躺下,派了人去请陈禀回来歇息,才又和长寿到了另一侧卧房里,将今晚的事情细细和长寿说了一遍。   长寿先是吃惊,随即便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   “哈哈哈真是报应不爽啊,想不到周二公子也有这一天!小姐,你可把去年的仇给报了!”   方青梅不禁瞅了长寿一眼:   “周渐梅好歹也救了爹娘他们出来,我跟他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我说的是去年你嫁过来,周二公子赖在青楼不肯回家那事啊!”长寿翻个白眼,“怎么说这也太折你的面子了。也亏得小姐你心大,不然换一个别家小姐,还不把周家闹个天翻地覆啊!”   “其实我当时也气,只是不那么在意。”方青梅叹口气,“再说当时也得靠着周家去救爹娘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可这回周渐梅唱这一出,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啊!二少爷这都求着你了,小姐你肯定要继续当周家的二少奶奶呗!”长寿这下可是得偿所愿了,心情顿时大好,笑眯眯道,“好了小姐,这是好事啊,有什么可烦恼的。时候不早了,我给你铺床快点睡吧!”   长寿利落为方青梅铺好床铺烫好了被褥,便哼着小调喜气洋洋出去了。   留下方青梅一个人,等大双眼对着床顶,许久不能成眠。   等过了三月,她便要整十八了。而周渐梅这样当面的表白,是她从未有过的经验。   方青梅知道自己向来大大咧咧,但经过前次周寒醉酒后无意吐露心思,她心中也恍然几分了悟周寒的心思。纵然这些天来故作不知,勉强将那份别扭压下去,见面之时,心底对周寒仍隐约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意。   从周渐梅今晚拿起扇子,开了唱腔,丹凤眼看着她,一叹三叠的唱出那一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年”,方青梅便心中似有所觉,可能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周渐梅当时的眼神,便是此刻想起来,仍令她不由得脸上泛起阵阵热气。   作者有话要说:  哭着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发现今晚和明晚,本文我还有一万五千字的更新任务没有完成。。。这只是第一个3000字。   爱你们,恨自己。   爬回去填坑了。。。。 ☆、第75章 心思两无着   初六晚上得了二少夫人的嘱咐为二少爷请大夫看腿,周管家不敢怠慢,初七一早,便着人去请了大夫来。周寒尚未起身呢,见了周管家领着大夫来,略有些惊讶:   “怎么请大夫来了?”   周管家恭恭敬敬道:   “是二少夫人嘱咐的。说请大夫看看你的腿。”   周寒便不再做声。   大夫细细查看了他腿上的伤口,又为周寒检查了腿上骨头,不由得先赞叹一句:   “这治伤的大夫真乃神医,这一手堪称妙手回春之术了。据我看来,二少爷的腿并无大碍,只是暂且不宜快走快跑,更不宜受寒凉。”   周寒点头称谢,送了大夫出去,见大夫走远了,才转头又问周管家:   “二少夫人是什么时候嘱咐你请大夫的?”   “昨晚不早了。”周管家恭恭敬敬的答话,“少夫人遣了一位侧院里丫头来跟我说的。”   周寒听了,许久才慢慢点头:   “……哦。”   昨晚方青梅一句话也没有便匆忙逃开,周渐梅本是一腔柔情,虽预料方青梅未必会对他有所回应,却也想不到她如遇到洪水猛兽一样,因此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中五味陈杂,一夜辗转不能成眠。   直到此时听到周管家说大夫是方青梅嘱咐请的,胸中郁气才稍得纾解。   往日里周寒方青梅都是先去周老太太处,再去陈夫人处问安,今日周寒却径直去了侧院。   陈禀早早便去了书房里,陈夫人却一个人在房中。这卧房里外两间,周寒进了门便忍不住往里屋门口看,被陈夫人看到了,笑道:   “别看了,青梅在隔壁呢。可是你们两个好好的,这又是为什么呢?是不是青梅做了什么不合适的被你责怪了?”   说完便招呼着身边丫头:   “去把小姐请过来,就说我有话跟她说。”   周寒听了,心里明白方青梅仍瞒着陈夫人,便也避重就轻道:   “让母亲也跟着操心了。是我做的有不恰当之处,气着青梅了。”   “你这么说我是万万不信的。”陈夫人笑起来,“论处事稳重,脾气谦和,青梅都是比不上你的。这丫头总是一包孩子气,又有些个小脾气,昨晚我也说了她了。不过她也就那么个直脾气儿,过去就好了,你也千万别往心里去才好。”   周寒本来心绪低落,听到陈夫人此时说方青梅“有些个小脾气”,忍不住想起往日种种,譬如醉酒之后满脸娇憨笑容,譬如当日在京城蹲在地上大哭,譬如斗嘴说不过他时总爱噘着嘴,此时想起来,此时想起来,都像在眼前一样。   他顿了顿,便又忍不住垂着眼微微笑道:   “青梅确实是有些小脾气。不过……并不讨厌。”   方青梅此时正好走到门口,听到周寒说了这么一句,心中便是一动,脸上泛起热来,顿了顿才轻推门进了房:   “……母亲。”   “寒儿可在这等了你有一会了。”陈夫人笑道,“既然没什么大事,这会气也该都消下去了,快和和气气的说句话,然后去跟周老太太和周夫人请安吧。”   方青梅“嗯”了一声,便转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又转回头对着周寒低声道:   “……走吧。”   两人出了侧院径自往后院去。   方青梅错开一步在前头,周寒跟在后头,看着方青梅披着过年新作的貂皮袍子,一圈雪白狐狸毛围在脸颊旁边,倒更显得脸庞只有小小一团。他疾走一步上前想说句什么,可是未等他想好开口,方青梅便也疾走一步赶到前头,总跟他隔开了不远不近的一步之遥。   从后头一步位置,正好看到她耳上一只翠色坠子,随着脚步一摇一摆,周寒便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随着那坠子,一高一低,起伏不定。   即便两人有心遮掩,二少爷与二少夫人闹了别扭的事,还是在周家传了开来。   先是听说初六晚上两个人闹别扭,二少夫人气急之下跑到了侧院找娘诉苦,并且没有回梅园歇息。接着便是初七那天,两夫妇去给周老太太问安,平时都是周寒牵着方青梅手言笑晏晏的进门,那日两人却是一前一后,面上连笑都没有。   最要紧的——自初七晚上二少爷便冷落着少夫人,天天在书房睡,再没有进过少夫人卧房了。   这些事先是丫头们之间传,接着赵睿和周冰知道了,告到了周夫人那里去,然后便是周老爷又知道了。   于是周寒被诸位挨个的喊过去训话——先是周冰来嘲讽嬉笑一番,然后是嫂嫂林氏的劝说,再是母亲何氏语重心长的教导,接着又是周老爷声色俱厉的申斥。   周家最后一个听说的消息却是周老太太。   关于两人的风言风语越演越烈,到初十这天,周老夫人终于听得了消息,随即也把周寒找了过去:   “怎么听得说跟你媳妇闹别扭了?”   周寒这套说辞已练的炉火纯青:   “让祖母担心了。不过是两人私下说笑话我闹得过了,把她闹恼了,所以跟我置气。”   “这种话你便糊弄糊弄别人吧,还能糊弄得了我?”周老太太笑道,“你这样的脾气,怎么会连说话的分寸都把不准?再说青梅也不是那种小气的性子。”   “……是真的。祖母不信便去问问青梅。”   周老太太笑着哼道:   “青梅那么好的脾气性格,能跟你置什么气?我看着倒是你,好像时不时的爱跟你媳妇置个气呢。”   “……”   见周寒不做声,周老太太却只当自己说中了,招招手让周寒走近了,压低了声笑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   “……祖母知道什么?”   “你这孩子啊,我一手带大的,还不知道你?”周老太太笑着,“可别当我们这些老的眼神不好,我们这些旁人可都看的清楚着呢。你稀罕你媳妇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可是你媳妇呢,大大咧咧的直脾气,虽然也对你不错,但你的这些深情密意啊,她心里却没有。所以你心里恼得慌气得慌,就跟人家置气了。是不是我说的这么回事?”   “……”   周寒听了周老太太一番话,登时一怔。   周老太太并没有猜中真相,他此时却被这番话点拨,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从来心平静气,再大的事也惊不起几分波澜,可怎么一遇上方青梅,脾气总是轻易就被撩拨起来,忽上忽下?   ……原来竟是为此。   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周老太太见他半天不言语,似有所悟,便又笑道:   “纵然你满心满眼的都是人家,也不能逼着青梅立马就能跟你待她一样。再说,她也不是那种性格的姑娘,你这里十分情,只怕她那里情再热也只有八分,难道你还要一辈子因为这两分耿耿于怀?既然对她有心,难道连这一点也容不下?”   周寒认认真真听着,内心思量万千,面上却波澜不惊的给周老夫人行个礼:   “祖母教训的是,寒儿记下了。”   周寒这里挨了不少数落,方青梅那边却也不怎么好过。   从那天起她便有意无意避开周寒,白天有事没事便往侧院里跑。   可是从周冰夫人林氏,到婆婆何氏,到周老太太,却统统不放过她,挨个的把方青梅请过去,一水的在她面前斥责周寒不对,要她有委屈尽管说出来,大家替她出气。   ……这可要她说什么好呢?   方青梅本就心里乱糟糟的,天天被这些长辈轮番轰炸,更别提陈夫人整日在耳边叨叨,心里更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这日中午她饭也懒怠吃,一个人在陈夫人这边侧院的卧房里发呆,门外头却溜进来一个小不点:   “青梅姐姐!”   自从被方青梅更正了,小宝便记住了没人的时候要喊方青梅姐姐,只见他笑眯眯的跑到方青梅前头,高高兴兴从怀里掏出来一堆绘本,全推到方青梅跟前:   “给你的。”   方青梅捡着翻了翻,竟然还都是些新的,便抬手捏捏小宝脸颊笑道:   “这是小宝新得的?怎么全给我拿来了?”   “是二叔送给我的。”小宝笑嘻嘻爬到方青梅腿上,驾轻就熟找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一派天真仰头看着方青梅,“姐姐,你这就给我讲一本吧?”   “小宝乖,等我给你讲——这一本。”方青梅揉揉周小宝的小脑袋,又问道,“这是二叔什么时候给你的?”   “就是刚才给我的。”小宝慢声慢气的说着,说一句来个大喘气,然后又说一句,终于才说完了一大篇话,“二叔给了我好多。我跟二叔说,我要找青梅姐姐来给我念。二叔跟我说,绘本先放到二婶那里,二婶这几天很累,让我听一本就快点回去,明天再来听一本。二叔说,要是我听话,就再给我买很多绘本。青梅姐姐,你要是累的话,今天给我讲一本就行了,明天我再来的时候你再讲一本。二叔说不能累着你。”   “……”   方青梅听完,揉揉怀里被二叔骗了的乖乖小可怜的头。   所以这些绘本,明明是送来给她看的吧?   念完了一册绘本,正好林氏打发了丫头来接小宝回去。方青梅捧着剩下的绘本看了会儿,又歇了个午觉,起来看看外头已近黄昏。   刚梳洗完毕,便有陈夫人那边的丫头过来请她:   “夫人请小姐过去一趟。”   ……大概又是陈夫人每天一次的劝她搬回梅园的例行公事。   方青梅打起精神,到了陈夫人门前,便听到陈夫人在房中满含着歉意:   “……实在没想到,青梅这次这么倔。这丫头叫我们惯坏了,你做丈夫的,便多体谅着些。女儿家偶有些个小脾气,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等着我再说说她。”   听到陈夫人如此为她操心,方青梅心中也是过意不去。然后便听到周寒的声音:   “这事不怪青梅,是我说玩笑话失了分寸。母亲千万不要多说她。”   听到这里,方青梅推门进了屋去。   陈夫人和周寒见她进来,便不再多说。陈夫人笑着指指周寒身边的椅子:   “青梅,坐下说话。”   方青梅虽没有看着周寒,却能觉察周寒一直看着她,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柔和目光:   “刚才跟母亲说呢。今日初十,城里上元节的花灯都摆上了。打从杭州回来你还未出过门,在家这阵子该闷坏了。你若不觉得累,今晚上我便陪着你出去走走看看。”   方青梅刚待回绝,陈夫人便连声道:   “既然是上元节,便出去看看热闹。青梅刚歇了午觉起来,看样子这会还没醒透呢,正好出去走走。长寿,快去把你家小姐的大毛衣裳拿来。寒儿你也穿暖和些,这时节风厉害着呢,千万别凉着了。”   “……”方青梅仍旧不敢看周寒,对陈夫人道,“娘,我还没吃晚饭呢。”   “听阿睿说城中新开了家亨记茶楼,专做点心的,我叫小海订了座。”周寒此时在一旁道,“不如今晚去尝一尝吧。”   “去吧去吧,我正好也想吃些甜的,若尝的好,便多带些来,给老妇人和何姐姐他们都尝尝。”陈夫人先对周寒笑道,又转头看着方青梅,语重心长劝道,“青梅,寒儿都这样来哄你了,有多少气也该放下了。再几日你哥哥许就来接你父亲和我去杭州了,你们两个还不好好的,叫我和你父亲怎么放的下心来?”   “……”   于是日暮时分,方青梅便这么被陈夫人从家里赶了出来,跟着周寒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哟,不过可能不早了,明天再看吧。 ☆、第76章 投之以琼瑶   若说两个人单独出门,这并不是头一遭。   但两个人单独出门闲逛,这倒真是第一回。   扬州的上元节,初十是摆灯的头一天,街上灯还未摆齐全,人并不是特别多。但隔着窗往外看,也已经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小海驾着马车将两人送到亨记茶楼下,两人下了马车,上到二楼一间临窗的雅座,小二来报了菜单,周寒捡着听上去还不错的各点了一套,又嘱咐小二道:   “另做四套一样的送到楼下马车上。告诉周小海一声,一套让他留着,另三套送回府里给老太太和两位夫人。”   待小二出去了,点心便陆续送上来。   周寒便将看着还不错的推到方青梅跟前:   “想不到这里是广式口味。这几样味道应该还算鲜香,你尝尝看。”   见周寒神态语气都像平常,方青梅心中不安稍减,便夹了一只饺子进口尝了尝。本来没什么胃口,谁知味道果然不错,便忍不住又多尝了几样,正吃得津津有味,一抬头便见周寒面带微笑,一双丹凤眼正对着她。   方青梅便再也吃不下去,放下筷子,垂眼干坐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周寒道:   “周渐梅——”   顿了顿,终于还是垂下眼:   “我这两天……并不是在生你的气。”   周寒“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是我太失礼了。”方青梅仍垂着脸,面上却腾起些微的红晕,“转身就跑开——只顾着自己,却完全没有顾虑你的心情。”   周寒也放下手里筷子,摇头轻笑:   “不是你的错——也是我太轻率了。”   方青梅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重义多过重情。本来的想的是借假做夫妻的时机,两人朝夕相处,终归有一日水到渠成,她对他情意渐生。谁知一朝情难自已,失口道破心意,就这么惊着了她。这几日他也是心思辗转,夜不成寐,直到祖母一番话点醒了他,才稍微静下心来。   可是满腹心机,此时却半点主意都拿不出来,可见“关心则乱”并非虚言。   听方青梅话中之意,如今她还能为他留一二分心思考虑,他已经觉得万幸。   两人又稍坐了片刻,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外头的街上人声熙熙,声音喧嚣;远远近近,笛声琴声人声交织着,各种错落声音透进窗来,却化成热闹的背景,衬托着两人此时各自些微的不安。   方青梅捧着热茶,手心渐渐又渗出细汗,便不断的借喝茶掩饰心中不安。一盏茶渐渐见了底,她腹中也喝的饱涨,终于将茶碗往桌上一放,破釜沉舟似的又抬起头:   “你,你既然不问我,那我便自己说罢——”   “……”   方青梅直视着一脸错愕的周寒,脸微微胀红着,声音也拔高,仿佛是在用高声为自己壮胆一样:   “你说你对我的心意……我之前并没有觉察到。之前知道你不愿跟我成亲,也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令姑娘。后来误会说开了,我也并没有往那里想过——我一向觉得你这个人虽然不错,但傲气清冷,平日里跟我说话也总爱打趣我——是以,是以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会对我——所以那晚上你一说出来,我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大概太紧张了些,只一心想着要快点躲起来——”   她越往后说,头便越往下垂,声音也越来越低:   “可是这两天想着去年以来的许多事,桩桩件件,你对我时时处处都细致体贴……若不是有心,又怎么会做到这份上?我——我不愿辜负你这份心意。”   这几天来,一想到当时周寒送她到侧院前,转身离去的身影,方青梅心中便是不忍。   周寒听着,心里却渐渐开始紧张。   当日唱完那段曲辞,他胸中柔情满溢,情难自禁的冲口说出心思,虽然口中说着并不要方青梅回应什么,可是心中却仍是几分隐隐期待。   连日来心情似潮落起伏不定,直到今日方稍作平息。但此时此刻,听了方青梅这番话,周寒清晰感觉到心口那份期待又重新扬起,涨满,扑腾着,似乎要将胸臆冲开。   他捧起桌上的茶碗,垂着眼慢慢抿一口有些凉了的茶水,然后便听到方青梅带着几分忐忑,几分迟疑,慢慢的低声说道:   “我想过了……周渐梅,我愿意接受你这份情意。”   房中片刻寂静。   然后“砰”的一声,茶碗从周寒手中翻到桌面。   方青梅和周寒都是一愣,随即都站起身来,方青梅是抢过一旁的桌布递向周寒,周寒却顾不上一身茶水,一把握住她的手,手指微颤,本来温和带笑的唇角紧紧绷了起来:   “方青梅——”   方青梅反射性的要抽手却没有抽回,随即放弃了挣扎,却还是微微垂下脸:   “你,你——我还没说完。”   “……”   “……周渐梅,我手疼。”   周寒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双眸却仍盯着方青梅,似仍不能相信刚才她说的话。方青梅头一次见到周寒这神魂不守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起来,将手中桌布又往前递了递:   “快擦擦身上的茶水吧。”   周寒这才接过桌布在身上略擦了擦,待擦完了才慢慢又问道:   “你是说,你愿意——”   方青梅咬了咬唇,顿了顿,才带着几分赧然道:   “你投之以木桃,我愿意接过——可是,可是我还不明白怎么算是喜欢一个人,所以一时也想不清楚,我手里是不是也有琼瑶,以为回报。”   周寒听了这话,看着方青梅慢慢弯起双眸,轻笑道:   “我懂你的意思了。无妨,我会慢慢等,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来时只觉得眼中纷乱耳中噪杂,寒风刺面。归路却觉街头处处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暖意盎然。   周寒满心欢喜,化作眼角眉梢剪不断的笑意。   从亨记茶楼出来,周寒便不动声色牵住方青梅的手。方青梅虽仍觉得不习惯,却也没有抽回手,任他牵着往街上人群里走去。   街头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周寒玉带束发,轻裘缓带,面如春风,含笑牵着方青梅一路徜徉而去。路过有人摆着布摊卖花的将他喊住:   “这位相公,为你家娘子买两枝花儿吧!”   这声“娘子”真喊到了周寒心里,他停住脚步转身走到摊子前头,将方青梅拉近身边,扬眉笑看着卖花老板:   “说的好。我娘子最爱的便是梅花。”   边说着递出一块碎银,索性将一篮梅花都提了来:   “这一篮我都要了。”   说完将花篮笑意盈盈递给方青梅,抬脚便走。卖花老板喊一声:   “哎公子!还没找钱呢!”   周寒头也不回笑着朝后挥挥衣袖,拉着方青梅往前走去:   “不用找了。”   越往前人便越多,一盏盏式样不同的花灯来来去去流光溢彩;天空中飘着远远近近的孔明灯,倒映在路边河中,似漫天星辰在流波上摇曳。   一夜花灯醉,只缘春意浓。   长桥桥头下又有人有卖花灯,方青梅稍作驻足,周寒便兴致盎然买了两盏荷花灯,自己提了一盏,另一盏递给方青梅。见方青梅两手满满的,便笑着将花篮接过来,随手递给身边一位行人:   “老丈,这花篮送你罢。”   那位老丈目瞪口呆接过花篮,周渐梅不待他说话,便笑着拉过方青梅的手往桥上走去。方青梅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周寒,也忍不住赧然笑着用手去推他:   “周渐梅,你这是要疯了?”   两人正走到桥上,周寒听了停住脚步回过头。桥头挂着各色花灯,照着河水中五光十色,光影映着周寒含笑的狭长眸子,光彩璨璨:   “大约是高兴的疯了罢。”   周寒方青梅既然把话说开,周家上下又恢复了和乐融融的新年气氛。   纵然方青梅对着周寒,较之往常仍是时常有几分拘谨,这样的局面也已经让周寒很是喜悦。   眼看出了十五新年就要过去,这日陈策南京公事完毕,便又到了扬州来接陈禀和陈夫人去安顿。陈夫人一直病体缠绵,大夫说南边气候温润些利于养病,但总住在周家终归于礼不合。一来正好之前方青梅去杭州,已将一处田庄收拾清理干净。二来陈家祖籍正是杭州,虽举家迁入京城多年未归,但此时落魄,也未免动了叶落归根的心思。所以年前陈凤章初来拜访周家之时,陈禀与儿女商议之后,便定下了去杭州的行程。   不过因周家极力挽留,陈禀夫妇到底还是多耽了一天。过了十六,十七一早,陈禀夫妇与陈策便辞别周家,登上去杭州的行船。   周老爷与周冰、周寒和方青梅亲去送行。回来之后,方青梅在桌前坐下,乍与亲人别离颇为怅然:   “连长寿也跟去了。就剩我一个在这里了。”   周寒给她倒了碗热茶递到手边,低声款款安慰道:   “你若觉得不舍,我们明日便动身去杭州,陪着他们住一阵子也好。”   又细想了想,更觉得此法可行:   “不如我去禀告祖母和父母一声。我陪着你先去杭州,陪着父母亲住一阵子,然后正好从杭州坐船,便直接去京城。到时候便可直接从京城往西北去了。正好到时候天气也渐渐暖和了,正利于出行。”   方青梅听了,看看周寒欲言又止。   周寒觉察她似有话要说,轻笑道:   “有什么话要说的,直说便是了。”   方青梅起身,从橱子里拿出一封信:   “徐鸿展托陈凤章给我捎了信来了,说这两日就可忙完,准备北上了。”   周寒看着方青梅神色,心头涌起有些微不妙的预感:   “……所以?”   “周渐梅……我仔细想了想,我还是一个人去西北吧。一则你的腿未曾完全痊愈,西北天气恶劣,于你的腿不利。二则,”方青梅低声说着,看看周寒,又微垂下眼,“……这几天以来,我知道你一直很高兴。可是你越是高兴,我心思就越是纷乱,总觉得有些惶恐……我想着,正好借着这一趟远路,我也可以好好的理一理思绪。”   顿了顿,抬头微笑看着周寒:   “或者静静的想一想,等回来的时候,我便将自己的心思想的明明白白了。” ☆、第77章 喝酒治伤心   提出这个要求,方青梅本以为周寒会不答应。谁知周寒看着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就按照你说的吧。”   “……”   方青梅反而被他的态度闪到了:   “你……不生气吗?”   之前他那么一副那么想去西北的样子,可是如今却连失望的样子都没有露出半分?看起来很反常啊。   周寒态度和煦,一边垂眼喝茶,一边说道:   “既然你来跟我说,想必已经反复思量过,也做好决定了。”   “……”   确实是这样。   自从收到徐扬来信,方青梅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如果同周寒一起北上,然后去西北,两个人仍旧是朝夕相处。自从两人把话说开以后,周寒言语行动之间虽无失礼之举,却再不掩饰对她的心意,每每方青梅对上他的神态目光,或者声调语气,其中脉脉情意,总令她心中波澜不止,难以平静。   对她来说,周寒的情意仍是有些突然地。这样全然陌生的感受,方青梅一时之间仍难以淡然处之,心中总是带着不能确定的惶恐。旁人倒还看不出什么,陈凤章同她自幼一起长大,甫一见面便看出她的反常:   “怎么看你总是心神不定的模样?”   从小到大,这丫头的性子都是爽快跳脱,何尝有过什么心事?   自陈凤章成亲,方青梅便有意无意的留意分寸。不过心底里,自然还是对他留有十分的信任,加上也知道他清楚自己与周寒之间的事,因此稍作迟疑,便将周寒对她表明心意的事托出,然后把心里的苦恼也一并托出:   “我知道自己不讨厌周渐梅,但是,但是……”   “但是也不知道,对他是不是也有男女之情?”   “如今我也能觉得出,周渐梅他对我……这份心意,十分诚挚。可是……”说着方青梅垂下脸,不禁想起那晚说出接受他心意的决定,周渐梅溢于言表的喜悦。   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   “可是我也知道,周渐梅他内心高傲自矜。倘若我不能全心以待,对他来说——”   “你怕你对他不像他对你这么好,会亏待了他。”陈凤章听了便微笑,“是不是?”   方青梅迟疑着点头:   “我……是有这个担心。”   陈凤章听了,轻笑道:   “你啊你,青梅,还是个孩子脾气。”   方青梅不解的抬起头。   陈凤章看着她,摇头轻叹道:   “这样的事,从来都不是对等的。便是亏待,只怕周渐梅也只好认了,他哪里有的选?”   见方青梅仍不得要领的样子,陈凤章不再多解释:   “你若实在觉得烦恼,不如随父母亲去杭州待一阵子,静一静心再说吧,省的这样烦恼。”   方青梅当时虽拒绝了陈凤章的提议,却暗地里也动了心思:不如先离开周渐梅跟前,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吧。   是以才有了独自一人北上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周寒竟这么轻易的点了头。   不仅答应了她的提议,还从容的在私下里为她做出门的准备:马车,银钱,干粮,乃至路上的行头,甚至出门的男装——无一处不打点的周到细致,倒一时让方青梅有些无所适从了。   次日一早,方青梅与周寒向周老太太请安完毕,方青梅便被周老太太留下学打马吊牌——陈夫人一走,年下周老太太被勾起来的牌瘾仍未过足,只好把二孙媳妇拉来顶上,不会便不会吧,哪个不是从不会学到会的?   抱着这样的态度,周老太太兴致勃勃拉着二孙媳妇教了起来。也亏得方青梅学得快,过了晌午便熟悉起来,已经打的有模有样了。   又陪着周老太太轰轰烈烈搓了一下午马吊牌,她老人家早就找丫头去跟周寒下了吩咐,本意是留方青梅再打一晚上,便可正式出师了。方青梅打牌打的手腕子疼,好不容易找个借口,终于哄得她老人家放了人,头晕眼花往梅园里走。   谁知刚进了园子,还未过竹林,便听到周小宝的动静:   “……二叔,你这里说的不对!青梅姐姐念的不是这样的!”   打了一整天马吊牌,方青梅被折磨的腰酸背疼,这会可不想再被周小宝黏上,便小心翼翼放轻了脚步,想着避过这叔侄二人。谁知就听到那边两人的对话:   “小宝若渴了,咱们就回去叫小凤给你倒茶喝吧。这里头装的是酒,喝了会头疼的。”   “二叔不怕头疼吗?二叔为什么要喝啊?”   “二叔喝了也头疼。可是喝了它可以治病。”   “二叔病了吗,是不是也像小宝一样生痘子了?”   方青梅站在竹林边偷听,正暗暗在心里吐槽周渐梅骗小孩子,谁知就听到周寒哄着小宝道:   “二叔不是生痘子。二叔喝酒,是为了治伤心。”   “为什么伤心啊?”   “因为二叔喜欢的人要到远处去了。”周寒仍耐心笑着,哄着怀里的周小宝,“就像我走得远了,小宝看不到我了,你是不是也要伤心啊?”   “……”   听到这里,方青梅便是一怔,喉口里突的泛起一道滋味直扎到胸口,然后“哗”的在胸口散开去,说不上是酸,是涩,还是别的什么。   她凝固了脸上的笑,脚步轻轻,悄悄的从一旁绕过竹林去,回了房中。   待周寒回到房中,看到坐在暗中的方青梅,也是一怔:   “什么时候回来的,祖母不是着人来说晚些才回来?我还想着过会去祖母那里看看呢——怎么也不点灯?”   说着亲自将房中的蜡烛点着。   房中乍亮起来有些刺眼,方青梅眯了眯眼,用手在眼前头挡了一会,才笑着说道:   “刚回来。小凤说你还没吃饭呢,我也正好没吃,一起再吃点吧。”   周寒点头便起身:   “也好。我去跟厨房说。”   “这时候不吃饭你也不觉得饿。”方青梅捧着肚子懒洋洋往桌上一趴,“啊,我可是饿坏了。”   周寒正走到门口,听到这话回过头笑道:   “这阵子习惯了两个人吃饭。一个人都不知道想吃什么了。”   “……”   直到饭菜摆上桌,方青梅捧着饭碗心里仍在想着周渐梅刚才那句话。   周寒吃饭轻易不说话,“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导贯彻的十分之好,平时吃饭,都是方青梅说话较多。不过看方青梅今晚一直沉默,他便也不习惯,搁下筷子道:   “我今日让小海去兑了些金叶子,走的时候你带在身上。西北那边不太平,银两太沉不方便,这个在身上放心些。”   本以为方青梅会推辞,谁知方青梅点点头,并没有客气:   “……嗯。”   周寒看看她,又道:   “我细想了想,既然我也得入京找李大夫,去京城不妨还是同我一道吧。不然你随徐杨动身,扬州这边也没法交代。等从京城去西北,你再随徐将军动身,如何?”   他本以为方青梅会犹豫,谁知方青梅听了,毫不犹豫便点头道:   “好。那便你我一起入京吧。” ☆、第78章 青梅赴西北   徐扬的信中提到,预备正月下旬入京,京中征粮诸事处理完毕,二月中下旬便要动身去西北。   既然定了与方青梅入京,眼看天气日渐暖了,北上的河道也渐渐畅通,周寒便告知了家中诸位长辈,要回京中找李涵珍先生复诊腿伤。周老太太与周夫人颇依依不舍:   “不如写信请这位李先生南下来吧?你们也好在家中多待一阵子。”   周寒对祖母和母亲笑道:   “祖母可是忘了?二月中便又是老福王爷的寿辰了。怎么也要赶在前头去这一趟,为老王爷祝寿。”   周老太太这才松了口:   “那你们一路上可得小心着点。”   周毅倒想的更多:   “你这趟去,也该想着让你伯父引见几位老师,指点着应考了。去年因为腿伤了耽误了一年,既然如今都顺顺当当了,也已成了家,是时候该安下心来读书了。莫要辜负了你祖父当年对你一番期望。”   周寒恭恭敬敬应一声:   “是。我都记下了,父亲放心吧。”   然后方青梅写信给徐扬告知了一声,二人便收拾行装带上赵睿,又登上回京的船。因比预计的时候走的早了四五天,又是自家的船,二人路上便也不急。两人这是头一次一起坐船入京,周寒于这一路颇为熟悉,何处有何风景,何处有何吃食,何处又有何典故,他都一一同方青梅和赵睿娓娓道来。遇到热闹的地方便停了船,三人下去沿着河岸走一走看一看,因此这一路走的十分悠哉。   倒把赵睿高兴的坏了:   “这一路走的,比来的时候可值了。沿途好吃的好喝的,可是一样都没落下。”   周寒便笑道:   “你也别光惦记着吃喝。这一路讲给你听的风俗典故,好歹往心里去些。省的回去王爷考问时一问三不知,只怕又要罚你跪了。”   不知道是因为赵睿在旁周寒有所收敛,还是别的缘故,方青梅觉察自离开扬州——确切的说,是自打定了北上的行程,周寒便不像前几日那样高兴。两人似乎又回到去年在京城时的状态,周寒固然对她关心,眼神行止却委婉了许多,不像前几日的毫无掩饰。   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却也难免几分失落:古人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诚不我欺。也许是看出她心中的犹豫,周渐梅心中也渐渐淡然些了。也许周渐梅对她,也并不是不可转移的吧。   这么走走停停,三人正月十七日出发,直到了二月五日傍晚才抵达了京城。周寒将赵睿送回王府中,也算平安交了差;又同府中诸位请安,分发扬州带来的礼物,直忙了一天才忙完了。   七日这天方歇下来,方青梅又请了李涵珍来为周寒复诊腿伤。仔细为周寒查验过伤口,细细拿捏了骨头,李涵珍笑着同周寒和方青梅道喜:   “周二公子这伤长势很好,行走奔跑已无大碍了。只是日后仍要记得,不能磕着碰着,不能受凉,海货鸭鹅等发物最好也少碰。过个一年半载,便可与常人无异了。”   方青梅听了,一时大喜过望。   周寒却淡定,从容向李涵珍道了谢,又奉上诸色谢礼将人送走,回过头来才同方青梅笑道:   “今日过午,我陪你出城骑马吧。”   一出城来,方青梅便兴奋得很——自去年至今,她又有大半年没有碰过马背了,这会骑上马,整个人便如笼子里撒出来的鹰一样,几乎半癫了,沿着城外河岸放马跑了一阵,才又勒马从远处掉头,一路跑了回来。   周寒却仍不敢快跑,控马徜徉在后,只笑看着方青梅一路撒欢。时令才二月中旬,出城踏青还早了些,风仍有些凉,他身上换了件半旧的藏青披风,边上镶了同色毛边,马蹄蹭蹬,他骑在马上腰背却挺得笔直。   往日出门不是轿子就是马车,这还是方青梅头一次看到周寒骑马,见他控马的姿态散漫中带着娴熟,自有一番从容的风采。她到了他跟前便也掉转马头,赞叹一句:   “周渐梅,你骑术想必一流。”   周寒微笑道:   “只怕比不上你在马背上身轻如燕。”   “那是自然。不是我自吹自擂,”方青梅一甩马缰,控马跑出几步又转回来,勒着马缰扬声笑道,“这京中骑马能胜过我的,只怕也不算多。”   周寒听了,却笑着瞄瞄她的双脚:   “这么喜欢骑马,却没有长罗圈腿,也是万幸。”   “……”   方青梅被他打趣了一回,忍不住翻个白眼,嘀咕道:   “……橘生南则为橘,生北则为枳。”   怎么这人一入京来,嘴巴就变得这么坏?   两人在城外踟蹰至黄昏才打马往回走。一路无话,进了城回到府中吃过了饭,周寒送方青梅回后院。漫步过了院中的小花园子,园中花木已萌出新芽,迎春与连翘开的艳丽,在霞光中连一片。   两人走到了园子外头,周寒却忽然问道:   “听阿睿捎信说,徐将军昨日也抵京了。”   “哦。徐鸿展说回京给我消息的。”方青梅听了,道,“想必这两天就有信了。”   “那么去西北的行程,想必也该定下了。徐将军军务在身,军令如山,只怕说走便要走了。”周寒说着,又嘱咐道,“行装我已经给你备下了,里头放了些盘缠,一件厚衣裳,两身男子装束,一些搁得住的吃食,和给徐将军的谢礼。还有从前我看过的两本书,带在路上解闷吧。”   方青梅听了,并不多加推辞:   “……嗯。多谢你了,周渐梅。”   周寒停住脚步,沉吟片刻,又一字一句慢慢嘱咐道:   “听夏掌柜说,西北灾荒有所缓和,可眼下青黄不接,我估计未必有多少起色。你既然与徐将军同去,必定一路有人护送。不过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切切记得两点,一则,这一路去,万万不可离了徐将军左右。二则,若遇上什么事,其他事小,唯独平安事大。记下了吗?”   “……我记下了。”   周寒却又道:   “你把我刚才嘱咐把你的两点,再说一遍。”   方青梅笑着分辨道:   “我又不是小孩——”   周寒却难得的对她板起了脸:   “再说一遍,我才当你记住了。”   “……”方青梅只好撅着嘴,无奈重复道,“一则,万万不可离开徐鸿展左右。二则,其他事小,平安事大。行了吧?”   周寒这才点点头:   “嘴上记得不算记住,要往心里去才算记住了。”   难得见周寒如此话多唠叨,方青梅本想打趣他几句,谁知周寒却低了头看着她,忽然低声叹口气:   “任你怎么说,我还是一万个不放心。”   “……”   方青梅听了这话,顿时笑不出来,本来几分轻松的心情,一时竟然也跟着有些沉甸甸的。正不知要说什么,周寒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玉坠,递了给她:   “这是临来前母亲悄悄的到庙里求来的的。她去求了一双,这个弥勒叫我送给你。好歹她一片心意,你带在身上吧。”   方青梅伸手接了过来,明知这是周夫人是送给作为“儿媳妇”的方青梅的,心中仍然难免几分暖意:   “从前母亲也为我在寺中求过一个弥勒,后来不小心被我弄丢了。成亲前她又为我求过一个,可惜搁在陈府中,如今只怕也拿不回来了。多谢周夫人,我如今又有了一个了。这个是保平安的吧,你的呢周渐梅,让我也看看吧。”   周寒伸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   “我的是观音。”   “也怪了。”方青梅靠近了看了看,笑道,“周夫人怎么不直接给我呢,还要你来交给我?”   “母亲说你面皮薄,怕当面交给你你觉得不好意思。”   “……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方青梅问出口,才忽然想到……周夫人去庙里求的是什么?   周寒将观音放回去,顿了顿才道:   “母亲说,她去求菩萨保佑你我,一则出入平安,不生疾病。二则……咳,早日得子,儿孙满堂。”   “……”   方青梅听了不由得垂下脸去,面上顿时热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却听得周寒在头顶轻声又说道:   “青梅,等你从西北回来,若你愿意,我们便再拜一次堂吧。”   周寒所料不错。   两人出城骑马次日,徐扬便捎来消息给方青梅,说军务已毕,得了军令,次日一早便要离京赴西北,要方青梅前一日晚便换男装,随他去城外军营中汇合。讯息来的突然,也幸亏周寒提前为方青梅准备好了行装,才不至于慌乱。   当日下午,周寒备下饭菜为方青梅简单送了行,然后方青梅便换了装束,提了行李,别过周寒,匆匆跟徐扬身边一位副官出城去了军营。 ☆、第79章 西北多波折   回京时候徐朗带来四千人马;此次返程回西北,只得一千五百人马护送。   京城还要赈灾,所筹粮草有限,这一千人马便是为了护送这头一批赶回西北应急。余下的两千余人,须待两个月后江南筹集调拨的粮草到了京城后,再护送着回西北去。   方青梅换了粗布男装,扮作了徐扬身边的随从。次日一上路,徐扬钻进她所在的马车上,板起脸来嘱咐道:   “先与你约法三章。一,不得叫人认出是个姑娘。二,不得离我左右。三,不得擅自与我营帐外的人往来。青梅,我这不是说笑,你得小心记住这三点。”   方青梅口中答应着,心中却暗自惊讶:这话与周渐梅说的一样啊,难道是周渐梅与徐鸿展商量好了?   见她答应的谨慎,徐扬这才松懈了神色,对她笑道:   “记住了这三点,其他就随你了。在马车里坐着躺着都好,无聊了就出来,骑马跟在我后头跑两步也无妨。”   前头是浩浩汤汤的运粮车马,一路绵延不绝,方青梅所在的马车缀在最后。这马车本是徐扬所用,被他让给了方青梅,他自己则一路骑马而行。   说完了正事,徐扬又在马车里陪着方青梅说了会话,才下了马车又上马去。   方青梅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头一天还没过完,就开始觉得百无聊赖。忽然想起周渐梅说给她放了几册书在行装中,便急忙将包袱翻出来。里头果然用细布包着几卷书,仔细看了,原来是几本西北的行记:记录的正是从京城至西北,沿途所经过地方的风土人情。方青梅大喜过望,心中暗赞一声周渐梅心细,便翻开细看了几页,只觉得文笔活泼语言风趣,全无往日所读行记的枯燥乏味。   “……也难为周渐梅天天手不释卷,竟淘换出这么稀罕好看的书。不知道这包袱里他还藏了些什么好东西?”方青梅一边嘀咕着,一边又往包袱里去翻,翻来翻去,翻出几个沉甸甸的竹筒罐子。好奇打开一看,见里头是糖渍杨梅、甘草杏子之类蜜饯零食,正是方青梅平时爱吃的几样。   就这么翻着行记吃着零食,方青梅一行离京也越来越远。   出来京城,方青梅才知道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七八岁时候从西北进京,一路万事看在眼中,都是新鲜好奇。   十年后回京,却逢灾荒。触目所及路上流离灾民,皆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越往西去,便越荒芜凄凉,虽不至于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但所过之处,城外皆能看到遍地新坟,城中之凄惨景况也可见一斑。   起初十几天方青梅兴致来了还下马车跟着徐扬跑一段,越往西去便天天在马车里,一则她也不愿看到这样凄凉的景象,二则徐扬也怕有什么意外,便不再许她下马车来。就这么日夜不停,赶路一个半月,他们也终于近了西北边关。   这日傍晚到了甘肃北边的新城。城中地处狭窄,运粮队伍驻扎城外,徐扬特意将方青梅叫到自己帐篷里:   “明日便可抵达宿城了。昨日我收到西北军中张将军书信,说宿城之前有小股灾民作乱,砸了城中官署,抢了城中粮仓,城中地方官吓得连夜逃窜了。甘肃伍总督写信向他求援,因边城与宿城太远,张大将军令我先调拨人马,去城中坐镇。”   说明情势,徐扬才切切嘱咐方青梅:   “明日我会带五百人马先入城。探明情势后,马副将会率剩下一千人马押送粮草入城。我已嘱托过马副将,明日你跟在马副将身边,随后再进城去,万万不要乱跑。”   徐扬神色凝重,方青梅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郑重应了:   “你放心,我都记下了。明日你进城,也千万小心。”   次日徐扬便依计划行事,先带了五百人马入城。   入城才知,宿城这边的饥荒较之别处格外严重:因位置太偏北,甘肃旁处旱了两三年,宿城却已五年不曾下雨;五年之中粮食颗粒无收,只靠着周围城池和边城军中接济。至今年甘肃境内处处粮食歉收,边城军中也粮草告急,宿城内断了接济,饥民骤增,自然闹起事来。   宿城官署已被灾民打砸,离官署不远的官府粮仓中存粮本就少,如今也被洗劫一空。不少灾民为了抢粮大打出手,官署附近不少死伤,也分不清是闹事的还是路过的饥民。徐扬先带人肃清了官署,又安抚了闹事的灾民,忙了一天一夜,城中总算稍有秩序。傍晚时分,马副将率余下一千人马押送粮草进了城,方青梅也随着进城。军队在城中驿馆安顿下来,等着上头派来新的地方官,接手宿城事务,徐扬他们便可押送粮草继续往边城去。   谁知便在此时出了乱子。   马副将虽是押送着粮草悄悄从另侧城门进城,依然被闹事的灾民看到。军中有两个宿城当地的校尉,看了城中惨状,不顾军中严令禁止,竟然悄悄的给附近灾民散了粮食。   等马副将发现此事时,已为时已晚。   于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当晚便有灾民跑出城去传了消息:宿城中有西北军从京中运来的粮食。一夜之间,宿城便被四面八方赶来的饥民围住。夜半时分徐扬听说消息,急忙令人守住了城门;等次日午时,徐扬带人上城门一看,只见宿城城墙之外,放眼望去,方圆一里,已经被灾民围的满满当当。   草草估算,城外人数已是近万。   私自散粮的两个校尉这才知道惹出了大事,到徐扬跟前负荆请罪。徐扬从轻处置了二人之后,又下了一道命令:自当日起,城门紧闭,任何人等不得出城,亦不得放灾民进城。   徐扬方青梅一行人在宿城这一被围,便是半个多月。   半个月中,围城灾民数目从一万增加到两万余。   边城一万援军五日后便赶到了宿城之外,然而面对城外两万余灾民,却毫无办法:万余人手无寸铁,也早已被饿的没了什么力气,并无反抗之力;但若驱赶,他们也不肯动弹,心知此时若要不到粮食便是饿死的结局。边城援军将领横下心来,命人骑马挥鞭驱赶城外流民。谁知这些流民死守着城门,宁可被抽死,也不肯让开。   西北援军抵达的当日,城门外灾民被抽死十余人。   却无一人离开城墙。   此时西北援军若强行入城,只怕要践踏万余无辜百姓的性命;而徐扬若强行押送粮食出城,军粮便只有被哄抢一空的下场。   双方开始僵持不下。   在城中的这半个多月,方青梅过的可谓度日如年。   她与徐扬等人下榻的驿馆离城墙并不算远,日日能听到从城外隐约传来的号哭声和撞门声。眼看着徐扬脸色一日黑过一日,为保城内安定,自援军抵达当日,徐扬便下令在宿城内每日施粥放粮。   第六日上,徐扬接到消息:西北大营张将军已上书朝廷,请求再调拨粮食赈济灾民。   第十日上,徐扬接到张将军手谕:严守城门,不准放粮。   第十五日上,方青梅问徐扬:你们押运的粮草会不会拿来赈灾?   徐扬板着脸回道:   “关内大旱,关外旱的更厉害。鞑子虎视眈眈盯着,随时都可能扑上来。边城的粮草,决不能动。”   外有饿狼,内有饥民。两害相权,择其轻者。   “……若赈灾的粮食一直运不到呢?”   徐扬沉默许久,道:   “杀出去。”   第十七日上,援军便开始在宿城外向灾民传递消息:自江南调运至甘肃的赈灾粮食已经运到甘南碧霞口,甘肃总督已调兵亲临陇南县,在碧霞口镇放粮。   起先并无人相信,两三日之后,有从陇南过来的路人证实了消息,围城的灾民才将信将疑。   宿城被围的第二十天,城外灾民开始缓缓散去。兼之边城援军不住驱赶,徐扬等人终于得以在夜间从西门护送粮草往边城去。   等方青梅随着徐扬到达边城故地,已是离京两个多月以后的四月底。   人间四月,江南草长。   而边城刚刚经过一场久违的春雨,城中的柳树才刚刚爆出新绿。   虽已过去十年,边城中当年方上青和方青梅住过的一处院子仍被留着。方家有两位老仆,一位门房老韩,一位厨娘邹婶,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离开,早把方家老宅当做了自己家看顾着。徐扬说,还有当年方上青将军身边的老吴副将,也三五不时过来看看,照料老韩和邹婶一二,并时时遣人送些米面钱粮。   说完徐扬又笑着解释:   “就是吴胖子的爹。”   但方青梅甫一入城,来不及安顿,便先往边城西郊跑了一趟。   当年方上青受伤不治留下遗言,死后务必要将他葬在边城西郊之外的高坡上,从那里可以俯瞰苍茫西北,他活着看不到,死后也要等着看鞑子被驱逐关外的那一天。   春天正是黄沙漫天的时候,幸好这天却是阳光晴好,风止云栖。   方青梅和徐扬到达西北高坡的时候正是清晨,苍蓝干净的天似一块发亮的蓝绸,笼罩着身后孤零零的一座边城,城西连绵的西北大营,脚下的高坡,和远处空旷辽阔漫无边际的沙漠。   方上青的墓碑便立在坡上背风处,为防鞑子使坏,只立了简单一座石碑,上头连名字也无。   方青梅恭恭敬敬跪地磕了头,又起身将墓碑周围清理干净,才看到碑前三只酒杯,只是已被黄沙半掩,顿时有些奇怪:   “不知是谁来祭奠父亲。”   徐扬不以为意道:   “军中将士,城中百姓,常有人来此处。”   从西郊回到城中,徐扬因还有公务在身,便遣了身边马副将陪着方青梅回城中老宅。因提前写信打了招呼,老宅早被收拾的干净利落,桌椅焕然一新,窗纸是新糊的,连卧房之中窗帘被褥,也都是新换的。   方青梅见到老韩和邹婶,久别重逢,说起旧事新情难免落泪一番。待叙旧过后,邹婶才又拉来两个小丫头,说是一位吴副将安顿她们来方家老宅,专门伺候“方小将军”的。   马副将听了,便对方青梅笑道:   “必定是吴胖子出的主意。”   送方青梅安顿下,马副将便告辞出来。一路劳顿,方青梅在家中歇了个午觉稍作休憩,便告诉了老韩一声,一个人溜达着到了街上。   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了一圈,很快便逛到了城墙边上,然后稍觉得饿了,她又施施然沿着原路折返,往老宅中去。   印象中的边城大而热闹,走在街上处处都是人声。可是不知怎么,如今眼中的边城既小且安静,街上虽然人声往来不断,却远没有记忆中的热闹喧嚣。   也许是她长大了的缘故?也许是她已见识过更加繁华热闹的缘故?   四月的阳光安静热烈,眼前纵然人来人往,却都好似离自己十分遥远似的。方青梅挨着街边一溜阴影慢慢往回走着,已快到老宅街头位置,仍犹似在梦里未醒过来一般。   直到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披着半旧藏青披风的身影,牵一匹马立在街角处,眼中含笑的对着她,方青梅才怔在原地,许久揉揉眼睛,大梦初醒般喃喃道:   “……周渐梅?”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预计昨晚更本章的,没有写完……今晚补齐更上。   预计下一章正文就结束了,然后后面会陆续有些周渐梅的番外。   好几年没有认真完成一个故事了,这一篇写下来,我自己都能感到有很多不足,承蒙大家喜欢这个故事,一路跟下来,多谢支持啦!   下一篇有点没想好,可能会继续更《遇仙》,也可能是《其实我很笨》,也可能会开个放飞自我的脑残坑……哈哈,希望大家还能继续支持啦! ☆、第80章 两情成相悦   都说他乡遇故知是喜事,可是方青梅这会心中却是喜悦中掺杂几分紧张。   分别两月多,此时看见了周寒在眼前,犹恐自己是在梦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周寒已牵马走近,站在面前垂眸笑看着她:   “倒没有瘦了。”   “……”   顿了顿,又轻笑道:   “给你带的几样蜜饯,可还合口味?”   “……”   见她仍不做声,周寒又柔声问道:   “被困在宿城十几天,是不是吓着了?”   “……刚开始没害怕。”方青梅这才慢吞吞的开口,“到最后徐鸿展说要杀出城去的时候……是有点害怕了。”   话说出口,才觉察语气中莫名带了几分委屈,顿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刚想着说些什么遮掩一下尴尬,周寒已伸出手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温声慰藉:   “外有虎狼环伺,边城大营不可一日断粮。两害相权择其轻者,徐将军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嗯……我知道。也就怕了那么一下。”方青梅慢慢将手往后缩了缩,翘翘嘴角,抬头向周寒笑笑,“幸好最后赈济粮来得及时,灾民散开了。”   说完了,才看着周寒问道:   “周渐梅,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来办事的。”   “办什么事?”   “自然是办大事。”周寒笑道,“皇上下了圣旨,从各处调拨粮草到甘肃赈灾,解宿城之困,征粮也征到了周家头上。宿城被困的时候我正好已到了西安,听说了消息便同大哥在汉中会合。筹到了粮食之后,又随船沿汉江北上,到了陇南。前日才从陇南到了边城。”   “……哦。”方青梅听了,垂着眼想了半天,慢吞吞重复道:   “从西安到了汉中,又从汉中到了陇南,从陇南到了边城……”   她垂手拉拉周寒身上的藏青披风,轻拍了拍上头的灰尘:   “难怪这一身风尘仆仆的。那你——到西安是去做什么了?”   “……”   周寒被她问的顿了顿,慢慢笑道:   “京中待着无聊,就出来跑路散散心。”   “哦,散散心啊……”方青梅偏头看着他,也慢慢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放心不下,跟着我一路跑出来的呢。”   “……”   见周寒没有做声,方青梅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上前一步拦腰抱住周寒,往他胸前轻轻靠了片刻,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飞快松开手,退了一步笑道:   “这么久不见,还真有些想你了——你吃过午饭没?”   这问题转的太快,周寒来不及从惊讶中反应过来,便先不由自主的摇头:   “……尚未。”   “正好我也没吃午饭呢。”方青梅朝他招招手,便转过身,“走吧,今天我来尽地主之谊,请你吃饭。”   边城地方不大,吃饭的地方却不算少。两人一前一后,方青梅优哉游哉走在前头,一路眯眼看着路边的招牌,最后指了指城门附近一家饭馆:   “这家好像人多些,应该不错。”   周寒点头:   “好。”   两人进店坐下,就着招牌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酒,方青梅又笑眯眯问道:   “小海没来么,怎么就你一个人?到这时候了也没有吃午饭?”   “昨晚听说徐扬将军押送着粮草进了城,我心想你大概也到了,便向人打听了方将军故居所在,一个人寻着找过去了。谁知来门口的老伯说你不在,我便又牵着马出来了。”周寒解释道,“小海在客栈里收拾东西,我便没有叫他一起来。”   方青梅看着他,促狭的笑道:   “我说呢,若是小海跟着,必不会放你这位二少爷到现在都没有吃午饭了。不过你竟然是从方家被赶出来的,这我倒没料到。你没跟看门的韩伯说,你是方家的女婿吗?”   周寒一边端起茶碗,一边认真笑道:   “我一说是去找‘方青梅’,那老伯便呵斥我怎可直呼他家小姐闺名?他看上去体格雄壮,手中一条手臂粗的军棍,对着我虎视眈眈,因此我不敢贸然唐突。”   “哈哈哈!”方青梅忍不住大笑,“韩伯从少年便在军中跟着爹爹做侍卫,打仗的时候手臂和腿都受了伤,不好谋别的生计,父亲便请他到家里做门房了。你眼色倒是不错,韩伯当年在军中,确实是一把舞枪弄棒的好手。”   “原来是方家的老人了,难怪那样护着你。幸亏我没有自称方家女婿,”周寒笑道,“不然只怕被打了也是白打。”   两人一边说笑着,就着酒壶中的一壶酒,慢慢吃完了这顿饭。周寒屡次要想要开口问话,都被方青梅故意用话岔开。直到临起身的时候,方青梅才对周寒道:   “今天一早去城外爹的坟前看了看,磕了个头。”方青梅道,“等安顿好了,你再陪我去一趟吧。”   周寒若有所思看着方青梅许久,才慢慢笑着点头:   “……好。”   两人从饭馆吃完了出来,牵着马在城中略逛了逛,又去周寒下榻的客栈看了看。客栈就在城中,离方家老宅并不算太远。小海久不见周寒回来,正急着要出去找人,出门却碰见周寒带着方青梅一起回来,顿时又惊又喜:   “少爷原来是去找少奶奶了?”   方青梅笑眯眯点头,又四处打量着客栈里的景况:   “你们在这里住着可好?”   小海一边为二人倒茶一边笑道:   “地方是旧了点,刮风的时候窗户有些漏风进沙。再就是这里米少面多,吃的都是干饼子,少爷恐怕有些吃不惯——”   话没说完,就被周寒打断:   “出门在外,哪能讲究这么多?”   “这里客栈确实跟京城和江南没法比。”方青梅微笑道,“等回去把家里收拾出来,你们明日便回家里去住吧。”   周寒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海听了便先高兴的点头:   “原来少奶奶家在这里还有宅院呢,能住在自己家里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是一座小院几间旧屋,”方青梅笑道,又看看周寒,“跟扬州周家大宅自然是没法比的,周二少爷别嫌弃就好。”   周寒跟着笑道:   “我岂是那样没眼色的人?”   两人说笑着,坐在房中稍喝了两碗茶,周寒看看外头天色,便站起身:   “这里入夜便要宵禁,趁着天色未晚,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便又出了客栈,一路逛着回了方家老宅。   门房老□□要出去的样子,见方青梅回来,扯开大嗓门道:   “姑娘一个人出门也该小心些!不是说就在附近转转吗?过午出去,天黑才回,我正准备出去找你呢!”   老韩自方青梅幼便在方家服侍,如今仍改不了从前的称呼,一直喊她“姑娘”。方青梅便冲他笑道:   “让你担心了韩伯。我在路上遇到熟人多说了会话,就忘了时候啦!”   待方青梅和周寒进了门,老韩才看到跟在方青梅身后的“熟人”。不待他开口,周寒先微笑着朝他点头行礼:   “韩伯。”   韩伯审视的目光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才看向方青梅:   “这不是过午来过的那位公子吗?原来是姑娘的熟人,不知这位公子是?”   方青梅看看周寒,又看向韩伯,抿着嘴笑道:   “韩伯,这就是扬州周家的二公子,方家的乘龙快婿,周寒周姑爷了。”   老韩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的迎上去抓住周寒的手:   “原来竟然是我家姑爷!是我老韩有眼不识泰山!姑爷也太腼腆,怎么也不跟我说明一下!可叫我失了大礼了!快快快!姑爷快请进来!”   于是佯装淡定的周寒被老韩一手拉着,就这么生生拉进了大门去。   进屋坐下,老韩将周寒让到上座,自己却拖了条板凳坐在一旁,任是周寒百般礼让,始终不肯做到对面,只笑着说:   “我老韩坐在这里离得近,方便跟姑爷说话。”   然后亲自倒了茶送到周寒手里,便拉着周寒开始家长里短。不过三五句话功夫,便已经问清了周寒年方几何,家在何处,长辈何人,作甚营生。老韩嗓门大,话也问的直接,周寒听了也不恼,耐心与他回话。   不过喝茶说话的功夫,厨房邹婶的手脚麻利的很,已经在隔壁整治起了酒席,进来笑问方青梅道:   “姑娘,酒菜都准备好了,快和姑爷入席吧!”   周寒正要客气,被老韩又拽住手臂,拉着往隔壁去:   “也来不及去请人作陪了,姑爷别嫌我老韩身份低,今日便勉强充作方家人,陪姑爷喝几杯吧!”   方青梅笑着在旁解围:   “韩伯,待会他还有事要回客栈去,吃过饭只怕要宵禁——”   “宵什么禁!”老韩回头笑道,“晚上巡夜的小子都是我的后辈,待会我亲自驾马车送姑爷回去,难道还怕他们盘问不成?”   家中人少,邹婶也被劝上了桌。西北酒风向来豪放,不过周寒本就酒量过人,也因为是头次见面,老韩不好对新姑爷失礼,这一晚的酒喝得便恰到好处。   饭后天色早已黑透,周寒起身告辞,老韩挽留不成,便出门去套马车。方青梅亲自送周寒出去,拐出巷子到了街边上了马车。刚上了马车夜色中一阵冷风,方青梅一个寒颤,忽然才想起来:   “周渐梅,你忘了披风了。等一等我回去给你拿来!”   周寒见她转身跑回巷子,便同也下了马车同韩伯道:   “韩伯稍等一等。青梅怕黑,还是我去拿吧,省的她再跑出来。”   方青梅到厅上拿了周寒的披风便又往外走,正在门外迎到周寒。周寒接了披风,就着门前灯笼的微光随便披上,系好了领口的带子,抬头看看门里头昏暗的院子,又垂眼看着方青梅,低声道:   “你不是怕黑?我在这里看着你进去了再走。”   灯光昏暗,方青梅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嗅到面前微醺的酒气,便顺从的轻轻点头:   “嗯。那我先进去了。”   然后转身便要往大门里去。   刚走出两步,就听到周寒在身后轻声唤道:   “……青梅。”   “嗯?”   方青梅停住脚步,转过身还未及开口,就被追上来的周寒张手拥入怀中。她吃了一惊,略挣了挣手臂,周寒双臂却将他环的更紧。方青梅便索性不再动作,迟疑了下,将脸轻轻埋到周寒胸口。   门前只一盏灯笼,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映成模糊的一团。方青梅依稀嗅到微薄的酒气,听到周寒在头顶轻声又唤她道:   “青梅。”   她轻轻抬起了头,然后便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周寒眼中含笑垂下脸来,薄唇轻轻压到她的唇上,忍不住在喉中低低“嗯”了一声。   周寒轻笑抬头,双手环着方青梅往前带了两步躲进门口影子里,方青梅想要躲闪,却被他抬手捧住双颊,垂头又深深吻上去。   许久两人分开,周寒环着喘息未定的方青梅,垂脸轻笑:   “青梅,你想清楚了?”   “……嗯。”   “我——这便成了名符其实的方家姑爷了?”   方青梅听了,抬眼轻笑:   “我一介孤女,一无家世,二无资财。周二公子如不情愿,还来得及后悔。”   “求之不得,甘之如饴。”周寒轻声笑道,情不自禁又将她拥进怀中,两人在风中站立许久,方青梅才轻推他胸前:   “韩伯还在等着你呢。”   周寒这才松开手轻笑道:   “我看着你进去。”   方青梅点点头,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转身头也不回快步进了院子。   周寒伫立风中,直到看她身影消失,才裹紧了身上披风,微笑着转身匆匆走进夜色之中。脚步带起袍摆翻飞,四月微寒的风中,似乎也融进了一些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是年纪大了?   写到亲密接触就感到蜜汁尴尬…… ☆、第81章 番外篇·初见   京城春季最是短暂。   四月寒风乍暖,五月繁花遍地,不过半月功夫,枝头便已花事凋零,绿意盎然。   这日天气晴好,周二公子在书房中消磨半日,觉得百无聊赖,便一个人漫步着出了门。信步沿街走到护城河不远处,忽然想起前日听谁说起,城中新开了一家酒楼,乃是京兆府尹公子之妻舅所开,据说厨子一手淮扬菜做的极好,好吃还不贵,更难得的是后院子里的花园修整的极好,遍植月季、玫瑰、紫藤、芍药、海棠等,诸色百花,十分明艳,引得京中一众人等趋之若鹜。   自年初离开扬州,至今已小半年不曾尝到正宗家乡风味。兴致一来,周寒便径自去到酒楼,一个人坐了一个雅间点了一桌子菜,逐个品尝起来。   饭菜风味着实正宗,周二公子虽然向来嘴刁,这回吃的也颇开怀。只是吃完了饭正要拂拂衣袖施施然离开的时候,却被小二在门口笑着拦住:   “公子尝着小店的菜可还合口味?”   周二公子点头:   “还算正宗。”   不像有的馆子,打着淮扬风味的名头,厨子的手艺却全不得要领,所有的菜都做的齁甜,好像淮扬菜只得一个“甜”字,再无其他风味。   小二听了又哈腰笑道:   “敝店招呼可还周到?”   周二公子又点点头:   “不错。”   心中暗道这家店小二怎么如此啰嗦。   小二听完,抬手往后头柜台一指,仍是满脸堆笑:   “既然公子吃的还算合心,那烦请您——结个账吧?”   “……”   原来如此。   周寒恍然大悟,伸手摸摸腰间,面上却是一僵。   小二打量他的脸色,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只是深知这京城之中遍地非富即贵,面前这位公子虽神态清冷,衣着素淡不张扬,但眉目俊雅,气度清贵,不像个没钱人的样子,是以仍耐心笑道:   “公子?”   周二公子清咳一声,尴尬道:   “近日出门走的急,忘了带银子,不如——”   他不是忘了带银子,而是根本没有带银子出门的习惯——往日出门都有随从小海跟着,今日出来的随性,兴致也来的突然。   小二脸上笑意顿时去了一半,上下将周二公子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道:   “没带银子无妨。公子身上若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可以先押在这里,等着公子回去取了银子再来赎回去好了。”   周寒摸摸空荡荡的腰间,又尴尬清咳一声:   “……我并无带配饰的习惯。”   平日在书院读书不过布袍素衫,日常习惯了,除非出门应酬往来,配饰什么的平日自然也不随带在身上。   小二的脸这下彻底黑了,嘿嘿笑一声,讥诮道:   “哟呵,看来您没有带配饰的习惯,却有吃白食的习惯?”   “我也没有吃白食的习惯。”周寒笑了笑,自知理亏,也不多加分辩,“不如这样吧。我在这里等着,烦你跑一趟城东。”   小二抱起双臂,迈开三七步,睨他一眼,下巴往大堂里一点:   “公子您是贵人有的是功夫,我们这里人来人往可忙得很,谁有那功夫从大城西往大城东跑一趟来回?”   周寒耐心道:   “耽误你们生意是我的不是,自当赔你们跑腿的银子。燕子巷周家别院,请找一位周小海来结账。”   小二听了心中寻思一遭,冷笑一声:   “周家?京城这么多达官贵人,小二我从小在京城长大,可从来没有听说哪一家贵人姓周的。公子别消遣我们才好。”   周寒听了,虽知京中人情比纸薄,还是骤冷了脸色。   他来这京中读书,虽往来密友不多,面熟的却也不少,何曾被人这样奚落过?周家虽是从商,京兆府尹的公子见了他也不曾低看过,这小舅子家的一个奴才倒是先不客气了。冷笑一声刚要发作,旁边忽然横插进来脆生生一声笑:   “你这小二好生爱难为人哪。”   周寒循声回头,才看到一位站在他身后着月白长衫藏蓝马甲眉目俊秀的少年公子,倚在柜台旁边,看样子像是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这会走过来对那小二笑道:   “就算人家没有银子,也不必这么揪着不放啊,他一个人能吃多少?我这里急着走,小二你过来算算账,把他的同我的一起结了吧。”   小二见有人收拾局面,忙不迭应一声到了柜台后头拨拉拨拉算盘,抬头对那少年笑道:   “这位小公子,您的是八两五钱。那位公子是七十五两六钱,统共八十三两一钱,给您抹个零头,收您六十三两。”   少年掂着荷包的手一顿,回头吃惊的上下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周二公子:   “……你一个人吃的?”   周寒略带尴尬的点头:   “……啊。”   “那你……都吃了些什么?”   “……”   吃的不过是寻常淮扬菜色。   见周寒不做声,一旁小二讥诮的笑一声:   “这位公子倒是会点,上等好料点满了一桌,每样菜不过挑了几筷子。架子摆的倒足,只可惜囊中羞涩——”   那少年听了微微一挑秀气眉毛,明亮双眸冲着周寒笑了笑,回过头去冲小二摆摆手打断他:   “好啦好啦你别念叨了,这位仁兄大概不知道京城米贵吧。我身上银子带的不够,那,这个押在你这里,明日我再来赎回去。”   说着从颈中解下一枚莹白玉佛,轻轻搁在柜台上:   “够不够?”   小二拎起玉佛对着外头明处细看了看。   便是远远站着的周二公子,搭一眼过去,也看出那玉佛莹白如脂,成色上好。小二自然也识货,收起玉佛冲着少年笑道:   “公子放心。东西咱们好好给您收着,等您明日再来。”   少年点点头,转头便要往外走。   周寒上前一步将人拦住:   “请留步。”   少年停住脚步,上下打量周寒一身青布袍子,水亮眸子一弯冲他笑道:   “你是进京求学的书生吧?京城这里人人鼻孔朝天,我刚来时也不习惯,你不必把小二的话放在心上。”   “……”周寒被他明亮的笑脸晃的眼前一亮,轻笑一声,并不解释,“不知公子家住何处,贵姓大名?改日自当登门道谢。”   “你要是登门,我才要被家里兄长责罚呢。”少年摆摆手,弯着眉眼笑道,“不用谢了,你以后出门记得带银子便好。咱们就此别过啦!”   说完抬脚从旁边出了门,脚步轻盈匆匆往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来啦。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