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大明漕事 作者:骈四俪六 【文案】 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爱情亦是如此,即使我很顽固的爱你。 官家女子落草为寇,漕河上出现一个女杀神,她说:“我是悬崖,近之危险。” 那人答:“过去你我隔着门户,如今我来陪你,你生我生,你死我渡,反正你也不曾想过爱别人。”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虐恋情深 江湖恩怨 主角:霍青棠,顾惟玉 ┃ 配角:帝国系列大小官僚 ┃ 其它:永乐帝,洪熙帝,宣德皇帝 ==================   ☆、黄粱一梦   陈瑄又要升官了,永乐二十二年,陈瑄从漕军都指挥使升成了漕运总兵,陈家锦上添花再进一步。   陈瑄出身草莽,二十三年前,永乐帝攻入南京,‘广三十丈、深五十丈’的奉天殿失了大火,陈瑄随着大军闯入皇城。   金殿失火,无敢近之者,小兵陈瑄冒死闯火入金殿捧出了玉玺,永乐帝称其神勇,立赐他漕军总旗。   金殿失了火,惠帝却失踪了。   皇帝卫军将整个皇城围成铁桶一般,就是不见惠帝影踪。   漕军的一个小小总旗陈瑄却另辟蹊径,他听闻此事,并没有像其他兵士一般四处搜罗皇城,转而去候在了长江入内河的码头。   如果惠帝要逃,骑马北上自不必说,他沿着大运河下江南才最为方便,而且江南还有楚王可以接应他,陈瑄坚定自己的想法是没错的。   三个月后,惠帝依旧没有找到,内侍坚称惠帝自焚于奉天殿里了,陈瑄依旧在南京城临江的各个码头安插人手布防。   果然,某天清晨,一个没有路引的青年男子悄悄登上了一艘快船,有内侍指认那人就是逃帝朱允炆。   陈瑄大喜,他正欲着人开船去追,上峰却传来消息,惠帝已经薨逝,不必再寻。   年轻的陈瑄不解,同时又心有不甘,抓住逃帝的丰功伟绩分明近在眼前,为何朝廷的一纸讣告就这样轻易截断了他的青云路。   惠帝的事情悄然过去,朝中无人再提,陈瑄的好运气似乎到此就戛然而止了。   永乐十九年,朱棣决定迁都北京,朝臣们议论纷纷,朝中有御史指永乐帝数典忘祖,更有甚者竟翻出当年永乐帝逼死惠帝的往事来。   一时之间,朝上帝王朝臣两厢僵持不下。此时,惠帝当年孤身下江南的传闻在军中迅速蔓延开来,目击者是漕军中的一名总旗。   即时人们纷纷改了风向,有称永乐帝仁厚者,而陈瑄又一次被人提到风口浪尖上来。   时已年迈的永乐帝大方地指了这名小小总旗为正四品漕军都指挥使,陈瑄正式成了漕军十二总的把总,人称陈把总。   陈把总积极响应永乐帝迁都北京的号召,他携家带口二话不说地将家室从南京迁到了北京,有朝臣抨击他莽夫一个没有风骨,但永乐帝对他的举动显然是极为满意的。   陈瑄刚到北京,永乐帝就指了宫中一名有品级的女官给她,因陈瑄早有妻室,那女官只好谓之曰平妻。   永乐二十二年春天,陈把总成了陈总兵。   漕运总兵位居正三品,陈瑄由此正式挤入了明廷高级官员的行列,也代表他逐渐步入了帝国的权力核心。   自此,陈家一时鼎盛。   既得盛宠,陈瑄的后院亦丰富起来,既有下属敬献的花魁瘦马,也有上峰赠与的良家贵妾,陈七小姐的母亲齐氏原本一直站在后院制高点,因为她出身极好,娘家荣耀比起夫家来亦是只多不少。   齐氏大家出身,齐氏之父齐淮曾在洪武建文两朝官拜工部尚书。   洪武年间,齐淮组织大量人力物力重挖运河,洪武帝曾笑叹:“自是,天下利于转输。”   永乐帝登基之后,有意重整内河漕运,以解决漕粮运输的问题。   原本工部尚书齐淮就是最佳人选,奈何齐淮认为燕王登基不是大统,任凭永乐帝再三挽留,齐淮执意辞官归乡。   齐氏原本在陈瑄内院中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一来是因为齐尚书余威尚存,二来就是因为陈瑄还没发达的缘故。   直到永乐十九年,这是齐尚书辞官的第十三个年头,也是陈瑄真正发迹的第一年,这一年,齐氏已经三十四岁,这一年,永乐帝赐了个二十出头的女官给陈瑄做平妻。   女官站着给齐氏奉茶,齐氏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厉声道:“妻是妻,妾是妾,何来平妻一说?敬茶可以,你自称一声妾,跪下罢。”   那女官自持身份,既不肯承认自己是妾,也不肯跪下奉茶,齐氏冷冷一笑,将一甜白盏轻轻扫到地上,盏杯里的大红袍溅了那女官粉色的裙摆一泼赭色。   不等陈瑄来兴师问罪,齐氏已经携十三岁的姑娘陈七回了洛阳。   齐氏早年嫁与陈瑄并未过什么好日子,那时陈瑄官职低微,薪俸寥寥,家中人情来往多半需要齐氏用自己的嫁妆打点经营。齐氏过得疲惫,小产了一个男胎,又过数年,齐氏产下陈七,陈家七小姐自生下来便患有麻痹之症。   陈七姑娘天生不足,一只脚有麻痹之症,数年汤药不断、大夫不歇,她却将将养的只能缓慢拖延行走。   齐氏携了女儿回娘家,陈瑄既恼齐氏不识大体,又心疼女儿要受那长途跋涉之苦,这么一番周折,齐氏与陈七在洛阳齐府一住就是四年。   齐尚书表示欢迎女儿与外孙女的到来,齐氏的母亲亦表示女儿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两位老人的生活很寂寞。   齐氏很高兴,陈七却过得很吃力,因为她的腿疾又严重了。   陈七有时也会想,自己与母亲在陈家后院受磋磨,或许亦可算作是圣上对外祖不识趣的告诫与敲打。   齐氏无子,陈七无兄无弟,齐尚书老年所有的心力都放到了外孙女身上,陈七不会绣花捻针、画画分茶,她只学会了漕运赋税、河脉水利。外祖母曾劝阻外祖,女孩子始终要嫁人,应该贞静温顺,学做一两样点心或是一两种乐器都总是好的。   陈七摇头道:“那便与家中瘦马小妾并无不同了。”   这句话惹得外祖母喟叹流泪,亦惹得齐氏咬牙切齿,外祖却说还要领她去黄河和长江都看看。   陈七看着自己残败的腿,只觉得今生所有的好运道都聚集在了住在外祖家的这四年里。   陈七小姐十七岁了,她那位已经官居正三品的父亲给她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她那位贤良的庶母给她看好了一门亲事,对方是老牌勋贵魏北候家的庶子。此子少有才名、姿容上佳、风评甚好,信上还斥责了齐氏为人母的粗心,女儿已臻婚龄,齐氏却毫不关心,此为失职。   齐尚书几眼扫完了这封不知所谓的家书,面色沉沉。   齐氏冷哼道:“人说竖子无知,陈瑄这把年纪,怎的还如此无知?”   陈七一时未理解外祖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她已远离深宅大院太久。   外祖母细说给她听:“你上有母亲,你的婚事轮不到她一个贵妾指三划四,这是一桩。魏北候家早在惠帝年间门庭就已沦落,如今只不过是仗着世袭的名头在皇上身边打打秋风罢了,以你的出身配他家的世子都不冤,那女人竟给你说了个庶子,门不当户不对,此乃二桩。第三桩就是那女人是皇帝赐的贵妾,一般人家避之都恐来不及,你父亲糊涂,竟让她把持内院,陈家的门楣与七寸都捏在了......”   外祖母没有再说,陈七突然明白了圣上对陈家的真正想法,陈瑄微寒草莽,圣上想让他永世富贵,他的子女才能幼时聪慧大时佼佼,若是圣上只是拿陈家随手一用杀鸡磨刀,那陈家的孩子们也只能幼时佼佼大时了了。   陈七想通这一章节,顿时觉得另一条腿也已经麻痹得不能走动。   齐尚书果决,他直接给陈七定了一门亲事,洛阳巨富顾家的长子,顾家是商家,陈七虽身有残缺,顾家已经是求之不得。   顾惟玉是个温和清隽的好男子,陈七早在陪母亲回洛阳的那一年就见过他,他随他父亲在齐府做客。   陈七行路困难,少年顾惟玉已有扶弱之心,他上前询问陈七:“你想去哪里,我寻人来扶你可好?”   再后来,陈七长住在外祖家,顾惟玉给她定制了一根女子用的黄花梨手杖,实在漂亮。   陈七还未过门,黄河决堤了。   黄河水携带着大量流沙改道而出,大面积泛滥,齐尚书上书永乐帝自愿前往治理水患,永乐帝却驳斥了齐尚书的进言,说不劳烦他老人家了。   齐尚书在家里念念:“大运河的危险地段就在黄河流域,它的河床很容易被泥沙填满,堤坝会倒塌,航路会消失,整个大运河会因此而被彻底抛弃。”   政府果然采取了错误的控制水利的措施,齐尚书决意亲自去黄河看看,然后上书皇帝实际应该如何治理。   他临走前询问陈七,愿不愿随他同去,陈七读书受教多年,自是愿意随外祖走这一趟。这一去,她没能回来。   陈七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洛阳的牡丹开得正好,梦里齐氏的脸是那样清晰,梦里外祖对母亲道歉,他说他惭愧,没有照顾好小七。   陈七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文中的称呼: 朱允炆,《明史》称其惠帝,或称允炆(朱允文)。朱允炆于洪武三十一年继位,次年,改年号建文。后朱棣除去建文年号,建文四年延顺至洪武三十五年。 朱棣,年号永乐,在位二十二年。根据“一太.祖,一太宗”的惯例,明朝称他太宗文皇帝。直到嘉靖年间,改其为成祖文皇帝。故本文中称他永乐帝或太宗,不称成祖。 另,作者严正声明,此文谨以大明为背景,但人物事件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也属巧合。   ☆、霍家青棠   有一张打湿的帕子在擦拭自己的泪,陈七蓦然睁眼,纱帐下她的眼珠大而明亮。   多少次了,自己睁眼再也不是在洛阳齐府,陈七暗叹一声,小婢却跪下连声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丫头很是畏惧这位霍家大小姐,她动辄就要抽你一鞭子,现如今璎珞姐姐又不在,便再也没有人能劝得了这位凶蛮小姐了。   霍青棠是个崇尚武力的人,她凡事能让人家闭嘴一般都用鞭子解决,绝不会与人有口舌之争,霍大小姐向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位真正的淑女。   那丫头抽泣不止,霍青棠低斥了一声:“闭嘴!滚出去!”   陈七做了几日的霍家大小姐便养了几日的病,她已经认得了屋里的几个丫头几个婆子,这霍大小姐牛一样强健的身体如今卧病在床是因为她擅自撵走了自己的乳母。   家里什么样的传言都有,适才那个动辄哭哭啼啼的丫头春香就功不可没。   霍大人偶尔出去喝花酒,霍大小姐的继母便怂恿霍大小姐大闹鸣柳阁,霍大小姐还抽了红牌黄莺姑娘一鞭子。   黄莺哭哭啼啼要个说法,兼之继母早前举报霍大小姐私自撵走乳母,霍大人心有郁气,霍青棠又在花楼不合时宜大嚷:“霍水仙,你不是个男人,被个脏女人耍的团团转!”   霍大人名水仙,同僚们一般都避开这个名字唤他的字桂芳,虽然字也没比名好上多少。霍大人气急,他在黄莺的香闺里当场就赏了霍青棠两个大耳刮子。   霍青棠生母早逝,霍水仙平日里极为纵容她,生怕女儿对生活有些许不满,直到霍青棠大闹鸣柳阁,他才下定决心要狠狠治治她无法无天的性子。   霍水仙回府后亲自执法,用力打了霍青棠二十大棍,他混迹衙内多年,打人极有章法,棍子打下去只是疼,绝不会伤到肺腑。   谁知霍青棠竟真的撒手西去了,如今占着霍青棠强健身体活下来的却是曾经身有残疾的陈七。   陈七年少时见惯了陈府内宅各样手段,她直觉霍青棠死的蹊跷,想来还是要找那个贴身大丫鬟璎珞来问问才好。   霍青棠在屋子里又养了几天病,这几天并没有看见她的父亲,不止打了她的父亲没来看她,许是知道自己不受欢迎,那个怂恿她坏事的继母也没来看过她。   门外有响动,那个时常双眼含泪的丫鬟进来期期艾艾道:“大姑娘,夫人来看你了。”   霍青棠眼风扫了一下这个唤作春香的丫头,细瘦的眉眼,羸弱的身板,偏偏就是个无事也要生出点涟漪的人。   瞧,自己一没打她,二没骂她,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她就算是惧怕自己,这瑟瑟发抖的模样也太过了。   霍青棠点头:“那就请夫人进来说话。”   春香愣了一愣,今日的大小姐怎么这么好说话,平日里夫人一来她非得摔破几个杯子,如今倒是奇了。   霍青棠见春香眼珠子在闪,便催促道:“去呀,别叫夫人等久了。”霍青棠温和笑意里分明又透着三分寒意,春香轻飘飘道了声‘是’,方又出去了。   张氏今年二十有五,她生的算是漂亮,小巧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皮肤不白,减了三分美貌。张氏穿着一件深碧色的交领衫衬鸭蛋黄的长裙,腰间系着玉色的丝绦,霍青棠暗暗摇了摇头,她这样的肤色,怎么选了碧色的衣裳来穿,岂不是压得肤色更加无光。   “姑娘可好些了?我这些日子总是担心着姑娘呢!”张氏声音还颇为好听,说起话来清脆悦耳。   霍青棠抿嘴一笑:“好多了,总算是大难不死,至于有没有后福就不知了。”   张氏连忙打断:“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姑娘慢慢大了,这些混话可不要随意胡说了。”   霍青棠怀疑张氏,她出言试探,张氏并不显慌乱,这样说来张氏不是心思深沉就是真的无辜。一个六品小官的妻子能有这样的城府?霍青棠却是不信的。   “夫人,请喝茶。”春香单薄的身影又晃了过来。   霍青棠冷哼一声,春香却受惊一般端着茶水的手都不稳了,她纤细的手腕处恰好露出一段淤青来。   张氏接过茶水,“哟,这手怎么了?”   春香立时跪下,眼圈通红,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霍青棠眼皮子耷拉一下,哼看一句:“有话就快说!只怕一会儿你就是愿意说,夫人也未必愿意听了。”   一个小丫鬟动辄含泪发颤下跪,霍青棠简直有捏死她的冲动,自己连手都不曾碰过她一下,这又做戏给谁看呢。   春香紧紧咬着下唇不肯说话,眼泪却快浸湿了衣襟,霍青棠怒极反笑:“是不是要我抽你一鞭子你才会好受些?可别真把嘴咬破了,府里不会要一个身有残缺的丫头,你的去处可有着落了?”   春香‘哇’的一声痛哭出来,话语断断续续:“奴婢...奴婢得罪了大姑娘,夫人救救奴婢吧,奴婢...奴婢愿意给夫人做牛做马,报...报答夫人!”   张氏笑道:“这又怎么了,大姑娘怎么你了?”   霍青棠起身猛踹了春香一脚,“滚!”   陈七是从来没有踹过人的,她腿脚不便,想不到霍青棠气力充沛,一脚便将春香这心思浮动的俏丫鬟踹昏了过去。   张氏假意要去扶,霍青棠只淡淡道:“夫人不必劳烦了,这丫头摆在我这里也碍不了我什么事,只是黄莺姑娘怕是要碍着夫人的事了。”   霍水仙原是永乐九年的一甲前三,天子门生,因他生的极好,圣心悦之,金殿之上永乐帝便钦点了他为探花郎。   金榜题名的进士们在南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游街打马,正是春风得意少年时,探花郎的相貌又尤为出众,户部侍郎史家的独女史家小姐便在太平门前邂逅了自己一生的姻缘。   霍水仙成婚后,先在翰林院苦修了三年,后来因岳家得力,他便调任至江南富庶地扬州做了扬州府同知。   这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好地方,可惜好景不长,过来的第一年,幼女青棠尚不足两岁,史氏就过世了。   霍青棠五岁时,霍水仙续娶了继室张氏。   史侍郎心疼女儿早逝,对女婿也颇有怨言,故而扬州同知三年,霍水仙在从六品的官位上窝也没能挪一下。   张氏出自富甲一方的张家,张家开着全扬州城最大的绣庄,张家出产的绣品件件精致,售价不菲。霍青棠其实很想问问张氏,她是不是同自己那过世的亲娘一样也是看中了霍水仙的好皮囊,才肯带着万贯嫁妆过来给人做继室。   张氏嫁妆丰厚,霍水仙官评也好,奈何霍水仙时运实在不佳,待又三年过去,吏部给出上上的考评时,朝廷要迁都了。   永乐十九年,这是霍水仙入仕的第十年,朝廷决定迁都北京。   南京城作为留都,自有大量的高阶官员需要安置,南京吏部与北京吏部各执一词,哪里还有人来管扬州府一个小小的同知是否该调位置了。   永乐二十二年,春天。   这一日是霍水仙入仕十三年的纪念日,也是霍水仙阔别奉天殿承天门文渊阁与探花郎十三年整的纪念日。   那一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昔日高头大马少年得意的探花郎心中郁郁,被同僚招呼进了鸣柳阁,黄莺姑娘笑靥如花,对探花郎念了一首竹枝词。   自此,霍探花便成了黄莺姑娘的入幕之宾。   张氏无大家闺秀的内敛柔韧,却有商家女子善于权衡利弊的本能,她捕捉住了霍青棠话里的重点:“我有什么能帮上大姑娘的,大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张氏不提自己的愿望,先问霍青棠的条件,霍青棠也不客气,直接道:“我想去白马书院进学,希望太太能同父亲说一声。至于黄莺姑娘,她能不能进门,说到底还是太太说了算的,父亲是个要脸面的人,太太其实多虑了。”   张氏颔首,是啊,风尘女子抬进门,哪里又是这么容易的事。她看向霍青棠,这丫头大病一场,似乎头脑都比以前灵活了些,霍青棠指着昏倒在地上的春香道:“劳烦太太把璎珞领回来吧,不然我闹起来,父亲还是会怪罪到太太头上的。”   霍青棠话里有话,怪罪自己?那就是自己治家无方,自己无能,不正好方便黄莺那狐狸精钻空子么?   张氏抿着嘴,这丫头几时这样伶俐了,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打发了。   霍青棠指指铜壳滴漏,笑道:“父亲该下衙了,太太快回去吧。”张氏起身,霍青棠又道:“太太不如换一身烟色罗,父亲可能更喜欢些。”   张氏回到正房,问管理自己首饰衣物的丫头叠翠:“给我找件烟色的衫子来。”   叠翠不解,太太平日里偏爱翠色,未曾说过喜欢烟色衣衫啊。   张氏挥手催促:“快去,快去,老爷要下衙了。”   叠翠领命而去,张氏换上烟色罗衫,顺带将发髻上翡翠饰物换成了珠花簪,黄昏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张氏平凡的肤色也泛起一层蜜色玳瑁光。   霍水仙掀开帘子进来之时,正好瞧见张氏在窗下小几旁沏茶,见他回来,张氏弯了眉眼:“老爷回来了。”   霍水仙今年三十又三,依旧唇红齿白宽肩窄腰,他将张氏搂在怀里,亲了一下张氏耳垂:“夫人今日好生漂亮。”   张氏红了脸,霍水仙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叠翠正好打水进来,张氏正欲扭开,霍水仙看了叠翠一眼,叠翠赶紧低着头放下水盆出去了。   张氏育有一子,她本是生育过的身材,如今隐约发胖,霍水仙却不是多情之人,家里早年只有一个通房丫鬟,后因史氏嫁过来,那丫鬟也放出去嫁人了。   张氏是有些感谢史氏的,没有史氏,霍水仙后院里也没有这么平静,没有史氏,她也遇不上天人之姿的霍水仙。张氏幽幽叹息了一声,霍水仙却已经拨开了她的烟罗衫,她忽的握住霍水仙的手,霍水仙却嗤嗤一笑,抱起她走到内室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一章时间线索颇多,作者重新排版,内容未变,各位不必回头看。   ☆、水仙心事   霍水仙对今日的张氏很满意,她既没有穿红戴绿,也没有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他将张氏搂在怀里,修长漂亮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勾着张氏饱满胸前,张氏其实很想问霍水仙一句:鸣柳阁的那位总有一日也会走了形状变了模样,届时你还会爱她吗?   张氏这句话在心底已经磋磨很久,她不理解的是,男人眼里的女人,都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尽管他日那个女人张牙舞爪丑陋不堪,只要他想,那她就还是最初那美不胜收的模样。   话到嘴边,张氏问道:“老爷不是喜欢绿色吗?”霍水仙笑:“为什么这么问?”张氏闷声道:“我见老爷给丫头起名叠翠,我还以为...”   霍水仙笑出声来,“所以你就日日着绿色的衫子,戴碧色的翡翠,还有...”霍水仙翦水双眸瞟着床头那件葱绿的肚兜,张氏红了脸,嗔道:“不依,不依,老爷欺负人...” 霍水仙低低地笑,张氏垂眸看着霍水仙沉醉放荡的模样,心中苦涩无比,自己与他成婚七年,他何曾这样轻薄不堪过。   “老爷,大姑娘说她想去白马书院进学,望老爷成全。”张氏慢悠悠开口,霍水仙慢慢停了下来,张氏心中掀起隐秘的报复的快感。你不是爱黄莺吗,你不是爱那个念竹枝词的红颜知己吗?那你爱不爱你的前程,你爱不爱你岳家史侍郎的势力,你还爱不爱你最爱的姑娘霍青棠?你捧在手心里的女儿都想要离开你了,你还要不要爱那个贱女人,嗯?   霍水仙似已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他潮红的脸色褪回白净宁谧,张氏已经下床梳妆,屋里沉闷许久,久到张氏以为霍水仙睡着了想进屏风内看看的时候,方听见霍水仙开口:“不许她去,白马书院远在洛阳,太远了......”   接着便没了下文,张氏又是一记霹雳:“大姑娘说她已经给史家外祖去了信,想必这几日,史侍郎便会差人来接大姑娘了。”   月儿升起来了,霍青棠让璎珞点了灯,张氏果然爽快,她前脚刚走,璎珞跟着就放出来了。霍青棠翻开一本书,书的扉页上有霍水仙的题字,字迹清瘦遒劲,极有风骨,霍青棠暗赞,果真是探花郎,字写得好极了。   霍水仙来的时候脚下带着风,张氏的劝阻他一句也听不进去,自己珍爱的女儿,那个软语说要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幼女竟一声不吭地谋划着要离开自己?他打开帘子,少女微垂着脸在灯下读书。   霍青棠与霍水仙生的极像,白皙的皮肤,一双上挑勾人的桃花眼,浅红的薄唇。少女抬眼轻轻看了来人一眼,霍水仙很多话便立时堵在了嗓子眼里,再也吐不出来。   话说这还是霍青棠第一次瞧见这位时运不济的探花郎,他才高八斗,却在一个从六品的浅滩里紧紧困了十年,他很苦厄,霍青棠懂。“璎珞,给父亲上茶。”   霍水仙的一腔苦水似要涌出来,自己的幼女何曾唤过自己父亲?她一向都是扯着自己的衣角‘爹爹、爹爹’叫个不停,即便是自己不耐烦理她的时候,她也是时刻不停跟在自己身后的,如今怎么会这样有礼却生疏的唤自己父亲。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霍青棠字字清晰,“父亲,你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女儿是不爱读书的,许是史氏常说自己一心扑在书上,冷落了她吧。女儿对着自己念竹枝词,这样的词曲谁教过她?史氏,张氏,还是自己?她问自己前程还要不要了,可自己哪里还有什么前程。霍水仙喉咙发紧:“胡闹!”   霍青棠轻轻翻开一页书,不去看霍水仙复杂扭曲的脸色,她知道他心有郁结壮志不展,可屈原著《离骚》,周文王作出《周易》,生命还那样长,霍水仙又如何能为自己还未完成的一生匆匆在一个烟花女子身上划下句点。璎珞端着茶在门口一直没敢进来,老爷脸色不好,小姐亦不似平时一般耍宝逗老爷开心。待得霍水仙神色稍缓,璎珞才端着茶盏进来奉茶。   “父亲试试,这不是六安瓜片,是君山银针,前日范姐姐托人送过来的。”范明瑰,霍青棠的闺中密友,她父亲范锡夕原是扬州通判,最近却要升任苏州知府了。霍青棠将茶奉到霍水仙掌中,她言语清淡,似在与人赏花清谈一般:“户部尚书闵肇闵大人今夏就该致仕了,不出意外,就会是外祖接任闵大人的位置。”   霍水仙沉默不语,霍青棠又翻了一页书,道:“父亲对外祖有怨言是应当的,可一直有怨言就不应当了。母亲早逝,朝廷迁都,样样桩桩,父亲深受其害,外祖想来也是深受其苦的。于公于私,外祖的苦处较之父亲都应只多不少。”轮官职,霍水仙区区六品小吏,史侍郎侍奉天子近前,更加难测圣意,举步维艰。要论情感,一个丧妻,一个却是老来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心酸。霍青棠垂下眼眸,焉不知齐尚书与陈七亦是如此。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父亲,张氏虽不能助你,却也不会阻你,黄莺姑娘的事先放一放吧。”霍青棠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张氏虽不能拉拔他一把,却家底殷实,黄莺这种女子进了家门只会是祸非福。   陈七母亲齐氏饱受瘦马歌姬之苦,这种终日只会争宠夺色的女子搅得陈家内宅乌烟瘴气。这黄莺又有何奇特之处,当下会吟诗作对的瘦马还少么?不过一首竹枝词,就奢望洗净一身烟尘气息嫁作良家妇了?霍水仙此刻正困在浅滩,被黄莺拖上一拖,那真的只能消磨了志气活在悔恨与追忆里了。   霍水仙犹自讪讪,霍青棠已经起身拿炭笔勾出一幅运河漕运图,她指着扬州一地道:“父亲,扬州是个好地方。你看,这里是运河与长江的交汇点,圣上若想顺化江南,那他绝不会舍弃扬州的。如今漕运方兴,父亲只需静待时机便可。”   霍水仙心思渐敛,他指着济宁一地道:“听说圣上准备下江南,这次漕运总兵官亲自带船只预行一遍,他们自济水而来,已经行至济宁府了。”霍青棠点头:“扬州他们是必然要来的,范大人启程在即,那父亲就要抓住这次机会了。”   “黄莺那里得来的消息,有传陈总兵爱美人,我打算...”霍水仙说着说着止住了话头,他轻轻看了女儿一眼,女儿似毫无所觉般,他又好受了一点。霍青棠心中喟叹,可见史侍郎放任霍水仙不管以后,任凭他霍探花再胸有锦绣也是毫无用处的,打听朝廷新贵漕运总兵的喜好,竟还要从烟花女子口中方能探知一二。   “父亲,陈总兵可是那位漕运总兵陈瑄陈大人?外祖曾经在信中提起过这位陈大人的轶事,父亲可要听听?”霍青棠不忍见霍水仙无头苍蝇般乱撞,陈家内院人才济济堪比后宫七十二妃嫔,陈瑄如今怕女人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喜欢别人给他送女人,只怕再美的女人他也消受不起。   霍水仙来了兴致,霍青棠笑道:“听闻今上曾赐了一个异域来的舞姬给总兵陈大人,陈大人还没来得及见那舞姬一面,那舞姬就被众位妾室姨娘一人赏赐一件首饰或衣裳。次日,陈夫人唤舞姬来敬茶,吩咐她把姨娘们的礼物都穿戴在身上,亦视为对姐姐们的尊重。那舞姬只好插了满头的簪子,还有一些簪花实在没地方穿戴了,只好镶嵌在衣服上。陈大人那日见了那个满头珠翠的舞姬只说了一句话,‘简直荒唐’,随后便拂袖而去了。”霍青棠说着自己也笑起来,齐氏事后同她说,哪里需要自己出手,各路女人能把这些新来的扒拉得皮都不剩。   霍水仙见女儿说起别人家的是非事竟眉开眼笑,他正有意教导几句,霍青棠又道:“也有人送了陈大人几匹上好的瘦马,其中有一个自恃通诗书懂礼乐,当时就弹了一首古曲,还教陈大人点评。谁知,陈大人当场就翻脸走了,那几匹瘦马他一个都没要。”霍水仙奇道:“这是为何?”霍青棠垂下眼睑,捧着茶杯不再言语。   为何?自然是因为陈瑄不是个读书人,他祖上再翻三代也没出过一个读书人,所以他不喜欢大家出身的齐氏,他也不喜欢那些擅曲擅画的良家妾,他真正喜欢的是和那些大字不识语言粗俗作风泼辣的农妇滚在一起。齐氏当初很是不理解陈瑄的喜好,齐尚书曾叹过一句:山鸡插了毛站在孔雀窝里只会愈发觉得自己是只山鸡。齐尚书一语揭他命门,外祖母崔氏和母亲齐氏都深以为然。   霍水仙反应过来,陈总兵对美女只怕是没什么兴致了,照女儿的说法,这位陈总兵也不是个喜好阳春白雪的人,还是弄点什么下里巴人的活动才对他口味呢。霍水仙动开脑筋,霍青棠补充道:“听说这位陈大人喜好一些雅俗共赏的字画。”   霍水仙点头道:“那我寻一些珍品给他?”霍青棠摇头:“前朝珍藏一是费钱,二是难寻,大家手笔基本都有了归宿。父亲的字写得那样好,不妨自己动手写字,画就找人代笔好了。”   霍水仙微笑着摸了摸霍青棠的头:“难得听我家丫头夸赞为父几句,为父擅工笔,你外祖没同你提过吗?当年为父画过一丛牡丹,还被你外祖替你娘亲要过去绣了嫁妆。”说起旧事,霍水仙的勾人大眼中浮现出一种骇人的光彩来,这位探花郎当年究竟何等风姿,霍青棠此刻亦能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霍水仙准备离开,霍青棠起身送客,霍水仙站在灯下,玉树芝兰。他轻轻打开手臂,“囡囡,你是否生爹爹气了?”   霍青棠站在原地,轻飘飘回了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霍水仙扬眉低笑,仍张着手臂,霍青棠慢吞吞踱过去,站在霍水仙面前哼道:“家里养不活黄莺那样的姑娘,一旦移了土壤,她会枯死的。兼之,男人看女人,都是隔了枝头才俏,父亲,她不会是你的良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依作者浅薄的判断,霍探花此一桩大概会情深不寿 ...   ☆、范家玫瑰   霍水仙将已经悄然长大的幼女圈在怀里,叹道:“囡囡,爹爹无能,原谅爹爹可好?”   霍青棠心有所感,齐尚书当年就承担了教养她的责任,此刻,有个亲爹就在眼前,她慢慢环住霍水仙的腰,哼道:“就为个外面的女人,你快把我打死了,怎么原谅你?”   霍水仙搂紧女儿,长长叹了一口气:“囡囡,你想去洛阳,你不要爹爹了?”霍青棠狠下心肠,她抬起头看着霍水仙一字一句道:“父亲,你靠得她愈近,我就会离开你愈远。”   霍水仙瞧着女儿一头乌黑浓厚的长发,痴人顶重发,自己对黄莺痴了,女儿又何尝不是个痴儿呢?再过些日子,或许她就会理解自己的。霍水仙想要摸摸女儿的头顶,怀中幼女却已经一把推开了他,霍青棠侧着脸冷笑:“父亲心里主意太多,女儿怕是跟不上父亲算计。今日父亲哪里是来道歉的,只怕父亲是来逼女儿给黄莺道歉的,硬的不行,就改成软的了?父亲不妨告诉黄莺,就凭她,妄想!父亲今日提起陈总兵的事无非就是想卖黄莺一个人情,实话告诉父亲,陈总兵这辈子最厌烦的就是黄莺这种自作聪明的女人,父亲最好也歇了用黄莺去讨好陈总兵的心思。”   霍水仙喃喃:“囡囡...?”   霍青棠已经背过身去,厉声道:“璎珞,送客!”   霍水仙只得苦笑着离开,这个倔强的孩子!霍青棠却怔怔流下泪来,爹爹,她其实也想唤一声的,可不是被人半是哄半是骗的情况下。爹爹?霍青棠死的多亏啊!被一个烟花女子累得失掉性命,如今却还要反过来去讨好她才能得安稳?霍青棠迅速擦掉眼泪,既然黄莺这样强势,霍水仙又自恃聪明,那就让他们都去吃吃陈瑄的亏好了。   璎珞绣着一丛兰草,这是她第三次扎到手指了,霍青棠搁下手中书本,抬头看向她。璎珞今年十六岁,比霍青棠大了三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姑娘,老爷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婢子炖一盅汤,姑娘给老爷端过去吧。”   霍青棠有些好笑,霍水仙不来看自己,她急什么。霍青棠抿了一口莲子羹,点头道:“那就炖一盅百合莲子,父亲也该下衙了,我还有书没看完,你给送过去吧。”   璎珞连连答应,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殷红,霍青棠暗自心惊。霍水仙形貌极好,又正当盛年,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什么时候竟起了这样的心思,丫头肖想自家老爷,这样的丫头留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用?   史侍郎的去处尚没未确定,霍水仙如今前途未明,兼之他又正和黄莺打得火热,张氏显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璎珞她一个毫无倚仗的丫头夹在他们中间又能讨得了什么好?璎珞是个好丫头,她照顾自己起居事无巨细精心周到,不能让她折损在这起子妖事里。即便是她真心倾慕霍水仙,那也要等黄莺的事尘埃落定以后,而不是现在贸贸然冲上去给张氏当靶子使。   思及此处,霍青棠又变了口气:“你还是别去了,父亲正和夫人有些不快,你去了只能触霉头。”璎珞有些失落,还是回道:“那婢子去给姑娘蒸一笼点心吧,婢子前日才向张嫂新学的,姑娘尝尝?”   霍青棠点头,“明日范姐姐要来家里做客,你正好露露手。”   范锡夕升了苏州知府,范明瑰不日就要随她父亲启程去苏州府了,霍青棠翻来翻去也找不到个像样子的礼物送她赠别,最后还是璎珞燃灯熬了好几夜绣了一对荷包出来,方解了霍青棠的燃眉之急。看着如花儿一般年轻娇美的璎珞,霍青棠下定决心,黄莺的事不告一段落,自己决不能把她凑到霍水仙身边去。   范明瑰人如其名,灿若玫瑰。她穿着一身姚黄绣彩蝶的衣裳笑嘻嘻地坐在霍青棠跟前,如清晨的一滴露珠,朝气蓬勃,耀目又夺人。璎珞给她端上清甜的做成鲜花模样的点心,又上了一盅杏仁茶,范明瑰弯起嘴角:“你这个丫头真贴心呐,不像我身边那个,钝得木桩子一样。”范明瑰身后的伶俐顿时慌了神,一时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范明瑰撇嘴道:“你叫伶俐,怎的就不能学着伶俐一点?瞧瞧人家璎珞是怎么待客的,你看看你自己,哎......!”伶俐圆乎乎的脸颊顿时通红像火烧一般,霍青棠笑看了璎珞一眼,璎珞连声道:“伶俐妹妹随我出去绣帕子吧,姑娘们要说话,咱们出去给姑娘守门。”   伶俐又去看范明瑰脸色,范明瑰俏皮清亮的眼睛瞪她一眼,叱道:“人家请你,你还不快去,看着我作甚?”见范明瑰同意了,伶俐方安心随璎珞出去了。   范明瑰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摇了摇头,霍青棠将杏仁茶推给她,笑道:“咱们难得见面,做什么又要吓唬她?”范明瑰哼道:“瞧她成日里傻乎乎的呆样子,看见就来气。”   霍青棠沉默片刻,开口道:“伶俐是个听话的,你不要这样诈她,她会当真的。”范明瑰似不愿多说,她转开话题:“这鲜花模子很精细,瞧这花蕊都栩栩如生,真有意思。”   霍青棠从矮几上的匣子里取出一对荷包,轻声道:“范姐姐,你这次去了苏州府,咱们就不知几时才能见面了。这一对荷包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只当咱们还在一处一样。”范明瑰眼眶有些发红,霍青棠又道:“这粉缎的是喜鹊登枝,那喜鹊的半只爪子是我绣的,丁香罗的那个是富贵盈门,牡丹花下的那半片叶子也是我绣的,你仔细就能辨认出来。”   “噗嗤”,原本有些伤感的范明瑰又被霍青棠逗得笑了出来,她拿起紫色那个荷包笑道:“这双色牡丹绣的这样好,我原以为你生了一场大病后长进了,谁知你只绣了半片叶子,竟是比以往更恶劣了。”她顿了一顿,又道:“青棠,女儿家始终是要嫁人的,你这样惫懒,日后你家姑爷的针线可怎么办呐!”范明瑰感触颇深的样子,霍青棠截下话头:“范大人给姐姐定亲了,是哪家公子?”   “魏北候家的庶子,明年我及笄后就...”范明瑰反应过来,拍了一下矮几羞道:“好呀,你竟套我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范明瑰有些不好意思,霍青棠心中一顿,魏北候,又是他家的庶子,他家里究竟有几个庶子?陈瑄那位如夫人当初就准备把陈七说给魏北候家的庶子,如今怎么兜兜转转落到了范明瑰身上,霍青棠很是犹疑。   范明瑰究竟是个大方的姑娘,见话说开了,她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仔细说道:“你知道我爹爹一直想入京做个京官,奈何又没有极好的门路,此番调任苏州知府,还是魏北候家使了力气方得来的。”   霍青棠暗道,那就是用女儿换了个官位,由六品的通判换成了五品的知府,兼之知府有实权掌州府之事,范大人这桩交易目前看起来确是不亏的。不过范锡夕只是举人出身,即便是魏北候爷有心抬举,恐怕前途也是有限的。   “那你可了解过魏北候家的情形,说的是他家里的第几子?”霍青棠欲弄清这家侯府里究竟有几个儿子,怎么高至陈七姑娘,低至地方知府之女,这家人都能来者不拒?   “我娘专程写信给我姨母打听过魏北候家里的情况,我姨父在工部虽说只是个从六品的员外郎,我父亲向来却是极羡慕他的。我姨母回信说魏北候府人口简单,侯爷只得一个嫡子和两个庶子,说给我的是二公子,三公子今年只得八岁,大公子是嫡长子,听说是常年不在府里的。”范明瑰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侯爷子嗣不丰,妻妾更少,大公子的母亲过世之后,侯爷也没有续娶,家中姬妾都是侯爷身边的旧人。我母亲说,这样的人家,家风都是极好的,不担心二公子姬妾成群坏了门风。”   范明瑰的母亲说的不错,可深层一想,侯府里没有主母,侯爷又不曾续娶,看起来是侯爷修身律己,实际是说明内宅是妾室掌权。这一桩已经极为失礼了,她又说嫡长子不在侯府,那就是庶子得势,更加说明这家人妾室逾制,不能安分。且不知这位庶子人品如何,又有没有与嫡兄争爵之心?   霍青棠心里几番周转,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是说当初这位二公子与自己错身而过差点定亲,还是说魏北候府实际已经门庭衰落,如今不过是落日余晖罢了。这些话霍青棠都说不出口,她只能握紧范明瑰的手道:“听人说侯门深似海,我父亲官职低微,我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只是有一桩,你若是遇到难解的事,即便是我无能我也会设法帮你的。范姐姐,你记在心里,我说话是一定要作数的。”   范明瑰又掉下泪来,她从莹白手腕上摘下一串手钏,嗔道:“又被你唬住了,臭丫头!”她将手钏放到霍青棠手里,明眸笑中带泪:“这个留给你,我知道你肖想很久了,我今日就大方些成全你罢。”   这手钏是用极小的珠子混着细碎的玉粒串起来的,手钏的尾部衔了一根小小的翡翠棍子结入绳扣,手钏拆开来形制活像是一根鞭子,霍青棠浮起笑容。范明瑰笑话她:“眼珠子都要掉了,我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不用再惦记了啊!”霍青棠舔着脸笑道:“姐姐大度,我把那套鲜花模子送给姐姐添妆吧。”   两人嘻嘻闹闹,最终范明瑰也没把那套模具带走,只取走了两只荷包。霍青棠心里很失落,自己唯一的一个朋友就这样要嫁人了,自己的前途却还不知道在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些犯懒,也许久没有进度,就快愁白了头发,惯看秋月春风,自己还一字未动 ...   ☆、黄莺鸣柳   半个月后,扬州大小官员为范大人办了一场离别宴,地点就在声名远播的鸣柳阁。鸣柳阁里有当下最时兴的曲目可以听,训练有素的歌姬将士子们互相赞颂的诗文谱成曲后传唱出来。鸣柳阁里有身姿柔韧如蒲柳,舞艺精湛的柳丝丝柳姑娘,更有明月不比玉人歌的头牌姑娘黄莺。   当晚,范锡夕范大人本不欲多喝,因为他次日清晨就要启程赴任苏州。谁知,黄莺姑娘三言两语哄得范大人喝昏了头,最后范大人的妻子、范明瑰的母亲在上夜之时亲自去鸣柳阁拿人。说巧不巧,当时黄莺不知去了何处,柳丝丝只是顺道来看看范大人在里面如何情况,范夫人狠狠一巴掌就落在了柳丝丝的脸上,还恶骂了一句:“浪里白条,翻给谁看?不知死活的东西!”   柳丝丝委屈得不行,她随手抓住一个人道:“大人为小女子作证,此事与我无关啊!”谁知好巧不巧,她这一抓,抓住的人是霍水仙,黄莺瞧见,进来又给了柳丝丝一巴掌。柳丝丝被打愣在了当场,最后还是一个执笔师爷替柳丝丝解了围,众人哄堂大笑,都道霍大人艳福不浅,竟能夺了美人归心。   直到范锡夕走后,这桩轶事才被人传了出来,张氏越说越气,璎珞在一旁听红了脸颊。霍青棠看了面色怪异的璎珞一眼,淡声道:“茶凉了,给夫人端一盏花茶来。”璎珞应声出去,霍青棠暗暗摇头,张氏此时正在气头上,方没留意她,她若是长久这个样子,张氏迟早能看出端倪来。张氏咬牙切齿,却不能奈霍水仙何,更不能奈黄莺何。她手指捏住绣了浅黄水仙花的轻纱帕子,恨声道:“怎么范夫人就打错了人,怎么就不是打在黄莺那贱人脸上?怎么就这么巧!”   璎珞换了茶上来,站在霍青棠身后,霍青棠瞧她一眼,璎珞似毫无所觉般,霍青棠将花茶端给张氏道:“夫人喝茶。”然后将冷了的茶杯交给璎珞,吩咐她:“将那鲜花模子的点心做来给夫人尝尝。”璎珞咬咬唇,还是应声去了。霍青棠舒了口气,还知道听话就好,否则谁也帮不了她。张氏抿了一口花茶,唉声叹气,霍青棠开解她:“范夫人兴许不是打错了,如果真的打了黄莺,那父亲又该如何呢?”   张氏嘴唇微张,讶异道:“难道说,那范夫人是故意的?”霍青棠缓声道:“范夫人拿柳丝丝作伐肯定比直接找上黄莺要强,一则父亲坐在那里,要给父亲留些颜面。二则,柳丝丝一定会埋怨黄莺,偏巧黄莺还要进来自作聪明卖乖给父亲看,黄莺现在肯定被柳丝丝给惦记上了。范夫人虽说打的是柳丝丝,其实和打在黄莺脸上也没什么两样。那句难听话可以说柳丝丝,她与黄莺本就是一路人,自然放在黄莺身上也是一样使得的。”   张氏恍然,原来范夫人打人也是有关窍的,只是自己没琢磨过来罢了。想到此处,张氏心中又轻快许多,霍青棠却另起一竿子打了过来:“夫人别忘了,柳丝丝若真是给黄莺使绊子,那黄莺的委屈则都是为父亲受的。柳丝丝折腾她越狠,父亲只怕会越心疼,说来黄莺虽犯了蠢,到底还是她赚了。”   张氏大眼微垂,哼道:“焉知她不是故意犯蠢?男人都是喜欢女人为自己犯蠢的,尤其还是个标致的女人。”霍青棠浮起微笑,张氏这个道理倒是明白得很。张氏冷嗤:“柳丝丝不是个好相与的,黄莺那厮不脱层皮就怪了!他要疼惜就尽管疼惜吧,总归都是那婆娘自找的。”霍青棠点头,赞同道:“那是自然。要人疼惜,还是要拿点苦楚来换的,她以为她是谁,哪里有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张氏开口道:“我预备将蝶起接回来,就在我身边教养。”   霍蝶起,张氏独子,霍青棠的弟弟,如今寄住在张家,张家请了个很有些名气的夫子在替他和张氏的两个侄子开蒙。张氏明显是急了,她打算将儿子搬回来拴住丈夫往外飞的心了。霍青棠沉吟片刻,郑重道:“父亲亲自教养蝶起自然是好的,怕就怕蝶起回来也于事无补,一着不慎,反倒会伤了蝶起和父亲的情分。”霍蝶起对霍水仙有多大的捆绑作用要两说,霍青棠怕霍水仙不仅没和黄莺一刀两断,反倒被黄莺钻了空子,从而疏远了蝶起和张氏。届时蝶起没教养好不说,霍家一整家子就算彻底栽黄莺手上了。   张氏有些举棋不定,霍青棠笑笑,轻声道:“春衫该换夏衫了,夫人家里若是有些时兴的绣样可以拿去给柳丝丝看看。总归不能让黄莺姑娘太清闲了,闲则生非,想来柳姑娘也是很明白的。”张氏会意,霍青棠又道:“蝶起读书也有段时间了,不如时常拿些功课回来请教父亲,父亲再忙也会指点他的。”黄莺被柳丝丝缠住,丈夫又要管教自己儿子,他们自然就见得少了。一来二去,即便两人分不开也会产生些许罅隙,这大姑娘的脑壳子当真灵光,张氏简直想放声大笑。   “外祖来信了,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想去白马书院读书。”霍青棠提醒张氏,以后只得她单打独斗,自己不奉陪了:“蝶起还小,夫人不能完全靠他困住父亲,这行不通。”张氏沉默,大姑娘还有个强而有力的靠山,蝶起却只能依靠霍水仙,一个被烟花女子迷昏了头的霍水仙。   没过两天,霍青棠见到了霍蝶起。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过来抱她的腿,嚷起来:“大姐姐,蝶起抱抱,蝶起抱抱!”霍青棠笑出声来:“姐姐等着蝶起抱,蝶起要快快长大啊。”霍青棠向来是个生人勿近的跋扈人,唯独这个小弟弟偏爱和她黏在一起,霍青棠赶也赶不走。今天唬他哭了,明日他又来了,今日捏他脸颊,明早照样又凑了过来。   蝶起今年四岁,霍青棠一把抱起他,笑道:“蝶起去读书了,姐姐想知道夫子都教了蝶起什么学问呐?”蝶起在霍青棠怀里直摇头,他闷声道:“蝶起不记得,蝶起不记得夫子教什么。”   霍青棠哼道:“蝶起说谎,为何要骗姐姐?”蝶起幼细的手臂贴着霍青棠的脖颈哭了起来,“哇”,小孩子奶声奶气:“蝶起没有!大姐姐,蝶起真的不知道夫子说了什么。”   “好,好,蝶起不哭。姐姐相信你,不哭。”霍青棠赶紧去哄伤心抽泣的霍蝶起,璎珞从霍青棠怀中接过蝶起亦是哄他:“蝶起少爷,快别哭了,咱们去喝百花蜜,那花蜜可好喝了!”   霍青棠望向张氏,张氏更是茫然,霍水仙还说今日会早些下衙来看看蝶起学得如何,张家那夫子很是有名,怎的儿子学成这番模样?张氏想想就有些紧张,张家当初信誓旦旦,儿子这个样子今日又该如何向霍水仙交待。张氏眉头皱紧,她暗下决心,不如倒打一耙为上,就说儿子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学好了自然是好,学不好也是因为他霍水仙疏于管教之故。父亲失职,看他怎的还有脸怪别人?   霍青棠招呼张氏喝茶,张氏心里有了底气便不再忐忑,脸上也轻快许多,霍青棠瞧她脸色便知道她是个什么打算,只怕霍水仙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张家。不过此事想来蹊跷,且不知张家另两个一同开蒙的小娃娃是个什么情况,若是只得蝶起如此,那便难办了。霍青棠转念一想,会不会是张家请的那个先生有什么不妥?究竟是蝶起本身跟不上先生,还是那先生存了意要耽误蝶起,霍青棠此时只想见见张家那两个孩子好好问上一问。   “夫人,外头有人投了帖子上门,说是姓史,老爷现不在家,夫人可要见见?”月满从二门里穿进来,这宅子还是霍水仙初到扬州时置的,二进的宅子。当初人家听闻他是京城下放的京官还特意便宜卖给了他,谁知霍家人在这儿一住就是十年,再也没换过地方。   听闻来人姓史,张氏连忙起身招呼道:“快着人去府衙请老爷回来,就说史家来人了。”张氏去看霍青棠,霍青棠穿着一身轻便的衣裙,已经走远了。   史侍郎穿着一身绣竹叶暗纹的深蓝直缀站在花厅里,这是他十年来头次登女婿家的门,花厅的布置尚算雅致,看来女婿也没失了过去的风骨和情趣,史侍郎暗暗点头。霍青棠站在花厅门口,厅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人站着在赏画,另一人却是略微垂着头站在厅中角落。她整了整衣裙方进厅里,对赏画那人轻声唤道:“外祖父?”   史侍郎回首,一个穿绯红衣裙、肤色白皙的大眼睛姑娘在唤他祖父。那丫头又走进了两步,史侍郎竟不自觉退后两步,他严肃音色中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意:“青棠?”霍青棠快步跑过去,直面着这位身形清瘦、面上有深刻皱纹的老人,行大礼,道:“霍青棠给外祖父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笔力有限,能力不足,却有一颗向上的心,大家多多包含吧 ... 大明漕事前面八章写于去年,后面的章节作者正在努力改进,希望作者是进步的 ...   ☆、史家外祖   史侍郎是个秉性端方的人,他五十出头却仍旧满头青丝,只是脸上深刻的皱纹加深了他的年纪和给人的庄重严肃之感。霍青棠原不敢确认来人就是史侍郎,朝中官员在任职期间没有调令又非特别情况的话是不敢擅自四处走动的,兼之史侍郎又在天子脚下,更是不能随意离京了。   陈七的外祖父齐尚书是个心宽的人,他体型稍胖,年纪亦是五十出头,却早已满头华发,只是他面部红润容色年轻,是以给人一种鹤发童颜之感。霍青棠在花厅门口见那人站姿端正,赏画之时亦是肩背挺直,想来便是长久间打磨下来的姿势,霍青棠试着开口,谁知那人却受了大惊般退后几步,这便不会错了。   史侍郎对女儿是很有些愧疚的,女儿是长女,自己与妻子自来事事都顺她的意,最后就连选夫婿这样的大事都顺了她的心意,谁料女儿外嫁后竟早亡了。史侍郎初见霍青棠便吃了一惊,这丫头身上寻不见一丝自家女儿的影子,反而活脱脱一副霍水仙唇红齿白双目含情的模样,亦可说就是他那一张脸毫无改变的拓印。   史侍郎稳下心神,那丫头凑过来眨着大眼问他:“外祖父可是来接我的?”史侍郎端凝的表情略有松动,回她:“丫头在这里住得不好吗?”   霍青棠对着史侍郎直接入了主题,她不想在这上面绕弯弯,她心里很想回洛阳去看看,她想去看看齐尚书和崔氏,也想去看看自己的母亲,齐氏只得她一个独女,陈瑄又不重视她,自己这一走,母亲可怎么办呐。霍青棠敏感意识到这位史家外祖似乎并不太喜欢自己与霍水仙过于相似的模样,她侧过身子,半垂着头道:“外孙女想去白马书院进学,父亲不同意。”   史侍郎对霍青棠的母亲怀有深深的留恋和愧疚感,兼之他对霍水仙又有种莫名的不满意和排斥感,霍青棠便直接拿了霍水仙开刀:“父亲往日总说要带青棠去母亲住过的地方看看,可父亲事忙,一直都未能成行。青棠听说外面还有许多好风景,青棠也无甚见识,只听范家姐姐说过白马书院是收女学生的,青棠便妄想去白马书院进学。”   史侍郎有些滞愣,这丫头竟似自出生以来还没出过扬州城,想她母亲年幼时,自己便带她走过多少名山大川,波撼岳阳楼,巴山蜀水长,她母亲是一样也没落下过的,只是不曾想到女儿最后竟会选了这么一个夫婿。   想到女婿,史侍郎脸上的神情不自觉又严肃起来,稚儿无知,说过的话做不到,岂非与欺骗无异?只不过她一个半大的丫头千里迢迢独身去往洛阳,那处又无依靠,可怎生是好?皇上预备下江南,只需这么一个机会,凭他霍水仙的形貌和资历,出头只是早晚的事情。在这么一个重要当口,霍家的独女只身远上洛阳,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又不知会生出一段怎样的是非来。   “范家姐姐阖家去了苏州府,我听她说苏州城里有个寒山寺,那里的钟声最是好听了,青棠也想去寺里听听钟声。”见史侍郎面色犹疑,霍青棠再添一把火。   史侍郎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这丫头说的范家,哪个范家?户部掌各地人口、盐税及政府契约,史侍郎在户部沉浸多年,心中自是对朝中大小官员有一本明账,他很快反应过来,范锡夕,靠着搭上魏北侯府方求了一个苏州知府。范锡夕不过举人出身,哪里能有什么大的见识,他家的女儿竟都能让自家丫头羡慕?史侍郎的脸色又厚重了起来。   史侍郎心中几番回转,霍青棠乖顺坐在一旁也不扰他,张氏带着霍蝶起进来给史侍郎请安:“见过史侍郎,给侍郎大人请安。”   张氏行了大礼,她知道霍青棠定是有话要同自家外祖父说,故而回房换了一身衣裳才来的。史侍郎睁开清明矍铄的双眼,瞧了一眼尚算知礼的张氏,微微颔首,亦算是受了她的礼了。霍蝶起见到霍青棠很是高兴,他去抱霍青棠的腿,霍青棠指着史侍郎道:“给外祖父请安。”   张氏手指有些颤抖,这丫头说的是给外祖父请安,那她即是教蝶起也攀上了史侍郎这座靠山,显是比霍水仙更靠得住的大靠山。   “霍蝶起给史家外祖请安!”幼儿的声音软糯清脆,史侍郎眼风扫过张氏和霍青棠,他怕霍青棠在张氏手里吃了亏。见霍青棠神色无异,张氏又有些喜出望外的模样,史侍郎方给出笑脸:“你叫霍蝶起?今年几岁了?”   只这么一问,就说明史侍郎接受了霍蝶起唤他一声外祖父,霍蝶起站在霍青棠腿边仰首征询自家姐姐的意思:“大姐姐,蝶起应该怎么回答史家外祖的话?”蝶起童音童语,史侍郎倒笑了起来:“你自如实回答便可,问你家姐姐作甚?”   “蝶起怕说不好,说不好会惹史家外祖生气,蝶起不想去厅外罚站。”史侍郎有些奇怪,霍水仙自是不必说,看张氏模样也非愚钝之人,怎的这孩子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没个章法。张氏见史侍郎面色不虞,她正要去扯开霍蝶起,霍青棠却已经接话了:“蝶起还未开蒙,不会说话,外祖不要见怪。”   “还没开蒙?这样年岁的孩子已经可以开蒙了,你们父亲是怎么个打算?”霍青棠已经从蝶起的话音里听出个一二三来,张家的那个夫子想来平日里喜欢咬文嚼字,这哪里是半大的孩子能听懂的,蝶起听不懂,便只有出去罚站了。张氏怕史侍郎对自己儿子印象不好,正想出来解释几句,霍青棠却用眼神止住了她,她只好笑道:“老爷该下衙了,大人难得来一次,今日不妨就在家里用饭吧?”   霍青棠微笑道:“外祖,就在家里用饭吧,家里的松子鱼是很好的,父亲过去也爱吃,只是最近...”史侍郎接口:“最近怎么了?”霍青棠露出为难的模样看了看张氏,张氏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史侍郎便不再问,只道:“给史顺也弄一桌饭食。”史顺便是花厅里一直站在角落的那位,姓史,想来是家仆。霍青棠笑道:“外祖放心,您只管自个儿吃好喝好,其他事夫人都会替您安排好的。”   桌上先上了几道凉菜几盘点心,热食还未上,霍青棠今日连甩了张氏几个人情,张氏懂得投桃报李,她先端给史侍郎一杯新茶,后又捂嘴笑道:“大姑娘最是懂事了,做什么想什么都是极有章法的,只是有一桩...”张氏又特意顿了一顿,方道:“大姑娘想去白马书院进学,老爷不大同意,一连好些天都没理大姑娘,大姑娘伤心了好久。”   这话说的极有技巧,不知到底是谁伤了谁的心。霍青棠想去洛阳,霍水仙伤心,也可以听成是,霍水仙故意冷淡了女儿,霍青棠伤心。史侍郎饮茶不语,月满打了帘子进来在张氏耳边低声耳语几句,张氏看向霍青棠,霍青棠对着史侍郎笑道:“外祖饿不饿,我和蝶起陪外祖用饭吧。”   张氏连声道:“快叫厨房上菜,菜放久了就凉了,还有那汤,快端上来...”张氏去了厨房,霍蝶起坐着,霍青棠则站着照顾一老一小用饭。史侍郎吃了一碗饭又喝一碗汤后对霍青棠道:“你自己吃,省的夜里想吃东西,不养胃。”   霍青棠给霍蝶起擦了擦嘴,自己舀了一碗西湖牛肉羹喝了,史侍郎笑看着她。霍青棠三口两口吃完,张氏方端了茶进来赔笑:“大人喝茶,青棠与你外祖说话,我先带蝶起出去了。”   史侍郎并不为难张氏,张氏领孩子出去后,他才问霍青棠:“霍水仙在忙什么?”霍青棠估计今日这事和黄莺脱不了干系,她也没打马虎眼,直白道:“父亲最近和鸣柳阁的一个姑娘走得近,那姑娘才貌双全,我去鸣柳阁找父亲的时候还抽了她一鞭子,父亲想来怜惜她,便又去的更多了些。”   史侍郎眉间的皱纹又深了些,霍青棠又道:“父亲不知从哪儿听人说,听人说漕运总兵官陈大人...,大概父亲也是存了用这姑娘讨好陈总兵的心思。”霍青棠说的一五一十,史侍郎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用烟花女子讨好陈瑄,这是谁的主意?他霍水仙到底还要不要脸,这种混账话也能同自家女儿说?   “白马书院在洛阳,你大舅舅读书不成,如今在济宁府经商,你小舅舅倒是在白马书院读过两年书,只不过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如今物是人非,真要去了洛阳竟是没人能照应你了。”史侍郎推心置腹,霍青棠笑道:“小舅舅如今可好,明年该给外祖考个状元回来了。”   史氏有两个弟弟,大弟弟读书不成,做生意很是有一套,史家书香门第,史侍郎一时觉得颜面尽失又难以见人。好在史氏的幼弟在读书上天分惊人,先得案首,再取解元,年纪轻轻,想来是直指来年的会元与状元而去了。   提起小儿子,史侍郎露出些许笑意:“状元三年才得一个,竟被你说得好比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你小舅舅尚算聪慧,可天下间聪慧的人太多,你父亲当年也是其中佼佼者,不也才点了探花。”   霍青棠抿嘴笑笑,霍水仙这个探花郎能让他人艳羡半辈子,可史侍郎是正经的状元出身,一甲头名,蟾宫折桂时榜眼探花都得排在他后面,殊不知那才能算作是读书人最高的荣耀。   天色已晚了,张氏进来问史侍郎是否在家里留宿,史侍郎推却道:“我本应是直接去苏州府的,想着青棠丫头和桂芳在此处,才转道来看看。你不必忙了,我与史顺连夜要走,再隔几日我抽空再来看你们。”   霍水仙还没回来,张氏有些诺诺,霍青棠推了推张氏,张氏方回神,道:“不敢误了大人的事,那我拿些茶水点心给史管事带在路上可好?”   史侍郎从座位上起身,又看了看霍青棠,斟酌道:“白马书院虽盛名在外,但寒山书院也是不差的。你若是愿意的话,我便托人送你去寒山书院进学,你父亲那里由我去与他说,你看可行?”      ☆、鸣柳争春   霍青棠心里眼里记挂的都是洛阳城里的齐家,白马书院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去处,如今史家外祖横来一笔,这岂是书院教学哪家强的问题,她的目的地是洛阳城呐!   霍青棠咬着下唇没有做声,史尚书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又讲道:“旧年冬天国子监祭酒傅衣凌傅大人致仕回乡,如今就在寒山书院讲学,我与他有些故交,他定是能照应你的。”   史家外祖一片拳拳之心,霍青棠转念一想,去书院进学总比留在这方寸小宅里绣花瞎闹强上不少,也许日后还有机会去洛阳呢。想到此处,霍青棠正了正颜色,郑重道:“多谢外祖父美意,白马书院就罢了,青棠就去寒山书院进学。”   史侍郎老感欣慰,他拍拍外孙女的头道:“你且安心等着我着人来接你即可。你父亲的事,我需见了他才好说话,你们都且安心等着罢。”史侍郎点到即止,霍青棠也不再多话,只是恭谨地送外祖离开。张氏周到,不仅送上了热茶点心,还给史侍郎那盖乌篷马车里添置了两床被褥,好让老人家旅途舒适一些。   待史侍郎走后,张氏问霍青棠:“大姑娘,史大人去苏州府有何要事,怎的走的这样匆忙?”霍青棠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外祖父没同我说,只说蝶起这个年纪该好生开蒙了。”   霍青棠将话头引到自家小弟身上,省的张氏来回揣摩外祖父的来意。   户部尚书闵肇闵大人今夏就该致仕了,如今已经四月,按道理,接任闵尚书的人选应该早已定下了。可户部侍郎史纪冬的接任文书还没下来,也没听说吏部奉上新的人选去竞逐户部尚书的职位。在这个当口,史侍郎竟带着贴身管事无声无息地去了苏州,此事任谁都要在心里悄悄肖想一番。   提起霍蝶起,张氏又开始难受,怎的自家儿子学不成丈夫也半分不操心呢?张氏叹了一口气,道:“黄莺被柳丝丝下了毒,你父亲亲自去鸣柳阁问案拿人去了。”   霍青棠轻哼:“柳丝丝给她下了什么毒,谋害她什么了?”   张氏带了笑意,道:“哑药,柳丝丝给她下了哑药,说是想毒哑她。哈!想不到娇滴滴声脆脆的黄莺姑娘也有这么一天,看她被毒哑了还拿什么去勾人?”   张氏有些幸灾乐祸,霍青棠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柳丝丝又不是傻了,两个人正闹着,就是真要毒害对方也不会挑在这么一个当口。她追问道:“那黄莺哑了没有?”   张氏一愣,答道:“听说那茶黄莺只沾了一点就吐了,那茶带着苦味,黄莺便指使身边一个丫头替她尝尝,那丫头倒是真坏了嗓子。”   霍青棠眼眸垂下,黄莺好手段,用一杯茶将柳丝丝打落谷底,顺带还解决了某些个嘴碎的丫头,一箭双雕呐。   “柳丝丝不能出事,夫人不如请张家出面将柳丝丝给赎出来。”   霍青棠建议先把柳丝丝弄出来,看来黄莺还是舍不得鸣柳阁那个富贵窝,如果她真的一心一意要跟着霍水仙,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金盆洗手从良嫁人。   如今看来,黄莺既想要打压柳丝丝,自己又不肯受这份罪,还是当初那种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作风。她事事都想如自己的意,又不肯多做牺牲,也不怕这样大的胃口撑坏了她的脾胃!   霍青棠道:“夫人想想,留着柳丝丝给黄莺添堵也是好的,而且下毒谋害什么的都是黄莺的一面之词。谁亲眼看见柳丝丝去药铺买哑药了,谁亲眼看见柳丝丝在茶水里下毒了?柳丝丝又不是神仙,难不成她能掐会算,算准了黄莺一定要喝那杯茶?这事儿,到最后柳丝丝还是能脱罪的,夫人不如赶紧送个人情过去,两厢都受益。”   张氏恍然,又带些疑惑问道:“这么说来,那哑药是黄莺自己下的?”   霍青棠微笑,道:“她不是没哑么?她要是真狠心把自己弄成哑巴了,我还当真敬她是条汉子。”   张氏赞同无比,连声道:“蝶起明日还要去夫子那处上课,我先领蝶起回去了。”张氏身边的月满扶着张氏领蝶起回张家去了,霍青棠在庭院里也准备转身回房,璎珞就站在廊檐下怔怔地看着她。   璎珞一直认为大姑娘虽然莽撞,却是个正直厚道的姑娘。她将才在回廊下听了张氏和大姑娘说话,她都快吓傻了,这还是那个横冲直撞无头无脑的大姑娘吗?   “走吧。”霍青棠唤璎珞,璎珞不动。   霍青棠耐着性子又唤她:“夜了,我们回去吧。”   璎珞还是没有动,霍青棠也不催她,就在她身边静悄悄地等着她。璎珞漂亮的脸上有了泪意,她嗫嚅道:“大姑娘怎么能这么对老爷,还...,还有夫人,你们...?”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璎珞关心霍水仙,张氏与霍青棠联合起来挟制他,璎珞为霍水仙说话了。霍青棠想点醒这个丫头,霍水仙的身边有张氏和黄莺,张氏是他霍水仙明媒正娶的妻子,黄莺是他霍水仙想敬献给上峰的法宝,你璎珞一个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半大丫头,能缠得过谁?   此事却不能戳破,即使是璎珞想说破,霍青棠也都只能故作不懂。   璎珞犹想替自家老爷分辩几句,霍青棠冷冰冰一棒子敲过去:“夫人做什么与你何干,你为何要在檐下听这么久?这些又不是你的分内事,你这操的是哪门子闲心?”   璎珞憋红了脸,‘我,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霍青棠呵斥她:“你什么你?我那套鞋袜都做好了吗?成日里偷懒,快到夏天了,春衫都没缝出来,以后你就坐在屋里裁衣裳,不许乱跑!”璎珞一时羞红了脸手足无措,霍青棠也不理会她,自顾自走了。   柳丝丝与黄莺一案落下帷幕,最后查出来作案的人是黄莺身边的丫头,那丫头恨黄莺对她动辄打骂,气不过便想毒哑黄莺,谁知竟害了自己,也算是自尝了恶果罢。   张氏与霍青棠笑嘻嘻地坐在小厅里聊天,张氏道:“柳丝丝杀回了鸣柳阁,黄莺还要给柳丝丝斟茶赔罪,柳丝丝连泼了黄莺三盏热茶才松口,说都是好姐妹,误会一场。”   “听说那茶杯里都是烧得滚烫的水,柳丝丝下手一点也不含糊,一杯泼到了黄莺的肩上,一杯从嘴里喷出来喷到了黄莺的脸上,最后一杯柳丝丝也没接,黄莺就那么举着杯子,举到最后黄莺自己手酸把茶水给洒了。”   “然后柳丝丝就不乐意了,她说:‘敢情三杯茶,我一杯也没喝上。’闹了半晌,鸣柳阁的老鸨子亲自端了一杯茶出来,黄莺捧着,柳丝丝倒是沾了一口,然后就逼着黄莺把整杯子滚烫的茶水全喝了,说是什么‘好姐妹,有福共享,一滴都不许剩,否则就是心不诚...’”   张氏用帕子掩嘴笑道:“柳丝丝着实好样的,黄莺喝了那杯茶硬是三天都没开口说话,看她还怎么念什么诗啊,唱什么曲?”   张氏语意泛酸,想来那竹枝词就如同芒刺一般扎在了她的心坎里。   霍青棠状若未闻,张氏又道:“老爷问起史大人的事来,我只推说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想来老爷还是要细细问大姑娘的。”   霍青棠不语,勾着头喝莲子茶,她长长的脖颈上一件饰物也未佩戴,一段雪白肌肤露在阳光里漾出赛雪欺霜的光彩来。霍青棠抬头,张氏收回目光,心中揣度,这丫头生的这样漂亮,兼之又靠着史侍郎,将来且不知会嫁到何等人家去。   大半个月过去,霍水仙日日不着家,霍青棠也没等来史侍郎的消息,她直觉出事了。史侍郎不在顺天府等待接任闵尚书的位置,却毫无预兆地去了苏州府,苏州府又恰巧换了知府,如今快要进入五月,正值初夏,初夏的苏州府,发生了什么事呢。   朝廷下了邸报,原南京兵部尚书兼巡抚应天等府的邱荆邱大人卸任了,邱大人自请告老还乡,帝允。   原苏州、淮安知府卷入漕粮贪墨案,二人卸职入京,待审都察院。   霍青棠盯着张氏从霍水仙处拿来的邸报反复琢磨,邱荆与陈七外祖父齐淮是同科,自洪武年间就任职兵部,三朝元老。   永乐十九年朝廷迁都北京的时候,邱大人留任南京兵部,应天巡抚则由南京吏部指派,邱荆当仁不让地兼任了应天巡抚一职。   苏州、淮安知府贪墨,邱荆卸任,皆与南京吏部脱不了干系,永乐帝自来对北方宽泛,经此一役,南边官僚的日子就愈发难过了。   璎珞拿一封信进来了,霍青棠瞧了璎珞一眼,霍水仙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璎珞这丫头最近也连带着瘦了不少,她原本有些圆润的脸颊如今竟只剩巴掌儿大了。   霍青棠接过她手上的信,给了她一个笑脸,“今日月满她们要去逛集市,你也跟着去吧,自己去我匣子里取二两银子,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璎珞睁大眼看着自家姑娘,她已经很久没给过自己笑脸了,璎珞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霍青棠不欲多说,她挥挥手道:“快去吧,早些回来用饭。”   霍青棠这一挥手,璎珞原本要问自家老爷会不会回来用饭的话也吞了进去。霍青棠扫了一眼璎珞的背影,心中焦急,史侍郎迟迟没有派人来接她,她可以等,璎珞却等不得了。一个丫头对自家老爷的行踪这么关心,看在张氏眼里,她会怎么想。   霍青棠眯了眯眼,拆开了信。信是苏州府寄来的,范明瑰在信里仔细写了原苏州知府贪墨一案,顺便说了范大人上任后的种种不适,还有对霍青棠的想念,和邀请她去苏州府做客。   霍青棠坐直了身子,这次贪墨案主要是关于朝廷夏季征收的土地税,朝廷以粮食征税,夏季税有五分之一是小麦和大麦,谁知漕船经过淮安府的时候翻了十船粮食,淮安府为了填补这十船粮食,便私自对过往船只征收货物通行税。   货物通行税本由地方政府代中央政府征收,朝廷有工部分司郎中收集资金,淮安一地由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进行征收,再将收入交给淮安府通判保存。   这一过程本与淮安知府没有丝毫干系,谁知淮安知府私自对过往船只征货物税,税款没入工部口袋,淮安知府直接被淮安府通判给检举了。工部将这些货物税收了库,土地税依旧空缺待填,淮安知府首当其冲负了全责。   原苏州知府的事情更简单,他只是私自提高了税率,今年苏州府夏季税竟比往年提高了一倍有多,有人告到了应天巡抚那里,这么一来,应天巡抚与苏州知府双双都落下了马。   霍青棠折起信纸,圣上似乎对留都那些高级官吏已经不想忍了,非得一个一个的换了他们,否则凭借这些功将老臣坐拥江南,任谁都于心难安。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采用两都制,南京为留都,北京为首都,南京北京各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官僚制度。 随着明帝国步入中后期,南京官僚权力逐渐流失。 作者发现了时间漏洞,略微改动,不影响阅读,多谢各位体谅!   ☆、应天巡抚   邱荆致仕,应天巡抚空缺,南京吏部连上了三道折子请圣上定夺新任应天巡抚人选,折子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南京吏部回过味儿来,第四次,南京吏部与北京吏部联合上书,永乐帝大笔从名单中勾出三个字来,史纪冬。   张氏笑盈盈走进来,连声道:“恭喜大姑娘,史侍郎新封了应天巡抚,隔几日就要上任了。”霍青棠请张氏入座,张氏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我就说那日史侍郎怎么着急赶着要去苏州,原来是早有预兆要接任应天巡抚了,看我这脑瓜子,想来大姑娘早就想到了罢?”   张氏给霍青棠脸上抹粉,霍青棠摇头道:“夫人哪里话,这等事情,谁都是不能未卜先知的。什么预兆,皇上不发话,谁说了都不算,对么?”   霍青棠目光灼灼看向张氏,张氏直觉自己失言,连忙捂嘴道:“看我这嘴,瞎说什么,我是说早上有喜鹊登门,这是吉兆,吉兆!”   霍青棠给张氏斟上一杯茶,张氏又叹口气,“原先听说圣上要下江南,最近又听说漠北起了战事,想来圣上也没了下江南的心思,你父亲这几日心事也重了许多。”   霍青棠抿了抿嘴角,霍水仙的心事恐怕不止是圣上下江南不成行这么简单,圣上不来,那陈瑄定然也不会来了,那黄莺姑娘这烫手山芋是继续留着还是抛开呢,想必这才是霍水仙最为难的地方。   月满掀了帘子进来,对着张氏和霍青棠福了一福,道:“夫人,史家太爷过来了。”张氏连忙起身,“快差人叫老爷回来!”月满应声去了,璎珞端着一盘点心进来了,张氏手一挥,斥道:“这丫头,就会添乱,这时候还吃什么点心!”张氏推开璎珞,急匆匆走了出去,璎珞红着脸,讷讷不敢言。   霍青棠轻声道:“把点心装起来,我们拿去给外祖尝尝。”璎珞赶紧去拿食盒,霍青棠暗道,来的正是时候,再拖上几天,就真的要翻天了。   霍水仙回来的时候,霍青棠正陪着史侍郎聊天,史侍郎正在给外孙女讲她母亲年轻时的旧事:“你母亲最爱去的地方是洛阳,你小舅舅曾在白马书院进学,我带着你母亲去洛阳看望你小舅舅。那正是牡丹花开的好时节,你母亲当时便望着园中枝头上最大最旺盛的那朵牡丹花说,她此生要嫁最好的儿郎,就比牡丹,国色天香。”   谁曾想,竟选了你父亲。史侍郎有些话对着外孙女说不出口,在他看来,霍水仙一副皮囊华丽有余,却不堪重用,林林总总都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别说去比牡丹内外皆富丽,就是比无香的海棠都是多有不如的。若真要比,他也只能比那水仙,终日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罢了。   史侍郎说到此处便停下了,霍水仙在门外也止住了脚步,他想到了十三年前的史氏,她并不十分娇美,却有一种雍容坦荡的气度。她并不似当下一般女子总是遮遮掩掩欲迎还拒,她想要的都会坦诚清楚的说出来,她说自己就是她的梦中之人,亦是她这一生的骄傲。   史氏坦荡,黄莺亦是如此,她想要的,都会坦坦荡荡的说出来。只不过史氏是天之骄女,黄莺不过一可怜人尔,她们自是不能比的。   霍水仙进门,璎珞无端的又红了脸,霍青棠起身道:“父亲。”   自那日与霍水仙不欢而散之后,霍青棠将近月余没与霍水仙打过照面,见女儿笑语盈盈的模样,霍水仙心头一动,女儿终是绕过了自己悄然长大了。   霍水仙对史侍郎行了一礼,唤了声:“岳父大人。”   史侍郎抬眼瞟了一眼多年未见的女婿,当年的霍探花,如今的六品小吏。那时旁人都艳羡自己找了一个才貌皆属上乘的东床快婿,自女儿早逝,这女婿也成了别人家的女婿,听闻张家还是商家,史侍郎的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他略微点点头,回道:“坐吧。”   霍青棠笑道:“外祖难得来一次,父亲陪外祖坐坐,青棠去厨房看看,今日厨房约莫做了松子鱼,父亲会留在家里吃饭吧?”   霍水仙眉眼一抬,女儿在岳父面前给自己下套子,他看向史侍郎,史侍郎的薄唇已经紧紧抿到一处了。霍水仙尚要为自己辩解几句,霍青棠又笑嘻嘻道:“夫人该领着蝶起回来了,也不知蝶起学得如何了,父亲可要抽空好好考校考校。”   霍水仙水泠泠的美目瞥过去,霍青棠却毫无所觉般,笑着出去了。史侍郎冷不防哼道:“你瞧着她作甚?她还是个孩子,你待如何?”   霍青棠在廊下拍了拍手,璎珞小声道:“姑娘,史家太爷不高兴了,你是不是说错话了?”霍青棠笑眯眯道:“璎珞,你可曾出过扬州城?”   史侍郎开口道:“青棠那孩子说想去白马书院进学,她说你不同意,我也觉得太远了,不妥。我便给她找了寒山书院,就在苏州府,现在寒山书院讲学的是傅衣凌傅大人,他的学问你是知道的,青棠过去,你可以放心。”   霍水仙眉眼微垂,史侍郎又道:“孩子大了,也该长些见识,终日关在三尺大的地方绣花又有甚么意思。当年晗儿也是这么过来的,你也要学着放宽心。” 史晗便是史侍郎长女、霍青棠生母,霍水仙瞟了一眼窗外园中的大好春光,终是点了头。   史侍郎顿了一顿,又道:“圣上此番下江南怕是不成行了,陈瑄也已经回京了,你要早做打算。”这是在点醒霍水仙,赶紧和鸣柳阁的那个姑娘断了联系,用她来讨好陈瑄是行不通了。   霍水仙一时不语,史侍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狮峰龙井,方道:“淮安、苏州知府落马,范锡夕顶了苏州知府一职,淮安知府倒是空了出来,只是...”   淮安府情况复杂,朝廷在清江浦设有船坞,工部设分司郎中管理船坞之事,内漕每年进贡贡品的黃船也由工部负责。也就是说,淮安府既有朝廷特派官员的监督,又有下层官僚的独立运作,淮安知府一职并不容易坐安稳。史侍郎并不建议霍水仙挪去淮安做知府,上有工部盘扣,下有船坞要经营,稍有差池,上任淮安知府便是前车之鉴。   霍水仙扯了扯嘴角,颇有些心灰意懒的模样,他自然知道淮安知府不好做,可那也是个机会,是个从六品爬到正五品的机会。看史侍郎模样,他是已经替自己放弃这个机会了。   史侍郎话头一转:“圣上入夏后身体欠安,还是再等等,等等。”这一句话传达出了千万种意思,霍水仙眉眼一跳,他与史侍郎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   张氏着人接了霍蝶起回来,霍水仙笑着伸手去抱儿子,霍蝶起转身就往霍青棠怀里钻,霍水仙伸手搂了个空。霍青棠拍拍霍蝶起的小脑袋,道:“蝶起,去向外祖和父亲请安。”   霍蝶起睁着与张氏一般圆溜溜的杏眼儿,对史侍郎道:“蝶起向史家外祖请安。”史侍郎连声道:“好,好,乖孩子”,还从怀里摸出一块赤金的金锁来,又对张氏道:“上次走得匆忙,这是给孩子的见面礼,你们莫嫌单薄就好。”张氏喏喏,她一双大眼看向霍水仙,见霍水仙点了头,她才上前接了史侍郎的礼。   史侍郎又问蝶起:“可曾读过书了?”蝶起垂着脑袋,细幼的手指捏着腰间的小荷包,霍水仙喝了一声:“你史家外祖问你可曾读书,为何不作答?”史侍郎瞧了霍水仙一眼,又对霍蝶起道:“孩子,外祖问你,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下一句是什么?”   霍蝶起转身就去抱霍青棠的大腿,霍青棠柔声道:“快,告诉外祖父,下一句该如何接?咱们蝶起最是聪明,对不对?”霍蝶起嗫喏道:“来鸿,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   幼儿的声音轻软,霍水仙的脸色又好看了些,他跟着道:“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下一句该当如何?”   霍水仙瞧着儿子,儿子却直往女儿身上扑,他正了颜色道:“你年纪虽小,却也读书识礼,怎的还如□□孩童一般缠着你家姐姐?”霍蝶起整个人扑在霍青棠裙边,霍水仙又道:“下一句该当如何?”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这两句话霍蝶起无论如何也接不上来了,小小的孩童紧紧闭着嘴,不肯再说一句话。霍水仙伸手去扯儿子,张氏见状连忙接口道:“饭摆好了,大家都入席吃饭吧,功课改天考校也不迟。”   张氏特别为史侍郎温了酒,霍青棠与霍蝶起在外间用饭,张氏留了月满在内室服侍史侍郎与霍水仙。许是这两次来张氏都表现得颇为贤惠,史侍郎便赞了一句:“妻贤则家旺,你要惜福。”   霍水仙如水的目光扫了一眼外间的张氏,自己与黄莺的事情,想来是该给个具体的说法了。他正要提起黄莺之事,史侍郎却截断了他的话头:“妻室是妻室,风月归风月,莫要混为一谈。”   史侍郎明摆着不赞同霍水仙与风月女子走得太亲近,霍水仙抿下一杯酒,张氏精明,黄莺却娇憨。他见过太多聪明女子,世人却不知怀着三分傻性的女子才是最为难觅的,此间种种,不能与外人说。   史侍郎又提起霍蝶起:“孩子该开蒙了,你的心思也该多分一些给孩子才是。”   霍水仙满脑子的抑郁与苦闷,几乎完全忽视了蝶起的教育,今日若不是史侍郎开了个头,他尚不知儿子连个最基本的《声韵启蒙》都念不下来。霍水仙又想起张家大舅子那信誓旦旦的样子,说是请了名师,蝶起定会受益匪浅。结果不必说,霍水仙垂下眼睑,心道这张家商户就是商户,差点儿荒废了自己的儿子。   霍水仙对张家心有不满,却又不能挑明了说出来,就凭他微薄的薪俸,养家都是问题,拿什么来敬献上峰。   扬州在漕河上,每年漕粮运输都要经过扬州府,扬州的知府几乎是一年一换,最长也没有超过两年任期的。可扬州守备倒是长期驻扎在这里,没怎么挪过窝子,可谓是铁打的守备流水的知府。   扬州守备宋一清,永乐三年同进士出身,原先在淮安府做个执笔师爷,后来不知怎的升成了淮安府通判,再来就成了扬州守备。霍水仙转眸,这宋一清到扬州府也有五年了,他掌着扬州府的军务、军饷和军粮,朝廷这几年军饷宽裕,他应该赚的盆满钵满了。想到此处,霍水仙勾起嘴角,史侍郎看了他一眼,横来一笔:“宋一清的寡母亡了,他没向朝廷报备,此举有违祖制。”   谁能不说这是神来之笔,母亡自该回乡丁忧,宋一清却隐瞒不报,这不就是天赐的好机会。霍水仙盈盈双眼泛出光泽,史侍郎哼道:“这扬州城里处处是机会,你且不知漏过去了多少。”      ☆、设宴得月楼   宋一清与宫里的一个采办太监是浙江临海同乡,那宦官在内廷身居采办要职,宋一清便在临海给那太监买了个占地甚大的宅子,还送上了几房娇妻美妾,那太监听说了,甚感欢喜。太监某年回乡之时就专程接见了宋一清,宋一清还挑选了族中几个漂亮齐整的孩子说要过继给那太监延续子嗣,太监门中有了香火,宋一清顺利夺下了淮安府通判。   宋一清出身苦寒,历经十年寒窗苦读后为了前程,更是搭上了自己家族里的孩子改姓更名给一个太监做儿子,已经完全抛弃了读书人的尊严和傲骨。他家里的寡母不愿意与他同享这泼天的富贵,指责他败坏门风,不许他再进家门。宋一清给老母在临海建了个偌大的宅子,老母亲却独自一人在旧居清贫度日。   母亲品性高洁,宋一清却孤注一掷攀附宦官,而后母子决裂,这段典故留都吏部中的官员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如今宋一清的老母亲逝世,宋一清本该回乡丁忧三年,霍水仙与他共事多年,也该为其亡母上一炷香才对。   霍水仙茫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困苦不堪,终日被上峰的狡诈和下属的疲怠耗尽了心力,再加上他信息不通畅,如今竟连守备大人家里的寡母住在何处都不知道,更遑论宋一清故意隐瞒不报了。   史侍郎眉头皱了皱,这么多年的低级官吏做下来,霍水仙都没能磨得坚似利刃,他似乎还是当初那个甫入翰林院的探花郎,心怀远大,内里却单薄的像一张纸。他那点儿浅薄的心事,莫说让同僚看清,就是他十二岁的女儿也能绕过他,直取眉心。   史侍郎在扬州城待了三日,三日后,霍青棠带着璎珞与史侍郎一道登上了去苏州府的马车。霍水仙带着张氏与霍蝶起一道送他们出门,霍水仙拿了个小匣子给霍青棠,匣子里是二十张十两的银票,霍青棠伸手接下了。张氏昨日也来过一趟,给了她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霍青棠微微一笑,这夫妻二人不知是不是说好的,凑齐了是个二百五。   霍水仙目光停留在女儿身上,霍青棠却低头去抱跟在她腿边的霍蝶起,蝶起趴在自家姐姐的肩上,软软问道:“大姐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要出去七日还是一旬,蝶起一旬后是不是就能见到大姐姐了?”   霍青棠眼泪含在眼眶里,她撇过头去,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张氏上前将蝶起拉下来,霍水仙上前一步,想要说点儿什么,霍青棠转身便道:“璎珞,日头大了,咱们还是上车吧。”霍水仙扬起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璎珞咬着嘴唇看了霍水仙一眼,还是跟着霍青棠上了马车。   史侍郎撩开车帘子,对霍水仙一家道:“回去吧,隔些日子我领青棠回来看你们。”璎珞有些坐立不安,霍青棠看她一眼,轻声道:“咱们还是要回来的,你坐好,别摔了。”   青蓬马车晃悠悠走了,霍水仙出众挺拔的身姿一直伫立在那一丛柳树之下,惹得路上好些媳妇和大姑娘们窃窃私语。张氏叹一口气,劝解他:“大姑娘最多去不过一年两年,中间还要回来过年的,如今已经六月了,隔不了几个月,她就回来了。她去的是苏州府,史侍郎又在苏州,会照应大姑娘的,兼之苏州府离扬州不远,老爷空了也可以去探望大姑娘。”   张氏劝得苦口婆心,霍水仙就这么站下去也不是办法,蝶起也站累了。霍水仙望着那再也瞧不见的马车影子,终是开口道:“回吧。”   苏州府昌盛,霍青棠一直笑眯眯的,璎珞则沉默地坐在一旁,史侍郎道:“先在驿站歇上几日,史顺在虎丘赁了一处宅子,等那边收拾好了,咱们再搬过去。”霍青棠连连点头,璎珞则一声不吭。   马车停下,史顺在驿站门口等着他们一行几人,见史侍郎到了,他赶紧迎上来道:“范大人三日前送来的帖子,说要设宴为大人接风,我正愁着大人能不能赶回来,总算能赶上了。”   史侍郎回头将霍青棠带过来,道:“一会儿再说,领两个丫头去休息。”   霍青棠笑道:“不劳烦史叔了,找个人领我们上去就行了。”史顺给霍青棠行了一礼,道:“史顺见过大姑娘。”霍青棠连声道:“不敢、不敢。”   璎珞上前给史顺见礼道:“璎珞见过史大管事。”史顺冲璎珞点了点头,又唤来一个小丫头领着霍青棠二人上了院子里的小阁楼去了。   史侍郎换了一件宝蓝暗纹直缀出来后,对史顺道:“帖子呢?”   请柬上写着以苏州知府范锡夕为首的众苏州府官僚,史侍郎看向史顺,这帖子并无特别,无需如此紧张,史顺靠近一步,低声道:“此次同来的还有采买太监何枯。”   史侍郎嘴唇紧抿,何枯就是宋一清的靠山,宋一清不守母孝,这何太监不知又瞧上了苏州府的哪快肥地,邱荆刚走,他的爪子就伸过来了。史侍郎噤声不语,史顺又道:“是范大人多说了一句,临清今年木材不够,他是过来收木材的。”   朝廷在临清、清江浦和应天府三个地方设了船坞,除了每年朝廷会拨部分款项过去,船只的损耗、修复,还有船坞的工匠都由当地政府负责。   临清向来资金不算宽裕,朝廷多有贴补,这太监竟然还专程南下购买木材,且不说此举耗时耗力,就是再将木材运回去也是及其费钱的。   晚间,有小厮给霍青棠提来食盒,霍青棠递给小厮一封信道:“有劳这位小哥替我把这信寄出去,这是给家里报平安的。”   那小厮接了信,又道:“大人吩咐了,他今日定要回来得晚,大姑娘不必等他了,早些休息便是。”   霍青棠谢过小厮之后,叫璎珞过来吃饭,璎珞红肿着眼,明显是哭过了,霍青棠淡淡道:“这不比在家里,夜里没有点心吃了,过来吃饭,吃过了就去休息。”璎珞张嘴想说些什么,霍青棠一眼扫过去,有些话不该说就不要说了,璎珞咬着下唇还是过来了。   七里长堤列画屏,楼台隐约柳条青,小小得月楼就隐在水调飞花的野芳浜之中,史侍郎在楼下朝二楼临窗的雅间看过去,里面灯火通明,间歇有人影闪过。史顺上前一步请史侍郎入楼,史侍郎打了个手势,史顺又退了回去。   差不多一盏茶后,史侍郎方理了理衣摆,缓步上了楼,苏州知府范锡夕范大人正陪着一个体形富态的中年人喝茶。   范锡夕见史侍郎进来,赶紧起身道:“下官见过巡抚大人。”那富态的中年人慢悠悠起身,道:“都知监何枯见过吏部侍郎衔兼巡抚应天等府史纪冬史大人。”   何枯将史侍郎的官职全称念了出来,史侍郎点头笑道:“何大人好,何大人请坐。”范锡夕赶紧给史侍郎和何枯重新上茶,何枯一张肉脸上的小眼睛笑成一条缝,他笑眯眯道:“本监喝过的,就不必再换了,这茶就很好。”   史侍郎接过范锡夕手中的茶,道:“茶陈了、凉了都得换,再喜欢也是要重新换过的,何大人,你说是吗?”范锡夕满脸赔笑,一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道:“得月楼点心做得好,不如众位大人尝尝这里白案大师傅的手艺?”史侍郎点头,何枯笑道:“可有小方糕?”那师爷连声道:“有的,有的,大人稍等。”   伶俐的丫头们端上来各色糕点,伙计开始唱名:“小方糕、枣泥拉糕、巧果、蟹黄烧卖、糯米三角包,另有船点一份,众位大人请慢用。”那小方糕蒸的莹白软糯,糕上花纹精细,何枯也不客气,一口一个,一盘糕点八块小方糕,尽数落入他的口中,其他糕点他却一动不动。范锡夕看了那师爷一眼,那师爷赶紧下楼去了。   史侍郎夹了一块蟹黄烧卖,何枯笑道:“九月里我请史大人去楼外楼吃蟹,旧年我吃蟹吃坏了肚子,今年看见那蟹黄就吃不消了,呵,呵呵......”   何枯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范锡夕在一旁听得变了脸色,史侍郎面不改色吃下了这块蟹黄烧卖。苏州同知递上来一杯茶,说了一句:“吃不下的就不要勉强,凡事要量力而行,吃撑了难受的也是自己,不是旁人。”   苏州同知,闵梦余,永乐二十一年进士,出自青州闵家。朝中还有一位官员同出自青州闵家,户部尚书闵肇尔。闵梦余的父亲正是闵肇的幼弟,闵肇即是闵梦余的嫡亲大伯。   范锡夕简直想上去堵了这位的嘴,这位平日里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这个时候还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不是想把大家都拉下水才肯罢休。史侍郎笑看了闵梦余一眼,这人又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去了。   那师爷又端了一盘小方糕和一盘大方糕上来,何枯径自把那八块小方糕全部吃了,那大方糕他还是一口都没动。师爷和范锡夕交换了一个眼色,那师爷道:“方才厨房说菜都好了,不如上菜吧。”何枯拍拍手,一双短粗的手被他拍得啪啪响,他笑道:“可有虫草甫里鸭?”   师爷这次吸取了经验,偌大一整只鸭就摆在何枯跟前,何枯也不负众望,他独自吃着整只鸭子,将能吃的部位拆解入腹。   史侍郎则将松鼠鳜鱼推到范锡夕身前,道:“鱼不错,都尝尝。”范锡夕喏喏,闵梦余又道:“大人,那虾仁你爱吃吗?不爱吃的话别浪费了,下官爱吃。”   范锡夕用手戳了闵梦余一下,史侍郎笑着将一盘春茶虾仁递过去,闵梦余则站起来嬉皮笑脸地去接,史侍郎坐下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样物件。   何枯拍一拍手,眯着小眼笑道:“本监吃得下就吃得消,本监吃不下也吃不消的动都不会动一口,闵公子方才多虑了。”   范锡夕眼皮一跳,这太监唤闵梦余闵公子,说明他知道闵梦余和闵尚书的关系。方才的戏言他等吃干净了才还回来,说明他能忍得,这个太监好生难缠。   何枯将鸭架子拆散的骨头又重新拼凑起来,慢悠悠道:“本监还是只吃肉的,若是遇到了那吃肉又吞骨头的,才算是真难缠!”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下一章出没,这就来了...   ☆、公子如玉   史顺驾好车,在得月楼外等着史侍郎,乌蓬马车隐在月色下的杨柳岸边,五月的天已然热了起来,河边上更是招惹蚊虫,史顺从一个大荷包里拿出一把干薄荷,燃了以后在马车里熏了熏,又垂下车帘子,在车板子上坐好。范锡夕带着一众官僚送史侍郎出来,还有一个富态的中年人站在中间,那人略说了几句,便上了候在门口的一架八抬大轿。说是八抬,一点也不为过,四方各两人,可不就是八抬。   史侍郎上了马车,闵梦余打开扇子,摇了几下,叹道:“这位何太监好大的威风,八抬的轿子都坐上了,感情这是把京城那一套风气都带到我们这乡下地方来了。”   范锡夕伸手拨开他的扇子,压低声音道:“祖宗,您是祖宗,您可省点心儿吧。这何枯是什么人你也瞧见了,是好惹的吗?他在此地留不久,安稳送这位菩萨过了河不就好了,何必要跟他起争执,反倒让他记恨。”   闵梦余收起扇子,笑看着范锡夕,范锡夕跺一跺脚,抬脚走了。闵梦余盯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了一句:“愚人,愚不可及。”   史侍郎一路上没有说话,史顺也不敢过问,走了大半路程,史侍郎才开口问他:“你可曾用饭?”史顺道:“回老爷,用过了,方才吃了半只烧鸡和一碗面。”史侍郎笑道:“年轻人胃口好,但晚上莫要吃得太过油腻,当心积食。”   见史侍郎起了话头,史顺方道:“老爷,我爹说待三少爷会试过后,他想过来照顾老爷。”史顺的父亲史秀幼时是史侍郎的书童,如今是史家的大管家,史侍郎南下,他没有跟着过来,而是留在京师坐镇,方便看顾史家三少爷史东贞读书。   史秀想要跟着旧主,车内又沉默了,史顺也不敢再说。半晌,史侍郎方道:“叫东星回来,生意的事先放一放,待老三会试过后,再做打算。至于你爹,暂时不要动,在家里看好二少爷和三少爷,别教他们生出多余的是非来。”   史侍郎的意思很清楚,他暂时用不上史秀,史顺回道:“是的,老爷,我会写信回去的,老爷放心。”   回了驿站,史侍郎问家里的仆妇,“两个丫头呢?”   仆妇指着小阁楼道:“回老爷,姑娘想是一路劳顿,已经歇下了。”   史侍郎瞧了楼上一眼,道:“都歇了吧,明日着人去看看宅子,两个丫头住在外头始终不方便,若是宅子修葺好了,咱们便尽快搬。”   这头驿站里渐渐熄了灯火,苏州城大街上却仍有小贩叫卖之声,还有货郎担着小玩意四处走动。一抬大轿与一盖马车错身而过,大轿险些撞倒路旁的摊贩的小摊,轿子不停,直接大喇喇往前走了。马车里传来一阵悦耳的男声:“去瞧一眼,看有无伤到人。”   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甚是年轻的小厮,他扶起摊贩,又看了一眼地上打碎的小玩意,问道:“十个铜板够不够,我把你这打烂的东西买了。”   小贩睁大眼,连连点头,“够了,尽够了。”说罢,赶紧蹲下来给小厮包东西,小厮给他十个铜板,摊贩将碎掉的碟碗包给他,还送上了一个五彩同心结,嘴里道:“这是内人的手艺,尚能一看,您莫嫌弃。”   小厮爬上马车,将一包东西递过去,道:“少爷,诺,我给他买回来了。”男子轻轻一笑,这笑声溢出来,闻之仿若云销雨霁,雾霭散开,一抹微暖的晴意能透到人心里去。小厮脸一红,又递上五彩同心结,道:“这是那摊贩送的,说是送到哪个姑娘手里,便可情定一生。”   五彩同心结,真是由五色丝线钩编而成,首尾相连,不见线头。小厮道:“少爷,你收着吧,这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小厮将同心结塞到青年手里,一直在旁边安静坐着的老者轻咳,道:“宝卷,适才可看清了那轿中之人?”   只是这老者年岁已大,半头华发,蓄着长须,他说起话来却又甚是清灵,浑不似一位高寿老人该有的嗓音。小厮灵活的眼珠子在清秀的脸上甚是打眼,他瞥着那位老者,怪笑道:“蓝浦,你假扮成老太爷的模样出来与人谈生意,若是被老太爷知道了该当如何?”   “你......?”那老人气急,竟显出姑娘家的清脆来。   宝卷笑起来:“你什么你,我什么我?你又不是我顾家的人,江湖女子,还惯会作态,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坐好了,莫要被人瞧出端倪来。”宝卷话不饶人,那女子五指一伸,扣住宝卷肩膀,半笑道:“谁稀罕做你顾家的人,若不是为了我爹的大计,我才不会屈身过来给你家做个丫头,你还真以为你顾家是什么豪门大户不成?”   “我顾家再不济,你还不是得过来做丫头,得意什么?”   宝卷实在牙尖嘴利,那姑娘嘴上功夫不敌,只好手下用力,宝卷被她抓得惊叫起来,“啊!快松开,疼死了,快些松开!”那姑娘露出得意的表情来,只是这一抹得意之色放在一个白须老人的脸上,又显出一种年长者为老不尊的形貌来,教人看了好生奇怪。   蓝浦“哧哧”发笑,她手正要去撕粘在下颌上的白胡子,就听见那青年道:“爷爷,您小心,马车颠簸,您坐稳了。”这声音清和柔软,又有礼乖顺,蓝浦差点笑出声来,说话的青年一记眼色敲过去,蓝浦生生将溢出嘴角的笑声又用力吞了回去。   宝卷反应极快,忙跟着道:“老太爷,您辛苦了,可别睡着了。您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蓝浦被宝卷拽着手臂,她瞪着那青年,低声咒骂:“顾惟玉,你好样的,等到了江上,我叫我爹把你沉尸喂鱼。”   这咒骂惹来宝卷不快,他正要回嘴,那青年噙着笑意瞥了宝卷一眼,宝卷喃喃,复又低下了头。见宝卷吃瘪,蓝浦更加畅快,娇笑道:“还以为你们顾家人有多大本事,还不是一张纸片,一戳就破。”   那青年翘起一条腿,饶是坐着,也能看清他锦袍之下的双腿直而修长。蓝浦挑衅般瞧着他,只听他缓缓道:“蓝家众多女儿,你爹说你本事过人,极力推荐你过来,若是早知道你只会惹是生非,我是怎么也会要了蓝烟过来的。”   “你......?你欺人太甚!我蓝家怎么也是江上一霸,你竟然还想我姐姐过来帮你,她可是我爹的宝贝。”蓝浦生了气,说话愈发不客气:“顾惟玉,你想得美,想让我姐姐来给你做丫头?休想!”   男子也不跟蓝浦纠缠,转而对宝卷道:“写信给蓝老大,叫他领他的宝贝女儿回去,顺便计算一下旧年的利息,八月前与今年的数目一道入账。”   宝卷点头,男子又道:“蓝浦入顾宅一个月又十天,顺带把这四十天的花费一道算算,记了账,让她签字。白纸黑字,省的说我顾家坑了他们。”   蓝浦一脸不可置信,恨不能放声尖叫:“顾惟玉,你无耻!”   那名叫顾惟玉的年轻男子低头弹了弹他漂亮的手指尖儿,又瞥向蓝浦,半笑道:“蓝家没甚么诚意,这生意不做也罢。”   蓝浦恰好与他对视,对方流转如凤的美目里闪出半寸寒光,蓝浦心下一惊,这人不是在说笑。蓝浦有些讷讷,半晌,她垂下头,低声服软:“顾公子,我错了。”   顾惟玉并不理会她,宝卷解围道:“少爷是说笑的,你可省点儿心吧,少爷平日里最好说话,快别再惹少爷生气了。”   宝卷又看向顾惟玉,说了一句:“少爷,蓝浦知错了,她不敢了,你原谅她吧。”   顾惟玉似笑非笑的看了宝卷一眼,他眼神划过蓝浦,轻轻吐了几个字:“下不为例。”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   ☆、寒山书院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洪武年间,寒山寺归并,古刹白日里灯火鼎沸,南来北往之人络绎不绝,是以寒山书院虽取其名,但却建在苏州城内,与寒山寺并不在一处。   史侍郎带着霍青棠到寒山书院的时候,正遇上傅衣凌在讲学,他说:“中书省掌承天子之诏旨及中外取旨之事。凡执事官,尚书省自员外郎,门下、中书省自正言,御史台自监察御史,秘书省正字,寺、监自宗正、太常、博士,国子监自正、录,侍从官待制,带职官自直秘阁,寄禄官自中散大夫,宗室自防御使,外任官自提举官、藩镇节镇知州,内命妇自掌计,东宫自庶子以上,除授皆主之。”   霍青棠听得认真,史侍郎问她:“可明白其义?”   青棠道:“老师所讲可是元丰改制?”   史侍郎道:“神宗元丰改制,诸多制度被视为北宋后期及以后制度的关键,这一段是关于中书省职能的记载,出自《宋会要》,反映的是元丰改制之后中书省承旨造令,及掌有除授执事官、寄禄官等权力的情况。如今可都明白了?”   青棠笑道:“外祖若是日后致了仕,也要去书院讲学才好。”   “丫头说的是,史大人经纶满腹,日后桃李满天下也是使得的。”霍青棠话音才落,傅衣凌已经缓步走了过来。   傅衣凌身形略瘦,又穿着合体的长衫,轻袍缓带走过来,竟有些世外高人衣袂飘飘之感。他见到史侍郎,笑道:“侍郎大人,傅某这厢有礼了。”   史侍郎笑道:“傅兄客气了,今日不论其他,我带这丫头来给傅兄见礼了。”   霍青棠连忙上前两步,行礼道:“青棠给傅学士请安。”   傅衣凌站在霍青棠正前方,受了她的全礼。受了全礼,就算是认下了这个学生。史侍郎难得露出笑脸,他拍拍青棠的肩,提点道:“还不快行拜师礼?”   霍青棠复行大礼,定声道:“学生霍青棠拜见老师。”   傅衣凌仔细瞧了瞧霍青棠,这丫头一双眼睛形若银杏,内有水光,还朝他弯眉笑了笑,不期露出几分狡黠来。他暗自点头,是个好胚子,收这么个学生,不算太坏。他指着里头的学生,对青棠道:“这些都是你的同窗,你进去同他们一道,晚一些有老师来教授你们琴艺。”   青棠才走入内,就有人向她招手,那人笑嘻嘻的,还做了士子打扮,瞧仔细了,不是范明瑰是谁。青棠到她身边坐下,小声道:“范姐姐,你怎的在这里,还做出这幅打扮?”   范明瑰“哧哧”的笑,低声道:“我一早就瞧见你了,只是碍着傅学士在那里,不好做声。诶,随你来的那人是谁,我怎的没见过?”   青棠笑道:“那是我的外祖父,他常年在京城,少来扬州,也难怪你不认得。”   范明瑰瞪大眼睛,奇道:“这就是史家外祖?你跟着史家外祖来了苏州城,你爹爹呢,他不管你了?”   范家千金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青棠笑看着她,反问她:“范姐姐,你还没答我,你怎的做这幅打扮来了书院,难道还想学那祝英台女扮男装考状元不成?”   范明瑰瞧瞧四周,压低声音道:“非也,非也。我是央了我爹爹才进得书院,我娘不让我出门,她说婚期近了,要让我在家里绣嫁妆。我同我爹爹说,我不想绣嫁妆,日后嫁进了京城什么都不懂,恐会遭人笑话。我爹爹心疼我,怕我受人欺负,才许我男装进书院,也不会坏了闺誉。我在这里叫做范明,你可别叫我姐姐,当心露陷了。”   青棠颔首,范锡夕爱惜女儿,一怕她入京后无所依仗,又无人提点,才让明瑰跟傅衣凌学习京城风貌、官僚礼制,省的她日后分不清轻重,二又怕女儿不事女工,坏了闺阁名声,才令她换了男装打扮,也算是为了女儿用心良苦了。   范明瑰本就生的明艳,她又长青棠一岁,如今身量渐成,换了一身打扮,仔细瞧过去,已有俏公子的风流模样了。只见她面色如玉,唇红齿白,青棠吃吃一笑,道:“范家公子好,青棠这厢有礼了。”   那头有其他学生望过来,青棠向他们逐一打招呼,有一个梳着小辫子的青年男子,他冷冰冰瞧了青棠和范明瑰一眼,如今初夏,当下的士子学生们都穿着长衫,头上或戴郎素帽、或系着六角巾,唯他一人,编着满头的辫子。只见他两耳旁各垂下一缕鞭子,后脑的辫子全部盘于头顶,以五彩丝绦系之。这发式既不像蒙古人后脑剃发,也不同于当朝男子,他将辫子绾于头顶,实在怪异之至。青棠向他颔首微笑,那人眼皮略微一抬,又转过身去了。   “那是伊龄贺,蒙古人,他家里听说还是前朝皇室贵胄。”范明瑰轻声道:“他们家人都在这苏州城里哪儿也去不了。诶,他一举一动都有很多人盯着的,你不要和他乱说话,可知道了?”   前朝贵胄,霍青棠瞧着伊龄贺的背影,这人不同于江南士子们的清瘦文弱,明明年纪尚轻,却已经隐隐有了一副高大雄健身形,他的长臂将他身上的一件湛蓝澜衣撑起,宽阔的澜衣都被他穿成了合身的长袍。许是察觉到了有人在背后看他,伊龄贺猛一转身,正对上青棠的目光,他浓眉下的眼睛大而黑,青棠讷讷一笑,友好道:“你好,我是霍青棠。”   那人又不理她,反倒侧目瞧了范明瑰一眼,黑亮的大眼珠子微微闪烁,他抿起薄唇,终是一语不发转过身去了。伊龄贺这目光好生怪异,似乎......似乎带着些许期待,期待范明瑰?青棠转而去瞧明瑰,可咱们范家姑娘正在调试琴弦,对于霍青棠与伊龄贺这一章来回,她竟是连头也未曾抬过。   书院书阁的小楼上,飘来阵阵茶香,傅衣凌端上一杯茶给史侍郎,“如今这边都流行饮散茶了,过去的团茶也渐少了些,你试试,海州云雾。”   茶水泛出清幽的香气,史侍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将茶杯放在面前的小几上,笑说了一句:“云台山上云雾茶,瑶台仙子海州游。”这一句的由来是因海州盛产美人,傅衣凌保养得当的脸上也浮出笑意,“不见空崖多寂寞,仙子采茶和羞走。”   语罢,两人皆是一笑。傅衣凌道:“来年开春即是会试,三郎如今学业如何了?”   史侍郎叹一口气,“我只担心他将个人得失看得太重,若是失了榜,反倒会误了自己的前程。”   傅衣凌微微一笑,移开了话题:“三郎的学业甚优,你也不必担心太过了。倒是听说圣上最近频频召闵大人夜谈,可是安南出了甚么变动?”   户部掌盐税收入、政府契约,永乐帝夜会户部尚书,即是要用钱,朝廷要用钱者,岂非要兴兵了。史纪冬作为户部侍郎,户部有无大笔支出他焉能不知?傅衣凌猜测圣上又要发兵安南,史侍郎却摇摇头,道:“蒙古人过了克鲁伦河,圣上打算再征北漠。”   蒙古人失去政权之时,并不死于社稷,也不行禅让礼,他们直接回了北边,奔向了他们最早的来处,原来的草原。这些年来,蒙古政权与大明朝的北疆沿线就未真正平息过。傅衣凌起身,站在小楼栏杆边,这里视线最好,能俯瞰整个寒山书院,连哪个学生躲懒藏在哪一棵树底下都能瞧清楚。   东南院角的一株皂角下,有两个学生正在那处斗蛐蛐儿,日头渐起,那两人也不嫌热,只管勾着头在小瓷罐里拨弄。外头有知了鸣蝉,那个穿天水碧锦袍的男孩子想是蹲得累了,他一把撩起长衫,径自在地上坐下了,露出脚踝上的白袜来。   书院的边角能瞧得清楚,此一举的得失却谁也瞧不清楚。傅衣凌移开目光,在阁楼的栏杆边来回踱步,复又定住脚步,问道:“朝廷打算派谁领兵?”   甜白盏里青绿的茶叶渐渐萎缩了,茶水也逐渐开始泛黄,小楼上五月的夏风吹进来,带着勃勃的生气。过了良久,方听见史纪冬回答:“圣上要亲征。” 作者有话要说:  永乐二十二年,永乐帝第五次亲征北漠,然后......且看下文分解。   ☆、锦瑟一曲   教授琴艺的老师进来,众人焚香净手,然后安静坐下,听老师弹奏一首《丰年》。“此一曲为炎帝扶犁所奏,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意在体现丰收万物、天地恩赐之美。”弹到尾声,老师开始开始解说曲目意境。这位老师名叫项仲勉,出自台州项家,其有一兄在南京礼部任员外郎,是以,项仲勉亦出自书香礼教之家。   待项仲勉一曲弹毕,众学生们回到自己座位上开始抚琴,有琴艺超群者已能将琴曲操个八分,有略不济者,也能将琴曲弹出个三四分,唯有霍青棠,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她眉心蹙着,似为难不已。   项仲勉走过来,看着青棠,眉目间尽是鼓励。接收到老师的眼神,青棠只得抬起手,不过三四个音节,就有人笑出声来,霍青棠本就厌烦曲乐之声,被人这一声笑,立马罢了手,不再弹奏。项仲勉缓声问青棠:“过去在家中可有习过琴曲?”   “没有。”   霍青棠这一声回答干脆利落,倒教项仲勉不知如何接话,愣在了那处。“哧”,那笑声又响了起来,青棠也不作声,范明瑰一双美目扫过去,冷哼道:“夏瓷,你笑甚么?”   前头有人转过身来,那少女穿着丁香色的杭绸,脸上敷了薄粉,眉梢勾了青黛,一双眼睛笑嘻嘻的,将原本有些浮艳的面容又衬得俏皮了些。夏瓷道:“我没笑什么,我笑她弹琴一窍不通而已。与你又有什么干系?范明,你这是狗拿耗子,尽管闲事。”   “你......你弹得很好吗?还不全是错处,做什么还要嘲笑别人?”范明瑰起身,大有要和那少女一争高下之势。   夏瓷起身道:“不是我要嘲笑你们,而是你们只配给其他人嘲笑。”她看向霍青棠,道:“你自己说,你这样的琴艺,说是我们寒山书院的学子,岂不是笑掉外人的大牙,丢尽我们书院的脸?”夏辞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其实仔细辨来,又有夸大胡侃的嫌疑。霍青棠还没做出回应,范明瑰已经接口了,她说:“你待如何?”   “既然来得我们书院,想必这位姑娘也不是小门小户的女子,那自然自小是习过琴艺的,不若我们比试一局,正好由老师做个见证,输了的人每日为对方擦琴研磨,期限一个月。”夏瓷风流的眉眼一抬,看向霍青棠,笑道:“怎么样?”   霍青棠抬头望着一直没有出声的项仲勉,学生滋事挑衅,老师不应该制止管束么。她寄希望于项仲勉打消这场赌约,可惜事与愿违,项仲勉却对着她笑了,他问她:“同窗相邀,你可敢应战?我寒山书院可没有临阵脱逃的懦夫。”   末了,这位俊俏老师又补上一句:“女子也一样。”   霍姑娘是根本不通音律的,当她还是陈七姑娘的时候,腿脚不便,家里也无人强求她通音律女红,等到她随母亲去了洛阳齐家,齐尚书成日里带着她学习水利工事,更无人督促她弹琴绣花了。而霍青棠本身尚武,八分的精力都用在了强身习武一事上,诗书礼乐都得靠边站。夏瓷这一番比试邀约,自己是输定了。   青棠吸一口气,准备直接认输。范明瑰挑起一双灿烂的明眸,她拉起霍青棠起身道:“我代霍青棠出战,只不过要加重惩罚,一个月不够,三个月为限,怎么样?”   一个俏皮书生与一个漂亮少女站在一处,实在是再美丽不过的画面,夏瓷一看她们架势,“噗哧”笑出声来,只听她哼道:“范明,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我不和你比,如果她要人帮她,你让她重新找个人代她出战。   范明瑰皱起弯弯月牙眉头,不满道:“你......?”   霍青棠今日第一次来书院,她哪里能找到人代为出战,夏瓷不许范明瑰代她,即是明摆着非要与霍青棠争个高低了。学生们都来了兴致,纷纷开始谈论这一场为期三个月的赌约,项仲勉也一脸含笑的瞧着霍青棠,似乎在等她做出决定。霍青棠深吸一口气,她看看嘴角紧紧抿着的范明瑰,又瞧瞧身边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的同窗们,所谓输人不输阵,她握了握拳头,启声道:“你说,比哪一曲?”   夏瓷漾出笑意,她弯弯的眼睛将她略轻浮的容貌映衬得可亲了一些,见霍青棠应战,她笑道:“我出题于你不公平,你出题于我也不公平,不如就请老师出题,以示公平,如何?”   项仲勉方才久不吭声,这时候搭腔倒是快,他微微一笑,竟是很期待这场比试一般,他上前两步,做沉思状,开口道:“你们两位是女学生,考题也不必太难,不如就《雁落平沙》,一曲定胜负,谁先来?”   一阵黄风一阵沙,夏瓷已然坐下了,喧檐宿雀,啼树栖鸦,鸥鹭水面,雁落平沙。她奏得深得《雁落平沙》精髓,霍青棠虽自身不济,但还是识得千里马的。齐尚书风雅,齐氏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包括霍水仙,亦是个中翘楚。这夏瓷一起音,便知好坏。   学生们都静悄悄的,只见项仲勉一直脸挂微笑,任谁都听得出夏瓷精于此道,霍青棠暗自叹一口气,这三个月的擦琴磨墨是跑不掉了。想到此处,她颇为无奈的瞧了范明瑰一眼,本来夏瓷只说一个月,偏偏咱们范大小姐给改成了三个月,真正是好心帮了倒忙。   范明瑰接到霍青棠的眼神,撇了撇嘴,又摊开手,颇有无奈的样子,青棠眼角一横,似是在说,你害苦我了。两人在下面挤眉弄眼,学生们都在倾听夏瓷的琴艺,唯有一人全程注意着范明瑰和青棠的眉目传情。霍青棠朝身后看过去,又什么也没瞧见。   夏瓷弹完尾音,起手收势,她回首看向霍青棠,道:“到你了。”   青棠慢悠悠擦了擦琴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又作势调了调琴弦,项仲勉也好笑地望着她,她咳了一咳,清清嗓子,轻声道:“现在已近午时了,不如我们下午再战。”   此言一出,其他学生中有人低声笑了出来,夏瓷拧眉,嗤道:“你又弄什么鬼,难道你下午就弹得比现在好了不成?”   琴艺不可速成,一两个时辰绝不可能让霍青棠取得飞跃进展,青棠看向项仲勉,希望他能帮自己说一句话,就是拖延一下也是好的。谁知项仲勉却道:“琴艺难以速成,时已近午,不若就由霍青棠为大家奏上一曲,消消大家的疲乏。”   老师都这么说了,夏瓷附和道:“你还是快弹吧,总之是要丢丑,到下午还是要丢丑,横竖都要丢丑,做甚么这般婆婆妈妈的?若你实在弹不好,不如痛快认输罢了,我也不要你三个月,依旧给我擦琴磨墨一个月便罢。”   夏瓷紧紧相逼,范明瑰一双灿烂眸子扫向她,叱道:“她都说下午弹了,做甚么要逼她?我说我代她同你比,你不肯,如今她要下午再弹,你做甚么也不肯?你是不是看她比你生的漂亮,你便瞧她不顺眼了?她即使琴艺不如你,难道你就比她貌美漂亮了?”   范明瑰将话题从琴艺扯到美貌上去,霍青棠简直要滴下汗来,屋里确实只有她与夏瓷二人穿着女装,可女子并不只有她们二人啊。范明瑰这样说夏瓷,难道她忘了她自己同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还是个灿若玫瑰的大美人,这样挑衅夏瓷,岂不是火上浇油。果然,夏瓷冷笑道:“范明,你莫不是看上我们这位新来的同窗了吧?她才来多久,你就这样回护她,你们到底是何关系?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她是个草包,所以才这样胡说一气?”   夏瓷被激出了怒意,范明瑰也梗着脖子寸步不让,霍青棠只得起身,她正要说“我认输了”,话没出口,那头就蹦出来一个冷冰冰的嗓音:“不就弹个琴么,她弹不好就算了,我跟你比,唧唧歪歪,吵死了。”   霍青棠夏瓷连着范明瑰一道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伊龄贺,那个满头小辫子穿澜衣的男孩子。伊龄贺此刻的浓眉皱成一条线,显然已经不耐烦到极点,青棠瞧过去,他的侧脸如鬼斧神工的山峦一般深刻隽永,除开他满头的小辫子和斑斓的澜衣,实在也是个极为出挑的英俊男子。   三位姑娘都没有说话,范明瑰最先反应过来,连声道:“对,就他和你比,你不同意我代青棠,那他总可以吧?”   夏瓷别开头,冷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比就比吧,想来茹毛饮血之人也不懂什么叫阳春白雪,他们也只懂得在那漠北草原苟延残喘罢了。”   这话说得远了,项仲勉赶紧拉回来,他轻轻一咳,而后笑道:“伊龄贺代战霍青棠,比试的曲目是《雁落平沙》,这就开始吧。”   伊龄贺冷瞧了夏瓷一眼,霍青棠正好将他这一眼目光看在眼里,心中揣度,这蒙古少年不是好惹的。夏瓷犹自不觉,伊龄贺已经道:“我不要你研磨擦琴。”   夏瓷冷哼:“那你想如何?”   少年没有回答,他低头勾起了琴弦,茅檐下,小桥流水人家,一带山如画。雾锁草桥三四横,烟笼茅舍数十家,百姓笑语喧哗。儿童厥厥的耍,更那堪景物佳。晚风前、斜阳下的大好风光随乐声入耳,而后又跃然眼前。最后只剩众人的愣然失神,还有项仲勉的一声叹息:“我自不如,这一曲,我自不如啊!”   胜负已分,范明瑰笑道:“夏瓷,你输了。”   夏瓷咬着嘴唇,看向伊龄贺,道:“你待如何?”   那少年头也没抬,蹦出一句话:“离我远一点,你的声音太难听了。”      ☆、太湖风光   伊龄贺的言语又惹来范明瑰灿烂笑声,夏瓷眉目已经冻成冰凉,项仲勉深谙适可而止之道,凡事过犹不及,他适时道:“好了,今日的课就到这里。下午书院会安排人来修缮蹴鞠场,过几日有一场蹴鞠赛,大家下午且自行安排,可三五好友去天香楼听听评弹,亦可去得月楼尝尝新鲜点心。”   他又瞧霍青棠,笑言道:“苏州城里风光好,且去看看。”   霍青棠初次上课就被他阴了一回,遂垂眸不理会他。项仲勉也不介意,扬声道:“好了,大家这就散了罢,明日上午再来上棋艺课,明日再见。”大家纷纷起身道:“老师再见。”   人一散,范明瑰就拽住霍青棠胳膊,提出建议:“下午我们去天香楼听评弹吧,我一直想去,我娘不让。今天我们听完了再回家,岂不正好?”   范明瑰满心雀跃,青棠却道:“我要同外祖说一声,我要是私自出门,他老人家会担心的。”范明瑰又瘪下了嘴角,闷声道:“我瞧你外祖比我娘还严肃,他要是不让你去呢?”   说曹操,曹操到。提起史侍郎,史侍郎便与史顺站在了门口,后头还跟着两个丫头,璎珞与许久不见的伶俐。范明瑰的话语,史侍郎已经听见了,他从书阁的小楼上下来,已经在窗边站了许久了,也就是说,青棠弹琴,最后由他人应战,他全部都瞧见了。此刻范家丫头邀约青棠,他才带着史顺走出来。   青棠看向史侍郎,询问道:“外祖,我下午能不能去天香楼听评弹,我听完就回来。”史侍郎瞧一眼范明瑰,又瞧瞧霍青棠,点头道:“去吧,叫史顺跟着你们。”又看向后头两个丫头,交代道:“你们都要在一处,不要随意乱走,要买什么都让史顺去买,你们不要走散了。”   范明瑰一脸喜色,直道:“史家外祖,你真好。”史侍郎笑起来,范明瑰又拉着霍青棠的手,称赞道:“青棠,你的外祖可真好啊,你们怎么没有早一点见面呢。”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外祖呢,不过我们都是一样的,你有就是我有,我们都是一样的。”   霍青棠也被范明瑰摇得笑起来,“是啊,我外祖父好着呢,不过是我有,你是没有的。”   两人说着说着都笑起来,伶俐和璎珞站在旁边,史侍郎又交代史顺:“几个丫头在一处,你费点心思,她们要吃什么,要买什么,都随着她们。只有一点,莫要玩疯了,天黑前要回来,可都明白了?”   两个小姐带着两个丫头,四个姑娘叽叽喳喳走远了,史顺瞧她们一眼,低头道:“是的,老爷。我会看好姑娘和范家姑娘的,老爷放心。”   史顺跟上去了,史侍郎才皱起了眉头,霍水仙自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怎的将青棠教导成这幅模样?他眉头紧锁,难道是那张氏从中作梗的缘故?   张氏?还有霍蝶起那孩子,亦是一样懵懵懂懂的,那就不是张氏的缘故了。史侍郎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青棠与蝶起教育的连续失败,他皆将源头对准了霍水仙,定是霍水仙失责,否则怎么任凭女儿毫无章法的长大。   诗书礼乐,不通诗书是其次,礼崩乐坏是不行的。尤其是女子,女子终要嫁人,能不能与丈夫琴瑟和鸣,琴瑟即是关键。想到此处,史侍郎打定主意,要将自家外孙女的琴艺提起来,青棠还小,但愿还来得及。史侍郎一时觉得任重而道远,对女婿的怨念又增重了几分。   天香楼就在太湖边上,与得月楼隔湖相望,史顺订了包间,几个姑娘在里头叽叽喳喳。璎珞自离开扬州以来,一直带着一种无言的失落,此刻,乍然见了旧人,又对着如画美景,也是开怀大笑了起来。青棠瞧了璎珞一眼,她特意凉了璎珞几日,随她整理心情,如今见她心情好转,也是扬起嘴角笑起来。   湖面上有几艘龙舟缓缓驶来,范明瑰惊诧道:“哎呀,都进了五月了,后日,后日就是五月五了,端午节,湖面上要赛龙舟的。我娘往日都包好粽子做好香包了,今年也没见她准备,害的我也不记得时日了。”   “今年咱们才搬来,许是夫人太忙,没得功夫替小姐做香包罢了。至于粽子,铺子里也有卖,小姐若是想吃,咱们便买一些回来也是一样的。”伶俐接了话,范明瑰嘟嚷道:“铺子里买的能一样吗?”   璎珞从怀里掏出几个香包,笑道:“范家姑娘快别气了,我这里有香包,里头装了薄荷、艾草和铃兰,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选一个回去戴。”   璎珞的绣工好极了,几个香包的针脚细细密密,严丝合缝,范明瑰笑着凑上去,嘀咕道:“黄色也好,紫色也好,哎,这个绿色的也好,好难选啊。”她拉青棠的手,“来,你帮我选一个。”   霍青棠正趴在窗口看一艘艘路过的龙船,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想到了伊龄贺那满头的辫子和斑斓的澜衣,范明瑰问她哪个好,她头一回,就瞧见了那个鹅黄色绣着粉白铃兰的香包,鬼使神差说了一句:“黄色好,黄色适合你们。”   适合你们?适合范明瑰,也适合伊龄贺。说完,霍青棠猛地回神,范明瑰与伊龄贺有甚么关系,一个来年春天就要嫁人,另一个是前朝遗族,他们能有甚么干系。范明瑰道:“我们,我们是谁?”   霍青棠笑道:“你和伶俐,你们都适合这个香包。”   范明瑰取了黄色的香包,璎珞轻声问青棠:“姑娘,你喜欢哪一个?”   主仆二人因离开扬州而生出分歧,璎珞不舍霍宅,霍青棠有意冷淡她。此一时,璎珞奉上心意,霍青棠微笑,夸奖道:“这比上次送给范姐姐的荷包还要好,都很漂亮,可真难选啊!”说罢,又低头细细挑选起来。范明瑰将其中一个淡青色杭绸绣夹竹桃的香包丢到霍青棠怀里,笑道:“别选了,这个好看。”   璎珞也笑,“是啊,这个适合姑娘,这里头还有皂角,姑娘闻闻,是不是很香?”范明瑰嚷道:“好呀,她那个是特别的,璎珞,你偏心!”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将这几天的小小不快都揭开。往事翻篇,史顺也过来凑热闹,“璎珞姑娘,能不能赏小的一个,小的也眼馋得很。”   范明瑰笑道:“去去去,女孩子的玩意儿,你凑什么热闹?”   史顺接口道:“小的也想做女孩子,无奈今生这个愿望不能实现了。”   众人哈哈地笑起来,范明瑰简直要笑坏肚子,连声道:“青棠,你家的人怎么都这么有意思,你外祖父看着严肃,其实很好说话,还有这人,怎的这么能说,真是笑死我了。”   璎珞脸皮薄,小声道:“史总管不嫌弃的话,就选一个吧。”   史顺连忙道:“哪里敢嫌弃,姑娘们肯割爱我就求之不得了。”他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可千万别叫我史总管,那是我爹,被他知道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哎呀,我不行了,你家这人,真是太有意思了。”范明瑰笑了半天,又从香包里挑了一个茜色的扔给史顺,怪笑道:“既然你这么想做女孩子,那就送你个红色的,成全你的夙愿。”   红色的香包,史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范明瑰笑嘻嘻的,霍青棠只管看湖面上的龙船,史顺求助无门,唯有璎珞道:“那个红色是我给伶俐的,你快拿回来。”   没人知道这红香包是不是给伶俐的,总归史顺将烫手山芋脱手了,璎珞换了一个墨色绣竹枝的给他,又问伶俐喜欢哪个。伶俐选了一个粉色绣梅花的香包,范明瑰道:“璎珞,这茜色的香包我看是送不出去了,那就只能你自己留着用了。”   璎珞浅笑道:“那我就自己用,谁叫我是女孩子呢。”   这又是笑史顺了,史顺此时方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开口道:“各位姑娘想吃点什么,我去买回来。”范明瑰道:“来两碗杏仁露,两碗百花蜜,还要枣泥糕,还有一口酥,再来一个小方糕,有鸭舌就更好了。”   史顺点头,交代道:“我去去就来,请各位姑娘稍安勿躁。”他又瞧了璎珞一眼,璎珞起身出来,史顺道:“看好小姐,这里人多,不要四处走动。”   唱评弹的人已经上场,看着像是一对父女,小姑娘抱着琵琶,他父亲开始说《岳飞传》,楼下吵吵嚷嚷的,范明瑰靠近霍青棠,低声说了一句:“我家里已经开始和魏北侯府商量聘礼了,我娘昨日还和我爹起了争执,关于我嫁妆的问题。”   “我娘说要给我加点银子,我爹不同意,说侯府不会亏了我。他们吵得很厉害,我都听到了,他们又不当着我的面说,我想说我不要嫁妆,都留着给他们二老,我今后吃菜喝汤,那都是命。我偷偷同我娘说了,她就抱着我哭了一通,说同我透个底儿,家里最多能给我八百两银子。我说够了,我娘哭的越发厉害了,说我不懂事,京城是个销金窟,我嫁的又是侯府,嫁妆太少,只会招人瞧不起。”   “青棠,你说咱家也不穷啊,八百两银子我觉得也尽够了,但我进了书院之后,听人说起京师的用度花费,我又觉得我太傻了,原来八百两银子在京城买个大宅子都够呛。哎,我不想嫁人了,我不想给我爹娘添负担,我爹一直想做京官的,我想省点钱让他们二老过得开心。”   范明瑰不自觉流下泪来,伶俐急急忙忙拿手帕去擦,范明瑰撇开头,哭的更厉害了。青棠瞧着湖面上的一艘艘龙船,秀眉皱起,又摸了摸挺拔的鼻梁,低声道:“你把伶俐支开,我找个人来问句话。”   伶俐见自家小姐哭的厉害,正不知如何是好,霍青棠道:“伶俐,你家姑娘口渴了,你去端杯热茶过来。”伶俐不动,范明瑰擦擦鼻子,哑着嗓子道:“去吧。”   支开伶俐,霍青棠又对守在门口的璎珞道:“你去端盆水过来,哭花了脸不好看。”   璎珞应声出去了,霍青棠找来小二,丢出一分碎银子,道:“你把唱评弹的那小姑娘给我找来,她琵琶弹得好,我想同她请教琵琶的指法。”   小二应声而去,范明瑰眼睛红通通的,青棠暖声道:“快别哭了,我有办法让范夫人赚钱。”范明瑰抬起泪眼,问道:“真的?”   霍青棠笑着点头:“真的。”      ☆、天香楼内   小二领着那抱琵琶的小姑娘进来,那小姑娘见厢房里就坐着两位女子,先是一愣,随后又笑道:“不知二位姑娘想听些什么,听曲子的话就二十个铜钱一曲,评弹的话,则一两银子一段。”那姑娘年纪轻轻,脸上尽是世故。   范明瑰瞪大了眼睛,嚷道:“怎的这么贵,你怎的不去抢?”   那女子弯起眉眼,半笑道:“这位姑娘说笑了,天香楼谁人不知,我们父女最是童叟无欺。”   霍青棠瞧她一眼,截下话头:“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笑道:“小女子名叫杏姑,不知姑娘想听什么曲子?”   霍青棠拿出个二两的小元宝,声音平平:“杏姑你贵人事忙,我就不多做打扰了,我只问你几句话。”   杏姑笑道:“姑娘哪里话,不知姑娘想问些什么?”   青棠将银子抛给她,问她:“今年哪艘船的赢面最大,赔率是多少?”   杏姑“哧哧”一笑,道:“哟,这位姑娘竟是个行家,先前是杏姑眼拙了。今年嘛,黄龙的赢面最大,赔率是一兑一。姑娘朝下望一眼,那尾上插双鱼旗的就是黄龙舰。不过也有人买赤舰,赤舰是今年新晋的船,朝廷产的快船,但没下过场,所以赔率高一些,是一兑五。”   青棠点点头,又道:“那赔率最高的是哪一艘?”   杏姑低头一笑,回道:“凤艒是一兑九,楼船一兑三,篾舫一兑十四,这些都是初赛,决赛时赔率会高一些。若是姑娘从初赛就押对了决赛的船舰,那赔率再翻一倍。”   霍青棠笑道:“那杏姑这里就可以压码咯?”   杏姑将琵琶“铮铮”一拨,一语敲定:“天香楼杏姑,童叟无欺。后日龙舟赛,我便在这里等着姑娘。”说罢,就抱着琵琶离开了。   璎珞和伶俐同时回来,一个端着茶,一个端着一盆水,青棠道:“你们快伺候她梳洗吧,可别出来听个评弹,就似受了大委屈一般,那范夫人日后该不许她的宝贝女儿同我出门了。”   史顺又买来茶果点心,范明瑰有意要问青棠几句,又苦于找不到机会,只得听几句评弹,又瞧瞧霍青棠,想听她说点什么。霍青棠起身道:“我去一下净房。”范明瑰赶紧起身,跟着道:“我也去,我也去净房。”   两个姑娘都要去净房,璎珞与伶俐也要跟着,范明瑰挥手道:“咱们去去就来,你们就别跟着了,净房也没那么多位置。”璎珞又瞧了史顺一眼,见史顺点头,才又坐下了。伶俐送她们到门口,说了句:“姑娘快去快回。”   天香楼的设计似半个圆环,两头成犄角之势,对门包厢内,一个青袍男子站在窗口,静静望着平静无波的太湖,一女子道:“顾公子,你别看了,这船我都来来回回看了好些遍了,今年买凤艒,不会错的。”   说话的是蓝浦,自从她被顾惟玉修理过一遍之后,如今已然变成一个尽职的丫头了。咱们顾公子要赌船,她就将湖上的船只来来回回琢磨了好几遍,一定要让顾家公子赚的盆满钵满。今年十八艘船同时下场,最有希望的是五艘,凤艒、黄龙、赤舰、楼船和篾舫,黄龙是去年的胜出者,赤舰是今年的新船,楼船和篾舫是依照工部黃船所制的快舰,她看好凤艒,凤艒就是江上形制最好的快船。   蓝浦做出结论,顾惟玉并不理她,依旧盯着湖面上缓慢行驶的快舰,几艘船缓慢在湖面上缓慢巡逻一般开动,根本瞧不出来船舰的优劣。蓝浦起身,嘟囔道:“相信我,不会错的,这些船我还是认识的,想我蓝家,可是江上一霸!”   宝卷笑道:“蓝浦,你别吵少爷了,你出去听评弹吧。”   蓝浦掀开垂帘,想要唤小二上壶好茶,才到楼梯拐角处,便听见两个姑娘在讨论龙船的赛事,其中一个道:“咱们初赛买凤艒,届时决赛会改了赔率,到时候再换。”   另一个道:“为什么不买定了,初赛进决赛不变,赢了还能再翻一倍。”   先前那个道:“凤艒能进决赛,但夺不了冠,只有分开买,才是稳赢的。”   蓝浦放轻脚步,想瞧清楚那两个姑娘,她才靠近两步,一只手就抓了过来,一个穿浅绯色衣裙的小姑娘扣住她的肩膀,蓝浦捏住她的手腕,笑道:“小姑娘别恼,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霍青棠也不客气,问道:“你至少听了个大半,这样不是有意,那怎样才是有意?”   蓝浦被霍青棠逼到墙角,她理亏在先,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得伸手去抓霍青棠臂膀,霍青棠嘴角一勾,一脚扫过去,正踢中蓝浦的膝盖弯,蓝浦吃痛,叫了一声,“啊!”   这声惨叫声音不小,许多人都勾出头来,宝卷认出蓝浦的声音,顾惟玉道:“你出去看看。”那头史顺也走出来,霍青棠手臂敲击蓝浦胸口,低声道:“以后偷听也要离得远一点,这样才好跑路。”宝卷寻过来,霍青棠正好松开蓝浦,笑道:“喏,你的帮手来了。”   青棠扯了扯裙子,与范明瑰走出楼梯拐角,装作刚刚上楼梯的样子,瞧见史顺在寻她们,只道:“人有三急,你又不急,在这里做什么?”   史顺被她说得脸一红,范明瑰跟着道:“就是,就是,你急什么?”   这头霍青棠与范明瑰一五一十坐着吃杏仁露,那头蓝浦在跟顾惟玉汇报情况:“我就是听两个姑娘在说龙舟的事情,她们还说得有门又道的,我便想瞧清楚,谁知有一个是会武的,我没预计到,便吃了她的亏。”   “江湖人?”   顾惟玉的声音暖暖的,如微风拂过,又带着些许金玉碰撞的回鸣。蓝浦摇头否认:“有一个还穿着男装,我看她们不像江湖人,倒像是两个官家小姐。对了,宝卷也瞧见她们了。”   宝卷精灵的大眼珠子一转,笑道:“就是官家小姐,喏,瞧瞧这个。”他掏出一个淡青色的香包递给顾惟玉,“这是杭绸,里头堆的全是鲜花,哪个江湖女子有这般细致?你看看蓝浦就知道了,她有吗?”   蓝浦作势要揍宝卷,宝卷又坐回一边,笑道:“人家到底说什么了,值得你偷听这么久?”   “她们说,初赛买凤艒,决赛再议。她们还说,凤艒夺不了冠。她们说得起劲,我便多听了几句,不是偷听。”蓝浦为自己辩解。   宝卷一锤定音:“你这就是偷听,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蓝浦回嘴:“那你还偷了人家的香包呢,你是什么?”   宝卷咧嘴,嗤笑她:“我那是地上捡的。你当人人都是你?你们江湖女子,果真都俗不可耐。”   “嗤!”蓝浦嗤笑起来,“你才见过几个江湖女子?除了我,你还见过谁?自己无甚见识,还毁谤他人。我告诉你,你是没见过我姐姐,比方才那两个女子美多了。”   宝卷瞪大眼,怪笑道:“哟,这就开始自卖自夸了,方才那两个姑娘,一个艳丽无双,一个灿若朝霞,你姐姐什么样儿,难道还是九天仙女下了凡不成?”   蓝浦又要开始动手,宝卷往顾惟玉身后躲,“少爷,你快撵这个恶婆娘走吧,她除了会惹是生非,还会做甚么?连打架都打不过人家,刚刚人家都把她揍的没有还手之力了。”   闻言,顾惟玉清亮的目光从湖面上移开,他转过身来,侧目瞧了蓝浦一眼,轻问道:“她们还说了什么?”蓝浦耸耸肩,摇头,“没有,别的就没听到了。有一个说初赛买凤艒,但是决赛和初赛要分开买,这样才会赢钱。十八艘船同时下场,如果在初赛便买中了魁首,那赔率还要再翻一倍的,她说凤艒赢不了,决赛时再重新压。”   蓝浦嘟囔道:“两个小姑娘的话岂能当真,她们两个官家小姐,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赌船之事,她们不定还是从哪里胡乱打听来的,想挣几个脂粉银子罢了,当不得真的。我看过了,就凭这几艘船的状态,不出意外的话,凤艒肯定能夺魁。”   “什么是意外?”   不妨,顾惟玉轻笑出声,开口道:“意外都是赌局,你说凤艒快,那我便让它驶得慢一些。这太湖上是甚么光景,岂是你凭空几番来回能看清的?”   “就是,就是,这苏州城里多少达官显贵,这里头的道道多着呢,你不懂。我就说嘛,你一个江湖女子不在江上打渔,硬要到这岸上来丢丑,真是不知深浅。”宝卷连连看着顾惟玉,急忙表功:“少爷,我说的对吧?”   顾惟玉笑瞥了他一眼,道:“将人家的东西还回去,你还揣着做甚么?”   宝卷手里还握着霍青棠跌落的淡青色夹竹桃香包,半刻之后,他又进来了,回道:“少爷,她们不在了,我都找过了,想是她们已经回家了。”   蓝浦瞧了宝卷一眼,扬起脑袋,哼道:“这有何难,苏州城里能有几户官家小姐,不出一日,我便能给你把那两位姑娘找出来。再说了,她们二人既要赌船,后日就是五月初五,她们肯定会过来,届时再还回去也不迟,急什么?”   顾惟玉转过身去,此刻的太湖波光粼粼,夕阳西下,落霞湖水,长天一色。他目光一转,瞧到天香楼下的街面上,人群过客匆匆,里面有一对璧人。一个书生在同一个小姐说话,那两人都是大好的年华,他们笑语盈盈,也不知那书生说了什么,小姐一双杏仁大的眼睛都笑弯成了一道桥。   范明瑰说:“等我赚了银子,我就买许多东西感谢你,我还要让我娘给你做十件八件裙子,全部都用金线绣花,一定要迷倒这时间所有的美男子。”   霍青棠被逗得笑弯了眉眼,只差笑扑倒范明瑰怀里去。范明瑰又道:“我要是赚了钱,我就送你一枝金子打的大牡丹,配上大红的宝石,让你戴在头上做嫁妆。”   青棠笑够了,附在范明瑰耳边轻声道:“后日你和范夫人过来寻我,我们就在这天香楼见。”   范明瑰连连点头,只道:“我只恨八百两银子的本钱太少,不然全都拿过来赌这一把!”她低声道:“青棠,你也买,我借银子给你,你也买一点,多赚些钱总是好的。”   两人相视一笑。   那书生和小姐看对方的眼神中透着情真意切,两人真正是亲密无间。顾惟玉收回眼神,回头问蓝浦:“那日轿中之人是谁,可都查清楚了?”      ☆、府衙闲谈   前日晚上,顾惟玉的马车与一八抬大轿在城内险些撞上,宝卷下了马车查看,只看形制,苏州城内各级官吏,并未有出门乘坐八抬轿之人。且现在的风气,出行仍是以马车为主,这么一抬大轿子,想必是从京城里带过来的风气罢。   当日,蓝浦与顾惟玉起了争执,顾惟玉险些要撵她走,蓝浦为证明自己的能力,硬是回头将那轿子里的人跟踪了一天一夜,当天晚上,蓝浦就趴在那人的房梁上盯了一夜。此刻,顾惟玉问起,蓝浦咬了一口点心,起身道:“那人是都知监四品采买太监何枯,他刚从山东来,这次南下说是要给临清船坞采买木材。我们撞见他的时候,他刚刚从得月楼出来,苏州知府范锡夕设宴招待他,同去的还有新任应天巡抚史纪冬。”   话音刚落,宝卷就笑了起来,他嗤道:“说你什么都不懂,你就真是什么都不懂。何枯只是个四品太监,应天巡抚代天子巡守应天府,就是招待也是苏州府招待史大人,这个太监本就是过来打秋风的罢。我看你简直是本末倒置,胡说一气!”   “你......”   蓝浦又被宝卷噎住,她自小在江上长大,哪里晓得旁人吃个饭里头都有这许多门道。果真,这岸上的世界真是复杂极了。想到此处,她又盘腿坐下,口中说道:“那些人与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咱们就是过来做生意的,如今生意也做成了,待过了端阳节,咱们便要启程回洛阳了,何须理他们这个太监那个巡抚的。”   说罢,她又看向青袍的顾家少爷,扬眉道:“顾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回洛阳?”   顾惟玉似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没笑,只是他生的实在好看,挑眉凤目,鼻梁挺拔,身姿也颀长优美,一眼看过去,就能看见他眼角眉梢的一段清韵风流。若硬要说他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她不喜欢这样白皙的男人,也不喜欢他的薄唇。她爹说了,薄唇的人都薄情,顾家公子这样的标致人物,她蓝浦可消受不起。   蓝浦这一番打量全部落进了宝卷的眼底,他转转灵活的大眼珠子,哼道:“你可快别盯着我家少爷看了,再看几眼,他指不定就又要送你走了。你晓得吧,我家少爷是订了亲的,此番我们还要去京城,拜会少爷的泰山老丈人。你呀,可收了心吧!我这是为你好,怕你伤心失望,晓得吧?”   “嗤!得了吧,你以为你家少爷是什么宝贝,谁都喜欢?”   宝卷鬼灵精一样,怪笑道:“那你方才为何盯着我家少爷的侧脸看了这许久,定是觉得他好看才这样看,你怎么不去盯着那瘸子瞎子和乞丐看?”   蓝浦瞧瞧这甚是精怪的小厮,又瞧瞧那玉人一般的顾家少爷,暗暗打了个冷颤,心道:这得是哪家小姐如此坚强才能嫁进他家啊?换做自己,不出三天就要与这人和离了。   顾惟玉似终于从那太湖之上回过了神,他手指轻敲窗台,轻声道:“去盯着那唱评弹的两父女,他们后头的人就是庄家。”   宝卷与蓝浦对视一眼,揭开帘子前后出去了。   苏州府衙内。   史侍郎坐在府衙内询问今春苏州府的商税情况,苏州知府范锡夕带着苏州同知闵梦余坐在一旁,见史侍郎问起,闵梦余道:“回侍郎大人,今年苏州府全年的商税已经全部缴纳完成了。过去邱大人立下规矩,春季之前将全年的税全缴了,余下的三个季度不再缴税。”   邱荆此举一举数得,将一年间繁琐的税款一次性缴纳完毕,春季以后,余下九个月不再纳税,商家亦会活泛许多。史纪冬点头道:“邱大人此举甚好,是苏州府内如此,还是南直隶其他州府亦都如此?”   闵梦余笑道:“邱大人本为留都兵部尚书,又任应天巡抚辖南直隶之下江南诸府,南京自不必说,商税由吏户两部直接负责。淮安府有船坞,征税情况本就复杂一些,余下徐州、扬州、常州、镇江各地产出不一,每年上缴朝廷的物品也各有不同,此番收税法,如何能一一实行下去。”   史侍郎掀开茶盖,饮一口茶,又道:“商户资产如何规整,门摊税又如何起征?”   苏州府内的门摊税自来都是一摊烂账,通常都是商户里的门面人物一次性缴纳了他们那一片的门摊税,接着他们又向其他商户索要税款。至于要多要少,那朝廷就管不得那么多了。范锡夕瞧闵梦余一眼,不知怎么回答。   闵梦余笑看着范锡夕,嘴里道:“是如何就该当如何,范大人照实说就是了。”   范锡夕抹一把额头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他低头道:“回大人,门摊税通常都是商贩中的头子按照惯例缴纳,有时多有时少,并无定数。”   史侍郎瞧了范锡夕一眼,道:“商户们经营些甚么产业,衙门里可有备案?”   时下每家每户职业都有分类,屠户为屠户,更夫为更夫,子承父业,职业不可轻易更改,人民亦不可随意移居。商户贩售什么商品,衙门都应该有记录,以免商户随意更改所售商品,打乱市场秩序。就是要有所增减,也要向衙门报备,故此,史侍郎才有所一问。   范锡夕又看向闵梦余,闵梦余笑道:“范大人看着在下作甚,不如请位师爷去后头拿了事录来给侍郎大人瞧瞧。”   有师爷取上来苏州城内商户记录簿,里头最近的商户变更还是三年之前的报备,如今已是永乐二十二年,上头倒是好生记录了永乐十九年的些许变动。城内贩售纸笔的阅微斋新添了瓷器生意,饭馆四球斋更名为春意闹,史侍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方道:“着人去走访城里每一家商户,重新记录备案。此间开始,略有变动,都要到府衙备案。”   范锡夕连连点头,“是的,下官即时着人去办。”   史侍郎点头,道:“门店商户固然要录事,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们也不要漏下了,他们亦是要录下的。还有各家客栈、货栈,都不要漏下。先统统登记一遍,至于各家产业如何,如何纳税,日后再做商讨。”   语罢,史侍郎方道:“不知这苏州城内可有善音律的乐师,我想找个教授琴艺的师傅,范大人可有好的人选推荐一二?”   史侍郎说起了闲事,范锡夕才算呼出一口气,今日才过午时,这位新任巡抚史大人不去他的巡抚衙门,不请自来进了府衙,闹得府衙里好一阵鸡飞狗跳。这位大人也不说别的,来了就开始问今年的商税漕粮,果真是户部侍郎,到哪里都不忘关心粮税问题。要找琴乐师傅,且不知找来何用。   范锡夕松下紧绷的肩膀,史侍郎又略过了公事,他才张嘴问道:“不知大人找乐师所为何事?”这位户部侍郎史大人状元郎出身,理应六艺一样不差,总不会这把年纪方才想起要习琴吧?   史侍郎面色凝重,范锡夕一看史侍郎面色不佳,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上峰说要琴师便找个琴师好了,自己多个甚么嘴?范锡夕亡羊补牢道:“苏州城内有几个琴师甚是有名,不知大人想找个什么样的琴师?”   史侍郎叹一口气,眉目不展,只道:“家里的孙女顽劣,六艺不通,只想给她找个好的先生教教她,也无需每日授课,每旬去个三四天也就够了。”他看向范锡夕,“可有这样的先生?”   范锡夕的脑子里连续转了好几圈,史纪冬的孙女?据他所知,这位史大人有两个儿子,大的在做生意,小的便是早早名声在外的解元郎,两子都没成亲,何来孙女?   史家,史家的儿子,史家的女儿?范锡夕猛然醒过来,霍水仙可不就是史侍郎的女婿么?那他口中的孙女岂不就是霍青棠那丫头?范锡夕终于将史侍郎与身边同僚的关系串联起来,霍水仙自永乐十二年调入扬州府,这扬州同知一做就是十年,他已然忘记了这位同在扬州多年的同僚的靠山就是当朝户部侍郎史纪冬史大人。   说起霍青棠,这丫头也甚是命苦,早早就失了母亲,父亲如何慈爱,也代替不了母亲。霍水仙后来又续娶了张家的女儿,那张家一家子人精,想必张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霍青棠不识六艺,也就想得通了。   给霍青棠找个教琴的师傅,这事不难。难就难在,史侍郎本身就是状元郎,君子六艺肯定一样不差,这丫头的父亲又是当朝探花郎,霍水仙的雅致风流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丫头要教,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得让这家人满意?这一家子都是清贵人物,琴艺亦都是个中高手,要是请个老师回来反倒有所不如,那才真是贻笑大方了。   这一番思虑下来,范锡夕竟是左右为难,迟迟下不了决定。忽闻后面有轻咳的声音,他扭头一看,瞧见闵梦余年轻含笑的脸。闵梦余?这人进士出身,出自青州闵家,其大伯闵肇贵为六部尚书,又和史侍郎同在户部,即使教的不好,想来史侍郎也说不出甚么来。毕竟闵尚书在前头还压着史侍郎一头,就是看在尚书大人的面子上,史侍郎也不会见这人的怪。   范锡夕左想右想,明里暗里都是闵梦余最为合适。打定了主意,他才道:“这苏州城里名师不少,但都不如我们这位同知大人弹得好,我们这位闵大人,他盛名在外,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范锡夕此一番简直唱作俱佳,似遇见了惊天奇才般称赞不已。史侍郎瞧向闵梦余,闵梦余低头作揖,道:“范大人谬赞,下官不才,让侍郎大人见笑了。”      ☆、闵家哥哥   闵梦余初见霍青棠就是在这样一个午后黄昏,穿着绯红衣裙的小姑娘满脸笑容的踏进了虎丘旁的一座宅院里,庭院中初夏的风光正好,这个大眼睛姑娘杏仁般的瞳仁里倒影着整院的好风景,墙上的青萝,院角的香樟,还有那几株盈袖的皂角,清风满怀、夕阳锦绣,都影影绰绰映在了她的眼眸子里。多年以后,任闵梦余再遇见何种女子,都忘不了那一日的霍青棠,她如沐春风般走近了他的视野里,熠熠生辉,从此再不能忘。   虎丘旁赁来的宅子已经修葺完毕,衙门的事情谈好之后,史侍郎直接带着咱们年轻的闵大人回了宅子。这宅子坐北朝南,正向着一爿青翠小山景,真是处处好风光。大好的风光里,闵梦余迎来了他视线中的另一抹明媚,霍家的大姑娘,霍青棠。   这位大眼睛姑娘不知遇见了什么喜事,自庭院中走来,就笑容灿烂,直到迈进了花厅,还在笑。青棠将裙摆一扯,低头迈进了花厅,然后同她后头的丫头道:“璎珞,外祖许是还没回来,你去问问史顺,外祖今日是否回来用饭?”   璎珞应声去了,大眼睛丫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就要往嘴里灌,她似是全然没有看见四季锦屏旁的闵梦余。这四季锦屏有一人高,绣屏上绣有四季美景,有青翠绿竹,也有苍劲青松,闵梦余就站在锦屏斜后方,她却根本不朝屏风这头瞧,自顾自的饮茶休息。闵梦余在她后头轻轻一哼,哼的那丫头迅速从椅子上起身,又站定不动了。   霍青棠起身,她背对着闵梦余,闵梦余向她走近几步,霍青棠转身就向来人的肩头抓过去,闵梦余翩翩公子,又不知青棠深浅,只抬手轻轻去捉青棠手腕,霍青棠顺势将闵梦余右臂往后一扯,只听见一处脆响,“砰”,脱臼了。   右边臂膀吊在了肩头旁,闵梦余疼得冷“嗤”一声,霍青棠水汪汪的大眼睛与闵梦余轻皱的眉头撞到一处,两人面面相觑。璎珞与史顺走进来,史顺道:“闵公子,大姑娘,老爷说可以开饭了,饭都摆好了。”璎珞接口:“姑娘,那位是闵家公子,是老爷请回来教授姑娘琴艺的先生。”   霍青棠一眼瞧向闵梦余,闵梦余侧脸向她笑了笑,闷声说了一句:“姑娘好武艺,改日再向姑娘讨教。今日能否先找个大夫来替闵某接骨,闵某感激不尽。”闵梦余说话戏谑又调侃,霍青棠脸一红,连声道:“抱歉,抱歉啊,我先前不知道,真的抱歉啊!”她又看向璎珞,喊道:“快去找个接骨的大夫来,我将闵公子的手臂抓脱臼了。”璎珞茫然,呆在那处,青棠连声催促:“你倒是快去啊,他疼得很!”   史顺反应过来,连忙往外走,招呼小厮去请大夫,自己又去了史侍郎书房。璎珞急道:“快扶闵家公子坐下,我去打水给公子拭汗。”   霍青棠这才朝闵梦余脸上看过去,他脸色青白,额上有密密麻麻的浮汗,见璎珞出去了,青棠连声道歉:“闵家哥哥,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下重手的,我见你还手,还以为你......”   闵梦余扬唇一笑,苍白的颊边笑出了三分痞气,低声道:“无妨,卸一只手臂换回来一个妹妹,就是真断了,也是值得的。”   这样轻浮的调情之语,换作旁人说起来,那人一定是个登徒浪子。偏偏闵梦余说起来,自成一番情态,竟能让人嗅出几分情真意切来。霍青棠瞧他一眼,这人眼珠子里尽是笑意,他在说笑话逗她呢。霍青棠回他:“闵家哥哥,你得休息好些天,这些日子便不能弹琴了,对吧?”   这丫头在跟他讨价还价呢,明明是不想学琴,偏偏还装作是关心他的身体,真真是聪明极了。闵梦余笑道:“你弹琴,我听着就是,不相妨的。”   两人一来一往,闵梦余寸步不让,青棠暗自叹一口气,这厢真是躲不过去了。她决定最后一搏,诚恳道:“闵家哥哥,你还是养两天伤吧,等端午过后再来,行吗?”   闵梦余勾起嘴唇,他点点头,答应道:“明日开始,我下衙便来。”   这人软硬不吃,霍青棠拧眉,“你......?”   璎珞端了热水进来,大夫也过来了,花厅里各人进进出出,热闹的很。折腾了好一阵,大夫先是接骨,又是开药方,又是交待种种忌讳,形形种种,史顺都在旁边听着,不敢漏掉大夫的只言片语。   送走了大夫,史侍郎才站到了花厅里,他不发一言盯着霍青棠看,看得青棠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了,才缓缓开口:“跟闵家公子道歉。”   青棠预向闵梦余行大礼,闵梦余连声解释:“此番是我与霍姑娘切磋武艺,是我技不如人,拳脚本无眼,怪不得霍姑娘。”   史侍郎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只对着青棠道:“你母亲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她这一生都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你肖像她,这很好。但天下间万事万物都有规制,若是过于随心,不知大义,那便也不得自在。你如此只顾自己喜恶,厌琴便弃学,厌家而求远,你仗着自己年纪小,且有三分小聪明,便意图将他人都盘弄于鼓掌。青棠,你托大了。”   霍青棠厌恶扬州霍宅,不喜欢张氏与黄莺的那点子小算盘,觉得扬州府方寸小地,她满心满意挂念着洛阳的齐尚书一家,她从心底没有接受自己已成霍家女的事实,她甚至觉得霍水仙心智软弱,不会有大作为。她挑拨史侍郎与霍水仙的关系,借此迈出扬州城,寻机北上洛阳。此间种种,她从未与人坦诚过她的心意,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暗埋于心,万无一失。   史侍郎一把挑破她肤浅的心思,霍青棠有些脸红,也有些愧疚,她心里住着陈七,可活着的是霍青棠。若换做是霍青棠回魂在了齐府,那外祖该如何,母亲又该如何,若他们发觉自家女儿与自己离心离德,他们会不会心如刀绞。思及此处,霍青棠抿着嘴唇,双膝一跪,沉沉道:“外祖,青棠知错了,青棠不该自作聪明,伤了父亲和外祖的心,青棠日后会听话受教,外祖莫要生气伤心,青棠会省事的。”   史侍郎其实时有自责,若不是他记恨霍水仙,何至于十三年来对亲生的外孙女不管不问,以至于这丫头变成了这般狭隘又自大的模样。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要早些把这丫头接到京城里去教养的,霍水仙不顶事,张氏是继母,又是商家女,如何能管教好半大的丫头。青棠这么一跪,她说话掷地有声,史侍郎心道,甚好,这孩子聪慧,心眼不坏,还有教养的余地。   青棠在地上跪了有一盏茶时分,屋里已经燃了灯,少女绯红的衣裙衬着柔白光洁的肌肤,她微垂着头,露出颈部姣好的线条,乍一看,就似一只快要蜕变的白天鹅。史侍郎一直站着,也没有说话,闵梦余想要劝解几句,他朝霍青棠看了一眼,正瞥见她的长脖子,还有她的侧脸,她目光坚定,稳如磐石,仿佛刹那之间,下午那个漂漂亮亮的灵动小姑娘就要成为一只凤鸟,只待风起时,便要翱翔九天。   闵梦余不说话了,这样的时刻,说什么都是多余。滴漏里的沙缓缓的流,闵梦余坐在椅子上,霍青棠笔直的跪着,史侍郎站着,三人都一语不发。史侍郎也不动弹,霍青棠端直的跪着,闵梦余就瞧着她,她的目光越来越清明,写着无数的坚定。多年之后,闵梦余方觉出这一刻,他的棠妹妹长大了。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天,甚至可以说,事情因他而起,她为他长大了。他见证过她的狂妄,她的随性,也见证了,她的蜕变。   后来记起来,霍青棠这一跪,足足两个时辰。闵梦余坐着没有动,史侍郎站着没有动,霍青棠跪着,更没有动。花厅外头的璎珞几番要进来求情,都被史顺拦在了外头,“别动,老爷教养大姑娘,哪里有你我说话的余地?”   璎珞急的要哭出来,这里已经不是扬州府,没有霍水仙的溺爱,没有张氏的和稀泥,谁都没有,一个能帮忙说句话的人都没有。璎珞越想越着急,终于掩面哭了出来,“小姐是大病了一场的,她如今已经很好了,换了她以前的性子,肯定是要大闹起来的,小姐这番不会是病糊涂了吧?”璎珞言语惹来史顺不满,他低声叱道:“胡说什么?大姑娘当如何,岂容你我置喙?快住口,越发没有规矩了!”   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史侍郎方移动脚步,低下头对霍青棠道:“这是闵家公子,照年纪,你可唤他一声哥哥。明日他便会来教授你琴艺,能学多少,全看你自己了。”   青棠起身,她跪得太久,身子一晃,闵梦余伸出一手来扶,青棠脆声道:“闵家哥哥好,霍青棠这厢有礼了。”   史侍郎也不多说,直接迈步出去了,闵梦余一抬头似乎瞥见史侍郎冲他们二人瞧了一眼,目光欣慰,似还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意。   “闵家哥哥?”霍青棠唤发愣的闵梦余。   不为师,要为兄。不说是师傅,要称哥哥,怎的这样介绍?   史侍郎那老怀欣慰的一眼瞬时让闵梦余豁然开朗,原来侍郎大人让他在这儿坐着,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瞧了人家家里的家事,那人家家里的人呢,也一并瞧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谁要指天发誓不再爱别人 ...   ☆、死生由我   五月初四日。   “小姐,你好好休息,史顺说今天会替你去书院告假。”   “小姐,你别动,我给你揉揉,这淤青要揉散开来才行,有点疼,你忍着。”璎珞手放在霍青棠膝盖处,手上用力,惹来青棠一声怪叫:“啊呀,行了,行了,别揉了,昨晚上不是已经揉了半晌了,今天已经无事了。”   璎珞替青棠揉完膝盖,又替她更衣,接着去厨房端了粥和点心过来,两人慢悠悠磨蹭一番,都已经接近午时了。霍青棠问璎珞,“你去把我那小匣子拿过来,我看看我有多少钱。”   小匣子还有一个锁头,璎珞郑重其事的打开匣子,里头稀疏躺着几个二两的银元宝,里面还有一个是绞断了的,霍青棠眉头微微皱起,问璎珞:“还有吗?这里头连二十两银子都不到,我还有甚么值钱物件没有?”   璎珞阖上匣子,回道:“小姐,你不记得了?你每次上街都要带上十多两银子,也没见买回来什么东西,大半都赏给街头的乞儿了。上一次你去闹鸣柳阁,手头上五十两银子给了一个说是要卖身救父的,那丫头一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这些你都不记得了?”末了,璎珞又添了一句:“这么个使法儿,多少钱也不剩下几个了。”   原来的霍青棠很有些侠义心肠,见不得别人受苦,偏又分不清真乞丐和假混子,上一回鸣柳阁门口的卖身救父的那对父女,就是扬州城中新来的混子,一般人都不会理他们,偏巧让他们遇上了霍青棠。那一次霍青棠被霍水仙打了一巴掌不说,还被混子诳去了五十两银子,这事后来把霍青棠气的够呛,嚷着要去找那对父女算账。谁知霍水仙回来后棍打了她一顿,再醒来就是陈七了,当日的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   霍青棠叹一口气,从腰上取下一个荷包,里头装着张氏和霍水仙合给的二百五十两银票,她原本是打算花在刀刃上的,既然原主这么不聚财,她就赌这一把,输赢都认了。何况,她已经瞧好了,凤艒是快船,一定能杀出初赛的,就按一兑九的赔率,这一把就能赢回来二千二百百五十两银子,手头上也宽松不少了。   太阳升到了高处,青棠问璎珞:“你去问问史顺,外祖是否回来用饭?”   没一会儿,璎珞就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两个人,璎珞回话:“史顺说大人今日中午和晚上都有宴席,不回来用饭,请小姐自行安排即可。”   说罢,又后退两步,露出后头跟着的人来,那人还穿着男装,戴着书生帽,璎珞笑道:“范家姑娘来探望小姐了,午时了,不如留下来用道便饭?”   范明瑰连连点头,“用饭,用饭,你们去安排吧。”又朝伶俐看了一眼,道:“你去帮忙,帮璎珞看看,她忙不过来。”   伶俐跟着璎珞出去了,范明瑰方急急走过来,道:“昨日项仲勉说今日上午是棋艺课,你上午又没去,他还说笑话,说你厌恶他,不肯再上他的课了。本是句笑话,夏瓷还听真了,捏住不放,说你琴棋书画,一窍不通。”   项仲勉身挑琴和棋两艺,想要避开他的课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换家书院。青棠笑道:“他说玩笑话,我是腿疼了,才了告假,没事。”   范明瑰赶紧去摸霍青棠的腿,只道:“我瞧瞧,哪里伤了,为什么疼?我给你揉揉,还疼不疼?”   两人闹成一气,半晌,范明瑰道:“明日端阳,书院说今日下午和明日都休假,不必上课。你别四处走动了,只管安心休息。”   霍青棠拿出方才那个荷包,道:“你同范夫人说好了吗?”范明瑰先是叹出一口气,又摇摇头,接着趴在桌上,几番动作,惹来青棠忧心询问:“范夫人怎么说,她是不是不同意?”   范明瑰慢悠悠抬起头来,忽的将霍青棠一抱,大笑道:“我娘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说死生由我,输了也好,赢了也罢,都不管我,她说我的嫁妆,我自己做主。”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闵梦余在门口轻轻一咳,霍家妹妹和一个书生搂抱,着实有些,呃......不妥。   青棠瞧见闵梦余,笑道:“闵家哥哥,来,我替你介绍,这是范家姐姐,苏州知府之女,范明瑰。”闵梦余浅浅一笑,缓步走进来,朝明瑰道:“范姑娘好,在下闵梦余。”   范明瑰松开青棠,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闵公子好,我方才......”   闵梦余笑看着她们,只道:“无妨,只是二位姑娘的笑声着实太大了些,可别吓坏了下人。”   霍青棠笑道:“是范姐姐今日遇到了高兴的事情,闵家哥哥莫笑我们。”   璎珞将饭摆在了花厅里,伶俐过来唤他们吃饭,霍青棠一起身险些摔倒,范明瑰没留意她,闵梦余赶紧伸出一臂来,“当心,膝盖可还疼,慢慢走。”   霍青棠俏皮一笑,道:“多谢闵家哥哥。”   两人四目相接,会心一笑。范明瑰正好回头,瞧见他二人颇有默契的一笑,这一笑,竟笑的她心中一跳,怎么这二人在一处,竟像是相识已久,显得自己像个外人一般。她转过头去,暗自琢磨,定要问问青棠,他们是什么时候对上眼的。   璎珞给他们三人一人盛了一碗汤,霍青棠夹了点心给范明瑰,又夹了狮子头给闵梦余,三人首次共席倒也乐趣横生。饭毕,三人在花厅饮茶,青棠瞧了一眼角落的沙漏,开口道:“走,时候到了,咱们去天香楼。”   “闵公子......他也去?”范明瑰瞧向闵梦余,神色间有些犹豫。   霍青棠脸一抬,笑吟吟望向闵梦余,问道:“闵家哥哥,我与范姐姐要去天香楼,你去吗?”   “二位姑娘相邀,莫敢不从。”闵梦余起身,笑道:“那就走吧。”   马车停在天香楼门口,范明瑰迈步就往里头走,霍青棠喊住她:“范姐姐,等等。”   天香楼形制是个半环形,两头成犄角之势,若要看船,船自东向西行,东边包厢可看结果,若要看船只开航的情况,则在西边看得更清楚。霍青棠心中来回掂量,闵梦余搀起她,放低声音道:“两头都是坐满了人的,中间或许有几个空间,别看了,先进去吧。”   霍青棠讶异抬起头,对上闵梦余含着笑意的脸,和他清明清澈的眼睛,她有些不确定,“你知道我在看什么?”   闵梦余扶着她,低声叮嘱:“你膝盖受损,不宜久站,咱们进去再说。”   “嗯?”   这一声浅含着些许叹息之音,霍青棠没有捕捉到这叹息里头的含义,她一意孤行,只道:“闵家哥哥,你别理我,我都看好了,肯定能赢的。”   天香楼里时时都是热闹的,杏姑抱着琵琶在哼唱,她爹今天在说一出《群英会》,中间的包厢内,宝卷送上最新消息:“那抱着琵琶的女子名叫杏姑,在天香楼有整整八年了,若是要赌船,直接找她即可。我跟了她一路,没发现她手头上的账本子,只听客人直接跟她说,她便写了回条给客人,并不曾见她自己记账。或许是她记性特别好,不需要记账?”   蓝浦摇头,哼道:“不对,她不看账,难道她后头的东家也不看账?我昨晚上瞧见她进了虎丘将军巷里的一个小宅子,一个多时辰才出来,里头深得很,我险些没绕出来。等我找到她的时候,里头都散了,我倒是瞧见了那天轿子里头的那个胖太监。”她想了一想,肯定道:“没错,就是那个胖太监,八抬大轿里头的那一个,不会错的。还有一个脸熟的,似是间茶楼的老板,咱们去他店里吃过饭的,那人尖尖脸,瘦的很,下颌上有道疤。”   她低头想了一阵,复又道:“我记起来是哪一家了,是得月楼对门的春意闹,对,就是春意闹,我说他家的点心不如得月楼好吃,那老板还出来说话了的。”   顾惟玉舒展漂亮的手指轻敲窗台,太监何枯,春意闹酒楼的老板,天香楼杏姑,此间一串,他们岂不就是赌船的背后庄家。杏姑不写账本,因为她自己就是庄家,她接下单子,其中赔率几何,她自己心里一清二楚,何必再写账本落人口实。   他一双美目朝杏姑父女看过去,正好瞧见昨日的那个书生,还有,他后头的那位官家小姐,今日倒是个好日子,该来的、不该来的,通通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开了新文,分了心,各位看官见谅。   ☆、晚坐天香楼   果真东西两头都没有了厢房,小二带着霍青棠三人到中间一个空着的厢房坐下,太湖上将要行船的船只已经齐聚在了湖面上,十八艘船一字排开,范明瑰握着腰带上的荷包,指甲微微颤抖。霍青棠则在她身旁道:“没事的,我都看好了,你别怕。”   夕阳西下,大片的红云滚滚,晚霞似锦铺开来,范明瑰握着荷包,定声道:“生死由我,与人无尤。”   闵梦余瞧她二人作态,似是要奔赴疆场一般,两个姑娘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只差执手相看泪眼,他轻轻一咳,插话道:“二位姑娘,能否听闵某一言?”   范明瑰的眼睛里似乎泛出泪花,她别过头去,霍青棠叹一口气,道:“闵家哥哥,想来你已经知道我们要做甚么了,这一举势在必行,你莫要阻拦我们。”   这丫头片子的话甚是好笑,谁要阻拦她们了,闵梦余依样学着青棠叹了一口气:“二位姑娘,能否与在下说说你们欲买哪一只船,在下虽不才,对船只也是略懂一二的。”   闻言,范明瑰也不哭了,转过身来,直愣愣瞧着闵梦余,开口道:“真的?闵家哥哥莫诓我们,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过去万万是不曾赌过的。”她一急,嘴里也不唤闵梦余闵公子了,也换成了闵家哥哥。   闵梦余灿烂一笑,又带了三分痞气,哼道:“二位姑娘哥哥都叫了,我岂能不管你们,谁都能不管,妹妹却是万万不能不管的。” 范明瑰破涕为笑,拉着霍青棠连声道:“这个哥哥认得好,我又沾了你的光了,青棠,你就是我的贵人,时时都能沾你的光。”   “好了,二位姑娘可以告诉在下你们有何打算了吗,在下洗耳恭听。”   霍青棠瞧窗外一眼,太湖上的龙舟都已经在船尾插上了旗帜,她指着插有凤凰旗的凤艒舰道:“凤艒是快船,肯定能角逐进决赛,赔率一兑九,我想押凤艒。”   闵梦余走过来,瞧着湖面上这些或新或旧的船只,笑问她:“篾舫一兑十四,为何不压篾舫?我看篾舫也能进决赛。”霍青棠扬起眼眸,惊奇道:“闵家哥哥,篾舫是仿制朝廷黄船的快舰,但制式并不太好,我觉得凤艒一定能杀出重围。”   “既然是赌,就赌赔率最高那一只,篾舫年年表现平平,今年来了新的庄家,或许庄家胃口大,能吞下篾舫也说不准。”闵梦余并非信口胡说,往年苏州城里的赌船可没来何枯这个大太监,他掌管用度采买,身家定然丰厚,既然他掺和了进来,肯定是在背后坐庄大捞一把,他想捞钱,自己就让他吐出一口肥肉来。   顾惟玉的手指从窗台上移开来,轻笑道:“压凤艒,一万两。”   蓝浦接过银票,找杏姑去了,半刻后,蓝浦拿了一张回条上来,回道:“那杏姑说了,赔率变了,凤艒昨日还是一兑九,现在变成一兑六了,降了三成有余,咱们今日才买,亏了。”   宝卷瞪着一双大眼,嗤道:“他们怎的不去抢钱,朝令夕改,还想不想做生意了。少爷,这一日之间,咱们就亏了三万两银子,这可如何是好?”   顾惟玉捏起回条收好,浅浅一笑,也不回答,只道:“你只管坐好吃好,饿不死你。”   杏姑抱着琵琶走上了三楼东侧最边上的一间厢房,杏姑一动,蓝浦就跟了上去。厢房里有个穿着朱红色锦袍的瘦子,那人下颌上正有一道疤,此人正是春意闹酒楼的大东家关丝丝。世人只知春意闹是他关大老爷产业,却没几个人知道这太湖边上的天香楼也是他关家的产业,就是城中最受追捧做笔墨瓷器生意的阅微斋也一样是他关大老爷的家当,他幽幽一叹,他身家丰厚得能买下半个苏州城了。又要到一年一度的赛龙舟了,每年这个时刻,就是他关大老爷最高兴的日子,年年都有那么多蠢货自己将钱送上来,这不,又来了一个。   接到了大单,杏姑便会亲自来一趟,以便他们随时调整策略,杏姑奉上一万两银票,笑道:“黄龙形势虽说不如旧年,还是最赚钱的那一只,喏,这一万两买凤艒,不如让凤艒出局,彻底让他们打水漂算了。”   关丝丝关大老爷笑眯眯的盯着那张银票,“一万两?哟,出手不凡呐,让人家空手而归总是不太好,不,凤艒要出线,且初赛要以最快的速度出线。凤艒初赛先得了第一,那还怕他们决赛不押宝?这一万两虽好,后头的才是真好。”说罢,他复又幽幽一叹:“这一番总能够将得月楼买下来,他们也风光太久了,是时候给我春意闹让位了。哼!”   杏姑点头,又道:“那何大人那边,怎么分成?”   关丝丝细长干瘦的手指抚过下颌上的那道疤,眯起眼睛道:“胖太监有的是钱,亏了找他,至于赚多少,谁又说得清呢。”   下头愈发热闹了,杏姑抱着琵琶退了出去,蓝浦轻巧躲开,末了,她又瞧了里头的那位关大老爷一眼。蓝浦下了楼梯,她没瞧见天香楼外面的屋檐勾角上还藏着一个人,那人听了半天后,轻巧的翻进了二楼最东侧的那间厢房。   黑衣人身姿潇洒轻盈,她冲着里头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牙:“少主,媚春听得很清楚,关丝丝那厮亲口说要让凤艒舰进决赛,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出列。”   二楼东侧坐着一个少年,恰巧就在关大老爷厢房的正底下,少年的打扮很是奇怪,他穿着色彩浓烈的一身衣裳,衣服本身是罗兰紫,两边袖口又添了一圈圈的翠绿色,这种配色,真是奇特无比。少年的头上编了辫子,他又把满头辫子束成了一个髻,还用一根筷子粗的金簪固定住,任谁见了他,都止不住多瞧两眼。   附在勾角处的是一个姑娘,那姑娘穿着夜行衣,勾勒出丰满有度的好身材,少年听了她的回话,倒了一杯茶,又往里头添了一点醋,一口饮下。林媚春咧嘴一笑,附在少年耳边嘀嘀咕咕几句,少年浓眉下有一对耀若星河的明眸,他仰头瞧了楼上一眼,冷冰冰道:“他该死,死之前先给我把吞下去的吐出来。”   那姑娘也学着他仰着头,瞧着楼顶上,听少年说完话,她转身就要往门外跑,少年冷喝一声:“去哪里?”林媚春又是一笑,“少主,我肚子饿了。”   少年丢给媚春一个包袱,“把衣服换了”,说完就掀开帘子出去了。   蓝浦捏着点心站在楼梯口上,杏姑依旧抱着琵琶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唱,她觉得好笑,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竟然还是赌局的庄家,这岸上的人可真复杂,正应了那一句,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青棠,闵家哥哥,我银子不多,就一千两,赢了输了都听你们的,你们别争了。”   “范姐姐,我与闵家哥哥有些疑义,听谁的都随你,你想好了便成。”   后头又传来那两位姑娘的声音,蓝浦扒在门口冲里头一看,可不就是昨日那两个傻姑娘,蓝浦正要叫宝卷过来将香包还给人家,还没开口就被人捂住了嘴。那人将蓝浦拖到走道后方,冷冰冰道:“你在做甚么?”   蓝浦睁大眼睛,这人一身奇装异服,她一指点过去,“怪里怪气的,让你尝尝姑奶奶的厉害”。焉知手指还没点到那人身上,那人就一掌劈向她肩头,蓝浦昏了过去。那人似乎还留下了一句话:“离他们远一点。”   “妖人,异人,你们是没看见,那人穿的花花绿绿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蓝浦自清醒过来就开始咒骂,惹来宝卷笑话:“快歇歇吧,人家又没把你怎么着,准是你又得罪人了。”   蓝浦斜看了一眼宝卷,哼道:“没有,我没有得罪他,我就是瞧见了昨日的两位姑娘,准备让你过来还香包,谁知就遇上了一个疯子。”   宝卷问她:“你在哪儿瞧见的?”   “就在天香楼,在咱们隔壁,我听见她们说话了,我往里头一瞧,就是她们。”   宝卷往天上翻个白眼,嘟囔道:“少爷,这个蠢材又去偷听别人说话了,还被人抓个正着,不如你赶紧送她走吧,活该是个累赘。”   蓝浦迟迟不归,顾惟玉遣宝卷去找她,宝卷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才在过道的角落里找到她,还被人打昏了,真是丢死人了。问她发生什么事,她就来来回回咒骂妖人,顾惟玉不语,只怕对方不是什么喜好奇装异服之士,而是蒙古贵族才对。   赌船,蒙古人,那两个无处不在的奇怪姑娘,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或者这桩生意里蒙古人也有份儿?顾惟玉精美的眉眼微垂,轻声道:“拿我印章去钱庄取十万两银子。”   宝卷有些讷讷,“少爷,这......?”   顾惟玉又瞧了他一眼,甚么也没说,宝卷只犹豫一瞬,转身就出去了。   蓝浦张大嘴,很是不忿:“十万两?我说顾家少爷,你这么有钱,还非要我家还什么钱,那点子钱还不够你塞牙缝的吧?”   顾惟玉轻笑:“我的是我的,和你家有什么关系,欠债还钱,就是欠我一厘,都得一分不少还给我。我还没给你家算利息,不然你做一辈子丫头也不够还的。”   蓝浦牙齿一咬,哼道:“我爹说的不错,最薄情是商人,你就是其中之最。”   客栈小二端上来一盅糖水,顾惟玉道:“这里头是燕窝,你喝了早些睡吧。”   顾惟玉转身关门离去,蓝浦正要道一句多谢,又听见这位翩翩公子低声一句:“上等血燕,二两银子,入账免息。”   蓝浦手一抖,差点泼了这二两银子,她皱着眉头,一口饮下,仰天叹道:“吃的喝的都是银子啊,爹,女儿不孝,日后我尽量少吃点,少给你添负担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文中船只,作者不懂船,只好挪用了双层快船的称呼。 《隋书》中记载隋炀帝下江南,船队由六种不同的船组成,分别是: 龙舟、凤艒、黄龙、赤舰、楼船、篾舫。   ☆、群英荟萃      五月初五,端午。   一早上,史侍郎就给了霍青棠一个红封,交代她:“今日过节,喜欢什么就自己去买,亦可去看赛龙舟,街上人多,我叫史顺跟着你。”   青棠乖顺点头,对史侍郎道:“多谢外祖父。青棠晚些时候会和范家姐姐去看赛龙舟,还有闵家哥哥也要过来,我们都在一处。就让史管家跟着您好了,有闵家哥哥在,不用担心我们。”   史侍郎瞧了史顺一眼,见史顺点头,才同意道:“正好,我还有其他事交代史顺。”复又添了一句:“那你们要紧紧跟着闵家的孩子,可不能随意乱走,知道否?”   青棠连连点头,史侍郎才点头,“吃饭吧。”璎珞摆上莲米粥、小笼包、糯米糕与一笼蒸饺,史侍郎又给了璎珞一个红封,只道:“这些日子奔波不停,也辛苦你了。”璎珞连连摆手:“回大人,璎珞不辛苦,璎珞不要。”   史侍郎也不多说,将红封递给了身边的史顺,史顺舔着脸笑道:“老爷,大姑娘和璎珞姑娘都有红封,小人也想要一个。”史侍郎瞧他一眼,又拿出一个来塞到他手上,展眉笑道:“也少不了你的。”   史顺连声卖乖:“老爷大度,我本是说笑的,老爷都掏了出来,再收回去也是不合适的,我只好勉为其难收了吧。”   这一串笑话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史顺瞧璎珞一眼,璎珞含笑退了出去,史顺将先将先前的红封塞到璎珞手里,随后又正了颜色,“你跟着大姑娘和范家姑娘,可要看好了她们,必须寸步不离。只有尽了本职,才对得起大人如此待我们,晓得吗?”   璎珞捏着手里的红封,红封已被捏出褶皱来,她声音坚定:“大人和姑娘待我好,我晓得的,我会一样待他们好,我会尽我所能,史管家放心。”史顺对璎珞一番敲打,又得了璎珞的再三保证之后,史顺才跟着史侍郎出门去了。   不到午时,范明瑰如约前来,她穿了一件湛蓝色宽松长袍,三千青丝绾成一个发髻用同色发带系于头顶,阳光倾落下来,可不就是一个绝佳少年郎。   青棠穿着湖蓝色的上衫,月白的百褶穿花裙,两人站在一处,遥似一对璧人。璎珞手上提着一个小篮子迈步走过来,范明瑰奇道:“璎珞,我们要出门,你提个篮子做甚么?”   篮子里装着粽子,黄酒,上面用荷叶盖着,璎珞低头道:“闵家公子帮我们良多,这是小姐备下的礼,聊表心意。”霍青棠笑道:“我只包了一个粽子,其他都是璎珞的手艺,我不敢居功。”   范明瑰啧啧称奇,然后皱眉看着伶俐,叱道:“你呀,木头桩子似的,只知道听话,我不说你便不做了么?家里事忙,你不能主动为家里分忧么?瞧瞧人家璎珞,过去日日和人家在一处,竟是半分也没学到,蠢钝无比,我真是快被你气死了。”   伶俐红了眼睛,一时慌的手足无措,璎珞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无事的,我那里还有一些新酿的梅子酒,我送你一些可好?”   范明瑰叹口气:“那谢谢你们了,我家里太乱了,实在没想到要为闵家哥哥备下礼物,事出突然,也只好借你家的酒借花献佛了。”   青棠笑道:“一点梅子酒,算不得什么,待姐姐出嫁之时,我要为姐姐送上一坛女儿红,上好的女儿红。”明瑰被青棠逗得发笑,转身看向伶俐,“还愣着作甚,难道等着璎珞送到你手上不成?”   伶俐乖顺有余,却实在算不得聪明,范明瑰要嫁的人家是京城的老牌勋贵魏北侯裴家,伶俐跟着去了侯府,也不知最后是祸是福。   魏北侯爷裴正川出身高贵,他母亲穆阿是元朝大将舒伦之女。虎父无犬女,这位名叫穆阿的女将军便是坚守在辽东的一道天堑。   洪武年间,辽东久攻不下,穆阿雄踞一方。   有人向洪武皇帝献计,英雄难过美人关,反之亦然。   穆阿领军巡防时遇见了昏倒在林海雪原的年轻书生裴蓑,裴蓑博学而强识,与腐朽糜烂只知享乐的蒙古贵族青年截然不同,他似一道清风吹进了穆阿严寒苦行的生活,他们相恋了。   一年之后,穆阿产下儿子裴正川,她那韧如青竹的丈夫却在一个冬日深夜失踪了,并且带走走了她的虎符。   虎符丢失,将令不存。   穆阿抱着幼子站在城墙之上,军士夺下了她怀中幼子,穆阿却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茫茫雪原上一滴红血溅四方,尸体尚温热,她清明目光仍瞭望北疆。   女将军一生倥偬,以死为军令殉葬。   然,蒙古的统治者却没有这般决绝意志,他们与大明妥协了。他们回到了最初的来处,那一片无垠的草原。   蒙古归还了裴蓑的孩子,裴蓑却没有回大明封功受赏。他带着穆阿的虎符,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在辽东的雪原里消失了。   有人说裴蓑隐匿在了江湖,其实自那一晚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连同那一块带走穆阿性命的虎符。   洪武皇帝赐襁褓中咿呀学语的幼子裴正川一等侯爵,袭三代。   魏北侯裴正川育有三子,嫡长子裴墀,范明瑰要嫁的便是庶次子裴无忧,当日陈七的庶母说与陈七的亲事也是这位二少爷裴无忧。   璎珞与伶俐取了梅子酒过来,又用提篮装好,恰好小厮过来通报,说闵家公子正在门口。青棠与明瑰走在前头,两人皆着蓝色,闵梦余则穿着霜白的锦袍,一身贵气盈袖扑面,他冲着两位姑娘行了一礼,道:“小生得幸于今日端午盛节陪着二位姑娘出游,实在荣幸之至,二位姑娘,这就请吧。”   范明瑰与霍青棠相视一笑,转身从两个丫头手上接过篮子,递上去道:“闵家哥哥,这是我们送你的节礼,一点薄礼,聊表心意,请你笑纳。”   她们二人同声同气,惹来闵梦余开怀一笑,他一手接过一个篮子,直笑:“不敢嫌弃,二位姑娘厚爱,小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小厮接过篮子,闵梦余道:“带璎珞与伶俐二位姑娘去坐后头的车。”马车有两辆,后头还跟着一辆小一些的,范明瑰瞧着伶俐,吩咐她:“去吧,我同闵家哥哥和青棠坐前头,你随璎珞坐后头。”伶俐听话去了,范明瑰直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人上了马车,明瑰道:“我只得这一千两银子,这就是我的嫁妆钱,我娘说了,死生由我,她不再管我,今日我偏要殊死一搏。”   闵梦余闻言,轻轻摇头,只道:“胡言乱语,千两银子哪里值得你将生死置之于口,真是胡言乱语。”瞧见范明瑰认真神态,又道:“莫要害怕,我必不会教你失了银子,你信我否?”   范明瑰掏出一个荷包,她将荷包紧紧握在手中,随后又看向闵梦余,定声道:“闵家哥哥,我信你,即使输了,也是我的选择,与人无尤。”   她目光坚定,闵梦余瞧她神色,心道,这倒是个好丫头,比她爹强多了。范锡夕那个庸才竟养出了这样的女儿,不得不说是大幸运。   闵梦余自旧年考中进士后直接外放,他没有入翰林院受清修编纂之苦,因着闵尚书的关系,他外放也不同于别人艰难,出京就放了个好地方,富甲一方的苏州城。   他来苏州城一年有余,亲眼见这太湖表里光怪陆离,非寻常人能获益。譬如旧年的龙舟赛结果就出人意料,今年当然尚未可知,焉知那些人会不会故技重施,让过去表现平平的船只当一匹黑马一般杀出来。   闵梦余原本也无甚么把握,或许受了范明瑰情绪感染,他给出承诺:“得你一言,我必尽力,你莫要忧思,有我在,虽赢不了多少,但也绝不会教你亏了本钱。”   天香楼内。   三楼视线好的厢房早被哄抢一空,青棠一行进了二楼中间靠左的一间厢房,这房内视线一般,窗口望东要伸出头去,望西则要探出半个身子,否则只能看清龙船驶过的中段路程。   龙舟戌时开赛,到申时末截止下单,如今已经是未时二刻,也就是说,要下单的话只有最后一个时辰了。   霍青棠望着湖面,同闵梦余道:“闵家哥哥,凤艒降了兑率,如今是一兑六,我相信凤艒一定会角逐出列。”   闵梦余点头,又笑道:“既然赌一把,买这种又有甚么意思,我赌篾舫出位。”   沙漏静悄悄的过,申时一刻,闵梦余没动,霍青棠望着湖面,范明瑰捏着荷包,手心里沁出了薄汗。   申时二刻,霍青棠与闵梦余对视一眼,闵梦余起身,手里捏着范明瑰的一千两银票,霍青棠又塞了三百两银票到他手中,低声道:“闵家哥哥,我买凤艒。”   早上史侍郎给的红封里有五十两银票,并着原先的二百五十两,霍青棠将全副身家压在了凤艒一船上,闵梦余点头,起身出去了。   霍青棠和范明瑰坐在厢房里,两个丫头在屏风外头守着,不多时,闵梦余回来,还托着一个茶盘,上面有一口酥和枣泥糕双色点心,还有三盏茶。他微微笑,“急什么,喝杯茶润润嗓子。”   范明瑰手心里全是汗,闵梦余拿出一张回条给她,道:“你要是赢了,这张纸就是一万四千两银子,价值千金,可莫要被你的汗珠子沾湿了。”   范明瑰手里的帕子快要搅成一团咸菜,闵梦余招呼小厮进来,“去打盆水来给二位姑娘净手。”   申时三刻到,停止下注。杏姑抱起琵琶,准备起身离开中堂。   一个大眼珠子的少年将一沓银票拍在案台上,脆声道:“十万两,篾舫。”   “铮”,杏姑抱着琵琶的手拨弄出定魂一响。   少年笑吟吟的,“怎么,不敢接?”   杏姑世故的双眼游移不定,她抱着琵琶复又坐下,手指在弦上拨弄几下,并不答话。   “天香楼杏姑,童叟无欺,区区十万两就胆怯了?”   琵琶弦硬,杏姑指尖翻动,半曲过后,她一把将琵琶横压在银票上方,半笑道:“天香楼杏姑,童叟无欺,十万两,篾舫。”   杏姑收了宝卷的银票,另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又走了过来,这姑娘皮肤略黑,鼻子倒生的好,秀丽笔直,她将手上包袱扔到案台上,“压篾舫。”   揭开包袱,里头有十个金元宝,一个元宝净重五十两,这姑娘一手竟提动了五百两的金子。   杏姑收起包袱,笑言一句:“今日倒是个好日子,全苏州城的财主都出来了。”   她提笔写下收据,递过去道:“来,赤金五百两,一金顶十二银,六千两银子的回条,姑娘收好了。”   双辫子的姑娘收起回条,笑看了杏姑一眼,才又起身上楼。   杏姑阖上包袱,她拨弄几声琵琶,中堂又出来两个小二,两人合力提着包袱进了夹道,杏姑抱着琵琶跟在他们后头。夹道里头有个暗间,里头锁着今年所有的赌船资金,那两个小二不敢久留,杏姑则将金元宝一个个摆放到墙角的箱子里。   关丝丝想要吞下得月楼,她则想要吞下关丝丝的产业,得月楼是南直隶后军大都督孟微冬的家当,岂是他一介商贾吞得下的。   人蠢而不自知,谁都救不了。   杏姑噙着笑意,瞧着桌上千金财物,手下竟急奏了一曲《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也不知是谁埋伏了谁? 作者有话要说:  因《群英荟萃》这一章节内容多而复杂,作者稍微修正了一下。 看过的同志不必回头看,新来的同志也不影响阅读。每次看见穆阿的时候,都有点红眼。   ☆、旧时旋律   戌时一刻,鼓声雷动。   大汉们穿着红色短打,双臂扬起,鼓点激烈,那头有妙龄少女们在灯下脚踏鼓点和声而舞,夕阳早已斜落,弯月初升。着阔腿库和窄袖的少女们踏着鼓点旋转跳跃,领头那个舞姿着实出色,她将一曲胡旋要舞出渔阳颦鼓动地来,只差要惊破霓裳羽衣曲,周围喝彩声四起之时,粼粼湖面上又飘出几盏莲花灯,莲花灯渐渐飘成一把弯勺,仔细一数,正是七盏灯排成了北斗七星之势。   莲花瓣开,花瓣中间各有一个彩衣少女持灯而舞,她们手中每人又提着一盏七瓣莲花灯,自岸上看过去,犹比瑶台仙子落凡尘。星斗变换,斗转星移,北斗七星汇成了一弯上弦月,月面向西,渐渐远去,跌入了天与地的边线。   鼓声骤响,那领舞胡旋的姑娘手中两根红绸抛向空中,她着金边白衣,扯着鲜红绸缎在空中翻飞舞动,惹来声声尖叫惊叹。她将红绸一拉,凭空吊在空中倒翻了一个筋斗,掌声雷动,灯火骤熄,湖上驶来十八快船,少女松开红绸轻巧落下。   方才鼓舞的少女们一字排开,手中扬着旗子,风吹旗动,范锡夕出来,高声宣布:“苏州府龙舟赛,现在开始。”   范明瑰迅速缩回脖子,背向窗口,青棠抿着嘴笑,闵梦余倒是看得开,笑道:“你怕甚么,看赛龙舟当然要用眼睛看,难不成谁还能用后脑勺看?”   范明瑰喃喃:“我不是怕我爹,我是怕龙舟,我不敢看,不敢看。”她真的不靠近窗口,只肯在屋内徘徊。   有大汉大旗一挥,十八艘船箭矢一般冲出水面,大汉们擂鼓助威,窗外喝声震天,范明瑰捂着眼睛,连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了?”   初赛十八艘逐出八艘快船进决赛,鼓声静了,第一艘船已经抵达终点。范明瑰心中一跳,猛然转身,瞧见下面已经插上一杆凤凰旗,凤艒初战告捷。   第二面双鱼旗,黄龙。第三杆一展猩红的旗面,赤舰。第四,楼船。第五,第六,前面七艘纷纷出列,范明瑰洁白的贝齿快要咬破下唇。   最后一艘船突围而出,第八面旗就位,竹叶旗,篾舫出列。   青棠笑看着范明瑰,范明瑰红了眼眶,快要落泪,霍青棠赶紧道:“莫哭,莫哭,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和闵家哥哥欺负了你。”   八艘船掉头,一刻钟后,返程逐出魁首。   宝卷捏着两张回条,一万两的凤艒,赚回来六万两,十万两的篾舫,赚回来一百四十万两,他咧嘴笑道:“少爷,我去找那杏姑兑钱。”   蓝浦嗤道:“钱钱钱,这么多钱,人家就是给你也不会这么容易,我看还要费一番周折。”   顾惟玉轻敲窗台,笑看了蓝浦一眼,眸色中表示赞同,“把凤艒的一万两兑回来,六万两再压赤舰。另外一笔,不急。”   范明瑰捏着一万四千两银票,坐在椅子上发呆,似已经被这横来之财砸昏了头,霍青棠笑看她一眼,将自己的三百两银票装进荷包里,又看向闵梦余,笑道:“闵家哥哥,你赢了多少?”   闵梦余笑了一笑,“不多,本金三千两,统共四万二千两。”   霍青棠展颜一笑,道:“再劳烦闵家哥哥一回,替我压赤舰一千五百两。”   她本金三百两,压凤艒一兑六,除开本金赢回来一千五百两,此刻又要将赢到手的银子全部压出去,闵梦余问她:“可想好了?”   青棠看向范明瑰,问她:“范姐姐,还赌不赌?”   二楼东侧厢房内,五百两黄金丢出去,一金十二银,梳着两条辫子的姑娘兑回来共计八万四千两银子,屋里的少年倒一杯茶,又滴了醋,一口饮下,才问她:“怎么个兑法?”   “回少主,这番凤艒的赢面最大,一兑三,再是黄龙,一兑二十一,篾舫,同是一兑二十一,赤舰,一兑五十,最后是楼船,一兑一百。”   少年从镶了金边的宽腰带里取出一张银票,十万两票面,他将银票交到大辫子姑娘手上,轻声道:“十八万两,买赤舰。”   三楼厢房,关丝丝关大老爷与采买太监何枯坐在一处饮茶,何枯取出三张十万两的银票,拍在桌上,“本监不贪心,只吃肉不吃骨头,既然要买,就买最保险的那一只,本监压赢面最大的那一只,凤艒。有钱一起赚,还希望关大老爷不要阻了大家的财路才好。”   关丝丝连声道:“那是,那是,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夹道中的暗室里,关丝丝与杏姑一道商量船只赢面,关丝丝道:“胖太监三十万两买凤艒,他钱出的少,还想赚得多,简直异想天开。”   杏姑收起那三张银票,低低一笑,“太监想事情总归是与旁人不同的,八船竞技,谁都想得第一,不过凤艒夺不了魁,放心吧。”   鼓声再响,范明瑰将四千两银票收好,她拿出那一万两银票同霍青棠一起再赌一番,闵梦余看她们兴致正浓,也拿了一万两出来,说相信青棠的眼光。   八舰返程,凤艒速度最先落下来,跌落最后。   黄龙与楼船尾部相碰,都慢了下来。   唯有赤舰一支独秀,篾舫紧随其后。   鼓声落,赤舰夺魁。   赤舰一兑五十,顾惟玉压赤舰六万两,霍青棠压赤舰二万一千五百两,伊龄贺压赤舰十八万两。   赤舰者,独中三人矣。   三人分别被人请出来,他们坐在天香楼三楼的雅间内,三人以玉屏风相隔,面前还垂着珠帘。原先范明瑰还拉着霍青棠的手,嚷着那一万两银子不要了,青棠目光瞥向屏风外头的璎珞和伶俐,示意她安静。闵梦余也再三保证,青棠不会有事,范明瑰方放了手。   雅间内焚着上好的香,香味萦绕,有琴师在奏琴,正是《流水》一曲。房间里头三人都没说话,顾惟玉似在欣赏琴师的高超技艺,伊龄贺在低头喝茶,霍青棠则一手搁在案桌上,摆弄那块上好的砚台。   没有人进来,三个人也不着急,都似入了定一般。良久,杏姑才进来,对着三人笑道:“三位久等了,抱歉得很。”   无人开腔。   杏姑笑一笑,又道:“我们东家说了,三位重金压宝,本该立时兑现,只是筹钱尚需些时日,各位可等得?”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若我先前说要赊账压船,等我赢钱了再还给你,不知可使得?”   霍青棠低低一笑,这一笑轻快,散开了雅间内的静谧。   那声音又道:“开门做生意,拖拖拉拉最惹人厌烦,今日我多久都等得,等你们算清楚了给我拿上来,我且安心等候。若是实在算不清楚,我便劳累一次,替你们算。”   “哧”,霍青棠险些笑出声来。   那人又添了一句:“这里似乎还有一位姑娘,你们总不会连姑娘的钱都坑吧?”   杏姑原先还带着笑脸,此番连笑脸都挂不住了。她蹙着眉头,目光盯着说话的那一位,嘴里说道:“这位公子哪里话,我们定不会赖账,只是筹措资金确实需要一些时日,希望各位谅解。”   那人并不买账,声音越发冰冷了:“做不起的生意就不要做,莫非你们年年接待客人到这里喝茶,喝完茶之后就一笔勾销了?”   两厢对话显然并不愉快,杏姑根本招架不住这人的逼问,她被噎住:“你......?”   一兑五十的赔率,不知是天香楼赔不起,还是他们不想赔,杏姑在这里良久,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打算。   霍青棠叹一口气,正准备道:“能否请东家一见?”那头就传来一个和煦的男子之声,他说:“这位姑娘,你既然做不得主,不如请东家上来说话?”   杏姑“吃吃”一笑,回道:“不满各位,杏姑便是这天香楼的东家,也是这龙舟赛的庄家,各位想要回五十倍的银子,怕是不能了。”   “中间那位公子十八万两银子重金压赤舰,焉知其中是不是有诈?另一位公子先压篾舫,赢一百四十万两,又用压中凤艒的六万两压赤舰,两厢合计四百十四万两,我天香楼赔不起,再说明白一点,即使赔得起也不会赔。至于另一位姑娘我是见过的,小小年纪,还是个官家小姐,压上两万两银子赌赤舰,说没有一点鬼我杏姑是绝不信的。哼,三位都行为不正,教我天香楼怎么赔?就是赔了各位也拿不安稳,我看不如把本金还给各位,大家好聚好散罢。”   杏姑柳眉倒竖,口不择言,霍青棠看在眼里,心中念道,这才是一人最本真的样子吧。杏姑强词夺理,霍青棠想要驳斥她几句,就听见先前那人轻轻柔柔地笑了,他说:“姑娘这番言论,真是教人眼界大开,既如此,我怕姑娘今日出不了这天香楼的大门。”   中间那人一把掀开帘子,冷声叱道:“胡扯一气,疯婆娘,撒什么泼?”   霍青棠站起来,瞧他一眼,唤道:“伊龄贺?” 作者有话要说:  哼一段旧时旋律 ...   ☆、洛阳儿女   伊龄贺转身瞥她一眼,霍青棠掀开珠帘走出来,笑着看向杏姑,逐字逐句道:“杏姑,你欺我不敢报官,你又欺我在意名声,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些银子,你必须一分不少赔给我,否则,我将你和天香楼一纸诉状告上府衙。你欠债不换,天香楼背后赌船,即便我那些银子要不回来,你这天香楼肯定要被查封,还有今后的龙舟赛事,你们便再也别想插一脚了。你们这番作态,谁会找你们合作,谁又会找你们赌船,你说你们童叟无欺,只怕这苏州城里再也没有你们的立足之地了。”   霍青棠和伊龄贺两人站在雅间中堂,杏姑面色犹疑,最里头那人又笑了,他说:“想赖账也可以,不过江上有江上的规矩,湖上有湖上的道理,我不逼你,姑娘的琵琶弹得这样好,不如姑娘留下十根指头,我便放姑娘一马如何?”   屋内沉默良久,霍青棠看了伊龄贺一眼,正对上他不耐烦的眼眸,外头有个半百老头推门进来,那人说:“小女不懂事,冒犯各位了,老夫先代小女给各位赔罪了,至于赔率一事,都好商量。”   珠帘轻响,珠子发出碰撞之声,最里头那人两根手指拨开珠帘,缓步走了出来,他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知掌柜的想怎么个赔法?”   霍青棠一眼瞧过去,她脚下一软,险些跌倒。“惟玉哥哥?”伊龄贺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低声问她一句:“那人是谁?”   “三位,请上座”,杏姑父亲背部略微有些佝偻,鬓发微白,一双眼睛倒是晶亮,眼尾有深深纹路,想他年轻时定也是方人物,他说:“老汉姓查,一生也未娶亲,也就养了这么一个女儿,她有不当之处,我代她向各位赔罪了。”   “你......”   杏姑咬着嘴唇站在一旁,不肯道歉。   查老汉一眼扫向杏姑,眼神迫人得很,杏姑死死抱着琵琶,神色倔强,查老汉道:“跟三位贵客赔罪。”   “查木乔,你......”   霍青棠一直紧紧盯着杏姑的形色,自查老汉进门来,杏姑就变得甚为乖顺,这种造作的乖顺又不同于见到长辈的尊重孝顺,杏姑那低头乖眉顺目的模样又似带了些少女的羞怯,让人费解得很。此刻杏姑直唤查老汉名讳,倒是惹来伊龄贺低笑,“哧”,杏姑恼怒看过来,喝道:“你笑甚么?”   伊龄贺这一声含着讥诮的冷笑让顾惟玉也低头弯了唇角,不过顾惟玉并不打算让杏姑难堪,他一抹笑意很快就掩了过去。伊顾二人骤然的笑意让霍青棠愈发不解起来,杏姑的面皮红得似火烧一般,伊龄贺冷峻的侧脸扫过杏姑,他看向查老汉,轻哼道:“坐就不坐了,茶也喝够了,不知贵楼打算如何兑现赔率?”   查老汉也不推脱,他伸出十根手指,又道:“天香楼也要留口饭吃,还请三位体恤老汉,所谓凡事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各位若是同意,老汉立马着人拿钱上来,大轿抬各位回家。三位的亲朋好友来我天香楼吃饭也好,喝酒也罢,免账三年,这样可行?”   顾惟玉低着头轻弹手指,似根本没瞧查老汉给出的价码,霍青棠沉默不语,一兑五十的赤舰买中者本就寥寥无几,这天香楼先是推搪赖账,现在又缩水成了一兑十,这做生意的信誉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三人都不说话,杏姑将怀中琵琶“铮铮”一拨,她催促道:“行是不行,给个准话,方才叽叽喳喳,现在倒是都成了哑巴!”   伊龄贺瞧瞧那个怪里怪气的男人,那男人依旧瞧着自己的一双手,根本不答腔,他又去瞧霍青棠,霍青棠正好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一眼,分明都对一兑十的赔率不满意。伊龄贺叹一口气,上前一步开口道:“抱歉得很,我很想答应你们,但我们三人同进同退,我不能一个人坏了规矩,还请查东家体谅则个。”   龙舟赛结束到现在大半个时辰过去,霍青棠早该回家了,她上前一步,说道:“查东家,小女子明白您有您的难处,但生意终归是生意,我们与您讲人情,别人未必愿意与您讲人情,人情是给愿意留一线的人讲的,可再怎么也该有个度,原本赔率就是一兑五十,您却硬要压成一兑十,这根本是说不通的。”   杏姑冷冷一笑,“有十给你们就不错了,我看你还是个官家小姐,怎的如此爱财,无端的失了小姐的风度。”   霍青棠不理她,只对查木乔道:“如若我们坚持鱼死网破,大不了我们这些钱不要了,您呢,这天香楼又该如何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您这天香楼名声毁了,您和杏姑在这苏州城又何以立足,这些您想必都明白,不然您也不会诚心来与我们谈,对吗?”   查木乔抬眼瞧了面前这个小姑娘一眼,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还有一对卧蚕,真正灼灼桃花面,滢滢美人尖,清泉点绛唇,云卧江月边。如今年纪小,假以时日,且不知还要长成何等标致模样。查木乔似岔开了神,霍青棠伸出三根手指,笑道:“查东家,我们也不与你为难,三十,如何?”   查木乔不知神游去了何处,风动,心动。   “铮”。杏姑将琵琶往霍青棠面前一横。   琵琶弦断,断弦竟要崩过霍青棠右边脸颊,顾惟玉一把扯着霍青棠后退两步,堪堪躲过杏姑琵琶那一根断弦。断弦空弹,发出银瓶乍破水浆迸裂的惊心之音。   顾惟玉清隽眉眼扫过霍青棠右颊,望向杏姑,半笑不笑:“先前三十可兑,现在四十,一分不少。”   “你......哼,她自己不当心,怪得谁?”   “四十一。”   “想得美......”   “四十二。”   杏姑每多狡辩一句,顾惟玉就多抬一分,杏姑拧眉道:“我哪里伤了她,她哪里伤了?”   “四十三。”   顾惟玉完全不理会杏姑说了甚么。   霍青棠被顾惟玉挡在身后,“惟玉哥哥”,她喉间微动,顾惟玉回头瞧了她一眼,声音和缓轻柔:“伤到没有?若是伤到了,可就不是这个数了。”   眼前的人是她订了婚的夫君,他是顾惟玉,是她陈七瘸着一条腿时漫漫少年光阴里唯一的玩伴啊!惟玉哥哥,洛阳的牡丹可都开了?   霍青棠眼眶蓦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伊龄贺一直冷眼瞧着霍青棠和查木乔,杏姑那臭婆娘动手时他就准备将那把烂琵琶给砸了,这阴阳怪气的男人倒是手快,还晓得拉开她。她这头又怎么了,无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青棠喉间发出细微的抽泣之声,顾惟玉再回头就只瞧见那个满头小辫子男人的背影,伊龄贺完完全全将霍青棠护在了身前,他问她:“你哭甚么,是不是吓到了?”   霍青棠眉间蹙着,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愁意。她很想问问她的惟玉哥哥,齐氏怎么样了,外祖父如今又如何了,还有外祖母崔氏,他们都好吗?陈七不孝,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陈七不孝啊!   乍见故人,还是旧日订了婚的夫君,如果陈七未死,今日他们已经是夫妇了。霍青棠的脑子里杂念无数,心思百转千回,无奈万般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化作汩汩眼泪流个不停,直要哭迷了眼。见她这般哭泣方法,伊龄贺从袖中掏出一方桃色丝帕,他直接擦到霍青棠脸上,唬她:“没出息,哭甚?”   杏姑与顾惟玉两厢对峙着,伊龄贺转过身去,一把抽下杏姑手中琵琶,杏姑伸手去夺,伊龄贺重重一巴掌抽在杏姑右脸上,杏姑没来得及吭声,伊龄贺就将那断弦的琵琶一把丢出了窗口。这一连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琵琶木质,三楼丢下去哪里还有好的,杏姑一声尖叫:“不要!”   “不要,不要啊!那是他送给我的,是他送给我的!啊,啊!我杀了你!”   杏姑大有和伊龄贺拼命之势,查木乔回过神来,他一手扯住杏姑手腕,一手又给了她一巴掌,“疯够了没有?”   杏姑哭着蹲下来,喃喃自语:“那是你送给我的,是你送给我的,我八岁那年,你捡我回来的时候,你送给我的,你记不记得,啊?”   查木乔冷硬着脸,杏姑半跪在地上搂着他的腰,她仰着头,哭哭笑笑:“你说呀,你还记不记得?你说我长大了,要我嫁人,我说我要嫁给你,你不同意,我说我走远一点,你也不同意,查木乔,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这天香楼是你的产业吗,是关丝丝的,不是你的,查木乔,这里,还有那里,都不是你的。你知道吗,这所有的都不是你的。啊,只有我,只有我杏姑是你的,查木乔,只有我是你的。”   查木乔一把将杏姑掀到地上,“逆女,闭嘴。”   “哈,哈哈,关丝丝是不是要笑死了,你肯出来当冤大头,他是不是要笑死了?啊,你说呀!还有那个胖太监,那死胖子才输了三十万两就跑了,人都找不到了,没钱充什么大头蒜,我呸!这苏州城多少有钱人,怎么我们就那么倒霉,他们赢了钱就跑,凭什么我们来赔钱,凭什么啊?”   一场赌局讨债的情形转成了一出养父与养女之间悲情苦楚的人间惨剧,霍青棠红肿着眼睛,不知在为自己伤心还是为杏姑与查木乔之间爱而不得而伤心。   伊龄贺满脸不耐烦,顾惟玉弹一弹手指,轻笑道:“二位苦也诉完了,不如赶紧兑了钱大家也好散了,时间晚了,打扰二位休息倒是顾某的罪过了。”   杏姑从地上站起来,查木乔看她一眼,叹一口气道:“去吧。”   整整两包袱的银票,其中还夹着伊龄贺的五百两黄金,顾惟玉笑道:“这位姑娘的账最好算,两万一千五百两,翻四十三番,应给她九十二万四千五百两。”说罢,顾惟玉捡起九张十万两的银票,又捡起两万四千五百两给她,霍青棠从顾惟玉手中接过银票,说了一句:“多谢。”   顾惟玉又道:“我的也好算,六万两兑出来是二百五十八万两,加上压篾舫的一百四十万两,不多不少,三百九十八万两。”   杏姑手上握着四十张十万两的银票,查木乔接过来递给顾惟玉,顾惟玉笑道:“两位倒是好手段,这么一哭一闹,就抹去了大把银子,顾某受教了。”说罢,他还找回两万两,又笑:“二位也莫要诉苦,中赤舰者唯有我们三人,几位东家无论如何也是赚的,这银钱赚得就散得,有去才有来,二位说可是这个道理?”   伊龄贺十八万两银子压赤舰,按一兑四十三也要兑回来七百七十四万两银子,如照最初的赔率,那应该是整九百万两,查木乔将银票带着金子一同奉上,问了一句:“敢问公子高姓?”   霍青棠抬眼瞧着伊龄贺,伊龄贺却冲她一笑,霍青棠从来只见过这人冷口冷面,他此刻骤然一笑,又低头道:“走,我送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我的收藏我,谢谢你们.... 另,作者新文《妍皮裹痴骨》,就在专栏里,大家也可以赏脸观看 ...   ☆、五月烟雨   外头噼噼啪啪下起小雨来。   出得雅间,大堂已经熄了灯,整个天香楼内空无一人,只余下廊上的几盏风灯随风摇摇晃晃。霍青棠脚下一绊,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伊龄贺一手搀起她手臂,冷嗤一声:“怎么,赌了一场船,天香楼如今连灯火都燃不起了?”   青棠提着长裙,回头问查木乔:“敢问查掌柜,我家中的丫头去了哪里?”   “天香楼到了结业时间,自然就清场关门了,姑娘要找家中的丫头最好回家找,这里头没人。我看姑娘的眼睛挺大的,怎么姑娘既瞧不见路也瞧不见人,难道是个睁眼瞎?”   杏姑上来就不冷不热刺了几句,伊龄贺本托扶着霍青棠手臂,霍青棠低着头下楼梯,杏姑又冷不防拽住伊龄贺,伊龄贺被她拉得顿住脚步,楼梯上黑黝黝的,霍青棠脚下踩空,兀自往楼下蹿去。伊龄贺被杏姑扯住,拉她不及,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及时圈住霍青棠的纤腰,那人轻声道:“当心。”   顾惟玉身上天竺云烟的香味幽幽流连在他与霍青棠之间,江潮鼓吹,天竺云烟。这香产自钱塘蟾宫坊,香坊所制香料千金难寻,有传蟾宫卖香除了看金,还要买方附带制香原料,以香换香,如此方可。   当年顾惟玉用顾家独养的金玉交章牡丹花去钱塘换回了一小箱子香料,那点香料被洛阳风雅之士抬至天价,顾惟玉狠狠赚了一笔。   顾家是商户,他顾惟玉又是其中的佼佼者,陈七下嫁顾家几乎震惊了整个洛阳城,齐尚书家的宝贝姑娘要嫁进从商的顾家了,顾家何德何能,竟能娶了三品漕运总兵官陈家的嫡小姐回去。陈七知道,自己一腿有疾,惟玉哥哥丰神俊朗,单从形貌上自己是配不上他的。   病者多忧。陈七因常年腿疾而比常人敏感多思,关于这场婚事,若是顾惟玉有一丝丝不满意,她是绝不会硬要嫁给他的。陈七明白,有些事情是骗不了人的,例如顾惟玉看她的眼神,她的惟玉哥哥没有嫌弃她,从没有过。   霍青棠抬眼望向顾惟玉,目光中带着不自知的思念与牵挂,顾惟玉被这小姑娘的目光瞧得心中一跳,她怎么这样瞧着自己。两人不过初次见面,她这一眼,就似,就似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到如今冤家分离天涯,绿杨堪系马!   雨下大了,外头的潮气从窗口涌进来,卷着灰尘和阵阵沉闷的土腥气,沾着湿气的冷风将灯又吹灭两盏。   顾惟玉松开霍青棠,给出疏离浅淡笑意:“楼梯湿气重,姑娘当心。”   伊龄贺被杏姑扯住,他不耐烦道:“又怎的了,你还想把钱要回去不成?”   “赔我琵琶,你摔了我吃饭的家伙,快把琵琶赔给我。”   伊龄贺从腰间摸出一个金元宝塞到杏姑手里,问她:“够不够?”   杏姑手一扬,金元宝顺着楼梯叮叮咚咚滚下去,下头也不知有没有人,元宝滚停了,杏姑冷笑道:“不够,当然不够,这琵琶随我八年,不知赚回来多少个这样的小元宝,这位公子想这样就赔了,可真是说笑话。”   伊龄贺眼角的寒风扫过杏姑,他又拿出两个,“够不够?”   三个五十两的金元宝,买多少琵琶都够了,百年香樟、黄花梨木、银丝紫檀或沉水木制的琵琶,都能寻回来了。杏姑照旧将金元宝丢下楼梯,元宝咕噜咕噜的滚,也不知滚到了何处。顾惟玉回头瞧了杏姑一眼,轻笑道:“姑娘莫不是想借这几个元宝将我们都摔成残废?我们拿一回钱,难道还要断只胳膊缺条腿才能走出去?”   伊龄贺又拿出两张十万两的银票,银票轻飘飘的,杏姑扔也扔不远,伊龄贺瞥她一眼,“可够了?”   杏姑捻着两张银票,顾惟玉又是一笑,他说:“若是姑娘还不满意,不若将这银票交给在下,在下定能给姑娘寻回来一把同样的琵琶,在下保证,绝对同姑娘丢了的那把一模一样。”   顾惟玉这话明里暗里讥讽杏姑不知足,一把琵琶,找世间最好的名匠定制,也是用不了这么多钱的。杏姑总算没有再将银票丢出去,伊龄贺见她收了银票,才哼道:“那几个金元宝留着买你天香楼此时的灯火,把灯都燃起来,你们这生意做的也是越发没有趣味了。”   楼中骤然明亮,查木乔站在一楼大厅里,霍青棠回头看了杏姑一眼,没人知道查老板是什么时候下楼的,或者说,这天香楼其实还有别的楼梯。杏姑一个翻身,稳稳跳到二楼,再一晃,她也站在了大堂里。   “鹞子翻身。”   伊龄贺冷笑:“怎的,今日我们三人出不去这天香楼了?”   查木乔却是轻巧一笑,只道:“不敢,老汉和小女恭送三位贵客。”   天香楼本身就是个半环,楼梯则建成螺旋状盘伏在酒楼正中央,查木乔双手一拍,楼梯板隔空一翻,这楼梯原来是一阶一阶隔开的,踏板隔层翻过来,中间缝隙大得能掉下人去。顾惟玉脚下的踏板翻转,他直直往下跌去。   霍青棠抽出臂上冰蓝披帛一头卷在阑干上,她扯着丝帛另一头,跳下去抓顾惟玉的手,柔软的丝帛毫无根基的飘荡半空中,霍青棠拉着顾惟玉的手腕借着惯性将他往二楼一送,自己则困在了悬空的楼梯空隙之间。   冰蓝的丝帛扯着蓝衣的霍青棠在半空中游荡漂浮,亮如白昼的中堂里,伊龄贺一脚踩着阑干飞身跳下去,抄起霍青棠稳稳落在二层阁楼上。他浓眉深目冷峻成一道斧劈的远山,冷声叱道:“犯甚么蠢,伤到哪里了?”   窗外雨声涟涟,阑干上的冰蓝丝帛依旧随风飘荡。大堂里的查木乔笑道:“三位好本事,我天香楼要闭门了,三位这就请吧。”   语罢,天香楼一楼所有的门窗都紧闭了,还连着钉死的木条。二楼窗口的风和雨滚在一处卷进来,霍青棠与伊龄贺对视一眼,伊龄贺道:“我带你下去。”   霍青棠看向顾惟玉,伊龄贺瞟向那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又道:“那个谁,你过来,我们从窗户跳下去,我接着你。”   顾惟玉又笑了,他看向查木乔,笑道:“查老板,什么价码?”   查木乔拍手称赞,自顾自笑了起来,直道:“这位公子是个明白人,查某人就喜欢和公子这样的人交朋友。嗯,既然我们交了朋友,那就给个朋友价格。”他伸出一根手指,“怎么样,查某这个价格够公道了吧?”   伊龄贺探出头往楼下一看,外头黑漆漆的,乌云卷着雷雨,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窗户下方密密麻麻的铁藜,下头织成了一张刺网,一脚踩下去,非死即伤。   “怎么样,各位考虑得如何?”   顾惟玉看向霍青棠,征询她的意见,霍青棠深吸一口气,这钱果然不是这么好拿的。伊龄贺手一扬,丢出一沓银票,银票散落在大堂下方,杏姑一张一张拾起来,整整四十张。杏姑冲查木乔点头,伊龄贺哼一句:“蝇营狗苟,丢人现眼。下雨了,余下的买件蓑衣。”   大门打开,杏姑捧了蓑衣出来,伊龄贺将蓑衣递给霍青棠,低声道:“走,我送你回去。”伊龄贺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黑色骏马从风雨中奔驰而来,马儿极为灵性的抖了抖身上的水,又用晶亮的眼睛看向伊龄贺,伊龄贺翻身上马,低头向霍青棠伸出手,“来,上马。”   霍青棠骑在马上,回头看向顾惟玉,顾惟玉向她笑了一笑,骏马扬蹄远去,踏碎了夜空中冰凉的雨幕。霍青棠眼下有泪,她喃喃一句:“惟玉哥哥,你好吗?”   虎丘旁的宅子门口挂着的灯笼忽隐忽灭,璎珞提着大灯笼站在门口,见到霍青棠,她“哇”的哭出来,然后又见到淋了透湿的伊龄贺,赶紧抹了眼泪,连声道:“姑娘回来了,这位公子,里面请吧。”   伊龄贺瞧了霍青棠一眼,只道:“快回去吧。”   骏马聪慧,伊龄贺矫健,霍青棠还没道一声谢,马儿已经载着伊龄贺照原路返回了。   璎珞为霍青棠撑起伞,低声道:“我们原本是等着姑娘的,后来闵公子家里来了人,也不知说了什么,闵公子就送了范家小姐回去。后来天香楼撵人了,我说我要等着姑娘,天香楼说什么也不让,我没办法,只好回来请史总管帮忙,结果一回来,史总管和大人都还没回来。我就在门口等着他们,所幸姑娘先回来了,这下可好了。”   回到房里,霍青棠除下蓑衣,问璎珞:“史顺有话带回来吗?”   璎珞手下忙个不停,先端了一盏热茶上来,又拿了干帕子给霍青棠擦脸,只道:“没有,没有话传回来,什么也没听说,闵家公子走得那样急,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璎珞问霍青棠:“姑娘,天香楼到底怎么了,怎么把我们都撵了出来,你在里头和他们说些什么?”   天香楼这番处事,当真是霸道得很,“嗤”,霍青棠打了一个喷嚏。璎珞连连催促霍青棠沐浴更衣:“姑娘,里头有热水,可别着凉了,一会儿就早些休息。”   待青棠更衣出来,璎珞忙忙碌碌,又是给霍青棠铺床,又是给她绞头发,霍青棠则一语不发,她想起顾惟玉,惟玉哥哥到苏州城做甚么来了?   “洛阳的牡丹花该开了。”   璎珞道:“姑娘,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就收藏吧,谢谢...   ☆、螳臂当车   闵大人下狱了。   圣上要北征,户部尚书闵肇当着满朝文武百官驳了永乐帝的面儿,帝说:“征调粮食到北方前线,百费仰给。”   闵大人回:“圣上如今再征北漠,出征士兵一十八万名,战马九万匹,如此下来,需要军饷三百二十四万两,粮食一百零八万石,战马饲料则需九十七万石和二万万捆草料,如此消耗,朝廷一时无法供应,圣上三思。”   帝曰:“粮仓中所剩几何。”   闵大人回:“自永乐十九年新春迁都北京,南京城变成了朝廷的后方组织,迁都三年有余,运输到宫廷和宗人府已有大量的食用粮食,旧岁至今,南方已经运粮无数,其中去了壳的大米就有二十一万石有余,各处所费颇多,粮仓中不剩几何。”   帝曰:“宣仓场侍郎。”   户部设有许多粮仓,以便统计漕粮收入,北京及其附近的粮仓是由一名户部侍郎管理负责。永乐帝宣召的仓场侍郎,即为管理粮仓和征税的官员。户部侍郎史纪冬赴任应天巡抚后,户部尚书闵肇亲自负责粮仓管理。   永乐帝召询仓场侍郎,闵大人又上前道:“臣下即为粮仓管理者,现有临清、德州、徐州、淮安几处粮仓都在臣的辖下。”   永乐帝被闵肇弄得失笑,他望向漕运总兵官陈瑄,陈瑄上前一步,回道:“禀圣上,漕粮押送回京之后,接收人正是闵肇闵大人。漕粮重要,此一桩确是由闵大人亲理。”   陈瑄话音刚落,闵肇就接口道:“现京师及其附近粮仓存有粮食二百三十万石,其中四万石是文官及国子监教师的俸给,八万六千石是给宫廷劳动苦力、厨师和工匠的报酬,还有三十九万三千石要分运到前线卫所,剩余不到二百万石是要分发给京师附近卫戍的军队,若是圣上执意北征,朝廷只有这不到二百万石的粮食可用,人马合在一处矣,若需其他,再无更多了。”   此言一出,兵部苏星赋便走了出来,看着闵肇,半笑不笑,只道:“闵大人可知辽东情况?辽东买一弓二两,一矢五六分,更无买处。至于衣甲、撒袋、鞍辔、皮绳诸物,日日装束,时时追逐,补绽缝破,无事不贵。每见军士赔办器物,典卖行囊,身无寸棉,教人心如刀割,而恨不能以身代也。”   兵部尚书苏星赋,此人原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永乐迁都后,官员大量变迁,原兵部尚书邱荆留任南京,苏星赋随上北京,调任兵部。其父苏敏之在洪武年间居银台通政使高位,惠帝时,通政使司改为通政寺,通政使改通政卿,苏敏之卸任。   苏星赋家底丰厚,兼之仕途顺风顺水,哪里知晓底层军士苦处,这一番言语偏又言之凿凿情真意切,直教人深感出征将士苦痛。这人年不过四旬,姿态昂扬,形貌出众,列于一众发须皆白的高阶官员中甚是打眼,闵肇说朝廷不宽裕,他就指摘闵肇不体谅兵士远征辛苦,户部对上兵部,大鬼打架,小鬼瞧热闹,一时间,满朝文武形色各异。   闵肇看苏星赋一眼,转而对永乐帝道:“如今人口较之洪武时耗损,而征税如旧。然每年长江下游都有二十余万石白粮运到北京,白粮运到北京的过程极为昂贵,只是为宫廷提供粮食和酒水一项,就要耗费一百六十万石大米,南方人民实已苦累。若是需要冬装,还需由南方运送棉花和布匹过来才能分配给前线部队,另则,马匹所食用草料也需从南京运来,长途运载,十束在船,十坏六七。”   永乐帝不语。   闵肇再劝:“出征北漠,负担日重,百姓劳苦,望圣上体恤。”   众人沉默。   漕运总兵官陈瑄上前道:“上一次征讨蒙古,长江以南九府交了三百万石税粮到河南,支持军队作战,漕粮运到地方,减损三成。现海运方闭,一应用度都倚仗河运,今年五月水涨,入了六月,恐有水患,那么船只运载之物都有翻船损毁的危险,望圣上三思。”   苏星赋接而言道:“蒙古人私自渡克鲁伦河,如何说?”   闵肇出惊人之语:“克鲁伦河本就是蒙古人领地,何来私自渡河一说。”   满堂寂静。   无人再说一句话,闵大人触碰圣上逆鳞,不知他如何收场。   永乐帝苍老又锋利有如鹰隼一样的利眸扫向同样年事已高的闵尚书,尚书大人竟还坦荡望回去,永乐帝指着大理寺卿,留下一句:“胡言误国,扰乱民心,压入大理寺候审。”   户部尚书闵肇入罪大理寺。   范明瑰唉声叹气,一直问:“闵家哥哥怎么办,圣上会不会连诛啊?”   霍青棠思绪飘得很远,齐尚书说:“人于自然,奋力一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她想,自然之力难以相搏,君臣之力,亦是一样的。   今日傅衣凌讲学,讲到制书,他说:“纸以麻为上,藤次之,用此为轻重之辨,麻纸又有白、黄之分,白麻重于黄麻。唐时,白麻为翰林学士所用,黄麻为中书舍人用。到宋时,翰林学士拟建储、将相拜罢和大诏令,是以,宋白麻为翰林掌草制书的代称,亦可看成拜受将相的‘制书’。”   傅衣凌道:“今制不复以纸辨,号为白麻者,亦池州楮纸耳。”   “都明白了吗?”众人皆点头。   傅衣凌手指点在范明瑰案桌上,问她:“唐宋时‘白麻’为何?”   范明瑰一脸茫然,傅衣凌笑看着她,范明瑰手下扯扯霍青棠衣摆,霍青棠叹一口气,起身道:“老师,青棠认为,‘白麻’为唐宋官员中最高等级的体现,在高位者以拥之为荣,而该得未得者,则为憾。”   傅衣凌笑笑,点头道:“很好。”   夏瓷一双凉飕飕的眼睛又望过来,霍青棠也不瞧她,只对范明瑰道:“只此一次,知道了吗?”   “好了,下午是蹴鞠课,过几日书院和大正书院有一场蹴鞠赛,今日便会角逐出参赛人选,各位同学努力吧。”   傅衣凌眼神掠过霍青棠和范明瑰二人,又微微叹息,才缓步出去了。   璎珞和伶俐提了食盒进来,四人坐在一处说说笑笑,伊龄贺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范明瑰叫他:“诶,大辫子,你会去蹴鞠赛吗?”   伊龄贺冷冰冰瞥她一眼,回道:“不去。”   霍青棠从食盒中取出一碟虾饺,虾饺透明饱满新鲜诱人,霍青棠笑道:“这是我在家自己琢磨出来的,外头没有卖的,你尝尝?”   伊龄贺侧目看着她,浓眉下的深目写着不信两个字,霍青棠托着白瓷碟子,递给他一双筷子,笑看着他:“喏,尝尝”,他接过筷子,夹起一个放进嘴里,霍青棠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尚可。”伊龄贺放下筷子,留下两个字就走了。   伶俐没有见过他,同璎珞低声道:“那人好生奇怪,头发梳的奇怪,衣裳也奇怪,颜色那样鲜艳,和旁人都不同的。”   璎珞是见过伊龄贺的,她笑伶俐见识短,伶俐只道:“那人好生冰冷,看了教人害怕。”   两个丫头嘀嘀咕咕的,她们都没瞧见伊龄贺离开时嘴角不期然弯起,阳光下,英雄少年莞尔一笑,耀目极了。   饭毕,璎珞和伶俐去了旁的地方休息,青棠拿出一个钱袋来,里头装着九十多万两的银票,她拿了四十三万两给范明瑰,道:“喏,赌赤舰赢了,不过天香楼不肯赔五十,只给了四十三,都在这里了。”   范明瑰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只差惊叫:“天呐,天呐,这么多钱,怎么这么多钱......”霍青棠一把拽住她,低声道:“别嚷,钱收好了,嚷甚么!”   范明瑰将四张十万两的银票小心收进荷包,又看向霍青棠,抿着嘴,快要哭出来,颤抖半天才说清楚:“这......这三万两当我的谢礼,你别嫌少,我让我娘给你绣十八条裙子,行吗?”   她将三万两的银票塞进了霍青棠的衣袖中,说话语无伦次:“我让我娘认你做女儿,我姨母在京城,我让她也给你看一门好亲事,比我的还好,行不行?青棠,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   范明瑰要哭出来,直嚷嚷:“青棠,你收着吧,别嫌少,好吗?”   霍青棠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快别哭了,教人家看见啦。我收下了,感谢范公子厚赐,小女子不敢辞,嗯?”   范明瑰又是哭又是笑,直道:“青棠,你是我的贵人,是我一辈子的贵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我给你打一对牡丹簪花吧,很大的牡丹,好吗?”   霍青棠笑道:“好,牡丹,盛放的牡丹,最好是一丛牡丹,赤金的。”   两人笑起来,霍青棠却徒然想起陈七去世的那一天。黄河分了流,在改道南去前横冲直撞,济宁以北的几条溪流分了叉,齐尚书在高处考虑把几条溪流集合起来,自临清而北,会卫河,沿着卫河自然北上。   那一段水道是蒙古人修建的,年久失修,陈七站在溪流交汇处测试水流,溪流潺潺,却在交汇口猛然相撞,再回头,溪流淌平了,陈七跌倒在水里。陈七本一条腿有疾,溪水拍过来,她脚下不稳,不期头部撞在了小溪边的礁石上,再也没醒过来。   那一日,陈七穿着豆绿的衣裙,耳上还有一对玉坠子,顾家独养的牡丹花,金玉交章。      ☆、烈日密云   “今日蹴鞠角逐赛,五日之后,寒山书院对战大正书院,书院将遴选出十一人首轮出赛,另选五人备赛,书院所有同学都可报名参赛,男女皆可。”   项仲勉除下了他的宽袍,穿着一身灰色的麻制短打轻装上阵,腰间系着荼色的腰带,腰带上隐隐泛着银光,仔细一瞧,腰带竟是用银丝绞了边的。霍青棠眸光扫过这位爱俏的老师,正好被夏瓷撞见,夏瓷轻薄的唇角又勾起莫名的笑容,似在嘲笑霍青棠偷看俊俏男人。   同学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项仲勉站在当中,安排道:“各位同学莫要着急报名,大家列队在此处站好,我会先做一轮甄选。”   寒山书院入学费用不菲,加之择生严格,是以全院学生人数加起来不过半百,除开几个姑娘,大致剩下四十余位男学生。这些男学生里还有体弱的,有不爱蹴鞠的,这么一减,还余下二十来位抢着要上阵的,项仲勉眯着眼睛,扫过这二十多人,就是不做决定。   范明瑰头上戴着帽子,坐在院子角落的一株香樟下,直道:“热死了,热死了,还不快快决选出来作罢,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一位都没选出来。”   午时的太阳烈的很,树荫下有鸣蝉,范明瑰双颊红通通的,恨不能除下帽子解开领口散凉,霍青棠瞥项仲勉一眼,看他根本没有动静,只好对范明瑰道:“你去里头坐吧,今天有解暑的酸梅汤和八宝茶,里头也凉快一些。”范明瑰瞧见茶厅里头的夏瓷,翻了个白眼,哼道:“那恶婆娘在里头,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坐着。”   也不知项仲勉在甄选甚么,烈日当空,他也不说话,那二十多名男学生也只能在蹴鞠场里站着,头上连块遮挡都没有。午时要过去了,未时一刻,那二十多人只剩下稀稀拉拉十余人,有熬不住进去喝凉茶的,有等得烦躁不已的,这暴晒的一个时辰,项仲勉一个人都没选出来。   最终余下十六人,十一人首发,五人备选,正好组成蹴鞠队出战。霍青棠呼出一口气,范明瑰叹道:“人数正好,不多不少,真是好的不得了。”   话刚说完,那十六人里头就倒下了两个,项仲勉弯腰查看,只道:“没事,热晕过去了。”有人将那两位男学生扶进了茶房,给他们喂了茶水,不多时,他二人就悠悠转醒了。范明瑰瞧见场上的十四人,叹道:“差两人应该也没关系吧,十一个首发,三个备选,尽够了。”   项仲勉总算发话了,他说:“你们分成两组,两两对阵,进球多的那一组进首发,另一组待定。”   甄选了一个时辰的蹴鞠队终于出炉了,女孩子们都围了上来,还有书院的洒扫、小厮和丫头们都凑过去看比赛。范明瑰站在角落里,哼一声:“咱们书院的人都体弱病娇的,你快来看,那人跑得好慢,青棠,你看,他跑得比我还慢。”   日头又偏了一些,大半个时辰过去,两组人都毫无进展,一个进球也无。项仲勉正要宣布:“到此为止”,一个男同学利索了一把,一脚踢进去了一个。双方的战果显然都不理想,项仲勉指着进球方道:“这一组七人入选,其他人稍作歇息,咱们待会儿再来。”   周围的人一片静寂,大正书院傲视苏州城所有的书院许久,若论斤两,唯有太白书院的蹴鞠队尚可与之一搏,而寒山书院往年都只出一两个人与其他书院组合出赛,今年太白书院宣布退赛,蹴鞠队缺一队人马,寒山书院只好自成一队出席赛事。   璎珞从茶房里挤出来,手上用瓷罐子捧着一盏茶,她跑到那株香樟下,笑道:“姑娘,快喝,这是刚熬出来的酸梅汤,我抢了第一盏子给你,你渴了吧?”   范明瑰在一旁“啧啧”称奇,连声哼道:“好呀,你竟然偷溜到里头来了,现在还没下堂,书院不给你们进来的。你不好好在外头呆着,跑里头来给青棠拿茶水,竟还只抢了一碗,那我的呢?”璎珞捂着嘴笑,道:“喏,伶俐在我后头呢。”   上课的时间,书院不允许随从书童进入里头的院子,小厮丫头们只能候在外院的大厅里,只有下了堂,才能进来帮这些公子小姐们处理琐事。伶俐果真在后头,也捧着茶盏,范明瑰笑道:“你这丫头太能干,把伶俐也带聪明了。”   青棠点头,一口气喝完,将茶盏子塞给璎珞,道:“不要担心我,我会照顾自己,你去外头等我,照顾好自己就行。”范明瑰也跟着道:“你跟着璎珞,管好你们自己,我们在里头好着呢,再不许偷溜进来了啊。”   项仲勉宣布重新甄选,方才没有主动报名的学生都要来试一试,寒山书院的学生都是以文采见长,蹴鞠一事向来薄弱,此一番下来,显然没有选出一支合格的球队。项仲勉面带鼓励看着大家,却无人感受到他的激励,男学生们不是体弱就是根本不懂蹴鞠,女学生们更不必说,晒个太阳都可能要昏倒,偌大的书院,竟无人可用。   璎珞在旁边问了一句:“姑娘,你不是最爱蹴鞠吗,怎么没有去参赛?”   霍青棠愕然,蹴鞠?陈七连行路都困难,何谈蹴鞠?即便是霍青棠善于此项目,可现在的自己是陈七的脑子,那到底会不会也要两说了。   “老师,我来。”   有人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项仲勉正要感激其大恩,转头却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那处,霍青棠瞧过去,是夏瓷。夏瓷换了一身朱砂色的短打,长发束起来,倒真有几分巾帼英雄的气势。见出来一个女学生,璎珞劝道:“姑娘,书院允许女学生参赛,不若你也去报名,你肯定踢得比她们好。”   范明瑰站在香樟下,紧紧握着拳头,面容严肃,霍青棠一回头,倒是吓了一跳,道:“范姐姐,你做什么?”范明瑰咬着牙,哼道:“我瞧着生气,这些男人都是窝囊废,气死我了。”   伶俐在后头嘀咕一句:“姑娘,你又不会蹴鞠,你着急也没有用啊。”   此言一出,霍青棠和璎珞都低声笑了出来,范明瑰蹙着眉头,一把拉起霍青棠的手,嚷道:“老师,这里!”   项仲勉看过来,范明瑰将霍青棠往前面一推,众人议论,怎的又一个姑娘。书院危急时刻,两个姑娘家尽显侠义之风,男学生们退到一边,项仲勉拍手笑道:“好,很好,我寒山书院出来的女学生,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来吧,二位姑娘,上场试试身手,不论多少,能进球者当即入选。”   夏瓷与霍青棠对视一眼,项仲勉亲自守着球门,夏瓷灵活轻巧,脚下的球随着她的脚转个不停,她脚法花样百出,项仲勉偏偏一次当也不上,夏瓷三次攻球门都被项仲勉挡了回来。霍青棠盯着夏瓷脚下的球,夏瓷一脚踢给她,许是没想到夏瓷肯将球传给霍青棠,没等项仲勉回过神来,霍青棠抬腿就是一脚抽射,球从项仲勉腿边进了门框。   “好!”   书阁的小楼上视野绝佳,那里能看清书院的每一个角落,一位着缂丝紫袍的年轻人击掌赞叹:“踢得好,这姑娘身手好极了,若书院里多几位这样的姑娘,又何愁大事不成?”   傅衣凌回一句:“这样的姑娘因少见才稀罕,若是再多几个,世子爷便不会夸赞了。”   年轻人捋一捋衣摆上的碧玉绦,他着深紫色的缂丝袍,腰间有翠玉,按时下的服制,此人不是皇亲就是贵胄,身份定然贵重无比。傅衣凌见了他也未行礼,只引他上阁楼喝茶,茶喝了半杯,就见到霍青棠那丫头的一脚凌空抽射,这丫头书读得好,想不到身手也好,史家养出了这样文武双全的姑娘,比起过去那几个书呆子来,当真是惊人得很。   听闻傅衣凌这样说,那人倒是笑了,他说:“老师,这不会就是那范家丫头吧?”   天上浮起密云,烈日消退,反而卷起一阵阵风来。   傅衣凌淡淡一笑,问他:“是范家的丫头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世子爷此行难道是给侯府找世子夫人来了?”不等那人说话,傅衣凌又道:“是不是北直隶的贵女们都入不了世子的眼,所以偏要到我们苏州城寻佳偶来了?”   那人还是问:“她是范家的吗?”   风儿一卷,吹起二人风流衣袍,傅衣凌回了一句:“世子爷该娶亲了,我看这丫头就很好,配你侯府也很好。”   傅衣凌说的煞是正经,惹来那人低低一笑,只道:“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看裴世子也很好,呃 ...   ☆、花繁柳密   蹴鞠队夏瓷与霍青棠双双入选,范明瑰在后头给霍青棠加油打气,青棠笑看了范明瑰一眼,夏瓷瞧见,指着范明瑰道:“老师,范明还没上场试过,不如让他也试试。”   项仲勉正愁无人可用,瞧见范明瑰在后头挤眉弄眼,以为他也想上场,便伸手对明瑰道:“过来露一手,我们还缺人。”范明瑰苦着脸走过去,道:“我不会蹴鞠。”   夏瓷笑一笑,“男孩子不会蹴鞠,丢死人了,我看你就是个娘娘腔,又怕太阳晒,方才一直躲在树下偷懒,真当没人看见不成?”   范明瑰最是经不住别人激她,夏瓷随意挑逗几句,范明瑰就刷起袖子嚷着要下场,夏瓷抱着球笑道:“来呀,进一球都算你的本事。”夏瓷脚法灵活,范明瑰根本从她的脚下拦不下球来,夏瓷虚晃一脚,范明瑰脚下不稳,硬生生扑在了地上。   范明瑰跌得一身土,霍青棠过去将她拉起来,冷眼瞧着夏瓷,“夏瓷,大家都是同窗,明知她根本不会蹴鞠,你这样有意思么?”夏瓷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回了一句:“看她吃瘪,就是有意思,连个球都不会踢,丢死人。”   范明瑰脸红通通的,不知是累的还是被气的,“你......”   夏瓷一把拨开她的手,哼道:“你甚么你?窝囊废!”   范明瑰盯着球门,气呼呼道:“再来。”夏瓷脚上灵活,范明瑰没有机会,便用蛮力去撞,夏瓷脚下勾着球转了个身,一脚就向范明瑰胸前踢过去。眼见球就要打到范明瑰身上,霍青棠飞身跳起来去抱球,范明瑰退后几步跌到在沙地里,再起来时,沙地上有一抹暗红的血迹。   霍青棠丢开球,抓起夏瓷的手腕,厉声道:“夏瓷,你做甚么?”   范明瑰半坐在地上,她摸一摸后脑勺,浓稠的血液抹在手指上,她唤一声:“青棠,我流血了,我......”青棠才转过身来,范明瑰就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霍青棠去抱范明瑰的头,一双手伸过来将范明瑰接了过去,“我来”。来人穿着色彩浓厚的衣袍,深紫的衣袖镶嵌着翠绿的澜边,霍青棠对伊龄贺点点头,“小心点,她的头流血了。”   上头阁楼上瞧见这一幕,年轻男子对傅衣凌道:“老师,下去看看吧,那学生撞到头了,别生出什么事端来。”   傅衣凌跟着瞧了下头一眼,叹一口气:“世子爷来得巧,来了不到半日,范家的丫头就撞到头了,在下看顾不周,世子爷可要宽宥才好。”   伊龄贺抱着昏了过去的范明,学生们都围了上来,项仲勉拨开学生们,道:“都散开,莫要挤在一处。好了,时间不早,今日的蹴鞠课就上到这里,大家下学吧。”   范明瑰躺在内室的小榻上,伊龄贺霍青棠和项仲勉都站在里头,还有夏瓷在门口站着,时不时伸头探看里面的情形。见傅衣凌过来,夏瓷低头唤道:“傅学士......”傅衣凌说:“都散了吧,站在这里亦是无用。”又摆摆手,进了内室。   夏瓷喃喃:“我......”   她一抬头,就瞧见一个紫袍玉带的男子在她身旁,刚要开口说话,那人就道:“姑娘,劳烦借条道。”夏瓷左右一看,才发现自己挡在了门口,她慌忙退后几步,那人又笑了,说了一句:“多谢。”   傅衣凌进去,先除下范明瑰的帽子,她一头长长的青丝掉出来,霍青棠看了伊龄贺一眼,他脸不变色,就似什么也没瞧见一般。霍青棠吁一口气,又瞧了项仲勉一眼,那人更是气定神闲,只问道:“这丫头伤势如何?”   傅衣凌探看了伤口之后又净了净手,再翻开范明瑰的眼皮子,后又把了脉,一套望闻问切下来,费了大半刻功夫,众人都不敢吭声,只能安心等着。傅衣凌终于罢了手,起身道:“无事,一点子皮外伤,擦了药掉几根头发,过个三两天就好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那紫袍男子轻笑,对着傅衣凌道:“老师,你又调皮了,看把这些孩子给吓的......”   霍青棠闻言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后头还有一个着深紫色缂丝衣袍的男子,此人二十来岁,年轻得很,竟开口称他们‘这些孩子’,青棠眼风一扫,看见他腰间束玉带,紫袍金玉带,此人不是官居高位就是户列簪缨,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许是察觉到霍青棠的眼神,那人冲霍青棠笑了笑,夸赞一句:“小姑娘身手不错,让人刮目。”   霍青棠后退一步,回他一句:“学生不敢当,公子谬赞了。”   那紫袍男子又是一笑,还欲说些什么,傅衣凌转过身来,哼道:“我这学生机灵得很,你怕是从她那处讨不到便宜。”   项仲勉道:“各位不如去茶房饮一杯薄茶,我在这里看着这丫头,等她醒了,也好再看看有无甚么不适的地方。”傅衣凌笑笑,对紫袍男子做出邀请姿态,道:“寒山书院茶水尚可,来,这边请。”   天上密云又浓烈起来,傅衣凌抬头看天上一眼,道:“要变天了。”   伊龄贺也与霍青棠出了内室,霍青棠道:“你随老师他们去饮茶,我出去同那两个丫头说一声,其他学生都散了,我们还不走,恐她们会担心。”伊龄贺点头,迈步朝茶水房去了。   璎珞与伶俐孤伶伶坐在外院的休息室里,伶俐低着头在收拾杂物,璎珞手上在结络子,其余人都走光了,这两丫头还守在此处,一步也不敢离开。霍青棠从里头快步走过来,瞧见屋内的二人,轻轻咳了一咳,说一句:“老师额外有些话同我和范姐姐讲,你们且安心候着,莫要随意走动。”   伶俐赶紧起身,问道:“是不是我家姑娘犯了什么错,先生要罚她?”   璎珞起身安慰伶俐:“不会的,我家姑娘也留下了,定是先生有什么要紧的事同两位姑娘说,你莫要多心。”青棠同璎珞点头,接道:“是啊,无事,先生今日讲了新的学问,想问问我们听明白了几分。”   “请问......?”   一个大眼睛小厮站在门口,看着里头的三位姑娘,开口问道:“请问这处是寒山书院吧,书院里头有没有一个......?”   霍青棠转过身来,宝卷瞪大眼睛,立马转过身去对后头的人嚷道:“少爷,是这里没错,我见到那位姑娘了......”青棠瞧见这个小厮,走到外面廊檐下,一抬眼,就看见了穿着一身浅淡青袍的顾惟玉,那人冲她微微一笑,说:“那日雨下的大,姑娘没受凉吧?”   “惟玉哥哥......”   霍青棠低声唤一句,顾惟玉站在青石台阶下,说:“杏姑开出价码,要出天香楼大门,一人一百万两银,那位公子垫付了顾某的费用,那日两位又走的急,是以顾某今日特意来寻那位公子遣还银两,不知那位公子现在书院里吗?”   “哧”,蓝浦在后头笑出声,“说得文绉绉的,不就是来还钱吗,还讲一大通没用的,我都打听好了,那位公子就在寒山书院就读,不会错的。”   宝卷一把打断她:“你别说话,没听见公子正在和人家说正事吗,怎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宝卷惯会膈应人,蓝浦眼皮子往天上一翻,说顾惟玉:“你们这些人啰哩啰唆的,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霍青棠低头一笑,道:“他是伊龄贺,此刻就在书院,我领三位过去吧。”青棠提起裙子,回头对璎珞道:“你们且等着,待里头事毕,我与范姐姐就出来了。”   天上乌云滚滚,璎珞从杂物中取了伞,出来一看,自家姑娘已经走远了。   一声响雷,密云遮日,豆大的雨滴砸下来,霍青棠提起裙子就往前跑,身旁有人跟上来,递过来一柄伞。青棠侧过脸,顾惟玉撑着伞笑看着她,这是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手柄泛紫,是为紫竹骨。顾惟玉半个身子都在伞外头,他身上天竺云烟的香味幽幽的往霍青棠鼻尖里蹿,后头宝卷和蓝浦挤在一张伞下,青棠接过伞,道:“雨势太大,不若共行一段路罢。”   青袍的顾惟玉与浅红衣裙的霍青棠走在一处,就似一幅雨打荷花图,绿色的叶子,未开的荷花,在这雨景里,两人登对的无端教人多看几眼。雨势这样大,伊龄贺坐在茶室里,浓眉拧成一条线,傅衣凌瞧瞧外头,莫名说一句:“这雨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暴雨翻卷着泥土腥气随大风吹进了茶室里,茶香与树叶枝子的清香滚在一处,暴雷一响,伊龄贺站起身来往外头走去。傅衣凌在后头说一句:“撑一把伞再去,只需一把,千万莫要撑一把再拿一把。”   紫袍男子轻笑,道:“老师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学生的?”   傅衣凌道:“物也好,人也罢,大好的事物,自然不能是无人争抢的。”   男子将手中甜白盏搁下,说一声:“年纪太轻了些,焉知日后会如何?”   傅衣凌伸手,抚平衣袖,又给他添上茶水,“世子爷,美玉只有在自己手里握久了,才能与自己心意相通,若等别人久握,只恐与己无缘了。”   那男子掀袍起身,笑道:“老师这就没意思,人家都撑伞去了,此刻方叫我出门,但教人灰心的紧。”   伊龄贺撑着伞站在外间,瞧见远处有人走来,他上前两步,青棠瞧见他,侧头对顾惟玉道:“喏,他就在那里,我先走一步。”青棠提起裙子就往内室跑,余下伊龄贺与顾惟玉二人在外头撑着伞面面相觑。   霍青棠与顾惟玉在一张伞下共行一段路,好几次想开口问他洛阳齐家如何,但自己早已不是当日的陈七,借尸还魂的事情如此惊悚,换做过去的自己肯定是不信的,现在又如何要求她的惟玉哥哥相信她。她心潮涌动,面上浮出一层浅薄的殷红,进了茶室,瞧见桌上甜白盏里的一满杯茶水,捧起就往嘴里倒。   “姑娘,那是在下的......”   紫袍男子出声喝止,霍青棠转过头,瞧见那位非富即贵的公子笑看着她,他说:“姑娘,那是在下喝过的杯子。”   傅衣凌已不在茶室,他从侧门穿去了范明瑰休息的内间,内院里每间房舍都相连,苏州城夏季多雨,冬日又有雪,书院恐学生湿了鞋袜,初建时已经将各间房舍连在了一处。青棠从外院进来,自然没瞧见茶室里面是何种情况。此刻喝了别人用过的杯子,她连忙起身道:“实在抱歉,我给公子再斟一杯茶吧。”   裴家的世子爷笑看着这位处变不惊的小姑娘,寻常的姑娘家遇见这等乌龙还不得惊叫一声落荒而逃,她倒是镇定,还说要给自己再斟一杯茶赔罪。裴墀笑笑,接口道:“那就有劳姑娘重起一杯雀舌,原先的六安瓜片也太淡了些。”   风雨不歇,茶香满室,门外的伊龄贺与顾惟玉还站在檐下,宝卷将装着银票的荷包交给伊龄贺,伊龄贺瞟了一眼,道:“钱都已经花了,不需要再送还过来。”   顾惟玉道:“一码归一码,三个人三百万两,天香楼讨要回去的是三个人的银子,兄台一个人管我们三人,断没有这种说法。”   宝卷捧着钱袋,奈何伊龄贺就是不接,蓝浦站在旁边急道:“这人好生奇怪,钱都不要,莫非当自己是沈万三不成?”   伊龄贺也不多说,冷着脸就往茶室内走,蓝浦在外面跺脚:“知道他有钱,你们都有钱,这百万两的银票推来推去,你们不要我要!我要让我爹多买几艘船,多占几个码头,把我们蓝家发展成江上第一霸。”   宝卷斜看了她一眼,嗤道:“称霸,你就知道称霸,别说这钱不归你,就是归了你也不够在漕河边上建一个码头的,你以为这点钱给你就能称霸了?无知妇人,也不知你爹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顾家主仆三人站在外头等伊龄贺,没等来伊龄贺,却等来了裴墀,紫袍的裴家世子爷走出来,道:“外头风大雨大,三位且进来喝杯热茶罢。”   顾惟玉同魏北侯世子裴墀坐在一边,伊龄贺一个人坐在一边,霍青棠给裴世子和伊龄贺一人上了一杯雀舌,又另给顾惟玉端了一杯小叶乌龙,顾惟玉倒是一笑,正要伸手去接,伊龄贺就哼道:“我也要他那个,再给我滴两滴醋,谁要喝雀舌?”   蓝浦本来同宝卷在一旁饮茶吃点心,听闻伊龄贺的话语,她‘哧哧’笑出来,点心快要喷到宝卷身上去。“笑死我了,知道有爱喝醋的,还没见过这么直白嚷着自己要喝醋的,真是笑死我了。”   宝卷低声叱道:“疯婆子,闭嘴!”   蓝浦也不搭理他,只站起身来,问霍青棠:“这位姑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三位公子都坐在一处,为甚么你不一视同仁,偏偏给我家公子上了一盏不一样的,难不成是瞧上我家公子了?”   顾惟玉瞧了口无遮拦的蓝浦一眼,蓝浦也不知瞧见没有,她拍拍霍青棠的肩膀,道:“我们家公子已经定亲,不日就要迎娶夫人进门,姑娘只怕没有希望了。”   霍青棠不语,给伊龄贺换了一盏茶,又找出装了醋的罐子递给他。伊龄贺接过茶盏子的时候,察觉到霍青棠的手在抖,他轻飘飘哼一句:“我看你也没希望了,你家新夫人进门,只怕留你做妾都碍眼。”      ☆、春风化雨   蓝浦被伊龄贺噎住,裴墀轻笑,道:“喜欢什么自然要说出来,爱雀舌的就饮雀舌,爱乌龙的就喝乌龙,那头除了小叶乌龙,还有一盏子粤梅香,兑上蜂蜜,味道亦是好的。”蓝浦还要再说话,宝卷一把将她拽出去,说:“少爷,天气晴了,我和蓝浦在外头等你。”   五月的天气就像少女的脸,方才阴云密布,此刻已经晚霞灿烂了,漫天的似火红光铺开来,似要孕育出涅槃的凤凰。霍青棠瞧一眼外头,道:“雨歇了,学生告退,各位请慢用。”   青棠的背脊直直的,似一点没受蓝浦言语的影响,伊龄贺盯着她的背影,裴家世子则低头啜了一口茶,瞧不出在想些甚么。宝卷正在外头训斥蓝浦:“你今天又是发哪门子疯,谁又得罪你了?”   蓝浦抱着胳膊,哼的随意又怠慢:“我哪一句说错了,不是你说你家少爷定亲了?这次不是还要去北京城下聘礼吗?”   宝卷一回头,就瞧见那漂亮姑娘站在门口,他正要说点什么,霍青棠已经昂首提着裙子走远了。宝卷喃喃,复又想起什么来,“诶,姑娘......你的香包?”   范明瑰已经醒来,傅衣凌给了她外敷的药,说:“无大碍,自己当心些,近日不要戴帽子,慢慢就长好了。”范明瑰披着长发,项仲勉就在旁边瞧着,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通通的,垂着头声音低沉:“是的,老师,我都知道了。”   项仲勉笑,又道:“知道了就好,以后切不可与人争抢斗狠,特别是明知自己处于劣势的时候,嗯?”范明瑰点点头,长发遮面,头垂的更低了。青棠进来,傅衣凌收起药箱,只说:“好了,时候不早,都散了吧。”   傅衣凌与项仲勉都出去了,项仲勉还特意又看了范明瑰一眼,范明瑰脸红的跟大虾一样,霍青棠自己亦是心事重重,根本不曾留意范明瑰的异常。她给范明瑰梳头,范明瑰的脸一直是红着的,偶尔还拍拍胸口,念一声:“我这是怎么了,心跳的好快啊!”   青棠不期接了一句:“那是恋人才有的感觉。”   范明瑰抬起头,又问一遍:“恋人?”   青棠叹一口气,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两人收拾好,璎珞与伶俐在外头等着,见她们出来,又赶紧过来帮她们拿杂物,范明瑰更是乐的一身轻,叹一声:“这官家小姐做久了,也不知日后如果没人照料,会是如何情景?”   璎珞提着青棠的东西,回一句:“范家姑娘说岔了,您现在是官家小姐,来日是侯府夫人,怎会无人照料,只会前呼后拥浩浩汤汤。”   范明瑰抬头看一眼鲜红的云霞,又叹一口气,说道:“谁知道以后呢,这侯府夫人又能做多久,谁也说不准的。”   青棠抿着嘴唇,一声不吭,范明瑰忧心忡忡,璎珞瞧她们二人一眼,怎的两位姑娘都心事满怀如此哀愁。四人走到大街上,又别了范明瑰和伶俐,璎珞开口:“姑娘,你前些日子说想吃麻糖,那里就有,我去买一些回来可好?”   霍青棠点点头,说:“去吧。”   卖麻糖的小贩旁边跪着一个少女,身上挂着牌子,写着卖身葬父,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各位好心人。璎珞走近两步,瞧清楚她的脸,抓起她就喊:“这是个骗子,大家别上当,她就是个大骗子。”那姑娘推开璎珞就跑,璎珞被她推的一个踉跄,喊道:“姑娘,那是个骗子,她骗了你的钱,就是她!”   一个穿浅灰色短打的姑娘从人群中蹿出来,璎珞连声喊抓贼,霍青棠追上去,那姑娘身手灵活的很,又穿着素服,小脸可怜兮兮的,头上还戴着干草,有大汉挡住青棠,喝一声:“人家一介弱女子,你们为何追着人家跑?”   璎珞从后头跟上来,喘着气道:“那姑娘是个骗子,过去她就在扬州城里招摇撞骗,说要卖身葬父,当时我家姑娘就给了她银钱,今日她还在卖身葬父,莫非他父亲死了又活过来不成?”璎珞口齿清楚,大汉往身后一看,那灰衣灰裤的丫头片子早已蹿不见了。璎珞骂一声:“跑得这样快,见鬼了不成?”   那汉子颇有些不好意思,青棠摆摆手,道:“罢了,无事,想来那姑娘确有什么为难之处,否则也不会出来骗人,大家日后都莫要上当了。”人群一哄而散,璎珞犹自不平,气愤道:“姑娘,她骗你那样多银钱,你不找她了?”青棠神思已经去了别处,她眉头轻蹙着,一声不吭。   主仆二人行至街尾,一盆冷水当街从阁楼上浇下来,水盖下来的瞬间,有人一把扯开璎珞,又将霍青棠护在怀里,璎珞朝阁楼上看一眼,大声说道:“街上有人呢,怎么就这样倒水,倒在人身上怎么办?”   伊龄贺搂着霍青棠,低声叱她:“走了一条大街,你都魂不守舍的,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阴阳怪气的男人?”霍青棠甜美的杏眼里流出两行泪来,伊龄贺又低声问一句:“你和他是认识的?”   一个灰色身影敏捷的蹿进一条小巷子,那头璎珞喊了一声:“姑娘,快追,那人在那头!”璎珞回身一看,这头两个人站在一旁,一个眉眼冷峻,一个雨打梨花,璎珞愣在当下,不知这么一瞬息的功夫,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自家姑娘好像哭过了的样子。璎珞呆站在一旁,都忘了要去追骗子,伊龄贺走过来问她:“你们在追哪一个?”   璎珞手指一伸,道:“那个穿灰色衣裤的,她过去骗了我家姑娘的钱......”璎珞话还没说完,伊龄贺就追了出去,霍青棠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璎珞问她:“姑娘,你怎么了?”   灰衣女子身手敏捷,只往小巷的各个分岔里蹿,伊龄贺寸步不让,一直逼过去,那女子躲不过,只得回头,道:“你个异族人,追着我做甚么,难不成是看上我了?”   那女子一番调笑,伊龄贺也不说话,一掌劈过去,那女子‘吃吃’一笑,念一声:“奴本是明珠擎掌......”伊龄贺见她是个女子,又生的瘦弱,出手只用了三分力气,谁知那女子轻巧避过,还以掌化拳锤了过来,眼见拳头就要打到伊龄贺右耳上方,伊龄贺只听见一指刺入耳中的冷风,霍青棠一鞭子甩过那灰衣女子的咽喉,那女子脖颈泛出血色,她手指一擦,见指尖血色充盈,对着青棠冷哼一句:“你一个妙龄少女,下手如此凶狠,哪里像个官家小姐?”   霍青棠又一鞭子缠过来,道:“他不伤你,你作何下如此狠手,你又哪里像个姑娘家?”   那女子以掌握拳去抓青棠的鞭子,青棠拉着鞭子迅速前移,到那女子身边时两人交错而过,待两人站定了,青棠的鞭子牢牢锁住了那女子一条手臂,那女子笑一声:“这位姑娘好身手,上次在鸣柳阁只见过令尊打了姑娘一巴掌,倒是未曾见识姑娘这样利索的手段,要是早早使出来,哪里还能被黄莺那蹄子祸害一次......”说罢,那女子又笑了起来,“呵,呵呵......”   璎珞正好跟了上来,气喘吁吁的,“姑娘,这人......这人骗了你的钱,快找她要回来,卖身葬父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她......她是个骗子!”   那女子一眼扫向璎珞,几分英挺的眉眼里尽是戾气,她冷哼道:“你知道甚么?我是骗子,那是他们该被骗,我骗这位小姐是因为她爹在鸣柳阁里挥金如土,这么多钱财都洒在窑子里,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说,我不骗她骗谁?”   璎珞还是个大姑娘,兼之她心里仰慕霍水仙,霍水仙在她心里风流气韵赛过世间任何男子,听闻灰衣女子这么说,璎珞霎时就红了脸,言语都开始尖刻起来,“你......你这个下九流的女骗子,胡说八道,看你会不会入拔舌地狱!”   那女子清浅一笑,回道:“哟,你家小姐都没发话,你就这样跳出来了,你这么着急作甚,难不成是看上你家老爷了?”   璎珞更加讷讷,“你,你......你这个狠毒心肠的坏女人,你会遭报应的!”   “啧啧,这样的丫头片子哪里像官宦人家的人,比那市井妇人还要泼辣厉害,难怪你家老爷要出去找黄莺。我看就你这样的,他一准不喜欢。诶,俏丫头,你听我的,你去那鸣柳阁呆上三五日,保不齐你家老爷就能看上你了。哈,哈哈......”那女子说话荒诞不羁,璎珞小脸一片殷红,快要滴出血来,她急道:“姑娘,快找她要钱,要了钱,咱们就快走吧!”   霍青棠一手拉着鞭子站在原处一动不动,那灰衣女子笑道:“小妹妹,咱们后会有期”,说完,鞭子结扣就开了,她正欲要走,伊龄贺就挡在了她正前方,那女子说:“看你奇装异服的,非我族类吧,我们女人的事情你不懂,还不让开?”   霍青棠收起鞭子,轻声道:“让她走!”   伊龄贺瞧她一眼,青棠的神色呆呆的,平日里星河灿烂的眉眼此刻只有落寞印在其中,伊龄贺让开道,那女子回头一笑,道:“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对人前乔做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   “那里有珍珠十斛,来赎云娘!”   青棠幽幽接上一句,那女子爽朗一笑,道:“不错,来赎云娘,我就是云娘!姑娘,你若有事找我,可以去珍珠巷,我住在那头,至于钱嘛,当我先欠着你的,有机会我会还你的。”   那女子飞身而去,霍青棠转身,低声呢喃:“对人前乔做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   伊龄贺一把拽住霍青棠手腕,音色微愠:“你和那姓顾的究竟是甚么关系,我着人查过了,你过去十二年从未出过扬州城,他也从没去过扬州城,你到底是如何认识他的?”   霍青棠撇开头,一言不发。   伊龄贺冷笑,“好,你不说,我问问你丫头,她家的姑娘是如何从一个只知动粗的莽夫一夜之间变成一个胸有锦绣的大家闺秀的,我问问她,她奇怪不奇怪?”   青棠扬起眉眼,眼中泛出泪光,“我......”   一滴清泪掉下来,伊龄贺心中一软,他抬手用指尖抹去那滴泪,又笑一笑,说:“好了,别说,我等你告诉我你是谁,我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小病了几天,抱歉,即日起恢复更新 ...   ☆、叶锦云手   今日一早,大鼓雷鸣。   大正书院十多位男学生穿着蓝色劲装鱼贯而出,步子极快,走路生风,他们瞧一眼候在场中的寒山书院,又瞧见其中还杂着女子,神色间更是怠慢,有一个特别高挑些的,显然是认得夏瓷的,他瞟夏瓷一眼,嘴角勾起一弯笑,又走了开去。   “啊,你看那个,气宇轩昂,胜似潘安呢。”   “你见过潘安?”   蹴鞠赛在苏州城内一处绿茵地上进行,这块草地是城中富商关丝丝私有,而这些大姑娘小媳妇们讨论的就是坐在评判席上关家的独子,关叶锦。   关家富贵,苏州城里最大的笔墨铺子阅微斋就是关家的产业,前几年,关大老爷不知从哪运来一批顶级瓷器,形制手感一点不比宫里贵人用的玩意儿差,阅微斋里的东西一跃而成城中富贵人家的门面,略微有点闲钱的,都喜欢去阅微斋里淘一两件摆设,增添半丝清贵书香气。   关大老爷另有一处产业就是春意闹饭馆,春意闹原先叫四球斋,三年前,关老爷请人更名,重新漆了招牌,更名为春意闹。这名一改,饭馆也热闹起来了,能与同一条街的得月楼拼个不相上下,还有人说,关大老爷壮志雄心,想要一并买下得月楼,只是得月楼东家常年不在城内,才没有谈成这桩生意。   关家产业兴旺,唯独子嗣不丰,关老爷身前唯有一独子,关叶锦。此子少有才名,十二岁中秀才得案首,到十五岁上,生了一场大病,待病愈,走路开始有些不便,官场不要身有残缺或面部有疾之人,关家少爷的大好前程也就这么断了。   关叶锦书读得好,人才更是一流,此刻只是往那高台上一坐,苏州城大半未嫁姑娘们的芳心就开始蠢动,恨不能立即抢了这位美相公回家。   书院蹴鞠赛事,每年都有商家出资赞助,今年则由关大老爷的春意闹包办了各位学子们的餐食饮水,不止学院的学生们可以用餐进水,就连路过观看的行人也可以尽情享用。关家如此慷慨大方,关公子又确实天人之姿,难怪乎姑娘媳妇们眼里只有他,浑然忘了寒山书院的项仲勉也是城中一绝,多才多艺,而且尚未娶亲。   璎珞和伶俐坐在一旁,受范明瑰点拨,“喏,你们看,那人就是关叶锦,说得跟天上有地下无一样,我看也就不过尔尔。”   伶俐实在,接了一句:“关公子确实好看,姑娘为何如此说?”   范明瑰眼神瞟向寒山书院的队伍,项仲勉穿一袭藏青衣衫站在人群里,腰间还系着暗金腰带,不搭的很,偏偏也抢眼的很。明瑰哼一句:“不及某人。”   璎珞远远瞧了穿天水蓝锦袍的关公子一眼,又收回目光,也说:“不及某人。”   伶俐嘟嘟嘴,嘀咕一句:“关公子哪里不如别人,潘安宋玉也不过如此了吧。”   范明瑰转过身来,瞪着一双明亮打眼,叱道:“你见过潘安宋玉?就他那病歪歪的模样,哪里好看了?我告诉你,男人不能看一张脸皮,要沉稳可靠才是真的,晓得吧?”   范明瑰训斥的有模有样,后头有人轻轻发笑,明瑰扭过头去,瞧见多日不见的闵梦余,高兴的要跳起来,连声道:“闵家哥哥,你怎么来了?”   闵梦余理一理衣袍,在明瑰身后坐下,道:“众家书院蹴鞠联赛是大事,我来观战,谁知,一来就听见咱们范姑娘的大论,倒是让在下受教了。”   范明瑰有些不好意思,她咳了咳,道:“我们在争论关家那位少爷好看不好看的问题,闵家哥哥,你来的正好,你来评判,你说他好看吗?”   在这个问题上,伶俐那股子呆傻的倔劲儿又上来了,她再一次申明:“闵公子,伶俐认为......”话还没说完,范明瑰就接口道:“你别说话,让闵家哥哥看清楚了再说,他还没看,省的又被你打扰了。”   范明瑰满心期待的等着闵梦余做出公正裁判,浑然忘了蹴鞠场上如火如荼的赛事,闵梦余只一眼扫过去,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并未多做停留,明瑰问道:“闵家哥哥,你看清了吗?”   上一场赛事结束了,吴江对小门,吴江书院进了三球,小门书院则一球未进落败而回,闵梦余眉毛蹙了蹙,没有说话。   “下一场,大正对寒山。”   评判席上有人挂出大正书院和寒山书院的对阵牌,伶俐推推范明瑰,“姑娘,快看,到我们了。”范明瑰还等着闵梦余回答她关叶锦长相到底如何的问题,她拍开伶俐的手,哼一句:“到你你就去啊,推我作甚?”   伶俐指着场上,急道:“你看霍家姑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么一会子功夫,她都摸了好几次头了,姑娘,你快看啊!”   霍青棠初到场上,就觉得头昏,先前吴江和小门已经赛了一场,结局出人意料,小门书院蹴鞠一项仅次于大正书院,向来能与今年未参赛的太白书院赛个平分秋色,怎的今天一球未进,还输给了体能和球技都平平的吴江书院,当真是出奇的很。   踢了不到一刻,霍青棠额上就汗如雨下,今日太阳并不烈,还有些许云彩挡着,兼之又在阴凉的草地里,按理说不会热成这样。霍青棠反复擦汗,差点漏过夏瓷传给她的球,夏瓷从大正书院防线的缝隙里抢了个球传过来,青棠一阵恍惚,球眼看就要从她脚边漏过去,夏瓷一声大喝:“霍青棠,你倒是踢啊,做什么呢!”   霍青棠双脚夹着球一跳,球到半空,她背部着地,一记倒挂金钩将球送进了大正书院的球门。   “寒山书院,得一分。” 评判席上的计分牌添上一字牌。   只这么一个动作,霍青棠就踢得冷汗淋漓,她又擦了一下额头,夏瓷叫她一声:“霍青棠,你怎么了?”   上半场结束,大正书院一球不进,似未尽全力一般,朝他们看过去,他们一脸无奈,却没有半点着急颜色。休息时,夏瓷坐到青棠身边,问她:“霍青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项仲勉瞧过来,问她们怎么了,夏瓷指着霍青棠道:“老师,霍青棠病了,下半场换人吧,你看她,流了好多汗。”   青棠吸一口气,道:“老师,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大正上半场根本就没用力踢,是不是故意让着我们的?”   夏瓷细长的眉毛拧着,声音脆脆的:“我们和他们书院关系又不好,凭什么要让着我们,说不通啊!”   是啊,说不通。蹴鞠赛一年一次,这是各个书院为自己正名的大好机会,一则可以吸引新的学生入读,二则可以彰显自己书院传统文化,怎么会有书院故意求输,实在说不通啊。夏瓷道:“管他们的,我们赢了就行,管他们输不输。”   项仲勉问霍青棠:“你还能不能坚持,要不要我换人?”   这头几人在讨论下半场战术问题,那头闵梦余问璎珞,“你家姑娘晨间吃了什么,又喝了什么?”   璎珞摇摇头,说:“在家里用了早膳的,后来我家姑娘说口渴,夏姑娘就端了茶水过来,说是关家提供的,不喝白不喝。”   范明瑰恍然大悟,恨声道:“她有那么好心?该不会她给青棠下药了吧,哼,这个坏女人,看我不撕了她!”   璎珞道:“夏姑娘也喝了,我瞧见的,还是我拿了空杯子回去,夏姑娘总不能谋害她自己吧?”   闵梦余目光锁向看台上的关叶锦,紧紧跟着他,似要瞧出一朵花儿来。伶俐此刻倒是聪明了,她说:“闵公子,你在瞧谁,是关家少爷吗?”      ☆、宝珠茉莉   夏瓷拿一杯茶水过来,递给青棠,“喝点茶水,刚熬出来的,我看着她们倒出来的,没事,喝吧。”青棠笑一笑,接过来,说:“多谢。”   球赛进了下半场,大正有奋起之势,不过才过了半刻,大正就进了一球。场下观众大声鼓掌,传来欢呼声:“我都说大正是让着她们的,你看,没错吧,大正要赢了!”   夏瓷趁着大正欢呼的间隙抢下一球,传给霍青棠,青棠一脚凌空抽射将球送进大正球门。观众欢呼还没维持多久,寒山又进一球,记分牌成了二比一。   大正低迷的士气一直持续到下半场结束,观众席上有人喷道:“大正这么多男人,寒山还有两个女人,踢什么,不如让男人回家生孩子!”   还有人嘀咕:“上一场吴江对小门就买输了,这一场大正也见了鬼,又买输了!”   夏瓷下了场,青棠跟在她后头,忽然直直往后头倒下去,夏瓷一回头,就瞧见霍青棠动也不动了,她声音本就清脆,此刻一嚷,更显尖利。“呀,来人呐,霍青棠不行了,她晕倒了!”   夏瓷身上有淡淡的茉莉熏香味儿,她抱着青棠的头,青棠一个抽搐,吐出一口血来。夏瓷搂着霍青棠惊叫:“老师,霍青棠吐血了!老师......”   “滚开!”   一双手扯开夏瓷,他用力的很,扯得夏瓷往后头一个踉跄。夏瓷细致的眉眼瞟向他,细眉下弯弯月牙眼里全是委屈,那人澜衣鲜艳,他抱起霍青棠,说:“你又弄什么鬼?”   “我......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你这样瞧着我做甚么,难道怀疑是我谋害了她不成?”夏瓷神色孤单又倔强,嚷道:“我一早就说了,她身体不舒服不要参赛了,是她自己说没事的,如今怎么反倒要赖我?”   伊龄贺抱着霍青棠转身就走,似根本就没听夏瓷的辩解。烈日耀眼,夏瓷脸色苍白,她咬紧下唇,月牙般的弯弯眼睛里似要发红,她仰起脸,天上云彩飘过,遮住了无所不能的太阳。   霍青棠脸色发青,一直闭着眼,嘴角还有方才的血渍,衬得她精致面容有了一种别样妖娆,伊龄贺浓眉锁在一处,抱着她越发紧了。绿茵场后头准备了临时休息室,关叶锦作为主办方站出来,他穿天水蓝锦袍,锦绣华服之下,更显他惊人的美好姿容。   “关家有位大夫在这头,不如请大夫给这位女同学瞧瞧?”关叶锦不仅相貌极佳,说话亦是温存的很,一开口,就能融化一片春风。   伊龄贺点点头,抱着霍青棠往后头走,一个浅碧色身影挡过来,说一声:“且慢!”   那人身后还带着一个大眼睛小厮和一个行为甚是不羁的丫头,伊龄贺瞧他一眼,转身就走。蓝浦道:“诶,我说辫子哥哥,你跑什么,我们还会吃了你不成?”   那碧色身影走近两步,伊龄贺抱着霍青棠后退两步,顾惟玉失笑,道:“这位姑娘与我家中一位病人的状况甚为相似,我瞧一眼,并无恶意。”   伊龄贺冷眼相对,不肯说话,蓝浦一刷袖子,欲要去伊龄贺怀里抢人,伊龄贺一腿扫过去,蓝浦跳起,伸手就去抓他怀中的霍青棠。冷风一扫,宝卷钳制住蓝浦,骂一声:“发甚么疯,再这样就滚回江上去!”   宝卷上前一步,机灵的大眼睛里透出善意,他说:“我们没有恶意的,这位姑娘与我们家里一位表小姐情况像极了,我家公子只是想看一眼,不会伤害这位姑娘的。”   项仲勉已经更了衣,他疾步迈过来,看着剑拔弩张的几人,解围道:“傅学士此刻在书院,此地离书院不远,我们回书院。”   关叶锦笑一笑,说话有礼又温和,他说:“在下为各位备车?”   项仲勉回了一礼,道:“书院有车,劳烦关公子,我们先不叨扰,再会。”   见伊龄贺抱了霍青棠离开,顾惟玉轻呼出一口气,说:“我们走吧。”   蓝浦奇道:“我们不跟上去看看?”   顾惟玉摇摇头,说:“去钱塘。”   范明瑰在远处急道:“怎么回事,怎么就走了,这里没大夫吗,大夫呢?”   璎珞和伶俐追上去,回来道:“他们回了书院,范家姑娘,快点,我们也回去。”   闵梦余盯着神情始终温柔和煦的关叶锦,眼睛眯了眯,伶俐今日分外聪明,她说:“闵公子,你一直盯着关少爷做什么,咱们快回书院啊!”   霍青棠沉沉昏迷,内室养着一株虎头茉莉,伊龄贺刚将她放到软塌上,“嗤”,青棠又吐出一口血来,幽暗血迹沿着嘴角滑落她绯红衣领,妖冶又渗人。伊龄贺接过她嘴角的血渍,冰凉目光瞧着屋内的夏瓷,一巴掌扫过去,夏瓷脸上鲜血斑斑。   裴墀跟着傅衣凌进来,就瞧见范明瑰趴在霍青棠床边,嘴里还念念有词:“青棠,你别吓我,你要是死了,我就不活了,我下去陪你,你千万要等我......”   傅衣凌拍拍范明瑰的肩头,范明瑰嚷道:“别吵我,我和青棠说话呢,她听见我这么说,她就舍不得走了。”傅衣凌咳一咳,开口道:“好了,我看看,你们都先出去。”   范明瑰三步一回头出了内室,裴墀看得好笑,道:“想不到这范家丫头是这种性格,倒是和她爹不一样。”   傅衣凌撑开霍青棠的眼皮,看她的眼珠子,眼珠子灰蒙蒙的,还杂着几缕血丝,又用手指挑起她下颌的血迹,放在鼻下闻了闻,那血气腥味里夹着一丝幽香,这幽暗香味与屋里那株虎头茉莉的香味倒是像的很。裴墀道:“吐了血,老师,这丫头可是中毒了?”   傅衣凌挪开桌上的虎头茉莉,说:“这下好了,老夫还说给你保个媒,此刻这丫头的命都保不住,这大媒老夫怕是做不成了。”   裴墀瞧一眼霍青棠,道:“什么毒?我让人去取解药。”   傅衣凌摇一摇头,说:“宝珠茉莉,苏州城里没有这种花,这花原本产在波斯,若混了佛香,闻之就会昏迷不醒。夏瓷惯用茉莉熏香,这两个丫头一靠近,昏迷者被茉莉花香一引,便如蚊虫嗅了血腥,喉中发甜,继而吐血。”   裴墀目光扫向外头僵持的伊龄贺与夏瓷二人,道:“那用茉莉熏香的丫头被人给利用了,定是熟知她习性之人,设计者倒是环环相扣,弄了一出好戏。”   傅衣凌道:“京中可有栽种宝珠茉莉者?”   裴墀笑笑,说:“京城太远,就是找回来,这丫头也没命在了。孟微冬在南京城,我让他去找。”   夏瓷缩缩鼻子,说:“你都听到了,和我没有关系。”伊龄贺丢给她一方丝绢,哼道:“哭什么,没关系也就罢了,否则......”   夏瓷擦擦眼泪,又笑出来,伊龄贺瞥她一眼,说:“哭哭笑笑的,在她痊愈之前,你不许靠近她,不然,我......”   伊龄贺摆出一个揍人的姿势,夏瓷嘟嘴,回道:“知道了,谁知道她怎么中这么稀奇的毒,又是怎么中毒的......诶,你去哪儿?”   霍青棠已经昏迷了三天,史侍郎急的几日未眠,傅衣凌安慰他:“放心,这丫头没事,只要寻来宝珠茉莉的根,磨碎了服下即可,不会有大碍,不妨事的。”   当伊龄贺捧了一株完整的有枝有叶的宝珠茉莉回来时,裴墀还在南京城未回,傅衣凌见了这株脉络清晰枝叶肥美的暗麝,称赞不停:“南来的花儿不好养,这暗麝真是稀奇得很,涨势喜人,你有心了。”   一顶青篷马车里,劲装的蓝浦白一眼顾惟玉,言语中有嗔意:“你急急忙忙跑一趟,功劳反倒送给了那个异族人,诶,那姑娘的外祖父是当朝户部侍郎,你是个商户,这是一桩奇功,我说你是不是傻啊?”   宝卷沉默的看着顾惟玉,没有吭声,蓝浦道:“你看宝卷这次都不帮你说话,明明是我们去钱塘找来的花儿,你怎么就这样给了别人,谁会记你的恩德?照我说,吊一吊他们才好,等到那姑娘奄奄一息之时,我们才带着花儿粉墨登场,好让他们感激我们有多么重要。”   顾惟玉一眼扫过去,他清俊眉眼里泛着根根分明的血丝,他说:“蓝家何时养过这么恶毒的女儿,下次见了蓝老大,倒要和他讨教讨教。”   顾惟玉这话说得极重,蓝浦骤然红了眼眶,她说:“你为那个人训斥了我多少次了,自打来了苏州城,你同我说话,句句都是训斥,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就是见人家生的漂亮,她是个官家小姐又怎么样,难道她会嫁给你吗?”   宝卷一把捂住蓝浦的嘴,低声道歉:“少爷,她也是为你着想,你原谅她吧。”   蓝浦咬宝卷一口,眼睛发红,瞪着顾惟玉说:“你顾惟玉就是个傻瓜,大傻瓜,谁要跟着一个傻瓜,我要回江上,不用你撵我,我自己走!”   马车里只闻蓝浦哽咽的呼吸声,宝卷还要再劝,顾惟玉眉眼间透着异样的疲惫,他清冷看蓝浦一眼,说:“我让宝卷送你回去。”      ☆、晨钟暮鼓   霍青棠瘦了很多,一夕之间,就如海棠花抽枝发了芽,有了即将盛放的摇曳姿态。闵梦余来看她,璎珞端上茶点,青棠只喝了一盏子白水,璎珞道:“姑娘如今不能饮茶,花茶玫瑰酥都沾不得,甜食也不怎么吃了。”   闵梦余叹一口气,问她:“快要到你的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霍青棠瞧璎珞一眼,璎珞安静退了出去。青棠拿出一个荷包,说:“这是天香楼赌船赢回来的,闵家哥哥收好。”   闵梦余并不接荷包,只说:“这是你用命换回来的,你自己收着,钱财总还是有些用处的。”青棠扬起日渐尖了的下巴,问:“闵家哥哥此话怎讲?”   闵大人下狱,闵梦余也褪去了轻佻公子哥气息,他笑一笑,说:“你大病初愈,不要思虑太多,你先休息,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霍青棠打开荷包,声音凉凉的:“闵家哥哥,这钱你不要,我丢出去喂狗。”   闵梦余回身看着她,霍青棠吸一口气,捻起银票,站到窗边,她手指秀美,银票被窗口的风吹出沙沙声响。闵梦余道:“青棠,你......?”   霍青棠声音沙哑,她说:“闵大人下狱,钱财怎能不缺?”她将银钱放到闵梦余手心里,低声道:“圣上只是一时生气,闵大人会没事的,你放心。”   闵梦余摸了摸青棠的头发,叹息一声:“你长大了,嗯?”他丢下两张十万两银票,说:“我出本金,你有眼光,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青棠还要再说,闵梦余已经迈步走了出去,他说:“这些日子你不要出门,衙门在清查商户产业,省的让关家父子瞧见你,徒惹麻烦。”   自青棠生病,史侍郎交代史顺在家里看着她,病愈前都不能出门,璎珞更是日夜不离的守着她,青棠翻了个身,说:“璎珞,我口渴。”   璎珞住在青棠卧房的外间,她摸黑去点灯,青棠道:“不用,我台上有水,你直接拿给我就是。”璎珞披了衣裳去青棠床边的小台子上取水,青棠一记手风下来,璎珞软软滑倒在她床脚。青棠拉一床杯子盖在她身上,自己取了屏风上的披风,从后门转了出去。   街道上仍有小贩的叫卖之声,货郎担着货架从青棠身边经过,他说:“姑娘,脂粉要吗?”青棠先是摇摇头,又说:“请问珍珠巷怎么走?”   那货郎放下货架,仔细说了一通,青棠道谢之后,单身离去。后头两个大汉对视一眼,跟了上去。珍珠巷就在两条巷子之后,青棠抬手敲门,后头大汉拿着黑布蒙过来,霍青棠一手抓住那大汉手腕,将他隔空摔到地上,引得那大汉一声哀嚎。   许是听到动静,门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灰衣女子,她‘吃吃’一笑,看着趴在地上的大汉道:“哟,我还以为是隔壁张屠夫这么晚还在杀猪呢,原来是你这个傻瓜子!呵,我跟你说,别惹这姑娘,我都缠不过她,你呀,一边吃屎去吧。你以为天下女子都是那窑姐,任你们这些蠢汉搓圆搓扁?”她一脚踢过去,叱一声:“还不滚!”   云娘将门又打开一点,笑道:“里头简陋,霍姑娘不嫌弃的话,里面请。”青棠解开淡青的披风,笑一笑,进了小门,云娘关了门,在灯光下瞧霍青棠一眼,心中突突一跳。才几日不见,霍家这位姑娘什么时候美的如此惊心动魄了,妍丽容貌,让人移不开眼,也教人心惊。   当日在鸣柳阁外头见到她,她持着一根鞭子,满脸戾气,漂亮归漂亮,却半丝大户姑娘家该有的闺秀气质都没有。那时自己还感慨,可惜霍探花一副好皮囊,女儿承其形貌,却腹中空空,没有内秀,当真让人遗憾。   再次见到她,便是在这苏州城中,她和那个丫鬟一道,丫鬟认出了自己,可这小姐一路全无所觉,似完全不记得自己了。当日骗过她五十两银子,想不到她追了半日后,又说不追究了,真是让人奇怪的很。   “那里有珍珠十斛,来赎云娘。”她能接上来,更让人奇怪,这霍家姑娘在扬州城是个出了名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才来了苏州城几日,就脱胎换骨了?   霍青棠抖一抖披风,说:“云娘,我有事拜托你,我想请你去洛阳一趟,替我打探个消息。”云娘回过神来,瞧着容色逼人的霍青棠,她怎么一夕之间就长成了这般倾城的模样,美的如远方悬崖边上凝结的露珠,日月光华,高不可攀。   云娘引着霍青棠到堂屋坐下,问她:“喝什么茶?”随后,又低头笑一笑,道:“家里也没甚么好茶,霍姑娘怕是喝不惯。”   屋内传来沉重的喘息声,青棠道:“里头是?”   云娘笑一笑,说:“是我爹,他身体不好,霍姑娘见笑。”   云娘父亲是个清瘦的中年人,只是因为常年卧病,早早催生了华发,如今看起来就像个迟暮的老人。霍青棠进去,行了个礼,说:“伯父,您好,我是云娘的朋友,过来瞧瞧您,来得仓促,没备下礼物,一点心意,您别见怪。”   青棠摆下两个十两的金元宝,那人看云娘一眼,目光带着严厉的责备,终究还是说:“你有心了,云娘顽皮,但她是个好孩子,若她有什么得罪之处,请你宽待些。”   云娘替她父亲拉好被子,说:“家里没甚么好东西,我带青棠去吃豆腐脑,您早些睡,不必等我。”青棠接口道:“是啊,我同云娘去吃豆腐脑,您早些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您。”   豆腐脑摊子就在外头小巷的转角,云娘问青棠:“霍姑娘,你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霍青棠想也不想,顺嘴回道。云娘笑道:“我也爱吃甜的,这点咱们倒是很像。”   两碗甜丝丝暖融融的豆腐脑端上来,青棠吃了一口,猛咳起来,拿手绢一擦,绢帕上有几缕暗红血丝。云娘慌了神,忙道:“喝水,快喝水,我不知道你不能吃甜的,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啊!”   见青棠咳的厉害,摊主拿一串枇杷出来,说:“姑娘吃一个,枇杷止咳。”云娘剥了枇杷皮,递给青棠,“霍姑娘,你吃一个,我给你剥。”   枇杷多汁,又酸的恰到好处,青棠连吃了四五个,那摊主瞧过来,嘀咕一句:“爱吃酸的,有孕了不成?”   云娘听见,一串枇杷丢过去,斥道:“胡说什么呢,吃你几个枇杷就怀孕了,你这枇杷还是千年人参果不成?”她丢下几个铜板,拉起霍青棠道:“我们走,多坐一会儿,孩子保不齐都生出来了。”   霍青棠被她拉到另一个摊位坐下,云娘低声道:“霍姑娘,你别见怪,她们就是这样的,不是坏心。”   青棠笑一笑,说道:“无妨。”她顿了一顿,又道:“云娘,我有事请你帮忙,我想请你去洛阳一趟,帮我看看洛阳齐家是个什么状况,例如住在里头的那位陈家七小姐如今怎么样了。”   云娘点头,问她:“就这个?”   青棠捏了捏手绢,接着道:“还有......还有,我想请你帮我打听,洛阳顾家的长子,他到底和谁订了亲。”   云娘瘪瘪嘴,呼出一口气,说:“这个嘛,我一个未嫁的大姑娘,专去打听这等事情,人家还以为我......”   青棠拿出一锭银子,云娘双手一捂,低声道:“财不可露白,快收起来!”   青棠起身道:“好了,这是给你的酬劳,你自己收起来,我要回去了。”   云娘将银子收进怀里,又拍拍胸脯,说:“这位姑娘太貌美,当心被歹人截了去,我还是好人做到底,送她回去罢。”青棠摇头,“不用。”   云娘将她手臂一勾,说:“快别动了,人家都看过来了,走吧,我送你。”   行至空旷处,耳边依稀传来钟鼓之声,青棠道:“这是不是寒山寺的钟声?”   “当然不是。”云娘摇头,回道:“寒山寺远得很,和咱们不搭边,也许是城内哪一家寺庙在敲钟,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霍青棠不知怎的念出一句话来,“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云娘听进耳中,回一句:“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海会归来。”   那寺庙就在不远处,钟声又是几下,晨钟暮鼓击碎暗夜的雾霭,黄钟大吕般的梵音传过来,逐渐清晰的撞击声将人心里的哀软脆弱都如铜锈一下一下剥落开来,青棠呆在原地,讷讷不言。   许久之后,霍青棠转了个身,定声道:“云娘,我要去找他,我有好多话要问他,我......”   云娘俏皮一笑,问她:“你想嫁给他?”   嫁给他?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云娘转身就跑,道:“你等着,我去寻两匹马儿来。”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朋友们可以收藏哟,谢谢。   ☆、佳丽谁边   “少爷,那丫头还在屋檐上坐着,你叫她下来吧,夜深了,会着凉的。”   宝卷将灯笼里的灯芯拨了拨,顾惟玉目光紧紧跟着账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说:“顾珩捐官的十万两不应该从公中走账,没法对大家交代。”   “可不就是,老爷子对二房偏袒的厉害,二少爷连连落选,二房熬不住了,才去求老爷子给条活路。二奶奶说她活不下去了,怀着孩子,一心想求死。”宝卷叹了口气,又道:“二老爷逼走了二夫人,现在又迷上了戏子,说想包了那戏子,那戏子看不上咱们二老爷,跟着戏班子去了京城,说那戏子姓温,比女子生的还貌美。”   顾惟玉漂亮手指在桌上敲一敲,道:“二婶那边有人照看吗,着人去看着,庙里清苦,别生了病。”   宝卷点头,“少爷放心,庙里已经打点过了,二夫人还认了个干女儿,那姑娘原先是寄住在寺庙的,听说那姑娘也姓顾,倒是与咱们家有缘的很。”   顾惟玉点头,不说话了。宝卷指着屋顶,道:“少爷,她性子野,但人不坏,你别撵她,她都哭了大半夜了。”   蓝浦趴在屋顶上,想要听清楚顾惟玉说了些什么,她耳朵牢牢贴着青砖瓦片,恨不能将这不透光的屋顶抠出一个洞来,好瞧瞧那姓顾的此时是个什么表情。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蓝浦肩膀一扭,道:“别劝我,我不下去。”   那头传来一个轻软柔和的声音,“那你明日就回家。”   蓝浦坐直了,抬眼一看,看见一张美人脸,那人轻轻弹了她眉间一下,柔声道:“外头湿气太重,下来换件衣裳。”蓝浦一把抱住那人的腿,哇哇哭了几嗓子,“姐,那个姓顾的欺负我,你要给我出气啊!”   云娘确实寻来了两匹坐骑,不过不是马儿,是两匹苍老的骡子,她牵着两匹骡子过来的时候,那骡子打了个喷嚏,显然是没睡醒,青棠恍惚瞧见那骡子老的牙齿都要掉光了。云娘牵着绳子,做出个无奈的表情,道:“富贵人家我进不去,顺手的地方,我只能找来这个,你将就将就,希望我们明天能寻到你那位心上人,希望明天这骡子还能走得动......”   一匹骏马从远方驰骋而来,云娘听见马蹄声,目光一亮,想要飞奔过去扑那匹黑色骏马,那马儿甚是灵性,避过了云娘的触摸,转而扬蹄奔到霍青棠身前站定了。青棠瞧见那马儿,马儿晶亮的目光也瞧着她,似在诉说她不懂事,大半夜的还在外头晃悠。青棠罩起披风,转头就走,那头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去哪儿?”   云娘盯着那人怪异的打扮,上次见他,他就满头鞭子还非要梳起来,不伦不类,今日更好,他散着头发,似还佩戴了额饰,无端的让人心慌。她指着这骏马道:“我说异族人,这马儿是你的吗?”   伊龄贺目光冰凉凉扫过云娘,然后落在霍青棠身上,说一句:“你想去哪里,和他私奔?”   云娘误会伊龄贺话中的意思,驳斥道:“胡说什么,霍姑娘来找我玩耍,我们打算去踏青罢了。”她白了伊龄贺一眼,哼一句:“你们异族人的想法就是奇怪,你在哪里见过两个女人要私奔的,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霍青棠穿青色披风,背对着他,没有出声。披风淡淡的青色融在暗夜里,化成了解不开的浓墨。伊龄贺也不着急,说:“户部侍郎家的姑娘和商户之子私奔,你们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是你想躲躲藏藏,还是他想奔波不定遭人追杀?”   云娘在一旁听出门道来,她回一句:“不嫁给那人,还要嫁给你不成?”   伊龄贺倒是坦然,他说:“有何不可?”   大概伊龄贺穿着正统的蒙古贵族服饰,华丽富贵,此时的气压又太逼人,云娘一时间被迷惑,似乎也认同了这种可能性,她说:“即使你喜欢她,可还是要看霍姑娘自己的意思啊。”   伊龄贺盯着霍青棠的背影,声音冷冽清楚:“你知道,你们是不可能的,不然你此时此刻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马儿蹭了蹭青棠的脖颈,伊龄贺道:“惊寒,别闹。”   霍青棠转过身来,对上惊寒圆溜溜的大眼睛,她说:“回去罢。”   伊龄贺与霍青棠二人驰骋而去,云娘瞧着两匹老骡子,目光一转,道:“我倒要去瞧瞧那位顾公子是何等人物,霍姑娘这么美的人物都喜欢他,总不能是仙人吧。”   云娘牵着两匹老骡子往回走,嘴里念叨:“我明日就发动我珍珠巷所有的兄弟姐妹,定要把那位顾公子给找出来。”她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有匹骡子放了个屁,云娘翻个白眼,呲牙咧嘴,“老东西,膈应谁呢?”   翌日,云娘与珍珠巷口的小乞丐嘀嘀咕咕一通,又塞了两个烧鸡腿给他,那孩子撒腿飞奔而去,不多时,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小乞丐道:“城中新来的外地人不少,他们都在......不过姐姐说的持洛阳口音,相貌好看又年轻的公子并不多,倒是有一个,带着丫鬟和小厮,就住在虎丘将军巷那头的云来客栈。不过听说今早那边很多人都退房了,姐姐要找人,快去,兴许还能赶得上。”   云娘又给他几个铜板,说:“多谢,拿去买糖吃。”   那孩子将手中光亮的竹棍子打横放下,自己靠着角落坐下了,嘴里念念有词:“我是要做长老的人,不能贪嘴,吃坏了牙,将来如何服众。阿弥陀佛!”   顾惟玉与蓝烟在外头站着,蓝浦伸出个脑袋在里头观望,宝卷拍她的头,低声道:“皮痒痒了,快进来!”   蓝浦在八仙桌旁坐下了,将盘中的凉拌虾仁一粒粒夹起来吃了,还叹一声:“还是我姐姐疼我,千里之外给我带来这些好吃的,你们平时根本不懂我的口味。”   宝卷回一句:“不懂你口味你也吃得下,我看你没什么品味。”   云娘来的时候,手上挎着一个菜篮子,说是到后厨帮忙的,伙计也没细看,就让她进来了。她蹿进后院,扫视一圈,开始寻找那位传说中的顾家公子。   云来客栈后院修成了层峦叠起的小景,里头还引了一弯湖水,湖面上有个小亭子,水里有已经冒头的荷花。云娘瞧那湖心亭子一眼,里头有人在用餐,她嘀咕一句:“有病!这种地方蚊子最多,饭吃不几口,被蚊子咬一身包。”   顾家一行就住在湖心亭正对着的那一弯处,因为那个弯,所以阁楼修的矮,只得三间房,云娘提着菜篮子朝那头寻过去。顾惟玉说:“船只要保养了,朝廷北征,粮草经过漕河,运不出去的粮食都需要船,我们将船准备好,以备征用。”   蓝烟说:“工部新放出来了几艘退役的船,我叫人买了下来,船虽不堪用了,但形制是好的,可以跟着重建。”   顾惟玉点点头,不说话了。蓝烟伸手去抹平他眉间的愁意,顾惟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转了个身,恰好避开蓝烟的手。蓝烟笑一笑,问他:“你有心事?”   一男一女站在小楼的栏杆边,一个列松如翠,一个貌莹寒玉,云娘瞧见他们二人,倒吸了一口气,她低头瞧见自己手上的菜篮子,恨不能丢开跑去换件衣裳再来。云娘这短短一抬头,蓝烟已经瞧见她,一双美目盯着她,云娘低着头,从二人面前走了过去。   临近正午,那小乞丐还靠在珍珠巷口的青砖墙边,云娘回来,踢了踢他面前的钵盆,说:“这么大太阳,也不找个地方避一避,都要晒成人干了。”   那孩子睁开眼,瞧见云娘,又默念了几句经,才拿了身后的竹棍子起来,问她:“云娘姐姐,我给的消息准不准,你有没有寻见要见的那位公子?”   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是见到了顾惟玉,可一句话都没说上,还是等于没见到。那孩子问她:“怎么了,是不是那位公子已经退房离开,你没赶上?”   云娘叹口气,又问小乞丐,“你叫什么,我领你去吃豆腐脑吧。”那孩子道:“我叫忘言,我们丐帮有规矩,我这一辈是‘忘’字辈,入了丐帮,就叫不得过去的名字了。”   豆腐脑摊子那位老板娘瞧见云娘带着一个孩子过来,道:“甜的咸的?”云娘瞧一眼忘言,说:“孩子都爱吃甜的,两碗甜的。”   老板娘转身去舀豆腐脑,口中还在说:“昨晚上那位姑娘没事吧,我见她咳的厉害,看了大夫没有?”说着,开始往豆腐脑里掺化了糖的汁水,忘言瞧见,开口道:“有劳这位婶婶,我不要甜的,给我一碗咸豆腐脑,也不要盐,只要一点点酱油就好。”   云娘奇道:“为什么不要盐,咸的就是要放盐啊,酱油有什么好吃的。”   忘言扯一扯云娘袖子,低声道:“这位大婶卖豆腐脑本就利润微薄,你瞧她糖都用水熬化了才舍得用,盐更金贵,还是滴一点酱油就可以了。”   云娘顿了一顿,仔细看一眼这孩子,还不到十岁的年纪,就懂的人生活计艰难,她说:“没事,放盐,我给她加钱。”   一碗豆腐脑一个铜板,云娘掏了三个铜板出来,说:“给他放盐,酱油也要,再洒点葱花,让他吃好。”那老板娘果真端了一碗抹了盐和葱花的豆腐脑出来,还说:“里头有豆酱,自家磨的,味道还行,尝尝?”   那孩子也不急着吃,先搅一搅,又闻一闻,才慢慢往嘴里放,云娘也不催他,等他吃完了,才说:“我早上见了那位公子,可没机会和他说话,我......”   忘言吃完了,又用袖子抹了嘴,问她:“云娘姐姐想约那位公子出来?”   云娘想起早晨顾家公子旁边那位女子,冷冰冰的,那眼神能把人冻化了,她说:“我有个朋友想见他,想问他几句话,可是我那朋友出不来,我和那公子又说不上话,不知怎么办才好。”   忘言望着天,天上一朵云飘过,又一朵云飘过,云朵飘来飘去,就叠在了一起。他在云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云娘先是皱着眉,后又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   范明瑰去青棠家里瞧她,伶俐和璎珞跟在身边,寸步不离。无论范明瑰说什么,伶俐也不听了,只说:“姑娘们尽管说话,当婢子们不在就是了。”   霍青棠怏怏的,也不撵璎珞走,那晚伊龄贺骑惊寒送她回来,正巧遇上璎珞醒来,在屋里点灯,璎珞问她:“姑娘哪儿去了?”   青棠穿着披风,发梢沾着露水,璎珞寻来布巾给她擦干了,说:“姑娘大了,心里有了主张,这次璎珞当没瞧见,下次璎珞会告知史总管,让大人来管教姑娘。”   桌上摆着新蒸的糕点,糕点里头有花蜜,范明瑰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花蜜的香味儿往青棠的鼻子里蹿,青棠大咳一声,范明瑰慌了神,连声道:“怎么了,怎么了,我给你去请大夫。”   范明瑰抱着青棠,青棠仰头说了几个字,范明瑰一瞧,立马道:“咳血了,咳血了,快拿水来,你们还愣着作甚,快去啊!”      ☆、落花时节又逢君   范明瑰缠着范夫人要到寒山寺礼佛,范家又遇到魏北侯世子到范家下聘礼,范夫人抽不得身,只能安排家丁护送家里的这位姑娘往寒山寺一趟,并说好了,申时前一定要回来,否则就关她在家里绣嫁妆。   霍青棠又病了,请大夫来看,说是上次宝珠茉莉一事余毒未消,大夫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朝中局势千变万化,圣上不日亲征,许多粮草要从南京城运到北直隶,应天府辖下诸多府县位于漕河之上,史侍郎作为应天巡抚,忙的脚不沾地。等他回来,往往又听璎珞说青棠咳了血,大夫也没有良方,眉间的纹路又深了些。   这日,苏州府衙内在重新登记商户资产,执笔师爷誊抄卷目,闵梦余在旁边看着,说:“关大老爷的好几块地还没记上,就那日书院蹴鞠赛的那一片草地也未曾纳入其中,可是记漏了?”   那师爷停了笔,瞧一眼周围,同闵梦余低声道:“那块地关老爷一个多月前送人了,就在蹴鞠赛的前几日,说是送给了花家。”   闵梦余蹙眉,问:“哪个花家?”   那师爷笑一笑,道:“得月楼的二掌柜,花醉。呵,想不到吧,春意闹与得月楼势同水火,关丝丝还能送块地给花醉,你说这些商户,真是翻脸无情后还能笑脸迎人,教人看不懂呐。”   那头有个衙役过来,说了一句:“花家最近发财了,听说花醉又新置办了一处宅子,说是给他儿子将来娶亲用的。”   师爷回头,道:“花家的儿子是不是和夏家订了亲,花家旧年就想娶了人家过门,结果不成想,夏家出了一位进士老爷,当即就与花家退亲了。哈,这事传出来,花醉好些日子抬不起头,一直说要寻一家更好的,怎么都要比夏家强。”   闵梦余听了个七七八八,问了一句:“花家的儿子多大了?”   那衙役道:“该有十四五了,在大正书院读书,夏家那闺女在寒山书院,上次大正踢寒山,寒山赢了,还有人说是花光秀那小子故意让着自家媳妇儿呢。”   寒山寺来了一位番外来的高僧,说在寒山寺讲佛三日,那高僧带着好几株奇花异草赠送给了寒山寺,还说每日会抽一个时辰出来给人看病,特别是患了怪病的,他都能治上一治。   范明瑰先前去了一趟寒山寺,带回来这个消息,史侍郎听了,沉吟片刻,问范锡夕有没有这回事,范锡夕道:“听闻那高僧在他们那处地位极高,不止佛法高深,更是精于医术。”范锡夕想了一想,又道:“青棠丫头不是中了那甚么宝珠茉莉的毒,宝珠茉莉就是产自番外,弄不好那高僧正好就知道解毒之法。”   史侍郎眉间的深纹又轻松了些,说一句:“青棠丫头跟着我到苏州城没几日就遇上这等事,她要真是留下甚么隐疾,我没法同她爹交代。”说罢,又问:“城中商户的铺面田产有无统计清楚,若核实无误,则登记造册。”   范锡夕道:“过去邱大人都是采取自愿原则,商户自己申报产业,朝廷按照商户自己报的数征收门摊税。如今,如今这样清查一通,怕是有很多人要遭殃了。”范锡夕言下之意是要史侍郎适当通融,水至清则无鱼,史侍郎听见了,也只是抿着嘴,不肯松口。   范锡夕又道:“过去商户们都争着当商户的头领,当初春意闹的关丝丝和得月楼的花醉险些争破头,现在也不动了,都不肯出头了。”   史侍郎看着花名,说:“得月楼并不在花氏名下,这是怎么回事?”   范锡夕道:“大人有所不知,得月楼并不是花家的产业,是......孟家的产业。”   史侍郎认真翻越花名册,看了一遍,道:“哪个孟家,卖瓷器那家,还是卖丝绸那家?”   范锡夕摇头,道:“都不是,是南直隶的孟大都督家,得月楼是他家产业。”   史侍郎丢开花名册,没有做声,驻扎在南京城的后军大都督孟微冬,高阶官员从商,史侍郎叹一口气,只道:“知道了。”史侍郎眉头紧皱,范锡夕吁一口气,生怕这位侍郎大人要带人去得月楼询问个究竟。他转念一想,裴家世子还去南京城拿了两株宝珠茉莉回来,听说就是在孟家要的,这样的救命之恩,侍郎大人心里再多不满,也不能公然打上门去了。   霍青棠连着咳了几天,范明瑰每每来看她,都说:“真的,你听我的,寒山寺那位番邦高僧可灵了,甚么奇难杂症都会治,你去瞧瞧吧,过了明天,他就要走了。”   璎珞在一旁听着,不肯表态。范明瑰这几日连着被璎珞寸步不离在一旁守着弄出了脾气,她瞧着一言不发的璎珞,劈头就是几句:“璎珞,平日里你就喜欢使小性子,我们都让着你。说到底,你不过是个丫头,丫头可以打了、卖了,再不济,送你回扬州城也是使得的,你是不是觉得青棠离不开你,得意忘形到忘了自己的身份?”   璎珞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青棠,范明瑰道:“这时候想起你家姑娘了?你当初差点被张氏给卖了,是谁把你留下来的,为着这个,青棠还和张氏干了一架,你都不记得了?我看你也是没有良心的,你家姑娘事事都向着你,你就这样对她,还当她是犯人一样看着,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璎珞‘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得地板响一响。范明瑰被璎珞这一跪弄的慌了神,她只是对璎珞近些日子的表现颇有怨言,并不想弄出大的动静来。她连忙去瞧霍青棠,希望青棠叫璎珞起来,谁知青棠似没瞧见一般,根本没出声。   霍青棠手里拿着一个杯子,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璎珞一眼,她起身走到窗边,说一句:“画船儿载将春去,空留下半江明月。”范明瑰走过去一看,她手上的杯子空空的,一滴水都没有,明瑰道:“地上凉,不如先让她起来?”   史顺站在外头,说:“姑娘,老爷让小的明日带姑娘去寒山寺上香,正好去瞧一瞧那位会治病的高僧。老爷说他今晚不回来用膳,姑娘吃了,就早些休息吧。”史顺正要走,就瞧见跪在小桌旁边的璎珞,姑娘管教丫头,正常的很。他又瞧一眼站在窗边的大姑娘,心中猛地一跳,她脸上的表情怎的如此淡漠,就似跪下的是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人。史顺垂眼,看见璎珞的腿缩了缩,又静静退下了。   又过了一阵,明瑰道:“我该回家了,我答应我娘要早些回家的,明日你去上香,我陪你去吧?”青棠点头,“那我就不留你了,你早些回去,我们明日一道过去。”   直到范明瑰离开,青棠都没有让璎珞站起来,璎珞跪着不肯吭声,青棠道:“我想央外祖父替你寻一门亲事,你......”   听见这一句,璎珞方回过神来,先是愣一愣,后又跪着过去抱青棠的腿,她说:“璎珞不嫁人,璎珞要一辈子陪着姑娘!”   青棠一把拉开她的手,说:“你要是喜欢谁,同我说,我去求外祖父,他也会成全你的。”璎珞扑在青棠腿边,直说:“璎珞谁也不嫁,姑娘留着璎珞,璎珞以后再也不会多嘴了,姑娘......”璎珞哭的声嘶力竭,青棠问她:“就史顺好不好,你若不喜欢,他家里还有兄弟,都是顶好的......”   “啊,啊!我不要嫁人,我不要......”   璎珞从地上爬起来,又因为跪得太久,跌到在板凳上,她满脸都是泪水,“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苏州城,不来什么事都没有,过去在家里好好的,为什么啊!”   青棠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走出去,在外头看见两个仆妇,说:“烧点热水,璎珞跌了,一身的泥,要洗洗。”那两个仆妇连声答应着去了,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我不嫁,我不嫁,为什么啊......”   次日,范明瑰和青棠坐着马车到苏州城外的寒山寺来,一路赶过来,时候已经不早,众人从马车上下来,史顺道:“不如先去用了斋饭,二位姑娘歇一会儿再去进香。”青棠点头,又瞧见腿脚犹不利索的璎珞,道:“你别下来了,直接同史顺去后山,我与明瑰走过去。”   史顺驾着马车走了,明瑰搀着霍青棠,道:“我扶着你,太阳大,可别晕倒了。”青棠笑一笑,正要说话,那头就跑来一个小乞儿,递给青棠一封信,说:“姐姐,这是位哥哥让我交给你的。”那乞儿说完就跑远了,范明瑰想要喊他回来,青棠拆开信纸,上面甚么也没说,只得一纸空白。   明瑰凑过来,看一眼,嘀咕道:“上面什么也没有啊,是不是弄错了?”   霍青棠阖上信纸,她白皙消瘦的脸颊蓦然浮起一抹艳色,她将信纸叠好,只说:“兴许是弄错了。”   云娘藏在人堆里,忘言跑过去,两人对一对手势,云娘就开始咳嗽,越咳越大声,最后竟从嘴里咳出一口血来。有人瞧见,连声道:“快,快送这位姑娘去大师那里,大师在偏堂替人瞧病呢。”   蓝烟与蓝浦两姐妹说好到寒山寺来试试斋菜,两姐妹刚刚进了香,转头就瞧见有人在咳血,蓝烟皱皱眉,道:“佛门之地,怎可见血。”   蓝浦瞧过去,说一句:“怎么咳的那样厉害,和那个......那个官家小姐好像,莫不是也一样中了毒不成?”   顾惟玉没有说话,只盯着云娘的背影,蓝烟瞧见,道:“好了,我们去后山吧,一会儿人就多了。”顾惟玉走两步,又道:“你们先去,我稍后就来。”蓝烟想要说话,顾惟玉身后的宝卷连忙道:“二位姑娘这边请,后山风景很漂亮,我偷偷来过一回,我领二位姑娘去转转......”   范明瑰陪着青棠去偏堂等大师看病,瞧见一个女子被众人扶着走过来,那女子似乎还对青棠眨了眨眼,她去看青棠,又什么也没瞧出来。   顾惟玉问高僧骊莫焉:“敢问大师,屋内女子可是中了宝珠茉莉之毒?”   骊莫焉点头:“余毒未解。”   “余毒未清会如何?”   “甜味诱血腥,遇甜、遇香,咳血不止。”   顾惟玉道:“如何才能解毒?”   骊莫焉笑一笑,看向内室,里头一个女子掀开竹帘走出来,定声说一句:“惟玉哥哥,我有几句话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望穿了...秋水,云和月 ...   ☆、漫漫前路难   六月来到,圣上亲征了,这是永乐朝皇帝第五次亲征北漠,因蒙古人渡过克鲁伦河,户部尚书闵肇入罪大理寺,永乐帝远征北漠之后,现由太子朱高炽监国。   霍水仙来了信,说原扬州守备宋一清回乡丁忧守制,南京吏部下了调令,不日霍水仙将升任扬州府守备一职。收到信,璎珞半是欢喜半是忧,自那一日青棠说要将她嫁人之后,隔日大家一同去了寒山寺,回来之后青棠再也没有提过此事,此刻霍水仙高升,她怎能不高兴。   青棠在屋里忙的团团转,一会儿去蒸个新鲜糕点,一会儿又绣个新荷包,再不就是给青棠新泡茶水,青棠病后再也不吃甜,璎珞一一记在心里,茶水点心都换了花样。如此过了好几日,青棠也不出声说她,任由璎珞在家里打转。   圣上亲征前,史侍郎几乎没片刻休息时间,早早出去入夜才回来,等到圣上真的亲征了,史侍郎反而慢慢停下来了,不再那样早出晚归。这一日黄昏,史侍郎难得在书房看书,青棠泡了茶,端去书房,史侍郎见到外孙女,说:“好些日子没见到你,是我失职,你好些没有?”   青棠点头,从寒山寺回来,她反倒不见消瘦了,又长好了一些,脸蛋上又见了丰盈与红晕。见青棠身体养得比先前要好,史侍郎方带出一抹笑容,说:“骊莫焉一方大家,送金银俗物未免难看,我托人送了一串紫檀珠子过去,心意不表万一,仍感激大师的恩德。”   霍青棠在下首寻了个位置坐下来,道:“骊大师是高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会介怀外物的轻重,您也不要太过于忧心了。”   史侍郎笑笑,道:“怎么,有事情同我说?”   史顺此刻就在书房外头守着,霍青棠瞧门外一眼,抿了抿嘴,终是问道:“不知史管家可曾定亲了?”   史顺在外头早已站直了身体,问哪个定亲没,除了自己,这宅子里还有哪个史管家?史顺瞧见从廊下走过的璎珞,姑娘身边除了璎珞,似乎也没旁人了。史顺见了璎珞身影,都站直了些许,少年管家,妙龄丫头,可不正是最好的一对。璎珞漂亮,人也温顺,史顺想想,娶了璎珞,自己也就成家了,父亲也不会总是敲打自己,说要当心、再当心了。   史顺在外头已经认可了这桩亲事,史侍郎倒是没开口,他说:“婚姻大事,两厢情愿最好,璎珞同意了,我再做主给他们配婚。另有一桩,史顺脱了奴籍,我尚需问问他的意思。”   青棠点头,起身道:“你喝茶,外孙女无状,先告退了。”   用了晚饭,璎珞在庭院里给花儿浇水,史顺瞧见她,不仅不似以往一般训斥她几句,还咳了一咳,说:“诶,这个给你的。”   璎珞茫然,史顺用一块帕子包着,璎珞拿在手里,形制像是一根簪子,史顺给了她,转头就走了。进了屋里,灯下一看,那是一根珍珠银簪,纯银的簪身,上头是三颗珠子串起来的珠花,想起霍青棠说过的话,璎珞身子一软,跌在了凳子上。   霍青棠说的是真的,她家的姑娘真的是铁了心,要将她嫁出去。璎珞手心几乎要将这银簪掰断,银子质软,即使捏扭曲了,这簪子也还没断。璎珞将银簪插到发间,夜间专程到青棠的屋里晃了一圈,青棠拿着一本书,也不知瞧见她没有。   史顺倒是高兴,璎珞戴了他送的发簪,以为这一桩婚事十拿九稳了。璎珞比以前更清闲了,史顺什么事也不指使她做了,往往等璎珞去动手的时候,已经有其他的丫头抢先一步了,霍青棠将他们之间的种种一一瞧在眼里,既不反对也不赞同,由得璎珞享受这些史顺给她的好时光。   进了六月,书院给了假,说休息几天再开课不迟,范明瑰出门明显变少了,她出现在霍青棠门口的时候,似是大哭过一场。   青棠递给她一碗茶,说:“好了,快要做新娘子的人,哭什么?”   范明瑰说话哽咽:“裴家下了聘礼,我娘一一看了,说没什么值钱东西,我爹说她妇道人家不懂事,我娘给我准备了许多嫁妆,她说瞧见裴家的聘礼,心都凉了。”   青棠想起崔氏曾经说过的话来,“魏北侯家的门庭早在惠帝年间就没落了,如今不过是在圣上身边打打秋风罢了”,况且,范明瑰嫁的是魏北侯家的庶子,庶子娶亲是有规制的,不是十里红妆想给多少就给多少的,若明瑰嫁了他家的世子,那就是另一番说法了。   霍青棠拍拍她的手,说:“你带着你的嫁妆,吃用都是自己的,没人抢得走,即使是王侯人家,也有许多不如意,你莫要多虑了。”范明瑰不理解聘礼为什么这么少,她所想象的王侯勋贵人家,雕梁画栋,地上是黄金,魏北侯的聘礼,她感受到的是一种轻慢,一种瞧不上她的苛待。霍青棠不能同她说,王侯人家,并非都是如你所想,他们亦过着寻常生活,只是门第更高贵些罢了。   范明瑰哭了一会儿,又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绢帕包着的物件来,说:“给你的,我让我娘去铺子给你打的,你看看喜不喜欢。”牡丹花金灿灿的,一朵含苞待放,一朵傲立枝头,并蒂牡丹金簪,范明瑰道:“我说过给你当嫁妆的,收好了,我若是不在你身边,你戴着它,就当我在你身边一样啊,别忘了我!”   范明瑰的伤感情绪逗得她身后的伶俐也是不断掉泪,范明瑰往后头一瞅,道:“璎珞呢,莫不是见我来了,躲起来了?我那日不是有意说她的,是我见她盯着你,防贼一般,太......太过分了,我忍不住才......”   史顺带璎珞去街上了,霍青棠笑笑,说:“如果赶得及,你还能喝上璎珞的喜酒。”   “呀!璎珞和谁,谁呀?”   伶俐也不是笨的那么厉害,她看了周围一圈,慢慢道:“是不是史管家?”   霍青棠笑看了伶俐一眼,目光里带着欣赏和赞同,范明瑰猛地一拍桌子,笑道:“好呀,你们都瞒着我,我说呢,她还能不在你身边,史顺不宰了她?闹半天,他们一同出门躲懒了,这真是......”   史顺不在,外头有小厮过来,说:“大姑娘,外头有位夫人递了帖子,说是来见姑娘的。”伶俐去门口接了帖子,打开一看,霍水仙的帖子。夫人,张氏?范明瑰声音大了起来,“她来做甚么?”   的确是张氏,马车里头还有一个孩子,霍青棠一看,忙道:“快、快进来,外头热。”说罢,又叫了几个小厮过来搬东西,又让人抱了霍蝶起出来,长途路远,孩子已经睡熟了。青棠让人抱了霍蝶起去自己房里睡,又让人给张氏上茶,伶俐这时候倒是聪明了,她扯扯范明瑰,示意她们该回去了。   范明瑰倒是很想听听张氏过来有何贵干,转念一想,事后再问青棠也不迟。她先同张氏问了安,又道:“霍家婶婶,您舟车劳顿,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望您。”青棠起身送她,她连忙道:“不用送,我改天来看你,我娘新做了桃花酒,过几天我拿一坛来给你喝。”   丫头给张氏端来冰镇过的百花蜜,青棠自己则低头喝一杯淡味儿的茶水,里头的茶叶甚少,完全不是过去的口味。张氏低头饮一口花蜜,问青棠:“你怎么了,我见你瘦了不少,史大人去了信,说你病了几日,你父亲不放心,着我来看看你。”   青棠将桌上的新鲜蔬果递给张氏,“这是新产的葡萄,很甜的,您试试?”   张氏捏了一颗葡萄,点头说:“很甜。”吃了一颗就不吃了,旁边的丫头端了水上来给她净手,张氏不开口,霍青棠对那丫头道:“你去看看小少爷,小孩子怕生,一会儿找不到人该着急了。”那丫头低头退了出去,青棠方道:“叠翠和月满呢,您怎么没带她们过来?”   张氏向来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些许倦意,她低声说了一句:“黄莺要进门了,我让叠翠和月满在家里看着她,怕她闹出什么大动静。”   霍青棠手指顿了顿,霍水仙刚升上去,这么快就让黄莺进门,也不怕坏了官声。张氏道:“蝶起是我自己要带出来的,黄莺进了门,我不放心,我想让蝶起跟大姑娘在一起,就在这苏州城里生活。”   青棠叹息,说:“父亲不会同意的。”   张氏抬眉,水莹莹的大眼睛里光芒乍现,她说:“不同意也要同意,否则黄莺不能进门。”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剧情问题,四六君很少会出现bug,如果上下文衔接与大家想象的不一样,只是节奏问题,并不是写走调了。如果有不明白,可以视为是坑,有坑的地方,四六君会在后头写出来,并不会影响大家的理解。 再者,看了四六君三眼以上还不收藏的,视为,白嫖。谴责你们。   ☆、春风十里不如你   青棠与张氏正说着话,璎珞就进来了,她脸上原本还带着笑,此刻一见张氏,脸上神情复杂难辨,期待中又带着不知名的痛苦之意。   张氏见了璎珞,道:“璎珞越发标致了”。说完这一句,再也没下文,只同青棠道:“蝶起的功课有了些长进,到时候给他重新请个先生,让他跟着你,无妨的。”   璎珞自从见了张氏,目光就再也没从她身上移开过,青棠也不看她,点头道:“您也饿了,今日早些开饭,大家都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去寒山寺,那边风景很漂亮。”   蝶起醒了,丫头帮他梳洗过后领他过来,蝶起一见青棠,就扑了过来,“大姐姐,你想蝶起没有,蝶起想你了,可想你了。”青棠如今消瘦,并不比过去抱着舒服,蝶起蹭了蹭,说:“大姐姐,听说你病了,你是不是没吃饭,怎么全是骨头。”   张氏拍蝶起一下,叱道:“莫要胡说,你大姐姐是长大了,姑娘家长大了都是这样的。”语罢,她又看向青棠,“蝶起还跟个稚儿一样,不懂事。”   三人用了晚饭,史侍郎还没回来,史顺安排了客房给张氏,蝶起嚷着要和青棠在一起睡,最后还是璎珞哄了去睡,张氏道:“这丫头是个好的。”青棠没有做声,她不知道张氏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夸赞璎珞一句,或者说是瞧上她了。黄莺进门,张氏需要有人帮她钳制黄莺,叠翠和月满都不够漂亮,再寻个妾进门又太过刻意,璎珞此刻就是最好的选择。   骊莫焉在寒山寺讲佛法三日,今日已经离开,史顺去安排斋饭,璎珞带着霍蝶起,青棠与张氏去抽了一签,张氏去解签,青棠只看了一眼,也不去换签纸,就将竹签摆下了。张氏在那头问的仔细,霍青棠出了大堂拐进当日骊莫焉看病的偏殿,那里摆设不变,内室的竹帘犹在,只是人不在了。   顾惟玉问骊莫焉,室内的女子是不是余毒未解,中的是否是宝珠茉莉之毒。   当日,云娘去云来客栈瞧见顾惟玉,又没与他说上话,转头就返回去找霍青棠,说他身边有个貌美的女子跟着,那女子冰冰冷冷,看着就难缠得很。   璎珞原本寸步不离跟着霍青棠,霍青棠要与顾惟玉见上一面都难,更别提单独说几句话了。云娘在霍青棠耳边嘀咕几句,说寒山寺来了高僧,只要她去寒山寺,她就把顾惟玉给引过去。当晚,忘言就给顾惟玉送了一封信,信上说要与顾公子谈一桩生意,要把他手上的宝珠茉莉全部收购下来。   顾惟玉一直疑心霍青棠遭人暗算,此刻收到信件,愈发相信霍青棠中毒一事不简单,果然,他次日一早就去了寒山寺。忘言引来了顾惟玉,转而就给霍青棠送了一封信,信上一个字没有,却有一朵牡丹花,金玉交章。   云娘和忘言对了手势,云娘开始大声咳嗽,又咳出血来,彼时霍青棠已经在骊莫焉那里,顾惟玉跟着过去,瞧见的就只能是候在那里的霍青棠,而不是装病的云娘,霍青棠说:“惟玉哥哥,我有几句话问你。”   骊莫焉是个再坦荡不过的人,他说:“二位有缘,我去给这位姑娘写个方子。”   青棠道:“惟玉哥哥,洛阳的齐尚书,他还好吗?”   顾惟玉缓缓转过身来,看见这个俏丽的小姑娘,初次见她,她与一个书生在天香楼下告别,一个俏书生,一个官家女,远远看过去,真是登对的很。再见她,就是在天香楼里头,赌船决赛中赤舰者三人,她一个小姑娘,眼光竟如此独到,让人吃惊。   杏姑父女突然变脸,楼梯骤然翻转,自己从缝隙间掉下去,那姑娘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捞自己,自己与她不过数面之缘,她怎的这样奋不顾身。顾惟玉叹一口气,道:“霍姑娘,你怎知在下名讳?”   “惟玉哥哥,陈七姑娘,她......她怎么样了?”   霍青棠直指陈七,并不与顾惟玉兜圈子,想要问洛阳齐府的消息,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偏殿的佛香丝丝缕缕,萦绕不散,霍青棠一对剪水双眸里尽是期待,她又这样看着自己,上一次在天香楼她也是这样瞧自己,这姑娘究竟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她又在期待些什么。   顾惟玉清隽的眉目有些不展,他不知她为何要问齐家的消息,她如何知道自己和陈七的关系,这霍家姑娘小小年纪,手段倒是利落。她先藏在这里,又让云娘引自己过来,开口就问洛阳,教人刮目。顾惟玉咳了咳,正要说话,外头云娘就晃了过来,提示有人来了。   霍青棠又问了一遍:“只求公子告知,齐府如今的近况。”   “齐大人很好......”顾惟玉才说完这一句,云娘就从外头蹿进来,她将霍青棠往内室一推,道:“有人来了,快进去。”   蓝烟穿一身霜白劲装,她撩开帘子就进来了,顾惟玉已不在里头,骊莫焉端一碗药给云娘,道:“宝珠茉莉之毒非一两日可解,姑娘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莫要伤心动怒,于己无益。老僧会留下药方,姑娘三日吃一副,慢慢调养,年后便可痊愈。”   蓝烟突然闯入,骊莫焉回头看她一眼,道:“姑娘哪里不适,可是来看诊?”蓝烟瞧见云娘,觉得眼熟,又碍于佛门之地,她低头道:“叨扰了,我并非看诊,走错了地方,大师见谅。”说罢,就轻声退出去了。   云娘瞧见蓝烟走了,哼一声:“又不是她家的相公,看这么紧,真有意思。”   霍青棠从里头转出来,骊莫焉道:“可都听清了?”   云娘把药给青棠,“快喝,喝了就不咳了,你上次咳的厉害,我都吓死了......”   “佛门地,万物皆有灵性,莫要张口闭口就死死生生。”青棠喝了药,点拨云娘话语无忌。   骊莫焉带着大善的笑意,他说:“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姑娘灵台清明,来日若遇障业,切忌犯杀戒,铸下大错。”   “她要是克制不住呢,我看她脾气不太好。”   云娘接了话,霍青棠看她一眼,云娘道:“你本来就脾气不好啊,鸣柳阁的事你不记得了?”   骊莫焉道:“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   骊莫焉没有再说,霍青棠也没有再问,若遇障业,什么是障业,此时此刻,她心有挂碍,即是障业。她用计与顾惟玉相会在佛堂,已经犯了障业。此刻经骊莫焉提点,霍青棠缓缓向他行了一礼,道:“谨听大师教诲,信女日后将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再冒失犯错。”   “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佛闻所说,皆大欢喜。”   顾惟玉身上天竺云烟的味道与佛香细密的缠在一起,他并没有出去,待云娘与霍青棠出偏堂以后,骊莫焉斟一杯茶给他,说:“此女与你有缘,万千红尘,缘分要珍惜,若缘成了劫,同要珍惜。做万世人,修千世缘,遇百世劫。”   此刻空荡荡的偏殿,佛香与天竺云烟的味道都已散去,霍青棠站在那处,茫然无比。那日顾惟玉托云娘留下信件给她,说洛阳齐府众人都好,陈总兵还亲自去洛阳迎了齐氏,只是妻子齐氏不肯随他回京,执意留在洛阳,陈总兵无法,只得携了爱女的灵位回京。信上还说,未嫁女的灵位不能入主娘家祖庙宗谱,陈总兵爱惜女儿,替陈七修了家庙,以安放她的灵位。   霍青棠问云娘,他还说了什么。   云娘有些犹豫,霍青棠只是看着她,云娘嗫喏了半晌,道:“顾公子也没说什么,我让忘言跟着他们,忘言偷听回来的,说是......”   云娘咬着下唇,说:“顾公子此番上京去迎亲,陈总兵家的小姐,陈七小姐。”   霍青棠愕然,盈盈双眼里流出眼泪来,云娘以为她伤了心,忙道:“陈瑄是漕运总兵官,财雄势大,姓顾的高攀了他的小姐,自然就不稀罕你了。你......你别哭啊,别伤心,来日我给你找个更好的啊。”   青棠的眼泪珠子断了线一般滚落不停,云娘越劝,青棠哭的越凶,最后竟哭的咳嗽起来。云娘急道:“那姓顾的跟你说什么了,忘言说他们昨儿才离开苏州城,我去把他们追回来,让他跟你说清楚,我......”   云娘气势汹汹,青棠捏住她手腕,声音哽咽低哑:“不要,我没事。”   顾惟玉上京迎娶陈七的牌位,陈七不能入陈家祖庙,顾家娶了她,后人都要参拜陈氏牌位,顾惟玉的后人都要以陈氏为尊,称她一声母亲。“惟玉哥哥......”青棠泪如雨下,云娘在一旁茫然不知所措。   张氏求了签出来,瞧见宽阔庭院中老榕树下的霍青棠,亭亭玉立,神凝秋水,她呼吸一滞,这霍家父女,无一不是是倾城之姿,害人不浅。   史顺过来同青棠道:“大姑娘,斋饭安排好了,这就过去吧。”他又瞧了瞧青棠身后,问了一句:“璎珞呢?”   张氏带着蝶起来了苏州城,璎珞日夜陪着蝶起,几乎与青棠渐渐拉开了距离。青棠眼中漫着若有似无的悲伤,史顺在张望璎珞去向,并无留意青棠的颜色。青棠道:“你喜欢璎珞吗,你会对她好吗?”   张氏正过来,史顺红了脸,道:“我会的,我会对她好,我......”   张氏听见,瞧了瞧史顺,又看见璎珞牵着蝶起也走过来了,张氏向蝶起招手,又从手上褪下一个赤金镯子给璎珞,道:“恭喜你,出门几日,就寻到了一门好姻缘,来,我给你压箱的,拿着。”   璎珞有些脸红,史顺无声退开了,张氏道:“不要害羞,女人家都是要出嫁的,怕甚么丑。”璎珞不要镯子,张氏只当她未嫁的姑娘不好意思要嫁妆,转而拿着镯子给青棠,道:“你代她收着,出嫁那天再给她,她怕丑了。”   青棠笑一笑,璎珞却猛地一跪,跪在了张氏面前。璎珞不跪霍青棠,却跪了张氏,张氏先是一愣,青棠叱道:“起来!”   璎珞不肯起来,也不说话,张氏道:“这是怎么了?”   “夫人,我......璎珞想跟你回扬州,为奴为婢,伺候夫人。”   璎珞掷地有声,连一旁的史顺也听见了,青棠转过身去,不忍再听,也不想看璎珞一眼。史顺立在那处,她要回扬州,跟张氏为奴为婢,为甚么?   霍青棠吸一口气,转身同史顺道:“走吧。”   史顺只觉得当头一击,他看着跪在张氏身前的璎珞,脚步都似戴了枷锁,沉重不堪。为奴为婢,这就是她的选择?跟着霍水仙,就是她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大好的光阴,皆不如你......   ☆、三年之约   这是顾惟玉第一次见盛名在外的漕运总兵官陈瑄陈大人,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齐氏的宿敌,来自宫中的女官,芦氏。   芦氏三十开外,陈瑄已经年逾五十,他一见到顾惟玉,先扫视了他两圈,上上下下来回的看,最后说了一句话:“尚可。”   陈瑄说:“我本来看好的是裴家的老二,那小子长得好,我家小七漂亮,配他是最好的。结果我老岳丈说小七不要他,要嫁给你。我就想吧,你难道长得比裴家老二还好看?”   说罢,陈瑄自己都笑了起来,“我看还行,你不难看,但没裴家老二好看。”顾惟玉一直微微带着笑意,陈瑄这样说他,他也面色如常。陈瑄道:“你娶了小七,我也不能亏待你。你说,你有什么要求,你有想法的话尽管提,我陈瑄虽不堪大用,但让你顾家在洛阳做个土皇帝也是能够的。”   芦氏只是温柔的笑,也不插嘴,似乎对陈瑄做的任何决定都毫无疑义。顾惟玉道:“小七到洛阳几年,我看着她长大,我们本就有婚约,如今她不在了,我娶她过门,给她一个栖身之处,这都是应当的。我没有要求。”   顾惟玉话不多,没有煽情,也没有甜言蜜语,只道责任。他不说爱,他说陈七是他的责任。陈瑄又看了他一眼,道:“嗯,我家小七嫁给你是你的福气,你这点好,比裴家老二好,那小子畏畏缩缩,不是个成事的。”   顾家富甲洛阳城,家中稀珍无数,此刻进了陈府,瞧见陈瑄的宅院,院子里花草布排得很好,有序整齐。只是过道中铺着猩红的地毯,墙上挂着各种名家手笔,山水与美人堆在一处,瞧见的只是主人无法无天的富贵和没有品味。   陈瑄瞧见顾惟玉从洛阳带来的聘礼,对芦氏道:“去库房拣几件回礼,要厚重的,薄礼不行,丢人。”   芦氏笑着答应了,她下去之后,陈瑄道:“小七命苦,跟着我辗转,没过几天好日子,我老岳丈说,她喜欢你。你,你就对她好一点,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你去看看她,跟她说几句话,啊?”顾惟玉瞧过去,这位风光了小半辈子的漕运总兵官眼眶都红了,顾惟玉无端心酸,低声答话:“岳丈大人,我会的。”   顾惟玉这一声“岳丈大人”,又把陈瑄逗笑了,他一拳垂过去,道:“你小子,改口倒是快,那我还要给你改口费了?”   陈瑄道:“你住哪里?”   顾惟玉弯腰,回道:“有劳岳丈大人操心,小婿如今住在城东的客栈。”   陈瑄略一琢磨,道:“你搬过来,我陈瑄的女婿住客栈,被人知道了,让人笑掉大牙。”   顾惟玉道:“小婿明日就启程回洛阳,此番怕是要辜负岳丈大人的美意了。”   “明天就走?”陈瑄道:“你急着回去做甚么,急着回去娶小妾不成?”   顾惟玉失语,陈瑄道:“我都让人去看过了,你身边除了带过来的这个叫宝卷的小厮,还有一个姓蓝的丫头,她一路跟着你的。你说,你是不是准备娶她回去气我们家小七?”   陈瑄说得煞是认真,顾惟玉听得好笑,道:“岳丈大人误会了,这是家里带来的丫头,并不是妾。”陈瑄摆摆手,道:“别扯这些没用的,我跟你说,小七进了你家门,没个三年,你别想再娶,娶妾或者续弦都不行。否则,你顾家滚出洛阳城,再寻他处高就!”   陈瑄一面痞气甚重,一面霸道精明,他早已派人去摸了顾家的底,包括顾惟玉几人上京,走什么路线。跟着上京的是蓝浦,蓝烟出了苏州城就折回了江上,陈瑄的人并没有见到蓝烟,回来汇报的消息也只有宝卷和蓝浦。陈瑄早已掌握了顾惟玉一行三人的动向,却还是问他住在哪里,真是山水一面,分毫不露。   顾惟玉的回答与他摸到的信息基本一致,陈瑄才松了口风,直到顾惟玉说明日就返回洛阳,他才开口敲打:“你可以娶妻续弦,但必须是三年后,如果你今天娶了小七,明日又娶别家女子,那将我家小七置于何地,又将我陈家置于何地?如果你做不到,那你自己出门,我当你没来过。你如若能做到,我才会把小七交付与你,即使是灵位,也是你顾家高攀不起的。”   顾惟玉点头,字字清晰:“岳丈大人说的是,小婿谨记在心。”   陈瑄瞧他一眼,道:“我相信你,三年过后,我陈家高抬大轿帮你迎接新娘子过门。”顾惟玉不语,复又想起一张海棠面容,也不知那人宝珠茉莉的余毒清了没有。陈瑄见他乖顺,开口安抚:“三年很短的,弹指之间,断不会教你一世孤家寡人。你要是看中哪家女子,三年后,我陈瑄去替你保媒,绝不会委屈了你。”   陈瑄深谙松紧之道,先是一番紧锣密鼓的敲打,现在又给出美好承诺,顾惟玉笑笑,并不答话。那姑娘是当朝户部侍郎的外孙女,怎么会嫁进顾家做续弦,顾家一介商户,即使来日陈瑄肯亲自去保媒,史家也是不会同意的。   瞬息之间,顾惟玉已经想到了霍青棠两次,他站在那处没有言语,芦氏过来说饭摆好了,顾惟玉回神,道:“多谢夫人。”   他不称岳母,洛阳城齐府还住着他的正牌岳母,齐氏。陈瑄也不纠正他,芦氏看了顾惟玉一眼,仍是笑语盈盈,道:“家里有新来的葡萄酒,你们多喝两杯。”   席间,陈瑄兴致颇高,顾惟玉陪着喝下三壶葡萄酒,芦氏扶陈瑄去休息,顾惟玉道:“夫人与岳丈大人慢走,小婿先告退了。”   顾惟玉要走,芦氏问了一句:“她好吗?”   她在问齐氏,齐氏先回洛阳,接而痛失爱女,她好吗?   顾惟玉没有回答,陈瑄恰好跌了一下,芦氏赶紧去扶,陈瑄也不知是真跌还是在替他解围,丫头们慌慌忙忙,顾惟玉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马车候在外头,宝卷就在外间等他,瞧他出来,问道:“都谈好了吗?”   顾惟玉饮了酒,酒气散在风里,宝卷捏着鼻子,嗔道:“臭死了,少爷,你别说话,有话明天再说。”   顾惟玉笑笑,宝卷拿帕子给他,顾惟玉忽然问了一句:“那姑娘的荷包呢?”   宝卷从马车里头的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个淡青色绣竹枝的荷包来,道:“我们见了那姑娘那么多次,每次都不记得还给她,少爷,你说是不是老天不让我还给她,这是不是就叫缘分?”   顾惟玉从怀里拿了一只五彩同心结出来,连着那青色荷包一齐丢进了小匣子,说一声:“扔了。”   人家饮了酒都是脸色潮红,偏顾惟玉瞧不出来异常,他眯着眼,宝卷将匣子收起来,道:“半道上会砸到人,回去再扔吧。”   蓝浦一个人在客栈里百无聊赖,一会儿吃个果脯,一会儿到屋顶上坐坐,好不容易见到他们回来,立马凑上去,问道:“怎么样,成了没有?”   宝卷点头:“成了。”   蓝浦道:“那位小姐什么时候过门?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蓝浦只知顾惟玉入京提亲,并不知陈七与顾惟玉往事,更不知道顾惟玉迎娶的是陈七的灵位。此话一问,宝卷没有做声,不知如何答她。   顾惟玉说:“很快,明日我便带着小七的牌位回去。”   听清楚牌位二字,蓝浦反倒不咋呼了,她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思绪不知道去了哪里。宝卷道:“七小姐明日就随我们回去?”   顾惟玉看向宝卷,似乎目光又透过宝卷看向了别人,外头黑漆漆一片,偶有客栈其他房间的几盏灯火,他说:“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岳丈大人明日会请小七的牌位出门,你给家里写信,让他们用花轿来接。”顾惟玉也不知在同谁说话,他说:“进了洛阳城,陈七就是我顾家的长媳,谁都不能改。”   宝卷道:“七小姐喜欢哪一种凤冠,花轿里要放嫁衣和凤冠,时间这么紧,嫁衣也不知家里准备好了没有,出门前嫁衣就开始缝制了,算算日子现在也应该完工了啊。还有,七小姐喜欢几抬的轿子,八抬似乎不合规制啊。”   “小七不喜欢坐轿子,她喜欢走路,她说轿子憋得她难受,她最喜欢甩开拐杖慢慢的走,让我在前头等她。”   也不知顾惟玉喝了多少酒,说话没头没尾:“岳丈大人坚持要八抬大轿,他怕我委屈了小七,他说他要给小七铺满十里红妆,让她风光大嫁。”   蓝浦一直坐在椅子上,她冷不防问了一句:“顾惟玉,你为甚么要娶个死人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别骂作者残忍 ...此恨长长,深情不敌黄沙 ...   ☆、赌球风波   寒山书院在蹴鞠联赛上赢了大正书院,爆了冷门,项仲勉与夏瓷代表寒山书院去蹴鞠场上接受了联赛的褒奖。主办方由关叶锦出面,给了寒山书院一个赤金打的碗,夏瓷捧着碗,瞧着姿状甚美的关叶锦,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不自在来。   关叶锦生得好看,在人群里亮眼而夺目的好看,对于这种鹤立鸡群的好看,夏瓷先看他一眼,又瞧见下头的伊龄贺,眉目一转,弯弯的眼睛眯了眯,说:“多谢关公子,这是寒山书院的荣幸。”   夏瓷口齿伶俐,关叶锦展眉一笑,笑容似清风拂过,暗香盈袖,他说:“那位姑娘可好些了?”   关叶锦说的是霍青棠,夏瓷笑笑,说:“多谢关公子关心,她好多了。”项仲勉朝对话的二人看过来,夏瓷心领神会,说完这一句,就退开了。   大正当日输的蹊跷,有故意放水之嫌,战后霍青棠就中了毒,还是宝珠茉莉这样稀奇的毒,伊龄贺让人去查,查来查去,问题还是出在夏瓷身上。   夏瓷本来与得月楼的二掌柜花醉之子花光秀有婚约,后来夏家出了个进士,花家依然是个商户,夏家当即果断与花家退了婚。此事在苏州城里风靡一时,得月楼的花二掌柜更是被人传为笑谈,当日在蹴鞠场上对夏瓷微笑的就是她当日的未婚夫,花光秀。   夏瓷惯用茉莉熏香,花光秀与她订过婚,对这些旁枝末节肯定是了解的,夏瓷后来一想,当天她和霍青棠喝的两杯茶还是花光秀递给她的,他说:“两家人不结亲,也不要结仇,毕竟大家日后都要在这苏州城里过日子,不要弄得非要死生不相见一般,太难看了。”   夏瓷原本想回他几句嘴,后来见花光秀诚恳,也说:“不结仇,都放下罢。”花光秀笑了笑,递给夏瓷两杯水,说:“新熬的,你拿去喝,还有那位姑娘,你一并拿过去。”   霍青棠喝了茶,夏瓷也喝了茶,却不知为何霍青棠一人中了毒,夏瓷却没事。伊龄贺弄清始末,非要夏瓷给个交待。夏瓷说:“我真的没有下毒,我也不知为什么我没事,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去把花光秀抓出来,你来问个清楚。”   花家愈发富贵了,得月楼的老对头春意闹的关大老爷赠送了一块上好的地给花醉,伊龄贺日日盯着花光秀,终于瞧出门道来。关键都在一人身上,那位风光霁月、郎艳独绝的关公子,关叶锦。   关叶锦作为蹴鞠赛的主办方,亲自去协商书院之间的输赢问题,原本仅次于大正书院的太白书院选择退赛,而吴江书院与小门书院爆了冷门,轮到寒山和大正,又是一记冷门。今年怪事格外多,再傻也从里头看了猫腻出来,有人上了关家的门,要求分成。   这是一场赌球,寒山和大正的赌球,吴江和小门的赌球,关叶锦家大业大,心更大。花醉不便出面,花光秀出面了,他说:“那姑娘吐了血,听说一直没回书院上课,你到底给人家下了什么毒?”   关叶锦笑了,他盛世的容貌之下,随意那么笑一笑都是可逐日月之辉,他回了一句:“哪个姑娘,夏家姑娘中毒了?”   花光秀瞧这人,生的好看,心思阴沉,说:“不是夏瓷,霍青棠,应天巡抚的外孙女霍青棠。她当日吐了血,一直没好,你有没有解药?”   关叶锦此刻又不笑了,他开始蹙眉,眉间一点愁,他说:“吐血了?哎呀,那快去请大夫啊,如果非要我负责,那我赔偿一些医药费如何。”   关叶锦唱念做打样样俱佳,花光秀心中一沉,这人说话阴阳怪气,没有一句是真的。关叶锦不费吹灰之力弄走了前来兴师问罪的花光秀,花光秀的原意只是想报复夏家,最好让夏瓷认个输,从未想过要害人性命。关叶锦的手段却不是这样稚嫩,他下了狠手,霍青棠端午赌船,在天香楼满载而归,狠狠宰了天香楼一笔。杏姑转头就来找关丝丝,要求分摊损失。   一是天香楼龙舟赛,二是因为史侍郎。过去邱荆邱大人都是让商户自己报自己资产,然后自觉缴纳门摊税。这位大人上任后,严厉清查商户的资产,关丝丝在家里叫苦不迭,说负担日重,这种叫苦虽有无病呻吟之嫌,但关家公子关叶锦心怀远大,容不得半颗沙砾扰乱了苏州城固有的商户格局。   谁都不能,唯有他关叶锦,才是这商家河流的漩涡地,是这银钱交易的最终关隘。   张氏在苏州城住了几日,青棠正在养病,也没去书院上课,有时候陪着张氏去街上转转,大多数时候在和蝶起说话。蝶起长大了一些,说话也比过去清楚了不少,史侍郎瞧见他,也问:“是不是开蒙了,念书了没有?”   蝶起道:“外祖父,蝶起念书了,新请了夫子,父亲说会送我去学堂。”   霍水仙想送蝶起去当地大族办的学堂,史侍郎问张氏:“霍水仙在忙什么,有没有亲自过问蝶起的功课。”   张氏叹一口气,有些忧虑,她说:“宋大人前些日子回乡丁忧,老爷升了官,回家的时候渐少,蝶起见得更少,功课就......”   史侍郎点拨了霍水仙,宋一清寡母亡了,霍水仙顺利的顶了上去,之后呢,若史侍郎不指出明路,之后又该如何?没有人知道日后该如何,霍水仙要上位,靠的只能是自己。他膝下单薄,只有一子一女,独子都教不好,谁来光耀门楣继承家业。史侍郎很是不理解霍水仙的种种行为,张氏又出惊人之语:“老爷要纳妾,鸣柳阁的姑娘,黄莺。”   史侍郎顿了顿,眉间的忧虑又更深了,因为霍水仙纳妾,张氏就携带幼子跑出来了?张家是商户,钳制不了霍水仙,所以张氏带着孩子投奔霍青棠,借此希望史侍郎插手,打断这桩纳妾的荒唐事?   青棠也是个孩子,张氏找到青棠这里来,史侍郎目光探寻的看了张氏一眼,见她神色靡靡,显然也是被伤透了脑筋,或许不是自己想得这么复杂,她只是想出来散散心罢了。   霍水仙此刻春风正得意,史侍郎若去劝,劝什么,不要纳妾?大丈夫志在四方,以国为家?现在太平盛世,史侍郎以什么理由要求霍水仙不纳妾,人家也要子嗣,唯一的理由,黄莺出身不好,迎她进门有辱官声。   张氏显然也很明白这点,她也不说别的,只道:“听说大姑娘前些日子病了,老爷忧心,让我来看看。我见大姑娘精神尚好,回去同老爷也算有个交代了。”张氏是个聪明人,该说的话都说了,史侍郎怎么做,又是她管不着的了。   又隔了几日,青棠陪着张氏上街买些苏州特产,张氏说:“黄莺不想进门,她想在外头住。”青棠道:“她想做外室?”   做外室自由,兼且不受主母管辖,张氏再怎么能干,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外头去。黄莺想的明白,张氏心里也门儿清,她说:“老爷宠她,她说不想进门,老爷肯定依着她,我怕她在外头生了孩子,到时候再进来,就没人管得了她了。”   张氏瞧着小摊贩卖的小玩意儿,青棠陪着她,走路慢悠悠的,说话缓缓的:“外头生的孩子,过不了门,没人知道是谁的。”   青棠语速及其缓和,话语却毒辣,张氏猛地瞧她一眼,几日不见,这位大姑娘的心思似乎又深了些,如今都会暗刀子杀人了。   张氏大眼睛眨了眨,说:“她还能不能生都是问题,生不出来也不知该怪谁。”      ☆、裂变   张氏在苏州城住了半个多月,临行前一晚,她给青棠一个荷包,说:“你一人住在外头,虽靠着史大人,家里也担心你,钱不多,你拿着做几件新衣裳穿。”   荷包里头是五个银锭子,还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青棠看一眼,晓得银票是霍水仙给的,银锭子是张氏的意思,因为霍水仙根本没有用碎银的习惯。她接过来,道:“多谢夫人,我很好,夫人也要保重身体。”   璎珞这几日很少出现在霍青棠面前,此刻张氏来与青棠道别,她也只是站在外间,不肯进来。张氏看着外头,说:“璎珞那丫头......”   青棠道:“她念着家里,就让她随夫人回去。”   张氏说:“那我再给你找个丫头过来,你想要叠翠还是月满?”   青棠笑笑,说:“叠翠和月满夫人都留着有大用,找个小丫头吧,或者我让史顺替我去找也是一样的。”   “他哪里懂那些。”张氏摇头,道:“寻丫头还是要妇道人家,史顺只懂男人的事,我回头去给你寻一个来,一个够不够?”   两人在里头说说笑笑,璎珞在外头站着,霍青棠从始至终都没问她为什么。霍青棠不问,璎珞站在外头,感觉自己成了外人,一个突然从自家姑娘生命里剥离出去的外人,彻头彻尾,从前的情谊都那么莫名的就断了。   张氏要走,璎珞进来替霍青棠铺床,青棠坐在小桌旁,也不理她,璎珞问:“吹灯吗?”   霍青棠拿了一根簪子出来,银制珍珠簪,璎珞垂着头要出去,青棠道:“史顺很好,你想好了吗?”   璎珞一个颤抖,低头就要跪下来,青棠道:“别跪。”青棠缓缓起身,将簪子给了璎珞,说:“史顺托我交给你的,他说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拿着。”   “姑娘,我......”   璎珞十岁进霍家,她与霍青棠朝夕相处六年,六年间,璎珞看着霍青棠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而她自己,也从当初的丫头片子长成了一个漂亮姑娘。再一抬头,她们,都长大了。   青棠笑一笑,笑得莫名苍凉,她说:“你不听话,你一意孤行,你以为张氏和黄莺是好惹的,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你嫁给史顺,将来会有儿有女,你会平安终老。”   璎珞跪在地上,低声一句:“可我心里不爱史顺,我......”   我不爱。   璎珞不爱史顺,璎珞心里喜欢霍水仙,她选了一条看不到前景的路,犹如,飞蛾扑火。   次日,璎珞随张氏走了,璎珞提着包裹,等她闲下来翻开一看,里头有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一封信。信上说:“我知道你心意,我带你来苏州,不是为了迫使你与谁分离,我是希望你能迈步出来看看外头的天地。外头有那样多的好东西,你若没有见识过,那该多么可惜。若有一日,你回了扬州霍宅,我希望你能想念你在苏州城的日子,自由、欢喜。自由欢喜,我希望这是你生命中的一段好日子,亦是你我最好的时光。”信尾写着,青棠书。   璎珞转过头去,抹了眼泪,她家的姑娘,没有怪她。   史顺另外拨了一个丫头跟着霍青棠,那丫头叫石榴,形貌并不出众,还有些怕生,见到霍青棠的时候,小声唤了一句:“大......大姑娘好,婢子......婢子叫石榴。”   范明瑰见到石榴,笑说:“这丫头和我家那位差不离,傻呆呆的。”   石榴这点好,听见了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范明瑰说她,她也只道:“范家姑娘说的是,石榴以后会改的。”   霍青棠回了书院,依旧和范明瑰坐在一起,范明瑰穿着男装,霍青棠又瘦了许多,两人在一处,竟是男才女貌的一对了。夏瓷原本要同青棠说几句话,伊龄贺冷不防站在她后头,道:“你离她远一点。”   夏瓷嘟囔:“我换熏香了,不是茉莉香,你闻闻?”   范明瑰凑过去闻了一下,哼道:“不好闻,你别过来了,熏到别人怎么办?”   夏瓷抓住范明瑰就开打,骂道:“好你个范明,占我便宜,还说我臭,我......”   两人笑笑闹闹,伊龄贺站过来,问她:“你好些没有?”青棠圆润的脸蛋如今小了一圈,伊龄贺皱着眉,说:“你还没好,为什么?”   青棠摇摇头,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顾惟玉和陈七,因为璎珞和霍水仙?因为什么,因为陈七成了现在的霍青棠,她的惟玉哥哥不认得她了,因为璎珞回去不会有好结局,不会。   有些话,终是无法与人言说。   前方战事顺利,进了七月,圣上凯旋了。   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圣上凯旋的事情,夏瓷撑着小脸,问伊龄贺:“诶,你没事吧?”   伊龄贺是蒙古贵族后裔,永乐帝再征北漠,蒙古人败退,夏瓷担心伊龄贺的感受,特意做了小玩意儿去关心他。伊龄贺瞧夏瓷带来的东西一眼,道:“自己一边玩去,别烦我。”   霍青棠每日瞧着史侍郎忙忙碌碌,嗅出不一样的味道来,她问史侍郎:“朝中是不是出事了?”史侍郎瞧她一眼,道:“算日子,圣上早该回京了,朝中没接到消息,太子也不知道发生何事。”   闵大人还待罪大理寺,太子朱高炽监国,最后一道传回宫中的密令是大胜,不日回朝。此刻离这道密令发出又大半个月过去了,朱高炽着人去迎接永乐帝,来人却报,见不到圣上。   打了胜仗,见不到圣上,再半个月过去,太子朱高炽登基了。   太子的登基,毫无预兆,人们等着永乐皇帝还朝,却等来了新的皇帝。   宫中发出消息,永乐帝病逝了,薨在了回京的途中。   外头传言纷纷攘攘,有传永乐帝七月就薨了,太子高炽不知情,直到八月才收到风,是以才会先行登基,如今才发布先帝的死讯。   永乐帝薨,国葬。   文武百官皆要守制,百官们一年不许娶妻纳妾,百姓们则要为那位伟大的皇帝守制三个月。张氏送来了一个小丫头,还有一封霍水仙的亲笔信。那小丫头叫江儿,青棠瞧她一眼,便让石榴带着她下去休息了。   霍水仙先是问了青棠的身体,再问了她的学业,后头说起黄莺,说一年后迎黄莺过门。最后,还有一句,问璎珞回去是谁的意思。   新帝登基后,闵肇闵大人从大理寺出来了。新帝有意让闵肇接任工部尚书一职,闵肇道:“臣年迈,请求告老归乡。”帝允。   陈瑄家在国丧之前嫁了女儿,顾家已经迎了陈七进门,八抬大轿、花鼓声乐响彻了半个洛阳城。有人道:“顾家为了攀附陈大人的家世,连死人都娶,冥婚啊,真真作孽。”有人道:“这是你傻,陈大人是什么人,当朝三品大员,堂堂漕运总兵官,别说娶他家的嫡小姐,就是塞个母猪给你也得接着,还怕摔坏了。”   顾惟玉迎陈七牌位进门那日,顾家一门都候在顾家正门前,顾惟玉穿大红新装,媒人打开轿帘,他进去捧了新娘子的牌位出来。齐尚书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看见顾惟玉捧着牌位进了顾家大门,他才叹一声:“好啊,好啊,我们家小七有了归宿,好啊!”   后来,顾惟玉又迎出来,“岳母大人,外公,请上座。” 齐氏在一旁泪流满面,瞧着顾惟玉的大红新装,咬着下唇,说一句:“孩子,苦了你了。”   崔氏没有来,待三日后,顾惟玉回门的时候,崔氏才拖着病体出来,顾惟玉瞧见苍老的老人,说:“孙儿带小七来同外祖母问安。”   崔氏颤巍巍的坐下,只道:“好,好,你们乖。”   齐氏端了茶上来,问顾惟玉:“陈瑄同你说什么了?”   顾惟玉笑一笑,说:“岳父大人什么也没说,只说让我好生待小七。”   齐氏摇头,道:“陈瑄那人我还不知道?他同意这桩婚事,肯定同你提了条件,他说什么了?”   顾惟玉笑的温和,他说:“岳父大人很好,他没有提要求,说让我逢年过节莫忘了与小七说说话。”   崔氏道:“他自己是个花样棍子,倒是会要求女婿。”   此言一出,齐氏眼眶本来有些红,又笑道:“陈瑄自己就是个不长心的,还来同你说这些,真是要笑死人了。”语罢,齐氏又道:“小七嫁给你只是求个归宿,日后好有个香火供奉的地方,她已经不在了,你还年轻,切莫耽误了自己。”   齐尚书在院子里头坐着,也不进来,他在藤椅上摇了摇,又起身看看花儿,接着又坐下来看看天空,顾惟玉出来,问他:“外公,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小七的魂魄飘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自己也很心痛,相信作者,相信官配 ...四六君就是喜欢官配的人 ...   ☆、冬月   新帝登基已是八月,今年的中秋带着国丧,追逐着团圆的节日也沾染了愁绪。   璎珞走后,也曾来了一封信,说她如今跟着蝶起,管蝶起的饮食起居,至于其他的,倒也没甚么了。   霍青棠收起信,璎珞回扬州城已有三个月了,她跟着蝶起,岂不是成了蝶起身边的人,那霍水仙如何还能要她。青棠轻轻叹出一口气,身边的丫头石榴端过来一盏羊羹,道:“姑娘,厨房现熬的”,说着说着,她还跺了跺脚,哈出一口白气。   如今已是冬月,苏州城虽未落雪,已经结了厚厚的凉霜。青棠自中了宝珠茉莉的毒以后,便不再吃甜食,甜味的点心不吃,花蜜蜂蜜也不沾,大家都说,哪有小姑娘不吃个零嘴,史顺听了,记在心里,这羊羹便是史顺特意写信回京问家里的老师傅要了方子,再让这边的厨娘现学的。   青棠瞧了一眼也没吃,石榴是个老实丫头,自家的姑娘越发消瘦,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偏又嘴笨说不出甚么好听的话来。石榴原本是个洒扫丫头,按理说近不了霍青棠的身,但史顺把她从众多丫头中点出来,说明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石榴便常常这样告诫自己,自家大姑娘是个好脾气的人,不仅从不打骂下人,甚至连一句重话也不多说,自己一定要争气,好好伺候大姑娘,不给史管家丢脸。   进了冬月里,院子里的花都凋了,外头传来轻响,江儿在外间说:“姑娘,外头有个孩子,给你送了一封信。”   青棠穿茜色滚了毛边的交领衫坐在窗口看书,听见江儿说有信来,将手里的书放下了,石榴连忙去撩帘子,江儿年纪小,也活泼些,她先是哈了哈气,才伸手从衣衫里掏出信来,问道:“姑娘,那孩子你是认识的?”   青棠抿着嘴,没有做声,江儿还要再问,石榴拉了江儿一下,江儿从扬州来,又是张氏从张家选出来的丫头,本就与石榴不是一路人,此刻石榴拦在前头,江儿根本不买账,她拂开石榴的手,说:“姑娘,虽说那是个孩子,可也是个外人,你们......”   江儿年纪虽小,知道的却不少,这话一拐,倒是说霍青棠作为一个官家小姐与外人私相授受了。这话难听极了,石榴道:“胡说甚么,姑娘要读书,你出去吧。”   霍青棠也不说话,将信搁在书上,清瘦的手指在小几上点了点,江儿来得晚,并不了解这位霍家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性格,她来了不过三月有余,这三个月里,青棠温柔得很,说话都极少,即使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时间一久,在江儿看来,这位霍大姑娘就是个出气多进气少貌似还病怏怏的娇小姐。   江儿仗着张氏,一时还来劲儿了,嘴上放炮仗一般说个不停:“姑娘,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大姑娘了,这外人的信怎么能收?不如婢子拿去给你烧了。”她想了一想,道:“不能烧了,里头还不知有些什么东西,不如婢子拿去给史管家,请他定夺好了。”   霍青棠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也没说,江儿越发放肆,伸手去拿小几上的信。石榴见状,连忙去拦,江儿眼看就要揪到信,一声脆响,江儿一声尖叫:“啊!”石榴回头一看,这丫头的胳膊折了,江儿面色发青冷汗连连,青棠瞥她一眼,声音不辨喜怒,“出去。”   大姑娘身边的丫头江儿的胳膊折了,有人去问她,她也只是摇头,说不出什么话来。江儿受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史顺告状,史顺说:“你以下犯上,大姑娘打杀了你都不为过,如果你想回扬州,我寻个人牙子将你卖回去。”   这话传出来,宅子里旧日的仆人都说史管家变了,性情变得刚硬了,也更不留情面了。大家开始议论史管家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有人说是从大姑娘生病以后,有人说是新帝登基以后,有人啐一口,低声道:“你们知道个屁,大姑娘是想让璎珞姑娘和史管家做一对儿的,后来璎珞姑娘不同意,哭着嚷着不嫁,后头又跟了张大奶奶回扬州,史管家心凉了,这才变成了如今这模样。”   “你怎么知道?”   那人道:“张大奶奶来之前,有一日我路过大姑娘的屋子,听见里头有哭声,我在外头瞧了一眼,就是璎珞姑娘跪在地上哭,啧啧,那模样,伤心极了!”   “不对呀,璎珞姑娘哭成这样,那大姑娘不管她?”   那人又道:“怎么不管,大姑娘还吩咐烧水给璎珞姑娘换洗,怎么不管了?”   众人在这头聊当日的是非,那头史顺问青棠:“姑娘,江儿的事该如何处置?”   青棠神色恬淡,只道:“送她回去也不妥,你另外给她寻个差事,她话太多,留在里头怕要坏事。”   史顺点头,就要退下,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了。他说:“她,她怎么样了?”   青棠瞧过来,史顺也变了,一夕之间,似乎当日那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就长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了。见青棠没有做声,史顺转头要退出去,后头说:“她很好。”史顺脚步顿了顿,又点了点头,最后迈步出去了。   冬月的寒夜,石榴进来给青棠燃炭盆,青棠不喜欢屋里烧炭,也不爱用暖手炉,石榴只得将炭盆子摆在外间烧,烧旺了再把被褥架在高头烤一烤,免得被子里太冷,待青棠睡着了,石榴会在墙角燃个盆子,只恐青棠冻着了。   石榴披着衣裳,轻手轻脚的,往炭盆里添了霜炭,再摸黑端到内室的墙角下,结果青棠的帐子垂着,窗子却开着,一阵风呼过,吹得帐子鼓鼓瑟瑟,石榴走到窗边,外头倒勾着一弯银月,她哈一口气,原来都到下半夜了。趁着月色,她转头看了床上一眼,帐子已经被吹开了一个大口子,石榴跌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帐内无人。   青棠穿一件浅碧色绣夹竹桃的大长斗篷站在珍珠巷口,入了夜的珍珠巷,鸡鸣狗吠之声都暗下来了,只有偶尔传来夫妻间的夜语之声。她敲了敲门,里头燃了灯,云娘穿戴得很整齐,显然也在等她。云娘声音很是疲惫,她让开一点,低声道:“你来了,进来吧。”   青棠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安静,里头传来沉沉的呼吸声,青棠道:“我们就在外头说。”云娘看里头一眼,锁好了门,说:“我们去街角。”   天还暗着,那豆腐脑摊子竟然开始摆放桌椅准备出摊了,云娘与青棠在小桌上坐下了,那老板娘显是已经认得了这两个喜欢半夜出没的大姑娘,当下也不多问,只道:“甜的咸的?”   云娘回:“一碗甜的,一碗咸的。”   青棠说:“都要甜的。”   那老板娘回一句:“今儿可没有枇杷止咳了,要咳嗽了,只能喝白水啊。”   青棠笑道:“放心,我今儿不吃您的枇杷。”   豆腐脑端上来,热气直往人脸上蹿,云娘有些怏怏的,那老板娘见了,笑说一句:“平日里精神好的能打死老虎,今儿是怎么了?”   青棠里头搁的不是白糖,是姜和糖一起熬化了的姜汁水,青棠吞一口下去,姜汁泛着甜腥味涌到喉咙,她抿着嘴,生吞了进去。那老板娘端了一碗热茶给她,说:“慢些吃,多吃几口就惯了,惯了就不咳了。”   见青棠真的吞了下去,云娘蹙着眉头,说:“你真的吃了?快别吃了,那高僧不是说你不能吃甜食吗,快别吃了啊。”青棠喝一口热水,道:“没事。”   云娘的鼻尖和眉头都皱成了一团,青棠拍拍她的背,“我这里有银子,我们去请苏州最好的大夫来,苏州如果没有,我们去南京城,南京城肯定有好大夫,最好的大夫。不如明天就去,对,天亮就去。你别太忧心了,好吗?”   云娘调羹搅散了一碗豆腐脑,她手里捏着调羹,眼里落下泪来,“没用的,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看过了,说......说,说他不行了,要治可以,要用人参吊着命。还......还说要以七明芝入药,我问遍了全城的药铺,都说此花珍贵,城内无处可寻。”   一滴晶莹泪水溅在陈旧的木桌上,水滴敲打桌面,分明又散开来,攀上了晨曦的曙光,月亮隐下去了,天那头似要迎来光亮。云娘拍下两个铜板,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青棠浅碧色的斗篷在浓墨的暗夜里沾了水汽,此刻斗篷上的毛边都湿成一团,云娘一手扶上去,只摸到刺骨冰凉。   “七明芝何处可寻?”   云娘侧头,“南京城后军大都督孟府。”复又叹一口气,道:“还有一个地方,钱塘蟾宫香坊。”   青棠用清瘦的指尖拢起斗篷,美极了的眉眼垂了垂,只道:“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由此进入下一卷,洪熙皇帝登基后...   ☆、琴挑   来年的三月范明瑰就要出嫁了,进了冬月,书院的课程也松散许多,蹴鞠之类的室外课程一律都取消了,如今只得真正好学的学生还来上课,好些都已经缩在家中不愿出门了。范明瑰说:“我过完冬月就不来了,腊月里我得在家里绣嫁妆。”   明瑰的嫁妆有一半是范夫人在外头请绣娘绣的,还有一部分是家里的丫头们做的,最后剩下个盖头,说是一定要明瑰亲自动手,并吩咐了,谁也不许帮忙,否则就要撵出去。明瑰叹口气,道:“盖头我绣了有小半年,过几天就能从棚架上拿下来了,没什么要操心的。”   她话锋一转:“青棠,你嫁过人没有,我怎么觉得自己有些害怕呢?”这话刚说完,她自己又低头笑了起来,“看我,你怎么会懂这些,哎,你不懂。”   霍青棠低头在案几上的琴弦上挑了挑,几指滑过,这是琴挑,夏瓷从前头望过来,问一声:“你学会《琴挑》了?”   青棠点点头,夏瓷道:“那好,改天和你比试比试。”   自闵肇闵大人告老还乡,闵梦余闲时便多了一些,时常来指导霍大姑娘弹琴,闵梦余琴弹得好,学生也教得好,他话也不多,只道:“琴音低诉,日后若有不便宣之于口的话,一指琴音,尽够了。”   青棠问他:“上回那三株宝珠茉莉分别来自何处?”   闵梦余笑一笑,说:“救你性命的那株出自你的同窗,另有两株,则要多谢裴世子,他亲自去了一趟南京城,才取回来的。”   “南京城孟府?”   闵梦余瞧她一眼,笑道:“正是孟府,后军大都督孟微冬府上。孟府奇珍无数,据传府中池子里头养了几对天鹅,还有仙鹤。更有甚者,说孟府花园里头养着孔雀,雀鸟尾上落的羽毛都被府里的夫人们拿去制成了鸡毛掸子。”   说罢,他又笑一笑,“虽都是些传言,但孟家富贵是真的,南直隶无人不知,也无人肯出来与他比肩。”   裴墀下苏州是为上范家下聘,聘礼下完,早已离开了苏州,此刻拜托傅衣凌去找裴家世子,裴世子再去寻孟大都督,一番辗转,要寻到七明芝已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了。孟府这路不通,那么只剩下蟾宫香坊,青棠道:“伊龄贺哪里寻来宝珠茉莉?”   闵梦余纠正她指法,道:“他是前朝贵胄,家底不薄,寻来什么稀珍不足为奇。”   青棠摇头,“苏州城来回几个人,能藏多少事?”   闵梦余轻敲她额头,说一声:“专心。破船三千钉,莫要看轻了人家。”   范明瑰说了一会儿待嫁的烦恼,此刻又开始盘算以后做侯府夫人的做派,真是少女情怀总是诗,烦恼与忧愁,都是过眼即忘的。夏瓷与范明瑰一道讨论天香楼新出的点心去了,青棠拿帕子拭去琴上的灰,忽然猛的一咳,她用手轻轻一擦,指尖上摊着一抹细如牛毛的血丝来。这短暂的变故无人瞧见,只有伊龄贺,回头望过来,眼底全是深深的忧虑。   冬日的天黑的早,刚过了未时,书院就散学了,石榴提着杂物,跟在霍大姑娘后头。那一日,石榴半夜进来,发现霍青棠不在,她当即穿好衣裳,闭合了门窗,在青棠屋里等了她小半夜。青棠回来,瞧见屋里的石榴,什么也没解释,只道:“天气冷,你再去睡会儿。”   石榴已经做好准备,以为自家姑娘会给她一个解释,就算是骗人的解释,例如“我去如厕了”这种解释,可惜没有。大姑娘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骗人的话都懒得说。石榴有些无措,又有些许灰心,至少现在,大姑娘没有当她是自己人。她想,若换做是璎珞姐姐,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石榴只能想想,想象着大姑娘对待璎珞和对待自己的区别,她并不知道此刻的霍青棠,一个彻底换了芯子的霍青棠,是如何对待身边人的。她瞧见了江儿,江儿放肆,不出一日,江儿就去洗衣裳了,从早忙到晚,再也不能同其他人嬉笑闲话踢毽子了。江儿一走,石榴只看出来了一件事,大姑娘讨厌话多的人,不管什么话,都不要问不要说。就如此刻,大姑娘和这个稀奇古怪的同窗已经说了很久的话了,自己不能多一句嘴,否则,江儿的下场就是前景,一个丫头被主人厌弃的前景。   伊龄贺有些焦躁,他问她是不是吐血了,为什么这么久了仍未痊愈,霍青棠一个字也不回答。伊龄贺道:“你看看你的样子,枯瘦憔悴,你到底怎么了?”   霍青棠撇开头,半个字都不说。   伊龄贺道:“你到底作什么鬼,你不说话,好,我去问云娘,你不说,她肯定要说。”   霍青棠瘦白的脸藏在绯红的夹袄里,伊龄贺转头就走,青棠沉静的眉目梭他一眼,道:“你骗我。”   你骗我。   天上灰蒙蒙的,街上人来人往,伊龄贺觉得有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心坎上,自己心爱的姑娘说他骗她,这风一吹,怎么那么冷。   凉风一卷,卷到人脸上,怎么那么生生的疼。伊龄贺回头看过去,霍青棠就穿着绯红的袄裙站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为甚么这么一看,恍若天涯。   他们之间隔着风,大风刮过。他们之间隔着雪,不知几时,雪粒子砸下来了。他们之间隔着人,茫茫人海,他们一步之遥,又隔着谁呢?   “谁骗了你?”   伊龄贺这句话就在嘴边,想起一个淡青色的人影,又生生的吞了进去。   顾惟玉,对,就是那个姓顾的娘娘腔,除了那一次,还有几时骗过她。冷风呼啸,穿街而过,伊龄贺瞧了后头的石榴一眼,道:“带伞了吗?”   石榴忙不停去取伞,青棠手一扬,“不用。”   伊龄贺软了下来,靠近青棠两步,嘴里道:“是我骗了你,宝珠茉莉是那姓顾的拿来的,他交给我后就走了。不是我要骗你,是他要我别说的。”   伊龄贺又嘀咕:“你又是咳嗽又是吐血的,就是为了骗我说出那株宝珠茉莉的来处?你好啊,我骗你一次,你就下这样的狠心来骗我?你以前也不这样啊,怎么变得这么狠心了......”   霍青棠没事,伊龄贺自然是高兴的,此刻青棠不期又说出一句:“云娘的爹病了,要七明芝看病。”七明芝是什么,长于临水石崖间的东西,少之又少,市面上几乎没有卖处。伊龄贺浓眉一扬,道:“哪里有?”   霍青棠消瘦的身影走在雪影里,风一吹,快要吹散了她。伊龄贺站在她旁边,嗤道:“蟾宫不过区区一个香坊,他要做生意,既然是生意,就没有做不成的。”   青棠笑:“是啊,蟾宫区区一个香坊,如何寻来这许多奇珍,已经够奇怪的了。”   蟾宫香坊研制的香料有价无市,千金难求,宫里的娘娘都在托人打听这钱塘蟾宫的妙处,总不会比宫中匠人的手艺还好吧。去钱塘打听的人一波又一波,还有人想斥资将蟾宫买下来,人家抬着成箱的金子去,据说连蟾宫香坊真正的东家都没见着,着实让人遗憾得很。   伊龄贺浓眉一抬,坚韧的鼻锋划过风雪,“一座香坊而已,七明芝买不到还抢不到吗?”   霍青棠侧目看了伊龄贺一眼,这人流着蒙古一族好战的血液,他骄傲而勇敢,是啊,蟾宫又不是堡垒城池,谁说它坚不可摧。既然买不到,那就抢! 作者有话要说:  青棠武力值是多少,有待检验......   ☆、深夜   入了夜,石榴照旧进来给霍青棠烘烤衣物与被子,青棠从屏风后转出来,说一声:“我要出门,你去歇着吧。”石榴抬起头,瞧见青棠穿着束身的衣裳,她心下一惊,竟问了一句:“姑娘要去哪里,奴婢也......奴婢也去。”   青棠腰上缠着一根鞭子,那鞭子石榴是早早就见过的,璎珞姑娘过去把鞭子挂在墙上,自从她走后,这鞭子也就摘了下来收进了箱子里。如今大姑娘腰上缠一根鞭子,夜里出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当得起。当下,石榴将衣物拿开,起身道:“姑娘,石榴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就带石榴一起吧。”   寒风刮一刮,窗外枯树枝桠逆着风声响一响,青棠伸手去拿屏风上的斗篷,石榴忙道:“外头冷,我给姑娘拿一件厚些的。”   石榴捧一件滚了毛边的淡青色斗篷出来,这里头填了棉,确是比先前那件厚实不少,青棠将斗篷往下一抖,穿在了身上。石榴跟着她,青棠不期回头说一句:“我尽快回来,若我一时没回来,你就去书院帮我吿个假。”   虎丘上冬日的寒梅开始迎风展枝,伊龄贺骑着惊寒无声等在史家的宅子外头,青棠从侧门出来,惊寒瞧见她,张着嘴要打个喷嚏,伊龄贺拍它一下,马儿立马安静了。青棠瞧伊龄贺一眼,见他身后无人,道:“云娘呢?”   “我让林媚春与云娘先过去了,来,上马!”   乌黑的骏马在冬日的暗夜扬蹄远去,伊龄贺挡在霍青棠身前,寒风一阵连起轻飘飘的湿意,又落雪了。   洛阳顾宅里灯火通明,顾家的老太爷坐在上位,下头跪着的是二房的独子,也是二房的命根子,顾珩。顾珩年轻,相貌又生得好,此刻他穿锦衣跪在地上,堂中灯火一照,竟让人无端生出一些怜惜之情来。顾老太爷坐在上头,眼睛半眯着,外头传来声响,“老太爷,我们娘俩活不了了,他这是要让我们娘俩都去死啊,老太爷!”   外头进来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怀身六月,挺着一个大肚子,见到顾老太爷就开始抹眼泪。顾珩跪在地上,瞧见妻子叶氏,斥一声:“嚎甚么丧,你活不下去就去死,没人拦着你。”   那妇人呆了呆,一时竟是不知作何反应,她挺着肚子,瞧见一直站在一旁的顾惟玉,直挺挺的就跪下了,“大伯,你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顾惟玉一直站在窗边,顾老爷子不表态,他也不说话。直到此刻弟媳叶氏进来,他就知道,老爷子是要让他做决定,二房救是不救,全凭他顾惟玉的一句话。   顾惟玉伸手去扶叶氏,叶氏跪在地上,不依不饶,“求大伯给我们一条生路吧,往后的日子里,逢年过节,不,一年到头,我每日都去给大嫂烧香叩拜,我每日都去!大伯,你救救我们吧,相公知错了,他以后会懂事的,大伯,你就去求求陈总兵,帮我们一次,啊?”   顾珩花十万两在工部设在漕河上的收税站捐了个小官,也不知他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私自扣下了几艘过往的商船,人家手里拿着通行许可证,船扣下几天,待人家拿着许可证过来要求放行的时候,船里的东西却丢了一半。过往的三艘船里装的是丝织品和高级瓷器,另有一艘里头装的是舶来品,胡椒和苏方。   上头来问,顾珩曰:“这几日风大浪大,河里涨了潮,打翻进了河里也未可知。”   这是一番骗人的鬼话,上头知道顾家与陈总兵的关系,自然想息事宁人。收税站约了船主出来谈,船主说做不了主,须得东家发话才作数。等见了东家才知道,这船里的东西是当朝户部侍郎史家二公子的商货。这下更不得了,收税站立马将问题抛还给了顾家,让顾家去与史二公子直接打交道,省得双方都是惹不起的大佛,偏帮了谁都是大麻烦。   顾家备下银子,欲要以市价买下船中之物,却依旧只见船主不见东家,若问东家去了何处,那人又说:“东家下了江南,东家有交代,船不可动,就停泊此处,我在此看守,一切都等东家回来再做定夺。”   史家的二公子史东星常年在济宁到通州一带做生意,这次的商货,价值虽不菲,却也不是甚么寻不到的珍稀物件。唯有胡椒和苏方,这两样是舶来品,贩售数目多少受朝廷管制,若要寻来整整一船赔偿人家,又是有些棘手的。   冬日的夜,地上结着寒霜,顾珩挪了挪膝盖,叶氏扑在他身上捶打他,“说呀,说呀你,你把人家船上的东西弄哪儿去了?”顾珩清秀的眉眼拧在一处,许是跪累了,说话的声音也不如先前大,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的:“说了多少次,河上风大浪大,翻船了。”   “冬日河里都结了冰,哪来的大风大浪,顾珩,我虽是妇道人家,你莫要当我是傻子。你说,你是不是偷了人家的商货转手卖了?”叶氏愈发激动,连着又捶了顾珩几下。顾珩本就清瘦,被叶氏捶这么几下子,竟面色发白,似要厥过去。   顾老太爷眼睛一直半眯着,顾珩本就跪了许久,此刻又被叶氏重重捶打几下,呼吸都变得沉重凝滞,顾老太爷指着外头的丫头,“二奶奶是有身孕的人,快送回去。”   外头那个丫头连忙来搀扶叶氏,叶氏伏在顾珩身上不肯起来,里头的顾惟玉看了同样守在外头的宝卷一眼,宝卷赶紧同那丫头一道去扯叶氏,费了好半天功夫,宝卷才同那丫头一左一右将叶氏架着回房了。   见叶氏走了,外头又有人端了滚烫的新茶进来,顾老太爷似刚睡了一觉般醒过来。他枯瘦的手指端起茶盏,拂开茶叶,他说:“有条件的喝茶,没条件的喝水,甚么条件做甚么事。我顾家不曾短了你的吃喝,你拿人家的东西,丢人呐!”   顾老爷子向外头招招手,“拿个垫子进来,别冻坏一双腿,为着一点不值钱的东西,不值当。”这话甚么意思,是个人都听得明白,顾老爷子说,一点东西丢了就丢了,顾家不缺这点钱,让人跪了这么久也该算了,跪坏了人更是无谓。   茶叶碧绿,翻腾的热气弥漫在这冰冷的深夜里,顾惟玉就站在窗边,从始至终没说过半句话。都听得老爷子发了话,有人真的要去取垫子,顾惟玉转过身来,说一句:“别拿垫子了,扶二少爷坐下罢。”   外头两个人赶紧进来扶早已跪得软绵绵的顾珩,又有人去捧了热茶来,还有丫头拿来毛毯盖在顾珩的膝盖上。顾珩本就生的孱弱白皙,被丫头们这么一围,顾惟玉看他一眼,生出这里坐着的是个娇小姐的错觉来。许多丫头们进进出出,清冷刚硬的堂屋瞬间热闹起来,外头有人传话:“二夫人回来了,二夫人回来啦!”   二夫人舒氏是顾家二老爷顾良功的正房妻子,亦是咱们这位刚刚闯了祸的顾二少爷顾珩的生母,因顾二老爷常年耽于女色,尤爱寻花问柳,二夫人避无可避,最后住进了顾家的家庙里。听闻母亲回来,顾珩还是作势动了动,想要起来迎接,却又半天都没能从椅子上站起来。   舒氏沾着一身的水汽进来,瞧见老爷子,先行了一礼,“父亲,不孝媳妇给您老请安了。”   顾老爷子“嗯”一声,顾珩就扑进了舒氏的怀里,嚷一声:“娘!”   这一声“娘”唤得有气无力,停在旁人耳朵里,似未嫁的小姑娘在痴缠撒娇一般。宝卷送了叶氏回来,正巧听见,风一刮,激出一身鸡皮。   宝卷朝里头看一眼,舒氏轻轻拍了拍顾珩的背,很快放开他,走到顾惟玉面前,弯腰就是一拜。顾惟玉赶紧伸手去扶,“二婶不可,惟玉不敢当。”   舒氏道:“二婶没用,留下一个逆子尽给你闯祸,二婶代他跟你赔罪了。”   宝卷在外头看了深夜的月光一眼,他眼睛转了转,一双大眼里带着奇怪的笑意。这二房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儿子闯祸,老子不见人,剩下一个专程伏低做小给人赔罪,倒真是一家人进了一家门,不去串戏都可惜了。   外头还有一顶小轿,宝卷看那轿子一眼,心道:这该是接她宝贝儿子回去的吧,这才几步路,就得轿子接了?多好的儿子都得教她养废了!   舒氏在顾老爷子下首坐下了,老爷子问顾珩:“你爹呢?”   “我爹......”   舒氏招呼顾惟玉,“快来,到二婶这边来坐。”顾惟玉刚迈脚过来,舒氏就似恍然想起甚么似的,她同身后的丫头道:“瞧我这记性,快去把阿妍请进来,在外头这么久,该冻坏了。”   顾珩茫然,“阿妍是谁?”      ☆、寒花   外头小轿里走出一个穿粉色袄裙的姑娘,她提了裙子,慢慢走进堂屋里,舒氏忙去拉她的手,“阿妍,来见过老太爷。”   那姑娘垂着头缓缓走过去,宝卷在外头看着,似乎她第一眼瞧的是自家少爷,她还红了脸。这道声音孱弱又哀婉:“孤女孤妍见过老太爷,问老太爷安。”   顾孤妍生的标致,顾珩见到,问一句:“这位妹妹是?”   舒氏回过头来,嗔了一句:“娘同你说过的,这是娘收的义女,你不记得了?”语罢,舒氏又同顾老太爷道:“这丫头是个孤女,也是姓顾的,您说是不是同咱们家里有缘?”   顾老爷子点点头,伸手去摸手边的拐杖,舒氏连忙去扶,顾珩也要起身,顾惟玉道:“你别动了,我和二婶送爷爷。”   舒氏扶了一段,老爷子摆摆手,道:“你回去吧,我同老大说几句话。”老爷子有话单独同顾惟玉说,舒氏也不好跟着,只得松开了手,“您慢走,儿媳先退下了。”   堂屋里头烛火摇摇灭灭,顾孤妍垂着脸站在一边,顾珩道:“妹妹,我是你二哥,你有甚么事都可以直接同二哥说。”   顾孤妍怯懦懦的回一句:“二哥哥好。”说罢,就不出声了,顾珩伸手去抓她的手,口里道:“好妹妹,快扶哥哥起来,腿酸的紧。”   宝卷一直在门外站着,先前在外头听吩咐,此刻原地等顾惟玉转身回来,瞧见顾珩那轻浮样子,宝卷嘴角一扬,恨不能笑出声来。舒氏回来,将顾珩腿上的毛毯一掀,说:“好了,自己站起来回房休息。”   顾珩嘴巴一撅,道:“这位妹妹住哪里?”   舒氏一巴掌扇过去,手势轻的没带起一丝风,她说:“自有地方住,你快回房,让人给你揉揉腿。”   顾珩一拐一拐的,有小厮来扶他,舒氏在后头问一句:“你爹呢?”   顾珩附到舒氏身边耳语几句,舒氏听了,点点头,又招呼小丫头收拾偏院的客房。顾珩听见,奇道:“娘,你作甚么去住偏院?”   舒氏伸手将一边的顾孤妍搂在怀里,道:“阿妍爱清静,我去陪她住几天。”   顾珩点点头,瞧见舒氏怀里的顾孤妍,语焉不详说了一句:“妹妹与我家有缘。”   舒氏横了顾珩一眼,又招来小丫头,“来几个人,灯笼打亮了,小心摔着姑娘。”   宝卷瞧见,那前呼后拥的模样,心道:这做派够大的,还真不知是哪家出来的小姐,莫非真当顾家是自己家了不成?   外头顾老爷子同顾惟玉说完话,顾惟玉返身回来,瞧里头一眼,“都散了?”   宝卷叹一声:“都散了。二少爷教人抬回房了,二夫人带着那新来的姑娘去了偏院的客房,闹了一晚上,可不都散了!”   宝卷在前头点着灯笼,小声嘀咕:“二夫人带着那姑娘回来,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呢,少爷,你说该不是要给你......”   顾惟玉轻瞥了宝卷一眼,他一句话不说,已经在斥责宝卷口无遮拦。宝卷噤了声,只道:“夜深了,路滑,少爷小心脚下。”   蓝浦在院子门口站着,见宝卷他们回来,问道:“怎么样了,那丢了的货谁赔?”   顾惟玉瞧她一眼,“外头冷,进去吧。”   蟾宫香坊位于镇江一处临水之地,那里终日香气缭绕,据说那香气若久闻之令人晕眩。云娘与林媚春先行一步,快近香坊,林媚春率先下马,云娘拉了马缰,道:“香坊在前头,在这里停下作甚?”   林媚春穿一件暗紫色劲装,贴身的衣物勾勒出她饱满的曲线,即使在寒冬,也能看清她极度女性化又傲人的特征。她一头秀发都编成了一根大辫子,除了腰间挂着翠玉勾嵌的丝绦,额间也有红蓝宝石交错的额饰,暗夜一看,隐隐生光。   云娘停下马来,林媚春将马儿屁股一拍,马儿扬蹄就走,云娘道:“你把马儿弄走了,我们一会儿怎么回去?”   “你的话真多,少主就是要帮你抢那甚么花,你和少主是甚么关系?”   林媚春先不回答云娘的疑问,反而问云娘和伊龄贺是什么关系,云娘嗤道:“和你没关系。你只需要把花弄出来,其他都跟你没关系。”   “你......”   林媚春一手扬起来,云娘侧身躲过去,“怎么,想动手?本姑娘今天不得闲,想动手可以,改天。”   云娘捂着鼻子往前走,林媚春跟上来,“你......”   “嘘!”   香坊两面临水,北面是山,唯有一条直道通往大门口,云娘走了两步就不动了,从袖中抽一块手帕出来捂住鼻子,又示意林媚春噤声,“这里香的厉害,别闻。”   那香气一阵一阵的往林媚春鼻子里蹿,云娘回过头来,瞧见她步子有些虚浮,云娘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伸手就往林媚春身上划过去。林媚春瞧见刀光,迅速退后,身体却慢了半拍,还是教云娘划到衣摆,她拧着英气的浓眉,“你......”   云娘从林媚春衣摆处割下一块布料,丢到她身上,“拿去,捂住鼻子。”   林媚春依葫芦画瓢,学着云娘塞住鼻尖,云娘迅速往里头跑,林媚春扯住她,低声道:“少主还没来呢,不等他们了?”   云娘拿匕首插在香坊外头灰白的墙面上,她一手握着匕首几次腾跃就翻到了墙面上,她看林媚春一眼,媚春从腰间抽出一对精巧双刀,刀尖勾进墙面,很快也跃到了白墙上。两人四目一对,云娘抬脚就要往里头跳,媚春持刀拦了她一下,云娘皱着眉瞧她一眼,媚春刀尖往院子里头一指,“这里头有阵,你会走吗?”   云娘跨在墙头,耐着性子往里头瞧了一眼,山水、楼台、小桥,“不就是普通园子那样,有什么不同?”   “你看见那桃花林没有,如今什么天气,桃花怎么会开的那样好?”   云娘扶额,“我瞧不出来,你会走吗?”   林媚春仔细瞧了瞧,说:“我不擅此道,我只会瞧,不会解。”   “谁会解?”   林媚春叹一口气,“少主会,我们在此地等他一等吧。”   林媚春正要退出墙外,瞬息之间,云娘却已经跳进墙内,媚春道:“你做甚么?”   云娘咬着牙,“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天要亮了。”说罢,她手里握着匕首转进了桃树林。云娘留了心,每走过一个地方就用匕首在树上划一道,云娘在桃花林里穿梭,林媚春在蹲在墙头,嘴里默念,“少主,你快来啊!”   云娘果真被困在了桃林里,林媚春伏在墙头,暗算云娘的脚步动静和遇到的障碍。   “坤上乾下,坎左离右,巽震倒置,这是......”   林媚春瞧出其中关窍来,她冲困在林中的云娘说:“这是变了形的八卦阵,左右颠倒、前后颠倒、上下颠倒,诶,你跟着我的石子走,我引你出去。”      ☆、蟾宫   桃花林里桃花开得繁茂如夏日,云娘在里头兜兜转转,始终转不出去。这桃林明明不大,往前头一看,出路似乎就在眼前,可每每看到了出口,走了过去,却又会绕回原地。身边这棵树上头已经有三道划痕了,说明自己已经路过了三次,云娘换了个方向,往斜后方的空隙里走去,她打定了主意,上下左右,一一走一遍,总能出去。   林媚春靠在墙头,见桃花变阵,她手里抓了一把小石子,用力往云娘脚边丟,一颗石子堪堪砸在云娘的脚尖前头,云娘后退一步。那石头又接二连三的砸过来,云娘跟着石头进进退退,她基本是走三步退两步,半刻功夫不到,她就绕出了这恼人的桃花阵。   云娘摸着园中的小桥就往里头走,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云娘迅速弯腰用匕首去刺那人腰侧,那人托着云娘的手往上头一抬,匕首也抛到了空中。云娘匕首被夺,她一脚扫向那人下盘,谁知那人下盘稳得很,云娘又去踹那人膝盖,这是一种比较下流的打法,袭膝。那人脚法移动,又轻声发笑,“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动作倒是粗鲁像流氓。”   云娘一句话不说,绕到那人身后,胳膊攀上那人后颈,想用一招锁喉,那人冷笑一声:“放肆!”   云娘右臂去扣那人脖颈,两人靠的极近,那人捏起云娘臂膀就是一个过肩摔,云娘一声闷哼。那人道:“你能过得桃花阵也不容易,说,到蟾宫来做甚么?”   后头刀尖逼近,两道寒芒一闪,那人衣袍骤起,青布的披风滚做长蛇灵巧刺向后头跟过来的林媚春面庞,林媚春赶紧弯腰,趁势往那人腰间横劈一刀。林媚春与那布袍男子纠缠在一起,这是个好机会,云娘迅速往那男子的膝盖处连踏几下,人的膝盖部位本就脆弱,云娘照着人家膝盖横扫连踢,那男子吃痛,回身骂了几句:“下作!如此下作的姑娘,真是让人涨了见识。”   云娘也不啰嗦,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就往那人面前扔,那人赶紧闭眼,就在他闭眼之际,云娘握着地上的板砖照着他后脑狠狠一敲,一招连一招,还不等林媚春使出真功夫来,云娘就已经暗招加偷袭把这布袍的看守者放倒了。   那男子昏迷在桃林边上,云娘抓起他衣领往林子里拖,林媚春尚没反应过来,云娘道:“快点,丢林子里头,省的被人瞧见了。”   林媚春收了刀去帮云娘,刚触到他的衣领,就摸到一小截东西,媚春握在手里瞧一眼,“竹子,他戴着竹子做什么?”   云娘照着月光瞧过去,低声道:“那是笛子,八成是通风报信用的,快,给他扯下来。”林媚春刀光一闪,割下了看守者颈间的短笛,两人凑到一处,云娘道:“往哪儿走?”   这香坊中长桥流水,小楼画船,林媚春往湖心亭后头看过去,说:“你们汉人都喜欢把最宝贝的东西藏在漂亮地方,你看那里。”   云娘跟着看过去,果真小湖后头有一个楼台,暗夜生瑶光,那小楼的阑干雕鞍似乎是琉璃所制,银月一勾,真真是月下流光,可夺了这雕栏画栋园中林的半面风光。   园子里静悄悄的,两人迅速摸到那琉璃阁,林媚春迅速转了一圈,回来低声道:“哎,这里没有门。”云娘瞥她一眼,说:“我听说你们还是前朝的皇室,皇室家的人怎么这点见识都没有,这是暗门,暗门懂不懂?”   云娘手在各个雕花上细细的摸,遇上龙头凤尾就格外摸得仔细一点,媚春瞧见,也用手去摸,整块琉璃,她几乎贴在上面摸。云娘道:“你别靠这么近,触碰到什么别的机关怎么办?”   才说完,林媚春就摸到一块凹陷下去的雕花,那花花叶是浮起的,花蕊又是陷下去的,媚春轻轻一按花芯,琉璃清脆一响,门开了。云娘摸进琉璃阁,里头光华如练,月光完完全全映在了里面,林媚春跟着进来,说:“你要找什么?”   “七明芝。我要找七明芝给我爹治病,你仔细看看,那东西是硬的,叶子上有七个孔,听说晚上还会发光的。”   “听说?你也没见过?那如果人家骗你怎么办,如果根本没有这东西怎么办?”   谁也没见过七明芝,只知此物生长于临水石崖之间,若吃七个,便可通七窍,云娘也不知此物何用,可大夫这么说,她就要去找,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爹药石无医。这琉璃阁里全是香料,沉郁的香味让人昏昏沉沉,云娘道:“里头味道大,你出去等我,我自己找。”   林媚春瞧她一眼,哼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你们汉人才没义气,最最背信弃义,我们蒙古人才不会做那等事情,只顾自己不顾朋友死活。”   摆放香料的隔层下面,有几个琉璃罩,媚春拍拍云娘,“这是什么,里头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云娘蹲下来一看,每个架子下头都有一个琉璃罩,她揭开罩子,里头赫然装着几只色泽鲜红的毒蝎子,蝎子钳子抓到那殷红的花朵狠狠一钳,硕大的花骨朵落进花泥里,里头又爬出几只怪虫来,云娘被这一盆怪东西恶心得险些吐出来。媚春问她:“是那个吗?”   云娘将罩子复原,说:“不是,不是这个,再找。”   林媚春摸到香料上头,上头是一个一个的木匣子,她打开一个,里头摆着一支玫瑰一样的干枝,她嘀咕一句:“干花也收着,有什么用?”   云娘将每个玻璃罩子都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几乎全是以奇花喂养的毒物,蝎子吃蚯蚓,蝎子养肥了再折花,花落进了花泥,又生出新的枝桠来,几番往复,这里头养出的花儿都比别处多出些奇异。云娘边看边骂:“有病,这甚么香坊,这里的人都有病,养着满屋子毒物,还不知想毒死谁!”   林媚春赞同道:“我也觉得这里有些邪气,外头那么香,这里头反倒不香了,是不是外头那河有什么问题。”   云娘看完了玻璃罩下的东西,忽又眼尖瞧见上头的香料匣子里装着一些宝珠茉莉干花,她拿起两朵塞进袖中,哼道:“我拿两朵给人治病,也算功德一件,不是偷东西。”   林媚春在高头翻翻捡捡,云娘在下头摸索,见到好东西,就顺手拿那么个一两件,媚春奇道:“诶,这是不是七明芝,叶子有七个孔,还会发光。”云娘凑过去,往里头一瞧,果真是七孔会发光的明物,里头整整七个,云娘收起匣子,“走!”   “你全拿走了?”   云娘将刚刚拿的奇花奇草分给媚春一些,说:“收着,保不齐以后就有用了。”   两人从湖上小桥往原路返回,跑到桥中段时,桥断了。长桥断开两边,两人困在中间,若要往桥头跑,又发现桥已经离开岸边,这桥是浮在湖水中的。两人此刻已经困在湖中,进退无路。云娘骂一声:“中计了,这鬼地方,我们这次跑不掉了。”   桥似铁索断裂,桥头偏离岸上,深夜里寒风阵阵的吹,岸上人影子都没有一个,云娘咬牙:“我知道了,他们就是想冻死我们,要不然这么老半天,怎么连个叫阵的人都没来。”   林媚春显然要冷静些,两段桥在湖中来回摆动,却又不相连,她盯了半晌,道:“别吵,人家未必发现了我们,你一吵,把人都惊动了。”   上弦月已经换成了下弦月,上半夜已经过去了,这桥突然分离,岸上又无人来围剿她们,很有可能这桥每到后半夜就自动断开,若有贼人来,也就自动困在了这桥上,根本无须有人来看。断开的两截桥面又开始摆动,林媚春拉着云娘,喝一声:“跳。”   两截桥面在快要接在一起时又会迅速弹开,林媚春带着云娘跳到了另一段桥上,那段桥同样也脱离了岸边,云娘呼出一口气,“怎么办,这还是上不了岸。”   桥还是在缓慢摆动,媚春开始计算摆幅,她说:“我数十声,十声之后,我们往左边跳。”   “十、九、八、七......跳。”   至第十声时,桥头摆向右边,忽又狠狠往左边一弹,两人借力滚到岸上,云娘惊魂未定,“好巧啊,怎么这头忽然就往左弹了,真是好巧啊!”   媚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快走,里头机关重重,指不定一会儿又蹦出来什么东西。”云娘点头,“对对,此地不宜久留,邪气的紧。”   两人又回到桃林,林媚春在前头带路,云娘跟在后头,走了半炷香时分,仍然在桃林里打转。云娘拿匕首在树上划一刀,片刻之后,她们又回到了原地,云娘扯扯媚春,说:“错了,我们被困在里头了,这处我们刚刚来过。”   “来过了?我没算错啊,反八卦,我记着路呢。”   媚春停下来,有些不解,云娘指着桃树上的刻痕,果然上头刻着一刀,她们确实已经来过了。云娘皱着眉,“坏了,这桃花阵是不是也会变的,就跟那桥一样,上半夜和下半夜是不一样的。”   上半夜也下半夜是不一样的,媚春蹲下来,用桃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云娘在旁边看着,说:“你知道人家是怎么变的吗?”   媚春摇头,说:“我不知道,上半夜是反八卦,兴许下半夜就是正八卦,我只能试试。”   盘算一会儿后,媚春道:“我在前头,你跟着我。”语罢,她嘴里念念有词:“巽东南、乾西北、离南坎北,坤西南、艮东北......”这次是进三步退一步,走着走着,果真就看见了她们进来时的那面灰白的墙。云娘道:“到了,到了,马上就能出去了。”   话音刚落,眼前景物就变了,那布衣的青袍男子从林中走出来,笑道:“小姑娘好本事,还能从我桥上安然走回来,不过进了这桃花阵,我看二位还是先把身上的东西留下罢。”   云娘冷哼:“想得美,方才都不怕你,难道此刻就怕了你?”   林媚春也不废话,抽出双刀就斜劈了过来,那男子并不跟她纠缠,竟伸手直取云娘咽喉,是为锁喉。云娘侧身去避,却只见那男子身影又至,她左闪右闪,却始终避不过。媚春双刀落下,那男子也取到了云娘喉间,他说:“东西留下,我让你们走,蟾宫也不会追究,就当你们没来过。”   云娘袖中匕首直接往那人腕间横过去,匕首见了血,越发妖异起来。那男子冷了眉目,说一声:“找死。”   他手下用力,云娘被他锁住咽喉,眼前景物开始昏暗,云娘心道:“完了,这次完了,命要送在此处了......”   长鞭破风,一抹淡青色身影迅速接近,鞭子卷住那人手腕,霍青棠用力一扯,就将那男人带离了云娘身前。那人回头一看,锁住霍青棠妍丽脸庞,轻笑道:“哟,来帮手了。”   霍青棠也不跟他啰嗦,长鞭卷风抽向那人脖颈,那人徒手去接鞭子,收了方才的怠慢,冷嗤一声:“现在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凉薄,给你们生路不走,此刻想走也走不成了。”   他去摸身上的竹笛,竹笛已经不见,霍青棠一鞭连着一鞭,林媚春又带着双刀连番夹击,让他完全失去控场的优势。青棠鞭子收回去,那人脚步变幻,趁空档闪出桃花林,留下一句:“小姑娘,我记住你了。”   霍青棠俯身拉起云娘,“走。”   媚春瞧见青棠,凑过来道:“少主呢?”   云娘浑浑噩噩,衣裳也早已弄得乱七八糟,背上不是尘土就是花泥,青棠解下身上披风,有暖意袭来,云娘道:“爹,你照顾好自己,我长大了,不用你照顾。”   伊龄贺就在林边,桃花变阵他也看出来了,那布衣男子武功并不高,不需要四个人全部都进去攻他一个,那人所依仗的就是桃花变阵而已。   伊龄贺站在灰墙下,瞧见霍青棠身上单着,扯下身上华丽光泽的暗黑大氅披到她身上,说:“照顾好自己。”然后抄起趴在青棠身上的云娘,抱着她翻出灰墙。他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似乎独独忘了一直跟在后头的林媚春,媚春在后头唤一声:“少主......”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正值四年一届的欧洲杯,作者每天花大量时间看球,写作速度缓慢,大家包涵... 另作者要分心写现言,现有现言《妍皮裹痴骨》将于近日完结。 约一周后,作者会开现言新本《怪我未够登对》,届时请大家捧场收藏,多谢...... 在2016年夏季,作者君祝愿各位读者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谢谢!   ☆、人参   乌黑光亮的骏马惊寒在外头站着,伊龄贺将马儿屁股一拍,马儿摇摇脖子晃到了霍青棠面前,伊龄贺道:“你骑惊寒回去,我带云娘在后头走。”   林媚春跟上来,“少主......”   伊龄贺瞧她一眼,又对青棠道:“惊寒很聪明,会自己回来的,你先走。”   霍青棠拉起马缰,穿着伊龄贺黑色的大氅,驰马远去。   林媚春跟上来,“少主,你......”   伊龄贺抱着云娘,回头问道:“马呢?”   林媚春指着伊龄贺怀里的云娘,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少主,你抱着这个女人,你喜欢她吗?”   寒冬之下,伊龄贺冷峻的眉峰皱了一皱,林媚春嘟了嘟嘴,吹一声口哨,两匹马儿就从临水的岸边跑了过来,伊龄贺与云娘共乘一骑,马儿扬蹄远去。   霍青棠从侧门出现时,太阳正刺破云层,铺下淡金色的曙光,早起洒扫庭院的丫头瞧见她,还问了声好:“大姑娘早。”霍青棠领口还沾着水珠子,那丫头心想,大姑娘起得可真早。霍青棠瞧她一眼,点了点头,转身进房去了。   石榴穿戴好了守在屋里,青棠床的帘子还垂着,窗口也掩着,做出了一副霍大姑娘还没起床的光景。瞧见青棠从门口进来,石榴赶紧站起来,说话都不大利索,“大......大姑娘,您......您回来了?”   青棠点点头,解下颈上的大氅,她发梢上尽是莹润的露珠,还有领口的毛边均被沾湿,石榴瞧见这暗黑大氅,心道:坏了,这不是大姑娘出门的打扮啊。   她一边忙着替青棠更衣,脸上的神情紧绷,如临大敌一般,青棠瞥她一眼,道:“怎么了?”   石榴记住了先前江儿的教训,她原本话就少,此刻更是词不达意,她说:“石榴替姑娘把衣裳都洗了吧。”   青棠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回了一句:“你放心。”   两人的对话教旁人听了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是什么跟什么呀,石榴倒是不说话了,大姑娘跟自己说话呢,这屋里又没第三人,定是教自己放心,那衣裳的事叫自己别操心了。石榴绝算不得聪明,但她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史顺吩咐下来的事情,旁人兴许会摸鱼,石榴不会,霍青棠的任何话,她更是会听。此刻大姑娘都叫她放心,她还焉有东想西想的道理。   云娘从蟾宫摸了好些东西出来,她清点一番,收在了一个多宝匣子里。那七明芝,她拿了七只回来,人家琉璃阁里头统共就收了七只,她竟是一点不客气,尽数全拿了回来。   大夫将七明芝磨碎了用药,伊龄贺又替她寻了一支上好的山参过来,那山参有一个娃娃般大,躯干上还绑着红绳,远远这么一看,真像个成了精的胖娃娃。伊龄贺带着人参到珍珠巷时,云娘正在院子里熬药,药香散开在冬日的寒气里,冲出隐隐的雾霭来。媚春跟在伊龄贺身后,她嘟着嘴,哼道:“少主,这人参你要拿给那谁,你是不是喜欢她了?”   媚春显然并不关心这人参到底有多名贵,她来来回回关心的就是,伊龄贺是不是喜欢那个野丫头了。伊龄贺准确摸到了云娘的住处,示意媚春上去敲门,媚春上前,手下用力在那乌黑低压的木门上拍了几下,那门板快要豁出一道口子。   伊龄贺的侧脸在冬日暖阳下愈发清晰,他漂亮的鼻峰似远方的山峦,生动又陡峭,伊龄贺这一皱眉,唇角一扯,媚春偷偷瞧他一眼,误以为伊龄贺扯了嘴角在笑。她手下愈发用力,快要拍烂了云娘家的旧门板。   “你做甚么?”伊龄贺拉开媚春,门在此时突然打开,云娘瞧见的就是伊龄贺的脸,她脸色不大好看,说了一句:“小点声,你来做什么?”   云娘眼下有深深的疲惫,她布衣荊裙,暖阳照来,也只见她眉宇之间透出的暗淡苍白,她方才这一句话,吐字并不清楚,与往日的伶牙俐齿截然不同。伊龄贺想说点什么,此刻又说不出什么,他将手里装人参的乌木匣子交给云娘,转身走了。   媚春连忙跟上去,在后头道:“少主,你来看她,不同她说点什么吗?”隔了一会儿,媚春突发奇想,又问一句:“少主,那女子知道你的心意吗?”   伊龄贺被她吵得不耐烦,“我什么心意?”   媚春站定不动了,她一手叉着腰,神色凛然,“你心仪她,少主,你现在怎么也和那些个汉人一样,婆婆妈妈,你钟意她,为甚么不说?”   伊龄贺扬了扬眉,看了后头叉着腰的媚春一眼,说:“莫要叉腰嘟嘴,愚妇姿态。”   两人走过街角,那豆腐脑摊子正热气腾腾,有个女子坐下,拍下2个铜板,“来碗豆腐脑,加糖。”   老板娘盛了豆腐脑出来,那女子吃了一口,随即问道:“有劳,我想打听一下,这珍珠巷有没有一个叫云娘的。”   老板娘瞧了她一眼,指个方向,“拐弯进去就是。”   那女子也不吃了,起身就往那边走,老板娘嘀咕一句,“云娘身边几个姑娘,个顶个的美。”   云娘手里抱着伊龄贺给的匣子,打开一看,赫然是支老山参,这成色和形制,市面上几不可寻。云娘收好了匣子,将药倒出来,又备下一碗蜂蜜水,端了进去。云娘父亲年纪不大,鬓边早已生了华发,如今又咳嗽的厉害,更见消瘦。云娘方端了药给他,嘱咐他莫要忧思,外头就有人敲门了,云端生道:“去吧,外头有人找你。”   云娘搁下药碗,“我去去就来,您吃了药就睡会儿,现在还早,等您睡醒了,我们就出去晒太阳。”   外头又有节制的敲了两下,云娘原先以为又是伊龄贺转身回来了,她打开门,道:“是不是有事没说完?”这一抬头,瞧见的既不是林媚春那个大辫子也不是伊龄贺的满头小辫子,外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姑娘。   云娘又看了她一眼,确认自己不认识她,方道:“请问找谁?”   那姑娘开口了,“我叫蓝河,想结识史家的姑娘,听说你与她是朋友,能不能劳烦你引荐一下?”   这个叫蓝河的姑娘生的漂亮,她穿着并不如何华贵,她穿了件水蓝的夹袄,外头是湛蓝的厚披风,唯一是头发都梳了起来束上头顶,还戴了一个白玉簪。若不瞧她的脸,单看她的背影,不定以为这是哪家的俏公子出门来了。   云娘打量了她半晌,蓝河也不着急,只等面前的人回话。史家的姑娘,那不就是青棠,她找青棠做甚么?   云娘此刻很有分寸,说:“此事我做不得主,我需得问过她才知道,不如你给我个落脚地址,我回头再通知你。”   蓝河倒也通情达理,她说:“应当的,此事本就是我冒失,望史家姑娘莫怪。我就住在云来客栈,若有了消息,可以去那处寻我。”   说罢,也不啰嗦,转身就告辞了。云娘心里琢磨,这姑娘是有些面善,可又是没有见过的,蓝河,自己认识吗?   云娘掩门,出去找忘言,忘言就靠在墙角跟上打坐,云娘招呼他,“你去给青棠送个信儿,说有位姓蓝的姑娘找她,看她见不见。”   忘言睁开眼,瞧见云娘疲惫,说:“云伯伯好些了吗?”   这孩子懂事,云娘笑一笑,摸摸他脑袋,道:“去吧。”   忘言拾起身后的竹棍,说一句:“姓蓝的姑娘,是咱们当日在寒山寺见过的吗?”   云娘骤然回过神来,是啊,蓝河,那两个好像一个叫蓝烟,一个叫蓝浦,这约莫是一家子?细细一想,这个蓝河和那个貌美一些的蓝烟生得很相似,只不过蓝烟看上去更温柔,蓝河嘛,眉目间更英姿勃勃一些罢了。这姓蓝的一家子和青棠能有甚么交情,说有交情,也是因为那位顾公子啊。   云娘想起顾惟玉,又想起顾惟玉走后,霍青棠垂泪,继而越发消瘦,她心中一动,将忘言招过来耳语几句。忘言原本拿着竹棍就要过去,听了云娘的话,复又坐下了。   云娘跟他说:“今日就不去同青棠说了,等隔日那位顾家公子亲自到访,咱们再去说。”   忘言也不多话,只道:“好。”   云娘得意一笑,心道,“等顾惟玉自己来了,一切都好说了。”      ☆、隆冬   云娘果真很守信用,第二日,她就亲自去了云来客栈。客栈老板看了名册,唤个小厮过来,“领这位姑娘进去,天字食肆,客人在里头等。”   云来客栈在这苏州城里有些年头了,这客栈几乎包了半个山头,里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什么都有,在里头长住的也有,打尖的也有,也有一些人常年包着房间,偶尔来住,客栈每日给管理打扫的。这里头的食肆分落在几处,分别以天地玄黄四号冠之,蓝河所在的天字号,就是临水长廊,食肆在水边,当时云娘还嘀咕过水边蚊虫多,吃饭等于被蚊子吃。   如今进了隆冬,河上浮出一层薄冰,荷花胜景没有了,那自然蚊虫也是没有的。小厮将云娘引过去,云娘瞧一眼河上迷蒙的雾气,恍惚之间,如见蓬莱。她低头笑一笑,美则美矣,近水之地难免又多生一些寒气来,吃饭还要担心多进几口冰凉气,恐会坏了肚子。   云娘父亲云端生常年卧病在床,云娘照顾其饮食起居无一不是细心周到,处处都要规避寒气入侵或者饮食不周,是以瞧见这些花架子,首先考虑的不是美不美,而是对身体有益否。蓝河就站在廊桥头上,瞧见云娘,伸手道:“云姑娘,里边请。”   蓝河今日干脆就是穿着男装,湛蓝的交领长袍,头上照样戴着那只白玉簪,他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来,云娘倒是有些不习惯,蓝河生的高挑,怎么不似贵公子?云娘朝旁边避了避,又还了半礼,说:“蓝姑娘,客气了。”   蓝河笑一笑,引了云娘进包间,桌上温着一壶酒,蓝河道:“不知道云姑娘爱喝什么,这是桃花娘,合云姑娘口味吗?”   云娘打定了主意不与蓝河周旋,她要见的人是顾惟玉,只有顾惟玉出来,才能医治青棠的心病。想到这里,云娘道:“桃花寒凉,我不喝桃花酒不吃桃花糕,我劝蓝姑娘也不要多饮,日后会影响子嗣。”   云娘这话放荡不羁,都是未嫁的姑娘,一般人都得掩面逃窜了,云娘瞥一眼蓝河,然后对外头道:“给我温一壶黄酒来,要烫好的。”   包间外头都候着人,听云娘这么一说,外头端了一个小红炉进来,又拿来一套酒具,那小厮道:“天气冷,姑娘将酒壶在炉上温着即可,不会太烫,里头的炭都是烧好的。”   黄铜的酒壶,上好的霜炭,云娘也不与蓝河说话,自顾自的温酒,待酒滚沸,壶口“哧哧”冒出滚烫的白气,云娘拿布握起壶柄,倒了一杯出来。这酒微微泛黄,冒出的热气里翻滚着糯米和蜂蜜的香味,云娘先嗅了一嗅,然后道:“还成,糯米没酿酸,糯米一酸,酒就发苦。嗯,蜂蜜也正好,其实用蔗糖酿的更好喝,不过蜂蜜也凑合。”   云娘自己说自己的,完全不理会一旁的蓝河,蓝河也不打断她,这云娘虽布衣简陋,却又没有小户女穷酸爱富和鼠目寸光的坏毛病,她言之有物且懂得生活,这不是一个寒门小户家养出来的女子。那类女子,看着洁身自好,实则肤浅爱财,只要稍加利诱,就恨不能扑上来奉献所有,更不要说只是引荐一个人了。   这云娘,倒是有些棘手,蓝河袖中本有一块玉玦,这玉是前朝的东西,值些银子,见云娘丝毫没有说正事的意思,她拿出那块玉玦,开口道:“云姑娘这边有什么消息,史家姑娘同意见我吗?”   玉玦成色不错,云娘抓起来,瞧了一眼,“哟!鹰抓鲤鱼,不错啊,好东西。”   蓝河心中一喜,以为此事有戏,谁知云娘将玉玦往楠木桌上一丢,道:“我又不想升官发财,抓住礼遇又有何用?”   鹰抓鲤鱼,即是抓住礼遇,是书生们最爱的纹饰,十年寒窗,可不就是为了一朝能够鱼跃龙门么。   蓝河看出来了,云娘根本就是在调戏她,蓝河耐着性子,问了一句:“不知云姑娘有什么需求,不妨说出来,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云娘瞥她一眼,“真的?”   蓝河点头,“真的。”   云娘嘴角一弯,饮下一杯酒,“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不要紧,只是你们找青棠何事,不说清楚,我怕你们见不到她。”   蓝河颔首,道:“青棠?史家的姑娘名青棠,好名字,多谢云姑娘告知。”   云娘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姐姐妹妹和青棠还是情敌呢,你还能不知道青棠姓名,装什么傻?   云娘咳一咳,说:“青棠身子不好,如今天气冷,她是不会见客了。蓝河姑娘,我看你还是请回吧。”   蓝河标致眉目中尽是笑意,她瞧云娘一眼,“云姑娘只怕还没和史家姑娘打过照面吧?”   云娘这些年常年在市井之中打滚,一般的泼皮无赖都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蓝河只是一个初来咋到的妹子。蓝河有求于她,此刻被人拆穿了,云娘还笑了笑,说:“你猜?”   蓝河惊诧于云娘这般直接,她根本不受言语的刺激和挑衅,问她是不是说谎,她竟然说,你猜。蓝河叹口气,软下口气,“云姑娘,我找史家姑娘真的有急事,请你通融一下,事成之后,在下必有重谢。”   云娘低头拨了拨小红炉子里的炭灰,蓝河愈发吃不准这云娘到底是个甚么意思,予以重利,她还这般怠慢,蓝河又问一句:“云姑娘如何才能答应?”   黄铜的酒壶溅出沫子来,那一点酒星子打在炙热的炉子上猛地燃起火花来,云娘将布巾子往上头一盖,脸色都没变一下。瞧见云娘举动,蓝河眉毛一动,这云娘不是好打发的,看来找她这条路行不通,还是要另觅他法才行。   “蓝河姑娘初次来苏州城,要打听的人是一个官家小姐,想必姑娘找的也不是这位小姐,是否想同史大人攀交情?如若是这个打算,不如去巡抚衙门,史大人现今就在衙门里坐着,有话直接去那儿说,岂不是方便的很?”   打蛇打七寸,云娘分析蓝河是需要青棠说情,霍大人在扬州城,史大人在苏州城,这蓝河似乎还不清楚青棠姓霍,还只以为青棠是史家的姑娘。云娘如是说,蓝河一时又不会接话了,这云娘且如此难缠,那位史家的姑娘岂不是更加难说话,那自己所提之事,又当如何开口啊!   外头的小厮敲门,说要上菜,蓝河心间一动,说:“那我想与史家的姑娘交个朋友,不知云姑娘和史姑娘肯不肯赏脸给在下一个薄面儿?”   桌上切着烤好的薄牛肉,云娘用筷子夹起来,然后又丢进盘子里,哼一声:“莫说你我非亲非故,青棠与你更是半分交情也无,非要给你脸面,这脸面又从何而来?”   云娘下了狠心,非要将蓝河逼上绝路,她要蓝河背后的顾惟玉出来。时机也差不多了,吊了这蓝河这么久,是时候点拨她一下,“那个姓......”云娘要说那个姓顾的,她还没表达清楚,那头蓝河就开口了。   “我家里是做漕上生意的,先帝征北漠,朝廷借了我家里的船运粮草,如今仗打完了,可我家里的船被扣了。原先租借凭证上是淮安府的官凭,而后淮安知府卷入贪墨案,我家里租借给朝廷船也说与贪墨案有关,这船是我们吃饭的家伙,不管朝廷如何,咱们与这些却是无关的。”   云娘也不傻,道:“你拿着凭证去淮安府索要即可,找史大人做甚么?”   “淮安新任知府说此事有关贪墨案,上任知府的事件还没查清,这些船只要暂时扣押,不能归还。”蓝河有些焦虑,显然为这事很是伤了一番脑筋。   云娘道:“既然官府说尚未有决断,那再等一等又如何,总会水落石出的。”   “你懂什么?”   蓝河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声音拔高稍许,“船都坏了!官府说等,实则还是拿着我家的船运东西,都半年了,如今进了冬天,船只搁浅碰礁,损坏尤其严重。真要待水落石出之日,还回来的恐怕只有几块木板几颗钉!”      ☆、距离   蓝河穿一件湛蓝锦袍,衣袍修身服帖,她头上的白玉簪锁住了满头秀发,她手掌背在后头站在得月楼临街的窗口,远远看去,公子临窗而立,风光无限。蓝河两只手掌都背在身后,窄袖之下的手指已经紧紧握在了一起,云娘说会替她约史家姑娘,蓝河没有把握,这史家姑娘会不会拿出官家小姐的派头来压自己一筹,或者说,这位小姐不通经济,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话?蓝河很疑惑,同样也很紧张。   得月楼门口的河水已经冰封,唯有一条小桥可以通人,蓝河紧紧盯着每一顶轿子,或是华丽的马车,她认为,应天巡抚家的姑娘,应该有这样的派头。蓝河没等多久,外头就有动静,似乎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蓝河又扭过头去,还没瞧见该等的人,关注外头做甚么。   小厮给云娘指了路,云娘掀开门帘,唤了一声:“蓝河?”   蓝河回头,云娘与一个穿淡青色斗篷的姑娘进来了,蓝河瞧她一眼,心中一跳,她真漂亮!蓝河初次见到霍青棠的感觉,就是这四个字,她真漂亮。在往前或者往后的日子里,蓝河其实见过很多女子,但再也没见过一个女子如霍青棠般,让她忘记如何开口,唯一只记得,她真漂亮。   蓝河自己也生的漂亮,她还有个更漂亮的姐姐,蓝烟。   蓝烟也是个美人,她果断、勇敢,大家都说,蓝老大好福气,蓝家的女儿个顶个的漂亮。其实她们姐妹四人,最漂亮的是她们的大姐,也就是蓝烟。蓝老大心心念念要生一个儿子继承家业,结果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真是一条板凳四条腿,避也避不过,都是命啊。   蓝烟美貌惊人,能力也惊人,别说继承蓝老大几条破船的生意,蓝烟将几条破船租借给朝廷,朝廷有时候会以工部退役的官船还给他们,一夕之间,鸟枪换大炮。蓝烟无疑是明智的,在装备焕然一新以后,又去与朝廷谈交易,说帮忙运货,以分摊朝廷粮船的压力。   北京物质贫乏,样样桩桩都要从江南运过去,自从重新挖通了漕河,朝廷就禁闭了海运,一切运载任务都由漕河承担。漕军十二总,一总一万人,漕军统共十二万人,来自不同的卫所,原有的卫所承担了漕军的粮饷,这样一来,资金丰裕的卫所辖下的军人回报就会丰厚一些,而本身拮据的卫所,他们辖下的漕军只会越发贫困。   漕军使用工部打造的漕船,若有损坏,则由该船的负责人负责修补。当然,朝廷也会适当承担一定的损毁责任,但近乎七成的责任都压在了漕军的身上。漕军艰难,运货物上京艰难,船只损毁后赔偿的艰难,此番种种,蓝烟都抓住了。她与漕军签立合同,帮忙运送物资上京,当冬日河水结冰、或夏季汛期来临时,蓝烟总有办法将物资送达京城,自然所得报酬也不菲。大家都说,蓝老大的大女儿,能干呐!   大家不知,在蓝烟上阵拼杀的后头,还藏着一个运筹帷幄的关键人物,蓝河。   蓝河是蓝老大家的二女儿,常年不见踪迹,江上也瞧不见她,岸上也撞不到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还有人说,蓝老大其实只有三个女儿,蓝烟、蓝浦和蓝溪,至于蓝河,早就不在了。   众人喏喏,这个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霍青棠取下斗篷,蓝河回过神来,做出邀请姿势,“史家姑娘,请。”   青棠随遇而安,在桌边坐下了。云娘开口介绍,“这是青棠。”又指向蓝河,“她是蓝河,遇上一些麻烦,想请史大人帮忙。”   蓝河笑一笑,又奉上茶点,“这是百花蜜,冬日风寒,花蜜养生,史家姑娘适用吗?”   云娘打断,“她姓......”   云娘想说,她姓霍。青棠将花蜜端给云娘,说:“你喜欢,饮一口?”   青棠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云娘借势饮茶,说:“你们聊,我回避一下?”   蓝河看了霍青棠一眼,谁料,青棠道:“不必,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蓝河愕然,这样的大事,这位史家姑娘并不想听自己说,果然是个不同经济俗物的绣花枕头,枉费她这美人长相。蓝河这么一想,脸色已经先凉了三分。云娘也想帮腔几句,青棠侧头看了她一眼,云娘也不说话了。   霍青棠道:“蓝河姑娘,淮安知府受贿一事牵连甚广,原应天巡抚邱荆邱大人也离职卸任,这其中牵扯,并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的。至于蓝家扣在淮安府的船只,有一半是南京工部退役的船只,或者说,这些船只里还有一部分是没达到退役年限的。”   蓝河皱眉,“你......”   “蓝姑娘,你们蓝家的势力根基应该都在南京城,你却不辞劳苦找到苏州府来,你想要做甚么?”   霍青棠极少如此咄咄逼人,“蓝家扣在淮安府的船只有多少是你们可用的,你们心里明白。工部退役的船只均是记录在册的,此刻跑到了你们江湖人的手里,这本身就不合规矩,再者,蓝姑娘不找旧主,却另寻出路,青棠怀疑,蓝家不安好心。”   霍青棠掷地有声,蓝河抿着嘴,脸色不善。云娘此刻也听出味儿来,“好呀,弄了半天,你是划圈套给我们跳呢。你姐姐妹妹不安好心,你也是不安好心,啧,险些上了你的当!你们家的姑娘,没一个好人,我祝你们都嫁不出去!”   蓝河脸色正阴沉,云娘又不识时务把话题带偏了,蓝河捉住话头,“这么说,史姑娘和我的姐姐妹妹都很熟悉?嫁不出去,这话又从何说起?”   蓝河的话题始终钉在霍青棠身上,云娘正要发威与蓝河来回两招,打嘴巴仗,谁不会呀?   青棠却一句也不多说,起身对蓝河道:“蓝姑娘,抱歉,我们无能,帮不了你。”   说完,青棠就转身出门了,云娘跟上去,留下蓝河眼里的一抹厉色。   云娘跟在青棠后头,说:“她怎么回事呀,她想找你麻烦,为了那个姓顾的?”   云娘来来回回只能把蓝家的几个女儿和顾惟玉扯上关系,她以为蓝河纯粹是没事找事,跟她那个姐姐蓝烟一样,属于女人之间的嫉妒,为了这份嫉妒,不辞劳苦专程来看青棠一眼。   “监视情敌,刺探军情?”   蓝家和顾惟玉?   云娘的想法也只能到此为止,她实在勾勒不出这蓝家一窝子女人和霍家姑娘能有甚么关系,完全八竿子打不着,云娘叹口气,“我给你惹麻烦了。”   青棠低头,抓起她一只手,说:“没有,你帮我许多。”   云娘依旧郁郁,“如果不是我坏事,她也不能找到你。”   青棠此时倒是笑了,说:“鲜少见你反省,为着一个不想干的人,你倒是自省。”   云娘垂头道:“你说该不会她们三姐妹合起伙儿来与你抢男人吧?”   前头有新鲜的羊奶羹,一个小摊,队排的老长,云娘见了,道:“你等等,我去排队,我爱吃这个,我爹也爱吃这个,那个......青棠,你爱吃吗?”   话还没说完,云娘一回头,霍青棠已经跑到了街角,再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青棠手里握着鞭子,她一鞭子重重扫在小巷陈旧的灰墙上,鞭子混进寒风里,碰撞出萧瑟寒意。青棠一鞭子往那低矮房檐上一钩,冷声道:“出来。”   低矮的房檐后头确实藏着人,一个灰衣褐裤毫不起眼的人,青棠也不啰嗦,直接问:“你跟着我做甚么?”   那人根本不回答,几个翻转,就跳上屋顶,青棠手中长鞭去打那人脚踝,那人灵活的很,却又甩不脱。霍青棠一鞭子勾住他手臂将他从屋顶上扯下来,那人眼珠子泛着混沌的红色,血丝肿胀,青棠很熟悉这种眼睛,跟着齐尚书之时,她见过无数对这样的眼睛,在水中久泡之人都是这样的眼睛。   “你们想如何?”   这人八成与蓝家有关,也许与方才见过的那位蓝河姑娘更有关,霍青棠抽开鞭子,在地上刷出一声空响。“告诉蓝河,只此一次。”   那人敏捷越墙而走,青棠叹了口气。   后头有脚步声,青棠没有回头,她以为是云娘,“你羊羹买好了?”   那人说:“明知是圈套,你还是心软。”   伊龄贺站在霍青棠身后,身影伟岸似坚实不可摧的远山,他说:“蓝家最近上岸买了不少红纱喜烛,似要婚嫁。”   “谁人要嫁?”   霍青棠心中映出蓝烟如明月皎皎的脸,蓝烟要嫁给谁?   伊龄贺走近两步,或许勘破青棠浅薄心事,“不是蓝烟,也不是那个姓顾的,是蓝溪要嫁,嫁给孟微冬做妾。”   蓝溪,蓝家的四女儿,也是最小的那一位,三位姐姐都没出嫁,她要嫁?      ☆、冬日微风   孟微冬是是谁,后军大都督,驻守留都南京,正一品。若要再升,封爵列侯矣。   蓝浦忙忙碌碌的,蓝溪要出嫁,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不能缺席。在家里的信到之后,蓝浦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去南京城了。“花钿、脂粉、步摇、琉璃坠子,还有,还有头面首饰,我去看看。”蓝浦同宝卷道:“我去银楼转转,你要是不愿意去,就在外头等我一会儿。”   宝卷手里也是提的满满当当,蓝浦说要回家送嫁,谁也拦不了她,顾惟玉说:“这次的花费都算我的。”   蓝浦不同意,“这是我送给我妹妹的嫁妆,为什么算你的,又不是你给她送嫁。”蓝浦坚决不同意此次的花费算在顾家的头上,她说:“这钱算你借给我的,我到时候还你。”   顾惟玉也不同她争辩,留下一句:“可以,免息。”   蓝浦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这人绝不会做亏本生意,她就知道。   宝卷跟着蓝浦出来,手上大包小包,蓝浦买个不停,“你不知道,蓝溪那丫头最爱俏,什么新鲜买什么,什么衣裳、头面,都是要最新的。”说罢,她又一叹,“现在可好,嫁去孟府,她什么新鲜花样料子都不缺了,时时都有鲜花戴。”   蓝浦说着说着又有些感伤,宝卷见她快要抹泪,忙道:“走走,我们去天衣坊瞧瞧,你多买一点,反正少爷又不算你利息。”宝卷适时转移话题,蓝浦“哧”一声笑出来,哼道:“顾惟玉就是个小气鬼,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他这么爱财的人。”   天衣坊过去是一个绣娘开的成衣铺子,后来被人盘下来做了银楼,里头也有一些衣裳卖,但是数量很少,卖完即止。如若遇到中意的款式,店里卖光了,也是不会重做的,所以进天衣坊买衣裳要看运气。现任东家会做生意,如果大客户定制贵重首饰,就免费赠送一套与首饰配对的衣裳,衣裳上头的饰品就是剩余的金银熔制的,两厢一起,严丝合缝,在外头绝寻不到同样的款式。   有人来招呼宝卷和蓝浦,“二位请坐”,说罢,茶已经端上来了。宝卷将东西搁下,蓝浦则东看看西看看,那头伙计问:“不知姑娘想寻些什么款式的头面,是平常穿戴的,还是出门会客的,或者是送人的?”   蓝浦盯着一件红绫单纱女衣,那伙计颇有眼色,立马将衣裳取下来,“姑娘好眼光,这件衣裳上头是绫,裙子是纱,两厢缝合在一起,最是新鲜不过了。姑娘你看这针头走线,一丝破绽都没有,正是天衣无缝啊。”   蓝浦摸上去,这正红的衣裳,正好给蓝溪回门的时候穿,这衣裳似乎还缺一条腰带,将两段缝合的地方遮一遮。她开口问,“这衣裳多少钱?”   那伙计正要开价,后头有人过来说了几句话,那伙计笑一笑,说:“这位姑娘,实在是抱歉,这裙子那头已经有人买下了。”   蓝浦瞧他一眼,“什么时候买下的?”   那伙计道:“就在方才。”   蓝浦起身就要走,那伙计道:“姑娘稍等,这裙子还有一条差不多的,我拿出来给姑娘瞧瞧。”   那伙计又拿出一条来,两条裙子果真差不多,只不过方才那一条是正宗的红绫配红纱,这一条却是粉色的锦缎配稍微浅一些的红纱,真要说起来,这条的配色还更漂亮一些。蓝浦指着衣裳的领口,说:“领子都不一样,你同我说是一样的,唬我呢?”   伙计忙道:“对对,方才那条是交领,这条是立领,姑娘你看,这一条是不是更好看些?”伙计其实说得没错,可蓝浦是想为蓝溪挑选嫁衣,就算她出嫁当日不能穿,可回门之日可以穿,买一套粉色的衣裙算怎么回事。   思及此处,蓝浦道:“有没有正红的,就如方才那个颜色的。”   伙计摇头,“不瞒姑娘,这衣裳就两套,卖了就没有了。怎么,姑娘不中意这一套?”   那头有人结账,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年轻姑娘在买东西,那年轻姑娘手上赫然就是那条红绫纱裙,蓝浦走过去,说:“这位姑娘,你能不能把这条裙子让给我,我妹妹要出嫁,我想......”   蓝浦话还没说完,那姑娘就像快要被吓哭了,那妇女将蓝浦一拦,语气不善:“我女儿马上要嫁去京城了,我给她置办嫁妆呢,这裙子我们要了,你要买就买别的,我们不让。”   掌柜的就在跟前站着,出嫁,都是出嫁,两边看上这条裙子都是置办嫁妆,他也很是为难,这裙子就这么一条。新人大喜,掌柜的自然要说上几句吉利话,“恭喜啊,不知令千金要嫁去京城哪一家?”   那妇人满脸骄傲,“我儿要嫁进翰林侍讲学士杜家。”   众人听了,都道恭喜。   翰林侍讲学士,七品小官,和正一品的后军大都督自然不能相提并论,蓝浦正要哼一句:“我妹妹要嫁给......”   话还没说出口,蓝浦就顿住了。   蓝溪是要嫁给孟微冬,可嫁给孟微冬是做妾啊,做妾,如何能与人家三媒六聘进门做正房太太相提并论,做妾,如何又能穿正红色进门啊。   蓝浦叹一口气,指着那粉锦红裙,“给我包起来。”   伙计连忙应了,又道:“姑娘还要不要其他首饰?我们这新来了几块红宝石,打个项圈或是做副头面都是很好的,我拿给姑娘看看?”   宝卷歇够了,凑过来看见蓝浦手中的裙子,哼一句:“怎么不买红的?”   这话直接刺到了蓝浦的心坎上,蓝溪给人做妾,孟府那样的人家,怎么会允许一个妾侍穿着正红色进门。宝卷立马反应过来,转了口风,“诶,那碧玺珠子不错,要不买了串个手串?”   那头的盘子里装着打磨好的碧玺和翡翠珠子,蓝浦握着裙子,说:“手串有什么意思,那冰裂和棉絮的碧玺也没意思,我看那盘子翡翠不错,可以买下来串成腰带,多余的就结络子。”   一盘子翡翠晶莹剔透,里头还有些是冰种,宝卷叹口气,“女人难养啊!”   蓝浦道:“我这算是好的,你没见过更能花钱的,哦,蓝溪,她就很会花钱。她吃要吃最好的,穿要穿最新的,你以为我这算厉害,我算节省的。”   宝卷不期来一句:“你爹养不起你们才找我家少爷借钱的?”   蓝浦无语,“你?”   宝卷大眼珠子瞥她一眼,说:“听说你家的船被扣了?”   蓝浦点头,“船在淮安府,我姐姐去了苏州府,说去把船要回来。”   “怎么不去南京找孟......”   怎么不去南京找孟微冬,宝卷要说的是这一句,他眼眸微斜,转了个弯,“是你大姐还是你二姐,去苏州府做什么?”   蓝浦手下不停,低头选翡翠珠子,“哦,是我二姐,她说此事应该找应天巡抚,巡抚衙门不是在苏州吗?”   “她去找史大人了?”   蓝浦点头,“是啊,去了有些日子了。”   宝卷又问:“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我姐让我先别说......”   蓝浦终于从面前的宝石翡翠金银珍珠簪钗耳环堆里抬头了,她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说漏了嘴,“那个......”   “少爷,蓝河是不是知道霍姑娘和咱们的关系啊?”   蓝河去了苏州府,找的就是史纪冬史大人,史大人又是霍姑娘的外祖父,宝卷想明白这层关系,立马回来汇报自家少爷,他觉得这件事,自己应该立了奇功。   顾惟玉瞥过来,说:“霍姑娘与咱们什么关系?”   一盆冷水浇过来,宝卷犹自挣扎,“她......少爷,你......”   话又说不出口了,确实没关系。难道说,人家姑娘命危,少爷你夜闯蟾宫,重金购置宝珠茉莉,只为救佳人一命。难道说,所谓伊人,天涯相隔?   宝卷说不出口,霍青棠一个未嫁的官家小姐,一盆脏水泼上去,人家还要不要嫁人了?   顾惟玉手指敲击窗台,宝卷也不说话了,自家少爷都娶亲了,人家堂堂户部侍郎家的外孙女,难道嫁到顾家来做继室不成?   宝卷一手撑着脑袋,思绪飞去千万里,那霍家的姑娘真漂亮啊,虽然蓝烟长得也不错,可霍姑娘明显要比蓝烟强一筹啊。最关键是,少爷喜欢。   蓝烟肯定对少爷有意思,在少爷面前,那温柔劲儿。哼,在旁人面前,能把人冻死。   宝卷思维缜密的分析了蓝烟和霍青棠各自的优势与胜场,蓝烟胜在门户登对,霍姑娘胜在美貌更为强势,可惜她家境也强势,不然,和自家少爷就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呐。   蓝河去苏州做甚么?若想要回几条船,凭借孟大都督在应天府的势力,举手之劳。   应天巡抚史纪冬,天香楼,宝珠茉莉。   顾惟玉眸色幽深,似有什么从他的脑中一晃而过,快得他来不及捕捉。   这是个过于骇人的念头,顾惟玉轻轻转了个方向,窗外枯枝瑟瑟,寒风一刮,下雪了。大半年不见,她好吗?      ☆、出嫁女儿   闵梦余坐在窗边听青棠弹琴,他漂亮手指有节奏的敲打在小几上,“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这是一曲《春莺啭》,青棠低头抚琴,闵梦余道:“宋时舞伎善于舞腰、舞袖,恰是如今,行行舞袖歌裙。”说罢,他起身做了一个起手式,“《春莺啭》应配软舞,前后十八拍,又四花拍,共二十二拍,曲节抑扬,舞亦随之。”   霍青棠已不是当日那个不通舞乐的粗莽姑娘,闵梦余倾力相授,霍青棠初时只能明白一二分,大半年过去,青棠已能理解五六分。闵梦余几度起手、踏旋,青棠瞧他动作,与曲谱一和,她心中又多明白一分。   曲毕,闵梦余点评,“不功不过。”   石榴端了点心茶水进来,说:“石榴听着,姑娘比过去弹得好多了,只是......”   “只是什么?”   石榴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闵先生接了她的话茬,道:“只是什么,你说说。”   “大姑娘弹得是不错的,只是缺了点感情。嗯,缺了一点投入进去的感情,石榴虽不懂什么深奥要义,但石榴觉得,大姑娘可以弹得更好。”石榴说完,马上去瞧霍青棠脸色,闵梦余笑一笑,“这丫头耳朵真是好,会听。”   青棠给闵梦余递上一盏新茶,说:“闵尚书如今好吗?”   见青棠要说正事,石榴端着托盘,低头下去了。   闵梦余倒是笑,“你不想接话茬子,也不用端尚书大人出来威慑,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到时候吓到人家,嗯?”   青棠擦一擦手,道:“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感情不感情,你倒好,跟她起哄。”   闵梦余说:“她说得对,我没有反驳的道理。”   青棠笑一笑,将一盘新蒸的百花糕端过来,上头还缀着熬好的糖丝,那头还有一碟子蟹黄包和一笼虾饺,闵梦余吃了一块百花糕,“太甜了,你不能吃甜,怎的还落这么多糖?”   青棠将有些清苦的雀舌递给他,说:“明瑰爱吃这个,喏,喝这个,立马就不甜了。”闵梦余饮一口茶,道:“孟微冬要纳妾,半个南京城都热闹,你想不想去瞧瞧?”   纳妾,是的,孟大都督要纳妾,纳的还是蓝家的女儿。青棠摇头,“我不去了。”   闵梦余放下茶盏,瞧她一眼,“怎么,霍姑娘如今长大了,不爱凑热闹了?”   闵梦余这话绝不是无的放矢,他认识霍青棠的时候,这姑娘爱笑爱闹,一切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她都喜欢,姑娘家不喜欢的东西她也喜欢,例如赌钱,例如打架?可不就是打架,两人初次见面,霍青棠就把闵梦余的胳膊给卸了一条。   霍青棠是个活泼女子,闵梦余一直这么认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得郁郁,心事重重。认真想来,似乎是从天香楼赌船以后,或者是宝珠茉莉中毒之时,桩桩件件,闵梦余都在她身旁,她的丝毫改变,他也都看在眼里。   “怎么不去,孟大都督娶亲,半个南直隶的盛事,你也好去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十里红妆。”   闵梦余笑话霍青棠没有见识,霍青棠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她说:“孟微冬和外祖父有什么过节?”   孟大都督和户部侍郎史大人有什么过节,闵梦余停了一瞬,回答得颇为认真,“巡抚大人过去与孟微冬的事情我不清楚,但史大人接任应天巡抚并不久,过节谈不上。若说交集,也只有一桩是扯得上关系的。”   青棠侧头,“哪一桩?”   时光悄悄的过,转眼间,冬月就过去了。   腊月来临,腊月初八,就是孟府的吉日。   范明瑰在家里求了又求,说想去南京城见识孟大都督娶亲的风光,范夫人不同意,说待嫁女子规矩为要,不可乱跑。   这一次,又是范大人心软了,爱女即将远嫁北京城,他自己则在苏州,一家人从此山长水远,女儿一嫁,又不知几时才能相见了。   范明瑰也不是多想去欣赏那浩浩汤汤的嫁妆,她快要出嫁,心中忐忑,想寻个理由出门避开心中难解的心事罢了。而后军大都督孟微冬要办婚礼,这是继永乐帝薨国丧之后的第一喜事,人们口耳相传,几乎忘记了孟大都督并非大婚,而是纳妾。   范明瑰捧来几件新衣裳,说是范夫人给明瑰压箱底的,见那花色漂亮,顺手给青棠也做了几套。伶俐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石榴瞧见,赶紧去帮忙,伶俐道:“我家姑娘说想到贵府小住几日,还望霍大姑娘收留。”   石榴抿着嘴笑,青棠瞧伶俐一眼,“伶俐这是学了谁?”   范明瑰撑着头,说:“怎么,还不兴人家自己开窍?”   青棠摇头,“若说开窍,她也开得太晚了些。”   范明瑰瞧着伶俐,“霍姑娘说你蠢笨,你听见没?”   青棠道:“那是你说的。”   两个姑娘这头在打嘴巴仗,那头两个丫头已经把东西都摊开了,范明瑰拉着霍青棠,“你看,这斗篷漂亮吧,我娘拿这料子回来的时候,我就说适合你。”石榴也点头附和,“姑娘,这个好看,姑娘穿这个颜色最好看。”   这是一件绯红色的缂丝斗篷,斗篷的毛边儿是淡到泛白的轻粉色,细细一看,也不尽然是粉白色,里头还隐了些许金丝,阳光一招,金色立见。斗篷的肩部有细细密密的赤金打的小花,小花儿形态各异,连在一处成了一圈滚边,石榴拿起来仔细一看,提高声音道:“这里头有石榴花!”   伶俐点头,“里头有牡丹萱草、杜鹃月季,还掺了几朵石榴花,我家夫人说了,石榴取多子多福之意,希望霍家姑娘婚事顺利,将来嫁进好人家。”   范明瑰要出嫁,范夫人竟也给霍青棠做了寓意婚嫁的衣裳,青棠将斗篷搁下,说:“收好。”石榴道:“姑娘,这衣裳是应季的,你不穿吗?”   明瑰也瞧过来,“明年就过季了,现在就能穿啊。”   “这衣裳我很喜欢,明瑰,替我多谢你娘。”   青棠先道了谢,范明瑰摇头,“是我要多谢你,若不是你......”   见范明瑰又要提起旧事,青棠笑一笑,想劝她几句,谁料范明瑰突然想起什么来,她说:“马车里还有一件,方才忘记拿下来了,伶俐你去拿。”   石榴忙道:“我去帮忙。”   两个丫头都出去了,霍青棠瞧范明瑰一眼,“怎么,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幺蛾子?”   范明瑰捂嘴一笑,低声道:“还是你了解我。”两人低着头密语几句,听范明瑰说完,青棠皱眉,“就我们俩?”   范明瑰低声道:“我同我娘说到你家住几天,我想过了,咱们去南京路上三天,咱们还能在那儿呆上三天,等观完礼,咱们立马回来。”   青棠若是说要去南京城,史侍郎也是不会阻止的,最多让她带上史顺和丫头出门,人一多,麻烦些罢了。关键在于范明瑰,她到青棠这里小住几天,范夫人同意了。若她说要去南京城住上几天,范夫人是绝不会同意的。   范明瑰头压得低低的,跟做贼似的,还时不时看看外头,生怕两个丫头回来了。青棠考虑半晌,“伶俐怎么办?”   明瑰笑道:“带她去也行,不带她的话,就让她在这里住着,和石榴搭伴。”   青棠叹口气,“你都想好了?”   明瑰捂着心口,语气郑重又神秘,“我跟你说,我这儿慌得很,我不能呆在家里,在家里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我难受死了。”   范明瑰指着心口,霍青棠遥远想起陈七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自己和惟玉哥哥订了婚,说好了来年的三月出嫁,若是自己还活着,此时已经是顾家妇了罢。   那时候的自己,有这种心慌的感觉吗?   不,没有。   那时候的自己,日子过得宁静而甜蜜,因为知道前头的人是惟玉哥哥,是那个永远都让人安心的惟玉哥哥,有他在的地方,自己是从不慌张的。自己走路太慢,他会在不远的前头等着,自己固执又别扭的时候,他会理解并且包容。   他是远山,自己是溪流,溪流绕着远山,无风无浪,天经地义。   心若无波澜,不会心慌。   陈七要嫁的人是惟玉哥哥,又怎会心慌?   “闵家哥哥同我说了,他会去南京城观礼,你不若同他一道?”   范明瑰反应极快,“我同他去,你不去?”   青棠摇摇头,说:“那是别人的婚礼,我不想看。”   “别人的婚礼?那我呢?”   范明瑰抓住话头,“我也快要出嫁,你......”   我的婚礼,你看不看?   范明瑰话题抓得极好,青棠果真看她一眼,神色有些松动。   外头两个丫头进来了,范明瑰抓起包袱里的东西,展开一抖,道:“这个你喜欢吗?”   淡青色云锦绣竹枝斗篷。   这正是当日璎珞在端午送给青棠的荷包样式,明瑰道:“我记得璎珞给你的那荷包就是这样的,那荷包呢?”   那荷包,青棠想了想,似乎从璎珞送给自己之后,那荷包就不见了。   范明瑰凑过来,“你是不是弄丢了?”   青棠叹口气,“也不知是几时不见的。”   范明瑰跟着坐下,撑着脑袋想了想,“是不是那日......”   那日青棠与明瑰在天香楼的转角处商量买哪一艘船,有个姑娘偷听,青棠和她打了一架,或许就是那个时候不见的。   打架的姑娘是蓝浦,后头跟过来的是顾惟玉的小厮,后来自己在寒山书院见过他们二人的,那时候他们跟着顾惟玉去书院找伊龄贺,还是自己给他们一行三人带的路。再后来,路上下了雨,自己与他还共行了一段,他身上依旧还是那香,天竺云烟。   那荷包......在他手里?   霍青棠有些心慌,莹白的手指握成一团,她掌心里还有些汗。   陈七与顾惟玉是夫妻,那自己呢,自己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存稿几天,大家稍安勿躁...   ☆、十里红妆   这是一场十里红妆,乐鼓唢呐之声蔓延开来,孟大都督府上宾客如潮,过往路人无不往孟府中回望几眼。范明瑰坐在茶楼的靠窗处,叹一声:“要是能进去观礼就好了,我还没见过一品大都督的威风呢。”她手一抬,朝后头道:“伶俐,给我倒茶。”   后头空无一人,范明瑰拍自己一下,“我怎么忘了,丫头没跟出来。”   伶俐与石榴都留在了史家,青棠同她们二人交代说:“谁来都不见,你们就同平日一样,不许旁人进来就是了。”伶俐当时眼眶就红了,非要跟着出来,明瑰唬她:“我过几日就回来,你要是闹起来,我就不回来了。”伶俐愈发慌张,石榴反倒沉静,“姑娘,要不要同史管家说一声?”   青棠找了史顺过来,史顺当即表示要作陪,青棠道:“你跟着我出门,大家都知道我们不在家,那明瑰又去了哪里。”   史顺又说要带着丫头护院,青棠摆手,“不必,我跟着闵家哥哥,你放心。”   家里一一说了一遍,总算让石榴伶俐二人都留下了,青棠和明瑰互看一眼,低头一笑。两人并未跟着闵梦余出来,她二人一人一匹快马,就上了南京城。   今日并非婚礼正期,但孟府已经鞭鼓齐鸣,范明瑰朝大街上瞧一眼,瞧见一个满头小辫子又梳起来结成髻的人,那人不是伊龄贺是谁。   范明瑰穿着男装,她想起身喊伊龄贺,伊龄贺不期抬头看了她一眼,范明瑰将手缩回来,喃喃:“他这眼神好严肃,他在凶我。”   青棠笑言,“谁敢凶你,未来的侯府夫人。”   明瑰手指朝下头指一指,伊龄贺已经出现在了她身后,范明瑰奇道:“方才还在,怎么不见了?”   伊龄贺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在找我?”   明瑰猛地转身,嚷起来:“吓我一跳,你做甚么?”   伊龄贺自己坐下了,他也不回答范明瑰,只看着霍青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在问霍青棠出门为什么不告诉他,青棠还没说话,范明瑰就接口了,“你是她什么人,为什么要告诉你?”   伊龄贺猛地盯了范明瑰一眼,这一眼严肃又冷漠,范明瑰本来要回嘴,瞧见他皱起的浓眉,不自觉心虚,便软了口气,“是我怂恿青棠出来的,你别怪她。”   三人坐在一处,伊龄贺奇装异服,范明瑰穿着男装,唯独青棠一人,穿着竹青的斗篷,只露出一张侧脸,便让人想多瞧她几眼。   范明瑰一手搭在栏杆上,“好想进孟府去瞧一眼,听说那后花园里养着一对孔雀,我还没见过哪家的院子里养着这么矜贵的玩意。”说罢,她又叹息,“在外头看真没意思,我还想看那新娘子的脸呢。”   “孟大都督的新夫人是个大美人,倾国倾城的美人!”   “说得跟你瞧见过似的?”   “哼,我没见过,倒是有人见过。”   “谁?”   那一桌显然也在讨论后军大都督孟微冬的新夫人,那人说:“新娘子姓蓝,是江上来的,今年才十五岁。”   “你真的见过?”   “我一个朋友在江上讨生活,他是见过的,他说蓝家四个女儿,最标致的是老大蓝烟,这嫁给孟大都督的却是老幺蓝溪,他见过蓝烟和蓝河,两个姐姐好看,妹妹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蓝河又是谁?”   “蓝家四个女儿,蓝烟、蓝河、蓝浦,还有这位新娘子,蓝溪。蓝河是蓝家的老二,听说也是个漂亮女子......”   那头话题岔开了,说到了城中哪户女子最为美貌,哪一户小姐的嫁妆又最为雄厚,红妆十里,浩浩汤汤。   青棠饮一口茶,问伊龄贺,“你怎么来了?”   伊龄贺瞧她一眼,“云娘去找你,没找到你,你家的丫头说你出门了。既是出门,八成是来了南京城,我就跟过来看看。”   青棠笑笑,范明瑰哼道:“你倒是聪明,这以后青棠出门都得带上你?”   不过一句玩笑话,伊龄贺竟点了点头。   范明瑰瞥他一眼,念一声:“痴儿。”   街上礼乐之声又起,爆竹响起第二轮,一个礼花冲起,在范明瑰耳边炸开了花,碎屑飘进来,明瑰身上竟被火星子燎了个小洞,她手忙脚乱胡乱挥舞,生怕要着了大火。   伊龄贺嗤道:“没事,坐下吧。”   范明瑰惊魂未定,青棠又道:“一点火星子,燃不着的,回头换件衣裳。”   明瑰这才坐了下来,嘴巴紧紧抿着,显是气急了。可这街头礼花,就是要算账,都不知该找谁。   “云娘怎么了?”青棠问伊龄贺。   伊龄贺瞧着拐过这个街道,那座几乎占据半条虎踞大道的大都督府,说:“她要孔雀胆。”   “雀之胆?”   青棠一样望向那浑雄的孟府,伊龄贺点头,“她本来要自己来的,说是把命搁在此处也不后悔,她去向你告别。”   青棠眉头紧锁,“她要同我永别?”   过去云娘在外头行骗给父亲治病,如今云娘又是为了云端生的病情几次犯险,她说:“我只有这一个爹,他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也是他给的,此刻就是以命换命,我也绝不可惜!”   这一刻静默的可怕,范明瑰凑过来,“云娘是谁,她要雀胆做甚么?孟府里不就养着两只孔雀么,要不然就给他偷出来?”   伊龄贺难得冲范明瑰笑了,“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青棠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走吧。”   伊龄贺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媚春已经先进去了,这匕首你拿着防身,必要时候,你先走。”   这匕首造型绮丽,外头的刀鞘上宝石闪烁,范明瑰一眼就瞧上了上面交相辉映的红蓝宝石,她哼一声,“你们蒙古人真会暴殄天物,这么好的东西都被你们拿去装饰刀鞘了,你什么时候也送我几颗红宝石压箱底啊?”   这又是一句玩笑话,伊龄贺点点头,“我回头送你,蓝宝石好不好,红的没有蓝的大。”   范明瑰“哧哧”笑了,她拉拉青棠袖子,“诶,这人有钱,你不妨考虑他,嗯?”   青棠拍开她的手,笑道:“侯府夫人不能这么贪财,无端的失了面子,嗯?”   三人走到街角,孟府前头停着数顶轿子,伊龄贺敏捷钻进最后头那顶,不多时,他摸了一张请柬出来,范明瑰捏着请柬,“一张不够啊,你还穿成这样子,人家瞧见就奇怪,你怎么进去?”   “你们先进去,我有办法。”   伊龄贺指着街角拐弯处,他会翻墙进去,范明瑰不会武功,要进去只能从正门进,所幸她穿着男装。青棠点头,“我们后院见。”   范明瑰握着请柬,将衣摆理了理,又牵了霍青棠的手,“夫人,这边走。”   这是南京工部员外郎钟毓的帖子,工部员外郎,从六品,伊龄贺请柬摸得极好,这等低阶小官,一般是没几个人认得的,更不必说大都督府里的管家了。   那管家接过请柬,略瞧了范明瑰和他身边的女子一眼,就让人领路,末了,他还嘀咕一句,“钟大人几时娶亲了?”      ☆、花嫁   这是婚期的前一晚,孟大人宴请同僚,明日方是正期,要见新娘子,则要等到明日的吉时。   范明瑰滚在人堆里,钟毓无名小卒,所识他之人寥寥无几,即使有识得他的同僚,此刻也不认识顶他之名的范明瑰,大家都只当范明瑰是哪个新晋的小官罢了。   霍青棠则跟在众女眷身后,她生的好看,也有人过来问她是谁家的小娘子,霍青棠只管低着头,她一言不发垂着头的小模样,倒教众人都不好追问,有人说:“这位妹妹怕丑,大家不要逗她了,我领大家上园子里去瞧。”   孟府的后花园,不说镇下江南,名扬半个南京城是有的,各位夫人太太都来了兴致,“好的呀,只要不妨了主人家的事儿。”   “是的呀,讨主人家嫌的话,我们就不去了。”   众位夫人小姐咿咿呀呀,这莺莺燕燕、吴侬软语,倒是点亮了这偌大府邸的一角热闹。   “不会,不会,各位且跟着我。”原先替霍青棠解围那人过来,同青棠道:“这位妹妹也跟着来,院子里很漂亮,妹妹会喜欢的。”   这人温柔的很,霍青棠起身,垂着头道:“多谢。”   那人笑了,说:“妹妹是头次过来吧,你莫要害怕,她们不吃人,只是吵闹些罢了,你以后多来就会习惯了。”说罢,她又添一句,“妹妹真好看。”   霍青棠不肯说话了,这人是个自来熟,再说下去,恐怕她就该问自己是谁家娘子了。见霍青棠实在是个闷葫芦,那人也不勉强,只道:“妹妹跟着来,我先去前头打点。”   那女子先走一步,霍青棠跟在众女眷后头,有人冷声道:“真当自己是个角色,领我们去看,也不看看她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是的呀,官家女子过来做妾,无端失了身份。”   那头又有人凑热闹,“季大人快被她气死了吧,季大人一世清贵,家中的荣耀都败在这女子身上了。”   “我要是季大人,我就撵了这逆女出门,省的败坏门风,还遭人耻笑。”有位夫人趁机教育身边的女儿,“这是国子监季大人家的嫡亲女儿,甘愿过来给人做妾,你日后要是敢这样,我就让你爹敲断你的腿,再撵你出门,大家断绝了关系,也就清静了。”   “哟哟,看咱们黄夫人开始教女儿了。”   大家聊得愈发热闹,方才那人是原国子监祭酒季冷之女,永乐帝还未迁都之时,国子监祭酒就是季冷季大人,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季大人留在了南京。   季大人留在南京城之后,国子监祭酒则由傅衣凌接任,不过傅衣凌也只上任了三年,永乐二十二年,傅大人就卸任归乡了。齐尚书过去总说,“季冷是个有风骨之人,南京高山深水、钟灵毓秀,总比北边那破地方好多了。”   国子监祭酒,正四品,祭酒大人官阶虽不高,但在天下学子中声望极高,祭酒大人家的女儿怎会给人做妾?   霍青棠有意再多听几句,那些夫人们却又转移了话题,只剩方才那位黄夫人还在说,“季大人桃李满天下,本应为天下学子之表率,季舒非要给人做妾,把季家门风败坏了个干净!”   那位小姐娇柔,声音也是怯怯的,“方才那位姐姐叫季舒?”   “不许叫她姐姐!”   黄夫人一声呵斥,“忤逆之女,如何当得起你这一声姐姐!”   那姑娘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严厉吓坏了,捂着鼻子抽抽搭搭,夫人们瞧见,又转身来劝,“阿如,你母亲是爱之深责之切,她怕你走了季家女儿的旧路。”   这个叫阿如的姑娘回了一句,“我如何会走季家姐姐的旧路。”   黄夫人叹一口气,显然不想与女儿多说。   那夫人瞧见母女俩闹脾气,只得又道:“你家里原先与季家是故交,你母亲也算是看着季舒长大的,如今她自屈身份给人做妾,你母亲也是心里难受罢了。”   阿如还有些天真,她说:“或许季家姐姐过得自在,或许孟大人爱她如珠如宝。”   听了这话,众位夫人们都笑了,有一个显然与孟家相熟,她说:“孟府里确实珠宝如山,但咱们孟大人绝不会爱她如珠如宝,因为珠宝本来就太多,孟大人爱惜不过来啊!”   大家哄然一笑,惹得那头的男宾都频频望过来。   阿如哼道,“改日季姐姐成了这里的女主人,也就不算败坏门风了。”   黄夫人气急,“孟微冬如何会娶她!”   这话有些放肆了,有人道:“小声些,快别说了。”   霍青棠瞧她一眼,这位黄夫人显然也是有品级在身的,瞧她打扮,就知不是普通官家夫人。黄夫人脾气已经上来,说话愈发直白,“孟微冬是不会娶妻的,更不会娶季舒,他身边的女人都是妾,没有正妻一说。”   阿如愈发疑惑,“那季姐姐图什么,难不成是贪图富贵?”   没人知道季舒贪图什么,总之孟微冬又要纳妾了,黄夫人说得不错,孟宅的女人全都是妾,孟大都督未娶妻子。   霍青棠叹一口气,跟在这些夫人小姐的后头,季舒果然安排了位置给夫人们喝茶,还有几桌骨牌。有个夫人道:“来来,那些花儿草儿有甚么好看,还是打牌好玩。”   夫人们显然都是更爱摸牌,有一个道:“这是什么制成的,摸着竟是暖的,难不成是那生温暖玉?”   蓝田日暖玉生烟,季舒笑一笑,“是的,这是蓝田玉。”   寒冬的腊月,孟宅这后院的花厅里花繁似锦,水仙、秋菊、山茶、兰草,甚至还有月季,通通都开得盈盈烁烁,现在更好,花厅里摆的几套骨牌,都是蓝田玉制成,几位夫人互相交换个眼神,似乎在回答方才黄家阿如的问题,季舒贪图什么?   富贵。   是的,正是富贵。除了这个解释,还能怎么解释。   孟微冬惊人的富贵,这满园异常的春光夏景,除了孟府,还有何处可寻?   “各位夫人们都来了,大家好呀!”   一声略带轻松戏谑的嗓音靡靡响起,众人望向花厅门口,一个穿宝蓝直缀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腰间挂着碧玉带,碧玉与银色丝绦结在一处,又显出几分俏皮的年轻来。   有夫人招呼他,“哟,咱们孟大都督来了,方才还在念你呢!”   名震江南的孟大都督不过三十来岁,霍青棠侧目瞧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身影竟有些像霍水仙。她低头想想,霍水仙也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这二人相似,也不出奇。   孟微冬又走近两步,脸上带些许笑意,“当心江大人回家罚你跪地板。”   众位夫人又是大笑,有人笑道:“江夫人思慕孟大都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江大人也是知道的,我看这地板一时半会儿跪不了。”   孟微冬接口,“难道丁夫人希望江夫人回家跪地板?”   众人又笑,这花厅里本就温暖,孟微冬过来说了几句话,夫人们笑得前仰后倒,直道:“真真是个坏东西,快快离去,莫要耽误我们打牌。”   孟微冬也笑,他指挥丫头们帮各位夫人整理手中暖炉和皮套大氅,又亲自给摸牌的太太们端上茶水,“来,丁夫人的百花蜜,江夫人的六安瓜片,李夫人的姜糖黄酒......”端到黄夫人面前时,他才顿了一顿,“大红袍,可好?”   这短暂停顿大家都留意到了,黄夫人也不作声,季舒走过来,轻声道:“黄夫人好些年不喝红茶了,还是改银针吧。”   大家的呼吸都轻了,黄夫人过去对季舒简直视如己出,她自损身份给孟微冬做妾,黄夫人连着看孟微冬也有三分不满意。此番孟微冬又上错茶水,众人生怕黄夫人又出惊人之语,连阿如也站起身瞧着母亲。   “不必,大红袍很好,孟大人家的甚么都好,希望你们也好。”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阿如也呼出一口气,生怕母亲在大喜的日子说出甚么不讨喜的话来。霍青棠瞧了黄夫人一眼,这是个不一般的女子,她进退有度、言之有物,这种时候,她是绝不会闹出让人难堪之事的。   黄夫人说希望大家都好,希望你们也好,言下之意就是让孟大人不要有了新人忘记旧人,她在为季舒撑腰。   季舒显然也听明白了,她低头一笑,“大人对我很好。”   这话暧昧,已经是属于夫妻之间的情话了。夫人们都在笑,小姐们都扭开了头,或者装作干脆没听到,孟微冬也笑,他牵起了季舒的手。   夫人们笑的更加畅快了,“快些放开她,好教她跟我们打牌。”   孟微冬拍拍季舒手背,“去吧。”   屋里三桌牌,里头正好十位夫人,算上招呼客人的季舒,也只得十一位,将将有一桌缺了一角。   霍青棠本来与未嫁的小姐们坐在一处,有的小姐在赏花,有的在吃点心喝茶,霍青棠则低着头在赏画。花厅里挂了几张名家之作,其中似乎还有一帧《快雪时晴》,霍青棠全副注意力都在这快雪时晴帖上,这字,霍水仙的书房里也有一张。   青棠看得投入,因为霍水仙书房的那一帖是临摹之作,她原先以为是霍水仙自己的手笔,后来才听说,那是她母亲的手笔。或者说,是霍青棠生母的手笔。她的字写得好极了,若不是当中特意留了名鉴,那一帧看上去简直与书圣的真品无异。   那头有人招呼,“妹妹,过来打牌。”   霍青棠没有动,她也不知道那头是在招呼她,她一直盯着那帧字画,直到身边有人同她说:“快雪时晴,佳。”   又是那慵懒醇厚的声音,霍青棠猛一转身,正对上孟微冬含笑的双眼。      ☆、爱情   “晗儿?”   孟微冬有些愣神了,他喉间蹦出两个字。这是个尘封太久的名字,即便知道她已经嫁人,即便知道她其实早逝,但他还是思念她。   晗儿,瞧见这一张脸,孟微冬心就抽动一下,那是一种心弦乍断的感觉。她是谁,她怎么生的如此像晗儿?   从孟微冬进来,他就一直背对着霍青棠,霍青棠本身就是滥竽充数混在这群女眷里头,更是不想惹麻烦,根本没往那头凑。   这厢她才看了半刻书画,孟大都督竟然无声无息站在了自己身后。   霍青棠迅速转过头去,不愿与孟微冬相对。孟微冬倒是好风度,他后退一步,笑道:“吓到这位姑娘了?”   那头的夫人们等得不耐烦,“孟大人快莫要与这位妹妹说话了,当心季妹妹晚上让大人跪地板。”孟微冬微笑,说:“姑娘可会打牌?”   霍青棠会打牌,但同这些夫人们一起,她手头并没有多少现成的银子,她笑一笑,说:“抱歉,我不会打牌。”   那边的夫人们情绪正浓,怎肯轻易放过她,有一个说:“来来,我们教你,输上几轮,立马就学会了。”   霍青棠叹一口气,走到那独缺的一角坐下,她刚坐下,孟微冬竟也跟着在旁边坐下了,他说:“我教她摸几把,等她学会了,我再走。”   众夫人起哄,“孟大人直接上吧,教要教到什么时候去?”   青棠闻言,立即起身让位。   孟微冬捉住青棠手臂,只道:“专心。”   一起一落之间,孟微冬已经抓了这位美貌女子的手臂,这一桌的三位夫人面上带笑,却又腹诽:“这孟大都督真是死性不改,终究还是孟浪成性,明日新妇进门,怎的今日就拉起了人家姑娘的袖子?”   季舒早已瞧了过来,孟微冬毫无所觉一般,真的认真指点起霍青棠打牌,“嗯,出这张。”   其实青棠牌艺不浅,原先外祖母崔氏就是个中高手,母亲齐氏也善于计算,区区几张骨牌,齐氏早已算个通透。牌的摆放顺序,各家出牌的章法,几轮看下来,齐氏就能摸个明白。在齐氏的教导之下,说青棠摸牌一抓瞎,那是不可能的。   “你上家出什么,你跟着出,大致是不会错的。”   孟微冬在霍青棠后头说话,其他三位夫人连声说:“孟大都督,这样不行啊,你这是放水呐!”有一个接话:“我看这位妹妹是会摸牌的,孟大人根本不用操心。”另一个道:“前头不用招呼吗,咱们大都督不妨去前头看看,混在我们这儿多不好啊。”   霍青棠点头,“我大致学会了,多谢大人指点。”   孟微冬终于起身,丫头过来给他穿戴大氅,孟大都督穿着一身光亮的紫貂大氅出去了,外头的雪地里,一抹紫色,天生贵胄。   方才孟微冬坐在身后,青棠捏着牌,装了几把新手,这刻人一走,青棠就放开了牌面,连胡了几把大的。   “还说这位妹妹不会打牌,我看就很会打。”   “就是就是,方才只怕是咱们孟大都督指点错了,反倒压住了妹妹的手气。”   夫人们嘀嘀咕咕,霍青棠只管摸牌赢钱,几轮下来,青棠下家的那位道:“钱快要输光,再摸下去我只能变卖首饰了。”   青棠起身,将面前赢来的银角子往桌上一推,“今日是运气好,钱财本是不作数的,多谢大家让着我。”   那先开口的夫人忽的红了脸,直道:“玩笑之语,妹妹不要介意,快将钱收起来,这不是打姐姐的脸吗?”   这是要将赢来的钱散出去,青棠笑笑,看了花厅外头一眼,“天色不早了,各位夫人慢慢玩,我先失陪了。”   霍青棠要走,季舒连忙站起来送客,霍青棠伸手拦住她,“季姑娘不用忙,我识得路。”丫头送上来青棠竹青的斗篷,青棠笑一笑,“失陪了。”   有丫头在前面带路,青棠跟着丫头走进雪地里。   里头有人问一句:“这是谁家的夫人?”   离开了花厅,霍青棠问引路的丫头,“听说园子里有孔雀,今日怎么没见着?”   那丫头回道:“如今天气冷,大都督让孔雀挪了地方。”   青棠又问,“这冬日里的孔雀是什么样的?”   丫头只当青棠是对雀鸟有兴趣,回道:“孔雀好些时候都是大都督亲自养的,包括修剪羽毛,咱们也不懂这雀鸟应该如何养。”   青棠点头,心道:坏了,孔雀挪了地方,如今连那两只孔雀在哪儿都不知道。   她问那丫头,“孔雀怕生吗,我能不能去看一眼?”   那丫头说:“今日恐怕不行,大都督将孔雀挪到主院去了,明日吉时,听说那孔雀是要给新娘子看的。”   外头已经设了酒席,丫头婆子们熙熙攘攘,范明瑰拉住一个小丫头,“敢问......?”那丫头竟心领神会,二话不说,领着范明瑰往厕房里去。   快到之时,明瑰捏了捏衣袖,又清清嗓子,“好了,请这位姐姐先行避让,在下晓得回去。”那丫头许是被这位俊俏公子逗乐了,她先是低头笑了笑,又交代道:“公子莫要往里走,过了这二门,里头就是内院了,公子若是闯进去,怕多少生出误会来。”   明瑰捏着袖子,连声应承,“那是自然,多谢姐姐提点,在下识礼,绝不会误入花圃唐突了小娘子们。”   这话逗得丫头又是“吃吃”一笑,明瑰道:“多谢姐姐,在下要......”   那丫头方察觉自己在厕房已然耽搁太久,她低头道:“婢子先行告退,公子回去之时若是不认识路,再询问别人亦可。”   明瑰略弯腰致谢,那丫头低头离开了。和外头纠缠得太久,明瑰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厕房里有轻微声响,明瑰抬腿就走,却听见里头那人说:“过来换衣裳。”   里头转出一个穿丫鬟服饰的大辫子姑娘来,那人将一套粉色的丫头衣裳丢给范明瑰,说:“少主交代的,让你换衣裳。”   范明瑰未见过媚春,自然也不知她口中的少主是谁,便问了一句:“哪个少主?”   媚春气急,少主急忙忙快马追到南京城来,难不成是为了这个女扮男装的傻瓢子,想到此处,她态度也不好了。“快些!一会儿来人了,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孔雀在主院,别废话了,赶紧换衣裳,我在外头等你。”   明瑰被林媚春几句话闹得莫名其妙,又听见她说孔雀,方知大家都是为同一件事而来。明瑰将身上男装扒下,又散开发髻,学着媚春编了一根大辫子,两人一对上眼,都笑了。   两个梳着大辫子的丫头往主院里去,媚春道:“我一早就进来了,在里面转了快一天,其实我已经去主院看过了,根本没瞧见甚么孔雀,该不是唬我们的吧?”   明瑰接口,“你去的是新房吗?”   “是呀,就是新房,那里人最多,不会弄错的。”   明瑰停下脚步,媚春回头,“怎么了?”   林媚春是蒙古人,理不清大宅院里复杂的妻妾关系,范明瑰官家小姐出身,虽说范锡夕和孟微冬的官阶隔着天梯,但礼教格局总归是不会变的。   范明瑰拉住媚春,“主院是正房夫人住的,这次是纳妾,一个妾侍哪有资格住主院。”   “那孔雀到底在哪里?”   媚春才不关心正经太太住哪里,妾侍住哪里,少主吩咐说找孔雀,她的任务就是抓孔雀,哪里管得孟微冬后院里的住宅分布图。   “我的意思是说,孔雀不在那什么劳什子新房里。”   “为什么?”   “因为这是纳妾,那甚么新房就是一个妾室的小院子罢了。”   媚春不耐烦了,“孔雀到底在哪里?”   明瑰瞥她一眼,“你打听清楚没有,孟微冬自己的院子在哪里?”   孟大都督住在哪里,他住在远山堂。   远山堂在哪里,不在这里。   媚春想了一想,“远山堂在那边。”   这个“那边”其实不是一步两步路程的距离,这个“那边”离内院其实隔着一座山、一条桥、数个小花园、很多的小院子,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堵墙。   是的,一堵墙。   孟府占据虎踞大道半条街,这回迎宾就在孟府名扬江南的后花园里,媚春指着前头,“你看,那处的花房”。明瑰跟着望过去,一片小池子,池子里竟开着莲花,这寒冬腊月的天气,池子里怎会有莲花。   有些府邸为了装饰,会请巧手的匠人造一些反季的场景,例如这莲花,范明瑰曾在别人家中见过玉石打造的睡莲,放在水中,也栩栩如生。不过人家打造的装饰也就那么几件,绝不会特意挖个池子出来,装满池子的玉莲花。   媚春凑过来,低声道:“我跟你说,我去摸过了,是真的。”   寒冬盛开的莲花是真的?   明瑰倒吸一口凉气,“这花怎么养的?”   “鬼知道怎么养出来的,那池子里装的是热水不假,但这天气,花开在外头早冻死了。”媚春呼出一口寒气,这丫鬟的一身行头穿在身上根本不御寒,她搓搓手,“走,穿过前头那个花园就到了。”   远山堂在一堵白墙之后,长长的一堵灰白的墙,隔开了孟府两边的风景,墙的这头,莺歌燕语,墙的那头,寂静无声。   霍青棠压着斗篷,靠近了这堵长的没有边际的白墙,她一走进,一个人影子蹿出来,将她拉到了一株梧桐的树荫里。这梧桐树高耸入云霄,涨势极好,想来也是很有些年份了,青棠抬头,伊龄贺指着白墙里头的一座小楼,“等天黑。”   此刻已近黄昏,斜落的夕阳将树影子拉得老长,青棠和伊龄贺就站在大梧桐的树影子里面,伊龄贺道:“那楼里有人,我来了有一个时辰,应该快要换岗,再等等。”   青棠瞧白墙后头一眼,果真那小楼里有人影子在晃动,这场婚礼的守备看上去异常松动,青棠和范明瑰轻轻松松混进来,原来防备森严之地在这里。   远山堂,孟大都督栖身的地方,才是令人无法轻易靠近之地。   “我刚刚见他了。”   两人不能这么干站着,青棠开口说话。   伊龄贺瞧着逐渐下落的夕阳,“谁。”   “孟微冬。”   伊龄贺转身,“嗯?”   “他叫我晗儿。”   “晗儿是谁?”   青棠偏着头,她眼睫毛上有滴落的雪花,又下雪了。   伊龄贺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丝帕还带着他身上的温热的暖意,丝帕轻轻擦了擦青棠斗篷帽沿的露水,又收起来了。他想擦擦她眼睫上的雪花,可雪花已经化了,快得他来不及。   “我母亲也叫晗儿,我外祖偶尔会提起她,她字写得很好。”   伊龄贺回头看着她,霍青棠自病后,话少了许多,伊龄贺时常见她,她都是寡言的。   今日霍青棠主动说起来,“孟微冬只纳妾,不娶妻,我觉得......”   太阳没进了地平线,小楼里人空了,伊龄贺将霍青棠的手一拉,“走。”   两人逼近白楼,伊龄贺徒手翻身上墙,青棠跟上。   这是巡防在轮班了,瞬息之间,远山堂里就混进了两个不速之客。冬日的天总是黑的特别快,太阳一下山,灯笼就该亮起来了。提着灯笼的丫头们列成一队,走上长廊,分列开来到廊下挂灯笼。   伊龄贺悄悄上前,捂住队伍最末那丫头的嘴拖进暗处,那丫头睁着眼睛就要叫嚷,霍青棠一手掐住她脖颈,“别嚷,你一嚷,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那丫头瞪着霍青棠,这女子站在暗夜里,明明生的那样好看,怎么周身透着一股子杀意,也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被这女子给冻的,那丫头无端打了几个寒颤。她开始相信,自己要是开口嚷了,这个眉目如画的女子真的会拧断自己的喉咙。   “说,孔雀养在何处?”   那丫头指着自己的嘴,伊龄贺松开她,“在......在小花房......”   “带路。”   “嘘,小声点。”   范明瑰不会武功,根本翻不了墙,媚春只得带着她从白墙下头的小拱门穿进来,还念几句:“幸好守门的是两个婆子,换做两个身强力壮的来,肯定就暴露了,谁让你不会武功!”   林媚春直接敲昏了守门的两个婆子,又摸了婆子身上的钥匙,才开门让明瑰进来。   两人一通瞎撞,总算转到了远山堂后头的小花房,花房是琉璃所制,看上去是百花外头装上了一个大型的琉璃罩子,媚春嘟囔,“怎的和那蟾宫里头的阁台如此之像?”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头有读者说,看见孟微冬这个名字眼熟, 其实应该不是名字眼熟,而是他的官名眼熟。 明朝五军大都督府,有前、后、左、右、中军大都督各一,统领全国最高军事机构。 后军大都督常驻留都,也就是南京。 作者在《明月别枝惊鹊》中写了同样的官名,所以,孟大都督和余九兮撞上了。 至于孟微冬这个人,作者只能说,故事还很长,请各位多些耐心。 还有读者说,见不得男女主感情受折磨,作者表示,这是故事不可分割的一段,也请给点耐心。 多谢大家支持!   ☆、孔雀翎   “你们是哪房的,怎么躲在此处偷懒?”   那边有一人呼喝她们,媚春肩膀挺得笔直,随时准备去拿腰间的双刀,明瑰拦住她的手,转过身来,低着脑袋道:“回这位大人的话,婢子二人本是在浣溪阁扫地的,只因听说此处有孔雀,才壮着胆子来看一眼。不过奴婢们并未躲懒,奴婢们都是扫完了地才过来的。”   浣溪阁就是新进妾室的院子,那妾室名字叫蓝溪,院子便也改成了浣溪阁。那人打量她们一眼,明瑰和媚春二人都穿着丫鬟衣裳,又见她们梳着最为简单的辫子,便知道这二人是不得脸的丫头,任一个有些脸面的丫头都不会打扮得如此寒酸。   “快些回去,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今日是好日子,那人并不欲追求两个丫头的过失,哪个年轻丫头是不贪玩的。那人道:“前头开餐了,大厨房有剩余的,你们也去讨些吃食。”   这人并不坏,天寒地冻的,两个丫头衣衫单薄,说要来看孔雀,可这远山堂哪里是她们该来的地方。   “快走,快走,当心被人瞧见,和守门的婆子卖个好,便不会为难你们了。”   明瑰连连点头,“多谢这位大人,婢子们马上就走。”   这人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后头有人照着他的后颈就是一记重手,这藏青衣袍的男子瘫软在地上。   媚春一抬头就瞧见伊龄贺,“少主,你来了?”   明瑰则瞧见了伊龄贺身后的霍青棠,她扑过去,“青棠,你去了哪里,这当了半天丫头,我都快冻死了!”   范明瑰瞧见霍青棠就开始撒娇,她身上丫头穿的坎子只缝了一层夹棉,如何能抵御这刮人的腊月寒风。青棠笑笑,伸手去解自己肩上的斗篷,谁知伊龄贺已经先她一步,将自己暗黑的鹤氅丢给了范明瑰,“穿我的。”   明瑰连忙往自己身上套,嘴里直道:“这丫头可不好当,刚刚差点就露馅了。”   “这就是小花房,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劳什子孔雀,那两只孔雀到底在哪里啊?”明瑰指着琉璃门道,“你们看,里头就几根掉落的孔雀毛,孔雀呢?”   伊龄贺点头,他看青棠一眼,“走。”   明瑰跟上去,“去哪里呀?”   媚春喊一声:“少主......”   伊龄贺回头看她,“什么事?”   媚春又摇头,“没事。”待前头三人都走开了,她才低声一句,“我也冷啊!”   孔雀并未在小花房里,里头只落了几根翎毛,说明里头确实养过孔雀,可这两只孔雀到底去哪儿了,总不能平白就失踪了吧。   范明瑰跟在霍青棠身后,小声道:“青棠,我觉得这里头怪怪的。”   霍青棠侧头,“怎么了?”   “你看啊,明日就是大婚,你看这里头,人影子都没一个,这像是主家要大婚的样子吗?虽说是纳妾,可也不能一丝喜气都不沾啊。”说起这些婚嫁布置,范明瑰竟还头头是道。   “她说得对。”   伊龄贺也开口附和,明瑰点头,“真的,这算个怎么回事啊,看这冷冰冰的院子,哪里是给人住的,我......”   有脚步声传来,伊龄贺和媚春迅速没入暗处,霍青棠拉着范明瑰躲入树后,青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明瑰点点头,紧紧抿着嘴。   “蓝姑娘来了?来,里边请。”   青棠微微探出头朝外头看一眼,说话的人侧脸对着她,虽瞧不见正脸,也能辨认出这是谁了。   明瑰又扯扯青棠袖子,张开口型,“他是......”   青棠点头,是的,这人就是白日在门口迎宾接请柬的那一位,孟府的管家。   那管家身后跟着一个人,后头的人穿着一件厚厚的大氅,瞧不清颜色。青棠朝她面上看过去,又被大氅的毛边挡了大半张脸,只瞧见了一根白玉簪。青棠嘴角抿起,正当时,那位蓝姑娘就转头看过来了,青棠拉着明瑰往树后一缩,那头看过来,只有干瑟的枯枝和凌乱的碎影在寒风中摇曳。   那女子轻飘飘问了一句,“他人呢?”   即使霍青棠已经认得这把声音,此刻听在耳中,也不禁弯了嘴角。蓝河几时有过这么温柔可人的一面,光凭借这娇滴滴的嗓音,就能迷倒江上诸位好汉了。   管家说:“大都督在前头会客,蓝姑娘且进去喝杯热茶,晚些大都督就会过来了。”   那两人走上长廊,进了远山堂的正房,不多时,正房里就燃了灯,院子里寒风瑟瑟,依旧只有柯枝剪影咿呀摇晃。伊龄贺与林媚春从暗处走出来,青棠拉起明瑰,“走吧。”   四人迅速绕到正房背后,伊龄贺看媚春一眼,媚春翻身勾上房檐,她身姿柔软,整个人弯身嵌在凤凰式样的檐角上,竟贴的严丝合缝。明瑰看了惊奇,“她......?”   “嘘!”   青棠将范明瑰拉进廊角,果真有两个丫头过来了,一个手持灯笼,一个端着托盘,上头显是茶水。端着茶水那丫头道:“真真是不知廉耻,自己的亲妹要嫁进来了,她却和自己的妹夫混在一处,要是让咱们那位新夫人知道,还不知掀起多大风浪呢!”   那位提灯笼的丫头显然沉稳些,她开口道:“胡说什么,大都督的事情岂是你我可以议论的,快些闭嘴!”   “哎!我看咱们府里今后要热闹了,姐姐妹妹共侍一夫,咱们大都督就更加艳名远播了。”这端茶的丫头不知悔改,犹自感慨。   提灯的丫头倒是被她弄笑了,接一句:“什么艳名远播,那是说那些下九流戏子暗娼的话,你哪里听来的就敢这么用?蓝河姑娘和大都督的事情或许与咱们想的不一样,莫要张口胡来,坏了人家的名声。”   “哧哧”,那丫头笑得托盘中的茶水都晃了几下,“我哪里又胡说,我那日分明瞧见大都督和她搂在一处,还......”许是害羞,这丫头关键时刻又说不下去了。   “还什么?”   那丫头压低了声音,“你答应我,别说出去。”   提灯的丫头也放慢了步子,“你说,我不说出去,我哪里敢说大都督的闲话!”   那丫头顺了口气,压着声音道:“我前些日子瞧见了,也没多久,就上个月罢,我瞧见大都督和那个叫蓝河的进了书房的内室,还下了帐子,我当时就在外头候着。那一日大厨房说吃饺子,我就等着外头进来换班,结果换班的一直不来,我只能在书房候着,我站得都发晕了,里头才说,要水。”   “要水?”   “是啊,要热水,沐浴。”那丫头顿了顿,“我一直觉得咱们大都督是个痴情的,结果那日一看,甚么痴情,甚么不娶妻,都是骗鬼的!如果真的痴情,莫说娶妻了,连纳妾都不该。这堵墙那头有多少院子,就有多少妾室,如今还和外头的女人缠上了,真让人灰心得很。”   提灯的丫头笑一笑,“男人本就都是薄情的,你灰心甚么,难不成你......?”   端茶的丫头叹一口气,也不知叹息什么。   提灯丫头催促,“快走,茶水都凉了。”   两个丫头从长廊穿去了前头,青棠瞧着那两个丫头早已寻不见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范明瑰耸耸她,不期说一句,“这深门大宅里真龌龊啊!”   是啊,这滔天的富贵岂是常人可享。这道理人人都明白,可偏偏人人都渴望这泼天富贵与只手遮天的权势。有些事情,明白与做到,就是两回事。   明瑰四下一看,“诶,伊龄贺呢?”   青棠跟着转身,她方才过于专注两个丫头的谈话,忽视了伊龄贺去了哪里。   廊檐上瓦动,青棠朝高头一看,伊龄贺不就在房顶上趴着吗。明瑰瞧见,“快带我上去看看,我这辈子还没上过屋顶呢。”   青棠瞥她一眼,还没说话,伊龄贺已经跳下来,“不用上去,里头都散了。”   媚春也从檐角上下来,“孟微冬没回来,那个叫蓝河的坐了一会就走了。”   范明瑰跺脚,“那怎么办,孔雀也找不到,明明说有两只,怎么一只都没了?”   媚春接一句,“好歹见了一地孔雀毛。”   孔雀翎毛。   伊龄贺与霍青棠对视一眼,青棠道:“这孔雀只怕找不见了。”   明瑰侧头,“为什么?”   伊龄贺摇头,“我看就在这院子里,毛落一地,还怕找不到胆?”   媚春也不解,“少主,孔雀胆不见了?”   范明瑰终于听明白霍伊二人在说什么,“你们是说......活孔雀没了?”   青棠点头,“活的没了。”   伊龄贺指着远山堂正房,“活的没了,东西还在,找。”      ☆、情人结   人人都有旧日恋人,有的恋人成了今日的眷侣,这种人们称之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虽然不知这眷属是否真的赛神仙,不过总有人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还有一种旧日恋人,人们将之藏在心底,它犹如刀疤,时时割得你的心钝痛。因为旧时光里总有遗憾,而这些遗憾随着时光远去,再也不能回来。   孟微冬的心底也有这么一根刺,那可望不可得的刺时时提醒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朝中除了同样年轻气盛犹能与他一较的苏星赋,再也没有别人能在三十开外的年纪就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挥臂即可呼风唤雨。   但孟微冬有遗憾,他见过无数的风景,见过无数的美人,却只在二十岁的年纪见过青春正好的她。   永乐七年。   那一年斜风细雨,他在钱塘观潮,潮水涌起,他堂堂男子都避开来站在水塔上,那潮水一来,水击三千里。他被眼前的胜景所震慑,天上地下,他觉得世间唯独自己一人矣。待潮水褪去,他朝下头看了一眼,那处还站着一个小姑娘,潮水袭来之时她只是略后退了几步,根本没上水塔。   他好奇极了,这铺天盖地的水浪,势要毁天灭地的拍打,她怎的不怕。孟微冬去问她:“姑娘怎的不避开?”他怀疑她是因为太害怕,才忘了登上水塔。   那姑娘笑了,她并不是一等一美人,但她一双眼睛里全是智慧与狡黠,她说:“我计算过了,水花拍到此处时,就该退了。所以我就站在这里,看我计算得错是不错。”   她说她会计算水浪,孟微冬不信,他觉得这个姑娘信口胡言。那姑娘却似知晓他的想法一样,她说:“再过一刻,还有一次涨潮,你且等着,看我说得对是不对。”   孟微冬本已要走,他却停了下来,他想看看也无妨,一刻钟也不是太久。   潮水远远拍来,快到岸边时掀起惊天巨浪,孟微冬想也不想就要躲上水塔,那姑娘却拉了他一把,她说:“不要躲,就在这儿看,潮水拍不到你。”   巨浪滔滔,水势遮天蔽日,那姑娘真的动也不动,孟微冬心悸,这姑娘该不会脑子坏了,若是她根本脑子就坏了,那自己岂不是比她脑子还要坏?   潮涨潮退其实瞬息之间,待孟微冬从惊悸中回神,其实潮水已经褪去,那姑娘笑了,她说:“我没说错吧,站在此处,潮水拍不到你。”   那姑娘竟是一个人来,她身边连个婢仆小厮都没有,孟微冬拦住她,“怎知姑娘不是蒙的?”   “水流、水速皆可测算,否则船行速度如何预测,公子不懂,找个懂得工事水利的,公子便知我所言非虚。”那姑娘瞧了孟微冬一眼,眼神中带着不满,或许是觉得孟微冬是个草包,读书不够还要丢人现眼。   自钱塘一别,孟微冬真的去询问了工部的干事,那干事说水流可以测算,那姑娘把握得精准,或许是个中高手,并不是胡说一气。   孟微冬一直想见见那个姑娘,问她当日的眼神,是不是在鄙视自己。孟微冬觉得自己就算不是学富五车,也不能算不通文理,那姑娘这样瞧自己,显是谴责自己无知妄言了。   永乐九年。   再次遇见她已经是永乐九年,她长大了。   那一日风和日丽,那日正好也是殿前三甲打马游街的日子,那个年纪一大把长得傻兮兮的状元郎背着花篓,也不知他到底接住了几朵花。   榜眼稍微比状元强一点,但也强不到哪里去,无非是面貌更端正一些,但年纪也大了,没甚么看头。   后头跟着的是探花郎,听闻这人字写得漂亮,季冷很是欣赏他,圣上也有意点他做状元。可,你瞧,他做了状元,难道让那两个老头子来做探花吗?   孟微冬想想就一阵哆嗦,不忍看,简直不忍看啊。   那姑娘就在白马寺前,她还冲那探花郎的花篓子里丢了一枝花。   霍探花背上的花篓子其实已经装满,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有准头将花投进去。   孟微冬走过去,说:“我帮你。”   也不知那姑娘还记不记得他,她又摸了几枝鲜花出来,交到孟微冬手里,“劳烦都帮我投进去,多谢。”   孟微冬武将出身,千军万马中杀出来,几枝鲜花的投掷怎会在话下,他帮她全部投进了那个探花郎的背篓。回身一看,她又不见了。   永乐十年。   他从北漠回来,预要上门提亲,她却已经嫁人了。   她嫁给了当日的探花郎,霍水仙。   成婚才三年,霍水仙从翰林院调任扬州,她去世了。   孟微冬时常责怪自己,若不是自己多事,她的鲜花也就投不进霍水仙的背篓里。若不是自己迟迟不肯开口,她又怎会匆匆嫁人,还落了个早逝的下场。   孟微冬很悔恨。   他恨史纪冬眼光不佳,女婿选了个绣花枕头,霍水仙除了一副皮囊,还有什么能胜过自己。   他恨自己言语迟钝,当初明明是自己先认识她的,怎会被人后来居上钻了空子。   他恨霍水仙,他娶了她,为何不待她好,任她在最好的年纪就早逝了。   他真是恨得很啊!   不过不要紧,他们欠晗儿的,他们欠自己的,通通都要还回来,都要还回来的。   孟微冬真是头疼得很,他许久没有想起他的晗儿了,今日见了那姑娘的脸,他就开始头疼,头疼得睡不着觉。   一双手温柔抚上他额边穴位,孟微冬猛地睁开眼,季舒道:“又头疼了?”   孟微冬笑一笑,捉住季舒的手,“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见都督熟睡中还皱着眉,便想替都督分忧,谁知扰了都督,季舒没用。”   这些女人啊,漂亮话一套一套的,孟微冬抬起季舒精致的下巴,“我怎会怪你。”   这话温柔,任谁听了心里都舒畅,季舒笑一笑,又靠在了孟微冬肩上,“明日蓝妹妹进门,妾身打算送她一面玉屏风,这样可好?”   孟微冬握着季舒的手,“你送什么都是好的,谁敢不喜欢。”   季舒愈发笑吟吟,一双手不安分往孟微冬衣领里钻,孟微冬捏住她的手,“方才孟仁寻我,我出去看看,你先睡,我一会儿回来。”   孟微冬起身,季舒替他穿上大氅,“夜深了,都督莫要走远了。”孟微冬又回身吻了她一下,才掀开帘子出去了。   孟微冬一走,季舒的眼神便冷冽冽瞧了外头一眼,“蓝河?”   宴席已经散了,有些醉酒的同僚直接下榻在了孟府,孟仁在前头安排客房,等一切事毕,他才前往远山堂回话。   远山堂的正房里,两个丫头点了灯,地下烧着地龙,屋子里暖融融的,孟微冬除了大氅,丫头过来接,回道:“今日也没甚么特别的事,只是蓝姑娘来过了,她略坐了一会儿,说只是过来看一眼,并没甚么要紧的事。”   孟微冬穿着一件深紫色的锦袍,衣领上滚着鸦青的毛边,他手指上还带着一枚蓝宝石戒指,他伸出手指在领口上抚了抚,说:“这衣裳颜色配得不好,下次换个师傅。”   丫头垂着眼,只管回答:“是的,奴婢会交代下去的。”   孟微冬手指又在紫檀的小几上敲了敲,“这紫檀做桌子也不好看,颜色太暗,换一张黄花梨。”末了,又指着那丫头发间的一根镀金的簪子,“这花不好看,以后不要戴了。”   那丫头连着退后几步,有些畏畏缩缩,自己的簪子就是普通的梅花分心,大都督说不好看,自己这样的身份,除了梅花丁香这样的花儿能戴,牡丹总归是不合适的罢。   大都督今日瞧甚么都不顺眼,那丫头很快明白过来,大都督心情不好,还是不要往跟前凑的好,她退到一边,道:“奴婢去外头迎孟管家。”   孟仁踏着雪走过来,进正房之前,他先在石梯上踩了踩,把靴上的雪刮干净,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才肯进去。   有丫头在廊下站着,孟仁瞧她一眼,“怎的不进去伺候?”   那丫头说:“大都督让奴婢出来迎孟管家。”   孟仁瞧她一眼,“得了,你去门房歇着,一会儿过来锁门。”   “诶!”那丫头应一声,忙不迭跑了。门房还有炭盆烤着,站在这里,简直要被凉风灌迷了眼睛。若是在里头站着吧,虽说身子暖了,可大都督明显就不大高兴,苍天保佑孟管家不会被挨骂吧。   孟微冬端着一个甜白盏,撩开茶盖,熏人的热气蹭的往他鼻尖上蹿,瞧见孟仁进来,哼一句:“来了?”   孟仁回话,“不知大都督这么晚了找小人有何吩咐。”   茶盏子“砰”的往小几上一搁,孟微冬抬起晶亮的眼眸,他眼珠子锁在孟仁身上,“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若真是老眼昏花,不如回乡种地?我给你几亩良田,也能让你衣食无忧。”   孟仁闻言,马上就要跪下,孟微冬挥挥手,“别跪,瞧得人心烦。”   孟仁仔细想了想,今日也未曾做什么让主家不开心的事情,难不成是为了蓝河?他思虑半晌,开口道:“蓝河姑娘并未走远,她就住在临街,若是大都督要见蓝姑娘,小人这就去找。”   孟微冬哼一声,“今日你放进来的那个姑娘是谁?”   孟仁又开始回想,哪个姑娘?   今日进来这么多姑娘,有好些夫人都带着家里的姑娘,到底是哪个姑娘?   “想不起来了?”   孟微冬道:“我提醒你,那姑娘穿着一件淡青色绣竹枝的斗篷,你好生想想,她是谁家的姑娘,又是同谁一道来的?”   感情大都督是瞧上人家姑娘了?孟仁混乱的脑中峰回路转,心中突然一片清明,“回大都督,那位姑娘是随钟大人一道来的,钟大人说是他的新婚妻子。”   “哪个钟大人?”   “回大都督的话,是工部员外郎钟毓钟大人。”   钟毓?   孟微冬只思考了片刻,便有了结论,“胡说八道,钟毓几时成亲了?我前日才见了他父亲,他父亲说他只知醉心学问,根本不论婚嫁,家中老人都忧心得很。你这会儿反倒说钟毓成亲了,他几时成的亲?”   孟仁脑壳一跳,心道:坏了,这下当真说不清楚了,如果钟大人并未成亲,那他身边的女子又是谁?   正房的灯又亮了,伊龄贺贴在屋顶听墙角,媚春则勾在檐角的老地方,寒风一刮,她打了个寒颤,灯笼一晃,便把她的人影子照了出来。   “谁?”   孟微冬不是蓝河,先前媚春在檐下听了半晌,蓝河毫无所觉。这会儿是孟微冬坐在里头,这远山堂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了如指掌,这灯影中似乎是个人影,孟微冬声音先到人影也至,他推开窗户就站在了外头。   伊龄贺吊下半个身子拉了林媚春一把,媚春趁势上了房顶,孟微冬在外头站了许久,实在不见动静,才又进了正房。   孟仁被吓了一跳,今日先是混进来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若此刻远山堂又进了生人,那自己的管家也做到头了。   孟微冬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挥一挥手,放孟仁去了。   他坐在正房里,房里燃着灯火,久久不歇。   伊龄贺与林媚春轻手轻脚下了屋顶,青棠拉着范明瑰,“走,今日摸不到东西,明日再来。”   四人转到小花园里,青棠抽出鞭子缠在墙上,“你拉着鞭子,我在那头接着你。”四人中唯有范明瑰不会武功,此刻夜深,从小门房出入已经不可能,唯有全部都翻墙而过。   范明瑰笨拙的去拉鞭子,伊龄贺已经一手抓住鞭子,一手抱着她,“走。”   媚春将孟府摸了个大概,此刻夜深,她也开始辨不清方向,“各处都一样,我认不清了。”   伊龄贺叹口气,“往后门走,跟我来。”   “哎呀,坏了!”   范明瑰低叫一声,“我的男装还丢在厕房里,明日我怎么进来啊。”   其实已经不止是一套衣裳的问题,范明瑰今日冒充钟毓,钟毓又被孟微冬反复提起,即使明日再来,也绝不可能继续用钟毓的请柬了。若要进来,只能另想它法。   媚春看她一眼,“我看你明日就别来了,你来了也没用。”   这还算是句客气话,不止是没用,其实还是拖累才对,范明瑰很有些沮丧,“明日你们就不要我了?”   “明日再想办法。”   伊龄贺开口了,媚春看他一眼,只要是这笨蛋想做的事,少主都会成全她。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媚春抿着嘴,又打了个寒颤。      ☆、菟丝草   顾惟玉在灯下翻看账册,这一次南下,除了来同后军大都督孟微冬贺喜,另外就是蓝家的船被扣在淮安府一事,顾家也丢了大把的银子在里面,船一日一日的搁着,蓝家却似乎没有把船要回来的意思。   蓝家如今与孟微冬结了亲,别说要回来几条船,就是要包下长江南面的左右航运也是有可能的,但蓝家迟迟没有作为,顾惟玉眼眸掠过,微在蓝浦身上停顿了一下。   蓝老大如今在江上挂着名头,其实蓝家的事情都落在了家里几个女儿手中,蓝烟主外,蓝河主内,蓝溪嫁人,唯有一个蓝浦,搁在了自己身边。   顾惟玉大概能明白蓝老大的意思,他是怕万一孟微冬靠不住,将家中几个女儿分散开来,将来也好各寻出路。   蓝浦完全沉浸在了自家妹妹出嫁的喜悦之中,她在一旁收收捡捡,上窜下跳,“哎呀呀,这衣裳好看吗,我看来看去,这个好像也不是那么漂亮,当时买的时候还是挺漂亮的。”说罢,她又叹一叹,“哎,听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蓝溪嫁进去,也不知道孟府里的规矩大不大,要是他们不给蓝溪穿这些衣裳怎么办。”   宝卷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我说蓝姑娘,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少爷在算账,你吵就算了,能别晃来晃去吗,头都昏了。”   蓝浦将她在洛阳买的礼物全部都铺开,一样一样检查了一遍,嘴里道:“其实孟微冬这人还不错,还知道特意邀请我们姐妹四人去孟府里小住几天,让我们团聚,他能这么想,这人应该也不算太差吧。”   宝卷大眼珠子斜瞥着她,哼哼气,“您老可知足吧,名满天下的孟大都督给您做妹夫,天降大喜事,您还挑剔人家的人品?人家没嫌弃你们一家子都是江湖草莽就不错了。”   蓝浦叉着腰,哼道:“你不知道我妹妹生得好看,给他做妾,便宜他了!”   这话有得了便宜卖乖的嫌疑,这人正在兴头上,宝卷也不戳穿她,只同顾惟玉道:“少爷,咱们这回来了南京,要不要顺道去苏州城拜访史大人,正好说说史家二少爷船上丢了货的事?”   顾惟玉阖上账本,抬眸看了宝卷一眼,“不去。”   宝卷侧头,很是不解,“我们都来了南京城,此去苏州又不远,为何不去啊?”   “顾珩的事情二房自己会处理,与咱们无关。”   顾惟玉话说得云淡风轻,似全然不理会宝卷的提议。顾珩的事说大不大,说笑也不小,这等事情,同陈瑄说一声,求个人情,别说是史侍郎家的公子,就是世袭的侯爷也要卖漕运总兵官陈瑄三分薄面。宝卷说去苏州城找史侍郎求个人情,其实法子是好的,无奈......   无奈史侍郎是她的外祖父,去了苏州城,若是遇见她,又当说些甚么。   顾惟玉修长的手在自己额边按了按,大半年时间不见,自己已是他人的丈夫,如何还能与她一个未嫁的小姑娘过从甚密,他有些心慌,却又无从排解。   “明日你们且跟着我,我保证你们吃好喝好,你们同我一道,也就是蓝溪娘家的亲戚,断然没人敢轻瞧了咱们。”   蓝浦还是很讲义气的,她作为女宾出席婚礼,坚持要带上顾家主仆,她是这么劝说的,“你们顾家是商家,人家孟微冬是什么人,若不是蓝溪,你们就是一千年也见不上孟大都督一面。如今这样好的机会,还不随我去孟大都督跟前套交情,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这话有理,连宝卷也赞同蓝浦的眼界上去了,他说:“和孟大都督结了亲家就是不一样了,草莽女子都晓得通晓情理,真是世易时移,教人刮目相看呐!”   这样好的机会,顾惟玉却迟迟不表态,二房已经过来问了好几次,问他什么时候动身。顾惟玉心中自有思量,他如今已经不再单纯是商户顾家的公子,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漕运总兵官陈瑄的女婿。   他在等岳父大人的答复,若孟微冬与陈瑄之间要有所取舍,他必定是先以陈瑄的利益为重,绝不会绕开泰山大人去与孟大都督论交。   他给陈瑄去了信,陈瑄很快就有了答复,他的答复犹如他本人的风格,粗犷而有分寸,他说:“你小子有心,还知道来问我一声,总算知道我这岳父老子还活着。孟微冬要纳妾,我也听说了,那小子阴沉的很,你切莫与他走得太近,讨不了便宜。不过他这次还是纳妾,你可以去凑个热闹,若他是娶妻,你就要注意了。”   话还是只说了一半,常人听不明白,纳妾是喜事,娶妻也是喜事,怎么就不能一概而论了。   蓝浦兴高采烈,顾惟玉清隽的眉目瞧她一眼,说:“你两个姐姐和你爹呢?”   “我爹同蓝溪一道,说是明日要送嫁,我大姐没来,在江上呢。”   “你二姐呢?”   蓝浦侧过身来,盯着顾惟玉,“你问我二姐做甚么?”   顾惟玉哪里会被蓝浦套出话来,他手指点点楠木桌面,笑道:“夜深了,蓝姑娘还是回房休息,省的明日眼下乌青,就不好看了。”   “我不同你们说了,我要去装东西,我还没收拾好呢。”   蓝浦风一阵的,瞬息间就不见了踪影。   蓝家攀上了孟微冬,蓝老大四个女儿,嫁出去的既不是最为貌美的蓝烟,也不是适逢婚龄的蓝河,为何是年纪最小的蓝溪。顾惟玉想起蓝老大一提起老二就一脸骄傲的样子,不免多想几层,蓝家一直真正做主的,就是蓝河。   蓝河让蓝溪去孟家做妾,孟微冬权势鼎盛,这等好事,依照蓝河强势霸道的性子,怎么会将这样的好机会给了蓝溪,她自己嫁进去不是更为得意吗?   她自己不去,除非她另有打算,不做妾,难道想做妻?   顾惟玉的额角跳了跳,这蓝家的姑娘,真的就敢十拿九稳入主孟宅?顾惟玉起身,同宝卷道:“孟府明日人多,咱们不要久留,送了贺礼就出来。”   孟府有喜。   从破晓开始,虎踞大道上的鞭炮就响个不停,但凡过路的,不管认识不认识,孟府都有喜饼相赠。好些贪玩的孩子,来回的蹿,兜里的糕饼点心都要装不下。大家伙乐呵呵的,直到进了吉时,孟府才拦开了过往的路人,说是迎接新人进门。   浣溪阁里铺了喜帐,上了红烛,一切照着大婚的仪式进行,府中众位夫人们也换上新装,簪花描眉,迎接这位新晋的姨娘。   季舒换了一套茜色的袄裙,外头披着洁白无瑕的狐裘,头上也簪了一整套宝石头面,前来引路的丫头见了她,都夸一句,“夫人今日真漂亮!”   这丫头是来引路的,孟微冬的规矩,进门的都是一样待,不论大小,只论先后,谁先进门,谁都担一声姐姐。那丫头撑着伞,天上飘着零星的雪粒子,“夫人小心脚下,路滑。”   这是去浣溪阁的路,孟微冬将布置新居的任务给了她,他说,“交给你,我放心。”   季舒当即就笑了,“多谢大都督。”   甚么交给你我放心,听真了,无非是一句敲打。若出了什么差池,也是归你的。   季舒听得懂,孟微冬说什么话,她都听得懂。   蓝家一门草莽,季舒不知道孟微冬和蓝家的女子是怎么勾搭上的,听说要嫁进来的蓝溪才十五岁,十五岁,真是花一般的年纪啊。   自己十五岁时在做甚么呢,在树下作诗分茶,在弹琴画画,在背着父亲读西厢?莺莺普救寺遇张生,那自己会遇上谁呢?   十五岁时,总有那么多的绮丽念头,止也止不住,那大好的年华都似流水,堪堪眨眼功夫,就悄悄淌过了。   经过大庭院时,季舒低头笑了笑,又进来一个妹妹。看,这宽敞的新院子,听,那鞭炮放得真响啊!   自己进门的时候是怎样的呢,季舒有些记不清了。那时候自己好像没人为自己送嫁,父亲闭了门,虽不同人说她一句不是,却也不再理她了。   她回门的时候,也只是在季府门口站了大半日,季府不开门,她知道,父亲就在里面。   她知道,季冷对她失望了,失望至极。   书香世家的女子,自小读最传统的书,习最工整的字,怎么一夕间,她去做了别家的妾。季冷不想体会,也不能体会,即使孟微冬官居一品。   在季大人看来,孟微冬再风光也不过是一个体面些的武夫罢了。   季舒其实自己也有些失望,她贪慕孟微冬的温柔,她以为和他日日相守,做一对神仙眷侣比什么都强。   别人风言风语,她以为只要自己是快活的,别人说什么又哪里重要。   她以为,她以为的太多,到后来,真的都变成了以为。   孟微冬很好,可也仅止于此。   他待她好,却不曾见过他待谁不好。   季舒知道自己是贪心了,原来这份很好还不够,她想要的,是那份独一无二。   谁也不能说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做了孟大都督的女人,人人都是一样的。吃穿用度,他都任凭她们喜欢,即使有人上房揭瓦,孟微冬也只会说,不喜欢这里,那换一个院子。   孟微冬很大方,可常常是这种毫不在意的大方,让大家都觉得没意思。   争宠没意思,孟微冬从不溺爱哪一位夫人,也不薄待哪一位。   说钱没意思,孟大都督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谁看上什么,即使是东瀛的珠子,孟微冬也能搬回来一箱子,总之大家都有,无须争吵。   争权?   那就更没意思了,大家都是妾,身份没有高低,谁也压不了谁。后宅的权利,为的究竟是什么?   为了打压对方?为了蝇头小利?为了房契地契?   孟微冬说,“你们不必争,我给你们备齐了,想要再嫁的,我送你们出府。”   大家都看明白了,也都安分了。   安分是个什么意思,大家都灰心了。   孟微冬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待大家都好,却绝不说爱。   他不会多爱你一分,即使你跟着他,葬送了全部青春。   一个穿丁香色衣裙的女子撑着伞在前头站着,季舒接过伞,挥开旁边的丫头,她走上前去,“段姐姐,你在等我?”   段桃之依旧是那副打扮,她爱穿丁香色的衣裙,不论冬夏,府中来了这等颜色的缎子,大家都是会先将就她的。段桃之头上簪着一支珠花,珠花上吊着五颗珠子,季舒对她的这身打扮熟得不能再熟,自她进府见过段桃之开始,她就只戴着这根簪子。   “这是给新人的贺礼,我抱恙在身,今日就不便去了,省的过了晦气。”   段桃之手里有个小匣子,季舒打开一看,里头整整两层拇指大小的珠子,珠子圆润,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姐姐哪里话,我看姐姐气色就很好,哪里有什么晦气。”   季舒也不过几句客气话,她知道段桃之是不会去的,段桃之是府里最旧的旧人,或许还有更旧的,听说孟微冬做主将两个自小就伺候他的丫头嫁了,除去那出嫁的丫头,段桃之就是最早进府的那一位。   其实季舒有些羡慕她,因为她进府最早,她和孟微冬有过一段无人打扰的好时光,也只有她,称得上独享过孟微冬,即使这时光非常短暂。   即便如此,季舒还是羡慕她。   段桃之与后来的官家闺秀都不同,她是个江湖女子,听说还有些功夫在身上,但季舒也没见她耍过功夫,从自己认识她那一天,她就成了花已经开败的模样。   孟微冬对段桃之还是有些旧情的,季舒看得出来,只是段桃之并不领情。她不与孟微冬接触,不同他说话,更不会去他跟前献殷勤。旁人会对孟微冬嘘寒问暖,会熬粥做羹汤,会红袖添香伴君夜读,段桃之不会。   她说自己是个粗人,做不来这等精致事。   段桃之没有说谎,她不如季舒念的书多,也不如其他夫人们温柔小意,她是孟微冬自己从江湖上带进府中的。说她美,她也不是太美,除了一双眼睛灵气些。   她或许曾经是一朵鲜花,可还没迎风娇艳,就匆匆败了。   段桃之撑着伞转身就走,她身段依然柔软,腰肢也依旧纤细,季舒捏着小匣子,唤了一声:“段姐姐!”   段桃之回头,目光里有探寻。   “你还爱他吗?”   季舒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这样问,但她就是想知道,在她自己也成为了旧人的这一天,她想知道段桃之作为一个最旧的人,心里怎么想。   段桃之笑了,雪花儿飘落,伞下佳人,展颜一笑。   她说:“好日子不多,妹妹要珍惜。”   段桃之说完就走了,新人变旧人,谁都有那么一天,谁让你不是孟微冬心里的那一个呢。   季舒抿着嘴,突来的寒风夹着雪花刮进了她的嘴唇。她舔了一下雪花,没甚么味道,除了太冰。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段桃之受了伤,选择相见不如怀念,季舒不甘心,她学富五车、自幼聪敏,她不甘心沦为孟宅后院的一株菟丝草。   蓝家姐妹,蓝溪,蓝河?   她要她们,死。      ☆、美人情      吉时。   蓝溪是妾,她穿着浅红的嫁衣进了门,按理说她连正门都走不了,可孟微冬不讲究这些,孟府的大门开着,宾客们站在一旁,蓝溪就穿着她粉红的绣鞋跨过了火盆,她进门了。   孟微冬给足了蓝溪脸面,他换了喜服,亲自在门口站着,新娘子进门口,他伸手去接。新娘子没盖大红的盖头,她用一面团扇遮着脸,众人都闹着要看新娘子的相貌,蓝溪也大方,当下就挪开了团扇,众人惊呼,天女下凡。   季舒就在人群后头站着,孟微冬伸手去牵蓝溪的那一刻,她其实在想,真够讽刺的,这新郎官的衣裳,他究竟穿了几回。   旁人家娶妻热闹,纳妾低调,还没见过咱们孟大都督这样的,把纳妾当娶妻办,季舒嘴角弯了一下,她似乎又听见什么轻响。   许久之后,季舒才知道,那是心碎的声音。   就那么一下子,心猝不及防的就碎了。   蓝溪到底有多美,季舒觉得也没多美,自己进门的时候,怎么都要比她美个三分。   后头站着蓝家的三姐妹,季舒一一看过去,蓝烟,蓝家的长姐,寒玉一般的样貌,秋水一样的风姿,季舒瞧见,心里都打了个顿儿。   这般美人,孟微冬怎么娶的不是她?   再后头是蓝河,她还是戴着那支白玉簪,季舒眼角撇过,这女人真龌龊啊!瞒着自己的亲妹和妹夫有染,还时时戴着妹夫送的簪子,这要让蓝溪知道了,该怎么面对?   季舒这么一想,藏在狐裘中的手都有些颤抖,她是激动得颤抖,呵,让她们姐妹相残,还有甚么比这更好的法子吗?   最好她们两败俱伤,即使不行,先除掉其中一个也是好的。季舒原本不怎么快活的心,忽的开心起来,她笑意盈盈,其他夫人们一脸莫名,她们可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最后是蓝浦,她跟在蓝烟和蓝河后头,几乎被抢走了全部风头,诚然她不难看,但与姐妹们站在一处,却又生生被压了一筹。   蓝浦与蓝烟蓝河比起来,她是笑的最开心的那一个,妹妹出嫁,嫁得还那么好,有甚么值得不开心的呢。   蓝烟本来就是冰美人,她话不多,也不常笑,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吸引众多惊艳的目光。就如此时,孟微冬也略微看了她几眼。   蓝河就在后头跟着,孟微冬看见她,反倒正了颜色,就如新姑爷见到一个大姨子那般尊敬,还带着莫名的郑重。   季舒将几人的暗涌都瞧在眼底,她简直快要笑出声来,这孟府的后院,自今日起,真的要热闹了。   范明瑰和霍青棠都穿着丫头衣裳混在人群里,新人进门,宾客们都挤在门口,青棠与明瑰对视一眼,两人绕开人群往后院里头走。   媚春则吸取了昨日的教训,今日里头多穿了几层衣裳,再套上丫鬟服饰,她身材本就丰满,这么一穿,竟还显得有些臃肿。   她们商议好,媚春跟着新人去浣溪阁,明瑰和青棠依然去远山堂,伊龄贺在那边接应她们。孟微冬牵着蓝溪的手走向浣溪阁,男宾们自觉止步,女客们有些跟着去瞧热闹。媚春手里端着点心花生,有孩子问她,“可有花生酥?”   媚春胡乱抓了一把果子,那孩子又道:“这不是花生酥,你拿错了。”   孩子声音稚气洪亮,媚春又重新抓了一把给他,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包括孟微冬。   孟府人口并不多,夫人们虽带着一群丫头,但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孟微冬其实心里是有数的。除了那些常见的丫头,剩余打杂的丫头孟微冬瞧见了也会多看一眼,他从千军万马中走出来,多少军士他都认得,怎会记不清府中穿梭的数十个丫头。   媚春长相不俗,她皮肤稍黑,身材饱满,完全不是水乡女子常有的孱弱姿态,她整张脸英姿勃勃,即便穿着粗浅的衣裳,也压不住她眉宇间迎风的生气。   孟微冬将新娘子送进新房,女宾客们起哄,孟微冬弯腰与蓝溪饮了一盏交杯酒,又有人说了好些吉利话,孟微冬面带微笑的听着,闹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去。他出去之前,还同蓝溪说:“我尽量早些回来。”   众人大笑,蓝浦也笑了,她觉得这个妹夫还不错。   新娘子房里站了好些人,媚春端着糖果点心也在里头站着,她一双眼睛四处看,生怕漏过了哪些要紧的地方。   床上?藏不了东西。地上,地上哪有东西?箱笼,可新娘子的东西还没搬进来呢。   媚春四处看了个遍,恨不能亲手将新娘子和孟微冬身上都摸上一摸,也许东西不在别处,其实就在人身上?   伊龄贺动作很快,他伸手敲昏了两个看守小门的婆子,范明瑰她们轻车熟路,进了院子就直奔远山堂的正房。正房里布置简单,除了桌椅,还有墙壁上的字画,也没其他物件。范明瑰四处翻找,下了结论,“不在这里。”   青棠道:“去书房找。”   青棠蹿进书房,明瑰则进了正房后间的卧室,书房里古籍字画颇多,青棠略看了几眼,她目光一扫,又瞧见一张画像。   画中人,正是她的母亲。   莫说换了芯子的霍青棠与这位官家千金不熟,若是真正的霍青棠,恐怕与这位史家的姑娘也是不熟的。霍青棠不足两岁,史氏就去世了,这幼儿何来记忆能记住已经永远成回忆的人?   霍青棠也不去动那幅画,她仔细翻找了书房的抽屉,还看了书架上头的暗格,什么都没有。   “你们看,这是什么?”   范明瑰从孟微冬的卧室里头冲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雕花木质小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是两颗朱红的丹药。凑近一闻,这丹药还散发着幽幽的药香。   霍青棠看了伊龄贺一眼,“只怕就是这个了。”   伊龄贺点头,“走。”   三人动作已算迅速,可孟微冬是什么人,这远山堂又是什么地方?   孟微冬瞧见媚春心里已经有数,兼之昨晚那灯下的人影,他出了新房,就让人围了远山堂。此刻远山堂被围得似铁桶一般,范明瑰又不会武功,就算伊龄贺与霍青棠能杀出去,范明瑰也决计是跑不掉的。   外头脚步声重,伊龄贺一出来就已经嗅到灰墙外的寒铁之气,这是一个蒙古人从小最熟悉的味道,兵刃的生冷铁锈味。   范明瑰心下清明,她将霍青棠往伊龄贺身边一推,“你们翻墙走,我留在这里,我又没做坏事,他们能奈我何?”   这话本不错,可范锡夕怎么也是苏州知府,知府大人的闺女擅闯后军大都督孟微冬府邸,这话若传出去,范明瑰的闺阁名声立马会毁于一旦。   霍青棠将小匣子丢给伊龄贺,“你带着东西先走,我和她想办法冲到人群里去,人那样多,一时抓不到我们。”   伊龄贺皱着眉头,“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对,我杀一双,我护送你们走。”   霍青棠冷瞥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云娘等着这药丸救命,我们为什么而来?你我三人不必将性命交代在这里,你先走,我有办法脱身。”   伊龄贺杀意已起,他有些犹疑,“真的?”   霍青棠点头,“真的,我们两个姑娘,有的是法子,你快走。”青棠已经动手去扯范明瑰的衣裳,“脱了,把这衣裳脱了。”   伊龄贺背过身去,“你做什么?”   青棠手下不停,“这衣裳不能穿了,他们又不认得我们,我们遮了头面扭打着出去,想必也没人敢来劝。”   青棠扯了自己的头发,她满头青丝盖住脸颊,又丢开丫鬟淡粉色的夹袄,露出雪白的里衣来,伊龄贺转过来瞧见,里面又转过身去,就这一眼,他就红了脸。   范明瑰也照着她的样子,穿件里衣,又扯乱了头发,伊龄贺背对着她们,青棠催促一声,“快走,我们要出去了。”   伊龄贺终于还是捏着盒子飞身上了屋顶,青棠蓦然一巴掌就扇在范明瑰脸上,范明瑰被她打了个晕头转向,青棠道:“你倒是还手啊!”   明瑰本来心中就惊恐,心中的不安此刻被青棠这一巴掌尽数激了出来,她伸手就去扯青棠的头发,两个女人扭打成一团。   外头的兵士整装待发,那小门一开,两个衣装不整的女人就厮打了出来,一个扯着一个的头发,破口大骂:“你个泼妇,你敢打我?”   另一个去扯对方的衣裳,她们本就穿着里衣,这么一扯,露了对方的半面肚兜出来。这一扯可不得了,露出肚兜的那个怎肯罢休,非要也去扯对方的衣裳。   两个女人你追我赶,外头站着的一排兵士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大都督说围住远山堂,可没说要围住这两个疯女人啊!   天气这样冷,那两个女人只穿着一层单衣,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干起仗来,扯头发打架不说,还相互撕扯衣裳,有眼神好的,说一句:“我瞧见像是朵牡丹。”   另一个道:“哪有那颜色的牡丹,我看是葡萄藤。”   有人插嘴,“她皮肤白,那颜色怪好看的。”   兵士都是年轻的男子,乍然见到女子的贴身穿着,其实心中都炸开了花。也有人说:“我都没看清楚,到底是个什么颜色?”   “鹅黄色。”   “不是,是浅绿。”   “看错了,我瞧着是镶了金边的红色。”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黄的、绿的、红的都有了,感情你们眼睛都反光是吧,依我看,是豆绿,对,就是豆绿的颜色。”   “什么是豆绿,绿豆的颜色?”   众人哄笑,“豆绿都不懂?豆绿是绿色的牡丹,你要没见过,后花园的花厅里就有,如今可能还开着呢,你自己个去看。”   为首的兵士叫南济,他其实早已经羞红了脸,队伍中有好些未婚的,可他们都有相好的,唯独南济,一直单身一人。他家里穷困,早前是娶不起媳妇,后来参军,又没有时间娶妻生子,方才只那一眼,惊艳他许久。   南济道:“好了,都站好,不许再讨论这等闲话。”   有老油条道:“方才那娘们好看吧,南济,你也该找个女人了,明日里你就跟大都督说,你要找女人成亲。”   南济读过的书不多,方才的女子,穷尽他的智慧,他也只能说,花容月貌,沉鱼落雁。这是他仅有的词汇,若换做更有格调的说法,那就是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即使她在这大雪地中衣衫不整颇为狼狈。   很久之后,南济娶了妻子,他却再也不能忘那个雪地里的素白身影,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同她一样美。      ☆、爱不疚      霍青棠和范明瑰跑得狼狈,两人跑到小花园里,范明瑰歇口气,“我不行了,跑不动了,哎呀,吓死我了。”   青棠瞧周围一眼,不远处就是那日她摸牌的花厅,那里人来人往,她拉起范明瑰的手,“这里不安全,来往的人多,走,我们去找媚春。”   林媚春还在新房里头站着,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她走不开。   新房里热闹得紧,蓝家四姐妹都在里头,还有一些太太们在里头套近乎,那个新夫人似乎也是个自来熟,不一会儿就和大家打成一片,说不完的话题,衣裳首饰开始聊,聊到了太太们的家事,最后竟拉起了媒。   “我家三个姐姐,喏,就是这三个,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劳烦各位太太帮忙相看相看,若是成了,我必是要重谢的。”   三姐妹里最受欢迎的是蓝烟,她生的最美,众太太连连点头,都信誓旦旦打包票婚嫁之事就包在自己身上了。其次是蓝浦,她一直在笑,见妹妹愉快,她也高兴,是以一直都在笑。众太太瞧见,也纷纷表示,蓝浦不是问题,这样的姑娘讨喜。   唯有蓝河,冷冰冰的,蓝溪去抓她的手,“我二姐很能干的,又聪明又能干,哪家娶了她绝对不亏。”   众位太太面上微笑,心中揣度,这蓝家的二姑娘怎么看着好生奇怪,似乎没有半分喜气。   屋里闹哄哄的,媚春就在中间端茶递水,一会儿伺候这个喝茶,一会儿替那个装果子点心,还要更换屋子里的霜炭,这么一会子功夫,她被折腾得精疲力尽。   南济领着军士在远山堂外头站着,大都督说围起来,那就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他们似乎已经全然忘了,方才就有两个女子从他们面前跑出去了。   孟微冬换了一身衣裳,他转着掌中的戒指,迈步来了远山堂。很好,他这铁桶一般的阵势,谁来了都别想走。   南济见了他,行个军礼,“大都督好。”   后头的兵士都站直了,“大都督好。”   孟微冬点头,说:“里头的人呢?”   南济报告:“回大都督,里头没人。”   孟微冬心下诧异,里头没人,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孟微冬走到小门,朝门房里头看了一眼,两个看门的婆子昏倒在地上,里面怎么会没人?他回头扫了南济一眼,这人忠实可靠,他说没人,这两个婆子又是怎么回事。   有人轻声嘀咕,“旁的人是没有,倒是有两个干仗的女人。”   孟微冬一眼扫向南济,“哪来的女人?”   众位兵士都呆住了,他们以为这两个女人都是大都督的妻妾,不成想大都督要抓的就是这两名女子。   有一个机灵的道:“她们衣衫单薄,跑不远,此刻定然藏在花园里,将各处花园搜一搜,或许就搜出来了。”   那两个女子是贼?   南济有些不忍,她们原本就衣衫单薄,寒冬腊月里,冻坏了怎么得了,女儿家的身子,尤为矜贵。   孟微冬又瞧他一眼,平日里那么牢靠的人,怎么今日跟丢了魂一样。   南济身边的军士扯扯他,“快走,大都督生气了。”南济垂头,提了手中兵器,迈步向后花园去了。   孟微冬眼眸微扬,两个女子?哦,不,算上方才那一个,其实是三个女子才对。   宝卷抱着礼物,顾惟玉交代送上礼品就可告辞,可他们还没瞧见孟大都督的脸呢,此刻就告辞,岂不是白来一场了。宝卷一直抱着礼物,他想请蓝浦帮忙引荐引荐,可蓝浦进了那后院就没出来,可真是急死他了。   宝卷去送礼品,迟迟不归,顾惟玉心中了然,礼到即可,今日非要见孟微冬的面,也只会是强人所难。别说是他们,就是蓝浦自己要和孟微冬多说几句闲话,恐怕都是不能的。   顾惟玉招来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想是太忙,直接回了句:“厕房在那头,公子若不认路,再问其他人即可。”说罢,那丫头就急急忙忙走开了。   顾惟玉起身,伸手取了自己的大氅,朝那丫头指的方向寻过去。   丫头们都太忙,走路像带风,顾惟玉只得自己摸索,多走了几步,却愈发错的远了。那头养着一池荷花,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荷花,这分明是寒冬腊月,荷花怎么能开在冬日里?   这似乎已经到垂花门,再往里走,就是内院了,他停了脚步,又瞧见不远处有个花房,都说南京城孟府常年花繁似锦,顾惟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转身去了那垂花门旁边的花房。   “青棠,我真的走不动了,不如我在此处等你,你去找媚春。”   范明瑰唇色已经冻得发青,霍青棠也没比她好多少,两人都穿着单衣,又要避开人,走到这二门附近,着实绕了很多弯路。   青棠指着不远处的垂花门,“快走,出了二门,我们就能出去了。”   是的,后花园里不安全,除了人来人往的仆妇小厮,还有孟微冬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他们很快就会来搜,花园里头是最不安全的。青棠拉着明瑰,“走,先出二门,再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能躲在这里。”   范明瑰是真的走不动了,青棠拉着她,“快看,就在前头,坚持一下。”   垂花门确实就在前头,可已经晚了,霍青棠已经瞧见了那些兵士的身影,她低声道:“跑,往垂花门外头跑。”   范明瑰觉得自己回光返照了,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向着不远处的垂花门迅速冲过去,快得就像一道白色的光。   霍青棠却已经不能这么跑了,兵士们都已经围了上来,她若是还这样跑,只会被人捉住当靶子打。   青棠弯了腰,慢慢向垂花门移动,到了,就快到了。   一个华丽的身影站在那里,是孟微冬,孟大都督亲自站在了二门的关口。他不相信,两个衣衫单薄的女子能公然跑到前院去,她们肯定还在后花园里。   青棠皱着眉头,这哪里还有藏身的地方,她目光一转,瞧见垂花门旁边的小花房,虽说躲进去也不顶事,好歹能躲一时是一时罢。青棠猫着身子,缩进了那温暖如春的花房里。   这是春日才有的兰草,这种兰草喜阴、忌干燥,顾惟玉一样一样看过去,顾家的金玉交章已经养得金贵,但在这孟府里,处处都是异景。   霍青棠缩进小花房,她这一路跑来,已经耗尽了力气,室内温暖,她不自觉叹息一声,顾惟玉转身,只瞧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躲在墙角,满是疲惫。   青棠有些累了,她似乎在满屋子的花香中闻见了他的味道,青棠眼睛垂着,嘴里默念:“天竺云烟。”   那香味偏偏愈发明显,她猛地睁开双眼,“惟玉哥哥,是你吗?”   那女子原先垂着头,顾惟玉没瞧清她的相貌,恍惚听她说,“天竺云烟。”   顾惟玉又走近两步,那女子忽的抬头,许久不见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在了眼帘。   她怎么这般狼狈,顾惟玉扯下自己的大氅,她却哭了,她说:“惟玉哥哥,真的是你吗?”   顾惟玉心中一动,想伸手搂住面前的女子,他终是将大氅盖在了这女子身上,话语有礼又疏离,“霍姑娘,你怎么了?”   这是他的味道,分明就是他的味道,天竺云烟,惟玉哥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她想说,“惟玉哥哥,即使我换了身份,我也还是记得你,你怎么可以先忘记我了?”   霍青棠悲从心来,眼泪还没来得及滚下,口中已经吐出一口血来。      ☆、温柔意      外头有频繁响起的脚步声,霍青棠抬眼看了眉目清冷的顾惟玉一眼,她将他的大氅扯开,声音凄凉又有些悲壮,“无妨,他们在找我,顾公子不必多虑。”   她站起来,洁白的里衣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她还冲他笑了笑,推门就要出去。   顾惟玉长臂一伸,一手就将她拽了回来,他声音好听得很,“你要做甚么?”   她的惟玉哥哥问她要做甚么。   霍青棠开始发笑,明明在笑,豆大的眼泪却滴滴落在顾惟玉精致的手背上,这眼泪灼人得很,顾惟玉慢慢圈住霍青棠肩膀,“青棠,我娶妻了。”   问钱塘佳丽谁边?   且莫说诗家:白傅坡仙。   胜会华诞,江潮鼓吹,天竺云烟。   那柳外青楼画船,   在西湖苏小门前,歌舞留连。   栖越吞吴,付与忘言。   霍青棠的眼泪愈发止不住,“我知道,陈大人家的七姑娘,你娶了她,是不是?”   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恋,一个是已经娶妻的商户,一个是当朝户部侍郎家的小姐,顾惟玉撇开头,他弯腰捡起被她扯开的大氅,“霍姑娘,我带你出去。”   还是这样,他还是叫她霍姑娘。   霍青棠摇摇头,“不用了,孟微冬在找我,你带着我出不去,你走罢。”   屋子里温度冻结成冰,这温暖的花房,霍青棠背后全是寒意,蚀骨的寒意。   她累了,很累了。   霍青棠瘫倒在花房的地上,南济正好推门进来,低头就看见了那个绝美的姑娘,她眼角还挂着泪。南济叹口气,“那头有个小门可以直接出府,跟我来。”   南济领他们走到一堵灰墙下,顾惟玉抱着霍青棠,南济打开一扇小门,“外头就是后巷,你们走吧。”   顾惟玉也不啰嗦,点头致谢后就迅速走了。南济锁门,回头看了那花房一眼,“只当你从来没有来过。”   “霍青棠,你在哪里,你自己回来吧,我想去洛阳,我要去找我自己的父母,你回你的身子,我回我的世界,好吗?”   霍青棠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原先的霍青棠,那个生机勃勃的霍青棠,她穿着绯红的衣裙,手里还握着一根鞭子,说话也是恶狠狠的,“陈七,你个软蛋!你凭什么不想活了?我想活着,可我死了。你呢?你过去是个残废不也过得好生生的,你现在有我这么漂亮,你还变得聪明了,怎么可以就不活了?你说!”   “你教我怎么说,你明明都知道,我爱的人不认识我了,他不认识我了!”   这个霍青棠冲那个嚷了几句,那个霍青棠却提着鞭子“吃吃”地笑,“陈七,他不认得你,你就让他重新认识你啊!为什么要去死呢,你死了,我也死了,难道你舍得让他搂着你的牌位过一世吗?”   “我......”   “你什么你,你不出来了吧?你爱他,便让他也爱你。你现在比过去的我还漂亮,我瞧着你也挺聪明,为什么一心求死,这是傻人才做的事情。你别死,你好好活着,你要是死了,我爹和我外公该有多伤心啊!”   红裙的霍青棠走远了,她说:“你好好活着,替我活着,把我们两个人死掉的都要活回来,我在那头看着你,祝福你!”   霍青棠身上滚烫,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陈七霍青棠的,顾惟玉拂开她额间的乱发,耳朵又靠近了些,听她在说些什么。   她说:“惟玉哥哥,我很想你。”   顾惟玉撇开头去,他的睫毛很长,若是仔细去看,就能发现他眼中晕染着通红的湿气。   范明瑰憋着一口气跑出了垂花门,她回头一看,青棠又不见了,此刻回过神来,她又有些后怕。天气滴水就能成冰,她早就冻僵了,此刻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又朝前面跑了几步,她侧眼一看,那处不是厕房吗?   有个地方躲躲就好,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直接朝那厕房里钻。丫头们都急匆匆的不成形,范明瑰躲进那小隔间里叹了一口气,她方贴着小木板靠一靠,就听见那边说话,“我听说后花园封住了,大都督亲自下令的,现在里头的客人都出不来呢。”   外头显然还站着一个在等里头那个,外头那个说:“那咱们能进去吗,里头好些丫头都得了赏钱,听说新来的夫人很大方,见人就赏。”   “咱们进不去,里头的也出不来,孟管家说了,咱们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旁的不用理。”   范明瑰咬着嘴唇,这天杀的孟微冬真够狠毒的,先是逼得自己一个弱女子穿着里衣四处逃窜,如今又封了内院,现在想要回去找青棠都不能了。范明瑰恨意满腔,全然忘了自己是进来做贼才落得如此下场。   外头那个许是等急了,催了一句,“你好了没有?”   里头那个说,“还不行,我肚子疼,我......”   外头那个跺脚,“那我不等你了,今儿客人多,我不能出来太久。”   里头那个倒是通情达理,“那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   范明瑰低头一看,那人的脚真的不在了,她心一横,推门进了隔壁,里头有响动,不多时,里头就出来了一个没梳头的丫头。   其实经过刚刚的奔袭,范明瑰早已没了力气,只是她太冷,此刻见到另一个落单的丫头,心生勇气,抢了人家的一套衣裳,那丫头被她塞了嘴巴,还在厕所里蹲着呢。   明瑰叹一口气,“昨日才嫌弃这粗布衣裳不顶事,今日就拼命抢了这么一套衣裳,真是风水轮流转呐。她拍拍手,摸了一下头发,发觉自己的头发还乱披着,又瞧不见自己的样子,想必真是难看极了罢。   再往前头走,穿过这长廊,就到正门了,范明瑰垂着头,头发又遮着脸,路过的人无一不多看她几眼。孟仁已经不在正门口,明瑰眼珠子转转,快速朝大门口走去,脚才要跨出这高耸的门槛,就有人问:“哪房的丫头,门牌呢?”   范明瑰又哪里有什么门牌,她正要装作没听见强冲出去,可这孟府朱门,跑不出几步就要被人强捉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她平日里戏文看多了,一时间就开始抽抽搭搭,“今日大都督娶新夫人,我们夫人不高兴了,大冬日的非要吃杨梅,可这天气哪里有杨梅,她便让奴婢去买。奴婢争了几句,又争不过,只得出门去买杨梅,敢问您是否知道何处有杨梅卖?”   妻妾争风吃醋,祸及池鱼。   明瑰的头发乱七八糟,衣裳也不齐整,今日又逢喜事,那门房挥手,“杨梅是没有的,你给你们夫人买点糖果糕点倒是有的,快些去,早些回来。”   这是放行了,范明瑰散着头发,还不忘行了个礼,才跨出这比寻常人家都高出一截的门槛。明瑰脚下不敢停,越走越快,直到撞进一个人的视线里。   闵梦余替伯父闵尚书上了礼,原本听闻孟府后宅奇花异草,风流稀珍名扬江南,他还没进去看一眼,就听说孟大都督封了后院,一时间许进不许出。   大喜的日子,封了花园,任何人想一想,都知道孟府后园出了事。闵梦余不想问这种热闹,他送上礼品,就告辞出来了。   南京城还是比苏州多了三分热闹、七分庄重,可惜青棠没能跟着一道出来,不然也好看看这当时皇城,巍巍风范。   闵梦余就在孟府临街闲逛,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行色匆匆,粗粗一看,她似乎是孟府的丫头,再看一眼,闵梦余疾步走过去,挡在了她的身前。   前头有人,范明瑰侧身避过,她往左边走,那人还是在前头,明瑰抬头,“你......”   闵梦余盯着她,范明瑰由惊转喜,“闵家......”   闵家哥哥还没叫出口,闵梦余就除下身上鸦青的大氅盖在了范明瑰身上,这迟来的温暖一到,范明瑰快要哭出来,“闵家哥哥,我......”   后头有士兵列队而过,范明瑰紧张得就要逃窜,闵梦余将她往怀里一带,“镇定些。”他的声音低低的,范明瑰抬头,正好看见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好看。   周围都是士兵们的军靴来往之声,范明瑰咬着嘴唇,这是不是来抓她的。   范明瑰正要说话,闵梦余就将范明瑰抱紧了,“低头,别怕。”   范明瑰靠在闵梦余的肩上,他说什么,别怕!   他的声音真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反复会问,作者到底死哪里去了,作者其实在吐血创作,各位莫急 .... 给自己打个广告,另一古言《郎似桐花》就在专栏,求收藏... 还有个现言,大家可以赏脸吗?《怪我未够登对》   ☆、人间浸没      顾惟玉抱着霍青棠回了客栈,老板瞧见,连声来问:“哎哟,这位姑娘怎么了?”顾惟玉脚下不停,回一声:“备水。”   霍青棠身子烧得滚烫,顾惟玉用大氅裹着她,隔着这样厚的大氅,他都能感受她身上骇人的温度。   进了门,他将她放到床上,起身给她盖被子,她却捉住他的袖子,嘴里含混不清,“惟玉哥哥,你不管我了?”   外头小二敲门,“客官,您要的热水。”   顾惟玉起身,她却还拉着他的袖子不放,顾惟玉低声叹息,“我马上回来。”   她眼睛还闭着,又问了一句:“马上是多久?”   外头又敲了一声,“客官?”   顾惟玉轻轻拉开她的手,开了门,小二送上笑脸,道:“我帮客官把水提进去?”   屋里头有散漫的暖意,又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小二探头朝里头看了一眼,“您有客人?”   城中总有出来私会的男女,小二瞧了顾惟玉一眼,这样漂亮的公子,不知又和哪户的女子在外头偷欢。   顾惟玉身影一动,拦住了店小二探寻的目光,他丢出二两的银锭子,“水不够,再来些。”   那小二接住银子,连连点头,“好的,马上来,客官稍等。”   小二只提来了一小桶热水,他扭头就要走,嘴里还问了句:“客官是要泡澡?这天气冷,是要暖暖。”说罢,还给了顾惟玉一个‘你什么都不必说,我都懂’的眼神。   顾惟玉提了水进门,他将水倒进铜盆里,伸手去扯打挂在木架上的布巾子,手伸过去,又回头去寻了一梭细布来,他摸了摸,柔软合适,才将细布沉进了热水里。   霍青棠的呼吸断断续续的,顾惟玉伸手拂开她额上的发,用拧干的细布巾子轻轻擦了擦,他手势很轻,生怕一个不小心,弄疼了她。   “惟玉哥哥,你要守着她过一辈子吗?”她在呓语。   顾惟玉回答了,“哪个她?”   “惟玉哥哥,你心里喜欢的人是谁?”她问得很有章法。   顾惟玉笑了笑,若不是此刻她着实不好,他险些就要以为面前这姑娘是在装病了。   “惟玉哥哥,我喜欢的人是你。”   顾惟玉顿了顿,他手指头有轻微的颤抖,洛阳城谁人不知,顾家大公子的手最稳。顾大公子打算盘稳,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出错。顾大公子对一双手极为看重,保养得比女人还精细。听说顾大公子每日还用羊奶润手,总之顾大公子的手,价值千金。   他们说得都不错,顾惟玉的一双手,从来不做闲杂事。   外头又起敲门声,这次那小二提来了整整六桶水,连桶也比方才的小木桶大上一倍,小二送上笑脸,“我帮客官提进去?”   “我自己来吧。”   小二点头走了,顾惟玉伸手去提门口的水桶,来回三趟,才将六桶水都提进了屋子。   屏风后头有个沐浴的地方,顾惟玉将水都灌入澡盆,他拍了拍霍青棠,“霍姑娘,后头有热水,你泡一泡会舒服些。”   霍青棠不期挥开他的手,嚷道:“我不是霍姑娘,我是......”   我是谁?   声音又渐渐低下去了。   顾惟玉手上用力,将霍青棠横抱起来,“霍姑娘,你受了寒,这水有些烫,你忍一忍。”   澡盆里头装的是沸腾的滚水,即便在外头凉了稍许,用来泡澡也是极为滚烫的。霍青棠身上就穿着已经脏兮兮的里衣,顾惟玉将她放在澡盆边上,又弯腰替她除了鞋子,霍青棠朝后头一靠,直接掉进了澡盆里。   顾惟玉已经转身出去了,“霍姑娘,你洗好了叫我,我出去替你买件换洗衣裳。”   顾惟玉其实就守在房间门口,他没有上街,丢她一个人在里头,他不放心。   他不敢走得太远,也不能靠她太近。他们二人,隔着天堑。   他匆匆出来,不想听见她说:“水太烫了”,不想听见她说:“你陪我”。   这些话,她可以说,他却不能听。   顾惟玉一直站在外头,直到小二上楼,“客官,店铺里头成衣样子就那几件,我都给买回来了,您看合适不合适?”   店小二手上偌大一个油纸包裹,小二道:“客官喝什么茶,里头的姑娘喝什么茶,本店新来了粤梅香,我去给客官端上来?”   里头的姑娘?   他在外头站得太久,全然忘了里头的霍青棠,这么久了,水该凉了吧。他挥挥手,小二下去了。   他推开房门,里头一丝声音都没有。   顾惟玉无端的有些心慌,他快步走到屏风后头,“青棠?”   水已微凉,方才升腾的热气已经散尽,霍青棠沉在水深没膝的澡盆子里,一动也不动。   她就在里头躺着,水中连她呼吸的气泡也没有。   “青棠。”   她眉目姣好,平日里妍丽英气的大眼睛紧紧闭着,顾惟玉的心沉沉地跳,一下一下,沉重得他也快不能动。   顾惟玉弯腰去抱沉浸在浴桶中的女子,这宽大的浴桶又太深,他只得俯身弯腰一只手去拉她手臂。   不想水中的女子反倒抓了他的手,将他拽得跌了进来。   “噗通”,两人在幽深的浴桶中交叠,这水明明已经失了温度,顾惟玉却只觉得胸口灼热。这水是热的,自己的胸口是热的,连同身下的女子冰凉的身躯也是热的。   他稍微移了移,“青棠?”   霍青棠在水中睁开一双桃花眸,她眸中偏偏又带着血色,这么一呼吸,浴桶中沉重的不再温热的水就开始汩汩的起泡。   顾惟玉挪出手臂去托霍青棠的头,“来,起来。”   霍青棠一双眼睛木木的,“你宁愿在我死了以后怀念我,也不愿意在我活着的时候看我一眼。”   顾惟玉一臂托着她的肩膀,另一手去抱她,“来,起来,听话。”   霍青棠湿漉漉的从顾惟玉怀中爬起来,她扶着浴桶的边沿,又似笑了笑,“惟玉哥哥,多谢你。”   她衣衫尽湿,顾惟玉起身拉她手臂,“听话,去换件衣裳”,手才触及她肩膀,霍青棠就回头了,他正好瞧见她胸口上浅绿的牡丹花,金玉交章。   这牡丹花产自洛阳,并且只产于顾家。   她如何会识得金玉交章?   顾惟玉眉头皱了皱,霍青棠低头笑一笑,不知是在笑自己的狼狈,还是在笑自己失了大家小姐的风度一意孤行的要爱他。   一桶冰凉的水横在二人面前,霍青棠身上的里衣已经泡的不成样子,或许是沾了灰尘,或许是在花园中东躲西藏的时候沾了什么草木枯枝,她领口处竟还横着一片枯败的树叶子。   顾惟玉往前走两步,身手去摘她脖颈间的枯叶,枯叶也沾着水,和那领口紧紧黏在一起,顾惟玉一手并没有摘下来。   叶子泡了水,不肯与衣裳分开,那是什么,鱼水之欢?   霍青棠自己去扯衣裳,这布料久泡之下,贴在人身上,霍青棠这么一扯,又贴的愈发紧了。   霍青棠自己去扯身上的湿衣裳,这衣裳腰间的结扣绑在一处,被水一浸,成了死结。   她本就头昏脑胀,站着已经气虚,当下用力一扯,绳结断成两截,衣裳洞开。衣裳扯开的同时,霍青棠就在那面翠竹屏风边缓缓滑了下去。   “当心!”   顾惟玉一手抄过去,他的手又抖了。这是顾家大公子一日之内的第二次手抖,顾惟玉侧开眼睛,拉下了怀中人湿漉漉的脏兮兮的隔在他们二人之间的那一件贴身的里衣。   那本不该显露于人前的一件大家闺秀的里衣就这么缩在了一间客栈的澡盆子里,起起伏伏,复又不见。   他双手将她抱起来,她背上的骨头有些膈人,她瘦了。   初见她时,她神气满满,她说她若是拿不到钱,那天香楼的父女俩也讨不到好。   那时的她,骄傲得很。   就像,就像远方悬崖上带刺的野蔷薇,自顾自美丽。   顾惟玉寻了一件比较轻薄的桃红绸衣过来,“来,穿上。”   她穿着他买的桃花一般浓艳的里衣,霍青棠咬着牙齿,眼角又有泪滴。   有温柔手指拂开她眼角泪痕,“别哭,哭得多了,会伤眼睛。”   顾惟玉往外头走,“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端上来。”   他永远都是那么温柔,从前是,现在也是。霍青棠一手抓住顾惟玉的手臂,“我......”   顾惟玉回眸看着她,“怎么了?”   霍青棠不知何处生来一股蛮力,她生生将一尺开外的顾惟玉拽了回来,顾惟玉被她一扯,两人贴面相对。   青棠个子不低,她一抬头,就能对上顾惟玉极为漂亮的薄唇。   “你......”   话音还没完全吐出来,霍青棠已经凑上去封住了他的唇。   她吻技生硬,红唇中的气息却热烈香暖,她急急去探索他的气温,连着人也向他又靠近了一步。   顾惟玉脑中似烟花盛放,他已经忘了面前女子是何身份,明明是个烫手山芋,自己怎么还不推她出去。   霍青棠并不娴熟,全凭着一腔热情想要留住他,留住她的惟玉哥哥。她心里清楚,此番一别,便再也无相见之日。他娶了陈七的牌位,自己将来会成为他人妇,她和惟玉哥哥之间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不甘心。   他没有反应。   霍青棠虽不曾与男人肌肤相亲过,但他不曾回应,她明白了,瞬息之间,她心如死灰。   她正欲要离开他的唇,他便吻了她。   他一双凤目落在她灰败的眼神里,“来,我教你。”   他的唇印上她的,他似乎舔了舔她,霍青棠一阵酥麻,伸手去推他。他却捉了她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像这样......”   轻拢慢捻抹复挑,是的,他吻得缠缠绵绵,细密得让她透不过气来,他的舌尖追着她的,直到她避无可避。   深吻过后,青棠避开他的唇舌,眼神扫向外头,天色是不是晚了,外头的廊上是不是亮了灯?   霍青棠神思飘远,他将她的脸勾回来,“专心一点,嗯?”   戏词里说,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   风入罗帷,爽入疏棂,月照纱窗。   飘渺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此刻便是凉风吹入罗帷,皓月当空,有情人在身旁,霍青棠圈着顾惟玉的腰,“惟玉哥哥,你别再推开我了”,她一双杏眼红通通的,“好吗?”   “我就那么好?”   顾惟玉将怀中女子搂紧,下巴在她青丝上久久摩挲,他的嗓音向来好听,此刻更是抹上一抚疏懒迷情气息,“我就那么好,嗯?”   这叹息滴滴落在霍青棠的心坎上,怀中的女子用力点头,她用力点头,“惟玉哥哥,我不嫁人,我等你。”   他吻吻她的发鬓,应了一句,“好。”   “客官,您的饭菜来了。”那小二又在外头敲门,热腾腾的吃食摆了一桌子,小二看了穿着银红袄裙的霍青棠一眼,随即退下去了。   桌上摆着当归红枣炖粳米粥,还有百合乌鸡汤,那边放了三四样糕点,似还有个八宝鸭蒸糯米饭,青棠伸手去夹糯米饭,顾惟玉已经将粥递了过来,“糯米不易消化,吃这个。”   青棠叹一口气,“我不能吃甜。”   顾惟玉凤眸轻睨这个小女子一眼,青棠低头一看,他端来的是一碗白粥,哪里又是那当回红枣粳米。顾惟玉道:“骊大师说你余毒慢慢会消,还没好吗?”   霍青棠迅速回嘴,“没有。”   闻言,顾惟玉点点头,“那就喝白粥,这碗太浓,我叫小二上一碗稀的。”   青棠瞟着桌上的八宝饭,又看了看自己的白粥,她嘟嘟嘴,“嗯。”   顾惟玉不放过她,“嗯什么?”   青棠瘪瘪嘴,“好了。”   顾惟玉似不明白,“谁好了?”   青棠大眼睛瞪着他,“我好了,我可以吃甜,我要吃八宝饭行不行?”   顾惟玉手下不停,替青棠夹了一筷子鱼,又将刺都挑了出来,“吃鱼。”   霍青棠声音又大了一点,“我说我要吃八宝饭!”   顾惟玉眉角挑了挑,状若罔闻,“嗯,先吃鱼。”   青棠将筷子往桌上一搁,顾惟玉抬眼,青棠扭开头,顾惟玉轻声说了一句,“过来。”   过来就过来,青棠站到他面前,心道,你不让我吃,我不吃了。   顾惟玉手往她腰间一圈,青棠就坐在了他的腿上,他一手端着汤,一手喂到了她跟前,“你受了寒,糯米不好消化,当心晚上胃疼。来,喝汤。”   青棠头次坐在人家身上,很是有些不自在,不自觉的挪了挪,顾惟玉偏偏还低声一笑,“别动。”   青棠脸色一红,有些恼怒地瞪着他,顾惟玉倒是颇有耐心地端着汤,汤滚滚的热气往上头蹿,青棠侧目一看,他的手指已经通红。   “快点放下来,烫不烫,你的手......”   顾惟玉照旧端着那一盅汤,喂到青棠嘴边,“来。”   青棠低头喝了一口,顾惟玉第二口又喂了过来,青棠摇头,“不要了。”   顾惟玉看着她,“不好喝吗?”   青棠眼中又有泪花,顾惟玉搁下手中汤碗,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怎么了?”   青棠不期搂住他脖子,“惟玉哥哥,......”   顾惟玉白皙修长的手抚在怀中人的背上,还有三年,只需三年,三年之后,他们之间或许就登对了。   他的声音柔软又温情,“别哭,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等我来就好。”   浣溪阁里。   媚春忙忙碌碌,新房里的人都换了几批,怎么还没等到少主和她们出来。媚春瞅见空档,出了新房,想要去远山堂看看。   一个穿深紫貂裘的人站在门口,“姑娘哪里去?”   媚春猛地抬头,孟微冬的脸就在阳光下微笑,“把孔雀胆还回来,我不追究你们。”   事情生变,孟微冬明明在笑,媚春又觉得这阳光刺来,似要将她万刃穿心。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说让作者努力更新,作者会的,诸位宽心 .... 眼前这一章就很艰难,作者熬了几个晚上琢磨出来的,虽不是写得好的要上天 其实作者很纠结男主对女主应该是个嘛态度 原稿是男主冷冰冰把女主推开了 后来想想,还是抓一把糖,诸位,甜吗?   ☆、如花美眷      蓝溪盘腿坐在新床上,蓝烟碰碰她的腿,“快放下来,像什么样子?”   蓝家大小姐无论何时都是优雅的,她浑不似江湖女子,若不是确实生长于江上,混迹在漕帮,就凭蓝烟的气度长相,比那西厢中的莺莺还要婉转和美上几分。   蓝溪抓住她的手,“大姐,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蓝浦也点头,“大姐,爹爹说你走不开,你怎的......”   蓝烟笑笑,伸手将穿着蓝溪粉裙下的两条小腿抓下来,“坐好了,日后可不是在家里,时时都要注意仪态。”她又将蓝溪的衣衫整了整,“我怎么能不来,妹妹要嫁人,我是一定要来的。”   “不止是蓝溪,还有你,和你,你们成亲,我都是要到的。”   蓝烟目光扫过蓝浦和蓝河,脸上带着盈盈的笑。   “那你呢?”蓝溪口无遮拦,“大姐你呢,你不嫁人了?”   蓝河目光转向蓝浦,“顾惟玉在哪里?”   “哎呀,顾大哥也来了?”蓝溪笑的颇为狭促,弯弯的眼睛看向蓝烟。   蓝浦哼一声,“我方才见宝卷了,宝卷也说没看见他家少爷,不知道顾大公子哪儿去了。”   蓝河今日统共也没说几句话,蓝溪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她却像是在神游方外。   此番话题转到蓝烟和顾惟玉身上来,她才开口多说两句,“顾惟玉给陈瑄做了女婿,我看他也不是自由身,你要是嫁他,恐怕还要过陈瑄那一关。”   蓝浦仰头一叹,也不知在叹谁。   蓝溪接口:“顾大哥真可怜,还要娶个死人进门。”   屋里只剩个添炭的丫头,蓝溪挥挥手,“你先出去,有事我自会叫你。”   那丫头一走,蓝河便招呼姐姐们,“你们坐,随意坐,站了这许久,都累了吧。桌上有点心,你们自己吃,我不招呼你们了,我不能下床。”   蓝浦笑道:“真的长大了,都会招呼我们了。不过新房可不能随意坐,就好比你这床,外人就是不能坐的。”   蓝溪笑笑,“没关系,你们可以坐,我的就是你们的。”她伸手将离她最近的蓝河一拉,“来,二姐坐。”   蓝河起身,“这床我就不坐了,省的咱们孟大都督瞧见了,还以为是我想坐在这里。”   蓝河说着,嘴角还有莫名的笑意。   蓝溪年纪最小,听不出什么歧义,蓝浦心思纯净,更不能体会蓝河的话中之意。   唯有蓝烟,听见这一句,微微皱了皱眉。   许是瞧见蓝烟这轻蹙的眉头,蓝河说话更加伤人,“大姐喜欢姓顾的,他喜欢你吗?”   蓝浦抿着嘴,顾惟玉喜欢谁她不知道,但顾惟玉的婚姻并不由己。先有陈家七小姐压着,家中还有二房盯着他,那娇滴滴的顾孤妍可不就等着顾夫人这个位置呢。   顾孤妍的事,要不要同大姐说呢?   蓝浦还有些犹疑,此事并无端倪,自己一说,倒是成了惹是生非的小人了。   蓝溪却不曾想这许多,她睁着一对弯弯的月牙似的眼睛,“顾大哥难道不中意大姐吗,大姐这么美,难道他还能娶到比大姐更美的女子吗?”   这话本不错。   蓝溪嫁进孟府,孟微冬是谁,权倾朝野的后军大都督。   孟府中有最稀奇的珍宝,自然就有最顶级的美人,香草美人。   蓝溪进门之时已经看过了,格外将几位夫人们都看了一遍,的确,大家都是美人。   可看了蓝烟,再看那几位,偏偏就不够看了。   蓝烟对自己的美貌也是自信的,此刻被蓝溪点出来,自己美貌的强势,偏又不是感情上的唯一因素。   美貌是优点,却不是爱情的核心竞争力。   蓝浦又抿了抿嘴,她顺着蓝溪的话,先是想到了那羸弱纤细的顾孤妍,成日里穿着粉裙,远远看过去,就如花间蝴蝶一般。   顾孤妍也很美。   瞧见蓝烟微笑的模样,蓝浦只得抿着嘴,生怕多说一句会说错话。   蓝溪望着蓝烟,“大姐,你放心,顾大哥一定会娶你的。”   蓝烟笑一笑,清丽的眸子中又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忧愁。   蓝河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说话尤其不客气,“世间美人太多,单靠着几分颜色,又能得几时好?”   她话锋一转,“再说了,比大姐美的人也不是没有,我看那史家的姑娘就很美,听说她和顾惟玉是认得的?”   这话就是对着蓝浦说的,蓝溪转头看着蓝浦,“三姐,史家姑娘又是谁?”   “她是......”   “霍青棠”三个字还没从蓝浦口中蹦出来,外头就传来丫头的声音,“几位姑娘安好,大都督说外头开餐了,不知几位姑娘想在何处用餐?”   孟微冬穿着一身紫貂站在门口,说话温和又有礼,他也不进来,只在帘外道:“孟某邀请几位大姨子去用餐,花厅如何,那边暖和,且风景宜人。”   蓝浦当即就“哧哧”发笑,这孟大都督,嘴还怪甜,大姨子都叫上了。   蓝烟稳重,回了一句:“有劳大都督。”   媚春就在远山堂里,孟微冬也没克扣她,外头的桌席,他让人单独给林媚春摆了一套。只不过,她走不得。   林媚春脚上有重铐,她不是孟微冬的对手。   南济就在旁边看着她,媚春手上握拳,想要搏一把,南济却道:“姑娘还是安分些,大都督并未对姑娘动粗,姑娘若是想逃,再抓回来,姑娘恐怕就没现在这么舒适了。”   媚春手上去摸腰间的刀,南济看她一眼,想起上午从自己眼皮子地下跑掉的那两位姑娘,问了一句:“你们几个姑娘胆子真大,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媚春大眼睛横了他一眼,“孟府。”   人说竖子无知,不知者不畏。   林媚春明明白白道,“孟府。”   南济有些好笑,“姑娘既然知道,为何还来行窃?”   媚春又想给他一个白眼,“废话,你们这里有,当然到你们这里偷,别处又没有。”   南济闭嘴了,自己说的可不就是废话,这姑娘并不是误入远山堂,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花厅里暖融融的,蓝家三姐妹并着季舒在里头吃饭,季舒为人周到,又教养良好,席间气氛活络,蓝烟这样的冷美人都跟着笑了几回。   饭毕,孟微冬过来送几位姐姐,他身上沾着清浅的酒味,“可都吃好了,孟某特意来送几位大姨子回去休息。”   季舒在一旁捂着嘴笑,蓝浦乐呵呵的,蓝烟只道:“不敢当,大都督客气了。”   冬日的天总是黑的特别早,有丫头服侍几位姑娘穿上大氅,蓝河依然穿着她湛蓝的斗篷,领口的毛边遮了她小半张脸,季舒走过来,“蓝姑娘,这边走。”   提灯的丫头走在前头,蓝浦呼出一口气,蓝溪将来就要在这宅子里过一生,希望她能幸福。   孟微冬在她身侧,问一声:“三姐因何叹气?”   蓝浦吓一跳,她就随口一个叹息,怎知就落入孟微冬耳中。   她连忙摆手,“没甚么,没甚么。”   孟微冬却没有走开的意思,他说:“孟某方才听三姐说,大姐同史家的公子订了亲?”   蓝浦的脑子里连续转了几圈,终于回过神来,“哦,大都督听岔了,不是史家的公子。”   孟微冬又接一句:“那是哪家公子?”   蓝浦想了想,可能孟微冬在门口听了三两句,根本没弄清她们在说甚么。“没有,大姐没有订亲,我们在说史家的姑娘是个美人。”   “那位姑娘难道比大姐还美?”   孟微冬说话丝丝入扣,蓝浦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当下就道:“是啊,她很美,但是她不是史家姑娘,她有名字的,她姓霍,她叫......”   蓝浦忽的住了嘴,他问霍青棠做甚么。   孟微冬只那么笑了一笑,招来丫头替蓝浦点灯指路,“几位大姨子慢走,孟某有些急事,先失陪了。”   蓝河看了他一眼,他回了远山堂。   媚春靠在椅子上,她脚下有镣铐,她一手撑着脑袋闭着眼假寐,耳朵在听外头几人,穿军靴者几人。想要逃出去,必须先干掉这些会武的军士。   南济就在旁边看着她,她闭眼睡觉,南济用佩刀勾了一件皮氅盖到她身上。   还挺温暖的,媚春缩了缩,似真的要睡着。   她闭着眼,外头有声音,果然,门开了,夹着寒气的人影子走了过来。   他说:“姑娘,睡得可好?”   远山堂里铺着地龙,孟微冬进来,除下身上华丽的紫貂裘大氅,有丫头来接,孟微冬松了松领口,在媚春身边坐下了,“不知霍姑娘要我孟府的孔雀胆何用,身为官家女子,进门行窃,几位姑娘的闺誉还要不要了?”   媚春睁开眼,一双眼睛在灯下明晃晃,她的瞳仁颜色尤其深,黑漆漆的,“你想做什么?”   媚春并不傻,她听得懂孟微冬在说什么。她一直咬着嘴巴,根本没有说过同来者还有霍青棠和范明瑰,他是怎么知道青棠的。   孟微冬转了转掌上戒指,念一声,“霍姑娘想必还不知道你的处境,要不要我派人去知会她一声?”   林媚春眼珠子盯着孟微冬,“不过就是偷了你两颗孔雀胆,那是等着救命的,你要来何用?”   南济在一旁听着,简直要滴下冷汗来。   不想孟微冬轻轻一笑,他说,“谁等着救命,我看你们几位姑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红润,谁病了?”   “那个......”   话到嘴边,媚春就停住了,“总之有人病了,要孔雀胆救命的。”   “哦?”孟微冬似不相信。   媚春眉头紧锁,“我们也不想到你这儿来偷,谁让大家都知道你养了孔雀,既然你有,我们就来了。”   孟微冬竟然还跟着点了点头,“嗯,怀璧其罪。”   媚春道:“我们可以赔钱,你开个价,我们赔你钱。”   南济瞅这姑娘一眼,看着挺正常的,怎么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那个......犯蠢。   孟微冬竟然接了她的话,“赔钱?我不要你的钱。”   媚春挺拔的鼻子皱起,“不要钱,那你要什么?”   “你让霍姑娘来见我,我放你走。”   孟微冬一锤定音。   “少爷,你......?”   宝卷从外头回来,一眼就瞧见屋子里头的霍青棠,顾惟玉正在给她穿戴大氅,宝卷咧着嘴,“霍......霍姑娘?”   霍青棠笑了笑,“宝卷,你好。”   谁知宝卷见了她,转身就跑。青棠道:“怎么了,他跑什么?”   顾惟玉替她整理发鬓,“无事。”   宝卷在孟府不见自家公子,直到晚宴过后,他才自己寻了回来,谁知一推门,就瞧见了那位绝美的霍姑娘。   宝卷歇口气,在自己的背囊里左右翻找,他捏着一个小匣子,轻轻敲了敲门,隔壁的门其实根本没关,青棠笑瞥着他,“宝卷,怎么了?”   顾惟玉就没这么好声气了,宝卷反常的很,他问一声:“有事?”   宝卷伸手递上一个匣子,平素伶俐的舌头开始打结,“少......少爷,这......这是给你的,你......你送给霍,送给霍姑娘吧。”   一句简单的话愣是说了半天,宝卷将盒子塞给顾惟玉,又跑了。   霍青棠被他弄的好笑,她看着小匣子,“这是什么?”   顾惟玉也摇头,“不知他搞什么鬼。”   青棠伸手去拿匣子,“打开看看?”   顾惟玉顺势握着她的手,两人一同扳动锁扣,掀开匣子,里头赫然躺着一个五彩同心结,还有一个淡青色杭绸绣夹竹桃的香包。   青棠笑得甜丝丝的,“原来这个香包真的在你这里,我还以为你已经丢掉了。”   顾惟玉开口,“我真的打算丢了它。”   青棠捏起那香包,系在顾惟玉腰间,她抱了抱他,“惟玉哥哥,你答应过我的,不再把我推开,你还记得么?”   她说:“你戴着它,别丢了它,也别忘了我。我等你。”   宝卷不知又从何处蹿出来,他扬声说一句:“霍姑娘,我家少爷喜欢你,你放心,他忘不了你!”   顾惟玉的长睫毛有些发颤,他抚了抚青棠大氅的毛边,道:“等我。”   宝卷也不知在同谁说话,“五彩同心结,若是送给心爱的姑娘,一辈子不分离哦。”   顾惟玉笑了笑,捻起匣中的同心结,“霍姑娘赏脸否?”   青棠笑得又要垂泪。   宝卷从门口跳出来,“少爷,我为你们做了一桩大媒,你要怎么感激我?”   顾惟玉尚未开口,青棠道:“我那有漂亮丫头,我也给你做一桩大媒如何?”   宝卷连连摇头,“不要了,不要了,多谢少夫人美意,宝卷不要。”   顾惟玉牵起青棠的手,“我们走。”   宝卷在后头道:“霍姑娘要走了?为什么不在这儿住?”   顾惟玉又瞥了他一眼,宝卷哼道:“我还不是怕少爷你孤单。”   青棠抬脚出了门,“我还有事,得回去看看,有机会再来看你。”   伊龄贺带着孔雀胆先走一步,有间客栈里,范明瑰越说,闵梦余的眉头就皱得越紧。“胡闹!你们好大的胆子,偷到孟微冬手上去了,你们知不知道孟微冬是什么人,他是......”   范明瑰接口,“他是什么?”   闵梦余又道:“东西呢?”   伊龄贺从袖中掏出那个小匣子,闵梦余打开瞧见两颗猩红的丹药,他凑近闻了一闻,“这是丹药,炼丹炉里出来的,你们偷它干什么?”   “治病啊!”明瑰想也不想就回道。   闵梦余被她气的好笑,“丹药都是术士在炼丹炉里炼制的,里头添了丹砂,丹砂是有毒的,如何能拿去给病人吃?”   伊龄贺也顿住了,“那当如何?”   明瑰道:“不如我们给孟微冬还回去吧,反正我们又没动他的东西。”   闵梦余捏着匣子,“只怕来不及了。”   范明瑰如梦初醒,“那媚春呢,媚春怎么还没回来?”   伊龄贺浓眉也皱着,林媚春会武功,一般人困不住她,按道理,她此刻也应该回来了。   闵梦余叹一口气,“我怕她出不了孟府。”   “......”   众人都是沉默。   外头有敲门声,伊龄贺去开门,小二领过来一位兵士,那兵士在门外道:“范姑娘,大都督要见你。”   范明瑰愣在里头,闵梦余叹口气,“我陪你去。”   伊龄贺更是已经起身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莫要嫌弃作者更新太慢,作者真的笔耕不辍,没有偷懒。 姐熬夜熬得脸上长红痘痘,本身就年纪大了,不经老。 不求诸位爱我,但求诸位体谅,嗯?   ☆、万刃穿心      外头风沉沉的,似又要落雪。   青棠指着前头的客栈,“有间客栈,我住在这里。”   顾惟玉抬头,横匾上挂着‘有间客栈’,他牵了她的手,“年后我会去拜访史大人,等我去看你。”   青棠欣喜,“真的?”   顾惟玉微笑,“何曾骗你。”   二人走到客栈门口,顾惟玉送青棠进门。   青棠道:“惟玉哥哥,我到了,你回去吧。”   顾惟玉笑笑,“我看你上楼。”   外头冷风一刮,落雪了。   屋里燃了灯,青棠推门进去,想必伊龄贺已经接到范明瑰了,那他们明日就动身回苏州。   窗边站着一个人,霍青棠走近了,那人回身,“霍姑娘,你好呀......”   他说话的声音还是与那日在花厅一样,噙着三分笑意。   孟微冬来了。   他怎么来了,他来做甚么,难道范明瑰......被抓了?   霍青棠头开始嗡嗡的叫,范明瑰不是跑了么,怎么又被抓回去了。她脑中数个念头转过,孟微冬却只站在窗边,看着她。   霍青棠提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大都督,好久不见。”   孟微冬穿着深紫的锦袍,衣领上滚了同色的毛边,他一双手生的好,孟微冬在靠窗的八仙椅上坐下了,他右手转了转左手上的戒指,离得有些远,看不清他戒指的材质。   孟微冬指着身边的椅子,“霍姑娘,过来坐。”   霍青棠眉头轻蹙,她上前两步,不想孟微冬伸手将她一拉,她便跌坐在了他身旁。   两人离得近了,霍青棠低头,又瞧清楚他掌上那枚戒指,似是一枚波斯来的黄宝石,这种宝石,坚硬无比,听说可以破开一切硬物,包括石头。   “大都督,你......”霍青棠不知来人的意思,想跟他谈条件。   孟微冬却睃了她的眉眼,他目光停在她的眼睛里,青棠去摸袖中的匕首,这人怎么这样瞧着自己。   “听说范家姑娘和魏北侯次子订了亲?”   孟大都督开口和霍姑娘扯起闲话来,霍青棠颔首,这事又瞒不住。   “魏北侯家有世子,范姑娘怎么和次子订了亲?”   这话越发不着边际,范锡夕官职又不高,能将女儿送入侯府已是不易,怎能高攀人家世子。   “范锡夕是个甚么意思,高攀侯府,还是想自己高升一步?”   孟微冬越扯越远,霍青棠看他一眼,   察觉了霍青棠的眼神,孟微冬好笑,“怎么,我猜错了?”   霍青棠无比头疼,今日孟大都督大婚,这时间正是洞房花烛时,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怎的陪自己在这处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孟微冬那双漂亮的手在灯下格外引人注目,他一手伸过来抓了霍青棠的手,霍青棠忙往后缩,他却抓紧了,“青棠。”   霍青棠大眼睛看过去,她比不得孟大都督有耐心,“大都督抓了她们?”   “哪个她们,嗯?”孟微冬回问。   今日的孟微冬真是莫名其妙,霍青棠叹一口气,“大都督想怎么样?”   孟微冬依旧捏着霍青棠的手,他的手指抚过她的掌心,“平日里练武?”   “手都有痕了,要细心爱护才是。”   孟微冬又扯起霍青棠的手来,这又是个甚么意思。霍青棠练武不假,但也没有粗糙到武夫的程度,青棠被孟微冬握着手,她猛地起身,“多谢大都督指教,我们取了孔雀胆是要救命的,并不是......”   “唉......”   孟微冬将霍青棠往自己身前一拉,“好了,莫说,我都知道。”   这柔软语调惹得青棠耳际发麻,他说他知道,他知道甚么。   “大都督,你......?”   孟微冬抬头,依旧看着霍青棠笑,“范锡夕想升一步,他想去哪里,此刻已经是苏州知府,换个地儿也没大意思,上京呢?上京几年,再外放,就会体面些了。六部?六部怎么样,他想去吏部还是工部,或者是兵部?”   说罢,孟微冬又蹙眉头,“兵部不好,苏星赋不是好东西,还是吏部吧,清闲。”   霍青棠被孟微冬东一句西一句绕的头昏脑胀,她怀疑孟微冬要整死她们。青棠定声道:“大都督,此事与旁人无关,是我要主导的,东西也是我拿的,你莫要错怪了别人。”   “哧哧”,孟微冬发笑,他笑的好看,他说:“我有那么吓人吗?”   孟微冬松开青棠的手,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拂开杯盖,热气冲出一片白茫茫的氤氲,他说:“范锡夕想嫁女儿,我替他找一户更好的,裴家那个二儿子不行。”   裴家庶次子裴无忧,是魏北侯爷裴正川和妾侍吴姬所生,包括庶三子裴无求都是吴姬所生,吴姬是裴正川养母之女,奴婢出身,是以连带产下二子,才做了侯爷妾侍。否则,终身都是奴婢。   霍青棠曾经听外祖母崔氏提起过这一遭,洪武皇帝赐裴正川世袭一等侯,袭三代,看上去风光得很,其实早在惠帝年间就不行了。也就是说,魏北侯爷根本没有风光过,文不能名扬天下,武不能沙场征战,他空占了个世袭名头,与一众封功受赏、开疆列侯的功勋臣子们都不是一路人。   霍青棠低着头,也不知想些甚么,范明瑰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她不过五品知府之女,范锡夕又不是背靠家族,范明瑰并没有更好的选择啊。   孟微冬搁下茶盏,他在看霍青棠,她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魏北侯家的事情复杂的很,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想清楚。   “你今年多大了?”孟微冬不期来了这么一句。   霍青棠的思维被孟微冬带的老远,听见他问,马上就回答了,“满了十三,明年......”   霍青棠回神,他问自己的年纪做甚么。   孟微冬眉宇间噙着愉快的笑意,他说:“范姑娘的事情容我想想,裴家世子的身份太高,与她不合适。”   青棠回一句:“裴家下了聘礼,过了年就要嫁过去了,恐怕来不及了。”   孟微冬又笑了,他今日笑得格外多,“是吗?那就让裴无忧娶不成。”   孟大都督在有间客栈里扯了半天闲话,孟府的浣溪阁里,新娘子还盘腿坐在床上,有丫头进来,“夫人,您先歇了吧,大都督有要务在身,出门去了。”   蓝溪早已坐的身姿僵硬,孟微冬不来,她连床都不能下。   丫头卸了她的钗环,梳洗一番后,蓝溪问:“我几位姐姐都歇息了吗?”   那丫头支支吾吾,蓝溪看她一眼,“怎了?”   “夫人莫怪,婢子......”那丫头语无伦次,不知道嘴里说些什么。   蓝溪自己从床上站起来,“我去看看。”   “夫人还是早些歇息,外头天寒地冻,莫要冻坏了身体。”   那丫头拦在蓝溪身前,蓝溪在江上长大,自有一股子蛮力,“走开!”   丫头跪在地上,“夫人莫去了,奴婢瞧见......”   蓝溪气急,“瞧见什么,你倒是说呀!”   那丫头咬着牙齿,“奴婢瞧见,大都督和蓝二姑娘,和蓝二姑娘出门去了。”   蓝溪气急了,狠狠踹她一脚,“放屁!你滚开,信口胡说,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不成,当心我撕了你的嘴!”   蓝烟与蓝浦在下棋,蓝浦连连悔子,“不算,不算,这个不算,我重来一次。”   蓝烟被她磨得没了脾气,“你棋艺不精,非要下棋,还有谁敢同你对局?”   蓝浦左思右想,颤颤巍巍又落一子,蓝烟道:“最后一次,别悔了啊。”   蓝溪穿着雪地里的厚底鞋,身上披一件雪白的狐裘,她推开别院的门,蓝烟和蓝浦就在窗边,烛火将两人的剪影照在窗上,生动又有趣。   她吸一口气,拍了拍门,“姐姐,我是蓝溪。”   里头果真就两人在对弈,蓝溪道:“我不放心姐姐,过来看一眼。”   蓝烟迎她进来,“你怎么来了,大都督不怪你?”   蓝溪笑笑,“大都督说无妨,我便过来看一眼,哎,二姐呢?”   蓝浦摇头道:“她说有要紧的事情,要出去一趟。”   蓝溪伸手指挥丫头们铺床,“诶,炭盆子熄了,加炭。还有那边,快些弄整齐......”   蓝烟牵了她的手,“好了,快些回去,大都督该生气了,你这般不听话,他明日就撵我们走了。”   蓝浦也点头,“是啊,你快些回去,今日怎么能跑出来的。”   “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早些安置。”   姐妹们道了别,蓝溪转过身,走入了雪中。   深深雪夜里,前头有丫头点灯,身边有丫头撑伞,蓝溪却觉得,这府中夜晚,也太黑了些。   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那是,泪?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季舒甩着两方水袖,跳了一支《绿腰》。她挥臂旋转,脚步轻盈,真是一出月下美人。   丫头点着灯笼,季舒水袖一甩,缠在了廊下的灯笼上,丫头忙去帮忙解开,季舒这么一扯,灯笼跌在地上,烛火灭了。   “你们让我不得安稳,我便让你们都万刃穿心。”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各位喜欢大明的读者们,作者病了许久,热感冒发烧,又拖着现言一起写,这边进度极慢... 很感谢两位读者追着去看了作者的现言,并鼓励了作者,作者心怀感激 ... 好了,话不多说,作者要努力开写了 ......   ☆、指天发誓      “那是上贡的丹药,你们吃了没用,若是要孔雀胆,再寻。”孟微冬起身,他说:“她们没事,不消多时就回来了。”   霍青棠喏喏,她若是能找到孔雀胆,何须冒险去偷。   孟微冬自己穿上了他那袭华美的紫貂大氅,许是探知了青棠的想法,他也不解释,“天气严寒,早些歇息吧。”   孟大都督走了,名震天下的后军大都督孟微冬到‘有间客栈’说了几句闲话,就这么走了。   青棠累得很,晨间被困远山堂,花房再遇顾惟玉,而后狠狠哭了几场,她真是累极了,就连林媚春和范明瑰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次日一早,霍青棠一睁眼就看见范明瑰坐在她床边,青棠瞧她一眼,“你作甚?”   明瑰的大眼珠子上下转动,围着霍青棠上下转动,青棠被她瞧得周身不自在,“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事同我说?”   范大姑娘站起身,低头俯视床上的霍青棠,“啧啧,这才一日不见,果真就不一样了......”   青棠被这没头没脑的话绕晕了头,“怎么了,谁不一样了?”   外间的林媚春端着热腾腾的早饭进来,一个托盘上有三大碗面条,明瑰转头瞧见,“哎,我最不耐烦吃面条,还有甚么别的可吃的?”   媚春道:“这不是面条,这是鸭血粉丝,店家说这是特色呢。要不你先尝一口,待会出去再寻了别的口味来吃?”   今日的姑娘们都格外温柔,霍青棠改了平日里冷冰冰的习气,换做平时,哪有耐性由范明瑰这么盯着看,早一记冷淡目光回过来了。今日的林媚春也格外温柔,平时她哪里会端着食物进来哄天哄地,还要顺着范大姑娘这位姑奶奶。   原因无他,霍青棠初尝爱情滋味,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连同冬日抑郁都一并扫去了。而林媚春是因为愧疚,她出卖了她的盟友。   媚春与明瑰在小圆桌上坐下,她还给青棠和明瑰一人倒了一杯热茶,惹得明瑰连看她几眼,“我说大辫子,你今天怎么格外......格外殷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屋里唯一一个神志未变的人是范明瑰,她明明白白戳穿了林媚春,那头霍青棠已经穿好了衣裳,她目光转过来,看见正在对峙的范林二人,说一句:“媚春是不是被抓了?”   林媚春当然被抓了,林媚春不被抓,孟微冬怎么调开所有人的视线,与霍青棠单身一人见了一面。   这事并不复杂,只要稍微一想便能想通,昨日的闵梦余就是这么说的,“孟大都督怎么轻易放了林姑娘,是不是林姑娘同他妥协什么了?”   林媚春不能承认,她们蒙古人最看不起出卖朋友的人,而她,刚好就是那个没有信用的人。所幸,霍青棠此刻安然无恙,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情,自己非要给她填命不可。   霍青棠这么一问,范明瑰也反应过来了,“我说昨日怎么回事,孟微冬抓了你又放了你,还说孔雀胆还给他就无事了,诶,他怎么那么好说话?”   昨日闵梦余一行人被侍卫领着去见孟微冬,那位孟大都督从始至终都没现身,只有个叫南济的兵士头领压着林媚春,他说:“大都督大喜之日,抓到一个小贼,那人偷了府中的孔雀胆,但大都督仁厚,不欲深究。现如今只需将孔雀胆交还便可,小贼亦会平安无事。”   小贼是谁,就是他手中的林媚春。   媚春脚上有个脚镣,南济也没捆着她,伊龄贺他们赶去的时候,媚春正坐在椅子上打盹,见到伊龄贺他们过来,她急急起身,南济才用手中佩刀拦了她一下。   伊龄贺是尚武之人,见媚春被拘,伸手就去夺南济手中佩刀,外头齐刷刷的脚步声,屋子外头已经围满了兵士。伊龄贺欺身向前,南济道:“大都督不欲与各位为难,各位只需交还孔雀胆,便可将这位姑娘带回去。”   闵梦余心细,他先看南济一眼,见他神色坚定,并不是那种信口雌黄之人,又见被拘者唯林媚春一人,又问媚春,“敢问姑娘,可曾见过霍姑娘?”   林媚春摇头,“孟微冬只抓了我一个,霍姑娘不在。”   闵梦余又去看南济,希望得他保证,“孟大都督名扬天下,不会出尔反尔与一个小小女子为难吧?”   南济身上有军士的骄傲,他憨憨的脸上露出肃穆的神情,“大都督说话,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东西就在伊龄贺手里,他将匣子往南济身上一抛,南济打开看了一眼,也不啰嗦,直接开了林媚春的脚镣。   闵梦余当下便道:“我等感怀孟大都督大恩。”   兴许昨日是孟微冬大喜之日,他不想见血,所以此事解决得格外舒坦。   闵梦余在归还那一对孔雀胆之后,又深想了几层,为甚么孟微冬只求追回东西,为什么那孔雀胆添了丹砂,这孔雀胆制成丹药又是给谁吃的?还有青棠,她去了哪里?   这事着实带着许多蹊跷,闵梦余又不能与众人说,范明瑰是个不省事的,伊龄贺身份又太敏感,至于林媚春?闵梦余只担心,她被孟微冬给骗了,或者说,他们所有人都被孟微冬给骗了。   回到客栈时,青棠已经回来了,林媚春说,“霍姑娘已经回来了,她睡了”。   伊龄贺松下一口气,闵梦余叹一口气,这事看着无风无险地过了,怎么偏偏又让人觉得如此不自在?   此刻夜色深了,有许多话也只得明日再说了。   霍青棠问林媚春是不是被抓了,范明瑰哼道:“她是被抓了,笨的要死,连我这个不会武功的都跑掉了,她竟然会被抓了,真是......”   林媚春武艺不俗,范明瑰手脚绝没她快,但范明瑰跑掉了,不得不说是奇事一桩。媚春浓眉一皱,“我当时想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在新房等你们,谁知你们久久不出来,我抽空出去看,那个......那个孟大都督就守在院子外头了。我......我不是他的对手。”   蒙古人爽快,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媚春痛痛快快承认打不过。   孟微冬是谁,雄震一方的后军大都督,他在辽东雪原上九死一生,自千军万马中杀出今日地位,林媚春打得过他是侥幸,打不过才是正常。   范明瑰翻了个白眼,“我看你也就是柿子捡软的捏,遇见别人就怂了,平日里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我。”   媚春自幼习武,一身武艺也绝不是花架子,若要挥刀向前,她绝不会退缩。此刻被范明瑰激了几句,她竟没有生气,只看着霍青棠,“昨日你......你没事吧?”   心里装着点亏心事的人都突然温柔,她们心中存着善良,生怕因为自己的一时过错会害了别人。林媚春一心只怕孟微冬对霍青棠施暴,只盯着她的脖子她的脸看。   青棠笑笑,“我没事,我也跑掉了。”   青棠只当媚春关心她,“我遇见了一位故人,他带我跑掉了。”   范明瑰也插了一句,“我也遇见了故人,幸而有他,我才躲过一劫。”   两人分明在说不同的事,说不同的人,可她们二人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表情,媚春后来回忆一下,那种神情,就叫柔情蜜意。   霍青棠自然跑掉了,她如果没跑,孟微冬怎么会用她来和林媚春做交易。媚春几次差点说了实话,她想说孟微冬是不是看上你了,可话就挂在嘴边上,还是没有说出口。   青棠低头吃东西,媚春愣着神,范明瑰攘她一下,“你吃啊,盯着她看什么,是不是嫉妒她生的比你好看?”   媚春抓了筷子,觉得口中食物都没甚么滋味,汤汁热腾腾的,上面还有她喜欢的鸭血,怎么就半分味道都没有呢?   伊龄贺穿黑色大氅在外头站着,昨夜里又下了场雪,银白的雪地里站着一个冷清的身影,让人无端觉出几分辽远来。瞧见一同出门的三位姑娘,他目光落在霍青棠身上,“昨夜起风了,睡得好吗?”   媚春低着头,不似往日活泼,只肯站在离伊龄贺最远的那一处。   范明瑰左右张望,“闵家哥哥呢?”   伊龄贺道:“他回去收拾行李,今日我们在南京城留最后一天,明日一早返程。”   霍青棠知道闵梦余在南京,也知他去孟府贺喜,但不知闵梦余也牵连此事,当下就道:“孟微冬见了闵家哥哥了?”   伊龄贺瞥见她紧张神色,摇头道:“不曾,我们都没见过孟微冬。”然后看向林媚春,“独她见过。”   青棠颔首,其实她也见过。   但闵梦余是不同的,闵梦余在朝为官,她们几个小女子有什么打紧,孟微冬也不至于和几个女人过不去。伊龄贺年纪尚轻,又是前朝遗族,孟微冬也不会一直盯着他。唯有闵梦余,是避不开这位驻守南京城又权势鼎盛的后军大都督的。   孟微冬坐在桌上喝汤,他穿一件浅蓝色锦袍,季舒递上手帕给他,“大都督今日看着很是精神,这衣裳颜色也选得好。”   孟大都督自登上高位,便很少挑了天蓝浅碧的料子来穿,一是他年纪不轻,二是要有些庄严规矩才好。季舒永远是最聪明的,永远知道挑些最好听的话来说。   昨日里大都督深夜才回来,没人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浣溪阁的灯点了大半夜,直到今早天蒙蒙亮才熄。   新婚之夜,大都督没去新房,他在季夫人那里住下了。   宅门里的丁点事儿,从不需要人刻意去说,新娘子被冷落,不等天亮就能穿透整个孟府的后院。   此刻的蓝溪穿着蓝浦从洛阳带给她的粉色绫裙,默默梳了个头,起身对身边丫头道:“走,带我去给大都督和季姐姐请安。”   季舒成了罪人,最起码,在蓝家姐妹眼里,她是罪人。   孟微冬擦了嘴,将手帕往桌上一丢,季舒忙去给他端茶,在她泡茶的时候,有些愤怒。季舒心里是这样想的:“好你个孟微冬,自己碍着蓝河的缘故,不肯睡蓝溪,竟拿了我来当靶子!哼,有本事你一辈子不要睡她。”   蓝溪才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小姑娘在孟微冬面前盈盈一拜,“蓝溪给大都督请安”,孟微冬很想伸手去扶一下,手到半路,就转了方向。他伸手去拿了小几上的茶盏,轻声说了一句:“起来吧,昨晚睡得好吗?”   季舒听了差点笑出声来,你自己让人在新婚夜独守空闺,还问人家睡的好吗,啧啧,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蓝溪很是平静,“回大都督,妾睡的不好。”   这是个大胆的丫头,季舒回头,又看了她几眼,小姑娘穿粉色的衣裙,面目很年轻,其实她算不上顶漂亮,多看几眼,又很像段桃之。可段桃之是个旧人,是个已经青春不再、在孟府后院混日子等死的旧人,蓝溪不过十五岁,她的好日子还长,她怎么能像段桃之呢?   季舒后来想清楚了,并非蓝溪与段桃之长得相似,而是没有爱的女人都相似。孟微冬不爱段桃之了,他也不爱蓝溪,或者说,他从未爱过蓝溪。   孟大都督笑了,指着季舒道:“给她换个院子,这冬日风大,她那院子确实也太空了些。”   蓝溪唇色泛白,季舒听了,心也一道跟着凉了半截,这丫头,还没得宠已经失宠了。她笑一笑,去搀蓝溪起来,“妹妹快起来,地上这么凉,大都督在说笑话,妹妹莫要往心里去。”   这话也算不得虚伪,季舒只是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罢了。   这一搀没有搀动,蓝溪在江上长大,力气本就不是季舒这种养在宅院的女子可比的,她抿着没有血色的嘴在地上跪着。   少女固执的要一个答案,为甚么?   孟微冬起身,“跪坏了腿就在府里养着,反正时日还很长。”   蓝溪猛地抬头,眸中有痛苦之色,“大都督,你娶我就是为了折磨我吗?”   孟微冬没有回答她。   永乐九年,他就已经指天发誓此生不再爱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亲爱的读者指出,青棠肖父,是的,霍青棠的相貌与霍水仙一脉相承。 可血缘是斩不断的,或许子女的某种神态,某种表情会与父母出奇的贴合。 关于这个问题,作者想到一个小姑娘,黄多多。她到底像谁,作者只想说,看角度...... 无良的作者望天,只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男人看女人都是有旧爱的影子的。 孟大都督在霍青棠身上找史晗的影子,也是可行的,可以理解为他的移情作用... 毕竟,他爱过的人只留下这一点血脉,大概男人爱过的所有女人都是相似的 ......   ☆、形成漩涡      霍青棠范明瑰与林媚春三人走在前头,伊龄贺跟在后头提东西,他穿着五彩澜衣,头上扎着辫子,手里抱着若干油纸袋,模样也甚是有趣。   “诶,我要买这个。”   范明瑰兴致最高,在白马寺前的大街上看见这个也喜欢,看见那个也稀奇,青棠笑话她:“将来去了京城怎么得了,岂不是要将半个京城都买下来?”   范明瑰本身兴致极高,听了青棠的话,有片刻迟钝,逛铺子的热情也减了下来,青棠瞧她,“怎么了,逛累了?”   林媚春一直跟在范明瑰身后,下意识的和霍青棠保持着一定距离,范明瑰脚步慢下来了,她们身旁就有一家香料铺子,青棠道:“我们进去看看?”   铺子很大,杂设极多,这头摆着香膏,那头摆着焚烧的香料,香气萦绕的地方总能使人心情愉悦。范明瑰一行迈步进去,小二迎上来,“小店香料齐全,应有尽有,不知几位想挑选些什么,小的给各位介绍介绍?”   媚春向来对焚香不感兴趣,让她去辨别这些细密的香气,不如直接问她鸡血和鸭血有什么区别,她或许还能跟你说个一二。   范明瑰手上拿了一把带香味的澡豆,“店家,这味道似乎和寻常卖的有些不一样?”   小二过来,满脸含笑,“姑娘好眼光,我们这澡豆里头参了花蜜,就是将鲜花儿捣碎了,用里头提炼出来的汁子和皂角混在一处的。您看,我们这有梅花香的豆子,那个是玉兰香,也是我们店里卖的最好的一种。您手边的那个是海棠香,是我们师傅新研制的,您闻闻?”   “哧哧”,媚春凑过来,哼了一句:“莫要唬我们,骗三岁小孩呢,谁人不知海棠无香,你这豆子怎么个海棠香法儿?”   霍青棠提起范明瑰的婚事,她无端的就有些郁郁,小二说了一通,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此刻林媚春提出异议,她才伸手抓了一把豆子在鼻下嗅,“这个有香,但海棠几时有这香味,这到底是个什么香?”   小二也笑,“这就是海棠香,我们东家说了,谁说海棠无香,他偏要让海棠生出香味来。”   这话说得怪异,霍青棠也抓起一把豆子在鼻尖闻,这香味细细密密,闻久了,不似花香,倒似果香。她握着豆子,“小二哥,你这就是哄人了,这分明是木瓜香味儿,你们怎的起名海棠香?”   小二也不否认,只道:“这确实是海棠,是木瓜海棠,我们东家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姑娘既然闻出来这是木瓜香,那即是有缘,我们东家说好物赠给有缘人。姑娘稍等,我去取了东家交代的礼物出来。”   媚春早已被小二叽叽咕咕一顿话绕昏了头,她问道:“我们不买东西,他反而送我们东西?天下间几时还有这样的美事?”   范明瑰在旁边叹气,“未必就是值钱的物件,也许只是一根针也未可知。”   东西肯定不是一根针,小二进了里间,不多时捧了个匣子出来,伊龄贺瞧见,觉得有三分眼熟。小二将匣子给青棠,道:“这是东家备给各位的礼,也算是各位初到南京城,东家的一点心意。”   这店开在南京城最旺的大街上,拐过这条大街,后头就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官邸,这店铺又这样大,不禁让人思虑背后东家是个什么身份。   青棠打开匣子,只需那么一眼,她的心就‘砰砰’跳起来了。   范明瑰凑过去,“是什么,里面是什么?”   林媚春也侧目去看,就那么一眼,愈发神色紧张,在一旁闭了嘴。   匣子里头有个敞口的小碗,碗里装着一枚碧绿流动外头还裹着血丝的圆东西。那是甚么?孔雀胆!   是的,孔雀胆。   林媚春退后两步,再也没有人能慷慨送上一枚新鲜还带血丝的孔雀胆。除了他,孟微冬。媚春有些害怕,她觉得自己将大家都陷入了危险之中。尤其是局中之人,霍青棠。   媚春不敢去看霍青棠,青棠又不傻,她一定已经明白了,孟微冬对她是个甚么意思。   青棠抿着唇,这东西她不想要,她也不能要。   若是要了,孟微冬会怎么样,会不会以为自己接受他的示好,就打算接受他的心意了?   霍青棠不敢想,她捧着匣子的手都有些颤抖。   小二看着霍青棠笑,“我们东家说了,姑娘只管收礼,其他的不必操心。”   怎么能不操心,接了礼物,如何还得起啊!   林媚春明白,霍青棠心里也明白,唯有范明瑰张着嘴,“这......这是什么?这是孔雀胆?你们东家是谁,他......他想做什么?”   范明瑰还是没被这重利冲昏了头,她的神志告诉她,人家对你诱之以利,必是先对你有所求。范明瑰也很想收下这难求的礼物,她察觉到霍青棠的沉重心思,当下就反问:“你们东家瞧中我们什么了,我们一穷二白,没甚么可以交换的......”   话说一半,没什么可交换和用以回报的。什么都没有,还剩什么?人。   对,还剩几个年轻姑娘,还剩几个年轻又漂亮的姑娘。   范明瑰将匣子接过来,放在柜面上,“小二哥,你们这是什么店,正经生意不做,还拉起皮条来了?原本我们只想进来买几个澡豆子,你东拉西扯拿了个这玩意儿出来,你说,这是个甚么东西?绿幽幽血淋淋的,你想吓唬谁呢?”   孔雀胆。范明瑰自然也明白这是孔雀胆。可这是个带圈套的孔雀胆。   下套的人就在某个角落看着,那人身居高位,占尽风光。她们几人势单力薄,除了接受和不接受,连个多余的选择都没有。   如果可以,霍青棠真想一把掀开这绿色的恶心玩意儿,孟微冬趁人之危,算甚么英雄好汉。   几个姑娘的脸色都似唱戏,一变再变。   伊龄贺终于过来,看见霍青棠衣袍内握成拳头的手,说一句:“过了这村未必没有这店,这么难受的话,还是不要买了,我们走。”   他也不看匣子里是甚么东西,也不问三人究竟看见了甚么,他抱着若干纸袋子,说:“出了门容易迷了眼,在外头的时候都是慌张的,等回去了就好了。”   伊龄贺说得简简单单,林媚春一直低着头,不敢参与,也不敢替任何人做决定。她想帮云娘,但她做不到。能帮云娘的是霍青棠,可她更不能多说话,她害了霍青棠一次,绝不能自私地再害她一次。   媚春不吭声,范明瑰很是生气,离开这家店之前,她又回头看了小二一眼,嘴角带着怒气,“什么大都督,小人!”   蓝溪一直跪在孟微冬坐过的椅子前,男人已经穿着华丽的紫貂大氅走远,雪地上只剩一串脚印子。   季舒挥开屋里的丫头,弯腰去扶跪在地上的少女,她说:“莫要这么倔强,大都督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蓝溪眼里有泪光,她脸色苍白,嘴唇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干涩,“如果我今日不来,他就喜欢我了吗?”   年轻的姑娘怀抱着期望与憧憬迈入了孟府的大宅,谁知等着她的并不是新婚的柔情蜜意,她入府的第一晚,她的夫君就与她的亲姐姐一道出去了。蓝溪的牙齿在细细发颤,既然如此,孟微冬为何要娶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娶了蓝河?   答案没人知道,蓝溪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孟微冬和蓝河携手背叛她了,她的夫君与她的亲姐姐联手将她推入了漩涡。   “季姐姐,要得到一个人的心,真的那么难吗?”   蓝溪的苦楚无处可说,她不能跟家中的姐姐们说,告诉了大姐,她一定会去质问蓝河。告诉三姐?蓝溪摇摇头,三姐不会相信的。蓝浦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她绝不会相信蓝河和孟微冬还有一腿。蓝溪迷茫,她开口去问同样是女人、同样是孟府后宅女人的季舒。   季舒弯腰去拉藏在粉裙中的那一双年轻的手,蓝溪果真是年轻,她的手指青春有力,一双手里头都藏着掩不住的蓬勃生气,季舒拉起她,“妹妹快起来,跪着做甚么,这样的天气,真的冻坏了腿又该怎么办?”   蓝溪素白着一张脸,季舒端一杯热茶给她,“妹妹刚来,还摸不透大都督的脾气,他平日里是最好说话的,今日妹妹也是太急躁了些。”   “我......”   蓝溪想说她心里苦,自己的夫君心里装着自己的姐姐,她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她苦得犹如哑口吃黄连。   季舒也不多问她别的,只是自己坐下了,她低头喝一杯茶,说了一句:“谁让你难受,你就让谁难受,谁欠了你,你就原样还回去。如此一来,大家都不吃亏。”   蓝溪抿着嘴,没有做声。是啊,嫁进来的是自己,凭什么独守空房遭人笑话的也是自己?谁让自己难受,那就让她一样不好过!   天刚光亮就有闲话传出来,说蓝溪一个人在新房住了一晚上,后来又听说孟大都督今早训诫了新来的蓝夫人。   蓝浦在客院里急的呲牙咧嘴,“怎么回事,昨日里不还是好好的吗,今天怎么就不一样了?是不是蓝溪说错什么话,得罪大都督了?”   蓝浦看向蓝烟,“大姐,要不我们去跟大都督解释解释,说蓝溪还小,说错什么都不是有意的,她......”   蓝烟年纪大些,她眉头轻蹙,对妹妹的话表示不赞同,“不妥。”   “为什么?蓝溪她......”   蓝烟看着蓝浦,“蓝浦,我们都是做姐姐的,你着急,我也着急。但蓝溪已经出嫁了,她现在是孟府的人,孟大都督才是她的夫君,她若是顶撞了大都督,大都督训斥她几句,难道每回我们都要过问吗?”   蓝浦在屋里来回走动,“那......那他们才新婚,大都督怎么不在蓝溪房里住啊?”   屋里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说了这话,蓝浦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蓝烟看她一眼,“这夫妻间的事情,旁人怎么弄得清楚?不若这样,稍晚一些,我们就去跟大都督请辞。”   蓝浦抬头,脸上尽是疑惑,“请辞?我们不是说要陪蓝溪住几天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我,我还有好多话没跟蓝溪说呢。”   “不住了,我们在这里反倒坏事。”蓝烟毕竟年纪大些,事情也考虑得周全一些,“你想啊,我们在府里住着,蓝溪就会记挂我们,就好似昨日一般,她就出了新房来看我们,这本身就不合规矩。其次,我们在这里住着,蓝溪会拿我们当个依靠,她若老当自己是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和大都督相处?”   是的,嫁了人的妹妹,就不能还是江上那个混世魔王的小妹了。蓝浦点头表示赞同,同时又有些讪讪,“我......我没想这么多。”   外头起了寒风,蓝河掀了帘子进来,她昨夜也不知去了哪里,蓝烟和蓝浦在一间屋里休息了,她还没回来。   蓝河昨日睡在另一间屋子里,她刚刚才起床梳洗,是以根本没听见外头传进来的风言风语,对姐姐和妹妹讨论半天的话题也一无所知。   蓝烟瞧见蓝河,笑一笑,“你来了?我与蓝浦商量好了,我们今日就搬出去,你也同我们一道吧?”   “为什么?”蓝河有些愕然。   蓝烟转头去瞧她,蓝河穿着天蓝的锦袍,领口滚着同色的毛边,她头上依旧戴着那支白玉簪,不知为何,蓝烟一时竟觉得瞧见那簪子有些刺眼。   蓝浦正欲开口解释,“二姐,是这样的,昨夜......”   “昨夜我想了想,我们住在孟府也不甚方便,还是早日出去自在,反正你们几个都是受不得拘束的。”蓝烟打断了蓝浦的话头。   蓝浦奇怪,方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怎么一会儿就换了个说法。   外头有小婢的声音,“几位姑娘,蓝夫人请几位姑娘去浣溪阁用膳。”   蓝烟起身,穿上斗篷,“走吧,别让蓝溪等急了。”   三个姑娘穿着不同的斗篷,斗篷盖着脸,身边还各有一个小婢撑伞,蓝溪就在外头的院子里站着,瞧见人来了,笑一句:“啧啧,这叫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你们都是这府中的美人呢!”   蓝浦最先进来,拍了蓝溪一下,“嘴贫!”   接着进来的是蓝烟,她瞧见蓝溪在雪地里站着,拉着她往屋里走,“这什么天气,冻坏了身子怎么办?你现在是大人了,万不可似以前一般任意妄为,大都督虽纵容你,你心里要晓得分寸才好。”   蓝烟是长姐,长姐如母。蓝烟最怕蓝溪不知轻重,冻坏了自己,最后影响子嗣。大都督还没有儿子,听说早年间有侍妾生产过一个女儿,可不足三岁,就早夭了。   她牵了幺妹的手,“我们今日就离开了,你要听话,万事以大都督为重,莫要随自己性子胡来。就像今日,你可以在屋里等我们,为何要站在院子里?”   蓝溪低头一笑,蓝烟看她,“你别笑,你现在只要爱护身体,早日为大都督添个子嗣,以后就有依靠了。”   话也不用说得太明白,孟微冬一堆侍妾,大家又都没有孩子,所以处于同一地位。其实大家心里清楚,谁能生儿子,谁就有可能扶正。   蓝烟怕自己说得还不够清楚,又低声道:“大都督后院里女人虽多,可大家都没有孩子,你若是一举得男,日后......也是可能的。”   孟微冬的正妻,那该是个什么身份,孟微冬正一品后军大都督,他的妻子,也该是个诰命夫人。   蓝家江湖草莽,若是家中能出一个有品级的诰命夫人,不说光宗耀祖,庇荫蓝家一门是足够的。   蓝烟谆谆教导,蓝溪握了她的手,“大姐,我省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期作者可能不会两边写,以后只会偏着一边写,避免两边都跟不上 ......   ☆、心之所系      外头飘着细碎的雪粒子,屋里燃了地龙,小婢接过几人除下的斗篷退到一边,桌上饭食丰盛,蓝烟看这一桌饭菜,不期说一句:“以后不要这样奢侈。”   蓝浦这小半年一直跟着顾惟玉,顾惟玉不兴铺张,她看了桌上的菜,也一齐点头,“是呀,这些太多了,根本吃不完,以后你拣自己喜欢的吃,不要叫这么多菜,省的浪费。”   “孟微冬又不缺这点吃食,你们说她做甚么?”蓝河在后头说一句。   蓝河还是那个蓝河,她照样穿着她天蓝色的锦袍,照样头上戴着那支白玉簪,蓝溪目光掠过她,不知怎么生出三分尖刻来。她说:“我又不似二姐有本事,我一个人住在这大都督府里,确实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蓝溪其实对蓝河熟悉得很,这是她的二姐,是她们蓝家四个女儿里最聪明最有出息的那一个。大姐蓝烟最漂亮,她的二姐,是最聪明的。   听闻这一句,蓝河目光睃过来,笑道:“这就受欺负了?来,跟二姐说说,谁欺负咱们蓝家老四了?”   蓝溪心内有一瞬间的柔软,这是她的二姐啊,她怎么能怀疑她呢?   还不到半刻,蓝河就接了一句话,“谁敢欺负你,就叫孟微冬敲断她的腿!说,到底是谁?是那个王夫人,还是那个花枝招展的段夫人?”   蓝溪心凉下来了,什么王夫人、段夫人,这些夫人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二姐又是怎么认识的?还说要孟微冬敲断人家的腿,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二姐好本事,我可不敢跟大都督说要敲断人家的腿,这话也就二姐敢说!”蓝溪话头一转,“二姐今日见大都督了吗?”   蓝河摇头,“我刚起来,哪里去见你家大都督?”   “哧哧”,蓝溪捂嘴一笑,“今日巧得紧,今日二姐与大都督穿的是同一个颜色的衣裳呢。”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蓝烟看蓝溪一眼,开口道:“好了,明日你也与你家大都督穿一个颜色的衣裳!衣裳颜色就那几样,料子也只得那几种,撞上了又有甚么奇怪。”   蓝浦也凑过来,“大姐,那个......”   蓝烟看她,“你又凑什么热闹?”   蓝浦撇撇嘴,哼道:“人家是想告诉你,顾惟玉每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你也去与他撞见,说不定他也觉得是缘分呢!”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与奇遇,当你感觉到缘分来了,或许只是有心人一场又一场刻意的预谋。   霍青棠看见了孟微冬,他就在有间客栈旁边的茶楼上面。孟微冬的侧脸正对着有间客栈的大门口,霍青棠仰头看了他一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孟大都督在茶楼上面坐着,他面前还有人,来人从镇江赶来,孟微冬给他倒杯茶水,“蟾宫今年盈利几何?”   那人穿深青的布袍,又从怀中取出薄薄的账册,“这是今年开春至今几单大的进项,还有一些零碎花销,我算了总数,记在后头了。”   孟微冬取过来,看了几眼,“洛阳牡丹今年似乎开得不好啊?”   那布袍男子道:“洛阳顾家的金玉交章我们一直没有培育出来,旧年买回来的牡丹今年也不开了,我也曾拿了牡丹根去看,并没有甚么特别,只是......”   “只是种不出来?”孟微冬也不给那人留什么情面。   “金玉交章我们也只得了几盆,开了花之后,它就枯死了,旧年买的连花都没开过。”   孟微冬眼皮一抬,“你知不知道金玉交章外头卖多少钱一盆,你知不知道京城多少人家对这花儿趋之若鹜,你说你能种出来,蟾宫才拿香料去换了几盆回来。哼,一盆花要种两年,我看这花儿也不用开了。”   那人被孟微冬几句话一刺,当下就道:“那我亲自去洛阳城,我去顾家学,学会了再回来。”   孟微冬哼出一口冷气来,“希望你说到做到,也不枉我救你一场。”   霍青棠一行回来了,孟微冬眼角瞥见霍青棠在瞧他,还低头朝下头笑了笑。青袍男子跟着看下去,目光一动,“那是......?”   那是冬月里擅闯蟾宫的偷盗者,也是在变阵的桃林中用一根鞭子杀出来的小姑娘,布袍男子不仅瞧见了霍青棠,还看见了她身后的林媚春。不会错的,那个用双刀的姑娘也在,不会错的。他看向孟微冬含笑的脸,“你是专程在这里等人,等那个姑娘?”   孟微冬也不否认,只是端着茶杯向楼下示意。   霍青棠在有间客栈门口不动了,媚春感受到她的迟疑,也朝上头看,正和孟微冬的微笑撞到一处。   林媚春也不动了,后头跟上的范明瑰正好撞在她身上,“怎么不走了,都站在门口作甚?”   三个姑娘分别用不同的眼神望上来,林媚春抿着嘴唇,眼神里有些愤怒。明明说好的,归还了那两枚丹药之后,大家各走各路互不相干的,他不守信!   范明瑰这是第一次正面见到孟微冬,瞧见他微笑的脸,心中骂了一句:老黄瓜装嫩黄瓜,还穿件这样颜色的袍子,笑什么笑,跟谁笑呢?臭不要脸!   霍青棠瞧见孟微冬,她心中的感觉要复杂得多,孟微冬藏着史晗的画像,说明他是个痴情的人。当年的史家大姑娘早已成了霍家妇,又已经去世这么多年,对着一个故去的人如此念想,说明这个孟大都督是个念旧的有心人。   霍水仙的书房里都已经寻不见史晗的画像,若要问他几句,他也只会说:“你母亲是个上好的女子,学识渊博,极有规矩,是最聪明的女子。”   若要多问几句,“母亲是什么眉眼,她是圆脸还是尖脸,她爱吃甚么,最爱什么颜色”,霍水仙就答不上来了。   不是他不知道,是他已经记不清了。这样的情结,霍水仙真的已经忘了。   不是不曾相爱,不是不曾浓情蜜意,而是十年岁月蹉跎之后,霍水仙只能依稀回想起那个可爱女子的勇敢慧黠,他真的快渐渐忘了她的容貌。   她曾用过的脂粉颜色,她勾画过的眉间远黛,也都曾经就在眼前,可让他真的去描绘,他记不起来了。   霍青棠的眼神露出几分哀悯来,孟微冬一直带着好笑的表情盯着她的脸,她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同情自己?   孟微冬还要再看,霍青棠已经抬脚进了客栈,留给他一个沉静的背影。   她与晗儿是不同的,孟微冬心中叹息,晗儿才不会这样看人,晗儿的目光是温暖的,永远都是柔和温暖的。哪里会像这丫头片子一样,冷冽又决然。   孟微冬已经转过头,他没有瞧见下头还有一个异族少年,盯着他的侧脸,目光中有深沉的恨意。   霍青棠甫进客栈,抬眼就见宝卷的大眼珠子在跟她眨眼,青棠低头一笑,险些笑出声来。范明瑰奇怪,方才都还乌云密布的,现在就初雪化晴了?   伊龄贺手里还提着姑娘们方才买的各种东西,霍青棠转身从伊龄贺手里抱过来,“我来吧,我拿上楼。”   范明瑰也回头去拿,“嗯,给我们,你去休息吧。”   伊龄贺看了客栈周围一眼,确认没有异样,才将东西交给几个女孩子,“你们也不要四处乱跑了,咱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回苏州。”   范明瑰哼一声,“知道啦,我们上楼了。”   媚春也抱着东西一道往楼上走,伊龄贺瞧着她们进了房间,才转身回了自己厢房。   范明瑰拆开包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这个好看,比苏州的好看,你说是不是?”   媚春看一眼,道:“哪里好看了?我看你是出门买新鲜,东西还不就是和苏州城的一样。”   两个姑娘在这头叽叽喳喳,青棠起身道:“我方才有东西忘了买,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媚春脱口而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紧张,或许是明知孟微冬就在外头居高临下虎视眈眈看着她们,霍青棠就这样出去,会不会送羊入虎口?   青棠笑一笑,“我不走远,就在客栈门口,一会儿就回来。”   媚春道:“我陪你!”   范明瑰不知几时林媚春与霍青棠这样好了,她看林媚春,“你方才不是说要跟我下棋吗?”   霍青棠已经穿上了大氅,林媚春手指握在一处,紧张不已。   范明瑰看她们二人的表情,插一句,“青棠不会走丢的,你放心吧。”   青棠开门出去了,媚春还在门口站着,范明瑰终于瞧出异样,她瞥她一眼,“你怎么回事呀,是不是伊龄贺让你监视她?”   宝卷在楼下笑嘻嘻的,瞧见青棠下来,他一双眼睛越发调皮,连番眨眼,青棠道:“你眼睛不舒服啊,要不要看大夫?”   那边传来温柔悦耳的男声,“是该给他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了。”   “惟玉哥哥?”青棠欣喜转身,“惟玉哥哥,你怎么来了?”   顾惟玉站在霍青棠身后,他替霍青棠戴好风帽,“吃饭了吗,我带你去吃东西?”   宝卷凑上来,“霍姑娘,我们在这等你老半天了,你可要和我们少爷多说几句,你不回来,他连话都不同我说。”   青棠低头一笑,“天气这样冷也冰不住你的嘴?”   顾惟玉牵了霍青棠的手,两人一同走出去,有间客栈里人来人往,往外头一看,又落雪了。      ☆、妒海翻波      渐入黄昏的南京城巍峨雄壮,委婉多情的秦淮河沿岸摆起一长串的小摊贩,天上飘着细碎的雪粒子,小摊贩们将自家脚下的一片地打扫得干干净净,顾惟玉牵着霍青棠的手,一家一家看过去,那头有伶俐的小贩在吆喝,“客官这边请,这边什么都有,甜的金银花蜜,香的炸脆角子,软的蒸面条儿,鲜的鱼羊汤锅,还有臭的炸豆腐,二位想吃点什么?”   青棠穿着她淡青色绣夹竹桃花儿的斗篷,斗篷的毛边上沾着雪粒子化开的水珠儿,顾惟玉瞧见她鼻尖一粒雪,伸手给她轻轻擦去。惹来就近的一位女摊主笑语,“二位这边请?这边有新鲜的馄饨皮儿,最好的馄饨馅儿,二位是初到咱们这地儿吧?不是我说,咱们这秦淮河北岸,就我家的馄饨最好吃。”   那摊主又看着顾惟玉,开始劝说生意,“您看,我这摊位正好对着月老庙,看见没有,是不是正好对着月老手中那根红线?二位别管吃不吃,在我这坐上片刻都是好的。”语罢,那摊主已经拉开桌椅,“来来来,这边坐,这可是个好位置,一般人来我都不让坐。”   一对模样甚美的青年男女携手而来,女孩子花容玉貌,男青年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真是一对金童玉女。馄饨摊子这处正是对着月老庙,那桌子的摆处正好又对着庙中月老,摊主瞧见成双的璧人,这样的好生意,岂能错过。   顾惟玉转身去看霍青棠,眸中有笑意,“要吃吗?”   霍青棠顺着摊主的手真的去看月老庙,她拖着顾惟玉的手,“惟玉哥哥,咱们在那桌上坐一会儿可好?”   顾惟玉眼中笑意愈盛,他眸中又印着各家摊贩悬挂的灯笼,照出星河欲转千帆舞的光彩来。霍青棠拉着他的手,往那一张能看月老的桌子走。后头跟着宝卷,他说:“少爷,我今儿伺候不了你了,我自己到旁边去吃......”   明月升,晚风起,烛火晃,人皎洁。   老板娘端了两碗馄饨上来,馄饨里头撒着葱花、鸡蛋丝儿、木耳,还有小指大的黄豆,轻薄的小馄饨在滚烫的汤水里七上八下,上下沉浮。青棠舀一个馄饨,才入口,就烫的舌头都痛起来。   “当心。”顾惟玉拿出手帕托住青棠下颌,似在照顾一个不知事的婴儿。   那边的锅里冒出腾腾白气,氤氲了周遭人的视线,也化开了河边风景。   秦淮两岸,水调歌头,蓝溪牵着蓝浦的手,两人乐悠悠的,蓝浦拍她一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蓝溪嘟嘴,“知道了,知道了,我就出来这一回,以后再也不往外跑了。”   后头的蓝烟说:“你说到做到才好。”   蓝家四位姑娘走在一处,秦淮河上美,岸上的姑娘也美,美景美人,真叫人赏心悦目。蓝溪眼尖,她抓着蓝浦的手,“三姐你看,那是不是顾大哥?”   青棠捂着嘴,顾惟玉递给她一杯水,女孩子抓着男人的手,将那杯水喝下去。顾惟玉道:“好些了吗?”   青棠直笑,眼睛弯成一道桥,“好多了,这个好吃,真的。”她用调羹舀出一口馄饨就往顾惟玉嘴里送。   “天啊,顾大哥吃了,他吃了!”   蓝溪摇蓝浦的手,“三姐,你说,那女人是谁,是顾大哥的什么人,她是顾家的姑娘吗?”   蓝浦吞吞口水,她觉得口舌有些艰难,那人怎么会是顾家的姑娘,她是当朝户部侍郎史侍郎的外孙女,是霍青棠啊!   蓝烟与蓝河跟在后头,前头的两人停住了,后头的也跟着看过去,蓝烟也看见了。她看见了顾惟玉,还看见了他身旁的女人。   那人是谁?   蓝烟的嘴唇有些打哆嗦,隔着冬日的寒风和明明不太远的距离,她似乎有点瞧不清楚顾惟玉。   顾惟玉不近女色,他对谁都很客气,但对谁都不说感情。   她原以为顾惟玉是碍着陈七,碍着那个已经去世的未婚妻子,可是人已经死了,对着一块牌位又有什么可怀念的。蓝烟长得漂亮,她听说陈七小姐并不是个美人,似乎还身有残疾。蓝烟更不解了,顾惟玉怎么会不喜欢自己?   后来顾惟玉娶了陈七的牌位,蓝烟在江上飘了一个多月,蓝浦邀请她去洛阳观礼,她没有去。她不想看见顾惟玉这样的好男子娶一块牌位进门,蓝烟有些心疼,也有些心酸。   陈七小姐出身高门,父亲是漕运总兵官陈瑄陈大人,顾惟玉娶了她的牌位又如何,那也是高攀了,是顾家高攀了。   顾家是商户,若不是因陈七小姐和顾惟玉自小的情谊,顾家怎么会娶到那么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   蓝烟很遗憾,自己生的美,自小就能干,可以说样样都好,唯独输在了出身上。蓝家不过江湖草莽,如何能与陈瑄家的小姐较之高下?   蓝烟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   陈七已经去世了,她没法和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去比,是比容貌,还是比家世?比不了,样样都比不了。   顾惟玉娶了那人的牌位,蓝烟以为,自己才是那个会陪他白头到老的人。既然人都死了,还争什么呢?   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自己还活着,顾惟玉还活着,那在一起共度余生的只能是他们。   蓝烟此刻的心都在颤抖,那人是谁,顾惟玉身边的那女人究竟是谁?   蓝河一眼瞧过去,语带戏谑,“哟!还以为他姓顾的是吃素的和尚呢,原来也是要女人陪的嘛,啧啧,平日里隐藏得真好啊!”   宝卷真的在另一张桌子上坐着,他大眼珠子转悠悠的,不等一碗馄饨吃完,他就瞧见了不远处的孟微冬,他口齿都有点打结,“少......少爷,那......那是不是孟大都督来了?”   孟微冬穿一件暗紫的大氅站在灯影里,河岸上晃动的灯笼将他高大的身躯打出阴影来,仔细一看,他手上还拿着一个匣子,他朝前走了几步,站在馄饨摊子前不动了。   青棠抬头,瞧见他掌中的匣子,眉头又冷起来。   孟微冬隔着一个馄饨摊子,就这样看着她,她了起身,走到孟微冬面前,问一句:“大都督,您跟踪我?”   孟微冬尚未说话,那头已经出来一个天蓝锦袍的女子,对着青棠的脸就是一巴掌。“啪”,这一巴掌滚在冬日的寒风里,就似刀刃一样刮在了霍青棠的左边脸颊上。   那女子盯着青棠,嗤一句:“史家姑娘怎么在这里,这头跟着一个吃饭,那头又跟另一个说话,史家姑娘只怕是失了官家小姐的风度罢?哼,史家姑娘知道不知道,这头这个和那边坐着的那个都是已经成了亲的男人?史家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能和两个有妇之夫搅在一起?史家姑娘,你说我说得对吗?”   青棠蓦然抬头,瞧见对方的脸,来人者甚众,并不只有一人,动手的是穿蓝袍的姑娘,青棠熟悉得很。她后头还有三位姑娘,青棠眼睛扫过去,也是能认出一二分的。   蓝河不依不饶,“我说史家姑娘,你不在家里绣花,怎的跑南京城来了,还是一个姑娘家单身出门,这......这史侍郎知道吗?”   青棠皱着眉,深吸一口气,宝卷已经站在她身后,瞧见她的侧脸,“霍姑娘,你......你没事吧?”   “没事,我们走。”青棠不欲与蓝河多做纠缠,她转身要走,蓝河又拉了她衣袍,“怎么,要走?没这么容易!”   一只冰凉的手挡开蓝河手臂,那人圈住霍青棠身体,两人背身要走,蓝河哼一声:“姓顾的,你打算拿我大姐怎么办?”   蓝烟其实一直在后头站着,她一双美目里已经蒙上水雾,蓝河冲上去打了那女子一巴掌,蓝烟本也觉得不妥,可打都打了,还能怎么办?他明明看见了自己,却不肯多瞧自己一眼。那女子说要走,他就真的要走。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他要对她那般迁就和宠爱?   顾惟玉薄唇抿在一处,他回头看了蓝烟一眼,眼底写着失望,蓝烟对上他的眼眸,心中乍然一凉。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自己哪一点令他失望了?   蓝烟心里愁绪,不肯上前一步,只肯站在旁边。蓝浦一边瞧着自己二姐,一边又瞧着顾惟玉,她在顾家也有许久,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蓝溪年轻些,她上前去拉顾惟玉衣袍,“顾大哥,你别生气,我二姐不是有意的。”   霍青棠缓缓转过身来,蓝溪对上她的眼眸,心中倒抽一口凉气,这样的美丽女子,竟将这十里秦淮艳色都压下去三分。   “顾大哥,你是因为这位姑娘,才不喜欢我大姐吗?”   蓝溪问得直接,也问得坦荡,顾惟玉对着这十五岁的小姑娘终于露出一丝温柔笑脸来,“蓝溪,新婚快乐。”   蓝溪的新婚丈夫就在后头站着,孟大都督冷瞥了蓝河一眼,蓝河也看他,一双眼睛里写着骄傲和挑衅。   孟微冬掠过蓝河,上前去看霍青棠的脸,霍青棠的半边脸颊浮起一掌红肿,他眉头动了一动,劈头就训斥了一句:“江湖女子,不知规矩!”   说的对象是蓝溪,因为蓝溪就在她跟前。说的人似乎又不是蓝溪,因为蓝家四位姑娘全是江湖女子,那她们四人都是不知规矩咯?   蓝溪已经是孟家妇,孟微冬说什么,她都只能听着。孟微冬训斥她,蓝溪往后缩了缩,经过早上的敲打与磋磨,她已经开始害怕孟微冬。   蓝河上来将蓝溪一推,“你怕什么?现在是人家在勾引你的丈夫,你怕什么?”   蓝溪心中好笑,我的丈夫?只怕是二姐你的丈夫吧?她猛地往孟微冬身前一跪,声音既小且弱,“大都督,我错了,我不该私自出府,我错了,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捉奸的戏码变成认错讨饶的小事,孟微冬目光里的不满轻了许多,“嗯。”   这就是原谅蓝溪了,原谅她不知事。蓝溪垂着头,目光闪了闪,又道:“大都督,我二姐打这位姑娘也不是有意的,您别怪她,好吗?”   小女子轻声求饶总是有用的,可蓝溪这几句分明是在火上浇油,果然,孟微冬眼神锋利地刺向蓝河。蓝河与孟微冬关系不一般,因为这份不一般,孟微冬对蓝河多了三分忍让,也是因为这多出来的不一般,蓝河更加放肆。   她去抓霍青棠的胳膊,“史家姑娘,你能不能说一下,为什么你一个丫头都不带,单身一个姑娘家出来和一个有妇之夫夜游秦淮?”   这话就说得难听了,好听点是不拘小节,难听了是不检点,自甘下贱勾引一个已经成婚的男人。   顾惟玉薄唇抿成一条不见悲喜的线,蓝河挑眉瞟着他们,目光似在说,大家快来看,看这有一对狗男女!   “谁说她是一个人出来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见我们在这里?”   范明瑰从那头走出来,她后头还跟着大辫子姑娘林媚春,再往后头看,伊龄贺与闵梦余都站在后头。   “有些人自己不正经,便看谁都不正经。”明瑰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话来。   蓝河目光一转,说一句:“这位姑娘说笑了,先前倒是不知史家姑娘是同这么多人一同夜游,倒是得罪了。”   聪明人都不爱吃眼前亏,蓝河方才仗着自家姐妹都在,说话极为放肆,此刻见形势有变,立马改了航向。   “啪!”   又是一巴掌。   范明瑰伸手就给了蓝河蓝二姑娘一个响亮的巴掌。   “我让你胡说!你自己才臭不要脸!”   范明瑰冲着蓝烟和蓝浦嚷一句:“你们谁是蓝溪?我告诉你们,这位姑娘和她妹夫有私情!”   话说得已经不能更白了,谁妹夫?   蓝家四个姐妹,只有蓝溪嫁人了,嫁给了孟微冬做妾,蓝河和谁有私?和孟大都督有私,孟大都督不在别处,不在远方,不在人的臆想里,他就在这里,站在众人眼前。   孟微冬笑了,他嘴角弯起来,似乎笑得很愉快,蓝河白净的脸上有一抹诡异的绯红,她也笑了,偏偏笑得又不自在。   蓝烟微微撇过头去,没有说话。蓝浦当下就愣在那里,半晌,反应过来后,扑上去掐范明瑰的脖子,吼一声:“我叫你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范明瑰哪有甚么力气,蓝浦一扑过来,范明瑰就跌倒在了小摊贩的桌子上,那上头还有两碗已经凉了的馄饨。馄饨汤汁撒在范明瑰的头发丝里,也泼在了蓝浦的手背上。   “好了”,一声冰冰凉凉的劝阻,一只手也冰冰凉凉地搭在蓝浦突起的手腕上。   蓝浦眼中通红,看仔细了,还含着未曾滴落的泪,“顾惟玉,你个王八蛋,都怪你,都怪你!”蓝浦双手敲打在顾惟玉身上,顾惟玉叹出的气息都是那么冰凉,蓝浦声音里带着莫大的委屈和哭意,“你个王八蛋,都怪你,你做甚么要出来,做甚么要出来和别人游灯赏花,做甚么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哇......”蓝浦哭泣不止,“顾惟玉,你为甚么要喜欢别人啊!”   总算听清了蓝浦哭些甚么,蓝溪一直站在旁边,不肯出声,此刻听见蓝浦哭的哀恸,心中一凛,生出奇异的想法来。她上前去拉蓝浦,“三姐,你说甚么呢?”   蓝浦眼泪尽数流在顾惟玉的黑色大氅上,若是用手去摸,一片潮湿。   缓过气来的范明瑰瞪着蓝烟与蓝河,“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家乱七八糟,全家都乱七八糟!”然后拉了霍青棠的手,“我们走!”   范明瑰头发也乱了,脖颈间的衣裳也乱了,青棠伸手替她整理好斗篷,看了她一眼,笑一笑,说:“我们走。”   伊龄贺此刻才从一旁走过来,他抚上青棠的脸,“疼吗?”   “啪!”蓝河脸上又被再刮一巴掌。   伊龄贺冷眼瞥她,“撩人者贱,自己都不干净,还说别人?”   范明瑰打人没甚么力气,伊龄贺这一巴掌下来就很重了,蓝河被扇得耳边嗡嗡作响,她捂着嘴角,唇边有温热的湿意,放下手来一看,指尖上带着猩红的血迹。   每个人都知道蓝河不干净,每个人都要提起蓝河不干净,在场者,唯有蓝浦不知。   蓝浦哭的七零八落,她回头去看蓝河,“二姐,是......是真的吗?”   蓝河并不回答她,只是抬头去看孟微冬,脸上带着凄凉的笑,“你不帮我?”   你不帮我?   女人问男人,“你为甚么不帮我?”   孟微冬低头看她,眼神晦暗不明,“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蓝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恨意,孟微冬一手抬起蓝河有些红肿的脸,“你想要什么?想和你亲妹共侍一夫?”   “那好,如你所愿,我成全你。”   孟微冬将手中匣子放在手边的桌子上,看了霍青棠一眼,转身走了。      ☆、情定秦淮河      大戏唱够了,曲终了,人也该散了。   蓝浦抚平了心绪,终于不再哭哭啼啼,看见宝卷在那头,自动站到宝卷那头去,不再与姐妹们站在一处。她不知道自己最爱的二姐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幺妹蓝溪,此刻的她,最本能的想法就是逃避,逃的远远的,不再遇见这些折磨人心的事情。   蓝河回头去捉蓝溪的手,“蓝溪,你......你听二姐解......解释......”   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可解释的,蓝溪垂着头,声音细细的,“二姐,你别说了,我省得的,你和大都督......你们......你们好好的。我......我回去就请大都督休了我......”   蓝溪几句话说得畏畏缩缩,细细一听,又似绵里藏针。   蓝河原先脸色灰败,惨白着一张脸,此刻听了蓝溪的话,又“吃吃”笑起来,“好啊,蓝溪,你长大了,你长大了啊!如今都学会激二姐了,呵,呵呵......”   蓝溪往后头缩,她人影子小小的,“二姐,我不明白你说甚么,我回去了......”   孟微冬穿着暗紫色的大氅消失在雪地里,蓝溪垂着头,不肯与蓝河接着说话,她头一摆,径自追着孟微冬的身影跑了。   小小的姑娘追着男人的身影而去,蓝家四姐妹中唯有蓝烟是没动的,她从瞧见顾惟玉起,就不曾开口说话。   蓝烟过来搀着蓝河手臂,两姐妹要走,蓝烟又回头看顾惟玉,说一句:“照顾好她。”   蓝浦自己也险些崩溃,她先是担心蓝烟瞧见顾惟玉和霍青棠在一起会不高兴,后头又听说蓝河和孟微冬有私,事情一桩连着一桩,最后又扑在顾惟玉怀里嚎啕大哭。此刻蓝烟还关心她,叫顾惟玉照顾好她家的老三,蓝浦心念微动,却又甚么都说不出口。   蓝河觊觎蓝溪的丈夫孟微冬,那自己呢?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虚伪,明明知道大姐喜欢顾惟玉,为什么自己看见顾惟玉和霍青棠在一处,心中就似被摧肝裂肺一般心痛?   不是为大姐心痛,是自己心痛,为自己实实在在的心痛,还夹着不可言喻的酸楚。蓝烟最后的回头叮嘱,蓝浦也听见了,却不敢回头去看蓝烟,不敢看她的大姐。   情之一事,就是如此伤人。若不是伤了自己,就会伤了别人。   蓝浦此刻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小偷,偷偷摸摸爱上了大姐的心上人,还要装作大大方方跟着人家在一处,形影不离。   自己为什么还要跟着顾惟玉,是不是因为舍不得,是不是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是自己动心了?   因为动心了,所以自私。   此刻的蓝浦就很自私,她和宝卷站在一处,同宝卷道:“我们走吧。”   霍青棠扶着被蓝浦掐过脖子的范明瑰,她回头去看蓝浦,用眼神询问顾惟玉,顾惟玉这样回答:“故人之女,暂居顾家,无妨的。”   这一句“无妨”所含的信息太多,有说蓝浦只是暂居的意思,也有让霍青棠安心的意思,更重要的一层意思 ,我不会爱她。   “我不会爱她。”   这话也不用说出口,在场的都不是傻子,蓝浦扑在顾惟玉怀里哭的那种哀恸劲儿,就已经很能看出名堂来。   蓝浦自以为不显山不露水,其实顾惟玉已经一次性回答了两个问题。   他回答霍青棠,“不会爱她。”   其实也是回答蓝浦,“不会爱你。”   宝卷侧目看了蓝浦一眼,说一句:“走吧,少爷还有话要和霍姑娘说,咱们去那边等他。”   范明瑰也松开霍青棠的手,“青棠,我在那头等你。”   在场几人都散开了,唯有伊龄贺不动。他实在是烦死了姓顾的这个娘娘腔,每次见他都没好事,青棠见他一次,不仅生病不说,上次还差不多消沉了小半年。   林媚春戳伊龄贺手臂,“少主,咱们去那头看看吧。”   伊龄贺石头桩子一般,非要戳在那处,青棠也不避忌他,只对顾惟玉道:“惟玉哥哥,记着你说过的话,我也记着我说过的话,我等你来娶我。”   顾惟玉一直冷冰冰的眸子晕染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他说:“好,我们一言为定。”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听起来当真让人悦耳得很。他说好,我们一言为定。   这是许诺,是誓言,是婚约。   星河璀璨,月光皎皎,十里秦淮,才子与佳人互相许下承诺,许下对彼此一生的婚约。   伊龄贺皱起浓眉,不期插一句,“你要和他私定终身?”   青棠得了顾惟玉的许诺,当即不再多说话,她拿起孟微冬放在小摊桌上的匣子,转身就走。伊龄贺还在后头问她:“你考虑清楚了吗?”   顾惟玉一行三人走远,霍青棠捏着小匣子,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她一抬眼,就对上闵梦余同样叹息的眼神,她说:“闵家哥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闵梦余瞧她手中的匣子,“为着这一着,值得吗?”   值不值得实在是太难辨别的问题,青棠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云娘父亲等着孔雀胆入药救命,孟微冬给了她孔雀胆,大家却说,你错了。   范明瑰也瞧那装着孔雀胆的匣子,“孟微冬那老匹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蓝家那两姐妹就够他忙一阵的了。青棠,你赶紧嫁人,你嫁了人,他就不会再惦记你了。”   才说完,范明瑰就自己察觉不对劲,“哦,将才那人......那人是......?”   霍青棠说得平平常常,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是漕运总兵官陈瑄的女婿,他姓顾。”   明瑰已被惊得呆在当初,“他,他......他是陈瑄家的女婿?”   闵梦余向来舒展的眼眸浮起一阵忧色,这种忧色让人不安,霍青棠一个官家女子,难道去给人做妾?   青棠说:“陈家的小姐过世了,他娶了陈七小姐的牌位。”   范明瑰目瞪口呆,“那......那他和一个死人冥婚?”   青棠笑一笑,笑意里又掺着轻轻的苦涩,“是啊,陈七小姐就该是他顾家的人,生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闵梦余双手去捧青袍女子的手掌,他说:“青棠,我娶你好吗?”   霍青棠抬起头,闵梦余握着她双手,“青棠,顾家那位公子已经成亲了,你们不合适,侍郎大人不会容许你去别人家里做妾的,继室也不行。再者,就算那位顾公子同样心悦你,可他是自由的吗?他不是。他既然娶了陈七姑娘的牌位,那他后半辈子就都是陈家的女婿,陈总兵肯定会对他的婚事另有安排,你们一路走下去,太难了。青棠,我虽不才,但家中亦有几亩薄田、几分薄产,单护你一世衣食无忧,让你儿女双全绕膝左右,都是可以的。你若是不喜欢现在的日子,我便脱了这身官衣,带你回青州可好?”   再也没有能比这更诚恳贴心的剖白,闵梦余目光一直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目光清明,待闵梦余说完,她才轻轻摇头,她说:“闵家哥哥,多谢你待我好,但我不能答应你。”   范明瑰盯着闵梦余,她撇过头去,将目光中一点水雾憋回去,青棠拒绝他了。范明瑰觉得自己有点高兴,又有点失落。   高兴甚么呢,高兴闵梦余还是那个闵家哥哥,是她和青棠两个人的闵家哥哥,谁也抢不走。她又在失落甚么呢,自己已经有婚约,没机会了。   青棠和那顾公子总之是绝无可能的,闵家哥哥就很好,青棠若是跟了他,会享福的。   范姑娘的心思几番辗转,那头伊龄贺哼一句,“唧唧歪歪,她又不喜欢你。”范明瑰此刻反应奇快,她回一句:“也不喜欢你。”   是啊,霍青棠喜欢的人不在这里。   伊龄贺将霍青棠拉到自己身边,“我可以等她,我还有很多时间。”   闵梦余也不同这位蒙古青年多加纠缠,只同青棠道:“你若是改主意了,就告诉我,好吗?”   伊龄贺回一句:“你别等了,她不会喜欢你的。”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青棠看了他们一眼,蓦然一笑,“好了,你们都不要等我,我自有去处。都别站着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明天就回去了,一人来一碗馄饨好吗?”   秦淮风光夜,河上飘来几艘画舫,隐约有丝竹管乐之声飘上岸来,范明瑰伸头去看,“诶,那个弹琵琶的姑娘,快看,快看,她美吗?”   烟笼寒水月笼沙,隔着船上丝帘,根本瞧不见什么,范明瑰却兴致颇高,“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武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那江上琵琶女,会不会年老色衰,最后老大嫁作商人妇?”   伊龄贺瞥她,“你要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人家保准见了就跑。”   “为什么?”范明瑰中了圈套。   “哧哧”,媚春都笑了出来。   伊龄贺哼一声,“长得太丑,绝不会有人为你一掷千金争缠头,人家给你五两银子都嫌多......”   河上言笑晏晏,岸边笑语纷纷,青棠目光随着悠长河水,荡荡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南京篇暂时揭过,下面即将开启扬州篇章......   ☆、烟雨唱扬州      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冬日里昼短夜长,范明瑰窝在房间里,翘着腿儿哼小曲,范夫人冲进来,对着女儿的脑门就是一拍,“做甚么,快将腿放下来,让你出去几天,越发野了......”   腊月进了尾声,眼见就要过年了,范明瑰从南京城回来后,成日里心不在焉的,范夫人骂她:“过了年就要出嫁了,哪家的姑娘似你一般,坐没坐相,还有方才那曲子,谁教你唱的,看我不撕了她的嘴!”   “遇见他爱恨情交连,   你怎心狠情谊冷?   把往日情思皆抛净,   恨生。   你是非全不明,   无情。   恨冤家狭路行......”   范明瑰在哼一曲《断桥》,她抬头问她母亲,“娘,你说这世上真有白娘娘吗,听说她被压在了雷峰塔里,许官人真的被她吓死了吗?”   范夫人眉头一皱,叱道:“越发无稽了,你幼时尚且乖顺,怎么越是长大越是张狂?看你这样子,届时该不会被魏北侯府送回来吧,老天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这逆女懂事安康!”说罢,双手合十,对着正北方拜了拜。   伶俐走过来,说一声:“姑娘,霍家姑娘过来了。”   范明瑰从八仙椅上跳起来,“青棠来了?快,快,请她过来。”   霍青棠身后跟着石榴,石榴还提着过年的年礼,“石榴给范夫人请安,给范家姑娘请安,这是我家姑娘给范夫人的年礼,有四色点心和两匹绢布,还有一坛女儿红,东西不多,请您笑纳。”   范明瑰在一旁啧啧称奇,“青棠,还是你会调.教人呐,石榴这个哑巴丫头都被你教成这样灵活了,当真教人刮目相看呐!”   范夫人横女儿一眼,“胡说甚么!”然后让小丫头上去接了青棠的礼,笑道:“我也备好了给侍郎大人的礼,今日便叫她父亲亲自送到府里去,省的叫你们来回搬东西,让你们为难。”她拉了青棠的手,“哟,怎么越发瘦了,到了苏州大半年,我竟觉得你比过去在扬州时瘦了不少,是不是受了罪了,真是可怜见儿的!”   青棠摇头,笑一笑,“多谢夫人关怀,青棠不曾受甚么罪,外祖父将青棠也照顾得很好,兴许是如今天气冷,衣裳遮着,夫人才觉得我瘦了,等明年一看,还以为我胖了呢!”   屋里烧着炭盆子,气氛也好,几人坐在一处闲聊了几句,范夫人又指挥伶俐端上茶水果品,道:“这日子也没甚么好吃的,无非是些干果,你试试这桂圆,个儿大,也甜,你吃一个?”又端给青棠一杯蜜茶,“里头泡了枸杞和一些果子,味儿也好,你尝一口?”   青棠依言喝一口蜜茶,又吃了一颗桂圆干,范夫人笑,“是不是好吃,我叫伶俐给你包上,你闲事在家自己吃着玩儿。”   范夫人和青棠聊得热络,范明瑰倒是半天没插上话,她见到空子,问一句:“青棠,你今年是不是留在苏州过年,要不到我家来过年吧?”   此言一出,范夫人也看她,道:“是啊,这苏州城你和侍郎大人也无甚么亲戚,孤单得很,不若到家里来一起过年,我让他父亲亲自去请,可好?”   青棠搁下茶盏,摇头道:“我今日来正要说此事,外祖父在苏州走不开,我父亲差人来接我,我今年要回扬州过年。”她看向范夫人,“外祖父一人在苏州城,很是孤单,我这次来就是想请范夫人照料一二,年时请他老人家来坐一坐也好,总归也是热闹些的......”   青棠今年要回扬州,史侍郎一人在苏州很是孤单,青棠不放心,便想让范夫人多加照料,范夫人当即就答应了。“说的哪里话,她父亲原本就与你父亲共事多年,如今又来了苏州城,大家还是在一处,这就是天大的缘分,哪里来的麻烦一说?”   说罢,她问青棠,“什么时候动身,我让人把年礼给霍大人也准备准备,烦你一道带回去。”   青棠笑,“这可怎么得了,我来只带了一道礼物,这下要带回去两道,岂不是还赚了一回?”   范夫人也乐了,她瞧青棠半晌,叹一句:“你长大了,你母亲若是见到你长成今日的样子,且不知有多高兴呢!”   史晗去世将近十年,范夫人却与这位官家闺秀十年前就是认识的,她见到那一位高门女子自京城乔居而来,也亲眼见到了那女子如夏花一般凋敝,这样的好女子,实在教人扼腕。   范明瑰却关心另一个问题,“我三月就要出嫁,你......?”   你会不会回来为我送嫁?   青棠带了石榴回去的时候,璎珞在门口迎她,青棠下车之时,璎珞一个快步就迎了上去,“姑娘。”   她眼中有泪意,青棠瞧她,她依然梳着未嫁的头发,一切都与她们刚刚离家时无异,似乎青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万般都没变。   只是离家时是初夏时分,如今已是新年,这出门的时分,太久了一些。   张氏从屋里迎出来,“哎呀,我说换套衣裳,这就出来迟了,大姑娘路上辛苦了,快,快进屋里歇着。”   石榴跟在青棠身后,张氏朝后头看,只道:“姑娘只带了一个丫头,这怎么够使唤,我叫璎珞回去伺候姑娘吧。”   张氏嘴里说着璎珞,实则问的是江儿,青棠道:“江儿能干,我让她留在苏州照顾外祖父起居,这次没随我回来。至于璎珞......”   璎珞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青棠,青棠撇过头,“璎珞既是夫人的人,怎好劳她来服侍我,夫人另外找个小丫头来便可,无需劳动璎珞姑娘。”   张氏笑,“好好,那就另外找人来伺候姑娘。”   璎珞绞着一双手,目光垂了下来,听闻青棠言语,她呆滞半晌,才跟了上去。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青棠曾经住过的气味已经淡了,张氏招呼人奉茶,当青棠是个远客一般,让人浑然忘了青棠才是这霍家的大小姐。   “老爷去了衙门,晚点回来,大姑娘先歇着,晚上我让叠翠过来接姑娘用饭。” 张氏叽叽喳喳,青棠只是点头,张氏又指了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好生伺候姑娘,眼睛睁大点,出了岔子,当心你的皮!”   石榴去整理箱笼,待稍微得空,石榴才道:“姑娘为何不让璎珞姐姐过来,婢子方才瞧璎珞姐姐很是失望的样子。”   青棠抬手,示意石榴不要多言,她仍是那句话,“璎珞是夫人的身边人,到我身边来,不合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了好些日子,小伙伴们都已经离我而去了,好吧,我还是要写完,写完!   ☆、自在娇莺恰恰啼      石榴整理了一应箱笼,青棠坐在窗边看书,叠翠从外头进来,急慌慌的,“大姑娘,快,快跟我来,夫人和黄......黄莺扭打起来了,就在、就在外头的园子里。”   霍家的宅子不大,青棠放下书,仔细一听,还能听到黄莺的声音,她本就有一副好嗓子,此刻放宽了声音,依旧清脆的很。“听说咱们大姑娘回家来了,我特意来看看,怎么反倒不让进门呢?”   这边是月满的声音,“黄莺姑娘,这不合规矩,您还是请回吧。”   ‘啪’,一声耳刮子乍响,那声气仿佛就荡在青棠耳边,青棠起身,石榴跟上去,“姑娘,这......这该如何是好?”   黄莺穿一件湖蓝窄身交领小袄,下头配淡紫合身长裙,堪堪遮住脚上一双小脚,她腰上挂珠络,瞧见青棠,竟开始抹眼泪,“我的大姑娘啊,你可算回来了,某些个阴毒的妇人,将你撵得老远,这山长水远的,你就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们都不知啊!”   霍青棠在不远处站着,这是陈七变成霍青棠之后第一次瞧见黄莺,原先的霍青棠则正是因为这个鸣柳阁的黄莺姑娘丢了性命。   青棠的眼神有些生,并不十分打量黄莺,也不过分厌恶,一双杏仁般的明眸里竟然显出几分无悲无喜的光彩来。   黄莺身形纤瘦,即使腹部略微隆起,也仍是瘦美玲珑的,她扑上来拉青棠的手,“我的大姑娘啊,姨娘许久不见你,怎的就成了这副样子,难道是不认得姨娘了?”   这声姨娘来得蹊跷,今年正逢国丧,霍水仙还未曾迎娶黄莺过门,说白了,黄莺不过是个刚从鸣柳阁出来且无名无份的外室罢了。   青棠后退一步,淡淡扫开黄莺扑过来的手,“不知黄莺姑娘有什么要紧事,这大冷的日子,莫要冻坏了自己。”   黄莺抬起一双泪眼,她眉眼精细,一个动作能摆出唱戏的身段来,要是说上一句话,真那堪比一只黄鹂鸣翠柳。她娇滴滴的,“大姑娘这是什么话,姨娘肚子里还有你的亲弟呢,你就是不认我这半道姨娘,你也要认你的亲弟啊!”   青棠抿着嘴,可以理解霍水仙是如何被这个女子念的《竹枝词》所俘获,又是如何被这样的娇美女人弄失了心。这女人唱作俱佳,若在戏班子里,定然已经成了名伶。   月满先前就挨了黄莺一巴掌,此刻脸还红着,当下插了一句嘴:“黄莺姑娘说甚么胡话,大姑娘的亲弟好端端的,怎的与大姑娘又龃龉上了,姑娘说话好没道理!”   叠翠在后头‘嗤嗤’笑,“月满,这话你就没听明白了,人家黄莺姑娘说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公子,哪里是咱们的蝶起少爷,她是怕大姑娘不认她肚里的那个,这才慌了神......”   旁边的张氏终于开口,“老爷不在,黄莺姑娘先请回罢。”   腊月底的天气,即使有暖阳相照,脚下的冰层也是极厚的,墙角下还窝着一滩滩融化了的雪水,青棠身上未着大氅,只穿了一件绯色绣夹竹桃的袄裙,她侧目看了张氏一眼,目光冷飕飕的,张氏穿着夹棉的斗篷,无端打了一个寒颤。   这丫头真的聪明了,知道黄莺上门寻她是假,自己想借她的手将黄莺撵出门是真。   青棠并不与黄莺纠缠,“石榴,送黄莺姑娘出门,这大过年下,别把黄莺姑娘摔了。她要是摔了碰了,咱们都赔不起。”   黄莺弯着一张敷了薄粉的眉眼,有些不甘,“大姑娘一回来,老爷就不往我那儿去了,往日里这个时候,老爷都在我的院子里与我温酒吃,我......”   青棠心中好笑,张氏正要抓着自己压制黄莺,霍水仙不回家,张氏早已恨得牙痒痒,偏偏黄莺今日还送上门来张牙舞爪的炫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张氏招呼黄莺,“黄莺姑娘慢行一步,老爷快要下衙,大姑娘又刚刚远行回来,大家一道吃餐饭,也好图个热闹。”说罢,真的叫叠翠过来,“来,扶黄莺姑娘去花厅休息,且等着老爷。”   石榴转头看霍青棠,青棠笑一笑,“那就让黄莺姑娘去花厅里歇着吧。”   外头天已经沉了,青棠偏着头在屋里坐着,石榴拿了暖炉给她,“姑娘,这......”   这当家奶奶也太不成样子了,姑娘远行回家的第一日,怎的就闹出这一桩事来,还留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外室在家里吃饭,真是教人摸不着头脑。   “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青棠笑一笑,“石榴,你说这屋里,是张氏够得上这句话还是黄莺够得上这句话?”   石榴鲜少听青棠说些话,一则她来得晚,不如青棠与璎珞贴心,二则如今的霍青棠变了,变得寡言少语,甚少说些闺房小姐的俏皮话了。石榴看不懂她家小姐,也不懂青棠到底在说谁,便讷讷回了一句:“想必她们两位都当得上吧。”   ‘嗤嗤’青棠发笑,石榴连忙低头,“婢子错了,婢子是胡说的,都是胡说的,求姑娘莫要见怪。”   青棠莹白的手指敲打在桌案上,“野花进门是家败的征兆,黄莺大抵是进不来了。”   这语调太过幽凉,石榴低着头,慢慢从里面琢磨出几分狠戾来,可青棠面色如常,眉眼平静,真要去看,又甚么也瞧不出来。石榴道:“姑娘想要做甚么,婢子去做,姑娘未嫁之身,莫要坏了自己的名声。”   天要黑了,石榴点亮油灯,青棠起身,“一个人就该呆在她自己的位置,想要僭越,也要看自己是不是有鱼跃龙门的本事。”   烛火晃悠悠的,青棠的侧脸越发明晰,剪影在窗上都是美绝了的样子,石榴点头,“石榴记得姑娘教诲,断不会有其他的念头,石榴若敢有二心,以后不得好死。”   月满提着灯在外头,霍水仙下衙了,她过来唤青棠吃饭。   怎知一来,便听见大姑娘屋里的丫头立下死誓,若有二心,不得好死?   屋里安静了,月满也呆滞片刻,怎的大姑娘会变成了这般模样,这样厉害,不动声色就让身边人立下死约,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月满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发干,她清一清嗓子,“大姑娘,老爷下衙了,请你过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想看这本的话,请在文下留言。 作者看见,会尽快更新的。这是旧文,还有读者惦念,作者很感恩。   ☆、乱花渐欲迷人眼      月满提着灯在外头站着,见到霍青棠与石榴主仆二人,立即迎了上去,“大姑娘慢些走,地上滑。”   霍青棠手里抱着一个暖炉,石榴跟在她后头,地上还有些残余未化的冰碴子,月满回头替青棠照亮,嘴里道:“马上就要正月了,老爷说过了正月里,就要迎黄莺进门。”   没有人做声,回来的第一日,张氏就将黄莺招惹进门碍眼,此刻又留了黄莺吃晚饭,不知是想恶心谁。   青棠眼珠子微微垂了垂,只怕张氏谁都恶心不了,只会气坏了自己。前头有台阶,月满回头给青棠照亮,说:“大姑娘在苏州府可好,大姑娘不在家,小少爷很是挂念大姑娘,常常念着要去苏州找大姑娘呢。”   月满是张氏娘家带来的丫头,自然与张氏一条心,她说了几句话,全部是围绕黄莺不能进门的话题,青棠不理她,她便拿了霍蝶起出来嚼。   此刻安静,月满回头便看了霍青棠几眼,她说的话都是张氏让她转达的,此刻话已经带到,可咱们这位大姑娘硬是一点表示都没有。莫说跟着张氏同仇敌忾骂黄莺几声贱蹄子了,就是听了黄莺要进门,眼珠子都不带动的。   月满收了考究的眼神,心道,这大姑娘去了苏州府念书之后,果真不如往日莽撞,自家太太想借刀杀人这一桩算盘只怕是要打错了。   晚饭摆在暖房里,青棠抬脚进门的时候,叠翠过来撩帘子,“大姑娘来了?快,里面请。”   青棠除下大氅,石榴接过去,她才往里面走,就听见黄莺清脆的声音。   也不知黄莺在学谁,只听她沉了娇滴滴的嗓子,慢悠悠从鼻尖里喷出一句:“年轻人,不需要同本公公打官腔......”   她模仿得似模似样,这下子不止黄莺自己在笑,连同张氏都笑了。青棠在外头听着,许久才听见霍水仙道:“那位都知监的何公公此来扬州城是为了为临清船坞购买木材一事,并不会停留太久,若是与他生出龃龉,反倒不美。”   黄莺的声音清清脆脆,她道:“谁说不是呢。那位公公虽说是个太监,但出手大方,照我说,他又不能人道,无非是陪着喝酒猜拳罢了。”   说罢,她又叹口气,“不过柳丝丝非不肯去照应,鸣柳阁的妈妈好说歹说都劝不动她,最后还要找到我这里来,说是让我去劝。你们说说,这柳丝丝是不是故意登台摆架子,来日传出去好提了自己的身价?”   青棠在外头听着,石榴没有做声,两人隔着帘子在外头听了许久,直到叠翠转身过来,“大姑娘,怎的还没进去”。说着,便朝里头回了一句:“老爷、太太,大姑娘到了。”   霍青棠进去的第一眼没有落在黄莺身上,也没有落在霍水仙身上,她在看张氏。霍青棠倒是想问问张氏怎么想的,黄莺一个身份尚且不明的外室在霍宅出入厅堂也就罢了,怎么在饭桌上还任由她说些鸣柳阁的事。那处是烟花地,黄莺既然要从良,怎么还拿了青楼歌姬的话在家里说。   青棠望着张氏这一眼,张氏没有反应过来,只当她是与家里生分了,不好意思看别人罢了。张氏对上青棠这一眼,连忙起身,道:“瞧咱们大姑娘,出去小半年,如今都长大了。”她走到青棠身侧,将青棠往前面一拽,“老爷,您心心念念的大姑娘回来了,来,快些瞧瞧,瞧瞧咱们大姑娘有没有甚么变化。”   黄莺在那边捂着嘴娇笑,“照我看没有甚么变化,倒是人瘦了些,也愈发标致了。”   霍水仙坐在正位上,张氏将青棠往前面一拽,正巧将青棠拽到霍水仙面前,青棠低头看了霍水仙一眼,霍水仙穿着鸦青色滚同色毛边的锦袍,衣襟上扣着玉坠,神色尚好,一双桃花般的眼睛水汪汪的,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些皱纹。   霍青棠盈盈一拜,“不孝女给父亲请安。”   自青棠进了暖室,霍水仙就一路瞧着她,女儿进来之后,第一眼看的人竟然是张氏,而不是自己,霍水仙的眉眼里就已经有些失望了。女儿去了苏州府,虽说苏州离此地不远,但为人父母的,一颗心总归是落在儿女身上的。尤其是霍青棠年幼丧母,霍水仙给她的关爱就格外多些,青棠长至十多岁,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长女此去苏州,半年不见,女儿最挂念的人竟然不是自己,这一番想起来,也是教人沮丧的。   霍水仙抬起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瞧自己女儿,霍青棠微微垂着头,两人唯有方才短暂的目光相对,到了此刻,又相对无言了。   张氏在旁边笑盈盈的,“哎哟,看看这一对父女,互相瞧见了都还不好意思的。”她凑到霍青棠身边,“你爹爹时常记挂你,尤其是听说你在苏州大病了一场,简直都急白了头发。喏,你瞧瞧,他过去哪里有这样多的白头发。”   霍青棠目光扫过霍水仙的发鬓,霍水仙向来发黑如墨,今日一瞧,当真隐隐有了几丝淡发藏在乌发里,她后退一步,弯腰道:“不孝女让父亲操心了。”   听女儿今日连连自称不孝女,霍水仙的眉目又松下来,青棠年纪还小,自己又同她计较些甚么呢。   霍水仙指着身边空着的座位,“来,用饭罢。”   张氏将青棠拉到霍水仙身侧坐下,口中说:“是啊,这就开饭罢,大姑娘这一路奔波,想是饿狠了。”她伸手给青棠挑了一筷子鱼,“来,这是自己家里做的松子鱼,大姑娘尝尝,和过去有甚么不同。”   张氏这样殷勤,石榴连忙过来,“不敢劳烦太太,太太快些坐下,婢子来伺候太太和大姑娘就好了。”   张氏连看了石榴几眼,笑道:“这个丫头真是好样的,果真是侍郎府里出来的,确是比咱们这小家小户养的丫头强多了。”   石榴也不知张氏是个甚么意思,忙道:“奴婢不敢,太太过誉了。”   青棠笑一笑,她朝石榴伸出手,石榴将一双手都伸过来,青棠握住石榴的手,轻轻拍了拍,说:“太太夸你呢,你当得起。就算太太不夸你,我也是要夸你的,千万要记好了,当丫头要懂当丫头的本分,凡事想多了,也只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石榴回道:“婢子省得自己的本分。”   青棠冲着她笑,石榴又递上一杯茶水,“大姑娘喝茶。”   屋子里安静极了,从青棠拉了石榴的手开始说话,屋子里就安静了。张氏没有吭声,霍水仙不知在想些甚么,就连黄莺,都是一筷子肉夹在碗里,还没往嘴巴里面塞,就顿住了。   唯有外头的一丝冷风吹过,掀起珠帘的碰撞之声。   叠翠掀开帘子,端着一个瓷盆子进来了,嘴里念叨:“哪个不小心的,把汤放在外头,也不端进来,这样冷的天气,再搁上片刻,可不就要凉了。”   璎珞躲在暖房外头,双手捂着嘴,喉间有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她方才要端着汤进里面,谁知刚到门口,就听见大姑娘说话的声音,“丫头有丫头的本分,凡事想多了,只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璎珞不知这话大姑娘是说给那个叫石榴的丫头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但她知道,她和大姑娘再也回不去了。   璎珞贴着外墙,从窗子缝里看了屋子里头一眼,那里面有霍青棠,那是她的小姐。那里面有霍水仙,他是她曾经想要的追逐和归宿。可那里面还有张氏和黄莺,她们都是她根本迈不过去的坎。   夜风吹过,天将欲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等我,谢谢。   ☆、晚来天欲雪      “绿蚁焙新酒,老爷,来,今儿高兴,大姑娘回来了,多饮几杯。”   黄莺果真劝酒是一把好手,霍水仙原本只喝了小小一盏,黄莺硬是劝得霍水仙将酒壶里面的酒喝了个七七八八。   喝到末了,霍水仙又看向霍青棠,口中喃喃:“囡囡,爹爹......”   不等听清霍水仙嘴里说些甚么,黄莺已经扶起他,“老爷,你醉了。”   霍水仙喝得迷迷糊糊,黄莺一个人抬不动他,只得看着张氏,“太太,老爷喝醉了,你看这......”   张氏唤叠翠进来,“扶老爷回去休息。”   叠翠与月满架着霍水仙走了,黄莺却‘咿呀’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她扶着自己的腰,“哎呀,腰酸得紧,我......”   张氏四周一看,叠翠和月满都不在,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她自己走上前,“你......”张氏正要弯腰去扶黄莺,那头已经伸出来一只手,“太太不懂得伺候人,还是婢子来吧。”   石榴扶起黄莺,“黄莺姑娘怎么了,是否腹痛,婢子来给姑娘揉揉。”石榴的双手往黄莺腹部按,黄莺蓦地坐直了,她说:“不劳烦你,我没事。”石榴道:“黄莺姑娘刚刚都说身上痛,怎么此刻又不痛了,还是让婢子揉揉。”   黄莺一把挡开石榴的手,站起身道:“好了,时间也夜了,我先回去了。”临走时,又朝霍青棠道:“大姑娘,姨娘改日再来看你,你要是想吃甚么,想穿甚么,都和姨娘说啊,姨娘那里有好多新鲜花样的缎子,到时候都给你裁了做衣裳。”   说罢,黄莺笑着瞧了张氏一眼,扭着就往外头走。待黄莺出了门口,张氏才哼一声:“呸!也不怕闪了腰!”   青棠同张氏道:“太太,我先回房了。”   小婢将青棠的斗篷拿过来,石榴接过去给青棠穿上,张氏转过身笑道:“回去吧,夜里冷的话,就多添几个炭盆子,不要听那个小浪蹄子胡说,家里甚么都有。”   青棠也是笑,“太太今日辛苦了,也早些休息。”   青棠进了自己屋子,才微微叹了口气,石榴端了水过来,说:“姑娘净净脸,然后早些睡,今日就没消停过,定是累了。”   水是滚烫的,石榴拧了热帕子给青棠,帕子上还冒着汩汩热气,青棠握着帕子没有动,石榴道:“姑娘是不是在想黄莺姑娘的事情?”   青棠抬起头,“方才黄莺学话的那个太监,你还记不记得姓甚么。”   “大姑娘容婢子想想”,又停了一瞬,石榴才道:“婢子记起来了,姓何,那太监姓何,好像是甚么都知监的买办太监,方才他们就是这么说的。说他从临清船坞过来收购木材,还有......”   “临清船坞,收购木材,何太监......”   青棠脑子反复地转,嘴里道:“这太监我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过,现下又想不起来了。”   石榴将青棠手中的帕子放到热水里重新拧了一遍,“那就明日再想,反正那位何太监还没走,不如咱们明日出门找人打听打听,大姑娘兴许就都想起来了。”   床头上摆放着青棠旧时的箱笼,石榴移开几个小箱子,“这箱子放在这里不甚方便,奴婢替姑娘移开。”石榴先搬开两个小的,再去搬那个大箱子的时候,外头就有了一个人影子,那人说:“姑娘,你睡了吗?”   来人是璎珞,她站到屋里的时候,还带着一身寒气。   青棠坐在灯影里,并没怎么看璎珞,反倒是璎珞瞧见石榴在搬箱子,主动过来帮忙。   一时间,屋里气氛有些尴尬,石榴先开口道:“璎珞姐姐,这些箱子都是装什么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嗯,你手里的过去是装针线的,方才那个是装袜子小衫的,还有那个大的,是装一些年时礼品的,里头还装了些风筝毽子这些小玩意。”璎珞这么一回答,石榴便笑了,“璎珞姐姐真有条理,不似我,什么都做不好。”   璎珞低头,“妹妹哪里话。”   石榴又搬开一个箱子,青棠瞧了一眼,那是她过去装银子的小箱子,总之里头一直是有几个小元宝的,璎珞过去又喜欢缝几个荷包将碎银子和小元宝都分开装起来,总之是将一点子钱财都照看得很仔细。   璎珞说:“姑娘,里头还有二十两银子,是你原先没用完的,我替你收起来了。”说着,璎珞便从袖中取了一个荷包出来,荷包绣的精美,里头鼓鼓囊囊的,她将荷包放到石榴手里,转头就要走。   石榴劝道:“姐姐喝杯茶再走。”   璎珞回头看了霍青棠一眼,眼底有深深的留恋,她轻轻摇头:“不了,这个时辰,姑娘该安置了。”   “那我送送姐姐”,石榴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璎珞手刚要撩开帘子,就听见青棠道:“年初我病了一场,期间有谁来看过我?”   此话一出,这便是在同璎珞说话了,那时候石榴又不在。   璎珞捏着手指,她抿抿嘴,回头道:“那时......”   见霍青棠肯理会璎珞,石榴连忙把璎珞往屋里拽,“璎珞姐姐,快,有话屋里坐着说,我去给你倒杯茶。”   璎珞坐在窗下的八仙椅上,袖子里的两只手握在一起,她紧张得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这样紧张。这屋子她明明再熟悉不过,这屋中的每样物件、每个角落,她都是转过无数无数次的,可今日,她很紧张。   烛火在风灯里跳跃,蜡烛还是蜡烛,灯罩子也从没变过,可屋里的人变了。如今的霍青棠变了,变得陌生无比。   璎珞一时手足无措,她站起身来,道:“姑娘那些日子病得厉害,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也是有的,当时大人打了姑娘板子,姑娘就卧床了。期间除了老爷日日来看姑娘以外,太太隔日会来,除了老爷和太太之外,旁的人就只有黄莺姑娘来过了。”   “黄莺来做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数一数,大家是不是都回来了...   ☆、夜雪初霁      璎珞手里捏着帕子,略想了想,道:“黄莺姑娘来送药,来了两次,第一次的药姑娘抹了,没有甚么起色。第二次的药姑娘也抹了,后来......”   石榴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茶水,接口道:“然后咱们姑娘就好了,是也不是?”   璎珞笑了笑,“是啊,说来也怪,第二次的药很有些奇效,姑娘抹了的第二日就不昏了,后头就能慢慢下床了。在用这药之前,来看过的大夫都说......”   霍青棠眼睛微微垂着,只怕黄莺送来的伤药不是治好了霍青棠,而是治死了霍青棠。   原先的霍青棠就是折在了黄莺的手里,她一个风尘女子,敢谋害人命,真是好大的胆子。   两个丫头在那边道:“那是咱们姑娘福大命大,是也不是?”石榴又将手里的茶递给璎珞,璎珞接过去,两个丫头对视一眼,都笑了。   青棠总算掀开眼皮子掠了璎珞一眼,“那药呢,还有没有剩下的?”   “嗯,好像还余下一盒,就在姑娘手边,收银子的那个小箱子里。”   璎珞对霍青棠的起居照顾得事无巨细,她果真从方才的小箱子里翻了一小盒子药膏出来,又问:“姑娘,你这是......?”   青棠也不搭腔,只道:“夜了,你先回吧。”   璎珞手里的茶还散着热气,她轻轻搁下杯子,退了出去。   暗夜的天上又飘起小雪,璎珞望着沉沉夜色,心道,还好,大姑娘还是愿意理会自己的。   屋里的灯火轻轻摇曳,璎珞顺着窗子中透出的光一步步在檐下慢行,夜雪初霁,荠麦弥望,这扬州城里何处灯火不熄。   城东的一家药铺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有些年头的八仙椅上打盹,有人敲敲桌面,“请问有大夫在吗?”   老者掀开耷拉着的眼皮子,只见两个年轻丫头盈盈俏俏站在这老药铺里,那个穿石榴红夹袄的丫头活泼些,她上前来,“请问有大夫在吗?”老者用眼皮子睃了一眼这两个年轻女子,慢悠悠哼道:“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   石榴没有答话,她确实是从外地来的,可她家姑娘却是确确实实的扬州人呀,这老头子头一句就这样问,难道还是想欺生不成?   苏老头斜着眼皮睃一眼这一主一仆,他撇撇嘴,有些不高兴,试问这扬州城里有谁人不识他苏大夫。他坐堂问诊三十年有余,先且不自夸是自己个名震江南的神医,换个谦虚点儿的说法,就只在这扬州城里,自己怎么也得是块名头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然,这两主仆进了他苏家药铺,竟然开口就问有没有大夫坐堂,明明全扬州府最好的大夫就坐在这里,她们岂不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苏老头目光掠过红裙的丫头,又瞧了一眼后头穿竹青色斗篷的小姐,那姑娘小半张脸都藏在斗篷的帽檐里,唯见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他眼珠子一转,装模作样的摇摇头,道:“今日坐堂的大夫没来,二位来得不巧,正好大夫不在。”   那个穿红裙的丫头急了,回头问她身后的小姐,“姑娘,既然大夫不在,不如咱们换别家吧?”   “嗯。”后头那个穿淡青斗篷的女子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眼见那主仆二人要走,“诶”,苏老头叫一声,他还没闹够呢,那两个丫头片子怎走得如此爽快。   后头有人道:“父亲大人,是不是有人看诊?”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后堂穿过来,苏老头站起来,对着那两个女子的背影喊一声:“喂,大夫到了,你们是不是要瞧病?”   老头子年纪虽大,但声洪嗓亮,这么一吆喝,那两个女子本已出了苏家药铺的门口,这么一声就停了脚步。   年轻人也跟着瞧出去,“父亲大人在叫谁?”   红裙的丫头先转了身,她瞧见门口多了一个年轻人,同她家小姐道:“大姑娘,大夫到了。”   年轻人在药铺门口看着,一抹淡青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那姑娘的脸藏在斗篷帽子里,只露出一双桃花般的眼睛,她眉目如画,眸色黑亮,年轻人一瞧见那双眼睛,便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两个女子重新进了门,苏老头道:“你们不是要找大夫吗,喏,这就是我们药铺的坐堂大夫,苏小大夫。”   红裙的丫头瞧过来,说:“苏小大夫好,我家姑娘这里有一瓶伤药,想请大夫帮着瞧瞧。”   后头的青袍女子终于取下帽子,一双手从斗篷内露了出来,她掌心里还托着一盒药膏,“劳烦这位小大夫。”   人家的话语分明寻寻常常,年轻人却呆愣在那里,似丢了魂。   苏老头戳了戳自己儿子,“快点,快点帮人家瞧瞧。”   霍青棠将昨日璎珞找出来的伤药轻放在实木的木桌上,自己则在一旁坐下了。   石榴站在那年轻大夫身边,一直盯着那小盒子药膏,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姑娘昨日让璎珞姐姐寻出来这伤药,今日就来找大夫瞧,那盒子里的药膏指不定有甚么稀奇古怪,自己还是仔细些的好。   青棠在旧木桌旁边坐着,那老头子给她端了杯茶过来,说:“恐怕还要些功夫,丫头可等得?”青棠抬起眸子,回道:“等得,二位慢些瞧,我们无妨的。”   药铺里有隐隐的药香,青棠在这边坐着,那老头子和年轻人在一处,两人将药膏从盒子里挖了一点出来,然后合在一处低声讨论。   年轻人说:“这是伤药,看起来色泽晶莹,也没有异味。”   老头子摇头,他从身后的柜子里取了长针出来,在那挖出来的药膏里拨弄,拨弄了几下之后,捻起那根长针瞧。石榴目光一直跟着这盒子里的药膏,此刻见到这老头子煞有介事的样子,也不自觉的跟着紧张,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外头阳光渐起,老头子抽了一小块白绢出来,他拿长针的针尖在上头擦了擦,白绢上除了些许药膏子,还有了一些细小的几不可见的颗粒,黑黑的,在光下看,又有些发红。   见到这样的小粒子,那位年轻人也很是吃惊,“这......这是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会在本周五进v,届时希望大家多多捧场。其实前头免费章节有点长,所以后头也有点长,好了,废话不说,更新啦。   ☆、锈迹斑斑      药膏里已经有了发现,老头子用手捻起一些颗粒,在鼻下嗅了嗅,他摇头叹息,“这样的药若是给伤了皮肉的人抹了,不出一个昼夜,那人就活不成了。”   青棠站起身来,“敢问大夫,这药里头到底掺了些甚么?”   “锈,铁锈。铜锈泛青,铁锈殷红,你看这黑点日下泛红,就是铁锈。”   苏老头指着自己儿子,“那屉子里有一块磁石,你拿出来,一试便清楚了。”   年轻人取了一块磁石出来,磁石才放到白绢上,瞬息之间,白绢上头的小黑粒子便全部附着上去,一颗不留。   伤药里掺了铁锈,年轻人回头看霍青棠,干净明亮的眸子里有悲悯的神色,这姑娘想是生活在大户人家里,兴许有人拿了这伤药要来害她,幸得她多长了一个心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年轻人正想要安慰这位标致的姑娘几句,不想这位姑娘已经收了余下的药膏,说:“多谢二位”。然后她放下一锭二两的小元宝,转身就走了。   “哎......”年轻人半张着嘴,呐呐道:“还没请教姑娘名姓......”   石榴一时想不通,这治伤的药里怎么会有铁锈,那可是要死人的呀。见青棠已经走了,她才慌忙忙跟上去,“姑娘,咱们现在去哪儿......”   霍青棠站在鸣柳阁门前的时候,鸣柳阁的老鸨子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哎哟,这不是霍家的大姑娘吗,真是稀客!这真是喜鹊登枝,贵客临门啊,来来来,霍姑娘,里面请!”   继上一回霍青棠提鞭子大闹鸣柳阁之后,这是霍家大姑娘第二回站在这扬州城最温柔最销魂的美人乡门口。   从药铺出来,时已近午,鸣柳阁这个时候空荡荡的,夜晚笙歌的歌姬还没起床,晚间寻欢作乐的客人也还没到,这样一个姑娘站在了大门口,也是件稀奇事。   许是难得见到老鸨子亲自在门口迎客,还有这样的闺秀小姐大喇喇往鸣柳阁里跑,真是奇特极了。周围有几个姑娘都围过来,老鸨子叱道:“走走走,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这是咱们守备大人家的千金,你们瞧个屁!”然后又冲青棠笑,“今日霍大人可不在这里,不知霍大姑娘来我鸣柳阁又有何指教?”   老鸨子一双脂粉都盖不住的精明眼睛笑嘻嘻的往青棠身上打转,话说这位霍家大姑娘也不是第一次光临她的鸣柳阁,早在霍水仙还没升官只是个扬州府六品同知的时候,这位霍姑娘就单枪匹马提着一根鞭子来打闹过。霍家姑娘年纪轻轻,一身煞气倒是重,她鞭子一甩,直接就往黄莺脸上抽,还说:“你个脏女人,离我爹远一点!”   可惜那时候霍水仙和黄莺正是你侬我侬相见恨晚之时,霍青棠的鞭子不止没抽到黄莺不说,反倒是黄莺一撒娇,霍青棠还被霍水仙劈了两个耳刮子。   ‘啪、啪’两声,耳刮子落在霍青棠的小脸儿上,霍青棠双颊上都有五指印,多少人就这么看着,那位霍家姑娘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钉在黄莺身上,似要生吞了她。   霍家丫头提着鞭子,黄莺依偎在霍水仙怀里,声气细细的,“老爷,大姑娘这是做什么,她这样看人家,人家好怕啊!”   黄莺的声音脆,霍水仙刮在女儿耳边的掌风也很脆,啧啧,那一手霍水仙真是使了大力气,打得可真响啊!   此刻霍青棠迎着众人目光,她言语平静,道:“敢问柳丝丝柳姑娘在吗,我是来寻她的。”   老鸨子脸一转,又瞧到青棠身上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位霍家姑娘长相还是那个长相,怎么就似变了个人一般,身上那股傻不愣登的劲儿不见了,如今多瞧几眼,竟觉得这姑娘比从前多了些气度,也愈发沉稳了。   听闻霍青棠找的人是柳丝丝,老鸨子收了眼珠子,低头笑道:“霍大姑娘要见咱们丝丝啊,她在是在的,不过......”   青棠转头看了石榴一眼,石榴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道:“有劳这位妈妈寻个安静地方,我们姑娘同柳姑娘有几句话要说,说完我们就走,不会打扰柳姑娘很久的。”   “瞧二位说的,莫说霍姑娘想说几句话,就是在这里说上一整夜也是使得的。”老鸨子亲自领路,“来吧,丝丝住楼上,二位这边请。”   大冬天里,柳丝丝的屋子燃了地龙,还熏着上好的沉水香,她自己坐在小桌边喝茶,后头还有两个丫头,一个给她捏腿,一个在替她捶肩。   这是扬州城最负盛名的瘦马歌姬才有的待遇,鸣柳有双绝,黄莺柳丝丝,一个擅歌,一个擅舞。黄莺的嗓子好,柳丝丝的舞姿美,如今双绝缺了一个,也就显得柳丝丝更加珍贵了。   见到霍青棠进来,柳丝丝只略微抬了抬眼皮子,“哟,这是霍姑娘来了?既然来了,那就请坐吧。”   柳丝丝的声音懒洋洋的,似见到霍青棠一点也不奇怪,青棠随遇而安,径自在小桌另一边坐下了。柳丝丝抬手,“好了,别捶了,去给霍姑娘斟茶,茶要好茶,你们不知道,咱们这位霍大姑娘的脾气不太好,茶要是难喝,当心她抽你们鞭子。”   石榴垂着头,心道,这位柳姑娘说话也忒随意了,自家姑娘还没开口,反倒先被她拿住话头戳了几下暗的。   柳丝丝明里暗里嘲笑霍青棠举动无礼自专,不想青棠好脾气,只听她道:“原本来时还担心柳姑娘难以接触,现在见了柳姑娘,方知柳姑娘是个直爽人,先前倒是青棠多心了。”   柳丝丝是见过霍青棠的,当日霍青棠提一根鞭子闯进来要打黄莺的时候,她就在门口瞧着。霍青棠来时气势汹汹,她原以为霍青棠能让黄莺吃个大亏,谁知这位霍家姑娘只是看着厉害,其实也就是个纸糊的老虎,还没扑腾几下,就折在黄莺手里了。   有丫头上了茶,又端了茶点过来,柳丝丝将茶点推到霍青棠跟前,“霍姑娘是稀客,来,这点心是我鸣柳阁招待贵客用的,尝尝?”   上茶的丫头偷偷瞧了瞧霍青棠,这哪里是什么招待贵客用的点心,这就是柿饼,街上一文钱五个,尤其这一种上头还没撒霜糖,只怕酸得很。   石榴则盯着柳丝丝,这是什么鬼点心,她们这帮丫头吃了都嫌倒牙,这柳丝丝中了什么风,竟然拿这个出来给她家大姑娘吃。石榴正要上前理论,青棠已经捻起一个,自顾自吃了起来,见她吃了两三口,表情偏还自若得很。   吃到第四口时,才听见柳丝丝开口道:“喝茶吧,碧螺春,新来的,味道尚可。”   青棠将没吃完的柿饼都吃到嘴里,石榴取出帕子给她擦手。   柳丝丝终于掀起眼皮,“霍姑娘今日大驾光临,到底所为何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本文免费章节最后一章了,感谢各位长久以来的支持,多谢。   ☆、丝丝入扣      碧绿的茶叶上下沉浮, 青棠掀开茶盏, 说:“青棠只想问问柳姑娘,黄莺姑娘在没出鸣柳阁之前, 除了跟我父亲好,还有没有其他相好的人?”   柳丝丝睃了一眼霍青棠,没有做声。   茶是好茶, 过了半刻, 茶叶蜷曲成了螺,茶水银翠青绿,柳丝丝不期道一句:“霍姑娘莫不是怀疑黄莺肚子里的那个是野种?”   石榴站在后面垂着头, 有些不好意思,青棠则看向柳丝丝,说:“柳姑娘想得远了,青棠见黄莺姑娘要进门, 只不想她同过去还有甚么联系。”   “哼”,柳丝丝冷笑,“霍姑娘说我想得多, 我看霍姑娘想得更多。怎么,霍姑娘莫不是想说我等烟花女子, 就算将来从了良,也只会是水性杨花本性不改?”   霍青棠抬起头, “柳姑娘不必做他想,青棠断没有这层意思。柳姑娘话里话外维护黄莺,大抵是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但柳姑娘大不必如此。一则,青棠并不是来挖苦柳姑娘的,二则,对于黄莺过去的事情,只有柳姑娘最清楚,所以青棠才冒昧登门打扰。”   柳丝丝眉眼微动,她低头弹了弹她那用凤仙花汁染得殷红的漂亮指甲,说:“黄莺的旧□□,这种事情应该去问霍大人,旁人不清楚,霍大人肯定是清楚的。霍姑娘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怎的操心起这么些个事情来了?”   茶叶在杯中翻滚,青棠拂开茶叶,低头饮了一口茶,“柳姑娘应当知道,青棠当日大闹了鸣柳阁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后头还险些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听说青棠生病的日子里,黄莺姑娘曾经与我爹爹起了争执?”   柳丝丝的鲜红指甲轻轻敲在小桌上,又听见她哼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一桩,不知霍姑娘又是自哪儿听说的?”   霍青棠不接柳丝丝的话头,只道:“青棠病了好些日子,病好了又去了苏州城求学,当日黄莺姑娘曾经为青棠送药,青棠还没来得及感激她。如今黄莺姑娘就要进门,青棠便想着将黄莺姑娘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晓得她的忌讳,免得日后生出甚么罅隙来。”   人人都知道这是虚伪话,偏偏被霍青棠说得情真意切。   ‘呵呵’,柳丝丝的一双眼睛终于定在了霍青棠的脸颊上。她先扫过霍青棠的眼睛,又定在了青棠起阖的嘴上,笑嘻嘻的,“霍姑娘如今好巧的嘴,当日霍姑娘若是有这张巧嘴,怎么还会被霍大人刮上两个嘴巴子,嗯?”   霍青棠与柳丝丝对视一眼,柳丝丝很漂亮,她一双眼睛弯弯的,似在嘲笑霍青棠当她是傻子糊弄。   柳丝丝说:“过去见你小小年纪,就敢一个人单枪匹马闯鸣柳阁找黄莺算账,看起来还有几分孤勇。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结果一招就败在了黄莺手里,如今你晓得来找我,又能想到先探黄莺的底,看着是长进不少。”她又顿了一顿,道:“不是不可以告诉你,但我不放心你。要是你这次还斗不过黄莺,最后又坏了事,岂不是还要连累我?”   柳丝丝不客气极了,但她说的是真话,霍青棠有勇无谋,和她爹一样。这父女二人都是空长了一身好皮囊,脑子里的几根筋几乎是直的,连个弯儿都不会拐,怎么会是黄莺的对手。   石榴很有些生气,她家姑娘一个大家小姐肯纡尊降贵到鸣柳阁同柳丝丝说几句话已经很了不得了,岂知这柳丝丝三句话里有两句半是瞧不起她家姑娘的,她家姑娘家世好,人也好,有甚么是值得被这个瘦马花魁瞧不起的。   石榴抿着嘴,有心想分辩几句,又不知该说些甚么,她家姑娘过去的事情,她的确都不知道。连柳丝丝说她家姑娘被霍大人打了,她也从来没听姑娘说起过呀。   屋里有片刻的沉闷,柳丝丝斜了霍青棠一眼,她正要说‘送客’,话还没出口,就听霍青棠道:“柳姑娘觉得青棠不是黄莺的对手,如果青棠有证据将黄莺送进牢狱,不知柳姑娘觉得这样够不够?”   “什么证据?”柳丝丝迅速接口。   青棠笑,“这就要柳姑娘先告诉我,在我病重时,黄莺是不是给我送过药?”   柳丝丝抬起眉眼,又听这位霍姑娘道:“哦,准确的说,黄莺给青棠送了两次伤药,她的药是哪里来的?”   “霍姑娘说笑话了,我哪里知道黄莺的伤药从哪里得来的,无非是外头药铺买的,霍姑娘怎的不去药铺里问,问黄莺有没有买药,又买了几次。”   柳丝丝嘴上不松口,霍青棠也不同她争辩,只道:“柳姑娘不肯说也无妨,等黄莺进了牢里,到时候保不齐要连累鸣柳阁,恐怕柳姑娘失了倚仗,到时候也没得像今天高床软枕婢仆成群这么安逸了。”   “你究竟有什么证据,空口无凭的,凭什么说要送黄莺去牢里?”   “就凭黄莺下毒,谋夺他人性命。”青棠叱一句:“黄莺那时候可还是鸣柳阁的人,真要算起来,鸣柳阁还真的脱不开干系。”   柳丝丝蹙着眉,终于软了口气,她说:“黄莺去你家给你送过药不假,当时听人说你病的要死了,霍大人生黄莺的气,好些日子没过来。”   话说一半,柳丝丝又叹了口气,“霍大人打了你也很后悔,你又病得重,霍大人几乎要与黄莺断绝关系。那时黄莺便着急了,专程去药铺求了治伤的药,去你家看你。”   青棠侧目,“然后呢?”   “后来不知怎么的,你迟迟不见好,黄莺也没脸面再去缠着霍大人,那大半个月黄莺便与张家的那位有些来往,他们也没好上多久,至多一旬,也就散了。”   “张家的?”青棠本想问“哪个张家?”话到嘴边,换成了,“张家的哪位?”   柳丝丝眉头微皱,她纤细手指阖上茶盏,回道:“就是霍大人的大舅子,你那位继母的亲兄弟,也是你霍大姑娘的挂名舅舅,张士洋。”   “话说张家那位也不知去哪里求了药,交给黄莺,说保管你一定会好。黄莺便拿着药又上了一次门,兴许那药真的起了作用,没隔几天,你就下床了。见你无碍,霍大人这才又和黄莺渐渐缓和起来。”   柳丝丝感慨:“也合该你命大,早前就听说你不好了,黄莺去瞧了一眼,还被霍大人冷待,回来嘀嘀咕咕的,说你看着不行了。”   闻言,青棠低头饮茶,柳丝丝嘴角一弯,问:“这么久的事情,怎么如今才来追究,是不是黄莺给你的那药有甚么问题?”   青棠摇头。   见霍青棠不肯说,柳丝丝自己哼一句:“黄莺那人,贪慕富贵是真的,霍大人过去只是个同知,她就两头摇摆,舍不得鸣柳阁这个富贵窝,如今霍大人升了官,她也倒是走得痛快了。”   说了,柳丝丝又兀自笑一笑,“不过她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胆气是没有的,若是她害了人,肯定是受人唆使的,至于受谁的唆使,那就不一定了。”   青棠起身,“多谢柳姑娘的茶。”   柳丝丝笑瞥了霍青棠一眼,说:“霍姑娘还是未嫁的小姐,成日里往这鸣柳阁跑也不好,无端的坏了闺誉,前些日子我还听说霍大人在替霍姑娘打听合适的人家呢。”   “霍大人舍不得霍姑娘去苏州城念书,他想在扬州城里替霍姑娘寻个人家嫁了,将来你们也好一家子团聚。听说霍大人中意城东苏家的那位小公子,那位小公子今年才得了一个解元,亦是前途无限。哦,苏家在城东有家药铺,霍姑娘不妨自己去瞧瞧?”   柳丝丝终日在这鸣柳阁里,欢场里的消息向来又传得最快,这扬州城里大事小事,就很少有她柳姑娘不知道的。   青棠垂了眉眼,轻声道:“多谢柳姑娘告知。”   “嗯”,柳丝丝招来丫头,“替我送两位姑娘出门。”   青棠回头又问一句,“敢问柳姑娘,那位何公公是不是自苏州城而来?”   柳丝丝抬起眸子看霍青棠,“嗯,何枯,那人是宫里的采买太监,听说之前在苏州赌船输了不少钱,这番下扬州,还想捞点本钱回来。他如今就住在宋一清的宅子里,他们是同乡,宋一清也是他提拔上来的,他们关系不浅。”   青棠凝眉,“宋大人不是回乡守制了吗?”   “守制?”柳丝丝轻轻哼,“他老娘活着的时候他都不回去看一眼,如今人死了,还指望他回老家对着一座孤坟守制?我看你们一家子出门都要小心,当心莫要落了单,让人抓住当石头往江里沉。”   柳丝丝言语间对宋一清竟然颇为了解,青棠低头微微笑,柳丝丝瞥她,“好了,不管你想如何,想撵走黄莺也好,想自己远走高飞也罢,总之这鸣柳阁不是你一个正经姑娘家该来的地方。你若是有事寻我,让芳儿传个话,我出去见你便是了。”   芳儿就是那个端着柿饼进来的丫头,她略微福了一福,道:“霍姑娘,这边走。”   出了鸣柳阁,青棠穿着范明瑰母亲送的那件淡青色的斗篷走在雪地里,斗篷上轻粉色的夹竹桃花开在寒风里,似乎又随着沉沉的乌云在摆动。石榴跟在她身后,小声道:“姑娘,咱们早上去的那家药铺就在城东,你说是不是......?”   石榴方才听见柳丝丝说霍水仙替青棠看了一门亲事,她当时就瞧了霍青棠的脸色,虽说她家姑娘面色如常,但石榴还是瞧见霍青棠的眉头轻蹙了一下。石榴不知霍青棠与顾惟玉的关系,亦不知他们私下里有了约定,但她隐隐觉得这桩婚事她家姑娘是不乐意的。   一阵冷风刮过,青棠微微垂了脸,正巧大街上一匹马车驶过,一人拉霍青棠手臂,“姑娘,当心!”   一张年轻又俊秀的脸印在眼帘,那男子很白皙,他眉目并不深邃,只是一双眼睛里透着十二分的和气与善意。   这人分明就是晨间药铺里的那位年轻大夫,青棠抬起头看了那男子一眼,那年轻男子眼中有短暂的惊艳之色,但他只多看了这位漂亮姑娘一眼,便马上移开了目光。“在下冒犯了,只是姑娘方才差点被马匹所伤,在下情急之下才拉了姑娘手臂,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青棠点头,“不妨事,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说罢,便要走,那位年轻人在后头问一句:“在下苏颂藻,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这实在是失礼极了,那年轻男子欲盖弥彰一般,又添了一句,“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家里是开药铺的,就在城东,姑娘方才若是被伤到,不如随在下去药铺里抓些药,以免伤到哪里留下后患。”   “多谢苏大夫,我没有伤到,苏大夫不必挂心。”青棠回了苏颂藻一句,接着不想再多言,转身要走。   石榴在原地看了苏颂藻一眼,‘苏颂藻’,石榴嘴里默念一次,蓦然道:“哎呀,姑娘,他就是晨间那位大夫,他也姓苏,你说他是不是......?”   青棠已经离去,石榴跺一跺脚,追了过去,“姑娘,苏大夫今早上替咱们验了伤药的,怎么此刻又在这里撞见,真是好巧啊!”   不知是这扬州城太小的缘故,抑或是世间事就是这样巧合。一息之前,霍青棠刚自柳丝丝嘴里得知了霍水仙在给她寻婆家的事情,半刻之后,她就在鸣柳阁前头的大街上遇见了这位城东苏家药铺的小公子,而且这位苏家公子早上还替她验了黄莺那盒搀了铁锈的伤药。   说缘分也好,说刻意也罢,霍青棠一言不发,径自低头往前头走,苏颂藻站在原地,看着那位标致的姑娘急匆匆往前头走。他笑了一笑,或许是自己太心急,唐突了佳人,人家一个大家小姐,在大街上被男人拉了手臂,自然是有些恼怒的。   苏颂藻转过身子,刚迈开脚步,又见那位姑娘转头回来了,那姑娘脸上寒玉一般,很是凝重。她说:“苏大夫,你早上替小女子验过一盒伤药,你可还记得?”苏颂藻点头,“自然是记得的,姑娘拿来的伤药里掺了铁锈,抹在伤患处,会致人死亡。”   “那好,若是小女子想请苏大夫将这话原样再说一遍,不知苏大夫愿意否?”   苏颂藻看着面前的姑娘,她一双眼睛清亮,里头有说不清的光彩。他笑一笑,“那是自然,如果姑娘需要,在下将这话原样说上十遍也无不可。”   “哧哧”,石榴跟在霍青棠身后,有些发笑,这位苏大夫说话真有意思,她又看看霍青棠的脸,也不知大姑娘喜不喜欢这位少年郎君。在她看来,苏大夫人好心善,家中又是悬壶济世行医救人的,这样的人家,会为大姑娘积福的。   青棠道:“那先多谢苏大夫了,小女子先行告退。”   苏颂藻略微弯腰,“天冷路难行,姑娘且慢走。”   这是青棠归家的第二天,天快要黑的时候,张氏领着璎珞过来了,璎珞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张氏道:“白日里来看大姑娘,不巧大姑娘出门去了,来,璎珞刚去厨下新蒸了糕点,特意拿给大姑娘尝尝。”   璎珞捧了一叠莹白的鲜花糕点出来,那糕点是用鲜花模子印的,青棠捻起一块,说:“多谢太太。”   璎珞垂目去瞧霍青棠的脸,但这位大姑娘的脸色淡淡的,一丝异样也瞧不出。璎珞的手藏在衣袍下,有些颤抖。   这一种糕点是青棠在家时最爱吃的,还有这套模子,当初青棠险些送给范家姑娘做嫁妆,后来范家的姑娘没有带走,青棠还说,来日要将这模子和璎珞都带上一同出嫁。   当初说过的话还仿佛都飘荡在耳边,可璎珞去看霍青棠的眼睛,她家的大姑娘竟是一眼也没有瞧她,就似完全不记得了当初的言语。   璎珞抿着嘴,她心里失望极了,就算是戏言,就算有些话不能当真,可她家姑娘怎么就都忘了,忘得一丝都不剩下。   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张氏掏出一个荷包,“大姑娘今年足满了十三,我这做母亲的没尽到责任,恰巧大姑娘这生辰又是在苏州过的,我连寿面都没给大姑娘煮上一碗,真是失职。”   张氏将荷包往青棠面前一推,道:“这是恭贺大姑娘生辰的寿礼,虽说晚了些,总归是我的一番心意,大姑娘莫要推辞,否则我要没脸见人了。”   荷包里头是一对耳环,赤金打的梅花,样式是新出的,金子的成色也好,看得出来,张氏是下了本钱的。   青棠将耳环放进荷包,微微笑道:“多谢太太的礼,既然是太太给的,青棠不敢推辞。”   张氏直笑,“喜欢就好,我特意问了银楼,他们说小姑娘就喜欢这些,我还生怕这款式老气了呢。”   “这是太太的一番心意,不论送什么,青棠都是欢喜的。”说罢,她回头看了一眼石榴,又将荷包交给她,吩咐道:“收好了。”   石榴点头,“姑娘放心,婢子省得的。”   这主仆两个一来一回,和气得很,张氏点着石榴,说:“这个丫头倒是乖巧。”   张氏单点石榴出来说,青棠目光这才停在璎珞身上,她端起一杯茶,慢悠悠道:“夫人身边的人也都是乖巧的。”   这是霍青棠自归家以后第一次正眼望向璎珞,她的眼睛停在璎珞身上,问她:“你过得可好?”   璎珞穿着水红的小袄,头上簪着镀金的丁香花儿,这样装扮,并不比以前跟在霍青棠身边时高明多少。她梳着长辫子,依旧是未嫁的模样,真要分辨起来,璎珞目前的情形,还比不得张氏身边的叠翠和月满有脸面。   或许是霍青棠的问话太直白,甚么是你过得好不好。璎珞直接红了脸,她不晓得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一时也说不出来甚么是好,甚么是不好。当初在苏州吵着闹着要回扬州的是她,当初跪了张氏的也是她,如今大姑娘问她过得好不好,问她有没有得偿所愿,这又有什么说头呢。   既然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回头路,好与不好,于她来说,又有甚么分别,总之她是不可能再回到大姑娘身边了。   张氏拿一张帕子捂着嘴,不知她是要笑,还是要咳嗽。张氏清了清嗓子,“大姑娘,不是我阻拦,实在是老爷他......”   石榴已经悄悄退了下去,璎珞的事情她在苏州时也听说过一二分,无非是璎珞姑娘不想跟着大姑娘了,反倒想跟着霍老爷做妾,但大姑娘不赞成,最终璎珞姑娘一意孤行,最后跟着张家的太太回了扬州。总之这件事情不是她该理会的,璎珞俏丽的脸颊通红,石榴在后头看了璎珞一眼,放下了帘子。   张氏已经开始为自己分辩,这霍水仙到底睡不睡璎珞,又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她说:“大姑娘,这件事情真的怨不得我,我带了璎珞回来,自然是想她好,璎珞又是大姑娘的人,我怎会刻意怠慢她?我向来对璎珞姑娘好吃好喝的供着,平日里连重话都不曾说一句的,苍天可见,我......”   张氏絮絮叨叨,再说下去,只差要指天发誓。   霍青棠抬起手,张氏住了嘴,璎珞的脸已经烧得似傍晚天边的红云,青棠伸出一只手,璎珞愣在那里,青棠的手伸出去,璎珞终于明白过来霍青棠是在同她伸手。主仆二人的手叠在一处,甚么话都不必说,璎珞已经垂下泪来。   “你过得好不好?”青棠还是这样问璎珞。   璎珞的嘴抿在一处,青棠说:“等过了年,你随我回苏州,我让外祖父替你寻个好人家,嗯?”   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心妥帖的安排,璎珞的眼泪又垂下来,青棠拍拍她的手,“别哭了,让太太笑话。”   张氏瞧见青棠的样子,她捏着帕子,“大姑娘这是怨我了?”   青棠没有吱声,张氏一手拍在小几上,语气又快又急:“今儿璎珞也在这里,大姑娘又这样责怪我,趁着大家都在,那我不妨把话说明白了。璎珞从苏州府随我回来,我原先的确想着让老爷把璎珞收房,一则璎珞是大姑娘的人,也就是我们自家人,她进门总比外头那些不知底细的野花强。二则黄莺在家门外头虎视眈眈的,我正愁没个人帮我,璎珞进来也是个助力,你们说,我有什么理由拦着?”   青棠放开璎珞的手,轻叹了一口气,道:“太太无须动气,父亲喜欢谁,又愿意娶谁,这些都由不着太太。”   张氏一手抚着心口,似剖心剖肺一般,连声叹息:“大姑娘这话就是了,老爷中意哪个,又看重哪个,我哪里管得着。”   璎珞缩着手脚站在一边,青棠将桌上茶水递给璎珞,“茶凉了,你去给我换一杯。”璎珞又去瞧张氏,青棠道:“不必瞧了,太太管不好你,你以后还是跟着我。”   青棠一双眼睛侧过张氏的脸,说:“璎珞不听话,劳烦太太替我管教了小半年,如今我回来了,璎珞日后就不劳烦太太操心了。”   张氏张着嘴,“大姑娘这是甚么话?”   青棠盯着张氏,“我的人,我自己管。”   屋里静默了半晌,方听见张氏的声音:“好,既然大姑娘这么说,那璎珞就还是大姑娘的人,自即日起,璎珞回大姑娘屋里就是了。”   青棠笑一笑,又瞧向璎珞,“出去吧,我同太太还有几句话要说。”   外头放下了帘子,张氏一双水莹莹的大眼睛才沉了下来,哼一句:“璎珞这来来回回的,大姑娘送过来又要回去,这不是要打我的脸么?她原先随我回了扬州城,人人都知道璎珞跟了我,如今大姑娘一回来,无端端就说把人要回去,天下间焉有这样的道理?”   张氏语气中颇有些怨怼,青棠一直侧着身子,此刻才略微向着张氏那头转了转,只听她轻声道:“我原本还想着同太太留些颜面,若是非要将太太家里的事情摊开了说,恐怕父亲即时就要休了太太。”   “简直荒唐!”   张氏的声音亦是清脆,此刻听来,又有些尖利,“大姑娘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就为了璎珞的这一点子事情,大姑娘就想让老爷休了我?”   “啪!”张氏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在楠木制的小几上,“大姑娘好歹也是出去念过书院的人,怎的说话如此无稽,真是教人笑话。”   张氏神色不虞,眉头都纠在一起,青棠垂了眼眸,说话慢吞吞的:“太太急甚?璎珞的事的确不值一说,但太太的亲兄谋害青棠的性命,这一桩总值得拿出来好好说道说道了罢。”   霍青棠从袖中摸出一小盒子伤药,“太太也知道青棠年初病了许久,这是令兄让黄莺送过来的,太太不妨猜猜,这里头有什么?”   张氏一双眼睛本就大,此刻一瞪,似要将霍青棠看到心里面去,她咬牙切齿般,“里头有什么?”   “这伤药里头混着铁屑,还是生了锈的铁屑,太太不妨自己来瞧瞧,这药抹到伤口上,会不会死人?”   张氏眼睛瞪得像铜铃,她叱道:“口说无凭,大姑娘拿了一盒子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药膏就随意攀咬,谁能证明这药膏是我兄长给黄莺的?这药害人,焉知不是黄莺那个贱蹄子自己想要谋害你的命?”   青棠将小盒子收起来,嘴角略微弯起,她笑:“太太说的是,至于是不是黄莺随意攀咬,届时请了黄莺出来就一清二楚了。”青棠站起身来,对着外头说一声:“璎珞,送客。”   张氏的眼珠子狠狠剜了霍青棠一眼,好嘴利的丫头片子,让自己吃瘪不说,还反拿了璎珞来打自己的脸。   外头璎珞已经进来,张氏带着火气,叱一声:“不用你送,你管好你自己就成,别过几日又哭哭啼啼要回我房里来,我那儿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张氏话里话外拿璎珞撒气,璎珞低着头,张氏朝外头喊一句:“月满,回房!”   璎珞原本有些手足无措,青棠望了她一眼,璎珞对上霍青棠的眼神,也平静下来。她微垂着头,说:“太太,月满姐姐今日不在府中,她去了张府接小少爷,还有叠翠姐姐也不在,老爷要出门几日,叠翠姐姐替老爷置办东西去了。” 璎珞接着又道:“还是婢子送夫人回房吧。”   “你......”   张氏简直被这两主仆气得牙颤,她先是侧目看了霍青棠一眼,后对着璎珞冷哼:“不必了,你就在这房里好生呆着吧,当心跟着你家姑娘,你的婚事日后也更加艰难。”   张氏的话很难听,又似带着诅咒的性质,璎珞咬着下唇,眉心都纠集在一起,她正要回张氏几句,就听见霍青棠道:“青棠的婚事自有外祖父做主,不劳烦太太烦心。天黑路滑,太太请慢走。”   “嘴利有什么用,等你交换了八字庚帖,别说史侍郎,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顶用。”   许是张氏受了刺激,说起话来噼噼啪啪,她说:“你靠着史侍郎又如何,说到底,你也不过一个姑娘家,史侍郎就是要寻个助力也寻不到你身上来。我看平日里你要威风,便让你威风,反正你也威风不了几天了,到时候嫁去别人家做媳妇,哪里还有你说话的地方。”   张氏一席话说惊了众人,青棠捏着手指,张氏翻了个白眼转身要走,璎珞赶紧跟着出去了。   璎珞跟着出去了许久,许是送了张氏回房,石榴在外头也听了几句,她觉得大姑娘若真的是嫁到苏大夫家里去,也不是坏事。   青棠在灯下看书,她有些心神不宁,若真是如张氏所说,自己的生辰庚帖已经交换过去,那还有甚么转圜的余地。   璎珞总算提着灯笼回来了,她将灯笼放在外头,进来之时,石榴问她:“璎珞姐姐,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璎珞有些结结巴巴,“太......太太说老爷给大姑娘看了一门亲事,是苏州府的关家。”   “关家?”石榴念叨,“怎么成了苏州府的关家,原先不是说......”   青棠终于抬起眼眸,她看向璎珞,问:“外祖父知道吗?”   璎珞抿着嘴,慢慢点了点头。   张氏是这样说的,她说:“大姑娘年纪也不小,我这个做庶母的管不着她,可老爷为她操心婚事是应当的吧?且不说扬州城里其他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都已经说了婆家,就是说我自己,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家里也已经开始相看人家了。她自己不着急,外人还不得说我们为人父母的不知轻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璎珞在张氏身侧为她掌灯,张氏哼一哼,又有些语重心长,“你瞧你家那位大姑娘,整日里捧着一本书瞧,瞧那些有什么用,来日又不需要她去考状元。你呀,既然又跟了她,以后就要多劝劝她,莫要经常拧着脸,似谁人欠了她八百两银子,她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哪来的那么重的心思?”   这一局璎珞没有吭声,她也觉得她家大姑娘的心思重了许多,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呢,认真想起来,像是从被老爷打了二十个板子开始的。自那回以后,大姑娘就似换了个人一般。   璎珞抿着嘴,张氏又道:“我看这丫头是在苏州城大病了一场以后才这样的,以前哪里这样安静,她过去一天里头除了睡觉,基本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这病了一回,还当真是贞静了不少。”   “她如今爱静也好,没有哪户人家喜欢那咋咋呼呼的姑娘。”张氏话题一转,“哎,这些旁的都不说了,老爷要替她相看人家,其实是问了侍郎大人的意思的。你想啊,不管怎么说,史侍郎也是那丫头的一个依靠,老爷也不希望因为这丫头的婚事又与侍郎大人生出甚么不愉快的龃龉来,你说是也不是?”   璎珞顺着问了一句,“不知是苏州城里的哪户人家?”   张氏侧目,“就是关家啊,关丝丝大老爷家里的独子,好像是叫关......关叶锦。”   “哪个关大老爷?”   张氏道:“你们在苏州城住了这许久,怎么不晓得关家?听说苏州城里生意最好的那家酒楼春意闹就是关大老爷的产业,他名下还有好多其他的铺子、田地,关家天大富贵,青棠那丫头有福了。”   “春意闹?”璎珞跟着说。   张氏瞥了她一眼,道:“不止春意闹,还有家笔墨铺子叫阅微斋,听说里头卖的都是上好的笔墨瓷器,好些都是舶来品呢。”   “那个关少爷,你们在苏州时见过没有,听说那少爷相貌极好,在苏州城里很有些名气。”   张氏说得愈发有兴致,她还要开口问璎珞几句,前头就已经到上房了,璎珞将灯一提,道:“太太,时间晚了,您早些休息。”   张氏装模作样咳一咳,回道:“嗯,你回去好好同你家姑娘说说,就说关家是正经人家,绝不会亏待了她,叫她好生备嫁吧。”   璎珞略微福身,转身提着灯笼走了。   张氏盯着璎珞背影,冷哼一声,“一窝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我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支持,明天也是三章,谢谢。   ☆、深闺激烈      石榴端了个炭盆子进来, 她跺跺脚, 又拍了拍身上细碎的雪粒子,“姑娘, 快要到年关了,你有没有甚么想吃的,婢子去同厨房说。”   霍青棠并不在屋里, 屋内只有璎珞坐在那头收拾青棠的衣裳, 她从箱笼里翻了一件深黑的大氅出来,“这是......?”   璎珞一出声,便将石榴引了过去, “璎珞姐姐,怎么了?”   床上摆着一件深黑的大氅,石榴凑过去瞧了一眼,这大氅是那一晚......   那时候璎珞刚走, 她也才跟了大姑娘不久,大姑娘有一夜不在家里,她出去了整整一个晚上, 直到第二日天亮才回来,回来的时候, 就穿着这件大氅。   这件大氅姑娘穿回来之后,也没吩咐要怎么样, 也没听姑娘说要还回去。衣裳姑娘总之是不穿了,大氅也不能一直搁在外头,石榴便自己做主塞进了霍青棠装冬衣的箱子里, 怎巧今日被璎珞翻了出来。   石榴嘴巴动了动,她想说她收拾错了,可这也不对呀,若是收拾错了,那她到底抓了谁的衣裳放进了大姑娘的衣箱里?石榴脑子转了几圈,不知该想个甚么好点的说辞,璎珞瞧着她,问:“这是谁的衣裳?”   璎珞不过离开霍青棠身边几个月,怎么几个月不见,霍青棠的衣箱里就出现了男人穿的衣裳,她盯着石榴,“这是谁的衣裳,说!”   石榴抿着嘴,没有做声,她总不能告诉璎珞说大姑娘出去一整个晚上没有归家吧,璎珞也不同石榴啰嗦,她抓起那件深黑的大氅,“好,你不说,我直接去交给老爷,让老爷来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璎珞抓起衣裳往外走,石榴也来了脾气,“璎珞姐姐好没道理,这是大姑娘的东西,你有甚么权利动大姑娘的东西?”   石榴护主,她心里只承认霍青棠是她的正主,其他人一概都要靠边站。   璎珞则不然,璎珞是一直跟着霍青棠的,她只当霍青棠是霍家的大姑娘,霍家又是以霍水仙为主的,若是霍青棠真的犯了什么错,霍水仙定是有权管教的。她捏着大氅,道:“你莫以为一味护着姑娘就是为她好,她年纪小,不辨轻重,你这样袒护她,反而害了她。”   石榴道:“我不理那么多,我只知道,大姑娘是不会做错事的,即使错了,肯定也是有原因的。若是璎珞姐姐非要拿这衣裳去告状,我今日便是毁了这件衣裳,也不会让璎珞姐姐拿了这衣裳出门口。”   “你......”   璎珞被石榴气得发笑,“那好,我不拿出去,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大姑娘的箱笼里怎会有男人的衣裳?”   “璎珞姐姐不必问了,我不知道。”石榴铁了心,闭了嘴。   璎珞瞥她,“大姑娘在外头和男人私会了?”   石榴不肯做声,璎珞五指捏着大氅,手指根根用力,“你说不说,大姑娘若真的坏了名声,你如何担待得起?”   两个丫头在屋里较劲,一个瞪着另一个,另一个咬着嘴,似要奔赴刑场一般。叠翠掀了帘子进来,“哟,你们这是干啥呢,大眼瞪小眼的,吵架了?”   璎珞先回过神来,她将大氅往箱笼里一丢,又迎了上去,“叠翠姐姐来了,是不是找我们姑娘有事?”   石榴还站着发愣,璎珞用力掐了石榴一把,石榴连忙弯腰蹲下盖上箱子,嘴里说:“叠翠姐姐好,方才正与璎珞姐姐在收拾箱笼,大姑娘说过了年她就要回苏州府,书院要开课了,耽误不得。”   叠翠往璎珞身后看,她刚刚就瞧见这两个丫头表情不对劲,此刻又见石榴扣着箱子,她‘吱吱’笑,“怎么的,见我来就锁箱子,难道这箱子里还有什么宝贝不成?”   “姐姐哪里话,我们大姑娘一个未嫁的姑娘,箱笼都是些寻常衣裳,哪里能有甚么宝贝。”璎珞拉了叠翠的手,又招待她坐下,“只是箱子里都是些姑娘家的小衣和袜子,这些贴身东西,教人见了总归不好。”   叠翠轻笑,“这有甚么,我还不一样是姑娘家,我又不是个男人,见了还能叫大姑娘害臊不成?”她目光一转,“怎的不见大姑娘,她出门去了?”   “我们姑娘......”石榴正要接话,璎珞截下话头:“姑娘方才还在,此刻想是觉得闷,在外头走走,怎么叠翠姐姐没有见到她吗?”   石榴呐呐,璎珞斥她:“没见叠翠姐姐来了,还不去泡茶?”   “你如今真是好大的威风。”叠翠笑,“当日我们几个在一处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回大姑娘身边的一天?”   璎珞道:“这都是命,璎珞还能有大姑娘垂爱,璎珞心里很感激。”   “呵”,叠翠轻笑,“你呀,就不要同我打官腔了。咱们在一处这么久,你想甚么,我都是知道的。只是这一桩太太拦着,要不然你早就进门了。”   璎珞抬头,“太太拦着?”   叠翠说:“是啊,太太拦着,要不然凭你的相貌,早早就被收房了,哪里还能等到今天。”   璎珞垂着头,“不知叠翠姐姐这话怎么说。”   “哧哧”,叠翠低头发笑,“你如今既然又回了大姑娘身边,那我也不瞒着你了,你回来以后,有好几次我都听见老爷问太太,说:‘青棠让璎珞回来究竟是个甚么意思’?”   璎珞低着头,“那太太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太太说:‘能有甚么意思,无非是她与大姑娘合不来,回家求个安逸罢了。璎珞是个好丫头,我亦是好心带她回来,日后就让她伺候蝶起,也免得她和大姑娘两主仆相见不欢。回来也好,过些日子放出去嫁了,总比大姑娘厌弃了她强。”   石榴端了茶盏进来,“叠翠姐姐,喝茶。”   叠翠接过茶盏子,瞥了璎珞一眼,道:“哎,看我就是话多,提那些做甚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老掉牙了。你日后有大姑娘照应,又能跟着史家太爷,总比我们这些窝在小小扬州府的丫鬟强不少。”叠翠抿了口茶,“好了,我回去了,太太午睡该起了。等大姑娘回来了,替我同她问声安。”   璎珞木木的,石榴送叠翠到门口,“叠翠姐姐慢走,改日再来玩儿。”   张氏自上回与霍青棠不欢而散之后,她也懒得过去了,正巧霍水仙去了下头的县衙查看工事,家里连个看她表现的观众都没有。   外头天寒地冻,张氏所幸把心一横,把这些个母女之间说几句亲热话、嘘寒问暖的表面功夫都一并省了,反正家里各项吃穿用度,她又不曾薄待霍青棠。她已经想开了,反正霍青棠是一个迟早要出嫁的丫头片子,同她计较那么多也无甚么意思。   叠翠从外头进来替张氏打帐子,张氏瞥了叠翠一眼,“出去了?”   “嗯,外头下了雪,刚刚去厨房端了一杯花蜜,太太醒了即时可以喝。”   叠翠身上沾着寒凉的湿气,张氏挥挥手,“你去那边散散,这水汽都渗到被子上了。”叠翠退到一边,张氏自己起身穿衣,“那丫头片子怎么样了,老爷这几日都不在,我也没空去瞧她,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并不曾听说大姑娘说了什么,大姑娘这次回来很是安静,基本都是在屋里读书,天气好的时候就在外头转转。”叠翠站去炭盆子旁边,衣服烘一烘以后,干得快。   张氏端起那盏花蜜,她掀开杯盖,“嗯,月满也这么说,说那丫头回来后变了不少,变得比过去沉稳了,我看沉稳不见得,倒是有些神神叨叨的。你改日去问问,这丫头是不是病还没好,要不要找个大夫替她瞧瞧。”   “是的,婢子改日去同璎珞说说。”   张氏如今愈发不羁了,人家大姑娘好生生的,大过年的,你说人家有病,还要让人家瞧大夫。叠翠眼珠子微动,心道,我看要瞧大夫的是你。   自打霍水仙从六品同知升成了扬州守备,官阶虽只跨了一级,但手中有了实权,自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   张氏如今十指不沾阳春水,手也开始保养了,她伸出手,让叠翠给她捏。   叠翠捏着张氏的手,心道,丈夫升了官,某些个官太太的架子也一日比一日大了。   过去叠翠和月满伺候她,两个丫头尽够了,如今张氏成天嚷着要招买几个新的丫头回来,若不是霍家这宅子小装不下,保不齐这院子里就要呼啦啦站上一排丫头婆子了。   叠翠垂着眼珠子,家里买新丫头也好,正好放了她出去嫁人,她其实也同璎珞一样,年纪已经不小,如今还在张氏房里伺候,像什么话。有时候还能遇上张氏和霍水仙的房事,她一个没嫁人的丫头,当真是尴尬极了。   想到此处,叠翠不自觉叹了口气,说:“太太,我娘给我看了一门亲事,我想......”   “我晓得你辛苦,放心,下个月你和月满一人涨一钱银子。”   张氏完全没理会叠翠话里的意思,她说:“你娘能给你找甚么好婆家,如今老爷升了官,我叫他替你留意个好的,总之绝不会教你比璎珞那蹄子嫁得差。”   璎珞怎会嫁的差?   叠翠一句话就在嘴边,终于只是微微叹息,将话吞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三更的,嗯。   ☆、小叶乌龙      霍青棠在茶楼的一个角落里坐着, 一个丫头过来拍她肩头, “霍姑娘怎坐在这里,走, 楼上请。”   来人是芳儿,跟着柳丝丝的丫头,她说:“姑娘不必拘谨, 这茶楼的掌柜是个牢靠人, 不会胡乱说话的,姑娘大可放心。”   霍青棠看了周围一眼,迈步上了茶楼, 她才跟着芳儿上去,下头就进来了两个人,一个长辫子姑娘,还有一个满头小辫子穿澜衣的人, 两人都很年轻,小二瞧见他们,道:“二位喝什么茶, 本店什么茶都有,还有多种点心, 供君选择。”   长辫子姑娘道:“小叶乌龙来一壶,再来一点醋, 我家少爷用来兑茶喝的。”   小二笑着退下去了,嘴里嘀咕,“好奇怪的人, 没见过还有喝茶要兑醋的。”   掌柜的跟着瞧了一眼,那少年衣着鲜艳斑斓,又梳着满头小辫子,看着非蒙非汉,他说:“客人要甚么你只管上,哪里来这么多的废话!”   霍青棠跟着芳儿上了茶楼二楼,撩开雅间的帘子,柳丝丝就坐在里头沏茶,见了霍青棠,她说:“这才几日,霍姑娘这是第二次寻我了。”   “青棠知道柳姑娘贵人事忙,青棠并不会叨扰柳姑娘太久,青棠只想问一声,负责青棠婚事的媒人是哪一家?”   霍青棠直入主题,柳丝丝睃了她一眼,“霍姑娘意欲如何?”   青棠就在门口站着,柳丝丝叹了口气,“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就是霍大人的大舅子,也就是霍姑娘你的挂名舅舅,张士洋。你的婚事从苏家换成关家,听说就是他保的媒,关家富贵,霍大人也是为了你好......”   “多谢柳姑娘。”   “霍姑娘,木已成舟,你就是如今去求霍大人也来不及了,听说你们两家都准备交换庚贴了。”   霍青棠脸色煞白,柳丝丝叹息:“晌午些的时候,有人见你那个挂名舅舅出了城,或许就是去苏州城也说不定。”   柳丝丝话毕,霍青棠转身就走,芳儿见到霍青棠走得迅急,在后头道:“霍姑娘,你这就走了,还没喝杯茶呢......”   霍青棠自楼梯上下来,一阵风一样穿过大堂,直接往城门方向奔去。伊龄贺低着头往茶水里倒醋,林媚春拍他手臂,“少主,那个......”   伊龄贺抬起头来,媚春指着青棠背影,“那不就是霍姑娘?”   霍青棠疾步地走,她抿着嘴唇,脚步不停,经过柳丝丝的佐证,她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张家谋害了霍青棠的性命。   原本的霍青棠先被霍水仙打了一顿板子,接着重病,然后张家借了黄莺的手将混着铁锈的伤药送过来,霍青棠若是用了药,就永远活不过来了。   届时若东窗事发,也有黄莺直接顶包,这张家真是绝好的算计。他们先是谋害霍青棠的性命,后见一事不成,如今便改了路子,反而来算计霍青棠的婚事。   若是霍青棠身亡了,霍水仙则会彻底抛开过去,转而投向张家的怀抱。日后只要是霍水仙的,都是张氏的,是张氏的,也就都是张家的。   若是霍水仙气运好,史侍郎还肯眷顾他,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不论是霍家的物件还是人,张家都瞧上了,他们既瞧上了霍水仙的一身官服,也瞧上了霍水仙背后所倚靠的官运。   只要霍青棠死了,就一切都是顺利的,张家便完完全全拿住了霍水仙这个空壳子。而张家的主导者,便是张氏嫡亲的哥哥,便是唆使霍水仙私下里给霍青棠定亲的人,张士洋。   青棠双手捏在一起,是,霍青棠死了,可她活了。陈七活在了霍青棠身上,她们活成了一个人。   “喂”,一只手搭在青棠肩膀上,青棠捏住那人的手就往前面摔,那人反应倒快,一个侧空翻就稳稳站在了青棠身侧。   媚春从后头跑过来,“霍姑娘,你......”   青棠抬起眼眸,“媚春?”   林媚春指指青棠身侧,“喏,我家少主。”   青棠脸色放晴,露出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媚春呶呶嘴,“还不是听范家那位说霍姑娘你回了扬州城,我家少主不放心你,非要跟过来看看。不过我们都来了两天了,今日才撞见你。”   青棠转身看伊龄贺,那人手指抚她额头,“皱甚么眉,遇见烦心的事情了?”   媚春在后头‘吱吱’笑,“少主,你不声不响追过来,只怕把霍姑娘吓到了。”   伊龄贺低头看霍青棠,“我吓到你了?”   青棠摇头,“没有。我......”   霍青棠欲言又止,伊龄贺道:“你知道我最不耐烦见到你这个样子,有什么话直说,要什么也直说。”   媚春在后头帮腔,“是啊,霍姑娘,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星辰,我家少主也会想办法给你弄下来的。”   青棠看伊龄贺,目光沉沉,“我的婚书庚帖在一个人身上,我想把那个人截下来。”   青棠道:“但是以后要得罪关家,就是苏州城那个关家,你久居苏州,日后......”   伊龄贺盯了霍青棠一瞬,他也不说话,反倒是媚春道:“是不是关丝丝家?哎,我家少主和他家本就......”   青棠害怕连累伊龄贺,伊龄贺已经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漆黑的骏马从街角蹿过来,伊龄贺一脚跨上去,青棠仍在原地站着,伊龄贺低头看她,“还不上马,等什么?”   那两人骑着惊寒走远,媚春在后头道:“少主,我马上就跟上来。”   张士洋是个商人,并且是个很成功的商人。他经营的张家绸缎庄在扬州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他的妹妹嫁给了目前扬州府内最有实权的人。如今霍水仙已经在扬州府打开局面,他的张家亦会逐渐根深蒂固,成为扬州第一富户,直到再也无人可撼动。   他的手上戴着一枚黄色火钻戒指,这是他从一个法兰西商人手里买回来的,戒指是淡淡的金黄色,若在太阳底下一照,各个切面直可晃瞎周围人的眼。   张士洋坐在高抬大轿里,他的手在转动掌上戒指。这大好的日子,实在惬意,张家在扬州城里赚得盆满钵满,若是能将生意做到苏州去,那岂不是教人愈发欢喜。   张士洋的身子微微往软枕上靠了靠,如今日子的确痛快,只是还剩下个眼中钉,这眼中钉一日未除,那霍水仙的也不能完全算是张家的,史家的更不能算是张家的了。   他之间抚着火钻戒指,心道,那个丫头倒是命硬,下狠药都弄不死她,反倒让她趁着机会跑出了扬州城,日后若要动手,可就麻烦了。   张士洋一双精明算计的眼睛眯了眯,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霍水仙一日是他妹夫,霍家的一切就都是他的,也只能是他张家的。   霍青棠靠着史家那位又怎么样,一个丫头片子,婚事还不是得听她亲爹的,她亲爹又得听自己的。想到这点,张士洋嘴边浮起掩不住的笑容。   他越想越得意,喉咙里的笑意简直止不住,这趟去苏州府交换婚书,事成之后,再哄的关丝丝将他手里的那块地转卖给自己,自己接手后在苏州府开上十家八家家绸缎庄,请上几个知名绣娘坐镇,焉知不会再狠狠赚一笔。等到那时,张家绸缎庄誉满江南,他张士洋就再也不是一个小小扬州城里的张富户了。   张士洋心间一动,看来霍青棠那丫头活着也不是一丝好处都无,起码她同她那个蠢货老爹一样,还有个好皮相。   看,就是在婚事这一桩上,都格外值钱。   软轿晃晃悠悠,张士洋眯着眼,这如意算盘打一打,真是教人开怀。   外头有马蹄声,他从窗口掀开厚帘子看一眼,看见一匹骏马挡在前头,他问轿夫,“来者何人?”   他左边前头的轿夫回他:“老爷,没有人,只有一匹马。”   张士洋来了兴致,“马儿?是甚么马儿这么有灵性,我倒要看看。”   轿夫停了轿子,张士洋入眼所见就是一匹雄健威风的神马,他是个商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爱算计,爱占便宜,见到无主的东西就想顺走,他没有任何归属意识。   在见了周身通黑的惊寒之后,他觉得自己成了伯乐,发掘了一匹千里马。眼下,这匹千里马没有主人,那自己岂不是就成了它的新主人?   张士洋去拉马儿身上的马缰,那马儿脖子一摆,便晃了过去。   马有灵性,张士洋愈发觉得此马非同凡响,他正要去牵马,惊寒撒腿就跑,张士洋立即追了上去。张士洋眼睛一眯,他看好的东西,还没有从他手中漏过去的。   此地已经出了扬州府城门,正是官道外的一截小道上,惊寒的出现让张士洋花了眼,等他随着惊寒越跑越远的时候,才觉出不对劲来。这马儿如此聪明,皮毛也干净,身上还有马缰,怎会是匹无主之马。   张士洋回头想走,已经晚了,他回身之时,一个穿古怪衣裳的小辫子挡在他了身前。   坏了,这是要被打劫了,真是欲做贼遇上贼!张士洋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从袖中摸了两个小小银锭子出来,口中道:“这位好汉,如今快要过年,好汉也只是求财,弄出人命就不好了。来,我这里有些碎银子,好汉拿去花,也好过个年。”   见伊龄贺一动不动,张士洋又摸出一个大些的元宝,“好汉,我身上只得这些现银子,若是不够,好汉随我走一趟,我让人再给好汉多一些银两可好?”   张士洋唧唧歪歪,伊龄贺反手劈在他脖颈上,哼一声:“这是谁?”   霍青棠从后头走出来,道:“我继母的兄长,他拿了我的婚书。”   说罢,霍青棠就蹲下来搜张士洋的衣裳,伊龄贺拦她的手,“省得你回去洗手,我来。”   伊龄贺几下将张士洋的大氅锦袍扒得精光,他挑起一个大红洒金的锦袋,“是不是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咯...   ☆、烫金喜帖      大红的婚书就在这大红洒金的锦袋里, 伊龄贺打开仔细看了两眼, 然后瞟向霍青棠,“你什么时候说亲了, 还是关家那个残废?”   “给我瞧瞧。”青棠伸出手,伊龄贺将婚书放到她手上。   霍青棠瞧也没瞧,一手就撕了这大红的婚书, 细碎的红纸洒在草木中, 又混了地上未化的雪水,纸上浓黑的字也沉在了积压的冰里,再也寻不见。   伊龄贺弯起眉毛, “你倒是爽快。”   “嗯,这人害过我一次,正好让他吃点教训。”   张士洋的大氅锦袍都被伊龄贺扒了下来,此刻霍青棠弯腰拿起他的厚氅, 往身前那株大树上扬手一抛,那华贵的大氅便挂在了高处的树枝上。她又将张士洋的袍子和贴身的衣裳一件件都抛上去,伊龄贺浓眉微微皱, “这人见财忘义,又贪生怕死, 他怎么害过你?”   霍青棠拍拍手,“我过去生病, 他给我送伤药,伤药里掺了铁锈。”   这话霍青棠如今说起来云淡风轻,伊龄贺的浓眉都冷成了一道直线,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匕首套子上亦是镶满宝石,看起来竟与当日他在南京城送给霍青棠的那一把是成对的。   青棠瞥伊龄贺,“别杀他,他虽该死,但他死了亦是麻烦。”   张士洋是霍水仙的大舅子,若张士洋死在了霍青棠手里,起码张氏就是第一个不依不饶的,若要休了张氏,霍水仙与张氏之间还有一个霍蝶起。总之张士洋一死,则是瓜连藤藤连瓜,扯也扯不清了。   霍青棠说不杀,伊龄贺弯腰拿匕首在张士洋的脚踝上一横,张士洋本身已经昏迷,这会儿猛地一颤,应是受了剧痛,快要苏醒。   伊龄贺把匕首上的血迹在枯枝破叶上擦了擦,他说:“你说不杀就不杀,他有胆子害你,我断他一条脚筋,他下次还敢害你,我废他双手双脚。”   青棠看伊龄贺,喉间有轻微叹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就有马鸣声,媚春骑着另一匹马赶过来了。“少主,霍姑娘,我方才见主道上有一顶轿子,是不是人已经追到了?”   媚春从马上下来,瞧见躺在雪地冰水里的张士洋,“就是这人私自拿了霍姑娘的婚书?”媚春一脚踩上去,或许正巧踩在了伊龄贺划过的伤口处,张士洋抖了几下,竟睁开了眼睛。   “嗤”,林媚春重重踢了脚下这人的心口一脚,在张士洋闭上眼睛之前,除了眼前这个大眼睛的大辫子丫头,他似乎还看见了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小辫子男人背对着他,瞧不清脸。另一个则露了个侧脸,在他脑子转过弯来之前,又昏了过去。   张士洋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在荒郊野外中醒来,又是如何忍着剧痛一瘸一拐的回了扬州城,他雇的那几个轿夫早就一拥而散,轿子里的好些个值钱物件也都不见了。   当然,张家家大业大,这些子小钱对他张大老板来说已经算不得甚么,让他愤恨的是,和关家的交易落了空。   如今婚书已毁,他又拿甚么去苏州和关家提条件。   年关已至,张士洋腿脚不便,这大寒的天气,他稍微动一动就疼得流汗。张大老板坐在八仙椅上养伤,他想起当日那张侧脸,一个年轻小姑娘的脸,那人半垂着眼睛,又迎着光,根本瞧不清长相,只能见到一个模糊轮廓。   “老爷,霍大人回来了,他给老爷送了帖子,说请老爷过府用饭。”   家里的佣人拿了张请帖过来,张士洋伤了筋骨,大夫还说不一定能完全恢复好,他正心烦得很,当下便挥挥手,“不去,不去。”   那佣人道:“那小的立马去回话,说老爷有伤在身,不便出门。”   张士洋忽的出声,“不要回了,你就说我换套衣裳,晚间就到。”   时近年关,霍水仙在这个时候下了县衙,一去七八天。此刻终于见霍水仙回来,又再隔上个两三日就要过年,张氏亦是唠唠叨叨:“怎的还不让人过个安稳年了,到底出了甚么事情,还要老爷亲自走这一趟,让下头的人去不行吗?”   霍水仙道:“下头县衙的一个粮仓烧了,我去看一眼。”   张氏一边同霍水仙更衣,一边申诉:“烧个粮仓你都去看,那改日下头哪家被偷了几只鸡,你是不是也要亲自去看?”   霍水仙眉头微皱,张氏见他不虞,忙道:“你莫要恼,人家这也是心疼你,瞧你,这去了几天,人都瘦了一大圈,那下头就没个好些的饭食给你吃?”   张氏越扯越远,霍水仙问:“青棠如何了?”   霍青棠其实已经归家十余天,除了归家的当晚霍水仙同女儿吃了餐饭,隔日他就下了县衙,那县里冬日起火,烧了一个粮仓。烧一个粮仓本不足为奇,可那仓里摆放的是军粮,他如今是扬州府守备,守备掌一府军务、军饷、军粮,烧了些许粮食尚可调剂,可烧了一仓军粮,便不是那么好交代的了。   “老爷今日回来,我拿了老爷的帖子请我兄长过府一聚。”张氏主动报告,“我兄长受伤了,他那日去苏州府关家交换咱们大姑娘的庚帖,结果半道上让人截了,庚帖没了,他还伤了条腿,老爷可要好生慰问他。”   霍水仙理了理衣袖,“这桩婚事定下来许久,你同青棠通过气没有,莫要婚事她不满意,到时候没法更改。”   张氏捏着帕子,笑嘻嘻的,“看老爷说的,大姑娘年纪轻,她能对婚事有什么不满意,那关家的公子相貌好、人品佳,关家又那样富贵,她晓得了只有高兴的,如何还能不满意?”   霍水仙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瞧过来,“你没同她说?”   张氏拿帕子捂着嘴,轻轻咳一咳,“老爷错怪我了,我说了,我那日同大姑娘说了几句,叠翠也听见了。”   她望着叠翠,“叠翠,你是不是也听见我同大姑娘说起这一桩了?”   叠翠低着头,手指捏在一起,“这个......”   霍水仙已经有些不耐烦,道:“太太到底说没说?”   叠翠摇头,“太太只同大姑娘说,‘你迟早都是要出嫁的,得意不了几天了,我不同你计较!’然后别的就没了。”   霍水仙一双眼睛瞟着张氏,张氏原本捏着帕子,她刚刚才给叠翠递了眼色,让她顺着自己说。张氏本来很有把握,叠翠本就是自己的人,怎么也不会偏到霍青棠那头去。   不曾想,叠翠开口就说了这个,张氏红了脸,扑上去就要打叠翠,“你个小蹄子,谁让你胡说的,是不是霍青棠让你这么诬陷我的,还是璎珞?你们这些小贱人,一个二个都想我死了,然后好爬老爷的床!”   张氏一手掐在叠翠的腰上,声音尖尖的,“叫你污蔑我,叫你胡说,看我不打死你,浪蹄子,小贱人!”   “够了!”   霍水仙一把捏住张氏手腕,张氏总算停了手,叠翠捂着脸出去了。张氏大眼睛里有泪花,“老爷,我也不知叠翠怎么了,许是中邪了。”   张氏边哭边说:“对,定然是中邪了,我大哥出门一趟被人打劫,还伤了筋骨,叠翠这丫头平日里都好好的,今日随口就说一些不存在的话,定是中邪了!不如等过年了,我去寺里请个法师来看看,还有老爷,老爷管的粮仓失了火,肯定是有邪祟,不如......”   霍水仙丢开张氏手腕,“我看你才是中邪了。”   张氏愣在原地,眼泪也不抹了,霍水仙道:“青棠出嫁这样的大事,你是做母亲的,我见你平日里周到细致,才放心将这事情交与你去说。你既无能,我便另寻一个去说,你好生做点善业为你大哥驱邪吧。”   霍水仙掀了帘子出去了,叠翠就在屋子外头站着,等霍水仙转头走了,她吸一口气,往霍青棠那头去了。   霍青棠亲手撕了婚书,伊龄贺又挑了张士洋一条脚筋,张士洋不说多,起码小半年不能动筋骨。眼下这一桩算是解决了,青棠在屋里头坐着,石榴告诉她:“霍大人从下头县衙回来了,姑娘要不要过去请安。”   璎珞在那头做针线,她在替青棠缝袜子,青棠扫了她一眼,璎珞头也没抬,只顾手里的活计,青棠说:“晚些时候再去,恐怕父亲与太太有话要说。”   璎珞缝合了袜子,又用剪刀绞了线头,她拿开针线筐,站起身来,“大姑娘,璎珞有几句话要问你。”   石榴将话头一截,“璎珞姐姐,你的手艺真好,石榴要向你学,你这怎么弄的......”   璎珞将石榴一拦,定声道:“你不要做声,我有几句话同大姑娘说。”   “大姑娘,璎珞知道,你长大了,凡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可有些话,璎珞还是要同你说一说。”   璎珞义正言辞,霍青棠看向石榴,石榴垂着头,“是婢子错了,那日大姑娘从外头穿回来的一件黑色大氅,我给大姑娘收起来了。璎珞姐姐瞧见了,石榴无法解释,所以......”   璎珞指着那箱子,“大姑娘还未嫁人,怎可收了男人的衣裳,这要传出去,将来姑娘还要不要名声了?”   外头有轻响,霍青棠起身,“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作者打字是非常慢的,各位不要嫌弃,作者只有这个能力,嗯。   ☆、两不相欠      石榴打起帘子, 看见叠翠站在外头, 她正要开口说话,叠翠就冲她摇头, 石榴朝她身后看,竟瞧见张氏的脸。   张氏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石榴心道, 前些日子人影子都不见,如今霍大人刚回来,这就来做样子了。   张氏果真是受了霍水仙的启发, 方才霍水仙不是说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那此刻她一定要对着家里的大姑娘好好教导一番。张氏在霍青棠身边坐下了,石榴出去泡茶,叠翠瞧了屋里一眼, 也跟着退了出去。   张氏道:“老爷方才回来了,他同我说起大姑娘的婚事,我原先觉得大姑娘年纪还小, 想迟些日子再说,没想到老爷不赞同, 那我今日就同大姑娘先说几句。”   张氏铺下开场白,霍青棠垂着头, 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张氏接着道:“老爷原先是替大姑娘看好了一门亲事的,就是咱们扬州城里的苏家, 苏家是行医的,他家那位小公子今年得了个解元,老爷觉得这苏家是不错的。”   石榴从外头进来,“太太,喝茶。”张氏揭开茶盏盖子,低头吹了吹,石榴则同青棠做了个口型,‘衣裳’。   张氏润了润唇,接着道:“老爷拿着这苏家公子去问史侍郎,但侍郎大人不是很满意,大概是说苏家的底子薄了一些,这位苏解元将来的仕途亦是有限。”   青棠没有吭声,张氏瞥一眼青棠,“大姑娘还是好福气的,苏家这样的人家在扬州城里也算数一数二了,侍郎大人都不满意,着实是真心疼爱大姑娘。”   “后来苏家这一桩就不了了之了,前些日子我家兄长去苏州府做生意,正巧与关家老爷打了一回交道,关家那位老爷家业无数,膝下唯有一独子,我家兄长见了,便留了心,回来与老爷一说,老爷也觉得合适得很。一则侍郎大人就在苏州府,可以说对关家是知根知底的,这位关公子人品如何,可以着人查探,比那些山长水远摸不着头绪的要强上不少。”   张氏话锋一转,“这二则嘛,侍郎大人说在婚事这一桩上,要看大姑娘的意思,若大姑娘同意,他老人家也欢喜。”   张氏又笑,“大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外祖父的意思,也不是父亲大人的意思,而是太太您的意思呢?”青棠眼皮子一抬,“哦,不对,也不完全是太太您的意思,我看应该是张家那位大舅舅的意思吧?”   霍青棠一双大眼睛望着张氏,张氏反看过来,沉了脸色,“大姑娘如今真是人大了,心也大了,婚事都想自己拿主意了?”   “太太急什么,太太当年给我父亲做填房,听说也是太太自己的意思。”   这话戳到了张氏的心坎上,当年她看中霍水仙的漂亮皮囊,不顾人家丧妻,又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儿,非要家里请了媒人,一意孤行嫁过来做继室。   霍青棠话刚一出口,张氏就一手重重拍在小几上,这一拍将桌上茶盏都震了两震,差点晃出几滴水来。   张氏指着那边的几口箱子,“大姑娘说说,你箱子里都有些甚么?大姑娘莫要以为我是继母,便甚么也不管。你一个未嫁的丫头,坏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你要是不知庄重,到时候反而连累老爷坏了官声,到时又当如何?”   这是张氏自霍青棠大病后的头一回发怒,过去的霍青棠蛮横不知礼数,她是能避则避的,后头霍青棠病后痊愈,似乎人省事不少,她才慢慢与这位大姑娘走动起来。而对于张氏与自己女儿的亲近,霍水仙自然是万分满意的,为了顺着霍水仙的心意,张氏自然又更是与霍青棠往来更为频繁了。   焉知今日这位霍大姑娘又露出了本来面目,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张氏指着霍青棠的箱笼,音色极为严厉,“你自己打开看看,那里头是甚么?”   璎珞挡着箱子,石榴则望着霍青棠,霍青棠起身,她走到璎珞身边,璎珞冲她摇头。青棠弯腰,蓦地将箱子盖子一掀,“我不知我这里头到底有甚么,又怎么惹得太太这样生气,既然太太想看青棠的衣裳,那就请太太移步过来看一眼。”   张氏三步并着两步走过去,她指着璎珞,“你给我把衣裳都拿出来,难道还要我一件一件翻不成?”   璎珞站在那处,不肯动手,张氏目光往叠翠身上一扫,“你来!”   叠翠在后头抿着嘴,张氏眼睛扫着她,“好呀,你们一个一个都反了不成,改日我禀了老爷,将你们一个个都发卖出去。”   张氏指着叠翠,“尤其是你,吃里扒外的东西!”   “太太何必恼怒,青棠的衣裳都在这里,不知道太太想找的是哪一件。”   霍青棠将箱笼里的冬衣一件一件拿出来,摊在床上,张氏眼睛一件一件扫过去,直到偌大的箱子掏了个空,并不曾寻到那件男人衣裳,她才一眼狠狠剜在青棠身上。   “好呀,你耍着我玩呢?你当那件男人衣裳找不着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我告诉你,我怎么说都是你的母亲,如今你年纪到了,婚嫁一事可由不得你,就算史侍郎偏袒你,到时候你要嫁到谁家去,都是绕不过我去的!”   张氏将身后叠翠的手臂一拧,叱道:“还望甚么,晚间的饭食准备好了吗,还望?”   “大姐姐,大姐姐,蝶起来看你了!”   稚子软糯甜腻的呼叫之声从外头传进来,霍蝶起从门帘边上钻了进来,后头是月满的声音,“小少爷,慢点儿,别摔了......”   月满进来的时候,瞧见满屋子的人。张氏站在前头,叠翠跟在张氏后头,霍青棠石榴和璎珞三人站在一边,还有满床的衣裳,她顿了顿,便弯眉笑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今儿晚上吃饭,大姑娘不知道穿什么,特意请了咱们太太过来选一选?”   璎珞点头,“是啊,正是太太过来为大姑娘选衣裳。”她指着一件姚黄滚毛边的小袄,道:“你看,这件如何?”   月满笑容满面,“这件好看,不过咱们大姑娘人生的好看,自然穿甚么都是好看的,”她捻起璎珞指着的那件衣裳,“瞧瞧,姚黄魏紫,咱们这皮肤不够亮,就是穿了也是个四不像,还是大姑娘穿着好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是不是那个......”   “穿起龙袍不像太子”,张氏冷不防接一句。   这语气凉飕飕的,她说:“姚黄魏紫,那都是花中极品,有些人心有天大,可不就是把自己看成了牡丹。区区小女子,还真当自己国色天香呢?”   月满连忙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哎呀,瞧我这嘴,说甚么呢。甚么梅花牡丹的,甚么太子皇帝的,这些与咱们有什么干系,咱们只需要操心明日吃甚么才好。”   她将张氏一扶,“太太,厨房的菜都下锅了,还有张家舅爷着人送了一包血燕过来,厨房那嫂子方才还说不知怎么炖,太太不如去瞧上一眼,指导她们几句,也省得她们不知太太口味,浪费了这等好物。”   张氏有了台阶,转头就走,她瞥了霍青棠一眼,“晚间你张家舅舅要过来吃饭,大概会提起你的亲事,你要是想听,也一并过来。”   月满道:“就是,就是,咱们在隔间替大姑娘再摆上一桌,也好凑个热闹,顺道听听咱们未来姑爷的趣事儿。”   张氏低头,将蝶起一牵,“来,快告诉娘亲,夫子又教了蝶起甚么?”   蝶起从张氏怀里钻出来,又扭头去看霍青棠,月满哄他:“小少爷,大姑娘要换衣裳,你是男子汉,是不能在屋里的,咱们先出去好不好。”   蝶起已经读书,此刻已经如小大人一般,他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先出去,等大姐姐换了衣裳,我再进来。”   众人都笑了,月满将蝶起一牵,“这就对了,咱们先走,大姑娘马上就过来了。”   张氏带着月满走了,叠翠却靠在墙角,一动不动。璎珞拍拍她的手臂,叠翠一把拉住璎珞的手,她说:“璎珞,你能不能借我些银子,我不想做丫头了,我想赎身。”   璎珞重重吸了口气,她睁着眼睛,叠翠忽的向霍青棠跪下了,“大姑娘,我家里穷,当初我娘将我卖给张家的时候签的是死契,我七岁进张家,我今年已经十九了,已经在张家做了十二年丫头。大姑娘,叠翠斗胆,想请您去跟老爷说个情,我想替自己赎身!”   叠翠字字清晰,她开始给霍青棠磕头,‘砰、砰、砰’,一下,两下,三下,叠翠将地板磕得声声响,璎珞也一并跪下了,“大姑娘,璎珞也求你,你帮帮叠翠,行吗?”   石榴去拉叠翠,“叠翠姐姐快别磕了,大姑娘受不得这个,快别磕了。”   叠翠额头上已经青紫,她跪在地上,“不是我有二心,我在张家十二年,处处为张家着想,后来太太嫁人,我也跟着过来了。太太没嫁人的时候还好,虽说有点脾气,但我娘一直同我说,说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没点脾气呢。我那时年纪小,摔坏了甚么东西,张家抓着我就要打,太太还拦了几回。”   叠翠道:“后来太太在街上看见了霍大人一回,便吵着闹着要嫁给霍大人,张家太爷抵不过太太,终于请了媒人上门。太太嫁过来之后,便不同了,她整日里往张家跑,有什么好处先顾着张家,连蝶起小少爷都放在张家养。她......她根本没当自己是霍家人!”   许是见霍青棠无动于衷,叠翠咬着嘴唇,“当初大姑娘去鸣柳阁闹黄莺,也是太太怂恿的,是她放出消息,说老爷被黄莺迷昏了,黄莺要撵了大姑娘去别处,老爷也答应了。大姑娘当时便着急了,才傻乎乎的往鸣柳阁里头闯。”   她顿了顿,“其实这些消息,都是太太造出来的。”   霍青棠眼珠子一直垂着,没有做声。   叠翠捏着手指,似下了狠心一般,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姑娘病时,张家舅爷送了药过来,那药是有毒的。”   屋里安静极了,唯能听见叠翠的声音:“大姑娘病的时候,张家舅爷送了药给太太,交代她给大姑娘抹了。当时太太胆子小,不敢给大姑娘用,说是怕弄出人命来,便交代我偷偷扔了。”   叠翠摸摸袖子,“这药叠翠还留着,就是怕哪一天还能用得上。”   “药呢?”青棠看过去。   叠翠从袖中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药在我这里,我也可以给大姑娘,但大姑娘要先把叠翠的卖身契取回来。”   青棠望着叠翠笑,“倒是两不相欠?”   叠翠掷地有声,“望大姑娘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读者们并没有回来,我来了,你们在哪?一天神游四方,不在状态,章节顺序差点搞错了,越看越不对劲,内容都接不上,呃...   ☆、来日方长      张士洋腿脚不便, 轿子抬他进霍府, 几乎要将他抬到花厅里面去。张氏见哥哥来了,立即迎上去, “大哥受苦了。”说罢,眼睛里还要滴下泪来。   张氏扶着张士洋在暖房里坐了,又招呼小丫头上茶, 说:“哥哥这腿, 大夫有没有说甚么时候能养好?”   张士洋拍拍自己的腿,“倒也没说,只说让我养着, 过十天半个月再看看。”   张氏捏着帕子,“这是哪个杀千刀的要害哥哥,若被我知道了,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张士洋拍拍张氏的手, “霍大人呢,不是说他已经回来,怎么没见到他?”   说到这里, 张氏就来了气,“老爷自下头回来就不对劲, 一丁点儿小事就发好大的脾气,午间的时候他闹了一通, 想必此刻还不是看去黄莺那贱蹄子了。”   张士洋瞧自己妹妹,“你非要计较这么多也无用,只会气坏自己。你也知道, 黄莺此刻怀着孩子,你只能大度,不能吵闹。”   张氏见到自己娘家人,便开始诉苦撒娇:“那依哥哥的意思,我只能忍气吞声咯?那又要忍到甚么时候去,等她生了孩子,这家里岂不是更没有我站的地方了?”   丫头端了茶过来,张士洋眼皮子半掀,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来日方长。”   晚些时候,霍水仙与张士洋在花厅里吃饭,霍水仙两手边一边坐着张氏,一边坐着黄莺,黄莺脸色红润,这抹喜色又为她平添了几分娇媚。   霍青棠带着石榴过来的时候,月满在外头迎她,这暖房里果真摆了两桌,霍青棠带着霍蝶起坐一桌,两桌子中间隔着一道月下美人屏风。   霍蝶起见了青棠,脆生生叫了一声:“大姐姐。”   这声音洪亮,内间的人都朝外头看了一眼,张士洋亦是一眼扫过去,霍青棠刚迈进门槛,微垂着脸,半张脸都在明亮的灯火之下,张士洋脑子訇然,这丫头......   张士洋受袭击的那一日,就只记得一个满头鞭子的男人,还有一个女人的侧脸,那女人当日也是这样侧对着她,露出半面轮廓来。那日还迎着光,她在光里就昏晃得很,自己竟一时没发现,这女人也不是旁人,就是他张士洋的好外甥女,霍青棠。   青棠在外间坐了,与霍蝶起一道低声说了几句,霍蝶起如今也大了一些,竟陪着大姐姐一道窃窃私语。霍水仙望向外头的一双儿女,眉眼里全是笑意。   黄莺最是伶俐,她端了杯酒,“这大姑娘一来,看把老爷乐的,趁着今天张家舅爷也在,正好把大姑娘的婚事好好说说。”   张士洋笑道:“青棠这样的人才,又去书院读了书,正是真正的窈窕淑女,哪家公子不是趋之若鹜。”   他语气一顿,“不过......”   黄莺向来是最捧场的,“张家舅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过甚么,你还能说出来咱们大姑娘哪点不好不成?”   “这倒不是,不过青棠和关家公子的庚帖这回没换成,也不知道关家那边......”   张士洋欲言又止,青棠一只耳朵竖着,连霍蝶起同她说甚么也没留意,霍蝶起将她推了推,“大姐姐,你听见蝶起的话了吗?”   青棠伸手给霍蝶起舀了一碗西湖牛肉羹,“大姐姐听见了,蝶起先吃完这个,大姐姐再同蝶起说话。”   那头黄莺说:“怎的庚帖没换成,难道是关家反悔了?”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不妥,“瞧我说的,关家怎么会悔婚,定是张家舅爷出了什么漏子,是不是?”   黄莺本只是想说句俏皮话,听在张氏耳中,便换了滋味,她轻轻一哼:“婚书换不成与我哥哥有甚么关系,或许他们是八字不合,成不了事罢了。哼,难为我哥哥还伤了腿,黄莺姑娘张口就来,也不怕闪了舌头。”   张氏揪着黄莺的话头,黄莺又岂是省油的灯,“大姑娘怎么会和关家公子八字不合,这都是请人算过的,太太这么胡诌一气,就不怕轻言毁了大姑娘的婚事?”   张氏一双大眼睛扫过来,她嘴巴一动,道:“他们八字究竟合不合大家都看得见,这婚书送不成不说,还连累我哥哥这位保媒的人,这岂是相和的样子?再说了,婚姻大事,这时辰八字不是你说合就合的,我看那算命的也是昏着眼睛没看清楚,改日要请个人再算一遍才行。”   黄莺去拉霍水仙的袖子,“老爷,你快瞧瞧,瞧瞧太太这说得什么话,什么叫大姑娘与关家公子八字不合,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咱们大姑娘不知要被说成什么样呢!”   张氏嘴角一勾,“我说什么了,八字不合又怎么了,这个不合,那就另寻一个相和的。黄莺姑娘倒是好笑,好像说我毁了大姑娘的名声一样?”   黄莺索性也放开了,起身道:“太太甚么意思自己心里清楚,太太先说大姑娘和关家公子的八字不对,又说张家舅爷的腿也是被大姑娘的八字给冲的,我看太太再说下去,下一句就要说大姑娘克夫了。”   “啪!”霍水仙一双筷子落在桌上。黄莺忙道:“老爷,这都是太太先挑起来的,与我无干呐。”   张氏亦是起了身,“黄莺姑娘一张巧嘴,白的也能说成黄的,这比那指鹿为马的赵高还要胜上一筹,我这等无知妇人,不是黄莺姑娘的对手。”   张士洋看了张氏一眼,张氏搀起他,张士洋道:“妹夫刚从县衙回来,这几日劳累,还是早些歇息,快要过年,无谓累坏了身体。青棠这一桩也不妨事,等过了年,我再去关家走一趟也是使得的。”   说罢,拍了拍张氏的手,“轿子在外头,你送我出去。”   里头一出大戏,青棠在外间听得清清楚楚,正巧蝶起吃完那碗牛肉羹,他扯青棠,青棠垂下头与他说话。   张士洋一出来,朝这边瞟了一眼,瞧见的就是霍青棠的侧脸,烛火之下,半面侧影。   张氏扶着张士洋出了门,青棠才抬起头,里头是黄莺的声音,“大姑娘在吗,老爷叫你呢。”   张士洋已经走了,青棠走到内间,月满与叠翠一道撤了屏风,霍水仙抬眸看自己的女儿,他问:“爹爹同你说了一门亲事,苏州城关家独子,你满意吗?”   霍水仙自己开口问了,他问得坦坦荡荡毫无遮掩,这屋里两个女人,一个张氏一个黄莺,都是理不清正事的,指望她们,还不如自己问。他说:“爹爹原本想让你母亲问问你的意思,但爹爹想过了,还是决定自己问你一回。这桩婚事你喜欢不喜欢,都同爹爹说一声,可好?”   黄莺捂着嘴,“看老爷说的,大姑娘一个未嫁的姑娘,这婚事还自己能说出个一二三不成,我看大姑娘她......”   霍水仙只管盯着霍青棠,青棠抬起眼睛,与霍水仙四目相对,他们父女生了一样的一双眼睛,眼如桃花,水光盈盈,他们几乎可以从彼此脸上看见自己的模样。   霍青棠说:“有劳父亲费心了,关家恐怕不成。”   “这是为何,关家是苏州城数得上的富贵人家,关家的公子相貌极好,这......”黄莺已经开始絮叨。   霍水仙拦住她,“让囡囡说。”   “父亲有所不知,青棠在寒山书院求学的时候,曾经中过一次毒,那毒性奇特,来得猛烈,青棠差点把命交代在那里。”   霍青棠语气缓缓的,“那种毒是宝珠茉莉和佛香混出来的香味,闻了能让人吐血,青棠那一病,几乎病了半年有余。”   “那这一桩与关家那位又有甚么关系?”黄莺呱噪道。   霍水仙面色沉沉,黄莺瞧身边男人一眼,便住了嘴,又往旁边挪了挪,与男人隔出一点距离来。   “那时苏州城里的各家书院举办蹴鞠联赛,胜出者可博得好的声誉,吸引更多学生就读,就在我们书院与大正书院蹴鞠之时,我中了毒。”   青棠瞥了一眼黄莺,“毒就下在茶水里,茶水则是酒楼春意闹提供的,而春意闹正是那位关大老爷的产业。黄莺姑娘说,这一桩与关家那位有没有关系?”   黄莺强自争辩,“那关家人多手多,焉知与关大老爷有关系,与关家公子就更说不着了......”兴许她自己都觉得这争辩软弱无力,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住了嘴。   青棠道:“父亲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写信去问青棠的老师,傅学士就在书院里,青棠中毒他也是知道的。”   霍青棠说得漠漠然,脸上一丝多余的神情也没有,霍水仙看自己的女儿,她说‘父亲若是不相信,可以写信去问老师’,霍探花一时心如刀绞,他不知自己在女儿心中是怎样的不值得信任,她中毒这样的大事,都不曾同自己说一声。   明明过去很多个日子里,女儿要买甚么,或是喜欢了甚么,一定会缠着自己说上几天,最后骗自己给她买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出去念书是自己的主意,在外头受了罪也一声不吭,就是回家来了,也不同自己多说一句在外头的生活。   霍水仙觉得挫败极了,他如此看重爱护的女儿,悄悄的想过另一种人生,与他所以为的、所安排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将生白发      “父亲若是没有旁的事, 那青棠就先回去了。”   霍青棠提了裙子要走, 石榴抱着大氅过来了。   “囡囡,爹爹对不起你。”   后头悠悠然飘来这么一句话, 霍青棠转过身子,霍水仙站在风灯下,他向来白净体面的脸上染了青色阴影, 勾人的桃花眼下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父亲是为青棠好, 青棠省得的。”   青棠的眼眶有些湿,她微微转过脸,“女儿先回去了。”   霍青棠出了花厅, 撞上送了张士洋转头回来的张氏,张氏道:“哟,这就走了,你可都听清楚了, 不要到时候又连累你张家舅舅白走一趟。”   青棠本要走,又转回脚步,她说:“太太与其操心我的婚事, 不如先操心自己怎么同父亲交代吧。”   张氏扬眉,“说甚么呢?”   青棠看一眼石榴, 石榴勾着头在荷包里找东西,张氏道:“大姑娘有甚么话直说, 用不着神神鬼鬼弄这么些东西。”   青棠笑道:“想来太太也不愿意看,那你就先别找了。”她头一转,“太太, 青棠这里有一瓶药,听说是青棠病重时张家舅舅送来的,青棠原先想把这药直接拿给父亲,现在一想,还是拿给太太好一些。”   张氏一双大眼睛往霍青棠身上猛地一扫,“你如今好生生在这里站着,揪着过去的事情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将来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说是不是?”   青棠轻轻一笑,“是的呀,井水不犯河水多好,可如今是太太不放过青棠呀。太太又想有个贤德的名声,又想做坏事,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呢?”   张氏叹口气,“你想如何?”   青棠望了头顶夜空一眼,她说:“张家的事情我可以先不计较,但请太太回去传个话,若张家舅舅还敢打青棠婚事的主意,青棠就不客气了。青棠同太太保证,张家若是再生是非,这药明日就摆在父亲的桌案之上。”   张氏转身要走,青棠道:“烦请太太将璎珞的身契给我送过来,哦,还有叠翠的。”   “叠翠?”张氏挑着大眼。   青棠笑,“太太没听错,就是叠翠。我喜欢这丫头,我想她以后也跟着我,不知太太舍不舍得?”   张氏的动作很快,才入了夜,她就带着叠翠和璎珞的身契过来了,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匣子,“这两个丫头的身契在这里,不过大姑娘既然想以后彼此都相安无事,那不妨把那瓶药还给我,省的日后说不清楚。”张氏回房之后,在房里左思右想,她觉得还是应该把那瓶子药要回来,否则等于长久被霍青棠这丫头抓着一个把柄,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青棠发笑,“还是太太想得周到。”   桌上就是两个丫头的身契,青棠从袖中摸了一个小盒子出来,“太太看看,是不是这个?”   张氏冷笑,“大姑娘这是耍弄我呢,我家兄长给我的分明是一个瓷瓶,如今你拿了个装胭脂的小盒子,开口就说是那瓶药,当真是拿人当猴耍!”   “哦,是吗?”青棠发笑,“可在青棠眼里,这一盒子与那一瓶子都是一样的呢。只不过太太见到的这一盒子是张家舅舅通过黄莺的手送来的,太太说的那一瓶子则是张家舅舅直接交给太太的,这里头的药一样是掺了铁锈,总之抹在伤口都是要死人的。”   霍青棠盯着张氏,“太太,你说是也不是?”   张氏咬着嘴唇,“哼,这盒子里的药既然是黄莺送过来的,那与我又有甚么干系,大姑娘还是快些把那瓶子还给我,咱们也好两不相干!”   外头有寒风刮进来,张氏觉得脖颈处冷飕飕的,她一把转过头去,喝道:“哪个不长眼的,门都阖不上吗?”   帘子一掀开,霍水仙穿着他藏青的锦袍站在门口,黄莺和叠翠跟在他后头。黄莺一见到霍青棠手里那盒子伤药,就‘噗通’就跪下了。   “老爷,那药是张士洋那个杀千刀的骗了我,他说这伤药是名医所制,对于伤口溃烂有奇效,我是受了他的骗才拿过来的,老爷!”   黄莺将张氏一指,“老爷,这妇人好狠的心,她串通她哥哥要害大姑娘,他们先是用药害大姑娘性命,如今又拿大姑娘的婚事作鬼。哼!那关家也不是甚么正经人家,想来与张士洋是沆瀣一气的,他们都想谋害老爷的家产!”   张氏一口回道:“霍家有什么家产是值得我张家谋害的!”   此言一出,黄莺也不哭了,霍水仙盯着张氏,张氏缓缓站起来,她冷不丁一笑,笑得阴森森的,“好呀,啧啧,真好!这下谁也别说谁,五十步笑百步,都是一个样子,哈哈,都是一个样子呀!”   张氏扶着桌子,她瞧着跪在霍水仙腿边的黄莺,“你好呀,一个青楼女子登堂入室,就算铁证如山,你害人性命老爷都舍不得罚你,嗯?”   张氏一把扑过去,她抓住黄莺,“你说,你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你说!”   黄莺捂着肚子,张氏‘嗤嗤’笑,“你怎么了,肚子疼啊,我还没把你怎么样呢,你哪儿疼啊?”   张氏双手扶着黄莺肩膀,就这么一推,‘咚’的一声,黄莺倒在了外间的凳子腿下。   张氏发了疯,霍水仙一把抓起她胳膊就往外头扯,两人出了霍青棠的屋子。外头寒夜枯枝,若站在门口,依稀还能听见张氏的声音:“我不想害人,我不想害人的呀......”   石榴和璎珞赶过来,两人将黄莺合力扶起来,青棠指着外间的小塌,“黄莺姑娘累了,给她拿床被子,让她歇歇。”   叠翠在门口与青棠对望一眼,青棠向她招手,“喏,你的身契。”叠翠从袖中取了一个瓷瓶出来,说:“这药大姑娘如今想是用不着了吧?”   璎珞从外间望过来,她手抓着帘子,抓得紧紧的。石榴问她:“怎么了?”璎珞抿着嘴唇,最后摇摇头,“无事。”   青棠睃了璎珞一眼,又对叠翠微微笑,说:“做得好。”   离大年三十只有一两天的功夫,张氏病了。张家派人去看,霍水仙不许,只说张氏要静养。连带着张家派人接霍蝶起过府去住,霍水仙也不许。   张士洋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他亲自上门,拿着霍青棠的生辰八字,欲要与妹夫讨论外甥女的婚事。   未曾想到了霍家,他还没开口,霍水仙就道:“太太这几日身体不好,不宜议亲,青棠也还小,婚嫁之事不急于一时。还请张家大舅回了关家,就说青棠与关家公子八字不合罢。”   霍水仙一口回绝了关家的亲事,张士洋是保媒拉纤的那一个,其实也就是回绝了张士洋。   张士洋并不愚蠢,他敏感意识到事情有变,他说:“听说妹妹病了,我托人从松江府购置了一些上好的血燕和鹿茸,如果妹妹用得着,我立即让人送过来。”   “不必劳烦大舅哥,太太她......”   霍水仙话还没说完,外头霍青棠就推门进来了,“父亲,这是厨房新熬的血糯米粥,我见父亲生了几根白发,这粥可以养发滋补......”   霍青棠端着一个托盘迈进了霍水仙的书房,她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张士洋,张士洋也在看她。   正是晌午时分,太阳光亮,这是张士洋在受伤后第三次见到霍青棠,他其实已经对霍青棠的长相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她是个很标致的丫头。   今日霍青棠站在门口,迎着光亮,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日与那个小辫子在一处的姑娘就是她,霍青棠。   青棠弯眉一笑,“张家舅舅也来了,不如就留下来吃午饭,今日厨房的菜色很丰盛......”   霍水仙看着自己女儿笑,那样子跟偷了蜜一样,张士洋挥手,“饭就不吃了,我是听说你母亲病了,特意来看一眼。家里绸缎庄新来了一些布料,我也要回去看看。”   青棠略微福了福,“既然张家舅舅还有要事在身,青棠也不敢阻拦舅舅,舅舅慢走。”   张士洋也笑,他看着霍青棠,说:“青棠真是长大了,一日日的,就似变了个样子,教我们这些大人都认不出来了。”   轿子停在外头,有下人来搀了张士洋出去,霍青棠将一盅热腾腾的粥放到霍水仙桌上,霍水仙的眼睛停在霍青棠脸上,青棠道:“父亲这样瞧着我做甚么?”   霍水仙说:“囡囡,爹爹过去对你疏忽了,如今你一日日长大,也陪不了爹爹几日了。”   霍水仙这么一张口,霍青棠就低了头,“父亲想说什么?”   “爹爹想你留在家里,多陪陪爹爹,可好?”霍水仙似经过深思熟虑一般,张口做出安排, “如果你还想继续去书院读书的话,爹爹同你在这扬州城里另寻一家,虽不及寒山书院,但也绝差不了多少的。”   “你说好不好?”霍水仙望着女儿,目光中全是柔软的期待。   霍青棠还想回苏州,她与惟玉哥哥说好了,他年后要去苏州府看她。还有,她还想亲眼看着范明瑰出嫁。   对于霍水仙的提议,霍青棠很想说不。可话在嘴边来回打转,还是说不出口。   霍水仙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和背叛,这些都与她脱不了关系,而她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这位爱女心切的父亲。   “老爷,太太不好啦,刚刚张家舅爷去见了太太一回,太太这会儿就不好了......”   一个婆子闯进来,霍水仙一眼扫过去,“不是说任何人都不许看太太吗?”   那婆子畏畏缩缩的,“张家......张家舅爷说,他来是老爷同意的,他说他刚从老爷那里过来,是老爷让他去瞧太太的......”   “荒唐!”霍水仙拍着桌子起身。   霍青棠轻叹口气,问:“太太怎么了?”   婆子道:“太太悬梁自尽了......”   霍青棠眉眼一垂,这张士洋真是好计谋,年关的日子里死人,也亏他想得出来。   这个时候死人,一是不吉利,二是连累霍水仙,霍水仙本就死过一任妻子,如今继室也死了,还不知外头要把霍水仙说成什么样子。兴许过不了几天,扬州这位霍大人克妻的名头就出来了。   青棠眼睛一眨,不过这也要张氏真的死了才行,照她这闹法,一时半会儿怕是舍不得死。她说:“父亲去瞧瞧太太吧,莫要真的闹出人命来。”      ☆、血里雪里      张氏还是出来过了个年, 她依旧是这霍家宅院的太太, 只是霍水仙不许她轻易出门,也不许她靠近霍青棠。   吃过年夜饭, 月满领着霍蝶起回去休息,张氏则嚷着头疼,也要早早回去睡下。   霍水仙在屋子里写春联, 青棠则在旁边研磨, 霍水仙写:“大木森森,松柏梧桐杨柳。细水淼淼,江河溪流湖海。”霍水仙的字写得好, 青棠笑道:“父亲这字,我瞧着可以挂出去卖,比那些个名家手笔差不了多少。”   霍水仙搁下笔,从身上取出一个红封, “囡囡,这是爹爹给你的,你若是缺了银两, 可以写信回来同爹爹说,爹爹让人给你捎过去。”   霍青棠捏着红封, 说了一句:“多谢爹爹。”   这是陈七成了霍青棠以后第一次管霍水仙叫爹,霍水仙眉眼一弯, 瞧着霍青棠笑,似要把女儿瞧到心里面去。   璎珞陪着石榴在隔间打络子,正厅里一个端着铜盆的人进来, 青棠瞧了她一说,说:“你是新来的丫头,甚么时候来的?”   那丫头勾嘴一笑,将铜盆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泼,再打翻了门边烛台上的蜡烛,转头就跑了。   蜡烛落了地,燃成熊熊大火,铜盆还砸在地上,里头的桐油一滴一滴泼在地上,直到滚进蔓延开来的火势里。   霍青棠抓起霍水仙的手臂就往外面抄,火势刚起,霍青棠将霍水仙捞了出去,父女俩刚跑到院子里,就听见了石榴的声音,“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石榴和璎珞仍在正厅的隔间里,霍青棠瞧了周围一眼,“爹,快,快找人来救火。”说完,就闷头往里面冲。   “囡囡......”霍水仙拉她不及。   火势旺了起来,霍青棠冲到正厅门口的时候,石榴拉着璎珞跑了出来,两个丫头好生生站在了门外。石榴低头将身上拍了拍,说:“就是烧坏了一件衣裳,别的也没甚么。”   “哧”,青棠红着眼睛,又被石榴逗得差点笑出来,“来日我赔你一件。”   抬水的已经来了,婆子和小厮提着水桶,丫头们端着水盆都过来了,这头火势稍稍小了些,那头就有了叫声,“东厢着了,快去东厢呀!”   东厢是霍蝶起住的屋子,霍水仙听罢,扭头就走,霍青棠看了石榴和璎珞一眼,一脚跟了上去。   霍蝶起由月满带着回屋睡觉,东厢起火的地方同方才一样,也是堂屋里。此刻人都在侧间里头睡,若要出来,必须踏过起了大火的堂屋出来。若是不出来,正好遂了纵火者的意,都一把烧死在里头就好了。   此刻不见月满,恐怕她和霍蝶起都一道困在了里头。   外头几个小厮丫头将盆里的水往堂屋里泼,火势已起,星点的水花愈发旺盛了火势,一点水下去,火不止没小不说,火苗反而蹿得越发高涨。   霍水仙想也不想,直接要往里头冲,他就霍蝶起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再怎么严厉对他,这种时刻,也是愿意火海刀山的。   “爹,你让开点。”   霍青棠将自己的斗篷沉进旁边的木桶里,斗篷吸了水,沉重无比,青棠略微拧了拧,将湿了的斗篷披在身上就跑进了火场里头。   “大姑娘,婢子来帮你!”石榴照葫芦画瓢也要湿了衣裳往火里头去,璎珞将她一拽,“你别去,我去。”   “璎珞姐姐,还是我去,等大姑娘出来,你也好照看她。”   这头两个丫头拉拉扯扯,那头霍青棠进了东厢,里头根本不见月满,唯有内间的霍蝶起昏睡在床上,孩子呼吸急促,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子。   “蝶起,醒醒......”   霍青棠拍了孩子一下,孩子动也不动,霍青棠心一横,将湿透的斗篷脱下裹住霍蝶起,她双手抱着孩子从火中闯了出来。   霍蝶起裹着湿斗篷毫发无伤,霍青棠自己背上却冒出细细的火星子,璎珞瞧见,端起一盆水就往霍青棠背上泼。   石榴迎上去,“大姑娘,你没事吧?”   小厮从霍青棠怀里接过孩子,青棠背后的火苗才熄灭,她一转过身,就挨了张氏一巴掌。   许是听闻东厢起火,张氏状若癫狂的从上房跑出来,她见霍青棠抱着霍蝶起出来,从人群中冲出来,‘啪’的一声打在霍青棠脸上,口中尖叫:“你个恶人,你祸害了我哥哥不止,如今还要来害我的孩子,你这个煞星!”   张氏的指甲平时保养精细得宜,她这一巴掌又用了力气,竟在青棠左脸上划出两道血痕来。   张氏扑打在霍青棠身上,口中念叨:“你个煞星,你明明是个早就该死的人,我哥哥说你早就应该没命了。你说!你是谁?”   霍水仙方才在暖房受了惊吓,接着又为霍蝶起的安危操心一回,此刻女儿舍命抱了儿子出来,他一个不察,张氏竟好赖不分,不止口出恶言,还动手伤人。   霍水仙拽住张氏手臂,厉声道:“你出言无状,犯口舌,我会给你休书一张,你即日就回张家去罢。”   张氏不闹了,她不说话了,原先一片忙乱之声中都能听见她的声音,此刻大家都安静了,她反倒静如处子了。她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霍水仙,眼中有鄙夷,有瞧不起,似乎她一双眼睛里的每个眼神都在说,霍水仙,你是个懦夫!   一片黑云压过,天上下起沉沉的雪来,雪花不似鹅毛一片一片,雪花也不似撒盐一粒一粒,这雪融成雪球,一团一团砸在地上,将方才泼水救火弄湿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冰窟窿来。   东厢的火势渐渐灭了,下人们都提着盆子桶子不愿意离去,大家都爱看戏,这主家的大戏,更是不看白不看。霍青棠看向霍水仙,“爹爹,今日除夕,或许家里起火就是夕在作祟,咱们今日亦算是除厄运,也是过了个除夕了。”   霍水仙看自己女儿,霍青棠向霍水仙轻轻摇头。   霍家大姑娘说:“大家都散了吧,留几个人值夜巡逻,省得哪里又起火,大家都睡不安稳。”   霍水仙看几个小厮,“你们带几个家丁守夜,盯着门口,不要让人随意进出。”说罢,又指着几个仆妇,“你们看好厨房后灶,莫要让那边起了火。”他挥挥手,“好了,都去吧,明日新年,让太太给大家下赏钱。”   霍水仙将张氏手臂一拉,回了上房,后头小厮抱着霍蝶起,跟了上去。   璎珞和石榴扶着霍青棠回了屋子,石榴去打热水,璎珞则端了炭盆子进来,“大姑娘快将那衣裳脱了,湿衣裳穿不得。”璎珞打开箱笼,给霍青棠拿对换的厚衣裳,她一打开箱子,就瞧见了那暗黑的大氅,“这是......?”   石榴从外头进来,她笑道:“咱们大姑娘聪明,怎么会给太太抓住把柄,这大氅当日就在屋里,璎珞姐姐不妨猜猜,我将大氅藏在哪里了?”   璎珞瞥她,“你得意甚么,大姑娘若是被太太抓住把柄,闺阁名声都要毁了,你还笑?”   石榴道:“那日大氅与被子叠在一处,太太根本就没发现。”   璎珞摇头,“你呀,日后不可如此,心存侥幸。太太不是傻子,你......”   两人说着,见霍青棠除了衣裳,璎珞叫一声:“哎呀,这是怎么了!”   石榴险些哭出来,“大姑娘,你......你疼吗?”   霍青棠后背一块灼红的印记,石榴抿着嘴掉眼泪,璎珞赶紧拧了帕子过来,她在青棠背上轻轻擦了擦,说:“大姑娘,你背后烫着了,这要看大夫,咱们明日一早就去请大夫。”   石榴点头,“对,请大夫,请扬州城里最好的大夫。”   青棠抬起头,“璎珞,石榴,你们今儿晚上谁看见月满了?”   “月满?”璎珞与石榴对视一眼,“没有,我们没有瞧见月满。”   青棠道:“叠翠年前就走了,现在太太身边只剩月满一个,月满又不在东厢,又没有跟着太太,你们说她去哪儿了?”   璎珞替青棠穿好衣裳,“按理说月满应该和蝶起少爷在一起,蝶起少爷晚间要喝一杯蜂蜜水,月满应当是晓得的,今晚上出这么大的事情,不应该瞧不见她。”   石榴拧了帕子替青棠擦手,“照我说,这火势起的稀奇,先是烧了霍大人和大姑娘,接着烧蝶起少爷,怎么偏偏就是不烧太太那边......”   “住嘴!”璎珞拍了石榴一下,“老爷太太是主家,说甚么闲话呢!”   青棠看石榴,“你说得对,但也不对。”   石榴嘟嘴,“魂都没了一半,还不许说几句,看看咱们大姑娘,遭罪这么大的罪,要是不回扬州城过年,就在苏州城和老爷一道,绝不会遇上这事儿。”   璎珞也看青棠,“大姑娘,你别怪......”   石榴认为青棠不回扬州便什么事都没有,安稳随史侍郎过年,璎珞的意思是希望她不要迁怒霍水仙,毕竟他们父女一场。青棠看了两个丫头一眼,道:“多说无益,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赶紧去搞清楚月满怎么回事,去了哪里,有没有出门。”   霍青棠停一下,说:“府里混进了陌生丫头,去找守门婆子问,哪来的新丫头。”   “陌生丫头?”璎珞道:“是不是叠翠走了,张家新买的人?”   石榴摇头,“哪家丫头敢谋害主家,我看定是外头的人装了丫头,说不准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青棠看璎珞,“张家也许要害我,要害父亲,他们为何要害蝶起?”   璎珞说不出话来了,青棠道:“是外人不假,但不是张家。”   石榴过去替青棠拉开被子,“姑娘别想了,今日快些睡,我和璎珞替你值夜,明日一早咱们去看大夫。”      ☆、鸳鸯一对   大年初一, 城中铺子大多没有开张, 霍青棠烫伤了背,石榴与璎珞跑了一圈也没请着大夫。石榴回来连声叹气, 道:“大姑娘,外头没什么人影子,婢子找不着大夫。”她想了想, “不过还有城东没去, 婢子下午与璎珞姐姐再去瞧瞧,兴许撞上有药铺不关门的。”   璎珞端了午膳进来,说:“老爷出门去了, 他交代说晚间才会回家,叫大姑娘自己打发时间。”璎珞将膳食在小桌上摆开,“下午......”   青棠道:“我下午出去一趟,你们不必跟着。”   “这......”   “婢子还是跟着姑娘吧, 姑娘带着婢子,也好有个照应。”   石榴听青棠要出门,说:“大姑娘受了伤, 要出门瞧病天经地义,谁敢多说甚么?”   璎珞看了石榴一眼, “不必嚷嚷,太太自己都不好过, 没有闲心管咱们。”   石榴道:“张家早上新来了两个丫头,都是跟着太太的,听说她们也没旁的事儿, 只管照看太太。保不齐她们闲得慌,还盯着咱们呢。”   “哧哧”,璎珞低声笑,“你当咱们这是朱门侯府?咱们这院子统共多大,外头有没有人一眼就瞧见了,你莫不是听书听多了?”   青棠喝了一碗粥,问:“来的是哪两个丫头?”   “可儿和芦荟”,璎珞答。“她们没入霍家籍,依旧还是张家的丫头,随时可以回去的。她们二人大姑娘应该是认得的,这两个丫头有一年随张家舅爷来送过年礼,那时她们夸大姑娘生得漂亮,大姑娘还不高兴了。”   石榴奇道:“大姑娘怎的不高兴了?”   璎珞淡笑,“大姑娘不爱同张家的人说话,连带着那头的婆子丫头都不喜欢。再就是可儿活泼,上来就往大姑娘跟前凑,大姑娘发了脾气,还推了人家一下。”   璎珞看青棠,“大姑娘还记得吗?”   青棠说:“我不大记得这两个丫头的长相了,我过去既然不喜欢她们,今日见了,也不会喜欢的。”   下午些的时候,青棠领着璎珞出门了,石榴在家里看家,出园子的时候,那头月满唤了青棠一声:“大姑娘好。”   青棠瞧过去,月满指着两个丫头,“快给大姑娘问安。”   月满身后有两个穿青布坎子的丫头,一个圆脸冲青棠笑,“可儿见过大姑娘。”另一个削瘦些,只略微福身,“大姑娘好。”她也不说自己叫什么,青棠笑了笑,转身走了。   璎珞跟上去,“大姑娘,那个就是芦荟,听说她......”   “嗯,她怎么了?”   璎珞说:“听说太太想把芦荟召过来,给老爷收房。”   青棠一双眼睛瞟过来,璎珞道:“此事不假,后来因为琐事一件缠着一件,太太便说开春之后再办,一拖便拖到了如今。”   青棠瞧着璎珞,璎珞垂着脸,并无特别的表情。青棠说:“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太太病得不轻,还想着办喜事?”   璎珞换了话题,“月满昨晚上是在屋里的,听说她送了蝶起少爷回房以后,就回了自己屋子,早早睡了。”   青棠没有吭声,璎珞道:“有人瞧见了她在自己屋里睡觉,她说自己太累了,睡得死,不知道外头出了事情。”   青棠移开脸,说:“她胆子也大,蝶起睡觉,她也睡觉,蝶起那边没人,她竟也不守夜。”   璎珞回头瞧了月满一眼,“叠翠想脱籍回家,不知月满甚么心思。”   主仆二人出了霍宅,青棠拉璎珞的手,“昨日父亲要休了太太,那是气话,太太暂时不能休,张家也不能得罪透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璎珞手颤了一颤,青棠看她一眼,说:“日子还长。”   大年初一的午后,街上行人寥寥,唯有几家高档销金的茶楼酒肆仍在营业,再就是驿站客栈有些人气了,毕竟南来北往没有归家过年的旅人也是有的。   霍青棠在城中一家客栈门口站定了,璎珞跟在她身后,没有说话,自她从张氏手里走了一回,便学会了寡言甚至是彻底闭嘴。或许这样才是一个丫头该有的样子,这也是霍青棠还肯要她的原因。   一个穿华丽黑氅的男人站在了霍青棠跟前,璎珞一眼瞧过去,只瞧见那人满头的小辫子,伊龄贺也瞧见了璎珞,略微冲她点了个头。   见来了人,璎珞后退一步,伊龄贺盯着霍青棠的左脸,“谁弄的?”   青棠还未回答,一只手便拍在了青棠的后背上,青棠猛一哆嗦,转身就瞧见林媚春的脸。青棠回了颜色,冲媚春笑了笑,伊龄贺却沉了眸色,问她:“你背上受伤了?”   霍青棠脸上两道红痕,此刻结了痂,伊龄贺说:“伤口不深,我那有药,不会留疤的。”他顿了顿,“你背上怎么了?”   青棠没有说话,伊龄贺又看向璎珞,璎珞抬起头,道:“家里昨天着火了,连着两处,大姑娘昨日救人的时候被火燎了。”   伊龄贺看了媚春一眼,媚春点头,“我去买点伤药。”   璎珞叹气,“药铺都没开门,今早上便寻了一遍,只得城东没去了。”   媚春道:“那等甚么,我们就去城东。”   媚春与璎珞在前头探路,后头霍青棠与伊龄贺道:“当日咱们在天香楼赌船,你还记不记得杏姑说过甚么?”   伊龄贺嘴角一勾,“她说天香楼不是她一个人的产业,赔钱也不应当她一个人赔,她说还应该找关丝丝出一份。”   青棠点头,“对,是关丝丝,她还说了,有个太监拿了三十万两银子就想赚大钱,此刻要赔钱了,便跑得无影无踪。”   伊龄贺侧目,霍青棠道:“那太监叫何枯,跑到扬州城来了。”   前头有个冰窟窿,媚春直接跳了过去,璎珞则绕了远路,她回头一看,只见伊龄贺伸手抓着霍青棠手臂,就这么一托,青棠也跳了过去。他二人互看一眼,又见青棠笑了笑,同伊龄贺低声说着什么。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璎珞也没有费心去听,一则她早早就听范家姑娘说过,这位公子是蒙古人,而太.祖皇帝早有明令,留在境内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是不得互种通婚的,即使婚嫁,必以汉人为对象。违反此令者,鞭挞八十,然后发放为奴。也就是说,这位蒙古少年的婚嫁对象只能是汉家女,若要娶蒙古人,国法不容。   二则,这位公子与大姑娘是同窗,他们亲近些,也在情理之中。   石榴前几日曾私下里同璎珞说起过城东的苏大夫家,说那位苏家小公子看着和善可亲,说都怪张家那位舅爷从中作梗,说若没有关家那件事,或许大姑娘与苏家公子就成了。   璎珞的心思则与石榴不同,她跟霍青棠自小的情谊,对霍青棠懂的更多,或者说,懂的更深一些。她年幼进霍宅,那时同样年幼的青棠就固执不已,不喜欢的不要,不论丫头婆子们怎么哄骗,小小青棠都是瞪着大眼睛气呼呼的样子。青棠爱生气,偏她生的标致,生气起来也是比别人格外趣致些,那些老妈子们便变着法子逗她。直到青棠长成了大姑娘,直到她会挥着鞭子撵人,大家才怕了她,怕了这个暴躁易怒的小祖宗。   璎珞低头笑一笑,那时候自己都只是个小丫头,怎么偏偏将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女娃娃发脾气的模样记得这样清楚。   其实霍青棠生而倔强叛逆,绝不是张氏和霍水仙用礼法家法或者一张庚帖婚书可以规劝束缚的,璎珞心底叹息。她回头瞧了一眼伊龄贺,若这蒙古少年真心待大姑娘好,他们又合得来,最后二人能结成姻缘,未必就是坏事。   媚春与璎珞在一家药铺前走停了,伊龄贺与霍青棠一直在后头商量什么,待青棠抬头时,才发现又转到了苏家药铺门前。   苏家那位老爷子不在,苏颂藻在大堂里打算盘,他算盘打得不错,青棠盯着他来回拨动的手,想起另一个会打算盘的人来。顾惟玉的手时时都在拨算盘,只要陈七自己去见他时,他几乎都是在算账,似乎要把全天下的账都给算上一遍。那时候陈七还笑她,“惟玉哥哥,你怎的不定做一个金算盘挂在身上,省得哪天找不到算盘岂不是要着急了?”顾惟玉笑,笑得温柔又包容,“并不是要算账,只是手是要活动的,常年不动,灵活也会变得迟钝。”   青棠双眼出神,那头苏颂藻已经抬起头来,他先瞧霍青棠一眼,瞧见她脸上血痕,说:“姑娘是否看伤?”   霍青棠犹自沉浸在陈七的回忆里,苏颂藻叫她一遍,她也没听,直到璎珞说:“我家姑娘被火烧了背,劳烦大夫瞧一瞧,或是开几瓶涂抹的药。”   苏颂藻已经认出霍青棠来,这姑娘先是伤药里被混入铁锈,今日又伤了脸,听她的丫头一说,她烧伤了背?苏颂藻手抖了一下,这姑娘究竟生在怎样的人家,竟没有一天安稳日子好过。他看了青棠身后的璎珞一眼,说:“这位姐姐眼生,上回跟着这位姑娘来验药的,不是姐姐。”   璎珞还没说话,伊龄贺已经道:“这铺子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大夫了?”   苏颂藻又去看伊龄贺,这人一袭深黑大氅,里头是色泽斑斓的锦袍,衣料华贵,又见他眉目虽冷峻,神色却松弛,这样骄而不矜的气度,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苏颂藻弯了个身,说:“家父昨日醉酒,现还在后屋休息,今日便由在下替家父坐堂。”   伊龄贺道:“她伤在背上,你们孤男寡女,多有不便。”   他侧目看了一眼媚春,媚春点头,“我随霍姑娘进去。”   苏颂藻一愣,她姓霍?   媚春睃了这位发愣的年轻大夫一眼,“走啊。”   苏颂藻这才领路,“霍姑娘这边请。”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读者可能不知道,这书其实准确的开本时间是2016年2月,也就是说,迄今为止,其实已经开本10个月了。我一直没写完,原因有很多,但原因都很主观。这本其实是我投身晋江,或者说开始自己转行写小说的第二本。古言其实是我进晋江的敲门砖,我也很清楚自己的优缺点,我懒惰,没有长性,大家可以瞟一眼,我没有哪一本小说超过了26万字,因为最长的那本截止在25万字。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像个新人,极度缺乏认同,每日的愿望都是有个读者肯留言,同我说一句废话也好。再久一点,终于有人说话了,就是在这本大明,竟然有几个姑娘不离不弃的,她们等我在暑假写完了一本现言,又等我写了一个多月的郎似桐花。 郎似桐花的收藏和订阅其实都比这本好,就算一拨又一拨的读者说,呀,你写崩了,女主疯了,我们不看了!就算读者们嚷着要走,但依旧成绩比这本好。 我不能解释我为什么拖泥带水拉着这一本写不动的小说鬼写不停,其实写得自己都烦,人气不高,内容冗长,每日里头发都是一束一束的掉。大概是为了那几个等着我挨过春夏的读者,我拖了半年,她们便等了半年。我很感激。 前一段时间,来了新的读者,她们有新的期待。我很希望能满足读者的所有期待,但笔者能力不高、水平不够是事实,多谢各位体谅! 好了,话不多说,更新。   ☆、欺人太甚      霍青棠伤得不重, 苏颂藻给了她几瓶治烫伤的药, 又额外交代了几句,璎珞一一记下, 说:“多谢这位大夫,您交代的,咱们都记下了。”   苏颂藻点头, 他看霍青棠, “姑娘若有甚么事情可以随时过来找在下,咱们药铺是不休的,呃, 即使关了门,姑娘也可着人叫门,在下与家父都在里头。”   青棠抬眼,“多谢大夫。”   这位大夫啰嗦得很, 璎珞收好伤药之后瞧了苏颂藻一眼,正好瞧见他眼里的关怀之情。大夫关怀患者本是好事,可这位苏大夫的目光, 未免也太......太热情了。   这里是城东,城东, 苏大夫,璎珞蓦然抬头, 这就是石榴说的苏家那位......   苏颂藻依旧用他含蓄的眼神恋恋不舍,林媚春一个小银锭子拍在木桌上打断了他的目光,“多谢大夫。”   媚春这么一叫唤, 苏颂藻终于察觉自己失态了,他略一弯腰,说:“姑娘上回伤药中掺了铁锈的事,是否还有需要在下之处?”   青棠说:“新年里搬置旧物,家里乱得很,那伤药其实从何处来也未可知。反倒是小女子不知轻重,拿来给两位大夫忙碌一场,如今更是劳烦苏大夫挂念,真是不好意思。”   苏颂藻一愣,人家都这么说了,自己何必还多事,他点头笑道:“那就好,新年新气象,姑娘保重身体,以后也需小心谨慎,莫要受伤了。”   青棠略一点头,转身出去了。   璎珞跟了上去,林媚春睃了一眼这年青大夫,叽哩哇啦一大堆,说甚么呢。她转头去看伊龄贺,伊龄贺则回头看苏颂藻,说:“有时候遇见了,未必是缘分,可能也只是过客。”   伊龄贺一袭深黑大氅伴随霍家姑娘淡青的身影消失在药铺门口,苏颂藻长叹了一口气,这苏家药铺明亮却陈旧,或许真的容不下那样光鲜的奢美之物?   霍家的姑娘,城里有几个霍家,想来这标致丫头就是守备大人的独女,霍青棠。   苏老头从后头瞟了自己儿子一眼,他摇摇头,心道:有些话幸好没说,有些喜讯幸好没报,有时候时机不对,事情稍有变故,喜讯都成了泥沼,陷得人不能翻身。   苏老头打个哈欠,在里头嚷一声:“幺儿,今天初一,咱们爷俩中午吃什么?”   苏颂藻回神,“父亲,厨房熬了鸡汤,您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一碗鸡汤面垫垫?”   “那就这样,你几时回书院读书?”   “回父亲,儿子预备十五之前回去,正好给老师带上节礼。”   ......   离苏家药铺已远,外头天色沉沉,璎珞瞧一眼天上,“要下雪了。”   媚春偏着头,“你们这些深闺女子,下雨要打伞,下雪也要打伞,连出了太阳都要打伞,你们不嫌麻烦的吗?”   后头伊龄贺问霍青棠,“张家的事你预备如何解决?”   青棠道:“父亲刚刚升官,此刻不管是和离还是休妻,都于仕途不利。而且,张士洋也不会允许她妹妹被休弃回家。”   伊龄贺扬起浓眉,“你几时回苏州,我等你。”   前头林媚春回头“哧哧”笑,“霍姑娘,你看看我家少主,他哪儿都不去,一天不见你都不行。”   青棠手藏在斗篷里,她说:“黄莺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上次父亲发作了一回,也不提安排黄莺进门的事了,但黄莺不除,我回了苏州心里也不安稳。”   伊龄贺低头看她,“你想如何?”   前头是扬州城最大的酒楼太平楼,媚春回头说一句:“少主,霍姑娘,咱们去吃饭吧,这忙了半天,肚子都饿了。”   青棠点头,“那就进去罢。”   几人进了太平楼,小二迎上来,“几位客官是大堂还是包厢?”   媚春将小二一横,说:“自然是包厢,这堂中冷飕飕的,谁要坐?”   小二忙赔笑,“好的,几位,楼上请。不过这几日是过年,包厢稍微贵一些,厨房也不出多的菜,只得几种桌席,有八两银子一桌的,有十两一桌的,这两种菜是一样的,就酒水有些不同。客官若想吃平价些的,最次的也只得五两银子一桌的。”   媚春一眼扫过去,“你啰啰嗦嗦半天,是怕我们没钱付账?”   小二忙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客官误会了,只是这几日规矩有些不同,小的必须先把规矩说清楚,省的客官到时候有什么不满意,反而闹出甚么不愉快来。”   媚春挥手,“知道了,你只管带进去,菜要新鲜的,酒水要热的,别的就不说了。”   小二将四人往二楼左拐第一间里引,“几位就这头坐,要几两银子的席面,小的立马去办。”   媚春嘟着嘴,“就最贵的,你们既然敢这样要价,也要看看值不值这么多银子?”   “客官放心,包君满意。”小二折身,关门下去了。   厢房里铺了地龙,屏风旁还燃着上好的熏香,璎珞在霍青棠身后站着,没有入座。林媚春瞥她一眼,“你倒是坐呀。”   霍青棠指着身边凳子,“今儿没有主仆,都是朋友,你坐下罢。”   璎珞依旧站着,林媚春起身将她往自己身边一扯,“你坐我这儿,让他们去说话。”   外头小二敲门,端了茶水进来,“各位好,这是十两的席面,茶是咱们掌柜的免费赠送,换做平日里,这龙井都要二两银子一壶的。”   “用细茗置茶瓯,以沸汤点之,名为撮泡。”小二拿了个紫砂壶,说:“茶壶以砂着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小二自己念念叨叨,又给座下四人一人倒了一杯茶,说:“各位想是没见过这种壶,这紫砂是京里传来的,说顺天府的贵人们如今都用这个喝茶。”   璎珞与媚春对视一眼,媚春笑道:“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你说是京里传来的,难道还去过京里不成?”   媚春本是逗弄这位小二哥,他出口能成文,凡事还能说出个一二三,也算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了。媚春话一出口,那位小二哥就道:“小的虽没去过京里,却是听京里来的一位贵人说的,他说京中的贵人们都弃用马车,改为坐轿,还有这散茶,大官人们都喜欢这种紫砂壶。”   媚春还要再说,青棠已经接口:“不知是哪位贵人,懂的这样多,教人好生景仰。”   那小二哥神秘一笑,他压低了声音,“各位也知道,咱们知府大人过不几日任期就到了,这位就是从京城过来接替知府大人位置的,说是从顺天府直接过来的,不是咱们南边人。”   青棠道:“小二哥如何知道他不是从南直隶调任过来的?”   “他呀......”   那小二哥头一低,说:“那位大人前几日就到了扬州城,与咱们南边的都不通气,你知道咱们守备霍大人吧,霍大人就是正经的南边官员,在这扬州城不说多,也呆了十年有余了。唉,那位新来的,根本与霍大人说不到一块儿去,满嘴闭嘴都是北边如何,北京城里如何,完全不提这边的事儿。”   小二想了一想,又说,“那日同行的还有一位宫里来的采买太监,也说是个官儿,同霍大人亦是不合,倒是同那位新知府很是健谈,两人直说山东怎么了,北京城又有甚么新鲜玩意,说扬州乡下地方,总之瞎子都瞧得出来,他们是北边人,与咱们不是一道的。”   青棠还要再问,小二哥回神一般,“哎呀,光顾着说话,酒菜还没上,各位稍等,马上来。”小二下楼去了,青棠同伊龄贺对视一眼,伊龄贺撇嘴,“你爹管不着漕河上的事,知府能管。”   媚春听得莫名其妙,“甚么知府,甚么漕河,少主,你说什么呢?”   席面还不错,松子鱼,东坡肘子,八宝鸭,大冬天里,竟然还有一盘河虾。小二哥又拿了小炉子和酒壶,说:“酒在里头温着,客官若还有其他吩咐,叫小的一声就行。”   青棠拿了个二两的小元宝出来,“大过年的,辛苦小二哥了。”   “姑娘,这......”   小二也不傻,在这太平楼他也见过不少人,要说见识也不算太短,这样大方的主儿,又无欲无求的,真是少见。他说:“不知小的有什么能帮姑娘的?”   青棠笑,“小二哥再说说,那日几位大人席间都聊了些什么。”   “嗯......”小二捏着小元宝,想了片刻,道:“其实也没什么,那位新来的知府姓毛,好像听说是叫毛溪。这位毛大人是从北京城来的,听说过去是在北京户部做个员外郎,但他账算得好,上头便将他外放几年,说回去也好接着算账。”   伊龄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这是他自己说的?”   小二点头,“嗯,那位毛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说扬州府也在漕河上,圣上要治理税务,上头的人便推荐他过来,他说他别的不行,就是算账行。”   青棠道:“那位宫里来的太监与毛大人说了甚么?”   小二停了一瞬,说:“那位太监胖胖的,脸面也是笑嘻嘻的,看上去甚为和气,他说‘奉了宫里的旨意,专程为临清买木材,临清船坞的木头不够,这一趟走得劳累,但宫里发下的任务,又不敢不从。’”小二头一歪,竟将那太监声调学得十分相像。   青棠问:“还有呢?”   小二想了想,说:“也没别的了,那日许多大人都在,每人说个一两句,也没个章法。不过那位太监单点了毛大人,说‘日后还要多多仰仗毛知府,尤其是这河上的事情,毛大人是最精通的’。”   媚春哼一句:“人家现任知府不是还没走吗,怎么就毛知府的叫起来了,真不要脸!”   铜壶‘滋滋’响,小二拿布擦了擦外头的水汽,说:“可不是,那日霍大人都坐不住了,人家两个说得热闹,根本就没同咱们霍大人搭话。他们说到末了,才听那太监说了一句,‘霍大人好相貌,比咱们宫里最顶尖的人才也差不了多少!’”   小二嗤一声:“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这不是拿霍大人与他们宫里的太监相比吗,真是欺人太甚!”      ☆、漕上风光      永乐二十二年, 太子高炽登基, 今年已是洪熙元年,在百官为永乐帝守制之后, 霍水仙原定年初迎黄莺过门,不想后头又闹出黄莺与张士洋合伙谋害霍青棠的事情来。他的心情很糟糕,这事不仅涉及自己的亲女, 还有张氏与自己大舅哥牵涉其中, 最关键的是,黄莺也扯在里头。   霍水仙这几日鬓边都暗暗生了几缕白发,他喜欢黄莺不假, 但他不能容忍黄莺谋害自己的女儿,只是如今他亦不知道能把黄莺怎么办,毕竟黄莺也有了身孕。   霍水仙在书房里来回地走,他需要有人同他商量此事, 如何能安抚女儿的心,最好又将黄莺保全下来。霍水仙提了笔,他想来想去, 最后决定还是将这一桩与史侍郎说一说,毕竟青棠与自己是血亲, 与侍郎大人亦是血亲,这血浓于水的关系, 史侍郎定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他才写了原委,小厮渔石在门外道:“老爷,门口有人递了帖子, 说是京城来的,专程来拜访老爷。”   正月里,霍水仙换了一件待客的衣裳,他才走到花厅,就瞧见了那位京城来的胖太监,何枯。   何枯年纪其实不轻,一张脸圆圆的,身形也胖,瞧见霍水仙就开始笑,倒显得年轻不少。他说:“守备大人好呀,何某人不请自到,守备大人千万莫怪。”   霍水仙过去是个同知,上头一直有知府和守备一同压着,根本就与更上一层的人打不着交道。此刻四品太监何枯到访,他还是拿不起官腔,只说:“不知何大人突然到访,所为何事?”   何枯一双眼睛笑嘻嘻的,他眼睛落在身姿如松的霍水仙身上,“新年里,何某专程来拜访一回,霍大人不必如此紧张。”他眼珠子转了转,又说:“霍大人如今官运亨通,妻族又是扬州府一方大户,怎的还蜗居这小小宅院,岂不是与霍大人身份不符?”   霍水仙一直为外官,与宦官衙门的人几乎说不上话,他招呼人上茶,回道:“霍某家中人口不丰,住在此处,足矣。”   何枯在这头坐了半晌,与霍水仙闲聊,一直没说到正题上,他抿一口茶,又瞥霍水仙神色,不见有不耐烦。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茶都换了两回,何枯还坐着,霍水仙也陪他坐着,并不见急促。   何枯轻轻一咳,道:“霍大人如今任守备,大人也知道,何某出宫为皇家办事,这回自江南采买木材回京,再将木材从京师运往临清,如今河水冰冻不化,等开春再动身,这一来一回,起码要个小半年。”   这是进了正题,霍水仙也回了神,当下一板一眼道:“的确如此,如今漕河北上一段河水冰封,大人的木材恐怕要赶在开春之后及夏汛之前下河,如此才能尽快送达。”   何枯放下茶盏,他起了身,后头随从送上一个小匣子,他说:“这是瘦西湖旁的一处宅子,那里宽敞,里头也还算标致,何某特意将那处买了下来赠与霍大人,这是房契。”   霍水仙起身,道:“何大人这是做甚么,无功不受禄,下官断没有收何大人礼的道理。”   何枯挥手,屋里那个随从退了出去,霍水仙又瞧一眼当值的丫头,那丫头也是机灵,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还掩上了门。   何枯道:“霍大人应当知道,这成批的木头如今就搁置在扬州码头,一日一日的,等到下河的那一天,都是要交税的。”   霍水仙为人虽然软弱不刚,但他脑子不蠢,何枯一开口,他已经大概明白这位内廷太监的来意。他说:“何大人的意思,下官也明白个一二分,但检查站收税有专人管理,知府派几人,另有工部分司郎中监督,何大人若是想省下这批木材的货物通行税,恐怕是行不通。”   朝廷在漕河上设了检查站,阻拦过往所有私船,并且派专人征收货物税。征收实物税的货物包括:木材、竹子、铸铁、石灰、麻、煤,还有桐油。而何枯的船里,就是木材。   何枯圆脸微微笑,“霍大人讲规矩,在下也懂规矩,不过这货物税是针对私船,何某人为朝廷办事,船也都是工部的船,于公于私,都不应该征收这货物税才是。”   他顿一顿,“霍大人,在下说得可有道理?”   何枯歪说一气,工部在临清、济宁、徐州、夏镇、扬州、南旺和清江浦都分设了机构,专程征收工部所需的实物税,收税的官员也由工部尚书直接任命,这货物通行税税收一事,几乎与地方官扯不上关系。若说有关系,也只得地方通判保管账册这一单而已。   这何枯明知故犯,工部在扬州征实物税,另有户部沿着河道征税,是为运河通行税。扬州既在运河又在漕河上,两者在扬州皆有交集,何枯想要将税避过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霍水仙叹口气,他说:“何大人既然知道规矩,也应该知道漕河上货物通行税是受漕运总督大人直接管辖的,收据和账簿都由他签发,收据和账簿的所有页码也要盖上总督大人的官印才有效,何大人若要说情,说也应该说到陈瑄陈大人那里去才对。再者,漕河税事一项,款项票据都是由通判保存的,完全不经由在下的手。”   霍水仙又看一眼何枯,“何大人有所求,在下理应相帮,无奈在下官职低微,又不理漕事,减免税事这一桩,实在是有心无力,望何大人见谅。”   在漕河和位于江南的运河地带,必有水路通行税,漕河从南京到北京,明廷将漕河分成五段征税,若有运载能力为一百石的船只,每过一段,就要按照政府票据缴纳十贯钱。例如这种运载能力为一百石的船只,在京城与留都之间不停的航行,就要缴纳五十贯铜钱的货物税。   此种通行税并不管货物的价值几何,完全根据船只的运载能力来征收税款。照何枯此次购买木材的重量,以及他托运木材所用工部快船的制式,这一路通过漕河的主要河段,除开必须缴纳实物税的收税站和一些可以兑换成银两缴纳的收税站,何枯这一批木材需要缴纳的通行税起码价值原有货物价值的两成。   何枯仔细盘算了这笔生意,现下买个宅子不过千两银钱,而这批木头只要下水,就避不过去的要交税抽份和缴纳船钞,要下漕河,扬州收税站就是第一站。   他本想打点那位新来的那位毛知府,谁知毛溪精于算计,就像那粪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脑子一动,便将主意打到这位靠着岳丈吃饭的扬州府守备身上来了。   何枯将木匣子放在桌上,笑得客气又豪气,“霍大人坦诚,何某人也不是那不知好歹之人,这宅子,就当何某人给大人的见面礼。日后若有需要,霍大人尽管开口,只要是何某人能力所到之处,定会想办法会成全大人。”   何枯真的将房契丢在了霍家的桌上,霍水仙在厅里坐着,又站起来在厅里来回踱步两圈。   半刻之后,他招来小厮,说:“你将这匣子原样给何大人送回去,就说无功不受禄,这礼太重,霍某人没有能帮忙的地方,受之有愧。”   霍水仙身边的小厮叫渔石,年纪很轻,正是风流爱侨的时候,他拿着匣子一出门口,就撞到了新来的丫头,芦荟。   芦荟腰肢一摆,细长的眉眼往渔石身上一睃,道:“去哪儿?”   这声音细细的,有些轻佻,说不上不正经,但也绝说不上正经。渔石搂着匣子,勾着头,“不去哪儿,大人吩咐了事情,我出去一趟。”   芦荟摸出一张帕子,大冬天的,她拉了拉小袄的领口,“哎呀,我这里起了个包,你帮我瞧瞧。”   渔石没动,芦荟拉了渔石的手,“痒得紧,快帮人家瞧瞧。”   渔石刚抬起头,芦荟手往他跟前一伸,“快给我瞧瞧,匣子里有什么好东西。”   “别动,那是大人......”   两人一来一回间,匣子开了,里头轻飘飘落出来一张纸,纸落到雪地上,沾湿了一角。渔石连忙捡起来,“坏事了,这是要还给何公公的,这下湿了,怎么是好?”   芦荟纤腰一甩,背过身去,“我可甚么都没瞧见,天知道你怎么把东西弄掉了,你等着大人打你板子吧。”说罢,竟一扭一扭走远了。   渔石捏着一张湿了一角的房契,那头月满就来了,“哟,这是作甚,站在这里,你是要出啊,还是要进呐?”   见是月满来了,渔石苦着一张脸,“月满姐姐,我将大人要还给何公公的房契弄湿了。”月满往前头一凑,“看你这小脸,苦瓜似得,要滴水了。来,我瞧瞧,甚么房契?”   月满睃了匣子内的房契一眼,道:“无事,你到屋里停上几刻钟,这纸就干了。”   ......   “渔石转头回了屋子,月满在园子里站了一息,扭头就往外头去了。”   霍青棠手里拿着一本书,璎珞坐在那头做针线,石榴道:“姑娘,婢子觉得月满有些不对劲,怎么见了渔石的东西,转头就往外跑。婢子觉得,她是不是......”   璎珞在那头道:“月满兴许是外头有人了。叠翠和她同吃同住,说月满做了男人里衣,还有袜子,都是送了人的。”   石榴在青棠身后站着,“姑娘,婢子去跟月满一回就知道她怎么回事了,还有上次,蝶起小少爷房里失火,婢子也觉得奇怪得很,大家都醒了,怎么只得月满一个人在睡觉。”石榴捏着手帕,咬牙道:“姑娘说瞧见了放火的丫头,不如咱们把屋里的丫头都聚起来,挨个拷问。”   璎珞在那头剪了线头,又拿起绣绷,道:“这个法子失火当天就该用,无奈咱们府里没个话事的,太太又那样,咱们姑娘还未出嫁,管起自家宅院,于理不合。”   石榴叹息,“就是这个理儿。咱们姑娘还是个姑娘,总不能越俎代庖,夺了太太的权,这要传出去,还不知外头要把姑娘编排成甚么样子。照我说,拷问府里的丫头还不够,应该把张家的丫头都拉出来溜溜,到时候就知道张家是人是鬼了。”   石榴有些不忿,她家姑娘说月满有问题,她便日日盯着月满,果真今天就瞧出毛病来了。先是一个芦荟惹了祸,再来一个月满打圆场,这一来一回的,说她们不是一伙儿,谁信呐?   青棠放下书,从窗中看了外头一眼,道:“他说得不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石榴脑子慢一拍,直接问道,“姑娘,哪个他呀?”   青棠脸上有些淡淡的笑意,璎珞瞥见,又看向那个装衣裳的箱笼,说:“打断皮肉连着筋,姑娘考虑清楚。”   青棠与璎珞就似在打哑谜,石榴脸一偏,“璎珞姐姐,什么斩草除根,大姑娘在说谁啊?”      ☆、买命的钱      月满一出霍宅, 就被人跟上了, 媚春脚下穿着鳧皮小靴子,脚步轻快地跟着月满。月满也没去多远, 从霍家的巷子里穿到另一条小巷子,最后在张家绸缎庄的一家小铺子停住了。   张家在扬州有许多绸缎铺子,在最旺的太平楼旁边有铺子, 在瘦西湖旁有铺子, 在次一点的城郊有铺子,最令张士洋满意的是,在全城太太媳妇的心中有一间铺子。   是的, 说到布料,说到最新的花式和最贴近南直隶的形制裁剪,到张家绸缎庄来问一声,总能得到答案。   张士洋就在他的一间小店铺里坐着, 这铺子地面儿不好,与风景不搭边,与权贵们的住处也不搭边, 唯一的好处就是旁边临着两家吃食店,那里头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传承上百年,据说前朝的一任国师八思巴就是这里的常客, 他尤其爱吃一种马奶混着鸡蛋制成的点心。张士洋也爱吃这种点心,他一度觉得自己与八思巴的智慧不相上下,如果他的出身再好一点, 或许今日他也是入朝封侯的命。   隔壁老店实在老旧,改朝换代已经太久,隔壁店里还能找出来几样蒙古人用过的东西来,例如蒙古人所信奉的‘在马背上得天下’的精巧马鞍。张士洋也曾经想将隔壁店里挂在墙上的马鞍买下来,再转手卖出去,遇上懂行的行家,或许还能赚上一笔。不过隔壁的老头子不肯卖。   张士洋坐在后院,舀一口点心到嘴里,绸缎铺的后院与隔壁店的后院相邻,他翘着腿瞧点心铺那老头的孙子,那小子不是个成气的,成日里浪荡在鸣柳阁,将来迟早要将他祖上的家业败坏个精光,到时候那套马鞍绝对是他张士洋的囊中之物。   张士洋想得深远,此刻不仅想到了隔壁的马鞍,还想到以后如果将隔壁店铺买下来,留住人家的厨子,自己或许还能将这一样点心吃食发扬光大。往里头混点燕窝沫子,加上些许装饰,再翻上几倍价格,也是条来钱的道子。   “老爷。”   月满从前头走道穿进来了,张士洋伸出手,“你来啦?”   月满穿着粉红的坎子,仔细一看,坎子包边还是缎面的,她拉住张士洋的手,笑道:“老爷又在这里坐着,准备偷师隔壁的手艺?”   “调皮!”张士洋冲月满笑,笑得还挺温柔,媚春在小院子的廊檐上勾着,瞧见张士洋和月满之间的媚眼流转,差点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月满站在张士洋身后,替他揉肩,“老爷,今日有人去拜访过霍水仙,还拿着一张房契,是瘦西湖边上的,宅子三进,算下来要千两银。不过霍水仙没要,不知道甚么原因,霍水仙又让渔石给人家退回去了。”   张士洋拉月满的手,“你就是聪明!”   月满往张士洋身后一靠,“老爷哪里话,老爷才是真聪明,那日家里起火,老爷连霍蝶起一同烧了,谁也怀疑不到老爷身上来。”   张士洋仰头看了月满一眼,“你回去吧,好生照看太太。”   月满亦是识趣,弯身低声道:“婢子多嘴,老爷不要生气,婢子好不容易出来一回,还请老爷怜惜。”   月满说了软话,张士洋腿脚不便,他将粉衫的丫头往自己怀里一扯,“今日不甚方便,改日再好生补偿你。”   “老爷真坏!”   ......   “后头就是一些唧唧歪歪的废话,甚么‘我好想你啊”,甚么“盯住霍水仙啊”,就是这些了。”   媚春一杯热茶倒进嘴里,道:“差点冻死我,他们在屋里卿卿我我,我在外头倒梁上吹冷风,少主,我说......”   伊龄贺手指敲在桌面上,他侧目看霍青棠,“杀不杀?”   媚春跟了月满三回,只要她出了霍家,媚春就跟着她,看她去做什么事,又见了什么人,结果三次都是去与张士洋约会。   快要到元宵,青棠想同霍水仙辞行,也没寻到机会。更兼之霍宅里养了一群张家的狗,青棠此刻要走,也有些犹豫。石榴在家里收捡行囊,她是打算要回苏州去的。璎珞跟着霍青棠出来,听伊龄贺开口便问‘杀不杀’。   青棠没有做声。   杀了张士洋?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张家财力雄厚,至少可以支持霍水仙再进一步后所需要的来回打点。   霍水仙已经升任至扬州府五品守备,在州府衙内已经升无可升,他文官出身,将来若要升官,必会回京,然后入六部。   进了六部,上峰一层层,要往上爬,钱财是最不能少的,张士洋就是霍水仙身边最忠诚的银库。   霍青棠有她的顾虑,霍水仙还这样年轻,凭借他的才貌学识,爬上去只是早晚的事情,此刻折戟张士洋,其实是得不偿失的。   伊龄贺等待霍青棠的答复,而霍青棠顾虑重重,若以大局想,张士洋是不能动的,即使他虎视眈眈,想要蚕食霍家。   “姑娘......”   璎珞开口,话说一半,又停了。   媚春撇嘴,“你有话倒是说呀,咿咿呀呀的,急死人了。”   青棠抬头,道:“你说。”   璎珞在青棠身后站着,她双手叠在一处,目光平静,说话亦是缓慢,她说:“大姑娘,婢子以为,张家舅爷虽不能死,但他可以病,可以残。”   “反正面部或身体有残缺之人不能入朝为官,就算张家舅爷将来想花钱捐官,或者丢开老爷单干,咱们也可趁此刻斩了他的机会,不要给他留后路。如此一来,张家的就还是霍家的,只要太太一天还在,张家就必须依附老爷,依附霍家。”   青棠没有吭声,伊龄贺瞧了璎珞一眼,停了片刻,媚春率先拍手叫好,“璎珞,好呀你,你深藏不露啊!废了张士洋这样的主意你都想得出来,啧啧,将来是要干大事的人呀!”   伊龄贺道:“索性让他做长久的瘸子,他也就安分了。”   青棠看了璎珞一眼,璎珞目光里一丝波动都没有,似乎刚刚只是在策划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闲事。青棠站起身来,道:“就如璎珞所说,废了张士洋。还有张氏,让她病得更重一点,人不要死,但也不要好起来了。”   媚春拍手,“那好,我这就去办,然后我们就回苏州去,扬州这地儿,没啥子意思,还是苏州好玩儿。”   青棠叹气,“还有黄莺,黄莺怀着孩子,杀不得,碰不得,但也留不得。”   璎珞抬起头,“大姑娘,婢子以为,黄莺自有对手。”   霍青棠睁开一双大眼睛,看着璎珞,问了句奇怪的话:“是不是真的?”   璎珞微微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大姑娘试试不就知道了。”   两主仆说话似打哑谜,伊龄贺直接拍了一张银票在桌上,媚春呲牙,“少主,这桌饭八两钱,用不上这么大张的银票。”   璎珞看青棠,伊龄贺道:“你别看她,她没钱,你们要将柳花魁赎出来,只怕比霍大人当初赎黄莺还要贵。”   伊龄贺将银票递给璎珞,“收着吧,尽早去做。让柳丝丝与黄莺缠在一处的确是好方法,不管柳丝丝是不是心仪霍大人,两个知根知底的女人在一处,谁都占不到便宜。不过不知道霍大人怎么想,还有会不会对霍大人将来的仕途有影响,这些都未可知。”   媚春手一拍,“好呀,原来你们在说这个,你们要将柳丝丝接出来,那柳丝丝愿意吗?”   璎珞低头,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霍青棠截了话头:“这个方法治标不治本,但只要熬过黄莺生产,以后就好说了。”她将银票拿在手里,同伊龄贺道:“我先拿着,日后还你。”   伊龄贺笑了笑,“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让谁去说动柳丝丝,这才是最关键的。”   媚春‘吃吃’笑,“那还能谁去,肯定是霍大人去啊,柳丝丝心一软,保不齐马上就答应了。”   青棠摇头,“让鸣柳阁的老鸨子去,我父亲不宜直接出面,柳丝丝见了他,会以为我父亲得陇望蜀,反而生出厌恶的想法来。”   伊龄贺点头,“花魁都是骄傲的,有黄莺在前,霍大人现在又去表白心意,柳丝丝未必买账。兼且,霍大人未必对柳丝丝有意思,这样一来,兴许会坏事。”   媚春咧嘴,“少主,你很懂女人?”   青棠凑过去,在媚春耳朵里低语了几句,媚春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好,那我们就这样。”   等青棠说完,林媚春扬起眉毛,笑道:“霍姑娘制不了黄莺,那咱们就找一个能制她的,这是不是就叫‘以毒攻毒’?”      ☆、漫天要价   扬州府富庶, 自打都是流水的知府, 知府的任期就没有超过两年的。正月十一,新任知府毛溪到任, 扬州众多同僚为上一任知府齐疏朗送别,送别宴地点就定在鸣柳阁。   齐疏朗升官了,他五品的知府做完, 要升任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使一职, 下属们客气话不断,唯有霍水仙坐在齐疏朗身侧,没有说话。他有些伤感, 尤记得去年春日,通判范锡夕调任苏州府,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守备霍大人的沉默阻挡不了下属们的热情,齐知府升官是好事, 断没有念念不舍流泪嗟叹的道理。霍水仙端起酒杯,同身边官运极好的齐疏朗道:“下官先祝齐大人高升都察院右佥都御使,日后承蒙齐大人关照, 下官不胜感激。”   齐疏朗笑了,笑得有些暧昧, 霍水仙饮下自己杯中酒,并没有留意齐疏朗脸上那种喜庆中带点好笑的神色。他说:“下官先敬齐大人一杯, 这一杯再敬大人,感谢大人在扬州城对霍某的照料,下官先干为敬。”   霍水仙自己已经喝下两杯酒, 后头有执笔的师爷笑,“霍大人这是不舍齐大人啊,不若霍大人随齐大人一道过去,也省的霍大人如此纠结。”   霍水仙皮相好看,肤色白皙,在灯下一看,类近女子,这师爷玩笑一开,鸣柳阁包厢里倒酒的女子倒‘叽叽’笑了起来,那神态似在笑话霍齐二人有甚么不可说的私情。   霍水仙低着头,没瞧见后头那女子的眼神,齐疏朗倒是一眼瞥过去,眼神刮人。   后头的女子手执酒壶坐在霍水仙和齐疏朗之间,被齐疏朗的眼神这么一刮,她手一抖,酒水就泼在了霍水仙的衣袍上。那女子站起来,连声道歉:“小女子知错,两位大人恕罪!”   那边有人打趣她:“你分明是泼了霍大人,又没得罪齐大人,为何要说两位大人恕罪,要说抱歉也应当只同霍大人一人说,姑娘说是也不是?”   读书人就是这样爱咬字眼子,那女子手帕在霍水仙身上胡乱擦了几下,她越擦越用力,反倒把霍水仙深蓝衣袍上的酒印子抹开了。   “你走开些,换个人来,笨手笨脚。”齐疏朗自己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在霍水仙袍上擦了擦。   那女子受了齐疏朗的斥责,红着一张脸,低头道:“小女子知错,小女子这就禀告妈妈,换个伶俐的过来。”   人讨一口饭吃,这女子若此刻出去,禀了鸣柳阁的老鸨子自己得罪了齐霍两位大人,不出明日,立马便会受到教训。   霍水仙道:“罢了,一点子酒水,不妨事,你若是无事,过去弹首琵琶为众位大人助兴。”   霍水仙慷慨解围,齐疏朗冲他笑,“霍大人心地好,就是过于良善了些。”他看那女子一眼,“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其实欢场中鲜少有呆头呆脑之人,那女子也并不惧怕霍水仙,但她害怕齐疏朗。这位齐大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威严得很,并非是耽于温柔乡的谦谦君子。她挑起琵琶,才要拨弄琴弦,外头就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又似吵架,又似打斗。   “啪”,门被推开了,一人跌在地上,众人往地上一看,穿青绿小袄的柳丝丝匍在地上,她后头是穿鹅黄立领衫加茜红长裙的黄莺。黄莺身后还有一个丫头,她拦着黄莺,“黄莺姑娘,请你放尊重些。”   这丫头是芳儿,也就是跟着柳丝丝的丫头,黄莺冷笑,“放尊重些?我看你还是让柳丝丝放尊重些的好!”   她抄起门内小桌上的一个酒壶就往柳丝丝身上砸,口中道:“好呀,趁我大着肚子,你就勾搭我男人,你说,你是甚么时候存了这心?”   酒壶砸的有些歪,落在了柳丝丝腿边,柳丝丝半扑在地上,壶里的酒水正好溅湿了她一对绣了浅黄水仙花的鞋。黄莺蹲下来,一把掀开柳丝丝的裙子,“各位瞧瞧,柳丝丝脚上穿的是甚么鞋,她为何要绣水仙花?各位大人替我评评理,我才有了身孕,这贱人便想勾搭我家老爷,她的丫头还叫我放尊重,这到底是谁要放尊重些?”   昔日鸣柳阁的花魁黄莺来砸场子,老鸨子与她有旧谊,不好拦她,只在跟后头道:“小姑奶奶,您大着肚子,还是请回吧!”   众人都看向霍水仙,貌似这又是一桩风流债,柳丝丝半扑着,裙角还湿了一片,有人去扶她,柳丝丝一抬头,对上霍水仙温柔的脸。   黄莺在旁边叱道:“姓霍的,你不要脸!”   霍水仙去拉柳丝丝手臂,黄莺蓦地坐到地上,哭了起来,“霍水仙,你不要脸,你当初怎么同我说的,你说你绝不会纳妾,你说你心仪我,你说你不会再瞧其他女人一眼。这才几天,你就和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勾搭上了,早知如此,我绝不会随你出来,她喜欢你,就让她替你生孩子去好了!”   黄莺哭的厉害,柳丝丝推开霍水仙的手,道:“霍大人,我无妨的,你先带黄莺回去罢。”   霍水仙又去捉坐在地上撒泼的黄莺,黄莺如今怀了孕,比过去丰腴不少,霍水仙力气用得不大,这一下,没有拉起来。霍水仙一脱手,黄莺竟又跌坐在地上。   “哧哧”,屋里有人笑出来,黄莺红着脸,抬头一瞧,瞧见芳儿拉了柳丝丝起身,嘴角还有没来得及抹去的笑意。   黄莺抿着嘴,就着霍水仙的手站起来,抬手就给了柳丝丝一巴掌,说:“你给我记着,不该你想的,想都不要想!上回我打你,今日我还打你,这一回你记不住,我就多打你几回,打到你记住为止!”   柳丝丝峨眉远黛,妆容远比今日之黄莺细致得多,她一弯眼睛里泛出水光来。   黄莺冷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我呸!”   黄莺将一张粉红的薛涛笺丢在柳丝丝脸上,“思.春?情诗?姓柳的,你也配?”   柳丝丝委屈带水的眼睛瞟过霍水仙,然后重重一巴掌劈在自己身后的丫头芳儿身上,问:“是你拿出去的?”   芳儿也要哭出来,“没有,婢子没有,真的不是婢子,姑娘饶命啊!”   黄莺扯住柳丝丝衣袍,“好了,别做戏了,写了就写了,还装甚么贞洁烈女?不过就是个窑子里卖笑的,你装给谁看?”   柳丝丝眼泪落下来,她本就纤瘦,灯火之下,美人垂泪,更添风流。   霍水仙看柳丝丝,柳丝丝低头捡起黄莺丢在地上的小笺,道:“霍大人见笑了,小女子玩笑之作,大人莫要见怪。”   “好好好,霍大人英雄少年足风流,这鸣柳双绝都拜倒在霍大人衣袍下了,倒教下官好生艳羡呐!”   已经有同僚开始打趣霍水仙,更有人起哄:“快叫妈妈上来,咱们柳姑娘也想跟霍大人去了,叫妈妈开个价钱来。”   老鸨子总是能在最适当的时候现身,方才打闹哭喊成一堆,不见她人,此刻说起银子,她便立时站在了厢房门口。“霍大人喜欢,我也不多说,丝丝跟我这么些年,我也想她有个好的归宿。”她伸出一个巴掌,“我也不多要,五千两,丝丝今晚就跟着霍大人回去。”   老鸨子确实没有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柳丝丝正当红,她张口说五千银,并不算为难霍水仙,的确有存了好心送柳丝丝一个归宿的意思。可霍水仙身家本就不丰厚,此刻出来吃个酒,身上根本没有五千银钱。即使他拿得出来五千两,就这样领了柳丝丝回去,也似乎太轻率了些。   霍水仙没有说话,屋子有片刻安静,柳丝丝捏着帕子,也不做作,她说:“妈妈快莫说玩笑话,霍大人哪里对我有意思,咱们还是快些出去,不要扰了众位大人的兴致。”   谁人能说柳丝丝不知情不识趣,她看了霍水仙一眼,霍水仙也在看她,柳丝丝笑一笑,道:“霍大人好生坐着,丝丝先告退了。”   美人要走,那头有人不依了,嚷道:“妈妈的价格太贵,霍大人有些犹豫。看看人家这郎有情妾有意的样子,妈妈不妨做个好人,将价格再压一压,可好?”   那老鸨子睃了柳丝丝微微发红的脸一眼,笑道:“那好,送佛送到西,我今儿吃醉了酒,就做一回好人,你们日后千万要给我买两坛子酒水过来,当我作大媒感谢。”   那小吏又笑,“妈妈快说,预备如何?”   老鸨子伸出三根手指,“三千银,不能再少了,丝丝她在这扬州城里,多少人喜欢,远的不说,就说京城来的那位何公公,都愿意五百两买丝丝一晚上......”   那小吏笑,“妈妈贪财贪得好没道理,这公公如何能买柳姑娘一夜,妈妈自家的女儿,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小吏一说,大家都笑了,屋里气氛缓和不少,唯独黄莺铁着一张脸,她盯着柳丝丝,“你别白费工夫了,老爷没钱。即便有钱,也不会替你赎身,你这样的,只配睡太监。”黄莺平时娇滴滴的声音凉下来,竟有点阴森森的味道。   外头冷风透过窗户,又吹开幔帐,拂到柳丝丝脸上来。柳丝丝轻眉蹙着,发丝也乱了,碎发落在颊边,霍水仙心中一动,几乎立时要答应老鸨子将柳丝丝赎出来。   后头齐疏朗拿出三张银票,说:“妈妈立字据吧,柳姑娘今日便随霍大人走。”   三张千两面额的银票落在老鸨子手里,柳丝丝去看霍水仙,霍水仙又去看齐疏朗,咱们的齐大人道:“霍兄惜福,美人易得,真心人难得,黄柳二位姑娘好比娥皇女英,心都是向着霍兄的。”   先前那个鼓动生事的小吏开始拍手,“今日双喜临门,齐大人高升为一喜,霍大人与柳姑娘结成良缘为一喜,来来来,咱们共同举杯,恭贺齐霍二位大人同遇人生大喜!”   烛火摇曳,霍青棠坐在屋里,璎珞自外头回来,冲青棠点头,说:“姑娘,成了。”   霍青棠在灯下低头一笑,道:“好了,过几日咱们就同父亲辞行,回苏州去。”   璎珞拿出余下的银票,“姑娘,伊公子给了一万两,咱们给了芳儿五百两,又给了那执笔小吏五百两,鸣柳阁的老鸨子收了三千两,这余下六千两......”   霍青棠扬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来,她笑,“明日柳丝丝就该登门了,余下的当作红封给她,就说是咱们贺她大喜的礼钱,她会做的。”   “嗯。”璎珞收好银票,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扬州篇章接近尾声,下面预告苏州篇,事件大概为范明瑰出嫁。 略微说一说,扬州篇为什么有些沉闷,没有打怪升级的快感,因为霍水仙这个人的基调在这里。 作者画了一个时间轴,在同一时间段的不同空间里发生什么事,事件相互联系,然后交叉。我大抵是按照时间轴里的线索写的,应该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永乐帝死后,洪熙皇帝继位,他的任期极为短暂,只有10个月的皇帝寿命。洪熙元年五月,明朝又会迎来新的皇帝,宣宗。 大家用时间线索来阅读,便于捕捉信息。各位读者不要担心作者疯了,开始瞎糊弄,不会的。作者的脑子还是在转动的,并不会敷衍,嗯。 突然间好想给自己点个赞,这书快要奔向30万字了,历史奇迹。   ☆、洪熙元年      永乐二十二年过完, 永乐年就成了旧历, 张士洋非常怀念业已结束的永乐年间,因为自永乐帝薨后, 他就开始倒霉了。   原本张大老爷兴致勃勃的与苏州府的关老爷勾搭上了,并轻易算计了外甥女霍青棠的婚事,不知道出于甚么原因, 霍水仙反悔不同意了。张士洋与苏州关丝丝的联姻黄了, 即将到手的那几块苏州府闹市的地皮也黄了。   年底的时候,他被霍青棠那丫头算计,脚瘸了月余, 大夫说养着,以后慢慢会养好的。一口气还没顺下,他张大老爷又怎会吃亏,除夕之夜, 他暗戳戳送了霍宅两把小火。其实那小火苗串起来也死不了人,因为他早就备好了人手在霍宅外头等着救火。   一切的算计都是好生生的,偏偏实施起来就是那么不如人意。   新帝登基次年, 改年号。   今年已经是洪熙元年,张士洋的运道更差了。他在正月里杵着拐杖就在自家门口摔了一跤, 好死不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那条受了伤的腿上,找大夫来看, 说是坐断了腿骨,这伤上加伤,怕是难养了。   张士洋拧着眉头, 他拍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治,给我好好治,治好了再赏!”   屋子里站了三个大夫,三人面面相觑,两个年老的摇头,“张老爷还是静养为上,莫要四处走动,养上一年半载,走动是无碍的,只是......”   张士洋哼一声:“只是甚么?”   年老的大夫经验够,话说一半,点到为止。还余下一个年轻点的,他说:“只是张老爷这腿日后恐怕要坡,走路会一瘸一拐,或许以后要撑拐杖才能行动。”   这是实话,天大的实话。   三位大夫无人肯拿张士洋拍在桌上的银子,都是道一声‘张老爷好生养着,我等隔几日再来’。说罢,就都走了。   张士洋丧气得很,他只是在自家门口摔了一跤,门槛子外头是有些浮冰没铲干净,但他是一脚踩稳了的,不知怎么会摔成这个样子,又怎么会自己坐断了自己的腿。   正月的天气,张士洋脚疼,心里更躁郁,因为月满传了消息过来,霍水仙要纳妾了。   张氏还被霍水仙关着,这个时候纳妾,张士洋打发月满去与黄莺套近乎,让黄莺开口求求霍水仙,最好把张氏放出来。   月满去寻了黄莺,黄莺却冷冰冰的,不止没要张家的银子,还冷笑连连,“张家的找错了,这事儿找不到我身上来,都滚远一点,莫要惹我......”   说来说去,黄莺都只得这一句,“滚远一点,莫要惹我。”   张士洋自己的腿脚不便,月满又套不出消息来,直到正月十五那一天,霍家进了新的妾室,张氏出来喝了一杯茶,张家才知道霍水仙的妾室所谓何人。不是黄莺,不是旁人,正是鸣柳阁里的当家花旦、扬州城最有身价的花魁娘子柳丝丝柳姑娘。   扬州城里谁人不知鸣柳阁里最红的黄莺姑娘洗手从良跟了霍守备,大家都只等着国丧过去,守备大人迎接黄莺进门。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国丧确实过去了,守备大人的确也要纳妾了,可是新人却换了人,黄莺成了柳丝丝。   这是洪熙元年开年以来最新奇的新鲜事儿,听说柳姑娘到霍宅的那一日,扬州府守备霍大人特意迎出门将柳丝丝抱下了轿子。   咱们许多年不纳妾的守备大人还特意换了沾红的衣裳,柳丝丝则拿一把团扇遮面,两人都是俏模样,简直是襄王神女,男才女貌,登对极了。   柳丝丝脱了平日里的翠绿衫,换上了一身茜红的小袄配同色长裙,她捏着团扇,盈盈身姿往张氏面前一站的时候,张氏心里打了个突突,还特意往对方的小腹上扫了几眼。心道,黄莺的月份也该出怀了,怎么今日看上去腰都细了一圈。   芳儿端了茶过来,柳丝丝接过,她轻轻跪下,素手一动,俏生生说了句:“太太喝茶。”   张氏端着茶杯,瞧见柳丝丝脸的时候,那手指颤抖得快摔了杯子。还是月满在旁边兜了一回,月满替张氏托着茶杯,说:“太太不是给新姨娘准备了礼物,这就赏了姨娘吧。”   张氏抿了一口茶,根本不在意茶水滚烫,她抬头去瞧霍水仙,却只见霍水仙含笑的脸。张氏拿出一个红封,红封上头还摆着一只赤金的凤镯。她递过去,“今日看来,礼薄了,妹妹不要见怪,来日我再给妹妹补上。”   镯子只得一只,不是一对。柳丝丝瞧了一眼,轻轻笑:“太太哪里话,别说这礼不薄,即便太太甚么都不赏,也是使得的。”   柳丝丝双手接了张氏的赏,身边已经有人扶她起来,柳丝丝对上霍水仙温柔含笑的眼,霍水仙拿了一个红封给她,又给她套上另一只赤金镯子,嘴里说:“凤凰,凤凰,本该就是一对的。”   ......   “你们是没瞧见,太太简直要咬碎了牙......” 芳儿在霍青棠房里,讲得绘声绘色。   石榴在那边‘哧哧’笑,道:“太太也真是的,送人龙凤镯,哪有只送一只的,若是送簪子,倒也没甚么。”   芳儿嗤道:“这还有甚么,太太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膈应我家姑娘呗。”语罢,她又摇头,“错了,错了,她不是膈应我家姑娘,她是想膈应黄莺。我跟你们说,你们是没瞧见,张氏见到我家姑娘的脸,那茶差点没泼到地上,她呀,真是受惊了......”   石榴端了茶水过来,璎珞一直在霍青棠身后站着,一声未吭。   青棠笑看着芳儿,“来,喝茶。”   芳儿笑嘻嘻的,“大姑娘,我家姑娘说了,她日后懂得投桃报李,大姑娘只管放心,这宅子她替大姑娘看着,日后......”   青棠低头一笑,道:“如今该改口了,柳姨娘是聪明人,青棠很放心。”   霍青棠一双威严有光的大眼睛扫过芳儿,芳儿脸一红,立马连声道:“是的,婢子错了,是柳姨娘,婢子说错了,大姑娘莫怪!”   青棠看了璎珞一眼,璎珞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她递给芳儿,“这是大姑娘给柳姨娘的贺礼,太太病了,姨娘新进门,有些规矩不懂,大姑娘先跟姨娘通个气儿,省得姨娘日后想岔了。饭吃错了肚子疼,事情做错了可就不好收拾了。”   柳丝丝进门之前,已经打听过霍宅的事情,这璎珞本身是霍青棠的贴身丫头,过去很是得宠,还跟着霍大姑娘一同去了苏州,可见是个重要的。但不知什么原因,璎珞后来跟着张氏又折回了扬州城,等于从霍家姑娘的房里出来,成了张氏的人。   后来张氏也没有薄待她,她回了扬州之后,掌管霍蝶起的起居,也是有几分脸面的。年末的时候,大姑娘从苏州回来过年,璎珞也跟着回了大姑娘身边。看样子,大姑娘还是舍不得璎珞。   这些都是芳儿从厨房的嫂子那里听来的,方才璎珞与霍大姑娘连声连气,璎珞一开口,芳儿眼睛就朝她多看了几眼。   璎珞很漂亮,这种漂亮不同于霍家大姑娘那种眉眼间就夺人眼球的霸道的漂亮,璎珞是那种温柔中有柔韧的漂亮。   芳儿多看她几眼,就想起了鸣柳阁过去的一位红姑娘,看着温柔,实则倔强。那位姑娘正当红的时候,非要赎身,跟着一个书生跑了。   后头听说那书生无甚么出息,反倒要将那姑娘卖了换钱。最后也不知那姑娘怎么样了,有人说见她投江了。   芳儿见了璎珞,就想起那个姑娘,也不知是甚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她们二人的眉宇中都透着半点轻愁。柳丝丝和鸣柳阁的老鸨子都说过,有了这点愁的人,想不开。   芳儿由此及彼,想得老远。璎珞道:“柳姑娘先进了门,过不了多久,黄莺姑娘也是要进门的。”   芳儿从远思回过神来,回道:“嗯,我家姑娘......我家姨娘特意遣婢子来问一声,大姑娘是个甚么意思?”   青棠侧目,璎珞说:“大姑娘觉得柳姨娘能干,能帮着理家是最好的。太太病了,无事的话就让太太养病,不要让太太多思多虑,坏了身体。至于黄莺姑娘进门做姨娘,那她也是排在柳姨娘后头的,先后有序,柳姨娘是大的,既要有威严,也要有胸襟,等黄莺平安产下子嗣,柳姨娘也是功德一件了。”   芳儿笑,“大姑娘真是爽快。我家姨娘说了,黄莺姑娘的孩子该生就生,家里子嗣不丰,谁生下孩子都是好事,这点大姑娘不必忧心。至于太太,我家姨娘说她心里有数,大姑娘也不必担心张家,我家姨娘会看着张家那位舅爷的。”   青棠点头,“既然柳姨娘都懂,那就不多说了,来日父亲加官进爵,柳姨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芳儿从塌上起身,她握着红封,弯腰道:“那婢子先回去了,大姑娘若有事吩咐,随时可以着人来唤。”   石榴为芳儿打帘子,“芳姐姐慢走。”   青棠亦从榻上起身,璎珞过去扶她,说:“张家舅爷摔断了脚骨,怕是难好了。”   霍青棠抬起头,眼睛里有光,“贪饕邀利,害人害己。”   璎珞手指动了动,低声道:“门口泼了一勺桐油,如果摔得不够重,媚春姑娘还有后手。”   “你恨张家?”   璎珞垂了眉眼,“婢子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咱们上男主...我都想他了 ......   ☆、春又来      正月十五。   霍青棠端着一碗枣泥熬成的点心进霍水仙书房的时候, 柳丝丝正在替霍水仙点灯, 他们二人在灯下相视一笑,露出几分才子佳人红袖添香的韵致来。   青棠敲门, “父亲”,又看向柳丝丝,“柳姨娘好。”   柳丝丝侧目, 风流体态迎了过去, “大姑娘来了,快,里面坐。”   霍水仙气色很好, 他穿湛蓝的锦袍,袍子上滚着藏青的毛边,他搁下手中的笔,望向自己女儿, 用眼神询问她。青棠迈步进来,将点心搁在桌上,“父亲尝尝, 这是璎珞新制的点心。”   枣泥软糯,霍水仙吃了一口, 眉眼含笑,“找爹爹有事?”   柳丝丝在一旁道:“大姑娘, 书院几时开课,姨娘给大姑娘书院的先生备了几样节礼,大姑娘要不要先去瞧瞧, 若是不满意,咱们再添几样。”   霍青棠看向柳丝丝,“多谢柳姨娘,青棠此行正是来向父亲和姨娘辞行的。”   霍水仙抬起头,“青棠,爹爹预备......”   霍水仙预备在扬州替女儿寻一家书院,他上次写给史侍郎的家书中也提及了此事,只是还没等到史侍郎的回复,女儿就来同自己辞行了。   霍水仙望着霍青棠,“青棠不愿意与爹爹在一处?”   此话方出,柳丝丝就‘吃吃’的笑,“老爷哪里话,大姑娘慢慢大了,哪能整日与老爷在一处?”她捂着嘴轻轻笑,又低声道:“大姑娘是姑娘家,姑娘家以后总是要嫁人的,日后许了婆家,哪里还有今日这么安逸。如今大姑娘想去苏州府读书,这是好事,兼且侍郎大人也一道在苏州,老爷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柳丝丝这一番又是劝,又是哄,霍水仙终于叹气,“那好,你预备几时动身,我着人送你过去。”   霍青棠道:“多谢父亲,青棠预备这几日就动身。”说罢,她看了柳丝丝一眼,眼睛里有微微笑意。   在石榴忙着收拾琐碎杂物、柳丝丝忙着准备节礼又替青棠打点行装的时候,史顺来了。   史顺来的时候,石榴正好在厨房帮忙,璎珞则在院中与月满说话,月满说:“你既然随大姑娘去了,往后就不要使小性子,且安心跟着大姑娘,只会有好的前程。”   璎珞只是笑,“月满姐姐心善。”   月满拉了璎珞的手,“不知这柳姨娘是甚么时候与老爷......”   话才说半截,月满就去睃璎珞的脸,璎珞淡笑,“主家的事情,我不清楚。再者,我随着大姑娘,月满姐姐随着太太,照理说月满姐姐应该更清楚才是啊。”   璎珞的手从月满掌中滑了出来,月满亦是笑,“等黄莺姑娘也进了门,家里就热闹咯......”   两个得宠的掌事丫头在院子里站着,做些杂事的小丫头们都不敢靠近,一个端着炭盆子的小丫头从园中小径上走过,月满回头将那丫头一叱:“望甚么?”   那丫头许是太过慌张,低头走快了两步,又撞到了渔石身上,渔石身子轻巧一侧,“弄什么鬼?”   渔石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丫头端着炭盆子,盆中银炭早已烧成灰,也不知她怎么的没站稳,盆中的炭灰径自泼洒到渔石身后那人的脚下。   渔石将那丫头一提,“你疯了不成?”   那丫头端着黄铜的盆子,羸弱的眉眼一抬,惊恐地望着渔石,“我......我不是......”   渔石叱道:“甚么你不是,你不是甚么?你弄脏了史管家的鞋,还不快给史管家擦干净!”   那头起了风波,月满与璎珞一同望过去,月满穿着粉色镶毛边的坎子,璎珞则穿着鹅黄的小袄衬宝蓝长裙,裙面堪堪盖过脚。月满瞧见史顺,她略停了一停,“这人好生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的。”   史顺的目光停在了璎珞身上,导致那个小丫头低头给他擦鞋,他也没察觉。   月满轻轻哼,“哟,好大的架子。”   璎珞不看月满,朝史顺走了过去,史顺也一直盯着她,如今的璎珞已然不像当初的丫头,反倒像个,像个姨太太。   璎珞一动,月满也动了,渔石笑道:“璎珞姐姐好,月满姐姐好。”   月满睃渔石,“家里来了客人,也不晓得介绍介绍。”   渔石站到史顺身侧,“这是......”   “这是侍郎大人家的管家。”璎珞头微微垂,轻声道。   渔石也笑,“是的,这是咱们侍郎大人家的大管家,特意来接大姑娘回苏州的。”   月满闻言,眉头一挑,“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是来过咱们宅子的。”她移步往旁边一让,指着张氏的居处,“史管家,这边请,老爷去了府衙还没回来,太太倒是在家......”   后头芳儿站在廊下,道:“这样冷的天气,几位哥哥姐姐都不要站着了,我家姨娘在花厅设了座,说请史家管家和大姑娘一道喝茶。”   月满本想拉着史顺往张氏那边倒,顺便告霍水仙一把,说她宠妾灭妻。   结果张氏还没出马,又被柳丝丝截了胡,月满眼睛一弯,笑道:“那不打扰史管家喝茶。史管家难得来一回,我这就去与太太说,说侍郎大人着人来看望她了。”   璎珞看了史顺一眼,说:“史管家,这边请。”   璎珞看史顺的这一眼平平常常,说话的语气也平平常常,史顺却无端的有些失望,难道璎珞真的入了霍宅做个姨娘,这本是应该预见的事情,那自己又失望甚么呢。   柳丝丝在花厅里设了座,小几上摆了茶水和果脯,芳儿领了史顺过来,柳丝丝侧了身子,道:“史管家自苏州府远道而来,辛苦了。此刻老爷还未下衙,史管家先坐着,大姑娘马上就过来了。”   柳丝丝样貌出众,待人亲和有礼,史顺心里做了一个评估。他从衣袍里取了个小匣子出来,道:“姨娘好,这是我家老爷给霍大人和姨娘的礼,里头是一方砚台,姨娘莫嫌弃。”   “史管家哪里话,侍郎大人一番心意,妾感激都来不及,哪里敢嫌弃。”柳丝丝双手接了匣子,“妾无礼,先替我家老爷收下了。”   史顺点头,柳丝丝指着茶座,“史管家坐吧,外头天气冷,史管家一路过来也是劳累。”   史顺就着下首的方向坐了,芳儿过去斟茶,说:“大姑娘方才传了话,她马上就过来。”史顺才端起杯子,就听见柳丝丝的声音,“大姑娘来了,来,里面坐。”   霍青棠的脸映在花厅正门,史顺起身道:“姑娘好。”   后头的石榴凑过来,“石榴给史管家请安。”   石榴这一来,屋里的人都笑了。   青棠也笑,她拍拍石榴,石榴从袖中拿出一个红封来,“史管家倒是会选日子,正好赶上元宵节后,我家姑娘说了,若是再过几日,这红封过了年,可就不算数了。”   史顺微微弯腰,“那就多谢姑娘赏赐了。”   花厅里密密麻麻站了一票子的人,有渔石与芳儿,有柳丝丝与璎珞,还有当值锁门的小丫头,霍青棠一来,还跟着石榴,这么一串子的人杵在这儿,简直要挤满了原本就不宽敞的花厅。柳丝丝道:“老爷快下衙了,渔石出去迎迎,厨房今日做什么菜,芳儿随我去瞧瞧。”她又扫了众人一眼,“余下的不要偷懒,院子里的雪扫了吗?”   柳姨娘这么一吆喝,厅中人少了大半,唯独剩下霍青棠璎珞石榴主仆三人,青棠指着椅子,“坐吧。”   史顺跟着青棠坐下了,道:“霍大人新娶了妾,后头又听说换了人,老爷着我来问问,怎么回事。再者,霍大人给老爷去了信,说大姑娘要留在扬州读书,这是第二桩,老爷让我来问问大姑娘的意思。”   青棠道:“原本是应该迎黄莺过门,但黄莺做错了事,父亲生她的气,恰巧柳姨娘与父亲遇上了,父亲喜欢柳姨娘,便纳她进了门。黄莺有身孕,也会进门的,只是迟一步而已。我还是想去苏州城读书,我与父亲也说好了,不日便可动身。”   史顺看石榴,石榴点头,“大姑娘原本决定是这几日就动身的,史管家既然来了,那就更好了。”   史顺说:“老爷说了,姑娘愿意在哪里读书,都随姑娘的意思,扬州也好,苏州也好,这些不必争论。只是也不必要生出嫌隙来,就得不偿失了。”   青棠低头抿一口茶,“嗯,这个我晓得,父亲若是非要我留在扬州的话,我也不会逆他的意思。”   史顺亦是点头,一副忧心不已的模样,石榴见了,‘哧哧’发笑,“史管家可真不容易,这也操心,那也操心,那以后成了大管家,可不得急白了头发?”史顺瞧她一眼,“嬉皮笑脸。”石榴嘟嘴,“新的一年,难道要我哭丧着脸啊。”   史顺叹气,“你在我面前说几句也就算了,你回去若还是如此,恐怕要挨板子。”   青棠侧目,史顺道:“二公子来了苏州,我爹也来了。”   石榴睁着眼睛,“真正的史管家来了?真正的史大管家?”   史顺点头,“嗯,真正的史大管家来了,你可小心点,若有行差踏错,谁也救不了你。”   青棠搁下茶盏,“二舅舅也来了?”   史顺低声道:“二少爷的货出了问题,老爷正发脾气呢。”他看青棠一眼,“大姑娘回去劝劝老爷,二少爷也不是故意的,这次......”   外头月满敲门,“太太请史管家过去说话呢。”月满瞥屋里的人一眼,又道:“太太有些话想单独同史管家说。”   史顺看青棠,见她点头,才起身道:“在下失礼,这就去拜见太太。”   这头话才说一半,张氏就来截胡,石榴嘀咕,“太太有什么可同史管家说的。”   璎珞道:“太太受了委屈,想同人说几句罢了。”   不知道张氏同史顺说了甚么,当天晚上,张氏就说自己病好了,要出来主持家务,并搬回了正房。   张氏出来以后,那位柳姨娘跟没事人一样,照样掌管霍水仙的衣食起居,似乎完全没把霍家这位正经太太放在眼里。   史顺只在扬州城停了两日,便与霍青棠一道动身了。所幸石榴平时就已经将东西物件归置好,走的时候,也不嫌忙乱。   芳儿笑话石榴,“你呀,整日里就想着要走,这下可好,东西都收进了箱子,是不是只等着大姑娘一声令下,你就立马跳上车了?”   石榴与霍宅众人告别,柳丝丝领着一帮丫头们帮霍青棠整理行礼,璎珞则站在霍青棠身后。柳丝丝说:“大姑娘放心,一切有我。”   青棠微微笑,“那就有劳柳姨娘了。”   霍水仙去了衙门,前一日晚上,他同霍青棠说:“爹爹得了空,就去苏州府看你。”青棠笑言,“那女儿等着爹爹。”   史顺赁了两辆马车,他在前头坐着,瞧见璎珞与石榴一道上了车,心开始跳得很快。他原本已经死心,若霍水仙将璎珞收了房,那他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此刻璎珞依旧跟着大姑娘上了马车,说明她还是要跟着大姑娘的,日后便与霍水仙再也没有甚么关系。史顺本已熄灭的心又似烛火跳动起来。   后头璎珞和石榴坐在一处,神色平平,看不出甚么悲喜。   “少主,他们行得这样慢,咱们不若去前头等他们。”   大辫子姑娘马缰一拉,夹紧马腹,骏马从几架青蓬马车旁边驰骋而去,踏起一泼春日。   ......   苏州城,云来客栈。   宝卷从外头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露珠子,“少爷,我都去打听好了,霍姑娘年前回了扬州,还没回来呢。”   顾惟玉穿淡青的锦袍,在窗下坐着,一双手在算盘上拨弄不停。   宝卷凑过去,“少爷,那个......”   “嗯?”顾惟玉抬起头来,清浅眸光在宝卷身上扫了扫。   宝卷撇嘴,“史家的二公子也来了苏州城,就在史侍郎的宅子里,少爷,你说咱们这回是不是又要给二少爷赔钱补窟窿......”   顾惟玉移开算盘,阖上账本,宝卷连忙从铜壶里倒水到盆里,铜壶在炉子上,里头的水也是热的,宝卷扯了一块白绢,在水里沾湿,拧过之后又递给顾惟玉擦手。   顾惟玉一双手生得漂亮,手指白净修长,最关键是,他保养得也好,不仅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上肌肤也莹润光泽,混不似一般男人的手粗厚有茧。他将擦手的白绢递回去,宝卷接过,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少爷,听说,听说......”   “甚么?”   顾惟玉说话的声音很轻,宝卷又觉得自己的呼吸万分沉重,他嘴张开了又阖上,阖上了又张开,冷风都不知被他吸了几口,还是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顾惟玉坐在灯下,漂亮的手指轻敲木桌,“说。”   宝卷道:“这几日有风声传出来,说关家大老爷要与史侍郎史大人结亲了。”   顾惟玉睃了宝卷一眼,宝卷垂着头,很是丧气的模样,“少爷,那位关大老爷家里只有一位独子,史侍郎家里又没有旁的女眷,说要结亲,也只得霍姑娘一人而已。”   两人都不说话了,屋里沉闷得很,只能听见小炉中的火星子噼啪作响。“那个......听说媒人是霍姑娘母家那边的舅舅,两边都谈得差不多了,只差交换庚帖,然后就定亲了。”宝卷的声音越说越低,“霍姑娘兴许这次就不回苏州了,听人说霍家有喜,那个......”   宝卷犹自嘀嘀咕咕,他说:“少爷,这才几天,霍姑娘就同人议亲了,她根本就把你忘了,她不记得你们之间......”   宝卷站到一边,换了话题:“少爷,家里来信了,问你几时回去。”   顾惟玉凤眼一抬,“你今日的话格外多。” 作者有话要说:  喂鱼哥哥来了...大家慢慢都要来了 ...   ☆、凤阳现      马车在虎丘后头的宅子门口停了, 青棠一撩开帘子, 就见到门口站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湛蓝的布袍平整得一丝不苟,就连两边眼角的纹路都折合得一丝不苟。他上前来,略弯腰, 道:“大姑娘回来了, 老爷在里头,大姑娘里面请。”   青棠从马车上下来,福了一福, “史管家客气,青棠不敢当。”   后头史顺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史秀一眼瞧过去,“焉有主家在前头开道的道理, 回去写省过书,征求主家原谅。”   青棠忙道:“史顺是在后头替我买东西耽误了,原本他一直都走前头的, 史管家莫要责怪他,是青棠的失误。”   史秀睁开一双不大也算不上小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平和,却又严厉。他自十多岁跟在史纪冬身边, 亲眼见到自家的公子如何高中状元,又一步步升到了今天的位置。史纪冬的一生不可不说圆满,他夫妻和顺, 子女孝顺,唯一的遗憾,就是长女嫁人后早逝。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大小姐的婚姻有关,因为她嫁了一个让人不那么如意的夫君。   史晗嫁了霍水仙,生下一女,这女孩子就是大小姐的骨肉,霍青棠。   史顺的目光在青棠身上停留了一息,很快就挪开眼睛,“大姑娘里面请”。说罢,就转身带路。   璎珞与石榴都没有见过史秀,青棠已经进去,史顺给她们使眼色,“快跟上。”   史纪冬与次子在堂屋里喝茶,屋内没有烧地龙,只是几个角落里摆了炭盆,青棠穿一身绯红的小袄,她往堂屋里一站的时候,史东星就冲着她笑,“这就是青棠?”   霍青棠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青棠给外祖请安,给二舅舅请安。”   史东星站起来,“不敢,不敢,二舅舅头一回受你的礼,于心不安。”他从怀中掏了一个荷包出来,“这是二舅舅给你的年礼,也补偿这些年对你的亏欠。”   说到补偿,史东星自然是说对于长姐早逝之后对她家眷不闻不问的亏欠,否则史家众人也不会等到青棠长大了才头一回见她。   史东星是第一回见霍青棠,史秀是第一回见霍青棠,霍青棠又何曾不是第一回见自己母家的舅舅。青棠眨着大眼睛,“舅舅不要这么说,这些年青棠过得很好,父亲待青棠也好,青棠甚么都好。”   史东星笑,“好好好,见到你好,那甚么都好。”   青棠微垂着眼睛,她是第一次见史家的人,那霍青棠的原身又何尝不是。她以后还有机会见洛阳的齐尚书与崔氏,自己亲生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还能找机会去京城看一看,兴许能见到自己的亲爹陈瑄与母亲齐氏,自己还有许多时间,有许多机会。   可霍青棠没了,她是真的死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里泛出泪花来,史东星连道:“是二舅舅说错了,说错了,你不要怪二舅舅。”   霍青棠的眼睛本已泛红,她又笑一笑,“没有,二舅舅没有说错,是青棠想念你们,青棠这是高兴的。”   史秀的眼睛一度在霍青棠身上扫了扫,初见她一眼,便觉得她像自己家里的那个姑爷,形貌上好,余下不知。   此刻见了她说话亦算得体,言语中并没有怨愤之音,也是讨人喜欢。兼之她反过来安慰史东星,更见她心地善良。史秀松了一口气,甚好,这丫头心善,这点倒是像大小姐,不折不扣的像他们家的大小姐。   史顺领了璎珞和石榴进来,璎珞与石榴手上都提着大大小小的礼品和食盒,青棠回身看她们,道:“这是父亲给外祖和舅舅提的节礼,那里头有扬州最好的酒佛手香,还有扬州太平楼的点心,那里头的是凉糕,有菊花味儿的和桂花味儿的,还有今年家里自己腌制的酱肘子。这些都是柳姨娘安排的,她说不知道外祖和舅舅喜欢甚么,便每样都提了一点......”   璎珞和石榴都微微垂着头,史东星笑,“好了,好了,这两丫头都提不动了,快帮她们拿。”史顺过去接了手,又领着两个丫头下去了。   下头又有人端了茶上来,一通热闹之后,堂屋的人总算都散了,只剩史家父子与史秀,再加霍青棠四人。   “青棠,这是我给你的压岁钱。”   史侍郎从怀里拿了个红封出来,青棠过去,双手接过,“多谢外祖父。”   “好了,我有个事情说一说。”史侍郎开口了,方才一通忙乱,他也才得了说话的空子,他说:“你父亲写信给我,说起你的婚事。”   女儿家的婚事向来都是难以启齿的,况且这屋子里一堆满满当当的大男人,史侍郎道:“你母亲当年出嫁之时,我也是这样问她的意思,她同我说,她喜欢那位游街打马的探花郎,她说她遇上了世间最好的男子。”   史侍郎的音色有些低,也含着感慨,“你母亲嫁人以后,去世得早,这些年过来,家里也没有过第二个需要议亲的女子。”   史侍郎顿了一顿,说:“想不到年景过得这样快,家里第二个要议亲的女子会是你。青棠,我还是要问你一问,你自己怎样想。”   堂屋里很安静,史秀是不会做声的,史东星也端着茶盏子,静悄悄望着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外甥女。犹记得长姐出嫁那回,她脆生生的说:“我谁也不嫁,我要嫁给霍水仙,他就是我心中最好的男子。”   当日长姐史晗的话语犹在耳旁,数年过去,今日她的女儿也要议亲了吗?当真是年华眨眼过,岁月催人老。   青棠停了一瞬,道:“青棠并不中意关家的那位公子,恐怕要让外祖父和父亲失望一回了。”   史侍郎没有言语,史东星问:“难道是因为关家是商家?”   史东星记得自己依稀见过关丝丝与他家独子一回,那孩子眉目俊美,极为漂亮,就没听说有哪家小姑娘不喜欢的。若要挑剔,也只得关家是商户这一说了。   青棠摇头,“二舅舅误会了,并非因为关家是商户的缘故,而是我并不中意关家这位公子。”   霍青棠回绝得干脆果断,她说她不喜欢关家公子。   史东星反倒笑了,“原来如此,那青棠可有意中人了?”   这像是句玩笑话,又更像是个圈套。   霍青棠低头,道:“母亲嫁人之后,就不是原先的史家大小姐,您也知道,范知府家的小姐也要嫁人了,嫁的是魏北侯家。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青棠还不想困在深门高院内,只想多过几天快活的日子。”   史东星还要再逗逗这位小外甥女,史侍郎应声了,“嗯,既然你不喜欢关家的公子,那我同你父亲说一说,日后再商议更好的。”   “好了,你长途劳累,回去歇着吧。我去衙门一趟。”史侍郎起身,抬脚要出门,史秀连忙跟了上去。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青棠,你可是有萧郎了?”   史东星站起来,在青棠面前晃了晃。青棠也不理他,提了裙子转身就走。   “诶......别急啊”,史家二公子从口袋里又摸了个物件出来,“喏,这是外头来的舶来品,当二舅舅给你赔罪。”   史东星拿出来的东西是一枚火钻,粉红剔透,这种钻石,青棠曾经在张士洋手上也见过,只不过张士洋的那枚是黄色的,并且镶嵌成了戒指戴在手上。   这一枚粉滢滢的火钻鸽子蛋大小,拿在手上,分量不轻。史东星道:“这是二舅舅给你压箱底的嫁妆,你好生收着,嗯?”   今日是个晴好的天气,青棠背对着门,挡着光线都能看见火钻盖不住的光芒,她说:“二舅舅,这个贵重,我......”   史东星笑了笑,“这是舅舅的私藏,你只管收着,你爱戒指就做成戒指,你爱项圈就做成项圈,配金配银都使得,谁能管你?”   青棠握着火钻,一阵幽幽的香气传过来,青棠摊开手,鼻子往上头一嗅,“二舅舅,这上头的香味哪儿来的?”   史东星仰起头,笑嘻嘻的,他弹了弹青棠的额头,“小鬼灵精,鼻子还挺灵的,这是苏木香,许是这石头和苏方摆在一起,沾上了味道。”   他说:“你要不喜欢这味道,不妨事,过几天这味儿就散了。”   粉色火钻上沾染的的确是苏方味儿,除了苏方,还有胡椒,这些都是舶来品,受政府严格控制,并不许商人私自买卖。   史东星抬脚要越过门框,霍青棠在背后道:“二舅舅,你是不是私自下番了?”   前头要迈出去的脚步停了,青棠转身,对着史东星的身影,“二舅舅,民间禁了海船,敢有私自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   “政府明令,凡私自买苏方、胡椒一千斤以上者,俱发边卫从军,货物并入官。”青棠缓缓道:“惠帝年间就下了禁令,不问官员军民之家,但系番香番货等物,不许贩卖留存。二舅舅,你的胡椒和苏方,究竟贩给了何人?”   面前的小女子义正言辞,史东星从最初的惊诧中镇定下来,他换了一张笑脸,“小鬼头,你懂的不少,不过你二舅舅做的是正经生意,并没有私贩香料,你想多了。嗯?”   语罢,还弹了弹霍青棠的额头,“小鬼,心眼子倒挺多。”   史东星并不与霍青棠说实话,青棠回了房里,石榴在铺床,见青棠回来,“大姑娘,璎珞姐姐去了厨房,这还不到晚饭时候,她说怕你肚子饿,先给你蒸盘子点心吃。”   窗子半掩着,青棠在窗边坐下了,要把窗户阖上,石榴望窗外一眼,“刚刚江儿还在外头晃了,这刻又不知去了哪里。”   青棠抬头,“江儿?”   石榴放轻了声音,“嗯,江儿。她从姑娘屋里出去之后,就在外头院子扫地,也不知怎么的,撞上了史大管家,她说她是姑娘的屋里人,史大管家就让她回了姑娘的院子。方才还见到她,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青棠捏着茶杯,“史顺呢?”   石榴将窗子阖上一点,轻声道:“史小管家说想同璎珞姐姐单独说两句,婢子就先回来了......”   青棠叹口气,起身道:“替我更衣,我出去一趟。”   石榴取了一件茜红的斗篷出来,给青棠系上,又道:“姑娘要去哪里,婢子陪着姑娘去?”青棠目光瞟向窗外,“你盯着江儿,不许她在院子里转悠,她要是闲着,你就给她找点事情做。”   “嗯,婢子明白。”石榴被青棠牵着一转,思维便转走了。   正月里的天气,寒风瑟瑟,青棠转过几条街道,驾轻就熟钻进了珍珠巷,才到巷口,忘言就瞧见了她,“青棠姐姐,你来啦?”   过了个年,忘言长高不少,这孩子眉目清隽,望过去就如瞧见三江暖水,潺潺得很。只是往下头一扫,就瞧见他穿着不知何年的旧棉鞋,前头有洞,后头拖着脚,外加身上补丁露棉花的青布袄,因他常年靠在墙上,已经成了灰黑灰黑的石灰袄。青棠拿出一锭碎银,“这是姐姐给你的压岁钱,自己喜欢甚么便买甚么,买双鞋也成,买吃的也成,都随你。”   忘言接过青棠抛来的银子,露出不太明显的笑脸,他说:“我们帮里今年新来了几个孩子,我将来是要做长老的人,我得看顾着点儿他们。姐姐给我钱,我得给他们买馒头,我自己不忙买鞋,姐姐这钱,我日后会还的......”   青棠看着忘言,他自己不过都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还说要看顾他人。青棠眼睛一弯,从荷包里拿出一锭大些的银子,“那你请他们吃烧鸡,就说是过年的饭。”   忘言这才露出笑脸,“我告诉他们,说是姐姐请的。”   青棠也笑,“有余下的,你买鞋子穿。”   那头一个破门板里露出三四个圆圆的小脑袋出来,几个孩子罗汉似的叠在一起,青棠眼睛扫过去,那几个孩子又缩了回去。   忘言冲他们招手,“来,都过来......”   那四个都是男孩,最大的七八岁,小的看着不过四五岁,忘言站在他们中间,的确是最大的,也是领头的。忘言指着青棠,“这是青棠姐姐,她请你们吃烧鸡,大家一起谢谢她。”   最小的那个只会‘吃吃’笑,他肉乎乎的小手要往嘴里放,大的那个拦住他的手,“小宝,不要吃手。”然后对着青棠行了个礼,“多谢姐姐。”   青棠眉眼弯弯的,她瞧着最小的那个,“你是小宝?”   那孩子还是笑,最大的那个说话已经有些条理,他说:“嗯,他是小宝,我是大宝,我是他哥哥。小宝开蒙晚,他还不太会说话,姐姐不要见怪。”   青棠点头,“嗯,我家里也有个像他这么大的弟弟,他......”   云娘家的门开了,云娘在里头喊一句:“你进不进来,不进来我就关门了。”   青棠笑看着几个孩子,“那你们跟着忘言去吧,叫他领你们去吃好吃的。”   大宝将小宝的手一拉,忘言则跟青棠道别,“青棠姐姐,我们先走了。”   “嗯,去吧。”   青棠进了云娘家的院子,道:“几个孩子而已,做甚么生气?”   云娘穿一件珍珠白的小袄,领口是五颗梅花盘扣,扣子上嵌了珍珠,下身是八面的百蝶穿花马面裙,她嘴角一勾,“你也知道我生气了,我跟你说,他们......”   青棠低头跺跺脚上的冰碴子,“怎么了?几个新入丐帮的孩子,同他们计较甚么。”   云娘转身,裙子在小院中撒出一圈春花来,“你当他们是几个孩子,我告诉你,他们......”   ‘咳、咳’云端生在里屋咳嗽,“云娘,不要这样同霍姑娘说话。”   云娘端着一碗药膳,青棠跟着她,云端生依旧躺在床上,皮肤苍白,鬓边华发依旧生在那处,只是气色比之上次好多了。   青棠道:“云伯伯,您好些了吗?”   云端生淡淡的笑,“好多了,霍姑娘,多谢你,要不是你,我早就......”   “不许胡说,甚么生生死死的,不许说!”   云娘叱她父亲,云端生还是轻轻笑,“霍姑娘,多谢你的药。云娘这孩子孝顺,她心是好的,只是嘴上不饶人,念在她自幼没有母亲教导,请你多担待她。”   云端生说不几句,就开始咳,云娘道:“好了,药食放在这里,你饿了就吃。我同她出去说几句话,就在外头,你要不舒服了,就叫我一声。”   云端生冲着霍青棠笑,“霍姑娘,外头有一盅梅花酒,是云娘她自己酿的,她说要送你做节礼,到时候千万莫要忘了拿走。”   云娘瞪她父亲一眼,“我自己会说,要你多嘴。”   青棠微微笑,“好,我会拿走的,您先歇着,我出去了。”   云娘在堂屋里烧了一壶水,又抓了果脯点心出来,她身手灵活,动作亦是麻利,最后小桌上摆了一桌子的花生酥、麻糖、米糕,转眼还给霍青棠煮了一碗红鸡蛋,最后又端了炭盆子过来。青棠扯她,“别弄了,我吃不完。”   云娘撇嘴,“没让你吃完,你就随便吃,免得将来传出去,说我刻薄了你。”   “你哪里有刻薄我,只是不待我好罢了。”青棠发笑,又拉云娘坐下,“快别忙了,我同你有话说。”   云娘在小方桌另一侧坐下来,她往盆里添炭,“怎的了?回了扬州几天,见了你爹的黄莺姨娘,气到了?”   青棠摇头,“不是黄莺的事情,是关家。”她说:“关家想同我结亲。”   云娘这才正了颜色,“关家?关丝丝家?他家那位公子可不好惹,别看他瘸着一条腿,心里的弯弯绕绕多着呢。”   云娘说:“关丝丝关大老爷,家里产业颇丰,远的不说,近有春意闹和阅微斋,还在苏州城里有几块偌大的地皮。不过说起他家里那位公子,就一匹布那么长了,他家的公子叫关叶锦,过去书读得十分好,人也漂亮,在苏州城里很是有名。不过后来生了病,病好了,他一条腿也不行了,后来就出了学堂,也不考乡试了。如今关公子整日与人谈生意,前些日子我还见他在得月楼坐着与花醉说话呢。”   “得月楼?”   云娘给青棠递了一块米糕,“嗯,得月楼。那日我去抓药,正好看见关叶锦一瘸一拐进了得月楼,后头花醉出来了,我就多看了一会儿,他们是一道的,在一张桌子上说话。”云娘偏着头,“说甚么我没听清,倒是听见花醉说要保媒甚么的。”   “保媒?”   云娘皱着眉,“听不清楚他们说甚么,保媒我是听见的,花醉说他想做这个媒人,然后关叶锦就不说话了,只是笑。”   青棠不做声了,云娘吐口气,“这有什么难的,我让忘言去盯着花醉,看他到底想替谁保媒?”   “这个不用盯,关家要娶亲,不需几日苏州城里就有风声要传出来,咱们只等着看。倒是忘言,外头那几个孩子哪里来的?”   云娘撇嘴,“你方才也瞧见了,那个叫大宝的孩子根本不是甚么丐帮的,看他谈吐,出身差不到哪里去,怎么都是个读书识字上过学堂的。”   青棠捏着米糕,咬了一口,“苏州府哪户人家落难了?”   云娘说:“我瞧他们不是苏州的,听口音,倒像是凤阳那边的。不过我去问了,那大孩子不肯说实话,小的又不会说话,真是见鬼了。”   云娘为了云端生的病,这些年走南闯北,简直将南直隶治下的州府走了个遍,她说他们是凤阳的,便也差不太远了。   青棠吃了一块米糕,说:“不过几个孩子,你也莫要计较,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人家不肯说实话,未必是坏心。”   “哧哧”,云娘发笑,“你倒是好心,听说孟微冬瞧上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青棠抬头,“谁说的?”   云娘起身,她拍了拍手,拿了小炉子上的铜壶倒水沏茶,“这有甚么?你理他是谁说的,我只问你,若孟微冬非要娶你,你怎么办?”   青棠瞧着云娘的小袄,笑嘻嘻的,“难得见你穿回裙子,怎么,意中人送的?”   云娘脸色不变,回道:“我又不是傻子,你莫和我东扯西拉,我听说孔雀胆你们没偷着,后来是人家孟大都督亲手奉上的,是也不是?”   霍青棠点了点头,“嗯。”   “唰”,云娘风一阵在霍青棠身边坐下来,“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孟大都督说要过来饮咱们范知府的喜酒。”   青棠侧目,“谁?”   云娘哧哧笑,“好了,别装了,我说孟微冬要过来喝范知府的喜酒,恭喜他嫁女儿,帖子都到了,日子也不远了,就二月二那天,龙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就咱文下这门可罗雀的冷清程度,我也是有点尴尬...... 好了,说说明庭,明庭对香料的管控极为严格,胡椒与苏方均为舶来品,也就是进口商品。 是的,眼尖的同学已经看出来了,二舅舅这一批商品就是惟玉哥哥家里的弟弟私吞的那一批。 我感觉线头要帮着扯出来,为了防止大家用脑过度,我以后都会稍微说一说。   ☆、红豆开      当日霍青棠前往孟府偷盗孔雀胆, 云娘并未随行, 她如今能一五一十的说出当时的情况来,除开伊龄贺, 也只剩林媚春和范明瑰了。   自南京城回来之后,范明瑰与云娘见了两回,一回是跟着伊龄贺过来送孔雀胆, 她倒是要看看, 哪个人这么重要,让青棠豁了性命要帮她。见了云端生之后,范明瑰就释然了, 人家人近中年,年纪不大,躺在病床上受这种折磨,着实可怜。   再瞧云娘, 云娘见到孔雀胆的样子,恨不能跪下拜谢。伊龄贺总之是不受跪拜的,林媚春反正是听伊龄贺那厮的, 唯有范明瑰拿了架子,“原来就是你呀?我和青棠在孟府险些丢了性命, 你可要好生报答我们。”   云娘当即就跪下了,说:“云娘的命都是霍姑娘的, 霍姑娘叫云娘死,云娘绝不偷生。”   范明瑰一个官家小姐,哪里见过云娘这种江湖做派, 她当即就退缩了,“这个也不必谢我,还是多谢青棠,都是青棠的功劳,若不是她,孟微冬也不会把孔雀胆送到咱们眼前来了。”   云娘疑惑得很,范明瑰又给她讲了一回,说到自己与霍青棠穿着里衣四处逃窜的时候,媚春低头笑,云娘又红了眼眶,直道:“多谢你们,多谢你们!”   过年的时候,伊龄贺请客在春意闹吃了一回饭,云娘去了,又见到范明瑰,彼时范明瑰穿着男装,还低声道:“我娘不许我出门,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云娘问她为何,范明瑰道:“我原本是三月出嫁,结果我爹预备在苏州城里先宴一场宾客,就在二月里,届时你们可都要来啊。”   媚春嘟嘴,“霍姑娘还没回来呢,你爹怎么改了日子,这怎么来得及?”   范明瑰道:“青棠赶不回来也没法子,日子都定了,听说魏北侯府也来人了,此刻都到南直隶了。”   云娘不知官家规矩,开口便问:“那新郎官来了吗?”   媚春哧哧笑,云娘不明所以。   明瑰道:“新郎官没来,来的是魏北侯家的世子,替魏北侯府来迎亲。”   云娘撇嘴,“新郎官怎的不来,还能让旁人迎亲?”   明瑰亦是叹气。   伊龄贺道:“世子身份尊贵,他来迎亲,才不辱没了新娘子的身份。”   云娘听得懵懵懂懂,“是这样吗?”   明瑰道:“不管谁来都好,我只希望青棠快点回来,我想她来看我出嫁。”   席间气氛有些伤感,媚春道:“这有何难,我去扬州府一趟,替你把霍姑娘叫回来不就好了。”   云娘点头,“嗯,叫青棠回来,反正她在扬州也没好日子过。”   伊龄贺抬头,“怎么?”   霍家的事情云娘几乎信手拈来,她说了霍青棠闯鸣柳阁,霍水仙打了她之事。云娘曰:“霍大人觉得失了脸面,打了青棠两巴掌,下手很重,当时许多人都看见了。”   范明瑰也点头,“后头霍大人还打了青棠板子,青棠病了许久,我爹赴任苏州之前,她才渐渐好起来。”   媚春感慨,“想不到霍姑娘家里是这个样子的。”   ......   伊龄贺当真与媚春去了扬州,顺手给了张家那位坏心眼的狗头军师一点苦头吃。   这刻青棠回来了,云娘才调侃了她几句。   云娘说:“孟大都督与范锡夕一个知府又扯不上关系,他这一来,该不会是为你来的吧?”   青棠抬眼,“媚春说的,还是范家那位说的?”   云娘一手撑着头,面上是止不住的笑,“诶,我都听说了,孟大都督也不算很老,他年纪又不算太大,人也算不得难看,关键他还喜欢你,你不喜欢他吗?”   青棠反问,“如果一个男人不老也不难看,他喜欢你,你就要喜欢他吗?”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云娘摇头,“我不知道,我又没有遇见这样的男人,再说了,也没有孟微冬那样条件的男人喜欢我。”   茶水快要凉,霍青棠起身,“我先回去了,我二舅舅来了,这几日恐怕都不得空出来。”   云娘点头,“我送你。”   路走一半,云娘拍拍自己额头,“哎呀,酒,我送你的酒,你等等,我去拿。”   两人转身折回门口,青棠拉云娘的袖子,“这衣裳好看,你以后多穿。”   云娘呶呶嘴,“嗯,范家那位送的,送了两套,说让我穿去吃酒。”   青棠笑,“她是想给你相看,看看哪家的公子合适你。”   云娘斜青棠一眼,“你别忙笑话我,你那位顾公子来了苏州城,就在云来客栈。”   青棠脚步停住了,云娘侧身,“范家那位都跟我说了,她说顾公子已经成婚了,你如何才能嫁给他?”   珍珠巷的巷口窄窄的,路面也不平整,一脚下去就是一个冰水窝子,青棠低着头,没有说话。云娘叹口气,道:“我都打听好了,他住云来客栈......”   晚饭的时候,史秀与史侍郎都没有回来,桌上只得青棠与史东星二人,两人在桌上坐着,大眼瞪小眼。   青棠端着饭碗,史东星逗她:“青棠,你今年多大了?”   青棠才喝一碗汤,她二舅舅又说:“别吃那个,来,吃块肘子。”   吃了一顿饭,就听史东星啰啰嗦嗦了一桌子,最后石榴都出来劝:“二少爷,您也吃点东西?”   史东星笑眯眯的,他东西没吃几口,闲话倒是一直不断。末了,青棠搁下筷子,问道:“二舅舅,您是不是有话同我讲?”   史东星笑嘻嘻的看着自己外甥女,倒是青棠正了颜色,“二舅舅是否要说说这胡椒与苏方之事?”   屋里的小丫头们都散了,青棠看了石榴一眼,石榴也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史东星道:“我听史顺说,你过去中了一回毒,是宝珠茉莉之毒?”   青棠点头。   史东星看着霍青棠,“解药是宝珠茉莉的根,是这样吗?”   青棠依旧点头。   “你中毒之后,有人送了一盆宝珠茉莉给你,二舅舅想问,那盆宝珠茉莉出自何处?”   青棠垂着头,没有说话。   史东星道:“二舅舅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何处有这种奇花,今后......”   霍青棠抬起眼睛,看着史东星,一双明眸似要瞧到对方心里去。   史东星起身,只道:“算了,你一个小姑娘,如何懂得这些。夜了,你早些休息吧。”   外头天已经黑了,小丫头在廊下挂灯笼,史东星转身要走,青棠不期道一句:“二舅舅是想要货还是要钱?”   前头的身影停住了,青棠叹口气,“二舅舅船上的货丢了,里头除了绸缎和瓷器,还有一船的胡椒和苏方,二舅舅如今是难以向买家交代,是这样吗?”   霍青棠说:“胡椒和苏方并不难寻,但像二舅舅这么一大船的香料亦不好寻,所以二舅舅想花钱去买,然后交货给买家是吗?”   史东星吸了口气,回头道:“谁同你说的?”   青棠抬起眼睛,“二舅舅,你究竟将这香料卖给谁了?”   ......   云来客栈。   宝卷在灯下读信,说:“二老爷今年想从公账上走十万两银子,说是要去北京城疏通关系,将来也好捐个小官当当。”   年轻的男人站在窗边,“爷爷怎么说?”   宝卷收了信,“少爷,老太爷发话了,说让你早些回去。”   顾惟玉转过身来,还没开口,外头就有敲门声。   宝卷去开门,“谁?”   外头传来脆生生笑嘻嘻的声音,门打开一看,凑出两个人头来。   “蓝溪?你怎么来了?”   宝卷一把拉住蓝溪,“我的天,蓝溪,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蓝溪笑吟吟的,后头蓝浦嗔一句:“这还有一个呢,瞎了不成?”   宝卷嗤她:“你来了也就来了,难道还要给你敲锣打鼓夹道欢迎不成?”   蓝浦一来就与宝卷杠上了,蓝溪笑吟吟的,“顾大哥,宝卷,你们好呀。”   顾惟玉瞧见她们,也是弯了眼睛,说:“蓝溪,好久不见。”   蓝溪年前嫁了人,嫁的还是威震一方的后军大都督孟微冬,此刻见她,宝卷简直合不拢嘴,他说:“孟夫人,现在能叫您孟夫人了,敢问孟家夫人,您是如何与这野丫头在一起,又是出了南京城的?”   蓝浦一掌拍在宝卷肩头上,“说谁呢?谁是野丫头?甚么孟夫人,我是她三姐!”   宝卷撇嘴,“是的,三姐。”   蓝浦叱道:“甚么三姐,谁是你三姐?”   宝卷斜着眼睛,“您自己刚刚说的自己是三姐,这话才过耳,您就忘了?”   这头两人耍花枪,那头蓝溪在顾惟玉身边站定了,蓝溪说:“顾大哥,我大姐她......”停了一瞬,“她很喜欢你,你呢,你喜欢她吗?”   男人望着窗外浓浓夜色,并没有回答。   蓝溪垂头,“顾大哥,我知道,有些话不该我来说。但家里四个姐妹,唯有我嫁了人,所以容我僭越一回,有些话我想同你说一说。”   顾惟玉侧目,望着她笑,笑只是笑,客气又体贴。   蓝溪说:“顾大哥,我大姐很喜欢你,她一直在等你。早前的时候,你和陈家的小姐订了婚,我大姐原本已经死心了。后头......后头陈家那位......她又不在了,我大姐便觉得有了机会,所以她......”   静了半晌,顾惟玉回了一句:“蓝溪,我已经娶亲了。”   蓝溪点头,“顾大哥,我知道你已经娶亲了,你娶了陈家小姐的灵位,可你总不能孤家寡人一辈子吧,我大姐说,说她愿意......愿意给你做继室。”   这声音大了,蓝浦和宝卷都瞧过来,蓝溪放低了声音,“无碍的,大姐说了,做继室也无碍的。”   正月的天气,夜风吹来都是凉的,蓝溪去睃顾惟玉的脸,男人眉目如玉,并不见甚么起伏悲喜。   蓝溪低头,抿着嘴角,“顾大哥,你是不是不愿意娶她?”   众人的呼吸轻了,风儿轻了,就连桌上风灯内的火烛都不晃了。顾惟玉说:“很抱歉,我不能娶她。”   蓝浦原本就用手在敲宝卷,此刻,她捏着手指,脸色涨的通红,她一把扑到窗口去,口中念叨:“顾惟玉,你个负心汉,我捏死你!”   蓝浦来了真的,她不知是替蓝烟生气,还是替自己生气,她一手掐住顾惟玉脖颈,“你想做陈世美是吧,好呀,我成全你!”   顾惟玉原本就站在窗边,屋里烧了地龙,窗子只开着一丝小缝儿透气,蓝浦这么一扑,窗子噼的一响,豁然洞开,蓝浦与顾惟玉两人的身体都探出了窗外。   宝卷在后头扯她,“疯婆娘,你疯了?”   也听不见蓝浦回了些甚么,只见她发狠一般地扣住顾惟玉咽喉,似瞬息就要夺了对方的性命。窗檐那样低矮,他们又住在阁楼上,再探出去一些,蓝浦与顾惟玉两人都要从这楼上跌出去。   ‘啪’,一声脆响,云娘拿着一把椅子敲在蓝浦背上,蓝浦终于松了手。云娘推开蓝浦,又弯腰将顾惟玉从窗外拉了回来,顾惟玉面色青白,不知是不是快被蓝浦的蛮力给掐死。   “啧啧,光天化日之下,这是要杀人啊?”   云娘穿着她珍珠白的裙子,盯着蓝家姐妹。   蓝浦不知有没有从激动与愤怒中醒来,她扭开通红的脸,一言不发。   “嗯,跟着你们姐妹,无端的就长见识。”云娘一手抬起顾惟玉下巴,“瞧瞧,瞧瞧,人家好生生的一个人,被你们姐妹折腾得半条命都没了,你们这是想谋杀啊?”   云娘的动作过于轻佻,她手放在顾惟玉脖颈上,“瞧瞧这里,快瞧瞧,我向来都觉得自己手段够阴私了,想不到你们姐妹更胜一筹啊!”   蓝溪已经回过神来,她说:“我姐姐是和顾大哥闹着玩儿的,请问这位姑娘又是谁,是顾大哥的什么人?”   “嗤嗤”,云娘发笑,“你管我是他的什么人,我倒是想问,二位又是什么人?”   云娘瞪着蓝浦,“不过什么人都不能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杀人,自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是也不是?”   蓝溪将蓝浦护在身后,“姑娘误会了,方才......”   顾惟玉瞧着蓝溪,“你姐姐不好,你先带你三姐回去休息吧。”   蓝浦盯着顾惟玉,冷冷一笑。   宝卷连忙拖着蓝浦要走,蓝溪也道:“顾大哥早些休息,我们先回去了。”   外头门关上了,窗口的冷风却飕飕往里头灌,顾惟玉伸手掩了窗子,说:“在下眼拙,不知姑娘是......?”   云娘撇嘴,从上到下将顾惟玉扫了一圈,哼道:“你就是青棠的那位相好的?”   这话教人啼笑皆非,云娘穿着上好的珍珠衫,看起来似个大家闺秀,说起话来又放荡不羁。顾惟玉眉目动了动,最后说:“姑娘喝甚么茶?”   云娘一屁股坐在墙边方桌旁的八仙椅上,她眼珠子溜溜的,“嗯,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看着还是那么回事。”   顾惟玉给云娘斟了杯茶,然后在云娘另一方坐下了。此刻顾惟玉气息平顺,屋里也很齐整,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那一出闹剧,也瞧不出这男人刚刚还被人掐了脖子要索命。云娘道:“她们姐妹到底和你甚么关系,一个两个的,冤魂一样,你欠她们钱了?”   顾惟玉笑,“没有。”   云娘道:“那定是她们欠你钱了,而且赖着不还。”   顾惟玉侧目,“姑娘为何这么说?”   云娘轻轻哼,“因为你是金主啊,女人们见了金主,都是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或者如那没脚的虾子,跑不动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文的更新进度,必须说一说,作者写了就更,不一定日更哇...... 来个小剧场: 蓝浦:姓顾的,我姐姐辣么美,你为何不喜欢她? 喂鱼哥哥:又不是你美。 蓝浦:我辣么甜,你为何不喜欢我? 喂鱼哥哥:白眼望天。 蓝浦:姓霍的有什么好,你为嘛非要喜欢她? 喂鱼哥哥:干卿底事? 蓝浦:那好,我掐死你,你同那妖艳贱货双宿双栖去吧! so,本章小结,爱你爱到掐死你。   ☆、小枷锁      云娘起身, 在屋子里巡逻一般转了一圈, 她第一眼就去看床,床上齐整, 她弯腰去看枕头,最后伸出手指在上头摸了摸。   顾惟玉说:“姑娘在找甚么?”   云娘道:“我随意看看,看看你床上有没有女人睡过。”   顾惟玉倒是好笑, “姑娘可看出甚么来了?”   云娘转身, 拍拍手,“此处没有。”   顾惟玉点头。   “此处没有,但不代表别处没有”, 云娘杀了个回马枪,她眼睛扫在顾惟玉身上,“你一个成年男子,身上又没病没灾的, 你怎的连个暖床的丫头都没有,这说不通啊。”   云娘的话题忒大方,顾惟玉闻言, 轻轻咳了咳。   云娘道:“你也不用不好意思,你年龄几何、何处营生、家中情况, 青棠都与我说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平日里是不是喜欢下窑子, 然后装作白面公子好蒙骗她?”   顾惟玉并不回答云娘的问题,只是反问,“姑娘知道在下年龄几何又在何处营生与家中近况如何?”   云娘在屋里转了一圈, 见实在找不到甚么女人物件,就回原处坐了下来,她扯开裙子,回道:“知道。你是顾家长房长子,顾家是洛阳城的富户,你曾经与陈瑄家的七小姐订了亲,后来陈七小姐过世,你便娶了她的牌位。”   屋里静默半晌,顾惟玉没有说话,云娘道:“差不多就这些了,其他的青棠还没同我说。”   “这是青棠同你说的?”顾惟玉挑开一双生光的凤眼。   云娘撇撇嘴,“是啊,她说的不对吗?”   她说的对,她说的都对。可这些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是谁告诉她的呢?她一个长在深闺的小姑娘,既不曾去过洛阳,也不曾去过京城,自己和陈七的事情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云娘起身,“好了,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一声,青棠这几日都不得闲出门,因她二舅舅来了苏州城,家里事多。”   顾惟玉又不说话了,云娘抬头,“哦,还有,二月二那日范知府的女儿要出嫁,青棠要去送嫁,你且多等几天,她得了空会来找你的。”   云娘指着外头,“刚刚那两个是蓝家姐妹吧,有一个我是见过的,是跟着你的丫头,还有一个是谁?”   顾惟玉道:“另一个是蓝溪,是孟大都督新娶的夫人。”   云娘真是一个合格的信差,她嘟嘟嘴,“哟,孟微冬还真来了!”   闻言,顾惟玉问一声:“甚么?”   云娘侧目去瞧顾惟玉,眼神古怪,“瞧你们一个两个,可怜见儿的,你还不知道吧,孟微冬来了苏州府,就是为了青棠来的。”   见顾惟玉不解,云娘凑过去,低声道:“我跟你说,孟微冬看上我们青棠了。”   这话顾惟玉不会接,他也不知道如何接,反是云娘拍拍他肩膀,“不过你放心,青棠说了,她是要嫁给你的,别的人她都不嫁。”   云娘呶了呶嘴,哼道:“大概青棠被你灌了迷魂汤,你是没瞧见她那样儿,铁了心似的,别人说甚么她都不听。那个,我说那个孟微冬还不错,孟家高门大户,孟微冬又喜欢她,也没什么不好,她非不同意。”   顾惟玉轻轻呼出一口气,云娘笑,“好了,不逗你了,青棠说了,只要你不变心,她哪里都不去,一直跟着你。”   ......   范家宅院里,范明瑰在屋里坐着,外头的人来往不停,范夫人过个一刻就进来一趟,一时手中捧着嫁衣,“快来看看,这个颜色怎么样,大小呢,快点试,师傅就在外头,不合意还可以再改。”一时间又端着一盘头面首饰,“来,来瞧瞧,是这赤金红宝石好,还是那套翡翠点金的好。”   范明瑰在窗下坐着,一动不动,范夫人急忙忙的,见女儿似入了定,吼一声:“聋了你,快来瞧瞧,这还几天,你倒是做个抉择啊,银楼的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范夫人忙个不停,这范家后院里主事的只得她一人,范大人在外头派帖子,她则在内宅主持内务,范知府这次嫁女,不说下头的大小官僚都送了礼钱,就是上头南直隶的,也有不少是派人来送了贺礼的。   按照范大人自己的说法,“上头哪里是给我这小小知府的面子,给的那都是魏北侯府的脸面,咱们沾了光,万不可办砸了事,丢人!”   范锡夕范大人本也是看得开的乐天脾性,这次被上峰下属拥着一闹,也郑重起来,越发觉得此次嫁女对于他官道气运的影响不容小觑。   看,如今不止全苏州的官僚要来,就连上头南直隶六部的人也有回话说要来吃酒的,最让咱们范大人吃惊的是,连五军都督府正一品的后军大都督也要来。   范锡夕自步入官场,从未与朝廷正一品大员打过交道,听闻大都督要来,范锡夕铆足了劲儿想要办好这场喜宴。   范家嫁女,这是送女宴,后院里原本打算开十六桌的婚宴,生生扯成了二十三桌。范夫人原本打算从得月楼全订的婚宴席面亦即刻改了道。   上有上峰,下有同僚,或许还有其他官员家眷要来,这桌席的功夫就更是讲究,范夫人与范大人合起来一商议,两人决定上下席面要区别对待。   于是范夫人亲自监督操办,分别从得月楼与春意闹各聘请三位大厨入范府掌厨,菜单子则由两边酒楼共同协商而定。   范夫人这头忙的火急火燎,范明瑰在窗下一言不发,范夫人一指头点在女儿额头上,“发甚么愣,这家里许多人都围着你一人转,你倒是窝在这里装假人,你说,你想干什么!”   范夫人这几天连轴似地转,几乎没睡个囫囵好觉,嘴角都生了火泡,她扯女儿袖子,“快点,自己去选,那衣裳裙摆上的红绡是贡品,全苏州也没几段,这还是你爹寻了巡抚大人,巡抚大人托人从别处购来的。你还愣着作甚,苏州城里哪家姑娘有你的福气,全苏州的好东西都给你寻来了,你还有甚么不合意。”   范明瑰不声不响,范夫人猛地一跺脚,“哎呀,你爹方才同我说主桌席上有一道菜要改,我还要去后厨看看,你快点试衣裳,试好了同我说,我先去那边瞧瞧。”   伶俐从外头端着一个托盘进来,范夫人正好撞见她,开口道:“你家姑娘怎么回事,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到底又怎么了?”   伶俐连连摇头,“回夫人,婢子不知,姑娘这几日好好的,没甚么不好。”   范夫人一指头又点在伶俐的脑门上,“你也是个蠢的,她坐着跟个木头一样,还好的?”说罢,瞧一眼伶俐手中的首饰,连声斥道:“这都是甚么,这是要戴到哪里去?”   伶俐低头,“回夫人,小姐说喜欢这套首饰,特意叫婢子找出来的。”   范夫人的嘴角简直气的生疼,她捏着帕子,指着自己的头,“我呀......”   伶俐问道:“夫人怎么了?”   范夫人喷一口热气,“我着急上火,要被你们气死!”   托盘上是一套银制珍珠头面,还带着串子和首饰,范夫人指着盘子,“你个蠢丫头,你好好睁眼瞧瞧,这是甚么东西!”   伶俐讷讷,“这是......珍珠串子,还有.....”   范夫人一手点在盘子里,“你也知道这是珍珠串子,我且问你,这是甚么时候穿戴的?”   伶俐回话,“回夫人,这是姑娘想......”   范夫人将伶俐手臂一扯,“快些拿走,这等物件是那天能戴的?我的天呐,你到底长没长个脑子,这银都黑了,你拿出来让你家姑娘出嫁用?莫要丢人现眼,人家还以为我们范家穷得连套头面都买不起!   范夫人指着后头,“快快拿走,快快拿走!”   伶俐不肯,“姑娘说......”   范夫人气得发笑,“莫要再说!那里头有银楼新送来的首饰,你去陪着选一套,选好了拿来给我瞧瞧。还有那衣裳,快些试,师傅还等着呢。”   伶俐垂着头进去了,范夫人摇摇头,叹口气,“憨货,都是憨货,这要嫁出门,将来可怎么得了!”   范夫人帕子在嘴角按了按,转身走了。   伶俐进去,范明瑰还是坐在窗下发呆,伶俐道:“小姐,夫人送了首饰和衣裳过来,你来试试吧?”   “一入侯门深似海”,明瑰幽幽开口,“伶俐,你说,咱们进了侯府能开心吗?”   伶俐摇头,“这些个伶俐不懂,伶俐只知道,小姐去哪里,伶俐就去哪里,小姐想做什么,伶俐就陪着小姐做什么。”   明瑰展颜一笑,这一笑如绽开了的春花,她终于站起来,瞧着那一盘子生辉的赤金头面,说:“有你如此,夫复何求。”   外头传来轻笑声,这笑声轻轻的,又带着三分舒缓,范明瑰的心猛跳了几下,她抬起头来,果真看见一个湛蓝的身影站在帘外。   那人说:“在下闵梦余,专程来恭贺范家姑娘大婚,不知在下来的可是时候,进来说话又是否方便。”   正月的尾巴上,暖阳从窗子中透进来,照在一盘盘金光闪耀的生冷首饰上,照在火红绣金的嫁衣上,也照在了范明瑰有些泛红的脸上。   外头人影憧憧,范明瑰只觉得,此刻时光正好,与他再见一回,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是作者三十岁以前的最后一个阴历生日。下一个生日,就永远告别了二十岁,于是坐在椅子上,硬撑着来了一章。 用冯唐的话来一句,后海有树的院子,夏代有工的玉。此时此刻的云,二十来岁的你。 明年此时,你们还会不会记得永远告别二十岁的作者,或者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作者写过这么一本不算太有吸引力的书。 作者心里有唯一挚爱,古龙,他的江湖有如天上月光。古龙先生说,茶只要是热的,不会太难喝。女人只要是年轻的,不会太难看。 突觉时光匆匆,希望三十岁的时候,作者能写出更好的故事,祝福自己进步吧。   ☆、丑八怪      “闵家哥哥, 你来了?”   范明瑰站起身, 对外头行了一礼。   外头珠帘轻动,闵梦余挑开帘子, 对着范明瑰弯腰道:“范小姐快快起身,下官可当不起小姐这一礼。”   两人一来一回,伶俐倒是看笑了, 她说:“闵公子请坐, 婢子去给公子泡茶。”   范明瑰脸上红扑扑的,她看见闵梦余,晶亮的眼睛里有喜色, 眉宇间又带着轻愁,闵梦余笑一笑,说:“怎么了,很少见你如此不快活, 是谁惹咱们范家姑娘不痛快,不如告诉在下,在下虽不才, 必要时也可刷起袖子替范姑娘出口气。”   夕阳照进来,明瑰弯眉一笑, 似要笑开了一室春花,她说:“明瑰很好, 并没有不快活,闵家哥哥来看明瑰,明瑰开心还来不及, 怎么会不高兴呢。”   大红的嫁衣绣着金边铺在桌上,闵梦余低头微笑,“这是新娘子的喜服?嗯,这颜色红得正好,衬你。”   明瑰挑起美目,“真的?”   两人在锦绣斜阳下相视一笑,明瑰托起首饰盘子,“既然闵家哥哥这样会欣赏,不如请闵家哥哥帮着看一看,明瑰出嫁那日戴哪一套好?”   铺了大红锦缎的盘子里看上去堆着满满当当,实则范夫人其实已经替女儿筛选过一番,这托盘里头物件有三十余件,实则真要分辨起来,只得两套头面。一套是玉饰为主,分心为金累丝镶玉嵌宝牡丹鸾纹分心,另带着金累丝镶玉嵌宝牡丹鸾鸟纹掩鬓。还有一套为红蓝宝石嵌起来的簪顶石榴子,另带着一支金镶石榴花顶簪。   范明瑰一对俏丽明眸瞧着闵梦余,眼神喜盈盈的,又有点子羞怯,还似有些期待,闵梦余低着头,忽而朝明瑰面上一看,说:“你似宝石,这簪子三色宝石交错,你戴来更显璀璨。”   这是一支簪顶牢箍石榴子的顶簪,这金簪造型为一朵重瓣石榴花,匠人用金片卷成圆管把石榴花卷成三层,分别用红蓝宝石镶嵌花瓣,一颗最大的黄宝石嵌入花心作为蕊。   闵梦余道:“此黄为‘酒黄’,层叠镶嵌,花团锦簇,最是衬你不过。”   明瑰捏起簪子,幽幽往自己发间上插,簪子斜落鬓边,并没有戴正。   闵梦余道:“我来帮你?”   夕阳落的更斜了,浓墨余辉照在范明瑰脸上,暖照慢慢掩去了她颊边的羞红,闵梦余拉开簪子,又慢慢往明瑰的发顶中间去插,冷风夹着年轻男子身上的香味传过来,那香味一阵阵的,直要蹿到范明瑰的心底里去。   范明瑰低着头,一动不敢动,直到身前的男子同她说,“好了,去瞧瞧。”   窗下的妆台上便有镜子,明瑰低着头,站在妆镜前,先是瞧了自己的发间一眼,这簪子果然漂亮,顶在发间,似要生辉。范明瑰正要转身,便瞧见了镜中的闵梦余,他穿着湛蓝的锦袍,站在她身后,长身玉立。   镜子里的人那样好看,他眉眼清隽,又存三分风趣,五分体贴,真真是再好不过的人。明瑰没有动,一直盯着镜子,直到镜子里的人侧过面庞,冲着她笑,说:“一朵花开千叶红,开时又不藉春风。若教移在香闺畔,定与佳人艳态同。这石榴花面,喜欢吗?”   镜中人动了,范明瑰迅速扯下顶上簪花,她转过头来,说:“闵家哥哥,我就要出嫁了,你......你没有礼物要送给我吗?”   风中又传来男子轻轻的,几不可闻的笑声,那人说:“还有新娘子盯着问人要东西的?”   “我......我不是......”   明瑰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却羞红了脸。   伶俐去端茶,回来便瞧见范明瑰的脸红红的,似涂了胭脂,又似比胭脂清浅一分,夹着她家小姐罕见的,羞涩?   “闵公子,请喝茶。”伶俐将茶盏放下,就站到了范明瑰身后。   “好了,我是逗你的。”闵梦余从袖中抽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匣子碗口大小,形制与当日孟微冬送给霍青棠的那个差不多。   明瑰蹙眉,“这,这是孔雀胆?”   面前女子的小脸儿都纠住了,她说:“这好似孟微冬送给青棠的那一个,那里头就是一个碗,里头是孔雀胆,当时把我都吓怕了,我的天呐,这个......闵家哥哥,这是甚么?”   闵梦余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只赤金掐丝玉葫芦缠钏,明瑰将缠钏从匣子中拿出来,这缠钏制艺精细,一半细细的金丝,另一半吊着大半圈小小的白玉珠子,珠子细细密密连成一串流苏,那么一晃,就迎风而鸣,清脆作响。仔细去看,背面还刻了字,上头写着‘永乐贰拾贰年拾贰月造,成色金壹两贰银伍分,外悍伍厘’。   那缠钏一拿出来,伶俐就呼了一声:“好漂亮啊!”   闵梦余看着范明瑰,“这是闵家哥哥送你的嫁礼,喜欢吗?”   “嗯,喜欢。”明瑰说罢,就转过身去,不再看闵梦余。   后头那人问她,“怎的了,是不是嫌闵家哥哥的礼太轻了,不若......”   范明瑰的眼睛有些胀,有些刺,刺得她想流泪。听了那人问话,范家的小女子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太喜欢了,怕打烂了。”   后头那人呼一口气,“那就好,喜欢就好,若是你不喜欢,那我只得学那财粗之人,直接送上金银玉器给你了。”   明瑰抿着嘴,迅速用手指抹掉刚刚滴落的眼泪,她笑得灿烂,说:“多谢闵家哥哥的礼,明瑰很喜欢。”随后轻轻将手钏放进匣子里,问道:“闵家哥哥,这是你旧年制的?”   闵梦余点头,“嗯,就是去南京那一回,我在南京城‘第一楼’定的,前几日那头才送过来,范大人改了日子,总算赶得及。   范明瑰将匣子盖起来,又给闵梦余端了茶,“闵家哥哥,你一来就替我忙活了半天,来,你坐。”   伶俐连忙收拣杂物,又去端果品,闵梦余笑一笑,“范大人怎突然改了日子?”   明瑰看伶俐,“你在门口站着,不许人张望打听。”   伶俐瞧范明瑰,“那要是夫人来了呢?”   明瑰叱道,“我娘来了就让她进来,你还能拦着我娘不让她进来不成?”   “是的”。伶俐点头,掀开帘子出去了。   明瑰叹气,“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闵梦余笑,“伶俐倒是有一副好心肠,莫要责骂她。”   明瑰叹气,“我省得的,她是好的,只是不聪明罢了。”   “聪明的未必好,特别是侯府深门,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闵梦余看范明瑰,“善待伶俐,你们才能一起过的好。”   明瑰抬起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闵家哥哥,你是不是知道甚么,魏北侯府是不是......?”   茶水浸成了金黄色,闵梦余撩开茶盏,吹开茶叶,说:“世子爷要归府了,以后就是世子爷当家,你是弟妇,要顺着世子爷,莫要执拗争吵,于己无益。”   范明瑰眼睛又开始泛红,她抿着嘴角,“闵家哥哥,世子爷是不是与二公子不合?”   闵梦余抬头,脸上有轻微笑意,“怎么这么说?”   范明瑰摇头,“你们都不同我说实话,我问过我娘,她也不同我说实话。其实我是知道的,过去世子爷一个人在外头,好多年没有回侯府,这次二公子要娶亲,他马上就回府了,这还不是防着二公子,还不是防着我?”   茶盏里的水还温热,闵梦余阖上盖子,看了范明瑰一眼,“是如此,但也不全是如此。”   明瑰追问:“那是如何?”   闵梦余搁下杯子,望着范明瑰,“魏北侯府并非一般侯府,魏北侯爷是洪武皇帝亲封的一等爵,与其他列侯封爵的门第都是不同的。”   闵梦余说:“你可能不知道,早些年的时候,魏北侯爷向先帝写折子,说要册封世子,折子上写的是次子裴无忧的名字。”   明瑰抬头,“裴无忧?他是庶子啊!”   闵梦余叹气,“是的,庶子,庶次子裴无忧,魏北侯的折子一交上去,先帝就斥了回来,说裴家‘嫡庶不分,违背伦常’。”   “那后来呢?”   “后来,当时的大理寺卿向先帝进言,说魏北侯裴正川宠妾灭妻,请先帝夺他爵位,褫其封号,取消裴家世袭。”   “永乐皇帝答应了?”   闵梦余笑,“自然没有答应。但是魏北侯府世子定下来之后,世子就从侯府搬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范明瑰抿嘴,“那是侯爷将世子爷逐出家门的?”   闵梦余摇头,“那倒也不是,或者只是世子觉得自己是外人,过得不开心罢了。”   明瑰垂首,“世子爷是不一样的,他是世家的公子,二公子和三公子听说都是妾室生的,自然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闵梦余道:“二公子和三公子的生母并不是妾室那么简单,她是......”   闵梦余的话还没说完,外头已经闹起来,只听有人道:“快、快,后园出事了,有人拿了刀,要造反啦!”   明瑰起身,问伶俐:“什么事?”   伶俐在外头与人说了几句,过了一息,回说:“小姐,听说后园里有个人骂了小姐是丑八怪,夫人听见了,发了脾气,正要撵她走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婚礼篇章啊,昨天这短短几千字,我要不行了,这叽哩哇啦的首饰头面,我还特意去查看了一下明朝妇女的头面,包括分心、掩鬓、小簪这些,一套约为十二三件,富贵家庭,或者更讲究的,一套头面大概有二十多件。 作者心有余而力不足,写这些一圈黑,实在不精通哇...... 甚么,作者精通甚么,难道不是,样样不通? 错了,作者还是很会作故事的,对,就是这样。   ☆、苏帮菜      “你个臭不要脸的, 竟然敢说范大人家的小姐是丑八怪......”   “我哪里有说范家的小姐是丑八怪, 你莫要造谣,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你又哪只耳朵听见了?”   “我呸!敢做不敢认的孬种,你说范家小姐是丑八怪,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两只耳朵也都听见了!”   “你莫要造谣, 再污蔑我也没用,你们春意闹的菜谁要吃,吃了也要闹肚子!届时来赴宴的通通都是达官贵人, 这些贵人们吃坏了肚子你能负责?”   “吃我们的菜才不会坏肚子,看看你们的酱,那颜色都不对,还是我们春意闹的酱好, 你们得月楼也就配蒸蒸点心......”   “我们就配蒸点心?我看你们春意闹只配拌凉菜,拿着酱汁往冷菜上浇上一浇,也就完事了。”   范夫人赶到后园的时候, 两边的厨子领着各自帮厨的伙计剑拔弩张,恨不能刷起袖子当场就干一仗。春意闹的三个大厨皆着青色衣袍, 后头领着的三个伙计也都是青衣小帽,其中一人菜刀往案板上一剁, “正好,范夫人来了,那就叫范夫人评评理, 得月楼的厨子说你们家小姐是个丑八怪,这得月楼如此招人讨嫌,范夫人快点赶他们回去。”   得月楼的师傅带着伙计们都着宝蓝的衣裳,领头的那个师傅道:“事情并非如此,当时是春意闹在‘奔月’这道菜上用萝卜雕了一个兔子,又说还缺一个嫦娥,他们雕不出来,便敷衍了事。我们的人瞧见了那不成形状的嫦娥,说了一句‘丑八怪’。这话是说那菜里嫦娥的,并非说贵府的小姐。”   领头的师傅话说的清楚,范夫人瞧了一眼帮厨的嫂子,“可是如此?”   那嫂子点头,“没错的,是这样的,宝师傅没说错。”   得月楼与春意闹一行各出了六人到范府做宴席,得月楼领队的师傅姓宝,家中三代都是厨子,据说他爷爷还曾经在蒙古人的庭帐里效劳过,并且深得蒙古皇帝的赏识。后头大军打到大都,蒙古人头也不回地跑了,宝老爷子才从大都回了苏州,安居下来。   宝家过去也是有间酒楼的,后来得月楼开起来,听说那位神秘的东家特意去请了宝老爷子出山,但后头只请来了宝老爷子的子孙辈儿,这位领头的宝师傅便是宝老爷子的儿子,宝山。   儿孙都去了得月楼,宝家的酒楼也关门了,为着这一桩,多少人暗地里揣测得月楼背后的东家是谁,又究竟花了多少钱说动了宝家的人出来坐镇得月楼。   毕竟宝家不缺钱,自己又开着酒楼,自己做东家总比替人帮佣要高尚得多。   得月楼这一边说得有头有尾,范夫人捏着帕子,转身去瞧春意闹的案板,那上头呼啦啦摆了一长串,就是不见那雕坏了的嫦娥。   帮厨的嫂子也甚为机灵,她指着最角落的那一盘拔丝红藕,“夫人,那盘就是‘奔月’。”   范夫人走过去,端起那盘子拔丝瞧了瞧,里头萝卜雕的兔子还成个样子,可那嫦娥,若不是先前说了嫦娥奔月,还以为那白乎乎的只是个立着的树桩子。   范夫人面色不好,这样的菜,端给谁吃?是拿给南直隶都察院的佥都御使吃,还是拿给五军都督府的后军大都督吃?   两边的厨子都站着,春意闹这边负责的师傅姓兰,听说是关丝丝关大老爷重金从京城请回来的,据说祖上是出过御厨的。若问是哪朝哪代,兰师傅则说,朝代太远,记不清了。   前头的宝家是确确实实为蒙古一朝服侍过的,到了兰家,则说不清了。大家都嘲笑关丝丝糊了眼睛,看错了人,但关丝丝却一意孤行,坚持让这位兰师傅在春意闹的后厨里做话事人。   “苏菜炖、焖、煨、焙、烹、炸、炒、蒸,咱们样样拿手,如今只是雕不好个嫦娥,又不影响这盘菜的口味,最多将这嫦娥拿掉就是了。”春意闹这边有师傅说话,“看,拿掉嫦娥,摆几朵花儿,也是一样的。”   那头有人笑,“那还叫甚么‘奔月’,不如就叫‘兔子野草吃拔丝’?”   说完,有一阵短促的笑声,众人瞧过去,只见春意闹里有个伙计自己‘哧哧’笑了出来。得月楼这边有人道:“做不好宴席就快快回家去,省的在这里耽误功夫。”   雕坏了嫦娥的那个师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见有人笑他,一时间脸上挂不住,面色又青起来。范夫人搁下那盘子拔丝,转头问兰师傅,“这菜总之是不能要了,您说补上个甚么菜吧?”   范夫人已经给足了春意闹脸面,照她原先的想法,就是全权交托给得月楼操办。后头不知关丝丝与范大人怎么协商的,春意闹硬是插了一竿子进来。这下可好,时间已经不多,春意闹的手艺又这样无法见人,范夫人简直要捏碎了手里的帕子。   春意闹做主的就是那位很有些传奇的兰师傅,他四十上下,很是削瘦,见范夫人问他,他动了动薄成一片的嘴皮子,说:“何须换菜,既然得月楼会雕,那嫦娥就交给他们雕好了。”   “‘嗤’,想得美,你们的菜,凭什么我们来雕,那菜是你们的菜单子,又不是我们的......”   宴席上的菜都是有出处的,每桌上的菜略有不同,但大致一样,为了区分开两家酒楼的风格各有不同,关丝丝还同范大人出了主意,说:“咱们用不同的盘子装菜,红盘子就是得月楼的,我们春意闹的菜就统一用甜白,两家的菜盘子都由我阅微斋出。”   关大老爷出了主意,范大人同范夫人商议,最后范夫人又去与得月楼的宝大师傅说,最后好一通来回,两边都同意了。   后头下了定论,每桌第一轮八个凉菜,得月楼四个,春意闹四个,接着十六道热菜,得月楼八个,春意闹八个。最后一轮,得月楼包办了八种蒸点,春意闹则提供两道汤品和两盏甜盅。本来已经安排得很好,范大人亦是满意,只有范夫人觉得这桌席着实浪费了些,一则一桌只坐八人,根本吃不了这么多饭菜,二则大大加重了饭席的花费。   原本范府向得月楼订的桌面酒席,含了酒水,计十八两银子一桌,那席面其实已经很能见人。后头这么一改,如今等于两边的桌席端上一桌,最后算下来,总价几乎翻了一番,要三十五两银才办得下一桌。范夫人私下里同范大人嘀咕过几回,说在喜宴上花费太大,说了两三次,范大人便斥她:“无知妇人,无知妇人呐!”   其实范夫人并不是范大人嘴里的无知妇人,她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家里的几个姐姐妹妹都嫁给了南直隶的官员,朝廷迁都后,姐妹们四散各地,有的随夫君入京,做了京官的太太。有的外放去别处,最远的那个去了陕西,在户部设在陕西的粮仓做事。她自己则跟着范锡夕住在扬州,直到旧年明瑰议亲,范锡夕才得了提拔,高升一步到苏州做了知府。   范大人这样说她,范夫人并不是心疼钱,也不是小气不肯撑门面,她同范大人说:“你如今是个知府,知府是什么,上头有巡抚大人,下头有师爷小吏,你嫁个女儿,又这样铺张,教人家看见了怎样想?”   范大人回:“能怎么想,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南直隶的大官都来了,谁来管我?再说了,我是嫁女儿,酒席摆好一点,哪个说得我?”   范夫人本就对春意闹突然插一筷子颇有微辞,如今春意闹马前失蹄,她拿帕子点自己的嘴角,“这盘子见不得人了,至于怎么处置,还请贵楼自己拿个主意。”   春意闹几个师傅一对眼,主家摆明了不管这事,又说这菜不好,叫他们换,可这菜哪里是这么好换的。之前他们与得月楼对菜单子的时候,就一一协商过了,几热几冷,怎么搭配才能不重复,也不与对方撞上。这下可好,自己这边要换菜,得月楼也要跟着换了。   果然,得月楼那边一个伙计道:“咱们不换菜,这菜咱们已经都订好了,也同市集里说好了,咱们要甚么菜,不要甚么菜,都是不好改的。你们要换便换,不要与我们撞上就行。”   春意闹这边一个戴小帽的伙计道:“让你们帮忙雕个花,你们不同意,我们换菜,让你们跟着换,你们也不同意,样样都不同意,你们怎的这自私?”   “自私?怎不说你们春意闹技不如人,当时分热菜,你们非要抢了松鼠鱼去做,那时你们怎么不大方一点,怎么不让给我们?”   定制热菜之时,春意闹与得月楼各上了一个单子,两家里头都有一道松鼠鳜鱼,一家说自己的松鼠鱼是看家名菜,一家说自己的鱼名震江南,简直要将杭州府的楼外楼压下去。   两张单子一道菜,两家都咬定青山不放松,都说是自己的看家本事,绝不肯放弃,也不肯让给对方。但一张桌子一个席面怎么能有两道一模一样的菜,最后一商议,两边抓阄,十六道热菜,两边各抓了八个。   最后春意闹口中艳压楼外楼的名菜松鼠鳜鱼终于到了他们手中,他们抓到八个菜,分别是:原汁八翅、荷叶粉蒸肉、西瓜鸡子、白汁元菜、焖肉豆腐、碧螺虾仁、松鼠鳜鱼和雪花蟹斗。   说起这松鼠鳜鱼和雪花蟹斗,在八月九月里就是一道好菜,所谓八月桂花香,鳜鱼肥而壮,而湖蟹,更是要金秋的好天气。   如今是正月里,河水刚刚解冻,抓了鳜鱼上来,也找不到美滋滋的螃蟹。春意闹一抓到这菜单子的时候,就说是得月楼故意陷害他们,这大冷的天气,上何处去寻找螃蟹。   得月楼回说:“你们做不出来,旁人未必做不出来,只能说你们不会做。”      ☆、春意闹      为了这一张菜单子, 两边不知道吵了多少架, 又拍着桌子闹了多少回。   “‘奔月’我们的确雕不好,那就这样, 我们换一换,我们把奔月给你们,你们换一道菜过来, 可行?”   春意闹的一位大师傅说话了, 范夫人去看得月楼,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可,大家总都是绕着一张桌子转, 就莫要再生事端了。   得月楼的人没有吭声,都望着话事做主的宝师傅,范夫人也瞧过去,“宝师傅, 这样的法子也行,与春意闹换一样菜,您同意不同意?”   宝师傅年纪不轻, 身材有些发胖,鬓边也有了白发, 他动了动肉肉的脸颊,要开口说话。   大家都瞧着他, 范夫人也陪着笑脸,过了一瞬,在场众人都只听见他牙腔里蹦出两个字, “不换。”   这宴席究竟要遇上多少麻烦,抢菜单子打嘴巴仗,酒水打嘴巴仗,两家酒楼就连上菜的顺序和摆位都要争一争的。这下好不容易菜单子定了,春意闹又出了问题,说不会雕嫦娥,要不然就换菜,偏偏得月楼咬死了嘴,不肯答应。   范夫人的嘴角抽了抽,她嘴边上的泡又开始疼了,帕子一按上去,‘刺’的一下,血泡破了。范夫人低头看帕子,秋香色的杭绸上有了一小滩血渍,范夫人盯着看了几瞬,就要厥过去。   “娘......”   穿水青色掐腰小袄配丁香紫长裙的范家姑娘出现在后园里,她扶了范夫人,道:“娘,您是不是累了,不如回房歇歇吧?”   “哟!”不知后园里哪个伙计打了个口哨,“还说人家小姐是个丑八怪,这不是生的挺标致嘛!”   年轻的伙计们都是爱侨的,有些见了漂亮姑娘,便以为自己是浪子,一个道:“还雕甚么嫦娥,这不就站着一个嫦娥,届时这位小姐往堂中一站,谁还不说是嫦娥再现啊!”   “都给我闭嘴!”宝师傅瞧了自己得月楼的人,说:“没有规矩,再说浑话,全部滚回去,得月楼今后也容不下你们!”   年轻的伙计们都安静了,几个大厨也不做声,独春意闹那头‘吱吱’笑,“啧啧,平日里真瞧不出来,宝师傅好大的规矩。”   宝师傅低头搓点心,旁边两个大厨也跟着炸圆子的炸圆子,雕花的雕花,几个伙计也开始麻利的收拣案桌上的杂物。今日是试菜的日子,得月楼已经忙起来了,兰师傅也道:“都别说了,打起精神来,好生做事。”   范明瑰扶着范夫人往前头去了,闵梦余就在前头的回廊处,见到范夫人,弯腰道:“下官见过......”   范夫人连连摆手,“莫要客气,你这大礼我可受不起”。话语间,竟似与闵梦余很是熟悉。她问:“闵尚书归了乡,如今可还好?”   闵梦余笑,“伯父前些日子还来了书信,说范大人嫁女,叫梦余备上厚礼,替他老人家说一声‘恭喜’。”   范夫人摇头,“闵尚书客气了,咱们家哪里值得他老人家惦念,都是托魏北侯府的福......”   范明瑰搀着范夫人,在这边低着头,听了范夫人的话,她轻轻看了闵梦余一眼,闵梦余也是笑,说:“夫人多心了,梦余跟随范大人年余,怎能不受大人关照,伯父心里都有数的。”   范夫人摇摇头,又叹口气,“你又哪里受咱们的关照,是你关照咱们家还差不多,若不是你一路同老爷站在一处,老爷在苏州府这知府也不会做的这么安稳。”说罢,又拉了闵梦余的手,“你是个好孩子,你也知道我和老爷就明瑰这么一个孩子,将来如果......如果明瑰过得不顺遂,还请你,还请你多照看她。”   范明瑰抬眉,脸色有些发红,“娘,您说......您瞎说甚么!”   范夫人不理她,只同闵梦余道:“京城里的时局变化万千,我左右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老爷又是个糊涂的,将来若要出了什么事,谁都帮不了这丫头。看在你们往昔的情分上,请你多眷顾她,好吗?”   闵梦余没有说话,轻蹙着眉。   “闵大人,伯母在这里舔着脸皮,求你一声,若明瑰不好了,请你帮帮她!”   说罢,范夫人低头要给闵梦余屈膝磕头,闵梦余连忙侧身避开,“夫人快请起,快请起来,梦余受不起。”   范明瑰更觉脸上似火烧,她扬起声调,“娘,您这是做甚么,闵家哥哥只是个苏州府的小小同知,我要嫁去京城,就是死在魏北侯府里了,闵家哥哥也不知道啊!您说,我要是不好了,他能做甚么,哪里又能救我!”   范夫人一把推开范明瑰,弯腿就要往闵梦余跟前跪,闵梦余眼疾手快,一把托住范夫人,道:“好,我应承您。”   范夫人起身时眼睛都是花的,泪水围在她有些青红血丝的眼珠子上,闵梦余说:“您放心,我应承您,我应承您了。”   范夫人的眼泪滚滚而落,范明瑰被范夫人这一推,愣在了当下,讷讷道:“娘,您在说甚么,您在说甚么啊!”   ......   云娘拿起一套衣裳,拿起了又放下,媚春在旁边坐着,“这件不是挺好吗,为什么不穿?”   云娘撇嘴,“这衣裳红彤彤的,人家瞧见,还以为我是新娘子呢。”   媚春回:“那再去买一件就是了,这衣裳的确红彤彤,不好看。”   云娘侧过脸,“买一件不合算,穿这么一回,还要去单买一件?”   媚春转眼瞧伊龄贺,“少主,听见没,过几日我们要去吃喜酒,没衣裳穿,快点给钱。”   伊龄贺从怀中摸出几片金叶子抛出来,媚春与云娘对视一眼,两人身手都灵活,一人伸手接了两三片。   媚春说:“不够。少主,咱们除了衣裳,还有头面,还有礼品,这点金叶子,不够啊。”   云娘斜了媚春一眼,媚春睁着眼睛说瞎话,“少主,那个,那个那天人多,非常重要,你也不想我们跟着你丢人是吧,还是让我们穿好一点,你也体面些。”   伊龄贺扯下钱袋,往云娘身上一丢,道:“你们去买,多买几件,余下的给范家的作礼。”   云娘与林媚春一道出了珍珠巷,那头几个小孩子探出脑袋来,媚春回头去看,那几个脑袋又缩了回去。   媚春转过头来,“哪来的这么多孩子?”   云娘摇头,“不知道,年前就来了,不是本地的,听着是凤阳那边的口音,蹊跷得很。”   媚春英挺的浓眉一皱,“凤阳的?”   街角便有蒸馒头的,还有豆腐脑,云娘拿出一粒碎银拍在卖豆腐脑的桌上,那妇人回头笑道:“来了?要甜的咸的?”   云娘说:“要几碗豆腐脑,余下的买几个馒头,给那几个孩子吃。”   那妇人收了银子,“放心吧,我一会儿就给他们端过去。”   云娘交代,“别说是我买的。”   那妇人也是识趣,甚么都不问,只道:“我就说是我今日想早些收档,这些都是我没卖完的。”   云娘转身与媚春走了,媚春道:“做甚么不告诉他们,你给他们买吃的,他们要念你的情啊。”   “嗤”,云娘冷哼,“念情?我怕他们都是祸害,届时别来祸害我就谢天谢地了。”   媚春回头又看了窄窄的珍珠巷一眼,“凤阳,那岂不是......?”   云娘重重一咳,‘咳、咳’,“咱们那日穿甚么颜色,我喜欢湖绿的那一套,你呢?”   媚春被云娘这么一打岔,回过神来,“哦,那个不好看,我觉得你穿丁香色好,就丁香色。”   两个姑娘手挽手穿出小巷子去了大街上,一家绸缎庄里,伙计迎上来,“二位姑娘买甚么,咱们这甚么都有,南直隶的料子,北直隶的花样,应有尽有。”   媚春穿着深色的衣袍,将身子罩着,看不出来什么名堂,那伙计直溜溜的看着她,媚春冷不防一眼扫过去,“看什么?”   那伙计许是想不到林媚春这样看人,他连声解释,“姑娘误会了,这已经立春了,姑娘这衣裳暗了些,我是想瞧甚么颜色合适姑娘。”   云娘扯扯媚春,同那伙计道:“嗯,是已经立春了,这天气不是还冷吗,她便穿的厚了些,她怕冷。”   伙计赔笑,“是的,是的,是小的大惊小怪了,忘了姑娘们怕冷。不过这衣袍裙袄都是有讲究的,比如那位姑娘怕冷,我们店里新进了一套成衣,暖和又好看,姑娘要不要瞧瞧?”   媚春冷着一张脸,云娘道:“看,我们看,你多拿几套,我们选些漂亮的,过几日要穿。”   “诶,二位姑娘稍等,小的这就去取。”   伙计转头就进了内间,云娘看媚春,“你瞪他做甚么,他又没有得罪你。”   媚春甩开大辫子,嘟嘴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也是关丝丝的产业。”   “关丝丝家的?这家新开的绸缎庄是关家的?”   媚春点头,“听说青棠的挂名舅舅就是开绸缎庄的,你说他们有没有关系?”      ☆、不可说      “关系?”   云娘召了柜面的一个伙计过来, 指着一匹雪青的杭绸道:“你这缎子怎么卖?”   那伙计瞧了一眼, 回道:“原本是五十铜钱一尺,见姑娘这么漂亮, 便算姑娘便宜些,四十七个铜钱一尺。”   云娘将那匹杭绸一扯,一整张布料铺展开来, 那伙计道:“姑娘好眼光, 这缎子是南京城的新样子,还卖到北京城去,好多太太小姐们都喜欢......”   云娘只笑, 并不说话。   伙计以为云娘是嫌贵,又道:“本店今岁才新开张,姑娘喜欢的话,不若四十五个铜钱一尺, 当本店送给姑娘的人情,来日姑娘也好常来捧场。”   店家的话说得很漂亮,不料云娘却道:“你唬我了, 这块料子哪里值得这么多钱。”   伙计扬起一边眉毛,口若悬河, “姑娘这就不懂了,这杭绸乃用提花织机经线显花, 您看这底纹,深浅有度,荤素相间, 穿在身上,那就是活色生香啊!”   周围已经有人聚过来,一位太太凑过来,拿起那雪青的杭绸看了看,说:“的确漂亮。”又转身对云娘道:“姑娘你要不要,你不要的话,我买回去裁一件斗篷,正好春日里穿。”   那伙计笑吟吟的,“太太真是好眼光,这缎子这颜色咱们这只得一匹,整个苏州城都是不多见的,太太穿了,保准与旁人不一样。”   另一桩生意要做起来了,只听云娘说:“我不买,不过我劝这位太太也不要买。”   那位太太扭头,“姑娘这又所为何事?”   云娘搁下手里的料子,“因为店家做生意不诚信,他们撒谎。”   伙计立马回道:“我哪里有撒谎?”   云娘瞧着他,“你前头说得不错,这料子花式看上去的确是南直隶出产的,可你隐瞒了年份,这杭绸底字万字纹,的确是由提花织机所织就,但近些年提花织机已经很少见,特别是在南直隶,如今大部分复杂的纹路都由纬锦的花楼织机所织,提花织机早已渐渐难寻了。”   云娘顿一顿,“也就是说,如果你这料子是新式的,那就不是南直隶出产的,否则,你这料子就是旧物,起码是十年前的旧物!”   周围哄然,伙计红着脸,“就是南直隶产的,我们没骗人!”   云娘道:“那好,既然是南直隶产的,你这就是十年八年前的缎子,人家是老黄瓜刷绿油,你是甚么,老货新卖?你卖老货都罢了,为何还要收新货的钱?你可知南直隶的云锦,逐花异色,也不过五十个铜钱一尺,你说,你为什么将十年前的杭绸卖得这样贵?”   周围人都瞧过来,七嘴八舌的,说甚么的都有,“这料子竟然这样旧了,存得不错啊”。   有说,“看着不错,你瞧那底纹,是不是有些龟裂?”   那头回:“裂了?”   “是啊,裂了,这再好的缎子,摆个十年,总归是要有点毛病的。”   议论声不绝于耳,伙计还要再辩,里头走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他说:“二位姑娘好,在下是这绸缎铺的大掌柜,听说二位姑娘想选一些成衣,外头位置小,施展不开,二位姑娘不若跟着在下进里头瞧瞧?”   媚春与云娘对视一眼,两人都点头。   伙计嘟着嘴,还要辩解,那中年人看他一眼,“将料子收起来。”又对围过来的媳妇太太们道:“咱们店里还有很多其他花式,请大家慢慢选,在下先失陪。”   那两个姑娘跟着掌柜的进了内间,伙计低头将那雪青的杭绸卷起来,外头有人调侃他,“我说店家,你这料子还卖不卖,不若便宜些卖给我,就算十年八年的旧货,我也是不计较的。”   说罢,外头又是一阵哄笑。   云娘与媚春坐下了,有婆子端了茶水上来,那掌柜的说:“二位姑娘喝茶。”   茶是好茶,云娘挑开盖子,抿了一口,说:“掌柜的是否怪小女子扰了您的生意。”   那掌柜的抬眉看了云娘一眼,笑道:“在下姓张,这一桩的确是咱们绸缎庄的问题,与二位姑娘是无关的。”   媚春接口,“那不知张掌柜叫咱们进来......?”   掌柜的一招手,后头进来两个伙计,各人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头还叠着成套的衣裳。云娘道:“这是?”   张掌柜笑,“这是本店新来的成衣,外头还没展出来,这头先给两位姑娘看看。”   云娘站起身,翻了翻伙计托盘上的衣裳,“哟!掌柜的好客气,这还是南直隶的织锦,萋兮斐兮,真是漂亮。”   张掌柜道:“姑娘好眼力,正是织锦,既然姑娘是行家,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   云娘点头,“张掌柜请讲。”   “是这样的,姑娘今日在咱们店里见了陈年的匹缎,还望二位姑娘不要说出去,这两套衣裳,就当咱们绸缎庄给二位的谢礼。”   媚春嘟嘴,“又不是只有我们二人见了,外头悠悠众口,你堵得住吗?”   张掌柜笑,“二位姑娘才是行家,外头的妇孺,都是从众的,过几日也就忘了。”   云娘笑一笑,“张掌柜也是行家,做生意的行家。好,这衣裳我们收了,话我们也不会出去乱讲,只不过有一桩,还请掌柜的解惑。”   姓张的掌柜笑眯眯的,“姑娘请讲。”   云娘问:“听闻这绸缎庄是扬州的铺子,怎的开到苏州城来了?”   张掌柜瞧了云娘一眼,没有做声,云娘道:“不瞒掌柜的,小女子家中也有个铺子,铺子很小,自然比不得张掌柜这一家财大气粗。如今您这铺子生意愈发好了,小女子家中那生意亦是愈发惨淡,这才来问一声,并没有别的意思。   听云娘这么一说,张姓的掌柜脸色才松下来,他说:“姑娘说的不错,张家绸缎庄的确是扬州的铺子,但如今咱们东家在苏州也买了几块地,都准备用来经营绸缎庄,姑娘家的生意,自然是不如从前了。”   云娘道:“我记得从前这地头的铺子是卖笔墨字画的,过去生意并不怎么样,改成绸缎铺,反倒还旺了些。”   张掌柜笑,“姑娘既是行家,又是本地人,在下也是从扬州府才到贵宝地不久,过去这里的生意竟是一点都不知情。姑娘这样能干,窝在小铺子里也是可惜了,不若到咱们绸缎庄来帮忙,价钱都好商谈。”   张掌柜开始挖人,云娘笑道:“多谢掌柜的抬举,但家里的生意是祖传的,虽然不济,却也不能轻易丢了。掌柜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   云娘话说的婉转,张掌柜也笑,“那就随姑娘的意愿,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姑娘若改了主意,便到这铺子里来寻在下,随时都可以,张记绸缎庄欢迎之至。”   “那就多谢张掌柜了。”   云娘起身,媚春也跟着起身告辞。   那头说:“这衣裳有两套,一套是二经绞罗的蔷薇山茶花纹,一套是四经绞罗的牡丹花罗,二位姑娘的肤色一个白皙,一个红润,穿起这两色来绝不会错。”   张掌柜指着一套水红小衫、银红坎子配大红裙子的蔷薇山茶罗,对着云娘说道:“姑娘皮肤白,穿这个指定好看。”   媚春在旁边站着,掌柜的拿起另一套里深外浅从姚黄到鹅黄的小袄长裙递给她,“姑娘气色饱满,着牡丹富丽,这牡丹绣色自深而浅,所谓正晕,姑娘穿起来悦目,再合适不过了。”   媚春转头去看云娘,张掌柜笑眯眯的,和气得很,云娘从荷包里拿出一锭碎银子,“多谢张掌柜,这衣裳我们要了,但也不能叫你贴钱,咱们摆下本钱,就当多谢你拿好衣裳招待我们。”   张掌柜弯起眼睛,看云娘的眼神愈发满意,直道:“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   伙计包好了衣裳,云娘与媚春抱着衣裳走出来,媚春道:“这家铺子好不实在,明明有好的,偏偏不拿出来,还拿旧年的东西充好的,真是无商不奸!”   云娘回头看了那铺子一眼,“那杭绸也不是不好,只是时日太旧了,那上头的花纹,分明是好些年前流行过的款式,的确不值当那么多钱。”   媚春撞了云娘一下,“好呀你,瞧不出来,竟还有这等本事,懂得纺织?”   云娘低头,“我爹爹懂这些,我家里过去真的是开绣坊的,后头我爹爹病了,绣坊也卖了替我爹爹看病,后来......”   媚春叹气,“我说呢,你这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那你爹爹也是其中高手咯?”   云娘展颜一笑,“何止,就那铺子里头的纹路花样,没一样是我爹爹不会的,就连南直隶新出的那种织金云锦,我爹爹瞧了瞧,都说可以织出来。”   云娘因云端生的病,脸上少有笑容,这白日里一笑,笑出灼热的光彩来。媚春侧目,盯着云娘看了半晌,“我才发现,你也生得挺好看的。”   云娘敲了林媚春一下,“‘嗤’,你这甚么眼光,才发现本姑娘美貌无双啊?”   那头笑一句:“三分颜色,染坊都开起来了。”   两个姑娘笑着走远,没瞧见后头张家绸缎庄里站出来一个人,那人生的极好看,唯独手里拿着一根手杖,连带着觉得他的腿脚也不好了。   这样的玉人,白璧有瑕。   ......   伶俐摆出一长溜的衣裳,“姑娘,快来看看,您喜欢哪一件,我赶紧替您晾晒,还要熨烫,省得吃酒那日来不及。”   璎珞也在旁边站着,“大姑娘,日子也没几日了,范家姑娘前几日还着人来问,问您从扬州城回来没有,为何回来了也不去看她。”   青棠在窗下坐着,外头还是寒凉,石榴过来关窗子,“姑娘莫要坐在那头吹风,当心吹了头疼。”   外头一个影子一晃而过,石榴道:“璎珞姐姐,你陪着姑娘选衣裳,外头有人作妖,皮又痒痒了!”   石榴说的是江儿,这丫头自从回了霍青棠的院子,有石榴和璎珞挡着,她进不来内室,便每日在院子里转悠,只要窗子开着,就能见到她瘦兮兮的影子。   床上摆着数套衣裙,好些都是用史东星带来的料子新制的,那位二舅舅是这样说的,“哪家的姑娘不爱俏,尤其咱们青棠长得好看,就更要俏了。”   史东星带了好些花样新奇色泽丰润的料子过来,有一些料子初看平平无奇,照着太阳一看,竟能折出珍珠般的光彩来。   璎珞她们见了,都啧啧称奇,史东星说:“这色儿不是小姑娘用的,等你们成了亲,一个二个的,我给你们一人送上四五匹,裹在身上穿个够。”   史家这位二公子向来就是这样语出惊人,几个丫头听了这样的话,都羞着要走。   青棠要去范家吃喜宴,她这位二舅舅照着春日的制式让人裁了七八套衣裳给她,如今都摊在床上,等着青棠自己选。   璎珞拣起一件酒黄的裙子,“大姑娘,这件可好?”   青棠瞧了一眼,“听闻此次南直隶都察院佥都御使要来,这黄色虽不正,也怕犯了忌讳。”   “那这条翠色的,上头用银丝串着玉葫芦,也好看。”   璎珞指着那青翠的裙子,裙子的腰摆处绕着几圈银丝牵的玉葫芦,青棠摇头,“走起路来叮叮咚咚的,亦是不好。”   璎珞最后拣起一条水红的长裙,裙子上下一色,独领口处镶了三圈细小的珠儿,珠儿围成圈,似项圈一般垂在领下。镀金均匀的金色小珠子与各色碧玺钉在一处,粉玺莹润,绿玺轻巧,三色的宝石滚在衣上,倒是给这水红的裙子增添了几分俏皮之色。   “大姑娘,这件衣裳好看,再配上上回那对耳坠子,咦,那耳坠子呢?”   石榴从外头掀帘子进来,道:“璎珞姐姐,你在找什么呀?”   璎珞一边翻找,一边回说:“大姑娘那一对掐丝滚珠耳坠子,你看见没?”   “不是在匣子里吗,前几日我都瞧见了。”   石榴走过来,将匣子里的首饰细细数了数,回身对青棠道,“大姑娘,不止那一对赤金掐丝滚珠耳坠子不见了,连同二公子送给姑娘的火钻也不见了。”   “火钻也不见了?”   璎珞将匣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一时间,宝石坠子、珍珠簪子,各色首饰摊了满了妆台,青棠站起身,将桌上饰物一一瞧了一遍,果真史东星送的那枚粉色火钻不见了。   “死浪蹄子,敢偷大姑娘的东西,看我不打死她!” 石榴捏着手就往外头冲。   璎珞拦她,“江儿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她偷也不会偷大姑娘的火钻。”   石榴拧眉,“不是她,那是谁?是她每日在外头偷偷摸摸的,天天盯着这屋子,我看就是她!等我抓住她,问个清楚。”   江儿进来之时,石榴拽着她手臂,瘦弱的小婢勾着身子,往霍青棠身前拜,青棠在窗下坐着,瞧也没瞧她一眼。   “大姑娘,江儿给您请安。”   小婢的声音怯怯的,青棠搁下手中的书,捻了捻指甲,道:“江儿,你回来了?”   这话听着教人奇怪,甚么是‘你回来了’?江儿本就是青棠屋里的丫头,后来因得罪了青棠,才被史顺打发出去扫院子。如今只能说江儿从外院进了内院打扫,她又不曾被驱逐出府,决算不上‘回来了’。   青棠一开口,江儿就跪下了,“大姑娘,婢子错了,婢子再也不敢多嘴了,求大姑娘网开一面,饶婢子一回吧......”   过了一个年,江儿不见长大,倒显得越发瘦小,她跪在地上,瑟瑟缩缩的,石榴用力拍了她一下,“你快说,你是不是偷拿了大姑娘的东西?”   江儿被石榴拍得往前头一个哆嗦,险些磕到头,她说:“大姑娘明鉴,不是婢子,不是婢子拿的。”   石榴还要上前,璎珞拉了拉她,示意她不要说话。   江儿否认,青棠发笑,“你说不是你,那你知道是谁拿的?”   “婢子......”   石榴蹲下来,揪住江儿手腕,“你成日在窗外转悠,肯定知道到底是谁拿了大姑娘的东西,你若是不说,我们就当你是贼,然后去报官。就说你窥视主家,又手脚不干净,看你还得不得出来!”   江儿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妆台旁边,她蹲下来,在床脚处摸了摸,过了一会儿,果真被她摸出一只耳坠子来。   青棠看了石榴一眼,石榴也照着江儿的样子去贴着妆台的那只床脚下去摸,过不得半刻,照样也摸出东西来,就是那枚火钻。   石榴又取了个鸡毛掸子,在床下扫了几下,另一只耳坠子也出来了。东西都找到了,江儿说:“姑娘瞧见了,东西都还在,不是婢子偷的,婢子没偷。”   石榴与璎珞对视一眼,两人站到旁边,青棠瞧见寻回来的失物,说:“焉知不是你故意藏起来,最后再来领功?”   江儿摇头,“不是的,大姑娘,不是这样的,不是江儿做的......”   “哦,是吗?”青棠还是笑。   江儿来回念叨,‘不是自己做的’。除此之外,别的都不肯说。   青棠的手指在窗下的小几上敲了敲,木头桌子发出几声有节奏的脆响,“看来你是苦没受够,那断臂之痛还想再来一回。”   江儿闭着眼,往青棠跟前一跪,磕头道:“不是婢子不说,是婢子不敢说,姑娘的屋子的确有人来过,就是史管家!”   石榴一听,叱道:“放屁!史管家怎么会无缘无故进姑娘的屋子,还翻姑娘的东西。”   青棠抬眸,“哪个史管家?”   江儿道:“大管家,史大管家!前日午后,姑娘的屋子里没人,婢子在扫外头的院子,过了一息功夫,就瞧见史大管家进来了,他翻了姑娘的书信,还有衣裳,最后才翻姑娘的妆台,那耳坠子和火钻都是那时候掉在地上的。”   石榴道:“东西掉了,你都瞧见了,难道史大管家眼神还不如你?”   江儿低头,“史大管家是瞧见了,当时外头有响动,他便合上匣子,用脚将坠子和火钻踢到床底下去了。”   青棠抿着嘴,没有吭声。   江儿道:“大姑娘,江儿说的都是真的,史大管家看了大姑娘的信,江儿真的瞧见了。”   ‘哼’。青棠一声冷哼,一脚踹在江儿膝上,“满口谎话,胡说八道!滚回你自己屋子,不许出来,以后也不要你扫院子,等你好了,就去外院帮忙。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谁也不许求情!”   也不知道江儿是不是被霍青棠一脚踹断了腿骨,当下就跌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青棠指着璎珞,“你扶她出去,不管养不养得好,都不要再回来了。”说罢,还嗤道:“看见她那病怏怏的样子就心烦!”   “是的。”   璎珞瞧了霍青棠一眼,垂着眼睛扶起江儿,两人一道出去了。   “姑娘,既然不是江儿做的,为什么还要撵她走?”   石榴凑过来,给霍青棠端上一杯热茶,“姑娘消气,石榴觉得江儿她不敢了,姑娘何必......”   青棠将窗户拨开,瞧了远去的江儿与璎珞一眼,说:“江儿留不得。”   “为什么?”石榴苦着一张小脸,“姑娘,你做甚么发脾气,还踢江儿,婢子瞧着她也挺可怜的。”   青棠仰起头,看着石榴,“石榴,如果史管家和我只能选一个,你听谁的?”   石榴停了一瞬,回道:“石榴是姑娘的人,自然是听姑娘的,不管是史小管家还是史大管家来了,石榴都听姑娘的。”   “那好,就当这东西不见了,就当咱们没寻回来过。”   “为什么?”   石榴正要张口,忽的明白过来,“姑娘的意思是说,当作史大管家从未来过?”   青棠将寻回来的耳坠子和火钻都放到石榴手里,说:“都是值钱的东西,丢了可惜,你替我收着,若咱们落难了,兴许哪一天还用得着。”   石榴抿着嘴,低声道:“史大管家是不是误会大姑娘了,要不然,为什么......”   青棠叹气,摸摸石榴的脑袋,“唉,真是三日如三秋,我们石榴也变得聪明了,竟然晓得史大管家不喜欢我。不过这个事情不要同人说,二舅舅不可以说,外祖父不可以说,就连,就连史小管家都不可以说。明白吗?”   ......   小丫鬟江儿又病了,说是在大姑娘院子里扫地的时候,摔断了腿。   一时间府里众说纷纭,有说江儿这丫头片子命薄的,“看她那瘦骨伶仃的样儿,瞧着就不是个有福气的”。有说江儿与霍青棠八字不合的,“这还有甚么好说的,上回江儿就在大姑娘院里断了手,这回又摔断了腿,指不定她那八字与大姑娘不合。然则大姑娘的八字大些,把她克着了”。   风言风语传遍了虎丘脚下的史家府邸,史秀站在院中,他指着其中一个仆妇,“你刚刚说甚么,谁断了手脚?”   那仆妇见是史秀,立马弯腰低头,“史大管家听岔了,咱们是说江儿命苦,先前断了手,这回断了腿,是个不走运的。”   史秀发白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他眉间的皱纹深成了‘川’字,他说:“怎么断了手?”   原先就几个仆妇聚在一处,一个道:“具体的不清楚,说是在大姑娘屋里摔伤了。”   “不对、不对,是这样的,江儿那时候还在大姑娘屋里服侍,后头她自己爬高,似乎要拿个甚么东西,没站稳,从凳子上跌下来,摔断了手臂。”   “哦哟,天可怜见的,真是遭罪呀!”   “可不就是,江儿在外院做了几个月,倒是好生生的,没听说弄伤哪里。”   话题似乎又要回到江儿与大姑娘八字不合的话题上去,史秀皱着眉,“不要再说闲话,各自散了,做自己的活。”   大管家都发话了,几个仆妇就地散了,末了,还听见一人道:“还是大姑娘的命硬些,克别人,别人克不着她。”   “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   史秀盯着那几个仆妇的背影,眉头都皱在一处,后头史顺走过来,唤一声:“父亲。”   史顺穿着藏青的新袍,脚下穿着鸦色的新靴,面上亦是如沐春风,史秀转过身子,瞧自己儿子,“你这又是上哪儿去?”   史顺低头道:“儿子不去哪儿,大姑娘方才传人叫儿子过去一趟,儿子正要......”   史秀蓦地盯了史顺一眼,音色沉重,“是那个叫璎珞的?”   “父亲说什么?”史顺垂着头。   史秀沉沉的叹气,原本就严肃的音色又低了些,“并非说璎珞不好,只是那丫头心思不在你身上,你莫要执迷。”   史顺抬起头,“父亲,我......”   史秀摇头,“我会托大人另外替你看一门亲事,至于那丫头,就当你们有缘无份吧。”   史顺上前一步,“父亲,为......为甚么?”   老人不再多说,抬脚便走。   史顺在后头道:“父亲,璎珞并非您想象中那个样子,她......”   史秀转过身来,“先不说璎珞本身如何,如今即便你要求娶,大姑娘也不会同意的。璎珞还是要回霍家,迟早的事。你若不信,便瞧着吧。”老人道:“璎珞的去处早有定论,她这番回来,并不是与你有缘,只是大姑娘的迂回之策罢了。”   史顺张着嘴,年轻的面庞纠在一处,眉目中有美物骤失的错愕,与遗憾。   老人叹气,“大姑娘哪里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早早就将霍家的后路安排好了。至于璎珞的路,你的路,不在一处。”   墙角的红梅谢了,那头似乎有一枝红杏探出头来,花儿没开,倒是树枝子发了芽,抽了枝。   史顺站在霍青棠外间的时候,璎珞来撩帘子,史顺突然细细地看了璎珞一眼。璎珞很标致,温柔又漂亮,史顺过去见她,只觉心内烧得慌,时时见她,都不敢多看,生怕一颗心要跳出来。今日史顺的眼睛一眨不眨,就这么盯着璎珞瞧,她眼中没有一丝羞涩。史顺说:“我爹爹今日问我亲事,我说我预备向大姑娘求娶你。”   璎珞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有些吃惊,唯独不见喜悦。   史顺道:“你不喜欢?”   “我......”璎珞撇开头,“这等事情,我做不得主。”   史顺今日倒是有些不寻常,他说:“那好,我去同大姑娘说,她这样看重你,肯定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说罢,史顺真的迈步往内间走。璎珞一把抓住他,“别。”   说了个别字,又再无其他话。   ‘砰’,史顺感觉自己用精血浇筑的一方坚硬堡垒就这么崩塌了。只言片语,一个眼神,半个推却,一切都崩塌了。   史顺嘴角勾起笑意,笑得冷冰冰,又怪里怪气,“那好,我不说。”   说罢,瞧了璎珞一眼,“我等你。”   璎珞垂着头,含含糊糊,“嗯。”   史顺一把抓住璎珞手腕,“嗯?你‘嗯’甚么?难道你不是等着去给霍大人做妾吗?”史顺的声音低低的,眼神中带着罕见的严厉,他声音低沉哀悯,“璎珞,你这是自己犯贱,你这是自己犯贱,你知道吗?”   璎珞被史顺拽着,不敢去瞧史顺的眼睛,她用力去掰史顺握住她手腕的右手,“你放开我”。   史顺将女人往旁边一丢,“女人有很多种,像你这样上赶着去给人做妾的很少见。”   璎珞被史顺丢了一个踉跄,史顺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抚平了衣袍,踏步进去了。   石榴见史顺进来,笑道:“史小管家好,您喝什么茶?”   史顺笑道:“越发会耍嘴皮子,当心大姑娘不喜欢你。”   石榴笑嘻嘻的,“怎么会,大姑娘不曾说她不喜欢石榴呀。”   史顺摇头,“跟了大姑娘,越发蠢了,过去也不见你说这样的蠢话。”   石榴笑嘻嘻打帘子出去了,青棠说:“我想问一声,明瑰成亲那日,外祖会不会去吃喜酒?”   史顺低头回道:“老爷委托我父亲去送礼,至于老爷自己去不去,则要看那日衙门事情多不多。”   青棠抬眉看了史顺一眼,“那好,那日你同我去,我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石榴端了茶进来,“姑娘,您怎的不算婢子一份,您去哪里,婢子也跟到哪里啊。”   史顺睃石榴,“到时候怕你乐得找不着北,还跟着大姑娘?”然后点头应和,“是的,我同父亲说一声,那日我随大姑娘一同过去。”   石榴将茶水递给史顺,“史小管家喝茶。”   史顺接过茶水,抿了一口,道:“恐怕范家当天会很忙,大姑娘是预备吃了酒席再走,还是同范姑娘说几句话就走?”   石榴道:“怎么不吃席,听说桌席是得月楼和春意闹两边的师傅一起整的,咱们不吃吗?”   史顺笑,“吃,你就想着吃。你怎么不想想,那日范府有多少人,外官带着内眷,你能吃多少?”   石榴撇嘴,“那范姑娘同咱们姑娘肯定有话要说啊,咱们一去了就走,范姑娘岂不是很失望?”   史顺摇头,“只怕不是范家姑娘失望,而是你要失望,那日女眷们都要去贺喜,咱们姑娘去了,还不一定能见到范姑娘,更别说凑在一堆说话。”   石榴叹气,“这样啊,那有什么意思,范家姑娘岂不是如人偶一般,半点自由都没有?”   史顺笑一笑,道:“这还算好的,如今只是范大人在苏州府摆个送女宴,等范家姑娘嫁去侯府那一日,才是真正热闹。”   石榴接口,“才不是甚么热闹,范家姑娘那是受罪,真正受罪。”   史顺正了颜色,“说甚么呢,侯府高门,岂是你我可以妄议的。”   石榴不说话了,低了头,站到青棠身边去。   青棠说:“听闻此次来迎亲的是裴家世子,世子代次子迎亲,京城又离此地路途遥远,想必范大人准备还需要一些时日,明瑰也不会即可起行,是故不必着急。再者,如今这几日,正是范府最忙的时候,咱们去了也只能添乱,有什么话,等喜宴办过了再说也不迟。”   史顺道:“大姑娘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范姑娘的正日子在五月,虽然二月二范大人办喜宴,但离范姑娘正式出阁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而今河水解了冻,坐船上京只需月余,也就是说,大姑娘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可以与范姑娘话别,尽够了。”   “正是如此。”青棠笑看了史顺一眼,手中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   史顺搁下茶杯,退了出去。   外头回廊里,璎珞眼睛红红的,似哭过一般。   史顺也不理她,侧身要从她身边擦过去。   “欸,你......”   璎珞开口,“你怎么了?”   史顺转过身来,别的话也不说,“我只问你一句,我求娶你,你嫁不嫁我?”   璎珞脸色不好,“你......你同大姑娘说了?”   女人脸上带着莫名的惊恐,史顺突然觉得他很不喜欢这种情绪,一个女子这样恐惧自己求亲,那她究竟想怎样呢。   史顺勾起嘴角,“是呀,我方才同大姑娘说了。”   璎珞捏着帕子,“那......她同意了?”   璎珞向来温柔美丽的眼睛要流出泪水来,史顺心想,若是平日里见了,还不知要心疼成甚么样子。今日见了,却想问她一问,‘你既然这样怕我,作何还要接近我’?   话在嘴边,史顺又问不出口,他不想折腾这个可怜的女人,这女人陷在一场铺天盖地的爱河里面,即使那河水只会淹死她。   史顺扭了头要走,璎珞从袖中抽出一根银簪来,上头嵌着珠花。这是旧年的时候,史顺送她的,那时候他喜欢她,喜欢这个如樱花一样标致娟秀的姑娘。他以为她的心如他一般,艳如桃李,爱之灼灼。   结果错了,她的确在爱恋一个人,但并不是他。   史顺侧眼看璎珞,“你欲如何?”   璎珞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等着我做甚么?”史顺鲜少这样咄咄逼人。   璎珞说:“我不想骗你,不想骗你的。但我不骗你我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是啊,活不下去。我如果不和你交好,我怕姑娘心意一来,随意打发我嫁了。我不和你交好,我怕大家冷眼看我,觉得我是攀高枝失算了,跌了下来。我不和你交好,我便在大姑娘面前,也不那么重要。我......我走错了路,我不和你交好,寸步难行。”   女人面上又要垂下泪来。   史顺道:“明明知道是错了,你还不打算回头吗?”   “嗤”,璎珞笑起来,她穿嫩黄的小衫,手里捏着翠色的帕子,笑得张狂,“回头?回哪里去?嫁给你,你爹同意吗?”   她一直在笑,简直要笑弯了腰,“自打我这回从扬州城里出来,我就没打算再走回头路。我要嫁给他,我必须要嫁给他!大姑娘不同意又如何,张氏不同意又如何,黄莺怀了孕又如何?她们一个个的,都只有滚开的命!”   史顺一把抓住她手臂,“胡说甚么!你疯了?”   璎珞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疯了?不,我没疯。若不是我的那瓶子药,黄莺早就进门了。哼,当初鸣柳阁响当当的花魁,如今还不是在外头住着等着生孩子。”   史顺瞧她,“什么药?”   璎珞低头甩了甩帕子,叹口气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大姑娘当初被老爷打了板子,黄莺的确来送过药,她也的确来送了两次,太太总之是个不管事的,她糊里糊涂的,可我不糊涂啊!黄莺拿来的东西,我怎么会动,所以当时那药根本就没拿给大姑娘用。大夫不是说了,病重之人,内服外用,都有规制,切忌随意用药。你说,黄莺拿来的东西我怎能抹到大姑娘身上去?”   史顺睁大眼睛,“你冤枉了黄莺?”   ‘哧哧’,璎珞发笑,“冤枉?我的老天爷,她本就害得大姑娘被老爷打板子,怎么能谈得上冤枉她?”   璎珞道:“还是多亏她送了两回药,要不然大姑娘也不会再将我从太太手里要回来。这一桩,的确是要多谢她的,多谢她这样愚蠢,才让我看见了机会。”   史顺瞥璎珞,“你就不怕大姑娘知道了真相容不下你?”   璎珞勾着嘴角,低头一笑,“容不下我?我只怕大家伙知道了真相,霍家也好,史家也罢,到时大家容不下的是她。”   “甚么意思?”   璎珞呼出一口气,甩了甩帕子,“不可说呀,不可说。秘密都说出来了,还有甚么趣味?”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万字,长章...   ☆、渡春风      正月底里, 璎珞在窗下结络子玩, 石榴撩开帘子冲进来,一阵风似的, 她拉起璎珞就道:“不好啦,璎珞姐姐,你快来, 扬州府来人了!”   璎珞手里正在结一个酒黄的丝络, 酒黄的线穿成一个万字,中间竖着放了五粒小小的黑珍珠,浓深的酒黄裹着莹润的黑珍珠, 很是漂亮。石榴一把扯开她手上的络子,“璎珞姐姐,快别结了,人都到门口了!”   说罢, 又问,“大姑娘呢,大姑娘去了哪里?”   璎珞抬头, 说话温温柔柔的,“你别急, 到底是谁来了?”   石榴喘口气,手指着外头, “是新......新进门的那个......”   璎珞道:“是柳姨娘?”   石榴点头,“是她。不,也不止是她, 还有太太,太太也来了。”   璎珞微微蹙眉,石榴将她一拉,“我的好姐姐,快跟我来,刚刚就到了巷子口,这会儿定要到门口了......”   来的果然是张氏和柳丝丝,史顺在门口站着,朝马车里又看了看,倒是没瞧见黄莺,不过想来也是,黄莺月份渐渐大了,的确不适宜出门。   见张氏和柳丝丝一前一后从两架马车上下来,史顺迎上去,“您怎么来了,也没有写信通知一声,倒是没人去迎,怠慢了。”   史顺不是霍家的人,身份又已经脱籍,不是奴身,张氏笑道:“史管家客气。这一桩原是我们的不是,原先青棠过来的时候,咱们就预备一道动身的,只是我这身子不好,便耽误了几天。如今可算赶得及,也不算失礼。”   张氏一双大眼睛微微笑,她穿罗兰紫的坎子,下头是银色镶边的长裙,半月前见她,还是病中的样子,今日一见,又气色尚好了。   后头的柳丝丝走上来,冲着史顺福了一福,“史小管家好。”   柳丝丝穿桃红的半面裙,上头是霜色绣桃枝的小袄,还戴着水红的披帛,她身姿盈盈的,话语也轻柔,“妾这回不请自来,真是叨扰了。”   史顺亦是弯腰,“姨娘言重,姨娘言重了。”   柳丝丝与张氏下车之后,后头又跟上来两个丫头,一个是跟着张氏的,穿鹅黄色衫子,像是叫月满。还有一个是跟着柳姨娘的,好像叫......   史顺瞧那两个丫头,那两人都上前一步,“月满、芳儿见过史管家。”   史顺忙回礼,“不敢当,不敢当。”   张氏看了后头众人一眼,道:“咱们这次来也不为其他,单单为范大人嫁女一事。史管家也知道,我家老爷在扬州任官多年,而范大人过去也在扬州府做通判,直到旧年,才升任苏州府,老爷与范大人多年同僚,交情不浅,范家嫁女又是大事,老爷也说马虎不得。”   她幽幽一叹,“再者,范夫人曾经数次修书给我,问我是否参加范家那丫头的喜宴,早些日子我身子不好,便一直拖着,没有应承。如今我精神好些,便同老爷商量,还是出门来了。这一出门,又仓促了些,打扰侍郎大人了。”   张氏说话有礼有节,史顺忙弯腰,“太太客气,今日大人去了衙门,尚未下衙,就由在下做主,安排太太与姨娘的住处。”   张氏点头,“那就多谢史管家。听说二公子和令尊也一同来了苏州府,不知现今可在府里,也好领咱们去拜会?”   史顺道:“我爹随大人去了衙门,二公子是时刻都不见人的,旁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若太太与姨娘先休息,晚些时候,等大人和二公子回来再说不迟。”   张氏点头,“那好,就依史管家安排。”   史家这宅子是赁的,宅子在虎丘下头,风景宜人,位置也宽敞,史顺安排张氏与柳丝丝住在后头的柳园里,与青棠的院子只是一墙之隔。   路行至一半,张氏问史顺,“咱们家的大丫头呢,她可还听话,有没有给侍郎大人惹麻烦?”   张氏这么一问,史顺就挑了挑眉,这话问得蹊跷,平日里张氏都客气得很,权当大姑娘是史家的姑娘,与她不相干。今日这么说话,倒像是母亲来看望女儿,顺道管教女儿,似乎只当大姑娘是史家的外人罢了。   史顺道:“大姑娘很好,读书也好,并不曾......”   并不曾惹甚么麻烦。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了石榴拉着璎珞往院子外头跑。史顺瞧见了,张氏自然也瞧见了,她也不点石榴,只点璎珞,“璎珞,你家姑娘呢?”   石榴是史家的人,可璎珞不是呀。   张氏大眼睛笑眯眯的,“怎的了,几天不见,不认得人了?”   璎珞垂着头走过去,福了一礼,道:“问太□□好,璎珞拜见太太。”   张氏笑得和气,完全瞧不出她和璎珞过去有过些许过节,她转身对史顺道:“史管家忙碌,既然见了璎珞,就请璎珞带着咱们在园子里转转,这处咱们就不打扰史管家了。”   张氏点璎珞出来,史顺先瞧了璎珞一眼,见璎珞眼睛微微眨了眨,史顺才道:“太太与姨娘好生休息,史顺先下去了。”   史顺转身走了,这头还剩张氏与柳丝丝二人,并着四个丫头。   月满向来是灵活的,她上前道:“瞧璎珞这样子,吓到了吧,似咱们会吃人一样?”   璎珞也笑,“月满姐姐哪里话,璎珞是瞧见太太、姨娘,还有姐姐们,这才高兴坏了。”   月满握着帕子捂嘴一笑,扑到张氏跟前,“太太瞧瞧,瞧咱们璎珞这小嘴儿,如今竟跟抹了蜜似的,甜的很。”   璎珞也笑,并不答话,她看石榴,“太太和姨娘辛苦了,寻人给太太和姨娘泡茶。”   石榴低头,“是的,婢子这就去。”   石榴侧身要走,芳儿一脚追上去,“芳儿也会泡茶,可以帮忙的。”   柳丝丝手儿一抬,“去吧,帮着多做点事儿,莫要翘着腿儿等人伺候。切记,咱们是来做客的,不是来做主子的。”   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芳儿回道:“姨娘放心,婢子省得。”   璎珞转过身来,“婢子领太太与姨娘在院子里转转吧,如今立了春,天气也好,后头好些梅花还开着,有些梨花将将也要开了。”   张氏还没说话,月满道:“太太身体不好,这天气虽说入了春,但也还冷着,还是不要在外头吹冷风的好。”   璎珞立在那处,柳丝丝捏起帕子一笑,她拍拍璎珞的手臂,“这苏州城的园子是漂亮,尤其这虎丘山下,风儿一吹,感觉阔气又舒畅。只不过太太怕冷,等太太先休息,过些时候你带我与芳儿去瞧园子。”   柳丝丝解了围,璎珞也笑,“是婢子考虑不周,太太既然怕冷,那就进屋里吧,外头冷。”   月满四周的一看,忽问一句:“江儿呢?”   芳儿端了茶回来,还领着一个小婢烧了炭盆,等都安置好了,张氏才慢悠悠道:“这来了半天,怎么不见青棠那丫头的人?”   璎珞说:“大姑娘上午要去书院,过了晌午,书院还要说些别的,许是要弹琴,或者下棋,天气好的时候,还要学蹴鞠。”   张氏掀开茶盏,拨开茶叶,“大姑娘去了书院,你怎么没跟着去?”   月满道:“婢子瞧着,不止璎珞没去,连石榴也没跟着去嘛。难道说,大姑娘如今不爱带着她们出门,反倒只爱带着江儿了?”   “吃吃”,月满自己笑起来。   璎珞也不看月满,道:“书院自有书院的规矩,书院不许少爷小姐们带着小厮和丫头进里头,若非要跟着去,只能在书院外头等着。大姑娘心疼璎珞和石榴,不许婢子们在外头痴等,大姑娘说了,只等她下学,婢子和石榴才轮换着去接她。”   月满瞥了璎珞一眼,“那你怎的还不去接大姑娘?”   璎珞回道:“今日太太与姨娘来了,璎珞自然要陪着,石榴会代璎珞去接大姑娘,大姑娘知书达理,想必会体谅的。”   张氏弯着大眼睛,笑看了璎珞一眼,“嗯,如今能说会道,倒是出息了。”   璎珞微微低头,“太太过奖。”   月满站到璎珞跟前来,“大姑娘要去书院,这一桩不与你说。你倒是说说,江儿哪儿去了?”   璎珞退后一步,与月满拉开距离,“江儿好生生的,史管家说她能干,便让她在外院帮忙。”   “你唬鬼呢?”   月满逼近一步,“江儿瘦瘦小小,她能帮甚么忙?”   璎珞道:“江儿勤快,过去在大姑娘院子里,日日第一个起来打扫院子,后头史管家见了,问她愿不愿意去外院做洒扫,还说外头的月银要多二十钱,事情也并不繁重,只如在里头一样打扫就是了。”   月满瞥璎珞,“那她答应了?”   “是呀,江儿答应了,史管家问了她,隔天她就到外头去了。”   月满说一句:“就为了那多出来的二十钱?”   璎珞抬起头,微微笑,“月满姐姐也莫不信,江儿来辞行的时候,大姑娘也问了她,是不是想出去,如果为了那多的钱,大姑娘可以给她提月钱。但是江儿说,她喜欢在外院,因为外院住的宽敞些,单人一间,不必在里头与石榴或者与婢子一道挤一间屋子。”   璎珞这么一说,月满就不说话了。   过了半刻,张氏道:“她人呢,叫她进来,我有几句话问她。”   璎珞低头,“这个婢子就做不得主了,江儿如今是外院的人,大姑娘都管不着她。太太如果想传江儿问话,只能等史大管家回来。江儿的事情做完了,史大管家同意了,江儿才能进来同太太说话。”   张氏眼睛本来就大,此刻一瞪,“你......”   ‘咳咳’,张氏咳嗽两声,月满赶紧将茶水递过去,“太太消气,太太消气,江儿混是还在的,等史大管家回来,咱们再去问亦是一样的。”   月满搀着张氏入了东边厢房,璎珞在原地站着,柳丝丝捏着帕子‘吱吱’笑,“笑死我了,看她非要逞强,这回出来,怕又要病了。”   芳儿也道:“太太病就没好完全,也不知道为何非要闹着出来。”   柳丝丝看了璎珞一眼,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太太的亲兄如今与苏州府的关老爷合伙做生意,张家舅爷断了腿,不方便出门,这苏州府的生意张家投了大钱,太太就......”   芳儿点头,“那就是说,太太是看自家生意来了,根本不是要参加甚么范家的婚礼。”   柳丝丝与芳儿一唱一和,这些话都是说给璎珞听的,璎珞也笑,“姨娘也一路辛苦,不若回房休息吧,等大姑娘回来,婢子与大姑娘再来拜会姨娘。”   璎珞这样伶俐,柳丝丝也笑得开怀,“那好,咱们在苏州府叨扰这些日子,都有劳璎珞姑娘了。”   璎珞低头告退,“姨娘哪里话,璎珞先告退了。”   ......   得月楼内。   二楼靠窗一间包厢内,一位淡青衣袍的男子起身替对面坐着的男人倒茶,“多谢史二公子肯赏脸,这一番是顾某冒昧了。”   对面那人穿时下男子都穿的寻常可见的坎子,坎子是深蓝色的,颜色很常见,但细细去看,又瞧见上头有墨汁一般深深浅浅的暗纹。看仔细了,才知衣料里头几种蓝线深浅交织,是为缂丝。   男子也是大方,直接接过了对面递过来的茶,说:“顾家长房的大公子,顾惟玉?”   青袍男子只是笑,“顾某冒昧,原想直接到府上拜会,但斟酌再三,觉得还是另邀史二公子出来一聚比较好。”   史东星笑,“大公子倒是爱不走寻常路,竟然找了乞儿来送信,这一桩倒是史某先前想不到的。”   顾惟玉笑,“如若不是这样,史二公子也不会被勾起好奇心,随那孩子来一趟了。”   史东星扬眉,“嗯,也可以这么说,我这人就是喜欢奇怪的玩意儿,也喜欢奇怪的人。只不过我与顾家大公子素未谋面,大公子怎会......?”   顾惟玉侧目,后头的小厮静悄悄出去了,还将内室的门阖上了。史东星笑,“大公子这是?”   “二公子旧年冬月的时候,有几艘船在济宁搁置了,听闻船里的东西......”   史东星扭头,斜斜瞥了顾惟玉一眼,“史某人是商家,几艘船搁浅,也是寻常事,不知顾家大公子从何处听来此事?”   顾惟玉低头,从身后的小几上取出一个匣子,“这里头是十万两银票,就当顾家买您船上的货,您丢了货,顾家照高出市价五成的价格都买回来。”   史东星挑眉,“哦?史某人丢了货,与您顾大公子有何干系?”   宝卷掩好门,竖起耳朵在外间听着,听见史东星这么说,他咬牙切齿,“装模作样,装模作样!”   忘言小声道:“宝卷哥哥,你生气甚么,人家又没说不要,你作何这样?”   当日云娘从蓝浦手上救了顾惟玉一命,顾惟玉后头又去找了云娘一回,说了想约见史东星的事。云娘一问仔细了,方知史东星是霍青棠的二舅舅,便道:“怎不叫青棠去与她二舅舅说,让她二舅舅放你们一马。”   顾惟玉摇头,“在商言商,史家二公子几船货价值不菲,怎是几句话可以抹平的事情。”   云娘又提议,“不若你直接找上门,侍郎大人也住那里,你去找侍郎大人说情?”   宝卷道:“那将霍姑娘至于何地?咱们的事情好了了,霍姑娘岂不是要被她二舅舅给嫌弃死,我家公子以后来提亲,岂不是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丢臭鸡蛋了?”   云娘嘟着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如你直接找那个二舅舅出来,私下里谈?这样又不影响史侍郎对你的看法,也不影响你来日去史家求亲。或者你与那个二舅舅打好了关系,他日后还能帮着你说几句好话。”   宝卷道:“这个法子可行,只是应该到何处去堵那个二舅舅,或者何人去约他?”   云娘哧哧笑,“咱们这有丐帮小长老,找人技术没话说,这天下就没有他们丐帮找不到的人!”   云娘一番吹捧,果然忘言不负众望,在苏州城的一条小巷子里堵到了史东星,还顺利将他引到了得月楼。   忘言说宝卷急躁,宝卷要还嘴,“嘘!听里面说......”。   史东星并不肯收顾惟玉的钱,“大公子爽快,但一码归一码,这钱我收了,岂不是大公子亏了,这生意做得也不公道。”   顾惟玉薄唇动了动,“史二公子客气,二公子当日几艘船停在济宁府工部收税站,里头丢了东西,丢的东西为丝绸、瓷器、胡椒和苏方,这里头......”   史东星怪笑,“哟,史某丢的东西,顾大公子怎的这样清楚?”   顾惟玉叹气,“是舍弟顽皮,弄丢了史二公子的东西,顾某这番过来,就是替舍弟赔罪的。”   史东星斜着眼,怪笑一声,“顽皮?恐怕贵府的二公子不是顽皮,而是仗着公职在身,滥用私权,将史某的货都拿出去换钱了罢。”   宝卷耳朵贴着门,内室说话的声音又小了些,小得他快听不清。   史东星步步紧逼,似乎并不打算私了。   顾惟玉说:“史二公子丢了东西,人在气头上,顾某明白。但二公子将船停在济宁口岸,亦是于事无补。二公子争到最后,舍弟最多丢了个工部的小职,然后回家去,我顾家养着他。”   ‘哼’,史东星冷笑,“感情顾大公子是来展示你顾家的财力的?”   顾惟玉洁白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一敲一敲的,很有节奏,他说:“史二公子的货是从哪里来的,又要贩给何人?胡椒与苏方都受朝廷管制,二公子一运就是整船的香料,早已不止千斤,这样公然贩售,二公子恐怕第一个就同侍郎大人交代不过去吧?”   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似风吟,似花开,似暖春,听入耳,让人觉得愉悦无比,“咱们做了这生意,岂不是两方收益?”   史东星侧目,“看来顾家大公子是有备而来。在济宁府收税站靠岸的船我可以驶走,但大公子要赔偿我香料,这些钱,大公子还是留着去塞收税站那些人的嘴吧!”   其实这是为难,只差写在纸上的为难,史东星不缺钱,他要的是货,他旧年冬月才下了番,今岁才开春,再次入番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了。谁料对面那男子道:“不知二公子想要何种香料,除胡椒与苏方外,还需何物?”   “哟!大公子好生爽快,若在下还要丁香与荜羐,不知可以吗?”   青袍男子回,“可以。”   “那在下还要木香与乳香,可以吗?”   答曰:“可以。”   这头说:“黄蜡、沉香、栀子花,降真、血竭、紫檀木?”   “可以,都可以,各一千斤够吗?”   顾惟玉样样都是可以。史东星睃他,“大公子,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胡椒与苏方、丁香与荜羐、木香与乳香、黄蜡、沉香、栀子花、降真香、血竭,还有紫檀木,各一千斤,是这样吗?”   顾惟玉背书一般一字不差,史东星击掌赞叹,“啧啧,顾大公子这记性,上科场的话,得考个状元回来吧......”   ......   顾惟玉起身,替史东星斟茶,就这么一瞥,瞥见窗外的女子。   得月楼外头站着两个女子,一个着珍珠白的小袄和百蝶穿花的裙子,那人是云娘,云娘第一回撕扯蓝浦的时候,就是穿这一套衣裳,顾惟玉记忆犹新。另一个着银红的衣裳,衣裳剪裁也不似云娘的那一套掐腰,要阔一些,那姑娘没梳髻,头上只缠了长长的琉璃坠子,坠子缠在乌发上,在下头一晃一晃的。   顾惟玉瞧着下头,史东星也瞧过去,念叨:“青棠?”   是的,下头两个姑娘正是云娘与霍青棠,云娘与霍青棠说张记绸缎庄的事,“张家的绸缎庄开到苏州城来了,那掌柜的也姓张,他说他过去没来过苏州,是才来的,但我觉得不像。我与你今日再去一回,也好探探她们的底细。”   青棠道:“你那日有没有见到关家的人?”   云娘头一歪,想一想,说:“认不出来,关家的伙计就是站在里头,我也不认得啊!”   见霍青棠就在下头站着,史东星正想起身喊外甥女一句,霍青棠就抬起头来了。   穿红衣红裙的女子仰起头,她目光掠过同她招手的史东星,直接望向了他对首的男子,那男子素衣青袍,冲她微微笑。   无数的情绪从霍青棠的眸中一转而过,史东星瞧着下头的小姑娘,只觉得她的目光神色百转千回,流转不停。定睛仔细去看,又甚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瞧见她在微微笑。   微笑,青棠在同谁笑,同自己笑?   史东星正要说话,那白衣女子也一同望过来,那个姑娘也生的挺好看,她在青棠耳边不知说了甚么,两个姑娘都一同笑了。   白衣的冲上头招手,“喂,哥哥,又见面了!”   史东星偏着头,“那姑娘你认识吗,她在同谁说话?”   还没等史东星找到答案,下头已经多了两个人,一个穿紫袍,腰系玉带,一个穿湛蓝的锦袍,那两人就站在下头两个姑娘的正前方。   史东星瞧见穿蓝袍的那个,哼一声:“哟!孟微冬。”   史东星将探出去的头缩回来,“青棠甚么时候认识孟微冬了,真是有趣,有趣呀!”他看顾惟玉,“那个蓝袍的是孟大都督,顾公子可知道他?他就是名震一方的后军大都督孟微冬。”   史东星说:“下头穿红裙的是我家外甥女,我长姐的女儿,孟微冬过去到我家来求过亲,他想让我长姐嫁给他,可惜那时候,我长姐已经有婚约了。他......”   话才说了两句,史东星脸色骤变,“我的老天爷,孟微冬该不会看上......”   史东星又站起来,探出头去,“不行,不行,这姓孟的想甚么呢,我......我去叫青棠上来!”   下头的四人都已经不见踪迹,史东星一拍桌子,“见鬼了,人都哪儿去了?”   事情越想越远,话越说越偏,史东星侧目看顾惟玉,“顾公子,抱歉啊,在下久未逢故人,乍然一见,失态了,失态了。”   顾惟玉倒是笑,他眉眼好看,神情也疏朗,听他说话就使人松弛,正如此刻他说:“史二公子莫要忧心太过,那两位姑娘不会有事的。”   史东星定了定神,抬眼道:“顾公子为何这么说,难道顾公子也认得孟微冬?”   顾惟玉摇头,“孟大都督年前纳妾,顾某曾去拜会,远远见过大都督一眼,算不得认识。不过顾某认识另一位,那是魏北侯裴家的世子,裴墀。” 作者有话要说:  7000字,还算可以吧.....   ☆、百媚生      云娘过去不大理解, 甚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不过方才顾惟玉在上头, 青棠在下头那一笑,真叫她生出几分心头都抽动的感觉来。不知道顾惟玉怎么想, 反正面前这男人瞧见了青棠,眼睛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对,面前这男人就是孟微冬。云娘着实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孟微冬用眼神扫了个遍, 只差伸手去里里外外摸上一遍了。   云娘的眼神太过坦荡荡, 孟微冬侧目,说:“姑娘似乎对在下很有兴趣?”   云娘撇撇嘴,转过头去, “并没有。大都督不要误会。”   霍青棠瞥了云娘一眼,那边紫袍的男子倒是笑出声来,“姑娘不妨与在下到那边走走?”   云娘垂着头,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心道:“陪你走走?大哥,你哪根葱啊!”   想归这么想,人家既然相邀, 云娘还是动了。她竖起耳朵,听孟微冬同青棠聊什么, 孟微冬说:“霍姑娘近日可好?”   答曰:“托大都督的福,青棠很好。”   那头又问:“霍大人可好?”   青棠点头, “嗯,我爹爹也很好。”   静了半晌,孟微冬道:“上次给姑娘的那枚孔雀胆, 可有效用?”   青棠转身行礼,“多谢大都督赐下孔雀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孟微冬笑,他一手托起青棠胳膊,“霍姑娘言重了,区区孔雀胆,并不值得霍姑娘行此大礼。”   云娘回头去瞥他们,心道:果真姜是老的辣,这下都动手动脚了,可怜青棠还不知道。哎,还是要同那姓顾的提个醒儿,人家都打到门口来了,还不赶紧应战,在楼上看甚么热闹呢。   云娘的心思百转千回,她低着头,忽的一下撞到一个人身上,她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   前头那人笑,“姑娘自见了在下与孟大都督,就似丢了魂儿一般,旁人见了,还以为姑娘是对孟大都督有意思?”   云娘低声‘呸’一口,“您误会了,并没有。”   那人又道:“那姑娘是对在下有意,才如此魂不守舍?”   云娘抬起头,看向那紫袍男子,“诶,我说......我说你们平日里是不是山珍海味吃多了,脑子都塞住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对你有意思啊?”   云娘这么喊一嗓子,那人又笑,“姑娘既不是对孟大都督有意思,也不是对在下有意思,那只能是对霍姑娘有意思了?”   云娘重重吸了一口气,“我的老天爷,这些富贵公子哥儿,脑子都与旁人不一样。我跟你讲,我是......”   “姑娘是如何?”   裴墀笑看着云娘,这姑娘皮肤白皙,脸儿也小,这眉头一皱,脸更小了。他笑道:“姑娘莫要担心,孟大都督不吃人,不会吃了霍姑娘的。”   云娘垂着头,低低哼一声:“我看未必。”   这是苏州城最繁华的大街,脂粉铺子、首饰银楼,成衣绸缎,一间连着一间,云娘脚步一顿,在银楼前定住了,她忽地朝霍青棠喊,“青棠,快来,快来看!”   裴墀看云娘,“姑娘要买首饰?”   云娘回头,将霍青棠往银楼里一拉,低声道:“你不是说你掐丝镂金的耳坠子不见了吗,今日正好,你多买几件!”   青棠拍了云娘一下,“你这是做甚么?”话未说完,就瞧见了银楼内间走出来的顾惟玉,他穿青色的浅袍,就在银楼里面站着。那人掀开帘子出来的时候,目光若有似无瞟了外头一眼,霍青棠确信他是在看自己。   霍青棠说:“劳烦,拿几对耳坠子出来瞧瞧。”   跟在顾惟玉身后的那个许是掌柜的,他先瞧了云娘和霍青棠一眼,又瞧了跟在这两个姑娘后头的紫袍的男人一眼,当下便道:“二位姑娘稍等,小店前几日从南直隶才入了几个新花样,这就拿给姑娘瞧。”   顾惟玉就在霍青棠身边站着,霍青棠确信自己闻到的就是他的气息,天竺云烟。   云娘碰碰青棠,又给她使眼色,两个姑娘含着笑,隐秘又温柔。   这头顾惟玉已经说话,“世子爷好。”   裴墀也笑,“顾兄,想不到在此处碰见你,小小苏州城,真是缘分。”   迟了一步的孟微冬终于迈进了这家银楼的大门,他先扫了店内一眼,这店只得一层,但胜在地方宽阔,光线明亮,照得铺内的首饰也熠熠生光。   他走到霍青棠身边,“买东西?”   裴墀与顾惟玉说说笑笑,孟微冬瞧过去,“世子爷遇到旧人了?”   裴墀将顾惟玉往孟微冬身前带,“顾兄,这是咱们名震一方的五军都督府后军大都督孟大都督。”   孟微冬看了顾惟玉一眼,开口道:“世子爷过奖,在下孟微冬。”   裴家的世子微微笑,“这是咱们洛阳首富,顾家的长公子,顾惟玉。”   “顾惟玉见过大都督。”   说罢,就要弯腰行礼,孟微冬眼疾手快,手将顾惟玉一托,“顾公子千万莫要客气,孟某在外,当不起顾公子这一拜。”   云娘与霍青棠在旁边看着,见顾惟玉朝孟微冬行大礼,青棠抿着嘴,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上隐隐生了一层灰色。青棠一只手握成拳头,云娘瞧见,用手掌盖上去,青棠瞧她,云娘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妄动。   青棠袖子从柜面上抽回来,她转身就往外头走。   后头掌柜的说:“姑娘等急了吧,都怪老朽手脚太慢,这都是刚刚进来的新品,姑娘不妨瞧一瞧。”   掌柜的年纪的确不轻,他双手捧着一个红丝绒的托盘,云娘扯青棠的袖子,霍青棠阴沉沉的眼神扫了孟微冬一眼。   那冰凉眼神掠过孟微冬,转到顾惟玉身上之时,又成了爱意与关怀。   男人微笑,笑意如春风,顾惟玉冲霍青棠笑,说:“正巧顾某也在这定了东西,两位姑娘随便选,选好了将账记在顾某身上便好。”   孟微冬还没说话,裴墀笑道:“一见面就打顾兄的秋风,这怎么好意思,来日陈大人岂不是要剥了在下的皮?”   顾惟玉道:“世子爷客气了,难得遇见世子一回,就让顾某聊表心意一回。”说罢,看了那掌柜一眼,“掌柜的知道在下的住处,届时着人将东西送来便可。”   掌柜的连连点头,“顾公子住云来客栈,梨花苑,丁字楼,咱们都记下了,顾公子放心,过几日咱们就将东西给顾公子送过去。”   顾惟玉点头,又同裴墀与孟微冬道:“世子爷与大都督慢些,顾某先告辞了。”   青袍的男子走了,还留下一阵余香。   孟微冬侧目,“洛阳顾家的,你怎认识他?”   裴墀笑,“他是陈瑄的女婿。”   孟微冬轻轻笑,“想不到陈瑄竟找了这样的女婿,原先不是说他家的姑娘想与你结亲吗?”   裴墀道:“大都督消息倒是灵通,可惜陈大人没看中在下......”   “放屁!”   孟微冬道:“只有你裴世子挑他家姑娘的,还有他陈瑄看不中你的?”   裴墀叹气,“大都督这就有所不知了,陈家嫡出的小姐只得一个,就是陈七小姐。陈七小姐的母系出自洛阳齐家,齐家高贵,大都督应该知道,齐尚书跟着洪武皇帝打过江山,眼光自然高的很,瞧不上在下也应当的。”   孟微冬道:“我记得陈瑄家有很多姑娘,顾家娶的是行几的姑娘?”   裴墀笑,“不错,陈家很多姑娘,陈总兵家里甚么都不多,就是姑娘多。顾家那位,娶的不是旁人,就是陈家的老七。”   “洛阳齐氏,洛阳顾家”,孟微冬一念,“齐尚书选了顾家做姻亲?”   说罢,孟微冬就打趣裴墀,“照这么说,咱们世子爷岂不是败给了一个商家子?”   裴墀笑,“哪有这么简单,陈七真要嫁入我侯府,这等好事也落不到我头上,都是......”   青棠耳朵一直立着,想不到那二人话说一半就不说了,转头来问她和云娘,“二位姑娘选了许久,敢问二位姑娘选好了没有?”   “这个,这个,这个,那个......”云娘一狠心,指着托盘里的耳坠子,呼啦啦指了七八件,裴墀点头,“那替二位姑娘包起来。”   云娘一一分拣,“你的,我的,你的,我的”,姑娘们这样也喜欢,那样也喜欢,分都分了半天,孟微冬道:“都喜欢的话,各人再来一套。”   青棠将选好的耳坠子放入荷包,“不必了,咱们够用了。”   裴墀一锭金子丢在柜面上,云娘瞧见,迅速将金子收回来塞到裴墀手里,“快收起来,财不可露白,财不可露白!”   青棠走在前面,孟微冬跟了出去,裴墀被云娘这么一推攘,也走了出去。大家都出了铺子,再回头给钱已经不像话了。   青棠看孟微冬,“大都督,时间不早,青棠先告辞了。”   “霍姑娘......”   孟微冬道别的话还没说完,那头石榴从得月楼里冲出来,边跑边说:“大姑娘,石榴可找到你了,石榴......”   小婢跑得气喘吁吁,青棠将石榴往旁边一拉,“什么事?”   石榴站定了,捂着心口,低声道:“大姑娘,扬州府的太太来了,还有柳姨娘,她们都来了,一来就问江儿的事呢。”   青棠看石榴,“你见了二舅舅了?”   石榴喘气,“是啊,二少爷在楼上喝茶,他见到婢子,唤婢子上去的。”   青棠点头,“我爹爹来了吗?”   石榴摇头,“没有,霍大人没来。”   青棠拍拍石榴,“好,咱们回家。”   青棠要走,她回头看了云娘一眼,云娘亦同身边人道:“孟大都督,裴世子,抱歉得很,时间不早,青棠要回府,小女子也要回家了。”      ☆、去意浓      霍青棠与石榴回到史家之时, 瞧见芳儿在二门口站着, 石榴道:“芳儿姐姐,是不是出甚么事了?”   芳儿将石榴往自己跟前一拉, 说:“太太正抱着江儿在自己房里嚎丧呢......”   石榴抬头,“嚎丧?”   芳儿将石榴一拍,“傻不傻, 太太心疼江儿, 哭得死去活来,姨娘看不过去,便叫我在外头等大姑娘。说大姑娘回来了, 先不要进院子,在外头好生避避。”   石榴抿着嘴,“家里就这么大,姨娘让大姑娘去哪里避?”   芳儿叹气, “姨娘的意思是说等太太哭累了,自然就不哭了,大姑娘可以迟些下学, 也好等太太自己缓过气儿来再说。”   石榴回头看青棠,“姑娘, 这......这该如何是好?”   青棠低头抚了抚裙子,说:“既然太太来了, 咱们自要去请安,走吧。”   芳儿跟在后头。“大姑娘,这......”   青棠看了芳儿一眼, 又笑,“多谢柳姨娘,无事,走,咱们这就过去吧。”   江儿断了腿,她在张氏屋里的下首坐着,月满搂着她,张氏连连用帕子揩泪水,嘴里道:“作孽啊,这是哪个天杀的作孽,这是要谋害人命啊!”   青棠站在外间的时候,只听见张氏抽抽搭搭的话儿,“可怜的江儿,早知你这样可怜,我当初就不让你从扬州城出来,就好生生的待在张家,看哪个敢这样作践你?”   张氏语音悠扬,声气高高低低似唱歌,芳儿与石榴对视了一眼,石榴抿抿嘴,道:“太太这是做甚么呢。”   芳儿低声道:“快别说了,都在里头呢。”   青棠进了屋子,低头道:“青棠给太太请安。”   张氏也不看青棠,唯独瞧着柳姨娘,柳丝丝上前端了一杯茶给张氏,声音细细的,“太太喝杯茶,顺口气儿,大姑娘这就下学回来了,这不,一回来就跟您请安来了。”   张氏哼了几声,几声气儿弱弱的,似是被气狠了,连话都没力气说了。她指着柳丝丝,“柳姨娘,你说话好听,你同这丫头说,省得我又说出甚么不好听的话来,到时传到老爷耳朵里,老爷还要责怪我。”   张氏将山芋抛入柳丝丝怀里,柳丝丝只是笑,并不说话。张氏道:“无妨,柳姨娘也是长辈,说说自家的孩子,咱们家的大姑娘又是上了学堂的人,想来是不会生气的。”   柳丝丝还是笑,心道,这张氏不比从前,吃了个大亏之后,人果然都聪明了。   张氏与柳丝丝推来推去,青棠道:“太太有话可以直说,青棠都听着。”   张氏大眼睛一挑,道:“好,既然咱们家大姑娘都开了口,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倒是想问大姑娘一问,江儿我送来的时候都好生生的,如今怎么断了一条腿?”   青棠看江儿,江儿瑟瑟缩缩的,月满将江儿一搂,道:“大姑娘看江儿作甚,这样的目光,难道要吃了江儿不成?”   石榴转头瞪江儿,说:“你倒是同大家说说,大姑娘怎么你了?明明是你......”   青棠拍拍石榴,嘴边有浅浅笑意,她说:“江儿年纪小,身子也弱,过去在我屋子里成日里爬高爬低的,今儿摔了这里,明儿又摔了那里,这大家都是知道的。后头史管家见她身子不好,便调她去外院做些轻省些的功夫,这头太太来的不巧,江儿这还养着伤呢,太太就让她过来内院。哎,江儿是怎么来的,谁抬她进来的?”   芳儿在那头道:“回大姑娘,江儿是自己进来的,没人抬她。”   青棠蹙眉,“怎么会呢?江儿前些日子才摔断了腿,不到半月的功夫,大夫说要好生养着呢,她怎能自己走动了?”   芳儿道:“回大姑娘,确实是江儿自己进来的。芳儿当时在院子外头替姨娘洒扫,没多久功夫,就见到江儿一瘸一拐地进来了,她是自己来的,旁边没人扶她,也没人抬她。”   青棠笑,“哦,那就是说江儿已经痊愈了。”她笑看着江儿,“江儿,既然你已经痊愈了,为何还同史小管家说你未愈,还要申请放休?史小管家说他额外许了半月的假给你,还不扣你的月钱,你这是病好了装病偷懒,还骗主家?”   江儿躲在月满身后,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江儿腿还没好,还没长好,江儿没有骗史小管家。”   青棠笑,“那好,你说,你为何不好好养病,为何要跑到内院来乱蹿?”   江儿扯着月满的衣衫,说:“江儿听闻太太来了,江儿想求见太太,让她准许江儿回扬州。”说完,又连连摆手,“大姑娘不要误会,江儿并不是不想伺候您,也不是不想跟着您,而是......”   众人都瞧着江儿,青棠轻呼一口气,“而是甚么?你说。”   江儿道:“是江儿想家了,江儿想爷娘,想家里的弟妹,想......”说罢,就从小塌上挪下来,‘噗通’要往青棠身前跪,“求大姑娘可怜江儿,通融一次,让江儿回扬州城吧!江儿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再来伺候大姑娘!”   屋里静了,大家伙儿都不说话,张氏眼皮一跳一跳的,她捏着帕子,伸手按太阳穴,月满瞧见,赶紧过去扶她。张氏靠着月满,盯着地上的江儿,一口牙齿咬的‘吱吱’暗响。   柳丝丝细眉一挑,说:“这也是个傻孩子,真是可怜见儿的,十几岁的姑娘,哪个又不想自己的爹娘。”她将地上的江儿一扶,说:“傻丫头,这哪里是大姑娘能做主的,你的身契还捏在太太手里,你想回扬州去,自然要求太太,你求大姑娘又有甚么用处。”   柳丝丝一动,芳儿就动了,她将江儿用力一搀,不知怎么的压到了江儿的断腿,江儿‘哇’的哭出来,说:“求太太让江儿回去吧,求求太太了!江儿回了扬州城,会好生听话的,江儿不会像以前一样教太太操心,求太太......”   江儿本就瘦弱,前几日又断了腿,这下缩成一团,困在地上哭泣,看上去就如个还未长开的孩子一般令人可怜。   青棠看张氏,“既然太太不愿意,那就让江儿留下,青棠日后会好生照看她的......”   月满正要说话,张氏猛地将她推开,张氏挥着帕子,朝江儿伸手,“我可怜的江儿,你姨母还在我府里做事,这要叫她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   张氏看月满,月满过去将江儿半扶半抱的托起来,说:“还不快多谢太太。”   江儿还要再跪,张氏似是疲惫极了,她挥帕子,说:“你隔几日就随我回扬州去罢。”   月满拉孩子一样拉着江儿,“太太许你回去,回去之后可要上进,再不许叫太太操心了?”   江儿瘦骨嶙峋,她用空荡荡的袖子擦眼泪,“是的,月满姐姐,江儿都记住了。”   张氏叹口气,“好了,吵了半晌,都散了吧,都挤在这儿,我头晕。”   青棠弯腰,“太太好生休息,青棠先回去了。”   石榴跟着福身,“婢子告退。”   柳丝丝过去将月满手里的江儿一搀,交给芳儿,“来,送江儿回去,她断了腿,你扶着她。”   芳儿搀着江儿,道:“那婢子们先出去了。”   柳丝丝也跟着要走,张氏指着她,“柳姨娘,你出去瞧瞧,看侍郎大人回来没有?”   ......   青棠出了柳园,石榴道:“好险,婢子生怕太太......”   “怕甚么?怕江儿说她的腿是我踢断的?”   霍青棠的声音冷清清的,石榴侧目瞧了她家大姑娘一眼,大姑娘神色平淡,瞧不出来什么情绪,石榴低着头,“婢子说错了,婢子不怕。”   青棠侧目,“怎么又不怕了?”   石榴道:“大姑娘不怕,婢子也不怕。”   两人进了屋子,石榴道:“婢子去给姑娘泡茶,姑娘喝甚么,要不要喝百花蜜?”   青棠点头,“随你。”   石榴才掀帘子出去,璎珞从外头进来,道:“大姑娘,外头有个乞儿寻你。”   “乞儿?”   青棠起身,璎珞道:“大姑娘要不要换件衣裳?”   青棠低头一看,自己裙角不知甚么时候蹭了些水浆,上头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泥,青棠拍拍裙子,“不换了。”   才走到前院,史顺站在那头,说:“老爷差不多快下衙了,大姑娘要出门?”   青棠点头,“我出去一趟。”   史顺看璎珞,璎珞亦是摇头。史顺道:“那我同老爷怎么说?”   青棠回:“你就说我弹琴弹不好,项老师留我了。”   红衫女子风一阵出去了,璎珞一扭头,提起裙子也跟出去了。   史顺扬手,“那个......”   外头是忘言,他在史家侧门的小巷子那儿蹲着,一见霍青棠,立马蹿了出来,说:“青棠姐姐,出事了,你快来!”   青棠被忘言一拉,两人脚步匆匆,璎珞跟在后头跑,“大姑娘,你......这是去哪儿?”   珍珠巷里,云娘家的门敞着,忘言拖着青棠,“青棠姐姐,快点,小宝,小宝他......”   霍青棠才走到巷口,那卖豆腐脑的大娘就道:“姑娘来了?”青棠冲那大娘点头,忘言道:“青棠姐姐,小宝他病了。”   青棠歇一口气,“那就找大夫。是否没钱,来,我给你。”   “不是的,不是的......”   忘言急的呲牙咧嘴,那大娘道:“看把孩子急的,姑娘,是这样的,那个小宝的自昨日起就开始发热,大家本以为如今入春,天气冷冷热热,许是孩子冻到了也不一定。但今儿云娘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   “说什么?”   大娘转过身来,放了手里的抹布,“大夫说孩子可能是瘟病,这下可把那一窝孩子都吓到了,小宝被他们赶出来,他哥哥那个叫大宝的非不肯,这不,就挪到那儿去了。”   大娘指着云娘家,“云娘那孩子心善,别看她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这回真是,真是做了一回活菩萨。哎......”   “瘟病?”青棠看忘言,“你急甚么,多请几个大夫来瞧瞧,瘟病岂是说得就得的。”   说罢,青棠从荷包里取了一小锭金子出来,“去吧,多请几个大夫,一个大夫说的话做不得数的。”   “诶。”忘言拔腿就爬。   青棠往云娘院子里去,“姑娘,等等”,璎珞半跑半歇地追过来,“姑娘,去不得,去不得呀,若真是瘟......瘟病,那是,那是要死人的......”   青棠将璎珞往豆腐脑摊前一带,说:“你在这儿坐着等我,我去去就来。”   “大姑娘!”璎珞急道:“大姑娘,不能去呀!”   ......   小宝就放在云娘家的堂屋里,那个叫大宝的孩子抱着他,说:“弟弟乖,弟弟不怕,不怕啊。”   云娘在烧水,叫大宝给昏迷的孩子擦汗。   瞧见青棠,云娘道:“来了?忘言去找你了?”   青棠点头,“嗯,忘言说小宝病了。”   云娘放下铜壶,同大宝道:“方才的水凉了,你倒掉,再给小宝换热的。”   那个叫大宝的孩子看了云娘和霍青棠一眼,默默点头,然后起身去倒水。   云娘将青棠拉到院子里头,说:“你别进来,小宝不好了。”   青棠眼睛瞧过去,“小宝一直住在这里,哪儿来的瘟病?”   云娘摇头,“许是别处带来的,许是来苏州城之前就得了,只是天气冷,一直没发作,如今暖和了,就病发了。”   青棠瞧着屋里的两个孩子,大宝忽然转头,一眼瞧过来,盯着霍青棠,眼神不好。   云娘笑,“他怕你要将他们赶出去。”   青棠低头,也笑了,“我在他们心里是恶人?”   云娘叹气,“别同他们计较,他们无依无靠,都还是孩子。”   云娘同青棠在院子里站着,说了几句,外头有了动静,说:“大夫,这边,这边......”   那卖豆腐脑的大娘领着一个年纪不轻的大夫往云娘院子里走,说:“是个孩子,发热,大夫给瞧瞧。”   那老大夫提着沉重的木箱子,走路一喘一喘的,云娘瞧见,忙去接箱子,“大夫这头请。”   大宝见大夫来了,忙让开来,道:“大夫好,这是我弟弟,他叫小宝,我是大宝。我弟弟昨晚上子时的时候开始发热,初初的时候他说冷,我便脱了棉袄给他盖上。后头过了半刻,他又说热,我摸他的头,才知道他在发热。大夫,请您替我弟弟瞧瞧,他是不是冻着了?”   青棠与那卖豆腐脑的大娘在外头站着,那大娘道:“大宝这孩子真不简单,说话井井有条,比我这一把年纪的说话都清楚,可真像是个读过书的。”   老大夫在原先大宝坐的小凳上坐下了,他掀开小宝的眼皮,又摸摸小宝的额头,同孩子道:“孩子,我同你说几句话,你一一答我。”   大夫问:“孩子,你哪里疼?”   小宝只是摇头,并不说话。大夫又问:“身上可疼?”   小宝还是不说话,大夫说:“孩子,老朽问你,你要答话。”   大宝说:“大夫见谅,我弟弟发蒙晚,他还不会说话。”   老大夫抬头,“这样大的孩子,又不是婴儿,怎还不会说话?”   大宝抿着嘴,“我弟弟他......”   “好了,那我不问他,你叫他伸出舌头来,我瞧瞧。”大夫指着大宝。   大宝蹲下来,拉小宝的手,“弟弟,大夫替你瞧病,你伸舌头,等你病好了,哥哥给你吃丝糖。”   小宝嘴巴动了动,伸出一点点舌尖来。   大宝看大夫,“这样行吗?”   老大夫道:“不行,再伸。”   大宝又说:“姜糖好不好,就咱们家里的姜糖,娘亲熬的,你病好了就吃,好不好?”   小宝的舌头果真伸出来,老大夫年纪大,手脚倒是不慢,他一根银针插在孩子的舌根下,手法快而疾。孩子吃痛,立马就哭出来。   大宝道:“您这是做甚么?”   老大夫站起来,看了周围一圈,“这屋里可有大人?”   大宝站起来,“我就是大人。”   大夫不理他,看着院子外头的青棠道:“你过来,我同你说几句。”   青棠提了裙子上来,说:“您要同我说甚么?”   云娘从厨房转出来,拦在霍青棠跟前,道:“大夫,您有话同我说,同我说就行,她是外人,是不相干的。”   那大夫道:“既是不相干的,作何一直在外头站着。”   云娘还要解释,青棠笑,“无妨,您有话直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天不在家,各位平安夜快乐呀......   ☆、波澜起      老大夫捉着霍青棠说了几句, 声音极低, 大宝一直侧目往那头看,无奈云娘又挡着, 大夫说甚么,甚么都瞧不见,也甚么都听不见。   末了, 只见青棠点头, 说:“我送您出去。”   老大夫收了医箱,青棠替他拿上,两人往院子外头去了。   大宝侧目, 目光锁着霍青棠的背影,眼神不善。   云娘冷哼,道:“人家拿钱救你弟弟的命,你倒是这样看人家, 不知你从哪家出来的,你的老师,你的爷娘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我......”   大宝要争辩, “不是,我......”   云娘抬手, “好了,你怎么想都不要紧, 你也不要住在我这里了,你今日就带着这小拖油瓶走吧。”   大宝抬头,“姐姐, 你要赶我们去哪里?”   ‘哼’,云娘冷笑,“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过去见我爱理不理,今日便叫姐姐,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你弟弟还好点儿,平日里还知道笑一笑。至于你,你不妨自己去照照镜子,你脸上那阴沉的表情,旁人都怕了你,亏青棠还掏钱帮你们治病。”   大宝抿着嘴,嘴硬道:“是她有钱,她自己愿意的。我又没求她。”   云娘侧目,脸上一阵怪笑,“那好,你走吧,抱着小宝走,这边不欢迎你。或者你将小宝留下,我可以照看小宝,但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愿意看见你。”   外头青棠送了老大夫出门,璎珞瞧见,连忙跑过来,“大姑娘,里头如何了,那孩子真的是瘟病吗?”   青棠还没说话,那大夫叱道:“胡说八道,以讹传讹!哪里是瘟病,是哪个蒙古大夫治的?”   璎珞拍胸口,“不是瘟病,那就好,那就好。”   这头几个人都笑了,那头传来一把清脆的嗓音,“蒙古大夫怎么了,蒙古大夫就不能治病了?”   璎珞转过身去,瞧见林媚春,她罕见的穿一身粉白的衣裳,两根大辫子一甩一甩的,她说:“我方才听见有人说我们蒙古大夫的坏话了。”说罢,往老大夫面前一凑,“诶,老头,是不是你说的?”   媚春欺到跟前来,老大夫被吓的后退一步,璎珞赶紧去扶他,说:“大夫莫怪,她不是有意的。”   “谁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有意的,老头子,你再敢说蒙古大夫不好,我就......”   媚春挥着拳头,那老大夫连连道:“非我族类,非我族类啊!”   伊龄贺从后头走过来,一手搁在林媚春肩上,媚春转过头,谄笑道:“少主,您来了,既然您来了,那我先进去,我去找云娘。”   媚春将长辫子一甩,一溜烟儿跑云娘院子里去了。   青棠道:“大夫,那孩子不会说话,是不是也......”   “嗯。那孩子确是耽误了,照这个年纪,应该早学会说话,不知是什么原因,耽搁了。”   “那还有得治吗?”   大夫点头,“可以治,但首先要戒了吃糖。方才那个大些的孩子动辄拿糖哄小的,殊不知,是爱,也是害。”   大夫与青棠几个在外头说小宝的病情,里头云娘在撵大宝走,她说:“你既然清高,不愿意受人恩惠,可以呀,你带着小宝走就是了,又没有人拦着你。你口口声声说不愿意受人施舍同情,那你作何骗忘言,你还不是看他善良,还不是觉得大家都看小宝可怜,不愿意看小宝受苦,你便躲在背后占小宝的便宜,理直气壮受了大家对小宝的爱?”   大宝红着脸,“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云娘冷笑,“不是?我看你是真正虚伪,你明明读过书,你明明是从凤阳来的,可你不说真话,你自己想想,你自打去年腊月来了这珍珠巷,有多少人同你说过话,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给你东西吃,给你衣裳穿?你再问问你自己,你所说的话里头,究竟有几句假话?”   “哦!错了,不应该问你说了几句假话,你不妨扪心自问,你同大家说了几句真话?”   云娘指着门外,“包括外头的其他孩子,包括我,包括给过你馒头的阿牛一家,包括给你豆腐脑吃的婶子,也包括忘言!你说了几句真话,你又还有多少谎话等着大家?”   “你说,你为什么骗忘言?你心里清楚得很,他也是个孩子,他也大不得你几岁,他过年的棉袄你看见了吧,破得比外头的墙还黑还脏,他不买衣裳,不买鞋子,他拿钱换鸡腿给你们吃!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你说,你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骗这珍珠巷里的所有人?大宝小宝这名字也是假的吧?你这个骗子!”   云娘字字铿锵,屋里一暗,云娘侧目,媚春站在门口,叉着腰,道:“还是读书人?礼义廉耻几个字学会了吗?骗钱?哪里来的胆子骗钱,老娘一手掐死你,也好过你继续作恶,还教坏小的。”   媚春手法奇快,瞬息之间,她的手已经卡住了大宝的脖子,“方才青棠一路跑着过来,跑得裙子上全是泥,人家一个官家小姐有心帮你们,你竟然还骗她?”   大宝倔强,死死抿着嘴,媚春道:“找死?那我成全你。”   大宝其实已经不能呼吸,媚春一点停手的意思也没有,云娘看媚春,微微摇摇头。媚春笑,“说谎的都是懦夫,我们蒙古人最看不起懦夫,你们不是也看不起我们蒙古人吗?我跟你说,你这样的,丢在咱们草原,狼都懒得叼你,嫌臭,恶心。”   ‘咳咳’,躺着的孩子开始咳嗽,大宝开始挣扎,他用力拍打林媚春的手,“放开我,你放开我!”   无奈媚春的手腕坚实,大宝掰扯不动,他用力去够小宝的手,“小宝乖,哥哥在这里,哥哥在这里呀。”   云娘看了媚春一眼,媚春将大宝往旁边地上一丢,哼道:“瞧这假惺惺的模样,关键时候倒是讲点子血缘,果真血亲就是不一样。”   大宝扑在小宝身上,嚎啕大哭。   云娘与媚春对视一眼,媚春嘴角扯了扯,嘴唇无声:“吓到了。”云娘点头,回道:“不过是个孩子。”   “大夫,快,快,这里.....”   外头又开始闹哄哄的,只见忘言领着三个大夫进来了,大夫们驮着医箱,似联合会诊一般,列队而入。   大宝看着忘言,眼睛里含着泪花,嘴唇翕合。   云娘将他一扯,“让开点,你是大夫吗,不是的话旁边去,挡着路了。”   媚春站在边上,大宝被云娘一扯,也扯到了边上,他瞧见媚春,往墙角缩了缩。   “哼,还知道害怕,那还算有救。就怕连害怕都不懂了,那将来也是长歪的命。”媚春将大宝的胳膊一提,大宝被一股大力提到院子里,他说:“你......你要做甚么?”   媚春动了动手腕,说:“你从哪儿来?”   大宝低着头,媚春笑,“说真话。若再有一句假话,我马上叫大夫都走,再把你和小的都报给官府,想必你们都没有路凭吧,官府可不会管你们病不病。死不死。”   媚春道:“或者我这么问,你们是不是从凤阳来?”   孩子垂着头,又有点沮丧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再问你,你家里是不是做官的?”   孩子抬起头,又垂下去。   “这是点头?”媚春双手搓了搓。   大宝道:“是。我爹是千户所的一个抚镇,当时发了点水,淹了几间屋子,有人同百户说了,百户听说水不大,便指了卫所的十多人,让我爹领着他们去看看。”   “那后来呢?”   “后来我爹便带人去了,看了地形后回来说那处地势不好,又在高处,一遇下雨,那几户家里便被水冲。那几日又正好连降暴雨,那处便似水潭一般,积了不少水。”   媚春道:“你爹还会治水?”   大宝低着头,“我爹带人把那处水洼砍了半头。”   “那岂不是水洼成了个半边坡,水都流到下头去了?”   大宝点头,“嗯”。‘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媚春拍孩子一下,“那是好事啊,你爹做了好事,你怎这副表情?”   大宝喉咙动了动,“积了半月的水都冲到下面去了,下面......”   “下面怎么了?”   孩子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媚春道:“难不成下头有人,你爹好心办坏事,把下头也冲了?”   大宝点头,“嗯。”   媚春手一拍,“那可怎么办,总不能上头好了下头遭殃,那你爹是如何补救的?”   大宝说:“后头又接连下了几场雨,淹了下头,我爹见了,心里着急,便想再把上头再围起来,但没用了,水流都改了道,如今已经直接绕过那坡,直接往下头冲了。”   媚春低头问大宝:“那是几时的事?”   “永乐二十二年,冬月。”   媚春奇道:“去年冬月?那怎么就你和小的出来了,你爹呢?”   大宝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媚春又开始晃手。   大宝咬着牙,不肯说话。   云娘站在台阶上,面色严肃,“你爹坏了人家的风水?”   许是之前被云娘骂怕了,瞧见云娘脸色,孩子直往媚春身后藏,嘴里嚷道:“你打我也没用,我真的不知道!”   云娘冷哼:“你不知道?我看你甚么都知道。说!你爹是不是办坏了事,他自己害怕了,才把你和小的送出来避难的?”   媚春道:“你逼他做甚么,他都说是那边发水了,究竟是哪个位置重要吗?这边哪一年不发水,反正朝廷......”   云娘三两步从台阶上下来,她一手扯着大宝的衣领,“说!你爹究竟做了甚么好事?”   大宝还在犟嘴,“我爹没有办坏事,他是好心,他是好心的!”   云娘抬起巴掌,对着嘴硬的孩子,“你说不说?”   云娘神色不好,媚春也被云娘脸上的神情吓到了,她推推大宝,劝道:“她既然想知道,那你赶快告诉她,你爹冲了哪里?”   大宝被两个女人围着,一个扯他衣领,一个在他身前晃,“‘尸陷地裂,平地起坟’,就是那儿,那儿淹了,我爹不让说,我爹不让说啊!”半大的孩子一声叫唤,晕倒了。   云娘立在那处,四肢皆麻,脑子轰然。   媚春道:“甚么乱七八糟的,甚么不让说?你倒是说呀,急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者不在家,各位圣诞快乐呀......   ☆、相见欢      云娘提着裙子就往外走, 里头的三个大夫叫唤她, “姑娘,姑娘......”   媚春手里还提着一个, 她冲里头笑,“这个也晕了,抱歉啊, 劳烦各位给瞧瞧。”她将大宝往屋里一丢, 扭头就跑了出去。   忘言在里头叫,“云娘姐姐,媚春姐姐, 你们......”   方才那位老大夫已经走了,青棠低声与伊龄贺说了几句话,璎珞在旁边站着,云娘一把冲出来, 捉着霍青棠手臂,“青棠,出事了!”   伊龄贺瞧过去, 云娘也不理他,只在霍青棠耳边道:“快回去告诉侍郎大人, 凤阳水淹了,淹了洪武皇帝的祖坟。”   青棠抬头, 侧目看向云娘,“可都问清楚了?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胡说。”   云娘向她点头, 眼神坚定。   青棠转身就跑,璎珞反应不及,抬腿要跟上去,“大姑娘,等等我......”   霍青棠跑了几步,后头就有人追上来,那人说:“何事?”   青棠摇头,伊龄贺吹个口哨,一匹漆黑骏马从巷子那头奔驰而来,伊龄贺看她,“上马。”霍青棠点头,“嗯,多谢。”   璎珞跑到的时候,霍青棠已经绝尘而去。   媚春拉着云娘,“诶,你到底同霍姑娘说什么秘密呢,怎么她一听就跑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云娘叹气,她看了林媚春和伊龄贺一眼,“虽然你们很好,这些日子也帮我良多,但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多嘴。”   媚春拧眉,“云娘,你甚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们是蒙古人,所以才不告诉我们?”   林媚春与伊龄贺都看着云娘,云娘缓缓点头。“抱歉,我不能说,希望你们谅解。”   “诶,你......”   云娘转头进了院子,媚春在后头瘪着嘴,伊龄贺拍她,劝道:“她既不愿意说,那便不要勉强她,这样既使她难受,你也难受。方才里面发生何事,你又听到什么了?”   媚春有些沮丧,“方才云娘在里头教导一个孩子,就是同忘言在一起的那个大些的,他弟弟病了,他很着急。”   伊龄贺点头,“还有呢?”   媚春哼道:“还有云娘逼问他们是不是从凤阳来的,为何要隐瞒说谎。”   “凤阳?”   “嗯,凤阳。那孩子说他爹是个抚镇,说有地方冲了水,漫了几户人家,冲了几间屋子,后来他爹带人去修,反倒冲了下头。”   伊龄贺挥手,“那孩子有没有说他父亲协理凤阳府哪一片地方?”   媚春叹气,“云娘问这个,少主你也问这个,嗯,那孩子说甚么‘尸陷地裂,平地起坟’,就是这么说的,说完了就晕过去了,简直莫名其妙。诶,少主,你去哪里?”   伊龄贺扭头就不见了,林媚春将辫子一甩,嗤道:“这有甚么,发水就发水,他们江南哪年不发水?我都说了,还是我们大都好,那边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那里......”   ......   惊寒疾驰到虎丘山下的史宅时,史顺正在指挥小婢挂灯笼,宝马威凛,青棠骑在马上,“外祖回来没有?”   史顺抬头,霍青棠黑幽幽的眼珠子盯着他,史顺不自觉吞咽了一口唾沫,回道:“还没有,今日是比平日晚了些。”   话还没说完,霍青棠拉起马缰,扭头就走。   史顺抬着头,望着青棠背影,心道,大姑娘今日这模样,无端叫人害怕。   挂灯笼的小婢也转过来,说:“史小管家,方才那是......那是?”   史顺叱道:“大姑娘都不认得了?”   小婢低着头,“不是的,婢子方才瞧大姑娘骑在那样高的马上,威风凛凛,很是,很是教人......很是教人仰慕。”   史顺道:“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仰慕,像是吓着了。”   小婢头更低了,“许是太黑了,大姑娘那马儿又黑漆漆的,大姑娘又穿着红衣裳,乍眼一瞧,倒像是......”   “像是甚么?”   小婢抿着嘴,“婢子要是说错了,史小总管可别生气。”   史顺点头,“嗯,你说。”   小婢吸一口气,道:“像个女罗刹。大姑娘方才那样子,就是像个会杀人的女罗刹。”   “放肆!”   史顺叱道,“胡说八道!”   那小婢忽的一跪,“婢子错了,婢子错了,请史小总管责罚。”   璎珞一路小跑回来,回来就瞧见小婢跪在大门口,史顺还在哪儿站着。她走近一些,道:“你们在这儿做甚么呢?”   那小婢惊叫一声:“啊!”,然后晕过去了。   史顺也似受惊一般,后退好几步。   璎珞蹙眉,“做甚么你们?大姑娘呢,她回来没有?”   那小婢瘫在小门上,进气多,出气少,璎珞扶着腰喘气,说:“她做甚么,见了我就晕倒,见鬼了?”史顺转过身来,半晌没说话。璎珞摇头,“罢了,我还是回去找石榴商量,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是有毛病。”   ......   霍青棠一人一马站在应天巡抚衙衙门门口的时候,有衙役来拦她,“这处是巡抚衙门,寻常人等不可进,姑娘来找何人,又所谓何事?”   霍青棠道:“我是史大人的家眷,有劳小哥通传一声。”   那衙役看了青棠一眼,说:“姑娘稍等。”   巡抚衙门里灯火通明,史纪冬在上首坐着,下头依次坐着苏州知府范锡夕,苏州府同知闵梦余,还有两位师爷在下首坐着,提笔磨墨,似在记录甚么。   衙役进去的时候,史纪冬将一沓账册翻开,道:“你可有瞧过,这账目可对?”   范锡夕瞧闵梦余,闵梦余略一迟疑,站起身道:“回巡抚大人,此一桩并非由范大人决定,而是下官亲自受理的。这几人有兵部颁发的戡合,按理说苏州驿有招待的义务,下官便指派了两家民户负责供应招待,谁知......”   衙役过来传话,说:“外头有个女子自称是巡抚大人的家眷,要求见巡抚大人。”   范锡夕抬起头,看了史纪冬一眼,谁知咱们巡抚史大人一点松动的表情都没有,依旧皱着深眉盯着账册。这册子是那两家民户送上来的,上头林林总总记录了这几日招待兵部那些祖宗吃喝拉撒玩的具体事宜,说他们五人吃饭,这三日都花费了八十石大米,民户不堪重负,才记录成册申报上来。   正巧,范锡夕这几日忙着嫁女事宜,少在衙门,师爷则以为范锡夕已经批复过了,直接拿了申报的册子到应天府衙存案在档,这么一呈,便交到了巡抚大人的手中。   范锡夕嘴唇动了动,回道:“虽说那几人花费大些,但他们练武之人,饭量比寻常人大些也是可能的。”   史纪冬沉沉的目光看下来,范锡夕又不说话了。   见堂中几位当官的都没有动,那衙役道:“巡抚大人不得空,小的去回了那女子。”   苏州府同知闵梦余闵大人起身,道:“不忙,我去见那女子,你带路便是。”   那衙役低头,“是的,闵大人这边请。”   霍青棠牵着惊寒,一人一马站在巡抚衙门外头,暮色已经降临,有路人朝这边看过来,不知这女子发生何事,是否有冤要申。   闵梦余出来之时,就见霍青棠站得笔直,他心念一动,对那衙役道:“你下去吧,我去同她说话。”   衙役低头下去了,闵梦余站的老远,压低了声音,“姑娘请回吧,巡抚大人此刻正忙,不得空见你。”   外头那女子动也不动,只道:“劳小哥再通传一声,就说家中有急事。”   这边道:“姑娘还是请回吧,大人正忙,不得闲出来。”   说罢,闵梦余转身就往里头走。   “那就得罪了。”霍青棠身形移动,一爪子搭上男人的肩膀,说:“带我进去。”   女子的声音凉凉的,她扣住男人手臂,“说,史大人在哪儿,往哪儿走?”   闵梦余肩膀一斜,人从霍青棠的钳制中溜出来,说:“姑娘好没道理,见不到人就要强闯?”   青棠一声不吭,双手去勾对面男子的咽喉,是谓之,锁喉。   “好了,好了,别打,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闵梦余松了嗓子,说:“甚么要紧事,下这样的狠手。”   霍青棠手从空中收回来,“闵家哥哥?”   闵梦余笑,“第一回见你就被你扯断了手,今日差点又重来一回。”   青棠声音很轻,“抱歉。”   闵梦余逗她,“怎的了,有气无力的,在外头受欺负了?”   “不是。”青棠摇头,转而又道:“闵家哥哥,并非青棠有意瞒你,而是此事关系重大,稍有差池,只会惹来无尽的麻烦,是故青棠只能缄口。”   霍青棠极少说这样的话,闵梦余原先还想再问几句,说你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有必须三缄其口的事情。   还没开口,青棠就道:“烦请闵家哥哥带青棠面见外祖父。”   闵梦余叹口气,道:“你既不肯同我说,想来我也帮不了你甚么,如果哪天你遇上难事,而我恰巧又能助你,你千万要来寻我。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青棠低头一笑,“闵家哥哥这话一说,将来怕只会是麻烦不断了。”   巡抚大堂里,范锡夕道:“大人,今春的土地税又该缴纳了。”   应天巡抚回:“户部尚未商议完毕,等上头有了决议,咱们再定章程不迟。”   范锡夕此刻倒是聪明了,上头还没商议完毕,那就是有变动了。有变动可以,可能是好事,但多半又不是好事。咱们范大人问一句:“上头可是要提税?”   史纪冬没有做声,范锡夕道:“咱们苏州府每年上缴粮税二百余万石,若还要征税,怕是会激起民怨。”范大人上任苏州府一年,如今已有腔调,晓得拿民怨来回复上峰,征税可以,但稍有差池,下官可就控制不了了。   史纪冬瞧了他一眼,说:“由洪武一朝至今,苏州府一府即欠税八百万石。朝廷并未与苏州府计较,若是强行要征,也是应当的。”   范锡夕张着嘴,“八百万石,那岂不是本地税收三年的额数?”   应天巡抚点头,回道:“此一桩牵连甚广,江南诸州府,虽为富庶,但皆有欠税,欠税由来已久,成因又颇为复杂,此间还牵涉到律法上的问题,是故朝廷并未下狠心整治,强行征收。”   “下官敢问,其原因究竟为何?”   范锡夕过去在扬州府做通判,管理粮税问题,但他昔日只求安稳将粮食税收核实点数再转办到漕军手中,便可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如今升任知府,知府掌管一州府的实事,所牵扯的层面又广了些,就如方才户部侍郎大人所说苏州府欠税八百万石之事,他是不知道的,亦从未从别处听说过。   史纪冬道:“江南一地,南宋朝廷强迫购买这地区内的民田,迄至它朝代覆亡,应当支付的款项也未结清,后头蒙古人又占为己有,据为公田,亦扩大了这地产范围。洪武一朝,洪武皇帝下令没收了此地所有有问题的产业,又未有司局掌管这片田地,如今所谓租金也混在土地税里面,加之年月已久,土地地形也起了变化,田产买卖更是含糊不清,如今是算作田租也好,土地税也好,已经是民众所负担不起的了。”   明太.祖朱元璋以皇帝的身份没收了江南所有有问题的田地,没有给个具体的说法,同样规避了律法的问题。有传说此地的人民支持过当日朱元璋的死对头,后头朱元璋登基,便将江南有问题的田产,一概没收。   洪武一朝已经过去,这些也都是毫无根据的传闻轶事,史纪冬不会拿出来同范锡夕说,范锡夕还要再问,“那昔日太.祖皇帝......”   这头闵梦余已经带霍青棠进来了,青棠红衣红裙,她裙底有泥污,琉璃坠子缠着的满头青丝也已经乱了,她看着史纪冬,定声道:“外祖父,青棠有事情同您说。”   范锡夕闻声瞧过去,瞧见昔日同僚霍水仙家的闺女,这丫头衣裳污了,头发也乱了,按理说有失大家小姐的体面,但她偏偏又自若得很,让人并不觉得她很邋遢,反而觉得她也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闵梦余看了范锡夕一眼,范锡夕连忙起身,“巡抚大人有家事要说,那下官先告退了。”   外头天早就黑了,史纪冬看了沉黑的夜幕一眼,道:“去罢。明日你家丫头出嫁,你可调休一日,日后补回来即可。”   范锡夕弯腰,“下官多谢巡抚大人体恤。”   史纪冬微笑,闵梦余也弯腰行礼,“巡抚大人,下官告退。”   霍青棠走上前去,闵梦余瞧了她一眼,终是退出去了。   瞧见外孙女过来,史纪冬阖上案桌上册子,问:“可是家里出事了?”   青棠站在堂中间里,她看了屋内一眼,确信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方开口道:“外祖父,凤阳出事了。”   史纪冬原为吏部侍郎,永乐二十二年,又经过北京吏部提名,在原职保有的基础上,兼以吏部侍郎的身份担任应天巡抚一职。应天巡抚,驻苏州,下辖南直隶之下江南诸府及江北安庆府和安徽全境。   凤阳,洪武皇帝的出生地,就在安徽。   应天巡抚站起身来,“凤阳?”   霍青棠站在堂中,说:“外祖父,凤阳发水了,朝廷还不知道,是去年冬月的事情。”   堂中无人说话,有夜风吹进来,吹的蜡烛芯子左右摇摆,似要吹熄了灯火。一夕之间,史纪冬似老了年岁。“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可准确?”   “珍珠巷旧年腊月里来了几个孩子,躲在巷子里过年,他们都是外来口音,今日他们自己承认了,说他们是凤阳来的,说凤阳有些地方发水了。” 青棠低声说着。   史纪冬道:“因何发水,是漕河泛滥,还是别的原因?”   漕河泛滥?霍青棠周身一震。   史纪冬望着霍青棠,堂中的女孩子回说:“其中原因很复杂,凤阳发水是小事,但有水冲了洪武皇帝的祖坟。外祖父,那几个孩子里头有一对兄弟,兄弟二人都是从凤阳过来的,他们父亲是千户所的一名抚镇。据他们说,去年冬月,凤阳连降大雨,开始的时候灾情并不严重,只是冲了几户民田,后头他们的百户长让那抚镇去帮忙整治。结果,那抚镇不懂治水之道,他在洪武皇帝祖坟的上方,将一处水洼修改成了山坡,如今只要一下雨,那水就直接往下头灌。”   淮河冬日发水,这是罕遇的怪事,水又冲了凤阳,在史纪冬之前,从未听说过哪任应天巡抚任期内遭遇如此大事的,史纪冬下一步便问:“皇陵皇祠可有损?”   青棠摇头,只道:“外祖父,此事耽误不得,您快着人将那几个孩子从珍珠巷全部带回来,不许他们在外头胡说。另外,赶紧着人去凤阳查看,看看那处地势能否修缮复原,要快,等朝廷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说完,青棠转身就往外头走,史纪冬道:“青棠,夜色已深,你去哪儿?”   ......   云来客栈,梨花苑。   宝卷在这头坐着,叹口气道:“少爷,霍姑娘今日不会来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青袍的男子在窗口站着,说:“你去睡。”   宝卷撇嘴,“少爷既然要等,宝卷只好陪您等了。”   ‘啪’的一声,门被推开了,红衣红裙的女子站在门口,宝卷吞了口口水,眼睛睁得老大。霍青棠看他一眼,宝卷捂着嘴笑,低头从门缝边上出去了。   男人问:“有客人来了?”   无人回答他。过了许久,顾惟玉要转身,才听见一声,“惟玉哥哥。”   红裙的女子小鸟儿一般投向男人的怀里,她说:“惟玉哥哥,你好吗?”   男人抚女子乌发,“我很好,你呢?”   霍青棠搂着顾惟玉的腰,她说:“今日我在得月楼瞧见你和二舅舅了。”   顾惟玉笑,“今日我在银楼瞧见你和裴家世子了。”   两人都是笑,顾惟玉胸腔的震动就荡在青棠耳边,她说:“嗯,还有孟微冬,他是专程来参加明瑰的婚礼的。”   顾惟玉说:“可是你二舅舅不是这么说的。”   青棠抬起头,“二舅舅说甚么?”   顾惟玉拂开青棠额边的碎发,“辛苦你了,青棠。”   霍青棠这才从顾惟玉怀里钻出来,她低头一看,“哎呀,我也没想到这裙子这么脏,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换了衣裳再出来。”   女孩子捂着脸,顾惟玉笑,“小骗子,你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青棠抬头,在灯下灿然一笑,说:“还是惟玉哥哥聪明,我就是故意的,故意穿脏衣裳来,这样惟玉哥哥才会多花银子给我买新的呀。”   顾惟玉说:“原来如此。前几日那位叫云娘的姑娘说我是冤大头傻财主,女孩子们都喜欢我的钱,我还不信呢。”   “哧哧”,青棠低着头笑,“云娘真这么说的?”   顾惟玉拉女子的手,让她坐下了,又端了杯茶给她,说:“为何这样匆匆,是不是有事同我说?”   茶是温热的,不冷不烫,青棠喝了一大口,说:“惟玉哥哥,你同陈总兵有联系的,是吗?”   顾惟玉眉目温存,霍青棠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识得陈瑄。他点点头,“嗯。”   “那好,你快快写信给他,就说凤阳发水了,大水冲了洪武皇帝的祖坟,就说兴许是漕河泛滥,请他想办法在朝廷知道之前派人来治理。”   顾惟玉的神色深重,青棠催促他:“惟玉哥哥,快呀,你快些写,等事发了,就来不及了。”   那边就有书桌,桌上有笔墨,霍青棠急道:“等朝廷反应过来,总兵大人就完了,快,惟玉哥哥,你来执笔。”   霍青棠已经开始低头研磨,男人瞧着女子绯色背影,眯了眼睛,说:“青棠,你到底是谁?”   女孩子银红的身影在灯下一顿,她慢慢转到书桌正前,低头写字。   许久之后,女孩子说:“洛阳的牡丹花儿都开了吗,顾家今年的金玉交章到底有没有培育出金色的来呢,还有,齐尚书是不是还是老是出去淌水看河?还有顾珩有没有懂事一点,还有没有出去赌钱斗蛐蛐儿?算算日子,二少奶奶也该生产了......”   青棠说个不停,她眼睛里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上好的熟宣上,“惟玉哥哥,你答应过我的,说来日我们要看遍黄河青山,等我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我生,你背着我,我死,你背着我。”   隔着重重灯火,顾惟玉望过去,女孩子说:“问钱塘佳丽谁边?且莫说诗家:白傅坡仙。胜会华诞,江潮鼓吹,天竺云烟。那柳外青楼画船,在西湖苏小门前,歌舞留连。栖越吞吴,付与忘言。”   青棠搁下手中笔,那上好的徽墨洒落熟宣,渗了水,字迹依旧清晰。   “惟玉哥哥,见字如面,你还记得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凤阳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出生地,凤阳对于明朝来说,意义非凡。   ☆、又一春      “快点, 快点的, 把这盆花往那边挪挪。”   “错了,错了, 不是这边,是那边!”   这头又有人说,“快点摆好, 这东府海棠是南直隶的大人送的, 可不能摆在这里,被人踢坏了可怎么办......”   范府的后院里隆冬已过,此刻有如含蓄春日, 花枝子都暗地里发了芽,只等天气再暖一点,就要迫不及待地开放。   范夫人捏着一张帕子,紧张地站在厨房外头, 宝师傅领着得月楼一行,昨日就已经入驻了范府,说是要将鱼虾肘子肉都事先规整好, 此刻得月楼六人都已经到了大厨房里,开始着手晚间的宴席。   “红盘子是咱们的, 甜白是春意闹的,不要弄错了。”   范家帮厨的几个仆妇都在下头站着, 听宝师傅的指令。宝师傅说:“今日几位都得听我得月楼的,不理会外头有多忙,也不理会外头是否缺人使唤, 各位只需跟着我得月楼。咱们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要把这二十三桌的席面整出来,多一张桌子也不需要,但少个碟子少盘菜都不行。各位可听好了?”   下头三个仆妇穿异色的衣裳,宝师傅看了伙计一眼,一个伙计从台上取出三面宝蓝的围裙,宝师傅说:“这是咱们得月楼的围裙,请三位都系上,届时人多,咱们都着一色的衣裳,以防弄混了。”   宝师傅安排得井井有条,范夫人在旁边道:“快系上,都快系上!你们今日只听宝师傅的,谁来都不用理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要动,都给我在这厨房呆着!”   说罢,范夫人瞧宝师傅,“宝师傅,您看这样可行?”   宝师傅着宝蓝的全新的长衫,他折起袖子,“范夫人这就前头去吧,莫要站在这里,扰了咱们做事。”   几个仆妇都去瞧范夫人的脸色,自家夫人可不是甚么好脾气的,谁料范夫人道:“是的,这头就全权交给宝师傅了,我这就走。”   范夫人提起印花绞边的裙子,才转身,就瞧见春意闹的几个师傅来了,两个大厨并着三个伙计,大厨穿青袍,伙计戴小帽,人人都是熟面孔,唯独缺了一位。   范夫人又朝后头看,“兰师傅呢?”   带头的师傅道:“夫人莫急,兰师傅还在春意闹,他在赶制酱料,说等酱汁熬好了,他就过来。”   那头得月楼有人笑,“甚么酱汁还要在春意闹熬好了才带过来,说得咱们稀罕他的酱似的......”   宝师傅侧目,瞧了那伙计一眼,道:“擦洗案板,上刀具。哪里这样多话,做什么,怎么做,那都是人家的事情,不要多嘴。”   伙计头一低,埋头擦洗灶台案板,得月楼这边已经正式动起来了。   范夫人抿着嘴,她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几乎没一刻停下过,好不容易后头两边协商好了,今日是大日子,春意闹可别又闹出甚么幺蛾子。   ‘你们坏自己的名声不要紧,可别砸了我府里的场子,今日多大的日子,怎么兰师傅还窝着做他的酱......’范夫人有心想点拨几句,话到嘴边,还是成了,“那好吧,要是兰师傅一会儿还不来,那就有劳几位着人去催催。”   这样大的日子不适合翻脸,范夫人今日罕见的和气,春意闹那位师傅也道:“咱们晓得轻重,夫人放心。”   人家都这么说了,范夫人指着厨房外头三个仆妇,“你们三个今日都跟着春意闹的师傅,人家叫你们向东,你们就不要向西,要是出了甚么篓子,都给我收拾包袱滚蛋!”   领头的嫂子低着头,保证道:“夫人只管放心,咱们都知道轻重,绝出不了错儿!”   范夫人吁了一口气,抬脚往前头去了。   范明瑰房里热热闹闹的,伶俐忙的脚不沾地,贺喜的夫人太太一拨接着一拨,清晨的时候,下头的官太太就已经来了一拨儿,说祝福吉利的话。范明瑰先前还迎着笑脸,每个人陪着说上几句,到了后来,嘴巴都干了。   范夫人一进来。见女儿头上盖着红帕子,她一把扯下来,“谁让你盖的,这红盖头是现在盖的吗?且不说今日来迎亲的是世子爷,就是来日你正式出门,也不是这个时候盖的?”   范明瑰应那些太太小姐们一个早上,早就有了火气,这一番被范夫人发作,立马来了脾气,她说:“那要怎么办?我不想说话了,每个人都来说几句,我每句都要回,还让不让人安稳了?”   范夫人哼笑,“安稳?你还想安稳?我跟你说,来日嫁去侯府,你就不要想偷懒过甚么安稳日子。今日才来几个人,你这样就嫌烦,他日你在魏北侯府,家里的丫头婆子都比今日的客人多,你怎么办?你也拉块帕子盖在头上,永远不见人了?”   范明瑰靠在窗下,“我不嫁了,那我不嫁了还不行吗?”   范夫人低头,冷盯着她,“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出息,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儿出息?好啊,你不嫁了,那我们去同世子爷说,说范家的大小姐瞧不上魏北侯府,说不肯嫁了。那咱们一家子正好归乡,你爹辞官去种田,我去纺衣,那岂不是正好,你耕田来我纺衣。我们一家子都滚蛋,从苏州城永远滚蛋,你也不要做甚么知府家的小姐,你也不要想着吃好的、穿好的,你不是想要轻松吗,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正好都如了你的意。”   “娘,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生气。”   范明瑰手里搅着范夫人扯下来的盖头,说:“娘,我不是不嫁,我是害怕,我又没去过侯府,我......”   范夫人低头看自己女儿,“你说你想要自由,你又吃不了那种苦,你口口声声说我与你爹管束了你,可你也不想想,若你不做这个官家小姐,你能做甚么?这些年来,你爹又没娶个二房,你又没遇上过甚么真正不如意的事情,就是婚事,也是我与你爹能为你求来的极限了。你说你出了这家门,你能受什么罪,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就是连针织手工,比起其他姑娘来,也是多有不如。明瑰,你问问你自己,你能做甚么?”   范明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娘,我......”   伶俐端来一杯茶,“夫人喝茶。”   范夫人瞧了明瑰一眼,道:“你自幼就娇贵,穿要穿丝罗,用要用金玉,连耳坠子都要用赤金的,你养下这一身富贵病,你不嫁去侯府,你能去何处?”范夫人叹气,“想来是我与你爹将你惯坏了,惯的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东南西北。从小到大,你想做甚么便做甚么,你不想学女工,我不逼你,你说要去学堂,你爹托人送你去书院,样样桩桩,哪一样没满足你?你今日来同我说你不愉快,那娘只有这样本事,竟不知如何让咱们范大小姐真正愉快。”   范夫人鲜少对女儿说这样的重话,她说:“你自己想清楚,你要有什么不满意趁早说,不要等世子爷来了,等你真正进了侯府的大门,你才来说这种丧气话。到时候,你做了裴家妇,我与你爹能力有限,鞭长莫及,就是有心想帮你,也是不能够的了。”   范明瑰嘟着嘴,“娘,那日你为什么要同闵家哥哥说那些话,他......”   范明瑰依旧对当日范夫人将她托付给闵梦余之事耿耿于怀,范夫人看女儿,说:“你这样的性格,迟早要闯祸。”   说罢,转身朝外面去了。   范明瑰低头叹气,伶俐掀帘子进来,说:“小姐,你看谁来了?”   云娘化妆了淡淡梨花妆,她在鬓边插了一组梨花掩鬓,细碎粉白的梨花小簪组在一处,倒是清新又俏皮。瞧见云娘进来,范明瑰笑,“你来了?”   云娘穿水红银红配大红的衣裙,她将裙子一扯,说:“看见是我,好像咱们范家姑娘不大高兴?”   明瑰笑,“谁说的?我看见你不止高兴,还高兴得很。”   伶俐说:“云姑娘这身可真好看。”   云娘笑。   明瑰道:“我还说你怎么没穿我送你的衣裳,原来你早就另有准备了。”   云娘摆手,在范明瑰耳边低声道:“这是那日我从张家绸缎庄里......”   明瑰抬起头,“这么说那关叶锦和青棠她舅舅勾搭上了?”说罢,又捂嘴,“错了,不是青棠的舅舅,是张家的......”   云娘接口,“是张家的挂名舅舅。”   “对对对,是挂名舅舅。”范明瑰道,“他家怎十年前的旧货都还在卖,不行,我得告诉我娘,省得我娘上当受骗。”   说罢,就要起身,云娘将范明瑰一扯,“你可安生些吧,外头闹哄哄的,宾客又多,你一个新娘子,哪有乱走的道理。”   伶俐端了茶过来,“云姑娘喝茶。”   云娘笑,“哎呀,日后咱们范姑娘可就是侯府的夫人了,这日后做了凤凰,可别忘了咱们这一窝鸦雀啊......”   范明瑰呸她,“说甚么呢,甚么凤凰乌鸦的,我还不是个尾巴上插了毛的乌鸦,根本就飞不起来。或者还没扑腾几下,毛就要掉光了。”   云娘低着头笑。   伶俐在旁边站着,说:“姑娘不可妄自菲薄,姑娘既嫁了进去,就是侯府的人,怎能说自己是掉毛的乌鸦,那侯府岂不是成了乌鸦窝?”   明瑰张着嘴,云娘道:“哟!瞧不出来啊,伶俐这脑瓜子,通了神,这奇经八脉都活络了,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外头有小婢说:“姑娘,有客人到。”   范明瑰赶紧咳一咳,坐直了身子,瞧了伶俐一眼,伶俐赶紧给她拉盖头。外头的人已经进来,瞧见明瑰主仆模样,又看了云娘一样,道:“这是做甚么?”   云娘呶嘴,“我不知道。”   范明瑰蒙着盖头,听不见声气,过了半晌,才问道:“方才是谁来了?”   外头还是没有声气。   明瑰将盖头一扯,“诶,是不是已经走了?”   盖头一扯,就瞧见林媚春与云娘肩并肩坐着,两人一同盯着范明瑰。明瑰脸上一红,恼道:“好呀,你们作弄我!”   “哧哧”,媚春笑起来,“我说你弄甚么呢,原来咱们范家姑娘在作鬼,专程膈应人家客人呢。”   伶俐也笑,道:“姑娘,婢子去倒茶。”   明瑰捏着帕子,哼道:“你们有所不知,今儿真是一拨接一拨,我平日十天半月也见不了这么多人,说这么多话。我真是......”   媚春与云娘对视一眼,“原来人家嫌咱们了,那咱们还等什么,这就走吧。”   云娘起身,“嗯,咱们走。”   明瑰一把扯住云娘的裙子,“站住,不许走。”   云娘哼哼,“你说不走就不走,我们今儿偏要走......”   几个姑娘笑嘻嘻的,伶俐掀了帘子进来,说:“姑娘,有客人来了。”   明瑰将帕子扔在手里来回地转,“谁呀?”   这声气懒洋洋的,明瑰两手抛着盖头,一时觉得甚为有趣,没有抬头。再抬头时候,就瞧见了门口的一袭紫袍,裴家世子,裴墀。   云娘冲媚春使眼色,道:“世子爷来了,那咱们先出去,世子爷同范姑娘有话要说。”   范明瑰其实在寒山书院其实见过裴墀,但当日她并不知这位紫袍男子就是裴家的世子,且那时她被夏瓷拉去蹴鞠,碰伤了头,就那么一眼,她也没瞧清楚这位裴家世子的模样。   而今魏北侯家的世子爷就站在她房门口,范明瑰站起身来,她将盖头收在身后,说:“世子爷有礼,明瑰拜见世子爷,世子爷‘万岁’......”   ‘万岁’二字还没出口,云娘插道:“世子爷安好。”   “对对对,世子爷安好,安好。”范明瑰跟着道。   云娘拉了媚春要出去,裴墀抬手,“不必。在下只是有几句话要交代范姑娘,二位姑娘不必回避,裴某说完就走。”   范明瑰低着头,“世子爷请讲。”   裴墀说:“范姑娘不必紧张,裴某今日来,只是想同范姑娘说一声,入京的日子,裴某定在了二月初十,不知范姑娘有没有意见?”   “二月初十?”   范明瑰抬头,“那.....”   今日已经是二月二,龙抬头。裴墀说要二月初十动身,也就是说,距离今日,也不过七八天功夫了。   范明瑰咬着嘴唇,没好意思说话。   那头传出来一个声音,“敢问裴世子,范姑娘的正期是在五月,迄今还有两月时间,而从苏州坐船去京城,一个月已经绰绰有余,不知世子爷为何要这样匆忙?”   说话的是云娘,裴墀瞧过去,又问范明瑰:“范姑娘是不是有甚么疑虑?”   “我......”范明瑰说不出话来。   云娘上前一步,道:“世子爷,范姑娘是个姑娘家,姑娘家的东西是格外多一些的。兼且,范姑娘又是出嫁,东西就更多了,世子爷只余下这几日,恐怕她收拾杂物的时间都不够。”   裴墀侧目,眼神从云娘身上转到范明瑰身上,他说:“那本世子再余多两日,二月十二,正式动身。”   云娘蹙眉,“世子爷,这......”   裴墀轻笑,“若范姑娘再有困难,那本世子只好去问范夫人,看范夫人是不是人手不够,需要人帮忙了。”   媚春要上前,云娘将她一拉,道:“那多谢世子爷宽宥了。”   范明瑰抿着嘴,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裴墀睃了云娘一眼,转身走了。   ......   “他为什么这样着急,急吼吼的,上赶着去......”   媚春嘀咕,话说一半,发觉不妥,又及时打住了。   “这么快就走啊,我还没准备好呢,我......”   云娘瞥范明瑰,“他只是你的大伯,又不是你的夫君,你做甚么这么怕他?”   范明瑰低着头,有些讷讷的。   媚春道:“你是不是觉得侯府很可怕,或者觉得他们会吃人?”   云娘走过来,抚范明瑰的背,“不管他们是不是侯府,不管你是甚么身份,既然他们娶了你,或者说他们肯娶你,这就说明,你们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你又想这么多做什么,如果他们不满意你,不满意你的身家模样,那他们可以不求娶你啊,所以你不必觉得有负担。”   “对,就是这样。”媚春点头应和。   外头传来声音,“什么就是这样,你们又在说什么?”   伊龄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匣子,媚春迎上去,“少主,你来了?”   伊龄贺将手里匣子递给范明瑰,说:“这是给你压箱底的,那日孟微冬纳妾,你不是羡慕得紧吗,这有甚么好羡慕的,这些给你,你拿去显摆,也好让别人羡慕你。”   云娘瞧他,“哟,异族人,今日怎么没穿成花花绿绿的呀,还有头上的那根大金簪子也不见了,啧啧,真是换了个人儿啊。”   伊龄贺今日穿了一身普通的单色长衫,并没有穿澜衣,头上束发的赤金大簪子也摘了下来,反而用了时下男子常见的八角巾,只是上头镶了玉饰,还是能看出富贵来。   范明瑰瞧他,“是不是今日人太多,你不自在了?”   云娘嗤道:“今日孟微冬要来,听说南直隶都察院的佥都御使也要来,还有苏州府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他若是还穿成蒙古人模样,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伊龄贺道:“你别理我,你看看这礼,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寻其他的来。”   范明瑰低头打开匣子,云娘凑过去,差点惊叫出来,她说:“异族人,你......你......这些东西,你......你哪儿来的啊?”   匣子不大,但制式精巧,小小巴掌大,里头却分了三层,第一层上是宝石,就是当日在南京城,伊龄贺承诺的红蓝宝石,匣子上头摆着整整六颗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匣子第二层是金珠,一粒一粒赤金的珠子,圆滚滚的,密密麻麻铺排在一起,云娘捻起一颗来,双手一夹,道:“实心的,一颗二两重。”随后看伊龄贺,叹一声:“妈的,大手笔啊!”   最里头一层是银票,范明瑰打开来,五张十万两的银票,汇通钱庄,北京城最大的钱庄,随时可以兑付。云娘扶着头,“我的娘,这也太阔气了,这手笔,感觉是你在嫁女儿啊!”   云娘道:“她出嫁你都这样了,那青棠出嫁,你要送甚么?金山银山,星星月亮,还是铜矿金乌?”   伊龄贺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云娘发笑,“为什么?”   范明瑰抬头,“他的意思是说,青棠不会嫁给别人,要嫁只能嫁给他。”   云娘低头捂着嘴笑,“我的妈呀,受不了,我受不了了!他妈的真看不出来,你这么有钱,喂,我说,你那个......”   范明瑰戳戳云娘,“我说,那个,他是前朝皇室,贵胄出身,你还是斯文点,斯文点儿。”   “是吗?”云娘侧目。   媚春一个身影晃过来,说:“你不必羡慕,你从现在开始讨好少主也来得及,到时他也会考虑给你一份嫁妆的。”   “我呸!我看还是留着给你吧!” 云娘说林媚春。   几人在屋里哈哈大笑,范明瑰站起身来,她捏着匣子,嘴角动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说出一句:“那个...谢谢你,伊龄贺。”   云娘与媚春去瞧伊龄贺,男人只是侧开脸,冷冷淡淡,哼了一句:“不必。”   媚春低头笑,云娘说:“看看,这个蒙古人不好意思了。啧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是我,就大大方方受了。人家道谢,他还不要。”   伊龄贺咳一咳,道:“方才那人是谁,好像上次在书院见过的。”   明瑰道:“你不记得他了?他就是裴家的世子,上回青棠中毒,他还抱了两盆宝珠茉莉回来的,不过那时候你已经抱了一盆回来了,所以他的花儿,没用上。”   云娘点头,“对,他叫裴墀,前几日我还看见他和孟微冬在一起,他们是认识的,想必那两盆宝珠茉莉,也是他去找孟微冬要的。反正听说孟微冬家里什么都不缺,尤其是这些奇花异草,甚么都有。”   明瑰看伊龄贺,“裴家世子的花儿是孟大都督那处得来的,那你的花儿,是何处得来的?”   这么一问,伊龄贺就不说话了,他拧过头去,没有回答。   媚春撇嘴,“少主,你告诉她们又何妨,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反正霍姑娘都已经知道了。”   伊龄贺转过身,“我的是别人给我的,不是我寻来的。”   云娘问:“哪个这么好心,还给你这样珍稀的花儿?”   伊龄贺又顿住了,媚春在后头道:“也不是旁人,咱们都见过的,南京城见过的,霍姑娘唤他‘惟玉哥哥’,就是那人。”   云娘与范明瑰异口同声,“顾惟玉?”   媚春笑,“你们都认识啊,那就最好了,就是他。当日霍姑娘中毒,我家少主去寻花儿,才两日功夫,那人就在书院外头把我家少主堵住了,说他有宝珠茉莉,但不能告诉旁人说花儿是他给的。”   明瑰撇嘴,“这人好生奇怪,做了好事还不让人知道。”   云娘道:“你是不了解他,他那人就这样儿,瞻前顾后的,做甚么都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就是不考虑自己。”   明瑰发笑,“说得你倒是很了解人家一样?”   “我......”   外头传来轻轻的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着水红衣裙的女子与伶俐在一处,捧着一条长长的披帛一样的红绸,伶俐先进来,说:“姑娘,快看,霍家姑娘给你送礼来了。”      ☆、好时光      霍青棠与伶俐一道捧着的是一段披帛不似披帛, 红绫不似红绫之物, 伶俐说:“姑娘,这是霍家姑娘送给你的礼。”   众人瞧过去, 青棠穿一件水红的长裙进来,那裙子窄窄的,堪堪将青棠的腰背掐出来, 范明瑰一见, 就指了云娘,“哎呀,你俩的衣裳是一样的。”   云娘穿着水红银红配大红的坎子加长裙, 青棠单一身合身的水红连身衣裙,的确是五分相似。青棠瞧了云娘一眼,对明瑰笑道:“难得见云娘这样穿一回,你快莫要笑她, 她这样大方,可都是为了你。”   范明瑰笑嘻嘻的,说:“你看看你们, 一个二个的,是不是都说好了穿红色, 你们这样穿,我可都被你们给压下去了。”   “嗤”, 那头伊龄贺哼一句:“你穿个凤凰在身上,也就那样。”   “少主,您说什么呢, 范家这位才是新娘子,可别再说了。”媚春出声。   明瑰附和:“就是,某人一瞧见青棠,便觉得旁人都是鸦雀。”   云娘瞧见那红绸,站了过去,说:“这是花楼织机织的纬锦,看这挑花结本,这是宋锦?”   “宋锦?”   媚春也凑过来。说:“如今哪里还有宋锦,南直隶现在新产的,不都是云锦吗?”   范明瑰盯着那段长长的红帛,上头有彩色花纹,妆花上嵌了金箔,乍眼一看,以为上头繁花是绣上去的,看仔细了,其实又不然,更似是编织而成的。明瑰道:“这是甚么,是披帛吗?”   青棠笑,又朝外头看了一眼,说:“都进来吧。”   石榴和璎珞各人手捧一个托盘,石榴手中是一组金饰,璎珞手里是一盘珍珠,两人走进来先将掌中托盘放下,青棠将那段红帛一扯,三人扯开那红帛,展开之后,那红帛竟然透如红绡纱。青棠将那薄如蝉翼的红帛往范明瑰身后一展,又伸出手,璎珞递上几支珍珠小簪,青棠将那珍珠簪并着红罗别在明瑰的发髻之上,如此几次,等明瑰脑后发髻上有了七八粒小珍珠,青棠才道:“你起身看看。”   红罗曳地,随着新娘子的身姿摇曳而行,明瑰转身,笑道:“青棠,这是甚么,瞧着真有意思。”   青棠笑,“这红帛是波斯那边的舶来品,我二舅舅说将来要给我成亲用的,我这次找他央了来,说要送你做嫁妆。”   明瑰低头笑,“那你二舅舅就答应了?”   这头说:“答应了呀,他说既然如此的话,那日后再送我其他式样的。”   明瑰指着那两个托盘内的金饰和珍珠小簪,说:“你破费了。”青棠还是笑,明瑰瞥她,“你笑甚么?”   青棠说:“并不是我破费的,是......”   话说一半,又不说了。范明瑰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   青棠穿水红的裙子,脸上喜盈盈的,范明瑰掐她一下,低声道:“好了,别说了,你看那蒙古人,脸上黑的能滴水了。”   伊龄贺果真在窗边站着,“一点都不好看,奇奇怪怪的。”   璎珞过来拆下珍珠簪,又收起红帛,云娘在一旁道:“宋锦如今少见了,就是拿去外头的成衣铺子,人家也不好给你裁剪,青棠拿来这样用,也是可以的。”   明瑰道:“青棠的女工又不好,非要她整个一二三四出来,本身就是强人所难。”她瞥伊龄贺,“不许说不好看,我很喜欢。”   “你喜欢我就要说好看?简直不知所谓。”   伊龄贺也不知吃错了甚么药,非要堵住范明瑰,咬着说不好看。   明瑰气急:“你......你才不知所谓!”   里头气氛不好,简直要吵起来,璎珞看了石榴一眼,两人无声退出去了。   媚春扯扯范明瑰,“范姑娘,少主不是有心的,你别介意。”   明瑰横过去,说:“他就是有心的,他就是要气死我,就是要气死青棠!”   云娘在那头咳一咳,声音不大也不小,“他不是要气死你,他是吃醋了。”   伊龄贺冷不丁瞧过来,云娘道:“吃醋就吃醋,也犯不着非要说人家送的东西不好看,难道就你的好看,旁人的都不如你?”   “就是,就是,云娘说的没错。”媚春跟着起哄,“少主,范姑娘都说了,人家霍姑娘不会刺绣女工,云娘也说外头的铺子都不会裁剪这种缎子,所以霍姑娘才想了这个办法,她又不是故意的。”   云娘笑,“这个不难,宋锦拿来剪衣裳最好了,这个我会,我拿回去给明瑰缝件衣裳,这样不就好了。”   伊龄贺道:“这薄得像纱一样,上头花纹乱七八糟的,能剪衣裳?”   媚春叹气,“少主,云娘说可以,那就可以,你操这么多心做甚?”   ‘吃吃’,这头范明瑰自己笑起来,“好了,今日是好日子,大家来添箱又是喜事,做甚么还闹出意见来了。”她叫伶俐,“你把这缎子包起来,给云姑娘拿回去。”然后问云娘,“除了这匹缎子,还要甚么别的不要?”   云娘指着那盘子珍珠,“这个吧,我拿去给你缝在衣领上,两边一合,正好做扣子。”   那头为着这一匹红帛的用途争个轰轰烈烈,各人都说了个口干舌燥,这头霍青棠站在窗边,自己端了一杯茶,就在窗边看风景。   明瑰一回头,瞥见她,轻笑道:“好呀你,我们快要为你打架,你倒是贪闲,晓得一个人在这头喝茶?”   “那你们可有结果了?”   红裙的女子转过身来,她眉眼弯弯,梨涡浅笑,含了满室春意。   范明瑰在妆镜前坐下了,道:“都怨你,做甚么头纱,你瞧我的髻,都乱了。”   青棠侧目,“你今日只需出去走个过场,敬范大人范夫人两杯茶,又没有真的新郎官来瞧你,就是乱了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这哪里是个没出嫁的闺阁女子说的话。哎呀,我的天呐,青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范明瑰张着嘴,一脸受惊的表情。   那头有个冷冰冰的声音道:“你还是先看看你自己,我看你那脸上的脂粉都掉了,还不找人进来帮你擦擦。”伊龄贺冷不防又说了两句,他指着镜子,说:“你看看你这妆,乱七八糟,难看死了。”   媚春将伊龄贺往外头推,“好了,少主,您出去歇着吧,新娘子要补妆,您在里头看着,也不方便呐。”   伊龄贺白了屋里几个女人一眼,哼道:“女人就是麻烦,格外是女人一多,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尤其是你们四个在一堆,凑一桌摸骨牌都有多,我还是去外头转转,等开了席,你们再着人来叫我。”   男人掀帘子出去了,风儿从窗中吹进来,珠帘轻轻晃。明瑰自己寻了胭脂水粉出来,胡乱往脸上涂了几下,等伶俐再进来的时候,惊叫一声:“我的姑娘,你这是......?”   循声看过去,范明瑰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伶俐快要哭出来,“我的姑娘,这可怎么办,夫人说差不多快要开席了,着我来看看你呢,这可怎么是好,早上那上妆的娘子呢,那娘子哪儿去了......”   范明瑰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她呵斥一声:“闭嘴!你嚷甚么,嚎丧呢?”   明瑰的话说得很重,伶俐不吱声了,她望了屋里其他人一眼,媚春摊手,表示自己甚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范明瑰怎么了,为什么要发脾气。云娘亦是一脸惊诧,方才都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疾风暴雨了。   青棠转过身来,冲伶俐挥手,伶俐抿着嘴巴,退出去了。   “怎么了,是不是紧张,还是因为新郎官没来,不高兴了?”   霍青棠走到范明瑰身前,轻抚她的背部,坐着的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摇头,青棠道:“开心些,今日多少客人都在,范大人和范夫人见到你出嫁,想必都是高兴的,嗯?”   范明瑰一把搂住青棠的腰,倏的哭出来,哭的激动又轰烈。   媚春问云娘,“她这是怎么了?”   云娘看看窗外,道:“许是舍不得了,她嫁的远,来日想要回来一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范明瑰哭了半晌,由原先激动的梗咽慢慢变成了低声的抽泣,青棠搂着她的背,说:“好了,哭成这样,教外人看见,还不知咱们美丽的新娘子怎么了,怎么会眼睛这么红呢。”   伶俐一直在门口守着,听见她家小姐哭得伤悲,她自己也好似被剜心一般疼痛,这会儿霍姑娘总算哄得小姐不哭了,才听见里头吩咐,“打盆水来,伺候你家姑娘重新梳妆。”   范明瑰净了脸,脸上的妆都洗褪了,云娘走过来,说:“我来罢。”   二月二这一天,苏州知府范锡夕嫁女,范家摆了一场高朋满座的送女宴,那日参会的人员都说,范家的姑娘极为漂亮,就是嫁去魏北侯府,也是应得的。   云娘替范明瑰上了个极为复杂的半面桃花妆,新娘子在堂中跪拜父母的时候,惊鸿一现,众人都瞧见了她眉心隐隐烁烁的半面桃花。范明瑰那日很美,美得让人很难不多看她几眼,美得连裴家那位世子爷都无端的多看了这位弟妇几眼,美得连见过美人无数的后军大都督孟微冬都说:“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日暮之后,夜宴开始。   范明瑰跪别高堂之后,又出来敬了席间宾客几杯酒,作陪的正是魏北侯世子,裴墀。   范家千金红衣红裙,桃花遮面,身旁的男子紫衣玉带,气度从容,若不是知道新郎官另有其人,这一对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对再登对不过的璧人。   这头桌席上,林媚春低声对云娘咬耳朵,“我瞧着裴家这位世子爷还不错,不像那种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云娘回:“世子爷再好又如何,明瑰嫁的是他们家二公子,如果那位二公子品性不好,都是白搭。”   媚春瘪嘴,“那倒是,这位世子爷这样有气度,想来他的弟弟应该差不到哪儿去吧?”   两人在这头嘀嘀咕咕,伊龄贺瞥她们一眼,“还知不知道羞耻,成天坐在一处就说男人。”   这二人短暂一顿,又瞧了伊龄贺一眼,一个接着低声道:“又没说他,他急甚么。”   另一个说:“想来少主也想被我们拿来讨论,无奈我们都不爱说他,因为他着实没甚么可说的。我自小就认识他,不论大事小事,关于他的优点缺点我都知道,光这点就不如人家的世子爷那么有神秘感。”   云娘一抬头,“诶,青棠呢,方才还在的。”   媚春跟着抬头,看了席间一圈,说:“方才霍姑娘是不是出去了,看着去了后花园。”   这是宴会的大堂,云娘起身夹菜,借机瞧了内室一眼,内室与外头隔着一座十六扇面的美人屏风,那位大名鼎鼎的后军大都督就坐在里头,云娘探头往里头看,媚春扯一扯她,道:“不必看了,那人不在。”   “不在,他去哪儿了?”   云娘坐下来,媚春低声道:“霍姑娘先出去的,后头那位大人也跟出去了,哎,你不必瞧了,他们指不定去了哪处讲悄悄话。”   媚春一说完,伊龄贺就动了,伊龄贺一动,云娘也跟出去了。   人人都往后花园而去,林媚春周围空荡荡的,她叹一句:“这还讲什么悄悄话,不如大家围成一桌边吃边讲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个题外话吧,今天作者看见郎似桐花里头有个读者说,“我就是对这本情有独钟,谁说啥我也追。” 然后作者被这位霸气的读者感动哭了,简直是霸气侧漏啊。作者真想牵衣顿足拦道哭,扯着他或者她的衣服,不让她走。 郎似桐花真是作者曲折纠结的心路历程,早期大家都说宝贝,你今天更新了吗。还有人说,要黑了作者的存稿箱。曾经,曾经,很多人说,好看诶。路走一半,或许是作者自己写偏了,或许是读者觉得被骗了,总之大家一哄而散,留下三个字,“写崩了。” 哎,感谢那位神一样的汉子,对我这本神一样奇书,还这样支持。 真的感谢她,也感谢各位,谢谢你们。   ☆、悄悄话      史顺站在范家的后花园里, 他瞧见霍青棠, 低声道:“大姑娘,珍珠巷那几个孩子都抓住了, 如今都关在巡抚衙门的后堂里,那个叫小宝的孩子还在生病,他哥哥说, 只要我们肯救他弟弟, 他就甚么都说。”   青棠低声在史顺耳边说了几句。   史顺回:“还有,大人离开苏州多有不便,昨晚上事情一出, 大人就去找了闵大人,今早上城门一开,闵大人就往凤阳去了。”   青棠点头,“难怪闵家哥哥今日一天不见人, 明瑰还同我念叨了好几回。”   史顺手里握着一个小玩意,“这是闵大人第一回见大人时给大人的,大人过去也不知道是个甚么意思, 今日一瞧,才知道闵大人拿出来的是个甚么。”史顺手里是一块小小的印章, 上头只得一个‘闵’字。   青棠看在眼里,问:“这是甚么?”   史顺低声又说了几句, 那头一袭锦袍缓缓走过来,那人说:“霍姑娘,你也在这里?”   青棠将对史顺道:“你先下去吧。”   “霍姑娘似乎有些许烦心事, 不知在下能否帮到霍姑娘?”月色之下,孟微冬穿着他深黑的靴子踏步而来。   霍青棠转过身来,换上一副笑脸,“多谢大都督,青棠很好,并没有甚么需要帮忙。”   “哦,是吗,可本都督方才见到霍姑娘的脸色很是凝重。”孟微冬无端的又靠前一步。   青棠避开,说:“大都督,您看错了,方才是家里的人来问,问青棠甚么时候回去。”   “酒席都没散,霍姑娘就急着回去了?”   孟微冬脚下不停,越发靠得青棠近了。   男人身上隐隐的酒味儿夹着浓郁醇厚的木香气调一缕缕的往青棠鼻尖里蹿儿,霍青棠往后退了一步,孟微冬笑,“霍姑娘似乎很害怕本都督?”   “大都督多心了,青棠并没有......”   “哦,是吗?”   孟微冬长臂一伸,将面前红裙的小女子一把抱住,他说:“霍姑娘不要再往后退了,再走一步,就跌入水池子里面去了。虽说本都督会水,但天气还冷,霍姑娘若是因落水生了病,那就是本都督的不是了。”   霍青棠被孟微冬逼得连身往后头走,果然,往后头一看,背后已经是假山边上了,再多一步,可不就是范家后园里的水池子。她放轻了声音,“多谢大都督。”   既然人已无碍,就该放下掌中的女子,孟微冬不,他靠得愈发近了,“青棠,你不必怕我,我有甚么是值得令你害怕的。”   男人的脸面几乎要贴着霍青棠面颊,他的唇齿几乎掠过女孩子挺直的鼻尖,青棠倏的拧开头,“大都督,您醉了。”   霍青棠腰间用力,想从孟微冬桎梏中逃离出来,谁知男人的手似寒铁,坚硬无比,孟微冬低声笑,笑声沉沉。庭院里幽暗无光,只得阵阵月色洒落,那处传来仆妇丫头的脚步声,孟微冬身影一动,正好罩住霍青棠,他披风一展,将青棠的影子都一并罩在里面。   后头有人问:“可是孟大都督,是否需要婢子们帮忙?”   男人嗓音沉沉的,“本都督出来散酒,不妨事,你们都散了吧。”   “是。”   几个女人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远去了,霍青棠的心都快要跳出来,孟微冬猛地一伸手,一臂扶在青棠身后的假山上,他咳嗽几声,似是真的喝多了,很是难受的样子。   那头云娘道:“青棠不在这里,咱们走。”   伊龄贺盯着孟微冬背影,看了许久,云娘将他一扯,“他醉酒了,快别看了,当心他发现你。”   又两人消失在后花园里,孟微冬这才挪开手臂,青棠从他暗影中走出来,说:“大都督,多谢你。”   孟微冬不理她,反而在水池子旁边站着。   等了一瞬,青棠说:“大都督若是没有其他事情,那青棠就告退了。”   霍青棠身影一动,男人就抓了她的手,他说:“霍姑娘可愿同本督说说话?”   外头钟鼓喧闹,后院里反而静悄悄的,威名赫赫的后军大都督孟微冬抓着一个小女子的手,声音低软,“青棠,我有话同你说。”   霍青棠慢慢转过身来,孟微冬瞧着她,目光有些哀伤,瞧着瞧着,他就笑了。青棠没有动,孟微冬说:“初见你那回,你混在人堆里,人家都在摸骨牌,你则盯着那快雪时晴帖瞧,我当时还想,这是谁家的娘子。后来,我让人去问,竟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我那时就想,如果你是个没嫁人的,我立时讨了你来当小老婆。”   青棠目光亮晶晶的,“大都督,我......”   “我知道,你是不会去给人当小老婆的,就是你愿意,你家里那个老古董也不愿意。”   男人说着说着就笑了,笑了半刻,他又停了,脸上露出一种极为认真的神色来,“青棠,我去求娶你,你愿意嫁我吗?”   “大都督,你......?”   孟微冬抬眼,笑瞧着面前的小女子,“永乐九年,我曾想去史家提亲的,后来有些事耽误了,永乐十年的时候,她就嫁人了。”   他说:“你应当知道我说的是谁。”   霍青棠看着孟微冬,“大都督,斯人已逝,当年再美再好的都过去了,对吗?”   “我母亲去得早,但去得早未必不幸福。大都督,女子的幸福并非以活着的年限来计的,有些人生命短暂,就如夏虫活不到冬日,可未必它就是不快乐的。或许您认为一个女子的一生,她应当享有尊荣,诰命加身,或许应当长命百岁,子孙绕膝,可有些女子就是如春花秋月,短暂一现,就归于自然,归于雨露春风了。”   也不知孟微冬听进去没有,或许他听进去了,但没听入耳几分,此刻他说:“她如春花,那你呢?你也想学她,短短几年,随意找人嫁了,熬上三五年苦日子,还没等丈夫发迹,你就亡了?或者我这么说,还是你想嫁个似你父亲一般的绣花枕头,年年岁岁的过,岁岁年年的没有出息,直到你老死,依旧挣扎于最无趣的柴米油盐,与他争吵于最没有盼头的苦难人生?”   青棠侧目,“大都督如何得知我会嫁与何人,大都督如何得知我将来没有好日子过,大都督又如何知晓我会早逝?人有生老病死,我即使今日不死,也许某一天,我会死于生孩子,或者还不到那一天,我已经死在了不知道什么人的算计里。”   “这就是你的人生,这就是你为自己想的人生,这就是霍水仙那个没用的绣花枕头为他女儿所考虑的人生?”   孟微冬上前一步,“青棠,嫁我有甚么不好?”   霍青棠转过头去,她说:“大都督很好,但你我不是良配。”   “嗤”,孟微冬冷笑一声,“你一个小小丫头,知道甚么是良配?人生百年,吃穿用度都不亏待你的才是良配,你目光内一切可及之物,他皆能满足你的才是良配。即便你要去捅破了天,他也能给你补上的才是良配。”   “你以为甚么是良配,你以为日日婆婆妈妈守在你身边说一些不着四六的废话,那就是良配?你以为你说你冷,他点灯熬油为你写几首歪诗就是良配?你以为等他发了点儿小财,立马等不及出去鸣柳阁天香院卖骚鬼混的就是良配?”   霍青棠听见自己喉间哽咽,过了半晌,她才开口说话,偏偏这声音又干巴巴的,听起来支离破碎。她说:“大都督,您......是甚么意思?”   孟微冬笑了,声音很轻,“青棠,我不逼你,但你是聪明人,你自己想。”   你自己想。如何自己想?   孟微冬见面前的女孩子低了头,青棠眼圈里果然含了泪花儿,男人伸出手去,想要抹去女孩子的眼泪。霍青棠说:“有意思么?感情的事情耍这些手段,有意思么?”   闻言,孟微冬倒是笑了,女孩子的眼泪并未落下,他的手转而收回来,“青棠,等你想明白了,就来告诉我,我等你。”   孟微冬话说得如此好听,但这些甜言蜜语都是暂时的,因为后头还接着一句:“其实你心里清楚,你谁也嫁不了。”   霍青棠目光变得冰凉。“凭什么?”   似听了甚么好笑的话,孟微冬转身,眉眼微抬,“凭什么?就凭史纪冬嫁错过女儿,证明他眼光不好。就凭霍水仙是个草包,他甚么也做不了。”   “你身居高位,婚姻大事,你以强权欺我?”   男人倒是笑了,“不,青棠,他们都是闲人,闲人又算得甚么。就凭你,凭我孟微冬想娶你。”   ......   一阵冷风刮过,天上忽然细细密密飘起雪来。   霍青棠抿着嘴,孟微冬将她往怀中一拉,“好了,莫要在外头站着了,穿得这样少,当心冻着了,进去罢。”   孟微冬温热的呼吸均匀响在青棠耳边,她侧开来,“多谢大都督,青棠先告退了。”   “慢着!”孟微冬从手心里拿出一方印章,“收好了,下回掉池子里,还得自己去捞。”   青棠回眸,那刻了‘闵’字的印章此刻就躺在孟微冬掌心里,他摊开手掌,冲着她笑。霍青棠走过去,方伸出手,孟微冬就握住了她的。男人的掌心灼热而干燥,他问:“你喜欢闵家那小子?”   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范明瑰领着伶俐从前院的侧门中穿进来,瞧见霍青棠,她拍拍胸口,“我说你在这里,云娘非说你不在,她说出事了,我问她什么事,她不肯说,非要见你才说。”   范明瑰已经换下了那鲜红的嫁衣,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丁香色的小袄,等她匀了气息,才瞧见霍青棠身后的孟微冬,“孟.......孟大都督,您......您怎么......”   伶俐张着嘴,她不认识孟微冬,又见自家小姐这个样子,说:“姑娘有话慢慢说,不要着急。”伶俐这么一下子,范明瑰更是红了脸,她憋着一口气,“你别说话!”   “哦。”伶俐苦着一张脸,退到一边去了。   雪下大了,风里传来男人短暂的低笑声,范明瑰再抬头时,就看见孟微冬牵了霍青棠的手,他说:“廊下风大,别站在这里。”   孟微冬瞧范明瑰,“劳烦范姑娘,替青棠寻件衣裳穿,变天了,她穿得少。”   范明瑰的嘴张着,简直合不拢,半晌,讷讷自语:“的确变天了......”   ......   “不知范姑娘得空否,孟某有几句话同姑娘说。”   范明瑰瞧了霍青棠一眼,见青棠亦是摇头,她支使伶俐,“我同青棠去暖房里坐,你寻人泡茶,再去我房里拿件斗篷过来。”   伶俐低头就跑得不见影子,孟微冬笑,“这丫头倒是勤快。”   后院的角落上有个暖房,范夫人闲了就在那处摸牌,明瑰在前头带路,“外头太冷,大都督不嫌弃的话,就到那儿坐坐吧。”   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范府每间屋子里都点了灯,暖房里也烧了地龙,才一进去,孟微冬就问霍青棠,“还冷吗?”   孟微冬那柔情似水的模样,瞧得范明瑰心里一个咯噔,心道,我的娘,不过半刻未见,这到底发生了甚么。   孟微冬说:“范姑娘,魏北侯府的情况,本督同你说一说。”   外头的小婢已经进来了,一个捧着茶盏,一个端了一大盘茶点,两个丫头都在后头站着,范明瑰道:“都杵着做甚么,木桩子似的,都去外头候着,不叫你们都别进来。”   丫头们退出去了,孟微冬端起一杯茶,他掀开盖子,范明瑰正要介绍,就见孟微冬将茶盏递给了身边的霍青棠,说:“六安瓜片,宁神的,你喝一杯,晚上睡得好一些。”   范明瑰侧目,“青棠,你晚上睡得不好吗?”   霍青棠前一晚的确因凤阳发水的事情,奔波疲累,女孩子垂着眉眼,掩去眼下淡淡淤青,她接过茶盏,并没有喝一口,直接放下了。明瑰开口道:“哦,是这样的,青棠她不喜欢喝这个,隔一会儿我再叫伶俐端两盏百花蜜过来,她喜欢喝那个。”   孟微冬也不戳破,只道:“裴家的事有些复杂,二公子他......”   两个姑娘都抬起头来,“二公子怎么了?”   霍青棠还是陈七的时候,就曾经与魏北侯次子裴无忧议过亲,后来因齐尚书反对,陈七的婚事才落到了顾家头上。等陈七成了霍青棠,又听闻裴家次子裴无忧与低阶官僚范锡夕结亲了,从陈瑄到范锡夕,可以说裴家老二的亲事完全上下失当,毫无逻辑。   这一刻,孟微冬自己说起来,霍青棠也来了精神,“听说裴家的二公子过去是与漕运总兵官陈瑄陈大人家的小姐议过亲的?”   孟微冬瞧了霍青棠一眼,点头道:“更早之前,应该是陈瑄家的姑娘与裴家的世子议亲。”   “那为何世子变成了次子?”范明瑰急道:“那为何裴家与陈大人结不成亲,又怎么会看中了我?”   因为陈家的七小姐死了,裴家不会娶个死人回家。肯娶死人回家的,只有他,只有他。霍青棠垂着眉眼,瞧不清甚么情绪。   孟微冬道:“因为二公子是不一样的。你们应当知道,二公子和三公子的生母吴姬是侯爷的侍妾,但她又不完全是个侍妾,她还是侯爷乳母的女儿,从某一层面上说,此人与侯爷可称得上青梅竹马。”   明瑰点头,“的确是青梅竹马,魏北侯爷对她感情深一些,也是应当的。”   孟微冬笑,“抛开这点,那个吴姬还有一点不一样,听闻她手里有一块虎符,此虎符可以调动镇守辽东的蒙古大军,元人退守辽东之后,都认这块虎符为主。也就是说,谁手里有这块虎符,谁就是蒙古人的首领,也就是蒙古军队的领袖。”   范明瑰似听了天书,“虎符?”   伶俐捧了斗篷进来,孟微冬起身,他将斗篷抖开,披在霍青棠身上,“宝珠茉莉的毒可都解了?若是还没好,莫要吃甜,余毒不清,伤身得紧。范姑娘与裴无忧之事,很不简单,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来日有时间,我再细说给你听。”   说完,男人转头走了。孟微冬一走,范明瑰就扑在霍青棠身上,“我的老天爷,那是孟微冬,那是孟微冬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姐姐妹妹的踊跃留言,如果有男性读者,也一并谢过。 听说本文很像tvb狗血长篇连续剧?嗯,很有新意,前一段老是有人说本人将本文写得像琼瑶阿姨。(以作者的年纪,叫人家奶奶不太合适。) 是的,本文没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 如果大家有接受狗血扑面而来当头灌下的准备,那就请继续观看吧。   ☆、女儿情      范明瑰捏着霍青棠的手, 口中喃喃, “孟微冬,那是孟微冬啊!”女孩子脸上一阵殷红, 又似激动,又似兴奋,她说:“你快告诉我, 孟微冬同你说甚么, 他同你说甚么了?”   霍青棠被范明瑰抓着又笑又跳的,她拍拍明瑰的手,“没甚么。”   “没甚么?我不信, 他方才拉你的手了,他方才拉你的手了是不是?”明瑰盯着霍青棠的脸,“他定是同你说了甚么,他定是心仪你了, 是不是?”   外头的雪花下的越发大了,青棠的脸色淡淡的,“没有, 他甚么也没同我说。”   “你莫要唬我。”明瑰这头就在原地坐下了,“你快些告诉我, 若是你不说的话,我就在这儿坐着不走了。”   两个女孩子在屋里坐着, 明瑰指挥伶俐,“你去端两杯百花蜜来,哦, 若是见到云娘,告诉她青棠在这里。”   冷风一阵一阵,刮过窗棂,吹得外头树叶沙沙作响,吹得廊下风灯忽明忽灭。青棠声音很轻,若不是仔细去听,几乎就湮灭在了风声雪影里,她说:“他想娶我。”   范明瑰正埋头捯饬她腕间的手钏,那钏儿叮叮咚咚的,与外头风响的声音一凑,还颇为应景。“甚么?”范明瑰忽的站起来,“孟微冬想娶你?”   “完了,完了,他想娶你,他想娶你回去做小老婆?我的天呐,他府里那么多小老婆,他还娶你回去做甚么?我给你算算,他府里有多少个小妾,这个夫人、那个夫人,上次他娶的那个,就去年腊月的事情吧,到今天为止,还没两个月吧?”   范明瑰坐立不安,她将青棠的手一拉,说:“青棠,你快些定亲吧,等你定亲了,他也不会找你做小老婆了。”   女孩子裹着茜红的斗篷,在屋里坐着,一声不吭。明瑰扯她,“你倒是说话呀,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你总不能真的等他娶你回去做小妾吧!”   风中传来再轻微不过的叹息声,明瑰再抬头的时候,就瞧见了门外头的伊龄贺,那人目光凉飕飕的,似踏雪而来,脚步声轻的不可耳闻。   雪落了满天,伊龄贺素色衣袍上一片濡湿,他站在门口,煞神一般,范明瑰道:“在门口作甚,有话进来说呀。”   伊龄贺与霍青棠各坐一侧,两人都静悄悄的,范明瑰道:“你们既然都不肯说话,那我来说。是这样的,青棠方才在后园里巧遇了孟大都督,孟大都督或许是原先在南京城的时候就瞧上青棠了,这刻说要娶她。然后我就问青棠,孟微冬是不是想娶她做小老婆,既然孟家的小老婆那样多,那青棠为何还要嫁他,不如早早定亲,另外寻个人嫁了算了,也好断了那人的念想。”   屋子里还是没人说话,明瑰拍手,“诶,你们可有听我说话,你们倒是说话呀!”   伊龄贺抬眼扫了范明瑰一眼,“嗯,听见了。”   明瑰嘟嘴,“既然都听见了,为何还不理我,我这法子是不是可行,若青棠订了亲,孟微冬总不能上门抢亲吧?”   暖室里的小火烛一跳一跳的,烛光在伊龄贺高挺的鼻梁上打出一圈圈的暗影,年轻男孩子的眉眼已见深邃,“该来的躲不掉,说是天涯海角,又能躲到哪里去,一个活人,怎么都是跑不脱的。”   明瑰侧目,“诶,小蒙古,你甚么意思啊,你的意思是青棠只有死了,才算了事?他孟微冬总不能那么无耻,抢了人家的牌位放自己屋里供着吧。”   霍青棠紧紧抿着嘴,外头门一开,伶俐端着几盏茶进来,说:“姑娘,百花蜜来了,方才婢子经过前厅,只瞧见了媚春姑娘,并未见到云姑娘。”   明瑰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你自己找地方玩去,这会儿就别来了,我们这商量正经事呢。”   伶俐又出去了,一阵冷风滚着雪花吹进来,青棠低声咳嗽几声,她拿帕子一抹,上头几滴暗红。帕子收起来得很快,伊龄贺的手更快,他一把捉住霍青棠手腕,“找死!你作何这样折磨自己,你这样他就放过你了吗?”   桃红的帕子上几滴鲜红的血,范明瑰瞧过来,“这是甚么?不是说青棠的病已经好了吗,怎么会咳血,怎么会这样啊?”   霍青棠抬头,莹白的脸上没有甚么血色,她看伊龄贺,“你知道的,你知道出了甚么事情,你说应当怎么办,你说我应当怎么办?”   伊龄贺丢开她的手,不说话了。   ‘呵’,青棠发笑,“完了,真的完了。霍家完了,史家也完了,甚么都完了,完了。”   这笑声来得毫无缘由,范明瑰盯着霍青棠,“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完了?”   霍青棠起身,将门一拉,说了句:“原以为还能多活几年,想不到偷来的就是偷来的,偷了别人的日子,这就要还回去,这就要还回去啦......”   “偷都偷了,如何能还回去?”伊龄贺道:“你就是想还,人家未必肯要,既然已经偷来的东西,你又还给谁去?”   那两人话里机锋,范明瑰皱眉,“青棠偷了谁的东西,偷了什么东西啊?”   伊龄贺瞧着霍青棠,“也不是毫无办法,谁犯了错,谁就该死。那莽夫既然敢挖了人家的坟,那一道去陪葬好了。”   青棠停住了,她回头一看,又听见伊龄贺说:“还有谁知道?那几个小崽子?那就让他们一道去死,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暖烛冒出青色的烟,伊龄贺嘴唇冷成一道开鞘的利刃,“你不杀他们,他们也活不长。哼,挖了人家的祖坟,那几个小崽子还想平安长大?妄想。”   沉默,屋里只得无尽的沉默。   许久之后,才听青棠道:“杀了他们又有何用,上头怪罪下来,捅破了天,也压不到他们身上去。”   ‘哼’,伊龄贺忽的笑了,“那你怕什么,捅破了天,一样压不到你身上来。”他同青棠招手,“你过来,这样......”   ......   等霍青棠与伊龄贺一道回宴席的时候,席面上正在撤碗筷,青棠道:“都吃完了?”   媚春说:“还差一点点,若是你们还不回来,就连渣子都吃不上了。喏,前菜、热菜都下了,还有最后一轮,点心和汤。”   小婢们很是利索,收盘子,换上新的碗筷,青棠笑,“盘子倒是很漂亮,还是两色的。”   媚春睃她,“当然是两色的,红盘是得月楼的菜,白盘的是春意闹的,就是关丝丝他们家的。”说着,还低声道:“瞧,看见没,关家的人在那头呢。”   青棠顺着媚春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瞧见了瘦兮兮的关大老爷,他身边还有一个穿霜色锦袍的年轻人,那人眉目俊朗,笑容含蓄,可不就是关大老爷的独子,关叶锦。   “关叶锦也来了?”   青棠收回目光,那头就蹦出来一个细眉弯眼的姑娘,那人拍青棠肩膀,“霍青棠,你去哪儿了,这宴席都快散了,怎么现在才看见你?”   穿黄衫配粉裙的夏瓷一屁股往霍青棠身边一坐,正好卡在青棠与伊龄贺中间,她说:“我早早就到了,一直在找你们,找了老半天,这会儿才瞧见你们。诶,你们哪儿去了,是不是躲起来讲悄悄话去了?”   伊龄贺冷冰冰的眉眼扫过她,“你怎的来了?”   “我怎的不能来,我爹亦收到了请柬,我便随着我爹一道来了。” 夏瓷笑嘻嘻瞧着伊龄贺,“诶,我同你们说,听说春意闹这回帮着办喜宴是不收钱的,关丝丝那厮还塞了不少银子给范大人,说央范大人替他引见孟大都督。孟大都督你们知道吧,孟大都督就是坐在那里头那桌的那个,就是那穿深蓝锦袍的那个,我方才见了他一回,哎呀,真想不到他那样年轻,真是与传闻中一点都不一样。”   夏瓷道:“我跟你们说,范大人收了关丝丝的礼,瞧,关丝丝真的一整个晚上都没动,生怕人家孟大都督要见他。啧啧,也不知道他怎么挨的,这汤水都换了三四盅,他竟不去茅房的吗?”   伊龄贺与霍青棠都没有说话,夏瓷攘攘伊龄贺,“诶,我同你说话呢......”   那头传出来一个声音,“我家少主是这样的,姑娘不要见怪。”   夏瓷瞧见林媚春,点头同意,“木桩子一般,话说不几句,整天只知道摆着一张臭脸,跟谁欠他钱似的。”   “哧哧”,媚春笑,“姑娘说的没错。”   夏瓷头一低,凑到林媚春身边去,“诶,你瞧关丝丝,瞧他那蠢样儿,人家孟大都督压根正眼都没瞧他,他还在那头杵着,等候人家召见呢。”   媚春眼珠子一转,说:“诶,那位公子也很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夏瓷撇撇嘴巴,“那是关叶锦,关丝丝他儿子,成天阴阴沉沉的,不知是不是腿脚坏了,连脑子都不好啦。”   “姑娘为何这样说?”   “来,我跟你讲,关丝丝他家不是有钱吗,范大人这回嫁女儿,关丝丝出了大力气,他自己掏腰包帮人办喜宴不说,还送了个大红包给范大人,就是想在孟大都督面前露一回脸。就方才,春意闹出了一道新菜,过去他们酒楼里都没见过的,这回拿到喜宴上显摆来了,大家都说不错,里头那一桌有个贵人说想见见厨子。然后关丝丝就想让关叶锦带着他家厨子进去表现表现,接着你猜怎么着,关叶锦腿脚不好,等他起身,又拿拐杖,里头的大人又说,‘不必来了,等宴席散了再见也是一样的。’”   ‘嗤’,夏瓷低声笑,“你说这能是一样的吗?大好的机会,就因为关叶锦残了一条腿,就这么从他手中漏过去了。你是没瞧见关叶锦的脸色,别瞧他生的人模人样的,就他那眼神,毒蛇一般,瞧见都渗人。”   媚春道:“姑娘似乎对关家的事情很是了解?”   夏瓷不知为何瞧了伊龄贺一眼,才低声道:“我过去与花家议过亲的,花家与关丝丝他们家是死对头,所以......”   “所以花家了解关家,姑娘连带着也了解关家咯?”媚春偶尔的还有那么点儿善解人意。   “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夏瓷又瞟了伊龄贺一眼,一副生怕他误会什么的样子。   这头伊龄贺对霍青棠道:“范大人既然收了关家的礼,还是要替他们引见一回的。”   青棠说:“范大人是两头算账,听明瑰说这席面是三十五两银一桌,范夫人还念叨好几回。”   伊龄贺倏的笑出来,“范大人做知府倒是屈才了,这样会算计,去了工部,做个计数的,岂不是更有可为?”   伊龄贺向来是少见笑容的,这刻他一笑,夏瓷立马就瞧见了,小姑娘原本眉眼弯弯,这刻也静下来,只盯着别处瞧。   媚春耸她,“诶,快看,关丝丝动了,他出去了。”   “出去了就出去了,他出去了有什么好瞧的,谁要瞧他......”   夏瓷声音嗡嗡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外头伶俐的身影一闪而过,霍青棠瞧见她,与伊龄贺对视一眼,伊龄贺追上去,伶俐道:“伊公子,坏事了,后头厨房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伶俐跺脚,“后头得月楼的师傅把春意闹的人给打了,我家夫人在后头劝架,但劝不成,她叫婢子寻老爷过去。伊公子,你可曾瞧见我家老爷?”   伊龄贺在堂中瞧了一圈,并未瞧见范锡夕身影,他说:“范大人不在大堂,你去别处瞧瞧?”   伶俐苦着一张脸,小丫头本就瘦弱,今日想是奔波太过,一转头,就在石阶上磕到了。伊龄贺瞧她,“你慢些走,回去擦药,我去替你寻范大人。”   “多谢伊公子,多谢伊公子。”伶俐在台阶上坐着,伊龄贺弯腰扶她,“你知不知道,后头因何事吵架?”   伶俐叹气,“雕花,说是春意闹偷拿了得月楼的雕花摆盘,得月楼先前没在意,后头发现了,把春意闹的人打了一顿。”   伊龄贺挥手,“嗯,你去歇会儿,我去寻范大人。”   里头夏瓷同林媚春说小话,“嘿,你知道吧,等会儿席散了,还有戏听。”   “听戏?”   夏瓷点头,“嗯,听说是很有名的戏班子,唱不多,只唱一段,唱完了就不唱了。”   “只唱一段,那有什么好听的,还没听出味儿来呢......”   夏瓷‘吱吱’笑,“我跟你讲,这戏班子别的都不好听,就一人唱的好听,只要他肯开口唱一段,那就值了!”   媚春问:“谁呀,是很出名的角儿?”   “听我爹说,这人在北直隶很有名儿,就是千金难求那种,这回他肯来,估计是冲着孟大都督来的......”夏瓷此刻像个百事通,简直是江湖百晓生附了身。   媚春道:“你怎么不说是冲着魏北侯府来的,毕竟人家这回世子爷都亲自来了。”   夏瓷摇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跟你说,这人在魏北侯府吃过瘪,被魏北侯爷撵出来过,说是不许他再踏进侯府一步,否则见他一回,断他一腿。”   媚春皱起英眉,“真的?你这都打哪儿听来的?”   话及此处,青棠也转过头来,“为何魏北侯爷要这样生气?”   媚春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侯爷身份尊贵,与一个戏子过不去,这说不通啊!”   夏瓷瞅着她二人,“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家里有人刚从北直隶回来,说此事在北直隶闹得人尽皆知。那戏子姓温,生的好看,听说扮女角简直雌雄莫辨。他在北直隶很受追捧的,我家里人说,很多贵人们愿意出重金请他唱一嗓子,但不知怎么得罪了魏北侯府,魏北侯说了,侯府方圆五里地,见到此人一次,就断他一腿,见到他两次,打残为止。”   媚春叹道:“啧啧,这得罪了侯府,这人可在北直隶怎么混呐!”   夏瓷眼睛一转,“这不就到苏州城来了,按平日里,人家哪里会到苏州城这小地方来,这回还不就是找依靠来了......”说罢,眼珠子还往屏风里头瞟,“别说孟大都督,就是那里头随便一个大官儿能看中他,你说他还去北直隶做甚么,不就又在南边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媚春哼道:“只怕他这算盘又打错了,到了南直隶又如何,他不知人家孟大都督和裴家世子爷好着呢,若魏北侯爷想对他赶尽杀绝,他躲到天边去又有何用?”   夏瓷低头,“这样啊,那我就不知道了,侯府世子和孟大都督交好啊,那他恐怕真的就没有活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2016.12.31日,作者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越来越好,万事如意!! 既然迈进了2017,那作者先来个新春早报,隔几天作者预备开个都市现言新文预收,想厚着脸皮找大家乞讨几个收藏。呃......请各位姐姐妹妹大方一点,赐在下几个吧......爱你们,多谢你们。 (不过时间还早,作者封面都还没做出来,再等等,等几天哇...)   ☆、雌雄变      范大人赶到后院的时候, 范夫人险些被地上摔破的盘子割到脚, 那处关丝丝也跟着来了,范大人瞧了关丝丝一眼, 关大老爷往院子中间一站,“哪个闹事的,赶在今日搅局, 是不是不想干了, 那赶紧收拾包袱滚蛋!”   春意闹有人站出来,“东家,不是这样的, 是得月楼偷学我们的秘方,我们......”   那头有人说:“放屁!明明是你们不要脸,说了‘奔月’换过来我们做,我们雕了兔子, 又雕嫦娥,你们倒好,偷偷拿白盘子装了, 你们还要不要脸!”   范夫人站在院子中央,面色铁青, 她刚才在后院里差点跌了一跤,此刻自家丈夫过来, 她才说道:“既然关大老爷也在这里,他又是你们春意闹的东家,那我有话就直说了。‘奔月’原先是春意闹的菜, 可春意闹的师傅雕工不好,后来换到得月楼去了,得月楼也让了‘望江’这道菜过来,这都是两厢商议好的,是也不是?”   “是。”得月楼的宝师傅站出来,“范夫人说得没错,正是如此。”   范夫人点头,“既然如此,那‘奔月’这道菜就应该是装红盘子,可春意闹的人贪功,上菜之时,偷偷拿白盘换了红盘,这样一来,岂不是做了不体面的事?”   关丝丝瞧过去,“是否如范夫人所说,真有此事?”   春意闹的人乱哄哄的,有人说:“那是红盘子不够用了,咱们将白盘借他们使使”,有人说:“也不尽是如此,是他们先学了咱们的酱,咱们才......”   一通话说下来乱七八糟的,范夫人捏着帕子,嘴唇抿在一处,关丝丝则鞠躬作揖,“关某这厢给范大人赔罪了,失礼,失礼了!”说罢,又指挥自家酒楼的人,“兰师傅呢,既然是人家的菜,赶紧给人家换回来,真是丢人现眼!”   后头有一道声音,“的确是丢人现眼。”   众人一道瞧过去,只见一个年近耄耋的老人站在廊下,他穿深青色的布袍,鸦色的靴子,得月楼有人一瞧见他,便弯腰道,“宝师傅。”   “宝师傅?”   范夫人才念,得月楼掌事的宝山宝师傅便站出来,他弯腰道:“父亲,您来了。”   这便是得月楼真正的门面,前朝庭帐内的御厨,宝老爷子。宝老爷子瞧后院乱糟糟的气象,说:“既然他们要‘奔月’,给他们便是,这样争执强夺,简直丢人现眼!”   关丝丝关大老板最先反应过来,他说:“这样不好,得月楼的菜,怎能让咱们占了去,岂不是显得咱们小家子气,爱占便宜?”   宝老爷子看关丝丝一眼,回一句:“难道不是吗?”   “哧哧”,得月楼有人笑出声来,宝老爷子盯着自己儿子,“宝山,老朽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菜出了锅,最忌反复更换器皿,这样不利摆盘不说,连带着会失了菜的口感。这‘奔月’粉彩换甜白,一来一回,这菜还能要吗?”   宝大师傅低着头,“是儿子错了,父亲大人不要生气。”   宝老爷子说:“一盘菜而已,既然春意闹瞧得上‘奔月’,那就是他们也瞧得上你的手艺,这也是对你的褒奖和赞美,你受了便是。至于还余下一味菜,你便上马奶酪,这菜与‘奔月’并不冲突,甜中带咸,饭后一尝,也是很好的。”   得月楼的人都静了,宝老爷子这厢看关丝丝,“那就有劳关大老爷,再提供多一盏子茶杯,他们拿来盛点心,有劳了。”   关丝丝连忙回礼,“可以,当然可以,宝老说得对,不要为一盘菜伤了和气,不值当,不值当!”   ......   后院的小吵小闹总算落下帷幕,范大人请了宝老爷子同关大老爷去前堂坐,范夫人拿帕子按头上穴窝子,那帮厨的仆妇瞧见,道:“夫人,老奴瞧见您这会儿总是按头,是否头疼,要不要去请个大夫回来瞧瞧?”   范夫人挥手,“不必了,这头明瑰成亲,太忙了,大家伙儿都太忙了,等喜宴办完,我就给大家都发赏钱,人人都有。”   那仆妇笑,“夫人哪里话,大小姐出嫁,咱们既然端了范家的碗,那忙活都是应当的。夫人这样客气,倒教咱们一帮老姐妹都无地自容了。”   范夫人点头,“你们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前头饭席快要落下帷幕,只等最后点心汤水,锣鼓已经响起来,那仆妇道:“快要开戏,夫人快去前头瞧,这头出不了甚么问题的。”   “那好,我先过去了。”   范夫人转身,提着裙子,一手又按按头,穿过长廊,往前院去了。   ......   戏台子搭起来了,桌上的汤汤水水也都清了空,换上了一叠一叠的小点心,点心是由得月楼包办的,几个小碟子,上头换着花样儿摆放了八小块儿,正好每一桌八个人。小婢们端上了点心碟子,又上了茶,那头还有一盅一盅的小份儿冰糖炖燕窝,媚春自己揭开盏子,低头喝了一口,说:“不好不坏,还成。”   那边夏瓷撩起盖子,“不成,这燕窝碎了些,不算顶好的。”   这两人就着燕窝盏又讨论了几句,那头锣鼓已经响起来,乐鼓响了几回,又停了。媚春道:“怎么停了,这是做甚么?”   夏瓷摇头,“哪个晓得这是唱哪一出,就没听说过乐起一半,还半道熄鼓的道理。”   后头的戏班子里,范夫人指着班主,说:“金班主,您老也是老江湖了,今日请得贵班来,也是久仰贵班的大名。今日小女办的是婚嫁喜宴,不说要求您班子文丑净末一齐上,但怎么您班子也应当唱一些应景的曲目,可方才那是甚么曲子,那是《绿珠坠楼》,这样的曲子,是在喜宴上唱的?”   那班主有些年纪,发鬓都已经霜白,他满脸赔笑,“是,是,夫人说的是。咱们原先预计是要唱《游园》的,可是不巧,咱们温老板今日嗓子不舒服,他说想唱绿珠坠楼,便临时改了曲子,这是咱们的不是,是咱们的不是。”   金班主连连道歉,眼神不住往坐在妆镜前的那个人身上瞟,范夫人跟着瞧过去,只见一个穿绿衫的女人,双手正在往头上插花,那女人见范夫人正在瞧她,便从妆镜里瞧了范夫人一眼。就这么一个幽幽怨怨的眼神,瞧得范夫人心中一跳,好一个标致的女子!   那女人眉目潺潺,身形瘦弱婉转,尤其是一汪眼睛里似含了一潭清泉,叮叮咚咚,缠绵极了。她说:“班主,这就是您的不是了,阿青甚么时候说不唱《游园》了,这不是咱们唱柳梦梅的二郎今日病了么?阿青实在是独木难支,双人的戏一个人唱不来,才改了曲牌子,如今倒要叫主家来怨阿青,阿青这可是有些冤枉啊......”随后,又添了一句:“您说,是也不是?”   范夫人瞧着她,她人长得好看,只是这声音又粗砺了些,范夫人转过头来,瞧着班主,“金班主,您有您的困难,但我有我的道理,您唱不成《游园》也罢,但这《绿珠坠楼》是决计不能唱的,今日就是唱不成,我也不能教我嫁女儿的这一天,家里唱一首甚么绿珠跳了楼的曲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金班主低着头,又去瞧那坐着的女子,问:“既然主家都这么说了,那温老板不若换一首......”   绿衫的女子站起身来,此刻方觉得她身高不低,范夫人瞧过去,这女子竟比范大人还要高大些,只是她身形纤瘦,骨骼也细,方才坐着,瞧不出来罢了。这女子说:“范家夫人这未免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您也瞧见了,咱们锣鼓都敲了,鄙人衣裳也换好了,夫人此刻说不唱了,那咱们这损失可怎么......”   范夫人瞧面前女子,又瞧见她脸上厚厚的粉,瞧见她红嘟嘟的嘴唇,望过下巴,再到下头,那是甚么?范夫人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一口气儿没喘上来,她望着外头,使劲吸了一口气,才缓声道:“温老板是吧,且不论您做了多少工夫,但您今日做的都是无用功。您许是觉得冤枉,但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您这绿珠跳楼唱不成,您就是让我赔钱,我也要让您这出戏唱不成。”   话到这里,多说无益,范夫人也不去瞧那甚么所谓的温老板了,她说:“金班主,您今日的花费,都算在我范府头上,等您回去算好账,列个单子给我,我见了单子,会给您结今日的账。但我不是为了那甚么不知所谓的角儿,我就是只说一句,我家姑娘是高门大户明媒正娶过门的,并不是甚么得宠殉葬的小妾!来日我家姑娘若有甚么岔子,或者哪一点不如意了,我都要把账算到今天这闹着唱着要跳楼的小妾身上。”   范夫人的话说得很重了,那金班主摇头,只道:“夫人严重了,一出戏而已,当不得真的,就是真的唱了绿珠,贵府的千金命格金贵,也绝不是同绿珠一样的,夫人千万莫要想岔了。”   金班主见范夫人面色稍缓,又说:“既然夫人不喜欢这出戏,咱们再换一出,金玉满堂好不好,若是夫人同意,在下即刻着人去准备。”   “那就金玉满堂”。范夫人捏着帕子,眼神不明不暗瞥了里头的‘绿珠’一眼,转头去了。   ......   范夫人进了大堂,瞧见青棠那一桌子人,快步走过去,她拉起青棠的手,“棠丫头,这一回咱家能将这婚事办得风风光光,说到底,还是要多谢你......”   青棠低头,“您客气了,是明瑰她自己命好,与我是不相关的。”   范夫人笑,又拍了拍青棠的手,说:“范家伯母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喏,那头那位公子瞧见了吗,我原本是想今日同你母亲提的,但她又生了病,今日没来成,我便指给你看。”   青棠回道:“太太本就身子不好,这回来苏州城,舟车劳顿,想是累着了。等她好一些,她会过来瞧您的。”   范夫人捏霍青棠的手,眼神笑眯眯的,“你这丫头就是懂事,我家明瑰要是有你一般懂事生性,我也就轻松了......”   说罢,范夫人就是长长一叹,她指着大堂靠左一桌的那个位置,低声道:“棠丫头,伯母跟你说,那个是伯母的侄子,旧年才进了北直隶都指挥使司下头的天津卫卫所,如今他人就在顺天府任职,现在还在里头得了一个百户衔,别看他年纪不大,但......”   范夫人这头话还没说完,那头锣鼓又开始敲,听了几滴鼓声,范夫人眉眼一冷,叱道:“屡教不改,不知所谓!”   青棠瞧见范夫人面色,问道:“范家伯母,怎的了?”   范夫人冷哼:“里头几个戏子,不知所谓,今日大好的日子,方才敲的是绿珠坠楼,此刻敲的是长生殿,都是没有好结局的,这群该死的戏子!”   范夫人扭头就往院子里去,青棠一脚跟了上去,媚春瞧见,亦是起身就走,唯独留下夏瓷,“我说你们干什么去,怎的不带上我?”   鼓乐换了声,穿戴换了人,范夫人指着后头打鼓敲锣的,“你们金班主呢,说了金玉满堂,这是甚么,谁让你们换的长生殿?”   一名弹琴的乐师抬头,也不知他说些甚么,“班主是壳子,夫人要换曲子,还得另外寻人。”   范夫人蹙着眉,那乐师又开始低头调音,不说话了。   青棠与媚春都听见那乐师所说,媚春道:“班主是不是知道他坏事了,跑了?那不若咱们叫他们都别唱了,赶紧散了算了。”   青棠点头,“那既然贵班主都不在了,说话做主的人都没有,那各位还弹奏甚么,到时候主家不满意,各位拿不到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闻言,那乐师抬头,看了霍青棠一眼,说:“这班子不是姓金的,是姓温的,各位就是不给钱,温老板也会照付钱的,谁叫咱们都是端他的碗,吃他的饭。”   “姓温的,谁是姓温的?”媚春不明所以。   范夫人捏着帕子,冷声道:“叫那娘娘腔出来,一个破戏子,竟然干起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来了!”   青棠看范夫人,说:“看来这温姓的老板不是唱戏来了,是要......”   “是要如何?”   一阵男声从帐子里头传出来,一个男人穿着戏服,脸上带着妆,范夫人一瞧,这不就是方才那个要演跳楼的绿珠?此刻他脱了翠青的裙子,换上了一套桃红的薄纱,里头又穿着银红的大裙,将脚都一同遮住了。范夫人方才第一眼见,以为他是女子,觉得这女子貌美归貌美,无奈声音粗了些。   此刻得知他是男人,又觉得他在男人里,属于娟秀的,嗓音即使有一丝丝暗哑,也算不得甚么了。   范夫人看着这位温先生,说:“方才已经与温先生说好了,曲子改唱金玉满堂,如今先生怎么自作主张,难道原先的话都不算数了?”   姓温的男子低笑,“夫人想是记错了,方才答应夫人的是金班主,可不是在下。在下可从未答应过夫人唱那甚么劳什子金玉满堂。”   “无耻!”范夫人捏着帕子,想是愤怒到了极点,她说:“既然如此,那有劳温先生请金班主出来,咱们这是喜宴,不唱那甚么生生死死咿咿呀呀的长生殿!”   “哧哧”,这位男扮女装的戏子笑道:“看来夫人也是个中高手啊,知晓长生殿的爱情意境,即使如此,那婚嫁大喜,唱这一桩岂不是好,正好合了贵府千金今后步步高升的脚步啊......”   这戏子前言不搭后语,范夫人咬着牙齿,恨不能立时就去拆了他的台,“你赶紧给我停了,你要是敢唱这曲子,我教你明日就给我滚出这苏州城!”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俺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范夫人怒火攻心,那戏子竟哼着戏词,转身进去了。   林媚春拍拍青棠的肩,低声道:“他莫不是就是那个雌雄莫辨的温黛青?”   “温黛青?”   媚春道:“他是被魏北侯爷从北直隶赶出来的,听说他得罪了侯府,不得已出来南边讨生意,看他那打扮,又姓温,保不齐是他了。”   “破不喇马嵬驿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掊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嗳莽天涯,谁吊梨花榭?可怜那抱悲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鹃声冷啼月......”   温黛青的嗓子悠悠扬扬细细密密从帷帐中传出来,范夫人怒极,“反了还,我去叫老爷,看看他这请的甚么戏班子,甚么戏班子......”   ......   范夫人跺脚而去,媚春叹气,“何苦呢。”   青棠侧目,“甚么?”   后头一个紫袍男子立在月光下,他对着霍青棠身影,说:“云娘,你可愿随我进京,我虽不才,让你衣食无忧,护你安稳到老总是可以的。”   说罢,就是微微的叹息声。   霍青棠僵住了,她今日穿水红的长裙,此刻又套着范明瑰茜红的斗篷,云娘今日穿着水红银红配大红的衣裳,这人想是将自己与云娘认错了。她正要转身,媚春一把捉住她的手,青棠看林媚春,媚春冲她摇头。   霍青棠站着没有动,林媚春一把转过身去,瞧见裴墀白净清俊的脸。   裴墀说:“你父亲的病,并非完全不能医治,你若是放心不下他,咱们带他一道入京。就这回,咱们一道走,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女主即将面临黑化,若有不适者,请自己调试频道。 另,此章节文本中长生殿唱词均取自《长生殿》。   ☆、认错了      裴墀紫袍玉带, 就在廊下站着, 林媚春狭促一笑,“这不是裴家世子爷吗, 我方才听说您叫云娘随您入京,方才风大,也不知我是不是听错了?”   红衣红裙的女孩子一动不动, 裴墀说:“你没听错。我想让云娘随我进京, 我寻人替她父亲看病。”   “哟!这又是为什么呢?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说过哪家侯府是开善堂的,云娘她无钱无势, 还有一个生病的老爹,世子这么大方,是要做起圣人来了?”媚春口齿清楚,说起俏皮话来, 也是不依不饶。   紫袍的男子走近一步,他也不理会云娘,只同霍青棠的背影道:“云娘, 你是知道的,你我之间论嫁娶, 那是不可能的。若是你一定要个名分,我......”   霍青棠低下了头, 裴墀伸手去够女孩子的背,“那一晚,你我之间。我们......”   男人的手就要触到霍青棠肩膀, 林媚春去拦裴墀的手,“世子爷,请您放尊重点。”   男人已经抓了前头女孩子的手臂,霍青棠缓缓转过身来,她抬起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声音平平淡淡,“世子爷,我想您认错人了。”   ......   自然是认错人了,裴墀被林媚春迷惑,错将霍青棠当云娘。林媚春同伊龄贺嘀嘀咕咕的时候,道:“少主,您听听,这是什么屁话,没有名分,跟他上京?上京做甚么,当小妾,当丫鬟,还是在后院柴房砍柴啊?”   院子里咿咿呀呀已经要开唱了,伊龄贺看了霍青棠一眼,“甚么时候的事?”   媚春嗤道:“甚么什么时候的事情,就方才啊,方才在院子里,我都亲耳听见的呀!”   青棠道:“裴墀与云娘之事,云娘吃了亏,因裴墀的身份,他们是绝无可能的。但云娘并不曾同我们说起此事,想必她不想让我们知道,若我们强行要管,也只会两败俱伤。”   伊龄贺点头,“照云娘的出身,给裴家世子做妾都是勉强,他们强行凑做一对,只会后患无穷。”   霍青棠与伊龄贺的对话,就事论事,毫无偏帮云娘的感情色彩,媚春在旁边听着,起身嚷嚷:“少主,霍姑娘,你们甚么意思,裴墀睡了云娘,你们就让她被裴家那个不要脸的给白睡了?”   所幸外头锣鼓喧嚣,外人也只见一个长辫子姑娘站起来嚷了几句,又听不真切她到底在嚷甚么。伊龄贺冷瞧了眼林媚春一眼,叱道:“闭嘴!”   媚春紧紧抿着嘴,面向戏台子,一言也不发了。   才说起云娘,好半天不见人的云娘就出现了,她一身红装,自夜风中奔袭而来。女孩子脸色红彤彤的,她定定站在霍青棠跟前,媚春瞧见她,正要说话,就听见响亮的一巴掌。   “啪!”   云娘一巴掌狠狠落在霍青棠脸上,她说:“姓霍的,你没有良心,你没有良心!”   两个红衣红裙的女孩子对峙而立,一个穿银红的坎子配着大红的长裙,一个是水红的裙子裹着茜红的斗篷,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夜风一吹,堂中的风灯都倏的一晃,晃得人眼花。   这头角落里有响动,最先瞧见的是夏瓷,穿黄衫粉裙的女孩子跑过来一把推开云娘,“有病啊你,干嘛打人,你说,你干嘛打她?”   霍青棠瞧夏瓷,夏瓷冲她笑,她说:“霍青棠,你不是会武功吗,干嘛不还手?”   说罢,夏瓷猛地一巴掌狠狠抽在云娘脸上,“虽然霍青棠有时候是挺让人讨厌的,但我不喜欢有人动手打她,我现在觉得你也挺讨厌的,我就要打你!”   云娘一双眼睛里全是眼泪,湿热的眼泪一簌一簌从她眉眼里掉下来,她说:“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会告诉你,我就不会告诉你......”   林媚春撇嘴,“甚么乱七八糟的,甚么不会告诉青棠,你也没告诉我们啊,你和那个......”   云娘抓着霍青棠斗篷,一手往她喉间抓去,伊龄贺拉住云娘,抬手就是一个过肩摔。   一人跌倒在地上,激起风中一阵吹了又散的尘土。云娘扑在地上,冷眼瞧着霍青棠,“果然,你就是这个样子,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算计来,算计去,从来都不会漏了任何一样。你是冷血的,天生冷血的!”   这头闹开了,几个小婢领着范夫人过来,范夫人瞧着匍在地上的云娘,立马蹲下扶她,“我的老天爷,你们这是做甚么,这是吵架了?快别吵了,这可得担心死我啊,这会儿明瑰都该知道了,她要是见到你们这个样子,岂不是要伤心了?”   范夫人瞧青棠,说:“棠丫头,你是个好孩子,同伯母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青棠不语,嘴唇抿得紧紧的。   云娘斜眼睨她,“是不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说了?敢做不敢当的懦夫!好呀,你不说,我替你说,各位知道吗,她是霍......”   云娘一开口,伊龄贺就是一巴掌劈下来,方才夏瓷打云娘,声音听着脆,力气却不大。此刻伊龄贺手起手落,沾衣不带风,就这么一个耳刮子,云娘瘫软在范夫人怀里,晕过去了。   十六扇面的美人屏风撤开了,里头的贵人们都望了过来,坐在席位正中间的裴家世子眉眼不虞,盯着范夫人手中昏过去的女子。   “呵,呵呵,范大人府上热闹啊,这小姑娘们闹矛盾,竟还这样激烈,真是少见啊,少见......”说话的是南直隶都察院一个佥都御使,他盯着那凌乱的席面,说:“咱们见了不要紧,世子爷见了恐怕不太好,范大人要当心了,当心了呀......”   范锡夕脸色通红,他瞟那头的范夫人,眉眼都皱在一处,范夫人低着头,招来两个小丫头,“扶云姑娘去休息,你们照看好她。”   “是”,两个小婢一左一右搀着云娘走了。   范夫人看霍青棠,“能不能告诉伯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范夫人脑子嗡嗡叫,今日一整天,就没个安稳时刻,她捏着帕子,揉揉头上穴位,“青棠,你跟伯母过来一趟,伯母有话同你说。”   霍青棠定定在这头站着,她说:“范家伯母,很抱歉打扰了您的喜宴,但青棠甚么都不会跟您说,青棠也无话可说。”青棠除下身上斗篷,她递给范夫人后头的小婢,“这是你家小姐的衣裳,替我还给她,就说我今日有事,先走了。”   说罢,霍青棠果真头也不回,离席而去。   “诶,霍青棠,还没看戏呢,你......”夏瓷在后头叫,“你别走啊,又不是你的错,你走什么呀,霍青棠......”夏瓷这头还在说话,那头一个影子一晃,伊龄贺已经跟出去了。   晚风凉飕飕的,伊龄贺穿着素色衣袍,身上也并未着大氅,他拉起霍青棠的手,就跑起来,锦袍男子牵着穿红裙的女孩子,两个人跑过院中长长的走廊,又绕过前方的戏台子,直接往范家大门口而去。   “诶......”媚春张着嘴,“少主,那个......”   夏瓷低声道一句:“干嘛跑这么快,大家都看着你们呢!”   出了范家大门,“嘘”,伊龄贺一声口哨,惊寒自暗夜中奔驰而来,伊龄贺低头一笑,“来,上马。”女孩子伸出手掌,两人相视一笑,骏马转眼就不见踪迹。   伊龄贺住的不远,其实就在天香楼后头,从他的阁楼中望出去,亦能瞧见太湖风光。这是霍青棠第一次造访伊家的府邸,伊龄贺牵她进门,又递她一件大氅,“来,穿上。”   阁楼很宽敞,里头布置并不像一般人家有桌椅板凳,这里的墙面上挂着成套的马鞍与征辔,还有蒙古人所擅长的弓箭刀弩,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青棠一脚踩上去,便觉暖和极了。伊龄贺指着一处矮几,矮几四面都铺了垫子,他说:“那儿有酥油茶,还是热的,你自己喝。”   霍青棠依言在靠墙的那方坐下了,问:“你为何还住成这样,若是有人进来,岂不是很奇怪吗?”伊龄贺也不理她,低头就解开了自己身上修身的锦袍,他将锦袍往矮塌上一丢,又捞一件惯常穿的澜衣,回:“我本就是蒙古人,并不值得奇怪。”   茶具是锡制的,并不是外头常见的青花白瓷,霍青棠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果然温热,还弥散着甜甜的马奶香,她说:“你是喜欢这样生活,还是不想忘记自己是个蒙古人?”   伊龄贺已经换装完毕,他丢开时下士子常用的八角巾,又插上自己那根金光闪闪的赤金簪子,男孩子坐到霍青棠跟前,“我不能忘了自己是个蒙古人,就如你不肯忘了自己的本家。”   青棠侧目,“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伊龄贺笑,“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的。想要堵住别人的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成死人。”   霍青棠点头,“那日大宝说的话,太多人听见了,一个一个劝说,总归是来不及的。”   “所以你把他们全杀了?”   女孩子垂着眼睛,“云娘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这样的事情,既然有人听见了,那便一个都活不了。”   “呵”,伊龄贺睃她,“早该如此。如果你还想要你家里人好好活着,那些人只能死。”   青棠叹气,“原先只是想捉住他们,等事情告一段落尘埃落定以后就放了他们。可惜大宝不听话,他口舌乖张,并不想听我指令。”   “那孩子瞧着就不是个省事的,我说要早做打算,是你心慈手软。”   女孩子低头笑,“我让史顺给他灌了一碗药,以后就病歪歪的,一直病着吧。”   伊龄贺道:“此事换做云娘,她肯定不会手软。只有你,左右顾及,反倒伤了你们情分。”   霍青棠点头,“或许是我做错了。”   伊龄贺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匕首拍在矮几上,“你知错还不迟,哼,你看云娘,不声不响同裴墀勾搭在一起,你可曾收到半点风声?”   霍青棠一手撑着脑袋,“云娘的父亲......”   “嗤”,伊龄贺冷笑,“云端生的病并不是病,说白了,那是富贵病。只要每日里用人参吊着,燕窝养着,你看他会不会死?”   青棠低头笑,“来来回回兜一圈,问题还是回到最初,勾搭了裴墀又如何,魏北侯府自身都难保,根本不会允许这样身世的女子进门。早知道结局,一切不过白算计罢了。”   伊龄贺挑起英挺的眉眼,“霍青棠,你不是霍青棠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最近各位读者们反馈甚少,作者并不知晓各位内心的想法。 所以,作者决定一意孤行。 望天......呃......   ☆、借尸还魂      “你可曾听过借尸还魂之事?”   你可曾听过借尸还魂之事?霍青棠低头笑, “其实我本也不信的, 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又轮不到我不信了。”   伊龄贺手指尖儿在矮几上的宝刀上打转转, “你是何人?”   女孩子抬起头来,又叹口气,“我还以为你与媚春去扬州之时, 已经查过了。”   “没错, 查过了。大家都说霍大人家的闺女自幼就是小霸王,读书不精,六艺不明, 成日里都在外头惹是生非,后来还撵走乳母,在霍家太太的杯子里放蜘蛛,再到后头, 被自己身边的丫头坏了名声,愈发嫁不出去了。”   男孩子眉眼弯弯的,“可是这样?”   霍青棠摇头, “我本该瘸了一条腿,行路缓慢, 也订了亲,如果我没死, 兴许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我会住在洛阳的大宅子里,身边有人陪着, 每日与他举案齐眉,看尽似锦繁花。”   匕首在桌上旋转,伊龄贺一指点在上头,“你是......?”   霍青棠抬起头,侧目看窗外一眼,“是啊,我就是陈瑄家的姑娘,洛阳齐尚书的外孙女,陈七。”   屋子里静悄悄的,伊龄贺不说话了,霍青棠学他坐姿,盘起一条腿,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酥油茶,“是不是觉得我在危言耸听?无妨的,我那日告诉惟玉哥哥的时候,他也是如你这般,半天不做声,后头还觉得是我疯了,觉得我是故意骗他的。”   青棠低着头,手指尖勾起锡杯耳,“你说我怎么会骗他呢,我就是陈七啊,我记得他的每一件事,每一件。我记得他算账时不喜欢有人扰,就是有人同他说话,他的眉头都是要微微皱一皱的。我记得他房间里的摆设,他床头折了一枝金玉交章,每日都要换一种颜色,他还同我说过,说来年,他要育出金色的金玉交章来。”   女孩子笑了,笑着笑着,又笑出眼泪来,“我说我是陈七,不过他不相信我,他觉得我在骗他,你说我怎么会骗他呢,他是我这辈子最爱的惟玉哥哥啊!”   眼泪一滴一滴如同残花溅落,乌沉的木几被霍青棠的眼泪嘀嗒得噼啪作响,霍青棠说:“他不信我就算了,如此也好,以后大家天各一方,两不相欠。”   “那你哭甚?”   伊龄贺丢过去一块丝帕,“即是如此,那你还哭甚么?”   “我......”霍青棠抬起眉宇来,“我是......”   伊龄贺侧目睃她,“他未必是不相信你,未必觉得是你骗他,但你说陈七小姐借尸还魂于霍宅,此事本就匪夷所思,常人难以理解,也是情理之中。”   “嗤”,霍青棠笑,“你今日竟然劝我,还为他说话,你吃错药了?那好,我问你,你信吗?”   霍青棠一双水莹莹的大眼睛扫过来,伊龄贺瞥她,说:“既然你说有,那便有,天下事,奇怪的多了去了,都已经发生了,也轮不到我不信。”   “那你相信了?”女孩子问。   伊龄贺起身,到他身后的矮柜里翻找几下,翻了一本书出来,“喏,这是世祖在时,国师八思巴的亲著,上头说了,说只要你相信,人是会轮回的,你的精神、你的意志,都是会轮回的。”   那是一本泛黄的小册子,青棠瞧过去,“元世祖忽必烈?”   伊龄贺道:“这上头说了,万物皆有预示,如果非要说你借尸还魂,这也太过惊悚,你要是想让那姓顾的相信你,不如你换一种说法,就说你继承了陈七的意识,她的魂魄同你托梦,你就说这是一种预示,是上天给你的预示,预示着你将要延续陈七的生命和记忆。嗯,就这样,你就这样同他说,反正你们汉人思想固化,整日里都是道德教义,日日嘴里孔子孟子,无一不是假道德。”   霍青棠坐在那处,没有吭声,等她再抬头的时候,低声道:“为何他不能如你这般,相信我。”   伊龄贺低头,冷声道:“他要如何相信你?你变了样貌,又满嘴神神鬼鬼,又说自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可陈七小姐已经死了,确确实实死了,他连牌位都娶回了家里,你此刻说你还活着,换了身份,换了样貌的活着,你教他如何相信。”   女孩子的神情有些委顿,伊龄贺指着那面琉璃镜,“你自己去瞧瞧,你同陈七有哪一点相像,你自己去瞧,是模样相似,还是性情相似?”   霍青棠一手按在矮几上,“我......”   ......   “洛阳的牡丹花儿都开了吗,顾家今年的金玉交章到底有没有培育出金色的来呢,还有,齐尚书是不是还是老是出去淌水看河?还有顾珩有没有懂事一点,还有没有出去赌钱斗蛐蛐儿?算算日子,二少奶奶也该生产了......”   “惟玉哥哥,你答应过我的,说来日我们要看遍黄河青山,等我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我生,你背着我,我死,你背着我。”   “问钱塘佳丽谁边?且莫说诗家:白傅坡仙。胜会华诞,江潮鼓吹,天竺云烟。那柳外青楼画船,在西湖苏小门前,歌舞留连。栖越吞吴,付与忘言。”   “惟玉哥哥,见字如面,你还记得我吗?”   那一日,霍青棠一身银红的裙衫,裙摆处还有街角水洼溅上的泥点,她睁着大眼睛,瞧着那个男人,那个令她满心欢喜、满心期待的男人。隔着憧憧的灯火,顾惟玉转过身来,他的动作很缓慢,声音也很轻,“是宝卷告诉你的吗?”   男人问:“是宝卷告诉你的吗?他怎么这些都同你说,真是愈发不羁了......”   顾惟玉看着霍青棠,眉眼间是淡淡的笑意,那笑容清淡,清淡到有些疏离。女孩子的脸凝住了,霍青棠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僵,僵到有些生硬,生硬之余,又开始刺痛。她说:“陈七,洛阳齐氏之女,齐氏嫁与陈瑄多年,独此一女,此女自幼一腿麻痹,行路困难,她十三岁的时候,你送了一根女子用的手杖给她,黄花梨木,很是漂亮。”   顾惟玉还是面带笑容,那笑容浅浅的,霍青棠瞧他笑容,似在说,你编,你接着编。   这温和的男人浅浅的笑,笑容一丝一丝都扎进了女孩子的眼底、心底。她知道,他不相信她。   霍青棠指着自己的字迹,“惟玉哥哥,见字如面,你不信我吗?”   顾惟玉目光落在那徽墨熟宣上,他轻轻笑,赞一句:“你字写得很好。”   ‘嗤嗤’,女孩子笑了,笑着笑着,又要泛出眼泪来,“当然写得很好,齐尚书的字,洪武皇帝都是赞扬过的。”   后头的事情青棠记不得了,她也不想去记得。末了,她同顾惟玉说:“陈七是有名字的,这点宝卷是不知道的对不对。她叫玲珑,陈玲珑,惟玉哥哥,我说的对吗?”   ......   “那后来呢,他相信了吗?”   伊龄贺端了一盘瓜子出来,“也没旁的,瓜子,将就吃罢。”   霍青棠低头笑,用手捏开了几粒瓜子儿,道:“我觉得他没信。他看我那眼神,奇怪极了,就似见了甚么怪物,那就不是相信我的样子。”   伊龄贺点头,“是难以相信,保不齐他以为你找人查他了,所以你才对他和陈七的事情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   ‘哧哧’,青棠发笑,“我的老天爷,莫说他不信,他要是附身到你身上来,我也不信。”   霍青棠瞥伊龄贺,“不过你这人有一点好,就是随遇而安。你看你,前朝贵胄,如今国破家亡,看你还是过得很好,比我强多了。我时时都想,生在霍家真是倒霉极了,有个不争气的爹,还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丫头婆子,若不是我外祖父,我早就......”   “你早就怎样?”   “我早就卷包袱跑路了。”青棠道:“当时在天香楼赌船赢了钱,我当时就想跑了算了,反正霍家没前途,我想去洛阳看看,看看我外祖、外祖母,还有我母亲。我挂念他们。”   伊龄贺睃她,“那你怎么没跑?”   青棠低头叹气,“我觉得我外祖对霍青棠还是很真心的,或许是他觉得亏欠女儿,所以对我格外纵容些。哎,这我都是晓得的,我要是放下他们,一走了之,别人不说,我外祖他老人家应该会很伤心的。”   “嗯。既来之,且安之。”伊龄贺瞧着窗外,“其实他相信你又如何,不相信你又如何,你相信你自己就够了。你就是陈家那位七小姐,你自己知道你是,别人知不知道,相不相信,又有何妨?”   青棠点头,随后灿然一笑,说:“诶,我说,你和孟微冬是不是有仇啊?”   异族少年盘起双腿,嗑瓜子,“谁说我和他有仇,没有。”   青棠挑眉,“今日你就盯着他,还有上回,他纳妾,你专程去了南京城,说是替云娘寻孔雀胆,其实不是的吧?”   伊龄贺手里捏着一把破了壳的瓜子,他递给霍青棠,“虎符丢了,我去看看,虎符在不在他手里。”   “虎符?”   霍青棠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牙疼,她将瓜子拍在桌上,道:“你说虎符,孟微冬今日也说起虎符,他说虎符在魏北侯侍妾吴姬手里,他......”   男孩子扫了霍青棠一眼,冷不丁一句:“蠢货!平日里瞧你还挺聪明的,他说虎符在一个妾侍手里,这你也信?”   青棠摇头叹气,“哎,我心都凉了半截,我还以为他刚刚向我示爱,会说几句真心话呢。”   “看你那蠢样!”伊龄贺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向你示爱,你也不想想,就他孟府里那几个夫人,从季家的姑娘到新娶的蓝溪,哪一个是真正的平民女子,哪一个是真的无权无势?还他向你示爱,你应该想的是,他孟微冬孟大都督又瞧上了你家里的哪一点?”   “蠢货,真真的蠢货!”   伊龄贺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道:“虎符如何能在一个妾侍手里?若虎符真的在魏北侯府,那裴正川还需要夹着尾巴做人?你也不想想,拥有虎符等于拥有甚么,再说虎符本就是裴正川母亲穆阿将军的东西,后来被他父亲裴蓑偷走,如果裴蓑真的将虎符交给了他儿子,那裴正川的魏北侯府怎么会是今日光景,他凭借虎符,早就可以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呼风唤雨了。”   霍青棠抬头,问:“那虎符在哪里?”   伊龄贺坐在矮塌旁,年轻的男孩子身量已成,他半笑不笑的,“不在魏北侯府,也不在孟微冬手里。若孟微冬手里有虎符,何须还炼丹制药,旁门左道哄的皇帝团团转,如果他有虎符,那他应该远离裴家,也不必成日里被苏星赋逼迫了。”   是的,于情于理,裴家才是虎符的正主。虎符本归元朝大将舒伦所有,后来蒙古与大明妥协,退守北疆,舒伦之女穆阿占据辽东,与大明分疆而立。洪武皇帝见强攻不下,便使了美人计,书生裴蓑便是那美人,他与穆阿成亲,盗走了女将军的虎符,女将军自城楼一跃而下,终结了她短暂而热烈的一生。   穆阿与裴蓑育有一子,蒙古将孩子还给大明,洪武皇帝赐此子一等侯爵,袭三代,如今时过境迁,穆阿早已成了雪原里的一抔枯骨,她的孩子却已经长大,正是魏北侯爷,裴正川。   话及此处,霍青棠骤然一句,“你寻虎符做甚么?”   久不闻人语。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伊龄贺答:“那本就是我们蒙古的东西。如今蒙古族人和‘探马赤’分裂开来,我们需要虎符将大家统一起来。唯有我们团结,才能生存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探马赤’,是指在元人统治的军队里,除了蒙古人构成的优秀部队,其他非蒙古族的游牧民族又另外为一系统,他们的部队称为‘探马赤’。   ☆、分疆裂土      霍青棠还是陈家七小姐之时, 曾听其外祖母崔氏说起过魏北侯府的破败, 崔氏口中的魏北侯府,空有个侯门的名声, 却无与其实际相关的权利和钱财支撑门户。   当然,对比起手握实权如日中天的漕运总兵官陈瑄,大部分空有虚名不掌实事的散官都是花架子, 毕竟陈瑄手握漕军十二总, 共计军队十二万人专司漕运,这样的行政掌官之权,与皇帝直接对接, 且他并不需要看九卿脸色行事,就凭他此时地位,已经是风光无两了。   崔氏说起魏北侯府,得‘空架子而已’一语, 此刻伊龄贺说起来,也是同样言语。他说:“裴墀身份尴尬,与孟微冬结成一伙, 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霍青棠瞧他,“此话怎讲?”   伊龄贺撇嘴, “你不是陈家的小姐吗,这点子事都不知道, 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陈家千金?”   青棠笑,“我自幼一腿麻痹,鲜少出门, 没有社交,没有好友,消息就是不灵通的。”   “你看孟微冬,他纱帽皂靴,红袍金带,他时时这样打扮,说明他利用他朝贵的身份,渔猎商利。”   青棠点头,“不错,他的确以自己的官僚身份为商业资本,行商人之事。”   伊龄贺道:“你们汉人一向讲究‘以末致财,用本守之’,可是孟微冬不这样做,他走私贩盐,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   “这说明甚么,说明他缺钱。你说现在裴家最缺的是甚么?”伊龄贺瞧霍青棠,随后微微笑道:“我看也是钱。”   青棠抬头,“你的意思是,裴世子和孟微冬在合伙做生意,贩私盐?”   伊龄贺低头嗑瓜子儿,摇头道:“还不止。你记得蟾宫香坊否,那里头异香阵阵,香料无数,又寻不到背后东家,你觉得......”   青棠太阳窝儿都一跳一跳的,“那蟾宫香坊也是孟微冬的产业?”   “要不然你以为孟家后院的奇花异草何处而来?”   伊龄贺丢开瓜子,拍一拍手,“好了,范家的宴席该散了,走,我送你回去。”   霍青棠身上披着伊龄贺漆黑的大氅,男孩子瞧她,“我见你今日神情不好,是为着云娘,还是因为孟微冬?云娘的事,她自己想攀龙附凤,与你无关,你莫要多想。至于孟微冬,他身份摆在这里,也不能去行强娶你之事。”   伊龄贺顿一顿,又道:“如果是为着那个姓顾的娘娘腔,那就......”   青棠一路垂着头,听见伊龄贺打岔,“那就如何?”   “那就你自己同他说罢。”   伊龄贺不走了,霍青棠跟着停了脚步,她侧目,“你怎么......”。话未说完,就瞧见前头一个青衫长袍的男子站在前头,那人眉眼弯弯,就似一束清朗的月光,照在前方。   这是天香楼下的正街上,去年端午五月五,伊龄贺霍青棠并着顾惟玉三人就在此地分别,三人分离在天香楼下,今日三人重新站在这里,伊龄贺将霍青棠往前头一推,说:“姓顾的,她是陈七,陈瑄家的七小姐,也就是你那个没过门的妻子,你可知道?”   霍青棠被伊龄贺推着往前蹿了两步,她在伊龄贺与顾惟玉之间空处停住了,伊龄贺说:“陈七小姐是死了,可她的灵魂未灭,喏,陈七小姐的魂魄就跑到这个死女人身上来了。呃,你别看她长得一副蠢样儿,但她心里还是明透的,她不蠢,也不算很烦。她喜欢你,你就应该相信她,或者应该试着相信她。”   霍青棠回眸,“诶,别说了......”   伊龄贺撇嘴,“就你这点子出息!”   头上插着赤金大簪子的异族少年一路走上前,将霍青棠往前头一带,“喏,这就是你那个未婚的夫君,你那个生离死别有缘无份的丈夫,此刻他就在你面前,你赶紧告诉他,你有陈七的记忆,你有真切的感应,一切并不是空穴来风。”   伊龄贺将霍青棠往前头一扯,女孩子本能地往后头缩,低声道:“别胡说了,诶,快别说了,我......”   霍青棠自方才见了顾惟玉,就没去瞧他的脸,只是微微侧着,不肯与顾惟玉正面相对。伊龄贺扯着她,霍青棠一脚踢过去,“闭嘴!我叫你别说了!”   伊龄贺瞪她,“发甚么疯,死女人,这头你心上人都来了,怕甚么丑!有话赶紧说,他要是接受你就万事大吉,他要是不接受你也趁早,隔上三五七年,黄花菜都凉了,谁还要你。”   女孩子脸色不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抬起眉眼,“还要我说甚么,该说的我都说了,还要我说甚么,是不是要我剖出心肺来以证清白,证明我没有撒谎?”   霍青棠同伊龄贺道:“是你通知他来的?”然后扭开头,“感谢你,但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这样为我,他认不认我有甚么关系,反正陈七已经死了,我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我也不可能回到洛阳,我也不可能重复已经丢失的人生了。”   夜风一阵一阵的,吹得枯枝飒飒作响,吹得月下碎影凌乱。霍青棠垂着头,瞧见地面上三人剪影交缠在一起,她终于抬起头望向顾惟玉,说:“惟玉哥哥,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对不对?旧年端午,我们第一回见面,我见到你,我闻到你身上天竺云烟的香气,我当时真的高兴极了。后来,云娘同我说,说你身边有了其他女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短短数个月,你就变了心。   再后来,我知道那是蓝家的女儿,我便放心了。因为你同我说过,说蓝老大于你有恩,你在江上失事,他救过你,还替你讨回了你丢的一船货,即是如此,那你对蓝家的女儿好,也是应当的。   你回了京城,宝卷说你是回去娶亲的,我当时便知道,你要回去娶陈七的牌位,我很感激你。真的,我很感激你愿意迎娶陈七的牌位回家,免她做孤魂野鬼,免她魂魄无依,四处飘荡。   再到后来,我去孟府盗孔雀胆,我又遇见你,我心里是高兴的,真正高兴的。我高兴得觉得你我缘分未断,我高兴得午夜梦回,觉得你我终有一日,还可以百年合好。很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这样想,你并不是这样想的。”   女孩子抬起头,微微笑,“不过不要紧,我想开了,既然陈七已经死了,那就已经死了,她都不在了,那你将来另娶何人,与我又有甚么相干呢。我知道你见到我心里很复杂,既怕伤害我,不敢硬生生推开我,又不能痛痛快快接受我。”   “没关系,我都晓得的,我懂。不过我以后不会令你为难了,我以后不会再见你,这也是我最后一回与你说话。”   霍青棠说:“这也是我最后一回唤你,惟玉哥哥。”   女孩子话语快速而决绝,她目光轻飘飘的,掠过顾惟玉的脸,然后从青衫男子身边错过去了,留暗夜中的灯笼在天香楼外独自晃。   伊龄贺瞧了顾惟玉一眼,然后呶呶嘴,追了上去,嘴里道:“我叫惊寒来,你骑马回去,走路慢,啊?”   霍青棠低着头,她转过身,漆黑的大氅原地画个圈,掀起一阵冷风,“早干嘛去了,快点的,姑娘我走不动路了。”   这头两个人咿咿呀呀的斗嘴,那头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我怕玲珑怪我,说我变心了。”   世界安静了,夜风不吹了,树影不摇了,灯笼不晃了,霍青棠听见顾惟玉说:“我怕玲珑回来,看见我,说我变心了。”   男人的声音那样轻,“青棠,我变心了。不知道甚么时候,我就变心了,或许是在天香楼内,一个姑娘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神很怪,但我又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那姑娘低低叫了一声‘惟玉哥哥’,我听得清楚,却又不知为何。或许是天香楼的楼梯翻了,她毫不犹豫跳下去救我,反倒将自己吊在半空中,我那时就想,完了,她要是出了甚么意外,我拿甚么赔偿她?我是应该赔偿她钱,还是赔偿点儿别的?   后来,我去寒山书院还那位公子的钱,方知这位姑娘与那位公子是同窗,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风雨突来,我与她在一柄伞下共行了一段路。我撑着伞,不过那位姑娘好像很怕我,路才行了一大半,还不到地方,她就急匆匆跑开了。   我原以为是我唐突了她,许是惹她讨厌了,可入了茶室,她单独泡了一盏小叶乌龙给我,我接过杯子的时候就想,她如何能得知我的口味。再到后来,她出战蹴鞠赛,我瞧见她额头冒汗,她昏倒了,我上前去看,又看不真切,等凑近一点,才嗅到她鼻息间幽幽的茉莉香气。我那时心里便有了决断,她中毒了,宝珠茉莉。   我去蟾宫香坊用整整一车的金玉交章换了一株宝珠茉莉回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紧张,或许是我觉得,我不想她死,我不想那个眼睛大大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这么死了。我将宝珠茉莉留下,预备离开苏州城。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消息,说那姑娘病危了,此时的寒山寺来了一位高僧,那高僧擅医道,我便去寒山寺向他讨教宝珠茉莉究竟应该如何驱逐的法子。可我在寒山寺又见了那位姑娘,她让人引我入彀,见了我,她却问我洛阳的牡丹是不是开了。   我想我可能是有了错觉,错觉我成日里都能见到她,错觉这姑娘每日都在我面前晃。我离开了苏州府,去了京城,我迎娶了我未婚妻子的牌位,我当时就想,如果我日后还有再娶的机会,她应当是不会来同我做填房的罢。   我成了亲,在洛阳又过了小半年之后,因缘巧合,我去南京城观礼,谁知,我在孟府后花园里又见了那个姑娘,她见了我,还是叫我‘惟玉哥哥’。我很确定,我没有幻听,比之上次,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疑惑极了,因为我从未告诉过她我的名讳。”   “我的心乱了,我想我是真的变心了。”   顾惟玉缓缓转过身子,“玲珑,你的惟玉哥哥变心了,他爱上了别人。”   霍青棠在这头站着,一动不动,伊龄贺低声道:“诶,他叫你呢。”霍青棠不动,伊龄贺戳她一下,“娘娘腔叫你呢,叫你玲珑,听见没?”   男人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瑟瑟,霍青棠慢慢扬起头,瞧见他如水的目光,女孩子抬脚就冲过去。   风中飞过的发丝擦过伊龄贺脸庞,他低声一句:“蠢货,口水都掉地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末致财,用本守之。——出自《史记.货殖列传》,意思是工商为末,农耕为本。   ☆、可念可说      “惟玉哥哥, 你有没有同陈总兵写信......”   “嗯?”   “旧年冬月下了几场雨, 因为正逢上淮水干涸,所以水势不大, 没有酿成大祸。如今进了春天,快要到汛期,河道需要及早治理, 到五月的时候, 河水会暴涨,等到那时候才重视,恐怕泛滥起来就真的止不住了。惟玉哥哥,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年轻的女孩子扯着身边男人的手臂,“惟玉哥哥,我说......”   男人手腕一转,握住了女孩子的手, “嗯。”   “你‘嗯’什么,那信到底写了没有,要快, 一定要快,还有那个......”   青棠叽叽喳喳的, 旁边的男人侧目看她,“宝卷已经拿着信上京了, 我让他乘工部的快船,直接上京了,恐怕信件落在驿站, 反倒不安全。”   “对,让宝卷跑一趟......”   话说一半,青棠忽然抬头,“工部快船?惟玉哥哥,你哪来的船?”女孩子抬起她亮晶晶的眸子,脆声道:“惟玉哥哥,你是不是又去找蓝家的那几个姑娘了?”   霍青棠总算将注意力放到身边男人身上来了,顾惟玉叹气,他拉着身边女孩子的手,说:“青棠,我很高兴你能认回我,可是你好像并不十分想念我,只是比较想念岳父大人他们而已......”   男人的话半是认真半是感慨,青棠挑起眉眼,“惟玉哥哥,你吃醋了?”   “是啊,我吃我岳丈大人的醋了。”   “哧哧”,女孩子低头笑出来,“惟玉哥哥,你怪我才认回你,就冷落了你?”青棠扯顾惟玉的袖子,“不是这样的,因为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凤阳的皇陵皇祠出了甚么周折,谁都担负不起的,所以我才......”   男人幽幽叹息,“是啊,所以我才拉下这张老脸去蓝家借船,好让宝卷连夜上京。哎,我一番苦心,不仅没人知道,还要被反复追问,真是......”   霍青棠原本低着头,听身边男人的话越说越奇怪,语调越说越凄凉,她抬起头,“惟玉哥哥,不是这样的......”才想要争辩几句,就瞧见顾惟玉疏朗的目光瞧着她笑,青棠叱道:“好呀,惟玉哥哥,你骗我?”   顾惟玉眉眼温柔,他站着不动了,“青棠,你不必紧张,也不必怕我。不管你是青棠还是玲珑,都不必怕我,知道吗?”   霍青棠看他,“惟玉哥哥,我......”   “瞧你,整个晚上说东说西,动个不停,在我的记忆里,你不是这样好动的女子呀。”顾惟玉微微一叹,“我知你心意难平,或是喜悦,或是不安,但都不需要。有我在的地方,都不需要你不安,你是玲珑也好,是青棠也好,你就是你,你只需要做你最喜欢的自己。嗯?”   男人的音色温柔极了,和着如水的月光,霍青棠抿着嘴,低声道:“惟玉哥哥,我怕你不习惯,我怕你不习惯我说我是玲珑,我想我多说一点什么,好让你了解我,了解我现在的样子,我......”   “嗯。”顾惟玉将女孩子搂进自己怀里,女孩子靠着他的肩膀,听男人在她耳旁呼吸,“青棠,久别之后的重逢可能是喜悦,但也有可能带给彼此的是无所适从。你此刻的表现便是忐忑不安,我不希望你因见我而感觉无所适从,如果是这样,那我会放开你,等到你适应我们即将重新开始为止。”   霍青棠不动了,女孩子脚下不停踢磨的小石子也不转了,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慢慢从急促中平息了下来。青棠搂男人的腰,“惟玉哥哥,我并不是无所适从,我是太高兴了,真的,我其实只是太高兴了。我高兴你认我是玲珑,我高兴你认我是霍青棠,我高兴不论我是谁,你都认我了。”   青棠抬起头,“惟玉哥哥,我爱你。”   晚风之下,女孩子抬起她桃花般的眼睛,轻轻说,“惟玉哥哥,你是我的卿卿,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不管到甚么时候,我这一辈子,到老,到死,我只爱你。”   ......   霍青棠不知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情话,直到次日,张氏领着柳丝丝到她房里坐的时候,她都是如沐春风的。女孩子一张脸生机勃勃,张氏板着一张冷脸,对着霍青棠的意气风发,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前一晚,顾惟玉搂了霍青棠,他抚她发丝,“我也爱你。”   世间还有甚么事情比你爱我、我也爱你还值得高兴,还有甚么情话比你爱我、我也爱你还更加动听,霍青棠觉得没有了。顾惟玉送她归家之时,女孩子恋恋不舍,“惟玉哥哥,我舍不得你。”   男人拉着女孩子的手,“外头凉,进去罢。”   青棠低头笑,然后乐颠颠往里头跑,跑了三两步,又转身折回来了,她将身上大氅丢给顾惟玉,“惟玉哥哥,这是伊龄贺的,你替我还给他。”   顾惟玉接过,青棠笑嘻嘻的,“上回穿他衣裳,差点闹出是非来,这回我可不上当了。”   顾惟玉挑眼看她,“你若是再说几句,明日可就要生病了,嗯?”   “是的,是的,我进去了,真的进去了呀。”   霍青棠水红的身影从史家侧门穿了进去,顾惟玉盯着女孩子背影,又是一声轻微叹息。   ......   “大姑娘,太太和柳姨娘都起身了,芳儿刚才来说,太太怕是一会儿就要过来。”   璎珞掀开帘子进来,石榴正在端水伺候青棠洗漱,她回头瞥了帘子外头一眼,低声道:“明知道咱们大姑娘昨晚上去赴宴,回来的那样迟,偏偏她们还要来得这样早,这不是想折腾咱们姑娘么?”   璎珞冲石榴摇头,“少说点子这些,将来传了出去,当心史管家掌你的嘴。”   石榴手底下不停,她端了水盆出去,璎珞过来替青棠梳头,她问:“大姑娘今日想戴甚么花儿?”   桌上有成套的丁香小簪,梅花小簪,石榴花小簪,青棠指着桌面上一溜儿零碎的掩鬓小簪,“这些你都拿下去与石榴分了,我今后不用这些了。”   璎珞道:“大姑娘可是嫌弃这些花样儿旧了,但这套丁香花儿是旧年夏天新打的,也不是很旧啊。”   青棠打开妆盒,寻了个五彩同心结出来,说:“我以后想用这样彩色的串子梳头发,等我过了十五,我就用玉簪子,这些小簪子,你们都拿去分了,再写了账本子给我,我会看的。”   璎珞低头看霍青棠,她家的大姑娘神采奕奕,并不似在说胡话的样子。璎珞收了妆台上的小簪,又取出一根碧玺流苏来,“那今日就同姑娘结流苏串子,这样可好?”   青棠点头,“嗯。”璎珞道:“姑娘既然喜欢串子,璎珞过几日就将姑娘旧年旧衣上的珍珠拆下来,给姑娘结成串子,再用五彩的丝线穿起来给姑娘用,姑娘比去年长高不少,那旧衣裳混也不能穿了。”   两人在这头说话,石榴端了一盏银耳羹进来,“姑娘快些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婢子方才在院子门口瞧了一眼,瞧见太太她们过来了。”   张氏进来之时,正瞧见霍青棠在喝茶,也不知道她在喝甚么茶,总之这丫头眉开眼笑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见了张氏,异常欢喜。   青棠瞧见张氏,搁下手中的盏子,同璎珞道:“去给太太和姨娘泡茶。”   张氏就着柳丝丝的手在上首坐了,说:“我来了这几日,也甚少见你,虽知咱们大姑娘要去书院,与咱们这些闲人是不相干的,但我作为大姑娘的母亲,还是要同大姑娘说一句,女子学业虽要紧,但也不如婚姻大事要紧。”   “太太,您喝茶。”   璎珞端着茶盘子进来,张氏轻轻一哼,“嗯。”   青棠眉眼一转,趁机瞧了柳丝丝一眼,柳丝丝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张氏说:“侍郎大人一直很忙,我去求见一面,亦是困难得很。但昨儿晚上,我还是厚着脸皮冒昧了一次,我同侍郎大人聊起咱们家大姑娘的婚事。我说咱们大姑娘再过了这洪熙元年,就得十五了,常人家的姑娘,亲事这个时候早该定下了,唯独咱们大姑娘还没着落,要是今年还没个商议,那外人要说咱们家不知轻重了。”   张氏抬头看了柳丝丝一眼,“柳姨娘,你说是吗?”   柳丝丝接过张氏手中的茶盏,柔声道:“太太说的有理,但咱们大姑娘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说起亲事来,也是马虎不得。”   ‘哼’,张氏眼皮儿一翻,嘴角似笑非笑,“柳姨娘这话就不对了,咱们家的大姑娘都算金贵的话,那皇宫里的公主还要不要嫁人了?难不成因为公主们身份贵重,就一个二个的都守在宫里,照姨娘的话说,天下间的哪一个男子配得上公主,那公主们都不嫁人了?”   这话纯属歪扯,柳丝丝嘴皮子碰了碰,“太太的话说岔了,公主们自然有驸马爷来配,所谓锅配锅,锣配锣,金门自有金门对,木门也有木门配。这婚姻大事,说到底还是要讲求一个门当户对的。”   “那依柳姨娘的意思,咱们大姑娘家世出众,来日只能找朝中有官有品的官宦人家来配咯?”张氏反问柳丝丝,“那照柳姨娘来看,朝中正一品二品的大官,配咱们家姑娘配得上否啊?”   柳丝丝看了霍青棠一眼,回一句:“太太的话愈发远了,前不久太太议亲的人家还只是苏州城的富户,今日又说起甚么一品二品大员来,真是上上下下,没个有谱的。”   张氏大眼睛一挑,“甚么是有谱的,有些风尘女子都能中途改道做了良家妾,还有甚么是有谱没谱的?”   “不知所谓!”张氏冷哼,“大姑娘自己拖得起,我还担不起这恶人的名声。若是大姑娘想在书院里读一辈子书,那也只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如若不然,大姑娘必须把亲事定下来,就在今春。”   青棠低头抿一口茶,甚么都没说,张氏来势汹汹,瞧见霍青棠半丝动静都没有,心道,今儿奇了,连用婚事都拿捏不住这丫头了么。   柳丝丝在张氏旁边站着,青棠抬头看她一眼,“听闻姨娘的字写得很好,我那丫头有个字怎么都学不会,能不能烦请姨娘教她一回?”   璎珞一听,忙道:“是婢子太笨,姑娘教了几回,婢子都学不会,这回还要请姨娘来教一次,真是劳烦姨娘了。”   柳丝丝低头睃了张氏一眼,笑道:“不妨事,璎珞姑娘冰雪聪明,定是一学就会的。何处有纸笔,咱们这就过去吧?”   柳丝丝出自风月场,又做上了花魁,自当是人精里的尖儿,霍青棠一发话,她就知道里头那两人单独有话要说。   这头璎珞与柳丝丝出门去了,青棠抬眼看张氏,“太太有话可以直说,不知青棠有甚么能帮得上太太的?”   霍青棠开门见山,“太太这一回来,无非是为了张家舅舅在苏州城的绸缎庄,太太本该在家里养病,这头病都没好,急忙忙跑出来,是否绸缎庄遇上甚么麻烦了?”   张氏眉眼一翻,又装模作样端起茶杯舔了一口,那嘴唇都不曾沾湿,又拿帕子擦了两回嘴,青棠看石榴,“去给太太换一杯新茶。”   石榴应声去了,霍青棠脸上含着浅浅的笑意,张氏看了这丫头一眼,道:“过年的时候,我打了你一巴掌,是我错怪你了。”   正事不说,先道一回歉,青棠还是笑,只听张氏说。   张氏道:“过年的时候,我心情不好,一是黄莺那贱蹄子成日里招人嫌,二则,二则我想不到你爹竟会又勾搭一个回来。”   张氏软了语气,叹气连连,“大姑娘,你是知道我的,我虽不是大姑娘的生母,但我绝无害大姑娘的心思。我承认,我想将大姑娘早早嫁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姑娘嫁了,我做母亲的责任也尽到了。将来就算有甚么人来指摘我,我都是有话要还回去的。可如今呢,老爷先有一个黄莺,再过上几个月,黄莺那浪蹄子就要生产了,先不说她生男生女,不管她生男生女,等她进了这道门,霍家就别想有一天安稳日子过了。”   “大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氏捏着帕子,“大姑娘在外头读书,难得回家过个年,可这个年还让大姑娘过得不愉快,这点我是有错的,我在这里同大姑娘说声抱歉。”   石榴本要掀帘子进来,张氏话锋一转,又道:“我知道大姑娘对我有怨气,就为着我哥哥将大姑娘与关大老爷家的儿子说媒这一桩。可大姑娘也不想想,关家富贵,又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关大老爷更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大姑娘真的嫁过去,万万是不会吃亏的。”   青棠垂着头,对张氏的话既不反驳,也不同意。张氏说:“我哥哥过年摔断了腿,听说咱们家的铺子才开到苏州城来,就遇上了麻烦。”   隔了许久,张氏才道:“咱们与关大老爷合资买了寒山寺后山的一块地皮,关大老爷的意思是往那头造个大型客栈,就如云来客栈那般的,也好让去寒山寺礼佛的人歇个脚。”   青棠点头,“后头呢?”   张氏咬着嘴皮子,“本来钱都算好了,关大老爷出十万银,咱家出八万银,关大老爷原先信誓旦旦,说地皮一定能拿下来,他说他同范大人打好招呼了。可现今,他又说不让咱们掺和了,说是重新找了帮扶的,说他们钱够了,不需要咱家出钱。大姑娘,你看这......”   青棠抬起色泽鲜美的眉眼,问一句:“不知太太是想以霍家的名义出资,还是以太太娘家的名义出资?”   话也不能更白了,霍青棠的意思很清楚,霍家的事才与她有关,若张氏只求张家富贵,那这话头可以就此打住,不需再谈下去了。   张氏捏着帕子,她咬咬牙,“那八万银,霍家四万,张家四万,拆成两股。”   青棠又低下头,没有做声。   张氏呼出一口气,“霍家五万,张家三万?”   青棠道:“霍家八万,额外再算张家两万,咱们将大头劈成三股,霍家与张家合起来与关家一样多。”   霍水仙没有多少钱,说要有钱,也是宋一清从扬州守备上挪窝以后,霍水仙接任守备大人之后才挣了几个闲钱。在霍水仙还是扬州府同知的时候,霍家几个家底儿,用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这头霍青棠话音刚落,张氏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姑娘,这......?”   青棠抬起头,“太太不必吃惊,霍家的钱太太只出四万银,余下四万,不必太太出。”   张氏拧着帕子,不肯做声。   霍青棠道:“太太有甚么损失,霍家的钱,还不是一样的太太的,张家的钱,反倒不一定了。”   这话说得有意思极了,张氏瞥了霍青棠一眼,“就算我肯答应大姑娘,可如今是关丝丝反水了,咱们钱都备好了,可他不要咱们参份子了,这又该如何是好?”   ......   璎珞领着柳丝丝在外头逛园子,柳丝丝说:“这回真是冒昧了,大姑娘交代下来的事情,我没有办好,真是惭愧。”   璎珞低头笑,“姨娘哪里话,姨娘将太太照顾得样样都好,怎会没办好事情呢?”   柳丝丝睃了璎珞一眼,璎珞说:“柳姨娘衡量再三,选择投靠太太也是对的,一则咱们大姑娘山长水远,柳姨娘又要想,咱们大姑娘将来始终是要嫁人的,绝是靠不住的呀。这二则嘛,太太和柳姨娘拧成一股绳儿,将来也好对付黄莺黄姨娘啊,柳姨娘,您说婢子说得对吗?”   璎珞道:“柳姨娘有柳姨娘的打算,不管是为自己也好,还是想对付黄莺姑娘也好,唯有一点柳姨娘要记住,咱们大姑娘,不是您一个姨娘可以算计的。您要是想唆使太太来压制姑娘,您的如意算盘,大概要打错了。”   “璎珞姑娘,这......璎珞姑娘这就错怪我了,当初大姑娘交代太太好生在家里养病,可太太她自己把病养好了,这与我是无关的。” 柳丝丝身姿柔软,动辄要拿帕子抹泪。   “哦?那太太一来就盯着大姑娘的亲事,接着大姑娘和太太再斗个两败俱伤,这也是太太自己的主意咯?”   璎珞笑一笑,“柳姨娘,您如今是姨娘,不是勾栏院里的花魁娘子,您算计其他姑娘的那一套,在后宅里行不通。或者这么说,在这霍家后宅里行不通。”      ☆、何处东风      石榴掀帘子进来了, 张氏站起身来, 说:“大姑娘要去书院,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隔几日我给大姑娘送几匹料子过来,咱家店铺里才来了几匹上好的织金云锦,是用铂金片绞成丝儿织进去的, 正晕反晕都有。大姑娘如今渐渐大了, 这衣裳首饰,都该换一换了。”   说罢,张氏从贴身的荷包里取了个红封出来, “过年时候我身体不好,忘性也大,看这红封是早早就备好了的,竟要到今日才拿给大姑娘, 真是不应当。看在母亲大病初愈的份儿上,大姑娘千万莫怪,莫怪。”   张氏的红封搁在小几上, 这头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摆,青棠看了石榴一眼, 石榴放下茶盏,连声道:“婢子送太太出去。”   送了张氏之后, 石榴进来,低声嘀咕:“真是怪哉,太太今日这样客气, 倒是教人不习惯。”   青棠拆了红封,里头是三张百两的银票,石榴睁大眼睛,“我的老天爷,这样多的钱,太太真是大方!”   霍青棠指着桌上纸笔,“你拿笔写几个字我瞧瞧。”   石榴垂头,声音细细的,“大姑娘,婢子不会写字。”她说:“婢子是乡下来的,婢子家里原本是乡下庄户的佃户,后来有一年,地里收成好,上头东家说寻几个丫头去府里使唤,家里的老娘便想让婢子去东家府里伺候。后来婢子跟了东家太太,没过几年,东家读书高中了,带着太太要去北边儿,婢子当时就没跟着去。后头太太将我转给牙婆,又写了个甚么推荐信,大概是说了几句好话,牙婆再荐婢子的时候,就被史小管家瞧上了,婢子这样才进府伺候的。”   “姑娘,婢子没读过书,一天书都没读过,这回姑娘有事吩咐婢子,恐怕婢子要教姑娘失望了。”石榴讷讷的,“姑娘,婢子没用,但婢子知道有人会写字,不如姑娘叫了她来,也好帮衬姑娘。”   青棠侧目,“咱们府里的?”   石榴点头,“就是咱们府里的,早前她同婢子一道在外院洒扫的,婢子见她拿过笔,她是会写字的。”   乌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丫头,霍青棠初见她第一眼,竟记不得府中有这么一个丫头,或许是见过她的,但这丫头长相太过平平无奇,以至于青棠见她的时候,思索良久,她平日究竟在何处当差,怎么这样眼生?   乌衣进了霍青棠的屋子,她缓缓弯腰行礼,“大姑娘好,婢子是乌衣,在外院扫地的。”   霍青棠点头,“你多大了?”   “回大姑娘,婢子今年十七。”   “那你家在何处?”   “婢子是苏州人,土生土长的苏州人。”   青棠问:“你可曾读过书?”   乌衣微微弯腰,“回大姑娘,婢子谈不上读过甚么书,只不是个睁眼瞎罢了。”   乌衣穿最常见的青布衣裳,脸上神情也是淡淡的,进了大姑娘的屋子,也瞧不出个甚么悲喜来。青棠道:“若我有二两银子,换成铜钱,是多少?”   “回大姑娘,二两银子是十六贯钱。”   “那好,我再问你,我有一百贯钱,合成银子是多少?”   “回大姑娘,一百贯钱应是十二两又五分银。”   石榴捏着帕子,轻声问:“大姑娘,她说得对吗?”   乌衣看了石榴一眼,弯了弯眼睛,青棠点头,“对的,她算得对。”   外头璎珞撩帘子进来了,青棠指着璎珞,“这是璎珞,她是识字的,你会算账更好,你们一道同我做个册子出来,分成内外账册,内册里头就写我的衣裳几件、首饰几何,旧年的衣裳不能穿了的,预计要换新的,你们都给我造册登记。至于外册,隔几日我看你们成不成体统,做得好的话,再造外册。”   青棠瞧石榴,“璎珞是识字的,乌衣会算账,你若是想识字就跟着璎珞,你要是不想识字,就去跟着乌衣学计数,你自己选一项,我让她们带着你。”   石榴低着头,嘴巴子抿了抿,“那婢子还是去学计数吧,写字的功夫还是交给璎珞姐姐好了,婢子手笨,不会写字。”   青棠指着妆台上的匣子,又将张氏留下的三百两银票递给璎珞,“你们先合计合计,造个内册,我先头说的那几支小簪,都是赤金的,你做主分配。若是融了,合出来的银子你们自己分,若是不融,你们就留着自己戴,至于旧日的衣裳,如何折旧,还有没有价值,你心里有数。不过心里有数归心里有数,你要领着她们算账,做个评估,旧衣旧物是否值钱,价值几何,你们做成册子,估价。”   青棠点着张氏的银票,“等你们能做好内册账本,我再来教你们做外账,例如太太的张家绸缎铺,每季的盈利,工人薪水的开支等等。你们都要打起精神来,我不要没用的人,没用的丫头也不要。”   青棠指着书桌,“那里有纸笔,你们自己去合计,若是不够用了,就去找史顺,他会安排的。”女孩子说完,往外头走,“我出去一趟,你们开始吧。”   璎珞点头,“大姑娘放心,婢子省得的。”   乌衣问:“那婢子去同史小管家讨要个算盘,这可使得?”   青棠笑,“当然使得。你会打算盘更好不过,这样算账更轻便。”   那两个丫头都动了,唯有石榴,杵在那处,动也不动,青棠看她,她讷讷的,“姑娘,那个......”   青棠道:“是你自己说要学计数的,事到临头,你就不想学了?”   “不是的,婢子只是......”   青棠也不理她,“乌衣就在这里,你能学会几分都是你的事儿,学好了是你自己的本事,学不好,与旁人也不相干,学与不学,都在于你。”   青棠出了屋子,见史顺在外头长廊上候着,青棠道:“怎了,有事同我说?”   史顺点头,“大姑娘,闵大人回来了。”   青棠抬头,“闵家哥哥回来了,他人在哪里?”   史顺声音很低,“在巡抚衙门后堂,闵大人是今儿早上到的,他没回知府衙门,直接去了巡抚衙门,就是怕有人瞧见。”   青棠说:“闵家哥哥几日不在,范大人那里是如何交代的?”   史顺在前头领路,低声回:“闵大人告了几日病假,范大人摆酒那日闵大人还专程着人上了重礼,范大人自己也忙,想来并没有放在心上。”   外头套了马车,青棠提起裙子,直接上了马车。史顺说:“衙门后堂里拘着这么些人,大姑娘预备将他们都怎么办,特别是那个叫大宝的孩子,日日夜夜,嚷个不停,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在里头住着。”   青棠今日穿着霜白的小袄,下头是蝶戏牡丹的百褶裙,她低头理了理裙面,“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孩子也不是个善类,满嘴谎话,行事激进不知轻重,他不是喜欢嚷嚷吗,丢他去大牢里住上几日,他就安分了。”   史顺问:“大姑娘的意思是让他去与刑犯们住在一处,这又以何罪名?”   青棠道:“你以为那孩子如何敢这么放肆,他无非以为自己身怀惊天秘密,咱们不敢张扬罢了。丢他进大牢,进死牢,罪名就是他爹蓄意毁坏皇陵,罪该诛杀,他们一家子,都是死罪。”   霍青棠声音不高不低,音色亦是平稳,说起刑狱来,竟也头头是道。“那孩子嘴里的话,半真半假,一时说自己父亲是抚镇,一时不察坏了皇陵的风水,一时又说是上头的百户安排的,照他的说法,百户都知道了,千户还能不知道吗?既然这孩子养不熟,照我看,丢死刑犯里面去,等他过了自己说谎的惯性,也就好了。”   马车在巡抚衙门后头的小巷子里停了,史顺掀开帘子,“大姑娘下车。”   青棠一脚踩着踏板就跳了下来,后堂里有很多人,尤其还有几个孩子,孩子们喧闹,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进了私塾学堂。   霜白衣裳的霍青棠一来,小宝就瞧见她了,孩子笑眯眯的,伸出手来,掌心里还有一颗糖。青棠摸他脑袋,“小宝,你是大孩子了,大夫说你不能再吃糖了,知道吗?”   孩子拉青棠的手,青棠笑,“小宝是要给我吃糖?”   上回大夫已经说了,小宝还不会说话是病,是病就要治,首先就先把糖戒了,再配合吃药,如此才能慢慢好起来。   小宝绕着青棠转,那头大宝冷冰冰一声:“小宝,回来!”   大宝一双眼睛阴沉沉盯着霍青棠,似见了仇人,要将她剥皮抽筋才解恨,青棠看了史顺一眼,史顺说:“闵大人在厢房里,大姑娘是否去看看?”   青棠点头,“我去看闵家哥哥。”   厢房在东边,霍青棠敲敲门,“闵家哥哥,你在吗?”   里头无人应答,青棠又敲一遍,“闵家哥哥?”   还是无人应答,青棠用力一推,闵梦余站在屏风后头,发间微湿,衣裳还未合好,霍青棠盯着他,“闵家哥哥,你......”   闵梦余低头笑,“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青棠咽了口口水,指着闵梦余,“闵家哥哥,你......”   闵梦余阖上衣袍,又穿了外衫,往霍青棠身前走了两步,青棠后退,“闵家哥哥,你......”   闵梦余捞起屏风上的一块布巾,弯腰在霍青棠的裙摆上擦了擦,青棠低头,才瞧见自己裙角有泥点子,她讷讷的,“多谢.....多谢闵家哥哥......”   霍青棠声音越说越低,闵梦余好笑,“怎的了,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闵梦余穿一件云白的长袍,发间用白玉簪束发,他清瘦手指给青棠斟了一杯茶,“我去凤阳看过了,皇陵皇祠都没受损,所谓的凤阳漫水,也并不严重,只是淮河边上的几户庄家漫了,情况并非如那孩子说得那样凶险。”   “谢天谢地”,青棠拍拍胸口,“闵家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我担心外祖父受牵连,还担心......”   闵梦余抬头,“嗯?”   还担心的其他人和事,霍青棠没说出来,她换了话锋,“闵家哥哥,你知不知道关丝丝在寒山寺后头拿了一块地皮,说要盖客栈?”   闵梦余低头,笑道:“怎么,你也想要那块地?”   青棠叹气,“我庶母用霍家的名义入股了那块地,关家出十万银,霍家也是十万银,我是怕......”   闵梦余侧目,“那地皮关家都买不到,霍家......”   “那地卖了何人?”   霍青棠唯一关心的就是那地卖给了何人,方才她说的话就半真半假,闵梦余清凉的眉目睃了霍青棠一眼,语气轻得漫不经心,“青棠,你长大了。”   这话语焉不详,意义又深远,霍青棠听懂了。   沉默了片刻,才听见她说:“关丝丝原先和张家说好了合资买地建客栈,我庶母就是为这一桩事情来的,但如今关丝丝反口了,说他不缺钱,不需要张家了。”   闵梦余清瘦修长的手指在小几上点了点,“那地被别人买走了,关丝丝强行要盖客栈,也只能是赁了别人的地皮来用,那地儿不归关丝丝所有。”   青棠问:“那究竟是谁买了那块地?”   闵梦余低声叹息,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他说:“那地已经易手,买家拿了资证,已经预备在衙门登记造册了,地皮所有者是扬州府的一户商家,根据记录,那户商家是做小食生意的,卖马奶酪,商家姓林,双木林。”   “马奶酪?那不是......?”   青棠凝眉,“那不是蒙古人吃的东西吗?”   闵梦余笑,“我记得媚春姑娘也是姓林的。” 作者有话要说:  1两银子=8贯铜钱,出自《中国的货币和信贷》。   ☆、关山夜会      史顺在厢房外头候着, 瞧见霍青棠, “大姑娘,大宝那孩子说他不舒服, 要回家去。”   青棠侧目,“回哪个家去?”   史顺叹气,“他说要回珍珠巷去, 他说忘言派人来找他了, 他们很快就知道他和小宝在这里,如果他不回去,忘言就会散发消息, 说巡抚衙门无故锁人了。”   说罢,史顺又道:“忘言又是谁?”   青棠垂目,“忘言是一个乞儿,丐帮的孩子, 也住在珍珠巷里。”   史顺问,“那要不要......?”   史顺的意思自然是将忘言一道抓了来,闵梦余在旁边听着, 说:“丐帮的孩子不要抓,不如送大宝回去, 留他在这里也是无用,何苦要做恶人给人说。”   霍青棠看闵梦余, “闵家哥哥,你觉不觉得大宝这孩子有些奇怪?既然凤阳没有淹水,皇陵皇祠也没有事情, 他为何要编造出这样的故事来,难道只是为了吓唬我们一回?”   停了半晌,闵梦余叹一句,“大宝已经不像个孩子,他......”   霍青棠低头踢了踢门槛,低声道:“我想丢他去死囚牢房,他既然胆子大,那就随他心愿好了。”   史顺接口,“大姑娘是想让这孩子说句实话,用心是好的,可......大人那里,大人应该不会同意的,毕竟只是个孩子。”   青棠看闵梦余,“闵家哥哥,巡抚衙门里不要他,州府衙门呢?”   闵梦余乌黑的发间有点点的露珠,迎着初升的太阳,露珠子反照出绮彩的光来,他叹口气,“那在下勉力一试,在下同范大人说,这孩子偷人财物,屡教不改,是故丢死牢里改造几天,想必范大人也能体会的。”   大宝被带走的时候无声无息,霍青棠手起手落,劈在孩子的后颈之上,大宝就闭上了他一双阴狠深沉的眼睛。霍青棠一直想不明白,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他成日里这样阴毒,到底是想祸害谁。   闵梦余将大宝带上马车,直接回了苏州府衙,史顺一手牵着小宝,“大姑娘,这个小的怎么办?”   小宝圆溜溜的眼珠子望着霍青棠,青棠摸摸孩子脑袋,“姐姐送你去大夫那里,让大夫替你瞧病,过些时候,你就能说话了。”   大夫还是那个替小宝施针的大夫,老大夫白发苍苍,瞧见史顺抱着个孩子进来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老大夫将手里的一本医书放下,说:“还是来了?老朽当时就说,这孩子不会说话是病,得治,你们今日才来,平白又耽误了好些日子......”   小宝白日里来医病,晚间就在巡抚衙门后堂里住,这日,青棠在药铺外头坐着,外头一个大辫子姑娘晃过去,转头就晃进来了。媚春道:“霍姑娘,你病啦?”   霍青棠在药铺的外间坐着喝茶,老大夫转出来,媚春一把凑上去,“嘿,老头,上回是不是就是你说我们蒙古大夫的坏话了,我跟你讲,我们......”   林媚春上去就要吓唬那大夫,霍青棠将媚春的手腕一扯,问:“你家主子呢,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书院他也有三日没去,他做什么去了?”   媚春呶呶嘴,“少主呀,他呀,我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呀。”   青棠压住媚春肩膀,“听说你们在寒山寺后头买了块地皮,关家大老爷想在那盖间客栈,难不成你们要合伙儿做生意?”   媚春肩膀一动,从霍青棠手里滑出来,她说:“什么地皮,我不知道。”   青棠丢开林媚春,“你不说也行,等我去找关家的人问,也是一样的。”   媚春瞪眼,“关家,你找关家做什么,难道你也想和关家合伙做生意?”   青棠低头笑,双手拍了拍,“回去同你家少主说,就说关叶锦约我谈生意了,就在天香楼,他要是想来的话,记得趁早。”   “诶,霍姑娘......”   媚春还要多说几句,青棠已经提裙子进内室去了。   ......   ‘铮’,阵阵的琵琶声响,天香楼杏姑的琵琶弹得好,众人皆知。这头杏姑急奏一曲,后又搁下琵琶,起身迎到大门口,她说:“霍姑娘,你来了,好久不见。”   霍青棠穿绯色的衣裙,天香楼内灯火通明,又无一客人,青棠笑道:“天香楼未免也太客气,小女子不过来赴宴喝盏茶,贵楼竟还清了场地。”   杏姑笑,也不说别的,只在前头引路,“霍姑娘楼上请。”   自旧年端午天香楼赌船之后,霍青棠将近一年未曾再踏足过天香楼,这次关家邀请张家商谈寒山寺后头的地皮一事,张氏推说自己大病初愈仍然头晕不肯赴约,最后由青棠代替张氏过来,而关家也由关丝丝关大老爷换成了他的独子,关叶锦。   关叶锦是个好看的年轻人,尤其是他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风灯映照在他脸上,显得此人唇红齿白,格外标致。   霍青棠才进门,穿云白长袍的关家公子就去摸身边的手杖,想要站起来,霍青棠道:“关公子不必客气,咱们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虚的礼数,咱们就都不要讲究了。”   闻言,关叶锦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倒是杏姑听了霍青棠的话,嗤一声:“霍姑娘好生自来熟,关家公子何时与霍姑娘有交情了?”   青棠在关叶锦对桌坐下了,她说:“杏姑也是要出钱开客栈的,还是说杏姑预备关了天香楼,准备转行了?”   杏姑睃了霍青棠一眼,道:“二位慢慢聊,杏姑先告退了。”   杏姑关了门出去,青棠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关叶锦还是笑,“杏姑本就厉害,想不到霍姑娘更加厉害,说起话来,句句教杏姑吃亏。”   青棠低头,“关公子过奖,有关公子在,杏姑能吃甚么亏。”   “哦,此话怎讲?”   关叶锦浅浅一笑,嘴角那么一勾,生出三分倾城色来。霍青棠放下杯子,道:“天香楼本就是关家的产业,杏姑父女明面上能做这天香楼的主,说到底,能做主的还是关家。既然是关家,那关公子总是会照看他们一二的。”   关叶锦低头沏茶,他的手很漂亮,白净修长,男人说话很缓慢,吐字又格外清楚,“霍姑娘能代张家出来谈生意,说明姑娘也不简单,能哄的张家俯首帖耳。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霍姑娘年前似乎与张家的舅爷都还有些龃龉,这才多久,霍姑娘就与张家重修旧好了?”   青棠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关叶锦,“承蒙关公子厚爱,听闻关公子有意与扬州城的张家结亲,可惜张家又没有适龄的姑娘,最后青棠家里的舅舅犯了糊涂,竟然将小女子的八字送了过来,虽然最后未成事,但还是多少有些抱歉的。”   “婚事不成买卖在,交情不成仁义在,你我缺点缘分,霍姑娘无须抱歉。”   说起婚事,关叶锦更加坦然,他抬起精致的眉目,“霍姑娘很好,唯独掐尖要强了些,日后嫁了人,恐怕是要吃亏的。”   若要细说起来,关叶锦与霍青棠是头一回对席而坐,霍青棠开头就拿了关家的话头来说,关叶锦更加放得开,竟然直接拿了霍青棠的婚事来说。话一出口,关叶锦又笑了,“霍姑娘不要见怪,只是关某向来心直口快,若是得罪了姑娘,姑娘也不要同关某人一般见识。”   关叶锦人长得好看,他轻袍玉带,眉间安然,瞧着就似一尊没有脾气的玉面菩萨,青棠垂了眼睫,说:“关公子说得有理,既然有理,青棠便也不敢介怀。”   “霍姑娘好气度。”   关叶锦伸出手来,替青棠斟了一杯茶,“霍姑娘既然今日过来,那应该知道,关家没有拿到寒山寺那块地,这桩生意,恐怕......”   “不知关家是放弃了寒山寺后头的生意,还是放弃了张家?”   霍青棠手里捏着紫砂的圆口小杯子,她笑一笑,“是青棠冒昧了,青棠只是想问一句,关家是否觉得张家财单力薄,帮不上忙,所以想放弃张家?”   关叶锦抬手,“霍姑娘,生意不是这么谈的,你这样说话,断了彼此后路,倒教这生意没法子谈下去了。”   室内有清幽的暖香,窗口还插着新鲜的春花,青棠瞧着关叶锦,关叶锦道:“春天是来了,可天气还冷着。”   霍青棠道:“张家虽然有点钱了,说到底,还是不上台面的。”   “可是这个意思?”青棠道:“关家富贵已久,张家是刚刚发了点小财,关家看不上张家也是有的。不过关公子想过没有,那地皮不在关家手里,关家自己都是被动求人的,何来瞧不起张家一说,又何必这么快过河拆桥呢?”   关叶锦说:“霍姑娘何苦往跟前凑,两头不讨好,张家的事成了,人家不会感激霍姑娘,如若事情不成,霍姑娘反倒一身锅底灰,这于姑娘来说,又能讨得到甚么好处?”   霍青棠笑,“明人不说暗话,关公子想要寒山寺后头的地皮,恐怕不是想造甚么客栈,而是想造点甚么别的吧?”   霍青棠叹一口气,“听说苏州城码头这些日子来了很多木材石料,青棠不巧去码头上瞧了一眼,那些货物合在一起,似乎不是造客栈的,更像是......”   玉面公子搁下了手中的紫砂壶,“像是什么?”   “像是造船用的零件。”霍青棠道:“寒山寺后整片的山头,关家说拿来盖客栈,未免太张扬了些,青棠没想错的话,关家怕是想关起门来造船,好入河经商吧?”   关叶锦不说话了,霍青棠瞧他,“客栈能赚几个钱,关家自己造一艘船,不论是自己用,还是卖出去,都是稳赚不赔的。关公子,你们好大的胆子啊,私设船厂,还妄想拿下地皮瞒天过海,关家区区商户,是谁给你们这样大的胆子?”   关叶锦漂亮的手指在木几上晃了一下,“霍姑娘也好大的胆子,敢单刀赴会。”   风声都轻了,‘哧哧’,青棠低声发笑,外头灯影动,窗口又翻进一个人来,那人两根长辫子,手里还握着一套双刀,“关公子也好大的胆子,话说破了,就要杀人了?”   林媚春的刀在手里打旋儿,“过去就远远见过关公子几回,一直知道关公子长得好看,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竟比当日范府里唱戏的那位还要美三分。啧啧,可惜啊,公子这么一个玉人儿,开口闭口就是要人命,这可怎么得了。”   青棠在这头坐着,说:“别动粗,咱们是来谈生意的,做甚么吓唬人家公子。关公子这样聪明,还有甚么是想不通的,不需半刻,他自己就想通了。嗯?”   关叶锦睃屋里两个姑娘,倏地笑出来,“二位姑娘,这天香楼的亏,二位想必还是没吃够,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二位再吃上一回,也就明白了。”   杏姑抱着琵琶进来,脸上含着笑,“霍姑娘是吧,看在咱们是老熟人的份上,这天香楼也不为难你,还是老价格,你们二人......”   杏姑伸出两根手指,媚春瞥她一眼,一刀斩过去,“想钱想疯了你,疯婆娘!”      ☆、以和为贵      媚春一刀劈过去, 杏姑的琵琶横过来, 琵琶弦硬如铁,刀尖儿劈在弦上, 弦突的断开。霍青棠一手扯开林媚春,那琵琶弦空断,留下铮铮余音。   杏姑抱着琵琶笑, “哟, 霍姑娘这样的身手,真是失敬啊......”   媚春没伤到杏姑,反倒差点被她的琵琶弹到脸, 媚春一手又劈过去,杏姑这琵琶也不知是甚么制的,以琵琶身子直接往媚春的刀刃上拍,琵琶弦卡住刀尖, 杏姑将琵琶在手中一翻转,媚春手中的刀差点脱了手。   “哎,咱们这天香楼时时都能遇上贵人, 像霍姑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上当的,也没几人了。”杏姑‘嗤嗤’笑, “霍姑娘你自己说,你说咱们是不是冤孽, 每次见了,不是你伤了,就是我要破财?不过这回好了, 今天霍姑娘与这位姑娘的买命钱都得留下,我也不加价,谁叫我天香楼做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呢!”   杏姑就抱着琵琶靠在门边儿上,媚春双手提着刀,青棠笑笑,“杏姑娘成日里嘴上都是买命钱,这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你们天香楼专做黑门生意呢。”   “你莫激我,黑的白的,还不都是生意,霍姑娘一个官家小姐,成日里不是赌船就是插足人家的生意,霍姑娘这样爱财,不知又是为哪一桩?”说起闲话来,杏姑也是点滴不让。“霍姑娘年纪轻轻的,一头在书院进学,当好学生,下了学就往名利场生意摊里滚,难不成日后还要往工部插一脚,好做个算账的计员?”   杏姑一说,媚春就呲她,“人家上学下学做甚么,你倒是门儿清?我说你年纪也不大,成日里都在讨账要钱,难不成你是觉得自己嫁不出去了,趁现在多赚点银钱,将来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媚春耍起嘴皮子也是不甘示弱,“旧年天香楼赌船,独中者唯三人,听说你们都赖账了?你们赚整个苏州府的钱,还如此不讲信誉,今年的端午,想来也没人肯在你们这儿下注了吧?哦,对了,你们听说没有,太湖对岸新开的那家茶室‘行水’,他们是可以下注赌船的,诶,你们知道吗?”   大辫子姑娘将双刀别在腰间,她拍拍青棠肩膀,“霍姑娘,你知道‘行水’吗?”   青棠点头,“听说旧年天香楼的船赔率虽高,高的要多出其他地方几倍有余,但最后决赛所出的船几乎人人买空,说是全军覆没也差不离,就这样的赢面,给多少赔率都没有用啊。去年秋天的时候,太湖对岸出了个茶室,里头的茶叶说是一金二钱茶,你也知道,一金顶十二银,他们的茶,可真是贵极了。”   媚春笑道:“那还不止呢,苏州府往年赛船,都是十八艘快舰出战,今年可不同了,今年是二十四艘。对岸的‘行水’买了两艘全新制的官船,还有几位老板合资从江上买了四艘快舰,瞧瞧,这么一来,天香楼的船,还有几分赢面?啧啧,不是我说,天香楼年年都是那几艘破船,还有几艘是工部退下来的,这能跑得快吗?这样的制式,也难怪旧年湖上黄龙与楼船还撞上了尾,照我说,这乱七八糟的几艘旧船,早该退役了。”   杏姑冷眼瞧着霍青棠,“霍姑娘的话真是好生奇怪,甚么全军覆没,难道霍姑娘不是赢了钱大喇喇走出我天香楼?霍姑娘若不是当日赢了赌局,今日还有闲钱来凑寒山寺后头的生意?霍姑娘若是个真的本分的小姐,还能年年关注赌船?” 她怪笑一声,“我看霍姑娘也不是甚么正经人家的小姐,倒像是山寨里头出来打劫的悍匪,做起烧杀抢掠、半道劫财的生意来,真是门儿清!”   “哟!你说霍姑娘门儿清,你自己还不是说起关门放狗打家劫舍的污糟破事来头头是道,我看你才是那山上下来的悍匪,变着法儿的坑人谋财!”媚春双手抱着,哼一句:“诶,是不是你们天香楼现在生意不好做了,所以干脆开了黑店,只要进了你们大门的客人,不刮下一层油水,绝不放人走?”   媚春与杏姑僵持着,这头霍青棠与关叶锦还坐着,两人对视一眼,青棠道:“关公子雄心壮志,连私船都造上了,放在这苏州府里,关公子的胆气可谓是首屈一指啊!”   关叶锦流畅的眉目瞟过来,“霍姑娘出身高门,成日里汲汲营营,四处打生意场上的主意,也是少见得很。”   青棠笑,“关公子客气了,青棠无非是瞧见了,顺道打场秋风而已。”   关叶锦也笑,“霍姑娘的秋风打得漂亮,若是霍姑娘做了商人,那哪里还有我等的活路。”   ......   这两人唧唧歪歪的,媚春一脚踏上矮凳,“别净说些不着四六的废话了,听着都惹人烦,不如直接说说,这船厂,怎么个开法儿?”   关叶锦仰头,“这位姑娘也对船厂有意思?”   媚春咳一咳,“不瞒各位,寒山寺后头那块地皮儿,正是我干爷爷的。我干爷爷说了,地皮可以租给关家,关家想开客栈也好,想造船也好,都是可以的,但是有一个条件,我们林家要入股分成。”   媚春伸出一根手指,“要得不多,咱们出地皮儿,等关家的船厂开成了,赚的钱咱家分一成。”   “放屁!”杏姑手里的琵琶又敲过来。   林媚春人一晃,灵活扭开,她站直了身子,将大辫子一甩,笑道:“关公子,地皮就在我干爷爷手上,他老人家说了,关家想赚钱可以,但万事过犹不及,千万以和为贵。” 作者有话要说:  黑社会谈生意的既视感,还缺几个打手...   ☆、瓢泼的雨      “国家一切最高政令, 一经政事堂会议决定后, 便送尚书省执行。尚书省是政府里最高最大的行政机构。尚书省共分六部,唐开始时是吏、礼、兵、民(户部)、刑、工, 唐太宗时改为吏、礼、民、兵、刑、工。宋朝初年的顺序是吏、兵、刑、民、工、礼;宋神宗时,王安石变法,其顺序是吏、户、礼、兵、刑、工, 这次顺序为以后沿袭。”   傅衣凌在堂上讲尚书省与六部, 伊龄贺勾着头,不知在做甚么,自范明瑰出嫁之后, 霍青棠身侧的座位就迎来了夏瓷。   此刻的夏姑娘就握着笔杆子,低声嘀咕,“咱们晚上去得月楼吃饭吧,范明她隔几日就要上京了, 诶,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夏瓷问霍青棠,“诶, 我说去吃饭,你听见没?那个, 我请客,不用你们掏钱......”   夏姑娘碎碎念的, 又看了勾着头的伊龄贺一眼,“把异族人也叫上,咱们都去, 他一人不去也不好,再怎么说,咱们也同窗一场......”   傅衣凌瞧见嘴皮子开开合合的夏瓷,他轻袍缓带的走过来,青棠瞧见,提醒夏瓷,“你要倒霉了。”   雨敲长廊,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傅衣凌的身影还没靠近,项仲勉就站在了外头,他拍拍手,“今日落雨,正巧傅学士又另有要事,各位今日都早些回家吧。若有忘了带伞的,可以去杂务处领取,明日一早记得还回来就行。”   夏瓷从未觉得项仲勉的声音这般有如天籁,她将霍青棠一拉,“如此正好,咱们直接去吃饭,我让我家的丫头去通知范明,咱们就约在得月楼见。”   青棠起身,收拾自己的杂物,夏瓷拍伊龄贺,“嘿,我们去给范明送别,你也去吗?”   伊龄贺回头睃了霍青棠一眼,青棠道:“她要远嫁,咱们都去吧,日后再见也难了。”   大家都点了头,璎珞手中拿着一把伞,在长廊里等青棠,夏瓷则指挥自家的丫头巽儿去范府一趟,巽儿手里拿着伞,问:“小姐,巽儿走开了,那......”   伊龄贺手里握着一柄紫竹骨油纸伞,夏瓷往伊龄贺身边一站,“我同他一起,你放心吧,你只管去叫人,我断然淋不湿。”   四个人,两柄雨伞,璎珞共霍青棠一柄伞,夏瓷则跟着伊龄贺,“异族人,我跟你共伞可行?”   走到长廊末了,伊龄贺撑开伞,夏瓷跟过去,伊龄贺却将霍青棠一扯,说:“我和她一起走。”   夏瓷愣在廊下,雨水滴滴嗒嗒,雨雾浓重,水滴子氤氲在女孩子的脸上,远远望过来,简直分不清那片朦胧是雨是泪。   璎珞走过去,将伞撑开来,“夏家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同婢子共行一段吧。”   二十四骨紫竹伞,江南水乡的伞面,深紫澜衣的男子与霜白长裙的女子走在一处,真是江南好风景。雨滴斜落,伊龄贺斜撑着伞,他半面肩头都在伞外,将女孩子的整个身影都罩在伞下。夏瓷与璎珞挤在一处,她看前头一眼,无端叹一句,“原来都是错着的。”   也不知夏瓷说的是个甚么意思,或许只是说,伞打偏了,或许是说,原来爱都是错着的。   ......   伊龄贺说:“陈瑄下江南了。”   青棠抬头,“陈......大人下江南了?”   “嗯。”伊龄贺声音很轻,“你爹要下江南了。”   霍青棠低着头,伊龄贺道:“就是这几日的事,大抵已经动身了。”   长长的沉默,霍青棠抬头,“陈......陈大人来做甚么,难道是为了先前凤阳府的事?”   “也许是,也许也不是。”   “嗯?”   伊龄贺道:“北京城里有消息,圣上想迁都。”   “迁都?”   霍青棠侧目,“迁都何处,北边,迁到更北边儿?”   伊龄贺摇头,“南京。听说圣上想迁回南京城,迁回洪武皇帝发迹的地方。   “圣上怎么会忽作此想?”   伊龄贺的声音愈发低了,“圣上身体不好,不适应北边的气候,觉得南方气候好些,温暖一些。再者,南京城本就是大明朝的宝地,这块地方风水好,圣上信这个......”   前头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雨下得愈发大了,伊龄贺的伞也越发偏了。   夏瓷在后头嚷一句,“喂,我走不动了,咱们坐马车吧!”   雨落在地上,溅起串串的水珠子,雨敲在伞上,又盖住了夏瓷的声音。   前头两人脚步不停,夏瓷一把冲过去拉伊龄贺手臂,“我说我走不动了,你聋了?”   伊龄贺胳膊被夏瓷拽着,他人一动,伞就偏了方向,霍青棠跟着转过身来,看向那雨中僵持的二人,“怎么了?”   夏瓷撇嘴,“我说我走不动了。”   璎珞急忙忙赶上来,用伞遮着夏瓷,“夏姑娘,雨太大了,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再说。”   伊龄贺深刻的眉目冷成一道不知深浅的山峦,他盯着夏瓷拽着他衣袖的手,夏瓷瞧着男人生冷的眼神,终是慢慢将手放了下来。   伊龄贺转过身,与霍青棠走远了,夏瓷一脚跺在水洼里,也不知在说谁,“叫你凑上去,叫你凑上去,明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非要凑上去,这下好了吧,丢人!”   夏瓷裙底溅了一脚水,璎珞搀起她,“夏家姑娘,走吧,一会儿咱们该落远了。”   ......   几人到得月楼的时候,巽儿已经同范明瑰和伶俐都来了,巽儿瞧见她家的小姐脚上裤管子和裙边都湿了,连忙蹲下来给夏瓷擦。夏瓷叹气,“别擦了,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这头伶俐拿出一个包袱,“这是我家小姐给几位姑娘带的衣裳,今日下雨了,大家伙儿还惦记着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说了,她绝不叫各位受罪。”   青棠一眼瞧过去,似笑非笑,“伶俐的嘴皮子都这样利索了,啧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范明瑰依旧穿着她的书生衣袍,深青色的,裹在身上,就是湿了少许都看不出来。夏瓷瞥她,“你如今都嫁人了,你家的这丫头怎么还叫你小姐?再说了,你都嫁人了,你怎么还穿男人衣裳出来,这教人瞧见了,岂不是有损你侯府夫人的威名?”   范明瑰将衣裳丢给夏瓷,“你怎的还是这样多话,你这样多话,当心日后嫁不出去。好了,你们赶紧去换衣裳,这里头都是本姑娘的旧衣裳,没有新的,因为新的收了箱笼,你们穿不着。”说罢,还呲牙咧嘴的,“我说你们怎么不坐马车来,走这一路,又下着雨,这衣裳都湿了,若不是本姑娘有如此的先见之明,你们岂不是都要穿着湿衣裳吃饭?”   夏瓷青棠连带着璎珞都进了内室,范明瑰在外头坐着,她瞧伊龄贺,“诶,我说你们那天晚上怎么回事啊,那晚上你怎么还动手......”   “哪天晚上?”   范明瑰撇嘴,“就二月二,那天晚上云娘都哭昏过去了,我说你们......”   伊龄贺冷冰冰的眉眼瞧过来,他瞧在范明瑰的脸上,范明瑰往后缩了一下,“我说你......我说你不是好了不少吗,怎么又这样瞧人,看着要吃人似的......”明瑰拍伊龄贺肩膀,“嘿,我说......不是我说你们,云娘也是个苦命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还有个生病的老爹,你们作何这样不待见她?”   帘外雨潺潺,伊龄贺在窗边站着,这三楼之上,瞧下头的马车和撑伞的行人,就似瞧见几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并着一些圆形的喜饼在行走移动,伊龄贺浓眉微皱,“她有甚么是值得你同情可怜的,不需几日,她就要入侯府与你做妯娌了。”   范明瑰一双璀璨的眸子望着外头,“就为此事?”   她说:“我都知道,我早早就知道了,你们犯不着这样不待见她。”   明瑰笑,“元月底的时候,云娘每日都过来看我,陪我说话,那几日家里事多,我也不痛快,正好云娘来陪我,咱们就在一处吃喝玩闹,有一日晚间,裴世子也在我家里用饭,又喝了酒,那日正好我与云娘也喝了点酒......”   伊龄贺睃她,范明瑰道:“云娘同我说她胸闷,我便陪她去后园里散散,当时还没走几步,云娘就说她走不动了,想坐下歇歇,我见她疲累,便说陪她歇息。结果云娘说,她想一个人坐着,哎,其实我都瞧见了,瞧见了一袭紫袍,你说我家里敢穿紫袍的还有谁,还不就是裴墀,魏北侯府的那位世子爷。”   里间的门开了,夏瓷推门出来,她拣了一身鹅黄的褂子配同色的百褶裙,璎珞拣了件丁香色的坎子配粉色的长裙,后头是青棠,她穿了件桃红的短衫配霜白的马面裙,裙角上还有簇簇的桃枝子,上头开着朵朵的桃花。见她们几人出来,范明瑰拍手,“来来来,咱们叫席吃饭,今日谁都不准和我抢,我来做东......”   声音未落,夏瓷举手,“不成,不成!说好了,我来做东,我来做东,都别和我抢!”   小二哥在外头问:“几位喝什么茶?”   夏瓷侧目,“喝你们最贵的茶!”   小二哥又问,“几位想吃点儿甚么?”   “嗯,等着。”夏瓷说:“旁的也不要,将你们的门面菜一样来一份,并着最好的酒,通通都要最好的!”   “好的,客官稍等,这就来。”小二哥转头下去了。   夏瓷偏着头,说一句:“范明要远嫁他乡,咱们这就为她送别吧。”   此话一出,范明瑰就嘟嘴,“明知我是女的,还叫我范明,看我不打死你......”范明瑰跳起来就往夏瓷身上敲,“我想打你很久了,叫你膈应我,叫你讨人嫌,叫你嘴巴坏,叫你多事!还有啊,叫你欺负青棠,叫你......”   范明瑰念起经来也是不甘示弱,夏瓷被她追得怪叫,“我的妈呀,你这甚么侯府夫人,怕你嫁去京城,要被人家魏北侯府退回来了!偶哟,只怕人家侯府公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泼妇吧?”   几人乐颠颠的,璎珞与巽儿站在门边上,璎珞瞧外头一眼,眼珠子不动了。   青棠原本与伊龄贺站在一处,瞧见璎珞愣了神,过去问,“怎么了?”   璎珞指着外头,“大姑娘,婢子瞧见柳姨娘了。”   “柳丝丝?”   璎珞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柳姨娘好像......好像和一个太监在一起,婢子瞧着,好像......好像是个太监。”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休息一周,谢谢miao大大的关怀。谢谢你们......   ☆、雨中愁绪      “上是什么?   上是天。   下是什么?   下是地。   中间呢?   良心。”   喝多了酒, 范明瑰又咿咿呀呀唱起断桥来, 夏瓷呲她,“你成日里唱这些, 你娘不说你吗?”   “你懂甚么?”   范明瑰嘴一撇,“我娘说有什么用,她又不懂, 不懂我的心......”   夏瓷凑过去, “那你的心是什么?”   “我的心呀,我的心是......”   话还没说完,范明瑰就欲呕吐, 伶俐连忙去端了痰盂过来,夏瓷摇头,“你这酒量,太差了, 这才几杯酒,你就要吐,吐什么吐, 你都给我吞下去......”   夏瓷看着也晕乎乎的,兀自摇摇头, “我困了,睡一会, 睡一会儿......”   璎珞去照顾桌上两个醉酒的,霍青棠起身,“我上去瞧一眼, 一会儿小二过来,给她们叫辆车,咱们送她们回去。”   霍青棠开门出了走廊,伊龄贺瞥她,随即起身跟上了。   青棠瞧见他,道:“我上楼看看。”   男人回:“一起。”   得月楼四楼上本是个花棚子,里头花花草草栽了满楼,后头有客人说闻不得那泥土带着肥料的腥味儿,得月楼便做了整改,将花草都搬走了,整个四楼空出来,做了个大的茶室,是以上四楼的客人不吃饭,都是坐着喝茶去的。   伊龄贺与霍青棠踏步上楼,有伙计迎上来,“二位雅间请,喝点甚么茶,今年新春的毛尖和雨前龙井都到了,或者是陈年的粤梅香,客官要不要来一壶?”   青棠踏步朝前面走,顺带侧目朝各个隔间里头望,那小二不远不近,就正好挡着青棠目光,他说:“客官是来找人的?但今天生意不好,没什么客人,二位客官......”   这伙计甚么都不多,就是话多,霍青棠丢一个二两小元宝给他,“方才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并着一个好看的男人,你可瞧见了?”   那小二见了钱,话锋一转,“二位这边坐,坐下就能瞧见了。”   霍青棠与伊龄贺走到走廊最里头的一间雅室里,那伙计带了路,径自就走了,霍青棠叱他:“你这......”   伊龄贺拍霍青棠一下,手指着门帘的侧前方,青棠瞧过去,果真从帘子里望过去,能见到隔壁内间的全景,两边只隔着两张门帘。隔壁的女子说话了,她说:“温老板好没道理,小女子给您牵了线,您如今又攀上了南京城都察院的佥都御使,这再登高们,怎的做人越发小气了?”   那男人生的好看,一把嗓音倒是略显粗砺,“柳姑娘出了鸣柳阁,也越发计较了,难不成是霍大人油水不丰,养不起柳姑娘了?”   这一男一女一问一答,有来有回,青棠静了呼吸,手指略微撩起门帘朝那头望过去,那说话的男人正对着这头,他手指微捏,做兰花样子,又拿一方冰蓝丝帕擦擦嘴角,作态浑似女子,可看仔细了,他不正是那日在范家前堂搭台唱戏的那个戏子吗。   那女子侧着脸,霍青棠瞧见她侧脸,那不是柳丝丝又是谁。柳丝丝说:“温老板,一码归一码,您在北京城混不下去,跑到这南边儿来,若不是我给您透信儿,说咱们南京城都察院右佥都御使齐疏朗齐大人好男色,您哪来翻身的机会?”   柳丝丝咳一咳,半笑不笑道:“齐大人过去在扬州城做知府的时候,他的口味是没几人知道的。如今人家去了南直隶都察院,人家才一升迁,您温老板就像猫嗅到鱼腥,抢着赶过来了,哎,这旧时旧事都不说了,您还在范知府嫁姑娘的日子,拼着同范家撕破脸皮也要唱那甚么《绿珠坠楼》,您说您这又唱又跳的想甚么呢?依我看,还不就是想趁着那大好的机会亮一亮您的那身段儿......”   那男人低着头饮茶,柳丝丝又叹:“温老板,您过去在北京城里那点事儿,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知道的。您呐,小瞧我柳丝丝了!您以为您从南走到北,过往的腥臊味就都散了?我同您说,散不了,您只要走过河边,这脚底下就是带着泥的。”   柳丝丝语气不善,并不像是开玩笑,那姓温的戏子搁下杯子,又捏起丝帕,“怎的了,柳姑娘这是要威胁温某人了?不怕说一句,我温黛青行得正坐得端,敢做就敢说,不怕人嚼舌头!”   “哧哧”,柳丝丝怪笑一声,“啧啧,温老板这脸皮可比那苏州府的城墙还要厚,您这话可敢在魏北侯府说一声,说您堂堂正正,说您与魏北侯府的二公子没有私情?”   隔间安静了,霍青棠勾着帘子,这头也放了下来,伊龄贺拉她,“我们走。”   后头依依稀稀是柳丝丝零碎的话语,“这等破事儿我也不想说了,您和裴家二公子的事情在北京城谁人不知,就是换到了这南边儿,您也是很有些名声的。哎呀,您这是运气好,正好齐御史过去在扬州城做知府,柳丝丝又有幸招待过他齐大人几回,若不是如此,我一个弱女子也不能堪破齐御史的秘密......而您,温老板,也没这样的生路可走......”   下了楼梯,青棠才要开口,伊龄贺就道:“你就当甚么都没听到,不要多嘴。”   霍青棠抬起眼睛,“怎么不能说,那裴无忧是个......”   伊龄贺声音清浅,“是甚么?”   “他是好男色的,我怎么不能说,明瑰她......”   说着,霍青棠径自就往房间里走,伊龄贺将她手臂一扯,扯到楼梯拐角处,青棠道:“魏北侯府那位二公子和里头那个姓温的戏子有染,明瑰有权利知道!你拦着我做甚么,让开!”   伊龄贺铁壁一般挡在那处,“霍青棠,你以为你是甚么?你告诉范家那位有甚么用,除了让他们一家子不好受,还有甚么用?”   霍青棠一掌推在伊龄贺肩上,低声嚷:“退婚!如今她还没嫁过去,还来得及,退婚还来得及!”   伊龄贺纹丝不动,他一手圈住女孩子肩膀,“青棠,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你仔细想想,范锡夕的知府之位是怎么来的,别说裴无忧私底下好男色,他就是娶个男人回家做小老婆,范锡夕也不会退婚的。你再想想,范家丫头知道了又如何,除了让她无法面对裴无忧,让她心里有障碍之外,还有何用?”   霍青棠低垂着头,她忽然恶狠狠吼了伊龄贺一句:“都怪你们这些男人,好男色就好男色,为何还要成亲,做一辈子光棍不就好了!”   “哧哧”,伊龄贺低头笑,“男色是男色,成亲是成亲,根本两厢不耽误。”   青棠偏开头,“那你说,这下怎么办,明瑰还没嫁过去,已经失宠了......”   伊龄贺撩开霍青棠散乱的额发,“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柳丝丝这样厉害,来日将霍大人卖了都不知道。”   青棠叹气,“真是送走豺狼,又迎来猛虎。”   ......   雨敲窗台,夏瓷趴在桌上睡着了,范明瑰也不知是甚么时候醒的,她坐在窗边的凳子上看雨,见霍青棠进来,问:“你们回来了?”   青棠点头,“嗯,我们去叫了几样点心,菜都凉了,换些热点心来吃。”   范明瑰一手撑着下巴,拿一根筷子在酒杯里晃,“我娘说了,嫁进侯府是我命好,她说多少知府家的闺女都嫁得很马虎,唯有我不同,小官僚家的女儿嫁侯府......”   伶俐与巽儿在旁边站着,那头夏瓷忽的一拍桌子,嚷一句:“谁说你嫁得不好,你看我,我要嫁......”   话说一半儿,又没声了。   霍青棠看巽儿,“扶你家姑娘,咱们回去。”   巽儿和伶俐合力搀起夏瓷,这头璎珞去扶范明瑰,咱们范家姑娘摇头,“不用扶,我好得很,好得很呢......”   细雨沥沥的,淋湿了满城春意,范家的马车就在得月楼下,明瑰一脚踏上马车,“来吧,我送你们回去。”   青棠撑起伞,“不必了,我与你们不同路,你带夏瓷回去吧。”   夏瓷嘴里还在说醉话,“我嫁人?不,我不嫁人!我要嫁给......”女孩子的手指在伊龄贺身上,伊龄贺将她拦腰一抱,哼一句:“话多。”   伊龄贺抱着夏瓷上了马车,伶俐与巽儿也跟了上去,青棠与璎珞撑着伞,转身去了。   璎珞撑着伞,“大姑娘,那是柳姨娘吗?”   “是她。”   璎珞侧目,“那她怎么和一个太监在一道?”   青棠说:“那不是太监,是个戏班子的老板,二月二的时候,在范家唱过戏的。”   ......   前头又是那家银楼,青棠住了脚步,朝银楼里头望了一眼,她记得那日她与云娘就是在里头见了顾惟玉。她的惟玉哥哥从里间出来,说这二位姑娘买的首饰,他给钱。   “姑娘,买点甚么?”   有伙计迎出来,在银楼的廊檐下,青棠望进去,一个青衣浅袍的男子正如当日一般,站在那处,他说:“外头雨大,姑娘要不要进来避避?”   女孩子的嘴唇扬起,漾出温柔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先预祝大家新年快乐,也祝福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学业顺利,家庭幸福。 再者,作者要通知大家,本章是本文在2016年度内最后一次更新。下一次更新要顺延至农历新年之后,作者会就篇幅较短的《郎似桐花》先行完结。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喜欢,谢谢。   ☆、情人密语      女孩子穿桃红的衫子, 裙角处还有拥拥簇簇的桃枝子, 她进了银楼,掌柜的迎上来, “姑娘上回要的珠子今日到了,姑娘里头坐,我去给姑娘拿来。”   青棠指着外间的椅子, 对璎珞道:“你在外头等我, 我进去拣几样东西。”   璎珞起身要跟上去,青棠挥手,“我去去就来, 不必跟着。”   里头有个雅间,窗口布置了春日的梅瓶,里头有数枝白梅枝子,窗下有一方桌, 桌上有茶,氤氲的湿气与外头的雨气滚在一处沾染了男人的青衣浅袍,男人见女孩子进来, 便是一笑,“外头雨大, 这里燃了火盆,过来烤烤。”   青棠见了顾惟玉, 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惟玉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子的声音既娇且俏, 顾惟玉冲她招手,“早早见你们一行进了得月楼,便在这里等你,谁知你们吃饭这么久,再过上片刻,我就不等了。”   青棠低下头,嘴角含笑,“是明瑰她吃醉酒了,哦,明瑰是苏州知府范锡夕的千金,她同魏北侯次子定亲了的,不日就要嫁到京城去,我们便多喝了几杯。”青棠恐顾惟玉不认识范明瑰,又道:“惟玉哥哥,你想是不知,我与明瑰极有缘分,在洛阳之时,我那位庶母便同我说亲,说的也是魏北侯家次子,结果我没嫁成,反倒是她嫁过去了,你说我们是不是......”   说了一半,青棠忽觉顾惟玉是认识魏北侯府世子爷裴墀的,她抬头道:“惟玉哥哥,那日与你打招呼之人是魏北侯世子,你可知道?”   顾惟玉牵女孩子的手,扶她在炭盆边上坐下,“岳父大人与裴家交好,我娶小七的时候,裴家世子爷与二公子都曾来道贺,是以我是认得裴家两位公子的。”   男人骨肉匀停的手指递过来一杯茶,“青棠,此一番遇见你我很高兴,但在我迎娶小七牌位进门之时,我应承过岳父大人,三年之内不娶妻不纳妾。”顾惟玉温柔的眉眼扫过霍青棠脸庞,“这次与你重逢,我本应该回京禀告岳父大人你我之事,但岳父大人要南下,青棠,我想带你回家,回洛阳去。”   顾惟玉道:“你既是玲珑,那岳父大人必定会高兴的,青棠,你随我回洛阳也好,你随岳父大人回京也好,我会另择吉日,聘你过门。”   霍青棠没有说话,回家?她不是没有想过回家,她初初成为霍青棠的时候,每日每夜都想要回家,她想念齐府,想念洛阳的牡丹花,也想念她的惟玉哥哥。今日顾惟玉说带她回洛阳,她反而犹豫了,她走了,同史侍郎怎么说,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如何同大家交代,难不成她再遭一回水,再死一次?   窗外雨声渐悄,唯有水滴子浅浅落下,外头璎珞轻声问:“姑娘,大姑娘,你好了吗?”   掌柜的端了一盘首饰出来,清一色的珍珠头面,米粒大小的珠子圈成的珠花,鸽子蛋大小的珠子镶金丝绞成的手串,顾惟玉道:“这是上回就定好的,你拿回去用,若是不喜欢,下回再制新的,嗯?”   青棠抬头,“惟玉哥哥,这......?”   顾惟玉笑,“玲珑,这是你惟玉哥哥送你的,你不想要?”   璎珞在外头催,“姑娘,你选好了吗?”   女孩子咬着嘴唇,掌柜的道:“上回这位公子就订好了样式,姑娘切莫要推辞,也莫要辜负了公子的一番心意。”   青棠拿着一匣子包好的首饰出去的时候,璎珞正要掀帘子往里头闯,青棠叱她没有规矩,璎珞道:“姑娘选了许久,璎珞等急了,下次不会了,姑娘莫要生气。”   两人走了老远,璎珞才反应过来,“姑娘哪里来的银子付钱,银子都在婢子这里,姑娘是不是忘了结账了?”   璎珞叽叽喳喳,青棠突然回头看了那银楼一眼,璎珞道:“婢子这就去付钱,姑娘等着。”   璎珞扭头就跑,青棠一把抓住她手臂,女孩子的声音低低的,“璎珞,上回我病得要死的时候,你伤心么?”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璎珞垂着头,“伤心,婢子伤心,婢子当时想,姑娘若是活不成了,婢子也不能好了。”   璎珞道:“婢子伤心,老爷更是伤心,姑娘病着的时候,老爷说了,说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去向九泉之下的夫人谢罪!”   璎珞侧目,“姑娘问这个做甚么,姑娘是否见范家姑娘出嫁了,想到自己也要出嫁,舍不得家里了?”   青棠轻轻叹气,璎珞道:“听太太的意思,老爷不希望姑娘嫁得太远,像范家姑娘嫁去北京城,老爷应该是不会同意的。前几日太太说,姑娘既然与关家的少爷八字不合,那就再择一些个八字相和的,太太还专程去拜访了范家的夫人,请范家夫人帮着相看一二。”   “都是甚么时候的事?”   青棠言语不善,语气中带着厉色,璎珞道:“二月二那日夫人身子不好,没去范府吃酒,后头又专程去了一回,说是去赔礼。好像那回柳姨娘也跟着去了,是芳儿回来说的,说太太与范家夫人聊了成日,到后头就是在说大姑娘的亲事,太太说不想姑娘远嫁,范夫人还说不远嫁好,就在苏州城里择个良婿,侍郎大人又在苏州府,日后也好相宜照应。”   青棠垂下眼眸,“乌衣和石榴的账学得怎么样,那些子琐碎事情你们理清楚没有?”   见青棠换了话题,璎珞点头道:“乌衣很能干,算盘打得也好,只是石榴,因她不识字,还是差了一些。”   青棠将手里的首饰匣子递过去,“一样做成册子,登记起来,至于石榴,我回去同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七,作者给各位读者大大拜年了。《郎似桐花》正式完结了,追过的读者可以回头去看,(因为作者知道有很多弃掉它的读者跑这边来了)。 好了,话不多说,先更新一章。本章节比较短,但作者慢慢会加长篇幅,因为停了一小段时间,作者要找找节奏,以后慢慢会加大更新力度的。 感谢各位不离不弃的新老读者大大们,感谢你们。 以后作者会写一篇长长的感谢信,将所有支持过大明漕事的读者都串起来,希望到时候你们都还在...   ☆、轮回      范明瑰登船那日, 苏州府码头站了满满当当的人, 霍青棠带着石榴和璎珞站在那处,范夫人带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仆妇们帮范明瑰装箱笼, 范大人则与魏北侯世子裴墀站在一处说话。   船是裴家自京城租赁来的大船,在苏州府码头停了快有月余,平时范大人开阔, 说起闲话来头头是道, 今日却几番哽咽。裴世子好脾气,只同范锡夕道:“范大人无需多虑,贵千金嫁入我魏北侯府, 别的本世子无法给你保证,但有一条,绝不教贵千金吃苦受罪。有我魏北侯府一口饭吃,就有贵千金一口饭吃, 有我侯府瓦片遮身,就有她一件衣穿。”   裴墀如此说,范锡夕反而更加伤感, 恨不能扑上去跟着自家女儿一齐入京。这头说了范大人的离别不舍,那头范夫人与青棠庶母站在一处, 几乎要落泪。   范夫人手里捏着一张帕子揉揉眼角,张氏瞧见, 连忙去劝,“怎还哭了,姑娘嫁侯府, 天大的喜事,万万莫哭,教世子爷瞧见怎么想?”   伶俐是随明瑰入京的,这丫头如今沉稳不少,但依旧不够灵活,此刻纤夫要拉纤,地上还有一箱子未上船,她也不知阻拦。范夫人瞧见,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你眼瞎了?这地上明明还有未上船的,你不懂喊一声?还是说你哑了,不晓得说话?”   范夫人的离别不舍在此刻无处抒发,化成了严厉的苛责,范明瑰要来劝,范夫人又是一顿数落,“这都是你自己的嫁妆,你自己不懂看护,将来谁来帮你看护?你老大不小,何时才能让家里人省省心?”   离别在即,江风自三千里外吹来,吹得码头上风帆猎猎作响,青棠在不远处瞧范明瑰,明瑰依旧穿一件酒黄色的长裙子上头是丁香紫的小袄,一切都如扬州城里某个午后,范明瑰从她的小门外走进来,说一声,“你这病可好些了?”   万般往事就在昨天,霍青棠一个箭步就要上前,一个沉沉的影子挡过来,那人小辫子绕起来以赤金簪子绾之,“你想做甚么?”   伊龄贺道:“不要妄动,瞧见没有,魏北侯府迎亲来了多少人,你贸然行事,教他们两家怎么收场?”   青棠穿浅绯色衣裙,江风冷冽,她往范明瑰那头瞧,这头张氏却在往她身上瞧。张氏问范家夫人,“不知那位......”   范夫人掠一眼,回道:“那位是明瑰与青棠在寒山书院的同窗,听说祖上是蒙古人,那孩子人不错,与书院各位都玩得好。”   范夫人问她,“你家那位柳姨娘呢?”张氏捏着一张帕子没有吭声。范夫人又问,“算算日子,黄莺差不多该生了吧,你这趟出来,岂不是刚好留了空子给霍大人和她二人独处。”   张氏头一偏,扶着额头,快要昏倒,范夫人赶紧叫月满过来,“快、快,你家太太受了风,快扶她去棚子里坐,莫要站在这处吹冻着了。”   纵使千百般不舍,还是要分离,范明瑰过来捏霍青棠的手,“来日你要去京城看我。”   青棠说,“好。”   明瑰又道:“我会想你的。”   青棠点头。   明瑰眼睛一斜,看向伊龄贺,“你与他一处就很好,他父母都不在,你将来也不必侍奉公婆。”   青棠不语。   范明瑰喊伊龄贺,“诶,将来我写信给你们,你们一道去京城看我,就在我侯府里面住。”   伊龄贺瞥她,“还不是主母,这头就做了人家侯府的主?”   见二人又要打嘴巴仗,青棠将袖子一掀,露出一根翠玉鞭一样的手钏来,“这是你送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青棠从袖中取了一支珠花出来,“这是我送你的,如此一来,我们便扯平了。”   二女相视一笑,裴墀已经领众人登船,伶俐来催自家小姐,“姑娘,快些,大家都在等你呢。”   江风瑟瑟,今日该来的都来了,独缺一人。   范明瑰几次张口想问闵家哥哥去了哪里,几次张口,终究没有再问。   船动风动,偌大的船扬帆北去,直到看不清范明瑰那云黄娇媚的身影,青棠才低下头。   伊龄贺道:“闵大人哪里去了?”   “闵家哥哥去了南京吏部。”   “闵大人要升迁去南京?”   青棠转头,“我也是胡猜的,闵家哥哥外放苏州府两年有余,这次新帝登基,闵尚书想给他换个好些的地方也未可知。”   又过几日,张氏领着柳丝丝与史侍郎道别,“媳妇与柳氏打扰侍郎大人数日,此番前来是为范大人嫁女之事,如今婚事已毕又临家中有事,小妾黄莺将要生产,霍宅本就子嗣不丰,故媳妇想与柳氏先行回家去,临去之前,特来与侍郎大人辞行。”   张氏是个大体上过得去的妇人,她懂礼数,出手也不小气,这回来苏州府,她带着张家绸缎铺的新式料子,沉黑藏青各二匹,说是给史侍郎做鞋的;另有竹青宝蓝各二匹,说是给侍郎大人裁衣的;另带了白绢帛布各四匹,说是打赏下人用的。最后,还给青棠择了丁香、酒黄、茜粉、湖绿杭绸各一匹,交代是给自家姑娘裁春衫用的。下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位奶奶好生大方,说大姑娘有福气,说江儿跟着这位奶奶更是有福了。   辞过史侍郎,柳丝丝带芳儿回去归置行李,张氏则转了个身到青棠屋里来了。   璎珞与乌衣在偏房算账,石榴出来奉茶,张氏道:“这头要感谢大姑娘,若不是大姑娘,咱们这生意也做不成。”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红封,“这是张家礼谢大姑娘的,银钱不多,但重在心意。你张家舅舅说了,以后张家赚多少钱,都少不了大姑娘一份,日后每年你张家舅舅都要给你一个红封,就照这个数,只会多,不会少。”   青棠拆开红封,里头是一张银票,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石榴进来之时,瞧见那张银票,险些泼了茶水。   张氏端着茶,扫青棠的脸色,这一番张家下了本钱,面子里子都做足了,这头关家要造船不说,还带上了张家,可不就是千载难逢的机遇。造船不是个小事,政府设了船厂,但那些船补损工部耗费都不够,更不必说民用了。   如今关家牵头,到时候出事也是关家顶上,张家只暗地里合了点钱而已,若真是事败,不过就舍弃苏州府的投入,回扬州守着旧家当过日子罢了。张士洋打得一手好算盘,霍青棠既然想霍家盈利,那风险没道理不一起承担,关家有钱,霍家有人,独剩个张家,能摊起个甚么事儿,事到临头的时候,张家反倒是最安稳的那一个。   霍青棠懂张家的算盘,钱不少赚,风险又摊分得最小,张氏笑盈盈的,青棠也笑,“太太贤惠,又是个明白人,黄莺既然要生,那就由她生,莫要在这个当口出甚么意外了,父亲升官进爵,外人也只会说是太太的功劳。”   张氏用帕子擦擦嘴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黄莺生个娃娃,我还能拦住不成?大姑娘多虑了,我还不是只盼着霍家兴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青棠点头,“即是如此,那太太要劝导父亲多多表现,新帝登基,入了新年,万事都该有新的气象才是。”   许是赚了钱,张氏心情都好了不少,她拿出一锭二两的元宝给石榴,“蝶起爱吃甜食,你出去买点好的点心,余下的也不必找回来,你自己拿去吃果子糖。”   石榴看青棠,青棠点头,“都是太太的心意,拿着吧。”   待石榴掀帘子出去,张氏才搁下茶盏,“璎珞那丫头,大姑娘是如何打算的?”   青棠侧目,“太太的意思是?”   “我是想带了这丫头回扬州,前几日我瞧见她在打算盘,问她在做甚么,她说在给大姑娘造册记账。”张氏笑,“过去是我想偏了,如今想来,还是璎珞好,起码这丫头知根知底,总比外头那些女人强到天边去。这回我带了她回去,让老爷收房,过个一年半载,再提她做妾,大姑娘看,这样可好?”   青棠摇头,“太太还是想偏了。”   “那大姑娘的意思是?”   “我预备还了璎珞的身契,求外祖替她脱了奴籍,让她做个良家子。如果史管家愿意的话,认她做个义女,将来顶着史家女儿的身份出嫁,做个正妻。”   张氏倒吸一口凉气,“正妻?”   屋里是长长的沉默,张氏不说话,青棠也不说话,桌上的茶都凉了,张氏才叹口气,“我明白大姑娘的意思,大姑娘是想让璎珞做个良家妾进门,从身份上就比黄莺和柳丝丝都强上一大截,可是这样?”   “大姑娘想好了?璎珞这丫头可值得你如此?你为她费这样大的心思,教她算术理财,给她良家身份,来日她若是辜负了你,你当如何?”   张氏看霍青棠,“我反正是无所谓的,霍家太太始终只有我一人,她换了身份进来也还是个妾,她是婢是妾,都挡不了我甚么。我只是提醒大姑娘,这丫头过去还好,如今是越发灵活了,我看她哄的史家那位团团转,来日也不会是个省油的灯。”   张氏咳一咳,“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大姑娘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这样厚待璎珞,将来她反咬你一口也是未可知的。”   青棠脸色淡淡的,也不知她听入耳几分,张氏站起身,抚了抚裙摆,“即是如此,那就这样办吧,择个吉日抬她过门。”   “这春日里,都是好日子......”   张氏笑着走了,她声音脆脆的,远远一听,还有几分盎然清脆。   ......   璎珞拜别霍青棠的时候,穿着粉红的嫁衣,史秀坐在高处,璎珞磕头跪拜,唤一声:“义父。”   史秀递了一个红封过去,“乖,起来罢。”   史顺在一旁立着,璎珞提着裙子要拜,一双手拦住她,璎珞抬头,史顺也拿出来一个红封,“你要嫁人,兄长无什么好东西相送,这是一点心意,你收着吧。”   堂中灯火明亮,乌衣与石榴在霍青棠身后站着,璎珞对着旧主重重一磕,“多谢大姑娘大恩大德,璎珞没齿难忘,若有来生,璎珞愿意结草衔环,报答姑娘!”   青棠看张氏,张氏点头,月满与芳儿合力将璎珞搀起来,柳丝丝在旁边笑,“快莫要再跪了,过一阵大姑娘该舍不得璎珞姑娘了,这出门嫁人是好事,嫁得又不远,怎好还如过去一般,与大姑娘分不开手。”   璎珞去了奴籍,因她有父有母,故而认了史秀做义父,再以史家女儿的身份嫁去霍家,这算得上是莫大的恩典了。张氏后来同霍水仙这么说,“你家的宝贝女儿为这丫头可是操碎了心,变着法儿的给她荣耀恩典,你可要领情。”   这一番都是后话,总归惹得霍水仙哧哧笑,璎珞这丫头三番两次去了又回,他又不是个傻子,还能不知道这几个女人闹甚么鬼,直到史侍郎给他来信,他才确定璎珞就是为了给他做妾回来的。   璎珞随张氏柳丝丝归去了,此刻已是三月,石榴掀帘子进来奉茶,青棠握着一本不知甚么书在看,半晌也不见翻动一页纸。石榴道:“大姑娘,这是厨房新煮的莲子羹,您吃一碗。”   青棠搁下书,“好些日子不见二舅舅,他哪里去了?”   石榴回,“二少爷和老爷在书房呢,京城来了信,说三少爷过了会试,正要准备殿试,这头跟老爷商量圣上的忌讳喜好呢。”   青棠抬头,“哎呀,看我,我都忘了圣上登基,今年开恩科,三舅舅考得如何,我去书房问外祖父。”   青棠一阵风往外头书房去了,石榴替她收拾杂物,拿起刚刚那本书,才发现那是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石榴本是不识字的,被乌衣和璎珞强迫了几个月,她略有长进,多的不认识,十二郎三个字她是认识的,再有一个“祭”字,她再不知事,也知道这是死了人才用得上的。   外头乌衣问她:“大姑娘吩咐你写的字可都写完了?”   石榴抿着嘴又捏着书本,“我不想写了,我又不考秀才做文章,认识这么多字做甚么。”   乌衣掀了帘子进来,“这又发甚么脾气,谁得罪你了?”   石榴将书丢过去,“你看大姑娘读甚么书,祭文,这谁死了,她为何读这样的书!”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乌衣低头,“许是璎珞姐姐出嫁,大姑娘舍不得,你莫要多想,大姑娘读甚么书,自有侍郎大人操心,你急什么。”   石榴那一刻就似通了灵,她抓乌衣手臂,“不对,璎珞姐姐出嫁是好事,可我瞧大姑娘的神色,像是丧事。不,不对,大姑娘有事瞒着我们,她有事瞒着我们......”   外头上了灯笼,霍青棠一站在书房外头的时候,里头门就开了,史家二少爷笑嘻嘻的,“哟,咱们棠丫头来了?”   史秀也在里头,青棠一一请安,“外祖父好,二舅舅好,史管家好。”   有小厮来奉茶,青棠接过,也不说话,安静在一旁坐下了,史东星逗她,“怎么,咱们家大姑娘转性子了,今日怎么话这么少?”   那头史侍郎同史秀道:“太子爷登基,他的性格不同先帝,听说这回圣上将季冷召回京了?”   史秀点头,“是的,圣上换了旧年的主考官,特意将季大人从南京城召回京,这回殿试听说也是要季学士亲自主持的。”   青棠垂着眼眸,还没细细嚼过劲儿来,就听她二舅舅道:“季冷,是不是就是他闺女去给孟微冬做妾的那个,当年季冷快被他闺女气死了,割袍断义,多少年没与孟家往来。这回好了,圣上启用他,我看孟家闺女的好日子要来了。”   话说三分饱,史侍郎瞧了长子一眼,“你晓得的倒是多。”   史东星笑,“这有甚么,季冷自国子监退下来之后,一直不得大用,先帝爷不喜欢他古板保守的那一套,留他在国子监,也是耽误其他学子。这下可好,新帝喜欢他,那孟微冬最会嗅气味,这下子季家的闺女也不必委屈做妾了,东风起兮,东风起兮呀......”   青棠想起孟宅里头的那个季夫人,那女子漂亮,善解人意,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十分有教养。她的父亲起复了,确实如二舅舅所说,她的好日子要来了。   史侍郎道:“东贞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学业上我不操心,他身体如何,可有人照料?”   史秀回:“太太在家里,一切都好,三公子饮食太太管着,大人宽心。”   史侍郎点头,“辛苦太太了。”   太太即是史侍郎的结发妻子,也是霍青棠的外祖母,不管是霍青棠原身还是如今换了里子的青棠都没见过她,史东星凑过来,“棠丫头,二舅舅带你回京玩几天吧,带你去见见你三舅舅,还有你外祖母,自你出生以来,他们可都还没见过你呢。”   青棠捧着茶杯没有说话,史秀关门退出去了,史东星问她,“你不想回去看看他们?”   青棠勾着头,史东星还要再说,那头史侍郎道:“青棠学业忙,等你弟弟殿试完,他与太太一道过来苏州府看青棠也是使得的。”   绕过这个话题,史侍郎道:“闵家公子或有调动,听南京吏部的消息,闵公子入京也未可知。”   青棠这才抬起头,“闵家哥哥要入京了?”   史侍郎点头,“去处还未定,要照闵尚书的意思最好调他回青州做知府,闵家地方大族,在自家地头,容易出政绩,也方便照应。不过闵家那位自己不愿意,具体的官职还没定,总之这苏州府同知是到头了。”   青棠点头,史东星敲外甥女脑袋,“你这么关心闵家那小子作甚,你瞧上他了?”   青棠本来无甚反应,倒是史侍郎又看了霍青棠一眼,有意无意说一句:“闵家是不错,一方望族,京城好几户人家都盯着闵家。”   史东星笑,“父亲,我记得陈家几个庶出的小姐都没定亲呢,听说闵尚书瞧不上陈瑄家的庶女,说是嫡出的还差不多。当时可把陈瑄气了个半死,陈家的那位如夫人还说要去告御状......”   史侍郎顿一顿,“陈家本来有个嫡出的姑娘,但是早夭了,如今一门庶女,的确不好安排。”   史东星同青棠道:“听见没,这是给你铺路呢,闵家高门大户,他们家可不是这么好进的,陈瑄如今做了三品大员,闵家都不要他家的丫头。你呀,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闵梦余本尊在此处,多多惜福吧。”   陈瑄家的丫头?老八,老九,还是老六?   史侍郎道:“此事不急,一来,闵梦余前程究竟如何,如今来说还为时尚早,后事仍未可知。再者,闵家虽好,也不至于万人哄抢,一切都还是照青棠自己的意思。婚嫁是一辈子的大事,尤其是对于女子来说,不可草率。”   青棠一声不吭,她抬起头来,史东星看她,“你呀,擦亮眼睛,看男人要看里子,可莫如你母亲一般,被一副皮囊给骗了,舅舅告诉你,那些都是红尘枯骨,当不得真的......”      ☆、春生      自璎珞嫁人后, 石榴便顶替了璎珞的位置, 管着史家大姑娘的小院子,外头的婆子小厮瞧见她都要恭恭敬敬唤她一声:“石榴姑娘。”这日外头一个扫地的丫头来报:“石榴姑娘, 外头有个小孩子寻大姑娘,说是有重要的事情......”   石榴如今也换了衣裳,过去浅紫的布衣也换成了浅粉色的春衫, 看仔细了, 袖口和鞋面都还是缎面的,那丫头说:“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看着像是个......”   “是甚么?”   那丫头顿一顿, “像是个、像是个乞丐。”   石榴转过身子,高声呵斥一句:“一个小乞丐来寻大姑娘你也来报,你是疯了不成?”   乌衣在里间做帐,听见石榴拔高的声音, 朝外头看了一眼,青棠道:“外头在吵甚么。”   乌衣能放下扫帚拿起算盘很大程度上是托了石榴的福,若是没有石榴, 乌衣也许一样会出人头地,但不会如今日这般简单顺畅。石榴开始飘飘然, 乌衣心里清楚得很,但她不会同霍青棠说, 在她心里,自己与石榴是一伙儿的,而霍青棠是外人。   外头争了几句, 声音渐渐消了,青棠起身,自己拿了屏风上的披风,石榴掀帘子进来,“姑娘,你要出去啊,今日书院又不开课,你要去哪里?”   石榴早已忘了做丫头的本分,她如今识字,还会打算盘,她自觉比起那些小门小户的小姐们也差不到哪里去,她觉得她如今的气派都是她该得的。   青棠不说话,侧目看了石榴和乌衣一眼,乌衣始终微垂着眼,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倒是石榴,嘴巴抖了一下就闭上了。   外头的孩子是忘言,春天来了,地上薄薄的水花,在外头站久一点,也是衣衫微湿,沾一身露珠子。青棠站出来,过了个年,忘言又长高不少,他手里杵着的那根棍子,也不如过去拿着那么滑稽了。青棠道:“怎么了,有事找我?”   忘言几大步跨向前,“青棠姐姐,云娘姐姐她不好了,她......”   “她病了?”   忘言点头,“病了,病了有些日子,早先的时候她就发热下不来床,后头范姑娘出门子的那头,她又去码头吹了一天风,回来就大病了。”   忘言拉青棠的衣摆,“青棠姐姐,你就跟我去看看吧,云娘姐姐说她得罪了你,你不愿再见她了......但她这回病得厉害,你去看她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珍珠巷还是那个珍珠巷,里头有很多孩子,有青棠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瞧见那几个小脑袋,忘言握着他的竹竿子,“哎,大宝小宝走了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青棠笑,“你想念他们?”   忘言低头叹气,“嗯,我怕他们遇见坏人,小宝又不会说话,我怕他饿着了。”   豆腐脑出摊了,今日换了个男人,想必是那大婶的丈夫,青棠从荷包里拿出个小元宝来,“我请你还有你们这儿的所有孩子吃豆腐脑,甜的咸的随你们。”   忘言抬头,“我们所有人?”   青棠笑,“你们所有。喏,去吧。”   云娘家就在珍珠巷巷子口,门是掩着的,青棠推开门就见一个妇人勾着头在洗衣裳,“云娘?”   那妇人抬起头,青棠瞧见她,“大娘?”   洗衣裳的就是卖豆腐脑的大娘,那妇人先是瞧了青棠一眼,随后笑道:“姑娘来了?”妇人起身,沾了皂角的手在旁边一盆清水里洗了洗,在自己衣摆处擦了擦,又招呼青棠坐,“姑娘来看云娘来了?”   青棠点头,“她人呢?”   那妇人叹气,“他爹这几日咳血,云娘这孩子孝顺,这听说寒山寺来了个神医,一大清早就自己拖着板车带着她爹往寒山寺去了......”那妇人道:“我也是看他们父女可怜,本来说想让我家男人拖她爹去的,结果云娘这孩子倔强,今天天不亮,她就一个人静悄悄去了。这头我过来,想帮点甚么,结果一看也没啥能帮上忙的,这不,就把他们的被子枕头给拆了洗洗,这太阳好,睡干净的对病人也好。”   妇人叨叨的,青棠点头,“多谢大娘。”   等那妇人烧一杯茶过来,才发现那姑娘已经走了,桌上留了一锭银子。   青棠离开了珍珠巷就往巡抚衙门里头去,大宝下了大狱,小宝还在里头住着,也不知这孩子病治得怎么样了。青棠才一脚踏进后堂,就见一个青衣公子在里头站着,青棠喉间一动,已经有个孩子扑了过来,那孩子声气讷讷的,“姐......姐姐。”   小宝肉乎乎的,一下扑在青棠腿上,往她身上爬,那青袍的男人转过身来,青棠盯着那人的脸,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南京城归来的闵梦余。   闵梦余见了霍青棠,笑一笑,“怎么,霍姑娘见到是在下似乎很失望的样子?”   青棠低头笑,她将腿边的小宝抱起来,“哎呀,最近吃了多少好东西,怎么又胖啦?”   小宝吱吱笑,“不......不胖。”   孩子已经会说话,但言语不连贯,零零碎碎的,比之过去已经大有长进。   青棠抱了片刻,她手酸得很,又不好意思叫小宝下来,小宝正趴在她肩头上揪她头发玩。一双长臂伸过来,青棠手中一空,闵梦余一手托着孩子,“你抱不动他,他就是懒,喜欢别人抱,不要惯他。”   男人青衣乌发,一手又托着一个孩子,青棠瞧他身影,“闵家哥哥,你要去哪里?”   闵梦余转身,“你希望我在哪里?”   时间都静止了,小宝也不动了,男人望着身旁的女子,她柳眼梅腮,只觉春心动。“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往事迢迢徒入梦,酒意诗情与谁共。青棠,你要不要与我回青州,那处美景繁花,我们冬日去孤山看梅,夏日去蜀中看水,等到孩子大了,我们领他去钱塘观潮,潮起潮落,水击三千里,岂不快哉?”   这是如诗般的美梦,那一时那一刻,闵梦余的眼珠子里有光,青棠抿着嘴,手指都绞在一起,男人浅笑,“青棠,你......”   两只手还未握在一起,小宝就动了,孩子哇哇哭了起来,声音洪亮,“哥......哥哥......”   霍青棠似从梦境中醒来,她站起身,“大宝怎么样了?”   闵梦余将孩子放到地上,说:“那孩子吓怕了,关了三日,就嚷着要出来,我让范大人又多扣了他三日,差不多七日不到,那孩子就乖顺了,如今问他甚么,他都不带转弯的。”   小宝胖胖的腿脚跑远了,闵梦余叹口气,“大宝说他爹在做一项大事业,这头本身是他乳母带着他们兄弟出来找人接头的,具体是甚么事情,她的乳母知道。但他们兄弟在苏州府码头与他那个乳母失散了,他说我们帮他寻回乳母,一切就都清楚了。”   说罢,闵梦余又笑,“这孩子心眼不少,故事一套接着一套,这会儿怕是叫我们帮他寻人呢。”   青棠也笑,“闵家哥哥,你要回青州做知府了?”   男人低头看她,“如果你愿意随我回去的话。”   树枝子都抽了芽,微风吹来,青棠摇头,“闵家哥哥,我怕是不能与你在一处的。”   此事不论,男人转了话题:“听说你与关家合伙做生意了,你有甚么打算?”   “何日何时,何处又会多一处坟头,或许是君山洞庭,或许是孤山梅林。” 女孩子抬头,笑颜依旧,“闵家哥哥,你说是吗?”   ......   出了巡抚衙门,霍青棠一脚往外头走,一架青篷马车戛然止步,马蹄子撩起,青棠抬头,见一名年逾五十之人从马车上下来,马车台高,他也不用人扶,一脚就跨了下来。这人身姿挺阔昂扬,步子迈得极大,他站在应天巡抚衙门门口,说一声:“侍郎大人可在,漕运总兵官陈瑄给大人见礼来了。”   霍青棠的身姿都僵硬了,她迈出去的脚步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地,直到另一位老者在她身旁询问:“小姐方才可是从这巡抚衙门里出来,敢问小姐,应天巡抚史纪冬史大人可在里头?”   青棠的嘴皮子抖了抖,她几乎要扑到这老者怀里,“陈......陈荣。”   陈荣是她陈府的管家,自她出生起,陈荣就是管家,陈七腿脚不便,陈荣给她做了许多小玩意,还给她弄了辆车,可以让人推着走动,陈荣说那是鲁班秘录里传下来的,说外头有得定做。陈七知道不是,那是陈荣自己给她做的,有一回她还听见老八和老九嘀咕,说陈七是个废物,长得又不好看,尽会连累旁人。   陈七十三岁上跟着齐氏回了洛阳齐府,她在洛阳住了几年,这几年再也没见过陈荣,恍然隔世,她做霍青棠也有两个年头,这一叠起来,她竟有七年没有见过陈荣了。   当然,还有陈瑄。      ☆、独坐      陈荣鬓边生了白发, 走路也有些佝偻, 他又唤一声,“这位小姐是否从巡抚衙门里出来, 敢问小姐......”   霍青棠抬头一笑,这么一笑,笑中带泪, “巡抚大人不在, 他......”   “史纪冬这老东西去哪儿了?”   陈瑄声如洪钟,霍青棠转过去,她眼珠子里是染红的湿气, 陈瑄倒是笑,“女娃娃哭什么,本将是漕运总兵官,你个女娃娃这一哭, 倒显得本将欺压了你。”陈瑄自身上扯下一块玉来,“来,这个送你去玩, 别哭了,传出去于本将的威名有损。”   “哧哧”, 青棠又要笑出来,陈瑄走近两步将手中玉佩丢进青棠怀里, “送你去玩,你倒是先告诉本将,里头人都哪里去了?”   这是一块鹰爪鲤鱼的玉坠子, 对应的意思的“抓住礼遇”。陈瑄真是大方,对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都仗义施财,难怪齐氏一直说他,金山银山沈万三都要被你爹败光了。   青棠低着头,闵梦余从里头出来,手里还抓着陈瑄的帖子,“漕运总兵官陈大人自远方来,下官有失远迎,苏州府同知闵梦余携巡抚衙门全体同僚迎接陈大人大驾。”   陈瑄扭过头去,上下打量闵梦余,“你一个苏州府同知,你不好生在州府衙门里呆着,在这巡抚衙门里做甚么?”陈瑄嗓门大,说的话又不甚客气,众人都望过来,青棠也朝闵梦余看过去,闵梦余倒是笑得大方,“陈大人大驾光临,里头请吧。”   陈瑄走路步伐挺括,他将先一脚迈入了位于苏州府的应天巡抚衙门,闵梦余紧跟其后,霍青棠的神情有些讷讷的,她一双眼睛似陷入悠长又寂寥的彷徨,陈荣瞧了这个貌美又奇怪的女孩子一眼,也跟了进去。   陈瑄行事大刀阔斧,说话更是不遮遮掩掩,他撩起衣袍于内衙坐下,当下就道:“圣上有意南归,本总兵先行来看一看,如今冬季过去,河水解封,本总兵想见于应天巡抚,问问扬州、淮安口岸各处的情况。”   陈瑄为漕运总兵官,彼时的漕运总兵身兼数职,除了辖下漕军十二总之外,更有兼任巡抚之职责,他所负责的地区,又不限于运河地带,包括漕河所穿越的扬州、淮安和徐州。   有师爷上了茶,正要回话,闵梦余道:“如今长江以北都安康,以南也是一样的。”   陈瑄茶盖都没掀开,将茶盏搁于方桌之上,直接道:“就在年前,怎么本总兵听说凤阳府发水了,淮河冲了河堤,凤阳也于巡抚大人治下,不知对于此事巡抚大人有何解释?”   陈瑄这一套来势汹汹,陈荣面目平静在内衙一脚立着,一句话都不多说,霍青棠则也站在角落里,没有做声。陈瑄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他目光一瞟,落在霍青棠身上,“这位小姑娘是......?”   闵梦余笑,“回总兵大人,这位便是应天巡抚史纪冬史大人嫡亲的外孙女,她姓霍。”   陈瑄端起茶杯,撩开盖子,吹了吹里头的氲气,“嗯,就是史纪冬死了的那个闺女的闺女?”   内堂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陈瑄又看了霍青棠一眼,“我记得你爹过去外放去了扬州府,如今去了何处?”   霍青棠站在那处,完全没有听陈瑄说了些甚么,她在看她的爹爹,这个狠心将她们母女撵走,小事糊里糊涂大事又不含糊的爹爹。青棠的眼睛睁着,目光像深渊,神情苦涩又有羁绊,这样的目光太奇怪,她似有一颗柔心,里头情绪万千,奔腾又压抑,陈瑄一眼瞧过去,觉得这姑娘的眼睫在颤动,也似内心有伤痕。   可这样年轻的女孩子能有甚么伤残,若说黑漫漫的悲哀,则有自家的小七,年纪轻轻,早已经入了亡命的祭坛。   陈瑄不再看霍青棠,转而同闵梦余道:“本总兵近日会去扬州、淮安各地转一转,最后再回苏州与巡抚大人话别,今日他不在,就请你转告吧。”   说罢,陈瑄起身就走,青棠喉咙不受控制,她唤一声:“别走!”   陈瑄回头,“姑娘还有事?”   青棠道:“陈大人不若去府里坐坐,外、外祖就、就在家里。”   这几个字说得断断续续,霍青棠觉得她费尽了毕生力气在自己亲爹面前唤别人一声外祖父。   陈瑄道:“不急,等本总兵都去转上一遍再说,总有机会的。”   闵梦余跟在后头去送,“总兵大人起居饮食如何安排?”   陈瑄用一种带笑的眼神看了闵梦余一眼,“你小子装腔作势倒是好本事,与你家那个大伯一样,假惺惺的。工部在扬州、徐州都有分支机构,本总兵自有人接待,犯不着你操心。”   闵梦余青衣浅袍,陈瑄睃了他一眼,“你小子不肯做我家的女婿,你是不知道我家小七有多好,哎,不同你说了,我家现在的女婿比你强多了!就你现在这一身,他穿得比你好看。”   闵梦余陪着笑脸,霍青棠想起昔日光辉,她心头的记忆发光一般一一涌现,是啊,当日的小七,还有当日的顾惟玉,当日的牡丹花,还有当日的金玉良缘。   如今都没了,如今她的父亲已经不认得她,她的父亲随手给了她一个物件,她也不认得那物件,也不知道那是她父亲何时从何地弄来的东西,从头想来,她竟对这个家了解的太少,对陈家了解的太少,对她爹了解太少,也对陈瑄这个人了解得太少。   陈瑄是漕运总兵官,但她不知道他是意志力坚强、精力充沛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处事果断的人,他也是个有军事才能的人,她做了瘸子,怎么连心胸都缺了一块。   霍青棠很郁郁,陈瑄带着陈荣早已踏出了内衙,她依旧在门口站着,不记朝夕。   ......   宝卷自京城回来了,他送信去京城,又与陈瑄一道南下返回苏州,这头回来,宝卷将陈瑄夸个不停,“少爷,我觉得咱们真是有好运气,你是不知道陈大人有多好,少爷有这样的岳父大人,真是有福了。陈大人每日带着我,咱们吃喝住行都在一处,他......”   顾惟玉阖上账本,“你一路花了岳父大人多少钱,改日都给岳父大人送回去。”   “这多不好,谈钱伤感情,陈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说少爷你甚么都好,只是万事都太谨慎,尤其是在钱财方面,倒显得斤斤计较。”宝卷道:“少爷,你听出来没有,陈大人这是说你与他不亲热呢,一点子钱算来算去,人家都不高兴了。”   “啪!”顾惟玉将算盘珠子一拨,“钱是钱,情是情,混在一处才是伤人伤己。”   宝卷撇嘴,转了话题,“霍姑娘呢,这头你住在苏州府,她也不来看看你?”   顾惟玉一双眉目扫过去,“胡说八道!”   “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和陈大人在一处久了,说话都直来直往了。” 宝卷拍自己嘴巴子,“哎呀,少爷,您别生气,宝卷没别的意思,宝卷的意思是说,霍姑娘应该珍惜您在苏州府的日子,等过几天咱们回了洛阳,那岂不是想见都见不到了。”   顾惟玉拿开算盘,宝卷忙去打水,等顾惟玉净了手,又坐下了,他才说:“少爷,咱们在苏州府呆的够久了,老太爷写信来问您甚么时候回去,还有二公子的事情,老太爷说也该有个定论了。”   宝卷抿着嘴,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少爷,宝卷多嘴,将这事儿同陈大人说了,陈大人说这是小事儿,不值当咱们操心。陈大人说他会直接去找史侍郎沟通,叫咱们把心放回肚子里......”   顾惟玉忽抬头看了宝卷一眼,宝卷勾着头,“少爷,是不是宝卷多嘴,办错事了?”   顾惟玉没有说话,屋子里铁一般宁静寒凉,宝卷呐呐,“宝卷也是好心,宝卷是不想少爷再为二房操心,二少爷自己不知事,得罪了史家的二公子,这头老太爷又逼着,宝卷还不是想替少爷分忧,陈大人就管着漕运这一块,咱们找陈大人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再说了,陈大人是少爷的岳父大人,因着这一层关系,陈大人怎么都不会不管咱们的。”   外头噼噼啪啪下起雨来,大风刮过,吹得木窗子咿呀作响,宝卷去关窗,又给顾惟玉铺床,“少爷,您是不是担心陈大人管了这桩事情,日后就不会管您要娶霍姑娘那一桩事情了?宝卷觉得您多虑了,陈大人可好了,他真的很好说话,他是没见过霍姑娘,霍姑娘那么漂亮,谁见了不喜欢,您要是和陈大人说了,他肯定会帮您的......”   话语渐渐消歇在了风雨里,谁人说了甚么再也听不见,通通滚进了惊天雷雨里。      ☆、幽篁里      连日里下了几场雨, 外头又是一声惊雷, 霍青棠坐在屋子里,一道奶白色的闪电劈在窗外, 后头拖着长长的猩红的尾巴。石榴今日放休,乌衣在外间伺候,霍青棠蓦然撩开帘子, 问一声:“外祖父可回来了?”   乌衣搬了个板凳坐在炭盆子旁边, 炭盆子上头吊着一个小铜壶,里头温着烧开了的水。见了霍青棠过来,乌衣连起身道:“回大姑娘, 侍郎大人还未回来,前头落小雨的时候,史小管家来了一回,说雨下得太大的话, 侍郎大人今日兴许就不回来了。”   外头的夜色沉黑沉黑的,屋子里点了风灯,大雨噼啪, 春雷惊响,霍青棠放下帘子又进去了, 乌衣在外头问:“大姑娘渴不渴,乌衣给大姑娘倒一杯花蜜过来。”   又是一声惊雷, 乌衣才端着茶盏要掀帘子,外头就开始啪啪地敲门,乌衣搁下茶杯, “谁?”   敲门声不断,一声重过一声,乌衣打开门闩,朝外头探出头去,外头风雨飘摇,廊下风灯被刮得在雨帘下失了方向,史顺提着一盏灯笼,他蓑衣上的水似珠帘一下汩汩而下,乌衣拍着心口,“原来是史小管家,倒是吓我一跳。”   史顺脸上尽是冰凉雨水,已经看不出多余表情,他站在外头,“我进去多有不便,你去请大姑娘出来说话。”   乌衣道:“这么晚了,不知史小管家有何事,大姑娘已经更衣歇下了。”   青棠掀了帘子出来,史顺一身雨气,青棠瞥乌衣一眼,“去燃盆火来,再着人取件干净衣裳来,没见史顺衣裳都湿了?”   乌衣先在外头拦着,此刻也不听指令,她杵在那处,“大姑娘,夜已深了,这......这恐怕于理不合。”   青棠点头,“你不肯去,那好,你叫石榴来,既然你不肯动,那就劳驾石榴姑娘走一趟。”   乌衣与石榴俨然已成一个派系,两人互相依存,这头见青棠动了真格的,乌衣才取了偏堂的蓑衣和伞,掩门出去了。   史顺道:“大姑娘,出事了,漕运总兵官陈瑄陈大人着人传来消息,说这几日雨势过大,淮河有发水的兆头,陈大人请大人去凤阳府看看。”   “甚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日,一个时辰之前送信的将士就已经到了,我父亲方才回来取大人必要的衣物,想必此刻他们已经动身了。”史顺道:“大人此去凤阳府,我想起大宝小宝也是凤阳府来的孩子,我觉得此事还是有必要同大姑娘说一声。”   外头雨声轰隆隆,屋里火盆燃着,史顺身上或许掉下水滴子,落在火盆里,水遇上火,冒起砰的火星子,那火星子一蹿,险些撩了史顺的衣摆。史顺起身,“或许是我想多了,夜深了,大姑娘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慢着!”   霍青棠拦住史顺,“别走,我们去找闵家哥哥,这刻夜深了,还请史管家随我走一趟。”   闵梦余同范锡夕打了招呼,说大宝是个惯偷,将他在死牢里关几日,也好改改他偷盗的惯性,范锡夕当日忙着范明瑰出嫁的事宜,又觉得此事是小事,便没有多加干涉。等到范明瑰随裴家的船入了京,闵梦余说要将那个叫大宝的孩子提出来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桩事。   前前后后算起来,大宝被压进死牢不过七日,但他如今转了牢房,这里关着的都是一些小偷小摸的轻犯,里头有一些老油条棍子,也有年轻人,但大宝还是个孩子,这又不多见了。   这头牢头来提人,“李大宝,出来了,李大宝!”   深夜的牢狱,外头又下着雨,牢房里的床铺也是阴湿的,心宽的都已经入睡,有些人睡不着觉,对着窗外看根本没有的月亮,大宝就是其中一个,他根本睡不着觉,起事就在这几天,教他如何睡得着。外头雨这样大,也不知到了那日,能不能成事。   牢头走到门口,动手开锁,“李大宝,出来!”   动静大了,有人醒过来,有人问:“他到期了,是不是要放出去了,那我们甚么时候放出去,请太爷开恩呐!”   有见多识广的老油痞子哼哼,“我看那小子要倒霉,估计是惹事了......”   大宝在角落缩着,“我不去。”   那牢头在外头叫了半天,这深更半夜,被扰了清梦,脾气本就不好,这头大步跨进来,一手呼在大宝脸上,“叫你出来就出来,还这么多废话,同知大人要提审你,哪里轮得到你不去?”   大宝一巴掌被拍个正中,这头红着脸被提出来的时候,在昏暗油灯下,就瞧见了一身蓑衣的闵梦余。他撇开头,“这位大人,该说的我都同你说了,不知你还想问我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说了,你们先找到我乳娘,等找到她,一切自然都清楚了。”   这孩子临危不乱,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说话都丝丝入扣毫无破绽,简直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个训练有素的成年人。闵梦余除下蓑衣,耐着脾气道:“你还有甚么没告诉我们的,你若是一直藏着不说,那我可还让你回死牢,你与那些江湖大盗在一起,你不怕吗?”   闵梦余温柔,他行事温柔,说话也温柔,大宝似已经摸透了这人的脾气,倒是一点不怕他,只回道:“我能有甚么秘密,不都告诉你了,你一天问三遍,也不嫌烦?”   孩子在牢狱里与犯人们在一处呆久了,也开始痞里痞气,闵梦余道:“你再想想,你想想你那位乳娘过来究竟要做甚么,又要与何人通信,你既然识字,那应该是知道的。”   大宝撇开头,小大人一般叹气,“我的大人,我真的不知道,你关着我也无用,我不知道,你要我我再说几遍,我都是不知道!”   闵梦余还要再劝,身边一个女子穿着深红色的披风,她拉开闵梦余,“闵家哥哥,让我来。”   霍青棠就在闵梦余身后站着,大宝其实早就看见她了,但他没理她,他不喜欢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不喜欢她,这个女子生的漂亮,出手也大方,还算得上有爱心,但他不喜欢她。他宁愿和云娘多说几句闲话,也不愿意和这个姓霍的女人打交道。   霍青棠瞧着大宝,“你叫甚么名字?”   “李大宝。”   大宝回答得随意又敷衍,青棠点头,“你汉姓韦,也姓额尔木,你是回鹘人,当年色目人聚居起来跟元皇室退回辽东的时候,你们没走,还换了韦姓,是吗?”   大宝抿着嘴,一声不吭。   “哼”,青棠发笑,“你不说是吧,这里是甚么地方,有的是法子让你说。”   青棠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金叶子,她看那牢头,“这孩子生性奸黠,他嘴里没一句实话,不知您这可有甚么法子能从这孩子嘴里掏出几句实话来?”   那牢头去看闵梦余,青棠将金叶子拍在乌沉的木桌上,“您放心,咱们只问几句话,不做别的。”   里头传来短暂的嚎叫,但不过瞬间,就变成了幽幽的呜咽,青棠与闵梦余在外间站着,史顺留在里头,青棠道:“我本来不想和一个孩子较真,但他欺人太甚,这头他要是还不说实话,我就抽他几十鞭子,打死作罢,反正他也不承认他的真正来处。”   漆黑的深夜雨水如注,闵梦余有短暂的叹息声,“他是想不到小宝会说话了,想不到小宝别的不会,倒是记得自己的名姓......”   雨水渐渐歇了,史顺出来,冲青棠点头,“说了,大姑娘,他说了。”   风停了,油灯也亮了些,大宝嘴里塞着破布条,手指曲着,既不能合拢也不能张开,那牢头手里拿着细细的长针,他冲闵梦余笑,“闵大人,这小子难熬,我先是用棉袄盖着打他板子,他不肯说。我后头又改用针刺他手指,这不,这才松口了......”   青棠将金叶子递过去,“有劳这位大哥,您辛苦了,您出去打一口酒喝。”   那牢头识趣,往牢房里头去了,也不停在外面。想是嚎哑了嗓子,史顺将破布条从韦大宝嘴里抠出来的时候,这孩子已经被抽干了力气,快要厥过去,史顺扶着他,青棠道:“你先别厥,你知道,你厥过去了我也要将你弄醒,再醒来,你就没这么舒服了。”   大宝撇过头去,依旧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   青棠一把捏住韦大宝的喉咙,“说!你们一伙人,究竟想做甚么?”   霍青棠红衣红裙,一双眼睛赤红,“你机会不多,我问你最后一次,你们究竟在谋划甚么?”   韦大宝一双怨毒的眼睛转过来,他盯着青棠,“你不都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做甚么?”   霍青棠发了疯一般,手心里用力,大宝拼命拍女人的手,青棠不闻不问,直到大宝眼珠子都要凸出来,韦大宝先前就被针扎了手指头,十指连心,那疼痛还没缓过来,这头又快被掐死,“我......我是......我是出来买、买火药的,我......我是个孩子,没......没人,没人怀疑我......”   孩子已经开了口,青棠还是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一双手盖上青棠的手腕,霍青棠赤红的双目转头,闵梦余轻声道:“青棠,放手。”   韦大宝扣着嗓子,他扑在木桌上,“我、我是姓额尔木,额尔木是、是蒙古军下九姓之一,我、我们要炸了朱元璋的坟,就......就是......用......用咱们的抛射榴弹和纵火炸弹,炸了朱元璋的坟!”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那诸位情人节快乐......   ☆、烟雨      次日天明, 石阶上还漫着天青色的水雾, 寒山寺大雄宝殿里,一名灰衫女子跪在佛像前, “信女云娘,求佛祖保佑,保佑家父云端生安康, 信女愿从今日起吃斋念佛, 早晚三炷香供奉佛祖,家父增添的寿数,信女愿从自己身上折去, 多谢佛祖,阿弥陀佛!”   清晨沾着雨露的冷光照进来,云娘略勾着头,后头传来一阵和缓悦耳的男声, “云先生可好些了?”   云娘转过头去,瞧见大殿外头的顾惟玉,男人一袭青衫在晨光中站着, 乌发中还带着些微雨露湿气,云娘自蒲团上起身, 又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锭碎银放进功德箱,对着庄严宝相拜了拜, 才迈出门槛,问一声,“你怎么来了?”   顾惟玉身后还有一个小厮, 那小厮一双眼睛甚大,看起来极为机灵的样子,小厮从怀里拿了一张银票出来,“云姑娘,听说您父亲病了,这是我家少爷的一点心意。”   云娘接过银票,略瞥了一眼,“一万两,倒是大方,你给我钱作甚么,我云家虽落魄了,但也不是谁人的钱都收的,我自己也不吃嗟来之食。”   “云姑娘莫要误会了,我家少爷并无他意,只是云姑娘如今困难,我家少爷想尽点微薄之力罢了。”宝卷说完话,自己后退了几步,往一边去了。   云娘睃顾惟玉,“你倒是会做好人,是不是她有什么事儿,你都会来先做个人情?”   顾惟玉不答反问,“不知云姑娘口中的‘事’是什么事?”   云娘捏着银票,拿起来在太阳下面照,汇通银庄的四方红章大而醒目,她弹了弹银票,又笑,“顾惟玉,你倒是个好先生,哪个女人跟着你,肯定是不亏的。不过……”   “嗯?”   “不过你的钱,我不想要。”云娘用两只指头夹着银票,“你的钱岂不是她的钱,我是拿了你的钱,保不齐你家那位将来要在背后编排我,说我云娘是个专向钱看的小人。这钱好拿,拿了可真是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呐。”   天上的雾渐渐散了,云娘将银票往顾惟玉怀里塞,“钱我不要,但请你同她带句话,就说云娘并非借着范明瑰攀龙附凤,她信也好,不信也好,云娘做事是有原委的,与她想的那回事不一样!”   顾惟玉的声音好听极了,他说:“云姑娘与青棠有了嫌隙?”   “我和她有什么事儿,你不知道?”   男人浅浅地笑,“女孩子之间哪里又没有一点嫌隙呢,无非是今日你戴了芍药,那我明日便簪一朵牡丹,但求把你比下去罢了。”   云娘睃他,眼儿弯弯,“听起来你很懂女人?”   “都是寻常女儿家心事。”   “可惜,她也是个女儿家,就不如你这般豁达。当日在扬州我在鸣柳阁门口骗了她五十两银子,说要卖身葬父。你也知道,做我们这行的,都是江湖上卖艺,今日坑蒙,明日拐骗,无非就是挣点活命的钱。我初次见她那回,她穿一身火红的衣裳,脸儿又白净,一双眼睛也漂亮,我一眼就瞧出来她是来找麻烦的,你想啊,哪有一个小姑娘捏着鞭子在妓院里大吼大叫嚷着让自己爹滚出来的。”   云娘笑着摇头,“我原先以为她是个蛮不讲理的娇惯坏了的小姐,你知道,这种人最好骗,钱财也好,感情也好,这种人直勾勾的,从来都没半分成算。果真,她倒霉了,被她爹打板子了,接着就病了,后头又听说她后娘想害她,还在伤药里掺了铁锈,哎,她也是命大,竟然活下来了……”   云娘眼睛一弯,“欸,你说……”   “甚么?”   “你说霍青棠究竟还是不是霍青棠?我时时疑惑,当日在扬州城里见到的那位姑娘明明美貌无脑,就几日不见,那位姑娘就似变了个人一般,你说人怎么能变得这样快?”   “我本来也想不通,好多事我也不愿意深想,例如说她看我的眼神,按道理她被我骗了钱,应该对我恨之入骨,可在苏州城里,如不是她的丫头追着找我要钱,我想她可能根本不认识我。你说对吗?”   “霍大人过去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吏,官职不高,自然家教作风也不会太阔气,可你瞧瞧,咱们霍姑娘的行事做派,哪一点子是与她的门户相通的?哎,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就连魏北侯世子也这么说,说霍姑娘不似小门小户养出来的碧玉。”   云娘道:“顾公子旷达,能否回答云娘一个问题,就在此地,在佛像面前,顾公子能否回答云娘,你与她是如何相识的?”   顾惟玉不语。   “顾公子答不出来?”   女人低头弹了弹指甲,“那云娘只能臆想,臆想这个霍青棠是假的,或许她是某个江洋大盗的女儿,谋杀了霍家的那位姑娘,取而代之,瞒天过海,逆天改命?”   “她……”   顾惟玉要说话,云娘摇头,“你要解释?也不必对我解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又不会去官府报官,你不必紧张。”   云娘低头拍了拍灰衫上看不见的尘,“顾公子,我不理霍青棠她是真是假,与你有甚么关系,或者你们有甚么打算,就算你们想私奔,我都是不会理的。我也请你们体谅我,有些事我做了,也许是不应该不合适的,但明镜上也有尘埃,人各有各的难处,好多事它就是不足为外人道,我多谢她,多谢她善心帮过我,帮过我爹,有机会的话,我会还给她报答她的。”   青衫的男子立于大树之下,云娘转头往偏殿走,走了几步,发现脚下有一物,捡起来一看,正是方才那张银票,云娘朝身后看,瞧见那大眼睛小厮正眯着眼冲她笑……      ☆、龙肝凤髓   韦大宝跟着闵梦余, 他稍微动一动, 身旁的女子就会扯一扯手里的线,韦大宝的脚上有一副镣铐, 春天里还冷,他外头穿着宽大的衣裳盖到脚面,旁人也看不出来。霍青棠手里的那根线是一根马尾琴弦, 坚硬得很, 就系在韦大宝的手腕上,他小动作越多,自己腕间的线便越紧, 方才他一磨蹭,霍青棠便扯了线,这一双美目瞟过去,目光寒凉, 似是在说,老实点,再动受罪的可是你自己!   几人往苏州城的一个小巷子里走, 巷子就叫哑巴巷,据说是南宋的时候, 这里住过一位辽国大将军,后来被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暗杀了, 后来辽军大败,有人说这哑巴将大将军的头颅挂在了战旗上。当年的事情已不可考,传说都成了传说, 如今大将军的宅子卖给了一位盐商,姓沈,这位商人神秘得很,一年中有大半年是不住在这里的,但沈宅里头井井有条,外人要是想多看几眼,都会被人驱赶。   大宝走到沈宅门口,就不肯再动,青棠扬手要拉线,大宝嚷一声:“别拉了,就是这里,我就是来沈家买的炸药,真的!”   霍青棠冷着脸,“你上去敲门,找接头的人出来。”   孩子磨磨蹭蹭的,青棠意欲扯线,闵梦余轻轻摇头,“莫逼他,逼狠了当心……”   青棠抿着嘴,闵梦余则瞧着韦大宝背影,孩子在狮子衔环的大门口三重一轻拍了一次,过了一刻,又三轻一重拍了一次,如此往复一遍,里头的门开了,来人是一个垂髫小童,六七岁的年纪,他探出头来,童声童气又异常老道地说,“不是已经银货两讫,你又来做甚么?”   韦大宝回头看霍青棠,青棠上前一步,笑道:“有劳这位小哥,我们的炸药运到之后发现不够,便想向家主再买一些,敢问家主可在?”   那孩子瞧着霍青棠,青棠笑得温柔,那孩子又瞧了闵梦余一眼,脆声道:“在,你们进来吧。”   青棠连忙回礼,“多谢这位小哥儿。”   小童领了众人进门,又拐了三道桥,转了一个花园,才见了一个建在池塘旁的小亭子,孩子指着那亭子,“几位请,家主在里头喝茶。”   韦大宝见了沈凤春,弯腰一拜,“沈家家主好,这是我额尔木的两位朋友,他们也想买点炸药,不知家主这里……”   闵梦余上前,说:“久闻沈家威名,我等托大宝的福,有缘得见沈家家主一回,三生有幸。”   沈凤春年纪不轻,瞧着三十开外,长得也不算太好,鼻子上有一粒黑痣,黑痣也就罢了,偏偏位置也不好,就在鼻尖上,忽地一瞧,滑稽极了。又有几个漂亮的孩子端上茶来,青棠略扫了一眼,里头的都是男孩子,年纪都不大,最大的那个也就大宝这般年纪。   霍青棠生的漂亮,那沈凤春一双不大的眼睛也不往青棠身上扫,倒是往闵梦余身上看,目光也不遮掩,很坦诚,他说:“我的炸药不是什么人都卖的,两位既然是蒙古军下的人,那我也给两位面子,这样,这位姑娘陪我吃顿饭,饭后唱一首两首小曲儿,等我吃饱喝足了,着人送这位姑娘回去,到时候甚么生意都好谈,这样可好?”   闵梦余正要说话,青棠就上前一步来,她拍出一张银票,“沈家家主还是莫要说笑话了,蒙古人不兴那一套,咱们还是谈谈钱,当家的痛快点,不如告诉咱们哪里有更多的炸药买,我这里有重金奉上!”   那沈凤春笑眯眯的,他捻起银票,“哟,这位姑娘好年轻、好阔气,出手就是五千两,那姑娘知不知道五千银子能做什么,五千银子能买下南直隶紫金山下一座大宅,并着十亩庄园,五千银子能供养一个十口之家十年的生活,并且有肉吃。五千两银子能买下北京城风月阁里最红的祈月姑娘。哈,姑娘这样撒钱,不知家中父母可晓得,又或者说,姑娘不是来买火药的,只是来找麻烦的?”   青棠也不理会沈凤春的问题,她从袖子里又拿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来,说:“沈先生也不必藏着掖着故弄玄虚,沈先生家出名门不假,但在永乐四年,沈先生的祖父屡试不第,便想买个官当当,于是行贿当时的应天巡抚杨浩杨大人,希望杨大人能向户部举荐他。说来也是巧,杨大人举荐信都写好了,结果被同僚揭发,说杨大人收了沈老先生的钱,于是先帝爷判了杨大人降级留任,而沈老先生理应是流放宁古塔,可沈老先生只是个平民百姓,还不是官,于是先帝爷将沈老先生交给了地方巡抚,说是沈家后三代不得为官。   后来听说沈老先生熬不过三年便去世了,而家里的子嗣也是个顶个的不争气,本来家里的产业无数,有些拿去打点官府,免去刑罚责难和皮肉之苦,有些则被几个不争气的儿子赌钱输了,就连这哑巴巷的宅子,当年都是一并没收充公了的,不知怎么又回到了沈家,难不成是沈先生您暗地里又去买回来的?”   青棠发笑,“这不应当啊,业已充公的东西如何能买回来,您说我若是再去官府举报一回,您这宅子还能不能保得住?”   沈凤春一双不怎么漂亮的手刮了刮自己那不怎么漂亮的鼻子,他起身拍手,“好,好,霍家的姑娘,史侍郎家的大小姐,果然好本事,好聪明!可那又如何呢,霍姑娘就是举报了我,你还是不知道火药从何处来,又屯在何处,霍姑娘这样会盘算,不会弄不清里头的原委门道吧?”   青棠冷笑,一手要去捉沈凤春咽喉,手才伸出去,闵梦余就捏住她手腕,女孩子侧目,低声道:“闵家哥哥……”   闵梦余笑得温和,他看沈凤春,说:“沈先生执意不说也无妨,只是沈家这宅子该没收还是要没收的,包括沈家后人,当年应迁贬云南,若沈先生一意孤行,那便一切都照规矩来。”   沈凤春站起身,他背着手在厅里转了两圈,似是犹豫得很,一时间眉头深锁,一时间手指头又捏在一起,闵梦余道:“不为难沈先生,只需先生告知,先生的火药从何处购来,闵某人保证,将来事发,绝对牵扯不到先生身上来。”   “既然如此,那我告诉你们也无妨。”沈凤春松口,“就是南京城里乌衣巷,谢钧龙谢家。”   沈凤春松了口,霍青棠扯起韦大宝,几人朝外头走,沈凤春还送出来,“容在下多说一句,谢家,上头有人……”   外头日光强了,照的沈凤春鼻上的痣越发明显,他又用手指天,看起来愈发滑稽。   几人出门去,哑吧巷里柳绿风清,还有一潭湖水在不远处,湖上飘着几艘小船,好像有人乘船,船慢慢动了。   霍青棠望向闵梦余,“闵家哥哥,这事得来太容易了些,只怕不对劲。”   闵梦余道,“就当敲山震虎,咱们跟他几日,后头的人也就慢慢浮出水面了。”   韦大宝不期哼一句:“蠢材!自作聪明!我笑你们看不穿,他逗你们玩儿呢,甚么南京谢家,还谢钧龙,我呸!一听都知道是假的,你们还当个真了?”   孩子腕上被琴弦扯得生疼,他呲着牙,“你们汉人不是最喜欢装神仙,然后吃龙肝凤髓,你们还没听出来吗,沈凤春,谢钧龙,龙啊凤啊的,他在与你们玩大龙凤,他说的都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青棠松了手中的弦,转头就往方才的宅子里跑,此刻进门,门是松的,无人看守,踏进大门,她叫两声,“有人吗,有人在吗?”   里头四野无人,方才的小童们也一个都不见了,再沿着早前的路去寻,穿到那花园之后,那水上长廊和小亭子都烧起来了,火光熊熊在桥上,遮挡了来人的视线和脚下的去路。青棠往回走,再见大宝之时,她抽出腰间鞭子要往孩子身上抽,“说!这沈家是怎么回事?”   大宝嘴角一勾,“女人就是女人,蠢得厉害,你方才不也瞧见了吗,那几艘小船上了人,这会子都走远了,诺,就那湖上,这湖水是通太湖的,太湖连长江,你连这个都不懂?”   孩子的口吻生硬又讥诮,神色更是倔强,“我说霍小姐,你这么着急做甚么,咱们要炸的是朱元璋的坟,又不是你家祖坟,你急甚?”   青棠气急,一手都扬起,快要劈下来,韦大宝道:“我不喜欢你,不想和你说话,换个人来和我谈,把小宝还给我,若是我心情好,兴许会网开一面,告诉你炸药从哪儿买的。”   大宝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青棠吸口气,手又放下来,“好呀,你想和谁谈?闵家哥哥问你,我记得你也没说,你进了牢房,倒是与那些油子混得很好,那你接着去牢房里住着,与犯人们住一起,想来你也愿意,活得也痛快。你想见小宝的话,恐怕不行,小宝年纪小,怕在牢房里住不惯。”   “你……你个恶妇!”   大宝沉着脸,还跺了跺脚,又险些被脚镣绊住摔一跤,“你把小宝还给我,我告诉你火药从哪儿来。”   “你先说。”   “你?”大宝睁着眼睛,“你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大宝嘴抿了抿,低声道:“沈家这位只是送货接货的,我是来了才接洽他,听之前在凤阳谈生意的人说,火药是从山西大同府运来的,和煤装在一起,都是用船运来的。我们买的火药也不算多,最多一船半船的,掺在煤里,根本查不出来。”   “诺,就那个姓沈的,他就是帮忙接货,煤船运到了南京城就不动了,里头的火药就要人去接,他就是个接货的。”   “哦?那你在你们那处,算是个甚么,送货接货的?”   青棠低头看大宝,“看样子,你的地位也不高?”   大宝仰起头,“你错了,我是很重要的,我们额尔木是蒙古军旗下九姓之一,我们族人当年威风得很,在军中无人敢欺压我们额尔木一族。”   孩子满脸骄傲,那是一种因杀伐而获得的骄傲和快意,他说:“你们不懂,朱元璋逼迫我们改姓,要不然就要驱逐我们回辽东草原上,可这天下又不是他一人的天下,这天下也曾经是我们的天下,你们汉人也不过是趋附我们生存而已。”   “他是色目人,并不是蒙古人。”霍青棠看向闵梦余,“闵家哥哥,你说这回是色目人自作主张,还是蒙古统帅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个人的原因,最近一直很奔波,半个月里南来北往,属于作者本身碧儿事多,都是我的错,怪我! 对不住大家,我大量时间都在收拾行李疲于奔命,电脑撬开的时间都很少,确实不是故意抛下大明,抛下你们。 我给大家说一下,偶尔不稳定更新是有的,但不会弃坑的,因为烦人的作者陆陆续续写了一年了,要抛弃早就滚蛋蛋的,我不会跑的,真的...... 这就来了,先检查检查错字,马上上新......   ☆、惟玉者   史侍郎出门已经半月有余, 三月都到了中旬, 霍青棠每日揪着韦大宝东奔西走,那孩子似个人精, 时不时吐露几句真言,又要夹杂大量谎言和废话。又过数日,青棠正欲着人唤史顺过来与她一道出门, 史顺就已经站在她院子外头, 今日还是乌衣执勤,乌衣瞧见史顺过来,不敢不报, 立即就掀帘子进来,说一声:“姑娘,史小管家来了。”   青棠已经换了春衫,她穿一身丁香紫的长裙, 外头又套了更深一些的坎子,坎子两抹衣领上绣着团团的丁香花,青棠起身就要出去, 乌衣从屏风上取了一件天青色的披风,“姑娘, 外头风大,还是把这个穿上吧。”   青棠回头看了乌衣一眼, 乌衣微微勾着头,颇为乖顺,青棠道:“你们做的账本子我都看了, 但收容出纳你们算得不够清楚,院子里闲着的时候,你领着石榴再算一遍。”   乌衣抬起眼睛来,“是的,姑娘。”   史顺候在外头,瞧见霍青棠,脚下疾走两步,低声道:“大姑娘,大人来了信,说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才刚刚化冰,淮河那头就分叉,大人要在那里监督水利,我先来与姑娘说一声。”   紫裙青袍的霍青棠转身就往屋里走,瞧见青棠去而复返,乌衣诧异,“大姑娘怎么又回来了?”青棠也不与她啰嗦,“给我收拾几件衣裳,我要出门一趟。”   乌衣低头去寻箱笼,外头石榴跟着进来,“谁要出门?”   今日的石榴已经不是当初的石榴,如今的石榴会识字会计算,也会打扮了,当日霍青棠赏赐给璎珞的几根旧簪子,璎珞一根都没要,除却还能去银楼重新抛光打造的,剩下的几乎都是石榴与乌衣合伙分了,这刻她进来,头上就簪着两朵青棠节下的珠花。   “是大姑娘要出门,吩咐给收拾收拾。”   “大姑娘要出门,谁允许的?”   石榴越俎代庖,“不行,大姑娘还要去书院读书,不可随意出门。”   乌衣勾着头,石榴还有话要说,青棠一双眼睛猛地扫过去,严厉又迅捷,石榴诸多没说出口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青棠道:“快些,衣裳随意收拾几件,银票给我取出来。”   “大姑娘要这么多钱做甚么?”   石榴的胆子越发大,“这么多钱,大姑娘要用到何处去?”   乌衣闷不吭声,只管取了最新的衣裳装箱子,又去帷帐后头去装银票的小匣子,石榴一个横跨步,“不能拿这么多钱!”   青棠失了耐性,一脚揣在石榴的小腿弯儿上,‘哎哟’,一声震天响,石榴哭了起来,“疼!好疼啊,好疼……”   史顺闻了动静,在外头问:“大姑娘,您怎么了?”   乌衣手脚麻利,已经收拾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箱笼,她抱着箱子,“大姑娘,奴婢随您去吧,您孤身一人,出门去也不甚方便。”   石榴趴在小圆凳子上低声抽泣,青棠低头瞥了她一眼,“得意忘了形。”   乌衣抱着箱子,史顺在外头候着,“大姑娘,这是……?”   青棠道:“走吧,咱们去凤阳府,那头定是出了麻烦,咱们都一道去看看。”她指着史顺,“你去寻个车夫,将府里快些的马拉出来,咱们早去早回。”   乌衣依旧跟在后头,青棠回头看她一眼,“跟着吧。”   史顺寻了府里资历最老的车夫老马出来,老马是本地人,自小就在市井之中与车夫走卒混在一起,对当地风土人情都熟悉得很,听闻府中的大姑娘要去凤阳,便侃侃起来。“大姑娘,咱们走哪条路,最快的法子是先上南京,再去滁州,从滁州上凤阳,如果说姑娘不着急话,咱们可以从南京绕扬州,姑娘还可以回家看一看,再从扬州去滁州也是使得的。”   青棠上了马车,又拉了乌衣上来,史顺也提着一个篮子上来,“这是石榴从厨房抱来的酒,她说路上远,咱们走得又突然,煮水熬浆已经来不及,便抱了两坛子酒水上来,还能解渴。”   “嗯。”青棠侧开眉目,石榴半瘸着一条腿在门口站着,老马本来拉缰要走,“慢着!”青棠自马车上下去,石榴见自家姑娘过来,又是高兴又是羞愧,“姑娘,婢子……”   话还没说出口,青棠已经抬手,她低声交代了几句,石榴连连点头,又过一阵,青棠才重新上马车,对老李说一声:“咱们走。”   ……   云来客栈里,一个大眼睛小厮穿着深色的短打,他低头收拾行李,“少爷,咱们不说一声就走,霍姑娘知道了,她不会生气吧?”   顾惟玉手下头几张字据,又带着几册账本子,男人回头看宝卷,“还没好?”   宝卷嘀嘀咕咕,“这叫什么事儿,这回好不容易咱们在苏州城里这么久,您和霍姑娘就没见上几回,如今更好,您一声不吭就要走,这让人家霍姑娘知道了怎么想?”   顾惟玉手里的单子是蓝老大从江上带来的,当初顾珩偷了史家老二的东西,胡椒和苏方,并着一些贵重瓷器,按理说这些都是舶来品,且朝廷禁止私运,如有违规者,不是庭杖就是流放。顾家花十万两给顾珩在工部捐了个小官,顾珩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出色才干,京城是别想去了,后来一调配,顾珩取了工部设在临清的收税站里小吏职位。   原先那小半年,顾珩还算老实,每日勤勤恳恳,后头不知道受了谁的点拨,竟开始勒索商船,只要是里头装了货物的,不论贵贱,他们都要合伙将人家扒下一层皮来,民不与官纠,顾珩他们得逞几次,这回胆子愈发大起来,竟然偷了人家大半船的东西,还说是风大浪大打海里去了。   家里子嗣不丰,顾老太爷顾农就三名子女,统共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已经故去两个,最小的儿子顾良镛最为伶俐,此子八岁能颂诗文,十二岁上得到里正的举荐,一举就中了个秀才回来,等他身故的时候,还不足二十岁。   顾良镛去世,顾老爷子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没下来,人都恍惚不能言,直到第四日上,二儿子良功的媳妇舒氏生下孙子顾珩,顾老爷子才从房里出来,瞧见顾珩唇红齿白生机勃勃的时候,老爷子仿佛觉得幼子良镛又回来了。也无怪乎顾老爷子这么想,顾珩出生的日子与顾良镛身故的日子不出七日,七日之内,魂魄还在,顾老爷子就是觉得良镛舍不得顾家,到舒氏肚子里投胎去了。   所以顾珩从小到大受尽了万千宠爱,打不得骂不得,就连老爷子自己瞧他,都觉得他将来必定比顾良镛还要成器三分。   顾珩受宠,盖过了顾家所有的下一辈,包括长房长孙顾惟玉。   顾惟玉父亲顾良焕是长子,做生意十分了的,三年前他出海往波斯购置香料,熟知一去就没再回来,有人说他出私海,被朝廷抓了,有人说那一日海上有风起浪,顾家的船翻了。到了后来,也没有人再说了。   顾家花了无数的财力物力去海上、江上打听顾良焕的消息,三年以来,一无所获。初遇蓝老大那回,就是在江上,蓝老大在赌坊赌钱,欠了一屁股债,他躲到江上去,不敢上岸,谁知人家一艘船追了上来,堵着蓝老大的小船喊打喊杀,那时候顾惟玉替蓝老大还了三千两的银子,蓝老大便将顾家这位公子当恩人待。   另一册票据是家里人送来的,老太爷见顾珩的事情迟迟没有个说法,便从自己私账里拿了两万两出来,说要填补顾珩的亏空,补贴了史家的损失之后,多余的钱再拿去打点顾珩的同僚,但求替顾珩扫平麻烦,并且叫顾惟玉不要再拖,速速回家,说今年的金玉交章该移摘了。   顾惟玉一双手莹白如玉,白玉般的手指压在账册上,宝卷还要再说,却见自家少爷一直紧紧抿着嘴,知晓他心中不痛快,便问一句:“不若少爷去同霍姑娘说一声,说咱们去去就回,省得她找不到咱们着急……”宝卷一片好心好意,又只得来一句:“你忒话多。”   昨日蓝老大着人带来消息,说从波斯运来的胡椒和苏方叫人扣下了,就在漕河上,对方是扬州的巡防舰,舰上还有个大官,扬州守备霍水仙。   霍水仙就是青棠的父亲,这一船东西是顾惟玉特意托人从波斯买来赔给史家二公子的,霍水仙缴获的这一船香料准确来说就是缴获了自家小舅子的东西,可这话该何人去说。由青棠去说?不妥,一个小姑娘参与到其中来,叫外人怎么看她。   由史家二公子去说?其实是可以的,但听说前几日史家这位二公子就动身回京城了,走的时候还特意交代了,说只等他的香料运来,立马不与临清收税站纠缠,自然也不与顾珩为难了。   顾惟玉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亲自跑一趟,反正霍大人是青棠父亲,因这一层身份,迟早都是要见面的。   外头有细弱的敲门声,短促而微弱,‘砰砰’,“敢问顾家公子在吗?”   顾惟玉看了宝卷一眼,宝卷摊手,表示不知道是谁。   宝卷打开门,瞧见一个眼生的丫头,那丫头发间簪着两支珠花,“你……找谁?”宝卷开口问,顾惟玉一眼扫过去,就瞧见了石榴头上的簪子,石榴目光落在顾惟玉身上,“请问,您是顾家公子吗?”   宝卷挪开身子,“你是?”   石榴目光落在顾惟玉身上,说:“我是史家的丫头,我家大姑娘让我找顾家公子带句话,她说‘我去凤阳,与君之约,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姐的春天好像到了......   ☆、美犀娘      顾惟玉站在窗边, 外头雨露清风, 暖暖的斜阳从木窗外照射进来,就似漫开了一层金光, 石榴一抬头,就愣在了那里,浅色衣袍的男子冲她笑, 笑得温柔又和煦, 石榴感觉自己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我能不能问一问,公子……公子和我家姑娘是……?”   石榴感觉自己胸口有些发胀,又似酸痛, 又似哽咽,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么问,这样问话也很冒昧,但她就是很想知道, 知道这个好看的男人和自家大姑娘是甚么关系。男人冲她笑,言语轻缓,“多谢你。”   “多谢我?”石榴奇怪, 为甚么要多谢我。   许久之后,石榴才明白, 人家不过说了一句客气话。   石榴出了门,往外头走, 还没走出长廊,她又转头往回走,顾惟玉与她在门口又遇上了, “姑娘,还有什么事?”   “我……我是想说,大姑娘去了凤阳,我们大人也在凤阳,公子,公子知道吗?”   石榴零零碎碎的,说完她自己都想抽自己两嘴巴,方才不是一进门就已经说过一遍了,怎么自己又回来了,真是……石榴一跺脚,转身跑了。   石榴一跑,宝卷在后头瞧着,“我的老天爷欸,这是怎么了,人家怎么一看见公子你就跑了。”   顾惟玉叹气,又转头瞧宝卷,“咱们先下扬州,再去凤阳。”   宝卷一双大眼睛转悠悠的,“是的,少爷。”   两人一转身,前头就被人挡住了,蓝衣束发的蓝浦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她消瘦许多,又做男子打扮,胸部也甚为平整,似专门束了胸,宝卷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女孩子勾着头,低声道:“顾惟玉,我还是跟着你吧,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再有肖想了,我都想通了,真的,你原谅我吧,我上回差点掐死你,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以后就当我是个普通丫头使唤,我不会再顶嘴了,你要是有麻烦,我第一个上去和人家打架,绝不教你受气,更不会教你受伤,你相信我,好吗?”   蓝浦勾着头,偏下的斜阳落在女孩子的肩上,浮出一层金光,她细声忏悔,“顾惟玉,我过去不明白我看见你和霍青棠在一起我怎么会那么生气,我也不明白,你不喜欢我大姐我怎么会生气之后又有一丝窃喜,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是嫉妒,我嫉妒霍青棠,我也嫉妒我大姐,我嫉妒你喜欢的人是霍青棠,我也嫉妒我大姐,嫉妒她可以和你在一起,自由地谈天说地,你们在一起是那么自如,那么登对。”   蓝浦低声道:“顾惟玉,我错了,我想了我不该想的,我做了我不该做的错事,我不该不知足,我不该追求你,还把我的意愿强加给你。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又在江上住了几天,还是觉得心里不痛快,我想跟着你,想和从前一样,咱们天南海北地走,天涯海角地飘,这样我不和你做情人,但我也和你在一起。顾惟玉,你能原谅我么?”   女孩子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简直要低到栏杆下头去,宝卷在旁边听着,想开口劝,顾惟玉笑了笑,已经迈步走了。   “欸,你原谅我没有,你还带不带着我?”   宝卷吃吃笑,将蓝浦肩膀一拍,“走啊,还等甚么,咱们去扬州。”   ……   史顺与霍青棠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休息和饮水之外,几人几乎没怎么停歇,车夫老马熟门熟路,“大姑娘,咱们已经过了南京城,前头就是滁州,过了滁州,就离凤阳不远了。”   “环滁皆山也”,史顺撩开车帘子,“大姑娘,前头有方茶棚,咱们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再接着上路。”   青棠看了乌衣一眼,乌衣在马车上早已坐得腰酸背痛,碍着自己的身份,又不敢敲敲打打,唯有闭着眼睛假寐,这头霍青棠拍她一下,“好了,下去吧,下面有水,咱们买点茶水,再买点吃食,晚间到滁州城里寻个客栈,明日再赶路。”   史顺先下来,又拿凳子给青棠,青棠下来之后,乌衣也跟着下了马车,老马牵着马车往茶寮里走,乌衣跟在青棠身后,说,“大姑娘,这处的天阴阴的,地上也湿,应是快下雨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青棠望一眼天空,果然阴沉沉的,浓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老马在茶寮里给马匹喂食,青棠给乌衣一锭银子,“去买些熟牛肉,买一坛茶水,连坛子一起,再要几个馒头,让人送到马车上,咱们这就走。”   乌衣应声去了,史顺去问店家要了一点清水出来,他端着铜盆,“大姑娘,你脸脏了,擦擦脸。”   青棠低头从铜盆里看见自己的脸,脸上不知从哪里抹来一点浮灰,额上还有几缕乱发,青棠冲史顺笑笑,就着一点水净了手又揩了脸,还将头发拢了拢,史顺就端着铜盆子,那头几个地痞瞧过来,“哟,这是谁家小娘子,在外头梳妆洗脸,真是犀娘独处,引得我等要做那逾墙宋玉啊……”   史顺扭头,“甚么宋玉,胡咧咧甚么?”   三四个小痞子围过来,有个格外胆大些的,围着青棠打转,嘴里道:“我乃楚怀王,梦与神女相遇,瞧姑娘相貌,怎么与我梦中的神女一个模样,我昨日的梦中,神女同我自荐枕席,瞧姑娘的模样,莫不是要圆了我昨日的梦?”   混子口中话语荒诞不羁,史顺气红了脸,周围几个痞子越发笑起来,乌衣自那头跑过来,“姑娘,发生何事了?”   “哟!又来一个,小娘子身后小娘子,好好好,都是小娘子……”   最为靠近青棠的那个痞子已经要伸手,乌衣下意识就要往青棠后头躲,一阵冷风扬起,青棠手里鞭子卷在那混子腕间,“襄王,神女,我这就送你去与那战国襄王相会!”青棠一鞭子抽在那人衣摆下方,鞭子落下处正是臀上,那处肉多又不见骨头,挨了鞭子也只感觉疼,并不会伤及要害。“你还梦不梦,梦不梦……梦不梦啊?”   青棠又是一鞭子下去,“明明读过书的,还装混子,圣贤书都喂狗了,简直败类,有辱斯文!”   那混子捂着屁股四处乱窜,“小娘子饶命,小娘子饶命,在下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几个混子散开来,乌衣拍着胸口,“幸好,幸好,咱们快走吧,这就走吧。”   青棠点头,“叫老马过来,咱们走吧,快要落雨了。”   史顺的脸犹自红着,方才虽说是一出闹剧,若真是要出了事情,他如何向大人交代,就算大人不说甚么,他爹也要打断他的腿。   青棠唤史顺,史顺却道:“大姑娘,咱们回去吧。”   乌衣与青棠同时望过来,史顺抿嘴,“是我安排不周,大姑娘独自出门,身边连一个安家护院的人都没有,大姑娘若是要去凤阳也可以,等史顺安排若干家丁,随姑娘一起出门。”   青棠被他逗得发笑,“别说了,快走,就要落雨了。”   史顺凛然,“还是请大姑娘回去吧,这头到了安徽境,咱们言语上也有些许不同,往凤阳去,也不是一日可成,咱们回去招来护院,再走不迟。”   青棠闻言,瞧着史顺下了决心的样子,转头对乌衣道:“给史顺三十两银子,足够他从这里赁个马车回苏州,你去叫老马,咱们走。”   青棠说到做到,老马牵了车过来,青棠一脚他上去,乌衣也跟着上车,青棠喝一声:“走!”   老马拉着缰绳,马车已经驶过史顺身边,乌衣掀开帘子,还回头望了史顺几眼,“大姑娘,你真的不管史小管家了?”   青棠低头,嘴里咬一个馒头,馒头吃了小半口,也就一瞬间功夫,后头有个人追上来,“大姑娘,大姑娘……”   史顺赶上车,气喘吁吁的,青棠丢给他一个馒头,“自己当心些便是,别像个女人家家的,被人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乌衣朝霍青棠看了几眼,她原先觉得大姑娘是个很温柔的人,她平日里行止坐卧都按部就班,很有分寸,通常除了去书院,就只与范家姑娘结交,其他的,也就没甚么了。   后头霍家的太太来了,大姑娘与那位太太也相处甚欢的样子,霍家那位太太也很大方,平时给她们这些丫头的碎银子都是不计数的,总之看她心情,心情好的时候,唤她一声‘太太’都有碎银子赏。   按理说,这样的太太大方能干,教不出霍家这样内秀的小姐,谁知,这位小姐只是看起来纯善谦和,有人说江儿的手臂是被大姑娘用棍棒打断的,对于这样的传言,她总之是不信的。后来,大姑娘一脚踹断了江儿的腿骨,她亲眼所见,从此之后就怕,怕她。生怕得罪她,也不敢多话。今日的石榴被大姑娘那么一踹,也不知有没有伤到哪里……   乌衣心里念头百转,还没等她回味一遍,外头已经噼噼啪啪下起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犀娘在明清话本里指代相貌不俗,但脾气很大的姑娘。形容姑娘非常厉害,得理不饶人。   ☆、三月海   雨一下就止不住, 老马取了蓑衣出来, 史顺也坐出去帮忙,青棠拿了毡帽给他, 外头冷风一阵一阵刮进来,乌衣坐在马车里不断搓手,青棠指着自己箱笼, “自己寻一件衣裳穿。”乌衣抬起头, 有些不肯,青棠扯了一件领口有毛的披风出来丢给她,“穿着吧。”   入滁州城时, 快要天黑,城门口寥寥数人,史顺下车去打点进城事宜,乌衣瞧一眼外头天气,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恐怕明日依旧是这样下,那咱们还走吗?”   雨果真绵绵下了一夜, 次日清晨,史顺领着小二端早点进来, 乌衣将箱笼又合起来,细雨被风卷着拍打在木窗上, 正是杏花正开时,人间三月天。   客栈下头吵吵闹闹,青棠睃了外头一眼, 对乌衣道:“外头何事?”   乌衣要出门去瞧,史顺拦住她,“出门在外,人家的事,不要理会。”   青棠低头笑,“那便不理,今日雨小,咱们走。”   几人下了楼梯,瞧见两三个男人围着一个女子团团转,便如昨日青棠受困一般,史顺在前头开道,青棠侧目又睃了那几个汉子一眼,其中一个身形瘦弱,另一个壮实些,两人舔着脸皮,调戏一个穿粉红绸衫的姑娘,那姑娘脸颊通红,想是气急了,又无可奈何。   乌衣抱着箱笼,青棠指着外头,“你先上车,我......”‘我’字还没说完,青棠一爪子抓在那瘦猴一般的男人身上,“又皮痒痒了?前日你梦见神女,今日又梦见谁了?是不是梦见官府要抓你,整治你一个有伤风化之罪啊?”   那瘦子穿绸袍,瞧着还是上等杭绸,青棠又去摸腰间的鞭子,那瘦猴转头瞧见他,抱头就跑,“妈呀,快跑,夜叉女又来了,母夜叉来了!”三个高矮胖瘦都不一的男人扭头就跑,混不理外头还下着雨,也不知他们这样盲跑,要跑到哪里去。   青棠扭头要走,“姑娘且慢!”那粉衫粉裙的女子开口,“顾氏孤妍多谢小姐救命之恩,不知恩人贵姓,将来孤妍也好上门报答之。”   青棠只得撤回身子,她看了那顾家的女子一眼,那女子柳眉杏腮,一双眼睛似天上倒月,弯弯的唇角,确是一个相貌娇美的人儿,想那几个斯文混子,调戏姑娘倒是很有眼光。顾孤妍从荷包里取出一把金叶子,“孤妍自洛阳来,独身南下,本是来寻人的,在这滁州城偶遇姑娘,姑娘又路见不平,孤妍无以为报,只好送上这些金银俗物,答谢姑娘大恩。”   顾孤妍捧着一把金叶子,霍青棠的眼睛却落在她的荷包上,“姑娘、姑娘?”顾孤妍又唤两声,青棠目光从她荷包上收回来,回一声:“不必谢,不知姑娘南下要寻何人?”   顾孤妍的荷包是一个天青色缎面的料子,这种料子常见,但她荷包上绣了一束粉色的夹竹桃,这样的制式,与青棠送给顾惟玉的那个基本无异,且看仔细了,她荷包的角落又绣了一朵小小的含苞未开的金玉交章。霍青棠对金玉交章实在太熟悉不过,一时间朝着顾孤妍荷包又看出神来。   “姑娘,姑娘?”顾孤妍低头摸自己荷包,“姑娘是不是嫌少,孤妍身上只得这些,如果姑娘愿意的话,请告知您的身家姓名,顾家会重谢姑娘的。”   青棠瞧着顾孤妍,“顾姑娘客气,不必谢,不知姑娘要去何处,我可以送姑娘一程。”   顾孤妍低头笑,笑得羞涩,似少女含春,又似约见情郎之后,情郎在身后细语,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多谢姑娘好意,孤妍自洛阳南下,这一路是要去苏州府,家中兄长在苏州府逗留多日,家里着急,故而孤妍出门来看看。不知姑娘可是也要去苏州府?”   顾家,金玉交章,兄长在苏州,霍青棠睫毛微垂,顾家自来都是男子,除惟玉哥哥以外,顾珩和顾敏之都是男子,顾珩成亲不久,就算有子嗣,那孩子也应该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而敏之是老太爷从族里抱回来替三房延续香火的,敏之是永乐二十一年进的顾家,认三老爷顾良镛为父亲,这两年过去,算算年纪,敏之今年也只得十一岁,霍家是何时多了这么一个青春年华的大闺女?   “你沿着官道南下,不日便可到南京城,从南京城去苏州府就很快了,我与你方向不同,咱们就此别过。”青棠瞧了顾孤妍一眼,扭头提了裙子要出门。   “姑娘,姑娘,我......”顾孤妍又追上来,“姑娘要去何处,孤妍能否与姑娘同行一段路?”顾孤妍一身轻曼的粉裙在陈旧的客战中生辉,一望便知她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女孩子瞧见霍青棠似见了救命的稻草,“姑娘若是不顺路,能否带孤妍去赁一辆马车,孤妍原先赁的马车坏了,车夫也不肯再走,半道就将孤妍抛下了,孤妍是一路上自己摸来的,不怕姑娘见笑,孤妍的行囊都丢了,这身衣裳还是到了滁州城才现买的。”   顾孤妍碎碎叨叨,“孤妍这衣裳是不是不合身,我见姑娘反复盯着孤妍的裙子看,若是姑娘喜欢的话,我可以......”   “你还要脱下来送我不成?”   霍青棠扭过头,“我不去苏州府,但是可以搭你一截去码头,你可以坐船去南京,到了南京再寻船去苏州,这样一来,也不必再租赁马车了。”   霍青棠上马车的时候,又带上来一个粉衫粉裙的女子,那女子细瘦皮嫩,身弱拂柳,很有几分窈窕淑女的风姿,史顺见有陌生姑娘上车,马上低了头出去与老马同坐,细雨纷纷的,青棠唤一声:“穿上蓑衣,下着雨呢......”   ......   滁州码头,午间的纤夫们都停止劳作,有些靠着木栏杆晒太阳,有些坐在茶棚下头吃两片牛肉,再来一杯小酒。老马喊青棠,“大姑娘,码头到了。”   青棠掀开帘子,朝外头看一眼,“天晴了,现在船好坐,你去寻个客船,说到南京城,一夜功夫也就到了。   顾孤妍自马车上下来,弯了细腰,弱质纤纤,“多谢姑娘......”   青棠点点头,还没说话,不远处便有一列兵士提着佩刀巡视过来,青棠看顾孤妍,“顾姑娘,你与你家兄长可说好了,若你们说好了,不若你寻人带信给他,请他来接你。”   顾孤妍又红了脸,莫名的娇羞抹上脸颊,“我......我......”   顾家的女子欲言又止,青棠一双眼睛瞧她,“你是私自出来的,你们没说好?”   “嗯。”   顾孤妍一双纤细的手绞在一起,简直要绞断了自己的手指,“我是私自出来的,我担心他,家里大人催他回家,他也没个音信,我便偷偷出来了,义母是不知道的。”   义母?青棠还要再问,那头兵士们已经聚在一处,似是乱起来了。史顺催促正在与顾孤妍说话的青棠,“大姑娘,那边是卫队,咱们还是快走吧。”   青棠与顾孤妍别离,“顾姑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去寻一艘船南下,咱们有缘再会。”青棠踏上马车,那头就传来一阵阵的哀嚎声,青棠蹙眉,又朝后头看了一眼,似瞧见了甚么不该见的人,可就这多余的一眼,那人也已经瞧见了她。   霍青棠钻进马车,对老马道:“走!”   马车还没动起来,就被一列兵士围住了,“车上可是霍姑娘?”   霍青棠掀开帘子,露出一对熠熠的眸子,“我......”   下头为首的那人抬起脸,“霍姑娘,我是南济,我们大都督有请霍姑娘下车,与他叙话。”   孟微冬就在不远处站着,他穿着武服,身上猩红的披风在春风中一卷一卷的,那人一对含笑的眼睛瞧过来,霍青棠一阵头皮发麻,“我不......”   南济已经伸出手来,“请霍姑娘下车。”   “诶,我说......”   霍青棠睁大眼睛,斜瞥了孟微冬一眼,南济伸手扶霍青棠下来,低声道:“无事,大都督今日心情很好,霍姑娘不用害怕。”南济同霍青棠细语,青棠瞧这人,“你认识我?”   南济垂头,“曾经在大都督府里见过姑娘一回,姑娘怕是不记得了。”   青棠侧目,“大都督府里?”   南济笑,“姑娘在远山堂偷东西那次,就是我带人抓的......”   顾孤妍还在旁边看着,霍青棠叹气,“顾姑娘,你不用着急,有人顺路领你进南京城了。”   霍青棠指着顾家的姑娘,“这是我一个朋友,她想去苏州,能不能请你们大都督行行好,着人送她一程。”   南济低头,“既然是霍姑娘的朋友,别说送一程,就是接送一个来回也是使得的。”   “哧哧”,青棠边笑边摇头,“看来今天不止是你们大都督心情好,连带着你们一群人心情都不错,不过你们不在南京城守着,跑滁州来做甚么来了?”   南济回:“原先咱们接到一些渔民举报,说江上最近有一些生人生船,来来回回的,大都督令千户所的人来看过几回,本来水上消停了一段时间,最近又说船只老是触礁,但这一带水势很深,礁石并不在表面浅滩处,大都督便自己跑一趟来看怎么回事。今日正好,从漕河里起出好几千斤朝廷丢的货来,有两船沉香木,三船瓷器,还有五船兵部报损销毁的弓箭,都从江里起出来了。”   青棠抬头,看了孟微冬一眼,那人双眼亮晶晶的,笑意愈深。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孟微冬,我自己都先被老男人迷醉,呃,照这么发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啊......   ☆、心上人      孟微冬在不远处站着, 颇有一些凭栏而立江山万里的豪气从他胸中涌出来, 又见有美一人款款走来,更觉心中舒畅, 青棠一来,他便伸手去勾小女子的腰。“大都督?”霍青棠灵活的很,腰间一扭, 便从孟微冬腕间滑了出去。   男人畅快地笑, “真不知道霍水仙是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丫头出来,你这丫头又不似父,又不肖母, 真论起来,你母亲可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女子。”   霍青棠侧目看孟微冬,“大都督闲来无事怀古论今,但青棠不得闲, 不知大都督有甚么要事说,说完青棠就告退了。”   男人目光流转,定到眼前的小女子身上, “哦?咱们霍家的姑娘要去何处?”   那边几个兵士扯着几个人,三两个小痞子经过顾孤妍身边, 还吹了个口哨,嘘了几声, “小娘子......”   顾孤妍往后挪了几步,青棠往身后看,暗骂一句:“恁地泼皮浪子, 不知悔改!”   孟微冬听闻女孩子骂人,笑问:“说谁?”   青棠不耐烦,哼道:“没说你!”   几个兵士压着瘦猴、大块头和一个木头呆子往南济那头走,南济低声说了几句,青棠迈步过去,“南济,他们犯何事了?”   南济瞧见霍家这位小娘子又跑了过来,孟大都督的眼睛也一道扫了过来,南济抿抿嘴,“霍姑娘,你认识他们?”   瘦猴瘦兮兮的,被兵士一抓,更是身无四两肉,显得可怜,青棠点头,“认识,是同乡,若他们没犯大事,就饶他们一回吧。”   霍青棠瞥瘦猴,“我说你们怎么回事,四处都能见你们,你们若是家无恒产,不若娶了妻室,回家务农也好,作何要四处调戏妇女,有伤风化......”   那瘦猴读过书,说起正当话来斯文有礼,“在下李甲,这位是丁乙,那是周卯,我们兄弟三人原本要上岳阳拜名师,但据同门师兄说,那位名师最中意美人画,我们兄弟便出门寻美人,初初时我们也很是有礼,希望同美人说几句话,可美人不理我们。后来见市井中屠夫调戏豆腐西施,便是这般浪荡,那豆腐西施还同屠夫格外聊得来,我们便转了方法,见到美人就调戏,以此捕捉美人形态,日后也好同恩师交代。”   “哧哧”,霍青棠听得好笑,“那好吧,你们接着调戏独处的小姑吧,明日就要进官衙。我说你们是不是读书读伤了脑子,怎么会如此迂腐?”   李甲信誓旦旦,“姑娘所言差矣,我等是良民,我等......”   说罢,李甲又盯着青棠瞧,“姑娘好身手,姑娘这般漂亮,又有这样身手,真是......”   李甲的脸又往霍青棠身上凑,南济一把抓住他空荡荡的衣裳,“霍姑娘不与你们计较,走开点,还看什么,还看?”   南济将李甲丢得老远,李甲领着他的大块头弟兄丁乙和木头兄弟周卯又是作揖又是表扬,“多谢姑娘侠义心肠,来日我等拜了名师,我等再来替姑娘描图,就画姑娘的相貌,已经美极,美极......”   这头闹哄哄的,青棠低头笑,“南济,多谢你,我不与你说了,我还要赶路,我先走了。”青棠提了裙子,南济道:“霍姑娘......”   青棠裙子方提起来,后头就有人抓她的手,“去哪儿?”   孟微冬似笑非笑的盯着霍青棠,“去哪儿,本督送你。嗯?”   孟微冬的手背很好看,看上去皮肤光洁保养得宜,掌心却有些粗砺,他两根手指在青棠指尖轻轻一捏,“怎的一个人出门,不怕遇上坏人,嗯?”男人声音哑哑的,当下便拉了女孩子的手,“你要去哪里,先和我说说。”   南济已经扭过头去了,顾孤妍更是红着脸,一张白皙的俏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青棠抬头睃孟微冬,“大都督这是作甚,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   “霍姑娘难不成还想捉了本都督去见官?”   孟微冬哈哈大笑,一手牵着霍青棠,又拿另一手去刮青棠的鼻子。   史顺的马车原本停在码头边上,他叫老马调头换方向,自己下车来寻霍青棠,孰不知一行过来就瞧见穿武将官服的男子捏着他家大姑娘的手,这人衣上云吞兽,乃当朝武将一品服饰。   有明一代,开朝以来,武官服饰上纹麒麟者唯有两人,洪武年间的徐达大将军与常遇春大将军,这人衣襟云吞兽,已经是五军都督府事才配的补服。   “大姑娘!”这么一声,那男人转过来睃了史顺一眼,史顺心都凉了,这人岂不正是驻守在南京城的后军大都督,孟微冬?   霍青棠挣开孟微冬的手,对史顺道:“咱们即刻就走。”   “不急。”不知孟微冬今日发了什么疯,一手圈住霍青棠,他瞧史顺,“我同你家姑娘说几句话,你且到旁边候着。”   史顺不动,眼睛紧紧盯着孟微冬那不规矩的手,他上前一步,“还请大都督松手,我家大姑娘是未嫁的小姐,大都督这样轻薄于她,我家姑娘日后如何做人?”   孟微冬低声笑,完全不理会史顺,南济迈步过来就扯了史顺要走,史顺嘴里道:“你是大都督又如何,这般做派,岂不是与街边浪子无异?”   孟微冬又睃了南济一眼,南济不知塞了甚么在史顺的嘴里,又将他扯远一些,慢慢便没了声息。   “你......?”   青棠怒目,“你有话便说,放开史顺,他不似尔等粗人,没见过这种阵仗,别吓坏他。”   孟微冬低头看怀中小女子,“他说我轻薄你,我便是轻薄了你又如何?”孟微冬手臂一紧,搂着霍青棠作势就要亲过来,身边的兵士们都已经散开,不远不近站成一个圆弧,挡住了四周百姓的视线,又给孟微冬和霍青棠二人僻了一块空地。   人人都在圆弧外头,包括史顺,包括乌衣,也包括刚刚还在这里的顾孤妍。   顾孤妍朝里头看,她忧心忡忡的,“那位姑娘没事吧,她是不是得罪了贵人?”   南济将史顺绑起来丢给另一名兵士,一面回顾孤妍,“无事,霍姑娘好得很,我家大都督喜欢她,怎么会对她动粗......”   “我轻薄了你,我便娶你,青棠,你总归是我的。”   日头渐渐斜落,孟微冬拉起霍青棠的手,“走,这处热得很,咱们去船上坐坐。” 作者有话要说:  孟微冬的独家戏,我老是在想,我要把惟玉哥哥哪里放...哎......   ☆、海上月      霍青棠在栏杆边上站着, 江水波涛, 江上明月,那日月星辰, 真是美极了,孟微冬在甲板上饮酒,太阳悄悄落下, 月儿浮出海平线, 日月交替的那一刹那,男人伸手招呼身边的人儿,“来, 过来。”   孟微冬腿盘着,递给女孩子一个桃子,青棠回头,“这时节哪里来的桃子?”男人回:“安南送来的, 不多,就那么一小框子,吃完就没有了。”   青棠接过桃子, 将小小的巴掌都能握住的桃子抓紧,男人幽幽的声音传来, “有心事?”   女孩子回过头来,“大都督, 我若是告诉了你,你会不会教我们一家子通通都倒霉?”   “哈、哈哈”,孟微冬来了兴致, “说说看?”   江上的波涛微摇,青棠在孟微冬隔邻坐下了,她一手撑着头,“大都督,这几日连日大雨,淮河涨水了,淮河涨水的话,凤阳也要倒霉,凤阳倒霉的话,我外祖父首当其冲,不知道大都督你会不会受牵连?”   女孩子面色红红的,额前还有几缕碎发,孟微冬盯着她的脸,似看出了神,“大都督,大都督?”青棠拿手在孟微冬面前晃了晃,“嘘!”孟微冬一把捉住霍青棠的手,“此刻风好月好,咱们不要聊这些无谓事,不如你告诉我,你甚么时候及笄?”   风好月好,风月无边,这边两人在甲板上看风月,那头乌衣和顾孤妍在内堂里,顾孤妍道:“看起来这位大都督好像很喜欢你们家的小姐,可他们二人独处,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乌衣抿着嘴,没有做声,君不见史顺还被捂着嘴绑在柱子上呢,她怎么敢上去多嘴多舌。这位小姐真是教人看不懂,平日里那么贞静的一个人,怎么会和大都督这样的武夫搅在一处,乌衣垂了头,进船舱去了。   晚风渐凉,青棠抿着嘴,有些生气,这孟微冬今日怎么油盐不进,平时看着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呀。她呶呶嘴,“听说色目人买了炸药,要炸了太.祖皇帝在凤阳的祖坟......”   “嗯。”   男人轻轻柔柔地“嗯”了一声,青棠瞪他,“这么大的事,你不着急吗?”   孟微冬转头瞧守在船头的南济,南济快步上前,“大都督,有何吩咐?”   “给她拿件衣裳来。”   “是。”   南济领命而去,霍青棠蹙眉,“我不冷,我不要穿衣裳,我要去凤阳,你这头捉着我回南京做甚么,我要去凤阳!”   “嚷甚么?”   孟微冬放下了自己手里的酒杯,他瞧面前的小女子,“嚷甚么嚷,不是你说那位小姐是你的朋友,你要我送她一程吗?”   “强词夺理,你不讲理,歪曲事实,我是说让你送她一程,可我要去凤阳,并不回南京,你强行掳掠一个官家小姐上船,这又是何道理?”   “道理?”   孟微冬倒是发笑,“你与我说道理,我问你,你一个官家小姐,带着一个丫头一个车夫就敢满世界乱跑,这又是何道理?”   “我......”   “青棠,这事情与你有何干系,莫说蒙古人买一丁点子炸药,就是蒙古人真的打进来了,外头也有我们这些男人撑着,你一个小姑娘,急甚么?”   孟微冬睃她,“我还没和你算账,史纪冬不在,霍水仙远在扬州,你是不是觉得没人能管你,也没人能管得了你?那好,自今日起,你跟着我,我去哪里,你去哪里,他们管不了你,我管你!”   霍青棠气急,“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南济取了一件厚披风出来,孟微冬接过,一手抖开,往女孩子身上罩,“我不穿!”霍青棠一把挡开孟微冬的手,孟大都督的手就扬在半空,没个着落。   瞧见孟微冬脸色,南济急忙要劝,“大都督,霍姑娘她......”   孟微冬伸手,南济退了下去,这样和大都督拗着来,何必呢。霍青棠一双星眸扑闪扑闪的,“孟微冬,你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外祖父若是因此受罪,你要这般耽误了正事,我就将这笔帐算到你头上,教你延误军机。”   “军机?哧哧......”   孟微冬低声笑起来,他原本有些愠了的脸色又松弛下来,男人一把将披风罩在女孩子的肩上,“延误不了军机,不就一船炸药吗,炸不了甚么祖坟,就那点子炸药,炸你家那小院子都够呛。”   青棠抬头,“一点子炸药?你见到了,你搜出来了?”   孟微冬努嘴,“嗯,就在这江上,还没到南京城,那船炸药就搜出来了,都是简易的硫磺,还没制成炸药,能炸个甚么东西,炸了这艘船都只能勉强凑合。”   女孩子不说话了,渐渐安静下来,孟微冬拍女孩子的背,“这下你放心吧?”   “我......”   青棠抿嘴,又不知该说些甚么。   “那好,你的事了了,那说说我们的事。”   青棠睃他,“我们?我们能有什么事?”   孟微冬咳一咳,“我们的事,例如你怎么单身出门,例如你怎么出门都不与我打声招呼,若是遇上不测怎么办?”   青棠低头笑,“不测?大都督总不会说江湖险恶,怕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凭空不见了吧?”   “青棠,你出门为何不与我说,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大都督事忙,小女子不敢叨扰。”   霍青棠说完就勾着头往船舱里走,还没走出半寸远,就被人扯住了,孟微冬拽着霍青棠手臂,“青棠,我再说一次,你不要随意乱走,如果你再这样毫无拘束,那我立马把你讨过来,让你去大都督府里住着,你要闲逛,就在那后园子里逛。”   “你!”霍青棠猛然抬头,“孟微冬,你怎么这么蛮不讲理,我去哪里与你何干,我爱去哪里去哪里,与你究竟有甚么关系?莫名其妙!”   话到此处,孟微冬反而不生气了,他点点头,“好,你不听话,那我将你家里那个废物从船上丢下去,反正江上风大浪大,死个把人也是常事。”   “孟微冬,你有病!”青棠咬着牙,牙齿都‘咯咯’作响。   孟微冬瞧南济,“那个讨嫌鬼在哪里,把他丢江里去,霍姑娘为他和本督吵了好几次架,本督心里不大高兴,丢他去江里喂鱼。”   “是。”南济低头就走。   “喂!南济,你不要丢他,南济!”南济不理青棠,只管执行命令,青棠喊不通南济,只得扭头看孟微冬,“大都督,我错了。”   男人略垂着头,“错了,错哪儿了?”   青棠拉开披风,一屁股在小桌下坐了,嘴里嚷着,“我错了,错了,我不该出门,不该出门只带一个丫头一个车夫,下回我要把全苏州的百姓都请出来,替我保驾护航......”   “鬼丫头”,孟微冬跟着坐下,又斟了一杯酒,说:“你错在无拘无束,你想去凤阳就去凤阳,凤阳是那么好去的?你知道凤阳府是甚么情况,你又知道凤阳的知府是何人?你觉得自己读了几本歪书就能帮史纪冬治水了?”   青棠被哽住,“我......”   男人倒一杯清酒给她,“会喝酒吗?”   青棠摇头。   “那就学着喝。”孟微冬递杯子过去,“你一个女孩子初出茅庐,胆子忒大,你带的几个人一个比一个不顶用,你那丫头从我出现就没出来说过一句话,可见是个不顶事的,懦弱。诶,你以前身边的那个呢,那个机灵些,相貌也好些......”   “人家相貌好些你都知道?”   “漂亮的女子本就容易被人记住。”孟微冬笑,“这是吃醋了?”   “有毛病!”青棠睃孟微冬,“她嫁人了。”   “嫁谁了?”   “我爹。”   南济在船头看着,这大好的月夜,大都督与霍姑娘相谈甚欢,看来是有谱了。诶,怎么又不说了,大都督生气了?   孟微冬酒杯重重搁在小桌上,“霍水仙?”   许是孟微冬的声音太过沉重,语调又太过严厉,青棠侧了侧身子,“嗯,这是我的意思,不是我爹要娶的。”   “你的意思?”   孟微冬一双精明的眼睛扫过来,青棠清清嗓子,“大都督不要生气,是我的意思。我爹前些日子迷上了扬州鸣柳阁的黄莺姑娘,我原先是不同意的,但黄莺姑娘有了身孕,璎珞是个妥帖人,她人很聪明,也有分寸,我才想着让她去照顾我爹......”   “荒唐!”孟微冬盯着霍青棠,“你一个未嫁的丫头,成日里替霍水仙操心他的妻室,简直荒唐!”   此事越解释越扯不清,青棠索性不说话了,待孟微冬发了牢骚,也就好了。孟微冬饮了一杯寒酒,才道:“乱七八糟,霍水仙这人这样夹缠不清,难怪晗儿......”   青棠扭过头去,看江上昏黄的月,女孩子神态静谧,再无一句话,孟微冬去拉她的手,“青棠......”   霍青棠叹口气,“大都督,这都是我霍家的事情,霍家究竟过得怎么样,与大都督又有何干系呢?再说了,大都督说我爹爹生活乱七八糟,可大都督自己呢,大都督后院里的夫人能从城门绕护城河半圈,那又怎么说?”   女孩子仰起头,“我爹爹是个很好的人,他很温柔,也很善良,除了不如大都督这般高高在上,我觉得他是很好的,他就是有错,也是心肠太软弱了些。”   孟微冬冲南济招手,“通知密云过来,以后就跟着霍姑娘。”   南济点头,青棠侧目,“谁是密云?”   孟微冬道:“你身边这丫头不行,一不够忠诚,二不够体贴,你在这江边坐了许久,她都没来嘘寒问暖一声,这样的丫头要来何用?再者,你家那管家倒是衷心一片,可他是个男的,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终日带个男人出门像什么话?我给你另找个丫头来,你回去以后就说是半路上买的,嗯?” 作者有话要说:  我随意问个问题啊,各位读者大大们是喜欢这书每天更新一点点,还是隔几天一次性多更点......主要是我感觉我日更或者不日更的没啥意义,反正我们这书十天半个月的也没个人影子,既然读者都不在樊笼里,大家不若纷纷返自然吧......   ☆、桃花飞   自滁州到南京, 坐船不过一日一夜, 次日傍晚,船就已经停在了南京城渡口, 史顺被孟微冬绑了两日,越发见不得这位大都督,今日靠了岸, 史顺就瞥了孟微冬一眼, 在青棠耳边嘀咕,“大姑娘,这位孟大都督他当年是......”   青棠转过头来, “怎么了?”   “他是......”史顺本想提起当年旧话,当年这位孟大都督本想迎娶家里的大小姐史晗,无奈当时大小姐已经订亲了,所以才......话还没说一半, 史顺就顿住了,这个闲话与大姑娘说甚么,她才过了十三岁, 年纪还小,自己若是提起这陈年旧事, 少不得要被父亲训斥一顿。史顺当下便改了话题,“那咱们不若直接回苏州吧?”   青棠道, “不回苏州,你要回苏州也可以,我暂且不回去。”   史顺语塞, “那......大姑娘预备如何?”   顾孤妍换了一套水蓝色的衣裳,遥遥站在那头,青棠望顾孤妍一眼,那女子弱质纤纤,慢慢走过来道谢:“多谢霍姑娘,孤妍打搅已久,这就告辞了。”   孟微冬换了一身常服,深蓝暗纹直缀,腰间垂着玉坠子,南济跟在他后头,青棠瞧南济,“你们能不能遣个人送顾姑娘一程,她要去苏州寻亲。”   南济道:“霍姑娘你不回苏州吗?”   青棠轻轻摇头,“我暂且不回去,劳烦你们送顾姑娘一程。”   南济看孟微冬,孟微冬手里捻着玉坠子,“那也不必走远,就在这码头寻船去苏州就是了。”南济点头,“那属下领顾姑娘回去。”   孟微冬低头看霍青棠,“这下你可放心了?”   顾孤妍手心捏在一起,“原来霍姑娘就是苏州人,原先竟还不知道,孤妍真是闹笑话了,待孤妍寻了兄长,立时就会去霍姑娘府上道谢的,不知霍姑娘府上是哪家?”   孟微冬低头瞧霍青棠,小小女子却将将手一挥,生出三分豪气干云,“不必谢,你我相逢就是有缘,你要谢也不必谢我,谢这位孟大都督才是正经。”   顾孤妍对着这个男人又要再拜,孟微冬也不伸手去扶,只瞧南济,“苏州不远,你送这位顾姑娘寻了亲人,则快去快回。”   南济领着顾孤妍要走,顾孤妍拜谢再三,唯独青棠始终不告诉她自己的府邸和家住何方,待那二人走远,孟微冬才低头笑她,“你不喜欢那位顾家的姑娘?”   青棠抬头,“谁说的?”   男人用手去戳女孩子的额头,“小鬼,你那点心事瞒得过我?你不喜欢她,为甚么?”   “我没有不喜欢她,我只是......”   青棠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孟微冬松开手里的玉坠子,转而去拉青棠的手,“你是觉得她比你美,还是你不喜欢顾家的人?”   “顾家,大都督怎么知道她是顾家的人?”   孟微冬低头笑,“她穿的绣鞋就出自洛阳.天.衣.坊,兼且她姓顾,那不就是号称洛阳首富的顾家,再者你老盯着人家的荷包瞧,是否瞧上那东西了,你若是喜欢,我寻几个绣娘给你绣上十个八个的,保证和她的一模一样,或许比她的还好看。”   男人的玩笑话都说得颇为认真,青棠仰头,“大都督,我.......”   “嗯?”   孟微冬拉着女孩子,“我要回府一趟,你且等我一两日,你非要去凤阳,我带你去。”男人指着船上兵士,“船上甚么都有,你若是想吃甚么喝甚么其他的,你尽管使唤他们去买,但你不要轻易下船,知道了吗?”   孟微冬指着一个看起来小有品级的兵士,“看好霍姑娘,等我回来。”   霍青棠蹙眉,“我又不是你的人,你这样拘着我好没道理。”   男人双手背着,低头直视女孩子水汪汪的眼睛,“你很快就是我的人。”说罢,同那兵士道:“寻密云过来,叫她跟着霍姑娘,她以后就是霍姑娘的人,霍姑娘生,她生,霍姑娘有丝毫损坏,她自笞八十。”   “是!”那兵士不如南济好说话,等孟微冬前脚刚走,他就提刀站在霍青棠身后,简直形影不离。青棠咳嗽一声,“我说你们让一让,我要下船。”   那兵士紧紧跟着,“我随姑娘去。”   乌衣不知道是不是被孟微冬的威风吓到了,这刻史顺急的团团转,乌衣只知道低头跟在史顺身后,她现在连霍青棠的身都不近了,只要她一靠近青棠,那提刀侍卫就出来了,乌衣不明所以,又心里害怕,只得跟着史顺打转。   “史小管家,这样不是个办法,咱们好像被看管起来了。”   史顺更是着急,“躲过了豺狼,躲不过虎豹,真是麻烦了,进不得,退不得,这下咱们连走都走不得了......”   晚饭的时分,史顺低声同青棠道:“大姑娘,我瞧这孟大都督行事有些奇怪,咱们应当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会水吗?”   史顺摇头,“我不会。”   青棠吸口气,“那就没办法了,我原本说你和乌衣先跳水逃走,接着我跟上,咱们游到对岸,不就自由了?”   史顺摸一把虚汗,“大姑娘真是会说笑话,这是长江,如何能游到对岸去?”   “所以啊......”   青棠吃了一碗饭,胃口看着还很好,倒是史顺急的团团转,“大姑娘,咱们这......”   “吃饭吧,孟微冬说他也要去凤阳,咱们就跟着他,安逸。”   瞧霍青棠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史顺嘴角扯了扯,要说甚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夜幕降临,乌衣替青棠铺床,“大姑娘,床铺好了,您......”又唤两声,外头无人应答,乌衣跑出去,四处都寻了一遍,“大姑娘,大姑娘?”   史顺闻声出来,“嚷甚么,大姑娘怎么了?”   乌衣身上还披着青棠的披风,她言语不顺,“方才大姑娘说她困了,想睡觉,唤我去铺床,后头又说船舱里闷,叫我开窗,接着又说怕我冷,便将身上的披风给了我,我铺了床,一转眼大姑娘就不见了。”   “噗通”一声,似甚么落入了水里,乌衣跑到栏杆边上,“哎呀,不好啦,大姑娘落水了,大姑娘落水了......”   立马有兵士围过来,乌衣指着江面上的一件衣裳,“那是我家大姑娘的衣裳,快,快点,她落水了......”   ......   霍青棠出现在南京城最好的一家酒楼的时候,神清气爽,她拍一片金叶子在柜台上,“替我寻个窗口的位置,我最喜欢看街边风景。”   小二哥抬起头来,瞧见一个乌发粉面的姑娘,“来,客官楼上请。”   霍青棠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提起裙子上二楼,“来个四季果脯,上一杯君山银针,我要等人。”   “是的,是的,姑娘稍等。”   小二哥擦了桌子就往楼下走,青棠望着窗外,不久就有个大辫子姑娘一摇一摇地上来了,林媚春穿一件鲜艳的澜衣,玫瑰色的裙摆,上头是翠色的衣衫,她偏着头,将辫子一甩,“我的霍姑娘,你可真行,又会水遁,又会支使得人团团转呐!”   青棠敲敲桌子,“我就让街边那乞儿给我送个口信,花了我三片金叶子,整整三片金叶子啊。”说罢,还叹一句,“现在的孩子个顶个的黑心,黑心着呢......”   “嘿!”媚春将大辫子往身后甩,“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南京城?”   小二哥上了茶水,又端上一个食盒,食盒做成梅花状,四片叶子并着花心,里头齐齐整整摆了数种糕点,媚春捻起云片糕,她往霍青棠面前一凑,“你怎么又落孟微冬手里了,我看他是瞧上你了。”   青棠稍微侧目,“韦大宝那孩子是当年元军旗下的额尔木一族,他同我说了一点你们蒙古人的习惯,还有如何辨别你们蒙古族人的标识,那日在南京码头,我就瞧见有你们蒙古人的船,后头我便叫那乞儿去问,本来只打算充一回蒙古人,就说我被孟微冬劫持了,想着你们蒙古人仗义,守望相助,谁知竟会把你给招来了。”   媚春笑嘻嘻的,“你可真会编排,说甚么自己被孟微冬看上了,要强你去做妾,啧啧,这要被他听见了,让人家名震一方的孟大都督怎么想。”   青棠笑,“你不是常常说自己仗义,救助弱女子,人人有责嘛。”   媚春轻轻咳一咳,“嗯,没错,救助同胞是人人有责,可你是我们蒙古人吗,你怎么这么心宽,为了跑出来,身边的丫头和管家都不要了?我看那丫头还是全心为你的嘛,那声‘救我家姑娘!’,嚷得惊天动地,她可真是紧着你,这么个嚷法,还不得吓死那些兵疙瘩?”   青棠挑眉,“我不跑,他们都跑不了,我若是跑了,孟微冬还捉着他们做甚么,不如早早送他们回家是正经。”   “嗤”,媚春低声笑,“说甚么来甚么,你瞧,那是谁?”   青棠低头,那穿深蓝直缀的人不是孟微冬又是谁,他发间饰一枚蓝宝石,腰间碧玉带,媚春嘴角弯弯,“咱们大都督好阔气呀!”   孟微冬身侧还有一女子,那女子穿一件霜白的短衫,下头是湛蓝的长裙,她一头乌发绾了个月牙形状的髻,上头簪一根碧玉簪,似是察觉了上头的目光,那女子蓦然朝楼上望了一眼,孟微冬问她:“怎么了?”   青棠收回了目光,媚春瞥楼下,“那不是抢自己妹妹丈夫的那个奇女子吗,她怎么也来了?”   下头之人正是蓝河与孟微冬,蓝河觉得楼上有道目光盯着自己,仰头去看,除了一排敞开的窗户,其余的甚么都没有。孟微冬问她怎么了,她也只能摇摇头,“没甚么,咱们进去吧。”   媚春对蓝家几姐妹印象坏极,“老大长得倒是美,美有甚么用,冷的像块冰,看你的目光就是那千年寒冰,简直要冻死你才罢休。哦,还有那个老三,一直往顾家那公子的怀里扑,我的亲娘诶,这就是在辽东,搁在我们草原上,那也是新鲜事儿。对了,还有那个最小的,嫁给孟微冬做妾那位,叫蓝溪的,更是厉害,她那回不就是挑唆着孟微冬对付她姐姐吗,我的老天爷,这一家子姐妹,都是冤孽......”   青棠道:“那几姐妹厮杀无非是为了男人,我看倒是这个蓝河不简单,她那日分明与孟微冬扯破了脸,今日怎么又和好了?”   媚春嘟嘴,“保不齐他们一起想着甚么坏事呢,听说陈瑄来了江南,孟微冬怎么会一点表示都没有,不应当呀!”   孟微冬与蓝河并肩进了楼,媚春转身,又见他们二人往三楼而去,媚春道:“咱们跟去看看?”   青棠摇头,“人来人往,你也没处藏,算了,不管他们,你家少主呢?”   媚春将自己的大辫子晃了晃,“他呀,说是追虎符去了。”   “虎符有下落了?”   媚春嘟嘴,“谁知道呢,前一段有人说在君山那边见了一个老者,那人的衣坠子就是一块虎符的式样,少主听了,就自己跑君山去了。”   “君山?”   青棠望着窗外,“老者?难道说裴蓑还活着?”   媚春收了戏谑的表情,咬牙切齿,“叛徒!要是他还活着,我第一个箭杀了他!”   “当年......”青棠叹气,“当年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即使还活着,也应当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媚春咬着自己丰润的嘴唇,“若不是他,我们这些年何必被大明欺压得这样惨,还有我们辽东草原上数万同胞,还有穆阿将军,若不是他,穆阿将军怎么会......”   是啊,若不是裴蓑,穆阿不会死的这样早,兴许她会死在军中,死在战场上,但不会是以这样决绝自刎的方式离开人世,抛下那尚在襁褓的孤儿。这位女将军本该从戎辉煌的一声,不该是这样结局。   青棠拍了拍媚春的肩,“好了,只说是老者,未必是裴蓑,魏北侯裴正川的年纪都近五十了,那裴蓑该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了,不一定还活着呢。”   “我呸!”   媚春道:“哪里七老八十,洪武二十一年他二十七,今年洪熙元年,中间才隔了三十六年,真要算起来,他要过了今年才六十五,他肯定没死,就在哪里活着呢......”   “这你倒是算得清楚,人家年岁几何,你都记着呢?”青棠笑,“不管他六十还是七十,总归都已经是个老人,他肯定是不愿意虎符现世的,若是他想拿虎符造势,为何不偷偷给自己儿子,魏北侯府不是也一样需要虎符吗。”   媚春英挺的眉毛一横,“哼,他就是想给,也要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受得起才行!”      ☆、青玉案   媚春与霍青棠在一处, 两人并肩往小巷子里穿, 那是一间低矮的石屋,外头刷着灰白的墙, 媚春灵活,猫腰就往那屋子钻,青棠也跟了进去, 媚春道:“你不肯跟着孟微冬, 却一步不离跟着我,我说霍姑娘,你究竟打算如何?”   屋子里黑洞洞的, 里头只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媚春驾轻就熟,掀开堂屋的帘子就往里头走,再走了七八步, 就见了光,这低窄小石头屋子的后头竟有偌大庭院,假山拥翠色, 曲水绕门庭,青棠跟着林媚春, 不期问一声:“这是不是你们蒙古人聚集之地?”   媚春抻抻脖子,侧目瞧霍青棠, “我的霍家姑娘,你想甚么呢,这是我干爷爷的宅子, 他老人家不喜欢别人打扰,特意买了这个宅子来养老的。喏,就前头那屋子,是以前的铺面,他过去在这处开了一间马奶铺,后头这宅子要放出去,我干爷爷便买了下来,再寻人打通了墙壁,所以才是如今的模样。”媚春呶呶嘴,“我怎么感觉你不放心我一样,难不成你以为是我要去炸了朱元璋的坟?”   “你怎么知道有人买了炸药要去......”青棠侧目,“你是蒙古人,韦大宝是蒙古军旗下一族,你们是否早就是认识的?”   媚春望天,“我的老天爷,我和那小崽子真的不认识,要是真的认识,也没必要瞒着你。”   “真的?”   媚春扬起一只手,“我发誓,我起个誓言,我林媚春与韦大宝真的不认识,若是有假......”   天打雷劈四个字还没说出来,青棠就道:“那好,那为甚么你也知道炸药的事情?”   媚春将自己的大辫子一甩,“这个呀,说来话就长了......”   “你说。”   媚春叹气,“我说,我说,我说咱们进屋子坐着说吧,站在此处累得很,走吧,我干爷爷你还不认识,今日介绍给你认识。”   穿过绕水的长廊,一名灰衣布袍的老者在庭院里头种花,媚春的脚步不轻也不重,那名老者并没有回头,只是问了一句:“赛尔吉,你来了?”   “是的,爷爷,我来了。”   媚春笑嘻嘻的,她将霍青棠往身前拉,“爷爷,这是我的朋友,她姓霍。”   老者放下手中浇水的铜壶,缓缓转过身来,一双苍老又光亮的眼睛落在霍青棠身上,“这就是铁木耳口中的那位同窗?”   媚春笑,“是的,爷爷,她就是那位霍姑娘,是少主的同窗。”   老人佝偻着背,缓缓往明亮的大厅里走,“赛尔吉,为何不请客人进屋子喝茶,咱们有最好的马奶茶和酥油饼,先请客人进屋,再请客人品尝。”   “是的,爷爷。”   媚春将霍青棠的手一拉,“我爷爷喜欢你,来吧,进屋喝茶。”   这宅子是最典型的江南样式,长亭水榭,春花缭绕,只是屋里的用具却有另一番风味,委婉的黄花梨桌上搁的不是甜白也不是青瓷,而是锡器。桌上一柄锡壶,带着配有双环执手的锡杯,墙上的挂件也不是甚么山水美人图,而是配有繁复纹饰的短刀,或者是系着五彩络子的马鞍,青棠一一瞧过去,目光落在一根鞭子上,那鞭子柄上尽是宝石,红黄蓝三色宝石嵌在一处,排列有序,耀目辉煌。   有年纪小的丫头端了马奶羹出来,那头发半白的老者招呼青棠,“霍姑娘,这是我们蒙古最可口的点心,请霍姑娘品尝。”   青棠望了林媚春一眼,媚春冲她笑,“吃吧,这可是我干爷爷店铺里的镇店之宝,多少人排着队抢呢。”   点心分两层,底层是奶白色,闻过去有淡淡马奶味道,上头却呈焦黄色,青棠拿锡勺子挖了一勺,放入口中,那味道又甜又滑,“这像鸡蛋羹,又不似鸡蛋羹,这是甚么做的?”   媚春也端着碗,“这下头是马奶混着鸡蛋清,搅匀了蒸的,上头嘛,上头自然不是鸡蛋,上头是鸭蛋黄并着高粱磨碎了的粉末子与红苕在一处煮的,等煮透了,再浇上烧热的红糖,凉上一凉,再与马奶糕分层蒸,最后抽掉中间的艾叶,也就成了这么个样子。”   青棠笑,“真是有心思,这比得月楼宝师傅的手艺还好,宝师傅的马奶羹已经是一绝,想不到这里的马奶点心更好吃。”   媚春偏着头,“宝山?宝山算甚么,他爹的厨艺都及不上我干爷爷,快别说他了......”媚春吃了点心,又找小丫头要茶喝,“敏敏,给我倒杯奶茶来,哦,给这位霍姑娘也倒一杯,她不吃甜,我的要甜,要很甜。”   厅中的那个小丫头也梳两根大辫子,发上绑着碧玺珠子,瞧她的模样,长大了也是媚春这般样子,那个叫敏敏的脑袋一晃,问霍青棠,“你不吃甜,那我给你落点盐可好?”   青棠笑,“好的呀,但是不能太咸,太咸了会苦。”   敏敏摸一摸自己的辫子,也不知说给谁听,“你还不错,难怪铁木耳喜欢你,我喜欢铁木耳,原本我想等我长大了以后嫁给他,但爷爷说我们都是蒙古人,不能互相通婚。你是汉人,铁木耳说他想娶你,我原本说你若是惹人讨厌,那就不许你进来和我们一起。不过今日瞧见你,你也不算讨厌,既然铁木耳坚持要娶你,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敏敏。”老者哼一哼,“不许对客人无礼。”   小丫头身量都未长成,偏偏还煞有介事,说罢,就晃着自己的辫子出去了,老者道:“她年纪小,霍姑娘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青棠坐在那处,还没听出个究竟,“冒昧问一句,敏敏口中说铁木耳,但谁是铁木耳?”   老者看向林媚春,“赛尔吉,你们还没与霍姑娘说实话?”媚春撇过头,“干爷爷,您忘了,少主他改了汉姓,已经不叫自己铁木耳了,是敏敏那丫头老是说少主是铁木耳,少主的名字叫伊龄贺!”   “对,对,改了汉姓,改了汉姓啊!”老者起身,身形都有点颤巍巍的,他叹一口气,“顺帝在明军入大都时奔回漠北,我们都成了丧家犬,二姓奴啊,我们被驱逐出境,蒙古人都要被驱逐出境啊!”   老者一双算不得昏花的老眼望着墙上弓.弩,“我蒙古人武功治国,我们的武功排山倒海,却败于阴谋,败于算计,败于各部族之间的隔阂啊!”   青棠抿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倒是林媚春站起来,她说:“干爷爷,额尔木的人出来了,他们买了炸药,结果被孟微冬抓了现行,那两船炸药都在孟微冬手里扣着呢。还有,我今日见到孟微冬了,他和一个船老大的女儿在一起,不知道商量甚么坏事。”   老者听了媚春的话,半晌不语,过后又笑了,他指着墙上那根宝石鞭子,“霍姑娘会武吗?”   老人似乎只是挥了挥袖子就将墙上的鞭子摘了下来,青棠还没瞧清楚老人是如何动的手,那鞭子已经丢到了她手上,“霍姑娘使使?”   那老者道:“挥鞭。”   青棠捏着鞭子,没有动手,老者的袖子已经刷过来,青棠往后一跳,便将手中的鞭子挥了出去,鞭子却打了空,那老人身影一晃移到青棠身侧,徒手来扯鞭子,青棠一个侧腰,从老者身边滑走,又拿鞭子去卷老者衣袖,老者笑道:“小姑娘还是太慢,太慢......”   青棠将鞭子往回收的时候,鞭子已经被对方扯住了,青棠再扯,又感觉那鞭子纹丝不动,再动第三下的时候,那鞭子却脱了手。青棠侧目去瞧那老者,老人一对衣袖下的手似铁壁,他用腕力生生将鞭子扯了过去,青棠抿着嘴,“您老好功夫,晚辈不是对手。”   “哧哧”,媚春在一旁笑,“你就知足吧,我干爷爷是蒙古军中我们这一支旗下第一武士,当年在辽东可杀人如麻,杀明军杀红过眼,那常遇春徐达都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就凭你那三两下三脚猫功夫,能走了三招都不错啦!”   青棠低着头,瞧自己掌中红痕,老者隔空将鞭子抛了过来,“女娃娃难得来一趟,这鞭子就送给你,你的功夫还要练,出手太慢,太慢!”   媚春在一边咬点心,一边道:“这可是好东西,这是当年蜀中一位方士送来天蚕丝,说这天蚕丝不溶于水火,做成软鞭最好不过,后来皇帝陛下便使人制了这一条鞭子,上头镶嵌的都是一等一的宝石,你用力捏,这宝石会动的,宝石会顺着你的掌心手纹自成形状。哎,等你用久了,就知道这鞭子的好处了。”   青棠双手握着鞭子,“这物件如此贵重,晚辈不敢收。”   老者勾着背,只道:“挥鞭子要快,你是个女娃娃,力气不够,被人捉住,使蛮力不对,要用巧劲。”说着一只衣袖就拍打过来了,衣袖直接要卷上青棠咽喉,青棠的鞭子则抽向老者衣袖,老人身体一转就挪到了青棠身后,“女娃娃,方才应该抽打老夫的脚,如今你转身不及,又该借力。”   青棠一鞭子卷向小径上的花盆,花盆顺着鞭势飞过来,青棠弯腰,花盆就往身后砸,老人身影又是一晃,“不错,就是这样,但力气不够。”老人一双铁臂从灰衣冲伸出来,徒手推动园中一个大缸,口中道:“女娃娃,此时当如何?”   媚春大喝一声:“破缸!”   青棠一鞭子就往一指厚的雕花水缸上面抽过去,水缸破了一角,里头的大半缸水却一滴不洒,青棠拿鞭子去缸中引水,鞭子搅动水势,缸中的水形成漩涡,老者道:“收!”青棠将鞭子往外一扯,缸中水果然汩汩流出,青棠又是一鞭子抽过去,硕大水缸迎声迸裂,瓷片发出龟裂般的脆响,老者将破缸一踢,那半口大缸竟飞了起来,直直往青棠身前落。   媚春从背后抽出双刀,直接往缸底劈过去,“砰”的一声,水缸炸开了。媚春道:“你今儿好运气,遇上我干爷爷,他老人家还肯亲自教你功夫,一般人跪着求拜师都没有门路呢。”   老人收了手,问一句:“上回你在孟微冬手里吃了亏,有没有找机会讨回来?”   媚春呶呶嘴,“没有。我不是他对手,打不过他。”   老人摇头,“你的资质还是差了些,敏敏的功夫已经及得上你,再过上几年,她定然胜你良多。”   “嗯。敏敏是练武的好苗子,少主也这么说。”媚春眼珠子一瞟,那人黑衣束发,媚春刚要出声,那人轻轻摇头,媚春便侧过脸去,不动了。   青棠被老者这么一打磨,有些失神,一时间觉得自己背后有风,又似来了人。      ☆、明月心      身后的微风夹杂着轻柔的温度吹过来, 似呼吸, 似呢喃,也似春的暖, 青棠抽出鞭子就往身后抽,鞭子触碰无物,抽了个空, 青棠扭身就往左后方打, 一只手握住她手腕,“不对,明月鞭尾部有钩, 出鞭的时候要有个弧度,这样......”男人捉霍青棠的手,两手握在一处往花架上的盆栽上抽过去,盆栽应声而落, 溅起一地春泥。   “铁木耳,你回来了?”敏敏端着一个锡壶,上前就往这边凑, 壶中奶茶差点泼出来,伊龄贺一手接住托盘, “当心!”少女红彤彤的脸在春日里格外好看,“铁木耳, 你是否找到虎符了,那人是否就是那个负心汉?如果是他,那我要捉着他去辽东, 在穆阿将军的坟前给她赔罪!”   伊龄贺穿一件黑色衣袍,他年纪轻,穿这样的老成的颜色都挡不住少年人眉宇间的英气,腰间又系金银线缂丝的腰带,格外显出穿着之人的后生与富贵来。青棠穿着浅绿的衫裙,她回头冲伊龄贺笑,“听说你独自往君山去了,去捉你们蒙古族的叛徒,你可见到他了?”   敏敏小小的人儿简直要贴到伊龄贺身上去,媚春将小姑娘一抓,“走开点,少主又不喜欢你,别挡着人家,碍事。”敏敏嘟嘴,“铁木耳不喜欢我,难道就喜欢你了?” 后头两个姑娘叽叽喳喳的,一个说一个,“功夫不行,就会憨玩”,一个说:“闭嘴,快把地上扫干净,这一地灰尘,当心摔了客人......”   伊龄贺手里端着敏敏手中的托盘,与青棠一道往厅中走,老爷子已经进了内室,青棠握着鞭子,“这鞭子是媚春的干爷爷送给我的,这上头都是宝石,又说是天蚕丝所铸,我原本说不要,因为太过贵重,可老人家与我过了几招,我还没翻盘,你就到了。”女孩子低头浅笑,“你方才说甚么,这鞭子是有名字的,叫明月鞭?”   伊龄贺伸手倒茶,给青棠一杯,又自己倒了一碗,还往里头添了醋,喝完一碗茶,才道:“你怎么在这里?”青棠叹气,“我也不愿意在这里,我原本要去凤阳,无奈在路上被孟微冬捉住了,后头又遇见媚春,是她用船把我接出来的。”   媚春支开了敏敏,自己踏步进来,“少主,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位霍姑娘有多过分,她跟着孟微冬从滁州到南京城,孟微冬一晃神,她就找了个乞儿来报信,说自己是蒙古人,还说自己被孟微冬劫持了色相,人家要强了她......啧啧,若不是孟微冬花名在外,你说就她这套说辞,谁信呐?”   青棠回嘴:“是是是,有劳媚春姑娘搭救一场,下回我定还给你。”   伊龄贺睃了林媚春一眼,媚春呶嘴,“瞪我作甚,我又没冤枉她。”伊龄贺又看霍青棠,“你独身一人去凤阳?”青棠正要说话,媚春就接话了,“她哪里是独身一人,她家的小丫鬟和管家并着车夫都还在船上呢,换言之,都在孟微冬手里。”   “要不要救他们出来?”伊龄贺松了松脖子,瞧向青棠,媚春也看向青棠,“是啊,趁着孟微冬还没留神,不若我们趁机......”   青棠摇头,“就算方才孟微冬还不知道,只怕此刻也已经收到消息了,也不用救,他们老弱妇孺,孟微冬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媚春捏着辫子,站在一旁,“你倒是对他信任得很。不过话说回来,他毕竟也是个大都督,再怎么也不会和丫头婆子们过不去,传出去也不好听。”   青棠侧了侧身子,“诶,韦大宝那孩子说他们是蒙古军帐下的人,和你们有关系吗?”   ......   话说顾孤妍在南济的护送之下进了苏州城,她逐门逐户每家客栈的找顾惟玉,通常上客栈询问,“敢问这里可否有位姓顾的公子住店?”原先店家瞧见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上门,大多都不理她,即使有理她的,少不得要多盘问几句,“姑娘寻人?敢问姑娘是何人,姑娘又从何处来?”这样一来,顾孤妍别说问出个一二三来,自己都先被店家查问先剥了一层皮。   后头南济拿出腰牌,腰牌往客栈柜台上一拍,小二哥见了要去寻掌柜,掌柜的见了公门中人,更是不得了,恨不得上了好茶,又请南济并着顾孤妍上雅间叙话。   苏州城里几间小有名气的客栈都找不到人,最后寻去云来客栈,云来客栈多年老店,不止地盘子比旁人大些,装修比别家强些,就连小二哥也比旁家客栈灵活些,见了南济的腰牌,小二哥当下便请了人去内室坐,又捧了上好的明前龙井上来,南济瞧那小二,“可有一位顾姓的公子住在此处?”   茶水透亮泛青,小二哥低着头赔笑,“不瞒这位官爷,咱们上头东家说了,客官的名姓都是不可向外头透露的,格外是官家来询问,更是要仔细。您说您是来寻人的,敢问一句,您是捉拿犯人,还是......”   顾孤妍站起身,“不瞒小二哥,我是......”顾孤妍方一起身,外头就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根线条极漂亮的手杖,小二哥扭头,“东家!”   关叶锦手持一根黄花梨木手杖,穿一身霜色长袍,袖口腰间均是繁复精细的万字苏绣,他系一条淡金色腰封,细细一看,还有银线滚边,小哥儿立时站到一边,对着关叶锦道:“东家,这二位是来咱们客栈寻人的,这是一位官爷,牌子所属千户所。”   “哦?”关叶锦生的本就俊美,这么一侧目,美目流转,他目光落在南济身上,似笑非笑,“可是我这云来客栈藏了犯人,官爷是来拿人的?”   南济跟着孟微冬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会来事儿的,没见过这么会拿乔的,他起身正要说话,那头顾孤妍已经站了出来,“掌柜的见谅,我是顾家的女儿,这头南下是为寻亲,我家里有一位哥哥住在苏州,久不归家,家中老人担心,小女子才出门来跑一趟。我等都是良民,并非捉拿甚么犯人。”   “开客栈有开客栈的规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道理。”关叶锦一手持手杖,一手撩开袍子,在顾孤妍身边的八仙椅上坐下了,“既然姑娘是寻亲的,那帮姑娘一回也不是不行,只是独此一回,姑娘下回再要寻亲,可就要和家里的人说好了,莫要贸然行事。”   关叶锦瞧身边小二,“去吧,拿册子来,瞧瞧顾姑娘的兄长在不在此处。”   小二掀帘子出去了,关叶锦腿脚不好,但人长得好看,顾孤妍又朝这位俊俏公子哥儿多瞧了几眼,少女脸上莫名还有一抹绯色。关叶锦似是已经习惯了女孩子的目光,他不觉意轻扫过顾孤妍的芙蓉面,便低头喝茶,不说话了。   又过片刻,小二哥拿了册子进来,“东家,前些日子是有位姓顾的公子来过,住了小半月,但十天以前就走了,小的去后头问过,那一天是一位姑娘来结的账。”   “姑娘?”顾孤妍的柳眉都蹙起,她又问一声,“是姑娘来结的账?”   关叶锦似是不想理会这等小儿女□□,他偏过头去,淡声道:“顾家的公子已经结账离去,我等也无能为力。”   顾孤妍手中轻柔的帕子都扭在一处,只差要把一对纤细的手都绞断了,南济瞧顾孤妍,“顾姑娘,既然你家兄长不在此处,姑娘是随我回南京城,还是......?”   南济一片好心,他怕顾孤妍一人在异地,无人帮扶,不想顾孤妍却道:“我不走,我就在此处等哥哥。”   顾孤妍扭过脸瞧关叶锦,“有劳东家,给我个上房,我就在此处等人,等我家哥哥回来了,我再与他一道走。”关叶锦点头,指着小二,“给顾姑娘寻间房,她一个女儿家,出门多有不便,你们好生照料。”   顾孤妍又同南济道:“多谢南大哥一路相送,孤妍多谢大哥的好意,但孤妍不走,请大哥回去也多谢霍姑娘,多谢她路上的恩惠,待孤妍寻到了哥哥,孤妍会上门报答的。”   顾家的姑娘信誓旦旦,南济也不便强人所难,当下就道:“那好,顾姑娘就在云来客栈住下,若是姑娘有什么麻烦,都可去五军都督府下的卫所说一声,不论姑娘遇上什么事,只要报上南济名姓,都有人会转达南济的。”   顾孤妍弯腰行礼,“多谢南大哥。”   南济行出内室,将腰牌拍在柜面之上,“好生看护那位姑娘,若她在你们店里有个三长两短,当心来日我们来砸了你家的店!”   小二哥朝内室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嘿嘿笑,“官爷您放心,那姑娘出不了什么事儿,咱们客栈好的很,咱们东家更是一等一的妥当,您只管放心......”   南济又睃了内室一眼,“这样最好。”然后抛下一锭元宝,才迈步出门去。      ☆、两生关   月色之下, 天蚕丝绞成的鞭身有幽幽光芒, 青棠在庭院中使鞭子,晨间媚春的干爷爷揪着她过了两招, 老人一直说她出手太慢,太慢。青棠一鞭子抽向花架子上的一盆仙人掌,“风大劲小, 雷声大雨点小”, 媚春在后头道:“歇着吧,你再抽下去,我干爷爷家里的花盆子都被你抽坏了, 明日还要去花铺里买。”   “干爷爷,这位干爷爷是否就是买了寒山寺后山那块的地皮的干爷爷?”   青棠收了鞭子,直接在那青石的台阶上坐下来,媚春拉她, “快别坐,我爷爷说春日潮气重,坐那儿容易生病。”媚春提了两个凳子出来, “坐这儿吧,原先你与范家那位在一起, 还有些小姐样子,这回你独身出了门, 现了原形,原来你竟是这样胆大的人......”   春日的熏风又潮又暖,青棠一手扯了扯裙摆, “谁曾说过我是个闺秀的?我自小就身上不好,家中父母宽容,无人苛求我闺中礼仪。再者,我父亲是个......”原本要说莽夫,青棠一顿,陈瑄是个莽夫,可霍水仙不是,这其中曲折,又如何说给他人听。   “霍大人怎么了?”媚春追问。   青棠笑,“没甚么,我爹疼爱我,也不过分教导我,反而万事顺着我,就我这三鞭子的功夫,就是他们衙门里的一个衙役传的,那衙役教了我几年,后头年纪大了,回乡养老去了。”青棠叹气,“说起来,我都没正经叫过他一声师父,是为不孝,是我的错。”   “方才还说你不拘小节,这头又怨起自己来了......”媚春抿嘴,“我瞧着你怪怪的,有时候觉得你是个心宽的人,大而化之,不计较小节得失,有时候......有时候又觉得你骨子里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姐。”   媚春拍掌,“对,就是多愁善感。你就似个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一般,哎,这真真教人疑惑极了,说你是小家碧玉,可你会武功,说你是大家闺秀,可门第确实不高,若要论起门第,恐怕你还不如我和敏敏......”   “你和敏敏?”   媚春晃晃脖子,她一手摸着大辫子,“我爷爷是个将军,大明朝建立的第二年,顺帝与朱元璋在辽东打了一仗,那一仗我们胜了,胜得很漂亮。我爷爷以为我们快要收复中原,然后自请要做前锋将军,可他年纪大了,廉颇老矣,后头他死在了克鲁伦河上......那一回,他就没回来,遗体也沉入了克鲁伦河,他说草原是我们的家乡,他迟早要化作雄鹰,再次盘旋于辽东的上空,见证我们的皇帝夺回失地,重新做这天地之主。”   “至于敏敏,你定然不知道她是谁。”   青棠侧目,“她是谁?”   媚春一手甩开大辫子,“她就是顺帝嫡亲的外孙女,我大元朝皇帝的外孙女,昭敏郡主。”青棠不出声,媚春一张五官极为深刻的脸凑过来,“瞧你的样子,惊呆了?”   青棠起身,盯着媚春的脸,“她是皇族?”   媚春哧哧笑,“是呀,不止是她,我们少主也是很尊贵的,少主名字叫铁木耳,名字与世祖孙子铁木耳的名字一样,那位铁木耳是我们曾经的皇帝,少主他......”   “他也是你们的皇帝?”   青棠越发疑惑,“你们皇族后人都改名换姓,住在这里?”   “不不不,少主不是皇帝,他是舒伦大将军的孙子,他的父亲阿宁是舒伦大将军最小的儿子。”   “舒伦将军?”   “嗯,舒伦大将军最喜欢的女儿是穆阿将军,当年穆阿将军与裴蓑成亲,舒伦将军是非常高兴的,他最疼爱的女儿有了归宿,听说,穆阿将军成亲的时候,整个辽东草原都欢呼了三日,将军府里更是大摆宴席,牛羊肉与马奶茶如流水一般,就算只是过客也会被邀请入府品尝。”   “那后来呢?”   “后来?”   媚春冷冷一哼,“他们成亲以后,穆阿将军一直说自己的夫婿年少有为,对自己也非常好,舒伦大将军见他们夫妻和睦,穆阿将军的兵法造诣又在裴蓑的指导之下一日千里,他便上请顺帝,说要将自己的虎符传给女儿穆阿,让穆阿代替自己镇守辽东。”   “顺帝同意了舒伦大将军的请奏,舒伦大将军便将集合蒙古三军九族的虎符传给了长女穆阿。又过了一年,那时候是洪武二十一年,那时候穆阿将军怀了孩子,裴蓑便接了穆阿将军的军令来看,有些不那么重要的,他还替代穆阿将军写上批复。”   “想来那时候的蒙古人是多么幼稚,以为天降战神来帮助我们收复江山,裴蓑是那么优秀,他的策略是多么睿智,几乎要将我们各有隔阂的部落之间统合成一块铁板。”   “就这么过了一年,穆阿将军的孩子生下来了,那一晚,军中有急件,穆阿将军原本要亲自去看,可刚刚出生的孩子哭闹不停,穆阿将军左右为难,她的夫君在此刻自告奋勇,说要入军帐。”   “后来,穆阿将军将虎符交托给了裴蓑,裴蓑拿着虎符冒雪入了军帐。”   “再后来,那个人一去就没回来,一去就没回来啊......”   久久没有人语。   “哼!”媚春一把抽出自己背后的双刀,“原是我们瞎了眼,引狼入室,就他这么一个狼子野心的小白脸,剁了他都不为过......”   “那伊龄贺他?”   “少主的父亲阿宁是舒伦大将军的幼子,也就是穆阿将军的幼弟,穆阿将军跳了城楼之后,舒伦大将军伤心过度,身体慢慢衰竭,大夫看了,说大将军是心病,若是他心中能宽慰开怀,病也会轻许多。”   媚春道:“阿宁小将军担心父亲的病情,又心痛长姐,便谁也没告诉,独身下了江南。”   “他去找裴蓑?”   媚春点头,“没错,找裴蓑,还要虎符,虎符是我们的,我们也要裴蓑那个负心汉以血去浇灌我辽东的土地,给穆阿将军陪葬!”   媚春侧着脸,月光下只见她高挺的鼻子,“阿宁小将军一走就是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大明朝江山都换了几代,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死了,建文帝来了。呵,不过四年,建文帝又死了,他的叔父做了皇帝,你说这是不是报应,朱元璋自己选的孙子被自己儿子干掉了,哈哈,真是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   青棠不语,媚春道:“永乐二年刚开年的时候,阿宁小将军回了辽东,还带回了一名汉人女子,他说那是他的妻子。”   “汉人的妻子?”   “嗯,那一回可把舒伦将军气了个够呛,说要逐阿宁出家门,不许他踏入草原半步。”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有了少主啊。”媚春笑,“少主是三年后出生的,也就是永乐五年,那时候舒伦将军身体越发差了,见到少主出生,反而高兴,还给他起了个威风的名字。”   青棠道:“铁木耳?”   媚春点头,“对,铁木耳。铁木耳是接替世祖皇位的人,少主也叫这个名字,大概是舒伦将军也希望少主像铁木耳一样风光吧。”   “铁木耳是元世祖忽必烈之后的第二任皇帝,我想老将军是希望孙子能有个荣耀的人生,能继承一个和美团结的蒙古部落吧。”青棠低声道,她才一转身,就瞧见伊龄贺的脸。   男孩子其实已经长大,他有宽阔的肩膀,有修长的臂膀,有深远的胸怀,也有光荣的使命。这一刻,伊龄贺就盯着霍青棠,目光深沉,一对眸子黑幽幽的,青棠望着他,两人都不动,似凝住了。   媚春忽然问一句:“少主,你是不是快要十八岁生辰了?”   敏敏不知从何处撺掇出来,她的声音脆脆的,“没错,铁木耳十八岁,裴正川那小子今年也该三十八岁了,他们的生日隔得不远,似乎都在五月里。”敏敏问伊龄贺,“铁木耳,我没记错吧,你和他是不是都是五月生的?”   青棠失笑,“敏敏,你怎的叫魏北侯小子,他的年纪做你父亲都有余了。”   “我呸!”   敏敏哼道:“我乃堂堂昭敏郡主,我还要那个大元朝的叛徒来做我父亲?”   青棠叹气,“可虎符是裴蓑偷走的,那时候魏北侯也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甚么都不懂呀。”   敏敏捏着鞭子上的碧玺珠子,“他不懂?他不懂为何偏偏在那么重要的日子哭闹?我看他分明是与他的汉人老爹沆瀣一气,保不齐就是串通好的,串通好来骗我们大元的虎符。”   青棠摇头,“或许这就是父子血脉中的的一点天.性.吧,或许当天孩子那样哭,是希望父亲不要走,不要背叛母亲,也不要抛弃自己。”   敏敏接口,“他有那么好?他回了大明之后,可有一次回来看望我们,看望过舒伦将军?还有铁木耳,铁木耳可还是他的表弟呢,他怎么不回来,他在大明朝不是个王爷吗,不是还封了爵位吗?”   小姑娘的念叨多少有些强词夺理,魏北侯是太.祖皇帝亲赐下的一等爵不假,可这本身就具有阴谋色彩的爵位来得轻易,多少有些压不住人。兼且爵位又是赐给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可怜裴正川年幼,一直托付给皇家的乳母抚养,自幼便成长在帝王的窥视之下。   若是当年裴蓑回到大明,接下了爵位,魏北侯府尚且不会这样艰难。永乐元年,魏北侯裴正川十五岁成亲,娶的妻子是洪武皇帝早年就给他指派好的一名尚书之女,听说这位侯府夫人很是能干,她家世强盛,为人聪明,善于社交,也有主见,与魏北侯本人更是夫妻情深,魏北侯府一度有中兴之势。   可上天最会棒打鸳鸯,魏北侯府只光复了两年好时光,侯夫人产子裴墀,孩子是平安落地,那位当家主母却产后出血,死在了产房里。   没有人知道这是上天的旨意,还是新登基的帝王的心意,总归魏北侯府又不行了,因为女儿的去世,尚书与魏北侯割席断义,彼时的魏北侯裴正川也就是个不足十八岁的少年郎。   少年爵爷裴正川没有再娶,中途永乐皇帝也过问过几回,说侯府没有当家主母不是长久之计,圣上也问过魏北侯爷的心事,说他中意哪家女子,自己亲自给他指婚。   或许是魏北侯爷没从丧妻的余痛中走出来,也或许是被皇家威严吓破了胆气,总之他不肯再娶妻,只守着乳母留下来的女儿吴姬为妾,多年下来,魏北侯府子嗣单薄,除了嫡长子裴墀之外,就只剩十六岁的庶次子裴无忧与庶三子裴无求。   理清了这层关系,青棠恍然,她瞧向伊龄贺,“你是阿宁将军的儿子,魏北侯爷又是穆阿将军的儿子,阿宁将军和穆阿将军又是姐弟,那你和魏北侯爷岂不是表兄弟?那裴家世子爷还应该叫你一声小舅舅?”   敏敏道:“何止。连带着裴正川另外两个儿子都得叫铁木耳小舅舅。”   青棠摸了摸额头,“我的老天爷,那明瑰岂不是......”   媚春点头,“照理说,现在范姑娘嫁了人,也该随裴家老二唤少主一声小舅舅。”   青棠觉得四周都静了,一阵冷风吹过来,她打一个寒颤,心道,好险,若是我嫁了裴家老二,那改日唤这个少年郎舅舅的就该是自己了。   青棠边想边摇头,伊龄贺问她一句:“你怎么了?”   敏敏在那边掰着手指,“保不齐她是吓到了,咱们身份高,她小门小户的,理不清咱们的关系。”   青棠不语,媚春呵斥敏敏,“就你话多!”   敏敏嘟嘴,“那你说,方才都好好的,她这是怎么了?”   青棠转过身来,瞧伊龄贺,“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行不行?”   伊龄贺瞧媚春一眼,媚春扯了敏敏衣襟要走,“快走,夜深了,快去睡觉!”   敏敏扭着身子,“他们说悄悄话,我要听!”   媚春嗤她,“都说是悄悄话,你听了,那还是悄悄话么?”   那两人扯着走远了,伊龄贺道:“屋里说吧,外头有风。”   青棠道:“既然买下寒山寺后山的老者就是媚春的干爷爷,那么也就是你们自己人,如今关家要在后头私设船厂,你们知情吗?”   屋里的风灯一跳一跳的,烛火里头冒出丝丝的青烟,伊龄贺展了展手臂,男孩子身高腿长,他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人往青棠面前靠,愈发显得压迫,他说:“就是要关家私设船厂,他们不这么干,还要另外找机会。”   青棠吸一口气,“你这是何意,关家倒霉,我也要跟着倒霉,那船厂我也掺了股的,再说了,地产房契都是你们的,关家倒霉,你们不也都要受连累吗?”   女孩子有些气急,“上回我就瞧出来了,天香楼赌船那回,你就下了狠手,你这样恨关家,你们是不是有仇?”   桌上有温热的奶茶,伊龄贺给青棠斟了一杯,缓缓道:“我母亲是姓关的。”      ☆、琼花落      话说顾惟玉还没进扬州城, 陈荣就寻过来了, 陈瑄家的管家找到他,道:“姑爷, 老爷听说您也在此处,便叫老奴过来看看,您有甚么要紧事是老奴能帮上忙的。”   陈荣是陈家二十多年的老管家, 这头过来, 见到顾惟玉就说要来帮忙,顾惟玉轻轻叹气,侧目瞧一眼身后的宝卷, 宝卷两颗大眼珠子也不转了,只微微垂着头,似万事与他无干。顾惟玉微微笑,同陈荣道:“既然岳父大人也在此处, 原就是我应该先去拜谒,不该岳父大人来找,不知岳父大人身在何处, 有劳陈管家带路,我这就随陈管家走一趟。”   陈瑄在扬州城外一个驿站里住着, 驿站很小,他就住在二楼的小阁楼里, 顾惟玉过去的时候,陈瑄穿一件不打眼的青布衣裳在阑干上坐着,一脚翘着, 正在看一本封皮都已经掉了的不知是甚么内容的书。   “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小婿原不知岳父大人在此处,是小婿失礼。”   顾惟玉话还没说完,陈瑄就挥手,“行了、行了,失礼失礼的,一来就唧唧歪歪,你怎的......”陈瑄一抬头就见到了跟在顾惟玉身后的蓝浦,他眼珠子往蓝浦身上一瞟,“哪里来的丫头片子,你是顾家的人?”   蓝浦瞧了顾惟玉一眼,回道:“不是,我不是顾家的人,我是江上来的,来给顾家公子做丫头的。”   宝卷也点头吗“是的,是的,回亲家老爷,她是个丫头,丫头。”   陈瑄眼珠子略一斜,“说这么多作甚,欲盖弥彰。”   蓝浦动了动,还要再说,顾惟玉看陈荣,“有劳陈管家带他们下去喝口水,今日走了大半日,他们也都累了。”   陈荣微微躬着身子,“姑爷放心,老奴这就带他们下去。”   待宝卷与蓝浦下楼,陈瑄指着蓝浦,“那丫头是谁,你的通房?”   陈瑄大喇喇的,其实那三人还没走远,听闻陈瑄这么问,蓝浦还回头看了一眼,陈瑄一脚搁在栏杆上,又指了指身边,“坐呀,站着做甚。”   顾惟玉依言在陈瑄身边坐了,陈瑄丢开他的书,望着自家女婿,惟玉道:“不知岳父大人读什么书这么入神?”   “你也想看?”   顾惟玉笑,“岳父大人是否在读兵书?”   陈瑄将书一指,“大郎金莲和西门庆,你说是不是兵书?”   顾惟玉侧过脸去,又摇头笑了笑,“岳父大人很有童心,中意看这些话本子,倒是很不一般。”   陈瑄眼神一斜,睃自家女婿,“我说你不当官都可惜了,这样会拍马屁,看本淫.词.艳.曲还被你夸,你要是跟着那些文官干,不出几年,就要熬出头啦。”说到这里,陈瑄颇有感概,“我说你有何打算,准备守着你顾家的祖业过日子,就没想过入仕?”   年轻的男子笑,“岳父大人说的是捐官?”   陈瑄呲牙,“捐官?捐甚么官,有我在,你还捐官?不,不用你花钱捐官,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去外放几年,过上三年五载,你再回来,留在京里也好,留在南直隶也好,都是好去处。”   陈瑄叹一叹,“我也老了,来日我老了,自顾不暇,哪里又能管你这么多......”   这样的语气显得人愈发伤感,顾惟玉笑,“岳父大人年富力强,正当壮年,哪里老了,岳父大人帮我们良多,小婿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其余奢求。”   “你呀,你呀,你甚么都好,就是不肯说真话。”陈瑄转了身子,“你到扬州城做甚么来了,你从苏州城到扬州来,总不会是做生意来了吧?”   顾惟玉点头,“岳父大人明鉴,正是做生意来了,小婿有一船香料被扣了,在扬州,东西在扬州守备霍大人手里。小婿这次来,就是想同霍大人说说情,请他通融通融。”   ‘哼’,陈瑄冷不防站起身来,冷哼了一句:“看来传言都是真的了,你是想叫别人岳父了?”   陈瑄站起来突然,头上险些撞到阁楼上吊着的篮子,“你知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我,我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你呢,还有我为什么不进扬州城,就是在外头等着你,等你个说法。你说,你是不是想娶妾了,你还不记得我说过甚么?你若是这般忘恩负义小人,那我便拟上一封和离书,我再带了小七的牌位回家,咱们这一场翁婿,也算到头了。”   顾惟玉站起身来,他穿一件极简单的霜色袍子,袍子长到脚面,陈瑄瞧他,啧啧出声:“瞧你,瞧你这打扮,是否要进扬州城去拜会岳父啊,去去去,你去拜见你的新岳父,我这处你就别待了,省的我们彼此都碍眼。”   陈瑄捏起顾惟玉的肩膀就往外头丢,这楼梯狭窄,顾惟玉被他这一推,半个身子都掉到阁楼之外,陈瑄冷了脸色,“说,你和霍家那位是甚么关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快说!”   陈瑄突然发作,大有翻脸就不认人之势,下头的宝卷和蓝浦瞧见,蓝浦抬头就往楼上冲,还没等她扯开步子,就被陈荣拦住了,老者如墙一般,缓声道:“姑娘不必着急,老爷同姑爷说话呢。”   蓝浦想扯开陈荣,急道:“他那是说话吗,我看他是要谋财害命!”蓝浦使劲扯了陈荣几下,老人却纹丝不动,“我看姑娘还是坐下喝杯茶,老爷问姑爷话,有分寸的。”蓝浦又扯,陈荣丝毫不受影响,还朝楼上瞧了瞧,说一句:“当心姑爷喘不过气。”   蓝浦简直被这对主仆快要气死,“你们什么人啊,还说是当大官的,当官的这样欺压一个小老百姓,啊?他不会武功的,我都能把他掐死,你这手下去,他还能活吗?”   陈瑄总算松了手,他手一抓,将顾惟玉伸在小楼阁外头的半边身子给扯了回来,顾惟玉脸上有些泛红,他本就白皙,这一红以后,又有点发白,陈瑄睃他,“红红白白的,倒还真是个小白脸儿。”陈瑄递一杯茶过去,“喝吧,喝顺了好说话。你给我好好说,把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了,否则......”   顾惟玉捏着杯子,也不喝杯中水,他平了口气,站起身来,同陈瑄道:“岳父大人,我们里面说。”   陈瑄眼睛微动,“这会子知道怕丑了,还里面说,你也知道你做了丑事?”   ......   这一场谈话持续了太久,蓝浦与宝卷在下头坐着,他们来的时候,日头还西,这会子月光都出来了,蓝浦吸口气,“诶,他不会把顾惟玉杀了吧?”   宝卷倒是镇定许多,“陈大人不会杀人,即使要杀人,也没有理由啊,我家少爷是他女婿,又不曾开罪于他,他也不应当杀我家少爷啊。”   蓝浦呶呶嘴,“那可不一定,这位陈大人出手既迅疾又狠辣,我看你家的文弱少爷定然死路一条,逃不出生天。”   宝卷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凳子上,“保不齐他们在上头说甚么重要事呢......”   “甚么重要事都说完了,这天都暗了,今晚上不会要我们在院子里坐一晚上吧?”   ......   伴随着楼下的碎碎叨叨,上头陈瑄的神色晦暗不明,“你是说小七没死?”   顾惟玉摇头,“不,小七她死了。”   “那就是说小七又活了?”   顾惟玉轻轻叹气,“我知道这很荒谬,小七人死了,但她的魂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就是霍家那姑娘?”   “霍青棠。”   “嗤”,陈瑄背着手,忽然转头,“莫不是你与人家暗通款曲,睡了人家姑娘,又怕我不答应,才特意作了这么个故事来唬我吧?”   陈瑄年轻已经不轻,他少年时跟随永乐皇帝攻入南京城,奉天殿大火时,他也曾因捧出朱元璋的牌位立过功,后头更是独具慧眼,追上过建文帝的下落。后头又因际遇不佳,狠狠落寞过几年,可以说,他的人生,活了大半辈子,该见过的风浪都见过,该扑下的波涛也一个都不少。可顾惟玉跟他说鬼,说魂魄不灭,这不都是女人才相信的话本子上的故事吗?   “你说她是小七,有什么明证?”   顾惟玉叹气,“她认识您,认识我,认识我顾府一家子,认识陈家的人,也认识外公与外祖母。”   “她认识齐氏?”   “认识。”   陈瑄道:“焉知不是你们私通之后,你告诉她的?”   屋里久久沉默。   又过得片刻,惟玉道:“她说她叫玲珑,是陈家老七,她说她过去有一条腿不好,她母亲生她下来的时候受了气,故而她有些不足月。她知道岳母的生辰,知道齐尚书家里的摆件,知道我顾家种了甚么花儿。她知道岳父大人爱吃甚么,知道外祖母年轻的时候绣工是一绝,她知道齐尚书每日都读甚么书,她也说过岳父大人从不读书,除了下头的折子,有时候写折子都是请岳母代写,因为岳母的字迹好看些......”   年轻男人悦耳又清幽的声音在小阁楼里响起,陈瑄一直没有说话,只得外头月明星稀,屋里静谧无声。惟玉说:“岳父大人,你见见她,你见她一回,也就都明白了,都明白了。”   陈瑄扭头,“你说她叫什么?”   “霍青棠。”   “她是扬州人?”   “正是扬州守备霍水仙霍大人家的独女。”   “那霍家那丫头呢?你说我的小七魂魄脱了身,那霍家丫头的魂魄呢?”   “照小七的说法,霍家那位、霍家那位姑娘恐怕......”   “死了?”   顾惟玉叹口气,“嗯,死了。”   “好歹毒的丫头!为了攀附高枝,竟然诅咒自己死了?”   “屁话,狗屁不通!她现在说自己知道我陈家的事,那她怎么又在霍家过得好好的,如果说小七附了她的身,我家小七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怎么能在一个小吏家里过得安稳?”   陈瑄一拍桌子,“假的,都是假的,你们两人生了私情,反倒借我家小七过桥,你这厮长得人模狗样,怎么心肠忒歹毒!”   顾惟玉起身,开了窗,又循着月光用火折子点了灯,男人一身锦袍,长身玉立,“岳父大人,我是个商人,我顾家远在洛阳,与她一个扬州女子是搭不上关系的。如果她是看中了陈家的权势,要攀龙附凤,那也大不必如此,她父亲虽不济,但她外祖父是当今户部侍郎兼应天巡抚史纪冬史大人,有史侍郎在,她也会嫁的很好。”   陈瑄抬头,“史纪冬的外孙女?”      ☆、锦装玉裹      前因后果于伊龄贺口中说出来, “我母亲姓关, 衢州人,她是家里的独女, 家里的老太爷最后几年老啦,身体不好,便想给家里招个女婿, 执掌门户, 继承家业。后头经人介绍,相中了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那人很能干, 在衢州一家大酒楼里做工,没过多久,就做上了那酒楼的三掌柜。老太爷瞧了年轻人大半年,觉得他优秀, 有上进心,是个可造之才,后头就托媒人去说亲, 招他做个上门女婿。   关家的小姐也漂亮,那年轻人瞧了关家姑娘的相貌, 没过多久,就同意了。关家是开绸缎庄的, 当时除了在衢州有家最大的铺子,在南京城也有分店,老太爷问那年轻人愿不愿意到家里的铺子去帮忙, 不要再在酒楼里做,那年轻人说这样不好,怕人家说关家娶个上门女婿真的上门吃软饭来了。   老太爷便指了他叫他去南京的铺子做掌柜,这样一是经营自家的产业,二是避开了人家说闲话,关家的小姐也跟着去了南京,又过半年,老太爷的身体愈发不好了,那女婿就带了小姐归家,还卖了南京的铺子,卖铺子的钱都折合成田地了。   归家之后,年轻人当着老太爷的面将房契交到小姐手里,说田地放租胜于开铺子,这人有头脑,老太爷便将衢州铺子的房契连同家里老宅的地契都取出来,交代他好好经营。   不过三个月,老太爷就去世了,年轻人做了关家铺子的大掌柜,关家的小姐则渐渐不理事了,终日在后宅里养花逗鸟打发时间。   那一年的冬天,关家小姐在房中梳头,她的丈夫带着一群人进来,说要打死奸夫.淫.妇,小姐根本不知道出了甚么事情,她的相公说自己长期要出门办货,这关家小姐便趁自己不在家之时与人私通,私通的就是家里种花的家丁,还说那家丁已经承认了。”   “关家的小姐就是我母亲,关家的上门女婿就是关丝丝,他过去不姓关,他过去叫刘一斗,因为他家里极穷,家里希望他能值上一斗米。”   伊龄贺的眼圈有些发红,说完又叹息,“他穷不要紧,但他不该起了坏心,我母亲为人循规蹈矩,他却抓了我母亲说要沉河。那一年寒冬腊月,河上都是砸不开的冰,我母亲衣裳也被扯坏了,鞋袜也被他们在地上拖没了,关丝丝逼着我母亲说她不守妇道,还拿了那种花的家丁出来,说我母亲不甘寂寞,勾引人家。”   青棠轻声问:“那后来呢?”   伊龄贺扬起目光,“后来?我母亲被他们绑了起来,说要沉河,结果河面上的冰又砸不破,弄到半夜,破冰的两个小厮累了,说冻死这女人也是一样的......”   青棠低头,“这时候阿宁小将军来了?”   伊龄贺笑,“是的,我阿爹来了,他原本沿着水路在找裴蓑,结果见到一个女人躺在冰河上奄奄一息。”   “都是天意,天意关家这位小姐就该是你父亲的,如果没有他们相遇,也不会有你呀。”   青棠看向伊龄贺,“那关丝丝鸠占鹊巢,驱逐了你的母亲,那关叶锦又是谁的孩子?”   “关叶锦?”伊龄贺摇头,“关丝丝赶走了我母亲,自己冠上关家姓氏,后头离开了衢州,到了苏州落脚,听说他寻了一个极为漂亮的小姐做妻子,目的就是为了改善自己的血脉,希望生个标致孩子。”   “嗤”,青棠轻声笑,“他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不过关叶锦确实相貌上比他自己强上百倍,可惜腿上......”   “关叶锦腿上的病也是有来由的,那是刘一斗当年故技重施,想休了自己的夫人,关叶锦跪在外头一整夜,一样是冬天雪夜,关叶锦跪了一夜替他母亲求情,最后这桩休妻的事情是罢了,但关家公子的腿也坏了。”   伊龄贺侧目,“其实关叶锦不应该姓关,他应该姓刘才对,关丝丝霸占了关家的财产,这头自己的儿子也姓关,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心里难道没有一点点......别扭?”   “关丝丝是不是有甚么毛病,不停休妻,这个妻子又这样漂亮,他如今也有钱,他还有甚么不满足?难道他还打算休了妻子,再去娶一个公主回来?”青棠道:“他真是好生奇怪,原先娶关家的小姐是为了关家的钱财,可关家的钱财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他为何还要冤枉自己的妻子出墙,这样的话岂不是连带着他自己都没脸?”   伊龄贺起身,“夜深了,快去休息,有话明日再说。”说罢,又招来一个小丫头,“送霍姑娘去休息。”   那丫头提着灯笼,同青棠道:“昭敏郡主都交代了,霍姑娘今晚上就住她的院子,我这就带霍姑娘过去。”   青棠侧目,瞧了伊龄贺一眼,伊龄贺道:“霍姑娘晚上同赛尔吉住,叫敏敏赶快睡,明日早起练武。”   媚春的名字叫赛尔吉,青棠过去的时候,媚春坐在软床上擦刀,瞧见青棠,她说:“我的眼线回来告诉我了,蓝河随孟微冬进府去了。”   青棠点头,“嗯。”   媚春光着脚丫子,她一脚踏在软塌上,“嘿,我说你怎么回事呀,孟微冬不是喜欢你吗,这头他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你也不生气?”   “哼”,青棠发笑,“我又不喜欢他,为何要生气?”   媚春低头捏自己辫子,“我觉得咱们少主就挺好的,我爷爷说了,到时候他要是喜欢你的话,就去霍家提亲,你答应吗?”   青棠在软塌上坐下了,外头有小丫头端了热水进来,“我帮霍姑娘洗漱?”青棠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来。”   那丫头还是不动,媚春挥手,“她有手有脚,洗脸都不会吗,你能帮她吃饭?”那丫头说:“昭敏郡主说了,霍姑娘是贵客,要好好伺候。”   媚春光脚提刀就要砍过来,“伺候个屁,明知敏敏那丫头心眼多,你们还帮着她......”   那丫头端着一个铜盆进来,里头搭着一块白色的轻帛,青棠方伸了手进去,媚春猛地叫一声:“别动!”   媚春指着那丫头,“你来,你洗个脸给我瞧瞧。”   小丫头低着头,没有动弹,媚春道:“反了你们!你自己说,里头下了甚么玩意儿?”   媚春这一惊一乍的,青棠看她,“怎么了?”   “水里下了药,不知道是什么药,反正咱们郡主那里奇人多,秘药更是多,都是宫里带出来的人,一个顶十个厉害。”   媚春光脚跳下床,一把捉住那丫头的手,“我叫你洗脸,你洗一个我看看......”   那小丫头挣扎了几下,媚春抓着她的手就往水盆里按,那丫头叫一声:“赛尔吉,里头没有甚么的,郡主说里头有一点点痒粉,就是洗了之后脸有点痒,没事的!”   媚春咬牙,将铜盆往那丫头手里一放,“快去换盆干净水来,你们再这样,我叫爷爷把你们都赶回辽东去,哦,还有敏敏,一道赶走!”   那丫头端了水出去,又换了水进来,青棠瞧媚春,“这......?”媚春点头,“你洗吧,这回没事,敏敏那丫头的院子远,这丁点时间,她来不及赶回去通风报信。”   ......   次日,媚春练武回来,瞧见青棠已经起身,便催促她道:“快点,咱们过会子去码头,今天有个大食的船到,还有波斯舞姬,就在码头附近的集市,咱们去瞧一瞧......”   青棠转过身子,媚春手里的刀险些掉到地上砸了自己的脚,霍青棠白皙的脸上浮出半脸红红的点子,青棠叹气,“还是要去问问敏敏姑娘,她到底下了什么药,这又究竟几日才会消退。”   早饭摆在昨日喝茶的花厅里,青棠穿着媚春的衣裳,翠绿的裙子,玫瑰红的衣裳,她们个子一般高,只是她皮肤白,人也比媚春略微清瘦些,这样式的衣裳穿起来,在春景里,倒是更为贴切好看。   青棠与媚春在前面走,敏敏则穿着连身的长袍跟在不远处,她盯着青棠的背影,低声嘟囔:“她究竟有没有洗脸,怎么洗了脸还敢出来见人,她这样德行,就不怕吓到铁木耳?”   伊龄贺早起要练武,这头已经换了衣裳,他在花厅里坐着,瞧见青棠进来,便问她:“你准备何时回苏州,若是不急的话,咱们今日去波斯集市上瞧一瞧,那里有好多番邦香料,平日里都极为难寻,还有......”   青棠垂着脸,“只怕我哪里都去不成了。”   “为甚么?”   伊龄贺一抬头,就瞧见青棠格外严重的半张脸,上头密密麻麻的红点子,似被蚊虫咬了无数个包,另一张脸好些,上头只得三四个小红包,伊龄贺睁着眼睛,“这是怎么了?”   青棠瞧媚春,媚春回头一把捉住肇事者敏敏,“喏,咱们的昭敏郡主干的,我昨晚上千防万防,想不到还是没防住这个小鬼......你说,你是怎么下的毒?”   敏敏瘪嘴,她拍开媚春的手,“甚么下毒?别说得这么难听,我是在考验她,考验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天生丽质,也考验她和铁木耳的感情,如果说她毁容了,铁木耳就不喜欢她了,那铁木耳对她就不是真心的。”   敏敏转头跑去青棠跟前,小姑娘盯着青棠,“霍姑娘,今日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丑嘛,恭喜你经受住美貌这一关的考验了!哦,还有铁木耳,你想啊,你要是变丑了,铁木耳就嫌弃你了,那你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你知道吗?因为一个女人的容貌终究会老去,男人若是因此就不爱你了,那你最后还是要吃亏的......”   伊龄贺将小姑娘一扯,“照你这么说,那她还要多谢你咯?”   敏敏缩着头,照旧唠唠叨叨,“多谢倒不必。不过铁木耳你要体谅我,你看,一则我为你证明了霍姑娘容貌是很牢靠的,不会随意就不美了,二则嘛,呵呵,二则我不是帮助你看清你的内心吗?你自己说,霍姑娘这样长相了,你还喜不喜欢她,如果这样你都喜欢她,那才能证明你的真心,证明你没有骗她!”   青棠微微垂着脸,尽量只露半面脸出来,伊龄贺拍了拍青棠的背,“无事,你这样也很美。”   “哟!”敏敏哧哧笑,“铁木耳是我们的英雄,和舒伦大将军一样,是我们的英雄!”   “嚎甚么嚎?”媚春将敏敏一扯,“解药拿来。”   敏敏身子一动,从媚春手里滑了出去,小姑娘抿着嘴,“没有解药,这又不是甚么□□,哪有解药,她过三天就好了,真的,就三天。”   敏敏拉青棠的手,小声道:“没事的,你相信我,三天,三天以后就褪了,不会留疤的,真的......”   青棠也没了力气,在饭桌边坐下了,她说:“昭敏小郡主,我原先打算今日就要走的,你这样一来,我又走不成了,我还得再留下三天,那我岂不是和你家铁木耳兄弟又多了三天时间相处,你不着急吗?”   敏敏一跺脚,转头跑了,媚春低头笑,她拍青棠肩膀,“你这一军将得好,这会子她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那一刹的风情   南京城临江水畔, 那里有个波斯西域人开的市集, 每年海外都有一些高级丝绸或者琉璃宝石运往朝廷去,船只从海外而来, 入了内河,要上北京,必须先经由南京, 所以每到三月初和十月上, 这些深眉高目的波斯人都会在南京城内聚集起来,朝廷为了便于管辖,便允许他们设成集市, 这集市开放的日子也不超过三天。   今天便是集市开放的第一天,媚春同青棠一道出门,媚春说:“往年我来过几次,你呢, 你来过没有?”   青棠微微摇头,“没有,过去我因为......没有出过远门。”   媚春侧目, “看你也不是个本分的,怎么还没出过门?”   “咳、咳咳”, 伊龄贺咳嗽两声,“你们要去快去, 稍后人太多,早去早回。”   媚春问:“少主,你不去吗?”   伊龄贺丢一锭金子给林媚春, “那里太香,我就不去了。”   说罢,又给青棠一个荷包,“里头都是金子,他们那些人不认银票,只认金银,你们去吧,喜欢甚么自己买。嗯?”   春日尚带寒气,胡姬穿着艳丽单薄的轻纱裹在身上,裹出高挑丰满的线条,各种扑鼻而来的异域香气在这个临时的波斯集市里缭绕,霍青棠同媚春在一起低低细语,“瞧那人的冠”,媚春拉青棠的手,“瞧见了,紫金冠,那人好大的胆子”。   两个姑娘的目光都一同定在一个穿锦袍的年轻人身上,男人穿得浮华,除了头戴紫金冠,脖上还绕着火红的皮毛围脖,皮毛色深如火,媚春道:“穿得跟一只火鸡似的。”   那富丽的年轻人走到一家杂货铺子前停下了,青棠顺着望过去,那是一处堆积着贵重奢侈用品的铺子,铺子里外的东西都富丽非常,外头展示着雪青色的狐裘、黑豹的整皮、虎皮的坐垫,还有四个散发着阵阵异香的美人儿在门前歌舞,年轻人往门口一站,美人儿拍拍手,里头立即迎出来一个小二哥,“客人,买什么?”   年轻人道:“我瞧见了虎皮,但我要虎骨。”   “怪里怪气,咱们走。”媚春拉了青棠要走,青棠反而朝那店里而去,舞姬一样停止了曼舞,开始拍手,那小二哥一样迎出来,“姑娘买什么?”青棠还没说话,媚春一把凑过去,道:“我们买纱巾,对,就买纱巾。”   这里的纱巾色彩绮丽,薄而不透,媚春揪着纱巾一条一条看过去,小二哥不知从哪儿又翻了两条出来,一条金色的,一条宝石蓝,金色那条上头嵌着细细的流苏坠子,金色丝线勾着细碎的碧玺粉玺珠子绞在丝巾边上,宝石蓝那条则简单些,上头只圈了两层珍珠,珍珠圆滑,有白有金,还有难得一见的黑珍珠绞在其中,媚春捏着那两条纱巾,“我们就要这两条,多少钱?”   小二哥伸出十个手指头,媚春问,“十两金子?”   “银子。”   小二伸着手,“多谢惠顾,十两银子。”   “一条十两?”   “两条。”   媚春麻利掏出一锭元宝,“不用找了。”她将金色那条纱巾对折,系在青棠脸上,附耳过去,低声道:“这人有点傻,不会做生意,单看这上头的挂件,也远远不止五两银子。”   青棠系上面纱,这才抬起头来,女孩子目光流转,转过货架上的胭脂水粉,转过不远处的一列面具,最后目光停在屋子角落的那一盆花儿上,“敢问小二哥,这盆花儿怎么卖?”   小二哥挥手,手摆了几下,也没做声。   媚春道:“你摆手是多少钱?”   小二哥回:“这个不要钱。”   媚春发笑,“难道这是送我们的?”   那边传来一个和缓的男声:“不,姑娘误会了,他摆手的意思是这盆花不卖。”   青棠转过身去,瞧见一对含笑的眼睛,那人同她一样,整张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只不过青棠是因为脸上有红点,戴了条面纱,而那男人直接戴了个面具。白玉面具。   媚春犹自与那人争论几句,“不卖的话为什么摆在这里,这里不是市集吗?”   男人笑,“不是市集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货品,也不是所有货品都有价格,就如姑娘你,你此刻也在市集里,那姑娘你是能出售的货品吗,你又能说自己价值几何?”   媚春拉青棠,“我们走。”   青棠盯着那盆花儿,金玉交章,金色的金玉交章,她不会看错的,顾家投了多少人力物力进去,就为了培育金色的金玉交章,顾家没有培育出来,不想在这波斯人聚集的集市上看见了。青棠躬下身子,用手摸了花儿的叶子,问一句:“敢问这是牡丹花吗?”   “金玉交章,这花儿叫金玉交章。” 那人说:“姑娘好眼力,竟能瞧出来这是牡丹科。”   青棠站直了身子,“敢问店家,何处有这种花儿卖?家里有人尤爱牡丹,又未曾见过这样奇异的珍品,便想向店家问问,这花从何处可以买来?”   白玉面具后传来轻笑声,“恐怕要教姑娘失望了,这金玉交章是我自己培育的,并非从别处购来,姑娘若是想买,恐怕也没个买处。”   青棠望那个男人,那男人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睛在笑,青棠道:“既然如此,那多谢店家。”   男人颔首,“有缘再会。”   出了那香气缭绕的铺子,媚春呼一大口气,“那里面太香,店家又怪里怪气的,你看他的脸,我们买纱巾的时候,他是没有戴面具的,我们要走的时候,他就把那面具戴上了。”   青棠点头,“那白玉面具方才是放在货架之上的,是我低头看花儿,他才戴了面具出来的。”   “白玉面具?”   “白玉面具。我方才瞧这面具好看,又是白玉制的,是以多看了几眼。”   媚春道:“那白玉面具好看是好看,但我老觉得那人是个老头子,戴上了也不是俏郎君。”   “何出此言?”   媚春叹气,“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听他说话的语气,他给我的感觉就像孟微冬,对,就是孟微冬,反正就应该是那般年纪的人,总归不是个年轻人。”   后头有喧闹声,有人驰马从集市中间的小路驰骋而过,疾风带起纱巾,青棠捂着脸,瞧马上那人背影,那人长靴佩刀,“似乎是卫所的人?”   媚春回道:“孟微冬自己瞧着倒不这样,这下头的人却一个比一个会撒野,他也不管管?”   那个穿锦袍戴紫金冠的年轻人也从方才那家店里出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副白玉面具,媚春盯着那人,“他怎么也拿着白玉面具,他是那店家吗,可店里那老板不是这身衣服,头上也没有戴冠。”   青棠点头,“他是客人,他方才在门口说要买虎骨,想来这面具是他方才买下来的。”   媚春仰起头,“啧啧,好大的胆子,这样的冠都敢戴,敢情他真以为这是他们波斯还是西域呢?”   “让开,让开!”方才驰马之人又掉头回来,手里握着一条马鞭,骏马简直要踏翻了小贩们赚钱的生意,青棠一鞭子勾过去,马失前蹄,马上的人直愣愣摔了下来,这一下摔得沉重,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口中呵斥:“你,你敢阻拦官爷,好大的胆子!”   青棠站在那儿,慢悠悠收了鞭子,“你骂我作甚?”   那人爬起来,叱道:“你敢挥鞭将我绊倒,好大的胆子!”   青棠瞧四周,“可有人看见了?”   众人原本都围在一处,这一刻自觉散开,皆说甚么都没看见。   “你个丑妇,给老子记着!”   又是一鞭子抽过去,鞭子勾在那人腿上,持鞭的女子这么一扯,那人又扑在地上。   地上有灰,灰里有沙,那人脸上有灰,嘴里进了沙,他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个贱人,给老子等着!”   那人想是摔狠了,还扑在地上,“贱人,老子活撕了你的皮......”   青棠一鞭子抽在那人前头,鞭起一地沙尘,“你更为丑陋,你险些撞到前头老人和孩子,你瞎了?”   那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又有一列官兵进来,媚春睃了那头一眼,然后拉了青棠就走,“快走,孟微冬来了!”   两人转身就跑,那人还趴在地上骂娘:“你个丑妇,你跑甚么,你给我回来!”   青棠与媚春拐了个弯,钻入大道后头的小巷里,媚春拍着心口,“我的娘诶,最近就不应该出门,想想在这南京城里,哪儿哪儿都能见到孟微冬,你说他有没有去过船上,有没有发现你不见了,他是不是在搜捕你......”   青棠站直了,“你瞧见没,方才那个戴紫金冠手拿白玉面具的人不见了。”   媚春呶嘴,“你还管人家作甚,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你没瞧见,孟微冬来了,还带着那么多人呢!”   媚春手里还捏着一条宝蓝纱巾,青棠从她手里取出来,“你戴上,我们出去。”   集市角落有个杂耍班子,外头有一对年纪不大的少年在表演武术,一个使红缨枪,一个手持风火轮,两人背靠背,似在表演三头六臂的哪吒。媚春与青棠弯腰进了后头的帐篷,里头横着几排挂衣裳的帐子,穿薄纱带纱巾的舞姬们一个接着一个穿梭而过,青棠又穿着翠色浓艳的裙子,她与媚春都戴着面纱,混在其中,媚春扯扯青棠,眼神往一垂帘子里面瞟。   “快快快,跳舞的都换衣裳出去,都准备了啊......”前头领队的已经开始吆喝,媚春与青棠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身子一弯,缩进了那垂帘里头。   垂帘里头是个小小的隔间,里头只有一桌一椅,再就是一团纱帐,“南统领,里头请”,外头有人说话,青棠与媚春不约而同缩进了纱帐里。外头的垂帘掀开了,露出三分光线,那人说:“南统领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呀。”   那人笑:“曲老板的生意可好啊?”青棠听那南统领的声音又甚为耳熟,她一指撩开纱帐,露出一双眼睛来,那人是南济。   南济腰间佩刀,穿着官服,看起来很是威风,他睃了这暗室一眼,说:“上回曲老板替兵部运的二十船货,一趟就丢了十船,曲老板这生意做得好呀。”   那老板背对纱帐,青棠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倒是听他笑了,“南统领不管五军都督府的事,这头都管到兵部去了?”   “咳”,又一人撩帘子进来,那人右手中指食指各戴了一枚戒指,声音缓缓的,还略染笑意,“曲老板生意做得好呀,算盘都打到朝廷来了,嗯?”   这回不止青棠瞧见了孟微冬,就连媚春都听了个一二三,她略微挪了挪身子,扯青棠衣角,青棠袖子一动,“谁?”孟微冬一手抽开了南济腰间的佩刀就裂开了那一团纱帐。   “嘶”,伴随锦绣裂开的声音,孟微冬一眼就瞧见了一双眼睛,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那眼睛瞧见他立马低了头,青棠垂着头,“我们本来在里头换衣裳,对......对不住,打扰了。”说完,拉起媚春就往外头跑。   南济要追出去,孟大都督倒是一笑,他将刀丢南济手上,道:“不必了,随她们去罢。”   帐篷外头,媚春猛地拍自己胸口,“我的亲娘,孟微冬怎么又来了,咱们明明是去追那个拿白玉面具的人,怎么又把孟杀神招来了......”   “他......”青棠一拧身,就见穿窄袖圆领长袍的孟微冬站在不远处,男人瞧着她,青棠低头,手捂着脸,“抱歉,方才我们不是故意偷听的......”   媚春也垂着头,不肯直视孟微冬的眼睛,隔着那一层金色薄纱,孟大都督的目光也不知瞟到了哪里,他说一句:“两位姑娘不必慌张,只是姑娘的眼睛像我一位旧人,我才多看了几眼,让姑娘受惊了。”说完,孟微冬径自踏步离开了。   孟微冬一走,媚春就嗤笑,“还以为他看出来了呢,看来他也没有多喜欢你,我跟你说,就凭你这一双眼睛,少主肯定能把你认出来,你信不信......”   青棠勾着头,扭头朝另一边走,媚春追上去,“你怎么了,他认不出来你,失望了?”   “不是。”青棠道:“我觉得他认出来了,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拆穿。”   “他认出来了?”   “他认出来了,方才在内室他就认出来了,要不然咱们能这么轻易跑出来?”青棠叹气,“这集市很奇怪,那个卖我们纱巾的老板很奇怪,还有那个拿白玉面具的人也很奇怪,明明见他进了那马戏班子,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   午间明媚的日光已经高照,媚春仰头,“哎,那都是别人的麻烦事儿,咱们别看了,回去吧。”   媚春与青棠的身影渐渐远了,孟微冬掌上宝石戒指在太阳下曜曜,他手指一曲,“去,叫密云跟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极不稳定的作者做一回大方的人,双更... 明天也一样,双更...   ☆、绵绵旧情   孟府后园里, 孟微冬勾着头, 也不知在看一盆什么花,有兵士过来报告, “大都督,密云传消息过来,说她看见霍姑娘上船了, 但不是客船, 是以她没能跟上去。”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孟微冬展开手, 从旁边丫头手里取来一张帕子,低声叹息:“不安分的丫头。”这话也不知说给谁听,兵士垂着头要下去,孟微冬道:“叫南济找艘船, 咱们出门去。”   兵士低着头下去了,那头传来清脆的笑声,蓝溪的声音最为清澈, 她笑嘻嘻的,“大都督, 后日可就是段姐姐的生辰呢,咱们正商量给段姐姐庆寿呢......大都督, 您准备送点甚么礼物给段姐姐?”   段桃之与季舒都站在蓝溪后头,季舒依旧是那么温柔,她穿一件藕荷色的坎子, 下头配着霜白的马面裙,腰上挂了一串鎏金珠链子,裙子堪堪盖过脚面,看着温柔又飘逸。倒是一贯穿淡紫衣裙的段桃之,今日穿了件金色的坎子,下头穿一条十六幅的曳地长裙,上头的刺绣隐隐烁烁,似乎每一面瞧上去都是不同风景。   季舒将段桃之往前头带了几步,“我说段姐姐这裙子好看,这不,咱们大都督都看直了眼睛,这裙子原有八层,每一层上都是半面绣,那几层叠起来能瞧见不同的景色,这一面看是山,那一面是水,有时候错开了是美人,对准了又是荷花,方才大都督看得那样入神,想必是瞧见美人了......”   段桃之微红着脸,季舒用帕子捂着嘴笑,蓝溪把段桃之往孟微冬怀里一推,“有什么不好意思,大都督喜欢姐姐这样装扮呢。”   南济提着刀过来,“大都督,船已经在码头备好,甚么时候出发?”   “大都督要出门?”   蓝溪最先反应过来,“后日就是段姐姐生辰,大都督赶得及回来替段姐姐做寿吗?”蓝溪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瞧着孟微冬。   孟微冬瞧蓝溪,蓝溪年纪轻,她也会打扮,这一刻就穿了一件轻粉色的坎子,下头是姚黄的百褶裙,脚面上是一对湖绿的绣鞋,她去年腊月入府的时候只得十五岁,今年换了年头,她也只得十六岁而已。   孟微冬目光落在季舒身上,“我......”   ‘我不回来,你好生照料她们’,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就瞥见了段桃之的眼睛,段桃之有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初次见她那回,她随她爹在穿上捕鱼,汉水上的渔家女穿一件半袖的衣裳,下头是粗布的裤子,两只脚踝纤细极了,她站在船头上,一张手就撒开了一张网,那渔网上还有闪闪的鳞片,迎着那一日的清辉朝阳,渔家女撒了网,又冲着孟微冬笑了笑,孟微冬当时就感觉自己被那一张网笼住了,她笼了自己的目光,或许还有自己想念晗儿的一颗心。   段桃之是孟微冬从府外第一个带回来的女人,段家这位夫人,其实远远称不上贤惠,但孟微冬爱她最久,她入府之后,跟着孟微冬狠狠过了几年好日子,那时候府里没有其他夫人,也没有别的暖床丫头,段桃之独享了孟微冬,五年之久。   孟微冬去哪里都带着段桃之,这位汉水渔家女不通文墨,也不爱读书绣花,她就爱往江上跑,孟微冬便随她的心意,常常带着她过江看海,听说孟大都督还带着这位段夫人去过南海,瞧瞧水天一色的美景,去瞧瞧甚么是天之涯海之角,那或许就是不羡鸳鸯只羡仙,那或许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是一段天涯海角。   段桃之的好日子很长,人人都羡慕她,说她除了身世上差些,几乎椒房独宠,若是再过上几年,兴许孟大都督要娶了她也未可知。   可好日子没有那么长,五年,五年之后,国子监祭酒季冷大人家的千金就看上了孟微冬,季家这位小姐也是极有魄力的,她在南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见到了孟微冬,一个穿将军服饰在骏马上威风凛凛的孟将军,那时候,孟微冬远征安南回来,季舒就在那儿瞧着他,她觉得自己的心都给了他。   季冷不同意,若是孟微冬肯明媒正娶还好,孟微冬既不肯明媒正娶,又说不会娶妻,自家女儿过去也就是孟家后院的一个侍妾,一个玩物,一件摆设。祭酒大人不同意,季舒便跪在季家外头,跪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搀她起来,将她带回了孟家。   季冷要与女儿决裂了,国子监祭酒家的女儿不守妇道,不配为闺秀之表率,不配为天下学子皆为仰慕的祭酒大人之女。季冷写了个折子,上告朝廷,要与不孝女季舒断绝关系,否则愧对列祖列宗,永乐皇帝接了折子,回问孟微冬,“是否愿意迎娶季祭酒之女为正妻?”   孟微冬拒绝了,理由是,“臣心已死,不愿娶妻。若祭酒大人愿意,我马上遣送季姑娘回家。”   季冷简直气疯了,连声叱道:“荒唐,简直荒唐!我季家的姑娘,就这样被你瞧不起?”   当日,季冷就去孟府要拉了自己女儿回家,季舒‘噗通’跪在季冷身前,“父亲大人在上,不孝女季舒愿为孟家妇,请父亲大人成全。”   “孽女,孽女呀......”   季冷回家后,冷了心肠,再与孟家不通门户,不通书信,与亲女割席断义,再无往来。   季舒留了下来,诚然,她没做成孟府的当家主母,也分了孟微冬的心,原先的段桃之逐渐成了旧人,当日的宠爱其实还在,孟微冬每隔上三五日都要往段桃之房里去,可段桃之不是闺秀也不是公主,却有比公主闺秀还高的心气儿,孟微冬来一回,她就关一次门。   孟微冬往往在段桃之那里吃闭门羹,原先只是以为她耍耍脾气,有星星点点的醋意,可日子久了,谁也受不了。某一回孟微冬醉了酒,敲段桃之的门,段桃之站在门口,她穿着他给的锦绣丝罗,她披着一头长发,脂粉不施,她说:“孟微冬,我恶心,我看见你就恶心。”   段桃之的语气平平淡淡,既不愤怒,也不失态,女人温温柔柔的,她就是说,“孟微冬,你别来了,我瞧见你难受,真的......”   没人知道段桃之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反正孟微冬不来了,他真的不来了。   段桃之搬离了离远山堂最近的“桃夭居”,季舒搬了进来,后头“桃夭”也改成了“舒云”,如今的季舒在离孟微冬最近的地方住着,而昔日的段桃之则搬去了最为偏远的一处院子,从孟微冬的远山堂走过去,要经过两个花园和三堵墙。   段桃之与孟微冬的几年恩爱,多年情分,都隔在了这繁花似锦和悠悠岁月里。   段桃之的目光很深,孟微冬瞧进她的眼眸里,这样目光也很深,季舒是见识过段桃之与孟微冬姣好岁月的,只是这样深情目光,已经多年不见。   蓝溪是没有见过孟微冬这样看一个人的,她以为这府里最得宠的夫人是季舒,原来竟不是。   孟微冬望着段桃之,“你想要甚么礼物,我让他们去办,嗯?”   这一声轻问既缠绵又带着不教人察觉的叹息,孟微冬望着段桃之,蓝溪与季舒也一同望过去,不料段桃之说:“我想与大都督再出一回门,别的都不要。”   段桃之想出门,孟宅的女眷是不能轻易出门的,南济略微抬了目光,孟微冬笑了,他说:“好。”   段桃之提起裙子,南济也转身,后头俏生生一句:“大都督,也带上我吧?”   说话的是蓝溪,年轻的女孩子扑到段桃之身上,“段姐姐,你也带上我吧,我也想出去,你同大都督说说,求你了,这是你的生辰,你同大都督说,他一定会答应的......”   蓝溪整个人挂在段桃之身上,段桃之抬头看孟微冬,“她想家了。”   孟微冬回头,目光落在季舒身上,“你去吗?”   季舒捏着帕子,停了片刻,“我......妾,妾还是不去了。”   蓝溪听话听音,她跳起来,“大都督同意了,我们都去,季姐姐,我们都去,我们都去!”   ......   船板上,青棠与伊龄贺下棋,敏敏盘腿在旁边看着,嘴里念叨:“你们这生活真好,可不就是闲敲棋子落灯花,真是会玩儿......”   媚春一巴掌拍在小姑娘肩上,“吵什么吵,没看见人家下棋呢,观棋不语是君子,你虽不是君子,也不能是个小人吧。”   敏敏嘟嘴,“我难得跟你们出来一回,我要是少一根毫毛,当心爷爷找你们算账!”   媚春望天,“我的老天爷,让天收了你吧......”   这已经是伊龄贺同青棠的第三局,伊龄贺又落一子,青棠丢开棋子,黑子落盘,发出脆响,“我下不过你,输了。”   敏敏凑上来,“输了?方才不是赢局吗,怎么输了?”   媚春摇摇头,“密密麻麻的,看着都头疼,不如看看星星。”   “哧”,敏敏道:“星星难道不是密密麻麻了?”   青棠丢了棋子,在旁边水盆里洗了手,端起一杯茶,“我这回去了凤阳就不回来了。”   “那你要去哪里?”敏敏凑过去。媚春将小姑娘一拉,“别吵,人家正在说呢。”   “我要去洛阳。”   青棠的声音很轻,“这些天一直下雨,我去凤阳看看,就怕大水会冲了皇陵,我要去亲自看上一眼才安心,等确认无事了,我就去洛阳。”   小丫头端了水上来,伊龄贺扭头净了手,这才问道:“去了就不回来了?”   青棠笑,“去了就不回来了。”   “咿”,敏敏哼哼,“洛阳又不远,还不如我们大都远呢,去了大都都能回来,你去个洛阳怎么就不回来了?”   “你再吵我就把你丢进江里去。”   敏敏嘟嘴,“本来就是,去哪儿都能回来,只有死人不能回来,爷爷说了,战场上回不来的都是死人。”   “你再说......” 媚春揪敏敏领子。   青棠端着杯子,“敏敏说的没错,死人才回不来,我那时候就应当是个死人了。”   “啪”,伊龄贺忽的阖上杯盖,这一声脆响在江风里格外刺耳,“你为了他?”   “也不尽然。”   青棠搁下杯子,“我想念我母亲,还有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我父亲又不看顾我母亲,我担心她。”   伊龄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对面的姑娘,“甚么时候?”   青棠抬头,“四月一,韦大宝说他们买了第二批炸药,大概就是那时候到,我会炸了他们的船,然后一起沉入江底,大家都会当我死了。”   敏敏听出兴味来,“咿呀,你要炸死自己?”   媚春揪开小姑娘,“有病啊你,人家说的是假死,假死你懂吗?”   青棠低着头,“原先我一度犹豫不决,但后来我遇上了惟玉哥哥,我告诉了他,他相信了我,我也相信他,我要回洛阳,我想与他在一起。”   敏敏皱眉,“谁是惟玉哥哥?”   “闭嘴!”媚春敲敏敏一下,又道:“就算顾家公子接受了你,可你的家人呢,他的家人呢,他们都接受你?”   青棠侧开目光,望着淼淼江水,“就算他们目前不相信,日后也总有法子叫他们相信的。”   敏敏也低头弹自己指甲,“我觉得这法子不好,不好极了,你死了,人家肯定不记得你,更不会娶一个死了的人回家了。”   伊龄贺站起身来,“陈瑄就在江南,我们去找他,如果他信你,你就跟他走,如果他不信你......”男孩子弯腰拉青棠的手,“他不信你,你就直接跟我上洛阳,我陪着你。”   媚春靠着船上阑干,一手撑着头,一手拍青棠的背,“生活本就是一场大礼,我们都要自己安排自己。”   这话一出,青棠低头发笑,敏敏望着星空,目光又落在江面上,她说:“如果霍姑娘真的无处可去,那我就带她回辽东,在草原上,我就是王,没人敢忤逆我。”   敏敏瞧霍青棠,“霍姑娘,我大元朝虽亡了,但我在草原上可以做主,到时候我给你封一个郡主当当,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双更......   ☆、我不够好      孟家的行船里头燃着明亮灯火, 南济在外头站着, 身后有人拍他肩膀,南济转头, “密云?”密云是个暗卫,从锦衣卫里出来,又去六扇门蛰伏了几年, 如今换了名字, 跟在孟微冬身边。密云说话的声音很轻,她长得也不算漂亮,普普通通的模样, 唯有眼睛弯弯的,未语先有几分笑意。“南济,我方才瞧见大都督往段姑娘房里去了。”   南济点头,“段姑娘生辰, 大都督是念着她的,”   密云摇头,“你错了。”   “我错了?”   密云穿着最寻常的衣裳, 浅紫色的布衣,这是街面上最普通的姑娘家装扮, 她轻声道:“孟宅的后院,要变天了。”   孟微冬推开段桃之的房门, 江水一晃一晃的,船舱里的灯火亦是摇摇摆摆,段桃之坐在妆镜前, 背对着孟微冬,镜中的女子在梳头,她一头长发在灯影下乌黑乌黑的,孟微冬走过去,接了她的手中的梳子,“你的头发还是那样漂亮,那样黑,那样多。”   女人没有动,孟微冬从头顶上梳下来,到尾的时候,梳子上缠了几根头发,段桃之转头,“给我瞧瞧?”   孟微冬搁下梳子,捉住女人的手,“掉几根头发,不碍事。”   两人目光相对,孟微冬凑过去,要吻上女人的唇,段桃之低头,伸手从妆台上将梳子拿了起来,梳子上缠了一缕落发,几根青丝,还有一根白发。   白发很长,段桃之捻起白发,“白发三千丈。”   孟微冬一把搂住女人的腰,低声细语,“莫要说缘愁似个长,有我在你身边,不许说愁。”   ......   段桃之房里的灯火燃了整夜,孟大都督也一整夜没有出来,次日天明,有婆子端水进去,就瞧见段桃之跪在地上,大都督则坐在床上,一脸似笑非笑的奇怪模样。   “滚!”   见有人闯进来,孟微冬冷喝一声,那婆子赶紧将水盆子搁下,关门出去了。   “你还有甚么不满足,本督哪里亏待了你,你就这样背叛本督?”   孟微冬坐在一边,居高临下。   地上的女子跪的笔直,她说:“过了今日,我就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我跟了大都督那年,我才十五岁。十五岁,是呀,与大都督新娶进门的蓝溪一样大,那一年我才十五岁,我爹原本是舍不得我跟了大都督的,可是我自己仰慕大都督的威风,我在那汉水上见了大都督一眼,我的心就跟着大都督走了。”   “哧哧”,段桃之竟然低声笑起来,“我跟着大都督很是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大家都说我是山鸡插毛变了凤凰,我知道,我知道我配不上大都督。”   “本督从未这样认为过。”   孟微冬起身,他软了口气,去拉地上女人的手,可段桃之拂开了他的手。   “我本只是个汉水渔家女,能遇上大都督这样的大英雄已经三生有幸,大都督独宠我五年,给了我五年的好时光,那是我人生里最美最好的时光,我感激大都督。”   段桃之冲着孟微冬磕了个头,“我没念过书,脾气也坏,连厨艺也不好,德言容工没一样拿得出手的,可大都督宠我爱我纵我,样样桩桩,我都记在心里。”   “可大都督不爱我,大都督爱的是你书房里的那幅画像,自从我见了那幅画像,我才知道大都督爱的不是我段桃之,而是我与画中人那双一样的眼睛。”   段桃之低低地笑,“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假惺惺的宠爱有什么意思呢,大都督哪里是宠我,无非是借着我这一双眼睛缅怀旧人罢了。”   “放肆!”   孟微冬猛地呵斥一声,“哎”,段桃之跪在地上摇头,她也不怕他,“大都督生气了?被我说中了?画上那人是谁?她是谁?”   女人说:“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一件事,她活在大都督的心里,她活着一天,大都督心里就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人。”   段桃之叹息,“大都督如今也鲜少盯着书房里的画像发呆了,是否大都督又发现了另一双眼睛,发现了另一双与那人更相似的眼睛?”   孟微冬不语。   段桃之咬着嘴,“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大都督心里爱别人,却一个一个往府里抬,你真当人是泥捏的菩萨不成?”   “本督即使不爱你,可曾亏待过你?”孟微冬如此问。   “呵,呵呵”,段桃之不知是哭是笑,她低了声气,“你不爱我,那你为何要了我?”   女人一双发红的眼睛瞪着孟微冬,“你明明不爱我,你却不说。你从来不说,我便以为你爱我,我以为你爱我,我才会如此放肆,我才会霸占着你,我才会告诉我自己,孟微冬是爱我的。就算府里进来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我都告诉我自己,她们算甚么,孟微冬是爱我的,他是爱着我的,他是独爱我段桃之的,他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段桃之捂着心口,扑在地上哭泣,“孟微冬,你好卑鄙,你是个小人,你是个伪君子,你是个恶人,你骗了我的心......你骗了我的心呐,你这个骗子!”   女人的眼泪滴滴落在船舱里头鲜艳厚实的地毯上,晕湿了一地殷红,孟微冬弯腰要抱女人起来,“别碰我!”   段桃之一把推开孟微冬,“你别碰我,碰我一下我就恶心,我恶心啊!”   段桃之穿一件茜红的绸衣,她跪在地上,双手搂着自己,“你知道我为什么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吗,这是我跟了你的那一夜穿的颜色,茜红色,对,就是这个颜色。”   “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我那一晚也是穿了这么件衣裳,我光着脚,你抓我的脚踝,说我的脚生得好,又白又小......”   段桃之笑嘻嘻的,“我昨晚上和你睡觉的时候,我就想着这是最后一夜,只有我心里想着这是最后一次,我才能忍着不推开你,我只有想着我要走了,我才能不推开你......”   “孟微冬,我不爱你了,你放我走吧。”   孟微冬转开头,“啪”的一声,方才那婆子端进来的铜盆子被掀翻在地,铜盆里的水迅速没入厚重的地毯里,盆子哐当落在地上,惊了外头的人。   季舒在外头敲门,“大都督,大都督,您怎么了?段姐姐,段姐姐你......”   孟微冬骤然回头,“段桃之,你反了?”   段桃之膝盖转了个弯,人依旧跪着,她冲面前的人磕头,“大都督宠我五年,可我陪伴了大都督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里,即使桃之有甚么错,有甚么不对的地方,都希望大都督看在桃之与大都督往日的情分上,再宽容桃之一次。”   孟微冬低头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你就这样想离开孟家,离开我?”   段桃之摇头,“不是我要离开大都督,是大都督心里没有我,大都督心里没有我,拘着我或是放了我又有甚么区别呢......”   “你是铁了心的要走?”   “桃之虽然莽撞,但并不愚笨,大都督心里装了人,过去有人,现在有人,将来,您的心里装的也总不会是我段桃之。既然大都督心里没有我,何苦拘着我,若您怕我毁了孟府的名誉,那我段桃之今日在这里与天发誓,若我段桃之再嫁,我就跌入汉水里,永不翻身!”   江面已白,旭日初升,段桃之一张脸白莹莹的,“望大都督成全。”   许久,孟微冬嘴里才迸出来一句话,他说:“你要想清楚,你知道本督的脾气,你若是后悔,再无弯转。”   段桃之磕头,“多谢大都督成全。”   孟微冬一把推开门出去了,没人知道他是喜是怒,季舒再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只看见一地的水渍,和泼翻了的铜盆。   船只在扬州城靠岸,段桃之离开的时候,不施脂粉,只穿了一件简单的布衣,头发都裹在了碎花布料的头巾里,一切都犹如多年前的那个汉水渔家女一般。   季舒来送她,“段姐姐,你......”   段桃之笑,“我原本当不起你一声姐姐,但这刻离别,我还是要多谢你,多谢你这样宽容,宽容我这样讨嫌的人呆在孟府,多谢你从不与我计较那许多,我都知道的。季妹妹,我多谢你。”   蓝溪扶着栏杆在船头站着,段桃之冲她招手,她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根发簪,“这是我十五岁那年,大都督送我的,这回我送给你,希望你们都好好的,好好的。”   “段姐姐,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去同大都督说,他只是生气了,等他气消了,就没事了,段姐姐,你不要走......”   蓝溪快要哭出来,段桃之拍她的手,“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般年纪,也就都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段桃之轻身一人走了,她走得轻轻松松,她脱下了孟家后宅里的满身锦绣华服,脱下了发间的步摇压鬓,女子青衣布鞋,她还年轻,她有窈窕的背影,也许正如她所说,“那些都是枷锁,捆绑人心的枷锁,如今我要除下它。我别无所长,却还有一身捕鱼的本事,靠着自己,总不会饿死,我也总还有活过来的那一日。”      ☆、掌中瑰宝      扬州府衙里, 霍水仙的小厮渔石跑进来, 气喘吁吁,“老、老爷, 黄......黄、黄莺姨娘要生了,太太请老爷回去......”   黄莺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天,霍水仙本就坐立不安, 这一刻得了确切的消息, 反而心头的大石落了下来,不那么七上八下,“走, 产婆来了吗,大夫呢?”霍水仙脚下不停,急匆匆跟着渔石走了出去。   霍水仙前脚刚走,陈瑄就来了, 漕运总兵官陈大人拿出一纸公文,“请扬州守备来见。”   衙门里炸开了锅,漕运总兵官大人来了, 这回找知府的找知府,去陈瑄家里喊人的也有, 扬州府刚刚换了知府,上任知府齐疏朗升官去了南直隶都察院, 接任的知府姓毛,叫毛溪,原先是在北京户部做个员外郎。   毛溪自衙门后堂迎出来, 瞧见陈瑄,一脸震惊,“下官不知漕运总兵官陈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望陈大人恕罪......”   客气话张口就来,毛溪过去在北京户部就是个品衔不高的六品员外郎,后头走了关系,又送了不少金银,才得以外放到扬州这块富庶地方做个五品知府,他过去在北京城的时候是没有与陈瑄这样的高阶官员打交道的机会的,这头一见陈瑄,恨不能三跪九叩,得以与人套近乎。“陈大人怎么来了,来了也没说一声,下官也并未接到上峰通知,下官有罪......”   说着说着就要再拜,陈瑄懒得与此人啰嗦,只道:“我要找的人是扬州府守备,其余的你也不必再说了,只需告知本官守备大人在何处。”   “这......”   毛溪有些犹豫,陈瑄瞧他,“怎么?难道守备大人在何处,知府大人与我说不得?”   “不不不,霍大人他......”毛溪欲言又止,又招来一位师爷,“你同陈大人说,霍大人去了何处?”   那师爷说话文绉绉的,“霍家有喜,天降麟儿”。   陈瑄手一摆,“说人话。”   毛溪赔笑,“霍大人家里的妾室产子,霍大人今儿晌午就回家去了,如果陈大人有急事,要不只能上霍宅去找,要不只能等霍家事了才......”   霍水仙的小妾生孩子?   陈瑄看了自己身后那人一眼,那人青衫长袍,一派温和如玉模样,毛溪转过身子去,“不知这位是?”陈瑄也不搭理毛溪,转头同那师爷道:“我找霍守备有急事,烦请这位带个路,若你不得闲,再请个人给我指路,我自己寻过去也可以。”   那师爷连连弯腰,“小吏领路,小吏领陈大人去一趟,陈大人,这边请。”   师爷带着陈瑄与他身后的年轻人出去了,毛溪冷着一张脸,对聚拢起来的衙役道:“看什么看,人都走了,还看?”   霍宅不远,位置尚可,就在主官道旁边的小巷子里,一家白墙青瓦旁,师爷停了脚步,“陈大人,这就到了。”   霍水仙在堂屋里站着,璎珞与柳丝丝一道,指挥屋里的小婢烧水倒水,张氏在旁边坐着,她扶着额头,很是疲累的样子。月满替张氏揉了揉肩,张氏拍拍月满的手,月满道:“太太不必忧心,姨娘福大命大,产婆都说了,孩子很好,姨娘养得也好,甚么都好,没事的......”   月满轻言细语,霍水仙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长袍直缀,袍子堪堪盖过皂靴,他在那处站着,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张氏一手扶着额头,一边瞧着霍水仙,一双眼睛深深的,瞧不清里头的情绪,也不知道她是喜悦,是愤怒。   “生了!生了!”随着产婆子的一声高亢的嚷叫,“哎呀,恭喜霍老爷,恭喜霍夫人,生了,生了呀!”产婆迈着一双小脚走出来,“恭喜恭喜,贵府的姨娘生了位少爷,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少爷,标致得很,标致得很呀......”   张氏就着月满的手站了起来,她从袖中拿了一锭元宝出来,交给月满,月满上前,“那就多谢您了。”婆子满脸满眼都是欢喜,里头母子平安,这家的当家太太也大方,出手就是十两银子,这可比外头的小门小户省事多了。   婆子瞧着霍水仙,“姨娘很好,小少爷也很好,您祖上有德,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呐!”   霍水仙被这婆子哄得高兴,便伸手去摸银两,可他平日里又不带荷包,他看了璎珞一眼,这头璎珞上前来,“多谢这位婆婆。”璎珞手中一锭二两的小元宝放到婆子手上,婆子的目光往这位姨太太身上瞟,心里嘀咕,这府中的姨娘一个比一个生得好,一个比一个漂亮。   璎珞会做人,柳丝丝也不是省事的,这头也是一个二两的元宝伸出来,一样往婆子手里塞,“多谢您,您辛苦一趟,少不了您的喜钱。”   张氏出手是十两,璎珞出了二两,柳丝丝出了二两,两人平分秋色,又压不过张氏去,张氏招呼月满,“走,我们进去瞧瞧。”   霍水仙也一个大跨步要跟进去,那婆子转身将男主人一把拦住,“使不得,使不得,里头沾了血气,您是去不得的,要去也要过了满月,满月之后,您想怎么去就怎么去......”   “哧哧”,柳丝丝捏着帕子捂嘴笑,她握霍水仙的手,“可把您急坏了吧?您别急,待黄莺妹妹养好了,您再来多陪陪她。”   张氏与月满进内室抱孩子去了,柳丝丝则扯着霍水仙的袖子献媚,说好听的话,璎珞目光垂着,瞧不出情绪,她转而出门送那婆子,“我送您出去吧。”   璎珞与那婆子刚出二门,就瞧见渔石慌忙往里头跑,璎珞喝住渔石,“跑甚么,有事吗?”   渔石刹住脚,他拍拍心口,“我的亲娘诶,贵客来了,有贵客......”   璎珞过去做丫头的时候,与渔石他们在一处玩惯了,她将渔石扯到一边,低声道:“黄莺生了儿子,你跑甚么,当心冲撞了他们,到时候人家找你的麻烦,谁都拦不住。”   渔石也低了声气,“我的亲姐姐诶,真是贵客上门,你猜猜是谁?”   “是谁?”   渔石拿出一张帖子,“喏,你识字不,这是漕运总兵官大人上门,漕运总兵官陈瑄陈大人亲自上门呐!”   璎珞站直了,正了正声气,“来了贵客你也别跑,你就安安静静的等老爷出来,你再这样吵,当心黄莺他们母子与你过不去。”   渔石捏着帖子走远了,璎珞回头又冲那婆子笑,“您先别走,府里蒸了点心,您包一点回去吃,就说是我吩咐的。”   说罢,又从园子里招一个丫头过来,“去厨房拿几块点心给婆婆带回去,去吧。”   打发了那几人,璎珞扯起裙子就往外头大门上走,陈瑄已经等得不耐烦,顾惟玉在他身后站着,那位小吏更是尴尬,“这霍大人平日里也不这样,不知今日怎么了,这头许是府里有事,所以才......”   正说着,大门就开了,一个穿银红坎子的年轻妇人走出来,这妇人年纪很轻,头上也没戴多余的首饰,唯独簪了一根珍珠簪子,上头垂着四颗珠子,另一边戴了一朵花,瞧样子是朵纱堆的绢花,“你们......”   璎珞一开口,就瞧见了外头的顾惟玉,显然顾惟玉也认识她,早在旧年的寒山书院里,顾惟玉就见过璎珞好几回,那时候璎珞替霍青棠提着杂物,下雨那回,就是璎珞给霍青棠找的伞,还有早前在得月楼,也是她跟着霍青棠的。   顾惟玉开口,“璎珞姑娘,你......?”   “小妇人已经嫁人,当不起公子这一声姑娘。”   璎珞上前一步,“顾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陈瑄回头瞧了顾惟玉一眼,璎珞出门来,指着旁边柳树下,“顾公子,请移步。”   顾惟玉瞧璎珞,“璎珞姑娘,你什么时候嫁了人?”   “就范家姑娘出嫁之后,二月里,我随太太回了扬州,便嫁进霍家做了姨娘。”   璎珞低头笑,“大姑娘对我很好,我脱了籍,又认了史家的管家做义父,我做了良家子,嫁进来就是良妾。”   顾惟玉点头,“那璎珞姑娘想同在下说甚么?”   璎珞抬头看顾惟玉,“顾公子,我家姑娘喜欢你,早在书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喜欢的人是你。她原本是很快活的,后来她中了那甚么宝珠茉莉的毒,打那回之后,整整小半年,她都郁郁寡欢,直到,直到她偷跑着去了南京城,回来就不一样了。顾公子,我希望您能待我家大姑娘好,她是个好人,真的。”   顾惟玉笑,“璎珞姑娘你放心,我会的。”   “不,你不知道。”璎珞摇头,她吸一口气,“黄莺生了个儿子,就方才,她生了个儿子。黄莺和大姑娘是有仇的,当初大姑娘拿鞭子抽过黄莺,后来大姑娘为了不让她进门,又把柳姨娘请进门,如今,如今......”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霍家的大门开了,霍水仙亲自迎了出来,璎珞挪开脚步,站去霍水仙身后,顾惟玉跟着陈瑄,陈瑄还特意回头看了自家女婿一眼。   陈瑄与霍水仙进了书房,两人在里头说了许久,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些甚么,顾惟玉在园子里站着,璎珞端一杯茶过来,“顾公子,失礼了,今日府中的姨娘生产,家里乱,您莫见怪。”   顾惟玉颔首,略微朝园中景色看了几眼,璎珞自嫁人后,越发善解人意,她笑一笑,“大姑娘就是在这园中长大的,夫人去得早,她长到五岁,老爷娶了新的太太......”   璎珞同顾惟玉说旧话,等陈瑄从霍水仙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日头都斜了,霍水仙本要留饭,陈瑄摇头,“府上本就事忙,是我叨扰在先,霍大人留步,陈某人就先走了。”陈瑄还留了一锭金元宝,说是给霍府的贺礼。   待顾惟玉与陈瑄二人从霍家那个二进的宅院里出来,陈瑄一张纸就甩到顾惟玉怀里,“喏,你那一艘船的香料,人家还给你了。”   纸上是放行令,上头既又霍水仙的官印,也有他的私印,陈瑄背着手,面色沉沉,“鬼话连篇,你这小子鬼话连篇,竟然串通了外人来骗我?”   顾惟玉折了那张纸,出口问道:“岳父大人这是何意?”   陈瑄回头瞥自家女婿,“我问你,你说的霍家丫头可是这一家的丫头?”   顾惟玉点头,“不错。”   “哼”,陈瑄冷笑,“霍水仙说了,他家的丫头好得很,根本没有甚么不正常,不止容貌不变,就连行为都是正常的。你倒是会编故事,造这么一个鬼上身的故事出来,我看你真是被那丫头迷了眼,鬼上身了!”   顾惟玉向来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这头陈瑄跟他发脾气,他也不说话,陈瑄自己说了几句,见身边的人一声不吭,更是烦躁,“你到底是个甚么意思?”   “岳父大人息怒。小婿理解岳父大人的心情,岳父大人是不敢相信小七还魂之事。”   顾惟玉说话礼让,让人如沐春风,“小婿初初听闻这件事,也是坐立难安,借尸还魂之事太过奇异,这等难寻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小七身上。可岳父大人想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原先的那位霍家姑娘是个不学无术性情暴戾的小娘子,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变了一个人一般,这原本也都是解释不通的事情。再者,霍大人说自家女儿无异样,可霍大人是父亲,霍姑娘是个姑娘家,姑娘家有了变化,父亲不一定能察觉的,霍姑娘自幼丧母,霍大人即便关爱再多,也未必能全然了解霍姑娘究竟有了甚么转变。”   陈瑄沉着眉头,“你有何证明她是小七?”   顾惟玉转过身来,“岳父大人错了,并非小婿能否证明霍姑娘是小七,岳父大人与小七血脉相连,她究竟是不是小七,答案都应当在岳父大人心里。”      ☆、让她降落      段桃之在扬州码头下了船, 孟微冬整日都坐在船舱里, 不言不语,船靠在码头也没有再动, 季舒与蓝溪轮流去叫了两回门,都是无果。   密云手里端着一盅燕窝,她交给南济, “你去吧。”   南济呲牙, “我?”   密云点头,“你去,想必这会儿大都督见到女人就心烦, 见你是个男人反倒好些。”   南济端着一盅燕窝要去敲门的时候,孟微冬自己开门出来了,南济抿嘴,“大......大都督, 您、你好了?”   孟微冬奇怪地睃了南济一眼,“端着甚么,一股子腥味, 女人吃的东西?”   南济垂着头,“您一天不出来, 密云怕您饿着了。”   孟微冬气色尚好,“派几个人跟着她, 暗地里帮着她,她好强,不愿意受人恩惠。”   这话说的是段桃之, 男人挥了挥手,“下去吧。”   南济低头下去了,下去之前,又问了一句:“大都督,这处是扬州城,咱们是否还去凤阳?”   孟微冬手上两颗宝石戒指在夕阳下散出漫漫金色光芒,他说:“蓝溪想家了,蓝老大就在这附近,咱们去他那儿转转。”   “是。”   南济出了船舱,看见密云在船尾站着,密云瞧南济,“大都督好些了?”   密云穿最普通的布衣裳,乍然一看,绝瞧不出来她是做甚么的,女子偏着头,“我觉得大都督还是爱她的。”   “谁?”   密云发笑,“段桃之。我觉得大都督是爱她的,起码曾经爱过她。”   南济不是女人,鲜少说人是非,更遑论孟微冬后院里的事,他目光瞟向江面上,“没有。”   密云侧目,“没有?”   南济转头看密云,说了一句话,“如果爱一个人,就不会让她走。”   南济说完就走了,密云一个人盯着那沉沉斜阳,“如果爱一个人,就不会让她走?”   .. 蓝老大他们一家子都住在一艘船上,船不大,却也不小,足够蓝老大带着三个女儿,时而邀请三五好友上船烤鱼吃了。这头蓝老大坐在船板上烤鱼,一艘大船往江岸逼近,蓝老大朝里头喊了一声:“你妹妹回来了......”   出来的人是蓝烟,蓝河不在船上,蓝浦也跑了,家里没嫁人的三个女儿,独剩下一人。蓝烟穿一条水蓝色的绸裙,简直与天边云水,江外云烟融成一色,美人如画,孟微冬站在甲板上,季舒站在他身后,说一句:“这位蓝大姑娘真是个美人。”   季舒弯着眉眼,她似乎在笑,看仔细了,那笑意又很淡,她说:“当年的段姐姐是否也是这般美人?”   孟微冬回头,季舒笑意愈发深刻,“妾多嘴,大都督莫怪,妾失礼了。”   季舒提着裙摆走开了,蓝溪早已叮叮咚咚踏下脚板,要往自家船上跑,蓝老大握着一条鱼,见到自家女儿,“吃鱼?”   蓝溪笑嘻嘻的,蓝烟叱她:“没有规矩!”蓝衣的美人往孟微冬身前微微一福,“大都督好,家妹不懂事,竟还吵着大都督出来了。”蓝烟说话不轻,也不重,吐字很清楚,但她脸上又没甚么表情,不知道她是欢迎来客,还是不欢迎。   孟微冬笑,“无妨,她闷了,出来走走。”   季舒在大船上没下来,这头蓝烟瞧蓝溪,“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蓝老大身边的桶里还有很多鱼,他不紧不慢的,见到孟微冬也不多说话,还是在烤鱼,那姐妹俩进了船舱,蓝老大将手里一条烤好的鱼递过去,“吃吧。”   孟微冬也不客气,就在蓝老大身边的矮凳上坐下了,蓝老大拍拍手,“我这里甚么都没有,就是鱼儿多,大都督专程上我这里吃鱼来了?”   鱼烤得有些辛辣,上头涂了满满的花椒和胡椒,孟微冬吹一吹,“胡椒降价了?还是最近南海那边的生意很好做?”   蓝老大又串了一条鱼到铁签子上,回道:“生意不好做,胡椒也没降价,我是见到大都督来才下了本钱,平时我自己都是舍不得用上这些贵重香料的。”   孟微冬几下将鱼吃了个大半,蓝老大将一个小桶子踢过去,“喏,干净的水,洗手。”   孟大都督随遇而安,将剩下的鱼刺丢到一边,就着一点清水洗了手,他说:“南京兵部找了曲老板帮忙运货,那货是要运到北京去的,南京兵部不愿意自己动手,便让曲老板手下的船跑一趟。一共二十船的货,姓曲的跑了一趟,丢了十船,说是触礁翻船了。”   蓝老大打开一个酒葫芦,“姓曲的今日不同往日,如今船多了,胃口也大。”   “哼”,孟微冬笑,“搁浅,触礁?姓曲的得罪了兵部,兵部下了调令,叫五军都督府捉人。”   蓝老大喝了一大口酒,酒葫芦似个圆滚滚的不倒翁,在甲板上立着,他从怀里摸了样东西出来,“瞧见没,就照着这个去抓人,一抓一个准。”   这是一个白玉面具,孟微冬接过去,“姓曲的搞了个邪教,这是教里的标识?”   蓝老大又拿起葫芦,说:“不是,这是姓曲的最近与一伙人勾搭上了,姓曲的手里有船,那伙人手里有货,要甚么有甚么,安南的木头、波斯的烈酒,还有粮食,他们都有。这白玉面具就是那伙人的玩意,听说那伙人的老大从来不出来,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总之下头四大金刚、八大天王,一人一个这样的白玉面具。”   “那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蓝老大勾勾耳朵,“前几日姓曲的找我借几条船,他船上就有这么一个面具。”   孟微冬侧目,“你顺来的?”   蓝老大哼哼:“这玉还不错,是阗玉,能值几个钱。”   孟微冬从怀里拿了一张银票出来,递给蓝老大,“蟾宫的花最近死了不少,他们从南洋运了一批过来,要是有多余的船,你去帮帮忙。”   蓝老大瞥一眼银票,“五千两?”然后塞进了自己腰间,“好,运花,运花儿去咯......”   孟微冬起身,往自己船上走,蓝老大抬头,“走了啊?”他回头叫蓝溪,“老幺,出来啦,你们要走咯......”   才刚刚开口,孟微冬就抬手,“她闷坏了,由得她在江上住几日,我去一趟凤阳,等我回来再说。”   太阳高高的,蓝老大抬头,“太阳太大,鱼都焦了。”   一条烤好的鱼丢进了江里,鱼儿都涌了过来,谁说同类不厮杀。   孟微冬回头看了小船一眼,上船后,同南济道:“去凤阳。”      ☆、迷      烟花三月里, 凤阳河堤上, 有工匠五百人手持铁锹,聚拢筑堤, 凤阳府监工水利的老人手持军户名册,一一唱名。   大都督孟微冬就站在高处,旁边是户部侍郎兼任应天巡抚史纪冬史大人, 下头唱名一个, 便从行伍中站出来一个,此为这次负责筑堤之军户,这些军户来自的卫所各有不同, 如今无战事,便聚集一处屯田务农。   孟大都督来了凤阳府,凤阳府千户立马派出五名百户并着辖下五百一十二人供他驱使,孟微冬听说淮河边上在引水动工, 加筑堤坝,当即便指了人马过来。   原先史纪冬初到凤阳,只想着天将大雨, 大雨不要冲了皇陵皇祠,后头在淮河边上看了两日, 又觉得春水初盛,怕到汛期更为凶险, 便找了凤阳知府来商量此事。谁知道知府大人与千户所说不到一块去,千户所非说要兵部的调令来,才受指派。   凤阳知府回来与史纪冬说, 史纪冬又写信给南京兵部,这一来一回,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如今南京兵部还未回应,谁知先等来了孟微冬。后军大都督孟微冬直辖卫所,凤阳府千户见了孟微冬,二话不说便指派五百余人出来,史纪冬见了那千户,只是一笑,“千户大人这头也不要那甚么调令了?”   千户低着头,“巡抚大人哪里话,我等也是照朝廷规章办事而已。”   孟微冬指了人来,下头唱完名,管河事水工的老人上来汇报,“点兵五百一十二,实到四百零七人。”   孟微冬瞧那老人,“余下百人去了何处?”   老人回:“余下百人尚在漕军中服役,不在卫所。”   那千户扭过头来赔笑,“春季的漕粮正要入京,如今卫所里人员不齐也是难免的。”   几人正说着,下头一个兵士拿了名帖上来,那兵士自低处往堤坝上面跑,一个大跨步,脚下险些收不住,就要扑倒孟微冬身上去,千户长一把抓住那人,“跑甚么,冒冒失失,气喘匀了说话!”   那兵士递上名帖,“漕军......漕军把总......陈、陈大人来了......”   漕军十二总,一总一万人,共计十二万人,这头说把总来了,千户长问:“漕军都指挥使?”   那兵士摇头,“是陈把总,陈把总来啦!”   史纪冬在旁边听着,问一声:“是陈瑄陈大人?”   那兵士拼命点头,“正......正是、正是陈、陈把总!”   孟微冬从千户手里将帖子拿过来,落款正写着陈瑄二字,他看一眼堤坝下头,“说人,人就到了。”   堤坝下头除了卫所的四百兵士,还有几十劳役,另外有管理劳役的“老人”,再就是边上站着两名主簿,陈瑄一一看过去,笑一声:“哟,人来得挺齐啊,这是要挖沟啊,还是要修渠?”   站在最边上那名主簿还是有些眼光,瞧见陈瑄衣上补服,立即站出来,“回这位大人,我等受了诏令,在这里等着筑坝。”   陈瑄睃了周遭的人一眼,“修河筑堤自有劳役,这些人在这里做甚么?”   陈瑄说的是卫所的兵士,“这头调这么多人过来,可有兵部调令?”   “这......”   那主簿讷讷。陈瑄瞧了他一眼,“说。”   主簿低着头,回道:“回这位大人,未曾接到兵部调令。”   “哼”,陈瑄冷笑一声,“你们胆子真大啊,动辄聚集数百人在一处,就不怕他们聚众闹事?”   陈荣附耳到陈瑄耳边,“大人,此处共有军士四百人,另有劳役六十多人。”   陈瑄瞧那几百兵士,“百户长在哪里?出来!”   下头已经开始起哄,陈瑄在那处不知说些甚么,下头熙熙攘攘,有闹起来的趋势,年轻的男人过去同陈瑄道:“岳父大人,这是卫所的事情,您......” 顾惟玉一直站在陈荣的身后,他穿和陈荣一样的衣服,与陈荣站在一处,只觉得陈瑄身后是跟着自家的两个家丁侍卫。   传话的兵士已经下来,“陈......陈把总,您、您请上去吧。”   陈瑄早已瞧见了堤坝之上的众人,他同那主簿道:“都散了吧,诸多人聚集此处,容易滋事,这回我就当没看到,若有下次,军法伺候。”   陈瑄带着两个人上了堤坝,孟微冬迎过去,“陈大人,真是稀客,早前听闻陈大人下了江南,不想在此地遇上了。”   陈瑄眼睛落在史纪冬身上,他道:“史大人也在这里,这下头大兴土木,不知道的以为二位要炸了这淮河边上的堤坝呢。”   史纪冬在凤阳停留多日,这几日一直住在堤坝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这一刻他卷着裤腿,瞧见陈瑄,他倒是笑,“许久不见陈大人,陈大人远道而来,风采依旧。”   “诶,甚么风采依旧,我老啦!倒是侍郎大人离京之后,到这江南地方,年轻了不少。”   陈瑄又看孟微冬,“孟大都督怎么也在此处,凤阳府今日好生热闹呀!”   几人一通寒暄,孟微冬笑嘻嘻的,目光拂过陈荣,又落在顾惟玉身上,顾惟玉穿着深色布衣,与陈荣一般,又站得略微靠后,孟微冬这一眼过去,陈荣正好动了一动,截住了孟大都督瞟过来的这一眼,被陈荣这么一打岔,孟微冬便没瞧真切。   孟微冬收回了眼睛,对着陈瑄道:“陈总兵是大忙人,比不得我们,我等就是日乘马,具名刺相过从饮酒游山而已。”   陈瑄笑,“大都督为驻外军队统帅,如何能说自己无事可做,瞧下头五百行伍,不就听大都督号令,只要大都督一声号令,他们就要撸袖子上阵了,嗯?”   陈瑄这话刻薄,孟微冬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不假,可五军都督府有统兵之实,却无调兵之权,卫所人马出动,必须得兵部调令,包括这些由五军都督府下辖的卫所。陈瑄笑看孟微冬,“想必孟大都督是取了南京兵部的调令,才这样大张旗鼓地动工。”   “哦!这么多人聚集此处,是要铲平这大堤是吧?”陈瑄故作惊讶,“春日涨水,夏季汛期,铲平这堤坝,淮河之水恐怕就要涌进来了......”   “咳”,史纪冬轻咳一声,“陈大人,这是......”   孟微冬笑,“陈总兵来得正好,照道理,这河运疏通之工事本该由漕军承担,正巧,陈总兵来了此处,我等正好全身而退,这淮河边上水利之事,不若交由陈总兵一手负责,免得来日我等不懂漕事,好心要办了坏事。”   陈瑄站在坝上,滚滚淮水南奔而去,他说:“倒淮就要分黄,一则永远封闭黄河北部支流,使之永远流入淮河,不许黄河走其北部河道,这样才能治理两河的运输,也不会对其中一条水道有损。二则,这黄河的事情,自有黄河河道总督来管。”   陈瑄一顿,“总而言之,这黄河水也好,淮河水也好,都与五军都督府攀不上甚么关系。”   陈瑄看向史纪冬,“侍郎大人,您说是吗?”   孟微冬目光一样瞟向史纪冬,“照陈总兵的意思,这一回倒是本督多事了?”   陈瑄与孟微冬一样看着史纪冬,史侍郎浅咳一声,“我先要多谢孟大都督慷慨无私之举,我等都是大明朝的臣子,本应不分你我,守望相助。”   语罢,史纪冬又道:“陈大人应该知道,黄河下游河道支离破碎,时而会危害漕河,方才陈大人说黄河自有黄河河道总督治理,这话对,却也不对。”   陈瑄笑道: “怎么说?”   史纪冬笑道:“在徐州和济宁的漕河河段上,河岸西侧是一片开阔地,因为受到黄河的冲击,所以一直不断受到洪灾。原先朝廷说要‘用湖避黄、凿岭避湖’,这事听起来简单,又符合逻辑,实施起来却遭遇了无数障碍。陈总兵也知道,这工程自永乐七年凿到永乐十六年,将近十年才算完工,陈总兵也参与其中,这其中曲折原委,总兵大人可又知道为何?”   “因为如果征用的劳力超过了原先计划,河道总督就要收到责难。”史纪冬道:“可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总要围着事情转,而不是事到临头,人才慌慌忙忙来东补西凑,到时已经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陈瑄侧目,”照侍郎大人的意思,这回是我陈瑄不识大体了?”   史纪冬叹气,“哎,陈大人哪里话,史某的意思是说,既然孟大都督劳役都已经找好,开工筑堤立时就可实现,来日再去兵部补发调令也是一样的,陈大人不必拘于一时之礼。陈大人,您说是吗?”   “哼”,陈瑄笑一声,“既然巡抚大人都没意见,这又是有利民生之计,我再阻拦也未免矫枉过正,既然侍郎大人与孟大都督已经商议好,那就动工吧。只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筑堤一事我事先是不知情的,来日出了身纰漏,也与我漕军无关系。”   陈瑄看着孟微冬,“大都督,您同意我这话吗?”   孟微冬笑意愈深,“陈总兵言之有理,既然是我千户所动工,费用也自有我们卫所承担,这一趟与陈大人的漕军没有干系。”   陈瑄点头,“正是此理。孟大都督心怀宽广,目光远大,又正当壮年,已经不是我等垂垂老矣的老匹夫可比拟的了......”   陈瑄说完,竟是要走,孟微冬道:“陈总兵精通河道工事,不留下来坐镇?”   “不了,侍郎大人亦是个中好手,陈瑄就不留下来班门弄斧了。”陈瑄背对史孟二人,竟是真的走了。   陈瑄一走,那千户就暗骂一句:“老狐狸!”   孟微冬下了口谕,即刻开工,陈瑄下了堤坝,陈荣道:“孟大都督这一遭所为何事,倒像是为了讨好史侍郎?”   陈瑄望了高头一眼,哼道:“狗拿耗子,揽事上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惟玉叹口气,又摇摇头,陈瑄回头看自家女婿,“瞧你这这样子,你倒像是知道为甚么?”   年轻的男人先是一笑,然后盯着不远处的河岸,说一声:“小七来了。”   ......   霍青棠上岸的时候,孟微冬看着远处一个身影越走越近,那人乌发红裙,史秀眼尖,他瞧见霍青棠,便凑到史纪冬耳边低声道:“老爷,似是大姑娘来了。”   霍青棠后头还跟着一个小姑娘,那姑娘梳两根辫子,辫子里缠着碧玺珠子,一闪一闪的,史纪冬忙派人去接,孟微冬一直盯着霍青棠的脸,等她靠得近了,能瞧见她脸上微微一抹胭脂色。   史纪冬瞧霍青棠,“你怎么来了?”   青棠低头,“外祖父出门已久,青棠不放心,特意出来看看。”   霍家女儿一副弱女姿态,孟微冬今日所带的都是卫所兵士,一对大男人绕着青棠,孟微冬一时觉得人头太挤,又觉得周围嗡嗡议论声声,都是绕着史家的小姐在转,他抬起手,“好了,你们都散了吧,今日就到这里。”   随后同千户长道:“留下主簿,让主簿盯着他们,这回劳役的雇佣费用记录在凤阳府衙,衙门会报呈给应天巡抚衙门,至于卫所兵士的花费,材料损耗报呈凤阳知府,让他呈给工部,另......”   孟微冬挪开脚步,“另,衙役的伙食和一日三餐所费,报呈五军都督府。”他看那千户一眼,“可听明白了?”   那千户不是傻子,听大都督这么交代,便垂首,“是。”   千户与几名百户长回去的时候,还在念叨,“孟微冬一个杀神,甚么时候变成了活菩萨,这样大方,竟还拿了五军都督府的费用来填补巡抚衙门的空?”   一个百户笑得贼兮兮的,问他为何发笑,他说:“你们瞧见没,史侍郎的外孙女甚为标致,咱们后军大都督莫不是瞧上人家孙女儿了吧......”   “真的?”   百户本是戏言,他哧哧笑,“不是真的也差不离,你们还没瞧见,孟大都督的眼神儿就盯着人家姑娘没舍得挪眼......”   ......   霍青棠与敏敏一道进了帐篷,敏敏摸着辫子,“那人就是孟微冬?”   青棠点头,“他是孟微冬。”   “哼”,敏敏仰着头,“他太老了!”   说罢,又摇摇头,“我看不如铁木耳,铁木耳既英俊,又......”   转眼敏敏又开始细数伊龄贺的重重好处,青棠一把捂住她的嘴,“别说话,有人来了。”   进来的是史秀,他冲青棠行礼,青棠连忙去扶,“史管家不要多礼,出门在外,本就是青棠给史管家惹了麻烦,如何敢受您老人家的礼?”   史秀点头,“大姑娘,老爷让我来同大姑娘说一声,这几日他都要住在这河堤之上,便于监督进程,大姑娘是女儿家,住在此处多有不便。”   “那外祖父的意思是?”   史秀道:“老爷的意思是大姑娘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去凤阳城里住几日,那处有驿站,外头有驿户,大姑娘去那处住,老爷也放心。”   史秀看向敏敏,“这位是?”   敏敏站起身,青棠笑,“这是我路上遇到的一位朋友,在滁州的时候,我险些迷路,是她带我过来的。”   史秀笑,“那多谢这位小娘子了。”   敏敏挥手,“不必谢,不必谢,老话不是说,出门靠朋友嘛,我和霍姑娘就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不讲究多谢不多谢了。”   史秀提起青棠的包裹,“我送大姑娘进城吧,到了夜间,我再回来同老爷交代一声。”   这处是凤阳城门外,离进城还有些远,史秀提了包裹出帐篷,史纪冬交代他,“赁个马车,待她们安定,你再回来。”   这头三人往河堤下头走,史秀要问哪里有马车,那头孟微冬就过来了,他说:“史管家要进城?”   史秀道:“这头多是军士杂役,我家大姑娘住在此处多有不便,老爷说送大姑娘进城去住,这便是进城一趟。”   孟大都督今日真是起了善心,甚为慈悲,他说:“正好,我也要进城,这就送您三位走一趟?”   “这......”   见史秀有些犹豫,孟微冬道:“天色近晚,车夫都回城了,史管家可要快一些,否则再出城来就赶不及了。”   孟微冬的马车里坐了四个人,史秀、敏敏、霍青棠,并着他自己,孟微冬道:“史家的小姐好魄力,一个大家闺秀,竟然敢独身出门,从苏州到凤阳,这遥遥路途,可不简单呐!”   敏敏捏着辫子,瞧了孟微冬一眼。   孟微冬笑,“这位小姑娘是?”   敏敏要说话,青棠道:“大都督谬赞了,我能从苏州到凤阳,还要多谢她,我在滁州码头迷了路,就是她带我过来的。”   孟大都督低笑,“哦?照这么说的话,这位小姑娘是本地人咯,要不然怎么这样熟悉这里的水路。”   “我......” 敏敏撇嘴。   青棠道:“自然是的,她是本地人,祖上三代都是打渔的,她一家子都在河上讨生活,当然熟悉这附近的水路。”   孟微冬笑看着敏敏,“真是失敬,原来竟是个地头蛇。”   敏敏嘴巴已经撅了起来,青棠捏敏敏的手,“是啊,她是地头蛇,大都督您就是过江龙,龙不游浅水,与别人也不是一条道子的。”   孟微冬叹口气,看向史秀,“真瞧不出来,侍郎大人那样寡言内敛,贵府竟养出了这样的大小姐,真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啊。”   史秀沉了气,说:“大姑娘自幼丧母,性子是格外俏皮些的,大都督应当知道这一回事,请大都督格外担待些。”   ......   进了驿站,史顺安排好床铺,交代几句,又给青棠留下银两,说:“老爷监督河工快则十日,慢则半个月,大姑娘不要着急,先在此处住上几日,老爷说了,等他完工,咱们一道回苏州。”   史侍郎已经安排好了后事,青棠点头,“多谢史管家,青棠都晓得的。”   史秀又找了一辆马车出城去了,敏敏搁下包袱,“嘿,你家这老管家好厉害呀,你瞧见没,方才孟微冬的嘴都气歪了,嘿嘿.....”   青棠抿嘴,“是他自己不知丑,哪壶不开提哪壶,当我家里人很喜欢他呢。”   “谄媚,他就是谄媚!”   敏敏下了结论,“瞧他那谄媚样儿,还想老牛吃嫩草?我呸,不要脸!”   两人收拾齐整,又换了衣裳,敏敏拖着青棠出门,“走,赛尔吉和铁木耳都已经进城了,他们肯定已经点好酒菜,要招呼我们呢,走,我们去找他们吃饭!”   外头有敲门声,声音不重,也绝不轻,‘咚咚、咚咚’,敏敏蹙眉,“我的老天爷,不会是那不要脸的孟微冬吧!”   “这个臭不要脸的!看我不......”   敏敏一打开门就愣了,她也不骂人了,结结巴巴的,“青......青棠,这......这是?”   青棠转过身,朝外头看了一眼,瞧见一人磊落青衫,他笑意柔柔的,眼睛也弯弯的,青棠快步走过去,唤一声:“惟玉哥哥!”   “青棠,你看这是谁?”顾惟玉移开身子,露出后头的人来。   那人腰板笔直,面容严肃,却不刻薄,下颌处还有一点点疤痕,那人有一双极为亮堂的眼睛,似一眼能望进你心里去。   青棠抿着嘴,手指头不自觉捏在一起,那人踏步进来,青棠正要弯腰行礼,却听那人喊了一声:“小七?”   ......   霍青棠没法形容听见陈瑄这样唤她一声的感受,她成为霍青棠之后,其实已经与陈瑄见过一回,就在苏州城应天巡抚衙门门口,那时候她愣了很久,她已经记不得陈瑄根本不认识她,她那时莫名胸中涌出哭意,陈瑄很莫名,还送了这个小姑娘一块鹰爪鲤鱼的玉佩,送她去玩耍。   陈瑄很大方,他不是个吝财之人,他对同僚大方,对女人尤其大方。不管是他睡过的女人,还是他没睡过的,不管是他看上的女人,还是他没看上的,他都很大方。   陈瑄的宗旨是,对女人就不该小气,不管她们有没有美貌和尊荣,女人天生就该是享乐的。   这一刻陈瑄喊了一声‘小七’,其实他也是不确定的,带有严重试探性的,顾惟玉说她是小七,她就是小七了?   陈瑄并不肯相信面前这少女就是小七,尽管她是个标致的少女。   陈瑄很多疑,不管是猜忌帝心,还是猜忌同僚,他都很多疑。比如方才他三言两语撇清了凤阳府修筑堤坝的关系,当然,若堤坝倒塌,淮河泛滥,他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可他甩开了人力物力的花费,他省下了自己动手的麻烦,他做了甩手掌柜,成果他也是乐见其成的。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听顾惟玉的意思,孟微冬方才那反常的殷勤是为了霍家这丫头,可孟微冬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孟大都督常年花名在外,还能没几个粉头戏子包养着?   陈瑄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面前这女孩子漂亮是漂亮,但也不至于让孟微冬甘心做这种亏本生意,五军都督府包揽这事赔的钱足够买一百个同样美貌的女子了。一百个美女,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还不带重样的。   若孟微冬真的这样做了,那八成是被猪油蒙了心,掉进油缸里了。总之是昏了头。   电光火石间,咱们的漕运总兵官陈瑄陈大人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青棠瞧他脸色,问一句:“您打甚么坏主意了?”   陈瑄笑,“这话如何说起来?”   “我听我娘说,她说我爹动心思的时候,右边眼睛的睫毛会眨三次,我方才数了,您的眼睫毛眨了,不多不少,正好三次。”   面前的小女子信誓旦旦,陈瑄挑眉,青棠笑着说:“我娘说了,她说我爹背后有三粒大痣,有一粒在腰眼上,那一粒特别大......”   小女子笑着、笑着,她一双桃花般的眼睛里漫出碎碎的水光来,“爹爹,是这样吗?”   “你脱下来看看,看看你背上是不是有痣,如果有,那你就是他爹,如果没有,那就是她记错了。”   敏敏用手去撩陈瑄的袍子,小小的姑娘去掀一个大男人的袍子,陈瑄立马拍掉敏敏的手,“你这是......女土匪?”   敏敏嘟着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辩是没有用的,最好掀开衣裳,直接见真章。”   陈瑄被一个丫头片子扯着衣裳,他又不能和一个小丫头动粗,他回头去看自家女婿,“哎,你劝劝她,劝劝她......”   “这位姑娘......”顾惟玉刚上前一步,敏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匕首,对着陈瑄的后背心就是一划,‘嘶’,衣裳扯开了,敏敏盯着陈瑄的后背,“我问你,他背上一共几颗痣?”   “三颗。”   敏敏又问,“他背上有伤吗?”   青棠略垂着头,“我未曾听我母亲说起过。”   “嗯。”敏敏收了匕首,“你说对了,他背上没有伤痕,新的旧的都没有,真的有三颗痣。”   敏敏拍手,“哎,那就没甚么可说的了,你就是她爹,她就是你女儿,这逃不掉了。”   小丫头瞧陈瑄,眼珠子一转,“你要是还不相信,不如滴血验亲?哎,我可听老人们说了,这一招并不十分管用,因为血最后是要和水融合在一起的,那要不要再换一个,例如......”   敏敏斜着眼睛,“哎,我知道这事儿很奇怪,但她真的是你的女儿,你要怎么才能相信她呢?”   ......   “哟!”一人含笑的声音响起,“这又是闹哪一出,怎么陈大人的衣裳都裂了,去,给陈大人取一件衣裳来。”   孟微冬一脚踏进了驿站里头,他已经在院子里站了许久,里头说了甚么,他其实也没听清楚,他又见到陈瑄的衣裳被一个小丫头划破了,过了半刻,见里头没甚么动静,他才踏步进来。   陈瑄的袍子被割破了,孟微冬找人给他拿了一件披风过来,孟大都督扫了屋里一眼,里头有陈瑄,有陈瑄的那个随从,随从?孟微冬目光从顾惟玉身上扫过去,最后落在霍青棠身上,“青棠,你与陈大人是认识的?”   孟微冬这一声青棠叫的亲热,陈瑄睃了孟微冬一眼,倒是笑起来,“孟大都督好风流,见到个漂亮点的姑娘都找到人房里来了?”   孟微冬一双眼睛盯在霍青棠身上,“青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陈大人的袍子都解开了?”   霍青棠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她说:“孟大都督真是闲得很,整日管别人家里的闲事,大都督这样有空,不若先将自己家里的事情管好。”   孟微冬弯了眼睛,“瞧这小女子,牙尖嘴利,日后嫁了人,怎生是好。”   陈瑄瞧了孟微冬一眼,“孟大都督有操不完的心,这头还是请您先出去,我与霍姑娘有几句话要说。”陈瑄又瞧顾惟玉,“你也出去。”   敏敏凑到顾惟玉身边,笑嘻嘻的,“咱们出去吧。”瞧见孟微冬没有动,又将孟微冬往外头扯,“出去吧,出去吧,人家有话要说。”   没人知道陈瑄同霍青棠说了甚么,总之再开门的时候,天已经暗了,霍青棠眼珠子清亮,陈瑄倒是如常,瞧不出甚么特别的情绪。   孟微冬走上前去,“陈大人,我在狮子楼定了宴席,还请陈大人赏本督一个颜面。”孟微冬又看霍青棠,“青棠,你也一道来。”   “嗤嗤”,敏敏哼一句:“真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  8000字,我还是很大方的......   ☆、心跳      孟微冬约陈瑄与霍青棠赴宴吃饭, 青棠转过头同孟微冬笑, “大都督好意小女子心领了,只是小女子一路舟车劳顿, 走得累了,这回还请大都督宽宥,狮子楼的饭, 小女子就不吃了。”   孟微冬瞟霍青棠的脸色, 确实白白青青的,当下就道:“那你早些休息,我叫驿站的驿户弄些吃食给你们。”   待陈瑄与孟微冬一道走了, 敏敏问青棠,“你们说好了吗,他认你了吗?”   屋里烛火一跳一跳的,敏敏捂着心口, “你快说呀,急死我了!”   青棠笑,然后点头。   “啊!”敏敏扑到霍青棠身上, “我的妈呀,他认你了, 认你了,那你甚么时候回京城, 你是不是以后就回京城住着,你以后还嫁给你的那个哥哥吗?哎呀,我刚刚瞧见他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哎哟,你们要成亲了?”   “嘘!外头来人了”,青棠拍拍敏敏,敏敏扑在青棠身上大呼小叫,这头门外轻响,她从袖中伸出一对铜铃铛就往外头打,铃铛打出去就没了声响,青棠往外头走,结果就瞧见一双澄澈的眼睛,那人眼如黑玉,脚步轻盈,他凝视她,青棠站在门里,那人站在门外,似乎就要这样凝视到天荒地老,也不厌烦。   “是谁?”敏敏跑出去拣铃铛,抬头就瞧见刚刚才见过的顾惟玉,“哎呀,你来啦,我就说孟微冬是个混账,人家见面,他来干什么,来来来,这位哥哥,里面坐......”   敏敏有些热情得过了头,青棠转头笑她,“是不是没人跟你抢铁木耳了,心里很高兴?”敏敏娇小的身影跑远了,“你们自己玩儿,我去找铁木耳说一声,就说霍姑娘的情人来了,叫他别等了。”   “惟玉哥哥,你坐,我给你端茶。”   青棠左找右找,别说铜壶,就连个茶杯都没有,女孩子搓搓手,“那个......抱歉啊,惟玉哥哥,我也是刚来,还没有茶水招待你,不如......”   “青棠,我有些糊涂了,过去都压做一堆,你过去也曾经在有书香的屋子里招呼我饮茶,那些午后的日影,屋里有窗,有几个旧书架,还有茶水泛出的香味,日子是多么相类,我已经不能分辨,哪些是过去,哪些是你,哪些又是现在与将来。”   顾惟玉就站在霍青棠身后,他说:“我想叫你一声玲珑,又觉得自己虚伪,你分明不是玲珑,我想叫你一声小七,又更应该愧疚,小七的灵位还摆在我顾家的祠堂里。最后了,我只能叫你青棠,可霍青棠于我这个已婚男人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我不应该还有第二个妻子。”   青棠的背影凝住了,从正面看,就知道她的手握在一起,女孩子的声音很低,她没有嚷,“惟玉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生我和孟微冬的气,我和他......”   “霍姑娘、霍姑娘,您还没吃饭吧,大都督令小人给您准备了......”外头来了两个兵士,两人手上都提着食盒,藤编的食盒,两个兵士手上一人提着两个,一人手中是点心和汤,一人手中是白饭和菜,见里头有人,眼尖的那个说:“霍姑娘您慢用,我们就先回去了。”   两个兵士走出去,还听见一个的声音,“不是说要等她吃完才能走吗?”另一个道:“瞎了?瞧不见里头还有人?人家哪有心思吃饭......”   “孟微冬出现得毫无道理,他是......”青棠想解释两句,“我和他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惟玉哥哥,他是我母亲的旧情人,他......”   霍青棠说了两句,又听背后一点响动都没有,她转过身去,才瞧见身后空荡荡的,似没有人来过,似刚才的那人来过一场,都是幻影。   ......   媚春与伊龄贺已经在凤阳城里最大的酒楼里等了很久,媚春偏着头,“她们兴许被什么事耽误了,再等等,再等等......”   “赛尔吉,铁木耳,我来啦......”   敏敏一把扑到桌前,“我来啦,我先吃个这个,我吃......”敏敏坐下就开始吃,全然不管人家吃不吃。   媚春挑开她的筷子,“霍姑娘呢?”   “她呀......”敏敏喝了半碗汤,才抬头道:“她的情郎来了,他们正说话呢。”   敏敏瞧伊龄贺,“你呀,没希望咯,我看她的情郎长得很好看,他们在一处就是甚么秦女之萧、酒店长卿,还有那西家宋玉,总之是两全其美,玉枝交辉......”   媚春一筷子敲过来,“闭嘴!”   筷子打到了敏敏的手,敏敏捏着手背,“打我有什么用,人家情郎来了,还有孟微冬给送饭,人家要甚么没有,还用你操心?”   伊龄贺起身,“孟微冬来了?”   敏敏碎碎念,“来了,来了,还臭不要脸,非要和人家一个姑娘家在一处说话,臭不要脸!”   伊龄贺起身就往外头走,媚春跟上去,一手捞起敏敏,“别吃了!快,要出事了!”   敏敏被媚春拽着,又转身从桌上拿了一个鸭头,“我要吃鸭舌,诶诶,出什么事了,你跑什么?”   伊龄贺一声口哨,一匹黑色骏马从街头跑了过来,敏敏咬着鸭脖子,“诶,惊寒也来了,它不是在苏州吗,谁带它来的?”   媚春解开酒楼旁边小棚子里的一匹马,她翻身而上,一手拉敏敏,“上马!”   话说顾惟玉来了又走,走得无声无息,青棠原本以为他是生气了,他气自己和孟微冬走得亲近,可坐下来想了半晌,又觉得顾惟玉不是这样的人,他就算生气,也不会一声不吭一走了之。青棠从包袱里摸出明月鞭缠在自己腰间,又找驿站的驿户要了一匹马,说是出门转转。   打更的走过街道,刚刚过了酉时,青棠朝天上看,此刻也算不得太晚,为什么今日看起来天格外黑一些,青棠拉着马缰,在街道上寻了一会儿,看看有没有顾惟玉的身影,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青棠驰马走到繁华的大街上,这里高楼林立,还有好些小摊贩,摊贩们支起招牌和桌椅,吆喝着开始做生意。   “姑娘,吃点什么?”   有人招呼青棠,青棠挥手,“多谢,我不......”   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青棠就瞧见这馄饨摊子旁边的两家小摊空了,不止店家不见了,就连装着煤的小炉子并着油锅和吃食都不见了,唯独还剩下几张空桌子。   “敢问店家,隔壁炸油条的老板去哪里了?”   这店家朝隔壁看了一眼,回道:“哦,他们呀,都不是正经做生意的,天天来摆摊,就是霸占一个位置,炸油条的也不炸油条,下面的也不下面,东西倒是准备得齐全,甚么都有,就是不正经做生意。”   “那他们能挣钱吗?”   店家瞧隔壁家的桌子,“他们没人管,这连着十多天,桌椅都是我给收拾的,明天他们还来,我再还给他们。”   青棠点头,“多谢店家。”   这是临街最旺的地头,没道理抢了好位置又不做生意的,青棠牵着马儿,往大街里头走深了一些,过了几家大酒楼,又走一程,这条街就该到头了,青棠想着方才那油锅下头的炉子,她看得清楚,里头是没点火的,里头似乎也不是蜂窝煤,倒像是晃动的煤油。   煤油?青棠上马,一扯马缰,马儿跑了几步,青棠朝方才路过的那几张空桌椅后头看,发现那处黑乎乎的,不似别处,竟是一点光都不透。“敢问店家,这后头是不是铺了东西?”   那店家见方才那姑娘又回来了,说道:“是啊,这铺了一层毡布,是里头的住户要求铺的,说外头炸油条,味儿大,熏得很,所以晚上我们要先把毡布铺上,才能开张。”   “那里头的人家岂不是不见光了?”   “哦,那倒是不怕,他说他们家不缺这点灯油,烧得起,只是不能揭开毡布,熏了他们。”   青棠丢了一粒碎银子,“多谢店家。”说完就走了。   后头那人还在喊,“诶,姑娘......”   青棠驰马绕到那条街的后面,那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青棠一家一家看过去,总算瞧见那家四周都不挂灯笼的人家了,青棠将马儿拴在树上,轻手轻脚爬到墙头,从高处往下头看,倒是吓她一跳,里头一堆老人和孩子,有几个孩子来回搬动油桶子,孩子力气不够,里头晃出来的东西落在青石板上,黑乎乎的,又带着一点糊糊的粘性。   “小心点!这个不好做,原料也不好买,咱们那个纵火炸弹试过了没有,隔着多远能打中?”   “哦,那个不用你操心,咱们老大说了,你只管运油,将油都滤一遍,再运过去,其他的不用你理。”   “听说上头来人了?”   “嗯,来人了,那人除了会做纵火炸弹,还会抛射榴弹,很厉害吧?”   “这算甚么,我听说过去的老人都会,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那你家里人怎么不会,还人人都会?”   几个孩子说得兴高采烈,青棠看了半天,准备离开,却见里头回廊里又走出一个人来,“晚上有船到,你们推着小车去接,这次里头是煤油和硫磺,你们当心些,不要混在一起,煤油用车去推,硫磺就仔细些,不要用木头箱子背,用铝箱子......”   那人越走越近,走到廊下的灯笼旁,青棠瞧见他的脸,沈凤春。   没错,就是沈家烧了宅子以后跑了的那个沈凤春,青棠尤记得他鼻子上的那颗痣,真真切切,错不了!   青棠闭了呼吸,摸到树叉子旁边,顺着树干滑下来,她解开马缰就跑,有船来,那岂不就是码头,一路跑到城门,却见城门已经落锁。要出城门去,一则等次日鸡鸣,二则就是......   凤阳城中也有花船,有些花船会在河上飘个大半夜,从城里驶出城外,再在次日天亮之前又回来,青棠瞟着那画舫,咬牙就上了船。   船上有酒有肉,有女子弄丝竹管乐,也有小倌儿来奏萧吟唱,青棠耐着性子推辞了几个,到最后,也懒得说话,自顾自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了。   这船很大,走得也并不慢,青棠瞧着船一路晃出了凤阳城,又不走了,将将停了下来,她心中焦急,旁边唱曲的姑娘也被这个女子弄得一惊一乍的,她一下不要女人,换了男人来,她又要女人,来了女人她还是不高兴,一直皱着眉,简直不知道怎么伺候才是好的。   青棠瞧那花姐儿,“船怎么不走了?”   那姐儿道:“这处还有客要上,咱们得等着客人。”   “那甚么时候再走?”   “这个说不好,有时候等半个时辰,有时候等上小半夜也是使得的,反正城外就没甚么客人了。”   青棠从荷包里摸出几片金叶子,“我要下船,你给我找个马车,我要去河堤坝上。”   那花姑娘抿嘴,青棠道:“你办不好就换个人来,总有人能把这钱给赚了。”   ......   惊寒载着伊龄贺一路往驿站里奔,驿站里没有人,驿户说里头的小姐骑了马就出去了,敏敏跟过来,还喘着气儿,“怎么啦,怎么啦,到底出什么事了?”   媚春在院子里转悠,“她能去哪儿?”   “她还能去哪儿?”   敏敏捏着辫子,“一是和她的情郎出门去了,二是孟微冬来找她了,哎,不管哪样,都不用我们担心......”   伊龄贺看媚春,“他们甚么时候动手?”   媚春摇头,“不知道。听说额尔木请来了高人,说是做出来了流火飞弹,爷爷去找他们问过了,他们不肯说。他们说我们要不然就帮忙,要不然就别管,否则就当我们不知道,各走各路。”   伊龄贺浓眉皱紧了,“愚昧!他们炸了皇陵又如何,我们难道还能复国不成?我们只会被再驱逐一次,更严重的,大明要发兵辽东。”   “这么严重?”敏敏凑过来,“有这么严重?”   小姑娘捏着辫子,媚春瞧她小小的身影,一手抓她过来,“说!你是不是知道甚么?”   “我......”   敏敏道:“我毕竟是昭敏郡主,额尔木的人来南京城找过我,说他们只是想报复朱元璋,炸了他的坟,叫他死了都不安稳。我......我就......”   “你给他们钱了?”   “不,不是,我写信到辽东去,请那边派来一个会做流火飞弹的人,我......”   媚春一巴掌拍在敏敏身上,“你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如果大明发兵攻打辽东,你让那边的数万人怎么办,他们不想再打仗了,你让他们怎么办,让他们怎么办,啊?”   “有这么严重?”   “你说呢?大明如果有人挖了世祖皇帝的坟,你生气吗,你打不打,你打不打?”   敏敏推开媚春,“谁敢挖世祖皇帝的坟,我就......”   “你就怎样?”   “我就挖了大明朱元璋和他子子孙孙的坟墓,将他们的头颅吊在辽东城楼上,将他们的身体沉入克鲁伦河,教他们永生永世不得轮回超生!”   媚春蹙着眉头瞧伊龄贺,“少主,凤阳不能再待了,我们走,额尔木一族真的坏事的话,我们尽快回辽东,回去以后......”   敏敏低着头,忽然嚷一句:“哦,对了,前几日我收到了额尔木韦将军写给我的书信,说多谢我,还说那位方士这几日就该到凤阳了,他们会去接。算算日子,差不多了,差不多就是这几日,我们去码头,我认识那方士,我能认出来!”   媚春侧目,“城门都关了,怎么出去?”   敏敏道:“船。坐船出去,从护城河绕出去,他们平时运硫磺和煤油都是坐船的,用船。”   “你知道的倒是多!”媚春一脸恨铁不成钢。   伊龄贺点头,“去码头。”   ......   密云绑了顾惟玉,方才霍青棠背对着顾惟玉,密云一手敲晕了这高挑修长的男人,这男人温柔得很,明知她敲晕了他,醒来了也没说多余的话,只问了一句:“姑娘要带在下去何处?”   “送你去见阎王爷。”   密云指间玩弄一把小刀,她将小刀抵住顾惟玉咽喉,“你胆子倒是大,跟我们大都督抢人,我们大都督看上的姑娘,你还敢来撩?”   刀刃光寒铁冷,刀尖就抵在顾惟玉脖颈上,顾惟玉长长的睫毛垂着,密云瞧不清他表情,又过了半晌,密云收回小刀,“好了,不逗你了。我们大都督的意思是你在这儿碍眼,处处都有你,大都督瞧着心烦。呃,大都督说了,说霍姑娘是他看上的女人,他势在必得,他希望公子你知难而退,不要掺和了。好吗?”   顾惟玉依旧一句话没说,男人眼神很沉,却又不重,瞧不清他是恐惧还是欢快,总之他甚么都没说。   密云咳一咳,“那个,我们大都督说,他说先送公子回去,我们在码头有船,公子说个地方,咱们就送公子回家。至于......至于霍姑娘,大都督恐怕要......要跟史家提亲了,公子你......你就回家吧。”   密云有点结结巴巴,她瞧这男人的脸,一时间怕他悲伤过度,昏了过去,她说:“公子,公子你还是......还是节哀......”   凤阳府码头,纤夫们都歇了,岸上挂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密云拽着顾惟玉,朝码头上走,“那个......公子,你到底住哪儿,我受命送你回家,你不做声,我很难跟大都督交代呀。”   “船呢,等我找找,我记得船就在这边上,让我看清楚,哪个是自己人......”   密云在飘荡幽暗的渔灯下,一艘一艘找自己人的船,顾惟玉在江岸边上立着,深夜的风卷起他的衣袍,男人对着江水,一句话都没说。   霍青棠窝在一艘小船上,她给船上的妇人一锭银子,“劳烦您,我要去码头。”这艘船是才捕鱼回来的,正巧与那花船撞上了,青棠直接从花船上转了小船,说要去码头。   小船晃悠悠的,青棠在船头坐着,忽然,灯光亮了,渔夫偏了船头,那妇人道:“有大船来,咱们避避,姑娘别怕。”   这里已经是浅水,大船也驶不快,青棠就着大船自己的灯笼往那边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便瞧见了船尾上一个不怎么显眼的标识,韦大宝口中的额尔木一族的标识。   敏敏在一艘快艇上坐着,她撑着头,摇头叹气,“这么多船,肯定找不到。”   媚春盯着江面上,瞧见迎面而来的一艘大船,她喊伊龄贺,“少主,这个,半夜三更来的货船,是不是这个?”   敏敏揉了揉眼睛,“那个......那个,霍姑娘?”   霍青棠站在一艘小船上,她用鞭子勾住货船的栏杆,正在往上头爬,因为白日敏敏与她在一处整天,知道她穿甚么衣裳,敏敏揪着媚春,“那是霍姑娘,没错的,就是她!”   霍青棠翻上了货船,船只驶得更慢了,敏敏大叫,“霍姑娘,你做甚么,快下来,那上头都是炸药,危险!”   “闭嘴!”   这次喝止敏敏的不是媚春,伊龄贺丢开敏敏与媚春,直接往那艘船上跑,媚春低头,“你嚷甚么,嚷甚么,生怕人家不知道霍姑娘爬上去了?你甚么时候能长点脑子?”   密云找到了自家的船,穿五军都督府制服的兵士们站成一列,密云捏着孟微冬的腰牌,“你们听好了,大都督有令,送这位公子回家,不管有多远,都送他回家!”   兵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二十余人从船上下来,见了孟微冬腰牌,齐声应道:“是,谨遵大都督口谕,我等送这位公子回家!”   这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回答声音整齐划一,密云道:“知道了就快点的,这就请公子上船吧。”   谁知密云回头,顾惟玉已经不在身后,她手一挥,“找!”   兵士们立即分散开来,一处处寻找,密云盯着岸边的一列船,“每一艘船都要找,快找!”   岸上闹出了动静,那大船里的人又不是瞎子,早有放哨的回话,“五军都督府的人在搜船,咱们怎么办?”   船上做主的人说:“往回驶。”   霍青棠跑进了船舱里,里头果真一桶一桶的煤油,全部是朝廷禁止民间私自运送之物,许是快要到岸,有人来巡船,外头脚步声一起,青棠挥手就是一鞭子勾过去,勾在那人喉间,那人挣扎几下,没气了。   “怎么会有五军都督府的人来了,消息怎么会走漏了?”   多人的沉重的脚步声一道响起,青棠想往货舱里面躲,一人拉她手臂,“走!”   伊龄贺冷不防抛出一锭银子,打在里头货舱的木架子上,外头的人往货舱里头涌,“谁在里面?”   霍青棠被伊龄贺拽着出了货舱,两人翻到船顶上,青棠发笑,“你怎么来了?”   伊龄贺睃她,“不知死活。”   船在这处停了,青棠低头,“怎么不走了?”   伊龄贺指着前头,“五军都督府的人来了。”   “孟微冬来了?”   伊龄贺说:“你管好你自己,你管他来不来。”   媚春与敏敏摇着一艘小船靠近了,伊龄贺拉着霍青棠的手,“准备跳船。”   青棠道:“你先跳,你们在船上等我。”   “你要做甚么?”   青棠将伊龄贺一推,“等我。”   伊龄贺被霍青棠推入水里,媚春将他拉上来,“她人呢?”   “啪啪”,有轻微的着火的声音,似一根火柴在夜空中划燃了,货船的底部嗤嗤作响,伊龄贺盯着那船,“她要烧船。”   “砰!”惊天的火响,就似新年的礼炮鞭响,过不了几个瞬间,火光冲天,烧红了水上半边天,水面下也是通红的景象。伊龄贺起身就往水下扑过去,敏敏在小船上跺脚,“回来!铁木耳,你回来!流火飞弹在水里也能爆炸的,铁木耳,铁木耳你听见了吗?”   青棠,青棠?   伊龄贺分明瞧见那绿衣的女子,她长发都散在水里,“你个小.婊.子,老子炸死你!”伊龄贺一手勾到霍青棠,抱住了她的背。   “嘭”,水下火光四射,被炸弹带起来的水成喷射状直接溅到了媚春摇着的小船上,媚春将船桨丢给敏敏,自己也跳了下去。   那夜的凤阳府江岸上被炸得面目全非,停泊在港口的船只都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听说那艘爆炸的船离口岸太近,还炸松了那条新修的大坝的地基。也有人说,那不是炸松的,是原先这里就常年被淮水侵蚀,里头的土本身就是松的,所以被这样一轰,就有点滑坡。   正在动工的大坝滑了坡,还压死了几个人,里头有劳役,也有几个百户所的兵士,兼之口岸的渔民纷纷告到治理河道的大人那里,要求朝廷赔偿损失,那里不是有个大官正在修筑堤坝么。凤阳府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必须跳出来说一句,咱们大明突破五十万字了... 这对于我本人来说是史诗性的突破,大明一直很坎坷,观众来了又走,我写得也磕磕绊绊... 很难得,竟然一个不留神,我就刨土挖地来了五十万字,好想拍着胸口嚷一句:“我能行!” 最后,用一句诗作总结,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海子《半截的诗》 另外,敏敏嘴里几个典故,秦女之箫。指秦穆公之女弄玉,喜欢善于吹箫的萧史,意为“公主嫁百姓。” 酒店长卿,指代司马相如,卓文君。 西家宋玉,一般对应“东邻有女”,楚国宋玉貌可倾国,东邻女子喜欢他,在墙头窥视了他三年,宋玉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好胆气,真是奇女子和奇男子,笑......)   ☆、空中楼阁      漫天的熊熊火光, 河水如镜面, 看仔细了,平日里有些微微发黄夹着泥沙的水面上浮着厚厚一层发黑的煤油, 货船上的油桶炸了,里头的油都漂浮到了水面上,霍青棠炸了船上硫磺, 上头有人追出来, 嘴里骂道:“臭.婊.子,老子炸死你!”   一枚流火飞弹从船上头往水里抛,伊龄贺一手抱住了霍青棠的背, 他还没来得及感受怀中女子是否还有呼吸,在流火飞弹在水中.爆.破之前,女孩子就翻身抱住了伊龄贺的头,她捂住了他的耳朵......   疼, 头真疼啊,伊龄贺记得那被炸开的水花溅落到自己身上,三月冰凉的河水竟灼人得很, 青棠,青棠?   “铁木耳醒了, 来人啊,铁木耳醒来了!”   媚春端着一碗药从外头进来, 敏敏勾着脑袋往外头冲,“赛尔吉,铁木耳醒了, 他醒了!”   伊龄贺的脑子昏昏沉沉,他周身滚烫,就似还泡在河水中,绿裙的女孩子捂住他的耳朵,她说:“你来做甚么,傻瓜。”   “少主,少主,你醒醒?”冰凉的帕子擦去伊龄贺额头上的汗珠,媚春拉开敏敏,“你守在这里也没用,你回去吧,回去爷爷那边。”   “我不走,我不走。”敏敏似和媚春犟嘴,“我凭什么要走,我就要在这,我不走!”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你去和爷爷一起,去找找霍姑娘的下落,若不是你,她也......”   “我又不知道当时会爆炸,如果是平时,我能丢下她不管吗?活该霍青棠她命不好,她倒霉......”   推搡之间,软塌上的伊龄贺已经睁开了眼睛,媚春一把扯住敏敏的胳膊,“你给我走,走远一点,你回南京也好,回辽东也好,这里不欢迎你!”   伊龄贺眼珠子动了动,瞧见自己挂在墙上的虎皮,还有枕边的那一柄宝石匕首,这匕首本该是一对的,他送给了一个人。   那个人对他说:“你来做甚么,傻瓜。”   媚春用了大力气,敏敏被她推得险些跌倒,“赛尔吉,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这样推我,我要......”   “你要怎么样?昭敏郡主,你醒醒吧,你以为这还是大元朝,你以为你的爷爷还是这里的皇帝?你要撒泼可以,你回辽东去,那里的人都让着你,这里没人让着你,你要耍你郡主的威风,没有人理你。”   敏敏人还小,她身影也娇小,小女孩的影子在午间阳光下拉得老长,伊龄贺睁着眼睛躺在软塌上听她说:“你犯不着这么对我,是啊,额尔木族手里的纵火炸弹是我找人弄的,那个方士丢出来的流火飞弹我也是知道的,包括那岸上停着的几艘装硫磺和煤油的船,都是我给钱让额尔木的人买的。”   “你和铁木耳就会说我,动不动说我不懂事,我不懂事?你怎么不劝劝铁木耳,说他不作为?他父亲阿宁找不到裴蓑,换作他带着大量财宝金银从辽东出来,说是寻裴蓑来了,可他出来了快十年,这十年里他有甚么作为?裴蓑在哪里,我们的虎符又在哪里?”   “哼”,敏敏甩开她的长辫子,盯着媚春,“是我炸的又怎么样,我敢作敢当,瞧你们一个一个没有出息的样子,霍青棠是谁,她是一个与我们蒙古人毫无干系的外人!她要找死,难道我还拦着她?哈、哈哈,她以为炸了那一艘船的黄磷和煤油就没事了?天真!”   敏敏一双还带着童真的黑眸锁在林媚春身上,残忍又自如,“我看你们都是安逸得太久,在这江南享乐太久,早已忘了我们和大明根本不共戴天!”   “说什么和平共处,说什么互不干扰,我呸!我昭敏今天就告诉你,你以为那船怎么会那么巧就那天到岸,你以为那岸口停着的那几艘船里怎么会这么巧合里头都是硫磺煤油,你以为是为什么?”   媚春瞪着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你疯了。”   “嗤”,敏敏嗤笑一声,“我是谁,我是昭敏郡主,我是大元皇帝庭帐下长大的人,你以为我会甘心我们一直被放逐辽东草原?不,我是要回来的,我们族人都是要回来的,迟早有一天,我发誓。”   敏敏转过头去,头迎着太阳,“即使这阳光刺眼,我们也不能不追逐啊。”   “赛尔吉,这次的事就算了,看在铁木耳受伤的份上,我不和你们计较,还有下次,我就不客气了。”   媚春冷眼看着敏敏,“不客气?不知昭敏郡主想怎么样不客气?”   “我呀......”敏敏仰着头,绕着媚春走了一圈,“霍青棠怎么死,你也可以怎么死啊,霍青棠死于意外,她自己手贱非要去炸我的船,结果码头上的船里都运着货,里头好多煤油,霍青棠一把火烧下去,反倒把自己作死了。哈,赛尔吉,你喜欢这样死法吗?”   太过年轻的女孩子眼里的光芒鼎盛,那权利的欲望掺杂其中,看上去万分妖异。媚春抿着嘴巴,敏敏一手捉住她的咽喉,“赛尔吉,你需记得,你是蒙古人,在蒙古人的地盘上,我说一不二,我才是王!”   “哧哧,哧哧”,敏敏丢开媚春,拍着小手,“时间真好,卡得也好,额尔木族人不蠢,我早早就说了,等我一来,就立刻动手。瞧,是不是很完美,霍青棠炸了一艘船,谁知道码头上停着那么多船,里头还有成山成海的炸药等着她,她以为是烧掉一点煤油和黄磷,其实她炸了半个凤阳码头啊!啧啧,那枚流火飞弹的滋味儿不错吧,幸好她在水里,若是换个地方,保管烧得连她连尸骨都不剩,那飞弹里头的炸药是经过提炼的,哦,就是我请了好几个方士一道炼的......”   小姑娘眉飞色舞,正在为自己的阴谋喝彩,话说到一半,她的脸色就变了,穿澜衣的男人站在门口,“敏敏,你回去吧。”   “我......”   伊龄贺道:“回去吧。”   男人的声音也没什么过多的起伏,媚春低着头,已经不愿意多讲一句话,敏敏扭过头,“好,我走。但是铁木耳,你好自为之。”   敏敏发间的碧玺带着会摇晃的光芒,她背过身走了,媚春抬头,瞧她的眼睛,似哭过了,她过去扶伊龄贺,“少主,你醒了?”   这是在伊龄贺的阁楼里,媚春扶他在矮几旁坐下,又拿厚的靠垫给他,“少主,霍姑娘不见了,找不到尸体,生死不知。这已经是第十天了,咱们是前日才回苏州城的,凤阳码头爆炸,孟微冬下了狠手,凤阳府的船已经只能进不能出。原本爷爷的意思是送你回南京养伤,但是如今五军都督府的人把南京城码头的船每天都要搜上个三四遍,那边情况也不好,我便带你回苏州了。”   媚春低着头,给伊龄贺倒了一杯马奶茶,她说:“凤阳府码头炸了,那天晚上原本没这么严重的,但是霍姑娘炸了一艘船,码头上好几艘停着的船都跟着炸了,火山火海,差不多炸掉了半个码头,还有......”   “还有甚么?”   媚春咬着嘴唇,“还有史侍郎主持的筑堤工程,塌了,那土松了,压死了好多人,还有一些是千户所的兵士,孟微冬将史侍郎一状告到京城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是昨日出门,听巡抚衙门外头的衙役说的,我昨晚上去范大人家里找范夫人,范夫人问我青棠哪儿去了,我说我不知道。她说史侍郎兴许要入罪大理寺,南京会有人过来接管巡抚衙门,史侍郎,史侍郎他要入京,入京受审。”   媚春勾着头,“范夫人说如果我看见霍姑娘了,叫她暂时不要回来,她说史侍郎这件事情很严重,搞不好要波及家人,如果霍姑娘在外头平安,那就不要回来了。等......等史家的风波平了,霍、霍姑娘再回来不迟......”   “砰砰、砰砰”,外头有敲门声。   媚春起身,“谁?”   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的那个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竿,媚春笑,“鬼机灵,我们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云娘与忘言站在外头,忘言说:“前日你们一进苏州城,我们就知道了,但是街上巡防的人太多,今日松懈了些,我才和云娘姐姐过来。”   云娘穿着她那套珍珠白的裙子,她拉了忘言进来,“小声点说话,关门。”   媚春道:“不必如此,咱们又没做坏事。”   云娘瞧靠在软垫上的伊龄贺,“你受伤了?”   忘言扯云娘的袖子,“云娘姐姐,我出去给你们放风吧?”   媚春指着矮几,“坐吧,不用放风,专门找个人放风还显得奇怪。”她倒两杯奶茶,给云娘和忘言一人一杯,“我们都喝这个,别的也没有。”   云娘低头抿了一口,说:“我们不是来做客走亲戚的,史家出事了,忘言又说前日看见你和伊龄贺回来了,我们便想来问问,青棠怎么没回来。”   忘言点头,“对,青棠姐姐人呢?”   媚春抿着嘴,云娘瞧伊龄贺,“你说?”   伊龄贺许是吸了浓烟,嗓子都沉闷不少,“不知道。”   云娘瞧他,“怎能不知道,史家出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   媚春拍云娘,“不是这样的,你听我给你解释......”   说到船上的方士朝水里丢流火飞弹的时候,伊龄贺跳水去抓霍青棠,云娘道:“你们不是在一起吗,怎么没抓住她?”   媚春解释,“当时......当时是这样的,我去抓少主,霍姑娘将少主推给我了,然后......”   “那也能找到她啊,是死是活,尸体呢?”   媚春叹气,“我拉到少主的时候,少主本来是要和霍姑娘一起的,但不知道是谁丢了一个抛射榴弹过来,就丢在我们和霍姑娘当中,我们躲过去了,再回头的时候,就找不到霍姑娘的人了。”   云娘将锡杯丢在矮几上,“哼,胡扯,甚么不知道是谁抛的,我看就是你们自己人抛的。”   媚春抬头,“我们哪有自己人,谁是我们自己人?”   云娘盯着伊龄贺,“你心里清楚,那个甚么劳什子甚么炸弹就是你们那个小郡主丢的,要不然怎么这么巧,位置都丢得刚刚好?”   屋里人都不说话了,云娘看忘言,“快点,你让你丐帮的人都帮忙找找,说找一个姑娘,然后谁见到人了,就给钱,多少钱都给,你快去和他们说!”   忘言抬头问她,“云娘姐姐,你哪里有钱?”   “别废话,让你去,你就去,少不了你的钱。”   忘言风一阵跑了,云娘瞧伊龄贺,叹一口气,“你别着急,好生养伤,既然找不到青棠的尸体,那就是好事,她肯定还活着。丐帮的消息最快,等有消息了,我再来知会你们。”   云娘走了,媚春瞧她的背影,说一句:“她怎么好像怪怪的。”   伊龄贺转过头,“她是给别人打探消息来了。”   媚春问:“别人,是谁?”   伊龄贺道:“你跟上去看看。”   ......   入了四月,凡间芳菲都尽了,寒山寺里桃花才开,云端生病情反复,一直要靠人参鹿茸这等昂贵的药品养着续命,这头他在寒山寺里住了月余,加之高僧问病调养,过去他连下床都不能,如今也能坐着在寺庙后院吹吹风了。   蓝浦与宝卷在一旁的石桌上扑石子玩儿,轻袍的公子站在一棵桃树下,蓝浦瞧着顾惟玉的背影,说:“打听个消息还要人家去,你自己去不行吗,难不成人家还会不告诉你?”   云娘珍珠白的身影出现在寒山寺后院里,她歇一口气,道:“姓顾的,我回来了。”   蓝浦嘟嘴,“回来就回来了,嚷甚么。”   宝卷笑她,“云姑娘的醋你就不要吃了,你去瞧瞧云来客栈里还住着一个呢,那个你吃不吃醋?”   云娘走到顾惟玉跟前,说:“我都打听明白了,青棠不见了,没有和伊龄贺他们在一起,放火的是蒙古人,主事的好像是他们的一个郡主。嗯,还有,孟微冬也没找到人,这会子正铺天盖地的搜,大家都没找到人,这点你放心,找不到的都是活人,最好找的是死人。”   “云娘。”云端生坐在一旁,他瞧自己女儿,“顾公子心里有数,不用你多嘴。”   云娘望天,“他有数个屁,青棠不见了,他快急死。你看他那样儿,天天在寺里躲着,忘言都告诉他了,他有个妹妹来了,他也不下山去看看人家。”   蓝浦冷哼,“甚么妹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好意思说自己是顾家的人,真是脸皮厚。”   云娘凑过来,“来来来,说说,那位姑娘何许人也,我听忘言说了以后,还专门去云来客栈瞧了几眼,确实长得漂亮,就是那味儿......”   蓝浦斜眼,“甚么味儿,一股子狐狸味儿,遮都遮不住。”   “哧哧”,云娘道:“是有点怪味儿,不过我瞧她和关叶锦走得近,她该不会又瞧上关叶锦了吧?”   蓝浦嘴皮子动弹,“谁知道呢,反正这么来寻哥哥的我就没见过,甚么哥哥,情哥哥?”   宝卷瞥这两个女人,他捏着鼻子,“有酸味,受不了。”   云娘在宝卷的位置上坐下了,“顾家有钱,顾公子人又大方,天下女人谁不喜欢有钱的?再说了,关家也有钱,只不过关叶锦是不会娶你家那位表小姐的,因为人家关家要和夏家定亲了,夏家上头出了个举人,现在在京里做官呢,关家过不几天就该发请柬了。”   蓝浦嘟嘴,“有做官的又怎么样,那夏家的小姐有那狐媚子漂亮吗,有她有味儿吗?”   云娘仰头,看天上云卷云舒,“那夏姑娘和青棠是同窗啊,她们一起去踢过蹴鞠赛的,以前听说她们还有点罅隙,如今倒是没甚么了。”   桃花树下的男人终于转过身来,他看蓝浦,“你叫孤妍回去吧。”   蓝浦嗤道:“我才不去。”   宝卷道:“你傻啊,你把那狐媚子劝走了,大功一件啊。”   云娘咧嘴,“哦哟,顾公子,你家妹妹来了,你一直躲着,面儿都不见,这不好吧?”   顾惟玉又不理他们了,手指不停磋磨,也不知在想什么。   宝卷来拍蓝浦肩膀,“你是女人,女人对付女人多好呀,我去肯定不行啊,那姑小姐见了我,肯定不相信少爷不在啊。你要是去的话,你就哄她,哄她先回去,就说家里人担心她......”      ☆、与你相遇      淮河边碎石滩上, 一众渔民撑着船往更深一些的水面去, 凤阳府码头爆了炸,水面上飘着数不尽的硫磺和黑色的煤油, 鱼儿在浅滩上,毒死了不少。“哎,这头打不到鱼, 那头打上来的鱼都是死的, 这还怎么卖,前几天狮子楼还来问,说咱们的鱼不好, 就要换别家了。”一个妇人碎碎叨叨的,她手里在和面,又敲了一个鸡蛋进去,“我同当家的说了, 今天走远一些,网撒远一些,省的打些半死不活的鱼上来, 那些鱼吃了也要不得。”   一个穿浅灰色短打衣裳的女子在旁边补渔网,她从临时的木板房里把东西收拾好, 又拿了张渔网往外头走,“诶, 阿桃,你别走,我给你烙张饼, 你带着吃。”中年妇人往锅上刷了一层油,然后将面团摊开,往锅里贴,“阿桃,你见了我们当家的,叫他早点回来,今天要下雨,河上遇上风雨就麻烦了......” 烙饼两面一煎,妇人用个瓷碗端着,“来,带着。”   段桃之推开妇人的手,“不,不用了,我今天走得远,一时半会儿不回来,兴许就在河上过夜也说不准,等我见了刘三哥,我就同他说。”段桃之搂着渔网往自己的穿上走,那妇人捧着碗,说一句:“真倔!”   晨间阳光清冷,微蓝的天空,清凉的风,段桃之撑开船,从自己包袱里摸了一个烤熟的红薯出来,她撕开皮,咬了一口,又用长篙在水里撑,她原先在扬州府住了几日,后头听说淮安那边工部退役了一批船,如今可以转卖出去,她便打算往淮安府去看看,谁知路过凤阳,还没打个盹儿,码头就炸了。   那一日真是火山火海,风中卷起的风都扬着热浪,火光烧红天边的云,那红云里又卷着黑气,等次日她要动身走的时候,才知道五军都督府的人把凤阳府封了,码头上的船只能进不能出,包括岸上的渔民都只能在规定的地方捕鱼,船多划出去一步,都会被逮回来。   船到了水中央,段桃之叹气,想也不用想,这大概又是孟微冬干的好事,就失火的第二日,她站在临时住的木板房里,依稀就看见那个穿一品云吞兽补服的男人,那人还是老样子,居高临下,仿佛下头的都是蚁民,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段桃之放下了长篙,盘腿坐在小木船上,这船是刘家的,刘家大概有个三五条船,都是这样的简易的小船,刘三是个忒仗义的人,只要求上门的,他都会帮忙,不管人家说他假好人也好,说他真恶霸也好,总之谁家有麻烦,他都会帮的。   小船是段桃之花十个铜板租来的,刘三见她是新人,又是个弱女子,同意借船给她,但段桃之怕人家说闲话,非要给刘三家的一天十个铜板,今天就是她在凤阳府捞鱼的第一天。哦,这渔网是段桃之买来的,刘三家的一张破网,段桃之花三个铜板买了来,刘三媳妇原本不好意思,非不要钱,段桃之还是给她放在了木桌上。   红薯吃了大半,行程也过半了,下网差不多正好,再走远一点,恐怕那头人更多,毕竟近水的鱼儿大家都不肯要,远水的鱼好,可那头人更多,这丁点儿的范围,能捕出一朵花儿来不成?段桃之光着脚丫子,一手扯开网,往水里抛下去,她拿长篙拨水,渔网打开了,小船儿一动,就感觉捞到了东西。段桃之心道,“甚么这么重,难不成捞出来了一条龙?”   段桃之两手拽着收网的绳,往上一拖,没有拖动,她扯紧了网,网出水面之时,才见到里头是个人,是个衣裳稀烂,裙子都没了一半,双脚露在外头的女人。段桃之将绳子拴在船上,自己又去拉网,费了老半天功夫,她才将那女人拉上来,拨开了网,段桃之盯着那女人看,女人面目很年轻,长发全部散开了,有些贴在脸上,有些则被渔网绞在一起,“姑娘,姑娘?”段桃之拍拍女人的面颊,又推她肩膀,过了半晌,段桃之一掌按在女人小腹上,女人口腔中倏的吐了口浊水出来。”   “还有气,哎,出门捞个死人,可不吉利......”段桃之把自己包袱打开,“这是我的衣裳,给你穿上,你别怪我给你换衣裳,你自己的都破了,再说了,这河上隔得远,没人看你,我给你脱了啊。”段桃之自己嘀咕,又摸了女人的气息,“热的,还是热的,你等我啊,我给你先换个衣裳,再等我捞一网鱼,我再给你弄东西吃......”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因为长期熬夜,现在肝不好,肝同目,视力也下降的厉害。 本书以后应该不会高频率更新了,作者本人以后大概也就是能写则写,决计做不到大量写作了。 如果各位读者能够等待,那么肯定会等来结局,如果有读者不能等待,那也是没关系的,作者很理解。 那么,我再一次感谢各位不离不弃的可爱的读者大大们,感谢各位对这本书的厚爱以及对作者本人的支持。 ——致亲爱的全体《大明漕事》读者。   ☆、油纸伞      段桃之从河里救上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年纪不大, 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呼吸所剩无几,段桃之挤了她肺里的水, 又给她换了干净衣裳,末了,才从包袱里摸出几个红薯要喂给她吃。那姑娘眼睛闭着, 只有微弱的喘气声, 段桃之从腰包里摸出几个铜板,心道:“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送佛送到西,人还没死,送她去大夫那里看看。”   “诶,阿桃, 你回来了?”   刘三媳妇早早就看见段桃之的小渔船划了回来,她迎出去,“阿桃, 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捞到鱼了?”   段桃之收了渔网, 刘三媳妇忙去接,要帮她挂起来, 段桃之道:“三嫂子,不忙,我救了个人, 三嫂子帮我一把,把她抬出来。”   “救人,救甚么人?”   刘三媳妇站近一些,段桃之将船上绳索在木桩子上绑紧,又拖了一个姑娘出来,“哎呀,哪来的姑娘,瞧着样子,浸水了吧,这脸都泡肿了,还活着吗?”刘三媳妇赶紧伸手去抬,段桃之道:“活着的,还有一口气儿,我一网撒下去,就捞了这么个人上来,想来也是缘分。”   “那是,那是,快,快进屋。”刘三媳妇与段桃之一道将那女子抬进小屋里,这屋子是段桃之赁的一个隔间,这也是刘三家的,段桃之给了几个钱。临时赁下来,给钱的时候就说好了,临时住几天,不会长期打扰。刘三媳妇本来说段桃之单身女子闯江湖,很不容易,不要钱,段桃之也是丢了一小串铜板在她家的桌上,刘三媳妇说她,固执,不听劝。   “三嫂子,我想进城去请个大夫回来看看,能不能劳烦您帮我......?”段桃之道:“能不能劳烦您帮我看着,她气弱,您帮我烧些热水,可好?”   “这是什么话,人家落水,我还能见死不救不成,快快快,你只管去,我给看着,我熬点稀饭给她灌下去,只当暖胃。”   段桃之笑,“那有劳三嫂子了,我去了。”   “欸,等等!”刘三媳妇从门口娶了一件蓑衣出来,“穿上这个,要下雨,你看这天......”   段桃之仰头一看,果真近午时刻,天阴发青,她取了伞,说:“多谢嫂子,我这有伞。”   凤阳城里出了大事,应天巡抚挖渠筑堤,说是抵御淮水夏汛,可堤坝还没修好,就滑坡了。堤坝滑坡压死了人,里头有奉命来修堤的劳役,也有卫所的兵士,本来河道维护自有劳役工人,这些卫所的兵士怎么在这里,这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说,应天巡抚滥用公权,以高压低,迫使千户所出动五百兵士来筑堤,就是为了自己在任上的政绩。也有人说,这堤坝其实并不牢靠,旧一年,永乐二十二年的时候,也差点滑坡,只是那时候朝廷要征兵辽东,无暇理会这些琐事罢了。   更有人说,不是这样的,这五百兵士不是去筑堤的,而是去捉拿前朝叛贼的,有传前朝蒙古人贼心不死,意欲灭了凤阳府太.祖皇帝的祖坟龙脉,五军都督府接到线报,那伙贼人就在码头行不轨之事,所以河岸边才有官军驻扎。   当然,不管事实如何,应天巡抚史纪冬史大人已经由南京兵部接手,押解回北京,入两法司,等天子明令。   段桃之进了凤阳城,里头官军极多,卫所的兵士在城里来回巡逻,只要见到推车的,背着背篓的,通通严查。段桃之穿着粗布衣裳,唯手里握着一把伞,有兵士拦她,“检查。”   段桃之扭头,“查什么,我又没有携带私货。”   那兵士指着伞,“把伞打开。”   段桃之好笑,“这伞能藏甚么东西,是能装几斤煤油,还是藏个榴弹?”   把兵士一把夺过段桃之的伞,对旁边人道:“搜身!”   段桃之睁大眼睛,回道:“凭什么,我是清白人家,凭何搜身?”   “哼,清白人家,清白人家你还知道煤油,飞弹?”   那官兵招手,“来两个人,搜!”   城门口有大量卫所的兵士,一下来了两个,其中一个将段桃之袖子一扯,险些扯断袖口,段桃之抿着嘴,没有做声。另一个手直接往她腰间探去,段桃之扭头,冷声道:“作甚?”   那人道:“别动,搜你有没有夹带私物。”   “胡说!”   段桃之一把扭开那人的手,“手拿开,你就是占便宜。”段桃之去夺先头那人的手,“你们这是不应为,将伞还我,让我离开。”   几人扭在一处,段桃之夺了伞,脚才迈出去,后头那领头就说:“将这妇人拿下,她携带私货,还违令狡诈,带她回卫所,不怕她不招。”   段桃之扭身用伞指着那领头之人的脖颈处,“放屁!简直一派胡言,你们借搜身的机会揩油,占良家妇女的便宜,还大放厥词,带我回卫所,凭何?凤阳府有官衙,上有巡抚,下有知府,甚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小兵士做主搜身,你又凭借甚么在这里狐假虎威,欺压良民?”   段桃之的伞尖点在那人心口处,“你若是给我一个说法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我告你去百户所,百户长不罚你,我就告你去千户所,千户所总要给我一个说法,你就告诉我,谁给你的权利,让你当街调戏妇女,还威胁恐吓,逼我就范?”   城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那兵士下不来台,将周围民众一轰,说:“都散开,堵住城门,后头的人还通行不通行,都散了!”   段桃之收了伞,盯了那人一眼,一阵风起,黑云照顶,段桃之撑开伞,“我还有事,不与你啰嗦,你若是再如此无法无天,只怕倒霉的是你自己。”   女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南济就在不远处,他瞧段桃之走远,才道:“段姑娘走了。”   身边男人点头,“方才谁碰了她,斩掉一只手。”   “大都督,不如......不如属下去请段姑娘回来?”   那说话的男人穿着藏青织暗纹的锦袍,袖口织银线,他掌上中指食指各戴着一枚宝石戒指, “不必,随她去。”   “大都督,都十多天了,凤阳府码头也封锁了十多天,没有抓到人,还有,还有霍姑娘也没有消息。”   孟微冬抿着嘴,“陈瑄呢,陈瑄那边怎么说?”   “陈大人那边倒是没说甚么,只说史大人的事情,自有两法司定夺,如果上头问询,他自当实话实说。”   孟微冬嘴角一勾,那模样似笑非笑,“实话实说?史纪冬受押解大理寺,他实话实说?我看他屁都不会说!”   “大都督,霍姑娘毫无消息,咱们也不能大肆张罗,毕竟霍姑娘炸了码头,她也是......”   “嗯?”   南济给旁边的男人撑着伞,“属下的意思是说,霍姑娘如果现身,难免遭史大人连累,再者是她炸了船,接而才导致凤阳府大半渔船受损,属下想,霍姑娘是不是,她是不是自知犯了错,然后害怕,躲起来了?”   孟微冬一双眼睛眯着,那一道目光也不知看向何处,“不会,青棠不会如此,史纪冬落难,她不会躲起来,她只会站出来说码头是她炸的。”   南济叹气,“那霍姑娘去了何处?”   孟微冬转掌中戒指,过了许久,天上的雨愈发大了,噼噼啪啪,落在油纸伞上,落在耳边,贯彻耳际。孟微冬好像说了甚么,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南济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见。      ☆、聋女      段桃之从凤阳城里请了个老大夫回来, 这一夜风大雨大, 刘三他们一帮子出去捕鱼的男人都没回来,老大夫替床板上昏迷的女子诊脉, 刘三媳妇来回行走,一下子烧一壶热水回来,一下子又到门口张望, “祈求老天爷, 祈求风雨快快过去,让他们都快快回来。”   老大夫看了脉,又捻出一根银针来, 段桃之在旁边看着,“请问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连连下针,老头子摇头晃脑, “老头子力有不逮,至于后事如何,都要看这位姑娘的造化了。”   夜雨声隆隆, 等大夫收了针,已经小半夜过去了, 床板上的女子手指微动,段桃之一路在旁边看着, 等她又动一下,段桃之俯过去,床上的女子睁开了眼睛, 她一双眼珠子黑幽幽的,亮得吓人。   “你醒了?   段桃之从桌上端了一盏姜茶过来,“来,喝点儿暖胃,醒了就好,大夫说醒了就没事了。”段桃之端着粗瓷碗喂过去,霍青棠睁着眼睛,她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洛阳的牡丹开了,梦见母亲齐氏同她说:“过了今春,你就要嫁人了,嫁去顾家,惟玉是个好孩子,你们今后要好好的,不要生了嫌隙,如同我与你父亲一般,过成了两段不相干的人生。”   齐氏的话历历在目,一下子又是外祖母崔氏的话语,“小七啊,这套喜服花样子是顾家送来的,你喜欢不喜欢。还有顾家那孩子送了几盆金玉交章过来,有两盆豆绿格外好,那孩子说,来年要送我们一盏金色的......”说罢,又拉自己的手,“那孩子有心了,小七,你有福,将来也要惜福,知道吗?”   画面一转,外祖父齐尚书坐在外头的廊檐下,他有一把大蒲扇,因他人胖,所以格外怕热,才到四月,他就要将蒲扇翻出来扑扇几下,后头就跟着齐氏的声音,“父亲,当心着凉,您年纪大了,不要贪凉。”   陈家的七姑娘在洛阳住着,她很快活,快活得不想回京城,她不喜欢芦氏,也不喜欢芦氏生的几个姑娘,说来也巧,陈瑄家里妻妾多,大部分生出来的都是姑娘,除了先头陈瑄在外头与人生了个儿子,余下的都是姑娘。   外头那个齐氏都懒得启齿,那是个寡妇,姓曹,寡妇门前卖豆腐,无事都掀三尺浪。据说曹寡妇与陈瑄一眼就对上了,两人也没个铺垫,直接在曹寡妇家的豆腐磨盘上干了一回,在那以后,陈瑄总是有时间就去找曹寡妇求欢,简直是鱼遇上了水,日日鱼水之欢。   曹寡妇年轻,身强力壮,很快就有了身孕,齐氏早早知道这事,但陈瑄不说,她也不提,一不说如何安排这孩子,二不说接曹寡妇回府养胎,十个月一晃即过,曹寡妇要生产了。   生产的时候,陈瑄亲自去守了一夜,生的是个儿子,不过曹寡妇命薄,孩子刚落地,她没熬过去,死在产床上了。   陈瑄把儿子抱回来了,他说让齐氏认了这个儿子,齐氏当时年轻气盛,兼之她出身高门,绝不肯认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最后齐氏寻了个妾,将孩子交给妾侍了。陈瑄也没说甚么,他给他儿子的关爱却一点也不少,后头那妾侍生了个丫头,陈九,陈瑄给她起了个大名,久久,那妾侍很是高兴,以为这是久久宠爱的意思。   陈七不喜欢陈久久,陈九人如其名,有点儿讨厌,她生母是个不受重视的妾,只因为代为抚养了曹寡妇的儿子,就一夕得道,那种鸡犬升天的劲儿,让陈七极为别扭。   陈七与陈九闹过一回,那时候的陈九仗着自己年纪小,看中了陈七脖子上的一个宝石项圈,陈七给她了,谁知到了后头,陈九反说陈七侮辱了她,说自己根本不喜欢这粉红的宝石,陈七非要赏给她,就像打赏下人一样的。   陈七嘴笨,不善于争吵执拗,陈七被陈九吵嚷,齐氏瞧见了,当即刮了陈九一个大嘴巴子,说:“闭嘴!给你就收着,你和下人有甚么分别。”   齐氏这一巴掌刮出了千层浪,曹寡妇的儿子,也就是陈瑄的宝贝独子去说了几句,说母亲用词不当,既侮辱了久久,也侮辱了父亲。   明明白白的挑拨离间,曹寡妇儿子的挑拨离间,齐氏当年不过三十来岁,竟与陈瑄越行越远。   其实陈七想不起来更多的细节了,她与陈瑄阔别几年,她实在记不起更多的往事与回忆,非要她说个一二三,她也只能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对于齐氏与她自己来说,并不愉快的陈年旧事。   不过有这些也就够了,霍青棠见了陈瑄,这些足够了。霍青棠能细数陈家后宅的鸡飞狗跳,能理清楚他后院的纷争碎扰,陈瑄望着这个标致的丫头,其实当时就信了。   段桃之的姜汤喂过来,霍青棠口腔辛辣,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这是霍青棠的手,不是自己的手。陈七的掌心生的很柔顺,线条明朗,也无枝节,霍青棠的手不是,陈七附身的时候霍青棠十三岁,那时候只是隐隐能看见她的掌中纹路有些乱,一年过去,霍青棠的掌纹变得深刻,再看一眼,越发乱了。   霍青棠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又反复看了自己手,自己的确是霍青棠,在一个不知名姓的渔民家里,她以为再梦一场就能回到了过去,结果并没有。   段桃之看面前这女子的举动,她一直盯着她自己的手掌心看,也不知道她想到了甚么,眼睛里是满满的落寞。这样的落寞太教人神伤,似能引人随她一起垂泪。   “姑娘,你叫甚么名字,你是谁?”   “我是谁?”   霍青棠笑笑,“我是......”   话才出口,霍青棠就发现自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我是......”   她的喉咙明明动了,口腔也没有阻碍,可怎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父女      “我姓霍, 叫......”   青棠指着自己嘴巴, “我姓霍,叫......”   面前的女孩子伸出手, 比了一个七,段桃之看她的手势,“七, 你是家里的老七?”霍青棠点头, 段桃之喂她一口姜汤,说:“我是家里的老五,我上头有四个哥哥, 哥哥们都对我很好,我从......噢,我还没和你说,我姓段, 叫桃之,我和夫家和离了,现在一个人生活。”   段桃之说话不快, 吐字也很清楚,“我从夫家出来, 本想回娘家看看,但......”   青棠盯着段桃之的嘴, 她说:“但家里人都以为我嫁得很好,我不想他们担心,尤其是我几个哥哥, 他们原先不同意我嫁人的。”   段桃之给青棠拉拉薄被子,说:“看你的年纪,你还没嫁人吧?”青棠点头,段桃之笑,“你以后就知道了,嫁人这回事要门当户对,我和夫家门不当户不对,所以我们过不长。”   青棠望着段桃之,目露疑惑,段桃之挑了油灯,又摸了件衣裳出来缝补,她背对着青棠,青棠也听不见她说些甚么,只觉得这个女人穿一件深灰的布衣,背影很孱弱。   “砰砰砰”,外头有敲门声,声音很大,青棠听不见,只睁着眼睛靠在床板上,段桃之起身,外头是刘三媳妇,她说话语速极快,“妹子,妹子,快开门!外头官军来了,快开门!”   段桃之赁下的是刘三家的一个小隔间,两边紧紧相连,段桃之打开门,外头还在下雨,帘外雨潺潺,刘三媳妇朝里头看一眼,说:“姑娘,你醒了啊?”   青棠坐在床上,离门口太远,又逆着光,瞧不见外头那妇人说甚么,段桃之搁下衣裳,“怎么了?”   刘三媳妇站在门外,道:“不知怎么回事,又有官军来了,前几日就来了一拨,今儿又来了,说是每艘船都要挨个儿搜查,还要检查每个人的户籍凭证,阿桃妹子,你也没个凭证,稍后你就说你是我家亲戚啊,是来串门的,走亲戚的。”   段桃之抿着嘴,问:“是五军都督府的人吗?”   刘三媳妇摇头,“看着不像,穿的也不是百户所的衣裳啊,看那样子,倒像是漕军。”   “漕军?”   刘三媳妇站在门口,说:“上回五军都督府的人就来了一回,还来了个大官,一个千户,后头跟着好几个百户,那回也是一遍遍的搜啊,不知道他们是搜船还是找人。喏,今儿又来了,还下着雨,现在都到赵家船上去了,赵家当家的也不在,他小儿子过来嚷了一圈,说准备着,官军又来艘船了。”   刘三家的进了屋子,段桃之返身回来,她问青棠:“小七,你的官凭和路引呢?”   青棠睁着眼睛,段桃之道:“你快起来,我带你走。”   段桃之拿了件蓑衣披在霍青棠身上,又寻了一对芒鞋出来,“快,我带你走,官军搜船,咱们在里头住着没有凭证,快,现在就走!”   段桃之取了一把伞,手下不停,她摸了一个钱袋子,“走。”外头雨声隆隆,官军的动作也很慢,雨天路滑,上船检查也要格外谨慎些,怕一个不担心跌进了河里。   段桃之在前头引路,霍青棠被段桃之拽着,后头的官军打着伞,点着火把,把码头上的船一艘一艘看过来,青棠回头看,段桃之将她一扯,“快走,当心被发现了。”   其实段桃之带着霍青棠也没走远,两人走到码头边上一个干涸的石桥洞里躲了起来,段桃之捂着心口叹气,“妈的,阴魂不散,真不是个东西!”   段桃之嘀嘀咕咕,霍青棠也不知道她在说些甚么,过了好一阵儿,段桃之扭头朝上面看,“嗯,差不多了,都走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段桃之回了几天河上捕鱼,力气也大了不少,她拉了霍青棠一把,“来,小七,咱们上去。”   大半个时辰过去,雨也小了不少,段桃之一手牵着霍青棠,一手撑着伞,到了小屋门口,她跺跺脚,低头收伞,推开门就瞧见里头灯火通明,南济在里头站着,唤了一声:“段姑娘。”   段桃之眼皮子往上头翻,“他人呢?”   南济笑,人让开一点点,孟微冬就在方才霍青棠睡过的床板上坐着,男人穿深青色的锦袍,衣领上还有一排盘云纹细扣,再看仔细一点,那扣子是碧玉制的,玉石郁郁苍苍的,在明亮的烛火之下,幽幽生光。   “大都督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孟微冬扭掌心里的宝石戒指,他不知从哪里烧了一壶热茶,热茶倒进粗瓷碗里,泛出漫漫白烟来,“桃之,你好吗?”   段桃之将伞丢在门边,女人拍拍手,“好啊,我很好。”   孟微冬两根手指捏着茶碗,他笑一笑,将碗搁在旧木桌上,“听说你从河里救上来一个姑娘?”   段桃之冷眼瞧着孟微冬,“怎么了,我救人犯法了?”   “她人呢?”   段桃之还没说话,南济就在外头道:“霍姑娘?”   霍青棠身体受损,又没仔细调养好,今日被段桃之扯着下了床,她迷迷糊糊的,步履缓慢,段桃之已经进了屋子,她还在外头慢慢走,南济从小屋中出来,瞧见外头一个穿蓑衣的人举止反常,他将刀柄点在那人肩头,霍青棠缓缓抬起头来,南济一眼就将这女子认出来了,“霍姑娘!”   霍青棠认识南济,她笑一笑,还没说话,里头就走出来一个男人,那男人将女孩子往怀里一抱,浑然忘了那女孩子身上还穿着蓑衣,蓑衣上淅淅沥沥地在滴水。   “青棠,青棠!”   孟微冬搂得很紧,霍青棠听不见他说些甚么,只觉得男人的呼吸在在自己耳边晃,灼热,又急促。   段桃之在门口站着,她看见孟微冬将那个叫小七的女孩子搂在怀里,他唤她,“青棠。”   孟微冬捧起霍青棠的脸,“青棠,青棠”,他简直想将她揉碎到自己怀里去,“青棠,你怎么了,说话呀,说句话好不好,嗯?”   霍青棠目光讷讷的,孟微冬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一齐在疼,青棠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他的青棠多么狡黠,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段桃之瞧见孟微冬,心中是有一丝窃喜的,她原以为他是为她来的,她方才在屋里的时候就想了,如果孟微冬真的是来找她的,如果孟微冬愿意把家里的妾侍都散了,那她就跟他回去,跟他重新开始。   可孟微冬不是,他将那个‘青棠’紧紧抱在怀里,那模样就似在看一样心爱的宝贝,他搂得那样紧,段桃之就像寒天里被人淋了一桶凉水,也似闷头被人打了一棍子。他不是来找自己的,他来找她,一个叫霍青棠的姑娘。   “你别晃她,她听不见的。”   段桃之说:“她听不见你说话,你要对着她说,她能看。”   其实段桃之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甚么心情,她救了个人,救的是孟微冬心里的姑娘,救的是他孟大都督的心上人?   真是讽刺啊,段桃之声音凉凉的,“别站着了,她不能淋雨,进来吧。”   段桃之的小屋子里可真热闹啊,一时间人来人往,刘三媳妇往这边看,有官军守在门口,她又贴在墙上听,反正两边隔着个破木板子,甚么都能听得到。   孟微冬解下了霍青棠身上的蓑衣,他盯着她的眼睛,“青棠,你还记得我吗?”   霍青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段桃之站在一旁,说:“我请大夫来看过了,大夫说她灌了水,身体要调养,没说别的。”   孟微冬道:“还有呢?”   “她......”   段桃之本来还想再多说几句,忽然间来了脾气,她指着门口,“既然孟大都督亲自来了,那带她再请大夫瞧瞧,省得我们请来的是庸医,耽误了霍姑娘的病情。”   段桃之讲的是脾气话,孟微冬懂,这种情况下,女人难免有点小脾气,可他不想哄,他握了霍青棠的手,将她牵起来,说:“我带你回南京,回去请御医来看。”   南济在一旁着急,大都督为何这样,即使是担心霍姑娘也不能这样,这叫段桃之心里怎么想,这样一边偏袒,岂不是雪上加霜。   果然,段桃之的脸沉着,南济道:“段姑娘也随我们一起回南京城吧?”   段桃之吸一口气,说:“夜深了,各位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孟微冬牵了霍青棠的手往外头走,两边各有一个兵士替二人撑伞,青棠转身,冲段桃之笑,段桃之跟她挥手,口中说:“小七,保重。”   孟微冬的马车停在码头另一边,他牵着女人的手,霍青棠没有动,她也没甚么力气再动,要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两人走到马车跟前,孟微冬正要抱霍青棠上车,一列兵士就围过来了,兵士们举着火把,孟微冬扬起手,挡住霍青棠的眼睛,那头走出来一个人,“孟大都督,这么晚还出来巡船?”   孟微冬瞧那人一眼,笑道:“陈大人还在凤阳,我以为陈大人已经返回京城上达天听去了,陈大人这个时间也出来巡船?”   陈瑄笑,他瞧见孟微冬怀里的女孩子,“这位是?”   孟微冬将霍青棠护在身后,霍青棠初初被挡着眼睛,这一刻睁开眼睛,瞧见陈瑄,立马甩开孟微冬的手,扑了过去,“爹爹!”   这一声‘爹爹’模模糊糊,因为霍青棠听不见,控制不了自己的音量,但陈瑄听得清楚,他接住青棠,“小七,好孩子。”      ☆、婚事   陈瑄与孟微冬前后脚在凤阳码头找到了霍青棠, 霍青棠耳朵聋了, 消息还没打个盹儿,林媚春和蓝浦先后就知道了。   伊龄贺重伤, 媚春坐在软塌边上,“敏敏送来的消息,她说她的人亲眼在凤阳府见着了, 还仔细说清了当晚的情形, 说是一个打鱼的捞上来一个人,当晚孟微冬就来了,还没一盏茶功夫, 陈瑄又带人把孟微冬给截了。”   媚春将碗中的伤药递过去,道:“少主,要不要我去凤阳跑一趟,听说霍姑娘耳朵好像不好了......”   林媚春说要去凤阳, 伊龄贺道:“不必你去,他们不会停留凤阳,你给京城写信, 说我们要去京城住几日。”   媚春睁大眼睛,“京城?北京城?我们去北京城做什么?”   “史家出了事, 孟微冬也好,陈瑄也罢, 他们不会允许青棠再回苏州来的。再者,你想一想,史纪冬入罪两法司, 史家的人几乎都回了京城,加上陈瑄的关系,不管怎么说,青棠还是要回北京城去的。”   媚春点头,“那霍姑娘不会受史大人牵连吧?”   伊龄贺靠在铺着虎皮的软塌上,男人穿一件宽袍的澜衣,神色很慵懒,他瞟媚春一眼,“广西巡抚王一品告假回旗,病愈,复推补广西,一品以远缺图规避,贿嘱吏科给事中陈嘉酞代题,未果上,事觉,交部。于是部议:王一品应该绞,陈嘉酞应徙宁古塔。从之。”   “意思就是说,广西那位巡抚病了,回乡养病,后来病好了,吏部还是推荐他去广西,官复原职。但他嫌弃广西过于偏远,不肯去,于是贿赂了吏部的给事中,原本已经贿赂成功,谁知被人发觉,告发了。”   “嗯,后头事情拿到吏部去审查,一个绞刑,一个流放。”   “那史大人这个事情,又当如何?” 媚春低头搓手,“我觉得不用太悲观,毕竟霍大人还好好的,没听说他受甚么牵连。”   伊龄贺摇头,“牵连不牵连,那都是大明皇帝的意思。”   ......   寒山寺里,宝卷正在与云娘坐在石桌上闲话,一人道:“不好,你们顾家那位小娘子不走了,我前几日还看见她在云来客栈住着。”   一人道:“你不是路过而已,你是专门去看她的?”   云娘磕着瓜子儿,“你家少爷太无情,妹妹自远方来,怎么还闭门不见面?”   宝卷哧哧笑,“我家少爷事儿多,没功夫和这些个姐姐妹妹说闲话。”   蓝浦从后山小径中钻出来,她拍着胸口,“快,顾惟玉呢,叫他出来!”   宝卷扭头,“怎的了,被山下的姑奶奶追着了?”   蓝浦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不是,不是,顾惟玉,你快出来!”   已经四月,顾惟玉到了苏州快有半月,这半个月里他住在寒山寺后山,恰巧云娘带着云端生也住在这里,方便高僧瞧病。   云端生在里头不知同顾惟玉说些甚么,这一刻顾惟玉从里头出来,问一句:“怎么了?”   蓝浦灌一口茶水,使劲摇头,“姓顾的,你被你那丈老爹阴了,就陈瑄,他阴你了。”   云娘侧目,“这话怎么说?”   蓝浦道:“孟微冬和陈瑄先后脚找到了霍青棠,都三天了,他怎么还不通知你,你说,他是不是阴你了?”   云娘道:“找到青棠了?”   “找到了,找到了,三天以前,就在凤阳府码头,孟微冬去搜船,在一个渔民家里找到的,还没半刻功夫,你那岳丈,陈瑄,陈瑄也领着官兵去了,他们是一同找到的。”   蓝浦吸口长气,“顾惟玉,你这是甚么岳丈大人,他明明知道你和霍家那位关系匪浅,他找到人了都不告诉你,你说他是不是不想你好,是不是拿你当外人?”   宝卷抿着嘴,“陈大人才不是这样的人。”   蓝浦瞥他,“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他是哪样的人?我跟你说,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心里弯弯绕多着呢,人家要收买你,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宝卷睁大眼睛,“你的消息哪儿来的,陈大人都没消息,你哪儿来的消息?”   蓝浦嗤笑,“他没消息是因为他没告诉你家少爷,我跟你说,霍青棠出来了,确确实实已经找到了,现在就在陈瑄身边。”   宝卷犟嘴,“那你听谁说的?”   “嗤”,蓝浦说:“死也要让你死个明白,我这里有证人!”   “证人?”   顾惟玉抬头,云娘也瞧过去,蓝浦让开来,后头小径里确实又走出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穿一身浅紫色的衣裙,她瞧见寒山寺后头众人,“我姓段,叫段桃之,三日之前,我在凤阳府码头打鱼,一网撒下去,捞上来一个姑娘。我拉了她起来,还给她请了大夫,半夜的时候,这姑娘醒了,她给我比划,说她是家里老七。”   段桃之笑了笑,说:“我便叫她小七,小七的耳朵听不见,她能看见,我说话的时候,她都是盯着我的嘴看,再到后来,孟微冬便来了,他接走了小七。”   蓝浦指着段桃之,“看看看,我没说错吧,人家证人亲眼所见,我可没冤枉陈瑄。”蓝浦盯着顾惟玉,“你那岳父大人心怀不轨,我告诉你,他找到霍青棠竟然不告诉你,你用猪脑子想想,都知道他在打甚么算盘。”   宝卷辩驳,“陈大人能打甚么算盘?”   云娘与蓝浦对视一眼,道:“这不是陈瑄的算盘,这是陈瑄和孟微冬两个人的算盘,恐怕青棠回了陈家,她也不会再嫁进顾家了。”   蓝浦搂着胳膊,她仰着头,偏着一张小脸,“顾惟玉,其实你早该想到今日,陈瑄肯将女儿嫁给你,只因为他女儿是个死人,如今他又有了一个女儿,他还会不会赔一个活人到你家里去?他要维系和你顾家的姻亲关系,一个死人、一块牌匾,足够了。说白了,你顾家只是商户,再有钱又如何,他根本捞不到任何好处!哼,孟微冬就不一样了,当朝的后军大都督,名镇一方,他们二人若是联姻,岂不是强强联合,哪里还有你顾家甚么事儿?”   云娘起身,她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裙摆,“没错,蓝浦说的没错,是这个意思,陈瑄肯定不想再同意青棠和顾家的亲事了,他选了孟家,选了孟微冬。”   宝卷红着一张脸,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你们有甚么证据,有什么证据这证人说的是真话,谁知道她是不是瞎编的?”   顾惟玉目光落在段桃之身上,段桃之微微一笑,目光坦荡,“我只是个渔家女,我有甚么说谎的必要。”   宝卷瞪着蓝浦,“那你说,你从哪儿把这证人找来的,焉知不是你找来演戏的?”   蓝浦瞥宝卷,“陈瑄给你甚么好处了,你的心你的脑子都被他收买了?我告诉你,我爹手底下有个人叫刘三,段姑娘正好就和刘三媳妇认识,刘三听了信儿,就告诉我爹了,就是我爹让人用快船把段姑娘接出来的。”   段桃之笑,“不错,就是这样。原先五军都督府的人锁了凤阳府码头,船只都是只许进不许出,后头孟微冬找到了人,隔日就解了凤阳码头的封锁,刘三哥的消息,说苏州城有人在找一个姑娘的下落,正巧我又救了一个姑娘,我便随蓝老大的船从凤阳出来了。今日早晨我才到苏州码头,就是这位姑娘说她是蓝家的人,她来接我,不知道你们要找的是不是那个叫小七的姑娘,希望我说的对你们有用。”   宝卷咬着牙齿,恨声道:“你蓝家又是甚么好东西,蓝老大不也一样要靠着孟微冬生活,他背地里捅刀子,还不就是希望咱们少爷去抢亲,把霍姑娘和孟家的婚事给搅黄了,这样一来,省得霍姑娘进了孟微冬的门,让蓝溪没地方站了。”   “你!”   蓝浦瞪宝卷,“你怎的这么想我,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你狗咬吕洞宾!”   宝卷不语,他看顾惟玉,“少爷,你别上当,这是蓝老大的阴谋诡计,挑唆你和陈大人的关系。”   云娘摇头,她走到顾惟玉身侧,拍拍男人肩膀,说:“蓝浦的担忧是对的,要青棠再进你顾家的门,恐怕有些艰难,毕竟陈瑄没必要用第二个女儿嫁进顾家来维系关系,若是有更好的选择,他何乐而不为,这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了,你娶了陈七的牌位在前,青棠再进门,这岂不是做继室,就算青棠愿意,陈瑄也未必舍得。”   云娘看蓝浦一眼,“宝卷说的也是对的,蓝老大这是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你想啊,他女儿是孟家的妾,孟微冬一天不娶妻,他女儿就还有扶正的希望,若是孟微冬和陈瑄决定联姻,陈家的姑娘嫁过去,那蓝家的丫头只能是妾,永远都是妾。所以说,我觉得你应该去见青棠,听听她的意思。”   紫色衣裙的女子一直在旁边站着,她说:“孟微冬和那位陈大人再怎么想又有什么用呢,婚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照我的说法,小七自己怎么想,才最重要。”   云娘扭头,拍手道:“不错,照青棠自己的心思,没人能勉强她,陈瑄不能,孟微冬也好,张微冬也好,通通不能!”   ......   云来客栈里,顾孤妍出了房门,小二哥瞧见她,“哟,顾姑娘要出门?”   顾孤妍摇头,“不是的,我打算回家了。”   “顾姑娘要回家?”   “嗯,我不等了,等了这些日子,我想哥哥是不是已经回家了,我想回家看看。”   顾孤妍语气颇有些伤感,她低了头,准备回房,外头一人杵着一根手杖过来,那人穿繁复云锦绣袍,他拦了顾孤妍,“顾姑娘留步。”   顾孤妍转头,“关公子,有事吗?”   关叶锦停了脚步,他从袖中抽出一方红帖,“关某不才,隔几日大婚,届时还请顾姑娘赏脸出席。”   顾孤妍接了帖子,低头瞧上头的字,果真是请帖,上头新郎官写着关叶锦三字,她当下就道:“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关公子,我祝你和新娘子百年好合,良缘永结。”   “关公子,很高兴你能邀请我,但我打算回洛阳了,我......”   关叶锦笑,“顾姑娘喝一杯水酒再走不迟。”   顾孤妍捏着请柬,她停了一瞬,“那好吧。”   关叶锦道:“那届时春意闹,关某恭迎顾姑娘光临。”   “关公子,敢问新娘子是......?”顾孤妍道:“关公子别误会,我只是打探一下新娘子的口味,也好择个相宜的礼物,省的到时候犯了甚么忌讳......”   关叶锦笑,“她姓夏,性情开朗,想来不会计较那些的。”   顾孤妍点头,“那我便随意择礼了,希望二位不要嫌弃。”   “顾姑娘客气。”   关叶锦才出了客栈,下头的人就来报,“公子,夏姑娘在得月楼饮酒,你说她明知咱们和得月楼不是一路的,她怎么不来咱们春意闹吃饭饮酒,偏偏要到对门去,这不是故意拆咱们的台吗?”   “好了,我去看看。”   关叶锦抬手,“备车。”   得月楼里,夏瓷扑在林媚春身上,“媚春啊,我要嫁人了,我爹说了,我也不用去甚么劳什子书院了,前几日傅学士还说我学问大有长进呢,你瞧我爹,说嫁,立马就把我嫁了,捂得严严实实的,我才知道啊,我才知道啊!”   媚春道:“你爹也没打算你考状元,你想念书,回家接着念,天天躲在书房里念,谁管得着你。”   “放屁!你看范明,她上学的时候多快活,后头她嫁了人,还是个甚么侯府夫人,如今可有消息,连个只言片语都没有啊,她肯定在侯府受苦了,被管束了!”   媚春仰头,“嫁了人自然和做小姑娘是不同的,就像你今日还能出来饮酒,等你嫁人,去哪儿都要和婆家说一声,你今日多喝点儿,以后想喝也喝不着了。”   “哧哧,哧哧”,夏瓷不知是不是喝多了,她边喝边摇头,“变了,都变了!”   “甚么变了?”   “甚么变了?甚么都变了!”   夏瓷一拍桌子,站起来,“当日我和范明吵嘴,和霍青棠斗气,你看如今,她们人呢,范明嫁去了京城的侯府,劳什子侯府,到今日一点信儿都没有,还有霍青棠,她最讨厌,史家出了事情,她也不见了!我老想着她还能回来,她不会弹琴,我要耻笑她,可她也不会回来了,她的座位空了,范明的座位也空了,你说她们都去哪里了,她们都去哪里了啊......”   “还有伊龄贺,伊龄贺也不是个东西,霍青棠中毒,他以为是我害的,打了我一巴掌。” 夏瓷站在窗边,她捂着脸,“他打了我一巴掌,打得可真疼啊,‘哧、哧哧’,他打了我,我脸疼,我的心也疼啊!”   媚春扭头,“你说甚么?”   夏瓷一把扑过来,扑到林媚春身上,她说:“媚春,我真羡慕你,羡慕你也是个蒙古人,这样你就可以跟着他,和他在一起,和那个蒙古人在一起。”   “他受伤了是不是,活该,他活该!谁叫他喜欢霍青棠,霍青棠家里出了事,谁叫他非要凑上去,活该!”   夏瓷又开始笑,笑着笑着,一双弯弯的眼睛里面又有泪,“可我就是喜欢他,我喜欢他啊,嘻嘻,我喜欢这个蒙古人,早早地就喜欢他,在霍青棠还没来之前,我就喜欢他了。那时候他护着霍青棠,我就非要折磨姓霍的,谁让他老偏着她,他越是对霍青棠好,我就越要折腾她。呵,呵呵,不过我累了,这样没用,这样他也不会喜欢我,不会喜欢我啊......”   门口有细微的脚步声,媚春侧目,“谁?”   打开门,外头没人,媚春拉夏瓷,“好了,你喝多啦,别喝了,别说了,我送你回去。”   媚春丢一锭银子在桌上,她搀着夏瓷,转头就瞧见了一个锦衣浅袍的男人,那男人手持一根手杖,他微微笑,“多谢这位姑娘替我照顾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来带她回去。”   关叶锦接过夏瓷,柔声细语,媚春瞧这人的模样,又觉得回暖的春风里都带着细密的针,冷不防就扎的人疼。 作者有话要说:  广西巡抚案例出自《大明会典》,明代的最高司法权都是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即使作为最高司法机关的大理寺和刑部也不能妄加裁断,皇帝是实质意义上的最高法院。   ☆、两路      霍青棠跟着陈瑄, 陈荣过来照顾她, 霍青棠听不见,陈荣简单的话语就用嘴说, 霍青棠读他的嘴型,遇上复杂的,则写在纸上给她看。陈荣关了门出来, 陈瑄在外头站着, 问一句:“小七怎么样了?”   陈荣手里端着药,说:“姑娘问了好几次,问凤阳码头, 问起侍郎大人。”   “你怎么同她说的?”   “我说凤阳府码头爆炸,侍郎大人作为应天巡抚,难逃其责,如今回京述职去了。”   陈瑄点头, “就这么说。”   陈荣叹气,“姑娘还问了几回,问姑爷去了哪里, 我......”   霍青棠在房里坐着,陈荣进来, 一个字一个字道:“咱们坐船回家。”   青棠盯着陈荣的嘴唇,无声问:“回家?”   陈荣替青棠拿行礼, 说:“回家。”   四月的风已经送来暖意,苏州虎丘史侍郎家里,一个丫头偷偷摸摸摸进了侧门, 她将门一开,道:“进来,快进来!”   乌衣身架子小,她缩进侧门里,又招呼史顺进来,宅子里没点灯火,乌衣闷头往里头走,史顺道:“当心,前头有棵树。”   这宅子是史侍郎赁来的,出事前后,南京兵部着人来押解史侍郎入京,当时兵部说话还算客气,只说是请侍郎大人回京述职,可周围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见风就倒的小民,史秀跟着史纪冬回京了,屋里的人一哄而散,反正他们也是东家不亮西家亮,换一家做工也是一样的。见屋里死气沉沉,史顺道:“要是我爹在,哪里是这个样子!”   乌衣道:“说甚么呢,大人都不在了,史管家还在吗,照我说,还不如早早撵走他们,留下他们,还不知里头要变成什么样呢......”   史顺见乌衣往青棠院子跑,问:“我说回京,你非要回来,怎么了,里头有什么宝贝?”   这是一个明亮的月夜,乌衣顺着月光摸进了霍青棠的屋子,史顺道:“你想偷大姑娘的东西?”   “嘘!”   乌衣指着青棠床后的大柜子,“把柜子打开,再把里头的被子拿出来。”   史顺道:“甚么东西,藏这么秘密?”   乌衣将柜中的杂物搬空,又摸出一件大氅来,她将大氅摊平了,在上头仔细的摸,史顺问:“是钱?”   大氅的衣领处,乌衣那么一扯,扯出一道口子来,她用手指勾出一张银票来,史顺打开看,“这是多少钱,五万?”   乌衣戳了几下,从那件厚重的大氅里取出七八张银票来,史顺惊道:“四十万两银子?”   “嗯,所以我才要回来拿,都是大姑娘的钱,是我藏起来的,石榴也知道大姑娘有钱,但她不知道钱在哪里。”   乌衣心细,她摸到了钱,又将被子原样折好,放进柜子,又将大氅叠了一遍,再塞进去,她说:“大姑娘还有几颗宝石,很值钱的,不知道宝石哪里去了,原本是放在梳妆匣子里的。”   史顺跟着在屋里摸了一圈,乌衣打开窗,月色倾泻下来,她仔细寻了一遍,“匣子都不见了,应该是石榴抱走了。”   史顺道:“那怎么办?”   乌衣将银票塞进荷包里,说:“咱们走,门口贴了封条,一般人也不会进来,来日有机会再见石榴,咱们再找她算账不迟。”   顷刻之间,史家就获罪了,霍青棠带着乌衣与史顺二人去凤阳府,半道上被孟微冬截了,霍青棠在南京跑了,孟微冬便将乌衣与史顺扣了,扣了几日,霍青棠不出现,他便将乌衣与史顺放了。原本史顺与乌衣应当返回苏州府的,但两人出现了分歧,史顺说直接回苏州,乌衣觉得应该去找大姑娘,她说:“大姑娘丢了,咱们脱不了干系,回去要受责难,还不如先找到大姑娘再说。”   两人一商量,又开始走回头路,还没等他们二人摸出头绪来,凤阳府码头就爆炸了,五军都督府的人锁了南京城码头,每日来往的船只都要搜查,查人,也查货。   再过三五日,南京兵部就出面了,兵部连同吏部发函,让应天巡抚史纪冬回京述职,出事的时候,史顺和乌衣都在南京呆着。   史顺要回苏州,乌衣道:“隔几日,隔几日咱们再回去。”   没曾想,一回来,史家的大门口都贴了封条。   乌衣将霍青棠的钱拿了出来,两人从侧门钻出去,史顺道:“老爷获罪,我准备回京,你呢?”乌衣勾着头,她说:“我也跟你去京城,等见了大姑娘,我同她好有个交代。”   ......   蓝浦抓耳挠腮的,她敲敲桌子,“姓顾的,我爹可来消息了啊,他说陈瑄回京了啊,已经登船了啊,诶,你是甚么想法,你走不走,还在这干什么,难道真想出家当和尚不成?”   宝卷嘟嘴,“少爷自有主张,霍姑娘一时半会儿又嫁不了人,急甚么?”   “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蓝浦摇头,“我怕人家孟微冬先行一步,他去提亲,你还有活路?”   宝卷将脸儿凑过来,“那好,我问你,你是希望霍姑娘跟了孟微冬,还是希望跟了我家少爷,你是希望你妹妹好,还是希望你自己好?”   蓝浦翻了个白眼儿,云娘在灯下裁衣,“你别为难蓝浦了,青棠嫁给孟微冬,堵了蓝溪的路,青棠嫁给顾惟玉,又堵她自己的心,你说,她能怎么办?”   “可不就是。”宝卷斜蓝浦,“你管好你自己,你爹最近这么殷勤给你送消息,也不怕孟微冬知道了生气?”   云娘扯了线头,她瞧顾惟玉,“怎么样,想好了没有,是不是去京城?”   顾惟玉瘦了不少,青袍系在身上有些阔了,月色照在他身上,云娘瞧他背影,“好了,别想三想四了,你恼,你的小跟班儿都很恼,这样吧,我跟你回京城,等见了青棠,我帮你劝劝?”   “你也要去京城?”   蓝浦侧目,“那你爹怎么办?”   云娘笑,“他也去啊,我带着他啊。”   顾惟玉转过身来,他看宝卷,“你回家。”   宝卷嘟嘴,“我一个人?”   顾惟玉说:“你带孤妍回家。”   “我凭什么带那位姑奶奶回去,她自己出来,自己回去。”   云娘摇头,“脑子被狗吃了,你家少爷的意思是你们兵分两路,他去京城看青棠,你回去搬救兵,我记得陈瑄还有一位夫人在洛阳住着呢,是不是?”   宝卷站起来,“少爷,你的意思是......?”   顾惟玉点头,“你将孤妍带回去,也好同二房有个交代,另外,你去同岳母大人说,就说小七回来了。”   宝卷听出味儿来了,“那我回去同太太说,说七姑娘找着了,请太太去京城相见?”   云娘点头,“孺子可教。”      ☆、痴迷   “老则色衰, 病痛相缠, 身体变坏,形枯貌朽, 这是生命的自然法则。”   “色身何用?它只是副臭皮囊,是病痛纠缠败坏死亡之地。”   洛阳白马寺里,一位年逾四旬的妇人在讲经堂里听一位西域来的高僧传经, 这位高僧很是有名, 他不止精通佛法,且精于医理,听闻他在苏州寒山寺传经之时, 就曾经治好过一些疑难杂症,包括一些闻所未闻的奇病。   “众生让自己的贪欲无限增长,看不清人生无常,寿命无常。日夜怠惰, 老不止淫,有财不施,不受佛言, 若为这四项者,则同自残矣。”   齐氏手持经书, 口中念念有词,骊莫焉瞧那妇人, 这妇人衣着光鲜,他来洛阳八日,这妇人则站足了八日, 只要讲经堂开了,这妇人必定潜心受教。他继续说:“凡事生命,必然会败坏死亡,不要为这种不能改变的事实烦恼。”   讲经堂一妇人站出来,她说:“佛法中说,生命的长度随着时间递减,如果持有这种观念,敢问大师,那此生又有何乐趣?”   这位妇人是前朝银台通政使苏敏之之女,苏敏之在洪武年间居于银台通政司最高长官高位,建文年间,通政使司改成了通政寺,银台通政使也改成了通政卿,那时候苏敏之就从银台通政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到了永乐一朝,永乐皇帝复旧制,南京仍然设立通政司,那时候苏敏之已退,苏家的长子苏星赋走到台前,他受其父亲庇佑,出来就顺风顺水,直到今日,坐上兵部尚书高位。   这位站起来问人生何苦的妇人便是苏星赋的胞妹,苏月。过去的人起名字,不兴用日月星辰起名,星辰日月太短,也不甚吉利,可苏家兄妹将星月占了个全,直到苏月长大了,议亲的时候,夫家还拿着苏月的名字算了又算,将双方八字合了又合。   “那此生有何乐趣?”   骊莫焉道:“人既出生,便要遵循老死的规律,明白了生命的真理,心自然会清静。心灵清静了,亦不会被生死问题所困扰。”   出了讲经堂,苏月摇头,她说:“不知你日夜来听个甚么,你还日日来,我今日就听这么一回,便觉得头昏脑胀。”   外头停着苏家和齐府的马车,两个妇人慢慢从偏殿往大殿那头走,苏月道:“你不准备回京城了?听说陈瑄还来接过你一回,你不回去了?”   齐氏替苏月摘去衣衫上落下的树叶,没有说话。   苏月瞧齐氏,“瞧你,咱们分明一般年纪,你却都生了白发,怎么,你就让陈瑄躲在一边宣淫,你就在这佛堂里做姑子了?”   齐氏道:“佛像庄严,寺庙里不要妄语。”   苏月叹口气,“老爷子身体还好吗,父亲大人前几日还问起齐尚书,说改日要约咱们尚书大人出来吃酒钓鱼呢。”   齐氏低头笑,道:“你还如少女时那般,看来咱们都御使毛大人对你不错呀。”   “哎”,苏月拍拍裙子,她颈上戴着翠绿珠链,手上也戴配套翡翠宝石戒指,妇人道:“甚么都御使,不过是个佥都御使,上头还压着左右副都御使,再上头还有左右都御使,我哥哥都说了,说他不上进,上回右副都御使王大人放去山西做巡抚,他都不知道把握机会,我哥哥说他没有出息......”   齐氏道:“毛大人是个谨慎的人,王大人刚走,多少人盯着那右副都御使的位置呢,他心里有数,你也别着急。”   苏月叹气,“不瞒你说,父亲大人同哥哥说了几回,说如今的都察院没甚么意思,好处都被大理寺和刑部占了,都察院的人也不如从前风光,父亲催着哥哥替他挪个地方,哥哥说让吏部的人举荐他去大理寺,大理寺卿如今都六十了,再过几年,说不准就上去了。”   “毛大人不同意?”   “他懂甚么,父亲和哥哥一番好意,他还专程写信给父亲,说让父亲莫要忧思,他心里有数。”苏月道:“你听听,这是甚么混帐话,然后父亲就病了,这回我从京城过来,特意没让他来,省得父亲见他又要病了。”   齐氏低头笑,道:“苏大人少年得志,毛大人是从低阶官员一步一步爬上来的,难免谨慎些,既然他不愿意,你也不好过于勉强,省得你们夫妻生了嫌隙,反而不美。”   “哼!他敢和我生嫌隙?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苏月伸出一双手,“你瞧瞧,我堂堂苏家的千金嫁到他家里去,他们毛家早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就他这样的,若不是见他小意谨慎,还千依百顺,我才不会允许他进我苏家的门......”   齐氏笑一笑,苏月将齐氏一拉,“我跟你说,你不能再在洛阳住下去了,你在这儿住着,两个老人心里也不好受,前几日我父亲还说起这一桩,他说,一则,你再放任自流,陈瑄就无法无天了。这二则嘛,你还年轻,也不是不能生,你赶紧回京城,争取再生一个,将来也有个慰藉,将来你老有所依,两位老人心里也能舒坦些。”   齐氏不说话了,她吸一口气,苏月跺脚,“你瞧你穿的甚么衣裳,比那尼姑庵的姑子还难看,你瞧瞧你,小七去了,你想把齐尚书也给气死啊,不是我说你,两位老人都七十好几了,你就忍心他们这把年纪还为你操心?”   齐氏穿着最黯淡的那一种秋香色,发上挽着髻,一朵花儿也没戴,这四月的洛阳城,牡丹都开了,白马寺的后山上,就有漫坡漫地的牡丹,各色齐开,国色天香。   苏月道:“小七去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小七那么好的孩子,还没嫁人,人就去了,这都是天公不美。但你呢,你还是活着的人呐,齐尚书还是活着的人呐,你在这洛阳受苦,陈瑄就不管你了?他娶了你,你还给他生了孩子,他以后都不管你了?我前些日子还听几个太太唠叨,说陈瑄家几个女儿都要议亲了,我要是你,我就整死那几个小妖精,把她们通通远嫁,也好让那芦氏,那几个妖精都尝尝生离死别的滋味......”   “月儿......”   “嗯?”   “我如今不想见他,不想见陈瑄,我听到他的姓名都头疼,别说他要嫁女儿,别说他要嫁几个庶女,就是他要再娶,我都不会理他,我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如今别的不想,我就想我的小七回来。”   “小七已经不在了,她怎么会回来?”   齐氏抬头,她看了一眼周围花木,“自从小七去了,这一年多,她从来没有托梦给我,也没有只言片语同我说,如果她还念着我,念着我是她母亲,念着这个家,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苏月拿出帕子擦了擦眼睛,“不许再说了,又把我弄哭了。”   “好,不说了。”   苏月道:“陈瑄家里有个老九,听说长得蛮漂亮的,上回芦氏托人说亲,都察院有个夫人说起京中才俊,后头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说青州闵家,闵尚书有个侄子,当时那夫人就这么提了一嘴,谁知芦氏就上心了。”   “嗯?”   “你是不知道,芦氏托了人去说亲,侧面打听闵家那位公子的情况,结果闵尚书一口回绝了,原话是,‘闵家不娶庶女,若是嫡出的还可以考虑,庶女出身太低。’”   齐氏问:“陈家老九?”   “对,陈九,芦氏亲生的,闵尚书的话捂也捂不住,当时这话就传了出来,听说芦氏气的病了几天,陈九也好些日子没出门。” 苏月笑,“你说要是咱们小七还在,人家怎么会这么一口就回绝了。”   “芦氏真会选,闵尚书一方大户,青州世族,闵家的公子要娶妻,怎么都是个大户长女,将来好回去执掌家业,人家怎么会要一个年纪这么小的丫头,还是幺女。”   “可不就是。芦氏这几年过得太.安逸,顺遂惯了,陈瑄把她惯坏了,她当年也不这样,落落大方的,如今倒是活得不如从前了,越发短了见识,活回去了。”   齐氏摇摇头,“陈九今年也就十三十四岁,若要婚配,应该挑选哪户人家的次子,年轻些的,将来也少担待些责任。”   “芦氏放话了,她说她家陈九日后一定要嫁个比闵家强的,她说到做到。” 苏月冷哼一声:“比闵家强的,也不知道这话她怎么说的出口?”   齐氏与苏月分别,苏月道:“快要清明,我在家里还要住上几日,不若这次你就随我一道回京吧?”   齐氏叹气,“我若走了,那家里当真就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苏月道:“不若把齐尚书也一道接过去,反正陈瑄家大业大,也不怕家里转不开。”   “哧哧,那得闹成什么样,父亲年纪大了,我想他能过的安逸一点儿。”   苏月拉了齐氏的手,“你错啦,只有你过得好,老人才会安逸。”   ......   洛阳顾宅。   顾家大管家来问:“你一个人回来的?大少爷怎么没有回来,还有孤妍小姐,怎么没随你回来?”   宝卷单人回来了,他还没搁下东西,就被叫去了二房,顾珩的妻子已经面临分娩,叶氏肚子挺着,出行已经极为不方便,这头顾珩瞧见宝卷,一个扑上去,“我的孤妍妹妹呢,说,你们把孤妍妹妹弄到哪儿去了?”   顾珩人瘦,他也生的好看,乍眼一看,看见他还以为瞧见了哪家的小倌儿,顾珩揪住宝卷的领子,“好呀你们,你们不声不响就把我的孤妍妹妹给带走了,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甚么妹妹,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哪儿来的妹妹?”   顾珩的妻子叶氏冷不丁哼了一句:“顾珩,我才是你的妻子,你成日里孤妍妹妹的,你这样凑上去,是想纳妾啊,还是想休了我再娶啊?”   顾珩扭头,“你给我闭嘴,我和孤妍妹妹惺惺相惜,这等感情岂是你等俗人可以污蔑的。”   “嗤嗤”,叶氏发笑,“你当你话本子看多了吧,顾孤妍不知廉耻,留下一封信就去苏州城找大哥,人家心里能有你?说白了,顾孤妍那小婊.子就是瞧上大哥了,大哥多好呀,大房有钱,大哥又没个正经媳妇,哪一点不不你强?我看那姓顾的,就是母亲专门弄来给大哥做妾的......”   “你!”   叶氏低头弹弹自己精心养护的指甲,“你甚么,我甚么,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和蟾宫做生意,人家今年愿意多给钱,换咱们家的金玉交章,你成天惦记你那冰清玉洁的妹妹,人家指不定都扑大哥床上去了。”   叶氏瞧宝卷,“宝卷,你回去吧,不用理他,他想他的那妹妹,魔症了。你舟车劳顿,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是,二少夫人,您保重身体。”宝卷要走。“不许走!”顾珩忽然喝一声:“给我把话说清楚,大哥是不是瞧上孤妍妹妹了,他可是有妻室的人,他难道打算让孤妍妹妹做妾?”   “做妾?做妾怎么了,给大哥做妾也比给你做妻强,大哥品性好,脾气也好,不像你,你除了色迷迷的,还会甚么?我看你除了色,会败家,花钱,说谎,几乎没甚么别的本事,你最大的本事就是闯祸,再叫家里人给你擦屁股。   叶氏慢悠悠从八仙椅上站起来,她扶着腰,“是个女人都知道大哥比你好,你那狐媚子妹妹又没瞎,她能看不出来你是个甚么货色?”   “你......你胡说八道!”   顾珩气的发抖,因为他瘦,扬起的手都看起来有点轻飘飘的,叶氏冷哼:“不说别的,我好几次见她穿一身薄薄的纱裙在园子里晃,那时候寒冬腊月,她也不怕冷,她还不就是知道大哥喜欢在院子里种花,那几盆金玉交章在哪里,你那妹妹就在哪里。‘哧、哧哧’,哎呀,顾珩,你就认命吧,你和你那妹妹没有缘分,人家千里寻夫,寻的可不是你!”   “顾珩,我要是你,我就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熬日子,保不齐哪天老太爷还能念着旧情,多分你点儿,你若是不听话,再不懂事,老太爷也不理你了,就你爹那么败家,看你们爷俩都依靠谁去?”   叶氏慢悠悠往花厅外头走,顾珩将她胳膊一扯,“你个毒妇,我今日就......”   叶氏早已怀胎八月以上,身体沉重,顾珩虽瘦,这么一扯也下了力气,叶氏毫无准备,被这么一扯就跌在了地上,她捂着肚子不能说话,顾珩慌了神,隔了一息,他竟然跑了,嘴里还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叶氏白着一张脸,宝卷立马去搀她起来,“二少奶奶......”   叶氏托着宝卷的手,“宝卷,快,快叫人来,我,我肚子疼,好疼。”   叶氏动了胎气,当天晚上,顾家的灯亮了一夜,顾家的老太爷把顾珩扣在书房里,顾珩抿着嘴,一张白瘦的脸儿也毫无血色,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她气我,她非要气我,她说孤妍妹妹去找大哥,说孤妍妹妹是娘找来给大哥做妾的,我气不过,我真的太生气了,孤妍妹妹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儿......爷爷,您说,孤妍妹妹怎么是那样的人?”   顾家老太爷不理顾珩,他同管家道:“叫宝卷过来。”   宝卷一回府就被顾珩招了过去,接着就是叶氏跌倒,回来了这半天功夫,简直惊魂未定,这头老太爷叫他,他也知道没甚么好事。果然,他才踏进顾家老太爷的书房,顾珩就抛了责任过来,“你说,今日是不是叶氏自找的,她是不是自己找来的,是她先气我的......”   “好了。”   顾老爷子一发声,顾珩就闭嘴了,老太爷瞧宝卷,“你家少爷呢,他怎么没一道回来?”   宝卷道:“回老太爷的话,我家少爷在扬州城外撞见了陈大人,陈大人正好在漕河边上巡逻,他撞见少爷,便一同将少爷带上了。”   顾珩道:“你胡说,陈大人带他,那你怎么没跟着?”   顾家老太爷瞧了顾珩一眼,顾珩低了头,宝卷道:“是真的,少爷怕家里担心,便让我回来说一声,过后我还是要去找少爷的。”   “是这样啊?”顾农今年已经七十六,他老而不僵,老头子一双手背在身后,几根指头还微微动了动,宝卷点头,“正是这样,孤妍姑娘也在外头,咱们是撞见了的,原先少爷是让小的把孤妍姑娘一同带回来,但孤妍姑娘说她有事儿,要迟几日才能回来,小的怕家里着急,才先行动身。”   “你们好狠的心,竟然让孤妍妹妹一人在外头,你们......”   顾农瞧了顾珩一眼,顾珩又安静了片刻,宝卷道:“老太爷若没有其他事情,那宝卷先出去了。”   宝卷关门出了顾农的书房,又依稀听顾珩道:“爷爷,大哥是不是真的要娶孤妍妹妹做妾,他们......”      ☆、报喜      伊龄贺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来回的看, 媚春手里卷着辫子, 说:“少主,今日夏姑娘大婚, 你不去看看?”   伊龄贺伤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从水里走过这一场,男孩子似乎长大不少, 媚春站在他身边, 用手比划了一下,如今媚春也只得他肩头高了。“少主,你还是去看看吧, 关叶锦不是送了请柬过来吗,他说他们的资金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咱们寒山寺后山的地契了。”   媚春偏着头,“也不知关叶锦怎么想的, 霍姑娘也入了股,还掏了九万两银子,如今霍姑娘不见了, 他也不说霍姑娘那分钱怎么安排,真是......”   伊龄贺道:“不是还有张家吗?”   “少主的意思是, 关叶锦准备把霍姑娘的钱都算在张家身上了?”   媚春摇头,“莫名其妙, 明明是霍姑娘自己的钱,和张家有甚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伊龄贺换了一件艳丽的澜衣, 用大粗金簪子将辫子盘起来,他说:“请柬呢?”   媚春低头从腰间摸了出来,“喏,你还是去看看吧,我看夏姑娘挺伤心的,她上回抱着我说那些话,也不知关叶锦听到没有......”   “听到了又如何?”   媚春撇嘴,“少主,你是没有感觉,你反过来想想,若是霍姑娘成日里当着你的面儿说她喜欢旁人,你怎么想?”   伊龄贺扭头,媚春捂嘴,“哦,霍姑娘本身就喜欢别人,你早就知道了。”   春意闹门口,鞭炮一响又一响,这一个上午,炮仗就没停过,云娘跟着顾惟玉,“真是奇了怪了,关家的请柬怎么送到你这里来了,你和关叶锦认识?”   顾惟玉身后跟着云娘,云娘旁边是蓝浦,蓝浦后头是忘言,蓝浦道:“小乞丐,待会儿你别客气,你一会儿把桌上的饭菜全给带回去,那关家不是有钱吗,咱们拼命吃,吃不完就兜着走。”   云娘道:“兜着走也吃不完,关家这家大业大的,你就是把苏州城的丐帮都叫过来,他们也请得起。”   蓝浦抱着手臂,“那好,我就去叫,我去街上吆喝,就说春意闹请客了......”   话还没说完,云娘就碰碰蓝浦,“诶,那是?”   前头一个穿粉衫粉裙的女子在不远处立着,那女子秀丽的眉眼,在春日风中,灼灼粉裙之下,更是秀美,她瞧见了顾惟玉,就不动了。   顾惟玉瞧过去,那女子疾走两步,“哥哥,孤妍......”   顾孤妍还没扑到顾惟玉怀里,就被扯开了,“诶诶诶,你哪位啊?”顾孤妍红着脸,脸儿快要急哭了样子,云娘将这女子一扯,道:“有事说事,别哭哭啼啼的,你哪位啊,上来就叫哥哥,顾惟玉有妹妹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哥哥,她是?”   顾孤妍原本盯着云娘,才半刻功夫,她就回过神来了,和这个女人计较甚么,同顾惟玉说话才是正经,粉裙的女子娇滴滴的,“哥哥,你在苏州啊,我原本以为你不在,都准备走了,我......”   顾惟玉笑一笑,男人今日穿天青色的锦袍,腰间束白玉带,顾孤妍暗暗打量这位顾家大公子,心道,几日不见,他怎么越发清贵了。   “哎呀,我头晕......”   顾惟玉看云娘,“怎么了?”   “哎呀,哎呀,我头晕,顾家哥哥,人家头晕......”云娘往顾惟玉身上一靠,顾惟玉笑着扶了她一把,云娘低声道:“你给我小心点,青棠还没死呢。”   顾孤妍见到,忙道:“这位姐姐怎么了,我扶姐姐进去坐......”   顾孤妍又上前一步,手要伸到云娘身上去,蓝浦笑嘻嘻的,“不劳顾姑娘动手,我来扶,我来扶。”   云娘靠在顾惟玉身上,蓝浦又搀扶上去,顾惟玉另一侧空着,顾孤妍刚要上前,那边又出来一个小乞儿,那孩子穿着破烂,手里还杵着一根竹子,“哥哥”,她才要走过去,那孩子已经在顾惟玉身边站定了,几人走成一排,只剩她一人在后头跟着。   云娘瞥后头一眼,“就这样的,这还好看?”   蓝浦道:“谁知道呢,男人的眼光,说不好的。”   云娘手指头一勾,“别说不如青棠,还不如我呢。”   蓝浦吭气,“也不如我大姐。”   两个女人将顾惟玉夹在中间,云娘道:“姓顾的,你少来啊,咱们去京城,别把她带上了,青棠知道了,撕了你的皮。”   蓝浦努嘴,“撕了他的皮也没用,狗皮膏药都来了,撕也撕不掉。”   “哥哥......”   顾孤妍往前头走几步,顾惟玉与云娘才进去,就瞧见一个穿艳色澜衣的青年瞧了过来,媚春捏着辫子,她瞧见顾惟玉,笑一声:“冤家路窄。”   伊龄贺起身,往顾惟玉跟前走,媚春也跟过去,她看见云娘和蓝浦,“哟!后头还有一个。”   媚春指着顾孤妍,“少主,那后头还有一个,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公子哥儿掉进了花丛里......”   “咳咳”,云娘站直了,她同媚春使眼色,两人站到一边说话去了,蓝浦也退到一边,伊龄贺与顾惟玉一对视,伊龄贺道:“顾公子,能不能同你聊两句?”   云娘与顾惟玉在一起,媚春瞥她,“怎么,改换阵营了,霍姑娘不在,你这头和人顾家公子好上了?”   云娘道:“顾公子帮我良多。”   媚春发笑,“他帮你良多,难道我们少主就没帮你?你那七明芝孔雀胆,哪样不是我家少主舍命替你弄来的,还他帮你良多?霍姑娘不好了,你不会是想挖霍姑娘的墙角吧?”   云娘道:“上回我和青棠的事情,你们都误会了,我和魏北侯世子,我是......”   “好了,好了,别和我说,有话留着同霍姑娘说。”   媚春侧目,“那人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   云娘道:“那个才是来挖墙角的,她是顾家收养的一个义女,单人从洛阳跑到苏州来,就是奔着‘哥哥’来的。”   媚春捏着辫子,“哥哥?甚么哥哥,情哥哥?”   伊龄贺同顾惟玉说了几句,两人站在一处,一个热烈,一个清淡,一个雄浑,一个风雅,顾孤妍的眼睛一直往那边瞟,媚春昂首走过去,“这位姑娘,你在看男人?你在看谁呢,是在看我家少主啊,还是在看顾家公子啊?”   “如果你是在看我家少主的话,那不好意思,我家少主不喜欢你这样的,如果是看顾家公子的话,那更不好了,你难道不知道,顾家公子娶亲了?”   媚春盯着顾孤妍,顾孤妍红着脸,“你......你......”   云娘从那边走过来,同顾孤妍道:“顾姑娘是吧,你别同她吵,她是个粗人,她没读过书,就是会点儿功夫,动辄就是拔刀啊,人也霸道,你千万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媚春眼珠子一翻,英挺的眉目斜看云娘,“你不也一样,打架比我还凶狠,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顾孤妍的小脸儿红一阵,青一阵,她瞧面前两个女子,“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是啊,就是欺你!”   蓝浦从那边走过来,五指握成拳,“上回我掐顾惟玉,好像差一点就把他给掐死了,啧啧,你这脖子这么细,也不用太费力啊......”   云娘打了个响指,媚春捏着辫子,蓝浦握着手指,几人目光都若有似无的盯在顾孤妍身上,顾孤妍咬着嘴唇,“你们......你们是谁?”   “好了,孤妍,我着人送你回家。”   顾惟玉也不知同伊龄贺说了甚么,这头走过来,他瞥了蓝浦一眼,蓝浦道:“我不送。”顾惟玉瞧她,“蓝老大有没有船去北边,送她一程。”   蓝浦呶呶嘴,“那好吧,我同我爹说一声。”   “哥哥,我......”   顾惟玉目光落在顾孤妍身上,他目光并不十分严厉,也不十分责备,他说:“你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你若不愿意一个人回家,那我写信给家里,让人来接你也可。”   顾孤妍秀丽的眼眸里已经有泪水,她知道自己秀美,也以为自己靠着这点秀美能百战百胜,起码她这套用在顾珩身上就很好,也很有效果,不过看顾惟玉的样子,好像,好像没甚么用。   “哥哥,我......我不想......”   伊龄贺一眼看过来,男人冷峻的眉峰里全是不耐烦,他看媚春,“这位姑娘不认识路,你送她一趟。”   媚春捏着长辫子,“好呀。”   ......   叶氏生了一个儿子,顾珩在顾家老太爷的书房里呆了半夜,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些甚么,直到产婆报喜,“恭喜,恭喜,恭喜主家生了个小小少爷,恭喜呀......”   许是被顾老爷子训诫过了,顾珩安分了两三天,这日宝卷要出门,门房还问一句:“宝爷要出门?”   宝卷带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捧着两盆花,门房道:“这又是齐家去了,大房攀上了当官的,果真不一样。”   齐尚书在院子里浇花,崔氏在旁边说:“浇过了,早上浇过了,当心把花儿泡死了。”齐尚书体态有些胖,动一动就流许多汗,他站直了,说:“泡不死,这花儿喜阴,怕晒,不怕水。”   外头进来两个人,宝卷抱着花儿,“尚书大人,宝卷给您请安来了。”   崔氏扭头,“哟,是宝卷啊,来,里头坐,外头晒。”   宝卷将手里的牡丹捧过去,说:“尚书大人,这是今年的金玉交章,有新的颜色,墨兰的颜色,您看,是不是比去年的豆绿还好看?”   宝卷手里的金玉交章果然是墨色中带蓝,蓝中又透着隐隐的绿色,齐尚书弯下腰来,“这是惟玉那孩子种出来的,好啊,好啊。”   崔氏道:“怎么不见那孩子,他人呢?”   宝卷扶了齐尚书坐下,他说:“我是给您报喜来了,太太在家吗,要是太太知道了,非得乐得不行。”   齐尚书坐下来,说:“你这鬼灵精,甚么好事儿,先说来听听。”   “说不得,说不得,我家少爷交代了,非得等太太来了,一道说,一道说。” 小丫头给宝卷上了茶,宝卷站着,捧着茶杯喝了一口,“不过我可以先说个小的喜事儿,让您老人家高兴高兴。”   宝卷道:“我家二少爷生了,就前日里,生了个小小公子,也算个喜事儿了。”   崔氏笑道:“顾珩生了?那是大喜啊,怎么是个小喜事儿,你这孩子,不会说话。”   宝卷搁下杯子,他睁着大眼珠子,“二少爷的喜事和咱没什么关系,若是我家少爷和七小姐生了,那才是大喜呢......”   “你说甚么?”   齐氏从内堂穿出来,她站在长廊上,就听见宝卷这一句话,“你说甚么,甚么七小姐?”   宝卷对着齐氏‘噗通’一跪,“太太,大喜啊,我家少爷找到七小姐了,她没死,她还活着!”      ☆、泪痕      关家公子成亲, 在春意闹大摆酒席, 关叶锦逐一过来敬酒,他杵着一根手杖, 关丝丝则满脸喜庆,媚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关丝丝自己要娶姨太太。”   蓝浦点头, “瞧他, 自己穿个大红,比他儿子都喜庆。”   云娘捏着酒壶,“这酒不错。”   三个女人坐在一处, 说些杂七杂八的闲话,顾孤妍跟在她们身边,又插不上话,想同顾惟玉说几句, 顾惟玉又与伊龄贺坐在一起,两人低头不知道说些甚么。   “哥哥,我......”   顾孤妍稍微扭了扭身子, “咳咳”,云娘道:“关家好大的脸面, 瞧,范家来人了......”   “哪里?”   几人转过去, 果真瞧见范夫人上门,春意闹直有四层那么高,比一般的酒庄饭馆子高出几层来, 原先的春意闹叫四球斋,位置也不在这里。这处原先只有一家酒楼,得月楼,后来关丝丝不知道受了哪位高人的点拨,他将四球斋挪了位置,挪到得月楼斜对面来,还将四球斋改了名字,春意闹。   说来也巧,自从更了名,春意闹也如那春意绵绵,火了起来,财运滚滚,后头的生意大好,几乎可以与对门的得月楼拼个平分秋色。范家夫人进了门,直接有人将范夫人往楼上带,云娘起身,范夫人瞧见她,冲她招手,云娘走过去,“太太,您来了?”   范夫人拉了云娘的手,“好孩子,来来,随我去楼上坐。”   云娘道:“多谢太太,我就不上楼了,我在楼下也是一样的。”   范夫人瞧了她们那一桌子,媚春蓝浦并着顾孤妍一道坐着,都是漂亮姑娘,她说:“怎的,不愿意陪我这老太婆一道坐了?”   “夫人哪里话,我陪着夫人上楼便是。”   范夫人拉了云娘的手,进了二楼一个厢房,范夫人让后头的小丫鬟在外头站着,云娘问:“您有话同我说?”   范夫人道:“霍家的太太来了。”   张氏来了,史侍郎出了事,霍水仙在家里坐立难安,张氏一是为了宽慰霍水仙的心,二是担心张家的生意,她来了苏州,自告奋勇从扬州城出来了,还带了一个姨娘,璎珞。   范夫人道:“明瑰出了嫁,你们这些孩子,都同我疏远了,过去明瑰在家里,你们是什么话都同我说的,上回明瑰出嫁,我还瞧见了伊龄贺那孩子,今日他见了我,也不说话。当时我问你青棠的下落,你说不知道,今日我也不问你了,但你要告诉霍夫人,毕竟她是母亲,是青棠的母亲,是与不是?”   云娘没有吭气,外头有轻轻的敲门声,范夫人打开门来,外头进来一个穿着范家丫头服饰的女子,那人抬头,“云姑娘。”   “璎珞?”   范夫人拍拍云娘的手,“我叫玲儿在外面守门,你们聊。”   璎珞穿范家丫鬟的衣裳,梳着一个双丫髻,她瞧见云娘,屈膝福礼,“云姑娘。”   云娘瞧璎珞,“璎珞,你怎么......?”   “我怎么来了?”   璎珞笑,她如今已经是霍家妾,已然不复以往青棠身后那个端庄大丫头的模样,她虽还年轻,但脸上已有倦色,“云姑娘,我嫁人了,如今夫家担心大姑娘的情况,又念着我和大姑娘昔日的主仆情谊,才许我随太太出来的。”   “你过的好吗?”   璎珞弯了眼睛,不说话了。   “霍水仙对你不好?”   “没甚么好不好,我是个妾,上头还有太太,家里还有黄柳二位姨娘,好不好都是我自己要嫁的,大姑娘成全我,也算让我得偿所愿。”   “那就是不好?”   “大姑娘当时就同我说了,都是自己的选择,半点不由人。”   云娘瞧她,“青棠那样看重你,若是让她知道你过得不好,她该有多伤心。”   “我没有不好,是我自己不争气,黄姨娘生了儿子,柳姨娘也怀上了,我......”   “柳丝丝也怀上了?”云娘道:“霍水仙可真行啊,这才几天,史家出了事,青棠人都不见了,他还能和姨娘生孩子,还连着生两个?”   璎珞垂着头,再抬头时,眼里有泪光,“云姑娘,我家大姑娘她......?”   “青棠没事,她跟着去京城了,你回去同你家那位霍大人说,说青棠跟史家回去了,说史家一家子都没事,好得很。”   “真的?”   “史家若有事,霍水仙能帮什么忙,他一个五品守备,连圣上的面儿都见不着,他有这闲心,不如管好自己,别给史家惹麻烦就是最好的事。”   “哎”,云娘叹口气,“你回去同霍水仙说,说让他跟范大人说说情,他们不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同僚吗,范大人如今和魏北侯府是姻亲,魏北侯是侯爷,在圣上面前说话,怎么都是有点儿用的,嗯?”   璎珞又福礼,“多谢云姑娘。”   云娘挥手,“不必,你过得好才行,也不枉青棠这样待你。”   璎珞道:“我方才好像瞧见顾公子了,他也来吃关家的喜酒?”   “嗯,关家把请柬送过来了,他碍不过脸面,也来了。”   “那他和我家大姑娘?”   云娘道:“他呀,他马上就准备去找你家大姑娘,你有没有甚么话要同你家姑娘说的,让他给你捎过去?”   璎珞咬咬嘴唇,说:“最近老爷和一个太监走得很近,我好像听大姑娘说过,一个宫里来的太监,大姑娘说他不是好东西,叫......”   “谁?”   璎珞道:“何枯。何枯送了老爷一处宅子,这回柳姨娘要生产,家里张罗着搬家呢。”   “搬家?”   “搬去瘦西湖,家里太挤了,住不下,如今又新添人口,所以要搬家了。”   云娘冷哼,“霍水仙脑子被狗吃了,这个时候搬家,他不知道史家出事了?”   璎珞沉默一会儿,说:“我怀疑......怀疑......”   云娘瞧她,“怎么啦?”   璎珞摇头。   “怎么,你倒是说呀,不说我怎么帮你?”   璎珞吸口气,说:“我算了柳姨娘有身孕的日子,不对呀,她身孕三个月,可三个月前,她......”   “她还没进门?”   璎珞摇头,“三个月前,大人根本不在家里,那时候大姑娘回家过年,大人正巧在下头县衙查库房,大人下了县衙半个月,算算日子,她......”   “她是不是还没进门就和霍水仙好上了?”   云娘道:“是不是她和霍水仙早有私情,知道她怀了孕,霍水仙才娶她?”   璎珞捏着手,“不是的,是齐疏朗齐大人从扬州调入南京城,晚上在鸣柳阁设宴,那晚上柳丝丝才和老爷对上眼的,听老爷说,他过去没看上柳姨娘,就是当天晚上黄姨娘闹,闹得他心烦,他一气之下,才决定将柳姨娘带回来的。”   “好一个多情的霍大人!”   云娘撇嘴,“柳丝丝日子不对,你没同你家老爷说?”   “我见不着老爷,见不着他,黄莺生了个儿子,柳丝丝跟着也怀上了,太太那里还有一个蝶起少爷,一个多月里,我只见过老爷一回,还是黄莺吵着要去踏青,老爷叫我陪着她去。”   璎珞侧开脸,她笑一笑,“大姑娘说的对,做妾以后,命都是别人的,半点不能有分宠的念头,若是多一点多余的心思,家里几个姨娘就闹得鸡飞狗跳,还有太太,她时常回张家住着,根本不管家里,家里的事情,都是黄莺说了算的。   云娘侧目,“黄莺,她懂什么?”   璎珞摇头,“她懂也罢,不懂也罢,老爷宠着她,信任她,也喜欢她。”   “璎珞姑娘,云姑娘,有人来了。”玲儿在外头敲门,云娘道:“我现在住在灵隐寺后山,你抽空过来一趟,顾家那位恐怕有话同你说,咱们不说了,这处人多。”   璎珞点头,打开门,同玲儿一道走了。   见云娘上楼半晌,媚春上来寻她,“喂,说什么呢,酒都敬完了,方才你是没瞧见,关叶锦喝多了,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哪有人喝了酒脸上不红反而发白的,真是奇哉怪也......”   云娘低声道:“我瞧见璎珞了,她跟张家那位一起来的。”   “璎珞,青棠的丫头?”   云娘点头,“她给霍水仙做妾去了,她说柳丝丝也怀上了,但她怀疑不是霍水仙的种。”   “嘘!”   前头有人,媚春扬起脸冲关叶锦笑,“新郎官好,今天新郎官最大,人生有四喜嘛,我祝关公子新婚愉快,婚姻长长久久,祝您年年有今日......”   “咳咳”,云娘咳一咳,“关公子,您别介意,她喝多了,喝多了啊。”   云娘将媚春一扯,“别挡住新郎官敬酒,走,你挡路了!”   关叶锦端着酒杯,后头有个小厮专门捧着酒壶,关家的公子穿绣红的锦袍,他说:“无妨,林姑娘很风趣,希望林姑娘一直都能这么风趣。”   伊龄贺与顾惟玉一人丢了五千两的礼金,酒席过后还有一轮敬茶,伊龄贺丢了两个金元宝,顾惟玉丢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蓝浦一直在旁边看着,嘴里念叨:“关家这是敛财啊,哪有这样的,送这么重的礼,你们欠他的?”   新娘子一直没出现,据说是关家直接将人接回了府里,没到春意闹露面,但客人们都安排在春意闹吃酒,吃了酒席,还能上楼摸牌,上头有厢房,夫人们闲聊摸牌的,男宾们听曲喝茶的,通通楼上请,茶余饭后一系列的活动,管够。   蓝浦嗑着瓜子,“酒也吃了,茶也喝了,咱们回去吧。”   “嗯,走吧。”   见媚春与云娘一道下楼,顾惟玉起身,蓝浦也跟着起身,她拍拍手,“关叶锦要笑死,你们两一出现,就包了他这春意闹一年的花费。”   媚春瞧见伊龄贺,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云娘看顾惟玉,顾惟玉问:“怎么了?”   “砰”,一阵儿轻响,众人扭头一看,顾孤妍站不稳,跌在凳子上,昏过去了。   ......   陈七没死,她活到了一个叫霍青棠的女孩子身上,“太太,是这样的......霍家那位姑娘一眼就认出了我和少爷,您想啊,她怎么能认识少爷呢,她又怎么能认识我呢,她一个官家小姐,听说都没出过扬州城......后头,咱们去南京城吃酒,又碰见了霍姑娘一回,她......”   宝卷啰啰嗦嗦了半天,又不知齐氏听懂了没有,他说一句停一下,说一句停顿片刻,末了,齐氏看他,“你倒是继续说啊!”   等宝卷说完,齐氏念一句:“色身乃必死之物,生命无影又无形。”   齐尚书听了半晌,问:“那丫头现在何处?”   “哎,前些日子凤阳府码头炸了,霍姑娘也伤了,这头应该是和陈大人在一处,兴许是回京了。”   齐氏道:“回京了就回京了,甚么是兴许回京了。”   宝卷回:“听我家少爷说,陈大人已经认了七小姐,不知陈大人有没有写信过来,说七小姐找到了?”   齐尚书起身,宝卷连忙去扶,老人叹口气,又看齐氏,“你去京城看看,如果真是小七回来啦,那固然好,若不是小七......”   齐氏抬头,“父亲的意思是?”   齐尚书道:“怕是惟玉那孩子中意姓霍的姑娘,他怕陈瑄不同意,这是求你来啦。”   齐尚书看宝卷,“你家少爷可是这个意思?”   宝卷低头道:“甚么事情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崔氏在一旁站着,旁边两个小丫头搀着她,她冲齐氏招手,齐氏走过去,“母亲,怎么了?”   “你这番去京城,不若就随月儿一道过去,你们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另则......”   “嗯?”   崔氏道:“另则,你和陈瑄长期这样僵着也不好,如果你们还能过,就好好过,你这一去就不要回来了。”   “母亲,我......”   崔氏拍拍齐氏的手,“若是不能过,你不若与他和离,我和你父亲虽不中用,但这个主还是能为你做的。孩子,后头还有好多年,你还有很多好日子,无谓在陈瑄身上费尽了,嗯?”      ☆、归家      霍青棠被孟微冬找到, 半道上又被陈瑄截了胡, 那天晚上慌慌乱乱的,霍青棠似乎叫了陈瑄一声‘爹爹’, 孟微冬听到了,可他没有听清楚,等他去问陈瑄的时候, 那人同他打哈哈, 说:“孟大都督听错了。”   孟微冬也不同陈瑄争辩,次日,他指着码头的快船, “霍姑娘身上有伤,不若我们先回南京城,再做打算。”   陈瑄不同意,他直接否定了孟微冬的提议, 他说:“霍姑娘是个单身的女子,久留在外多有不便,他会立即送霍姑娘入京, 送去史家,也好同史侍郎有个交代。”   陈瑄坐南京兵部的快船回京了, 带着霍青棠,孟微冬在远山堂里坐着, 捏着手指,霍青棠跟陈瑄走了已经十多天了,如今已经四月中旬, 漕河冰封的地儿都化了,春水涨快,船行也快,若是顺利的话,他们也应该抵达北京城了。   “大都督,京里回了话,说圣上体虚,身边的人给他换了丹药,上头问,咱们的孔雀胆还有没有了。”   孟府管家孟仁走进来,躬身道:“还有蟾宫,说他们从云南又得了新药,问甚么时候给咱们送过来?”   孟微冬张开手指,他转动指尖戒指,“蟾宫的账本子送来了吗?”   孟仁回道:“送来了,阿邱也传了消息,说他已经到了洛阳,只是还没混进顾家做花匠,信里说,顾家的花匠都是自家培养的,并不在外头雇人。”   “金玉交章的配方弄到了吗?”   孟仁摇头,“没有。顾家今年也没同蟾宫做生意,蟾宫派人去问了几回,顾家回话说,说他们当家的不在,要做生意,非要当家的同意才行。”   “顾家不做生意,蟾宫就不会自己想想办法?”   孟仁勾着头,“阿邱说......”   “他说,他说,他是个傻子,你们都是傻子?”   “大都督的意思是?”   坐着的男人哼一句:“当家的不在,你们不会找其他人?”   孟微冬睁开眼睛,外头阳光正好,日光透过树叶,疏疏朗朗落在远山堂的院子里,他斜了孟仁一眼,慢悠悠说一句:“叫蟾宫大方点,别小里小气的,钱用对了地方,还怕撕不开顾家一道口子?”   ......   霍青棠随陈瑄入京,陈瑄行程极快,半道之上,就同陈荣说起京中名医,陈荣一路陪着霍青棠,他一路都在看这个霍家的大姑娘,说实在的,这位姑娘其实与陈七没有半分相像,从相貌上说,要比陈七妍丽许多,齐氏相貌不显,陈瑄本身也是形貌平平,所以陈七也担不上甚么美人儿,只是她性格沉静内敛,有些书卷气罢了。   而霍青棠不是,她很标致,标致到出色,这般相貌别说在江南水乡里漂亮,就是放在京中贵女圈里,也是一样的数一数二,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含情带水,晶亮极了。   陈荣给霍青棠端了饭食进来,在纸上写一行字,“七小姐,今日酉时就该到了。”   青棠抬起头来,冲着陈荣笑,无声的说:“多谢!”   陈荣冲她笑一笑,退了出去,陈瑄在外头站着,问一句:“大夫都进府了吗?”   陈荣道:“早早写信回去了,府里应当都安排好了。”   河上的落日都特别早,酉时一刻,太阳就偏西了,船行减缓,陈瑄推了门进来,“小七,走,回家了。”   船慢慢停在码头边上,不远处就有陈家的马车候在那处,陈瑄牵了霍青棠下船,直接奔马车而去,陈荣在后头跟着,陈瑄步履极快,青棠跟上去,在马车旁边站定了,陈瑄道:“回府。”   陈瑄一掀开马车,就见一个俏丫头在里头坐着,“爹爹!”   这一声‘爹爹’喊的又娇又俏,陈瑄停了半刻,道:“你怎么来了?”   “父亲大人,久久想念您,听闻您今日回来,儿子便带久久出来了。”   陈家庶长子陈虹也在马车里,他说:“父亲请上车吧。”   陈瑄扭头看青棠,青棠笑一笑,她指着后头一辆马车,又指指陈荣,陈荣道:“老爷上车吧,我带七小姐坐后头一辆,也是一样的。”   青棠点头,转头往后头那辆车去了。   陈荣的马车要小一些,他扶了青棠上车,才自己在外头坐了,马蹄声一起,青棠拨开帘子,瞧了外头一眼,她都快要不记得,这北京城究竟是个甚么模样了。   陈瑄的府邸在东城,那是新贵们住的地方,有老牌一些的侯爵功勋们,都住在北城,那里离皇宫近,也显得格外庄重些。霍青棠一一瞧过去,过去被遗忘的往事又一一记起来,她过去在北京城里有两三个朋友,一个是毛大人家的毛林,毛林的母亲是银台通政使苏敏之苏大人家的女儿,苏家有钱有势,毛林自幼就比旁家的小姐豪奢些,吃穿用度都是其他贵女的标杆,不过毛林脾气不好,时喜时怒的,旁人都受不了她,也只得陈家老七能跟她玩到一起去。旁人都说了,毛家的莽汉,陈家的瘸子,正好你缺我漏,天生一对。   再就是纪大人家的纪如晦和江家的江琦,江琦是要大她们几岁的,在陈七随母亲搬去洛阳之前,江琦就已经嫁人了,嫁了西山大营的一个侍卫长,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太阳又西了些,霍青棠再一晃眼,陈家府邸就近在眼前了,陈瑄是个后头发家的,好听点的说法叫新贵,不好听的,就是个暴发户。陈家的宅院很大,里头也没个甚么章法,陈瑄只管把东西往里头运,也不管怎么布局摆设,石头山水,层峦叠嶂,只要装得下,怎么摆都行。马车停了,陈荣给青棠掀开帘子,“七小姐,到家了。”   青棠下了马车,抬头就瞧见陈九和陈虹在说话,她说:“大哥哥,爹爹真是的,这哪来的野女人,你说该不会是爹爹瞧上她了,专程找了个花名由头,其实是想将她收房做姨娘吧?”   青棠盯着陈九的嘴,她小嘴一张一合的,还是和以前一样,伶俐的很。   陈九许是察觉了这边的视线,她扭过头来,嘴巴动了动,“野女人。”   青棠低头一笑,手指指着她,无声道:“是你。”      ☆、庸医      顾惟玉一行从春意闹出来, 关叶锦要送, 顾惟玉转身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关叶锦今日穿一件袖口领口腰间都沾红的锦袍, 袍子本身是淡金色,他又生的好看,往春意闹门口这么一站, 无数姑娘媳妇们都捂着嘴笑了。   吉祥话是说够了, 媚春用肩膀撞撞伊龄贺,“少主,你不上去说几句?”   关叶锦含笑瞧过来, 伊龄贺冷冰冰瞧过去,嘴唇动了动,最后蹦出来四个字,“百年好合。”   顾孤妍无缘无故晕倒了, 云娘和蓝浦抬着她,关叶锦招呼家里的车夫,云娘和蓝浦合力将顾孤妍往马车上一丢, 说:“晕了正好,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晕了就去看大夫,反正咱们今儿就离开了, 等她醒了,自然会认路回家的。”   蓝浦道:“正是。”   两人刚松开顾孤妍臂膀,晕着的女人便悠悠睁开了眼睛, “云姑娘,我......我......”   “醒了?”   蓝浦掀开马车帘子,朝外头喊一声:“顾姑娘身体不好,我还是送她去大夫那里瞧瞧,你们先回去吧。”   顾孤妍抓住蓝浦的手,“不必,不必了,我很好,真的,我真的很好。”   蓝浦低头瞧她,“顾姑娘,这可是你说不瞧大夫的,若是再出什么事,可怨不着我。”   陈家已经来了两三个大夫,陈瑄盯着几个大夫,“快给她看看,治病,都望着我作甚,快看病!”   青棠在窗边坐着,几个大夫轮流过来诊脉,又问了陈荣情况,陈荣说:“七小姐是从水里捞起来的,怕是伤了肺,几位都仔细瞧瞧。”   一时间,三位大夫轮流看脉问诊,有说:“色味当五脏。白当肺、辛,赤当心,青当甘、酸,黄当脾、甘,黑当肾、咸。”   有道:“心之合脉也,其容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   一个说:“五脏之气,故色见青如草兹者死,黄如积实者死,黑如......”   “说人话!她听不到了,怎么回事?”还没等大夫说完,陈瑄拍桌子,“唧唧歪歪说甚,我找你们来不是讲医经的,说,她的耳朵怎么才能听见?”   几个人低头协商,说了半天,又没说出个门道来,最后有个年轻些的大夫道:“小姐耳朵受损,要先弄清如何受损,又是被何物所伤,如此才能救。”   青棠在纸上写,“鱼雷在水中爆炸,伤了耳朵。”   那年轻大夫道:“我医馆中来了一位善于施针的大夫,不若请他来为小姐看看?”   一个大夫道:“小姐身躯矜贵,如何容你......”   陈瑄瞧那人一眼,骂一句:“马屁精!”   然后又瞧陈荣,“你跟着去一趟,这他妈的都是些甚么人,谁找来的,庸医!”   酉时已经过了,那年轻大夫道:“今日已经夜了,晚上视物也有碍,不够清楚,不若明日天正,我带那位大夫过府看诊,可好?”   已经有小丫头过来掌灯,陈荣道:“七小姐也累了,明日再请大夫也是一样的,老爷回去休息,也让七小姐好生休息,明日再治病吧。”   陈瑄指着那年轻些的大夫,“你,明日再来。”   那大夫回礼,“是的。”   陈瑄又指着那几个,“庸医,你们最好哪儿来回哪儿去,再来滥竽充数,当心老子砸了你们的招牌!”   入了夜,寒山寺后山的客院里,蓝浦与顾孤妍挤着一间房,顾孤妍在房里坐着读书,蓝浦在房顶上坐着,云娘趴在她旁边,蓝浦道:“坐好了,当心掉下去。”   云娘双手揪着房檐上的勾角,“大姐,咱们下去说不行吗,有什么话在地上说不行吗?”   蓝浦盘着腿,“底下有妖精。”   “哪儿来的妖精?”   “喏,就那浪蹄子,半夜三更读书,也不怕瞎了她的眼!”   云娘道:“下去吧,上头不自在。”   “你怕高?”   “改日叫媚春来,她最会翻墙,她也喜欢坐屋顶,以后叫她来陪你。”   蓝浦侧目,“你去哪儿?”   云娘抿嘴,道:“我得下去看着,一个不留神,那妖精就得把书生给吃了。”   蓝浦喊她,“诶,你别走啊!”   云娘松手从房顶上下去了,她盯着顾孤妍的屋子,哼一句:“作死,妖精!”   青棠屋里熄了灯,陈荣给她指了两个小丫头,此刻都在外间的软榻上睡着,青棠一手劈昏了一个,陈家的这位七姑娘,轻车熟路摸出门去了。   外头大街上还算热闹,开夜市的,摆小摊的,做糕点的,应有尽有,青棠穿一件普通的衣裙,她原本想去史家看看,来的路上,她三番五次问陈荣,陈荣都说没事。没事?如何能没事,没事的话,孟微冬为何锁了凤阳码头,那堤坝为何突然不修了,霍青棠觉得,一定有事。   霍青棠久别京城,不,应该是陈七久别京城,毕竟霍青棠这个原主是从没来过北京城的,陈七凭着记忆,摸到了京城最繁华的那一片,“嘿,大爷,来玩儿?”   京门风月。北京城中最繁华的风月之地,这里有最高等的酒肆,最艳丽的舞姬,最值钱的琵琶声,还有最缠绵的温柔乡。   青棠抬着头,慢慢梭巡了一遍,她过去做陈七的时候,出门少,去过的地方也少,如今她双腿健全了,一定要把天下地方都走一遍,将过去所遗漏的,一样样都找回来。   “二少奶奶,二少爷真的不在这里,今日他没来,他办正事去了......”   街角一辆青篷马车上,一个妇人要从车上下来,小厮拦着她,那妇人抿着嘴,小厮以为妇人已经不闹了,便催着车夫,“走,回府。”   不想,那妇人掀开车帘子,自己从马车上跳下来,“二少奶奶!”小厮又去扯她,那妇人将小厮一推,“放肆!”   小厮这才收回手,“小的不敢。”   妇人穿一身湖蓝带绿的纱裙,她年纪很轻,人也漂亮,只是眼角有些青,她被小厮扯了袖子,反而发笑,“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你们魏北侯府有什么不敢,你不过就是个二等奴才,你都敢拉着我扯我袖子了,你还有甚么不敢?说,裴无忧在哪里,叫他给我滚出来,如果他依旧夜夜笙歌,不肯回家,好啊,叫他出来,叫他写了休书,我范明瑰立即拿了休书回家,我说到做到!”   妇人扭头往京中最富盛名的风月阁里走,那小厮一把过去拦着她,“二少奶奶,我劝您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您守您的本分,二少爷有二少爷的乐趣,他是不会亏待您的。”   “放屁!”   年轻妇人冷笑一声,她从车夫手上拉了一根马缰出来,“滚你妈的,你是个甚么玩意,我再不值钱,我也是个知府家的小姐,你是甚么东西,二等的奴才。我今儿打死你算数,侯爷要休了我,我也无话可说,我打死你!”   妇人拿着马缰,打人并无章法,她抽出去四五下,倒是有两三下抽在了墙上,那小厮恶从胆边生,竟然去夺妇人手中的马缰,妇人没甚么力气,那小厮要欺压过来的时候,一条鞭子从远处甩过来,正好缠住那小厮的胳膊。霍青棠就这么一扯,那小厮的手腕上就是一道斑驳的血迹。   范明瑰扭过头去,瞧见一个青衣女子站在不远处,那人在灯笼之下,照出她纤细的身影,也照出那人明丽的脸。   “青棠?”   范明瑰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上前两步,将霍青棠的脸看得更加清楚,年轻的妇人一把扑到那少女怀里,“青棠,你怎么来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   范明瑰哭哭啼啼,眼泪哗哗流个不停,不知哭了多久,眼泪都快把霍青棠的衣领子哭湿了,她捶青棠几下,“你好呀,你不生不响的,你怎么来了,你......”   霍青棠一手搂着范明瑰,一手鞭子打在方才那小厮背上,那小厮正被抽中背心,他咧着嘴,“你又是谁,打哪儿来的疯婆娘?”   霍青棠听不见,范明瑰扭过身去,一巴掌抽在那人脸上,“裴安,你个死奴才,我今天先打死你,等你死了,我再跟侯爷谢罪。”   范明瑰一脚踹在裴安的背上,“我踢死你,歹毒的奴才,你不就仗着你爹是府里的老人吗,你爹怎么了,你爹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儿子,我踢死你!”   霍青棠紧了紧手里的鞭子,一鞭子刚甩出去,鞭子没落到裴安身上,反而被人捏住了,青棠抬头,一个极为俊美的男人揪着鞭尾,他俊脸微斜,笑看着霍青棠,“姑娘好大的火气,不知我这家奴是如何得罪姑娘了?”   那男人侧目,对着范明瑰说:“夫人,你可是太过想念为夫,这是专程找为夫来了?”   霍青棠一个字也听不见,她只能盯着那男人的嘴,家奴,为夫,他就是裴无忧?   原要说起来,陈七与裴无忧还有过一段姻缘,陈七十六岁的时候,芦氏做主,给陈七寻了一门亲事,就是这位魏北侯府的二公子,裴无忧。   不过齐尚书瞧不上魏北侯府,更瞧不上侯府的庶子,陈七与顾惟玉虽谈不上青梅竹马,但也是两厢有意,陈七又身有残疾,齐尚书考虑再三,顾家始终都是要靠陈七庇佑的,陈七的地位在顾家,绝对无人撼动。   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私心,经过多方面的考量,权衡过后,又考虑陈七自己的心意,陈七的婚事才由齐尚书做主,从魏北侯府次子裴无忧身上转嫁到了洛阳顾家。   当初的陈七是没有这么多心的,她单纯以为齐尚书和齐氏是遵从她的心意。其实没有这么简单,从某方面来说,顾家的确是陈七当时最好的选择。   那么,现在呢?   霍青棠迷惘了,陈瑄认了她又如何,他还会把自己嫁给顾家一次吗?   裴无忧盯着霍青棠的脸,这女子生的漂亮,很漂亮,不过面部太严肃,不够温柔,这冷不丁一瞧,还觉得她杀气腾腾的,大大折损了她的美貌。   “小娘子发甚么呆,是不是我这奴才不懂事,惹娘子生气了?”   范明瑰走到霍青棠跟前,“青棠,他就是我的丈夫,魏北侯府,裴无忧。”      ☆、无忧      裴家二少爷是个浪子, 他精于风月, 京中叫的上名号的风月场所就没有他没去过的,这头他领着两个女子进了风月楼, 裴安在后头跟着,楼中妈妈迎上来,裴二公子手一挥, “别跟来, 着人上纸笔,泡壶茶。”   那妈妈一愣,不知这裴公子又玩甚么新鲜名堂, 当下就道:“楼里新来了云雾,二公子喝吗?”   范明瑰冷着一张脸,瞧了那妈妈一眼,那妈妈一瞧, 心道,好个标致的小娘子,不知道这裴二公子从哪里得来了这样的货色。   裴无忧睃那妈妈, “看哪儿呢?”   那妈妈收回了目光,“这就上茶, 二公子楼上请。”   裴安在门外守着,裴无忧推门进去, 范明瑰牵了霍青棠的手,道:“你平日都在这处消遣,今日趁着我们也来了, 怎么也不叫个姑娘来唱个小曲儿,弹个琵琶?”   裴无忧斜了范明瑰一眼,“吃醋了?”   范明瑰耷了眼睛,“没有。”   裴无忧笑笑,同霍青棠道:“她就是这样,很可爱。”   霍青棠睁着眼睛,四周瞧了一眼,风月楼名不虚传,里头布置当真风雅得很,是不是附庸风雅不知道,但里头还挂了几张名家真品,看得出来主家是下了大功夫的。   外头小厮捧上来纸笔,裴无忧坐在软塌上,他翘起一条腿,又将纸笔递给霍青棠,青棠看了他一眼,裴无忧笑,“你们写,我不看。”   范明瑰抓霍青棠的手,“青棠,你怎么了,你耳朵怎么了?”   青棠在纸上写,“在水中,鱼雷炸了。”   范明瑰又开始掉眼泪,滴滴答答的,将熟宣都落花了一片。   青棠换一张纸,写,“史家在哪。”   “史家?”   明瑰哭的糊糊涂涂的,她望着裴无忧,“史家在哪?”   裴无忧叹口气,将袖中丝帕递给妻子,又道:“史纪冬进了大理寺,不过听明瑰说,姑娘姓霍,史纪冬是你外祖父,可无忧不解,姑娘怎么住到陈府里去了?”   青棠提着笔,写道:“因何事入大理寺。”   裴无忧笑,“霍姑娘真有意思,方才明明是我问你,此刻怎么成了你问我?”   青棠写,“时间不早,告辞。”   “等等”,裴无忧拦她,“姑娘好大的脾气,这茶还没吃,话也还没说完呐。”   霍青棠扭头看了裴无忧一眼,方才在暗处,只觉得这男人很好看,他清瘦高挑,也会打扮,衣着讲究,面目也白净。此刻在灯下一看,更觉出色,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眼尾上挑修长,目光流转处,正是一对丹凤眼。   其实像裴无忧这样的男人是很难惹人讨厌的,他相貌好,说话也有分寸,若不是先头霍青棠听柳丝丝与那唱戏的戏子温黛青说了几句,说裴无忧好男色,她是不会这样讨厌裴无忧的。   “霍姑娘讨厌我?”   裴无忧笑看着霍青棠,青棠丢了纸笔,站起来,她看了范明瑰一眼,开门出去了。   纸上最后还有一行字,“明瑰,我也想你。”   顾惟玉的房里燃着灯,云娘并着蓝浦都在里头,他们也不知在说些甚么,顾孤妍坐在窗下,她手里捏着一本书,她看了三四回,一个字都读不下去。   ‘咚咚’,有人敲门,蓝浦道:“谁呀?”   顾孤妍捧着一壶茶,“哥哥,是我,孤妍,我见你们辛苦,给你们泡了茶,我放在外头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顾孤妍准备弯腰将茶盘放在石阶上,门开了,云娘走出来,“夜深了,顾姑娘回去睡吧。”   “好的,哥哥他......”   透过门缝,顾孤妍朝里头望了一眼,瞧见蓝浦在打算盘,顾惟玉在一旁坐着,里头也没别的人,女孩子低头笑一笑,“云姑娘也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关了门,蓝浦冷笑,“多事。”   云娘将茶盘子搁在桌上,上头除了一壶茶,还有两样点心,云娘道:“不止多事,也多心。”   璎珞站在门口,她说:“那位是?”   云娘捻起一块点心,“那是顾家的义女,从洛阳而来,千里寻夫。”   蓝浦冲璎珞说:“以后告诉你家小姐,就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顾惟玉站在窗口,窗子掩着,上头还没装窗纱,璎珞道:“我老早就想着大姑娘另有打算,但我没成想,她是这般打算。”   蓝浦侧目,“什么意思?”   璎珞瞧顾惟玉,“顾公子,我的意思是,我家大姑娘是想以假死脱身,她或许是觉得和公子隔着门第,所以想......”   顾惟玉吸口气,没有说话。   “照我的意思,咱们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都没有用,咱们应该去京城,不管青棠是陈家的小姐,还是霍家的姑娘,咱们要先见到人,才知道她是甚么个意思。” 云娘吃了点心,拍拍手,她瞧顾惟玉,“顾公子,你说呢?”   “猜心也没用,你们见了面,不就都明白了。只不过......”   蓝浦叹气,“只不过还有个顾姑娘,她怎么办,带着去京城?”   ......   次日天明,陈瑄一早就往陈七屋子里跑,芦氏收了消息,那婆子道:“大人昨晚上是歇在书房里头的,昨日请了几个大夫,大人都不满意,说是要重新请新的呢。”   那婆子替芦氏梳头,“太太,您说这姑娘究竟是甚么来路,大人甚么也没说呀,只说让请大夫,会不会是......?”   察觉芦氏不虞,那婆子换了话题,“今年的花儿开的好,太太戴枝花儿吧?”   芦氏没有做声,妆台上已经摆着数样宝石花卉,婆子道:“夫人戴什么花儿,老奴着人去剪。”   芦氏轻轻晃了晃脖子,她今日穿一件宝蓝刻丝的坎子,坎子上暗纹就是牡丹花,那婆子灵机一动,“牡丹都开了,老奴去替太太剪一枝来。”   婆子拿着剪刀出去了,‘哼’,芦氏轻哼一声,她捏着一朵娇艳的海棠,那细长的指甲一掐,掐断了花的枝叶。   婆子许久没进来,芦氏抚了抚发髻,正要起身,就听外头打鼓一样的声音,“太太回来啦,太太回来啦!”   陈荣一早本是要去青棠屋里看看的,还没走到后院,门房就传来消息,“太太回了。”   “太太?”   那门房道:“太太,是太太回来了,太太从洛阳回来啦!”   陈荣疾步走到大门口,门口果真停着数驾马车,齐氏在大门口站着,陈荣赶紧迎接过去,“太太回来了?”   齐氏点头,后头马车里又钻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琥珀色的坎子,领口戴着硕大圆润的黑珍珠项链,她站出来,陈荣瞧见,“毛夫人也来了?”   苏月托着齐氏的手臂,说一声:“陈瑄人呢,我帮他把夫人带回来了,还不好好感谢我?”   “太太辛苦了,先进门吧,我着人帮太太拿东西。”   苏月道:“不忙拿东西,陈瑄那负心汉不出来赔罪,咱们也不进门,我就让你们太太上我家住去。”   陈荣勾着头,“七小姐病了,老爷一早就看七小姐去了。”   “小七回来了?”   齐氏脚下险些一软,苏月搀着齐氏,低声道:“别急,看看再说。”   苏月瞧陈荣,“陈管家,领路吧,我送你们太太进去。”      ☆、花香      给芦氏剪花的婆子终于回来了, 她手里攥着硕大一朵粉牡丹, 芦氏在妆镜前坐着,婆子的花儿还没戴到芦氏头上, 芦氏就将花儿接过来,一手就将花儿从窗口丢了出去,花儿或许是砸在哪个盆栽上了, 倒是砸出簌簌轻响。   那婆子心领神会, 知道芦氏不高兴,也就站到一旁同屋里的小丫头道:“给太太倒杯果子茶来,去。”   芦氏抿着嘴, 她捏着妆台上的一朵红月季,道:“咱们也去瞧瞧,瞧瞧家里来了个甚么宝贝。”   苏月搀着齐氏进了大门,陈荣在前头带路, 齐氏道:“那姑娘在何处?”陈荣回:“回太太,七小姐住在原先的地方。”   陈七的屋子在后园子里风景最好的那一处,原先那里是个小阁楼, 但陈七腿脚不便,陈瑄便说要拆了阁楼, 给陈七专门做个小院子,芦氏过来同陈瑄说, 说久久喜欢那阁楼,不若叫小七让给久久,再另外给小七寻个去处。   陈瑄没同意, 那极为精巧的阁楼说拆就拆了,陈九哭了好多天,直到陈七的小院子都建成了,陈九还在哭,说要去住七姐姐的阁楼。   霍青棠屋里的两个小丫头从软塌上起来的时候,屋里的那位小姐已经起来了,一个道:“快去打水,伺候小姐洗漱”,一个道:“婢子伺候小姐更衣。”   两个丫头来回打转,两人又摸不准霍青棠的喜好,陈瑄一脚迈进院子,就瞧见两个丫头在门外嘀嘀咕咕,他睃那两个丫头一眼,“大点声儿说,还有背着说坏话的?”   陈瑄这么一吼,那两个丫头立马就跪下了,“婢子们错了,求大人......”   陈瑄指着那两个丫头,“明明知道小七听不见,你们还嚼舌,老子拔了你们的舌头,哼,女人都是长舌妇!”   “哟!这大早上的,生甚么气呢?”   芦氏捧着一个小匣子,她冲着陈瑄笑,“听说咱们家里来了个美人儿,我这不是给送花儿来了,来来来,瞧瞧咱们的小美人儿,家里是不是要多一个妹妹了......”   “啪!”   陈瑄将芦氏怀里的匣子往地上一掀,匣子里装着三朵绢花,他冷瞧了芦氏一眼,“你满嘴说甚么胡话!妹妹,谁是你妹妹?老子看你就是放屁,狗屁不如的东西!”   芦氏住在后院里,她从自己屋里过来本身就是脚程快,距离短,所以赶在齐氏之前先到了。话说芦氏平时也是会看眼色的人,不过昨日陈瑄回家,根本没落她的住处,后头又听说陈瑄一回来就指着几个大夫骂庸医,那几个大夫都是她寻回来的,这岂不是直接打她的脸吗?   芦氏忍着一口气,准备夜里找陈瑄讨个说法,谁知陈瑄一直到半夜里都没回来,着人去打听,陈瑄晚上竟是在书房睡了,芦氏便觉得不妥,她想岔了,觉得陈瑄领回来的女人有点不对劲。   再等到今儿早上,外头敲锣打鼓的说,“太太回来啦,太太回来啦!”她就不相信,陈瑄能不知道齐氏回来了,芦氏想到这一桩,更觉委屈,她弯腰将花儿捡起来,又捂着心口,“陈瑄,你好没良心......”   “哟!一早上的,这是哪一出啊?”   “我说芦妹妹,你这当了几年的家,怎么现在还在闹西子捧心的把戏,也不瞧瞧你多大岁数了。”   苏月瞧着芦氏,然后拍拍身边的齐氏,“啧啧,某些人真不知羞,还没良心,难道陈瑄甚么时候有过良心?”   “你!”   芦氏丢了人,扭头盯着苏月,这一转头就见齐氏紧紧盯着她,自陈七十三岁上,齐氏带了陈七回洛阳,直到陈七十七岁定亲,再就是陈七去世,这么一晃,六年都过去了,她与齐氏已经有六年没有打过照面。   诚然,齐氏长得不如她好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齐氏都不如她好看,她心里有数。芦氏觉得,齐氏就是沾了齐尚书的光,如果她不是尚书家的女儿,陈瑄根本不能这么厚待她,连带着厚待那个瘸脚的女儿。芦氏想想自己,自己年纪轻轻跟着陈瑄,自己又生了个如花似玉的陈九,哪一点差了齐氏,无非就是身世上有些不如罢了。   想到此处,芦氏的目光又变得厉害了,她看看齐氏,觉得这是一个死了丫头的老女人,回来又如何,最后还是要滚回洛阳老家去的。   自陈七死后,齐氏鬓边已有白发,她也无甚么心思打扮,只在白马寺里礼佛听经,芦氏这样看她,齐氏扭过头,提了裙子往院子里走。   芦氏身后的老婆子一晃,差点要撞到齐氏身上去,“啪”,一声鞭响,那老婆子双膝跪地,跌坐在了青石板上。   长鞭破风,芦氏和齐氏一起抬头一看,就见一个极为娇艳的少女站在长廊之下,那女孩子穿一件蔷薇色的长裙,上头是霜色绣蝴蝶的短衫,清晨之冷辉洒落,映照出一片亮如影、暗如银的火焰来。   霍青棠就立在那处,手里的一弯鞭子指着芦氏身后的婆子,少女的眼神既明亮又骄傲,齐氏抬头看这丫头,女孩子头转过来,冲着齐氏笑了笑。也不知怎么的,齐氏当时的心就跳了跳,她也不明白那一刻自己心跳的来由,她就是觉得这女孩子对她好,那不管她是不是小七,自己也一定要待她好。   “好好好,都别杵着了,进去坐吧,这走了好几天,连口热茶都没喝上。” 苏月提了裙子,她扶齐氏的手,“咱们都来了,就里头坐吧,陈大人,你说呢?”   陈瑄瞧那两个跪着的丫头,“都是木头,来了人不会泡杯茶,哪儿来的蠢木头?”   芦氏冷着一张脸,这两丫头就是她指过来的,还是她专程选了两个相貌好的,她怕陈瑄在外头又被甚么狐狸精给迷住了,谁知,谁知这把算盘搞错了,瞧齐氏和陈瑄的模样,那丫头就不是请回来做姨娘的。芦氏抿嘴,心道,都是久久那丫头添油加醋的,不过也怪自己,被气晕了头了。   芦氏平了心气,她换了一张笑脸,“这是咱们家的客人吧,长得可真漂亮,来,这是我这个做长辈的送你的花儿,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再另外选。”   芦氏将手里的小匣子塞到霍青棠手里,青棠接过,芦氏送上笑脸,手就要抚到青棠脸上去,霍青棠笑一笑,转头就打开匣子,将里头的绢花插到了那端茶小丫鬟的头上,芦氏睁着眼睛,青棠将匣子丢给那斟茶倒水的丫头,一句话不说,转身进去了。   苏月拉拉齐氏袖子,“看见没,你这丫头有性格。”   芦氏受了辱,这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齐氏也不理她,直接进厅里坐了,还是苏月说了一句:“凑什么热闹,人家夫妻说话,你也喜欢?你喜欢的话就进来,不喜欢的话就出去,在这干嘛?”   齐氏与陈瑄其实已经很少说话,陈七去世之后,陈瑄去过洛阳一回,说是接她回来,齐氏没肯,陈瑄在洛阳住了三日,见齐氏不同意,便也没有勉强,真要说起来,两人已经有将近两个年头没有坐在一处说过话了。   陈瑄先开口,他说:“小七耳朵聋,聋了就听不见,听不见慢慢也会哑巴,聋哑聋哑,又聋又哑。”   齐氏先没有做声,等陈瑄一双眼睛望过来,她才叹口气,“那怎么办?”   “哎,肯说话就好,还肯说话就好呀!”苏月端起茶杯,她吹一吹,“那姑娘就是小七?长得可真漂亮!”   陈瑄叹气,他扭过头,拿了小几上的茶,“是小七,我问过了,她就是小七。”然后看向齐氏,“你回来也好,你是她亲娘,孩子没娘,可怜。”   “哧哧”,苏月抿了口茶,望着齐氏笑,“瞧见没,陈大人这是说你不尽职责呢,说小七没娘,他怎么不说早几年小七没爹呢?”   齐氏低头,抚了抚手上的串珠,“那孩子怎么了,是原先就聋哑,还是......?”   陈瑄言简意赅,“不是,是教鱼雷给炸的,凤阳府码头爆炸,伤了耳朵。”   “我就说呢,那么标致的孩子,怎么能......”苏月话说一半,陈荣就过来了,他说:“昨日的大夫来了,还带了一个施针的大夫来,要不要他们替七小姐再瞧瞧。”   霍青棠方才她见了齐氏,她差一点就要扑到齐氏怀里去,可这里是京城,不是洛阳,如果是洛阳,家里都是自己人,可这京城里,人多口杂,自己又是霍家女儿的身份,若是贸然认亲,恐怕还要闹出个三长两短的闲话来。她知道陈瑄在和齐氏说话,原先还没认亲的时候,她满心满意都是母亲齐氏,比如陈七死了,齐氏过得怎么样了,如今见了,犹如大石落地,心里反而平静了。   外头苏月说:“外头的大夫?这不行,我回家与哥哥说一声,让他从御医院请几个御医出来,我就不信治不好。”   御医,陈瑄不是没想过,要请个御医,何须专程找苏星赋,他自己又不是请不来,只是一请御医,事情就闹大了,比如霍青棠的身份。史纪冬的外孙女,她怎么不在史家,怎么会跑陈家住着了,御史只要这么一问,他都答不出来,总不能拿着借尸还魂这一套说辞去和御史台争辩吧,所以,陈瑄很是犹疑。   陈瑄瞧向齐氏,齐氏叹气,“我们家里的事,怎好劳动苏大人,不若就让那大夫来瞧瞧,瞧不好的话,咱们再做打算。”   霍青棠在偏厅坐着,小婢来敲门,“小姐,大夫来了,大人请您去瞧病。”   霍青棠抬头往正厅里走,下了长廊,刚到正厅之时,她就瞧见了一个久违的熟人,扬州苏家的小大夫,苏颂藻。   洪熙皇帝登基,今年春,开恩科,苏颂藻赴京赶考,会试已毕,如今只等朝廷放榜,苏家老头也算是一方名医,同道好友也不少,北京城这家医馆的老板便是苏家老头子的至交好友。昨日听那位大夫说起症状,苏颂藻便有心来看一看,谁知这一看,便见到了在扬州城中惊鸿一瞥的霍家姑娘霍青棠。   霍青棠冲两位年轻大夫点了点头,苏颂藻不知怎么的,有些微微红了脸,身边那一个杵他一下,低声笑道:“见人家小姐漂亮,脸都红了?”      ☆、唯爱      两个丫头在外头熬药, 霍青棠耐着性子, 等小丫头熬了药,又端水进来给她梳洗, 接着又是熏香铺床的,等她们弄完了,总算天黑了。   霍青棠走到外间, 一个丫头道:“姑娘, 您要什么?”话音刚落,霍青棠手掌一劈,那丫头就软软滑倒了, 另一个扭头,青棠冲她笑一笑,掌风一落,另一个也倒在了软塌上。霍青棠吹了灯, 径自穿过园子往后门走,药她也没喝,苏颂藻留下了药方, 说下一步治疗还要回去与几位大夫再商量商量,齐氏初回来, 陈瑄心里也烦得很,偌大陈家, 都没留客。   霍青棠见了苏颂藻,她是没抱多大希望的,她与苏家这位小儿子打过交道, 如果此刻是苏家那位老头子在此处,或许还有治愈的机会,可对于苏颂藻的医术,她大概心里有个评估。反倒是苏颂藻乍见霍青棠,除去惊愕之外,心中还有一丝莫名的兴奋,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他也不知道这种兴奋源自何处,但他在替她看诊的时候,手不自觉微微抖了两次。   昨日摸去了风月阁,见到了范明瑰,今日青棠打算换个地方去瞧瞧,她自陈府门内出来之时,便有人跟着她,青棠听不见,感觉倒是灵敏了些,她抽出鞭子,往身后小巷子口的柳树抽了一鞭子,柳树叶子沙沙落了一地,后头转出来一个穿珍珠白裙衫的女子,那女子瞧着霍青棠,展颜一笑。   云娘来了,霍青棠瞧着云娘,先是愣了片刻,随后浮出笑容,笑到最后,目光里有湿意。“哎,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呢。”   “走,我带你去见你的情哥哥。”   云娘拍拍手,她上前几步,“果真听不见了?我跟了你一路,你现在才知道,哎,顾家那位还不得心疼死。”   霍青棠又听不见云娘说甚么,云娘又与她并肩而行,她只得时时回头瞧云娘的嘴巴,云娘道:“别看我,我有什么可看的,喏,看前面。”   夜晚柔柔的凉风拂面,云娘指着前头,霍青棠转过身去,瞧见一个青衣束发的男人站在正前方,那人眼睛里有光,是的,有光,就在这茫茫月色下,也在这京城小巷里。   霍青棠不动了,她见了他,反而不敢动了。   云娘笑道:“那我走开点,省的你们不好意思......”   “惟玉哥哥。”   霍青棠抿着嘴巴,快要哭出来,男人张开手,霍青棠垂着眼睛,慢慢往前头走,一步,两步,三步,到第四步上,她就撞到了他,撞入他的怀里。他的怀里有幽香,天竺云烟的香味,霍青棠使劲儿往男人怀里钻了钻,她有好多话想说,可她偏偏一个字说不出来。   顾惟玉拍拍霍青棠的背,从袖中掏出一块冰蓝丝帕,他说:“乖,别哭。”霍青棠撅着嘴,眼泪又流的更凶了些。   顾惟玉一直搂着怀中女子,云娘从那头过来,“哎,别在外头站着,进去说,哭啊喊啊,都进去哭,你越搂着她,她越停不下来。”   云娘将霍青棠从顾惟玉怀里扯出来,青棠擦擦眼睛,这处也不是客栈,倒是一个青砖白瓦的宅子,云娘叹道:“还是顾家有钱啊,看咱们顾公子,走哪儿都有个产业,这宅子不错吧,听说这是咱们顾公子新置的......”云娘拉着霍青棠,“嗯,顾家有钱,有钱真好。”   照时下惯例,白屋三间,指平头老百姓只能住厅堂三间的屋子,依照典制,厅堂五间是一二品大员才能使用的。江南那边远离京城,便也松泛些,在这北京城里,倒是规矩得紧,这院子很大,但屋子都是照“明三暗五”盖的,下头三间,上头加盖两间阁楼,这样也不违制。   云娘指着阁楼,“你们上去吧,我在下头替你们看着。”顾惟玉笑一笑,云娘道:“等着,我给你们泡茶。”   阁楼上已经点了灯,顾惟玉拿着烛火,青棠在后头跟着他,阁楼很宽泛,上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下还有个矮几,可以对坐着饮茶。青棠在窗下坐了,顾惟玉挑了挑灯芯,灯亮一点,他又盖上灯罩子,男人才转身,青棠就搂了他的腰,“惟玉哥哥,我......”   顾惟玉瞧身下的女孩儿,她明眸皓齿,似乎隔了些日子,她又长高了不少,青棠伏在顾惟玉怀里,她原本有很多想说的话,到了这刻,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霍青棠嘴巴动了动,她眼睛亮晶晶的,顾惟玉低头在她额间吻了一下。   这吻如蜻蜓点水,霍青棠嘟着嘴巴,顾惟玉笑,在女孩子侧脸上吻了一下,青棠黑黝黝的眸子瞧过来,顾惟玉笑,刚刚俯身,外头云娘就叫:“哎呀,茶我搁在桌上,你们继续,继续......”   云娘咚咚咚下了楼梯,顾惟玉修长手指抚了抚青棠鬓边乌发,青棠说:“惟玉哥哥,我想你。”   顾惟玉将青棠抱紧了一些,青棠踮起脚尖,在顾惟玉唇边啄了一下,唇瓣还没离开,顾惟玉就托住了女孩的腰,两人四目相对,唇齿相依。   这是一个太绵长的吻,霍青棠有些气喘,她推了推顾惟玉,男人才松开她,霍青棠脸色红通通的,顾惟玉抱着她在书桌前坐下了,两人握着一支笔,青棠写,“惟玉哥哥,你怎么来了?”   “想你。”   霍青棠侧目看顾惟玉,眼睛里是晕染到眸光深处的笑意,“惟玉哥哥,我母亲从洛阳来了。”   顾惟玉薄唇轻动,“我知道。”   青棠靠在男人怀里,“你知道?”   顾惟玉从桌上端了杯茶,吹了吹,又递到青棠唇边,青棠瞧了顾惟玉一眼,低头抿了一口。   下头又是咚咚咚的声音,云娘也不上来,在下头直接喊道:“顾公子,人来了。”   正厅里坐了两个人,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子,一个穿玫瑰色长裙的年轻姑娘,青棠随顾惟玉下了楼,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厅中的敏敏,不,应该是蒙古一族的昭敏郡主。   敏敏发间编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串子,她瞧见霍青棠,道:“你是我弄聋的,真说起来,我们俩也没甚么深仇大恨,我这人恩怨分明,在凤阳我要炸的是朱元璋的祖坟,我也不是想炸死你。就算铁木耳不说,我也会把你治好的,不过铁木耳写信给我了,我说大明的庸医治不好,那我就去辽东把咱们最好的御医给你招来治病,喏,这就是我蒙古最好的国医,你要是还听不见的话,那就请他帮你看看。”   霍青棠握着顾惟玉的手,顾惟玉点点头,云娘道:“这小娘皮害你,她这回还想害你也没意义,反正你都听不见了,何必多此一举,你就去看看,啊?”   厅中又加了几盏灯火,霍青棠在灯下坐了,老人起身,在霍青棠的耳朵边上仔细看了看,敏敏在一边站着,“流火飞弹伤的,兴许是水炸到她耳朵里去了。”   云娘道:“你倒是很懂,伤了人还这么大方,也不脸红?”   敏敏道:“我是谁,我是昭敏郡主,别说伤一个人,就是炸了整个北京城,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云娘叹气,“你这样心狠手辣,谁敢娶你?”   “哼”,敏敏手里绞着辫子,“不劳你操心,铁木耳和赛尔吉呢?”   云娘吭气,“谁是铁木耳,谁又是甚么赛尔吉?”   顾惟玉端了一杯茶给敏敏,男人在敏敏身边坐下了,说:“林姑娘和伊公子去了南京城,他们先去南京城,再转道过来。”   敏敏扭头,“南京?”   云娘呶呶嘴,“虎符出现了,你们不是对这东西最感兴趣吗,他们追虎符去了。”   敏敏搁下杯子,“你也知道虎符?”   云娘侧目,她在灯下一笑,那笑容还有几分怪异,“知道啊,有了虎符,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敏敏敲敲桌子,“虎符在哪里?”   “哎,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瞧咱们这位顾公子,不声不响就将自己的干妹妹甩了,甩在了苏州,一声不吭的,还有伊龄贺,平时还怪像个好人,这坑起关家来可是不遗余力,关家投了多少钱进那船厂,伊龄贺心可真黑啊!”   顾惟玉翘起一条腿,说:“我给家里去了信,请人去接孤妍,蓝浦回家是受蓝老大召唤,与我无干。”   云娘揉揉额头,“嗯,与你无干,你要是不告诉蓝老大虎符出现了,蓝老大会把自己女儿都召回去?你也够黑的,明明知道孟微冬和伊龄贺都在找虎符,你还把消息透出去,这下好了,你坐山观虎斗,感觉很好吧?”   顾惟玉道:“不是我黑,是蓝家太黑,蓝浦找出来作证的那位段姑娘,你可知道她是谁?”   “是谁?”   顾惟玉摇头,他说:“她是孟大都督的妾侍。”   云娘站起来,“真的?”   “千真万确。蓝溪成亲的时候,我曾在孟府见过她。”   “你的意思是蓝老大坑你了?”   顾惟玉笑一笑,“蓝老大是生意人,无利不起早,叫他亏本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云娘勾着手指,“你也是个生意人,黑心黑肺。”   顾惟玉朝霍青棠那头看过去,男人回:“我们隔得太远,心不黑,走不过去。”      ☆、蒙古大夫      敏敏找来的这位大夫叫贺鲁图, 当年在元朝皇室内廷效力, 这回能将蒙古第一国医请出山来,的确要多谢敏敏, 也就是昭敏郡主。贺鲁图替青棠看了病,敏敏在一旁道:“怎么样,有救没救?”   “回郡主, 这位姑娘两耳受损不一, 她左耳里有些积水,压在耳内,故而影响听音, 至于右耳......”   “右耳又如何?”   “至于右耳就严重多了,就算治好了,恐怕也......”   敏敏道:“如何?”   贺鲁图叹气,“治好了也不会如从前那般灵敏, 耳朵还是会积弱,或许听不清。”   云娘扭头看敏敏,“这就是你们蒙古的国医, 果真是蒙古大夫!”   “哼”,敏敏道:“若不是我蒙古大夫来, 恐怕霍姑娘以后要完完全全做一个永远的聋子。”   贺鲁图说:“待明日,我为这位姑娘施针, 先将她左耳的积水排出,然后她左耳就会慢慢恢复,右耳则麻烦些, 需要反复修补,并且要人小心照料。”   敏敏瞧顾惟玉,“顾公子,你听到了吧,她要人仔细照料,不若我让贺鲁图住在这里,等她治愈为止。”   “不可,青棠要回家的,她住在外头,陈瑄得找人。”   云娘瞧顾惟玉,“那怎么办,白日里青棠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啊。”   敏敏双手抱臂,“你们自己商量,反正人我是给你们带来了,其他的我可管不着。”   云娘嗤她,“也没打算让你管。”   顾惟玉莹白修长的手指在小几上敲了敲,云娘看他,“你又打甚么坏主意?”   次日一早,齐氏便带了个大夫过来,陈瑄在书房里,他睃了齐氏身后的老头子和那年轻姑娘一眼,问:“这是?”   齐氏道:“这是我从洛阳请来的大夫,那丫头是我专门找来伺候小七的。”   陈瑄拧眉,“也是洛阳来的?”   齐氏点头,“是洛阳来的。”   后头那老头子年岁已大,胡须都白颤颤的,陈瑄道:“甚么时候来的,怎么和你不是一道?”   齐氏有些不耐烦了,她说:“陈瑄,你拷问犯人呢?我说是洛阳来的就是洛阳来的,是我父亲专程请来给小七看病的,怎么的,你不相信我?”   陈瑄瞧着那老头子,“我还不是怕你被人骗了,若是小七被庸医耽误了,谁能负责?”   “负责?”   齐氏冷笑一声,“从你嘴巴里听见负责这个词,真是教人不习惯,负责,你也懂负责?”   “好好好,我不同你吵,既然是你从洛阳请回来的名医,那就领去给小七瞧瞧吧。”   陈瑄松了口风,齐氏扭头就走。   “等等!”陈瑄喝住这一行人,齐氏扭头,“还有何事?”   陈瑄从书桌旁起身,他走到齐氏身侧,齐氏后退两步,“何事?”   “我想说......”   齐氏道:“有话就说。”   陈瑄放低了声音,“这两人该不会是顾家招来的吧?”   齐氏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她说:“是顾家招来的又怎么样,惟玉那孩子担心小七,找个大夫来又怎么样,你是甚么意思?”   “咳”,陈瑄低声咳嗽,“这个,这个......”   齐氏发笑,“怎么,你瞧不上顾家了,你想找个更好的女婿,你想把小七再嫁一次?”   齐氏和陈瑄说话既不客气,也极度直接,陈瑄本想迂回的同齐氏谈谈霍青棠的婚事,过去陈七是他和齐氏的女儿,但陈家老七是个瘸子,是个身有残疾之人,就凭这一点,要将多少优秀少年拒之门外,又让多少侯爵勋贵打消了与陈家联姻的念头。   可如今不同了,如今的陈七可以说是改头换面,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就是丢在教坊里也是能引得人一掷千金的花魁之选,丢在皇宫里,那也活该是艳绝后宫的正宫娘娘。如果还嫁给顾家一次,那岂不是让顾家占尽了便宜,人家要说,顾家娶了陈家两个女儿。陈瑄想,我陈家的女儿有这么不值钱吗?   齐氏咄咄逼人,陈瑄瞧见发妻鬓边暗生的白发,不禁软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家终究是个商户,咱们让小七再去顾家做继室,岂不是委屈了孩子。”   陈瑄自觉说得委婉,齐氏冷冷一笑,她说:“陈瑄,你活该过得不幸福,你满心满意瞧不起顾家,瞧不起人家,你还将小七嫁过去?你无非就是见小七如今奇货可居,是不是谁又看上你陈家这个新闺女了,是不是许你甚么好处了?陈瑄,你这与卖女儿有何差别?我跟你说,叫芦氏不要打小七的主意,以前不行,现在不行,以后也不行!”   齐氏指着云娘与贺鲁图,“瞧见没,这丫头和大夫都是顾家送来的,顾家那孩子有心,专程从洛阳找来的名医和丫头,他自己不来,就是怕惹人闲话,怕你陈瑄说他高攀了你的门楣。”   齐氏扭头,她吸口气,“你如果还想打别的算盘,那我就带小七回洛阳去,从此我们老死不相往来,陈瑄,你好自为之吧。”   “你!”陈瑄平日一双痞里痞气的眼睛盯着齐氏,那眼神又生气又严厉。   齐氏说:“小七死了,我本来想过与你和离的,但我怕小七魂魄回来,没有归处,所以我才在洛阳躲着,咱们不分开,好歹小七也有个家。既然你说小七回来了,你又有主张,那我们和离吧,我回洛阳去。”   陈瑄和齐氏吵架也不避讳人,不止云娘和贺鲁图在院子里站着,周围还有洒扫的婆子和丫头,有个婆子听齐氏说要和离,立马往院子外头走,连地上的树叶都不扫了,云娘脚尖一动,一颗小石子踢在那人膝盖,那婆子‘哎呀’一声,跌倒在地上。   云娘勾着头,走到齐氏身边道:“太太,您说岔了,您是太太,家里还有这么多没嫁人的姑娘呢,您可别说气话,您要是走了,人家得说家里的姑娘都有娘生,没娘养。”   齐氏领着云娘和贺鲁图往陈七院子里走的时候,云娘跟在齐氏身后,齐氏道:“你叫甚么,也是顾家的?”   云娘垂着头,“回太太,我是顾家的,我叫云娘。”   齐氏转头摸了云娘的手,“好,好孩子。”   云娘一手搀扶着齐氏,一头说:“太太,别怪婢子多嘴,婢子觉得太太不能走。”   “怎么?”   云娘长长叹了口气,“太太,您想啊,您才是这家里正经太太,您不走,谁能违您的意思,您要是走了,别说家里要翻天,就是几个姑娘的婚事,也全由旁人做主。还有咱们七小姐,您走了,还不知要嫁哪家去呢。”   齐氏笑,“小鬼灵精的,是不是你家少爷怕这桩婚事不成,特意来说情来啦?”   云娘道:“一半是我家少爷的意思,还有一半得看七小姐的意思,您是母亲,您也在家里做当家的太太,您说,这婚事是两厢情愿好啊,还是挑担子剃头一头热强,婢子反正没甚么大的见识,但是瞧见太太这样,也觉得有些遗憾。”   齐氏来了兴致,“遗憾?”   云娘点头,“遗憾啊,您和大人多好的夫妻啊,就是家里人多,才闹成今天这样,如果没那些个姨太太,您还会这么生气吗,如果家里没人惹您讨厌,您也不会一个人在洛阳住这么多年,可不就是遗憾。”   云娘只管勾着头胡扯,给陈瑄上眼药,倒是齐氏,齐氏仿佛真的在考虑在家里的地位问题,其实云娘没说错,她是大家闺秀,她爹做过工部尚书,她出身高门,怎么能给一个宫里出来的小小女官让步呢,这说不通呀。   也不知道齐氏在想些甚么,末了,她才回头问云娘,“那这位大夫是?”   云娘道:“这是咱们少爷专门从江南请来的名医,您长期住在洛阳可能不知道,这位大夫是大大有名的,甚么奇难杂症都会看,甚么病都会治......”   云娘将贺鲁图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齐氏架不住,连声道:“好好好,给那丫头看看,那丫头见了我,就是盯着我,一双眼睛转悠悠的,偏偏不会说话,也听不见,真是天公不美,真是......”   齐氏说着说着就要拿帕子抹眼泪,云娘赶紧道:“太太,那位是不是就是咱们七小姐?”   霍青棠穿一身青绿的绸裙在正厅门口站着,阳光正好,齐氏抬头瞧过去,那女孩子冲着自己笑,她那么一笑,齐氏觉得自己心都要化了。   云娘跟在齐氏身后,齐氏指着云娘与贺鲁图,“乖孩子,这是母亲给你找的大夫,来替你瞧病的。”   苏颂藻自廊上拐过来,口中道:“霍姑娘,在下昨日研究了医书,你的病......”      ☆、有梦春余      贺鲁图与云娘在陈家住下了, 齐氏旁的地方也不去, 成日里在陈七的小院子里打转,云娘则跟着贺鲁图, 老头子年纪大了,云娘也生怕他这个蒙古第一国医有什么闪失,最后那位敏敏郡主要打到这里来。   霍青棠在喝一种贺鲁图用秘方煎的药, 那药绝苦, 青棠一碗灌下去,云娘在旁边道:“真苦,看着都苦, 苦死了......”   云娘叽歪几句,却听旁边女子道:“不、苦。”   云娘以为自己听岔了,她低头瞧霍青棠,“是......你在说话?”   霍青棠搁下药碗, “是、我。”   “你、你、你,你好啦?”   霍青棠指着左耳,“这个好多了”, 又指着右耳,“这边, 耳鸣。”   云娘咧着嘴,她一掌拍在霍青棠肩头上, “哎呀,我说呢,贺鲁图那老头子天天同我说你差不多了, 应该好了,我早上还说他胡说八道,果真,你这会儿就听见了。我,我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啊,我去告诉......”   霍青棠一把拉住云娘的手,云娘低头,“怎么?”   青棠摇头,两人对视一眼,外头传来声音,“我领阿林来瞧瞧小七,她们小时候就玩得好,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小七人呢?”   云娘道:“外头是毛夫人,你应该见过的,你娘回来的那天,她也来了。”   青棠与云娘一同站在廊下,就见小院子门口苏月带着她女儿毛林进来了,云娘赶紧去迎,“毛夫人来了,快,里头请。”   齐氏与苏颂藻在说陈七的病情,苏颂藻近日都在苦读医书,时时拿了新的方子出来,齐氏喜欢这个年轻大夫认真的精神,偶尔便会过去问,还缺甚么药材,她都着人去买。   这头齐氏与苏颂藻一同从长廊那头转出来,苏颂藻穿合身的长衫,他扭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便看出来了一段姻缘。   苏月牵着毛林,“来,给你齐家的姨母见安。”   毛林勾着头,她的声音很清脆,“毛林见过齐家姨母。”   齐氏指着霍青棠,“喏,那是你陈家妹妹,你去见见。”   苏月也没同毛林说太多,宝卷所说甚么借尸还魂之事,她同自家女儿都是只字未提,这次过来,也只说齐氏又认了一个女儿,那女儿有些聋哑,便带毛林去瞧一瞧。   毛林是不知道霍青棠是谁的,更不知道霍青棠认得她,毛林提了裙子,她上台阶,“你是陈家新来的妹妹,听说你不会说话,那你听得见吗?”   青棠只管盯着毛林的嘴,毛林捂着自己的嘴,“哦,对不住,我不记得你又聋又哑,对不住,看我真不会说话。”   说罢,毛林从自己腕上褪了一个镯子,她往青棠手上套,“来,我是姐姐,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你收着啊。”   霍青棠抬头看毛林,她还是如以前那般,很大方,外头的人讲难听了,说她豪奢。这也是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不过霍青棠是知道她的,她不是坏心,也不是露富,她就是这样,见了喜欢的人,便送东西。   毛林捏着青棠的手,“你收着吧,我家里还有好多,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家里甚么都有,下次我给你带个项圈来,上头有宝石的,那个好看。”   毛林在青棠屋子里转了一圈,她嘟嘟嘴,“你不知道吧,这是小七的屋子,小七你知道吧,就是你的七姐姐,她以前就住这里的。我跟你说,你七姐姐吧,她甚么都好,就是有点死心眼,你说齐家姨母要带她回洛阳,她竟然真的跟着走了,你说多划不来!”   毛林一挥手,拍自己一下,“瞧我,说这个作甚,你也不懂啊!简单点说,就是当年小七不该走,小七走了,岂不是要便宜陈九那厮,我跟你说啊,你别告诉旁人,我怎么听说陈九要和魏北侯家的世子说亲了......”   青棠扭头看着毛林,外头小丫头端了茶上来,“毛姑娘,请用茶。”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和你们小姐说几句话。”   那小丫鬟退下去,毛林拉青棠的手,“来,坐,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话,你看着我说啊,是这样的,你知道陈九吧,陈九才多大啊,说亲都说破天去了。我跟你讲,你的七姐姐,就是人不在了的那个姐姐,她当年说亲说的是魏北侯家庶子,如今陈九反而要说魏北侯世子,这嫡庶有别,你说那芦氏是不是疯了?”   毛林掀开茶盏,然后摇摇头,“我爹都说陈家真乱,婚配毫无章法,我看那芦氏简直是疯了。”   云娘跟着齐氏进了偏厅,小丫头泡了茶,云娘给端进去,正好听见苏月在说这一桩,“芦氏简直是异想天开,发了疯吧,我的天爷,陈九是个庶女,她怎么能瞧到人家世子爷头上去呢?”   齐氏道:“魏北侯府怎么说?”   “听说侯府的那个侧夫人吴姬同芦氏见了几回,至于侯爷,倒是没有发话。”   “侯爷都没发话,吴姬也不过是个妾侍,她怎么能做世子爷的主。”   苏月端着茶盏,她笑,“这几年怪事真是愈发的多,你想咱们小七,当年芦氏也是说亲,说的是魏北侯次子,庶次子。哼,这头轮到她自己女儿说亲,竟然开始肖想人家的世子,真是荒唐。”   齐氏叹一口气,“她不是说要寻个比闵家强的,这头好了,侯府家的世子的确是比闵家强。”   苏月道:“说起闵家那位小公子,你知道吧,他调到京城来了。”   云娘一直在旁边听着,她们说的魏北侯府世子不就是裴墀么,云娘垂着眼睛,又听她们说起闵家公子,她才睁开眼睛。   “闵家公子原先在苏州府做同知,就今年上,刑部给了推荐,说是到京城来了。”   齐氏问:“去了六部?”   苏月摇头,“错啦,闵公子调任漕运理刑主事,三年一任,以后就是你陈家的人了。”   齐氏笑,“怎是我陈家的人?”   苏月端着杯子,“怎么不是,他虽是刑部任命的,可他只需听陈瑄的话啊,谁都管不着他。嘿,你说闵尚书怎么给他找了这么个位置,是不是......”   “嗯?”   苏月头靠过来,低声道:“闵尚书是不是想和陈家示好,或者是......?”   齐氏咳一咳,“咳,小七已经定亲了,这个......”   齐氏自己说话都绵软无力,前日她呵斥陈瑄的时候,全凭借一腔怒气,对于陈瑄的怒气转化成了对顾家的呵护之情。可说实在了,顾家是陈七的上上之选吗,其实不是。   齐氏这么一犹豫,苏月就看出来了,她说:“当时的小七是没得选,再加上芦氏给你找个庶子说亲,你生气了,才那么仓促将小七给嫁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也在京城,轮不到她芦氏指手画脚,咱们要慢慢选个好的,嗯?”   齐氏的心乱了,当初在洛阳的时候,她是喜欢顾家那孩子,小七和那孩子也相处得不错,兼之顾家是商户,小七是个大家的小姐,顾家如何敢亏待她家小七。   如今呢,今时不同往日,昔日的陈七已经没了,现在的陈家十姑娘是一个全新的人,是一个长得漂亮、门庭高贵的人。陈瑄做父亲做的不尽职,自己做母亲不能不替孩子多考虑,多想一想,如今的陈家老十,还嫁去顾家,真的合适吗?   苏月笑,她瞟了齐氏一眼,又搁下茶盏,道:“闵家是不是不错,闵家那公子就在京城,咱们可以寻个机会,请他来家里做客,正好让两个孩子互相瞧一瞧......”   “这合适吗?”   苏月如此大方安排,齐氏反而有些忐忑。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家里的毛大人老是怨我,说毛林都十六了,连个下家着落都没有,我说咱们苏家的女儿,还能找不到男子?”   齐氏笑,“你苏家的女儿,一般人也不敢娶。”   “可不就是。咱们家的女儿,找就要找最好的,那个......”   齐氏与苏月的话题转到别处去了,云娘从偏厅里退了出来,裴墀和陈家的老九,就是那个咋咋呼呼的陈久久?   还有闵梦余调入北京城了,云娘往青棠的屋子里走,才到门口,就瞧见苏颂藻面红耳赤站在一旁,毛林拿着个帕子在擦自己衣裳。   云娘进去,“苏大夫,这是怎么了?”   苏颂藻红着一张脸,“在下、在下......”   毛林挥着帕子,“没事,没事,是我多手多脚,方才这位大夫端了药过来,我瞧着好奇,便喝了一口,谁知太苦,我都给吐出来了,没事,我没事的。”   苏颂藻有心想要帮忙,手才伸出去,又觉得不妥,手便僵持在半空中,脸上红透了,青棠弯着眼睛笑,云娘睃了这年轻大夫一眼,“我说苏大夫,你莫不是故意的吧,瞧见人家毛姑娘漂亮,故意逗乐来了?”   “在下,在下失礼,失礼......”   说着,苏颂藻竟低头跑了,窜逃离开,就似个大姑娘。   云娘笑,“还害羞了?”   倒是毛林,她抬起头,瞧着苏颂藻背影,愣了片刻。   毛林说:“妹妹,那位大夫,方才那位大夫,他......姓苏?”   “回毛家姑娘,是的,他姓苏,今年刚刚参加了会试,正在等放榜。”   “会试?那他有功名在身,那他是个举人?”   云娘点头,“嗯,他是举人,听说书念的不错,这个咱们扬州城里都知道的。”   毛林又问,“他是扬州人?”   云娘笑了,“是呀,他爹是名医,在扬州很有名气,他是他们苏家最小的儿子。毛姑娘,你问这个作甚么?”   毛林捂嘴,“哦,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毛林起身,“妹妹,我去同我母亲说几句话,你等我啊。”   毛林扯裙子跑出去了,云娘倒是笑,“瞧,似乎一桩公子小姐的好戏来了。”   青棠抬头看云娘,“她方才说起裴墀和陈九,你这次来京,有没有见到裴墀?”   “没有,我没有见到他。”   云娘又添一句,“不过我方才听了另一个消息,你听了肯定欢喜。”   “甚么?”   “闵家公子入京了,调职,说是甚么,漕运理刑主事。”   青棠低头笑,然后拉云娘的手,“咱们找个时候去魏北侯府看看。”   “看什么?”   青棠抬头,“看看那吴姬是何方神圣,你以为看什么?”   云娘瞪她,“你好呀,你这头都听得见了,还装,你想做甚么?”   “我想弄清楚,大理寺有甚么说法没有,史家有没有受波及,还有外祖父的具体罪名究竟是甚么,码头是我炸的,我才是肇事者,若要说责任,首当其冲的人应该是我。”   青棠拉云娘的手,“还有孟微冬,为什么筑堤他也参与了,大理寺却只召我外祖父入京,他怎么没事?”      ☆、天子门生   苏颂藻替霍青棠熬药, 云娘自外头进来, “放榜了,会试放榜了, 你还在这里作甚,不去瞧瞧外头的名次?”   云娘瞧他,“不徐不疾的, 怎么的, 很有信心?”   苏颂藻搁下了扇子,又细细往砂锅里添水,男人说:“名次都出来了, 着急也没有用。”   云娘笑,“你这人真有意思,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你说你也不知道走走关系, 你在哪儿,你在陈家,这事和陈大人提一嘴儿也是好的。”   男人站直了身子, 用一种很严肃的表情看云娘,云娘后退一步, “好好好,我说错了, 我知道你读书好,有能耐,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苏月这几日常常过来, 有时候毛林也会跟过来,就今日,毛林跟着她母亲又来了,云娘正在同霍青棠说史家的情况,“顾公子去史家看过,说是找你二舅舅做生意,但你二舅舅如今不在京城,后头是你三舅舅接待的,顾公子又顺便问起史侍郎的情况,你那三舅舅兴许是读书读迂了,他是这样说的,‘两法司囚犯,有奉旨来说者,问拟明白,仍具本发本寺奏请。若系机密重情不可泄露者,径自开具招由奏讫,仍发本寺审录。”   云娘道:“我反正听不懂你那三舅舅在说什么,咬文嚼字的,后头顾公子和他说了几句闲话,就出来了,他回来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了。”   “你听明白了吗,他在说甚么?”   霍青棠正要说话,外头毛林就进来了,“陈家妹妹,我来了,你好些了吗?”   毛林招一招手,身后的丫头提着两个篮子上来了,毛林说:“这是城外新鲜结出来的桃子,我尝了,味道还不错,我给你拿了几个来尝尝,那个是燕窝,说是血燕,那是我舅舅给的,我也拿一些来给你尝尝。”   云娘赶紧上前去接,毛林道:“你家小姐怎么样了,吃了药,耳朵也没好一些吗?”   青棠在一边坐着,毛林也跟着坐下了,“陈家妹妹,我最近可恼了。”   云娘端了茶上来,“毛姑娘在恼甚么,可以同我们小姐说说。”   毛林挥手,“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都是才来京城的,不知道我恼甚么。”   青棠低着头笑,毛林瞧一眼云娘,“好吧,我就与你们说说吧,但你们别告诉我娘,也别告诉齐家姨母。”   云娘点头,“毛姑娘只管放心,我家小姐就是想说,她也说不出口啊。”   “说的也是。”   毛林瞧一眼霍青棠,道:“你们把门儿掩上,别教人听见了。”   云娘应言关了门,毛林搁下杯子,轻声道:“你们不懂,我母亲着急我的亲事,我今年都十六了,人家这个年纪,都早早嫁人了,就剩我,我母亲最近同我爹爹吵了几架,就是为我这一桩。”   云娘问:“毛姑娘许人家了?”   毛林撇嘴,“也谈不上许了人家,就是我爹爹,我爹爹过去同户部侍郎史大人说过几嘴,史大人家还有个幼子,他叫史东贞,我爹爹说史家三公子不错,回来同我娘说了,我娘说留意看看。”   云娘又问:“那如今呢?”   毛家的小姐叹一口气,“如今?如今史家遭难了,我娘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都不算数,说咱们又没个凭证,根本算不得悔婚,只需要装傻就避过去了。”   云娘点头,“毛夫人也没说错。”   毛林勾着头,“但我爹爹不愿意,我爹说了,做人要讲信誉,不能说好的事情,现在就反悔,我娘说史家要倒霉,我爹说她胡说八道。”   云娘问,“那史家倒霉了吗?”   毛林站起身来,“刚刚出事的时候,我娘也去问了我舅舅,我舅舅说看皇上的心意,他说史家的事情可大可小,都凭皇上一念之间。后头我娘也同意了,再等等,等上头的消息,结果,结果......”   “结果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今早上我娘说别等了,因为会试放榜了,上头根本就没有史家三公子的名字。”   “没有名字?”   “嗯,没有史家那位的名字。我娘说这是信号,圣上要查处史大人,我爹也没做声,我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云娘与霍青棠对视一眼,云娘道:“那苏大人怎么说?”   毛林捏着手,“我舅舅一直都说赶紧不要和史家往来了,史家麻烦大了,这头大理寺又说找了甚么证据,说史大人以权谋私,提携亲眷,好像是说史大人的女婿,说史大人女婿是史大人一手提拔的,不合规矩。”   “谁说的?”   这一嗓子声音大了,云娘又低下声音来,她笑眯眯的,“谁说的,史大人的女婿也是当官的,这都谁说的?”   “不知道谁说的,大理寺总能查出点东西来,我娘说谁说的都不要紧,关键是史侍郎真的有个女婿是破格提拔上来的,好像是个守备,而且还挺富有,听说住在瘦西湖旁边的大宅子里,依山傍水,还有几个庄园。”   云娘咬了咬嘴唇,“那史大人家的女婿也要查处了?”   “听我舅舅的意思,肯定是一家人都要倒霉,就像这回放榜,怎么会没有史家三公子的名字,说明圣上有别的想法。”   毛林摇头,“不过有苏颂藻的名字,在前头二十名,那他可以参加殿试,要是进了头三甲,那就是天子门生了,哎呀,那可真好......”   正厅里齐氏与苏月坐着,苏月身子一撇,也在说同一件事,“史家老三,落榜了。”   “落榜了?”   苏月摸着茶盏子,“还不就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史侍郎不讨新帝欢喜,这接任应天巡抚还没一年,就出了这档子事情,按理儿说,不应当这么严重啊。”   齐氏摇头,“这件事陈瑄是知情的,史大人筑堤的时候,陈瑄就在现场,陈瑄说史大人动工没问题,但圣上根本不问,好像根本不关心堤坝崩塌这回事一样。”   苏月放低了声音,“这事儿是有由来的,听说圣上还是太子爷的时候,那时候史侍郎在工部做个员外郎,太子府里是有一应标准的,那时候太子爷想修建一个荷花池,池子要通渠引水,当时工部不想管,太子想怎么挖就怎么挖,工部没一个人做声的,后头,后头史大人一个折子将太子爷告到先帝那里去了。先帝发了脾气,责令太子府恢复原状,还找太子夜谈了好几回,你说,这是不是算撞大炮口上了?”   齐氏低头喝茶,“圣上是个宽厚的人,不至于为这点子事情......”   苏月笑,“那就不知道了,若说责任,你家陈瑄责任更大,怎么不见大理寺找他呀?”      ☆、袖手繁华      话说史顺与乌衣回苏州史宅摸出四十万两银票之后, 两人商量先上南京, 再从南京乘船北上,不想两人才到南京, 便发现身上财物不够,乌衣捏着荷包,“史小管家, 咱们不如去......”乌衣的意思很明显, 从南至北山长水远,且两人又没其余家当,当下一商量, 史顺便同乌衣前往钱柜兑换银票。   南京城里钱柜众多,两人摸到霍青棠手中银票对应的钱柜,这头拿出一张五万两的银票,里头掌柜的就出来了, 问:“二位是兑现银还是?”   史顺道:“咱们兑换一百两的银子,余下的依旧折合成银票。”   那掌柜的点头,“那好, 等咱们去兑银,二位稍等。”   乌衣与史顺一进南京城, 又拿着巨额的银票,南济同孟微冬道:“就是霍姑娘家里的丫鬟和管家, 两人拿着五万两一张的银票,正在钱柜里。”   孟微冬翘着一条腿,他转了转掌心戒指, “那就请他们过来做客,顺道问问,这是谁的钱,是他们偷盗主家,还是擅自动用了主家财物?”   “是。”   乌衣与史顺等了很久,伙计请他们二人进去吃杯茶水,“二位里头请,等咱们掌柜的核算完毕,二位就可以兑钱了。”   史顺与乌衣对视一眼,两人才进内间,就见到了穿官衣的卫所的兵士,那掌柜的奉上银票,“官爷您看,就是这张银票。”   史顺道:“这是我们的钱,你们这是何意?”   那领头的也不罗嗦,他将银票丢进史顺怀里,“有话留着同长官说,别同咱们说,咱们也不想听你说。”   史顺与乌衣是第一回进孟府,走过孟府后院那漫山奇花异草的园子时,史顺咧着嘴,乌衣扯他袖子,“史小管家,坏了,孟大都督是不是想捉拿咱们,引诱大姑娘出来啊?”   史顺低声道:“谁都不知道大姑娘去了哪里,捉咱们有什么用,再说了,大姑娘也不会这么快就收到消息吧?”   两人嘀咕几句,穿过一个大花园和两个小院子的时候,再到前面,就是一堵灰白灰白的墙,领路的官军止步了,墙角的一处小门打开来,南济站在小门口,“二位,里面请。”   孟微冬住远山堂,远山堂里头是没有女人的,远山堂的摆设与其余地方都不一样,孟微冬就站在正厅里,他指着椅子,“坐。”   乌衣勾着头,史顺仰着头,孟微冬笑一笑,南济将史顺往椅子上一扯,“坐,大都督说坐。”   史顺被扯到椅子上坐下了,他想要站起来,南济伸手按住他肩膀,乌衣后退几步,依言跟着坐下了。   孟微冬点头,他自己在主位坐下了,又翘起一条长腿,“说说,你们手里的银票是哪儿来的,偷的,还是史纪冬留下的?”   史顺道:“与大都督何干,您成日里就盯着旁人家的闲事?”   孟微冬看了南济一眼,南济敲了史顺一下,史顺软绵绵趴下去了,孟微冬叹气,“他怎么还是老样子,说话说不到重点,还是你说吧,这银子是谁的银子,你们兑换了银两要做甚么?”   乌衣咬咬嘴唇,她站起来,“回大都督,这是我家大姑娘的银子,是私房钱。”   “哦,私房钱?”   孟微冬倒是笑,他瞧乌衣,“你说是你家姑娘的私房钱,有何凭证?我说是史纪冬特意落在你们下人手中的,好方便转移财产,是与不是?”   孟微冬手指曲着,他说:“你们手里的银子就是史纪冬的钱,他入罪大理寺,你们拿了钱好去北京城救急,可是这样?”   孟微冬话里明里暗里指着史纪冬贪污受贿,收入不明,乌衣哪里扛得过孟微冬的胡说八道,她听到心里去,更是害怕,当下就道:“不是这样的,不是的,这四十万两银子的确是我们大姑娘的私房钱,大人是不知情的,大姑娘有钱,她还有八万银子投进了关家的船厂,都是私房钱,真的。”   “四十万两银子?”   孟微冬伸出手来,“钱呢?”   乌衣低着头,从荷包里摸出一沓银票来,又指着史顺,“史小管家身上还有一点。”   南济摸了摸,从史顺怀里摸出两张银票来,也是五万一张的,合计十万两。   孟微冬低着头笑,“你家姑娘倒是有本事,比她老子都有出息?”   乌衣咬着嘴,“这真的是我家姑娘的私房钱,我过去听石榴提过一嘴,她说是旧年,也就是永乐二十二年的时候,我家老爷接任应天巡抚,姑娘随老爷从扬州过来苏州,这是姑娘赚的第一笔钱,赌船。对,就是赌船,是赢来的,真的!”   “石榴是?”   乌衣道:“石榴是个贪财的人,她拿了大姑娘的宝石,大姑娘的那匣子里有七八颗红蓝宝石,还有一颗火钻,都是石榴拿走了。”   “那石榴在何处?”   “不知道,史家没人了,大姑娘的东西都没了,那钱是我藏的,我本打算拿了钱还给大姑娘,也好同她有个交代。”   孟微冬点头,“那好,你们先在孟府里住着,钱也在我这里先放着,到时候会还给你们的。”   乌衣抿嘴,“大都督,我们还要上京的!”   孟微冬说:“不急,有机会。”   南济道:“那个叫石榴的,要不要派人去寻?”   孟微冬仰着头,外头天色有些沉,阴阴的,空气里有密密的湿气,孟微冬道:“请都察院齐大人来一趟。”   齐疏朗是今年年初才调入南京都察院的,他过去在扬州做知府,原先同扬州守备宋一清搭班子,后头宋一清寡母亡了,同知霍水仙顶了上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们一拨扬州官员运气格外好,他才满了年限,这头就升入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了。   听闻孟家的帖子过来的时候,齐疏朗正在自家后院里听戏子唱戏,这戏子叫温黛青,过去在北京城唱戏,后头说是得罪了众多官僚权贵,不得已才南下。   温黛青皮肤雪白,身姿纤瘦,走起路来确有那娉娉袅袅的风姿,齐疏朗过去,手往男人的小腰上一掐,温黛青扭头在齐疏朗的嘴唇上舔了一下,齐疏朗笑,“骚.货。”   两人正在后园子里嬉戏,孟府的请柬就送来了,齐疏朗道:“孟家?”   温黛青凑上去,“哪个孟家?”   齐疏朗哼道:“还有哪个孟家,孟微冬平日都不正眼瞧咱们这些人一下,今日怎么送了请柬过来了?”   温黛青摸齐疏朗的背,“您只管赴宴就是了,指不定是好事呢。”   齐疏朗将温黛青的脸儿一捏,“说的是。”   夜间,孟府后园里,丫鬟领着齐疏朗往湖心亭上走,一路过来,齐疏朗只觉得孟家财大气粗,这头弯弯绕绕进了后园子,更是惊叹,相传孟家后院比得上江南半面春.色,果真名不虚传。   亭中有一人,齐疏朗弯腰就拜,“下官参见......”   孟微冬笑,“齐大人,不必客气,坐。”   桌上并没有甚么菜肴,齐疏朗瞧了一眼,心里明白过来了,孟微冬这是借着宴请吃饭的由头,有话要说。   齐疏朗道:“不知道大都督有何吩咐?”   孟微冬坐下,指着一张椅子,“齐大人,请坐。”   桌上只得清茶两杯,点心一盘,齐疏朗端起茶杯,孟微冬道:“听说齐大人是从扬州府调上来的?”   “回大都督,下官过去是扬州知府。”   孟微冬点头,“那齐大人与霍大人是同僚咯?”   齐疏朗点头,“是的,下官与霍大人是一个地方的,也是朋友。”   “朋友?”   孟微冬笑,“齐大人这位朋友被都察院查了,齐大人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旧日朋友的?”   齐疏朗赶紧起身,他弯腰道:“大都督这是何意,下官与霍大人是同僚不假,可都察院每位官员与霍大人都是同僚,如果是因为这层关系,咱们都察院就视而不见的话,那我等督察御史岂不是尸位素餐,毫无意义?”   孟微冬笑,“齐大人的话说大了,本督也没说甚么,本督就是请齐大人来问问,都察院打算将霍大人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下官还以为孟大都督与霍大人有私,这是来说情的,看来是下官误会了。” 齐疏朗站直了,说道:“不瞒大都督,霍水仙自上任扬州守备之后,以权谋私,嗜钱如命,又不修私德,更是迎娶花妓为妻妾,简直是毫无品修!”   孟微冬挑眉,“齐大人知道的很清楚?”   齐疏朗道:“霍水仙与青楼女子勾勾搭搭,扬州众僚谁人不知,就是他那个妾,花魁柳丝丝,还是他找下官借了三千两白银从青楼赎回家的,下官怎么会不知?”   孟微冬笑一笑,“齐大人正直不阿,本督是想问,你们预备将霍大人如何?”   齐疏朗道:“公事公办,霍水仙贪污银两,又收受贿赂,如今更是在瘦西湖旁边置下巨额财产,都察院打算查封其不法所得,拘留霍水仙,其家人暂时由扬州府衙拘押看管。”   孟微冬笑,“照这么说,那齐大人这次是胸有成竹咯?”   齐疏朗颔首,“齐某居于都察院御史之位,就要在其位谋其政,总不能见到有违法治之事,还装聋作哑吧?”   孟微冬起身,“那就不留齐大人了,免得齐大人一本奏章,参孟某一个结党营私还奢侈铺张之罪,那就不美了。”   齐疏朗正要说不敢、不敢,还没等他开口,孟微冬就道:“送客。”   齐疏朗莫名其妙,被孟微冬请来,原本以为是好事将近,谁知孟微冬忽然翻脸,他本想再说几句,亭外却来一队官兵,齐疏朗文人出身,咬文嚼字最是在行,来了真刀真枪的兵士,他就腿软了。齐疏朗勾着头,“下官告退。”   齐疏朗一走,孟微冬冷笑一声,“败类!”   南济过来,“大都督,这该如何,霍大人已经被看管起来了,听说他们一家已经搬离了瘦西湖旁边的宅子,如今一家子都拘在扬州衙门后堂里。”   孟微冬拇指和食指扣了扣,垂眸道:“这些人还不是看史纪冬入狱,以为史纪冬出不来了,这急着磨刀霍霍,打算杀了霍水仙向上头表功呢。”      ☆、政治选择      霍青棠耳朵日渐好了, 但她依旧不言不语, 有话也只得云娘说,如此一来, 倒也省去不少麻烦。今日云娘过来,说:“苏公子这几日不来了,他要去准备甚么殿试。”   云娘又递了一封信过来, “喏, 范姑娘的信,她本想约你出门的,但她在家里也多有不便, 所以写了信,差人送出来的。”   青棠点头,拆开一看,信上说霍家被查封了, 起因是霍水仙买了瘦西湖旁的一套大宅,又斥巨资买了个庄园,不知被谁眼红, 一把告到都察院去了。   霍青棠捏着信,她看云娘, “咱们晚间去魏北侯府走一趟。”   到了晚间,霍青棠与云娘对个眼神, 正要将屋里的两个丫鬟劈昏,然则齐氏过来了,齐氏后头带着一个点灯丫头, 甫一推开门,齐氏就关了门,说:“我单独同小七说几句。”   云娘也要走,齐氏道:“你留下。”   齐氏说:“我听宝卷说起过,说你原本是扬州霍家的姑娘。”   云娘要接话,齐氏道:“宝卷说你就是小七,陈瑄也说你就是,我一来你便哑口不能言,索性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小七,我就当你是自家女儿那般养着,反正小七已经不在了,我养着你便如多养个小女儿,便不计较你究竟是不是小七。”   云娘说:“太太这是何意?”   “你是顾家的人,我知道你家少爷的心意,但如今我知道他的心意没有用,这事情复杂了。” 齐氏起身,她说:“霍家出事了,霍水仙徇私枉法,一家子都被扬州府衙拘了。”   云娘问:“太太如何得知的?”   齐氏低头瞧霍青棠,说:“陈瑄一早就收了风,但他舍不得你,他舍不得和你说,他喜欢你,想让你在陈家长长久久住下去......”   齐氏拉青棠的手,“孩子,我也喜欢你,但如今你家里出事了,先有史侍郎入罪大理寺,后有你生父被拘押,好孩子,你自己说,你是就当做不知道,还是想回去看看?”   云娘道:“多谢太太,她,她......”   霍青棠捂着头,一句话不说,忽然站起来提着裙子跪下了,她冲齐氏磕了一个头,“母亲,女儿不孝。”   霍青棠突然开口来得毫无预兆,青棠说:“我知道有些事情很难接受,要母亲接受借尸还魂之事是为难母亲,但事实是如此,若母亲不相信,我也无话可说。”   齐氏低头看她,青棠抬起头来,“多谢母亲告知霍家的事情,青棠原本想着,若此番还能生还,那女儿就不理霍家的事了,女儿以后就在京城,侍奉双亲,弥补这两年来的亏欠。但世事无常,青棠晨间已经获悉霍家出事的事情,青棠想了一整日,觉得霍大人对青棠有恩,他也是个称职的好父亲,青棠若是坐视不理,则与白眼狼无异。母亲,青棠不想做个白眼狼,青棠还是想回霍家去看看,您会理解青棠的,是吗?”   云娘扭头出去了,她也不知道齐氏同青棠说了甚么,只是次日里,陈瑄过来找青棠谈了一次,两人说了很久,陈瑄走后,青棠说:“霍家真的出事了,霍家所有财产都被查封,人也被拘押了。”   青棠勾着头,“我炸了凤阳码头,原先以为史家外祖的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是我想错了,复杂的不是史家外祖,而是下头。”   云娘说:“你想清楚了,你做了陈家的姑娘,就与霍家也好史家也罢都无干系,你就在这院子里说亲嫁人,以后的路都是坦途。你若是一盆水泼回去,又有什么用,你看了他们又有什么用,霍水仙他行贿受贿,他是咎由自取的,你回去了,兴许还会被一同捉住,陈大人都说没办法,你回去做什么?”   “霍家对我是有恩的,没有霍家,也就没有今日的我。”   云娘道:“霍青棠,你脑子有病,你过去心心念念想要回来,如今你回了自己家,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你又想着要回去,你怎么不想想,陈大人和太太怎么想,他们寻回你,是想见你还回到过去吗?”   “罢了,你也别和我讲道理,我真是听不懂你的那些道理,霍青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当初那个单枪匹马杀进鸣柳阁的霍青棠哪里去了,当初那个勇敢果决的霍青棠又哪里去了?”   云娘摆手,“伊龄贺来了,他说他有霍家的消息,你要见就见,不见就拉倒。”   “霍家众人都迁出了霍宅,如今霍大人被都察院拘押,府里其他人都在扬州府衙内,日子不大好过。”   伊龄贺说得比较委婉,媚春道:“也不叫不好过,就是和坐牢差不多,不许出去,也不许见客,我去看过一回,还塞了银子,那衙役都不要,说上面看的紧。”   云娘侧目,“谁是上面,上面是谁?”   媚春笑了,“不知道上面是谁,反正知府是个姓毛的,他不管事,这事儿从出了,到去霍宅查封财产,姓毛的都没出面,恐怕后头另外有人。听周围的人说,去查封霍宅的时候,带头的是个文官,穿着文官服饰,不是将军,也不是咱们那位毛知府。”   “哎,照我说,霍水仙是不是得罪人了,要不然就是他的守备位置来的不光彩,被人记恨了。”   咱们的昭敏郡主翘起一条腿,坐了一个极男性化的坐姿,她弯眉一笑,“当官的还不就是这点儿事,如果史纪冬还在,霍水仙就是贪破了天也没人管他,这头靠山倒了,他还不是墙倒众人推,下头的人拿着他往上面献媚呢。”   伊龄贺点头,“我在南京城看见张士洋了,他应该是去上下活动打点的,张士洋和关家关系不浅,关家和范锡夕也是一路人,照道理,范知府应该是知情者,他应该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敏敏摸摸辫子,“追根溯源有什么用,照我说,不如去南京都察院疏通疏通,早点将霍大人捞出来是个正经。”      ☆、一面之词   “张氏是个精明人, 早在霍水仙要从二进的小宅子里迁出去的时候, 张氏就表明了态度,说霍水仙刚刚升官, 此刻乔迁,怕人说闲话。   张氏丑话说在前头,霍水仙有些犹豫, 黄莺不高兴了, 说家里太挤,她带着儿子住在这么小的厢房里,像什么样子。日后还有奶妈, 家里还要添置人口,这样拥挤,越发不像话。   霍水仙耳根子软,又见柳丝丝的小腹日渐隆起, 便下了决心,非要搬出去。张氏说,要搬可以, 但不能搬去那太监送的房子,要搬可以般的远一些, 再寻一处宽敞的院子。   这时候柳丝丝说话了,柳丝丝说, 人家何大人也是一番好意,何来甚么坏心......”   石榴站在远山堂的正厅里,她模仿璎珞说话, “真的,璎珞姐姐就是这么说的,我是学来的。”   南济瞧她,“你是怎么跑掉的?”   “史家被抄检的那日,我正好就在后园子里放风筝,风筝挂树上了,我便寻了个小厮替我爬树去拿,那小厮爬到墙头,下来就告诉我说,外头有人。我问他是谁,他说有很多人,不知道是做甚么的。”   “我打开后门,朝外头瞧,发现不对劲,我想了想,就先抱了大姑娘的匣子出来了,里头有钱。”   南济问:“你见史家出事,便想偷主家的钱?”   “不是,不是的,我是想把值钱的东西都抱出来,等大姑娘回来了,再还给她。”   南济瞧她,“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又如何知道霍姑娘在何处?”   石榴面上坦荡荡的,她信誓旦旦,说:“我当然知道了,我跟了大姑娘这么久,璎珞姐姐给霍大人做妾之后,大姑娘甚么都不瞒我,这钱她也是交给我保管的,还有这宝石器物,她当时还给我一颗火钻,说以后有大用呢......”   南济脖子一动,两个兵士将乌衣与史顺带出来了,乌衣一见石榴,便同南济道:“南统领,就是她,她就是石榴,她偷了大姑娘的财宝,你们是从哪里捉到她的?”   石榴道:“放屁!我偷大姑娘的东西,我怎么会偷大姑娘的东西,史家出了事,我还专程去扬州府找大姑娘了,反倒是你们,同大姑娘一道出门,还把大姑娘弄丢了,你们又是甚么好人?”   两个丫鬟一见面,简直是要彼此撕打起来,史顺说:“吵,这是甚么地方,你们吵甚么?”   石榴瘪嘴,“我没偷大姑娘的宝石,八颗红蓝宝石,并着一颗火钻,都在我这里,我没动。”   乌衣瞧她,“那你跑什么,你带着这么多东西不走,是不是为着自己的卖身契呢?”   石榴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摸了一个匣子出来,“就是这个,我没有动的,一颗都没动,我本想去扬州府找璎珞姐姐说一说的,谁知到了扬州,霍家已经搬家了,我好不容易寻过去,见了璎珞姐姐一回,还没说到大姑娘的事情,霍大人就被拘了。被拘的当日,还有人说,霍家还有个女儿,问下人,霍家的小姐哪儿去了。”   南济点头,“谁问的,带队的是谁?”   石榴说:“我当时在门口的人群里,官兵挡着我们,那时又是夜里,天都黑了,我没瞧太清楚,领头的是个胖子,矮矮的,还胖。”   南济道:“是文官还是武官?”   石榴摇头,“我不认得那种衣裳,和你们的衣裳不一样,和我们老爷的衣裳也不一样,我不知道,当时人群里有人说是衙门的官兵,我觉得不是,我看那群人,倒是觉得...... 太监,来抄家带队的,好像是个太监,那人我后头想了想,他可能是个太监。”   南济扭头,“甚么?”   石榴道:“听大姑娘说过一回,说她在苏州赌船的时候,天香楼就和一个太监勾结,大姑娘赢了很多钱,还有顾家公子也赢了钱,会不会是那太监记仇,故意找上门来了?”   史顺一直没有做声,此刻说了一句:“那太监叫何枯,去年的时候,就从山东过来买木材,他刚到苏州的时候,范大人请他和我家老爷在得月楼吃过饭。后头那太监说想寻点便利,我家老爷没搭理他,后头他去了扬州,我家老爷还专程给姑爷写信,叫姑爷提防这个太监。”   石榴道:“我听璎珞姐姐说了一嘴巴,说她们住的大宅子,就是一个太监送的。”   “嗯,你们都下去吧。”   石榴和乌衣对视一眼,乌衣道:“我还要进京的,大都督打算扣着我们到什么时候?”   南济招招手,外头进来几个兵士,将厅中众人都押下去了。   “大都督,此事明白了,那个姓何的太监做了一个局,将霍大人绕进去了。”   南济说:“这事也简单,将那太监......”   孟微冬从偏厅出来,方才他一直在偏厅听着,男人抬手,“不急,再等等。”   石榴三人出来了,石榴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乌衣瞧她。“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是在码头被捉住的,我在扬州没找到大姑娘,璎珞姐姐说让我去京城找史家的人,我才到南京码头,就被捉住了。”   乌衣看史顺,“咱们都被扣在这里,你说那孟大都督又不出现,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   史顺道:“还能有甚么意思,他和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这么热心,还不是朝大姑娘去的。”   乌衣垂头叹气,“咱们大姑娘和他也不般配啊,他都甚么年纪了,再说了,他那院子里还有多少夫人呢......”   石榴捏手,“我觉得......我觉得......”   “甚么?”   “我觉得,觉得孟大都督也没甚么不好,如果大姑娘嫁过来,也......”   乌衣抬起眼睛,“说甚么呢,大姑娘怎么能过来做妾,你没听说吗,这位孟大都督是不娶妻的,他府里只有妾,没有妻子呀。”   史顺瞧这两个丫头,“行了,都别说了,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   乌衣说:“现在好了,大姑娘的钱和宝石都没了,都被他拿走了,大姑娘若是问起来,这......怎么同姑娘交代?”   石榴抿嘴,“还有咱们,咱们一直在孟府住着也不像话啊,这算什么事儿啊?”      ☆、快刀斩乱麻      顾家又出事了, 这回不是顾珩, 而是二房老爷顾良功,原因是他在赌坊里赌钱, 差点把顾家的花园子都赔出去了。   老太爷来信,说的也不甚清楚,宝卷将信收好, “少爷, 咱们要不要回家看看?”   顾惟玉觉得此事不寻常,二房老爷顾良功虽说不务正业,成日里游街打马, 与花姑娘小寡妇眉来眼去,但他不是傻子,说甚么也不会拿顾家的花圃出来大赌,此事另有蹊跷也未可知。   “少爷, 咱们还是回去吧,霍姑娘如今都认了陈大人了,她住在陈府里, 安全得很,能有什么事情?”   宝卷离家太久, 这些日子有点心灰,那霍姑娘就没来看过他家少爷几次, 自从蒙古神医贺鲁图住进了陈家,有些消息还要媚春和敏敏那两个小婆娘去转达,他家少爷简直成了局外人。   宝卷正想碎碎几句, 却见伊龄贺带着媚春过来了,再仔细一看,云娘和霍姑娘也在里头,宝卷嘀咕一声:“这么多人,倒像是来巡视的。”   顾惟玉扭头,“还不去泡茶?”   “是的,少爷。”宝卷嘴皮子动一动,转身进去了。   一众人都很自觉,尤其几位姑娘,各自到院子里说闲话去了,留下一块清静地方给顾霍二人说话,唯独剩下个伊龄贺,仿似不解风情一般,杵在二人中间。   云娘扭头,“瞧他们三个,活脱脱一出二男争花记。”   天气有些热了,北边的风里还吹着几丝干燥,顾惟玉牵霍青棠的手,“今日怎么来了?”   霍青棠的掌心很燥热,顾惟玉手指滑过,还沾到一丝潮湿的热气,“怎么,病了?”   霍青棠摇头,“惟玉哥哥,我想回扬州一趟,霍家出了事,我得去看看。”   宝卷端了茶盘出来,上面数杯茶水,宝卷站在院子中间,“你们都要回去吗?”   云娘自己端了杯茶,“我不回去。一则我认为霍水仙是罪有应得,谁叫他耳根子软,还好色,人家不抓他,抓谁?这二则嘛,我爹快要到京城了,趁着咱们蒙古大国手在这里,我还想请他替我爹好好看看。”   敏敏揪着辫子,“我也不走,扬州是个乡下地方,不好玩,我就在京城呆着,回家也方便,兴许我过几日还要回辽东去看看呢。”   媚春则看着伊龄贺,“我跟着少主,他去哪儿,我就去哪。”   霍青棠抬头,“惟玉哥哥,对不起,我原本打算自小小霍家出来就不回去了,但我......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起码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顾惟玉捏霍青棠的手,男人忽然一笑,他刮她鼻子,“想去就去吧,不必如此紧张。”   宝卷捧了茶盘子过来,“少爷,霍姑娘要回扬州,咱们也别在京城住着了,咱们也回家看看吧?”   “惟玉哥哥,怎么了?”   顾惟玉说:“今年金玉交章养得不好,蟾宫拿钱来做生意,我没同意。”   宝卷道:“二爷那个傻脑筋,该不会是被人套住了吧?”   “蟾宫?”   伊龄贺一直木杆子一样在旁边杵着,方才小情侣卿卿我我,他一直眯着眼睛,这一刻,他才掀开眼皮子,“我后头去查了蟾宫,说是个香坊,但它很邪门,里头甚么都有,奇花异草,飞禽走兽,听说里头养着孔雀和龙麟。”   敏敏起身,女孩子撅着嘴,“吹牛简直不要成本,还龙肝凤髓?我大元朝宫廷内都没有此物,我看里头是故弄玄虚,养着几只野鸡和野狗吧?”   林媚春和云娘对视一眼,云娘道:“不对,当时宝珠茉莉就是顾公子从蟾宫弄来的,那你们说,那毒是谁下的,谁有这样的稀奇毒花?再说了,关叶锦是个瘸子,他走动都不方便,是谁给他弄来的这种奇毒?”   媚春拍拍手,“少主不是说了吗,霍姑娘从扬州初到苏州,进了寒山书院读书,那时候就被人给盯上了。”   伊龄贺侧着一张脸,“嗯,我仔细想了想,也不是关家非稀罕咱们赢走他的银子,银子没了可以再赚,若是一来就下这种毒手,恐怕不是为了钱。退一步说,就算关家弄死了咱们,钱也是不会再回到关家去的,关丝丝是个商人,他为了蝇头小利,舍本逐末,说不通。”   云娘偏着脖子,“那个杏姑,天香楼的杏姑,她换了个地方弹琵琶。”   “去哪儿了?”   云娘伸个胳膊,“杏姑不在天香楼了,太湖对岸新开了一家茶室,叫‘行水’,杏姑去了行水坐镇,她其实也不用弹琵琶了,她现在是大掌柜的。”   顾惟玉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青棠,里头有十万两银子,霍大人被拘,少不得花银子走动,你先拿着。”   敏敏撅嘴,“好大方,不过有钱不一定能办事,人家要是不收钱怎么办呢?”   “惟玉哥哥,这钱,我不要,我还有四十万两银子,我真的不要。”   顾惟玉瞧伊龄贺,伊龄贺扭头,“我也不要。”   云娘吭气,“你家相公给你的,拿着吧,我还想要钱呢,就是没人肯给我。”   媚春戳云娘,“贪钱鬼。”   霍青棠还是没有要顾惟玉的钱,几人在小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敏敏坐在石墩上,她扭头看霍青棠,“我怎么感觉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媚春拧眉,“几个意思?”   云娘道:“我也觉得别回去,京城挺好的,有吃有住,顾家还有钱,日子多逍遥。”   霍青棠低头,她咳一咳,“我......那个......”   日头渐渐起了,顾惟玉起身,“屋里坐吧,我叫宝卷准备饭菜。”   敏敏屁股下头的石墩子也有些发热,她站起来,“我不吃饭了,我听说京城来了个新鲜戏班子,我去瞧瞧。”   云娘点头,“我也不吃饭了,我爹要过来,我去给他添置些杂物。”云娘又将宝卷一拉,“走走走,咱们一道出门看看。”   媚春也站起来,她瞧一眼伊龄贺,“少主,咱们?”   伊龄贺说:“我要吃饭,我饿了。”   小院子里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最后留下顾霍二人还带着一个伊龄贺,云娘回头看他们,“咱们还是别走了,里头打起来怎么办?”   敏敏斜她,“那姓顾的手无缚鸡之力,打起来,谁和谁打?”   媚春点头,“打不过,打不过,我家少主也不稀得打,他就是饿了,想吃饭。”   宝卷跟在几个女人身后,勾着头,“我说几位姑奶奶,你们究竟要做甚么去?”   几人停一息,后齐声道:“吃饭!”      ☆、金戈伴铁马      齐氏为青棠打点行装, 又反复交代, 说霍家的事情不可莽撞,若是弄的清楚, 也要谨慎,若是弄不清楚,则早点返京, 也好同陈瑄再作打算。   霍家的事情与史侍郎不一样, 侍郎大人身居高位,大理寺也不敢妄下结论,只得上报, 堪听圣意,那日史东贞所说几句就是大理寺还是要遵循皇帝的意思。   但霍家不同,侍郎大人任应天巡抚期间,筑堤修坝本是好事, 无奈遇上码头爆炸,又是在凤阳,位置极为敏感, 那是整个大明朝太.祖皇帝的出生地,皇帝不发话, 谁敢多嘴。   齐氏私底下同霍青棠这么说,她希望这女儿能懂陈瑄在其中的尴尬之情, 并非陈瑄不理此事,而是这事情本就无人可理。史侍郎留在大理寺,不交移刑部, 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毕竟入了刑部,等于宣判史侍郎已经有罪,只需刑部搜罗证据就好定案,但大理寺不同,大理寺只管高级官员,且从大理寺无罪释放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朱元璋在世时,曾收集先例罪案上万条,此后大明一朝遇案都以先例作为案例加以惩处,而史侍郎误炸凤阳码头,这在本朝又无先例可追溯,所以大理寺至今没有给出一个具体说法。   霍青棠已离开,云娘搬出了陈家,她说要去给顾家少爷看宅子,齐氏也不阻拦,倒是说让她闲了就回来,齐氏领她去礼佛。   云娘这人不信鬼神,她身上本身就有一种亦正亦邪的邪气,齐氏也不勉强她,只是走时,又塞了云娘一点金银财物,云娘不要,齐氏说相逢就是有缘,让她务必拿着。   云端生自苏州乘船北上,是蓝家出的船,蓝老大着人来了消息,说隔上三五日,那船也就该到了。   趁着云端生还没来,云娘先行同敏敏在一块厮混玩耍,敏敏年纪小,但她生在辽东,接受的教育又是大元皇室那一套,元人深受世祖忽必烈的影响,忽必烈本人就极为厌倦儒家学者左右辩论的那一套,元人以马上夺得天下,他们更信奉以力量服人,这种力量,便是武力。   敏敏年纪小,功夫却好,她在辽东跟着大元朝昔日的将军习武,后来那人去世,她便来了中原,来中原后,她又在蒙古第一武士的督促之下,更见长进。   那位蒙古第一武士就是林媚春的干爷爷,敏敏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云娘站在旁边,“你这拳法真重,要是个男人使出来,定然厉害。”   敏敏捏着辫子,“你会武功?”   云娘晃晃脑袋,“咱们比划比划?”   两人说动就动,敏敏拳法正宗,很有体系,但她年纪小,力量不够,二是云娘出招毫无章法,只管踢膝盖,锁喉,全是近战的下.流暗招,敏敏避开云娘伸过来的手,捉住她手臂,用力往地上一摔,正是一套近战逆战之法。   云娘起身,“你功夫不错,我输了。”   敏敏抿嘴,“你打架毫无章法,你在哪儿学的?”   “没有,我小时候跟着我爹,我爹会点儿拳脚功夫,后来我爹腿坏了,我就在外面跟人打架,不成样子,自己琢磨出来的。”   敏敏道:“你爹不管你?”   云娘在石墩子上坐了,“京城真好啊,我爹来了,他肯定喜欢。”   敏敏瞧她,“你很喜欢这里?”   “是啊。”   敏敏道:“这里有你喜欢的人?”   云娘眼底有丝丝光芒,“这里有我应该见的人。”   “你的情人?”   “不,仇人。”   敏敏说:“反正我闲着,要不然我把我师傅教我的拳法教给你,你也好早日报仇呀。”   云娘扭头,“你为什么要帮我?”   昭敏小郡主笑,她这么一笑,生出几分狭促来,“错了,我就喜欢看你们汉人自相残杀。你们自己斗自己最起劲,我的老师说了,说汉人别的不行,内斗都是一把好手,你瞧那谁的家人,不都是被你们自己人斗进去的吗?”   敏敏捏着辫子,她辫子里缠着翡翠珠子串的流苏坠子,阳光轻轻一洒,女孩子的发间就一闪一闪的,那头有人敲门,有个声音说:“请问......”   一扭头,敏敏就瞧见了一个穿霜色锦袍的男人,那男人一副贵公子打扮,头上戴了白玉冠,想来已经成年了。   “姑娘,请问......”   在顾惟玉这整洁的小院子里,敏敏头一回觉得这院子如此有意思,她刚刚耍了一套拳,额上还有滴滴汗珠,她想召唤身边丫头擦汗更衣,却左右一瞧,半个人影子都没有,这里头没人,真说有人,也只得贺鲁图那老头子。老头子喜欢躲在后院研磨药材,深居简出的,敏敏今日穿一身翠绿的澜衣,她抬起袖子,正要擦汗,又觉得这样浓烈的翠绿色,会碍了这位公子的眼。   云娘看了院子外头一眼,自石墩子上站起来,“闵......闵大人,你怎么来了?”   闵梦余垂眸一笑,“云姑娘,你也在这里?”   云娘稀奇道:“闵公子怎么来了,真是稀客。”   “我转了职,以后也在京城,原本受范夫人之托,来瞧瞧范家姑娘,不想又听说青棠也在京城,便一路寻过来了。”   男人轻衣浅袍,自己却绿得像根葱,敏敏有些着急,又不知道这种着急该如何缓解,朝阳之下,她一张脸顿时通红。   云娘瞧敏敏,“你怎么了?”   一张绣万字纹的锦帕递过来,“姑娘擦擦汗。”   敏敏一抬头,便对上闵梦余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用,不用!”敏敏将闵梦余的手一推,自己跑阁楼里去了。   “那是?”   云娘关好了院门,“哦,那是个蒙古小郡主,青棠聋了,就是她找人治好的。”   “青棠聋了?”闵梦余上前一步,“青棠如何会聋了?”   云娘指着内堂,“闵公子,咱们进去说吧。”   敏敏在阁楼上,将自己的衣裳全部倒腾出来,一件件比划,这一件裙子,那一件澜衣,这件太浓,那件太淡,比守寡的寡妇还寡淡,敏敏将衣裳丢了一个箱笼,怎么都找不到一件合适的。心里又想,如何才能与人家一样,穿得浓妆淡抹总相宜呢。   敏敏在上头翻箱倒柜自然是无人知晓,下头云娘已经在说,“青棠回扬州了,霍大人出事了,她要回去看看。”   “霍大人的事情说复杂也不复杂,应该就是那一套宅子的事情,如果宅子说清楚了,那应该就没事了。”   云娘起身给闵梦余倒茶,“闵公子,你知道这事儿吗?”   “这件事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云娘说:“听说就是一套宅子,瘦西湖的宅子,还有甚么啊?”   “南京右佥都御使亲自举报了霍大人,说霍大人贪污公款,挥霍无度,还举证出具体时间地点,说霍大人在当日花费白银三千两于扬州鸣柳阁给一个花妓赎身。”   云娘问:“是柳丝丝?”   “那位南京右佥都御使是新升上去的,他过去在扬州做知府,他说的,恐怕都是真的。”   云娘哼道:“他自己又是个甚么好东西,听明瑰说,有个叫温黛青的戏子,男戏子,就和这个人在一处。”   “范姑娘说的?”   云娘仿似说起这一桩,都嫌说了脏嘴巴,“嗯,这个戏子不得了,还和魏北侯府二公子有一段,后来是魏北侯爷发话,说但凡在魏北侯府三里内见到他,都要打他一回,日子久了,这戏子无法谋生,才南下。哦,这戏子还去范家唱过戏,明瑰成亲,他非要唱甚么绿珠跳楼,闹得范夫人好生头疼。”   闵梦余吸一口气,“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齐疏朗齐大人?”   云娘叹气,“是呀,就是他,他还和那个柳丝丝是认得的,说起来不应该啊,柳丝丝是霍大人的妾侍,齐疏朗不应该这么祸害霍大人啊?”   “柳丝丝?”   云娘与闵梦余齐声道:“柳丝丝?”   云娘道:“坏了,这柳丝丝与齐疏朗是一伙的,霍大人赎柳丝丝,保不齐还是这姓齐的怂恿的,坏了!”   闵梦余说:“现在南京右都御史是南京吏部右侍郎升上来的,姓杨,好像听说他的兄长尚了一个公主,他靠他兄长的庇佑,一路升到右都御史的位置。这人不缺钱,有点油盐不进,还喜欢给圣上写折子,过去就给先帝写折子,说一定要贯彻太.祖皇帝当年的严峻刑罚,建议贪赃八十贯以上的官员都要处以剥皮实草的极刑。”   云娘问:“那这个人听谁的,送钱他不要,那岂不是拿他没办法?”   闵梦余摇头,“都察院本该有左右佥都御使,但这位杨右都御史太难缠,左都御史调离了都察院,往吏部去了,如今的南都,快要成为这位杨大人的一言堂。”   敏敏不知甚么时候来的,她站在楼梯之下,说:“正路不通,那走斜的,不就是救人吗,干脆我找人把他们一家子捞出来,这样可好?”   云娘与闵梦余对视一眼,“劫狱?”   ......   扬州府衙后院里,霍家几位妇人都挤在一间厢房中,黄莺拼命拍门,“喂,太挤了,我们这么多人,晚上根本没法睡觉,你让我们出去,或者再给一间房,我们住不下啊!”   里头的确拥挤,小小厢房里摆了三张床,里头的桌子都搬到门背后去了,到了夜里,柳丝丝怀孕,说自己肚子逼不得,非要一人单独睡一张床,张氏说自己头晕,床上只能和月满在一起睡觉。还剩下黄莺,黄莺刚刚满月的儿子,还有个璎珞,两个大人并着一个婴儿挤在一张小床上,黄莺使劲儿拍门,“叫你们知府毛大人过来,我要见毛大人,开门啊!”   张氏也不知怎么的,成日里头疼,天天拿一张帕子捂着头,月满则给她扇扇子,见黄莺闹得厉害,张氏道:“别拍了,没用,姓毛的不管事儿。”   黄莺踢了几下门板,这头指着张氏,“你倒是好呀,早早将你儿子送回张家了,那我儿子呢,我儿子还这么小,被关在这里,连个奶妈子都没有,你叫我儿子怎么活啊!”   张氏揉揉脑壳,她目光一亮,瞧着黄莺,“这会儿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   谈起旧账,黄莺索性撒泼,“你们欺负我,我知道,你们都欺负我,你们欺负我出身不好,家里也没个依靠,你们都欺负我啊......”   黄莺越嚷越起劲,“好呀,我不活了,我不活啦!”   黄莺捶胸顿足,她看一眼璎珞怀里的孩子,“孩儿啊,做娘的没用,害了你了,娘不活了,娘要......”   柳丝丝一路垂着眼皮子,黄莺不知怎么的,突然扑到柳丝丝身上去了,“你个贱人,都怪你,你是不是早和齐疏朗那半男半女的怪人有一腿,你们是不是说好的,你是不是想等我们全部都死了,你好和那姓齐的双宿双飞啊?”   黄莺扑到柳丝丝身上,卡对方的脖子,“贱人!在鸣柳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齐疏朗不对劲,你们装作不熟,不熟是吧,不熟你怎么知道齐疏朗好男色,还给他介绍小倌儿,鸣柳阁后头那个四柳就是个小倌儿,这媒人就是你做的吧?”   柳丝丝躺在床上,她有身孕,黄莺又猛地扑上来,柳丝丝已经快喘不过气,她声气都断断续续的,“不、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黄莺下了狠手,“贱人,不知道我说甚么?四柳都告诉我了,说你带他去齐府唱曲儿,齐疏朗反倒睡了他,还给了他二十两纹银的封口费。哼,贱人,你肚子的孩子是谁的,你进门三个月,孩子也三个月,你说,孩子是不是齐疏朗的?”   柳丝丝面颊已经通红,月满瞧张氏,张氏原本扶着头,不欲理会黄柳二人的闲事,她们这恩怨源远流长,是宿怨。   听到后头,张氏点点头,月满这才去拉黄莺,“黄姨娘快快松手,在衙门里伤人,是要问罪的,快快撒手。”   黄莺吸了口气,她盯着柳丝丝,“等老爷回来,我一点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看看你怀的孩子到底是姓霍还是姓齐?”   黄柳二人架都打了一场,璎珞坐在床头,动都没动,方才黄莺说孩子,璎珞方掀开眼皮,柳丝丝的孩子不知道宿主,看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   张氏正要说话,外头门就开了,来的不是衙役,而是府衙的一个从七品的主簿,那主簿很客气,说:“请霍家太太出来说话。”   黄莺看张氏,张氏起身,月满扶着,那主簿伸手拦住,“只请霍家太太一人。”   隔着缝隙,璎珞瞟了外头一眼,一袭深紫华服一晃而过。   黄莺道:“真没意思,这些人吃饱了撑的,一点屁大的事情反复问,问个屁问。”   璎珞垂眸,孟微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章是夜战的,趁着晚上精神好,我和大家说说都察院的官职。 都察院应设,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使,再低一级,左、右佥都御使,及浙江、江西等十三道监察御史。(明朝行省划分是两都(南京和北京),十三省) 齐疏朗从扬州知府位置上来,入南京都察院,做右佥都御史。 上面的杨大人,驸马爷的弟弟,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平常说法,都察院扛把子。 另外,我做了个感谢名单,第一波老读者,“小岳岳”,“么么”,“我含笑饮冰”,“verona” 第二波,“不知为何头痛的”,“小霸王”,“lisa”,“懒懒懒懒虫”,“热闹雷”,“sun” “云淡风轻”,“夕照榴花”,“乐乐”,“yunduo”,“炸弹先生” 第三波,“miao”,“朕”,“忙碌的兔斯基”,“长安”,“陈年旧事”,“guu” “美美美美,美人鱼”,“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吧”,“amber”,“人影子们”等等...... 还有几位留下一串数字痕迹的大大,我知道的,感谢你们。 大家看出来了,第一波是大明开书不久,就已经涌现并给予支持的大大,第二波是第二春跟来的大大,第三波是郎似桐花的读者和后期加入的读者大大们,感谢你们。   ☆、真英雄      张氏随那主簿出了厢房, 绕过院子, 再进正厅的时候,就见一个男人穿着深紫的袍子坐在正厅, 那人见了张氏,起身道:“太太好。”   那主簿一直勾着头,似是不敢与那男人对视的样子, 张氏也后退一步, “不敢,请问这位大人?”   男人挥挥手,主簿不敢多言, 勾着头下去了。   走进来之后,张氏才看清楚这男人的衣裳,深紫色的袍子,上头有云吞兽的补服, 张氏脑子一轰,“罪妇拜见大人,大人恕罪!”说罢, 就要行大礼参拜,男人将张氏的手托了托, “太太不必多礼,本督今天来, 是有点私事想同太太说。”   男人指着椅子,“太太请坐。”   张氏站直了,“罪妇不敢......”   这男人除了衣上云吞兽的补服, 腰间还有一条碧玉带,张氏再没见识也知道一般人家不得着紫色,尤其是朱紫,这男人手上两枚碧玉戒指,一看就价值不菲,张氏只管站着,“大人有话要说,罪妇洗耳恭听。”   那主簿又端了茶过来,“大都督请喝茶。”主簿提醒道:“这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驻守南都,愣着作甚,大都督问话,你要如实作答。”   孟微冬瞧了那主簿一眼,眼神不徐不疾的,主簿连忙赔笑,“大都督有话尽管说,卑职去外头候着。”   张氏不肯坐下,孟微冬也不勉强,他递过来一杯茶水,“太太这些日子是否没睡好,这是花蜜,太太喝一杯,晚间也睡的好些。”   张氏一时间不明所以,这位大都督已经将杯子递过来了,张氏只得双手去接,孟微冬道:“听说霍大人收了个宅子,最后反被行贿的人给举报了?”   张氏刚掀开盖子,孟微冬道:“站着吃力,太太还是坐下说,不然本督一直仰着头,也是不便。”   张氏恍然觉得自己杵着,也挡了背后的光线,她捧着杯子,在下首坐了,张氏朝外头院子看一眼,觉得今夜的灯笼挂得格外亮些。   确实是一杯百花蜜,张氏连日里被衙门的粗茶淡饭弄得没有半点胃口,此刻喝了蜜水,又觉得府中空荡荡的,张氏双手交叠在腹部放着,孟微冬招手,“弄一桌饭食来。”   那主簿慌忙进来,“是卑职安排不周,大都督想吃什么,卑职去安排。”   “你看着办吧,霍大人那几位女眷,吃不惯你们的东西,你弄点好克化的吃食来。”   孟微冬一锭银子丢到那主簿怀里,那主簿哪里敢要孟微冬的钱,只是连忙点头,“卑职这就去办。”   “慢着。”   那主簿回头,“大都督还有何吩咐?”   孟微冬瞧那桌上银两,“拿着吧,你们薪俸微薄,这一餐算我的,算我请霍家几位女眷吃饭。”   停了一瞬,那主簿才躬身,“卑职遵命。”   孟微冬一来就搞了这么一出,张氏越发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这当官的是个甚么来路,她低头喝茶,就听这大都督说:“霍大人的事情很难办,他收了人家的地契是真的,这个千真万确,谁都抹不掉。”   张氏抬头,“不,不是我家老爷收的。”   “哦?”   张氏道:“大人有所不知,地契不是我家老爷收的,是黄莺收的,哦,黄莺是妾室。”张氏沉着脸,“黄莺贪财,老爷原先都把那地契给那太监退回去了,后头黄莺不知同老爷说了甚么,老爷请那太监到家里吃饭,黄莺便自作主张把房契收了。”   “大人有所不知,罪妇家里虽不富裕,但这区区价值千两的房契,罪妇也不放在眼里,但黄莺,黄莺她不一样,她老是觉得老爷对她不够好,是她自己贪心,贪图这一点细碎银两,才,才闹出这样风波。”   “罪妇如今后悔,悔得要死。”   “太太后悔应该对家里妾室大方一些,还是后悔应该从私房钱里拿一些出来帮扶霍大人?”   张氏摇头,“不,罪妇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不作为,怎么能容许两个风尘女子进了门,这样的女人进门,就是家败的征兆。”   孟微冬转了转掌心的翡翠戒指,他笑,“太太很有些感触?”   张氏垂首,“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求家里当家的平安,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孟微冬低头笑。   张氏道:“大人是我家老爷的朋友?”   “我如果是霍大人的朋友,太太怎么会不认得我?”   “那大人是?”   孟微冬掀开眼皮子,他看张氏,“我是霍姑娘的朋友。”   “青棠?”   孟微冬站起身,对张氏行了个大礼,“回太太的话,孟某人今天是来求亲的,望太太成全。”   那主簿找最近的一家酒楼定了饭菜,又要了三五盘点心,点心是现成的,他刚刚领人带着食盒进来,就瞧见孟大都督对张氏弯腰鞠躬,主簿愣住了,张氏也愣住了。“大人,罪妇不敢当,不敢当呀......”   张氏哪里受得起孟微冬这么一拜,她要起身避过,孟微冬的腰都已经弯下去了,张氏吸一口长气,“那个......孟大人,罪妇,罪妇实在是......”   孟微冬弯了腰起来,说:“太太受了在下的礼,是不是就算是认了我这个女婿了。”   那主簿瞠目结舌,后头衙役领着霍家其余女眷都站在大厅门口,除了柳丝丝说头晕没有出来,其余人都在门口。黄莺依旧不大高兴,月满抱着孩子,唯有璎珞,她站在最后头,目光无悲无喜地瞧了孟微冬一眼。   张氏有些发愣,孟微冬转头瞧了那主簿一眼,主簿那一刻简直通了神,立马月老上身,只见他立即将食盒放在桌上,口中道:“卑职祝贺孟大都督与霍府喜结连理,大都督与霍姑娘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孟微冬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张红贴,“这是婚书,上头有在下的生辰八字,在下父母双亡,所以只得请驸马与永嘉公主做了证婚人,这上头如今独缺太太您的名字了。”   张氏接过婚书,手都有点颤抖,孟微冬一直笑看着她,张氏无端觉得心跳了几下,这人是逼婚?   容张氏考虑的时间不太久,那主簿已经取来笔墨,“恭喜霍大人,恭喜霍太太......”   张氏伸手去拿笔,孟微冬竟然亲自替她研磨,张氏的手指颤得很,“孟......孟大人,我家老爷他,同意了吗?”   孟微冬笑,他看那主簿,“不知霍大人的官印?”   那主簿道:“卑职去取,霍大人的官印就在府衙,卑职这就去取。”   张氏勾着头,一笔一划在这大红的婚书上写自己的名字,平时叽叽喳喳的黄莺也像失了魂,她呆愣愣的,“这是......是要娶我们家的姑娘?”   月满最先反应过来,她抱着孩子进去,“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家里有喜,喜事临门呐。”   张氏的名字写完,外头酒楼的饭菜也到了,孟微冬指着桌子,“正好各位都在,不妨坐下吃一杯酒,权当咱们的认亲酒。”   那主簿今日绝对是立下汗马功劳,功不可没,“大都督,霍大人的官印在这里,只不过这婚书上只盖上官印恐怕......”   孟微冬一双眼睛扫向诸位女眷,“敢问......?”   璎珞低头走进来,她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孟微冬瞧她,“哦,霍大人的私章在璎珞姑娘手上?”   璎珞将手帕握在手里,她抬起目光,对上孟微冬的眼睛,“大都督,您想要我家老爷的私章可以,但要答应我们几个条件。”   黄莺此刻也反应过来了,“对,您想娶青棠可以,咱们不能白嫁出去一个女儿,您得答应我们,给我们换个住处,这里实在太挤,咱们住不下。”   孟微冬点头,“可以。”   月满说:“这个不算甚么,您得答应我们,不管咱们老爷有罪没罪,祸不及妇孺,您得跟衙门说情,赦咱们无罪。”   孟微冬瞧张氏,“太太说呢?”   “错了,咱们不求这些。”   孟微冬盯着这女子,霍青棠当日的丫鬟,如今霍水仙的妾,孟大都督说话的声音真温柔啊,他说:“不知璎珞姑娘想求甚么?”   璎珞握着私章,她吸一口气,“她们说的都不算数,我只求一件事,就是老爷无罪!老爷无罪,我才会把老爷的私章给大都督,大都督也不必强夺,今日有我在,大都督就拿不到东西,如果大都督不答应,我就将这印章吞进去,等我成了死人,大都督再去死人腹中剖出来吧!”   “璎珞姑娘好胆识。”   璎珞道:“大都督无非就是想娶我家大姑娘,可大都督知道,我家姑娘不会嫁给你,你便捏着老爷来要挟我们,大都督的算盘不就是如此吗?再说了,大都督盖上官印有何用,我家老爷都获罪了,官印都该失效了。所以说,您还是会救人的,是吗?”   孟微冬点头,“那请璎珞姑娘自己盖上霍大人的私章吧,姑娘也算是青棠的娘家人,本督就不越俎代庖了。”   朱砂就在桌上,那主簿捧着婚书,“姑娘,请吧!”   一张明晃晃的婚书在几人合力之下悄然成形,孟微冬捏着杯子,“小婿敬岳母大人一杯。”   张氏捏着杯子,“青棠,青棠她......”   孟微冬笑,“岳母大人不必操心,小婿知道青棠在哪里,小婿日后也一定会侍奉双亲,当霍大人和太太如亲生父母一般对待,更会对青棠好的,您请放心。”   黄莺咬着嘴巴,“那个......孟......”   “孟大都督。”   那主簿今日做了证婚人,充分见证了这张婚书的有效性,便提醒道:“孟大都督,南都后军大都督。”   黄莺道:“孟......”   孟微冬笑,“您见外了,我叫孟微冬,您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黄莺咳一咳,“孟都督,那个我想问一句,您家里有妻子吗?”   孟微冬笑,“没有妻子,青棠才是妻子。”   “那就好”,黄莺话音刚落,璎珞就道:“没有妻子,但是一屋子的妾,全是妾。”   黄莺僵在那处,张氏搁下酒杯,“罪妇不胜酒力,大都督请自便,罪妇失陪。”   月满跟上去了,黄莺道:“孟都督,您别理她,她就是这个样子,阴阳怪气的。”   璎珞说:“太太是怕同老爷不好交代,只有你心宽。”   孟微冬倒是毫不在意,他给璎珞与黄莺二人一人斟了一杯酒,“咱们说说青棠吧,她小时候......”   黄莺指着璎珞,“问她,问她,她甚么都知道,她们是一道长大的......”   夜色渐深,霍青棠还与伊龄贺在回扬州的船上,浑然不知自己的婚姻已经被定下了。准确的说,她如今已经是孟微冬的妻子了,无法更改。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感觉不大好,有点想把孟都督写成男主的趋势...实在是......   ☆、红盖头      顾宅里在办喜事, 一顶小轿子轻飘飘抬进了顾家二房的院子, 轿子里有一个穿粉色衣裙的姑娘,顾孤妍。   一切就如她初入顾家一般, 她的命运,也就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了。   顾孤妍嫁给了顾珩做妾,没有凤冠霞帔, 没有红盖头, 她在轿子里坐着,仅仅是从三房的院中抬入二房的院子,路程不太近, 也不太远,三房的小公子顾敏之做了顾孤妍的家人,将她送出房门,并给了一些压箱钱。   顾孤妍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她是想嫁给顾惟玉的,就算是做妾都可以, 难道舒氏认下她做义女,不就是这种打算吗?   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她求着舒氏说要嫁给顾惟玉的时候,舒氏一言不发, 只是拍拍她的手,叫她认命,说这都是老太爷的意思。   不, 顾孤妍并不想管这些,那个与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头子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她看不上顾珩,她长得这样漂亮,就算是跑出去在大街上随便找个男人都要比顾珩强得多。   是的,她与顾家那高高在上的死老头子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她初入顾府的那一天,可那一天她看上的是长房大公子顾惟玉啊!   轿子已经要经过一侧小门,这是两边院子的链接地方,这里还有一道小桥,顾孤妍偷偷撩开轿子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顾家可真草率啊,外头除了两个轿夫,连个喜婆子都没有,“哎呀,哎呀,我肚子疼,肚子疼!”   顾孤妍在轿子里开始嚷嚷,那轿夫也不过是顾家的小厮或者家丁,他们也许还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儿,轿夫也不敢掀开轿门,只在外头问:“顾姨娘,您怎么了?”   顾孤妍冷笑,顾姨娘?   她顾孤妍生得这般美貌,可不是过来给顾珩那个没用的废物做姨娘的。   “我肚子好疼啊,有劳二位小哥,帮我叫我婆子来可好,我真的肚子好疼啊......”   轿子停了,一个道:“你去叫人,我在这里等着。”   顾珩也在厅中等着,他今日还特意换了一身鲜红的衣裳,衬着他的白皮小脸儿,活生生一个纨绔,“哎呀,怎么还没来。”   顾珩似头回做新郎倌一般来回踱步,叶氏抿着嘴,一句话没说,顾珩道:“你着人去看看,怎么还没过来,这都多长功夫了?”   外头还剩一个轿夫,顾孤妍正要掀帘子闯出去,她虽不济,跳进荷花池避免受辱还是可以的。   外头静悄悄的,既没有婆子过来,也不见了刚刚那两个轿夫,顾孤妍掀开轿门一看,一个穿灰衣的人站在外头,那人说:“顾娘子装病,是想跑?”   顾孤妍索性站出来,“干你何事?”一出来就瞧见那个要去报信的轿夫趴在荷花池的碎石上,另一个则倒在石子路上,顾孤妍瞧那人,“你很眼生,过去没见过你。”   “我叫阿邱。”   阿邱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布衣,他说:“顾姑娘要跑首先要钱,还有路引凭信,我这里有钱,我也可以帮助姑娘逃跑,我还可以帮姑娘造一个新的身份,一切都不是问题,不过姑娘要先帮我办一件事。”   顾孤妍秀美的眉毛蹙起,“什么事?”   “我要今年金玉交章的配方。”   顾孤妍瞧那人,反倒笑起来,“你当我是傻子不成,别说我没有配方,我就是有,你打算拿多少钱来买?”   灰衣男人声音沉甸甸的,他摸出一包金叶子,“喏,给姑娘的见面礼,姑娘若是想合作,咱们就继续谈,姑娘若是不同意,那就当作我送给姑娘的喜钱。”   “等等!”   那个叫阿邱回头,“姑娘同意了?”   “不行,我没有金玉交章的配方,这也没有配方,听说都是顾家大公子自己研究的,今年的墨兰色,也是大公子自己种出来的,我不知道配方在哪里。”   “墨兰?”   “是的,墨兰一般的金玉交章,外头有市无价,千金难求。”   顾孤妍道:“你若是想要,我那里有两盆,不多,就是大房送我的嫁妆。我可以给你,你不就是想要花儿吗,这花你要是能养,你自己便去养活,我要走,你得送我。”   阿邱点头,“姑娘想去哪里?”   “苏州,我要去投奔朋友,马上就走。”   顾孤妍终于过来了,病怏怏的,门口的婆子赶紧去扶,还没等她跪下,叶氏就喝了茶,丢下一个红封,“矫揉造作,你好自为之。”   厅里一个管事的都没有,舒氏说头疼,去庙里了,二老爷反正成日的不在家,可以说二房这妾娶的,只有顾珩一个人在意。   顾珩卿卿我我的宝贝妹妹叫着,顾孤妍道:“不急,我去换套衣裳。”   阿邱手里两盆花用宣纸卷着,外人看不清名堂,只知道是两盆花,洛阳牡丹多,见到这样模式,还只当是哪家爱花的人格外爱惜些罢了。   白马大街的茶楼里,顾惟玉与史东星在一道喝茶,“二舅舅,喝茶。”   “别叫舅舅,青棠与你又没成亲,咱们说生意,别攀亲戚。”   “二舅舅哪里话。”   顾惟玉起身给史东星斟茶,“二舅舅怎么不在京城,侍郎大人在大理寺可好?”   “早就去疏通过了,也着人去打听了,傅衣凌大学士也来了信,说新帝登基,应会优容。”   史东星摇头,又开始叹气,“其实已经优容,若是真严厉起来,我今日怎能还与你共茶推杯。”   史东星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钱不多,一千两银,当我付香料入漕的运费。”   “收着吧,有一才有二,我可不想对自家外甥女婿多加盘剥,青棠会对我有意见。”   顾惟玉笑,“青棠很好,她当日在凤阳码头落水,没事。”   史东星点头,“我估计最好的结局就是父亲从大理寺出来,不流放不责罪,若是降职免官,都是最好结局。”   “二舅舅不要太悲观。”   史东星叹气,“不能再求更多。不过如此一来,青棠与你也算登对,咱们也成了商家,还要多得你照拂。”   顾惟玉道:“能否容小侄多问一句,二舅舅的香料究竟是供给?”   史东星低头,“南有蟾宫,北有蓬莱阁,那批香料是蓬莱阁的。”   “蓬莱阁?”   史东星掀开眼皮子,“你也不简单,那么多的胡椒苏方你说弄来就弄来了,说说,你从哪儿买的?”   “不能说?”   “我拿钱同蟾宫买的。”   史东星笑,“我说呢,原来是这样,我说你要是能下番,不说多,一年两次,那都是富贵通天。”   顾惟玉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二舅舅说笑了。”      ☆、眉眼低      霍青棠与伊龄贺所乘坐之客船一抵达扬州, 脚板还没踏下来, 就见几名衣着整齐的丫头齐齐低头行礼,“夫人。”   青棠扭头看媚春, 媚春看周围,“谁呀,这么大排场?”   媚春提着包裹, 青棠穿一袭石青的裙子, 朴素得很,只衣衫和裙摆处各有一圈蝴蝶,青棠提起裙子下船, 下头领头的丫头迎上来,“婢子替夫人拿。”   青棠笑,“你认错人了。”   那几个丫鬟齐声道:“夫人辛苦了!”   这一声‘夫人辛苦了’整齐划一,青棠拍拍心口, “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媚春瞥那领头的丫头一眼,“说什么呢,人家一个大姑娘, 还没嫁人的。走开点,你们夫人找不见了, 别处去找。”   南济自那头走出来,他看霍青棠, “夫人,大都督那那边等您。”   媚春在南济手里吃过亏,这头见面, 分外眼红,言语还没过一招,腰间双刀已经劈过去了,“好呀,又是你们,想占便宜是吧,叫你夫人,你全家都娶不到夫人!”   媚春与南济扭打在一块,方才那为首的丫鬟说:“夫人好,奴婢叫重兰,大都督说了,奴婢以后就跟着夫人,夫人去哪里,奴婢就跟到哪里。”   霍青棠已经听明白了一二三,她瞧重兰,“孟微冬人呢?”   孟微冬也不远,就在码头边上的一个茶棚子里喝茶,霍青棠瞧见他,“孟大都督好雅兴,这么兴师动众的,难不成是要当我是疑犯抓起来不成?”   孟微冬穿了一身常服,只是颜色很浅淡,是一种介于天青色和霜色之间的云锦袍子,上头绣着昆虫,周正中又略显俏皮。仔细一看,他手上的宝石戒指也换成了天水云色的碧玺,简直一改往日沉闷风格,唯独是袖口绣了藏青的澜边,也不至看起来过于轻佻。   霍青棠睃他,“大都督有什么事,没事的话,小女就要走了。”   孟微冬看她身边的伊龄贺,“这位是?”   伊龄贺双手抱臂,不知这位后军大都督搞什么名堂,甚么夫人,伊龄贺拍一拍霍青棠,“你问他,谁是夫人?”   霍青棠咬咬嘴唇,“孟大都督,我真的不知道谁是您夫人,您要找人的话,也寻不到我身上来,咱们就此别过吧。”   “慢着!”   孟微冬不期沉了声音,他脸上原先一抹宽容又戏谑的笑意渐渐消去,他指着后头,“你回头看看,这个人你应当很想见的。”   霍青棠扭过头去,看见茶棚里慢慢走出一个身影,璎珞。璎珞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霍蝶起。   蝶起从璎珞怀里下来,直接往霍青棠腿上扑,“大姐姐,蝶起好想你啊,大姐姐,蝶起......”   青棠弯腰抱起蝶起,拍拍孩子脸颊,“蝶起乖,大姐姐也想你。”   “大都督,你这是何意?”   孟微冬不是在开玩笑,霍青棠心中已然沉了下来,她也不再装疯卖傻,“大都督做甚么了,或者说,您想我做甚么?”   “哎呀,坏了,孟微冬他写了婚书,还有证婚人,霍大人都签字了!”   媚春与南济打了一阵,打了半天,话也说明白了,“霍姑娘,坏了,你的婚书,你快点找这人要!”   青棠瞧孟微冬,“她说的是真的?”   孟微冬低头笑,璎珞垂着眼睛,霍青棠将蝶起放下来,冷飕飕瞧向璎珞,“你说!”   “好了,闹够了,咱们回去再说。”   孟微冬也不喝茶了,他起身来捉霍青棠的手,青棠一鞭子抽出来,直接去打孟微冬的脸,孟微冬正了神色,他原就是武将出身,身手自然敏捷得很,男人背过身子,单手去扯霍青棠的鞭尾,“青棠,别闹了!”   两人扯着鞭子,一人抓鞭头,一人捏着鞭尾,僵持不下,伊龄贺迅如闪电往孟微冬身上劈过去,孟微冬动了动,南济已经过来了,媚春道:“好呀,你们两个打一个,不要脸!”   “臭不要脸的!趁人之危,老男人,我劈死你!”   孟微冬原本没想与媚春他们动手,只见他夺了林媚春的刀,“林姑娘,几月不见,你的功夫无甚么长进呐。”   霍青棠一鞭子抽在孟微冬坐过的木椅子上,椅子裂开长长的缝,女孩子声音缓缓的,“婚书呢?”   璎珞走过来,“大姑娘,孟大人是真心的,你不要再犟了,你跟孟大人回去吧。”   “啪!”   霍青棠一巴掌狠狠刮在璎珞的脸上,“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跟孟微冬回去吧,他喜欢你,会对你好的。”   “哧哧”,青棠笑,笑着笑着,似乎又想哭,她摇头,“璎珞,我对你好,我不求你回报,我们这么久的情分,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璎珞垂着眼睛,眼皮又缓缓掀开,“霍青棠,你能不能懂事一点,你能不能长大一点,哪怕是一点点?”   璎珞指着霍蝶起,“这是你弟弟,你亲生的弟弟,还有霍大人,他是你亲爹,他如今被拘押了,你知道吗?”   霍蝶起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孩子睁着眼,快要哭起来,璎珞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的心思都在别人身上,我知道,张氏知道,连孟大都督也知道!”   “知道又如何,全天下人都知道,那又如何?凭什么别人知道了就要成全你?你是谁,你无非就是扬州一个守备的小姐,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是圣上的公主,还是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   “你是金枝玉叶又如何,金枝玉叶也有无奈,也不会事事遂人愿。霍青棠,你是过得太逍遥自在了,夫人没了,没人管你,老爷纵容你,张氏怕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啊?”   璎珞低头笑,“人各有命,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霍青棠,婚书已经签了,你认命吧!”   霍青棠低着头,女孩子捏着鞭子,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有些嵌入了青石板间隙的沙地里,融了一地浮尘。   “对,我错了,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以为我成全你,你也一样会成全我,可你又有甚么权利替我决定我的去处呢?”   青棠擦擦眼泪,“好了,不说了,回去吧。”   重兰领了那一队丫鬟过来,“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婢子扶夫人上车。”   霍青棠拉着蝶起上了马车,没等孟微冬上来,直接说:“走!”   “诶,夫人,大都督还没......”   南济在后头喊,孟微冬抬手,“随她。”   孟微冬背影就是个空门,伊龄贺扬起手想下杀招,媚春扯他,轻轻摇头。      ☆、笑声悄      马车停到霍家已经搬离的旧宅门口, 车夫停下马车的时候, 霍青棠要抱霍蝶起下车,南济已经上前来, 接过了她手中的孩子。   孟微冬自己伸出手来,霍青棠一对水莹莹的眸子瞥着他,目光疏远又寒冷, 孟微冬并不与她多作视线上的凝视或纠缠, 只是一手伸在那里,等待女孩子自己将手叠上来。   “你带我来这里做甚么?”   孟微冬的手还伸在那里,霍青棠吸口气, 终于将手伸出去,男人的手干燥而沉稳,“来,下来。”   因为霍水仙的搬迁, 这昔日的霍宅幸免于难,并没有被查封,只是数月不住人, 园子里的荒草又深了些,孟微冬似已经对这里很熟悉, 直接往霍水仙书房里走,霍青棠沉默无声, 缓缓跟着孟微冬。   孟微冬推开霍水仙的书房,他在书架里拿出一本典籍,男人朝霍青棠看了一眼, 霍青棠上前去,“你要作甚么?”   “打开。”   “你要作甚么?”霍青棠又问一声。   孟微冬两根手指撩开书本,里头赫然是数块金砖,下头还压着一沓银票。   “你诬陷他?”   孟微冬也不说话,从袖中直接丢出一本账册,霍青棠过去跟着顾惟玉看惯账本,她看了两三页,便知道这账册是真的。   上头写着霍水仙本人的花费,指说若有上官来者,霍水仙出面接待,每席费银三四百两,上头皆为银器,若是遇上女眷,则另外送上金花金缎,说扬州众官僚皆为豪奢,以守备霍水仙为甚。   在账册里头,还有一封信,一封实名举报的信,落款者叫黄甲。   “这人是谁?”   孟微冬也不回答,只扭头看她,“哭好了?”   “我问你这人是谁?”   “黄甲不是谁,是个普通人。”   青棠丢开账册,“普通人,普通人怎么知道别人吃饭花多少钱,他背后长了眼睛啊?”   孟微冬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他递过去,“好了,别哭了。”   霍青棠方才本就哭过,此刻她瞪着孟微冬,又红了眼睛。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黄甲不是谁,他家叔叔却是凤阳知府黄凤麟。”   “凤阳知府?”   青棠道:“凤阳知府和扬州守备有什么关系?”   “说你轻率,你还非要逞强,当日在滁州,我就同你说过凤阳府很复杂,叫你不要轻易往里头闯。这个黄甲,就是凤阳府码头的船王,你一把火烧了他半个码头,你知道他一日之间要亏损多少钱?”   “我......”   “好了,霍大人没事,在都察院住着,我着人去看过,他没有劳损,也并未受罪,你不要这样急哄哄的,嗯?”   “多谢你。”   孟微冬笑一笑,他拉女孩子的手,“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察觉到孟微冬的手,青棠后退一步,“大都督,请你自重。”   孟微冬似听了甚么笑话,“哦,自重?霍姑娘,这不是你想不想嫁我的问题,而是婚书上有你父母双亲的亲笔签字,并着驸马爷与公主的证婚词,这,这恐怕不是你一句自重能撇清得了的了。”   孟微冬将一张婚书丢在霍水仙的书桌上,青棠拿起来就要撕,孟微冬道:“撕,你尽管撕,上头有内务府的章,这桩婚事,我原本就打算让驸马爷替我向圣上请旨赐婚的,如今你撕了,也不过让内务府再走一遍形式而已。”   “孟微冬,你不要脸。”   霍青棠垂头看婚书上偌大内务府金章,“孟微冬,你不要脸!”   女孩子声音忽的拔起了,“你卑鄙,你让我屈服于你,你做这样的局,你疯了?”   孟微冬忽然低头笑了,笑声很轻,他也不罗嗦,“霍青棠,本督从未见过似你这般不知好歹的女人。”   孟微冬推开门,提脚出去了,南济抱着霍蝶起在院子里,方才都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南济道:“大都督,夫人她......?”   霍青棠在屋里坐着,这是霍水仙的书房,里头有一堆来路不明的金银财物,还有一封来自凤阳知府侄子的举报信,还有......一封婚书。   女孩子眼泪愈发凶了,一滴一滴,泪水都成了婚书化开的胭脂红。   “大姐姐怎么啦?”   南济抱着孩子,“嘘!叔叔带你去吃糖,桂花糕好不好?”   蝶起点头,“还有芝麻糕,凉糕,我大姐姐爱吃那个,就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霍青棠一个人在屋子里坐得没有了力气,她起身,“蝶起,蝶起?”   来时日头还居中,此刻都西了,青棠往院中走,一个男人站在园中小径上,他手里拿着一包糕点,“蜀坊的五色糕,喜欢吗?”   孟微冬手里抓着糕点,好大一包,仔细看他衣裳上面似乎都沾了点心沫子,斜阳西下,男人天水碧的锦袍上铺开一层和煦的金光,灿而不烈,霍青棠撇开头,“你是不是有问题,你这样抓着点心,点心都碎了,还怎么吃?”   孟微冬愣在那处,“这样啊,那我重新去买。”   男人扭头就往院子外头走,霍青棠喝住他,“喂,我说不用了,我不吃,你别......”   孟微冬将手里一包点心拆开,一块一块看了看,“这有没碎的,这个没碎,这是甚么,梅花糕,这个没碎的,你吃不吃这个?”   霍青棠站在廊下,那男人似孩童一般,将点心拆开来一块一块分辨,油纸一摊开,许多碎掉的点心都掉出来,有些还落到了孟微冬的衣襟上。   孟微冬勾着头一直在一包点心里翻来找去,“怎么不见了?”   “你在找什么?”   孟微冬摸出一块鲜花形状的点心,上头花蕊都丝丝分明,男人似献宝一般,“喏,真的没碎的,你看这个,你试试,嗯?”   “这是?”   “我听璎珞那丫头说,你喜欢吃这个,我方才同人家师傅说了,照璎珞教我说的,我又教了人家一遍,你试试,是不是这个味儿?”   “我不饿,真的。”   “你就吃一口,只吃一口,嗯?”   霍青棠伸手去拿,孟微冬已经将点心送了过来,青棠低头咬了一口,男人问:“好吃吗?”   青棠蹙眉,“这是璎珞教你的?”   孟微冬点头,“然后我教了师傅,原样的,一字未改。”   青棠将剩下的往孟微冬嘴里一塞,“你自己吃,好吃吗?”   孟微冬吞进去,与霍青棠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霍青棠伸手拍了拍男人身上的细碎沫子,“好了,不吃了,都沾衣服上了。”   孟微冬瞧她,眼神晶亮。   霍青棠低头,咳了一咳,“那个......”   ......   “哥哥,大姐姐他们在做甚么,那点心到底好不好吃啊?”   南济笑,“谁知道呢,大概好吃吧。”   “那他们到底在笑甚么?”   南济拍拍孩子,“你饿不饿,咱们去酒楼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孟微冬的结局,我难道会剧透吗......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说,急死......你们。   ☆、说不得      黄莺抱着孩子, 问旁边的璎珞, “今早上真的是那个孟都督亲自去接人了,哎呀, 如此说来,这位大都督是很看重我们家的姑娘了?”   张氏掀开眼皮子,“还姑娘, 如今该叫孟夫人了。”   “对对对, 瞧我这嘴,瞧我笨的,我就是生了孩子, 人家不是说生一个孩子,要笨三年吗?”   自孟微冬来过一趟以后,衙门又给霍家的女眷辟了一间厢房,原先大家都挤做一堆, 现今宽敞不少,张氏,黄莺与璎珞住一间, 一人一张床,那边的柳丝丝和月满住, 因为柳丝丝怀孕,无人照料, 衙门还允许外头的人来送饭。   小孩子睡了,黄莺给儿子盖好被子,说:“怎么就那么巧, 芳儿那丫头身契怎么会是个活契,当初柳丝丝嫁进来,芳儿跟着来享了几天福,如今咱们倒霉了,芳儿的身契却又回鸣柳阁去了,如今是鸣柳阁的丫头,还是个自由人,你们说天底下还有这等事?”   张氏揉揉额角,“你不也是鸣柳阁出来的,这你不懂?”   黄莺撅嘴,“我懂?我怎么会懂?哼,自从我跟了咱们老爷,那花妈妈甚么都不跟我说,样样桩桩都跟柳丝丝说,贴心贴肺的,亲生女儿也没她那么亲。”   璎珞给张氏倒了一杯茶水过来,黄莺忙道:“我也要,我也要。”璎珞又斟一杯过去,黄莺哼道:“怀着个肚子就要上天,恨不得人家当仙女给她供着,你瞧,这芳儿还能来给她送饭,咱们能吃的东西,她不能吃?”   张氏掀开眼皮子,“莫说她,说你,你为何非要收人家这宅子,你同那太监是认识的?”   黄莺将茶杯往桌上一搁,恨声道:“认识的?我肠子都要悔青了,当初是那太监骗我,说这宅子不是他送的,是上头的意思,说上头有意提拔我家老爷,哼,说谎的太监,烂心烂肺,生儿子没......哦,他没根的,还生不出儿子!报应,我呸!”   张氏道:“哪个上头?”   黄莺撇撇嘴,“都察院,就是齐知府去的那个南京都察院,我一听是都察院要给的,哪敢不收啊!”   张氏收了眼眸,“的确是都察院,如今都察院把家都封了,你就安生了。”   黄莺道:“这不是救星来了吗,那个......孟都督,孟都督娶了咱们家的女儿,这还有甚么不好的,换过来一想,咱们老爷也不能有事啊,如果老爷定了罪,那孟都督岂不是娶了个罪臣之女,这说不通啊!”   张氏笑了笑,“这还有点脑子,是这么回事,娶了罪臣之女回家,连带着拖累公主和驸马爷,这说不通。”   黄莺咳一咳,“那个......那个......”   张氏瞧她,“这个那个,有话就说。”   黄莺低了声音,“咱们大姑娘没有那个的......也没人教她啊,那个太太,你教过没有?”   张氏也听明白了,一时间竟有些红脸,她拿帕子捂住嘴,低声咳了咳,“我......”   黄莺道:“人家大姑娘喊你一声母亲,你这也不教,怎么做人母亲的?”   张氏捏着帕子,“嗯,早知道应该让你去教,你懂。”   黄莺鸣柳阁出来的花魁娘子,她有甚么不懂,只见黄莺站起来,“男女之间,就应当......”   眼看着就要长篇大论,张氏道:“行了,没人听你说这个,夫人不懂,大都督能不懂,需要你教?”   外头有人敲门,“霍太太,有人瞧您来啦。”   来的是那主簿,自从知道孟大都督要娶霍家的大姑娘,那主簿全天候不敢懈怠,简直要穿着官衣为霍氏一门妇孺站岗,这头孟微冬的马车一来,他就来敲门报信了。   张氏道:“多谢大人,罪妇一家多得大人照应。” 张氏往那主簿怀里塞了一锭元宝,那主簿不肯要,“太太,您这......”   银子不多,二两小元宝,可低阶官僚的月俸更少,张氏商户出身,出手真金白银的,那主簿低声道:“孟夫人和大都督来了,您去后堂,这会儿没人。”   黄莺起身,“青棠来了?”黄莺跑去妆镜面前照了照,又低头扯自己的衣裳,想了想,又把睡着的孩子抱上,“哎呀,想青棠还没见过弟弟,我抱去给她瞧瞧,抱去给她瞧瞧。”   霍青棠与孟微冬在扬州府衙后堂坐着,青棠略有不安,她稍微动了动,孟微冬将手伸出去,捏了她的手,“担心了?”   黄莺抱着孩子出来,黄莺一来就奔着霍青棠而去,又见孟微冬也在,硬生生刹住了车,“大姑娘,这是......”   青棠站起身,“这是?”黄莺将孩子递过去,“大姑娘你看,这是霍谦,他叫霍谦,大姑娘抱抱?”   青棠接过孩子,小心翼翼,一时间不知怎么抱才好,霍谦三个月,此刻正闭着眼睛酣睡,孩子皮肤奶白,闭着眼睛也能看出来他有一双大眼睛,青棠食指在孩子脸上戳了一下,孩子许是被人打扰,忽的睁开眼睛。青棠低头看,那孩子明亮的瞳眸盯着她,然后“哇、哇”几声,大哭起来。   青棠道:“好了,不哭,不哭,姐姐抱。”   “瞧咱们大姑娘,几日不见,就长大了,再过几天,自己都要当娘了。”黄莺这话是对着孟微冬说的,青棠抱孩子,方才她就注意了,这孟大都督的眼神就没从青棠身上挪开过,这会儿更是痴缠。   黄莺将孩子接过来,在霍青棠耳边道:“尽快生个孩子,大都督年纪也不轻了,你要是生了孩子,他肯定欢喜。”   青棠睁开眼睛,黄莺声音不低,想来孟微冬也听见了,青棠睃了一眼孟微冬,孟微冬似没听见一般,与张氏说话。   张氏道:“青棠母亲去得早,我嫁进来的时候,青棠已经大了,与我不亲,这孩子有些任性,但她是个好孩子,请大都督多多包容她,若她顽皮,也请大都督多宽宥她。”   张氏这几句话倒是情真意切,孟微冬点头,“小婿省得的,岳母大人放心。”   不知是孟微冬的样子太滑稽,还是那做派太诡异,霍青棠竟笑出来,“哧哧,哧哧”,女孩子弯着腰笑,黄莺道:“快别笑了,这有甚么好笑的。”   霍青棠指着孟微冬,“姓孟的,这就是你做出来的事,这都是你的人?”   霍青棠瞧张氏,“有完没完,你们有完没完啊,霍水仙入狱,你们就卖了我,卖了我赎霍水仙出来是吧?你们可以啊,你们真好......你们就是没良心的混蛋!”   “青棠,别说了。” 孟微冬拉霍青棠的手。   霍青棠将男人一推,叱道:“别碰我!孟微冬,你有病,你有病啊,你一口一个岳母大人,谁是你岳母啊,谁是你妻子啊,你谁啊你,你有病!”   “哟!这是演哪一出啊,这是三娘教子啊,还是游园夜会啊?啧啧,咱们霍家的大姑娘回来啦?”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柳丝丝冷不丁走出来,“唱啊,大戏接着唱啊,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哭啊,接着哭啊,哭你苦命是吧,老娘怀着孩子,夜里睡不着觉,白日里还要被你们吵,老娘找谁哭去?”   柳丝丝扶着肚子,“偶哟,这大姑娘哭什么,谁又委屈你了?咱们大姑娘啊,自打生下来,有娘生,没娘养,哭起来比咱们鸣柳阁的红嗓子都惊人,啧啧,惊天动地啊,人家说渔阳鼙鼓动地来,您这是哭你爹死了是吧?”   黄莺眼珠子转了一圈,璎珞不在,张氏又隔得太远,最后竟然将孩子往孟微冬手里一塞,她扯柳丝丝,“关你屁事,你懂个屁!你哪儿来滚哪儿去,你不是要睡觉吗,滚回去睡觉!大姑娘是出嫁,心里激动的,你懂个屁!”   柳丝丝原先就很清瘦,如今怀了孕,更是见瘦,只是腹部隆起,她看霍青棠,“你愿意嫁就嫁,不愿意嫁就算了,咱们冲不过是斩首流放,没人愿意听你嚎丧!别到头来您霍姑娘说是为了咱们一窝风尘女子做了牺牲,到时候老爷回来还要怪我们,如果回不来,咱们下去同老爷还不好交代,说咱们一堆心怀不轨的人把您霍大姑娘给卖了。”   柳丝丝吸一口气,“您霍姑娘自在惯了,从来不住家里,也见不得我们这些地位低下身份肮脏的小妾,那您去都察院找老爷,叫老爷给您再寻一门好亲事,咱们霍家不留您。”   “哇、哇......”孟微冬怀里的孩子又哭起来,黄莺将柳丝丝往外头扯,“你想死自己去死,我儿子还没长大呢,我儿子还没娶媳妇呢,你自己带着你的高贵去死。她嚎丧,我看你就是哭坟,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们一家死绝了,你好跟着齐疏朗去享福啊?死,齐疏朗是不是答应你了,说不让你死啊?”   孟微冬搂着孩子,目光瞟过去,“哪个齐疏朗?”   黄莺也不扯柳丝丝了,改为拽着柳丝丝的衣裳,“喏,过去的知府大人,如今甚么佥都御使,就那个齐疏朗,他和柳丝丝是相好的,我都怀疑柳丝丝的孩子不是我家老爷的,是那个齐疏朗的!”   柳丝丝红着脸,“你......血口喷人!”   黄莺冷笑,“得了吧,我如今也是不想好了,要死咱们一起死,哎,反正天不从人愿,天上掉下来个救星,这头都要被推走了。这会子老爷不在,你说句实话,孩子究竟是谁的?”   “好了,都住嘴。”张氏将霍谦从孟微冬怀里接出来,她看黄莺,“丢人现眼。”   那主簿进来了,对孟微冬低声说:“大都督,府衙来人了。”   “谁?”   “毛大人,还有一位卑职不认识。”   孟微冬拿了一锭十两的元宝给那主簿,主簿原本不要,孟微冬道:“拿着吧,有事及时来同本督说。”   “是是,大都督慢走。”   孟微冬拉霍青棠的手,“走。”   霍青棠还杵在那里,孟微冬将她手腕一拽,“走,来人了。”   孟微冬与霍青棠消失在后门,前头果真来人了,来人是扬州知府毛大人,并着一位不认识的官员,姓毛的问:“霍家人都在此处了?”   那主簿回道:“回毛大人,都在此处了,还有两位在房中休息。”   璎珞许是厌了与霍青棠再生争执,故而在房里根本没出来,还有个月满,也是没出来,毛知府道:“唤她们出来,上头有令,给霍家亲眷换个地方。”   主簿问:“敢问大人,不知是要换去何处?”   毛知府还没说话,另一个就道:“去南都,怎的,还要同你交代不成?”   “下官不敢,不敢。”   那位毛知府说:“南都有人来接诸位,各位这就跟着这位大人起身吧。”   黄莺抱着孩子,柳丝丝也在堂中站着,那主簿去唤璎珞与月满,张氏道:“不知上头要我等去南都做甚么?”   毛溪没说话,另一位却说:“要你们去就去,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外头天色已经擦黑,张氏她们上了车,车往扬州码头而去,月满道:“太太,车是往码头去的,这是去坐船?”   黄莺搂着孩子,她说:“有劳,停个车,孩子要便了。”   外头车夫不停,黄莺掀开帘子,“我说......”   哪里还有甚么车夫,外头只得方才那甚么大人,那人笑一笑,“便了?几位这就下来吧。”   黄莺搂着孩子先下车,扭头就看见后头柳丝丝也下来了,印着月光,柳丝丝面色发白,这里有条小河,黄莺抱着孩子往河边走,后头柳丝丝也跟了上来,方才那大人站在河边上,黄莺正要问几句,就见那男人伸手将柳丝丝一推,柳丝丝就跌进了河里。   柳丝丝在河里扑腾,几下就见了一件衣裳飘在河上,青幽幽的,似鬼,似魂。   黄莺看呆了,愣了一瞬,随即尖叫,“啊,杀人啦!”   那男人眉目一挑,“哦,别急,还有你。”   黄莺往马车后头跑,“杀人了,快跑啊,杀人啦!”   月满就在马车边上站着,那男人捏住月满喉咙,就是这么一捏,一声脆响,月满不动了。   张氏撩开帘子,“你?”   那人将月满的尸体往车辕上一丢,“太太,这是你张家的人吧?”   张氏简直要晕过去,璎珞不知从哪里拿来的一根筷子,她跳出来就往那人脖颈上一插,筷子深入血脉,璎珞道:“跑啊,还愣着做甚么,跑啊!”   那男人一双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璎珞去拔那根筷子,还没使力,那男人一根短匕首已经没入璎珞腹部,两人都松开手,璎珞眼珠子睁开得大大的,“我......我......”   张氏凑过去,璎珞嘴唇翕合,“对......对不起......”   黄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张氏低头在那当官的身上摸了摸,手伸到衣襟里,摸出一块牌子来,那也不是甚么官凭,就是一块普通木牌,张氏将那牌子往衣裳里一装,将男人推下马车,拉起马缰就往回头路走。   话说毛溪带着一个不知身份的人带走了霍家一门,那主簿觉得事情不对,等毛溪一走,他就往驿站而去。   孟微冬正按着霍青棠吃饭,自打桌上摆了饭食,霍青棠就一言不发,在桌边坐着,不声不响,孟微冬也不多说话,只夹了一盘子菜,他推到霍青棠面前,“吃饭。”   “不吃。”   孟微冬拿起筷子,“那好,我喂你。”   “你,你不要脸!”   屋里燃着明亮的风灯,霍青棠双颊红扑扑的,孟微冬点头,“对,我不要脸,你吃不吃?”   两人正僵持不下,外头南济进来,“大都督,出事了。”      ☆、风声渐冷      柳丝丝的尸体捞上来的时候, 她的脸已经被水泡得青白, 这个讲究了半辈子的女人,死的时候, 身上还穿着最好的杭绸,手腕上挂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子。   霍青棠就看了那么一眼,险些吐出来, 孟微冬捂住她眼睛, “别看。”   南济附身检查了柳丝丝的尸体,又按压了她的腹部,柔软有积水, 再按几次,又触到她腹中坚硬部分,那是胎儿。“大都督,是溺死的。”   后头几个衙役举着火把, 孟微冬看向那主簿,“怎么回事?”   主簿双腿一软,险些跪下, “回......回大都督,卑职, 卑职不知呀,这人是同毛知府一起来的, 就是大都督走后,他们就来了,说是要将霍家女眷押往南都去呀!”   后头有个衙役过来, “大人,那边搜出来一个人。”   主簿也不知存了甚么奢望,“男的女的?”   那衙役回:“女的。”   主簿的心又跳起来,他接过衙役手里的火把,“人在何处?”   孟微冬瞧南济,“你去看看。”   南济去了,孟微冬拍拍怀中女孩子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嗯?”   黄莺扑过来的时候,“大姑娘,死了,都死绝了,都死了!”   女人蓬头垢面,南济抱着孩子,黄莺一把扑在霍青棠的腿上,“死了,都死了,月满和璎珞都死了,哪个天杀的,要灭我们满门呐!”   霍青棠后退一步,“谁死了?”   黄莺抹抹眼泪,“璎珞和月满都死了,我把她们拖草丛里去了,当时那个当官的将柳丝丝推进河里,我就喊了,让她们赶紧跑,我跑了一路,跑不动了,隔了一阵,我才往回走,看见璎珞和月满都死了!还有那个天杀的当官的,他也死了。”   霍青棠脚一缩,她身体软软往后面倒,孟微冬将女孩子的腰一搂,“坚强点,我们去那边看看。”   孟微冬将黄莺拉起来,“人呢,在哪儿?”   黄莺指着衙役将月满和璎珞的尸体从草丛里拉出来,“喏,都死了,就那么一晃眼,咱们刚刚还争吵了,这就都死了......”   霍青棠蹲下来,璎珞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她抚抚璎珞额前的碎发,“你说你有你的爱慕,你说你坚持,我成全了你,你后悔吗?”   眼泪一滴滴落在河岸旁的沙地里,眨眼间,一丝湿气就耗在了沙地中心,霍青棠抓着璎珞的肩膀,“你说啊,你说啊!”   孟微冬一手点在霍青棠后颈的穴位里,女孩子软软瘫倒在他身上,孟微冬问黄莺,“黄姨娘,你说那当官的也死了,哪个当官的,尸体呢?”   黄莺指着河岸上的草丛,“就那里面,我准备把他一脚踹河里去的,但我拖不动,就在那。”   那人穿着正五品浅绯色官袍,衙役举着火把围了过来,南济道:“这人面生,不像他们所说的南直隶的官员。”   孟微冬低头,手指捏着那人的面颊,男人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将手帕丢在那人脸上,“哼,你不认识,总有人认识。”   孟微冬招手,那主簿赶紧过来,“大都督有何吩咐?”孟微冬低声在那主簿耳边说了几句,那主簿连连点头,“是的,卑职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黄莺扶着霍青棠,“大都督,这以后可怎么办啊,咱们......”   孟微冬将霍青棠抱起来,说:“咱们回南京。”   “现在?”   “就现在。”   这一晚上,黄莺都睁着眼睛没有睡觉,船从扬州到南京,一个晚上足矣,霍谦由丫鬟重兰抱去睡觉了,黄莺在船舱里坐着,舱房里的灯火明明灭灭,江上有月亮,却又不亮。她不知道怎么一息间就成了这个样子,她与柳丝丝不合不假,但她没想过柳丝丝这么讲究的一个人会死在了河里,蓬头垢面,手指甲里还有泥沙,头发也与水草蜉蝣卷在一起,拖上来的时候,连个人相都没有了。   黄莺一手撑着头,有丫鬟过来,“黄姨娘,您喝杯蜜水,晚上风大,当心干了嗓子。”黄莺才接过,就听见厢房里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黄莺站起来,那丫头勾着头,不敢做声。   在见到璎珞尸体的时候,孟微冬把青棠弄昏过去了,此刻霍青棠醒来,江水波澜壮阔,她睁开眼睛,床板摇啊摇,她便知道是在船上。孟微冬就在窗边坐着,也不知他在看甚么书,说是书,又只有薄薄几页纸。青棠道:“这是哪儿?”   孟微冬拿开了书册,“醒了?”   霍青棠坐起来,“我问你这是哪儿?”   男人睃她,“你想去哪儿?”   “你把我弄船上来做甚么,璎珞呢?”   “她死了。”   “我问你她的人呢?”   “丢了。”   霍青棠冷泠泠盯着孟微冬,“我问你,她的尸首呢?”   男人也不客气,回道:“丢在扬州了。”   “你...... 你是个冷血鬼,你怎么能把她的尸首丢了,你把她的尸首丢了做甚么,你......”霍青棠扑到孟微冬身上,“回去,赶紧回去,我要把她带上。”   孟微冬眉眼一挑,“带上个死人做甚么?”   女孩子怒视孟微冬,“你怎么能把她丢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甚么?”   霍青棠点头,“好,你不回去是吧,我从船上跳下去,我去找她。”   说着,女孩子就要往窗口外头跳。   孟微冬将霍青棠手臂一拉,霍青棠甩了几下,没将孟微冬的手臂挣脱开,反而将窗下小几上的杯器水杯碰了一地,有些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黄莺在外头听,本想敲门进去看看,她站起来,又听见一声尖叫,“这是甚么,你......你不要脸!”   茶壶中的茶水洒落,孟微冬拿起那个小册子,连连叹息,“这是前朝皇宫的真品,可惜了,啧啧,可惜了......”   霍青棠看他,“甚么可惜了,这是甚么?”   接过那小册子一看,入目便是男女房中秘术,一页中有各种姿势,还附带注解,女孩子丢开沾了茶水的小册,“你,你方才就是在看这个?”   孟微冬弹了弹上头的水渍,“是呀,我翻了好久,才从箱底寻出来,我都听你继母说了,说你不懂这个,本督专程寻了讲义出来,准备亲自教导你呢。”   “你,你疯了?”   孟微冬笑嘻嘻看着霍青棠,霍青棠这才觉得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暧昧至极,她打开嗓子就要尖叫,孟微冬将女孩子一扯,“留点力气,待会儿再喊。”   “你......你不要脸!”   “夫妻本就是阴阳之道,我有什么不要脸。”   孟微冬圈着女孩子肩膀,霍青棠对着孟微冬的右手就咬了一口,这一口牙深见血,孟微冬手臂颤了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见他喉咙动了动,“好了,当心咬坏了牙。”   霍青棠这一咬用了大力气,她松口的时候,嘴上还有涎水落在男人手上的伤口周围,血丝和涎水搅在一处,皮肉上红红白白的,怪诞无比。   霍青棠用力过度,等她松了嘴,下颌处依旧还在发抖,孟微冬左手扶她双颊,“咬疼了吧,以后当心。”他给她揉了揉嘴角,“当心下巴掉下来。”   待霍青棠平静以后,孟微冬才拿小几上杯子里的茶水倒在自己手上,又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来,手帕才盖上去,就听见身边女孩子的呜咽之声,霍青棠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孟微冬低头将那帕子绕了绕,又伸出手去,“哭什么,没出息。”   孟微冬的手背保养得白净又好看,可他的手掌心略粗砺,他伸手这么一揩,霍青棠眼睑便更红了。男人曲了手指,用掌心的丝帕去擦女孩子的眼泪,霍青棠泪眼垂垂,孟微冬说:“我让人将璎珞和柳氏的尸体送回扬州府衙去了,霍家女眷死在所谓移交的路上,此事毛溪要给个说法。再说了,咱们带璎珞去南京做甚么,难不成让霍大人替他的妾侍报仇?青棠,你仔细想想,这所谓的南都的大人,是不是出现得很蹊跷,他是否真的是南都官员?且不论毛溪是不是知情,也不论那位毛知府是不是同伙,咱们将尸体丢给扬州府衙,都是应当的。让府衙去查,霍家女眷无故被害,他们总要给个说法,是不是这样?”   霍青棠勾了头,女孩子嘴角牵动,说:“多谢你。”   孟微冬笑,“不哭了,嗯?”      ☆、多明白      抵达南京码头的时候, 天早已亮了, 密云在码头上接人,瞧见孟微冬, 密云道:“大都督,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怎么南济没跟着回来?”   黄莺与霍青棠站在一处, 后头是重兰抱着霍谦, 孟微冬跨一大步,又扭头伸出手去,黄莺扯扯霍青棠, 霍青棠穿一件天水碧的衫子,下头是湖蓝的绸裙,她脸色也不大好,孟微冬拉了她的手, “来,下来。”   黄莺跟着下来,孟微冬也托了一把, 待几人落地,密云往前几步, 像是有话要说。   孟微冬看了密云一眼,密云连忙弯腰, “属下参见夫人。”   霍青棠从孟微冬身边退开了,密云才低声说了几句,黄莺问重兰, “那是谁?”   重兰抱着霍谦,回道:“回姨娘的话,那是密云,是大都督的护卫。”   “护卫,女的?”   黄莺朝密云看,重兰笑,“是的,姨娘不要多想。”   青棠与黄莺一道上了马车,等坐定了,许久都不见孟微冬上来,青棠指尖挑开帘子朝外头看了看,黄莺叹口气,“大姑娘,不是我说你,平日里使点小性子是可以的,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能不能把你的娇脾气收一收。”   “甚么时候?”   马车已经动了,重兰她们坐第二辆车,黄莺清清嗓子,道:“史家侍郎大人倒台了,你父亲又被抄家审查,咱们俩个都是没有靠山的了,咱们还能从那扬州城里平安出来都是托福,托这位孟都督的福,先不说你到底中意不中意他,你好歹忍着他,等咱家事情了得差不多了,你再与他摊牌不迟......”   青棠放下帘子,似是兴致不高,垂着一双大眼睛,不说话了。   话说孟微冬没上马车,他与密云骑着快马往孟府而去,才到门口,就见大门开着,孟仁与一女子在耳房里说话,孟微冬丢开马缰,一脚踏进大门,孟仁回头,“老爷回来了。”   那女子是季舒,季舒一瞧见孟微冬,什么话都不说,提着包袱就要走。   孟仁道:“大姑奶奶,您可消停些吧,这甚么时候,可不要耍脾气威风了。”   季舒嘴角一扯,“威风?我在这家里何曾有过甚么威风,宅子里莺莺燕燕就没断过,我哪回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好了,请个小娘娘回来压在我头上,我作何还要受这种气?”   孟仁劝了又劝,许是劝久了,女人越劝越来脾气,孟微冬看了半晌,到最后竟然一屁股在耳房里坐下了,他笑,“走啊,走去哪里,回季冷家里?”   “你甚么意思?”   孟微冬翘起一条腿,“不是要走么,我寻个人送你。”   季舒倏一下回眸,“你?”   孟微冬冷了颜色,“平日里对你纵容太多,将你们都惯坏了,一个一个不知修身养性,不知勤俭持家,成日里争风吃醋,你看看你,哪一点还有个大家小姐的样子?”   “好,好,我没有样子,那敢问大都督,您新娶进门的小娘子又有甚么风度,您娶了蓝溪才小半年不到,这头又抬回来一个,您何曾将我放在眼里,您将这家里当甚么了,您又将您自己当成甚么了?”   季舒说起来也是满腹委屈,她知道孟微冬想做什么,娶蓝溪的时候,她忍了,今日又来一个,那以后家里哪里还有她说话走路的地方。   不想孟微冬道:“你回去也好,你回去问问你爹,问问他妻妾之间争风吃醋是个甚么意思,我也想问问他,堂堂国子监大学士是怎么教导女儿的。”   孟微冬说得口干,孟仁已经着人端了茶过来,季舒愣了半刻,“妻妾之争?”   季舒问:“你方才说甚么,谁是妻,谁是妾?”   孟微冬低头要饮茶,他抬眼睛睃了季舒一眼,“她将会是我孟微冬明媒正娶的妻子。”   “哧哧,哧哧”,季舒笑,她一把扑上去,将孟微冬手中的茶水往男人脸上泼,“孟微冬,好,你真好,我陪了你七年,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滚烫的茶水全部泼在了孟微冬的袖子上,男人站起身,孟仁赶紧拿丝帕去擦,孟微冬低头瞧季舒,“她快要到了,我不想与你吵,你要是能忍,你就自己进去,我当今日甚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男人声音一凉,“你要是不能忍,那我送你走,和段桃之一样。你自己想。”   季舒起身,她将怀里的包袱往桌上一抛,又拔了头上簪的花,取下了发上的髻,“好,我走,孟微冬,我走......”   女人一头长长的青丝倾泻而下,她不戴髻,便是未婚女孩子的装束,季舒回头,“孟微冬,你这样独断专行,你不会有甚么好下场的,你相信我。”   “哈哈,哈哈哈”,季舒笑着出门去了,耳房里甚么都没剩下,只有一朵盛开的红透了的牡丹花,并着金玉的绞丝髻,再就是泼了一地的茶水。孟微冬拍拍袖子,“收拾干净,人要到了。”   马车停了,重兰过来说:“夫人,到了。”   车夫拿了凳子过来,青棠一下车,就见孟微冬站在门口,男人已经换了件衣裳,青棠上前两步,黄莺抱着孩子,两人正要往大门口走,一匹骏马驰过,黄莺怀里的孩子就不见了,黄莺的手还那样空着。变故就在刹那之间,黄莺还来不及惊声叫起来,孟微冬身边的密云已经松了套着马车的马,追出去了。   “啊!”黄莺似才反应过来,“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孟微冬冷了脸,霍青棠也去解马缰,她才上马,就见密云已经折返了,孩子也抱回来了,“大都督,人没找到,孩子就在前头的墙角上,属下才追出去,就听见了孩子哭。”   黄莺冲过来,“儿啊,我的儿......”   孟微冬瞧了她怀里的孩子一眼,没错,这是霍谦。   青棠骑在马上,女孩子一言不发,驰马出去了。   密云道:“属下去看看夫人?”   孟微冬摆手,“我去吧。”   霍青棠的马跑得飞快,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前头有人,霍青棠一扯马缰,马儿扬蹄长鸣,“嘶”,孟微冬站在前头,“别跑了,前头是都察院,不允许人马乱跑。”   也不知孟微冬自己的马去哪儿了,他这么一跃,就跃到了马背上,男人扯了马缰,将霍青棠圈在怀里,“走,我领你去个好地方瞧瞧。”      ☆、是故乡      “从门洞里看出去, 是不是有另一个世界?”   霍青棠原以为孟微冬驰马要带她去一个甚么山高水远山长水阔, 再怎么都是个粉花碧木叠叠花海云山雾罩的地方,结果孟大都督带他去了一个荒废的尼姑庵里头, 孟微冬指着尼姑庵里头一弯月牙门,“你看外头,房屋层层相叠, 里头还有烟火, 坐久了能听到骂孩子的,摸牌的,吵架的, 还有......”   “还有甚么?”   孟微冬凑近两步,往女孩子鬓边一嗅,“还有夫妻打架的,嗯嗯啊啊, 咿咿呀呀......”   青棠倏然红了脸,孟微冬将她腰一搂,“你说, 咱们,要不要?”   说来也巧, 这尼姑庵里还有些草垛子,也不知是过去遗留下来的, 还是有新人搬来的,给过路的人歇脚,还能散开了烧。霍青棠一时觉得双颊烧得慌, 她扭了一下,孟微冬的手越发牢固,似沉铁一般,推都推不开。   “青棠”,孟微冬叫了这么一声,霍青棠抬头,“嗯?”   霍青棠柔柔粉粉的唇就在此处,孟微冬却没有造次,他在女孩子耳边道:“你月事来了没有?”   “没有!”   霍青棠一嗓子回道,孟微冬却笑,“说谎。你脸都红了,你说谎就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说谎是甚么样子?”   孟微冬搂着霍青棠,“初见你那回,你就说谎了,我问你会不会摸牌,你说不会,也是这般模样,脸红,双手不知往哪里藏,语速也很快,你其实是会打牌的,对不对?”   “那你还记得,都这么久了......”   孟微冬扬眉,“记得。你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你说过什么话,因何事又要发脾气,我都记得的。”   月洞外头的世界炊烟起了,房角屋檐下又更热闹了些,孟微冬一手落在女孩子腰间,然后慢慢往上移,他的手很灵活,几下一动,就快探入到那薄薄的小衫里头去了,青棠原本扭头在看外头炊烟,再回头时候,自己衣领都松开一半了。   霍青棠似触了雷电一般往外头跑,孟微冬伸手扯出她手腕,将人在自己怀里转了一个圈,霍青棠手在外头伸着,身体落在孟微冬怀里,“孟微冬,你......不要脸!”   “嘘!”   孟微冬今日似乎没打算要脸,他探到怀中人的胸房上,用他粗砺的指尖弹了弹,霍青棠就那么抖了一下,她有几分颤栗。霍青棠弯腰就想从孟微冬的双臂间划出去,孟微冬将她腰间的鞭子一扯,霍青棠往腰上摸的时候,甚么都没有了。   孟微冬将鞭子往身后的树上一抛,“过来拿。”霍青棠往那儿扑过去,孟微冬脚步一伸,又拦到了霍青棠面前,他说:“动一动也好,出点汗,免得一会被风吹了。”   “你......”   孟微冬似逗猫儿一样将霍青棠引得来回转,最后女孩子气喘吁吁,孟微冬道:“准备好了,那我来了。”   男人身手极快,他脚步一晃,便往霍青棠命门而去,青棠朝后头仰,孟微冬直接箍了她的腰,霍青棠还没明白孟微冬要做什么,孟微冬已经扯了她的裙子,身体贴过来了。青棠往下头看,两人的腿紧紧贴在一处,青棠去推,已经晚了,甚么东西已经到她腿间里头去了......   “我......你......我杀了你!”   霍青棠扑在孟微冬身上,想用手肘去锁喉,孟微冬并不恋战,他直接抽了出来,男人衣裳都没脱,他捡起霍青棠的裙子,“来,穿上,回去吧。”   孟微冬弯腰给她穿裙子,“你还是第一次,我怕你不习惯,便没怎么动你,下一回,就不是这样了......”   霍青棠简直不知方才发生了甚么,这头反应过来了,他把她睡了?   想明白这点,眼泪就止不住了,就这样一下子,他就把她睡了?霍青棠的眼泪滴滴答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就是这回见了孟微冬开始,她就一直在哭。往日她总是轻轻松松就摆脱了他,现在才知道,他是没动真格的。她打不过他,跑不脱他,这下好了,永远都跑不脱了,完了,真的完了。   霍青棠的眼泪似龙宫漫水,一下流个不停,孟微冬瞧着她,也不哄她。或许是过了大半个时辰,或许是过了一个时辰,霍青棠眼睛都哭肿了,孟微冬才动了,他说:“青棠,我想绝了你的心思,你想跑,我便让你跑不了,你再去到天涯海角,都是我的人。”   孟微冬道:“如果你心里还有别人,那也只能等我死了,等我死了,我就还你自由。但是现在,你是我的人,等到我死的那一天,你都是我孟微冬的人。”   孟微冬语气很寻常,没有十分喜怒,也没有怜惜安慰,他说:“走吧,回府,早晨抓霍谦的人也该查出来了。”   霍青棠觉得自己的眼泪没流够,孟微冬设计了一个局,自己成了他的妻子,猝不及防之下,自己又成了他的人。他的人?霍青棠很疑惑,他的人,他怎么可以这么翻脸无情,方才威胁恐吓了自己,现在又平静无事的说早晨的事情,他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   孟微冬翻身上马,又勾了鞭子,再将霍青棠拉上来,男人将鞭子缠在女人腰间,低声道:“你这么使鞭子,多少鞭子都不够,太慢了。等我得了空,再陪你练练。”   远山堂的大厅里恐怕从未如此热闹,乌衣抱着孩子,黄莺与石榴在聊天,中间还夹个史顺,时不时插上几句,里头全是女人的声音,密云在外头站着,时不时往里头看几眼。里头吃吃喝喝,说笑的,黄莺兴致来了,还要唱上两句,密云不知,她本就是歌姬出身,靠一把嗓子活着的。   回了孟府,孟微冬牵着霍青棠踱步往远山堂里走,青棠瞧见那一堵和内院隔开的灰墙,缩了缩,“我......”   孟微冬道:“我让人重新给你起个院子,还要几日,这几日你跟我住远山堂。”   过了月牙门,黄莺的声音就飘过来了,“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在衙门里吃了多少苦,原先还有几个丫头婆子,柳丝丝跟前还有个芳儿伺候她,后头衙门说住不下,将婆子们都撵走了,咱们还得自己洗衣裳,我们轮着来,一人洗两日,不过太太是不动手的,谁让她是太太呢......”   密云瞧见孟微冬,正要咳一咳,孟微冬摆手,两人到花园里说话去了。霍青棠在门口站着,石榴眼尖,“啊!大姑娘!”   黄莺手掌一拍,“要不怎么就说你们这些小丫头没个眼力劲儿呢,人家现在是孟夫人,孟夫人知道吗,以后不许叫姑娘,都得改口叫夫人!”   黄莺话说归说,但她从鸣柳阁里出来,眼睛尖得很,这头霍青棠晨间穿的裙子有些皱,衣裳也有些乱,虽说后头整理过,还是能看出来被人动过了。黄莺眼睛往下移,盯在霍青棠的腿上,本来孟微冬就戳了那么一下,不应当流这么多血,但他们骑马回来,颠簸过后,此刻霍青棠的裙角竟然沾染了血迹。   史顺和乌衣见到霍青棠也很高兴,两人正要起身说话,黄莺伸手一拦,“好了好了,马上就要吃饭了,咱们吃饭的时候再说,好吧。”   黄莺拦得很有技巧,她正好挡住了霍青棠裙角的一丝丝血迹,黄莺拉青棠,“走,我那有个宝贝,你来替我鉴赏鉴赏......”   霍青棠被拉进内室,“甚么宝贝?”   黄莺从床上拿了套新衣裳出来,“喏,快脱了,换一套,这是怎么啦,衣裳都有血,月事来了?这么大人了,怎么......”   说着说着,黄莺就反应过来了,她瞧霍青棠的脸,“是不是?”   青棠有些懒懒的,“嗯?”   黄莺笑,“你和我不亲,有些话不爱同我说,但我要同你说,这男人啊,尤其是大都督那样的,他这样年纪,没有子嗣,着急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方才是不是强迫你了?好了,咱们不说了,你要是想说,就来寻我,我看你那两个丫头也是傻乎乎的,甚么都不懂。”   青棠勾着头,人也没甚么精神,黄莺道:“你在里头躺一会儿,我就说你困了,想睡觉。”   黄莺关门出去了,果真,外头也不吵了,只听见几缕细碎的说话声。   孟微冬问密云,“是谁?”   密云道:“不是官道上的人,也不是哪户的家丁,烈日在码头上捉住他了,他甚么都没说,烈日斩了他一只手,但他熬过去了,再过了一会儿,烈日没看住,那人跳江跑了。”   孟微冬冷着脸,密云要跪,“属下无能!”   孟微冬道:“姓曲的那里有没有甚么说法?”   密云摇头,“我去过波斯集市了,今日不开张,曲老板的戏班子也关门了,我去找了人来问,他们说曲老板去江上做生意了,不在南京城里。”   孟微冬张开手,食指拇指两根手指来回划圈圈,密云勾着头,“大都督是不是怀疑是水鬼干的,可曲老板不在南京,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就算没有,别人给钱,他就有了。铤而走险一回,不过就是死一个人,再给一笔抚恤费的生意。”   “那属下去抓姓曲的?”   孟微冬说:“让烈日去,你跟着夫人,还有个孩子,你看好了。”   密云勾头,“今日是属下错了,属下原本......”   孟微冬摆摆手,转身进去了。   黄莺与重兰她们哄孩子睡觉,见孟微冬进来,黄莺起身,“孟都督,青棠她......”黄莺指着内间,孟微冬点头,自己进去了。   霍青棠睁着眼睛,她也没睡着,她想,总有一天,不是她要杀了孟微冬,就是孟微冬先把她折磨死了。感受到后头来了人,霍青棠闭住眼睛,来人的手指在她鬓边摸了一下,青棠眼睛闭得更紧了。   男人说:“起床了,去吃饭。”   霍青棠不动,装作没听见。   后头那人来掀被子,“好吧,我也困了,正好与你一道睡一会儿。”   霍青棠倏的就坐起来了,“我起来了,我起来了。”   后头男人轻轻笑,霍青棠抬头,发现孟微冬根本没有要上床的意思,她呶呶嘴,“你又诈我。”   孟微冬弯了腰,握着霍青棠一只脚,男人蹲下来要给她穿鞋,青棠猛地往后一缩,孟微冬抬头看她,“青棠,能娶到你,我三生有幸。” 作者有话要说:  霍青棠:“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孟微冬:“老子为了取悦你是不遗余力啊,小娘皮,你准备爱我了吗?” 观众:纷纷捂嘴吐了...... 瓜皮果壳烂西瓜丢过来,观众:“作者,你给我死出来,快来解释,为毛啊,为毛啊?” 作者君有话说:“其实我真的无话可说。”白眼一翻,装死去了。   ☆、小英勇      长廊水榭设了宴席, 孟仁在那儿守着, 坐下者唯有黄莺、孟微冬,并着霍青棠三人, 孟微冬亲自替黄莺斟酒,“姨娘早晨受惊了,孟某照顾不周, 自罚三杯。”   也不等黄莺回话, 孟微冬已经喝了三杯酒。   黄莺有些不好意思,“本就是我们惹来的麻烦,是我们霍家人给孟都督惹麻烦了。”   霍青棠垂着头, 精神不佳的样子,“其他人呢?”黄莺扭头看,“我听石榴说,说府里还有几位侧夫人, 不知......?”   “夫人,府里几位......”孟仁要上前说话,孟微冬摆手, 孟仁又退下去了。   孟微冬伸手给青棠舀汤,剔骨乌鸡包着莲子百合, “其他人都碍不着你,有你在的地方, 她们断不会出现。”   一顿饭下来,霍青棠没吃甚么东西,倒是黄莺, 吃了两碗汤并着一碗饭,还饮了三杯酒。青棠看了她几眼,黄莺道:“我过去也与你一般,吃得少,如今生了霍谦,时常要抱着孩子,便强迫自己多吃些。”   黄莺做了母亲,确实不如过去细瘦窈窕了,她当初是盈盈小蛮腰,现在已有妇人之姿态。孟微冬道:“黄姨娘抱着霍谦脱险,不知姨娘有没有瞧见霍家太太?”   黄莺搁了筷子,拿帕子擦了嘴,“不曾见过。我回来只见了璎珞和那男人的尸体,不知道太太跑哪里去了。哦,对了,张家还在,兴许她回张家了也说不定。”   孟微冬瞧孟仁,“领姨娘和夫人去休息,夫人住远山堂,姨娘住月牙阁。”   孟仁道:“那乌衣与石榴是跟着夫人还是姨娘?”   黄莺站起来,“跟着我,叫她们都跟着我吧。青棠与孟都督新婚燕尔,这几个丫头不懂事,千万别搅了大都督远山堂的规矩。”   月牙阁在孟府东边的小林后头,从水榭过去很近,只需绕过小林,再走过两条长长的弯桥就到了。那处山水环抱,里头有个人工掘的湖,浅浅一弯,正似月牙一般。前头一行小丫头提着灯笼,孟仁道:“姨娘请看,等月亮再高一些,这湖里便清辉一片,全是月光。因这小景,这湖便叫月牙湖,此处也叫月牙阁。”   黄莺连连称赞,“孟府中处处玄机,的确美得很,难怪外头人都说,一个孟府就占了江南的半壁春.色,今日一瞧,果真名不虚传。”   孟仁点了几个丫头照料黄莺母子,又交代了几句,霍青棠一直讷讷跟着黄莺,黄莺倒是乖巧,“多谢孟管家关照,我这里也没甚么好东西,这点心意,请管家大人笑纳。”   也不知黄莺从哪里拿了一对玉镯子出来,直接就往孟仁掌心里塞,孟仁又不是那小家小户的人,他哪里肯要,黄莺开始抹眼泪,“孟管家这是嫌弃咱们礼轻,咱们初来咋到,就请孟管家先收下,待我家老爷脱罪,咱们再重谢不迟......如果孟管家不要,咱们都只好出去投河了。”   黄莺唱作俱佳,这会子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孟仁拿了镯子,“那就多谢姨娘了。”   霍青棠就在厅里坐着,一言不发,黄莺道:“咱们姑娘怕羞,想是有些话要说,孟管家请行个方便,让咱们娘俩个说两句?”   “姨娘哪里话,孟仁去外头候着夫人。”   孟仁推门出去了。“哎”,黄莺重重叹了一口气,“鬼精鬼精的,瞧见没,这是怕你不肯去远山堂住,盯着你呢。”   青棠撩开眼皮子,“你给他甚么了?”   黄莺道:“紫玉镯子,很值钱的,还是我当红的时候,一个京城来的商人送的。我藏了起来,没交给花妈妈,你看,今日就派上用场了。”   “你给他东西做甚么。”   “你年纪小,如今刚刚进门,甚么门道都摸不清呢。那孟大都督眼下虽对你好,难保日后还生甚么变故。你又没个产业,也没娘家支持,你爹获罪,史家侍郎的事情又没了结,日子久了,下头的人就会怠慢你了,晓得吧?”   “我不怕。”   黄莺在屋里坐了,“谁都不怕,死活不就是一条命。可你还年轻啊,你才嫁进来,会不会失了宠,又会不会被排挤了,我听石榴说,这府里还有许多姨太太,人家根深日久,会不会把你害了也很难说。咱们小命还捏在人家手里,你想啊,今早上谁抢了霍谦,又是谁半路要杀了咱们一家子,要灭门?”   青棠怏怏的,“霍谦呢?”   黄莺指着外头,“乌衣她们带着呢。你别管我和霍谦了,你管好你自己,瞧瞧你这样子,饭不吃几口,我怕你还没等到你爹出来,你就先不好了......”   外头孟仁道:“夫人,夜了,您该回远山堂休息了。”   黄莺道:“回去吧。有什么话,明儿白里日再来说,别叫大都督等急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黄莺将霍青棠一扯,“那个......我跟你说两句,那个你要是不舒服,你就卖个乖,讨个便宜,说你身子不好,隔几日再......撒娇发痴的,男人都吃这套,听到没有?”   青棠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人全无精神,一点子气性都没了。黄莺在后头叹气,“这才刚开始呢,以后可怎么办。”   远山堂的小门开着,孟微冬书房里点着灯,青棠勾着头往正厅里走,重兰等在那里,“婢子伺候夫人沐浴。”   重兰后头出来几个丫头,手里捧着衣裳,重兰道:“大都督平日都睡正房,夫人进来了,大都督交代过,说正房里头的摆设怕您不欢喜,便着人另外布置过了。夫人这边请。”   几个丫头领着霍青棠往里头走,穿过后头的小花园,这园子里还有个玻璃房,当初霍青棠夜探孟府的时候就来过,孔雀没捞着,只在里头见了一地孔雀毛。穿过了长长的走廊,才见后头还有一块空地,那儿有个小园子,园中腹地上有一栋单独的小楼,重兰道:“夫人,正房在那里。”   霍青棠有些讶异,陈家本来就算富贵,陈瑄搞起山水小溪来也是不遗余力,这和孟微冬的孟府相比,又觉得不算甚么了。孟微冬修这么大的宅子,里头又如此豪奢,他究竟有多少钱,他究竟又是如何赚了这么多钱,说是朝廷靠那一点子俸禄,是绝对不可能的。   “夫人,婢子伺候您梳洗。”   热水已经烧好了,两个丫头将水倒进浴桶,青棠挥手,“你们下去,我自己来。”   有个小婢没动,重兰看了那人一眼,“好的,夫人,婢子们在外头伺候。”   热水氤氲了一室雾气,青棠勾头,用水使劲儿将脸拍了拍,她有些头昏脑胀,这才几日功夫,她就嫁人了,嫁给了孟微冬做妻子?   孟微冬坐在书房里,孟仁从袖中拿了那一对紫玉镯出来,“这是黄姨娘方才给的,夫人也在,但没说话。兴许是初入府来,夫人她们不习惯,心里也没放下。”   孟微冬点头,孟仁关门出去了。灯下看那紫玉镯,通透的很,孟微冬抿嘴,将那镯子收好,丢在桌上一个匣子里了。   外头重兰一巴掌挥在那小婢脸上,“反了天了!夫人说话,你为什么不照做,杵着干什么,你聋了吗?”   小婢捂着脸,“婢子......”   “跪下!自己去向夫人请罪,夫人原谅你就罢了,如若不然,滚去外院扫地,永远别进来了。”   孟微冬站在廊下,重兰低头,“大都督来了?夫人在沐浴,婢子这就去请夫人。”   孟微冬摆手,他推门进去,“青棠,青棠?”   霍青棠衣裳都没脱,她长发散在水里,人就在水里曲着。孟微冬叫了两声,里头没人回应,他踏步进去,才见女人的衣衫飘在水里,孟微冬摸她的头,“青棠。”   “啊!别碰我!”霍青棠似受惊一般,尖叫起来,“你别碰我,别碰我!”   霍青棠的湿发垂在她雪白的脸上,落在她修长的颈间,孟微冬弯腰去抱她,“青棠。”霍青棠捂着脸,“你别碰我,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好不好,好不好啊......”   孟微冬弯腰,他躬了身子,男人伸手抹开女人额前的头发,“怎么了,嗯?”   霍青棠睁开眼睛,她眼睛里通红通红的,不知是水泡的,还是流了眼泪,“孟微冬,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好不好,求你了。”   孟微冬目光里也有湿气,他拉女人的手,“出来。”   霍青棠抿着嘴,她突然从腰间抽出鞭子就往孟微冬身上抽,这明月鞭不溶于水火,鞭子在水中浸泡了这么久,也不见迟钝,鞭身灵活的往孟微冬身上落去,丝毫不见偏差。霍青棠连抽了两鞭子,鞭鞭落在孟微冬手臂上。   孟微冬没动,如果说第一鞭子落下来猝不及防,第二鞭子绝不会也抽到他身上。如果说一定要有原因,那就是他没有动。   孟微冬左臂的衣裳破了,鞭尾勾过的地方,渗出血来。   孟微冬伸手,“来,先出来,水凉了。”   霍青棠衣裳湿透,她捏着鞭子,一身戾气,孟微冬从屏风上拿了块布帛,“我让她们进来,给你绞头发,湿着头发,当心着凉。”   霍青棠眼珠子动了动,“怎么不还手。”   孟微冬扭头要走,霍青棠扯他衣裳,“我问你为什么不还手?”   霍青棠扯住孟微冬,孟微冬回头,他的眼珠子也是红的,男人摸摸女人的头发,“好了,我去书房睡,你换套衣裳,早些休息。”   霍青棠这一拳头就似打在了海绵上,她说:“为什么不躲?”   “你的气不消,憋坏了自己。”   霍青棠一拳打在孟微冬肩膀上,“你有病啊你,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又不爱你,你非要这样,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孟微冬笑了,他低头看她,“心疼了?”   霍青棠低下头,又有眼泪垂落,孟微冬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之间隔着两层都已湿透的衣衫,霍青棠抵在孟微冬胸口,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一下,青棠道:“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男人胸腔叹出一口长气,青棠抬头,“我看一眼。”   霍青棠去扯孟微冬的衣袍,男人笑,“解开不就行了,你这么扯,当心伤了手。”   霍青棠被孟微冬一拉,男人捉住女人的手,摸到自己腰间,霍青棠扑在孟微冬怀里,双臂围绕他的腰,他的指尖带着她,触碰到他腰带上金玉扣的那一刹,青棠猛地缩回手。孟微冬轻轻笑,他解了袍子,说:“娇妻与我解战袍。”   青棠叱他:“不要脸!”   孟微冬里头穿着雪青的里衣,他解开衣裳,“你看。”青棠凑过去,他身上伤痕累累,右边心口处似被人剜了心,如今还有碗口大的疤痕。   顺着他肩颈往下头看,才看见他左臂被明月鞭勾烂了的皮肉,青棠侧目,“有药吗?”   “哧哧”,男人发笑。青棠道:“你笑什么?”   孟微冬将身前女人的腰一搂,霍青棠衣衫湿透,孟微冬已经丢开她腰间软带,“乖,除了衣裳,当心着凉。”   就这么一个瞬间,霍青棠的裙子早就不知哪儿去了,女孩子穿霜白的亵裤,孟微冬低头看她,“冷不冷?”   “我......我不......”   孟微冬扶住女孩子的头,嘴唇落了下来,“青棠。”霍青棠一扭头,嘴唇就与孟微冬贴上了,男人舔了女孩子的唇,轻易撬开她牙齿,霍青棠推他,却越推越紧,到最后只听见男人沉沉的喘息声。   外头小婢道:“大都督进去许久,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重兰摆手,“下去吧,都退下。”   孟微冬与霍青棠唇齿磨在一处,男人扯了青棠的衣裳,霍青棠推他,“不要动,我有话说。”   “好。”   孟微冬舔女孩子的耳根,“有话咱们去床上说。”      ☆、吻下来      五月和风已暖, 孟微冬将霍青棠抱到床上, 又关了窗。   里头打打闹闹的,重兰将衣裳放在外室, 然后招呼几个丫头,“都散了。”   两人在床上厮磨了一阵,孟微冬将青棠抱在怀里, 他吻她的头发, 青棠的手指都捏在一起,孟微冬笑,“怕了?”   霍青棠咬着嘴唇, 直到孟微冬与她贴在一起,两人如此紧密地贴在一起,身体完全相连,她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唯独眼角落了数滴眼泪。   孟微冬吻去她的泪, 他将她紧紧箍在怀里,“青棠,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一夜的春宵并不太长,等天色又暗了些许, 便快要天明了。孟微冬起身穿衣,他并不过度纵欲, “我起了,书房有公文要看,迟一些还要去五军都督府, 你再睡一会儿。”   霍青棠拿被子盖着脸,孟微冬两根手指拉下被子,“别捂,当心透不过气。”   孟微冬穿了件交领的袍子,头发垂下来,随意梳了个髻,用根白玉簪挽着,蓦然一瞧,敞袍大袖,宽肩细腰,不像个武夫,反倒像个儒生。   男人将衣裳穿好,“你再睡会儿,睡醒了再起来用早饭。”   “嗯。”   霍青棠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孟微冬出去了,男人一走,霍青棠就从床上跳起来了,她拣了件衣裳,又将头发全部挽起来,戴了根簪子,开门就往外头走。   重兰等人已经撤了,门口有个守夜的小丫头,此刻正眯着眼睛靠在门槛上打盹,想来她也是没醒的,不然不会孟微冬走了她都不知道。   青棠弯腰劈昏了这丫头,又将她拖入内室,然后锁了门。   孟微冬没有去别处,他去了远山堂的正房,方才他与霍青棠在内室耳鬓交缠的时候,外头有三声极其轻微的敲门声,青棠耳朵不好,孟微冬却是听见了。   蓝河来了。   蓝河穿了一件湖蓝的绸裙子,发间插白玉簪子,一头青丝亮油油的,站在灯下,就站在孟大都督的远山堂里。   霍青棠却没去正堂,她绕道院子后门,翻墙出去了。   孟府灰白的外墙,外头梧桐通天,树下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好长一根大辫子,“霍姑娘,你可算来了。”   青棠点头,“我不能走远,就在这儿说。”   媚春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张氏没有回张家,她现在就住在张士洋的那个小绸缎铺里,大门不出,一般人都找不到她。喏,我在干爷爷的小店里守着,这牌子是她从那人的身上摸出来的,她还叫你小心,说危险。”   “多谢你们。”   “不必谢,霍姑娘的事儿就是我家少主的事儿,我哪能怠慢呢。”   青棠点头,“也多谢他,他人呢?”   媚春道:“哎呀,见你被孟微冬带走了,他着急呀,这会儿打算上京去了。”   “上京作甚?”   “这个嘛。”媚春扯自己辫子,“他去找顾公子商量对策,你被拐走了,等顾公子解救你出来呀。”   青棠冷着一张脸,“伊龄贺真的上京了?”   媚春低头笑,“没有。他哪里会去找顾家那位,他恨他还来不及,我家少主就在南京城里。他说了,如果孟微冬有丝毫不轨,他就来带你走。”   青棠道:“这是甚么人的牌子,持有者是谁?”   “我干爷爷说这是个漕帮,不干正事的,这几年崛起的,就在南京一带,专门帮朝廷送货,有时候也趁火打劫。”   青棠问:“和朝廷做生意的?”   媚春点头,“嗯,他们手上有船,还是快船,这帮派人多,去年就吞了朝廷十几船盐,都是从漕军手里弄的。”   打更的再响一遍锣鼓,青棠道:“天要亮了,你回去吧,同伊龄贺说,多谢他。”   媚春甩甩辫子,“霍姑娘,你真不跟我们走?我干爷爷说了,这伙人不对劲的,人多势众,崛起又快,恐怕后头有人撑腰也说不定。那个......不若你随我们回辽东,避上一年半载,这祸事也该过去了。”   青棠笑,“回去吧。”   媚春消失在孟府外头的大树下,霍青棠跃上墙头,却见远山堂厅中灯火明亮,她站在庭院里,顿了半晌,往正厅而去。   蓝河不知与孟微冬争执甚么,越吵越烈,蓝河一掌拍在厅中小几上,孟微冬背对着她。   霍青棠站在石阶之下,蓝河冷笑,“哟!霍姑娘登堂入室了,不知道顾公子知道了怎么想?”   青棠抬眉,微风拂过,那廊下风灯轻轻转动,映照女孩子的脸,明明暗暗。霍青棠一句话没说,她一鞭子抽出来就往蓝河喉咙勾过去,蓝河堪堪躲过,鞭子却打在蓝河下巴处,蓝家姑娘极为美貌的脸浮出一道深红的血痕。   蓝河低头,她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霍青棠,你打我?”   青棠说:“是你自己找打。”   青棠站在门外的时候,孟微冬被蓝河吵昏了心神,以至于外头站了人,他都没发觉。等这一刻再回头的时候,蓝河的怒火已经转移到了霍青棠身上,“哼,姓霍的,你打甚么算盘,你这头住在孟家,那头吊着顾家那位,你以为你是谁啊?”   青棠捏着鞭子,往蓝河身上抽,“与你何干。”   蓝河连转了几个身位,第二波鞭影又至,蓝河道:“孟微冬,你瞎了?她打我!”   青棠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她点点头,“嗯,我打你了。”又是一鞭子朝蓝河后背抽过去,“打的就是你。”   这一鞭又快又狠,蓝河避之不及,孟微冬手里一个茶盏击落了霍青棠手中软鞭,茶盏直往青棠持鞭的手而去。鞭子落地了,茶盏子也落地了,开了花儿。茶盏是元青花,上头百花盛放,花团一簇拥着一簇,谁说百花不落地,这头摔了个粉碎。   孟微冬捏住蓝河咽喉,蓝河眼珠子要瞪出来,“你,想杀了我?”   青棠低头笑了,“哧哧”,声音很轻,“不必如此。”      ☆、豁出去      孟微冬出门去了, 他出去了六天六夜, 有传驻守在南都的后军大都督与驸马爷喝了六天的酒,晚上又摸了六夜的牌。直到第七日上, 他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还带着另一个人,霍水仙。   黄莺隔日就听说了前晚上发生的事情, 霍青棠与一位姓蓝的姑娘打了一架, 她原以为是侧夫人蓝溪,没曾想,是蓝河。黄莺又去打听, 蓝河是谁。门道还没听出来,却听史顺说:“那位蓝姑娘是蓝溪的姐姐。”黄莺奇道:“姐姐?我怎么听着不是那么回事呀。”   石榴问:“那是怎么回事?”   黄莺甩一甩帕子,“罢了,你们不懂, 说了也是白说。”   孟微冬好几日不露面,连带着霍青棠也不出现,石榴张罗要去远山堂瞧一瞧, 几人收拾一通,霍青棠这头就进来了。女孩子穿一件石青色的长裙子, 里头一点翠绿的边角快盖到脚面,石榴转身, “姑娘,您来了?”   黄莺一指头点过去,“胡咧咧甚么, 夫人,叫夫人,甚么时候了,还在姑娘。”   青棠在院中站了,就在湖边上,黄莺陪着站了一会儿,“大都督这样年纪,风流些也是有的,你......”   “嗯。”青棠淡淡应了一声。黄莺道:“忍忍吧,再忍忍,等你站稳了脚跟,别的女人也都怕你,好日子就来了。”   两人一青一姚黄两抹颜色在月牙湖边上站着,五月风起,再回头时,霍水仙已经站在了那弯吊桥上。霍水仙瘦了,原本白净俊秀的双颊有些凹陷,一双眼睛越发大了。“啊!”黄莺扭头就往霍水仙怀里扑,黄莺做了母亲,这么一扑,将霍水仙撞的晃了两下。   霍水仙目光落在自家女儿身上,霍青棠笑了笑,往后头看,瞧见了孟微冬。孟微冬穿一件云白的宽袍,如那一晚一般,他向青棠招手,青棠笑了笑,两人手握到一处。   黄莺揩去眼泪,“老爷,这是孟都督,他娶了......”   霍水仙点头,“我都知道,杨大人都同我说了,说多得孟大都督从中斡旋,我才得以平安无事。”说罢,弯腰要向孟微冬行大礼叩拜。   孟微冬拦了霍水仙的手,“使不得,岳父大人快请起,万万使不得。”   霍青棠笑看霍水仙,霍水仙冲她招手,青棠低头笑,水仙清瘦的手指摸了摸青棠鬓发,“囡囡,你瘦了。”   父女二人极为相似的眼睛里都含了泪,下一刻就要相对落泪。黄莺忙道:“好了,屋里说,咱们屋里说。”   孟微冬止了脚步,“岳父大人想是有许多话要说,小婿先去安排,稍后吃饭。”   黄莺呶呶嘴,给霍青棠使眼色,青棠道:“父亲,您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晚一些我着人来叫您。”   霍青棠跟着孟微冬回去了。霍水仙望着他二人背影,浓浓叹了口气。黄莺道:“快打水,伺候老爷沐浴,快......”   霍水仙抓了黄莺的手,“孩子呢?”黄莺指着内室,“抱着在睡觉呢。”水仙低了声音,“好,好......”   丫鬟们烧了水,黄莺给霍水仙搓背,霍水仙骨肉匀停的后背如今快要瘦成枯骨,黄莺眼泪簌簌落下,“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要那宅子,就甚么事情都没有了,都怪我。”   霍水仙捏了黄莺的手,“无事,都过去了。”   黄莺收了泪,说:“青棠嫁人了,是孟都督他要娶的。”   “嗯。”   “璎珞死了,柳丝丝也死了,是被人杀害的。”   黄莺不论说甚么,霍水仙都是点头,没句多余的话。   孟微冬拖着霍青棠的手,路上静悄悄的,唯遇上几个丫头,丫头们都是垂了眼睛,没有多言。孟微冬说:“这几日睡得好吗?”   青棠点头。孟微冬捏了她的脸,“小没良心的。”   “多谢你。”   进了远山堂,重兰迎上来,“大都督可要沐浴?”   浴室里翻起升腾的水汽,几个丫头在外面站着,青棠接了帕子,“我来吧。”   待里头门关了,重兰挥手,丫头们都无声退下去了。   孟微冬闭着眼睛,身后有人在替他擦背,孟微冬一把捏住那人的手,青棠道:“你怎知是我?”男人说:“你脚步声起,我就知道是你。”   青棠替孟微冬散开头发,“喝酒了?”   “喝了。”   孟微冬将女孩子一扯,霍青棠落在他怀里,“那一日,蓝河,她......”   “嗯。”青棠也没别的话,“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她来做甚么,蓝老大派她来送消息,顺便问问,你甚么时候接蓝溪回来。”   孟微冬笑,捏女孩子鼻子,“小鬼灵精。”   青棠靠在他怀里,“孟微冬,多谢你。”   孟微冬翻了个身,将女孩子压在身下,“好,那就多谢我......”   浴室里升起一片春.景。那头月牙阁里,黄莺替霍水仙梳头,梳子划过处,头发簌簌的掉,黄莺的手上全是霍水仙落下来的发。黄莺眼泪噼噼啪啪掉,霍水仙拍拍她的手,“好啦,莫哭,莫哭了。”   黄莺取了根簪子出来,霍水仙瘦的厉害,衬上他上好的皮相,镜中人似谪仙落地。黄莺扑在男人背上,眼泪又炙又烫,待她哭累了,霍水仙衣襟上已经是一片冰凉。   黄莺哽咽,“我......大姑娘她......我怕她......”   霍水仙牵了黄莺的手,“我去同囡囡说,莫担心。”   孟微冬将霍青棠搂在怀里,“青棠。”   “嗯?”   男人说:“我书房里有个匣子,里头有你的四十万两银子,并着你的几颗宝石。”青棠抬头,“怎么到你这里来了。”孟微冬抱紧了她,“是不是怕嫁不出去,先给自己藏了嫁妆?”   霍青棠头动了动,孟微冬抚她的发,“外头的账册在孟仁手里,内册在重兰那儿,不日她就会交给你。”   “给我做甚么?”   “蟾宫每年交上来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得月楼每年三十万两,波斯集市每年八十万两,另外蓝老大的船队......”   “我不要钱。”   孟微冬笑,男人在她耳边叹息,“另外还有每年下南洋的船队,咱们抽成,按次数计,他们每出一次番,就抽一成。蓝老大从工部买一些快退役的船,咱们也要分银子,还有从漕军里头流出来的盐,咱们也是要得一份的......”   “嗯。”   “这些人密云都认识,将来我叫她都指给你看。南济也都认识的,你不是和南济很聊得来吗?”   “我......”   孟微冬搂她,“隔几日吏部的复推补令就会下来,还是扬州,扬州守备。”   ......   云端生到了京城,云娘去码头上接,蓝老大的船延误了几天,见到了人,云娘拿银子出来,“多谢这位小哥。”   那人收了银子,又多说了一句:“顾公子可来了?”   云娘道:“没有,他回了洛阳。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同我说,等他回来,我会转告他的。”   那伙计道:“其实也没甚么,只是南京城里在传一件事情,我路径南都的时候,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就和顾公子有关。”   云娘问:“不知小哥说的是何事?”   那人也不卖关子,“听说南京城的孟大都督去都察院把霍大人捞出来了,据说孟大都督说霍大人是他的岳父。”   “岳父?”   云娘道:“小哥可否说得清楚些。”云娘从怀里又摸了一锭银子出来,那人道:“已经够清楚了,南京城都传开了,说孟大都督娶了霍家的姑娘。”   云娘雇了马车过来,车夫帮手抬了云端生,云端生道:“本该早到了,蓝老大中途传信,这人又停了几日,南京城送了消息出来,咱们才接着走。哎,蓝老大这是特意要告诉顾公子呢。”云娘点头,“是呀,为了他自己的女儿,挑拨离间。青棠怎么可能同孟微冬,那根本就是......”   云端生说:“等顾公子回来,你还是要同他说,别管真假,好歹要说一声。”   云娘呶嘴,“晓得了。”   敏敏这些日子不在家,成日里跟着闵梦余,闵梦余去哪儿,她也要去。闵梦余去衙门,她都要跟着。云娘回来,敏敏却在石墩子上坐着,云娘道:“今日没去找闵公子?”   “不找了。”   “怎么了?”   敏敏盘着腿,“他去逛园子,我就不去了。”   “谁家园子?”   “花园子。甚么魏北侯府,裴家。哼,裴家我是不去的,我怕见了裴正川,忍不住把他捏死。”   “闵公子去裴家了?”   云娘转头去抬云端生,敏敏道:“你爹来了?可算来了,怎么耽误了这么多日子,莫不是半道上被人敲诈勒索了吧。”   敏敏开口闭口就是打劫敲诈,云端生笑,云娘问:“贺鲁图呢,他答应替我爹看病的。”敏敏偏头,“在后头呢,磨药。”   “你说有趣没趣,裴家请闵梦余去做甚么,喝茶吃饭?”   云娘道:“闵公子家里是大族,蒂固根深,裴家凑过去也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敏敏揪着辫子,“这样啊,那闵梦余以后娶妻子,他?”   云娘侧目,“按道理,你的身份也够得上。但你是前朝的。你若是当朝公主,谁敢跟你抢,你现在押了闵大人回去做驸马爷,也没人敢多放句屁。”   敏敏睃她,“姓顾的过几天就到了,霍青棠怎么还不回来?”      ☆、浓浓情深      孟微冬晚晚都和霍青棠厮磨在一起, 有时候两人在书房说笑话, 有时候在浴室里就扯到了一起,有时候霍青棠白日里出去了, 孟微冬会问她去做了甚么。   黄莺与霍水仙念叨,“我看咱们姑娘与大都督挺好的,这感情嘛, 一来二去, 慢慢就有了。”   霍水仙摇头。黄莺要问,霍水仙又不与她细说,黄莺便自己走开了, 只问:“咱们何时回扬州。”水仙道:“等推补令下来,咱们就回去。”黄莺叹气,“那还住瘦西湖旁边的宅子吗?”   日子过得很轻快,草长莺飞之后, 天气慢慢热了,霍青棠成日里在月牙阁坐着,有时候会逗逗霍谦, 黄莺见了,又会劝她, “赶紧生一个,大都督年纪不轻, 你等得起,他等不起。”   南京的时事又变了一通,听闻那位齐疏朗齐大人又要升职, 再升半阶,他就是大明朝廷从三品的官员了。从此之后,此人不可小觑。   霍水仙在屋子里作画,才铺开笔墨,砚台中的凝墨便晃了两个圈,无风起浪,事出有因,霍水仙定了心神,又见极为正牌的融金徽墨的确在打圈圈,并且数圈不停。霍水仙搁了笔墨,他问乌衣,“外头可有异相?”   乌衣摇头,“没有啊,就是今天有些闷热,不见风,也没什么鸟叫。”   水仙在都察院牢狱中万事不许,只是许看几本闲书,甚么《山川地志》,他走到外间,同黄莺说:“天有异相,地动之兆,快叫青棠,去野地里避一避。”   黄莺正哄孩子,“甚么异色,哪里有,不都好的很吗?再说了,这处地方,哪里有野地。”   水仙不与黄莺掰扯,他拉了黄莺的手,“走,别说了。孟府后头有块地方无山无湖,你往那儿去。”黄莺扯他衣袖,“你呢?”   “我去远山堂,青棠还在里头。”   “我与你一起。”   都说患难见真情,黄莺乃一个风尘女子,过去扬州瘦马,牡丹风流,但她生了孩子之后,品性品德都逐渐牢固起来了,似一种更为牢靠的诚实,也是对于霍水仙的真诚。水仙推她,“不要多话,带孩子往空地上去,没有遮挡的地方,谨记。”   霍青棠在远山堂里打盹,重兰交上来了账本子,与她一项一项细说,青棠听十句,才会应一句。重兰后头同孟微冬说,“夫人好像兴致不高。”   这会儿重兰又说:“漕军士兵是每人每年十二石粮食,成亲的会多发一些,但他们消耗大,漕船坏了,也要他们自己拿钱出来修,所以漕船里一般都会夹带一些私货,变卖了赚钱。现在朝廷放开了一些优惠,主要是他们从户部那儿购买食盐,运回本地,稍微提价,再赚取差价。关于盐运这一项,咱们抽成由来已久,比如他们运盐的船不够,咱们就借船给他们,帮着运盐,他们银钱宽裕的话很快就会兑现,他们如果不宽裕,也会分出盐来,咱们自己去卖。这一块的话,是咱们的大头,每年春夏两季,是漕运最兴旺的时候,到了第三季度,咱们就去同他们结算,他们总会在立冬之前将银钱兑换出来,譬如旧年,咱们挣了三百万两。   但是这三百万两,咱们是要分出去的,例如南都的户部尚书,咱们要拨出去八十万两,给工部四十万两,因为咱们的船是从工部流出来的。并着下头的劳力,工人,河上的驿站,收税站,每年开支二十万两。最后就是兵部要吃回扣,因为南京兵部快船多,喜欢在河上围追堵截,咱们去年送出去了三十万两的红银,算是敬献上峰的。去年另外有一趟,大都督专程去了北京城,送了北直隶兵部尚书苏星赋十万两红银,当作她女儿成亲的献礼。所以这么一趟算下来,咱们去年在盐事上,净收入是一百二十万两银。   再说番商人,他们出海下番邦,是......”   重兰与青棠细细掰算,下头黄莺喊了一声:“大姑娘,快出来,天色异相,快出来!”   黄莺嗓子清脆,青棠抬头,重兰推窗,往下头看,黄莺道:“叫青棠下来,快!”   “我下去看看。”   黄莺扯了青棠,“走,你爹在外头等我们,你爹说要地动,叫咱们寻个荒地躲躲,快走......”   黄莺扯着霍青棠疾步前行,青棠道:“远山堂还有其他人呢。”黄莺摇头,“别管啦,咱们走。”   青棠抹开黄莺的手,她又往那弯门里头走,“远山堂的人都出来,全部出来。”   重兰点了人数,里头十二个丫鬟,并着四个守门的老婆子,青棠道:“都去空地上呆着,别站在这里。”   黄莺拉了青棠,“我的大姑娘,你说话她们听吗?”   青棠也不看别人,她盯着重兰,重兰点头,“都听夫人的,出去吧。”   几个婆子面色犹疑,青棠道:“我说话你们不听,重兰说话你们也不听,那可以,你们都调出远山堂,换几个听话的人来。”   人终究还是散了。   午正的时候,一声惊雷,隆隆作响,原以为要下雨,众人都要寻地方去避,水仙拉住黄莺,“别动。”果不其然,干打雷不下雨,雷声三响过后,天又晴了。乌衣等人拍拍胸口,“吓死人了!”   石榴在草地上站着,她说:“我晕,头晕目眩。”再过得一瞬,狂风大起,风越吹越大,众人站在一处,崩的一声,琉璃瓦裂,孟府数个全水晶琉璃制的花房全部碎了。   孟微冬与一帮渔民在码头对峙,朝廷丢了一船盐,再去捞的时候,连个渣子都没找见,孟微冬穿正红的袍子,男人道:“抢了盐的交出来,朝廷不予追究。”   有个小女孩叉着腰,看着就是五六岁的样子,头发胡乱扎着,她手里握着一颗石子,往孟微冬头上一丢,“小气鬼!你们吃盐,我们吃淡,坏人!”   “胡闹!”   有人去揪那小女孩出来,孟微冬瞧过去,那孩子嘟着嘴,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霍青棠。风起了,水花都拍上岸,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渔民道:“地动,这是地动了。”   有人问,“甚么是地动?”那老人说:“地动啊,永乐二年的时候,也是这样,先是无风起浪,再是地动山摇,那年就打仗了,朝廷要打安南,打完安南打辽东,都败了。天起异相,要出事了,出事了呀......”   惊涛拍上岸,渔民们都往河边上跑,官军拦都拦不住,码头上木质的拱桥倏的动了,桥上的人都震了震,一人道:“大都督,真是地动,属下在老家时候也见过一回,房子都是要塌的,人不能站在房子里,要出人命的。”   青棠?   孟微冬扯了身边人的马,驰马就往城中奔去。   孟府的玻璃房都碎了个七七八八,再过得许久,不见动静,黄莺问:“这是过去了?”   霍水仙道:“再等一刻,若是树不摇,地不晃了,就过去了。”   石榴靠在乌衣身上,“我好像不昏了。”乌衣叹气,“多好的花房啊,里头奇花异草的,全都砸坏了,这以后......”   黄莺搂着霍谦,“说你们这些丫头见识短就是见识短,花没了,人还在。只要孟都督还在,多少花儿都能弄得来,还要你心疼几盆花?”   前院吹坏了几棵树,树是才栽下去的,根都露出来了,怕是活不了。孟仁缩在门房里,孟微冬一脚踹开门,“夫人呢?”   孟仁瞧守门的小厮,小厮道:“夫人在里头,小的今日没见夫人出门,也没来前院。”   孟微冬一口气跑到远山堂,却见里头一人也无,“青棠,青棠?”他才进主院,‘砰’,地崩山摧,他在庭院里险些摔在地上。“青棠,青棠?”孟微冬抬腿就往正房里走,长廊上瓦片簌簌落下,此起彼伏,砸出啪啪脆响。   孟微冬跑到那阁楼里,里头没有人,“咣”,阁楼的韧竹断了。这楼是竹子制的,为了美观,也为了夏日防蚊虫蛇蚁,就是这么一晃,竹楼都要轰然倒塌。   都停了,风静了,云散了,天又灼灼,亮了。   孟仁边跑便喘气,“夫人,您在这里,大都督回来了,正找您呢。”   青棠问:“他在哪儿?”   远山堂里头的盆栽都吹乱了,泥土散了一地,后头廊下的玻璃房也塌了,青棠一路跑过去,却见一个男人站在竹楼前头的低树下,这里本该红花碧木,此刻断壁颓垣。   “孟微冬,你是傻瓜。”青棠喊了句:“孟微冬,你是傻瓜!”   孟微冬伸手,霍青棠走过去,说:“我不在里头,你跑进来做甚么,你跑进来做甚么!”   孟微冬下巴抵在女孩子额间,“青棠,我们生个孩子吧。”      ☆、点点滴滴      太子朱瞻基在南京城拜谒洪武皇帝的皇陵, 驸马与公主接待了这位来自京城的皇太子, 这几日孟微冬也去了驸马府数回,又不见他送上甚么金银财物, 只是同皇太子报告五军都督府的日常工作。   南京地动了,太子朱瞻基写折子回京,汇报了南京城的情况, 最后太子离开南京之时, 南都各阶官员步撵相送。驸马与孟微冬站在前排,待太子车撵离城,驸马才道:“圣上要迁都, 先派来陈瑄勘察水况,又派太子过来勘察南京的民生,可见是真心想动了。”   孟微冬摇头。驸马侧目,“如何, 你有相左的意见?”孟微冬道:“不巧,南都地动,这不是吉兆。待得算了吉日, 再行迁居,又不知是何时何日之事了。”   “不假。不过迁都于你是好事, 我乃闲人,是不得参政的。”驸马道:“我瞧太子的意思, 他倒是在顺天府过得安稳,不愿意南迁。”   “圣上身体不好,嫌北地阴冷, 圣上过去又在南都监国,偏于南都也是可以理解的。”孟微冬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驸马瞧他,“霍大人的事情可都解决了?前几日我还听吏部说起此事,说复推扬州,扬州也好,霍大人地头熟。只是这回要当心些,莫要被人揪住再来一回。我听太子提了一嘴,恐怕他在都察院也听了些闲言言语。”   孟微冬眼珠子瞟过都察院一众官僚,三品以上才在前头,四品五品的通通靠后,他笑,“都察院哪里能说甚么,杨大人不是多事之人。”   驸马低头笑,“自然不是他。不过他不说,后头有人急着往上爬,也是要说的。”   齐疏朗这几日很雀跃,他又立功了。霍水仙贪赃,虽说右都御史杨锦给出结论,说那宅子是正规所得,霍大人贪赃枉法乃是无稽之谈,被人诬告。但他还是跟太子爷说了,太子爷很满意,自己得了皇太子的青睐,那么自己是不是又能再进一步了。”   齐疏朗走在一众官僚的后头,他先看了杨锦,又看了与孟微冬站一处的驸马爷,哼,那驸马就是杨锦的兄长,这一回杨锦这样好说话,难保不是孟微冬在背后使力的结果。就是不知,孟微冬与霍水仙又是个什么关系。   前头驸马说,“太子在都察院转了两日,想是说了甚么,现在传右佥都御史要升半阶,那不就是三品大吏了,真是平步青云。”   孟微冬问:“沿江那一片是不是换了地保,我瞧那一片的渔民都有些眼生。”   杨驸马道:“齐疏朗举荐了一个叫宋一清的,过去是淮安同知,后头做过扬州守备,母丧,服孝一年。今年便到南京城来求推补,扬州是没得位置,齐疏朗出头,引他去吏部,最后在兵部捞了个空缺,说是等下头得空,再做复推。宋一清就在码头边上,说不准招来一批自己人,你瞧着眼生,是你太忙,我等闲人,见谁都不眼生。”   “那宋一清今日来了吗?”   驸马回头,“齐疏朗后头左起第三个就是。”   过了中央大街,时已近午,各阶官僚都散了,驸马道:“咱们去摸牌?”   孟微冬笑,“改日,改日孟某带了好酒再去驸马府上,今日太阳太烈,孟某回家换身衣裳。”   驸马叹气,“我看大都督换衣裳是假,急着看望小妻子是真,是我不识趣,忘了孟大都督新婚燕尔,是有家室的人了。”   灰衣人阿邱来了远山堂,孟微冬不在,重兰出来了,指着霍青棠,“阿邱,这是夫人。”   阿邱不止认得霍青棠,他与霍青棠还在蟾宫的桃林里交过手,这头霍青棠穿着一身碧色的坎子,与那日所见并无甚么不同,又觉得甚么又已经不同了。阿邱道:“我是来找大都督的。”   霍青棠在正位上坐了,她端着茶盏,“事无不可对人言,大都督不在,你有什么话,对我说也是一样的。”   重兰在青棠旁边站着,“夫人问话,回答。”   阿邱起身,“我去了洛阳,大都督要顾家金玉交章的配方,并没有弄到。”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顾家里头一团乱麻,二房和大房斗得水深火热,我与二房老爷顾良功做了生意,说好下月顾家用三百盆金玉交章换蟾宫一千斤香料。顾家今年出了新的颜色,墨兰,我也弄到了两盆,相信有了那三百金玉交章,蟾宫就能研制出来了。”   青棠眼皮子垂了垂,她掀开杯盖子,“继续说。”   阿邱看重兰,重兰点头。阿邱道:“另外,顾家二房的公子要娶妾,那妾不肯,非要跑出来,我便自作主张,将她从洛阳带出来了。”   重兰问:“人呢?”   “她在客栈住着,说要去苏州。我先来禀告大都督,看大都督是何决定。”   “你把人家的小妾带出来作甚?”   “夫人不知,那小妾不是一般人,她说她手里有顾家花圃的秘密。”   重兰笑,“阿邱,你莫是被一个女人诓骗了,秘密?她能知道甚么?”   “她叫顾孤妍,是二房收养的义女,她说顾家的金玉交章其实是两种花儿嫁接而成的,她知道所有的方法,也知道怎么调色。”   重兰睃他,“她又不是顾家自己人,一个小妾,口气倒不小。”   阿邱道:“她说是顾家大公子亲口传授给她的,一点不假。”   青棠搁下了茶杯,她垂下目光,又撩开了,“那就安顿好这位顾姑娘,好吃好喝的伺候,别怠慢了这位金疙瘩。”   重兰笑,“那就照夫人说的办。她要去苏州,也请她再等几日,南京地动了,不安全。”   孟微冬站在外头,青棠迎上去,“回来了?”   “岳父大人他们去集市,你没跟着去?”   青棠笑,“是黄姨娘闹着要出门,父亲陪她,我去做甚么?”   孟微冬抚她的头发,“改日我同你去。”   阿邱站在那处,要说话,孟微冬道:“夫人方才都说了,照办。”   “是。”阿邱低头下去了。重兰也出去了。   “顾家的人,你不要心软。”   青棠侧目,“甚么?”   孟微冬将霍青棠抱在腿上,他在女人耳边叹息,“顾家不简单,他们家的几盆花倒是其次,倒是顾家每年倒卖出来的食盐、粮食,瓷器,这些都是明明白白的干货,说他们没点来路都是不可能的。”   青棠没有说话,孟微冬捏了她的腰,“伤心了,觉得顾家那位没同你说实话?”   太子朱瞻基在南京城拜谒洪武皇帝的皇陵,驸马与公主接待了这位来自京城的皇太子,这几日孟微冬也去了驸马府数回,又不见他送上甚么金银财物,只是同皇太子报告五军都督府的日常工作。   南京地动了,太子朱瞻基写折子回京,汇报了南京城的情况,最后太子离开南京之时,南都各阶官员步撵相送。驸马与孟微冬站在前排,待太子车撵离城,驸马才道:“圣上要迁都,先派来陈瑄勘察水况,又派太子过来勘察南京的民生,可见是真心想动了。”   孟微冬摇头。驸马侧目,“如何,你有相左的意见?”孟微冬道:“不巧,南都地动,这不是吉兆。待得算了吉日,再行迁居,又不知是何时何日之事了。”   “不假。不过迁都于你是好事,我乃闲人,是不得参政的。”驸马道:“我瞧太子的意思,他倒是在顺天府过得安稳,不愿意南迁。”   “圣上身体不好,嫌北地阴冷,圣上过去又在南都监国,偏于南都也是可以理解的。”孟微冬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驸马瞧他,“霍大人的事情可都解决了?前几日我还听吏部说起此事,说复推扬州,扬州也好,霍大人地头熟。只是这回要当心些,莫要被人揪住再来一回。我听太子提了一嘴,恐怕他在都察院也听了些闲言言语。”   孟微冬眼珠子瞟过都察院一众官僚,三品以上才在前头,四品五品的通通靠后,他笑,“都察院哪里能说甚么,杨大人不是多事之人。”   驸马低头笑,“自然不是他。不过他不说,后头有人急着往上爬,也是要说的。”   齐疏朗这几日很雀跃,他又立功了。霍水仙贪赃,虽说右都御史杨锦给出结论,说那宅子是正规所得,霍大人贪赃枉法乃是无稽之谈,被人诬告。但他还是跟太子爷说了,太子爷很满意,自己得了皇太子的青睐,那么自己是不是又能再进一步了。”   齐疏朗走在一众官僚的后头,他先看了杨锦,又看了与孟微冬站一处的驸马爷,哼,那驸马就是杨锦的兄长,这一回杨锦这样好说话,难保不是孟微冬在背后使力的结果。就是不知,孟微冬与霍水仙又是个什么关系。   前头驸马说,“太子在都察院转了两日,想是说了甚么,现在传右佥都御史要升半阶,那不就是三品大吏了,真是平步青云。”   孟微冬问:“沿江那一片是不是换了地保,我瞧那一片的渔民都有些眼生。”   杨驸马道:“齐疏朗举荐了一个叫宋一清的,过去是淮安同知,后头做过扬州守备,母丧,服孝一年。今年便到南京城来求推补,扬州是没得位置,齐疏朗出头,引他去吏部,最后在兵部捞了个空缺,说是等下头得空,再做复推。宋一清就在码头边上,说不准招来一批自己人,你瞧着眼生,是你太忙,我等闲人,见谁都不眼生。”   “那宋一清今日来了吗?”   驸马回头,“齐疏朗后头左起第三个就是。”   过了中央大街,时已近午,各阶官僚都散了,驸马道:“咱们去摸牌?”   孟微冬笑,“改日,改日孟某带了好酒再去驸马府上,今日太阳太烈,孟某回家换身衣裳。”   驸马叹气,“我看大都督换衣裳是假,急着看望小妻子是真,是我不识趣,忘了孟大都督新婚燕尔,是有家室的人了。”   灰衣人阿邱来了远山堂,孟微冬不在,重兰出来了,指着霍青棠,“阿邱,这是夫人。”   阿邱不止认得霍青棠,他与霍青棠还在蟾宫的桃林里交过手,这头霍青棠穿着一身碧色的坎子,与那日所见并无甚么不同,又觉得甚么又已经不同了。阿邱道:“我是来找大都督的。”   霍青棠在正位上坐了,她端着茶盏,“事无不可对人言,大都督不在,你有什么话,对我说也是一样的。”   重兰在青棠旁边站着,“夫人问话,回答。”   阿邱起身,“我去了洛阳,大都督要顾家金玉交章的配方,并没有弄到。”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顾家里头一团乱麻,二房和大房斗得水深火热,我与二房老爷顾良功做了生意,说好下月顾家用三百盆金玉交章换蟾宫一千斤香料。顾家今年出了新的颜色,墨兰,我也弄到了两盆,相信有了那三百金玉交章,蟾宫就能研制出来了。”   青棠眼皮子垂了垂,她掀开杯盖子,“继续说。”   阿邱看重兰,重兰点头。阿邱道:“另外,顾家二房的公子要娶妾,那妾不肯,非要跑出来,我便自作主张,将她从洛阳带出来了。”   重兰问:“人呢?”   “她在客栈住着,说要去苏州。我先来禀告大都督,看大都督是何决定。”   “你把人家的小妾带出来作甚?”   “夫人不知,那小妾不是一般人,她说她手里有顾家花圃的秘密。”   重兰笑,“阿邱,你莫是被一个女人诓骗了,秘密?她能知道甚么?”   “她叫顾孤妍,是二房收养的义女,她说顾家的金玉交章其实是两种花儿嫁接而成的,她知道所有的方法,也知道怎么调色。”   重兰睃他,“她又不是顾家自己人,一个小妾,口气倒不小。”   阿邱道:“她说是顾家大公子亲口传授给她的,一点不假。”   青棠搁下了茶杯,她垂下目光,又撩开了,“那就安顿好这位顾姑娘,好吃好喝的伺候,别怠慢了这位金疙瘩。”   重兰笑,“那就照夫人说的办。她要去苏州,也请她再等几日,南京地动了,不安全。”   孟微冬站在外头,青棠迎上去,“回来了?”   “岳父大人他们去集市,你没跟着去?”   青棠笑,“是黄姨娘闹着要出门,父亲陪她,我去做甚么?”   孟微冬抚她的头发,“改日我同你去。”   阿邱站在那处,要说话,孟微冬道:“夫人方才都说了,照办。”   “是。”阿邱低头下去了。重兰也出去了。   “顾家的人,你不要心软。”   青棠侧目,“甚么?”   孟微冬将霍青棠抱在腿上,他在女人耳边叹息,“顾家不简单,他们家的几盆花倒是其次,倒是顾家每年倒卖出来的食盐、粮食,瓷器,这些都是明明白白的干货,说他们没点来路都是不可能的。”   青棠没有说话,孟微冬捏了她的腰,“伤心了,觉得顾家那位没同你说实话?”      ☆、洪熙帝薨      京城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隔日就传来消息, 圣上驾崩了。   洪熙皇帝自永乐二十二年八月继位,登基不足一年, 薨了。   这消息传出来,一时间议论纷纷,甚至有御史说, 圣上耽于美色, 不知节制,包括在为永乐皇帝服丧期间,还与妃子胡搞, 那御史言之凿凿,百姓们更是说了千遍。   流言一茬接着一茬,有甚么说皇帝服用丹药死的,还有甚么说皇帝染疾的, 不过皇宫里的内侍说,圣上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洪熙元年,五月末尾, 皇太子朱瞻基继位了。   新帝登基,马上就召集旧臣重组内阁, 又忙着大赦天下,隔了几日, 又说要将一帮太监召集起来读书认字,是谓司礼监。   能入内阁者都是重臣,陈瑄好几日不着家门, 齐氏与苏月也说了几回,苏月说自家兄长也是干着急,好像并不受新帝青睐。   南都官员也为刚刚薨逝的洪熙皇帝守制,百官不许纳妾娶妻,为期一年。孟微冬抱着青棠,“幸好早就将你娶回来了,要不然我真是要盼到遥遥无期。”青棠推他,“手拿开,守制,孟大都督要守制,切勿纵欲。”   “哧哧”,孟微冬低低地笑,握着青棠的手,“我想你给我生个孩子。”   青棠扭头,“孩子?”   孟微冬抚她脸颊,“孩子。咱们这就来......”   “哪里能生孩子,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该被御史弹劾了。”   孟微冬摊开青棠手心,“到那时,我就不做官了,与你去山野,生一窝孩子。”   青棠扭头笑,“胡说八道。”   孟微冬翻了个身,“那你试试我是不是胡说八道......”   两人在床上闹了一阵,终于还是顾及为圣上节礼,孟微冬没把青棠给办了。才四更天,青棠睁着眼睛,孟微冬又已经起来了,青棠跟着要起来,男人摸她的脸,“岳父大人今日回扬州,你要不要跟着回去住几天?”   青棠点头,“我去码头送父亲。”   驸马府里,杨驸马大上午的就拿了酒瓶出来,“我这是西域好酒,有个商队才下了番,从外头带回来的,来,试试?”   孟微冬捏了酒杯子,“驸马爷好兴致。”   杨驸马不爱美女就爱酒,不爱花街就爱摸牌,也没个别的爱好,公主也说过几回,说了又不管用,到最后便也不说了。驸马爷道:“孟都督成亲以后,规矩了不少啊,前几日还听说季冷被新帝招去夜谈了几回,大都督这下要跟着沾光了。”   驸马扭头,“大都督要是不娶亲,将季姑娘扶正了,未必不是好事。”   “好了,不谈这个。那边大理寺有消息吗?”   杨驸马盯着孟微冬,“有机会一定要见见咱们这位孟夫人,瞧瞧她有甚么本事把咱们孟大人弄得这么服服帖帖,在外头都要记挂她娘家的事情。”   孟微冬笑。   驸马说:“有消息了,内阁讨论过了,史侍郎大概是个贬官,或者是流放。不过皇帝还没拿主意,新政就这么严厉,不够仁慈。所以嘛......不出十日,史侍郎就会出来了,天恩浩荡,至于以后的造化,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驸马将杯子举过来,“来,为了孟夫人母家亲眷逢凶化吉,在下先干为敬。”驸马爷举起杯子就要喝酒,孟微冬压他的手,“莫要喝醉了,大白天的,被人瞧见,又是有本要奏。”驸马道:“我是不怕,我门都不出,倒是大都督,出了门要小心些,莫被人看见了......”   霍青棠去码头送黄莺与霍水仙,黄莺气色很好,霍水仙依旧憔悴,似是这半个多月以来,在孟家过得也不开怀。水仙望着自家女儿,“囡囡,爹爹无用,爹爹......”水仙有千言万语要说,青棠道:“父亲与姨娘回去吧,太太也没事,她在张家,父亲回去了就将太太接回来。”   乌衣与石榴都随黄莺回扬州,石榴过来,小声道:“姑娘,我想跟着你。”   黄莺扯石榴,“说什么傻话,你说跟就跟,人家大都督同意你在远山堂吗?快别说这个,安心跟我们回扬州是个正经。”   青棠瞧石榴,“先跟姨娘回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密云跟在青棠身后,扬帆了,青棠道:“上船吧。”黄莺叹气,“你得了空,回去看我们,还有霍谦。”水仙终是转头走了,青棠在码头边上站了一会儿,密云道:“夫人,咱们回府吗?”   “不急。”青棠扭头,“听说还有一个叫烈日的?”   密云点头,“烈日是探子,他功夫一般,人很机灵,和三教九流都混的好,大都督让他在外头,上回击杀您府上......”密云顿了一顿,青棠道:“继续说。”   “上位击杀您府上几位女眷的中间人找到了,找到的时候,那人就自尽了。在城里的一个破庙找到的,大都督亲自去的,但有人同他报信了,咱们一到,那人先一步咬舌死了。”   青棠拿出一块木牌子,“是这个?”   密云抓着牌子,“这是?”   “那死士身上摸出来的,听说的漕帮的。”青棠低头,“好了,不说这个了,烈日人呢,他在吗?”   孟微冬一出驸马府,烈日就在外头候着了,“大都督,出事了。夫人她被漕帮绑了。”   孟微冬坐在一艘破船上的时候,姓曲的老板从外头进来,边拍手边庆贺,“啧啧,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孟大都督英雄一世,这回听说娇妻出事,马上就来了,啧啧,这份深情真是令人动容......”   孟微冬睃了一眼烈日,曲老板摇头,“欸,大都督别看他,他有什么可看的,咱们还是聊聊今年下番邦的抽成。”   孟微冬叹气,“抽你三成,多吗?”   “多了,多了。”那曲老板摆手,“在下今年多了合作伙伴,大都督抽了三成,咱们都要喝西北风去?这样吧,大都督高抬贵手,一成,今年给大都督府上敬献一成的盈利,这样可好?”   “曲老板怕是吃醉了酒,孟某今日不与你谈,等哪日曲老板酒醒了,咱们再谈。”   孟微冬起身要走,姓曲的伸手一拦,“诶,不急。大都督坐下,大都督若不配合,那我可......”   孟微冬笑,“如何?”   “那我可得逼着大都督同意了。”   孟微冬在窗口站着,他一扭头,船舱顶上就罩下来一张渔网,渔网密密实实,上头还绑着细小的刀刃。   “哎呀,难得见大都督落单一回,这回还不得请咱们南都的后军大都督好好喝一壶。”曲老板道:“孟微冬,老子的旧账还没和你算呢,你一边吃老子的回扣,一边抓老子的人,老子和你有仇啊?”   烈日没有说话,姓曲的指着孟微冬,“咱们大都督既然这么忠贞不屈,那就丢江里去,绑上石头,沉尸甚么的,大都督不是最喜欢这一套吗,咱们也让他尝尝。”   孟微冬看烈日,“夫人呢,她在哪里?”   烈日不做声。那曲老板笑,“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夫人?你那小娘子没事,她后头跟着密云那婆娘呢,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是你,我的大都督!”   “噗通。”   江心,一艘破船裂开了,船的木板四处飘散,里头的东西都沉水里去了。   细细去看,才知其实方才有一艘大船曾经在它旁边停了片刻。   大船上,姓曲的捏着一块白玉面具,“孟微冬死了,下一步怎么办?”      ☆、风吹云散      孟微冬七日没回来。   第七日上, 南济自扬州城回来了, 他见了霍青棠,说:“夫人, 霍大人已经去了府衙,璎珞姑娘与柳姨娘也已经入土为安了。至于那晚上的凶手,知府毛大人说不知情, 他不知道那人是假冒的, 他也不知道会有人敢冒充朝廷官员,实在是不清楚那人来历。”   重兰道:“在外头可曾见大都督,五军都督府里也没人, 大都督去哪儿了?”   青棠穿一件银红的坎子,“是否去驸马府里摸牌了,驸马府在何处,咱们去瞧瞧。”   南济看一眼外头, “时间晚了,再过片刻,五城兵马司就要落锁巡城了。”   霍青棠起身, “那不等了,叫上密云, 咱们三人去。”   驸马府位置不好,说起这位杨驸马, 他也算是波折,公主是洪武皇帝的幺女,原先许了一位姓尹的臣子, 后头公主二嫁,还是永乐皇帝亲自赐的婚。杨驸马与公主成婚有十年,膝下竟无子女,驸马又不得参政,只得每日饮酒乘马作乐,若是去了花街柳巷,更是有损皇家颜面,所以只得在家里昏庸度日。说起来,这位驸马爷的日子也是郁郁的很。   自永乐皇帝逝世,公主成了洪熙皇帝的姑母,这回洪熙帝朱高炽也去了,当年的小公主简直成了新帝朱瞻基的姑奶奶。而他这位驸马爷,更是边缘化了,别说在顺天府,就是在这南都,也是日渐势弱了。   青棠三人一行便衣,乘快马至驸马府,杨驸马正在府中自己同自己玩儿翻牌九,如今为先帝爷守制,找谁来摸牌都不好,人家也不愿意来。就连孟微冬那老混蛋,也七日没过府了。   管家来报,“驸马爷,孟家的夫人来了。”   杨驸马问:“哪位夫人?”   管家道:“夫人说自己姓霍,是孟大都督的妻子。”   “快,快请进来。”   杨驸马先扯了扯自己的袍子,又两手一搓,在嘴边哈气,还好,酒气不浓。   青棠等人一进来,就闻到一阵铺天盖地的葡萄酒味儿,甜腻中还夹杂着酸气。密云咳嗽一声,青棠低头,“孟府小妇人参见驸马爷,小妇人恭祝驸马爷千岁长青,太平安康。”   杨驸马扭头看这位传说中的美娘子,竟然能将孟微冬那老混子勾得剩下三魂,不见七魄,今日一看,果真美人。美人眉眼长得好,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有神。驸马指着堂屋中的椅子,“孟夫人,坐。”   青棠依言在右首坐了,“驸马爷恕罪,小妇人今夜冒昧打扰,小妇人来是想问问,不知我家大都督是否在驸马爷府中?”   “这......”   驸马扭头,“我还正想向夫人讨人呢,自七日前霍大人返扬州,孟微冬说他要去码头看看,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再来啊。我还权当是他惧内,不敢出来快活了?”   青棠仰头,密云上前一步,“没有,没听烈日说大都督去了码头。”   霍青棠道:“那真是叨扰了。是下人没有弄清楚,小妇人给驸马爷陪个不是。”   杨驸马点头,“去码头看看,寻人来问,孟微冬有没有去码头。另则,夫人如果人手不够,我去五城兵马司借人,帮夫人找找?”   青棠福了一礼,“多谢驸马爷。我们先回去了,多谢。”   霍青棠一走,驸马就在家里嘀咕,“七日不见人,又浪到哪里去了?”   “夫人,我去找烈日来问。”   青棠摆手,“不找他。让南济领兵去搜,码头上捉几个渔民来搜,问问他们最近有什么船出去了,没回来。”   南济往五军都督府走,青棠瞧密云,“走,一起去。”   一列官兵围住数艘晚归的渔船,南济领头,“船里的人都出来。”   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叉着腰,“你们这些坏人,又来找盐?”   “嘘!”身边大人赶紧捂住孩子的嘴。   南济道:“我们来找人。”   青棠走出来,她手里捏着一片金叶子,“来,告诉姐姐,有谁来找盐了?”霍青棠自己都是个半大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见了她头上的琉璃珠子,想伸手去抓,身边大人赶紧拉孩子的手,又赔礼道歉,“贵人,孩子没个见识,穷怕了,您别介意......”   “无妨。”青棠将小孩的手牵出来,“喜欢姐姐这个啊,姐姐可以送给你。不过姐姐要问你几句话,你要同姐姐说实话,行不行?”   孩子撅嘴,“好吧,你问吧。”   “那你先告诉姐姐,前几日是不是有人来码头找盐了?”   “是啊,是个叔叔。凶巴巴的,大官,他穿红袍,还系着披风,反正就是要找盐。”   “穿红袍啊,是大红色的吗,是不是和这个哥哥的衣服很像?”青棠指着南济,孩子点头,“是呀,不过那个叔叔穿的是大红色的,比他这个威风多了。”   “那你后来还见过这个叔叔吗?”   孩子摇头,“没有,我没见过他。如果我见了他,我还是要打他的。”   青棠笑,“你打了这个叔叔了?”   孩子呶呶嘴,“是呀,我拿石子打了他的头,他头上肯定有个包包。”   孟微冬那日回来,头上的确有一点淤青,青棠跟南济点头,南济拍手,兵士们围住渔民。   渔民们挤在一处,南济道:“我也不想为难各位,现在请见过人的站出来,如果没见过人,说出消息也算数。但是说如果各位都没见过人,又不知道消息,那我们只好请各位往衙门走一趟了。”   孩子父亲也困在官军包围里,孩子哭着嚷起来,“爹爹,爹爹!”   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搓着手,一副焦急又欲言又止的样子,青棠指着他,“请这位大哥出来。”   南济挥手,兵士让出一道口子,青棠道:“孩子说见人了,那大哥也见过咯?”   男人不肯说话,青棠笑一笑,“怎么,大哥是不知道啊,还是不想说?”   小女孩直接往她爹怀里扑,青棠拍拍手,“不说也容易,这孩子很机灵,咱们请她回府,与我做个伴儿,住上个一年半载的,你们父女不见面,差不多过几年,她也就长大了......”   “别、别、别,求奶奶高抬贵手,求贵人高抬贵手啊,我真的......”   青棠看密云,密云伸手就将男人怀里的孩子抱了过来,那男人牙齿都在打颤。青棠笑,“我不过是问你一个人的下落,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密云要将孩子抱走,那男人‘噗通’一跪,“奶奶开恩,奶奶开恩呐!”   霍青棠挪开眼,“我不同你说了,我看你们绑架了朝廷的大官,你们都是同伙,一并抓起来就对了,反正一个都跑不了。”   人群里有人不愿意惹祸,已经有人开口了,“小姑奶奶,我知道,我知道!”   青棠低头搓搓手指,食指拇指来回画圈圈,“说。说了假话,往后你也别捞鱼了,不如直接进江里被鱼儿捞。”   那年轻人站出来,“是这样的,那日那位大人过来问盐,接着就起了地动,他也不知怎么了,就回去了,骑马回去的,甚么都没说。隔了几日,他又来了。我们原本以为这人又是来要盐的,咱们都关了门,不想被他捉住。”   “后来呢?”   那年轻人指着小女孩她爹,“后来的他知道,人家还坐了他的船,往江上去了。”   青棠看密云,密云将孩子放在马上,也不扶她,高头大马,坐不稳就要摔下来,密云手里摸出一把匕首,“还不说?我也不想动粗,这么小的孩子,伤了脸,伤了脚,伤了哪儿,将来恐怕都是个残废,你说呢?”   那年轻人也劝,“牛哥,你怎么还不说?阿兰在人家手上,你倒是说啊!”   那个叫阿牛的松动了,他的腰板子也不挺着了,青棠看密云,密云将孩子抱下来,“快说!大都督去了哪儿?”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一天见到那位大官人,我就怕了,准备叫阿兰回家躲起来,别冲撞了贵人。谁知道阿兰认得他,还冲人家做鬼脸,我怕得很,正在那处站着,那人就指了我,问我有没有船,他要去江上。   我也不知道他坐我家的破船去江上做甚么,他说他妻子被抓了,我问被谁抓了,他就笑。咱们也没行走多远,才出了江上半个时辰,江面上就有船来接了,然后那贵人还给我一锭元宝。”   阿牛掏出来,“就是这个,我没敢用。”   那是一锭二两制的小元宝,密云接过来看,火光闪闪,密云点头,“夫人,是官银。”   青棠瞧他,“哪来的船把人接走了?”   阿牛叹气,“是一艘小船,很旧,很破,和我家里那一条差不多。我问贵人,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我就回去了。贵人上了人家的船,那船往江心摇,我看了一会儿,便回头了。”   青棠两根手指来回地转,她蓦然转身,“说谎!我说了,你要是说谎,你马上滚去江里喂鱼。”   阿牛磕头,“没有啊,小人真的没有说谎,奶奶,小的不敢说谎啊!”   “哼”,青棠冷笑,“你说大都督是一个人上了你家的船,你说他还送了元宝给你,可大都督身上从来不会带银子的,更别说这二两的细碎银子。”   青棠将那锭小银抛在阿牛的面前,女人冷了声音,“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上了你的船,你究竟把人弄哪儿去了?”   银子在地上鼓溜溜滚了几圈,沾了一地的灰,青棠点头,“那好,将孩子带走,等他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看孩子。”   南济扬手,兵士们扭头要走,那阿牛扑到青棠脚边,“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我贪财,我贪财!”   “那日是这样的,阿兰在外头坐着玩,她咚咚咚跑来拍门,说那要盐的又来了,叫我快躲起来。”   青棠睃他,“哟,你还是私盐贩子?”   “没办法,咱们穷怕了。今年刚刚开春,朝廷的官盐就翻船,运出去二十船,咱们就能捞三四船。原本官府也不在意,后头三月份的时候,又有十船官货翻船了,咱们得了消息,便去打捞。咱们这些人,帮着捞货的可得二钱银子一次,帮着运货的是一两银子一次,我见他们给钱爽快,便帮着去捞。”   青棠问:“三月里,在滁州?”   阿牛点头,“是在滁州。那时候咱们的船都准备好了,谁知官府来人了,那翻的十船货,咱们一点没捞着,都叫官府给没收了。”   南济道:“是大都督接了消息,亲自去捞的。”   青棠点头,“于是你们记恨在心,借机报复?”   阿牛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们不是借机报复,我们不敢,不敢呐!那回去滁州,没捞到东西,上头也没说甚么,照旧每人发二钱银子,再包管两餐饭,就叫我们回来了。”   阿牛苦着一张脸,快要哭的样子,“后头那位大官过来要盐,盐是我们捞的,可不是我们藏起来了,上头都拿出去卖了。咱们占一点点的便宜,就是买盐比外头便宜几分钱,咱们没有藏盐的!”   南济用佩刀指着阿牛,“别说这些废话,说点正经话,大都督被你们弄哪儿去了?”   阿牛道:“就七日前,那位又来了,我本来很害怕,结果上头说要借用我家的船。他们上了我家的船,去了就没回来。”   南济握着刀,“船呢?”   阿牛叹气,“回官爷,我家的是一条破船,大家都知道的,破的不行。上头丢了二两银子给我,说借来用用,我就借了。谁知他们一去没回来,我家那破船也没回来呀!”   青棠扯了那男人起来,“阿牛,你年纪比我大,我敬你一声大哥,你说实话,你说的上头究竟是谁,当日究竟是几个人上了你家的船,你家船上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阿牛道:“我家那船也没甚么与别人不同的,说不同的,就是格外破些。七日前,上船的是三个人,一个就是那位贵人,还有一个面目很生,下巴那里有一道疤,不明显,还是我女儿阿兰瞧见的。另一个就是咱们领头的,姓曲,人家都说他是老板,叫甚么曲老板。”   阿牛问小兰,“兰儿,你是不是见到那里头有个人下巴上长疤了?”   孩子声音脆极,“是呀,下巴到喉咙,就是有疤,我都看见了。”   青棠侧目,道:“你不认识曲老板?”   阿牛摇头,“这样的大老板,咱们哪里认得,平时管事的就是个传信的,咱们见不着高头的人。”   南济道:“夫人,上船的是大都督和曲老板,我去抓那姓曲的,看他把大都督弄哪儿去了。”   青棠手指头又转了转,“那还有一个呢,下巴有疤痕的,那是谁?”   “烈日。”   密云垂着眼睛,“夫人,是烈日,烈日骗了大都督。烈日的下巴上就有疤痕。”   南济扬手,“放人。”   青棠从头上扯了琉璃串子给小姑娘,“拿去玩儿。”   阿兰也不怕了,她揪住青棠裙子,“姐姐,那个叔叔对你很重要吗?”   青棠拍拍孩子的脸颊,“应该吧。姐姐也不知道。”   阿兰眨着大眼睛,“那你是他的妻子吗,他是要找你吗?”   青棠笑,“小鬼头,懂得真多。”   孩子呶嘴,“我现在想明白了,其实那叔叔也挺好的,威风八面,就是不大爱笑。哎,姐姐你爱他吗?”   青棠被孩子逗得发笑,“好了,回去吧。”   大人牵着孩子走了,临了,那孩子还回头问一句:“姐姐,要是他死了,你会伤心吗?”   孩子走远了,人群也散了,青棠冷了脸色。   南济和密云走过来,“夫人,现在怎么办?”   青棠道:“活捉烈日,狙杀姓曲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最近大家都在喊我后妈,既然如此,我集中一下大家的问题,统一小剧场回复。 1.为毛朝廷重臣就这么死了? 答曰:因为作者体谅大都督年纪大,不堪操劳,让他提前休息一下下。 2,为毛没有顾惟玉戏份了? 答曰:大都督不死,顾家那位没有机会。呸,战五渣! 3,我喜欢的是大都督,能不能青棠和孟都督在一起了? 答曰:可以啊!只要作者听到群众的呼唤,我就能篡改剧情,如你所愿。 4,我还是喜欢青棠和顾惟玉的剧情,肿么办? 答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要顾惟玉上,还是孟微冬活,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5,孟都督的粉丝和顾惟玉的迷妹可以干起来了,作者会依据发言情况判断,谁家粉丝多,谁就是男主。毕竟狭路相逢——勇者胜。 ps:作者本身就是墙头草,谁会吵架,谁会耍赖,谁就当男主。男主花落谁家,掌握在你们手里。(听说《郎似桐花》的男主,就是读者吵架吵出来的,真金白银的粉丝多。) 6,伊龄贺怎么办? 那就排队吧,暂时女主没空。 7,还有我没考虑到的问题,楼下接着提问,下次小剧场再直播回答。 最后,从四月底到五一假期,此一周内,踊跃发言提问、包括吐槽剧情者,为男主摇旗呐喊者,均可以获得作者送出的小红包。不定时发送,也不限制数量。因为咱们大明迈入了尾声,这是作者对你们的感激,拜谢。(骈四俪六上) 你们有爱我多一点点吗?好吧,我要开始打广告了。下一本《名利场》,求收藏哦!   ☆、没有人听出来      孟微冬失踪第十五天上, 密云捕捉了烈日。这是青棠第一回见烈日, 在远山堂的正厅里,青棠坐在正位, 穿一件霜白的坎子,领上腰际各有一圈澜边,女人翘着一条腿, 手里端着一碗茶, 看着不像个官家太太,倒是像个女当家的。   密云踹了烈日一脚,“说!你把大都督弄哪儿去了?”   烈日一言不发, 青棠也不急,“你叫烈日?”   密云道:“回夫人,是的,他原先是锦衣卫的一个总旗, 后来他的头头惹了祸,下头一干人等都要背祸。他头头饮鸩自尽了,这小子见势不妙, 跑了。后头他混在街头,人很机灵, 探听消息是一绝,大都督便收揽了他, 先是让他去五城兵马司巡街,他立了几回功,大都督给他挪了位置, 最后才在码头上让他盯着商船。”   青棠笑,“那就是一边吃官饷,一边吃商家的回扣咯。”   青棠搁了杯子,她瞧烈日,“你很缺钱吗?”   烈日一声不吭的,青棠手指在紫檀木制的小几上画圈圈,“缺钱了,是嫖女人要钱啊,欠了赌债啊,还是说你是个孝子,家里要钱啊?”   密云刀柄压在烈日身上,“说话,夫人问你话呢。”   青棠摆手,“说吧,姓曲的给你多少钱,我双倍给你。孟微冬在哪儿?”   烈日眼睛垂了垂,青棠起身,拍手道:“不说也没关系,你有个儿子,今年八岁,是你在锦衣卫当差的时候和花楼的女人生的。那女人给你生了孩子,你却没钱赎她出来,没过三年,她得花柳病死了。后来......”   “你儿子身体也不好,除了要吃药看大夫,还要人参养着。听说曲老板一次性给了你一千两银子,你就撒了谎,将孟微冬骗去码头了。”   青棠笑,“是与不是?”   密云一脚踹在烈日膝盖上,“叛徒!你说不说,大都督在哪儿?”   重兰自后头捧了个匣子出来,青棠捏着匣子,“这里头是一万两银票,你告诉我,牛家的船去了哪儿,又是在哪儿失踪的,这银子你拿走,我也不同你计较。”   青棠将匣子递给他,“你儿子要吃人参也好,鹿茸也罢,这钱都够了。你说,孟微冬去哪儿了?”   烈日眼珠子动了动,“大都督,他......”   青棠耐着性子,“有话直说,说他在哪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烈日带着孟家众人去码头的时候,南济拿出两盘雪花银,“愿意借船出来的人家,每条船一两银子,会驶船的,每人一两银子,自己家有船,又会驶船的,每家五两银子。”   已经有人站出来,“官爷也是要我们去捞货?”   南济道:“捞人。到了江里去捞人的,不管捞没捞到,每人十两银子。若是将人捞上来的,那人给一百两。”   有人问:“白银?”   “黄金。”   一个女声响起,那女人白衣黑发,站在兵士里,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捞到人者,二百两黄金。捞到衣裳的,二十两白银,捞到衣裳边角的都是二十两白银。诸位可愿意驶自家的船出去走一趟?”   夜已经深了,有人不愿意动身驶船出门,有家里婆娘一脚踹过去的,“死鬼,去呀,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快去捞啊,捞到衣裳角角都算数,去呀!”   有钱能使鬼推磨,向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瞬息间,已有二十来位渔民愿意出船。青棠瞧密云,密云端着盘子,“各位,这是定金,各位若是有收获,咱们再另行重谢。”   渔船统共二十八艘,并着孟家自己的船,三十来艘船浩浩汤汤往江心上去了,密云在青棠身后站着,“夫人何不在岸上等消息,属下去也是一样的。”   青棠长长叹了口气,她说:“叫烈日过来。”   烈日一晚上也没说几句话,他就指了指方向,青棠站在甲板上,江风一吹,女人衣带飘飘,烈日指着西北方向,“再行五里,差不多到了。”青棠点头,她问:“除了曲老板给你银子,你是不是很恨孟微冬?”   烈日垂了眼睛,没有说话。   “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霸道、蛮横,不讲理,他要做甚么,不管你的意愿,也不会问你愿不愿意,他要如何,便也要别人都跟着他如何。”   青棠先是笑,后头道:“不过他不是坏人,他也不小气。如果你非要用钱,你同他讲,他也会给你的,就是今日这一万两,换做是他,他只会比我大方。”   “我......”   青棠低头看自己手掌心,“好了,内疚后悔的事情就不要说了,说了也无甚么意义,他听不到,我不爱听。”   烈日抬头,指着前头,“差不多就是这里,大都督被沉江的地方。”   青棠喊一声:“停船。”   南济跟着做出指令,“穿上水靠,下船!”   兵士与渔民们还没动作,就听见‘噗通’一声,有人已经跳下水去了。   密云跟出来,“谁下去了?”   霍青棠水性并非绝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烈日一说到了,她就跳下去了。她或许想着,孟微冬其实与她开了个玩笑,此刻就憋着气,故意在水底下等她。   青棠在水里泡了很久,水不太凉,但她泡得越久,心却渐渐凉了。找不到,别说孟微冬的人和衣裳,就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   渔夫们久经水战,有些人下□□,兵士们都经过选拔,有些擅长水里闭气寻人那一套,众人分散开,将那江心围成一个铁桶,纵向去寻。   青棠眼睛已经红肿,有人来拉她,“夫人,上去吧。”是南济,南济扯了霍青棠的臂膀,青棠一掌推过去,“滚开!”   青棠浮出水面,她瞧南济,“你去找人啊,找孟微冬,你盯着我做甚么?”女人一双眼睛似黑夜厉鬼,血红血红的,不知是她多日劳碌,累出了血丝,还是在水里心生无望,想要哭泣。   南济揪着青棠手臂,“夫人,上船吧,属下去找。”   霍青棠抽出鞭子就往南济身上刷,“不用你管我,你管好你自己!孟微冬要是死了,你要不要另觅新主,你的都统领的位置也做到头了,你知道吗?”   船上火光熊熊,照亮江心一片月,霍青棠自水中出来,带着莫大的怒气与湿意,她黑发全部贴在自己惨白的脸上,又和着一身白衣,简直如江中厉鬼,摄人魂魄。   霍青棠道:“所有人下水去找,找到一片衣裳的,五十两黄金。找到人的,五百两!”      ☆、抬头不见花      这是一场白劳动, 也是一场空欢喜。   密云发了银子, 众人无功而返,真的连一片衣角都没捞到。   又过了两日, 孟仁从外头领了两个人进来,“夫人,这二位说是您是朋友, 要见您。”   霍青棠坐在大厅里, 她穿一件珍珠白的衣裳,脂粉不施,“诶诶诶, 做甚么呢,寡妇一样。”媚春开口就来。   伊龄贺站在远山堂的大厅里,一声不发。青棠见了他们,指着椅子, “坐吧。”   媚春抱臂,“二十三天,孟微冬失踪二十三天了, 他要是再不回来,恐怕官府要宣告他死亡了吧。”   青棠抬起头, “死亡?谁说他死了?”   “我的姑奶奶。”媚春往青棠边上坐了,“姑奶奶, 你想没想明白,他坐着这个位置,本来就不能擅离职守, 如果尸体又找不到,他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不想干了,找死。”   青棠看伊龄贺,“那曲老板找到没有?”   媚春揪着辫子,“本来孟微冬就烦人,他要是真这么死了,以后就更麻烦。五军都督府乱了套了,说甚么的都有,还有说他得了花柳在家里养病的。我的天,都是些甚么人,完全是写话本子?我跟你讲,孟微冬再不露面,马上就有御史一本要参到皇帝跟前去。”   伊龄贺叹口气,“很难说他去了哪里,当日是绑着石头沉江的,兴许他挣脱了石头,兴许真的沉下去了。还有一件事,我怕你不想听。”   青棠抬头,“甚么?”   媚春大辫子一甩,“范明瑰与裴无忧要归宁。”   重兰端了茶上来,青棠道:“准备一笔礼钱,当咱们给魏北侯府二公子的贺礼。”   “是。”重兰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伊龄贺道:“顾惟玉也来了,敏敏写信回来,说他们三日前动身。”   青棠端着茶盏,眼眸垂着,伊龄贺瞧她,“孟微冬死了,你的婚约也不作数,正好,你随他走吧。”   “走?”青棠笑,“走去哪儿?”   媚春呶嘴,“这也由不得你。孟微冬若是不见了,他的官衣穿到了头,你这宅子还能保得住吗?不说别的,孟府占了多大的地儿,孟微冬在还好说,他要是不在了,你不全得给吐出来啊?再说了,顾惟玉要回洛阳,你跟着一道,也没人知道你是谁,没人知道你和孟......”   伊龄贺咳一声,媚春缓了口气,“反正你走肯定比在这里强,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我都懂的道理,你肯定懂。孟微冬这些年敛财无数,保不齐他不在了,凭空还要冒出许多债主找你还债呢。你一个女孩子,又和孟微冬没甚么真的关系,你顶在这儿收拾烂摊子,无济于事啊。你还是走吧,孟府要倒了。”   青棠抬眸睃了伊龄贺一眼,“你们是不是知道甚么了?”   伊龄贺说:“你们......你们还是没有过明路的,孟微冬说他有婚书,可旁人不知道。你要是现在走,还能一身轻。就算你不愿意去洛阳,你也不能在这儿住着了。”   媚春应和,一直点头,“对,不能住这儿了,你和咱们去干爷爷那儿住几天吧。你要是不愿意见那姓顾的,咱们就不见,咱们去辽东,啊?”   青棠撩开一对又深又大的眼皮子,她起身,拍了拍裙子,“来了就来了吧,犯不着躲。躲什么?”   媚春与伊龄贺对视一眼,媚春嘴巴嘟着,正要说话,伊龄贺摇头。男人道:“青棠,孟微冬死了和你无甚么关系,如果他活着,也不知多少人想杀他......”   “包括你?”   伊龄贺点头,“包括我。我找我们蒙古人的虎符,他也找,我去套关丝丝的财产,他也要插一脚。”   媚春仰头,“如此令人讨厌的人,死了也算一了百了。不过你非要在这宅子里守着,为什么呢?顾惟玉来接你的话,你真的不跟他走?”   “我和孟微冬签了婚书,你们也都和我生分了。换做过去,孟家要倒霉,你们肯定是头一个要告诉我的。到了如今,我问你们,你们都不肯说了。”   “过去那是......”   青棠低头笑,“过去我与你们一样同仇敌忾,觉得孟微冬是恶人,所以恨极了他?现在我与孟家是一家人了,你们便来劝我,劝我跑路?”青棠盯在伊龄贺身上,“跑什么跑,谁来要账,拿出借条来,空口白牙的,谁知道是不是拦路打劫?不管孟微冬死不死,孟家的地契在我手里,谁来都要不走。”   媚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手扯头发,“我说她不肯走吧,你非要来劝,自找没趣,自找没趣!顾惟玉那厮已经知道了,你还瞒着做甚么,蓝家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蓝老大家的两个女儿吃瘪,能让她好过?”   “蓝家是吧,好呀,孟微冬死了,我做主,给蓝溪写封休书。蓝家不要休书也可以,那就让他们送了蓝溪过来,就回孟府蹲着,做寡妇。哼,反正孟家院子大,多养几个寡妇是不成问题的。”   伊龄贺回眸,“你也想做寡妇?”   青棠低头搓了搓手指,“我已经是个寡妇了。”   “完了,完了。”媚春双手抱着头,“完了,真的完了,她要做寡妇,要为孟微冬守寡?”   伊龄贺扭开头,男孩子望了外头半晌,忽然回头来扯霍青棠的手,“走,跟我出去。”青棠被他扯得直往前蹿,伊龄贺拉她手腕,“出去。这里死了人,不吉利,你出去住几天,出去住几天就想开了,走。”   霍青棠一掌拍在伊龄贺肩膀上,“走开!”   伊龄贺不松手,他低头看霍青棠的手腕,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她很健康,面色红润,人很有光彩。隔了几个月,她病了一场,宝珠茉莉之后,她就瘦了。原先以为她是大病久久不愈,后头才知道是因为一个姓顾的,她有心事。   “哼,如今好了,顾惟玉你不要了,孟微冬死了,那好,你随我回辽东,咱们去辽东住着,生一窝孩子,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霍青棠一双水汽充盈的眼睛瞥伊龄贺,“要你管,谁要你管?我为什么要随你回辽东住着,我又不是见不得人了,我为什么要随你回辽东住着,啊?”女人哑了声音,“谁他妈的说孟微冬死了,谁说的?你见到尸体了吗,你见到尸体了吗?没见到说个屁,我不回辽东,我不跟你走,我就在这儿等着。”   伊龄贺皱着浓眉,“等什么?等着陈瑄给你另外说一门好亲事,还是等着拿了孟微冬的婚书出去说,说你从此以后就是孟家的寡妇?霍青棠,你以为这是哪儿,这是大明朝,你做了孟家的寡妇,没人会要你的。包括你那甚么顾家哥哥。”   霍青棠红了眼,伊龄贺也不客气,“走吧,你随我出去住几天,有裴蓑消息了,咱们去找虎符。兴许虎符一出,孟微冬就出现了。”   “真的?”   女人睁着一双大眼,无辜又无助,伊龄贺点头,“真的。”   霍青棠还是随着伊龄贺出门了,重兰也要跟着,好说歹说,才留下了重兰,带了密云。几人往君山行,伊龄贺出去找水,媚春伸手去摘荷叶上的小尖尖莲蓬子,“少主,你带霍姑娘出来,顾家那位岂不是扑了个空?”   “她不愿意见他。”   媚春抿嘴,“我看出来了。霍姑娘不愿意见姓顾的,你觉得你有机会了?”   伊龄贺扭头,眼神深深钉在媚春身上,“不是我觉得我有机会了,是只有我有机会。”   “这话怎么说?”   媚春抓着小莲蓬,“因为霍姑娘嫁人了,没人肯要她了?”   “顾惟玉和孟微冬根本就是两种人,她在顾惟玉身上找不到一点孟微冬的影子。”   媚春道:“你要去给孟微冬当影子了?”   伊龄贺摇头,“别说这个了,等咱们找到虎符,就回辽东去。到时候没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知道她是孟微冬的遗孀,到了辽东,她的日子就好过了。”   “你是这么想,人家愿意吗?万一到了辽东,你又要娶她做妻子,人家大概就想回来了。”媚春碎碎念,伊龄贺手里一个石子丢出去,“谁?”   草丛里有人,并且已经跟了许久,伊龄贺石子丢过去,一个中年男人从草堆里站出来,“你是谁?”   媚春刀尖抵在那人咽喉,“哪来的大汉,想打劫啊?”   那人道:“我找孟......孟夫人,我有事,有事要......”   来人是阿牛,他不知从哪儿跟上来的,见了霍青棠,他就从怀里摸出一方衣角,“夫......夫人,这......这是......”   青棠瞥见那件天水碧的锦袍,心就动了动,“哪找到的?”   阿牛说:“那晚上夫人走了以后,我与几个弟兄又去捞了一回,但不是夫人指着的西北方向,是东北角。没错,是东北方,咱们捞了这衣角出来。”   青棠点头,她从怀里摸出一包金叶子,“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这一点意思,大哥先拿去用,尾下我日后再补上。”   伊龄贺从怀里摸出一张百两的银票,“喏,拿去吧。”   阿牛收了钱,嘴巴动了动,青棠道:“有话要讲?什么事,说吧。”   “夫人,那个,你们搜的方向不对,不应往西边,照着这衣裳的挂角,应该往东去。”   媚春抱臂,“往东?山东,河南?”   阿牛摇头,“错了,往东飘的话是海,若是在海边被人救了,很有可能就在江浙这一带,夫人应该往沿海的地方寻。”   密云一手掌打在树上,摇下来好多树叶子,“妈的,又被烈日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见有读者说,大都督死了,叫我去殉葬的。 呃......姑娘们,别激动啊...... 我一定好好做人,好好写,争取合理一些。相信我......   ☆、三生浮沉      自进了湖南边界, 密云就与青棠寸步不离, 问她缘由,她说此地民风彪悍, 小心为上。几人船入洞庭,上君山。   今日已经是孟微冬失踪后的第三十五天,青棠在水边坐着, 媚春捧来一盏莲灯, “来吧,写几个字在上头,会应验的。”   青棠穿一身素白的云锦, 唯腰间有繁复绣花,她推开灯盏,起身站起来了。   密云搂着胳膊,瞧她, “夫人心里难受,你这是什么意思,头七到了?”   媚春捧着莲花灯, 她撇撇嘴,“我可没诅咒孟微冬去死, 他本身就......”媚春话锋一转,“放灯还能许愿, 她写上甚么愿望也是一样的,可以祈求姓孟的早点回来呀。”   密云在媚春身边坐下了,两女对视一眼, 媚春道:“孟微冬讨人厌不假,可我们与霍姑娘是朋友,我们既然与霍姑娘是朋友,又怎么会希望朋友心里难受。”   密云接过莲花灯,灯是纸做的,下头一层又另外铺了油纸,她抬手,“有笔吗?”媚春从身后摸出一支小毫来,“来来来,都准备好了。”   “愿......”   才写了一个‘愿’字,密云就停住了,媚春凑过去,“怎么不写了?”   “愿我夫君长生,愿我夫妻长守,愿你我情浓长寿。”落款,“霍。”   密云瞧媚春,“夫人闺名叫什么?”   媚春瞧上头的字,她咳一咳,“这是......你写的?”   密云将笔推给媚春,“你把夫人的名字写出来,写出来才灵验。”   ‘青棠’二字刚落笔,青棠就过来了,“别坐了,都起身,咱们进城。”   媚春背着身子,将灯抛给密云,密云手胡乱一挥,莲花灯飘水里去了。匆忙之中,灯上蜡烛都没点,青棠瞟了一眼河里的灯,转身走了。二人互相埋怨,“都怪你”,一个说,“急什么,我还没燃灯呢。”青棠声音远远飘来,“灯是会沉的,点了蜡,沉得更快。”   伊龄贺已经骑在马上,惊寒通体深黑,一对眼珠子在暗夜里亮晶晶的,密云道:“城门都关了,怎么进城?” 青棠翻身上马,“坐船进去,这儿临江,水路发达。”   四人找了两艘木船,又付了银子,船家驾轻就熟,撑杆往内城走,青棠与伊龄贺在前头船上,船家道:“如今城里没空地方住了,这些日子是英雄会,人多,马多,钱也多。”   伊龄贺抛出一锭小元宝,“怎么说?”   那船家道:“瞧二位打扮,也像是来参加英雄会的,这英雄会啊,早二十年,就是十里八乡推举当家的。这当家的别的不干,就是管咱们周遭一代的河事,哪家买船了,哪家下水了,都要去和当家的说一声,一是便于他们管理,二是上缴个保费的意思。   如今就更大阵仗了,永乐十九年迁都,朝廷一迁都,甚么东西都要咱们南方省份运过去,就像咱们的红纸白纸,都是咱们湖广运过去的,就去年,咱们就运了三百万张白纸进京城。哎,这内河漕运一起,咱们这码头就不安逸了,这英雄会,一年一度的,说是推举每年的大当家的,其实就是要比人、比钱,看哪家帮派人强马壮,便做上峰,让下头的人马都听指令。”   青棠道:“附近的船都要交保费?”   船家点头,“是呀,刚开始大家都以为是甚么好差事,都赶着去。谁知这是苦差,人家官船都不愿意去,哪有甚么好事落到咱们头上。”   “这话怎么说?”   “自湖广入京师,顺风顺水的时候,就要月余,还要船好行的快,若是船上载了东西,每个驿站都歇一歇,那便要两个月,来回一趟,四个月过去了。这四个月里,家里也没个主力,人一走,家里连锅都揭不开。就前两年,有艘船运了白纸去北京,半道上就结冰了,等冰化了,一年去了半载,他家里人险些过不去,还是咱们看不过眼,帮了一把。”   青棠道:“那咱们要给当家的交钱,交钱的不必去北京,不交钱的反而去?”   “正是,正是啊。不过他们都盯着大户,咱们这种小船,跑不远,也跑不到北京去。他们盯着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户,这大户们每年都要放船出来,说是给他们漕帮做贡献了,祝贺他们长运兴盛。”   船家摇头,“听说前几日黄大户就捐了一艘八成新的大船,漕帮收了,帮里还给黄大户记了功劳,说今年免收一年的保费。”   青棠道:“这么说还要多谢那漕帮手下留情咯?”   船家竿子一撑,“乱了,世道乱了,洪武皇帝在的时候,他们哪里敢这样,就是朱......”   伊龄贺咳一咳,那人捂嘴,“对对对,不说了,不说啦!”伊龄贺问:“这湖广的漕帮是一家独大,还是几家轮流坐庄?”   船家想一想,回道:“过去是好几家轮流坐庄的,说是几家人马势均力敌,你红两年,他霸三年,不过听说今年不是了。今年外地来了人,正在谈呢,说是要合作......哎,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情况,说不得过几日,他们商户就有消息传出来了。”   船家轻车熟路,快到岸边,船家指着东边,“那有小路,直走五里,再转右,出去就能进城,各位快些,再夜一点,巡城的就来了。”   “敢问船家,这去君山顺路吗?”   “君山?”船家停一停,小声道:“最近不要去君山,那儿不太平,最近说是漕帮争地盘,都看中君山了。要去的话,也简单,从这小城的西门出去,行三十里,再坐船,船行一夜,就到了。”   伊龄贺又抛一锭银子出去,“多谢。”   青棠道:“既然裴蓑在君山出现,这处又在争地盘,恐怕里头有变,会不会早有人先一步盯上裴蓑了?”   “有可能。”伊龄贺牵着马,“过去就被孟微冬搅和了几次,上回我都追到裴蓑了,孟微冬带着大队人马出现,打草惊蛇。这回这么多人往一处挤,也有可能是巧合。”   青棠摇头,“哪有那么多巧合,孟微冬能查出来,别人一样能查出来。湖广总督过去就打过蒙古,在克鲁伦河,你不记得了?”   “蔡钧?”   “永乐二十二年的时候,蔡钧才从兵部出来,调任湖广总督。你仔细想想,永乐二年的时候,他就随军北伐过,只不过那时候大将不是他,他就是个前锋将军。永乐九年,出行名单里也有他,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永乐皇帝才把他列出来,让他来了湖广做封疆大吏。”   霍青棠道:“孟微冬是后起之秀,永乐十年才冒出头,可这蔡钧,不折不扣的老人,他能不知道虎符是甚么?”   青棠与伊龄贺勾着头密语,密云与媚春下了船,瞧见伊龄贺的身影,密云要上去,媚春将她一扯,“别动,我家少主和霍姑娘有话要说。”   密云伸手,“别逼我动刀子,明明知道我家夫人已经嫁人了,还一口一个霍姑娘,你是何居心?”   “哈”,媚春双刀都从腰间抽出来了,“还夫人?孟微冬那死鬼短命鬼,霍姑娘年纪轻轻给他做寡妇?想得美!”   这二人又扯到别处去了,青棠喝一句:“不知死活,快走!”   ......   江渚小城,里头样样都弥漫着水乡气息,高高的竹楼,吊高的灯笼,风儿一吹,高处的灯笼就原地打转,青棠朝那林立的小楼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媚春倒是觉得很有意思,“这儿和南京,和辽东都不一样啊,真好。”密云睃她,“没出息,乡巴佬。”   几人进了客栈,房间不多,还剩一间上房,密云敲桌子,“眼睛瞎了,咱们四个人,一间怎么住?” 老板道:“实在没得空地方,后头草棚里都住满了,这几日人多,实在没空安置各位。”   青棠点头,“就一间,带路吧。”   伊龄贺侧目,青棠道:“坐一晚上也是坐,比在外头强。”   这是个竹制的阁楼,青棠上楼,倏的想起远山堂后院里的小竹楼,那楼塌了,孟微冬说要再修一个,直到今日,也没开始。进了房间,房间很小,堪堪摆着两张床,老板道:“各位将就吧,等均出房间了,明日再给各位排一间。”   密云嘀嘀咕咕,“怎么睡,还有个男人。”媚春吭气,“你出去吧,你出去了,我和霍姑娘睡,少主睡一张,正好。”   “想得美!我不走。”   “不走就闭嘴,话多。”   伊龄贺在窗边站着,青棠也似有心事,一言不发,媚春去铺床,“少主,我给你打个地铺吧,就这儿......”   外头冒过几道人影子,媚春也往窗外看,“白......白玉面具?”   “哪儿?”   媚春指着外头,“他们手里都是白玉面具,就是咱们在波斯集市见到的那种,就是那个。”   青棠打开门,伊龄贺快如闪电,两人勾住外头三人,“哼,叫我们好找啊!”媚春与密云揪了人进来,“白玉面具,曲老板的人?说,他在哪儿?”   三人都是年轻男子,相貌平平,一个冷笑,“你们是谁,打听曲老板做甚么?”   青棠一鞭子缠住那人脖颈,“说不说?”   “找死。”密云下手又快又狠,她一手伸到那人背后,捏住背后脊椎,骨断的声音,那人气绝了。密云瞧另外两个,“曲老板他......?”   征服人的手段有很多,有钱人爱用财富去征服受众,有人喜欢用权利使民众臣服,而武力这回事,通常是最直接有效的。密云身手不凡,那两人又不是瞎子,已经有人道:“曲志忠不是甚么老板,他是我们帮会的八大金刚之一,咱们帮会还有四大护法,他就是个跑腿的。”   媚春的刀子在那人脸上来回的刮,“哟!听你这说法,你职位比他高咯?”   那人道:“谈不上比他高,但护法金刚都是个名称,也就是入股的合伙人,他们等级是根据钱算的,谁出的钱多,谁的等级就高,和别的没关系。”   “哟!那就是你出的钱比姓曲的多咯,你是个有钱人?”   媚春的刀子简直刮得人心慌,“咱们也不管你们谁出钱多,谁是金刚谁是护法,你就告诉我,曲老板在哪儿,咱们和他有仇,和你没仇,你也犯不着包庇他吧?”   “慢着。”   青棠道:“你们这甚么劳什子帮会,背后老板是谁,那蓝老大是不是你们帮会的人?”   那人想来惜命,正要说,旁边那人却扯他衣袖,媚春的刀在身边那人脖颈上一划,“扯后腿的,死去吧。”接着又对着说话那人道:“好了,没人耽误你说正事了,他们都是穷鬼,你是有钱人,犯不着和他们一般见识,外头大好时光,你还没享受完吧?”   屋里一股子异味,低头一看,那人身下的袍子都湿了,密云捏着鼻子,“知道怕了?尿裤子是好事啊,我们大都督说了,这样缓解压力,好事,好事......”   “各位姑娘,女侠,姐姐,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说!”   “大当家的是个中年男人,几年前横空出世的,他很有钱,并且能从番邦弄好多东西回来,香料,奇花异草,每次带的货,都很快卖光,并且是高价卖光。咱们四大护法,也就是四个合伙人,那时候最初组在一起,大家都出了一万两银子买他的货,做了几回生意,只见赚,不见赔,咱们才开始做合伙买卖。   第二年的时候,我出了两万两,另外几家也跟着出两万两,咱们就一起下番邦去了,那时候朝廷忙着打安南,没空理咱们。咱们那一年卖胡椒苏方,还有瓷器,赚了一大笔。到了第三年,咱们就决定买船,一次性多进货,也好摊薄风险,咱们那一回一共去了十艘船,有惊无险,回来以后,每家赚了十万两。   第四年的时候,咱们就开始招募新的合伙人,陆陆续续有了下头的八大金刚。嗯,那个曲志忠,是去年年底招进来的,他没什么钱,但他有船。我们就......”   青棠伸手,“打住,我问你蓝老大,你还没回答我。”   那人嘴巴抽了几下,“蓝......蓝老大是谁.......我不认识。”   “放屁!”   媚春一巴掌抽过去,“不认识?曲老板和蓝老大都是江上混的,你不认识?”   “啪!”媚春又是一巴掌,“你好好想想!”   “咳咳”,密云伸手,“有些人皮痒痒了,我来帮他疏通疏通......”   有钱人都怕死,这男人明显尤其怕死,密云要动手,他马上就招了,“蓝......蓝老大没出面,每次都是他儿子来的,儿子,蓝老大的儿子......”   “儿子?”媚春一巴掌拍在男人脸上,“放你娘的狗屁!蓝老大家里四个女儿,哪来的儿子?”   青棠与伊龄贺对视一眼,“蓝河?”   青棠瞧密云,“快扶咱们的护法大人坐下,地上坐着多不舒服啊,来,坐着说话。”   密云去拉那男人,那男人直往后头躲,“饶命啊,女侠,女侠,我真的不知道啊......蓝家来的是儿子啊,每回都是儿子,咱们也不知道蓝家出了多少钱,有人说他们没出钱,出了船。也有人说蓝老大和咱们帮主是朋友,是借船给咱们,我真的不知道啊......”   “帮主?你们是甚么玩意,还帮主?”   地上就有一块白玉面具,上头被这人尿湿了,密云踢了一脚,“这是甚么鬼东西,你们挂着唱戏啊?”   那人捂着脸,“不是唱戏,是咱们开会都带着面具,咱们只管出钱,不管交朋友。上头不喜欢我们私下里交朋友,每次开会,咱们都不住一处,分开住,走的时候,也分开走,这样大家都不会聚在一起议事。就像今天,咱们是分开住的,曲志忠他也不住这里呀......”   青棠拍拍手,“哦,那你还挺倒霉,觉得运气不好,被曲老板连累了?”   “不敢,不敢!”那人捂着脸,“侠女饶命,我身上有一万两银票,我愿意敬献给各位姑奶奶们,饶命啊......”   青棠笑,“别说这个了,生生死死的,不吉利。咱们说点别的?”   那人道:“我有钱的,我家里在岳阳,我们家有半个山头,我们家很有钱的,我们家......”   密云道:“闭嘴!不和你说这个,你就说,你合伙的那个是谁,姓甚么,他是甚么来路,怎么下的海,谁给的通行令?你尽说些没用的,别胡扯,当心你的狗命!”   “姑奶奶,别的我不知道啊,那人姓甚么我也不知道,平时就是叫老板。不过我听他和蓝家公子说过一回,蓝家的叫他‘顾伯父’。奶奶,我也不知道听清楚了没有,反正他们亲近,我又管不了,我也不和他们交朋友,我不知道啊......”   媚春抿着嘴巴,“蓝家的叫‘顾伯父’?你在哪儿听的,说清楚!”   那人捂着头,生怕媚春抽他嘴巴子,“女侠,就前几日啊,我先到了,准备开会事宜,蓝家的公子也来了,我说准备去酒楼宴请一下,他们不去啊!老板叫我先回去,我还没走,他们就聊起来了,蓝家那位说甚么,‘顾伯父,您近来身体可好啊?’我的奶奶,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说甚么,我说再听几句,他们就走了,我也听不着啊......”   媚春扬起手,“你是瞎子还是聋子,连个男女都不会分,那蓝河是个女的,你还口口声声公子长公子短,瞎了你的狗眼!”   伊龄贺道:“那人和蓝家交好,会不会通行令就是孟微冬放的?”   密云道:“绝不会!”   青棠点头,“孟微冬管不到海上去,就算他放了一两次,不可能放好几年,他们出海已有几个年头,孟微冬怎么会同意放好几年呢。”   “不是孟甚么,出海令我知道啊,那个是......”   众人都盯过去,那人捂着头,“奶奶们,出海令牌是当家的找兵部弄来的,每年一次,咱们要下海,再做个假的,反复使用。到了次年,咱们再去弄一块来,接着又要去作假的,反复使用。你们说的那个甚么孟甚么,不是啊,我们不找他。”   密云揪那人衣领子,“哟,胆子大啊,假的你们也用,啧啧,你都敢用假的,你还怕死?”   青棠道:“今年的呢?今年的令牌,你们有没有?”   那人畏畏缩缩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拓本,还没印出来,今年的还没印出来,咱们这回开会正要商量这事儿呢,洪熙年的不能用了,今年的还,还没......”   青棠接了纸张来看,上头落款的确是兵部,兵部发的令牌,和孟微冬没有什么关系。   伊龄贺拿纸瞧了瞧,“孟微冬和蓝家这种关系,蓝家都不用,反而去找兵部,这说明他们和兵部的人更亲近些。那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朝行省划分来说,两都十三省,湖广是一个行省。   ☆、仍有依恋      八大首领聚头, 各人手持一张白玉面具, 开会的时候,将面具戴上, 当家的会出来讨论今年下南洋的次数,以及船只数量,最后讨论上一次的利润, 和分成情况。   伊龄贺他们捉了一个护法, 这人日久根深,很早就开始做一行的生意,他说蓝家公子在城中另一处客栈住着, 青棠起身,密云会意,“夫人,我去吧。”   青棠瞧伊龄贺, “我们去?”   媚春拍手,“蓝家那婆娘武功不济,不用去这么多人, 少主和霍姑娘管够了。”   那男人露出头来,“几位大侠, 奶奶,我能走吗?”   密云压着他, “不急,等我们弄清楚了,你再走不迟。”   蓝河他们住的不远, 就在两条街后的拐角处,青棠与伊龄贺跃上墙头,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看,回廊上,蓝河果然在那儿站着。蓝二姑娘穿一身男装,白袍束发,养眼得很,伊龄贺点头,两人轻巧落在回廊上,正要上前,廊上又来一人,那人穿一件宽敞的袍子,头发半披半束,伊龄贺已经见到那人正脸,青棠却只见那人背面。   “顾伯伯,您最近好吗?”   男人声音甚为和气,“托福,老朽一切都好。”   蓝河笑得很温柔,“顾伯伯哪里老,正当壮年呢。”   男人转过身子,“你姐姐呢,她可好?”   男人一转身,霍青棠见了他的脸,脑子一轰,这人不就是顾家失踪的大老爷,顾良焕。青棠瞪着那人的脸,顾惟玉第一次上齐府,就是与这人一道来的,他是顾惟玉的父亲。   顾家大老爷失踪了,据说死在海难里。   今日一瞧,人好端端活着,不仅活着,还活的很好。   青棠吸了口气,转身要走,蓝河道:“顾伯伯也该管管咱们大公子了,他与我姐姐......”   顾良焕道:“蓝烟如何,他们不好了?”   蓝烟咳一咳,“顾大公子可瞧不上我家姐姐了,他娶了陈七还不够,这头又看上一个官家小姐,我姐姐那等身份,着实委屈了顾家大公子。”   顾良焕笑,“惟玉那孩子不会如此,蓝老大多虑了。”   蓝河站直了,说:“您自然是护着自家儿子的,顾惟玉会不会如此,您自己问他吧。我已经飞鸽传书,他不需几日,就会过来了。”   青棠与伊龄贺打个手势,两人无声无息往墙上跳,待越过墙头,青棠笑,“又做一回梁上君子。”   伊龄贺浮起笑容,再抬头时,伊龄贺就不动了,青棠侧目,“怎么了?”   一袭白衣就立在灯笼下,竹楼栋栋,青棠抬头,望进顾惟玉的眼睛里。   顾惟玉身后是蓝烟,蓝烟看起来心情很好,她穿水墨色的纱裙,上前一步,“霍姑娘,好巧啊。”   青棠目光瞟过他们二人,脸上也浮出一阵笑容,“嗯,巧。”   青棠挪开目光,“不打扰二位,我们先走了。”   “不急。”蓝烟人影子一晃,拦到青棠身前,“霍姑娘现在好威风,听说蓝河在孟大都督那里吃了瘪,如今蓝溪又被孟大都督丢在河上,敢问霍姑娘,孟大都督甚么时候接蓝溪回去啊?”   伊龄贺拉了霍青棠的手臂,“走。”   伊龄贺刚触碰到青棠手臂,顾惟玉已经捏了青棠手腕,男人将女人拉到墙角,青棠抬眸看他,“顾公子这是做甚么?”   顾惟玉捏青棠下巴,远远一看,就像调情,顾惟玉的神色复杂极了,他眼睛锁在霍青棠的脸上,那眼神里有失望,有震惊,有压抑,有不解。他说:“青棠,你躲我?”   “青棠,你明知我在寻你,你躲我?”   霍青棠拍开顾惟玉的手,“做甚么,调戏良家妇女?”   顾惟玉的呼吸喷在霍青棠脸上,炙热、急促,男人抓青棠手腕,“走,我们回京,我去陈家求亲,只要大人同意,我就娶你进门。”   “哧哧,哧哧”,青棠勾着头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她拧开头,“惟玉哥哥,我已经成亲了。”   青棠弯着眉眼,“惟玉哥哥,我嫁人了,我嫁人了,你知道吗?”   霍青棠瘦了,比之数月之前,她又瘦了许多。顾惟玉的手抚上她脸颊,“青棠,你......”   蓝烟冷着一张脸在旁边站着,青棠笑一笑,她拉开顾惟玉的手,“蓝姑娘也很好,你要是想再娶的话,你就......”   蓝烟冷不丁瞧过来,一双美目里全是讥诮,“姓霍的,你管好你自己,蓝溪的事情我还没和你算账,这头都管到我身上来了。”   “霍青棠,你现在是甚么身份,你是孟微冬的寡妇,还是顾惟玉的情人?我看你身边不停的换男人,你缺了男人要短命,是吧?”   伊龄贺扭了扭脖子,“我是不打女人的,有些女人,找打。”   伊龄贺手掌快要挥到蓝烟脸上,青棠扬手,“别打。蓝大姑娘如花似玉,打坏了可赔不起。”   青棠冷飕飕的,她瞧蓝烟,“是呀,我这里有休书一封,给令妹的。不知她是愿意做寡妇,还是愿意从头做人?”   青棠从腰封中拿出一张纸,她拉起蓝烟的手,轻轻放在她掌心里,“这是休书,收好了。”   “你!”   青棠道:“当然你也可以不要,不过恐怕我一不高兴了,到时候我让她连寡妇都做不成,不肯要休书,那就给我进门来守活寡!”   风儿又起,霍青棠道:“你蓝家姐妹自此与孟家不相干,反正你们也权当孟微冬死了,你们至死与孟家一门永不相干。”   伊龄贺拉着女人的手,待走远了,霍青棠眼珠子里掉下泪来,伊龄贺道:“回去还来得及,他就在那里。”   霍青棠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顾惟玉的一袭白衣就在身后,男人向她,依然伸着手。   青棠眼珠子大大睁着,里头泪花滚了又滚,终是回头。“走吧。”   “那别哭了。哭什么,他又没死。”   “哧哧”,青棠一拳捶在伊龄贺肩膀上,“死了才能哭?我爱哭,不行吗?”   伊龄贺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行了,有什么好哭的,就是看不出来,那娘娘腔,深藏不露啊。”   青棠捏着手帕,“和蓝河说话的是顾家大老爷,失踪好几年了,顾家花了好多钱去找,谁知就在这里,活的好好的。”   “哼”,伊龄贺道:“藏得真深。孟微冬都被蓝家摆了一道,他们下海的凭证,看来就是顾家弄来的。”   青棠睁着眼睛,“你说会不会顾家也在找虎符,会不会顾家在帮别人找虎符?”      ☆、失散的爱      密云压着那男人, 男人抱着头, “姑奶奶,我渴, 能不能,能不能?”   媚春倒了杯水,“将就喝吧, 没好茶招待你, 大老板。”   那人咕噜喝了一杯,“我姓岳,那个姑奶奶, 能不能?”   媚春将茶壶丢过去,“自己喝吧,别怪我没提醒你,喝多了又尿。”   岳老板捂着脸, “几位姑奶奶能不能去帮我取套衣裳来,就在隔壁。”   媚春开门,招来一个伙计, “去隔壁取套衣裳,再打一盆水来, 有人打翻了佐料瓶子,屋里有味儿。”   岳老板二十多岁, 生的老相,看着像是三十往上了,他换了衣裳, 又用旧衣裳趴在地上擦地,媚春翘着一条腿,“还有那儿,擦干净点,丢不丢人,尿裤子?”   密云在窗边站着,“夫人怎么还不回来?”   青棠与伊龄贺携手回来,密云盯着霍青棠手里的帕子,青棠一掌拍在窗下的小桌上,“我说你知道顾老板住哪里,你不知道姓曲的在哪儿?”   “姑奶奶,我真的不知道啊,曲志忠和我不是一路人,他整日在江上住着,和我打不着交道啊。哦,姑奶奶,我知道他有个相好的,是个胡姬,就在这江渚边上住着,姑奶奶不妨去那里瞧瞧,兴许能问出甚么来。”   伊龄贺道:“带路。”   姓岳的抬起头来,“现在就去?”   “现在。”   岳老板领头,四人跟在后头,媚春同密云道:“你们老想抓姓曲的,是不是他欠你们钱?”   密云手里握着刀,双手抱臂,“姓曲的该死,他把大都督骗了。”   媚春斜了眉眼,“你们想过没有,孟微冬真死了,你们以后怎么办?”   前头伊龄贺道:“孟微冬真死了,你们日子不好过,孟府偌大宅院,开销极大,你如何维持?再者,孟微冬过去以权势敛财,你呢?你以后恐怕要倒背负一身债,如何解决?”   青棠道:“孟家还有些余钱,过上这段日子不难,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两人说了几句,前头岳家那位扭过头来,“姑奶奶,我带着你做生意吧,入我们的伙儿,我给你凑个金刚,怎么样?”   青棠睃他,“以后就是九大金刚?”   伊龄贺一掌推过去,“带路。”   青棠低了声音,“蟾宫是孟微冬的产业,每年有百万两银子可收,维持孟府生计,应该够了。”   伊龄贺摇头,“不对。”   “怎么不对?”   男人道:“蟾宫的香料都是异域香,因为珍稀,所以昂贵。若是孟微冬死了,蟾宫便得不到那些番邦货,恐怕蟾宫也不会如以前那般赚钱。孟家产业虽多,但孟微冬死了,钱财只会日渐消退,今日不如旧,难以维持。”   伊龄贺道:“还有个得月楼,你要注意了,过去孟微冬在,没人敢打主意。今年,今年恐怕关家的手就伸过去了。”   岳老板又转过来,“姑奶奶,我有钱,你要不要和我做生意,咱们卖香料也可以,番邦的香料北边卖得最好......”   青棠捂着头,不想看那位岳老板,伊龄贺道:“你有钱,嚷嚷,大点声音,给全城的人都散点儿,你有钱!”   密云哼一声:“就知道说钱,烈日为了几个臭钱,脸都不要了。”   “姑奶奶,到了,就这小楼,里头有个胡姬,就是曲志忠的相好,就是这里。”   岳老板似个狗腿子一般,密云将他一扯,推给媚春,“看着他。”说罢,就跃入围墙里头去了。   青棠与伊龄贺也进了小楼,媚春揪住姓岳的,“你要敢说谎,老娘阉了你。”   楼是竹楼,下头没住人,密云跃入阁楼中,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咿咿呀呀的响,密云推门进去,似个女菩萨一般,一动不动,站在床边。   床上的胡姬很漂亮,金发碧眼,密云道:“哟,曲老板口味很重啊,喜欢这样的?”   曲志忠裤子都没穿,见了密云,竟然往窗口下头跳,密云抬眼,“跳吧,下头也有人,曲老板精神真好,下了床就跳楼。嗯,去跳啊!”   不知是不是被密云逼急了,曲志忠真的光着身子往阁楼的小窗口里翻出去了。青棠与伊龄贺在楼下站着,陡然见了曲志忠光溜溜的身子,伊龄贺捂住霍青棠眼睛。   青棠挪开伊龄贺的手,曲志忠也不敢跳,就在窗口上揪着,一丝.不.挂。青棠道:“曲老板还是穿件衣裳吧,这挂着多不体面。”   密云到窗边,匕首往曲志忠手掌上一.插,匕首没入手背,曲志忠一声怪叫,“啊!”接着就从阁楼上掉了下来。   紧接着,密云就丢了一件袍子下来,“穿着吧,丢人现眼。”   青棠在院子里一个石墩子上坐着,她勾着头,双手拍了拍,“说说吧,孟微冬被你们整哪儿去了?”   曲志忠不会武功,身边一男一女似恶煞,身前的女人在笑,偏那模样又凶得很,她说:“孟微冬死了,被你弄死了?”   密云一脚揣在曲志忠背上,“你不过就是波斯集市的一个商人,平日敬你一声‘曲老板’,你真当你是个人物了?甚么玩意儿,猪狗不如的东西!”   密云这一脚踹得重,曲志忠又往前一蹿,青棠翘着腿,“说吧,孟微冬哪儿去了?”   “死了。”   “啪!”青棠一鞭子抽过去,“你再说一遍?”   曲志忠这时候也不怕了,他被这么一逼迫,反而平静了,男人站起来,“你们不都已经知道了吗,沉江了,我们把他绑在渔网里,和石头一起沉江了。”   青棠站起来,“好,他死了是吧,你陪他。”   霍青棠欺过去,捏住曲志忠脖颈,女人声音又冷又硬,“我不管你靠着谁,我也不管你甚么劳什子帮派,你靠着皇帝老子都好,你去死吧。”   “青棠。”   霍青棠已经捏住曲志忠喉咙,身后有人唤她,那声音轻轻柔柔的,温柔得很。   顾惟玉来了,他捉青棠的手,“青棠,放开他。”   霍青棠扭头,瞧见顾惟玉的脸,银白月色下,她朝思暮想的脸,她挚爱惟玉哥哥的脸。霍青棠笑了,笑到末了,那笑容就冷了,冷成了似笑非笑。   顾惟玉手很轻,他轻轻扣在霍青棠手腕上。   “你不让我杀他,为甚么?因为他是你们的人,他是你们的金刚护法,是你们的利益代言人?”   青棠点头,“那好吧。”   顾惟玉拉着霍青棠的手,“青棠,你听我说......”   顾惟玉话音未落,青棠腰间的鞭子就勾在了曲志忠的脖颈上,女人这么一扯,一声脆响,曲志忠轰然倒地了。   “青棠,你?”   顾惟玉抿着嘴角,青棠瞧他,“生气了?惟玉哥哥也会生气,我还以为我的惟玉哥哥是个泥人儿,不会生气呢。”   青棠偏着头,“惟玉哥哥,你会生气呀?”   女孩子娇滴滴的,那偏头一笑的模样,又娇又俏。   霍青棠收了鞭子,她说:“我也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他不该死。”   青棠先勾了头,随后又扬起来,她盯着顾惟玉,“惟玉哥哥,孟微冬他该死吗?就算他该死,那也是该死在我手里。”   霍青棠一脚踹在曲志忠的尸体上,“他是个甚么东西,他又算个甚么东西,小人,卑鄙的骗子!”   顾惟玉沉了气息,“青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霍青棠低着头,脚尖踹开曲志忠,“没完,此事没完。害孟微冬不止他一个,还有别人,还有哪一个,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   密云问一句:“还有谁?”   伊龄贺冷不丁道:“谁是主事的,就找谁。”   “惟玉哥哥,我反正不会嫁人了,你就等着我给孟微冬报仇吧。”   青棠笑,笑嘻嘻的,“惟玉哥哥,早知顾家如此繁盛,当初陈七就不该嫁你家里去,反而耽误了你。”   那胡姬被密云绑了口舌,青棠拍拍手,“走吧,剩下的有顾大公子收尾,不劳咱们费心。”   几人出了门,伊龄贺摇头,“刺激他做甚么,人又不是他杀的,岂不是剜他的心?”   青棠垂目,“是他剜了我的心。”      ☆、向前狂奔      君山很荒芜, 四周都是险滩, 几人乘船过河,摇摇晃晃的小舟上, 青棠穿一身天青的袍子,与天上云雨、地上青苔融为一色。河流既急又险,小舟猛地打转, 伊龄贺牵住霍青棠的手, “站稳了,我上回来,差点交代在这里。”   船夫很有经验, 前方河中有个漩涡,他不动,等小舟行至漩涡,船打了一个飘, 便转了方向,往上□□。   四周皆山,山下围水, 青棠转了个身,“山里不好找人, 裴蓑也未必真住这里。”   伊龄贺道:“好几次都有消息传出来,空穴来风, 事出有因,他起码应该来过这里。”   “到了。几位,从这里上岸, 往上先行走五里,有个天梯,几位上了梯子,再走小半天,就有个村子,那就是君山上的大村。”   小舟靠岸,伊龄贺丢了一贯铜钱过去,“多谢。”   船夫将钱收进怀里,又说:“上君山十分不方便,尤其那天梯,险得很,年年都有人掉下来摔死,这又下过雨,很滑的,几位小心些。再就是上头村子没几户人家了,都是老的、弱的,强壮些的都下山讨生活了,几位也不一定能寻到人。”   媚春与密云的船也靠了岸,那位船夫说:“上头很穷,穷得没饭吃,各位去了,也不定能寻到甚么。”   伊龄贺牵着惊寒,四人一马往山上走,地上泥土黄中泛红,土质泛酸,加之下头的湖水滚着厚厚泥沙,果真的似一条通天险路。伊龄贺打头,密云压后,密云道:“哪家的人有病,躲在这里,躲着要饿死吗?”   媚春揪着辫子,“我要是裴蓑,我就不活了,反正活着也是罪孽深重。”   到那天梯下头之时,惊寒扬蹄,鸣了一声。   梯子是藤条和麻绳捆起来的竹梯,下过雨,竹子又滑,这将近垂直的一条竹梯从山上垂下来,不似甚么天梯,倒像是孟婆的奈何桥,黑白无常的勾魂索。   密云抬头,“老天爷,这可比玉帝老儿的九霄大殿难爬多了,会不会摔死啊。”   媚春将刀别在腰间,“不会死的,我干爷爷他们在克鲁伦河打仗的时候,翻城墙比这还危险,咱们蒙古人不能偷生,也不怕死。”   伊龄贺点头,他瞧霍青棠,“你和惊寒在下头等着,我与媚春上去寻。”   青棠伸出手,她说:“我怕你们说我没义气。”   密云呶呶嘴,“老娘干锦衣卫的时候,飞檐走壁,还怕你这个?”   照旧是伊龄贺打头,密云收尾,几人接着梯子往上头爬,说险也险,熬过了那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半山腰。几人站在山腰上,四周望一眼,“没有人呐,哪有人住啊?”   “嘶”,惊寒一声嘶鸣,伊龄贺往下头看了一眼,似丝带一般的河水上出现无数小船,密密麻麻如巨蚁一般往岸上涌来。媚春跺脚,“坏了,又被人盯上了!”   伊龄贺与青棠对视一眼,“快,快去找人,要抢在他们上来之前,快。”   村子入口在山背面,绕过半截山腰,便见一块牌坊,‘贞洁永烈’。青棠抬头看一眼,“这是前朝的牌匾,蒙古皇帝赐给贞洁烈妇的。”   “蒙古皇帝的牌匾还挂着,改朝换代这么久了,也不拆掉,会不会里头住了蒙古人?”   密云道:“或许里头住了很多蒙古人?”   进了村子,里头的确凋敝,但也不是没人,村头偶尔有老者带着小孩子走过,青棠上前,问一老者,“请问?”   那老人抬起头,他半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似用水或者是桐油专门整理过,老人有一对晶亮的眸子,青棠只看了他一眼,便觉得他眼神无数光彩。就似,就似黑漆漆的漩涡,光华万千,内容无限,令人遐想,也令人沉迷。   “请问?”   青棠话没说完,“裴蓑?”林媚春的双刀已经劈了过来,“裴蓑,你个臭不要脸的,虎符在哪里,交出来!”   媚春动手猝不及防,裴蓑没怎么大动作,他就这么一晃,轻易避过了媚春的双刀。   “好呀你,会武功?死老头子,你不是会武功吗,你怎么不回你的大明尽忠啊,你回大明当将军啊,朱元璋不给你封一个大将军当当?”   媚春连劈三刀,刀刀落空。   伊龄贺道:“让开。”   伊龄贺取了媚春手中的刀往裴蓑身上砍,他的功夫要比媚春扎实许多,裴蓑将自己手里的女娃往青棠怀里推,“小姑娘,给我看好咯。”   裴蓑身手敏捷得很,兴许他这些年都过得清苦,不见肥腻,身段保持得也好,比起同龄的老人来,更是年轻许多。裴蓑腰身腾空,“小子,学着点。”一脚便往伊龄贺脸上踢过去。   “哎呀,很能打啊,我来会会你。”   密云起了痒兴,她抽出佩刀,先摆了一个架势,裴蓑将伊龄贺拉在手中转了数圈,接着掌风一起,将伊龄贺往密云身上推过去。   青棠瞧了半晌,“裴公好功夫,不愧当年为大明出征,又为蒙古守了数年城,果真大技。”   伊龄贺站稳了,密云收了刀,裴蓑瞧青棠,“女娃娃也是辽东草原上的?”   青棠笑,“裴公看错了,我不是蒙古人。”   密云插一嘴,“人家都成亲了,还女娃娃?”   裴蓑指着伊龄贺,“这是你媳妇儿?”   密云白眼要上天,青棠咳一咳,“裴公身怀绝技,又有虎符加身,如何不回大明朝做一番事业,也不至于让魏北侯爷在夹缝中求生。”   下头已经起了大动静,裴蓑将那五六岁的女孩儿一夹,“走!”   天梯下头已经聚满了人马,无奈天梯一次只容一人前行,第一人爬上来的时候,下头的人还在排队。已有人探头,裴蓑瞧伊龄贺,“这是你们引来的?”   媚春一脚将那露头的兵士踹下去,“滚开。”   “敢问裴公,可还有其他下山之路?”   “没有,从这跳下去,就是生路。”   “跳下去,要人命吗?”   裴蓑夹着女孩儿,手里扯下一根藤条,他往山崖边上那颗大树上一挂,“走。”   藤条挂在树干上,裴蓑借力往下头一摆,便下了山崖大半截,伊龄贺扯一根藤条给青棠,“走。”   青棠将媚春和密云一推,“你们走。”   兵士们已经上来十数人,并且越来越多,伊龄贺与霍青棠被团团围住,伊龄贺道:“你先走,我垫后。”   霍青棠一鞭子朝一个兵士脖子上缠过去,那人倒下前,她往那人肩膀上一踏,就高扯了一根藤条,伊龄贺说:“走!”   谁知霍青棠没走,她扯着藤条往几个人边上一绕,以藤条锁住数人,兵士们的注意力尽数被她吸引了去,伊龄贺赤手空拳放倒几个,青棠喊他:“拿刀,砍梯子。”   兵士都配了刀,伊龄贺脚尖挑起单刀,附身便往那藤梯上砍去,下头兵士去抓伊龄贺领口,想将他扯下悬崖。霍青棠见伊龄贺危险,从腰间抽出鞭子,又将他缠了过来。   两人陷入包围圈,离开那颗大树越来越远,青棠握着鞭子,她掌心的宝石动了动,这是天蚕丝结的鞭子,青棠扯了扯,鞭身变长一点,她又扯了扯,鞭子更长一点。霍青棠沉了心,她拉住伊龄贺的手,“拉着我,我们走。”   鞭子勾上繁茂的树枝,伊龄贺与霍青棠一道跃起来,两人似乎凭空就敢往山崖下跳。青棠扯着鞭子,鞭子拉长了,再摆一摆,鞭子更长一点。到半山腰处,伊龄贺一声口哨,通体漆黑的惊寒平地跃起,霍青棠与伊龄贺借势跃到马背上,神马嘶鸣,扬蹄远去。   裴蓑夹着小女娃,身后又带着密云与媚春往山里走,密云道:“怎么还进山,咱们要出洞庭,这里被围住了。”   媚春朝后头看,“少主被困住了,我要去救他。”   裴蓑也不搭理她们,只道:“出去就要船,咱们去找船。至于那两个娃娃,来人都是草包,他们跑不掉,自己也是草包。”   “呸!”媚春道:“你不是草包,你骗女人,你骗我们蒙古人,你骗我们的虎符,你是个大骗子,比人家草包还不如!”   密云提着刀,“大都督刚死,我又把夫人弄丢了,真是无颜面回去同他们交代了。”   裴蓑道:“谁死了?”   媚春吭气,“关你何事,死的又不是你儿子,裴正川那孬种反正死不了,活的比谁都好!”   几人往密林深处走,裴蓑果真扯了竹筏出来,密云睁大眼睛,“这是你早就安排好的?”   “哼,这人别的不行,就会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屁事,小人!”   媚春毫不客气,“把虎符交出来,我们要拿到辽东去,你带着做甚么,还想管我们蒙古人的军队不成?”   裴蓑与他怀里的那个孩子一起扯竹筏,媚春这才注意那孩子,“这是谁?你抛弃了穆阿将军,你又成婚了?这是你的孩子?”   听了穆阿的名字,裴蓑才不动了,男人削瘦的身影转过来,他的鼻子长得很好看,高挺而坚毅,“虎符不在我这里。”   “放屁!虎符不是你偷走了吗,不在你这里,那在谁手里,总不会自己长翅膀飞了?”   穿红色布衣的小小女孩子也转过来,“我阿爹说了,虎符不在他这里,你们不要逼他了。”   媚春睁大了眼睛,“阿爹?”   这孩子才五六岁,林媚春盯着裴蓑,“这是你女儿?你和谁生的?穆阿将军在辽东守城殉葬了,为你,为虎符殉葬了你知道吗?你竟然有个女儿,裴蓑,你的心是石头长的,你怎么就一点人性都没了呢!”   “敏敏整日说要你去辽东草原上给穆阿将军以死谢罪,以你的血去祭穆阿将军的战旗。”   媚春摇头,“我看你也不必去了。穆阿将军不想见你,她肯定不想见你。”   那小女孩子和裴蓑长得很像,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眼尾狭长,关键是那鼻子,鼻梁笔直,这么小的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小女孩看林媚春,“我阿爹旧年带着我去过蒙古了,我们去穆阿将军的墓上拜祭过了,我阿爹说了,他死了也会去蒙古的,他会给穆阿将军殉葬的。”   “殉葬?他苟延残喘到今日,还殉葬?他不配!”   小小的孩子仰头看媚春,目光清亮,“我阿爹是大明的臣子,忠义两难全,他又没有错。”   媚春撇开头,指着裴蓑,“忠义难全?裴蓑,你就这样教自己女儿?你也配?”   竹筏下了水,裴蓑撑杆,小女孩在筏上坐着,很安静。密云站着,双手抱臂,“夫人怎么样了,这么会有这么多人过来,究竟是谁引来的?”   “是我娘。”   那孩子说:“是我娘引来的,她也是来找虎符的。去年我和阿爹去了蒙古,她找不到人,今年见我们回来,便又来了。”   媚春与密云面面相觑,“你娘是谁?”   孩子睁着眼睛,偏着头,“我娘就是我娘啊,她也想要虎符,要了三年,没要到,后来就走了,不要我和我爹了。”   裴蓑撑着竿子,他身姿如今看起来依旧很好,媚春瞥他背影,“哟,裴大人该不会被哪家的野路子给骗了吧?裴大人当年自己去骗穆阿将军,如今就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来骗你了?啧啧,天道好轮回啊!”   小孩子撑着脑袋,“我娘不是个美人,她不好看,反正大家都说她不好看。大家都说我像我爹,我娘也不温柔,凶巴巴的,我也不知道我爹喜欢她甚么。”   媚春戳戳密云,“诶,你说裴蓑是不是有毛病了?”   “他想是怕了美人计,他自己就是美人,所以不爱美人了吧。”   媚春摇头,“男人心,海底针,穆阿将军多好啊,又能干,又漂亮。哼,某些人回了大明朝,心心念念的,朱元璋给爵位他不要,给官也不当,这都算了,再娶妻吧,也不找个美人,偏要找个丑妇。丑妇也都罢了,原来丑妇也是人家的另一出美人计,兵行险着的美人计!”   密云叹气,“的确兵行险着,让人防不胜防。”   媚春望天,“防着也中计了,瞧这孩子,不就是中计的明证?”   洞庭水险,那一叶扁舟飘了出去,这头伊龄贺与霍青棠直接去强夺官兵的船,两人解开绳索,将守船的小兵揪住,“说,你们是谁的人?”   伊龄贺吹一声口哨,惊寒自己跳上船,青棠持刀压着那官兵,“开船。”   船是快船,很快就飘离岸边,那兵士穿着府衙的衣裳,青棠道:“你们是蔡钧的人?”   那兵士原先不肯说话,青棠作势就要将他踹水里去,那人道:“是是是,我们是总堂的人,是总堂的......”   青棠瞧伊龄贺,“蔡钧做了湖广总督,果然也是盯着裴蓑的。”   “姓裴的,别废话了,虎符究竟在哪里?”   裴蓑半黑的头发吹散在风里,男人不轻不淡的声音飘过来,“我会带到坟墓里去,与我和穆阿的尸骨同葬。”      ☆、今时往日      这是孟微冬失踪后的第四十五天。   朝廷下了讣告, 宣告后军大都督孟微冬死亡。   五军都督府出面举办了葬礼, 当日,驸马爷也到场了, 连带着都察院与兵部数位同僚。   仪式很盛大,出席葬礼的人数却不多,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寥寥可数。   南济领头, 抬着棺椁, 往那象征死亡与彼岸的灵堂里走去。   青棠没有去,有人却出席了。   季舒穿一身白衣,披麻戴孝的要往孟微冬棺材上撞, 许多人去劝,才将这位节烈的夫人劝下来。接着有御史要奏表,请朝廷给这位夫人一个名号,让她老有所依, 得以正名。   驸马爷说,“孟大都督的家事不劳动各位操心,诸位御史应该先尽监察职责, 看看南京城又有什么不合理的升迁变动,官商勾结。”   御史们本身的蠢蠢欲动, 想看孟微冬死后出洋相的心又灭了,谁不知道季舒就是个妾, 有什么资格获封夫人。认真说起来,她连出现在这灵堂的资格都没有。   但今时不同往日,季舒的父亲季冷季大学士进了内阁, 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啊!   青棠在远山堂里坐着,女人素衣素服,密云在她身后站着,也是腰间系白,两个女人一脸肃杀,一副不好相与之相貌。   密云道:“南济去查过了,那日围山的是总督下头的一支水兵,但不是精锐。湖广总督蔡钧,只有一妻一妾,后院很简单,但他的妾从未出现过,只是听说,没人见过。”   “裴木兰的母亲呢,现在哪里?”   密云摇头,“不知道,问了裴公,他自己都不知。”   “裴木兰的母亲就是蔡钧的那个小妾,蔡钧也想要虎符。”   青棠勾着头,她伸出手来,“你看这五个指头,是不是都是连在一处的?”   “夫人的意思是?”   “蔡钧软攻不下,开始硬抢,先头被孟微冬撞破几回,收敛了几天。这头孟微冬不在了,他就扯开脸,也不遮掩了。”   密云抱臂,“那曲志忠他们的出海令,是不是......?”   南济从外头进来,“夫人,驸马爷来了消息,说南京兵部不肯放出海令,今年要出海,恐怕不行。”   青棠瞧了密云一眼,“南京不放,那就北京放咯。你看那蔡钧,过去就在北京,所以曲老板的出海令,不管真的假的,都是北京流出来的。”   密云扭头,“烈日找到没有?”   “找是找到了,就是......”   青棠弹弹手指,“烈日怎么说的?”   南济道:“他说,他说......他说大都督该死。”   密云一脚跺在地上,险些踢到自己的脚,“他才该死!要钱不要命,也不要脸,不要脸!”   “他过去有个相好的,死在花楼里了,他说那花楼是大都督开的,所以是大都督害了他女人,害了他儿子,害了他全家......”   南济声音越说越小,青棠还没说话,外头一道响亮的声音,“甚么,孟微冬还开妓院?”   密云扭头,“谁开妓院?”   “孟微冬啊,不是他说的吗?我就知道这人,不干好事,活着讨人嫌,死了讨鬼嫌,他的葬礼,鬼影子都没三两个......”   媚春提着双刀进来,“有人去撞棺材了,装腔作势,怎么没撞死她。”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一身白兮兮的季舒从小门里穿进来,孟仁跟在后头,“夫人,季夫人,您......”   孟仁道:“夫人,我拦不住,我实在是拦不住......”   青棠站起身,她挥挥手,“好了,这个拦不住,下一个一定要拦住了,不要个个都拦不住,那还不如把这堵院墙拆了。”   天才知道孟仁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总之季舒是进来了,她在椅子上坐下了,“霍姑娘,这位置你也坐好了,不如今日就让位吧。”   青棠笑,“让什么位,你以为这是皇宫,以为这是皇后主位?”   季舒从袖中拿出一张金帖来,“这是圣上册封的诰命夫人,正三品的节烈夫人,霍姑娘,自今日起,我才是这孟府的当家主母。”她笑一笑,“至于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媚春冷瞧了季舒一眼,“哟!你这婆娘动作很快啊,才撞了棺材,这册封的帖子都来了?莫不是你和你爹商量好的吧,他去给你请命,你嚎丧一般的去撞棺材,你怎么没真的撞死啊?”   季舒也不啰嗦,她将帖子往桌上一搁,“南济,送客,送霍姑娘出门!”   重兰端了茶水出来,季舒瞧了重兰一眼,“哟,霍姑娘好厉害的手段,大都督的大丫头都给你端茶来了?不过好手段也没用,自即日起,就请霍姑娘迁出孟府,再寻高就吧。”   “你这个臭婆娘!”   媚春开始拔刀。   青棠点头,“那好,我走。” 青棠看重兰,“孟府的东西我不要,你把我自己的东西给我,就是书房里的匣子。”   匣子里是四十万两银票,并着八颗红蓝宝石,还有一对昔日黄莺手上的紫玉镯子,重兰捧了匣子出来,季舒掀开要看。   季舒手刚打开节扣,重兰的手就按了上去,“夫人,这里头不是孟府的东西,大都督交代过,物归原主。”   季舒冷笑,瞥了一眼霍青棠,“好,那我就不看。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在这孟府里头。”   青棠白衣白裙,裙角一丛梅花,她捏了匣子,抬头出去了。   季舒盯着密云、重兰和南济,“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认清楚谁是这孟家的主,若是再与那女人有半分纠葛,重惩不怠!”   媚春捏着辫子,“不知所谓!人家孟微冬都不要她了,还有这样的?上赶着非要来摆威风,一定要做当家太太,上赶着守活寡的?”   孟家朱门,霍青棠回头看了这深深宅院一眼,一切都没了,孟微冬强迫她,孟微冬压着她的日子,都没了。孟微冬不会霸道了,也不会说你死我活的威胁之语了,更不会动辄就讲一些漫无边际的话,真真假假,没个定性。   随着孟微冬的死,随着那一串串白灯笼,随着那响彻南都的葬歌,一切都成了云烟。再转头时,万事皆休。   媚春叹气,“咱们去我干爷爷那儿吧?”   青棠捏着匣子,“走吧。”      ☆、整个八月      进了八月, 史侍郎终于从大理寺出来了, 新帝昭显恩典,并未流放迁徙, 只是罢了官,让他择居养老去。   史顺也从霍家返回史家去了,璎珞死了, 他亦是越加沉默, 真正的世事如大梦一场,再回首,遍是萧瑟。   寒山寺后山的船厂已经建好了, 只等着他们自己造的船进水试行,青棠见过夏瓷两回,夏瓷并不开怀。问她原因,她说关叶锦生意越做越大, 其余的又不肯说了。   媚春带回来的消息则是,关叶锦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这个女人大家都见过。顾孤妍, 关叶锦将顾孤妍做外室养着了。   青棠无言。   媚春撑着脑袋,“顾家那位不是喜欢跟着顾惟玉吗, 不是在后头叫‘哥哥’吗,怎么一转眼就和关叶锦勾搭上了。顾孤妍不肯做妾, 这头做外室难道不是一回事?”   伊龄贺道:“夏家还有个官家老爷,关叶锦不敢休妻。”   敏敏来信,说她看上了一位闵家公子, 那人学富五车、幽默腼腆,使她心折。这更是一桩无头公案,闵梦余会不会娶一个蒙古人不知道,但敏敏这样热烈直白,又好似教人招架不住。   八月里,荷叶都枯残,上头尖尖的莲蓬日渐变大,又忽的一垂头,掉池子里去了。   八月里,不知不觉,有了桂花香。   青棠也不远行,她就在南京城里住着,她唯一一件事,就是去波斯集市,等着见那位顾家大老爷。   顾良焕才是孟微冬事件的主事者,顾良焕给了曲志忠狗胆子,让姓曲的孤注一掷,敢于套杀朝廷的后军大都督,孟微冬。   很可惜,波斯集市繁荣依旧,那家摆着金玉交章的小店再也不曾开过门了。想起来真是可笑,见了金玉交章,她都记不起那是顾家的东西,谁能种出金色的金玉交章,除了顾家的人。是啊,顾家的人......   八月里,云娘从北京回来了,她还带了一个人。   青棠穿一身碧纱裙站在庭院中的时候,齐氏来了,她见了自家女儿,几度落泪。   青棠没有哭,自五月里孟微冬死后,她哭过太多次,如今好像哭不出来了。   云娘寻人的功夫一流,她能找到媚春,就能找到霍青棠。   齐氏在厅中坐下了,小丫鬟们上了茶和点心,青棠推过去,“这是蒙古的茶点,母亲尝尝?”   “你还肯叫我一声母亲,我......”齐氏有些激动,又要开始抹眼泪,“惟玉那孩子来说过好几回,他想求娶你,你又避而不见,他便来使我问你的意思。”   齐氏见了青棠是真伤感,青棠却不复当初小女儿情态,她说:“小七已经嫁过去了,他想再娶,都随他吧,何须理会人家要娶谁。”   齐氏一脸莫名,“你不愿意?”   青棠搁了杯子,“母亲,我已经嫁过人了。”   云娘站在一旁,“青棠,你是不是爱上孟大都督了?”   霍青棠头发松松垂着,又不结髻,也不似少女簪花,她手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等云娘和齐氏离去,媚春进来汇报,“姓顾的不远,就在外头,在外头等着呢。”   ......   洪熙元年。   五月的时候,朝廷后军大都督孟微冬娶了扬州守备霍水仙之女霍青棠,手段不光明,强势半带着压迫。   五月的最后一天,洪熙帝薨了,新帝登基。   没隔几天,孟微冬失踪了。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着。朝廷下了讣告,孟家出了一个贞洁烈妇,季舒。季舒在孟微冬的灵堂上要去撞棺,这一举动给季家那位阁老大大长了脸面。   八月无声无息过去了。   九月底,霍青棠与关叶锦谈生意,算第一批船只下河后的花费,关叶锦成了亲,身上商人气质又浓了些,与他的父亲,关丝丝老算盘,越来越像了。   “霍姑娘,这账不是这么算的,这船除开造价和人力成本,还有下河打点税务的花费,还有工部的抽成,还有......”   青棠道:“照关老板这个算法,咱们还是赔钱的?”   女人摇头,“关老板小气得很,咱们这生意难以为继,不若将霍家的钱抽出来,关老板再另寻高明。”   关叶锦盯着霍青棠笑,青棠一身浅绯色的纱裙,她站起身,“等关老板把账算清楚了,咱们再谈不迟。”   霍青棠出了关家的门面,她朝外头看了一眼,一个男人从她面前走过。那男人浓眉大眼,身姿挺拔,高得很。   青棠盯着那人背影,男人似有所觉,回头看了霍青棠一眼。   “姑娘方才在看我?”   青棠笑,笑着笑着又侧开目光,她眼睛有些酸。   男人又站近一步,“姑娘是不是在找我?”      ☆、红尘一堵墙      孟微冬略带笑意的双眼钉在霍青棠身上, 后头关叶锦杵着手杖走出来, 瞧见店面门口的人,“孟, 孟都督?”   关叶锦并不十分确定,他曾在范家酒席间见过孟微冬一回,但又隔着屏障, 看得不十分真切。   霍青棠出了门, 往街头走了,那男人顿一顿,往街尾走。   关叶锦杵着手杖, 招来一个伙计,叫他跟上方才那男人去看看。   霍青棠食指拇指两根手指不停摩挲,那人不是孟微冬?   不,那人分明就是孟微冬。   青棠扭头就往那男人走过的方向追过去, 男人站在不远处,双手张开,笑看着她。   霍青棠腰间的软鞭抽过去, “你跑啊,不是死了吗, 借尸还魂了?”   孟微冬三两步一蹿,空手夺了女人的鞭子, “嘘!”   青棠一脚踩过去,男人抓了青棠的手,“有话咱们床上说。”   关家店铺的伙计跟上来, 孟微冬将青棠抱着闪身一晃,就晃出了小巷。   “看夫人的样子,很是挂念为夫啊?”   青棠抿着嘴,孟微冬拉着霍青棠的手,青棠一抬眼,‘清溪’,“这是甚么地方?”   “花楼,妓院。”   青棠扯出鞭子就往孟微冬身上抽,孟微冬错开她的手,青棠被他钳住,男人道:“里头是好地方,为夫领夫人进去瞧瞧。”   孟微冬轻车熟路,大白天的,也没人招待他,穿过了后院,后院中又有一长廊,过了长廊,又是一堵灰白的墙,再过一道桥,桥下有流水,流水后头是阁楼。阁楼与远山堂倒塌的那间一模一样,孟微冬握着青棠的手,“夫人,为夫可是想着你的,你看这楼,是不是与咱们洞房花烛的地方一模一样。”   阁楼上头很整洁,窗子对着流水,青棠在窗边坐了,她眼睛往床上瞟,孟微冬道:“为夫是清白的,为夫这些日子可都是一个人睡的。”   霍青棠错开目光,“你怎么没死?”   孟微冬凑过来,“夫人就这么渴盼为夫去死?”   孟微冬越凑越近,青棠往后缩了缩,孟微冬的脸简直要贴过来,青棠人还没动,外头窗户就阖上了。   屋里少了光亮,孟微冬捉女人的指尖,“为夫几个月不在,夫人干渴很久了吧?”   “不要脸!”   青棠一掌往孟微冬身上劈,孟微冬趁势将女人搂在自己怀里,“对对对,我不要脸,我是死鬼,我又回来了。”   孟微冬的手已经探入青棠衣襟,青棠拧身去扣男人咽喉,“说!怎么回事,你哪儿去了?”   “好好好,为夫说,为夫这就一五一十从实招来......”   孟微冬嘴上说话,手也没闲着,这头都拨开青棠的外衫了,青棠低头一看,孟微冬已经解开了她的腰带,“夫人,为夫替你散散火气。”   真的是有话床上说,孟微冬伸手将霍青棠拦腰一抱,男人的呼吸喷在青棠发间,孟微冬伏在她身上,女孩子流出一行炙热的泪,孟微冬捧着她的脸,将眼泪尽数吻去,“青棠,你受苦了。”   被子里头都沾了湿气,孟微冬两根指头撩开一点点,“我如果不死,孟家合家就该被抄家灭族了。”   青棠闷着头,哭的有些沉闷。   “我如果不死,你连寡妇都做不成了。”   霍青棠哭得厉害,哭久了还有些发抖,她颤着声音,“你要做甚么,你可以同我说,你一声不响就去死,我以为,我真的以为......”   “以为我死了?”   男人抚她发端,“哭甚么,我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么。”   “我以为你是为我死了!我还要给你报仇,我还要......”   男人睃她,“你也没给我殉葬啊。”   霍青棠掐孟微冬喉咙,女孩子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胸口一片大好风光,她说:“你想得美!你死了,季舒还给你撞棺材,你就在外头看着的,是吧?我知道你,你指不定躲在那破灵堂哪个地方笑呢......”   孟微冬将青棠手臂一拉,翻身将女人压在身下,“我若不死,咱们也难得轻松一回,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做秘密的事。”   霍青棠不动了,孟微冬吻她额头,“怎么没跟顾家那位走了,嗯?”   男人动了情,声音很低沉。   青棠睁开眼睛,用手去捏孟微冬的脸,“差一点就走了,最多再一个月,我就启程去找他......”   孟微冬搂紧了女人的腰,“不许去。”两人身体紧紧贴合在一处,“不许去,青棠,我不许你去。”   细吻密密麻麻落下,最后换成两人间镌刻缠绵的深吻,孟微冬似乎要将女孩子融进自己的血肉里去。青棠抱着他的背,“孟微冬,你是个小人。”   “嗯。”   “你不光明,也不磊落,你使力气和手段,骗了我。”   “嗯。”   “你骗了我的人,也骗了我的心。”   孟微冬埋在青棠颈间,“青棠,我们生个孩子吧。”   孟大都督夫妇久别胜新婚,下头烈日在栏杆上靠着,男人伸着一条腿,有妈妈过来,“大都督回来了?”   烈日拦着走廊,“生人勿近,大都督忙着呢。”   “是,是。”那妈妈满脸堆笑,“前头来了两名官爷,指明要小倌儿,说要送齐府里去。因大都督交代过,说去齐府的要额外留意,我这才来说一声。”   烈日点头,“知道了,去就去吧,等那小倌儿回来了,叫他再过来一趟。”   妈妈扭着腰走了,青棠从窗口往下头看,“还说没女人,那难不成是个男的?”   孟微冬笑一笑,将青棠抱在自己腿上,“那就是个母的,和女人有甚么关系。”   青棠道:“烈日也是骗子,骗我好几回。”   “那就罚他。”   青棠又道:“你也是骗子!”   孟微冬点头,“那就罚为夫......”   “咳咳”,青棠扭了一扭,“我不想与你说这个,咱们说正事。”   孟微冬挑眉,“正事?咱们生一窝孩子不是正事?”   “你......”   青棠目光一动,便瞟见书案上的莲花灯。“那是?”   “愿我夫君长生,愿我夫妻长守,愿你我情浓长寿。”   孟微冬在青棠耳边咬耳根子,“这是你写的?”   “不是!”   孟微冬笑,“青棠,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满足各位看官们的要求,咱们不失忆,不狗血,直接上真章。 就问你们,行不行,甜不甜? 回答问题的时间又到了,问题1,“大都督位高权重,为嘛要装死?” 答曰:“请看下文分解。” 问题2,本书前后画风为嘛如此不同,简直不一致,是否作者疯了? 答曰:作者暂时还没疯。至于日后的精神状况,不可预计。 问题3,你写的是正剧吗? 答曰:我心灵依靠是正剧,可惜水平实在不够用,随时有转喜剧的风险。 问题4,你打算还写多长? 答曰:看心情。高兴了随时完结,不高兴了,脱稿到地老天荒。 问题5,你下本写啥? 答曰:《名利场》。开了预收哦! 余下问题,下一次收集起来,择日回答。   ☆、撒谎      霍青棠病了, 她时而梦见孟微冬, 男人就躺在她的身侧,手摸过去, 枕边空荡荡,尽是一场空。   媚春急的来回跑,“少主, 霍姑娘这病好奇怪, 请几个大夫都医不好,不若咱们叫贺鲁图过来给她看看吧?”   伊龄贺在窗外站着,霍青棠时而低语, 时而喜悦,这分明是癔症的模样。   洪熙元年的九月,有御史上奏,说原后军大都督孟微冬心怀不轨, 藐视皇恩,利用江湖术士残害先帝。   罪名太大,一顶帽子扣下来, 大半个朝廷都震了震。   洪熙皇帝信仰长生之道,孟微冬便买通了江湖术士, 炼制丹药,害先帝死亡。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孟微冬没娶妻,无妻族。孟微冬出身不详,父母早亡, 父族母族不可考。   孟微冬的棺椁被掘出来,尸体吊在城墙上,鞭尸三日,以示全城。   九月风起,无人敢言。   霍青棠这一病,病成了疴,来势汹汹。   里头小婢又端一盆水出来,“霍姑娘身上全是汗,这样下去,恐怕就脱力了......”霍青棠身上湿答答的,每日换好几套衣裳,伊龄贺不好进去,只在窗外看了几回。几个丫头轮流去擦汗,替病人更衣洗裳。   中途蓝浦来了一回,媚春在门口拦着,“霍姑娘病了,不宜见客。”   林媚春见过蓝家的四个女儿,四位千金,个个都不一样。   蓝浦站在门口,她说:“孟微冬出事之前,曾去了江上一回,我爹与他,说了几句话。”   媚春撇嘴,“说甚么了?”   “我爹说,‘大都督瞧不上蓝家的丫头,老朽无话可说,大都督喜欢哪一个都好,无可厚非。’”   蓝浦道:“你猜孟微冬怎么回答的,孟微冬当时撩开茶盏,语出惊人,‘你知道就好。’”   媚春扬眉,“当真是傲慢得很。”   蓝浦笑,“他那个时候是名震天下的后军大都督,自然是傲慢得很。”   “然后我爹就说了,说‘孟夫人好胆气,出手就炸了半个凤阳府码头,不知大都督作何解释?’”   “孟微冬道:‘炸了就炸了,解释甚么。’”   “哧哧”,蓝浦勾着头,“我爹当时就笑了,他说‘大都督这话好没道理,孟夫人算错了账,大都督也不管管?’”   “后头他又添了一句,‘至于以后的事,咱们且走且看。’”   蓝浦说完,转身就走。   媚春道:“蓝三姑娘这是通风报信来了?这是告诉咱们,孟微冬是被你爹给害了?”   蓝浦的几句话,也不知霍青棠听入耳了多少,她的病症倒是不再反复,缓和不少。   又过上几日,霍青棠依旧不能下床,终日不声不响,在床上躺着。   媚春搓手,“完了,孟微冬死了,她不会想不开吧?”   里头女人倏的从床上坐起来,伊龄贺扭头朝里头看,“你去看看。”媚春脚一跺,跑里头去了。   “少主,外头来了一位姓顾的公子,说要见你。”   顾惟玉在花园里站着,男人穿碧色的云锦袍子,修长而挺拔,“伊公子,在下......”   伊龄贺并不太热情,只道一句:“她病了。”   是的,霍青棠病了,她梦中无数呓语,一时是要去找一家叫‘清溪’的花楼妓院,一时是孟微冬就住里头。   媚春不是马虎之人,她去找了,她不止自己去找,还发动家里所有人去找。问遍了全南京城的花街柳巷,根本无这家花楼。媚春回来同青棠说,也不知青棠听进去没有,她清醒的时候,一言不发,偶尔落泪。若遇上迷糊时候,则是吃吃的笑,笑了又哭,不知道她在笑或是哭个甚么意思。   伊龄贺指着内间,“她在里头,你去看看吧。”   媚春正在手忙脚乱替霍青棠擦汗,“好了,你要休息,你这样下去,会死的......”   林媚春念了几句,旁边男人伸出手指,“我来吧。”   媚春扭头,瞧见顾惟玉已经在床边坐下了,她将帕子往男人手上一丢,没甚么好声气,“看好了,病着呢,她说孟微冬没死,你要顺着她说,不要刺激她......”   “嗯。”   顾惟玉修长手指覆上青棠额头,媚春抿抿嘴,关门出去了。   顾惟玉扶了霍青棠躺下,青棠闭着眼睛,问了句:“你回来啦?”   “是我错了,不该让你一个人回来。”   霍青棠摸了顾惟玉的手,放在自己耳边,“你真的回来啦?”   顾惟玉慢悠悠道:“孟微冬先是陷史侍郎于不义,后头又出手相逼,再借霍家几位女眷的手强娶你,青棠,你都知道的,对不对?”   霍青棠猛地睁开一对眸子,“撒谎!”   “青棠,不是为了他救霍大人的那点念想,你真的爱他吗?”   青棠眼珠子圆滚滚睁着,她一对含情带笑的桃花眼竟深陷了许多。   男人指尖微微凉,他拂开女人额前的湿发,“乖,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皈依      霍青棠九月生了一场恶疾, 病好之后, 消瘦见骨。   十月里,南京起了风, 一场宣告冬日来临的风。风声透彻,刮骨渐冷。   孟府被抄家了,偌大庄园, 华美宅院, 锦衣卫去抄家的时候,那位都指挥使还叹了一句:“如此敛财,非死难休。”   季舒跪在孟宅门口, 她本该就是抄家灭族的那一个。可季阁老说了,自家女儿与孟微冬名不正,言不顺,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夫妇。   这话无来由的可笑, 既然你女儿与孟微冬毫无干系,作何还要在灵堂大撞棺材,夺了一个三品夫人的衔头。   季阁老官运正隆, 御史们都想开了,揪着一个女人大做文章也没甚么意思, 有这等功夫,还不如将孟微冬生前所做恶事再好生口诛笔伐一趟, 也好提高自己的威望,更能席卷一次全城热点。   孟微冬的生前佚事和敛财手段都被写成小册子,在江南一带风靡得很, 里头有孟微冬几位红粉知己的简介,也有他如何从一个无名小卒升官发财官居一品的汇总。更绝的是,里头还有孟微冬几位夫人的画像,上头还批了词,那简直就是一部一个人的风流发财升官野史歪传。   孟微冬的个人小册卖得很好,连带着刻本印刷之人一天都能多挣一两银子,写书的人更是风靡,这么一提笔,便有近乎百两银子的添色润笔费用。孟微冬之情史韵事卖得好,虽不能说洛阳纸贵,也是在南都兴起了好一阵风潮。   青棠捧着书,看得颇为认真。   媚春从外头进来,“这有甚么好看的,难不成是对着孟微冬的画像发痴了?”   青棠一根指头点着书,“瞧瞧,段桃之画的多美,季舒倒是画失色了。”   林媚春凑过去,将书往怀里一捞,“你喜欢这个,改日让少主出钱给你也印上一万八千册,把你画得如天仙一般,保管艳压群芳。”   “咳咳”,青棠清了清嗓子,“伊龄贺哪里去了?”   “他和顾家那位去看船了,寒山寺后头的第一批船不知怎么的,刚下水就坏了,他们一起去的。”   霍青棠眼珠子动了动,没有说话。   “你说孟微冬怎么那么能干,连皇帝都毒死了?”   媚春揪着辫子,“就那孔雀胆吧,上回他就宝贝的跟甚么一样,原来是给皇帝老儿吃的。”   青棠撩开眼皮子,“丹药恐怕是在蟾宫炼的,那炼丹的术士也很危险。”   “没有啊,蟾宫好的很,生意比以前更兴隆,不见衰败。   青棠起身,“不该如此,蟾宫就是靠着孟微冬的,孟家倒台了,蟾宫靠着谁去?”   “孟微冬家里被没收的产业也不彻底,前几日我还听人说,紫金山下有一大片山头,过去都不知道是谁的。后头有人说是孟微冬的,但抄家的时候,没找到地契,如今还是无主之地呢。”   媚春勾着头,“我干爷爷说了,有人追求财富或者地位,有人追求尊贵或者福气,像孟微冬这种短命鬼,不知道他追求甚么。”      ☆、十月      洪熙帝薨逝后, 民间禁婚丧嫁娶三月, 为皇帝节哀。   飘过了九月花香,洪熙元年的十月悄无声息来临了。   敏敏来了信, 说范明瑰有孕,问伊龄贺要不要去瞧瞧他外甥的孩子,等来年春日, 就该生产了。若是今年秋天出发, 还能赶上河水结冰前到达京城。   霍青棠这些日子都在忙关家船厂的事情,关家自己的木材不够,造不出来几条船, 又过几天,关叶锦便提出要去买一些濒临退役的黃船。尤其是南京兵部的黃船,行速很快,教人眼馋。   青棠同伊龄贺说过几回, 媚春持反对意见,“他说买就买?他以为南京兵部的大门朝他家开,不知天高地厚!”   的确, 兵部黃船退役,有些会弃用, 剩下的木板会择良而用,有一些直接去了工部, 物尽其能,运载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商品。   霍青棠总之不表态,伊龄贺道:“他是难以为继, 船厂消耗太大,材料折损多,确实不如买成品来得轻松。”   林媚春撑着脑袋,“关叶锦脑子都不清楚了,他以为孟微冬还在,还能弄点甚么出来?我跟你说......”   说着,伊龄贺就道:“行了,朝代都换了好几遍,气节都过了好几个,不要老是揪着旧话说。敏敏那里,你就说咱们今年不去了,明年有机会的话,咱们再去瞧瞧。”   青棠拢了拢裙子,外头说:“少主,霍姑娘的家人过来了。”   黄莺哭哭啼啼的,她脸上眼泪都还没干,见了霍青棠,就要下跪。青棠忙去拦她,“怎么了?”   “大姑娘,大姑娘不好啦......蝶起被人抱走了,蝶起被人抱走了......”   黄莺带着哭腔,说话也不甚清楚,“三日前,老爷说写信给大姑娘,让大姑娘回家住几日,后头太太说她反正是要来南京一趟的,不如就带着蝶起出门,再一道请大姑娘回家。出事了,接着就出事了,出门的时候,太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再回头,蝶起就不见了......”   媚春皱着眉头,“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们都不知道?”   “太太发了病,当时就要掐死我,说是我干的好事,还说霍谦克了她儿子......我的天呐,我真的什么都没干,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   “我就是这么同太太说的,说我不知道蝶起去哪儿了,她不信,嚷着要送我去见官!天可怜见啊,我的姑娘,你说我害他的儿子做甚么......”   青棠道:“父亲呢?”   黄莺抹眼泪,“老爷去了下头仓房,下头也不安稳,不知怎么了,老爷这回上任后,处处都不安稳,一时是下头县衙仓库丢东西,或是军粮发霉。有时候是官船运到扬州码头的盐缺斤少两,根本无法入库......这回就更稀奇了,有人给老爷报信,说让他走着瞧。大姑娘,你说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咱们家这是怎么了,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啊......太太病了,回了张家,张家不干了,要写合离书,说要和老爷脱开干系啊!”   青棠瞧黄莺的脸,黄莺眼珠子红通通的,不似在说假话。“我的大姑娘,你跟我回扬州吧,老爷大半个月不着家,蝶起不见了,太太不回来,你跟我回去吧,啊?咱们娘两个还能做个伴,好吧?”   “霍谦呢?”   黄莺扭头,“奶娘抱着呢,就在......”   黄莺扭头,哪里还有那奶娘的身影。伊龄贺起身,“追。”   霍青棠摸了腰间的鞭子,追出去了,媚春脚步也不慢,三人追出宅院,那个年轻妇人就在假山上站着,“哟,霍姑娘,您过得挺安稳啊,先有个孟微冬,如今又找了个依靠,真是舒服啊!”   “呵呵,呵呵”,那妇人捂着嘴巴发笑,“也难怪的,霍姑娘这样漂亮,自然是大把男人抢着要的,不似我等庸脂俗粉,找个依靠都找不着......”   那妇人满嘴尽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青棠手摸在腰间,“少说废话,你是谁,想要做甚么?”   “哼”,那妇人抿嘴一笑,“小妇人不想做甚么,小妇人就是过来传句话,‘霍姑娘烧我的船,断我的生意,难不成想就这样算了?’”   那妇人模仿了一个男声,惟妙惟肖。   青棠立在那处,“你是黄家的人?黄甲,还是黄凤麟?”   妇人‘吱吱’笑,“霍姑娘是个明白人,心里倒是清楚啊。”   “蝶起呢,蝶起你们弄哪儿去了?”   那妇人嘴角一勾,“放心,霍家的小少爷没事。不过霍姑娘要是再不露面,一直躲着,那咱们可不能保证了。”   说罢,举手就将霍谦连着包裹往荷花池里扔,荷花池已经半枯了,夏天过去,莲叶凋敝,唯独几节残藕在里头立着。霍谦只得半岁,连言语都不能,孩子往池子里掉,霍青棠往池子里跳过去,伊龄贺脚尖一点,先接了孩子,又去拉霍青棠。   晚了一步,那妇人一颗鱼雷就往池子里炸,“霍姑娘,这是一点利息,你欠下的,可不止是这个数。”   伊龄贺想去救霍青棠,怀里又抱着一个孩子,鱼雷隔开了两个人,就如那一晚火光熊熊的凤阳码头一样。   青棠没受甚么伤,背上被灼了,又烧了一点头发,媚春给她擦药的时候,一直叹气,“咱们蒙古的火药比这厉害多了,改日让他们尝尝咱们的纵火榴弹和流火飞弹......”   黄莺抱着孩子,又要抹眼泪,“还飞甚么弹,不若咱们一家躲起来,叫老爷辞了官,咱们去乡下买块地,做个庄子算了。”   黄莺的建议也不是不好,但不是现在,如今霍水仙好歹还是个五品的守备大人,若真的成了平头老百姓,还不是圆的扁的任人搓搓捏捏。青棠换了件柔软的米白冰绸,贴在背上,也不觉疼痛,她摇头,“父亲不能辞官,这么一走,更是危险,如今他们也不敢真的去抄家放火,就只是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罢了。”   媚春收了药膏,拍拍手,“你们说怎么这么巧,孟微冬一死,麻烦事都来了,挡都挡不住呀......若是姓孟的挡在前面,还轮得到那姓黄的放肆?”   媚春头一偏,“诶,你说的那个黄甲,黄凤麟,是谁啊?”   “黄凤麟是凤阳知府,黄甲是他侄子。”   青棠说的轻飘飘,媚春又问:“你怎么知道?”   黄莺抱着孩子,“敢情是孟都督说的,孟都督他......”   黄莺察觉失言,立马住了嘴,霍谦眼睛又闭上了,小小的孩子要睡觉,黄莺道:“我问了老爷,他是不是和什么人结仇了,怎么老有人追着咱们不放。结仇的话,就是......”   媚春撇嘴,“就霍大人那软绵绵的性格,他能和人结仇?说人家挤压他我信,说他得罪别人,我不信。”   “也不是,我听老爷说,原来的扬州守备宋一清,就是他弄下来的,宋一清老娘死了,不守母孝,会不会就是......”   黄莺声音越发低了,“还有个齐疏朗齐大人,这两年升得太快,是不是,是不是......”   “嗯?”   “这人是好男色的,我怀疑他,是不是和宫里的大太监勾搭上了。”   “齐疏朗过去在扬州做知府的时候,不怎么花天酒地,也不怎么去鸣柳阁,但他和柳丝丝走得很近。原先我也不知道情况,偷着去问了花妈妈,说齐大人这么好的人,为什么留给柳丝丝,这不是偏心是甚么。你们猜花妈妈怎么说的?”   “花妈妈说,柳丝丝过去喜欢听戏,和一个戏班子很熟,那戏班子里正好全是童男子,柳丝丝就......”   媚春睁眼,“柳丝丝去拉皮条了?”   “我反正怀疑柳丝丝肚子里的孩子......那孩子根本......” 黄莺低头看了看自己儿子,“算了,我不说了,造口业,老爷说我话多,我怕下拔舌地狱。”   媚春反而笑出来,“哪有甚么地狱,你就是今日说了,谁也听不见。”   黄莺找了个丫头,把孩子抱出去,她腿儿一翘,一副要说书的样子,“你们听我说,是这样啊,当初在鸣柳阁,宋一清做扬州守备的时候,他就和柳丝丝好。后头来了个齐疏朗,他也是和柳丝丝好,再后来,但凡来了甚么大官儿,都是柳丝丝去安排的,有时候花妈妈也听她的。”   媚春与青棠对视一眼,“当家的是柳丝丝?”   “谁说不是呢。”   黄莺端了一杯茶,“都说我红,说我挣银子,可我连人家柳丝丝的手指头都比不上。柳丝丝是很少接客的,每日里不知道在做甚么,躲在房间里,深闺小姐一般,不是弹琴就是作画,反正娇贵得很。”   黄莺喝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又道:“齐疏朗好男色,尤其是童男子,这也没几个人知道,偏偏柳丝丝就知道,她领着四柳儿去齐府的时候,那四柳儿就是个童男子啊!后来,我听别的姐妹们叨叨了几嘴,说柳丝丝不接客是因为她很能挣钱,说是柳丝丝还认得几个绿林好汉,能定风波呢。”   青棠没说话,媚春伸了伸手臂,“定风波?她是观音菩萨啊?”   黄莺呶嘴,“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柳丝丝本事大着呢,你看她那丫头芳儿,咱们霍家好的时候,芳儿跟着享福,咱们家倒霉了,住在官衙里头了,芳儿反倒出去了,成了自由人,你就说这奇怪不奇怪吧?”   青棠手指动了动,“会不会是柳丝丝得罪了人,才招来杀身之祸?”   “啪”,黄莺将茶盖子一阖,青瓷发出一声脆响。“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跟老爷说的,我说咱们家都是良民,良民啊,哪里会得罪人。柳丝丝怀了孩子,指不定是外头哪个野男人的,人家不想要孩子,便将她灭口了。”   青棠侧目,“柳丝丝的孩子,父亲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   黄莺叹气,“你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是他的,他说是他的,不是他的,他也会说是他的。再说了,柳丝丝都死了,没理由这个时候才说不是他的种啊,脸儿都没地方搁。”   黄柳二人恩怨来源已久,一笔烂账,但黄莺咬死柳丝丝腹中胎儿不是霍水仙的孩子,青棠看黄莺,“最近要把霍谦看好了,少出门,尽量在家里呆着。”   黄莺皱着眉头,“我说该不会是齐疏朗捣的鬼吧,他不是官做大了吗,会不会是他念着柳丝丝好,想给这婆娘报仇呢?”   媚春笑,“好了,孩子要醒了,你快去看看吧。”   送走了黄莺,媚春道:“霍姑娘,你家里这姨娘,脑子真会想,她到底怎么能把不相干的事情全部串起来的?”   外头伊龄贺说:“孟微冬死了,霍家倒霉了,霍大人的守备位置做的不安稳,中间还有个黄甲索赔,这和你有没有关系?”   身边男人翘着长腿,“她还好吗?”   伊龄贺道:“好不好你自己去看,我管她吃喝,还能管她想什么?”   旁边男人轻轻笑。   伊龄贺丢了杯子,“你说孟微冬究竟死没死?”   “死不死又如何,后军大都督是死了,孟微冬死没死还重要吗?”   “娘娘腔,你这话要是被她听见了,她要起来和你拼命。”   顾惟玉道:“她以为孟微冬给她做了甚么好事,霍大人此时复官,百害而无一利。史侍郎退了,霍大人稍有差池,就是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季冷进内阁,今年又开恩科,听说收了几个新的门生,季舒再嫁了?”   顾惟玉点头,“今年头三甲里没有年轻人,都是已经成家立业的中年人,季冷从二甲里头挑了一个进门,姓苏,叫苏颂藻。”   伊龄贺侧目,“就是扬州苏家的那位?”   顾惟玉笑,“你认得?”   “嗯,认得。那人被霍大人看中了,差点和霍家结了亲。”伊龄贺怪笑,“不知道季冷怎么选的,给女儿找了这么个女婿。”   顾惟玉动了动,他两根手指撩开杯盖子,“功成名就的不会娶季舒,根基太厚的也不会娶季舒,那苏公子是合适的,两厢受益。”   霍青棠与林媚春在门外已经站了许久,突然风声一吼,雷雨突至,顾惟玉一抬眼,就见到了门外的姑娘。      ☆、雷雨      霍青棠受了伤, 身上衣衫既轻且薄, 她穿一件丁香色冰丝小衫,下头是深一些的湖蓝的绸裙, 雨水落地,溅起的水花似要沁湿了衣衫。   媚春将青棠胳膊一搀,“躲也躲不过的, 人都来了, 进去吧。”   林媚春大方,她眼珠子直溜溜落在顾惟玉身上,“姓顾的, 你来做什么,这天都冷了,你怎么还不动身回洛阳,当心河水冰封, 将你冻在长江这头。”   顾惟玉瞧霍青棠,“青棠,我带你回洛阳可好, 带你去齐家见见齐尚书,你想他老人家吗?”   出手就捏人七寸, 媚春眉毛一挑,与伊龄贺对视一眼, “她想齐尚书也不一定要与你一起走,你真会扯着虎皮拉大旗。”   顾惟玉也不多说话了,他在旁边坐着, 等霍青棠答复。   进了十月,青棠情绪缓和许多,或是因为天气冷了,人的那点暴躁不安也都慢慢散了。   从孟微冬失踪那日算起,整整一百又七天了。   霍青棠抬起目光,与顾惟玉相迎,“那好,我随你回去。不过我要先去见蓝老大,你随我一道。”   只闻外头雨声不断,噼啪作响,顾惟玉点头,“明日吧,明日你多穿些衣裳,江上有风。”   男人撑伞走了,一柄四十八骨的油纸伞,上头是白描,甚么都没有。青棠倏的想起那一日正午,阳光很好,孟微冬自驸马府回来,宽袍大袖,在月牙湖边上冲她伸手的模样。今日想来,亦是甚么都没有。   秋风将尽的时候,霍青棠在蓝老大的船板上坐下了,蓝老大在烤鱼,天气很好,鱼也很香,蓝老大递了一条烤好的鱼过来,“霍姑娘,吃鱼?”   青棠接过来,果真吃了几口,“好吃。”   “再来一条?”   霍青棠吃了大半,蓝老大拿出来一个木盆子,“骨头留着喂狗。”   旁边有一桶清水,青棠丢了鱼骨头,又就着清水洗了手,“蓝家的鱼很好吃。”   蓝老大常年在江上住着,皮肤微黑,有些老相,话也不算多,“听说霍姑娘想见我?”   “我还以为蓝老大想见我。”   蓝老大又串另一条鱼在铁签子上,他空手剖开鱼腹,又将里头的肠子都扯出来,还带着一腔鱼籽和染血丝的鱼泡,霍青棠坐在一个木头锯的小板凳上与蓝老大说话,顾惟玉在不远处站着,旭日初升,水天一色,柔和极了。   “霍姑娘应该知道,我家的四个丫头都怕了你。”   青棠侧目往船舱里看,“她们的确都避着我,各人有各人的原因。”   “霍姑娘有些霸道。”   青棠道:“我不算霸道,我杀了曲老板是想给孟微冬报仇,如果蓝老大今日告诉我孟微冬没死,我也是很高兴的。”   蓝老大撩开眼皮子,睃了旁边的女人一眼,“我明白霍姑娘的心情,可孟大都督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   蓝老大拿出一本小人书,“霍姑娘见过这个没有,后军大都督的生活秘史,里头还有多事的人画了霍姑娘的相貌呢,不过依老朽看来,画得不大相像。”蓝老大拿出了书,青棠伸手去接,蓝老大却翻开书本,将里头的纸一页一页撕下来,往面前火盆里丟。   纸见了火,瞬息就成了灰。   蓝老大将那余下的册子干脆一齐丢进火盆,他说:“霍姑娘还是不明白,一码归一码,烧码头的是霍姑娘,就算孟大都督活着,霍姑娘烧光的,也是要赔的。”   青棠手还扬着,“你们是为了钱?”   “我两个女儿都赔在了孟家,其中一个还被霍姑娘写了休书,说是为了钱,也不全是。毕竟穷人也是有尊严的,并且霍姑娘要明白,穷人将尊严看得更要紧一些。毕竟人太穷,除了尊严这回事,别的也都没有。”   青棠吸一口气,“你们要多少钱,开个价。”   蓝老大目光倒是往顾惟玉身上瞟,“霍姑娘听岔了,不是我要钱,我就想要我的女儿开心,霍姑娘若是拿顾家的钱来抵账,恐怕蓝烟不会太高兴。”   青棠站起身来,“别胡扯了,叫黄甲出来,把孩子还给我,绑了朝廷命官的家人,我看你们都是活腻了。”   “哧哧”,蓝老大自言自语,“这鱼不好了,胆破了,苦。”   “装神弄鬼的做甚么,你们是甚么生意人,人家做生意都是求财,就你们鬼多,一下子不受尊重,一下子要钱,我看孟微冬将你们都惯坏了,要钱给钱,没有爱了,还要索爱。‘嗤’,我就没见过哪家穷人能活得这么自在的,说,你们把孟微冬弄哪里去了?”   霍青棠一脚踢在蓝老大身下的椅子上,蓝老大身影子一晃,似一条泥鳅一般,悄无声息晃水里去了。   “蓝河,你给我出来,躲着做甚么,孟微冬都死了,你很痛快吧?”   霍青棠推开舱门,“蓝河,你出来。”   就在霍青棠推开舱门的那一刹那,一股火苗从里头蹿出来,火烧得又快又狠,青棠后退几步,“砰”,船炸了。   清晨的江心,火光冲天,霍青棠被一阵热浪掀到江里的时候,顾惟玉的手已经捉到了她。‘砰、砰、砰’,船底还系着三颗鱼雷,船一裂开,下头的鱼雷就炸了。   水流伺机而起,掺了硫磺弹药的水花灼热滚烫的往人身上溅,霍青棠睁着眼睛,她想起凤阳码头的那一晚,火光熊熊,水底下都让人滚烫而没有知觉。   青棠呼吸发紧,她感觉有人扼住她的喉咙,霍青棠四肢百骸都似灌了铁铅,沉重无力,女人张着手臂,慢慢往水底掉。   “小心。”   霍青棠一沉下去,脚下就不知道触碰了甚么,那是一张渔网,被抛在水草和浮萍之下,顾惟玉将霍青棠往怀里一扯,渔网上的数颗小雷就似流火一般,循序炸开了。   一下,两下,三下......霍青棠缩在顾惟玉怀里,她简直记不清那张渔网上究竟有绑着几颗鱼雷,究竟是八下,还是九下。   “乖,闭眼。”   霍青棠被顾惟玉搂在怀里,男人手指抚上她眼睛,“闭上眼睛,不要看。”   霍青棠的耳朵贴在顾惟玉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很快,鱼雷每炸掉一颗,他的心跳就很快。   不,慢了,渐渐慢了。霍青棠听不见男人的心跳声了。   血色漫江,霍青棠不知道是天上太阳的红色,还是顾惟玉身上冒出来的血,一缕一缕,融进了水底。   蓝老大的船在江心,清晨时分,渔民们都还不见人影,青棠扯着顾惟玉,在江面上浮出头来,“救命啊,救命啊......”   霍青棠将顾惟玉往上头扯,男人的身体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青棠眼珠子瞪着江那边,那是一艘花船,在南京江面上游荡了大半夜的花船。此刻该靠岸归港了。   “惟玉哥哥,你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啊......”   青棠抽开腰间的鞭子,她用鞭子将顾惟玉的腰绕了一圈,又系在自己腰间,两手不停往那艘花船划。   花船走得不慢,青棠却行的太慢,女孩子身上负重一个人,如何能行得不慢。   再这么划下去,与花船绝对要失之交臂了。   青棠咬着牙,她把自己外衫脱了,水红的衣裙飘在碧绿的江面,花船上尽是寻欢作乐的夜归客,这些人别的不行,对待胭脂水粉红衫绿裙都是敏感得很。一人在甲板上宿醉,他醉了酒,正要找个姑娘来给他散散,拿杯子果蜜来解渴,抬头就看见了江上的一袭红纱,飘在水中。   “救命啊,救命!”   青棠已经没有力气,顾惟玉越来越沉,她掐了掐顾惟玉的脖子,“顾惟玉,你不许死,我不许你死!你给我喘气,你给我好好活着,你听到了吗?”霍青棠摸到顾惟玉脖颈的时候,男人颈上已经没有温度。   霍青棠晃着自己衣裳,“救命啊,救命啊......”   那男人来了兴致,竟一五一十坐起来,瞧着一个女人露出头,伸着手臂,江水一浪拍着一浪,那女人的头时而沉下去,时而又浮上来。   花船刚刚已经靠近,此刻好像要摆头,船要扭头走了。   青棠解开腰间的鞭子,她用手拉住顾惟玉,鞭子从水中出来,一鞭子快要甩到船下的铁环上。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霍青棠又是一鞭子抽出去,只要勾到了那铁环,惟玉哥哥就有救了。   甲板上那男人又坐正了些,他敞开袍子,旁边如烟姑娘送来水果和茶,男人将如烟往怀里一扯,“瞧瞧,有趣,有趣!”   如烟是花船上的头牌娘子,大概是三个月前,花船就被一个男人给买下来了。   原以为这男人是要自己享乐,却不是。他就是喜欢请客,喜欢请客作乐,每夜每夜的请客,请上一帮子富家子弟,不吹箫弄玉到天明,是不会罢休的。   青棠已经没力气了,她用手拽不住渐渐下沉的顾惟玉。“救命,救命啊......”   人快要沉到江里,如烟道:“您真坏,那个是个小姑娘啊,见人家小姑娘受苦,您就高兴了?”   如烟轻轻笑,“快把人拉上来吧,瞧人家小姑娘,没力气了。”   男人攫住如烟的唇角,在她下颌处轻轻咬了一口。“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贱的男人,大家看,他是? 没错,他就是...... 谁?...是谁......大声地说,我听不见,浪太大......   ☆、初冬      两个壮汉捞了霍青棠上船, 青棠又紧紧拽着顾惟玉, “先救他,救他......”   这一男一女气息都弱得很, 尤其是那男的,如烟姑娘缓缓走过来,“哟!这都快没气儿了, 赶紧送舱房里去。”   青棠行了个礼, “多谢。”   船舱很大,也是豪华,这是个双层的花船, 他们将顾惟玉抬到二楼,说是怕影响了下头的客人。青棠跟着上去了,船里头奢华至极,玉翠珠叠, 随处可见名家真品。进了屋子,舱房中铺着浓艳厚实的波斯地毯,花纹艳丽而张扬, 时刻昭显着花船主人的富贵煊赫。   如烟站在外头,手里捏着丝帕, “我着人来替这位公子瞧瞧吧,给他换身衣裳?”   青棠摇头, “不必了,我自己来。能否请姑娘给一些伤药,再请姑娘送一点热水就好, 等下了船,我们很快就走,不会叨扰姑娘很久的。多谢。”   “那好吧。”   似不愿意多呆在这里一刻,这里血腥气太重,如烟瞟了一眼气息奄奄的顾惟玉,转身就捏着鼻子走了。   顾惟玉躺在榻上,青棠将枕头往他颈下塞,“惟玉哥哥,你这衣裳不能要了,我给你脱下来,疼的话你就说,我会小心的。”   男人并没有回应,青棠摸他的头,“惟玉哥哥,你再坚持一下,等下了船,我叫伊龄贺写信给敏敏,让敏敏带着贺鲁图过来,好吗?”   顾惟玉外头是碧色的锦袍,青棠解他腰带,嘴里还在念:“不疼,不疼对吧?惟玉哥哥,我给你......”   目光往下,青棠就看见了顾惟玉的腿,一条绸裤与血肉交结,血色四溢的腿。   顾惟玉伤得很重,尤其是他一双腿,血肉模糊,他的外袍衣摆和里头的绸裤紧紧粘合在一起,血迹斑斑,教人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霍青棠抿着嘴,她掀开顾惟玉的锦袍,入目就是血,深红的血迹浸染了顾惟玉腰部往下的大半条腿。那深碧色的里衣更是血迹斑驳,明明是深红的血色,因为在江里泡的太久,深红都漂成了浅红色。   桌上有个绣花绷子,青棠起身从里头拿了把剪刀。‘嘶’,布帛裂开的声音,青棠一点一点去剥顾惟玉的裤子,“惟玉哥哥,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顾惟玉额头上冒了冷汗,霍青棠用手和剪刀将那绸裤一点一点褪下来,顾惟玉一声不吭,青棠却险些哭出来。“惟玉哥哥,你疼吗?”   如烟手里拿着一瓶伤药,“喏,这是上好的紫金止血散,很贵的,百两银子就这一小瓶,姑娘拿去用吧。”   青棠回头,如烟果真捏着一个琉璃瓶子,五彩琉璃,那瓶子却又很小,青棠道:“我哥哥伤得重,不知姑娘还有没有......?”   如烟身后的丫鬟端着一盆子水,“这药很贵的,哪里是说有就有?”   如烟却道:“那我再去寻一瓶来罢。”   丫头将水往桌上一搁,跟着如烟走了。   青棠自己将水端过来,她给顾惟玉揩拭血迹,“惟玉哥哥,你瞧,人家嫌弃咱们穷呢......难怪人家都喜欢有钱的男人,没钱的时候,白眼都受尽了。”   青棠笑一笑,血结成的壳子一点一点被擦掉了,青棠拿着那伤药,往顾惟玉腿上倒,“惟玉哥哥,你忍忍,要先止血。”   顾惟玉一个痉.挛,他身子猛地一弓,腿也缩了起来,霍青棠握他的手,“疼吗?哪里疼,惟玉哥哥,到底是哪里疼啊?”   如烟扭着身子又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药,和方才那个一模一样。另外还拿了件衣裳,“给这位公子换上吧,他那衣裳想来也不能要了。”   如烟细声细气的,霍青棠扭头,眼睛红通通的。如烟捏着琉璃瓶子,“这是怎么了,姑娘好凶,这么看着我,好像要吃了我一般?”   青棠手里捏着那琉璃瓶子,“这究竟是什么药,为什么他会这样,为什么?”   顾惟玉蜷起身子,痛苦不堪,脸上潮红,还有冷汗滑落。   霍青棠一把过去揪住如烟,“你这究竟是甚么啊?你说啊,这是甚么药?”   如烟拍开青棠的手,又抚平自己的衣裳,“姑娘这么激动做甚么,这就是止血的良药啊。”   青棠手指一张,往如烟脖颈上捏过去,“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甚么要害我们,为甚么?”   如烟仰着脖子,“姑娘好坏的脾气呀,这真的是良药止血的,姑娘如果不相信,去问我家主人好了。我家主人给我的药,我依着拿来给姑娘而已......”   青棠冷着脸,“谁是你家主人?”   如烟青葱一般的指头指着船舱里头,“最里头那一间就是,姑娘自己去问吧。”   门是敞着的,青棠推开门,里头有琴声,一张冰翡翠笼薄绢的美人屏风挡在门口,青棠绕过屏风,循着琴音而去,男人勾着头,指头按在琴弦上。“来了?”   霍青棠有些发僵,男人的头是低垂的,她就看了那么一眼,便立住了。   琴声没停,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竟是会弹琴的。她以为的他,一介武夫而已。   青棠吸了口气,扭头要走,男人说:“不是在找我吗?”   霍青棠捏着手指,“没甚么,大都督活得很好,我们都放心了。”   “你们?”   霍青棠背对着孟微冬,她说:“见到大都督劫后余生,真是好事。”   “青棠。”孟微冬的喘息自霍青棠身后漫过来,他的鼻息就在女人的肩颈萦绕,“青棠,外头大好河山,我领你去见识。”   孟微冬的手抚上了霍青棠的腰,霍青棠却感觉那气息混似毒蛇,冷不丁就要咬你一口。霍青棠拉开男人的手,“后军大都督孟微冬已经死了,尸体都在城楼挂了三天,众所周知。孟微冬死了,我是个寡妇,您这话真不知从何说起。”   “这伤药百两银子一瓶,我会付钱的。如果这药里有害人的东西,我也还是会再来的。”   青棠扭头,将手摊开,五彩的琉璃瓶子砰然落地,“孟微冬,你要是敢害了他,我来要你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观众说得好,孟微冬是一把有毒的匕首。   ☆、理由      青棠拖着顾惟玉回去的时候, 如烟还叫了一辆马车, 孟微冬没出来,就在船里看着。   “走了?”   如烟扭着身子在窗下坐了, “走了呀,不过那药......”   孟微冬手里戴着两枚戒指,他伸出手来, 将如烟的脸一捏, “药怎么了,镇痛止血,好东西。”   鬼知道这老板和那男人有什么仇, 用这样催命的东西,莫不是为了那女子吧?如烟低了头笑,“是,您说的是, 您一片好心,端的那人不领情罢了。”   霍青棠领着顾惟玉回去的时候,顾惟玉已经缓和不少, 虚汗也不发了,呼吸很轻, 只是闭着眼睛。   媚春从里头出来,见到躺在马车上的顾惟玉, 一声尖叫,“他死了?”   “嘘!”   青棠拉媚春的手,“安静一点, 惟玉哥哥要休息。”   媚春招来几个小厮将顾惟玉抬进去内院,“他住哪儿啊?”青棠垂着头,“住我那里。”   “他跟你住?”   媚春呲牙咧嘴,“少主不得杀了我啊?”   “谁要杀了你。”伊龄贺想是刚练了武,额上全是汗,男人走过来,瞧见面色惨白的顾惟玉,顾惟玉躺着,嘴唇殷红。伊龄贺俯身,在顾惟玉身上嗅了嗅,“他还有这爱好?”   青棠道:“被骗了,蓝老大不留活口。反是我连累他了。”   伊龄贺俯身在顾惟玉身上来回嗅,他又去闻顾惟玉的衣裳,“你们从哪儿来?这是曼陀罗的味道,镇痛,让人上瘾。”   顾惟玉猛地一缩,似受了痛苦一般缩着身子,伊龄贺用刀挑开他的衣裳,“赶紧把这衣裳丢了,这是曼陀罗花汁浸泡过的,熏干以后闻不出来。不过娘娘腔一出汗,汗水沾湿衣裳,这邪味儿就出来了。快,脱了衣裳,把娘娘腔抬进去,请大夫。”   媚春手忙脚乱,“往哪儿抬啊?”   伊龄贺与霍青棠都指着自己的院子,“我那儿!”   媚春跺脚,“到底往哪儿抬?”   伊龄贺道:“这园子里就我一个男人,不往我那里去,和你住好不好?”   顾惟玉在伊龄贺的西厢住下了,伊龄贺住东边,他住西厢。   媚春打发人去请大夫,又说:“不行,我要叫贺鲁图回来,我看这情况不大妙。”   青棠扶着额头,一杯茶递过来,“谁干的?”   伊龄贺抱着手臂站在旁边,青棠摇头,“孟微冬,孟微冬干的。”   “甚么?孟微冬没死?”媚春跳起来,“他不是......”   青棠吸口气,沉声道:“上当了,又上当了。蓝老大想炸死我,孟微冬的花船正好经过那里,要不然凭我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逃生的,不止我要死,惟玉哥哥也是要死的。”   “不对。”   青棠抬头,“你也觉得孟微冬出现的太巧?”   伊龄贺道:“孟微冬不是要炸死你,是要炸死他。”   伊龄贺手指一偏,点在顾惟玉身上。   “既然孟微冬没死,他还买了一艘花船,耽于享乐,那么见过他的人肯定不少。你说他的花船上还有客人,那么他的客人是谁呢?你受困于江里,如果炸死了娘娘腔,他又救了你,是不是正好大团圆,一举两得呢?”   “对!阴险啊,霍家小公子被绑了,黄莺没人可以找,就找了你来报信,希望你能帮上忙。可孟微冬死了啊,没人能帮你了,那么还有顾家这位啊。顾家有钱,如果要赔钱,顾家就出得起。既然顾家出得起钱赎人,那么蓝老大还有甚么必要下杀手呢?理由只有一个,孟微冬要顾惟玉的命啊!”   媚春手一拍,“绝了,孟微冬真是绝了。自己先装死,再把顾惟玉弄死,然后过上一年半载再出来,那真的是你们夫妻大团圆了。到时候你哪里还记得你还有这个白月光哥哥啊,到时候见了孟微冬,简直久别胜新婚,破镜要重圆啊......”   媚春似说书一般绵绵不绝,床上的顾惟玉又蜷缩起来了,他硬着筋骨,似周身都扭成了一团,青棠俯身过去,“惟玉哥哥,你怎么了?”   顾惟玉握住霍青棠的手,青棠靠近他,“怎么了?是不是难受了,疼吗?”   “嘶”,顾惟玉循着温度,一口咬在霍青棠手腕上,男人牙齿都在颤抖。媚春赶紧去撬顾惟玉的嘴,“别咬了,咬她做甚么,快松口。”   好大一个血印子,顾惟玉这一下子,他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伊龄贺将青棠的手浸入铜盆清水中,又替她上药,“你那瓶子的药里头掺入了天竺麻沸散,还混着曼陀罗,是止血的,但是......”   青棠抬眸,“如何?”   媚春按着顾惟玉,回道:“那玩意有害的,和炼丹差不多,吃了要上瘾,吃多了要死的。我们辽东有个术士,极擅这些害人的东西,甚么逍遥散、快活丹,甚么麻沸散,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他不会的。哦,他也会炼丹,说曼陀罗花那种东西,提炼过后,能让人心智涣散......不过他后来砸了炼丹炉,说洗手不干了,他说缺德事做多了,不能轮回,他还想有下辈子呢。”   “来来来,病人在这儿呢......”   黄莺领着大夫进来了,老大夫花着眼睛,“在哪儿呢?”黄莺将媚春一指,“就在那呢。”媚春站起来,“胡说甚么,我又没病。”   顾惟玉又睡过去了,老大夫搭上他的手脉,屋子里静的很,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说:“似服了药,逍遥散,他是不是有用这些药的习惯?”   黄莺皱着眉头,“那种东西,吃多了成傻子,不过也有人好这一口,房中催情嘛......”   媚春指着顾惟玉的腿,“大夫,他的腿,您看看他的腿。”   黄莺不怎么认得顾惟玉,随口道:“那这人是个纨绔,药吃多了,没救了?”   大夫掀开顾惟玉的衣袍,一屋子大半都是女人,老大夫睃了周围一眼,“老夫要解开他衣裳,你们都要一起看?”   媚春咳一咳,“那我出去了。”黄莺也起身,她瞧青棠,“你也要看,走,咱们出去吧。”   青棠垂着眼睛,一声不发。   伊龄贺将媚春和黄莺拦在外头,“你们都出去。”   黄莺在外头嘀咕,“那是哪家的纨绔,细皮嫩肉的,长得倒是好。就是这习惯......”   媚春仰着头,“那是霍姑娘的相好,旧相好的。”   “甚么?”   黄莺一个转身,“谁说的?我家姑娘清清白白,哪里来这么一个相好的?红口白牙的,你别污蔑她呀。”   “懒得理你。这人是霍姑娘过去的情郎,他们差一点就成亲了,孟微冬突然截胡,用了手段,硬生生把人家拆开的。”   黄莺拿帕子捂着嘴,“真的?”   “这下好了,顾惟玉要是好不了,成了废人,霍姑娘估计要去把孟微冬给杀了。”   “把孟......杀了?”   黄莺道:“谁把谁杀了?”   媚春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孟微冬千算万算,又没把姓顾的弄死,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老大夫用剪刀划开顾惟玉的裤子,青棠在旁边站着,“大夫,已经止过血了,是这种止血药。”青棠从袖中又掏了一个琉璃瓶子出来,“紫金止血散。”   老人倒了一点出来,放在瓷片上,左右端详看了看,伊龄贺也在旁边站着,老人手一挥,“小子,挡住光了。”   伊龄贺道:“止血散里头好像有曼陀罗,有那种臭味。”   药粉是褐色的,老人瞧伊龄贺,“你小子有眼光,但里头不全是曼陀罗,里头还有阿芙蓉,那是安南的东西,南疆也有。这东西厉害,长得也快,喜欢湿润,长得也茂密,不知道南京城里有没有。”   老人手指头将药粉捻开了,“用了这东西,血是止住了,可人废了。他本就经脉不稳,生命力脆弱,如今阿芙蓉渗入伤口血肉里面去了,若是强行戒药,恐怕会伤了性命。”   青棠红着眼睛,“那不戒了,不戒,我们养着他。”   伊龄贺道:“他会死的。这种东西吃多了,人会死的,全身没力气,和一个活死人差不离。”   老人道:“姑娘,这是慢性□□,吃多了就如饮鸩止渴,逃不过一个死字。”   “那就戒。”   青棠坐到顾惟玉床前,“惟玉哥哥,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好吗。”   老人瞧伊龄贺,“小子,你很有些眼光,那你知道如何戒断吗?”   “我听我们家乡的一个术士说起过,说也不是没办法,就是耐着,一个月以后就好了。”   老人点头,“那是年轻力壮身体好的人,耐受一个月,忍着忍着也就断了。可这是一位病人,本就身体虚弱,那又该如何呢?”   青棠扭过头来,“敢问大夫,该当如何?”   老人道:“他的血脉肌理都是毒,要根断了,则需换血。”   “换血?”   老人摸出一张纸,道:“先以天山雪莲温养数日,再磨七明芝,中间辅以无根之水,最后用党参配合牡丹花根熬药,持续一月,也就慢慢健壮起来了。”   “天山雪莲和七明芝难寻,外头药铺没有卖,即使有,也都是半真不假的赝品,难寻,难寻呐!”   送走了大夫,青棠看伊龄贺,“蟾宫有七明芝,我去拿。”   伊龄贺道:“不妥。孟微冬没死,蟾宫还是他的产业,就算里头有,你也拿不到。”   青棠垂目,“他不给,我去要。”      ☆、木兰      孟微冬就在蟾宫里头坐着, 霍青棠来的时候, 他已经知道了。   阿邱过来禀报,“夫人来了。”   蟾宫还是那个蟾宫, 水上香坊,异香袭人。   阿邱候在门口,“夫人, 大都督在里头等您。”   蟾宫里头已经培育出了金玉交章, 并且与顾家的墨兰不一样,这是一种紫红的颜色,不知是蟾宫自己研发出来的新颜色, 还是学墨兰不成,研制废了。   孟微冬就在琉璃厅里赏花,霍青棠低头提裙子,孟微冬道:“没有解药, 找我也没有办法。”   孟微冬手里捧着一盆金玉交章,“青棠,这颜色配你, 对吗?”   霍青棠穿着绯红的衣裙,她睁开眼睛, “孟微冬,如果我不死, 你是不会放过我了?”   “也不是绝对。或者是我死了。”   青棠笑,“那你去死吧。”   一根鞭子抽过去,男人扭头, 捉了女人的手,“青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那声音密密麻麻,缠人得很,青棠猛地睁开眼,她挑了灯芯,穿了衣服起来,走到伊龄贺院子的时候,伊龄贺就在外头石凳上坐着。   “怎么,没睡?”   伊龄贺道:“怕你睡不着,等你。”   桌上还有茶,伊龄贺倒了一杯递过去,“他情况不太好,睡不着,也醒不来,似魇着了。”   茶还是温热的,青棠起身,“我去看他。”   伊龄贺拉了青棠的手,指着凳子,“蟾宫我们去过一回,上次云娘把七明芝都拿出来了,咱们去找云娘拿七明芝。天山雪莲我们可以去买,药铺里没有,别处有。”   青棠问:“哪里有?”   “蓬莱阁。”媚春从顾惟玉房顶上翻下来,“蓬莱阁有,我都打听好了,蓬莱阁的生意很好做,不像蟾宫怪里怪气的。蓬莱阁是见钱就交货,银货两讫,不赊不欠。”   “我和少主商量过了,经过少主和我,我们二人左思右想,我们都觉得此时去蟾宫是不智之举,一则,孟微冬控制蟾宫,这二则嘛,咱们在蓬莱阁有人。”   青棠扬眉,“谁?”   媚春拍手,“顾公子啊,人家就是蓬莱阁的老板,他说里头有雪莲,货真价实的。”   “他醒了?”   霍青棠推开门进去的时候,顾惟玉睁着眼睛,灯火很亮,顾惟玉的眼睛也很亮,男人伸出手,青棠道:“惟玉哥哥,我把你给害了。”   “嗯。”   “都怪我大意,我不知道蓝老大会这样翻脸,我也不知道孟微冬在后头等着,你身上的伤,还有那药,都怪我!”   霍青棠简直一嘴巴要抽到自己脸上,顾惟玉的手指按在她右手上,“嘘!”青棠抬头,男人道:“我不怪你,别说了。”   青棠垂着头,“我是个笨蛋,是个废物,到处□□,蝶起也被人抓走了,他......”   顾惟玉指尖点在青棠手指上,“黄甲是要钱,不会伤人的,伤了人,钱也拿不到。”   外头媚春叹气,“麻烦了,孟微冬不死,顾家那位就要半生不死,我怕他......哎,少主,你说孟微冬究竟是要甚么?”   停了半晌,伊龄贺问:“裴蓑与裴木兰去了哪里?”   云娘回了一趟苏州城珍珠巷,从家里把所有从蟾宫顺出来的东西都带来了,七明芝、宝珠茉莉的根,还有一些稀奇古怪不知名的东西,老大夫见了,一直感慨,“好东西,都是好东西呀......”   顾惟玉的腿坏了,不能下床,青棠托人做了个椅子,可以推着走动的,云娘从苏州过来,瞧见椅子上的顾惟玉,这不冷的天气,他腿上竟然盖着一张狐裘。   云娘睃旁边的媚春,“谁干的?”   媚春呶嘴,“还能是谁,反正不是我干的。”   云娘斜着眼睛,“你怎么成药罐子了?伊龄贺说要这些东西,我还当谁病了,你到底怎么了?”   青棠从廊下转出来,伊龄贺跟在后头,手里还捧着药罐子,霍青棠见了云娘,“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咱们过几天去山下的庄子里猎狐。”   顾惟玉喝了药,伊龄贺推他进去了,说是施针的时候到了。   云娘一掌拍在石桌上,“天杀的孟微冬,活该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媚春道:“人家活得好着呢,根本没死,就在花船上,做大生意,做高等人。”   十月已经微凉,云娘的脸红通通的,“外头有个小姑娘,说找伊龄贺的,你去看看?”   裴木兰见了林媚春,她举着虎符,“见虎符者,如圣驾亲临,赛吉尔还不叩拜?”   媚春睁着眼睛,木兰手里的,不就是那块消失快三十年的虎符。统蒙古八族,元军中最高将帅所持有、各家奉以为尊的虎符。   裴木兰独自一人,身边并不见裴蓑,小小的孩子右手持虎符,“叫铁木耳出来,我有话要说。”   林媚春的爷爷乃是蒙古大将,元朝属于世代军籍,林媚春便也是军籍,遗世相传。林媚春真的对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跪拜下去了,“赛吉尔请圣驾亲安,圣躬安。”   虎符不过是一块黄铜所铸造的印章,它所涵盖的意义却非凡,那是实力和杀戮,是军队与绝对的武装权利。   云娘一见那东西,就流露出来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木兰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云娘,云端生的女儿。云端生过去是大都御用皇庭织造,后来元军撤回辽东,云端生没走,留在大明做一个普通的匠人。洪武二十三年的时候,云端生被人出卖了,被人告发他是元军留在大明的奸细。”   “告发云端生的人是裴正川的乳母,也就是吴姬的母亲。你恨裴家,也恨裴正川,更恨吴姬。你和裴墀交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手刃吴姬,为你父亲报仇。”   “云端生被打断了腿,半生残废,你恨极了。吴姬本身也不清白,她母亲和元朝的一个将军生了她,但那将军死在克鲁伦河了。吴姬其实年纪比裴正川要大,要大上许多,但吴姬的母亲说了谎,她说自己是与汉人成亲,生了吴姬。那都是谎话,吴姬身上就流着蒙古的血液,她和裴正川是一样的,一样的不受待见。你父亲却知道她的往事,知道吴姬的秘密,所以那人先下手为强,你父亲给那个女人做了替死鬼。”   木兰瞧云娘,“你引诱裴墀,他却不肯如你所愿,不肯杀了吴姬,所以你失望了?”   伊龄贺出来,裴木兰托着虎符,“朱元璋曾说过大明军队‘永不征伐’,他说错了。宣德皇帝要再征蒙古,我父亲原本是要将虎符带入穆阿将军坟地的,但他拿出来了,这一刻交给你,蒙古八族和探马赤分裂已久,他希望你回去,不要让蒙古人因为人数太少而吃了亏。”   裴木兰走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她带来了虎符。并留在了这里,南京城内一个不起眼的私家宅院里。   伊龄贺在廊下站着,青棠抱来一坛酒,“喝一碗?”   媚春抱臂,“咱们要回辽东,你跟我们走吗?”   云娘叹气,“如何走,她身边还有一个病人。”   青棠笑,“我在这里等你,若你还活着,你就来看看我们。”   伊龄贺也笑,他拿着酒坛子,喝了好大一口。“我若是死了,沉入克鲁伦河,永远沉睡。”   顾惟玉坐在廊下,伊龄贺道:“娘娘腔,喝酒吗?”   云娘转头去推了顾惟玉出来,“你情敌又走一个,高兴吗?”   顾惟玉正在养病,不能喝酒,他瞧青棠,“喝一碗?”   青棠不动。   “那就一口?”   青棠还是摇头。   云娘抱着酒坛子,直接往顾惟玉嘴里倒,“喝,多喝点,为咱们蒙古烈士送行。他反正回不来了,打败了,他要死。胜了也回不来了,他要回去继承祖业,做蒙古皇帝去了,到时候三妻四妾,妻妾成群的,哪里还有空回来......”   酒水落下,顾惟玉仰头喝了满嘴,云娘抱着酒坛子,却哭了。   云娘红着眼睛,“打什么仗,都甚么朝代了,还打仗?朱元璋打完了朱棣打,好不容易朱棣死了,来个朱高炽,那又是个病秧子,没当皇帝一年,又死了。现在的更好,刚刚上来,又要打,打死了算了,打死了算了......”   媚春捏云娘手臂,“这是我们的宿命,也是我们的光荣,能为蒙古全族战死,我们虽死犹荣。”   伊龄贺点头,“虽死犹荣。”   青棠撇开头,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伊龄贺伸出手,想要触碰女人的背,指尖没到处,最终只是停在半空。   “不要哭,不死的话,我还会回来的。”   霍青棠红着眼眶,手指尖却动了动,低头一看,顾惟玉冲她笑,“他们都会回来的。”      ☆、故人西辞      洪熙元年的十一月, 伊龄贺带着林媚春回了蒙古。   走的那日, 顾惟玉腿上覆着狐裘,伊龄贺骑在惊寒上, “我们去跑一圈?”   媚春从自己棕红的骏马上跳下来,将马缰递给霍青棠。   “走。”青棠一跃上马,与伊龄贺同时冲了出去。   天上降了雪, 地上慢慢覆上银霜, 伊龄贺穿深紫色澜袍,袖口是最显赫不过的明黄色,惊寒想是来了兴致, 倏地冲了出去。青棠双腿夹紧马腹,“等那边情况稳定了,你还回来吗?”   雪下得越发大了,媚春将顾惟玉推到亭子里, 顾惟玉腿伤好了不少,只是时而受到阿芙蓉的痛苦,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男人腿上盖着白狐裘, 他又穿同色的锦袍,简直看上去就是个病弱公子。   媚春问:“你会娶她吗?”   “如果她愿意的话。”   媚春侧目, “你们汉人真复杂,明明很简单的事情, 你情我愿,到最后还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是否想过自己有问题?”   顾惟玉笑,“的确问题不小, 我现在还能否站起来都是个问题。”   媚春扭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伊龄贺与霍青棠驰马进林场,惊寒还没撒腿跑起来,伊龄贺就扯了缰。   前头有一个女人,一个挺漂亮的女人,女人穿火红的坎子,领上是同色的毛边。女人走近了,手指一伸,“姑娘,主人想见你。”   伊龄贺与霍青棠的目光一道瞧过去,孟微冬在水上廊坊里坐着,青棠道:“有话直说。”   孟微冬眼睛瞧过来,又指指身边的孩子。霍蝶起人有些矮,孟微冬这么一指,蝶起便露了头出来。   青棠下了马,徒步奔过来,将蝶起扯到怀里,“跑哪儿去了?你......”孩子圈住青棠的腿,“大姐姐,姐夫说他来接我玩儿几天,姐夫那里自在,也不用读书,蝶起......”   蝶起已经是个六岁的孩童,并不是没开蒙的幼子,青棠俯身,“你已经读书,就应该知礼,先生教导过你要勤奋守信,你这样贪玩懒惰,是君子所为吗?”   青棠拉了蝶起的手往外头走,“慢着。”孟微冬慢悠悠哼一声。   伊龄贺就在外头,青棠瞧他,惊寒腿儿一抬,如烟就闪开了,伊龄贺骑马进来,孟微冬抬头,“这位就是铁木耳将军?”   伊龄贺道:“大都督死而复生,教人很是惊奇。”   孟微冬瞧霍青棠,“你是要跟着这位铁木耳将军回蒙古去,还是要跟着那个病秧子过后半辈子?”   青棠将霍蝶起拉到伊龄贺身边,转身道:“大都督不仅麻烦多,心眼多,管的更多。”   男人慢悠悠叹息,“青棠,你是我的妻子。”   霍青棠低头摸自己腰上的鞭子,“不,我们没过六聘之礼,包括所谓的向皇上请婚,都是你骗我的。”   “我去问过驸马爷了,甚么钦天监,甚么请婚,都是假的。我在你眼里,和季舒没甚么差别吧。”   “差点忘了,季舒都再嫁了,人家嫁了个好人家,做正经太太去了。”   孟微冬食指中指上各戴着一枚戒指,他说:“你这是怪我了?”   青棠笑,甚么都没说,只是转身,“大都督多保重吧。”   如烟从边上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匣子,“姑娘,这是主人给你的。”   青棠挑开匣子,里头整整一叠银票,均是十万两一张的大数,上头压着一层宝石,红蓝宝石,波斯火钻,并着拇指大的金珠子。   “这是甚么意思?”   “你跟我一场,权当留给你的一点子纪念吧。下头有休书,你要也可,不要也可,反正我也该是个死人了。”   孟微冬笑,“不敢要?”   青棠捏着匣子,与伊龄贺对视一眼,“我......”   孟微冬自己笑了,“本来是五百万两,黄甲拿走了一百二十万两,这里头是三百八十万两,收着吧。毕竟你我夫妻一场。”   女人身影走远了,骏马嘶鸣,孟微冬咳嗽几声,如烟赶紧用帕子去接,那帕子上又咳出血来。“您这是何必呢,话说白了,人家兴许就不走了。”   如烟又从怀中拿出一支琥珀瓶子来,“这是新炼的,多加了些阿芙蓉,镇痛。”   孟微冬拿起瓶子就往嘴里倒,如烟连忙去喂水,“少吃些,吃多了会死的。”   “你真像她。”   如烟伏在孟微冬腿上,“您尽会骗人,哪里像她,人家还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我都是老菜叶子了,无端的诋毁了人家......”   男人刮了刮如烟的脸,“你像她,眉眼像她。”   孟微冬服了药,安静下来,手去拨弄女人的衣衫,如烟凑上去,“这样吃法,迟早会死,您......”   一个大动作,孟微冬压在如烟身上,“迟早要死,迟一天早一天有什么关系,反正活不过这个冬日了。”   男女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只剩缠绵的喘息,和雪地里无边的空旷与无涯风景。   伊龄贺抱着霍蝶起骑马,青棠拉了马缰,“我回去看看,孟微冬好奇怪。”   雪落的越发大了,青棠一人一骑停在方才那水榭门口的时候,只见两个交缠的人影,孟微冬闭着眼,享受极了。   倒是如烟,一双眼睛瞧过来,她目光落在青棠的身上,青棠的眼眸子里,有些得意,还有些,讥诮。   惊寒无声无息,这一刻打了个喷嚏,孟微冬似有所感,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外头一眼,霍青棠与伊龄贺已经转身,走了。   一路无言。   出了林场,青棠才问一句,“方才那女人是不是有点像我?”   “不像。”   伊龄贺道:“瞎了的人,才会觉得你们相像。”   青棠点头,“咱们走。”   马儿回来了,媚春迎上去,“可算回来了,病秧子担心你们一去不回头呢。”   听了媚春言语,顾惟玉低头咳嗽一声,苍白消瘦的面颊有些泛红。   伊龄贺却道:“蒙古有战乱,我不会带她走。哪一天平静了,我请大家去做客,你们一起来。”   媚春仰头叹气,“好啦,这回我们是真的要分离了。”她嘴一撇,忽然扑到顾惟玉身上,“病秧子,你可要努力啊......”   青棠在旁边发笑,媚春起身,又捶了青棠一下,拳头很重,“我的霍姑娘,我要是和少主没死,我们就回来,回来等你和病秧子生了孩子,我家少主就该死心了。”   青棠扯媚春的辫子,“等你不梳这个辫子了,伊龄贺就喜欢你了。”   “我呸!”   女孩子们笑着闹到了雪地里,林媚春的长辫子似鞭子一样甩出去,“找打?”   “我不大喜欢孟微冬,他心思多,阴沉。我其实也不大喜欢你,你优柔寡断,万事求周全,这样也不好。”   顾惟玉抬头,“方才见到孟大都督了?”   伊龄贺手搭在顾惟玉肩上,“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我就来看你们......”   青棠推着顾惟玉,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大姐姐,咱们吃糕点去吧?”   青棠回头,“不许。”   霍蝶起撅着嘴吧,“大姐姐现在好凶。”   顾惟玉点头,“很凶。”   蝶起凑过来,附到顾惟玉耳边,“我有钱,咱们偷偷去吃......”   顾惟玉碰碰孩子的手,两人达成协议。   青棠低头,“我耳朵是不好,但你们小点声儿,嗯?”   ......   人静了,雪未停。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盆狗血洒落,无声无息。 好想在此处收尾,大家看合适吗? 不合适的话,我上点后记,或者番外,小传,或者孟微冬回忆录? 或者,陈七和顾惟玉的竹马岁月? 妾发初覆额......   ☆、万岁      洪熙元年, 十一月。   南京龙江造船厂向民间招收人力和物料, 关叶锦找了霍青棠出来谈,说秋天囤积的木材, 半数都被上头招上去了,这回损失惨重。   青棠在屋里拨算盘看账本,看了许久, 也没发现身边有人。她扭头, “惟玉哥哥,你甚么时候进来的?”   黄莺准备回扬州过年,专门来问顾惟玉, 他和青棠是否一道回家。“黄姨娘要回家准备过年事宜,问你今年什么打算。”   男人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狐裘,青棠看他, “那你呢?”   “我跟你走。”   顾惟玉低着头,“我现在是个废人,哪里都去不了, 只能跟着你。”   黄莺在门口看,云娘道:“又偷看, 看什么看?”   说罢,云娘也靠在门边, 耳朵趴在门上,黄莺拧她,“让开点。”   青棠点头, “那好,咱们一道回扬州。”   顾惟玉也不说别的,当下转了椅子,要出去,后头一声轻唤,“惟玉哥哥。”   “嗯?”   顾惟玉如今和霍青棠的关系奇怪极了,两人既不是情人,又不是与伊龄贺一般的朋友关系,青棠见了顾惟玉,话就很少,格外的少。顾惟玉也沉默,两人只要在一处,就是沉默,依旧沉默,最后分开才算罢休。   云娘与黄莺说过这个问题,“青棠念着孟微冬,所以才......”   黄莺摇头,“不对。大姑娘不是念着孟微冬,她是不知道顾公子怎样看她,不知道对方心里所想,所以也不敢多说话。怕说错了,连沉默都不能了。”   里头青棠将账本子递过去,“惟玉哥哥,这个......”   “船只出海,大多是丝绸、瓷器、樟木,那么载回来的,大多是香料、珍宝、奇珍异兽,并着油膏,刀剪,这些东西可增加些许色彩,但绝不会人人都买。”   顾惟玉道:“你们造船,为了下海出番,那么回来的销路呢,就靠着关家的铺子,那也卖不了多少,对吗?”   “惟玉哥哥,那你的意思是?”   里头接着就是噼啪拨算盘珠子的声音,云娘与黄莺走远一点,一个说,“总算开口说话了,总比相对无言好多了......”   黄莺捏着帕子,帕子在掌心转了转,“只要再过上些日子,就见分晓了。”   黄莺青棠要带着顾惟玉回扬州过年,朝廷却传来新的消息,闵大人复官了。   永乐二十二年,闵大人从户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隔了一年,闵尚书又登上了原来的位置。   京城来了信,说苏家与闵家联姻了,兵部尚书苏星赋的外甥女毛林和户部尚书闵肇的侄子闵梦余天作之合,婚期定在来年六月。正是洪熙皇帝去世一年之后。   云娘靠在椅子上叹息,“敏敏那丫头知道了该多伤心。”   黄莺在旁边剥橘子吃,她尖尖的指甲掐橘子皮,“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没结果,还是应当珍惜眼前人。”   话是说了,青棠却看顾惟玉,“我打算送毛林一些礼物,京城我暂时去不了,到时候还要烦请母亲跑一趟。”   顾惟玉拢了拢腿上狐裘,“我会写信给岳母大人的。”   “哧哧,哧哧。”黄莺吃吃笑,笑个不停,她手指点在青棠和顾惟玉身上,“你瞧这两人多奇怪,一个喊母亲,一个喊岳母大人,这不是夫妻是甚么?”   云娘翘着腿儿吃瓜子,“谁知道他们呢,孟微冬不也喊霍水仙岳父大人?总之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外头下了雪,黄莺丢一把栗子在火盆里,栗子越烤越热,最后砰砰跳起来,带着火星子,碰到霍青棠手上,青棠受了烫,连忙甩手,转头又看见顾惟玉腿上有好几个,“疼不疼,惟玉哥哥,你疼不疼?”   黄莺与云娘对视一眼,尤其是黄莺,声音又脆,“哪里就疼了,顾公子又不是个泥人儿。”   青棠将顾惟玉腿上的栗子一颗颗拣起来,“烧栗子要开口的,要不然四处乱跳,惟玉哥哥腿不好,他避不开这个。”   女孩子抿着嘴,想来她是有些生气了,顾惟玉拉青棠的手,“姨娘不是有心的,我没事。”   黄莺捏开一颗栗子,她说:“我就是成心的,成心的怎么啦?人家顾公子就是腿脚不好,人家啊,不是残废!你把人家当个孩子一样养着,吃饭睡觉都要听你的,人家又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人家的娘,见过管事的,没见过你这样的。顾公子前几日要出门,你不许,人家顾公子是要做大生意的人,你把人家困在这庭院里,你到底是想为自己赎罪啊,还是想谋杀啊?”   “人家肯住在这里,还肯和你在一起,不是来当你儿子的,你看霍蝶起,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喜欢和你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这样子,自从你嫁给孟微冬,你就是这个样子。你嫁给孟微冬的时候,就像死了爹,你不喜欢孟微冬不要紧,他不是死了吗,你应该高兴啊?   你喜欢孟微冬也不要紧,他不是没死吗,你怎么不去找他呀?”   栗子捏开了,黄莺往桌上一拍,“最见不得你们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黄莺将顾惟玉的车一推,“顾公子,外头新开了集市,我领着你和蝶起出去转转?”   人都出去了,黄莺撑着伞,雪地上只剩一串脚步和两道车痕。   “黄姨娘说的也没错,顾惟玉又不是你的人,也不是你的私有物品,你约束别人,却没有立场,站不住脚。”   雪飘了进来,云娘起身走了。   青棠站着,豆大的泪珠子一滴一滴往下垂,她哭花了眼,等黄莺替她揩眼泪的时候,才回了神。   顾惟玉没有进来,他就在门口坐着,背对着门。   青棠很晓得顾惟玉这是个甚么意思,他通常很有耐心,实在恼了,才会背对着别人。   黄莺道:“这又是在哭甚么,顾家公子也死了吗?”   十二月的时候,黄莺与霍青棠要回程了,几人上马车,青棠回头去找顾惟玉,“惟玉哥哥,惟玉哥哥?”   空荡荡的庭院中一人也无,连个人影子都无。   黄莺也回头去找,“人去哪儿了,他又不能走,腿都动不了。”   青棠捏住黄莺的手,“不必找了,他走了。”   “走了?怎么走的?”   黄莺犹自碎碎念,青棠点头,“他走了。上车吧,父亲等着呢。”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再拐个弯儿,更是看不见了。   云娘扶着顾惟玉,顾惟玉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能站起来。   云娘道:“回京城吧,贺鲁图还没走,宝卷也在那边,回去看看腿......”   顾惟玉撑着手杖,转身极为艰难。   方转过身,后头声音飘过来,“惟玉哥哥,你不同我回家过年了?”   霍青棠气喘吁吁的,她扶着腰,“顾惟玉,你又骗我,你都可以站起来了,还不告诉我,跟我装残废?   你不是说要带我回洛阳吗,你不是说你会种出双色的金玉交章吗,你不是说三年不娶妻不纳妾吗?你怎么跟我爹说的,你打算让我去做妻还是做妾啊?”   顾惟玉停了脚步,他缓缓转头,霍青棠红着脸颊,她红衣红裙,“喂,你这个骗子!”   黄莺的马车也掉了头,黄莺探出头来,“姑爷,先回扬州过年,等过了年,你们再去洛阳转转,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霍蝶起也露了小脸儿出来,“姐夫?”   云娘让开来,笑道:“你家的男人,你自己扶。”   ......   那是一对佳人,男的素裹,女的娇艳,两人慢慢走到了一起,走成了一道影子。   街尾有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车里有个男人,男人食指中指各戴着一枚戒指。男人一直在车上看,直到那一对璧人消失不见,他才垂了帘子。   “大都督,属下去叫霍姑娘?”   “咳咳”,男人咳嗽两声,又叹口气,“走吧。”      ☆、岁月      张氏从张家拿了无数新布匹回来, 霍家回了最原先的宅子, 家里所有幔帐帘子全部焕然一新,包括丫头下人们的衣裳, 统统都扯了新布来做。   黄莺领着霍蝶起回来,张氏简直要扑到黄莺身上喊‘恩人’。车上有好些礼物,镇江的醋、南京的云锦, 外头的胡椒与苏木这些香料, 还有江阴的酒,东西一趟一趟往屋里拉,张氏睁着眼睛, 黄莺道:“咱们姑爷,新姑爷头回上门,一点心意。”   世人都知道孟微冬死了,孟微冬死后, 霍水仙仿似松了口气。张氏也没有言语,毕竟整个霍家都知道孟微冬这婚事是强逼的,来的不光彩。霍水仙最后只同张氏道:“喊囡囡回家来, 恐她在外头不快活。”   不知道张氏受了黄莺甚么挑唆,青棠安置了顾惟玉回来, 就瞧见自己房间里的门帘和幔帐全部换成了大红洒金的料子,还有床上的被子, 也是成套的并蒂莲花。青棠站在门口,以为进了谁家新房,石榴和乌衣都一道迎过来, “大姑娘回来了,欢迎大姑娘回家。”   两个丫头当日都跟着黄莺回了扬州,这刻也都住惯了,见了霍青棠,立马行礼请安,青棠点头,“我这有个方子,你们一个人去药铺抓点药回来,惟玉哥哥在养病,另一个人去厨房做些吃食,单独给惟玉哥哥,他的饮食要格外注意些。”   乌衣与石榴退出来,石榴道:“你去药铺,我去厨房。”乌衣拿了药方出门去了,石榴则转头就往厨房跑。   到了夜间,霍谦和霍蝶起都睡了,水仙张氏并着黄莺与青棠围了一桌,水仙很高兴,喝了些酒,他素来有神的眼睛也水汪汪的,一看就是快醉了。   黄莺道:“这是见女儿回来,高兴的,多少日子都没这么高兴了......”   水仙点头,“是高兴的,见囡囡回来,咱们一家子都还在,高兴,高兴的。”霍水仙端着杯子,眼眶发红。   张氏如今也不嚷着头疼了,“来,喝酒,前几日我去璎珞和柳姨娘的坟上看了,带了酒,她们都很好,很好。”   霍青棠点头,“还有月满,明日我就去祭拜她们。”   几人喝了酒,水仙问青棠,“那位顾公子?”   青棠还没说话,黄莺接了话头过来,“大都督死了,本该说,咱们姑娘是要节礼的,可老爷知道,大都督本身就不光彩,这婚是强逼的。咱们大姑娘和大都督没有感情,这是一则。这二则嘛,人家那季家的女儿都再嫁了,还明目张胆跟了孟微冬七八年,人家都能再嫁,咱们大姑娘怎么不能?”   张氏点头,“苏家小公子回来了,领着新媳妇回家,如今正热闹呢,就在这扬州城里,个个都说季家的姑娘貌美,和苏家公子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哎,这就是个世道,谁强势谁有理,季舒不是仗着这么个爹,早埋入坟墓和孟微冬做伴去了......”   “嘘!”   水仙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张氏噤声,这个话题不要再继续说了。水仙道:“孟家的事情且翻过篇章去,顾家这位公子不是不好,只要你喜欢,咱们就议婚。”   黄莺连连捧场,“正是,正是,就是这个理儿,反正是二嫁了,就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不用管别人怎么想。”   水仙咳一咳,“我怎么瞧着,顾家公子的身体......”   “他那是......”   黄莺要开口解释,外头乌衣说:“大姑娘,顾公子的药熬好了,是否现在送过去?”   青棠起身,“惟玉哥哥有病在身,女儿过去瞧瞧,父亲大人和太太不要见怪。”   水仙点头,“去吧。”   黄莺在后头嘀咕,“我跟你们说啊,是这样的......顾家那位......”   顾惟玉房里燃着风灯,男人在窗下读书,手里拿着一本《货殖列传》,石榴进去的时候,还特意顿了顿,“顾公子,这是给你补身的。”   石榴捧着一罐子汤水,顾惟玉抬头瞧了她一眼,“石榴姑娘。”   石榴笑,“原来顾公子还记得我,我......”   顾惟玉点头,“记得,石榴姑娘当日来找过顾某一回,在苏州。”   石榴脸红了红,她将汤搁下,“顾公子,这是给你补身的。”见顾惟玉抬头,她又添了一句,“大姑娘交代的。”   顾惟玉点头,石榴用白瓷舀了好大一碗汤出来,顾惟玉喝了几口,石榴道:“好喝吗?”   汤不知是甚么熬的,石榴舀了两碗,顾惟玉也喝了两碗。等青棠带着乌衣来送药的时候,顾惟玉就不好了,他蜷缩在床上,痛苦极了。   青棠一撩开帘子,就见顾惟玉身上脸上全是汗,男人缩在一处,痛苦又无声。青棠扭头一喝:“你们给他吃甚么了?”   石榴早已离开,乌衣端着药盅,“没有啊,我没有来过啊,不知道顾公子吃了甚么。”   “惟玉哥哥,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好吗?”   随后,霍青棠对着乌衣道:“杵着做甚么,打水来,拿件干净衣裳来,快去呀。”   “好。”乌衣将药搁下就往外头跑。青棠压住顾惟玉的手,“惟玉哥哥,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哪里不舒服,你......”   顾惟玉在床上翻来滚去,面色潮红,偏偏他腿脚又不便,如果可以走动,恐怕他就要跑到外头雪地里去了。   “热,我热......”顾惟玉挣开霍青棠的手,手放在自己衣裳领口,青棠皱眉,“热?”   屋里只有两个炭盆子,火烧的也不旺,青棠起身,准备把一个炭盆给熄了。她才一动,顾惟玉就抓了她的手,“别走。”   “好,我不走,我不走。”   乌衣端了水进来,青棠道:“再拿个炭盆子进来,你出去吧。”   顾惟玉衣衫尽湿,青棠替他更衣,“惟玉哥哥,换件衣裳好吗,你身上都湿了,会着凉的。”青棠剥了顾惟玉的衣裳,男人身上通红,青棠手指划过处,滚烫无比。   青棠褪了他的衣裳,又换上一件干净的,再端了药过来,“惟玉哥哥,你先喝药,我给你擦汗。”   药碗刚端到眼前,顾惟玉手一缩,就打翻了药,药汁洒了满床,碗也泼在地上,乌衣在外头问,“大姑娘,怎么了?”   顾惟玉屋里忙了小半夜,一时间是床单被褥全部换过,一时间是加冷加热的,黄莺在后头嘀咕,“该不会是失禁了吧,这大姑娘后半辈子的幸福......”   待到青棠换了衣裳,乌衣与石榴站在内间,青棠看她们,“惟玉哥哥吃甚么了,谁给的?”   乌衣没有说话,青棠看石榴,“你给他吃甚么了?”这语气不冷不热,磨人得很,石榴勾着头,“没......没什么,我熬了汤,甲鱼汤,里头还有枸杞和羊肉,我问了厨房的妈妈,她们说这是补气的。我是见顾,顾公子身体不好,我才......”   “好,你一番好意,我错怪你了。”   青棠点头,然后指着外头,“那你去厨房帮忙吧,过年吃食多,大家都忙,你也去厨房忙着吧。”   石榴和乌衣都不是新人,青棠已经转身了,“我不说第二遍,大过年的,别搞得自己难堪。”   乌衣扯着石榴下去了,外头雪地里,石榴快要哭出来,乌衣道:“你瞎了,没瞧见大姑娘多紧张?你送汤,还要你送?大姑娘是不许顾公子吃那些的,顾公子身体不好,不能胡乱吃那些......”   石榴还在犟嘴,“我......我又不知道。”   青棠合衣睡下了,外头夜色愈黑,有风刮来,透过墙纸,吹了雪粒子进来。灯还没熄,青棠看了一眼炭盆子,炭火已经不剩几何,烧成灰了。   “换盆火来......”青棠本要叫人,却想起顾惟玉屋里,那里的炭火是否已经熄了。   顾惟玉的呼吸很轻,青棠撩开帘子,将灯芯拨了拨,盖上灯罩,又低头往盆子里添炭,“青棠?”   顾惟玉睁着眼睛,霍青棠一头黑发散在背后,听见顾惟玉叫她,霍青棠转身,“惟玉哥哥,我吵醒你了?”   青棠走过去,她背上发间都是细碎的雪粒子,顾惟玉伸出手,摸她头发,“没有,本来就没睡着。”   “是我大意了,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触了病,所以才睡不着。”   青棠手指摸顾惟玉额头,“现在好些了吗?”   不知是霍青棠手指冰凉,还是顾惟玉额头滚烫,青棠道:“怎么烫的这样厉害,快,我找人去请大夫......”   顾惟玉握住青棠的手,“你才是大夫。”   青棠咳一咳,“说什么胡话呢,病傻了?”   顾惟玉望着她笑,“傻了。”   霍青棠推开顾惟玉的手,“惟玉哥哥,你早些休息,我......”话音未落,顾惟玉用力一扯,将女孩子扯在床榻之间,他摸她的发,手指抚过她眉眼,唇边的叹息溢出来,“不要走,青棠。”   霍青棠里头只穿了一件绸衫,顾惟玉手指拨开大氅的时候,她抖了一下,“惟玉哥哥,我......”   青棠红着脸,“我......”   男人的唇已经吻过来,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然后慢慢下移,“瞧,他睡不着觉。”   青棠原本坐在顾惟玉身上,男人将她往怀里一扯,又覆了上来,“还是我来,你在上头,当心着凉。”   雪落了半夜,明日合该是个好天气。      ☆、无匹      次日起身, 乌衣进来给青棠梳头, 青棠穿了一件水红的坎子,然后问乌衣, “我记得当时范夫人送了两件斗篷给我,你去把那件大红的寻出来。”   乌衣点头下去了,破天荒的, 青棠在头上戴了一根金簪, 牡丹簪子,乌衣又捧了那件大红洒金镶石榴金花的斗篷进来,霍青棠点头, “今日去苏家道喜,太太也要去,你去看看太太能出门没有。”   “是。”乌衣退下去了。   青棠在铜镜前站着,昨晚上顾惟玉同她说, “换做三年前,我们就该是夫妻了。”   霍青棠想了想,他说的也没错, 顾惟玉腿不好,他却说, “那不影响你的幸福。”   青棠一个人站在窗下,低头发笑, 黄莺撩了帘子进来,“哟!我的大姑娘,大早上的就思春了?”   “姨娘来了, 坐,我叫人上茶。”   黄莺穿一身姚黄的小袄,脚上是赭色的绣花鞋,她抬起脚尖,“那个......顾公子的身体,他还成吗?”   青棠低头咳嗽一声,“姨娘的意思是?”   黄莺挥一挥帕子,“都是过来人,我还有甚么不懂的,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和顾公子还没那个,你就灌醉他,晚上在帕子上滴点血,唬唬也就过去了,晓得吧?”   青棠低着头,没有说话。   黄莺倏地站起来,“你们......那个了?”   “嗯。”   “完了,完了。”黄莺在屋子里乱晃,“这顾公子怎么想,这可怎么是好?”   青棠站直了,女孩子慢悠悠道:“惟玉哥哥不会介意的。”   黄莺瞪她,“怎么不介意?哪个男人不介意?你瞧瞧我,我就是青楼出来的,你爹早就知道的,可璎珞进了门,你爹就是喜欢璎珞,时时说她这里好,那里好,温柔乖巧。说白了,还不是念着人家是个没开.苞的姑娘......”   话又扯远了,“咳咳”,青棠道:“苏家新妇回门,姨娘也去吗?”   黄莺翻了个白眼儿,“我去作甚?人家阁老千金,我这半吊子连门都进不去。”黄莺又绕着青棠转了一圈,“你也别去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季舒,人家也认得你,你们见面,还不是分外眼红?”   青棠道:“天涯一边,各自安好。”   “呸!各自安好?”   黄莺一指头指过来,“谁和你各自安好?你寻了顾公子,把孟微冬跨过去了,人家能吗?季舒少说跟了孟微冬七年,哦,过了今年,那就八年了,人家能忘?一张床上睡了八年的夫妻,不是那么好忘的。”   黄莺挥帕子,“快别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顾公子还在呢,你叫人家看见了,心里怎么想?”   青棠点头,“那我把礼点了,交太太一并带过去。”   黄莺道:“不知怎么了,我今日感觉不好,脑壳嗡嗡叫,原先想叫你和顾公子一道去集市的,还是算了,你们都在家歇着,歇着吧......”   黄莺神神鬼鬼的,青棠在后头喊她,“诶,找个大夫瞧瞧。”   顾惟玉已经能走路,但雪天路滑,青棠依旧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推着他,霍青棠大红的影子自门口出来的时候,顾惟玉就瞧见她了。男人低头笑,青棠有些发恼,“笑什么?不行人家过年穿红色的?”   顾惟玉照旧穿着他白衣金边的锦袍,腿上覆着白狐裘,男人白衣黑发,坐在雪地里,他伸出手,“我争取好起来,让你夜夜做新娘子。”   青棠一掌拍过去,“胡说甚么!”   张氏自己去了苏家,青棠推着顾惟玉,“惟玉哥哥,咱们去哪儿转转?”   顾惟玉说:“张家绸缎铺旁边有一家卖马奶酪的,不知还开着没有。”   青棠道:“那是媚春干爷爷开的,他们都回蒙古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咱们去看看吧。”   小店不远,拐过两条街,再横穿一条巷子就到了,青棠推着顾惟玉,瞧见小店门是掩着的,青棠上前敲门,“店家,今日还做生意吗?”   里头没甚么声音,青棠又拍重一点,“请问今日开张吗?”   “青棠!”   霍青棠一扭头,顾惟玉就被人拖走了,椅子还留在地上,男人却被人拖行,快要拖出了小巷子。   “惟玉哥哥。”   霍青棠追过去,鞭子缠在一个男人的腿上,那男人自己不动了,另一个将顾惟玉扛起来,不停往前跑。   霍青棠鞭子绕住那人喉舌,“说!谁主使的,你们想做甚么?”   男人不肯说话,青棠伸手往他腰间摸,“是不是有令牌的,官军?季阁老的侍卫?叫季舒出来,鬼鬼祟祟的,丢人现眼。”   季舒果真就在不远处,她自一顶软轿中下来,女人穿着雪青的斗篷,也没施甚么脂粉,她见了红衣的霍青棠,眼角一挑,“哟,霍姑娘这么快就找到下家了,大都督才死了几天,夫人就要再嫁了?”   青棠叹气,“我不想跟你啰嗦,把人交出来,你要缅怀孟微冬也好,要撞棺材也罢,你要载入史册都行,把人交出来。”   季舒沉了脸,“你!”   顾惟玉被吊在高楼上,他腿脚不便,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腰间系着一根软绳,吊在楼上一展旗竿上,青棠道:“放人。”   “哼”,季舒挥手,“竿子可承载不住一个大活人啊,一个不留神,竿子就要断了。”   霍青棠鞭子往季舒手腕一缠,季舒被她拉动,青棠手卡在她脖颈,“放人。”   季舒娇生惯养多年,没什么力气,这会子已经喘粗气了,“我要你给孟微冬陪葬!”   霍青棠点头,“好,我去陪葬,你把人放了。”   季舒红着脸,“霍青棠,你当我是傻子?你立马自刎,我就放人,我和他又没仇,我绝不伤害他一分一毫......”   季舒早有准备,女人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喏,你死,还是他死,你自己选。”   “青棠。”   顾惟玉动了动,那竿子又晃了晃,他动的更厉害了些,似乎是想把竿子弄断,自己掉下来。   一堆男人围着霍青棠和季舒,青棠掐着季舒的脖子,“他死,你也要死。”   青棠将匕首抽出来,点在季舒的脖子上,她笑,“季舒,你怕是跟着孟微冬将日子过傻了,我死,他死?你好歹想想你自己,你是不是该死了?”   霍青棠横着匕首,“孟微冬,你出来!”   季舒睁着眼睛,“谁?你叫谁出来?”   青棠匕首在季舒下巴上划了一下,划得很轻,她抿着嘴,“孟微冬,出来吧。你不是从南京一路跟着我到扬州吗,你不是就在后头看着吗?你很高兴吧,有个女人,为你发痴,为你报仇,你很得意,很痛快吧?   孟微冬,我告诉你,顾惟玉今天伤一根毫毛,我都让你还给他!季舒这么爱你,你不高兴吗?她还为你撞棺材了,可你死了吗?你的尸首是谁的,你自己清楚吗?”   霍青棠吸一口气,一脚揣在季舒的膝盖上,“惟玉哥哥腿不好,他腿疼,你不知道疼,我帮你知道知道!”   季舒腿一软,跪在雪地里,她伏在地上,“大都督,这就是你爱的女人,你看看,这就是你要娶回家的妻子,你怎么会爱这样的女人?”   霍青棠将匕首往雪地上一插,匕首从季舒脸颊边堪堪划过,断了她一缕头发。   “咔嚓”,一声脆响,竹竿真的断了,青棠奔过去,要用手去接掉下来的顾惟玉,男人往下落,却有人先一步张开一张网,兜住了顾惟玉。   青棠扭头,是苏颂藻。   苏颂藻今非昔比,他娶了内阁大臣的女儿,如今仕途正好,只差平步青云。“霍姑娘,很抱歉,贱内无礼,得罪姑娘了。”   霍青棠扶着顾惟玉,她眼珠子发红,“惟玉哥哥,你没事吧?”   季舒拿着那匕首,“霍青棠,我杀了你!”   发了疯的女人捉住匕首真的往这边刺过来,青棠背对着她,顾惟玉将青棠一扯,没等匕首没入血肉,就落地了。   “啪!”苏颂藻打了季舒一巴掌,“疯够了没有?”   季舒癫笑起来,她坐在地上,“你爱她,孟微冬也爱她,你们都爱她?”   “吃吃,吃吃”,季舒捂着脸跪在地上哭,“孟微冬,你睁开眼睛看看,谁最爱你,这个世界上谁最爱你?只有我爱你,只有我爱你啊!孟微冬,你看一眼,你看一眼,是不是只有我最爱你,从始至终,只有我最爱你啊......”   青棠看了苏颂藻一眼,“我先回去了,多谢苏公子。”   “青......”   苏颂藻伸出手指,却被季舒嘲笑,“青甚么,霍青棠?你想娶她,你也想娶她对不对?哈,真好啊,她就是个破鞋,孟微冬穿过的破鞋啊!”   身后一片死寂,苏颂藻不言不语,季舒哭愣了神,天又暗了,似要下雪。   霍青棠搀着顾惟玉,“惟玉哥哥,我们回家。”      ☆、孟微冬传      孟微冬出身于东南沿海的一个市井家庭, 自他有记忆起, 家里每天都在鸡飞狗跳,他父亲是个无赖, 每日里不是去调戏卖酱油的小媳妇,就是在去低等妓院寻欢作乐的路上。   孟微冬的母亲是个秀才的女儿,识得几个字, 却又不算太精通, 总归比那一字不识的村妇要强上许多许多,可能是这个原因,他父亲便到秀才家里去求娶了。   孟纶过去是个有身份的人, 他在朱元璋称帝之前,曾经参加过农民暴.动,还与陈友谅的军队混作一团,最后还捞了一个佣兵头子的职务。他的前半生, 过得精彩极了。   好日子不长,没过多久,朱元璋称帝了, 还和蒙古人达成协议,说“永不征伐”。   孟纶不相信这个, 他当大将军的梦想还没实现,他做上开国功臣的宏图霸业还没实现, 一切都崩塌了,毫无预兆地悄然瓦解,并且亦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性。   陈友谅一伙倒台了, 孟纶又潜回了东南沿海,那是他的家乡,也是他生命终结的地方。   孟纶二十八岁的时候才娶亲,他单人单条上过战场,他也挥金如土见过许多女人,许多标致的女人,会弹琴,会画画,也会上床说故事。孟纶没打算成亲,直到某一天,一个与他一同打过朱元璋部队的小头子被抓了,说是甚么锦衣卫干的,还要吊着尸体暴晒三天,予以警示。   孟纶怕了,他光.条条来到人世,还没来得及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呢,他老孟家难道从此就要断子绝孙了?   媒婆一个一个来说,孟纶都不满意,有些女人长得太丑,影响下一代的长相,有些女人太骚,闻着都有味儿。末了,终于有一个快要跑断腿儿的媒婆来说,“邻村有个秀才,六十多了,快死了,女儿要出嫁,希望女婿买一口薄棺材,让人死了有个房子住,入土为安。”   孟纶心想,娘皮的,要死了还嫁女儿,又想那老头六十好几,是否女儿也二十七八了。想到此处,孟纶挥手,“不要,不要,老子是娶媳妇,是喜事,不是来找晦气的。”   孟纶想错了,那女儿很美,年纪也不大,最多十六七岁,娶回来生儿子再好不过了,不是太嫩,也不是太老。   孙秀儿嫁给了孟纶,彼时的孟纶有钱,他从陈友谅军中回来的时候,大把的宝石,还有金子,就藏在床下头的地缝里头。孙秀才死的很风光,才嫁了女儿不到一个月,他就被吹锣打鼓的送上路了,有和尚来念经的,还有道士来引渡的,反正佛道一家亲嘛。   孙秀才的丧事,花了整整一百两白银。这是一个大数目,大家都看得见却又心恨恨手痒痒的大数目,孟纶却觉得很高兴,老丈人死的风光,也是自己的面子。   孙秀儿是个腼腆的小家碧玉,并没有甚么气度,甚至算得上是小气,并且在以后的生活中,有越来越小气的趋势。包括给自己的亲爹做白事,都觉得太奢靡,她时不时埋怨孟纶不该如此花钱,尽管死的那个是她的亲爹。   女人强悍的主宰权大部分源自于自己的美貌,以及男人对她的容忍度。孙秀儿很年轻,又是个清白的处.子,开头那两年,孟纶的确很爱惜她,几乎是捧着哄着,宝贝儿叫着,只差哄着女儿一般千依百顺了。   次年冬天,孙秀儿生产了,那是一个冷极了的冬天,孟纶那天也不知撒甚么野,竟又跑到花楼喝酒去了,那个时候,他还能找红牌的姑娘,他手里还有钱。   那夜的雪大极了,一脚下去,能踩出个窟窿,孙秀儿疼得死去活来,在自家的炕上生了个儿子,她拿剪刀自己剪断了脐带,孩子身上和她手上全是血。孩子光着身子躺在母亲身边,竟然一声都不吭,哭都没哭一下。   孙秀儿脱力在产床上,伴随而来的,是孟微冬的出生。 作者有话要说:  开个小剧场: 1,作者为毛无声无息要写孟微冬? 答曰:作者写正文真的水平不够,或许写小传的水平高一点。 2,你就告诉我,霍青棠和谁好了? 答曰:这很重要吗?难道不是孟微冬和顾惟玉各自精彩吗,女主究竟有那么重要吗? 3,作者还想不想好好写了,想不想好好做人了? 答曰:尔等只当作传奇看,传奇都是没有逻辑的。 观众:纷纷吐了。   ☆、孟微冬传      五岁以前的孟微冬算得上是快活的, 孟纶还有点钱, 他能去私塾,回家来孙秀儿也抱着他能识几个字, 孟微冬比同村子里其他的孩子要快活得多,他甚至还有专门的书袋,那都是其他穷人的孩子所望尘莫及的。   人说花无百日红, 好景也不会太长, 就是孟微冬五岁那一年,孟纶与一个妓.女好上了,那女子挥金如土, 时时还要吞食丹药,吃风饮露,这些不知道都是哪里学来的坏习气,一个娼门女子竟然有如此费钱的爱好。   不过孟纶喜欢她, 也愿意供养她。因为她很美,也很温柔。   孟微冬悄悄跟着父亲,去见过那女子一回, 那女子穿一种薄如蝉翼的面料,叫不出名字的面料, 面上很白净,头上簪着一根白玉簪子, 孟微冬在后头看了很久,确实很美。最起码,比他母亲要美得多。   孙秀儿小家小户出来, 身上没有半分书香气不说,还小气,将钱财看守如生命般小气,家里开了二两肉,数出几个铜钱,家里翻了一瓶酱油,又数出几个铜钱,数来数去,天天都是那几个铜钱。   孟纶受不了,他昔日就大手大脚惯了,他是娶了个媳妇,并不是娶了个亲娘进门。孟纶不回家了,头两年那点浓情蜜意也淡了,于是他又去青楼厮混,但都是露水情缘,直到遇见了这位花妓。   这女人别的不行,起码在孙秀儿看来,这女人样样都不如自己,唯独花钱是绝门功夫,半年还是一年,孟纶养着她醉生梦死,花光积蓄。那一年的冬天,孙秀儿拿着菜刀要剁了那烂婆娘。   雪下得真大啊,孙秀儿将孟微冬带着,千里寻夫一般,一个弱女子带着年幼的儿子往花楼里跑,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刀。那一刻孟微冬觉得母亲是勇敢的,是很勇敢的,这才是一个当家女人应该有的气势,但这一天来得稍稍有些晚。应该最早的时候就应该把那婆娘丢进猪圈,住上三五天,届时男人看见都作呕,谁还要养着她。   当然,孙秀儿不知道儿子的心事,孟微冬也没同母亲出过这种馊主意,他毕竟是个男子汉,这种挑拨女人打架的事情,他干不出来。反正两女相争,必有一伤,最后还不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孙秀儿的菜刀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的勇气,进了花楼,她连那个女人的面儿都没见到,就被撵出来了,女人扑在雪地里大哭,伤心伤肺。孟微冬拿起那把因为久握还温热的菜刀,进门去了。   孟纶也没做甚么,男人成日里拱在女人身上也没甚么意思,除了打枪就是放炮,那也有个限度,男人也要喘口气。孟微冬提着菜刀进去的时候,孟纶就在喘气,他在赌钱。   那个女妖精一般的女人挂在孟纶身上,手臂吊着,上头还有两只玉镯子,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孟微冬很气愤,孙秀儿这样吝惜钱财,通通被孟纶毫无所觉的挥霍了。小孩子进了门,牌桌上的人吃喝逗乐,谁都没看见门边上站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站在孟纶身后,悄无声息。   女人或许是嗅到了甚么不寻常的味儿,扭头来看,孟微冬的手又快又狠,他拿菜刀在女人的颊边狠狠划了一刀。   孟微冬还是个孩子,既然是孩子,就对力道把握没多大的准头,他划拉的颊边,女人在惊恐之下,反而将脸凑过来,孟微冬划伤的是女人的鼻子,一直顺延到右眼的眼角窝。那是一条太长的伤口,那女人眼睛里都滴出血泪来,一滴、一滴,最后串成了串子,血流半面。   孙秀儿终于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扑进来的时候,瞧见疯了的妓.女,一脸震惊的男人,还有孟微冬手里的菜刀,孙秀儿当下就把儿子推开,捏着菜刀对那女人又砍过去。“啪”,菜刀掉地上,孟纶抽了孙秀儿一巴掌。   后来,孟纶赔钱,赔了个倾家荡产,那妓.女答应不告官,可她毁了容,想是想起来,心里意难平,还是将孙秀儿给告了。孟纶打算去坐牢,他也不打算让一个女人去坐牢,毕竟那还是他的女人,一张床上睡了许多年的女人。   孟纶还没去顶罪之前,孙秀儿就先去自首了,她愿意入牢狱,十年八年的都可以。可孙秀儿想天真了,这根本不是十年八年的问题,她进狱门还没有一个月,就被奸.污了。狱中没有秩序,然后孙秀儿想不开,自己咬舌自尽了。   府衙里要赔钱,后头孟纶不答应,巡抚衙门出面调解,又赔了一次钱,这一次是大数字,孟纶有些动摇了。一千两银子,一分都不少,孟纶觉得自己赚了,因为那时候朱元璋正在推行法治,当官的一有纰漏,朱元璋抓一个就杀一个。再这么闹下去,巡抚都要落个流放的下场。   孙秀儿死了的三年内,孟纶一共得了一千八百两银子的赔偿金,许是他伤透了心,又开始花天酒地,成了花街柳巷、赌场教坊的常客。那一年,孟微冬已经八岁了。   这三年内,孟纶给孟微冬找了一个后母,后母既不漂亮也不温柔,更不识字,只会一桩,做饭。   后头的孟微冬想,也不对,还有一桩,那女人会叫.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似能把这屋顶掀翻了。   第四年,这女人跑了,听说是跟一个外头来的富商跑了,孟微冬很是不解,哪个富商这么会找,找一个这么难看的女人,难不成就是喜欢她那把惊天地泣鬼神的嗓子?   家里的鸡飞狗跳又平息了,没有女人的锅铲声,也没有酱油瓶子倒地的零碎声,孟纶成了酒鬼,他的钱都输了,要不然就进了那个低等娼妓的口袋。总之孟纶是很大方的,尤其是对女人。   后来孟微冬总是想,自己是不是如他爹一样,也是个混子,迟早要将家业败在女人身上。   孟纶活得没意思,天天喝酒,有钱的时候喝好酒,没钱的时候喝次的,总之是天天喝,他全然不理,自己身后的拖油瓶儿子已经快要长大了。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死了,孟纶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朱元璋都死了,那自己凭什么还不死呢。   孟纶扶着桌子要站起来,想想看怎么个死法,是吊死啊,还是投井算了,结果刚好到他肩膀的儿子就站在井边,“爹,我想去投军。”   “投军?”   孟纶瞧自己那邪门的儿子,“毛都没长全,投个屁军,现在不要童子军。”   改朝换代了,到了惠帝年间,大概是建文二年的时候,真的打仗了。孟微冬已经十一岁,他又来说:“爹,我要去投军。”   孟纶没同意,“想投军,等老子死了再说。”   人总说,不能胡说话,也不能说胡话,因为事情都是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孟纶成日里说生生死死的话题,果真一语成谶了。   孟纶死在一个冬天的深夜,他醉酒回家,掉进一个山沟里,头撞了石头,死了。   那一年是建文四年,也就是惠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孟微冬投军了,十三岁。   没有人教过孟微冬如何选择党派问题,没人有教过他如何分辨力量强弱问题,燕王朱棣和他侄子杠上了,朱允炆是正统,是顺着朱元璋接下来的皇帝,燕王就是个起兵造反的,孟微冬却离开了他东南沿海的小渔村,杀到长江边上去了。   那是朱棣攻坚的最后一站,扬州,只要攻破了扬州,南京城指日可待。   其实孟微冬年纪太小,他不懂得打下一个城池时局就变一变的道理,但他喜欢在行伍里混着,这里人多,故事也多,男人们艳史一堆,忠贞糟糠的也有,他喜欢在里头打滚,总比在家里和一些个村妇丫头们嗑牙来得有趣多了。   孟微冬长得好看,他刚过了十岁,就有媒婆上门说亲了,一下子是东边地主家的闺女,一下子是乡绅远方的侄女,孟纶有时候就冲着儿子笑,“这些婆娘没意思,嘴碎叽喳,你要往高处看,上头的公主,东海的龙女,标致又温柔。你要有眼光,不要无端的被这些蠢妇给弄回去了。”   孟纶有感而发,他其实不太满意孙秀儿,这样一个穷酸秀才的女儿,娇气却狭隘,没有气度,也没甚么大局观。他拿了酒瓶子赶媒婆,“滚蛋!老子的儿子是要娶仙女的,你再说些蠢婆娘败坏老子儿子的前程,老子拿酒瓶子摔断你的腿。”   孟微冬没见过甚么仙女,不过他们队伍过长江的时候,他见了一个都统的夫人。他年纪小,伙夫嚷着他去给送饭,那夫人也没穿甚么绫罗绸缎,就是一身丁香紫的布衣,人家头上也没甚么珠翠,就是一根金簪子挽着头发。见他进来,那夫人冲他笑,“多谢这位小军。”   孟微冬有点脸红,这女人说话声音和缓极了,又很礼貌,教人舒坦。伙夫里有人说,“这是沈家出来的女人,沈家金山银山,富可敌国,养出来的女人都是上天的得意之作。”   孟微冬心想,女人和钱有甚么关系,又过了好几年,他才听一个军师说:“有道是女人是水,是要温养的,用钱或者权去养,让她们远离纷扰,远离柴米油盐的遗憾,如此才有不衰的芙蓉花。”   用后头孟微冬自己的话语总结,那就是老子吃喝拉撒养着你,你少作怪扯淡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从我本人的理解来说,孟大都督的择偶观,他不喜欢小门小户的淑女,比较趋近于高门大户的仙女,他追求的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素质。 当然,这种女人很飘渺,但孟微冬愿意承担赚钱养家的义务,他更愿意你貌美如花。 所以大都督的女人们,都是娇养的,从早期的段桃之到季舒,可见一斑。 我怎么回头一想,孟微冬和他爹真像啊......嗯,遗传。   ☆、孟微冬传      朱棣打进了南京城, 城破的时候, 朱允炆在奉天殿自焚了。   孟微冬捞了个小军,那是个新兵小头子的职位, 那一年,他十三岁。   永乐二年,朱棣要打蒙古, 孟微冬也跟着去了, 回来之后,他做了个侍卫长,那一年, 他十五岁。   永乐五年,朱棣发兵安南,孟微冬活捉了当地一个土匪头子,还缴获了十箱子黄金珠宝, 长官一高兴,塞了一包袱黄金过来。孟微冬不敢收,那人笑, “拿着吧,将来娶媳妇, 用处大着呢。”   孟微冬升官了,前锋小将, 被赐绫罗绸缎十匹,这是他第一次感受来自皇家的恩赐。那一年,他十八岁。   永乐七年的时候, 朱棣再战安南,这一回久攻不下,两军胶着,安南人矮小灵活,那边又湿热,进了丛林,里头还有瘴气。北方来的士兵不适应南边的气候,安南土著打得如鱼得水,大明军队却困在里头,屡受挫折。   孟微冬在东南沿海出生,身体素质极为理想,他同几个南方籍贯的兵士商量了一个阵法,“鸳鸯阵”。   阵法主要在于步兵军官的各兵种协同,他们以小股步兵为主,在密林里左右穿插,旁边辅佐战车,以及鸟铳。孟微冬选了二十人配战车一辆,十个人直接负责战车,另外十个编排为杀手,用藤牌和长柄单刀迎敌。   余下的接着使用鸳鸯阵,小队人马互相穿插,竹制的长筅改成铁制,刺穿对方的马蹄。这个混成的队伍有步兵五百人,战车五辆,采用敌进我退的战法,等战车成形,众人再放鸟铳和箭头,等敌人队形散了,再冲出骑兵,扫荡一番。   这是一种精心研究过的战术,短期内在对抗安南的战役中推广开来,大明军队形势喜人,略有不足的是,这次战役情况不久,北方又要开战了。   朱棣不肯与蒙古人和解,战争一触即发。   孟微冬在安南扭转了战争局势,长官往上请命,同浙直总督申请提拔小将孟微冬,请命的折子是递上去了,可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孟微冬还很年轻,这一次安南之战,他原地踏步,半阶未升。   驻军更迭,新一批驻军到来,长官不变,孟微冬却要回流了。将军将孟微冬叫到营帐,里头歌台暖响,春.光融融,长官将一个军妓推过去,“喏,赏你的,别在我这白干了,多少给你强健身体,也让你成长成长。”   孟微冬第一次睡女人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那女人有点妖气,身上全是呛人的香味,孟微冬还是和她战了三回,不得不说,她的技术很好,松弛有度,各种花样都玩的不错。   孟纶死了,孟微冬无家可回,也无处可去,又听那长官说:“钱塘的潮水该涨了,那处花姑娘也多,扬州多瘦.马,钱塘有花期,你去瞧瞧,指不定过几天,朝廷的封赏就该下来了。”   从安南摇摇晃晃乘船去江南,孟微冬是与海为伍的孩子,这长江之上,又是另一番风景。   九月风起,孟微冬穿一身浅袍站在塔楼上,潮涨了,惊涛拍岸,即便他看惯了海,也觉得心慌。   那铺天盖地的潮水奔涌而来,似要拍碎了千秋。   潮水褪去,孟微冬低头看,竟然有个女子站在塔楼之下,她动也不动,眼见新一轮的水浪又扑打过来,孟微冬心一跳,她要找死?   孟微冬多事了,他去扯那个女子,那人回头,她还是个小姑娘。小姑娘笑得很甜,她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了,潮水来了你别怕,拍不到这里来。”   那姑娘眼睛望着孟微冬,“你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   怎么会有这样晶亮的眸子,孟微冬道:“你不怕死?”   那女孩子偏着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哎,快看,快看,又来了,这一次咱们往前走十步,看看我测得准不准。”   孟微冬心中有些惊骇,这女子莫不是疯了吧?   那女孩子扯着裙子,“一、二、三、四五六......”她在她数的第十步上站定了,“你瞧好了,看潮水能不能拍过来,嗯?”   年轻的姑娘扭头看孟微冬,孟微冬不自觉的往前挪了几步,在一个姑娘面前胆怯,未免丢人。   潮水疯卷,孟微冬心中似战鼓捶擂,那女孩子却笑,“别怕,你相信我,真的别怕......”   这一年,孟微冬二十岁,钱塘观潮,他遇见了史晗。 作者有话要说:  孟微冬这人挺有意思的,我给他写个小传,请大明印刷局刊印几本可好... 不是说孟微冬野史很受欢迎吗,是真的吗......?   ☆、孟微冬传      永乐七年, 史晗是户部侍郎的千金, 孟微冬只是一个小小前锋将军。   自钱塘回来,孟微冬脑子里一直都是那个俏皮的姑娘, 她博学、幽默,笑起来还有一双弯弯的眼睛,想来这就是孟纶口中的小仙女了。   孟微冬心动了, 他渴望甚么时候能够再见一回那个姑娘。   永乐九年春, 南京城内一片欢乐气象,朱棣打了胜仗,这一次明军大挫安南, 活捉了几个当地首领不说,还缴获了无数珍宝。   同年春日,会试放榜,新晋的状元郎、榜眼带着探花, 三位天子门生在南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打马游街,接受鲜花投掷。   三人骑着白马,穿一身最新鲜的锦袍, 高头大马上,那位探花郎长得真俊俏啊, 孟微冬对男人不感兴趣,却有位姑娘要急哭了眼。   孟微冬扭头就看见了那位站在人群外头的姑娘, 她穿一身浅黄的裙子,手里握着一支牡丹花,手伸出去数次, 就是将花儿投不出去。   孟微冬走到那姑娘身侧,那姑娘侧目,眼睛一亮,孟微冬知道那姑娘认出了他。还没说上两句话,那姑娘就将手中鲜花塞给孟微冬,“快,帮我丢进去,他们快走了,快帮我丢那个篓子里去。”   “姑娘要丢哪一位的花篓子?”   孟微冬纯属调笑,状元郎早已生了皱纹,榜眼鬓边似乎还有一缕白发,能丢哪一个?自然是那位人气最高、相貌赛潘安的探花郎咯。   “等着。”   孟微冬接过花儿,他挤进人群,手一扬起,轻轻松松将那枝带着少女芳心的牡丹花儿投掷进了探花郎的花篓子里。   那探花郎姓霍,名字也好听,霍水仙。   当年八月,明军与蒙古大军在北漠开战,蒙古人的铁骑有排山倒海之势,孟微冬作为后续援军前往漠北支援大军。蒙古人利用骑兵结队冲锋,用迅猛的攻势和速度压垮对手,明军步兵居多,主帅对于蒙古铁骑横扫的战法不肯效仿,却又拿不出更好的战法来扭转战局。   不知是谁将孟微冬在安南大破敌军的战车摆了上去,主帅招来孟微冬,给了他骑兵三千,步兵四千,战车百辆,让他与蒙古人作战。孟微冬将蒙古人的骑兵当作是马上步兵,同样以鸳鸯阵穿插,并着不同的兵刃作战,战车里装着火器,专门对付来犯的大批骑兵。   这一战法效果显著,边境战况也得以暂时平息,蒙古人频繁的练兵活动也日趋冷淡下来。   当年的冬天,朝廷封赏就下来了,前锋将军孟微冬功勋显著,又兼之在安南一战力挫敌军,两赏一并,赐孟微冬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一职。   富贵险中求,兴许是孟微冬命好,永乐九年的冬天,他偷渡克鲁伦河,潜入蒙古境内,活捉了蒙古主帅。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由两军僵持到蒙古一方主动求和,孟微冬功不可没。   赏无再赏,再上去就是超品的伯爵,永乐帝大手一挥,赐下五军都督府都督职,正一品上,着大红袍,补服云吞兽,升无可升。   永乐十年,大军班师回朝,孟微冬离开北京,转向南京,掌管南都五军都督府,是谓后军大都督。   孟微冬崛起速度之快,令人结舌,永乐帝似乎对于这位少年将军,分外宽容,汇报孟微冬敛财好色的折子层出不穷,永乐帝都未曾采取任何实际行动,最多是予以敲打。   还有传言,说这位孟都督其实与永乐皇帝有一腿,他们是另外的关系,不可言说。   永乐十年,孟微冬光耀门楣,他整了衣袍,想去史家提亲,结果史晗已经嫁人了,就在今年春天,嫁给了昔日的探花郎,就是孟微冬帮着投花掷杯的那一位。   孟微冬有些心灰,他也不愿意再娶亲,就这样好了,他活该还是要找一位像他娘那样的女人,也许这就是他的宿命。   史晗嫁人了,嫁得不远,就在扬州城内,霍水仙外放了,在小小扬州城做一个同知。   自少年时代随朱棣攻占扬州后,孟微冬一次都没去过扬州城,他不想去,也不愿意去。不过这种不愿意没有持续太久,大概就三年,史晗去世了。   孟微冬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他很失落,又很遗憾,史晗才多大年纪,二十?或者大上一岁,二十一?   昔日钱塘江边的少女,白马寺前的黄衣女子,明明就在眼前,她的一颦一笑还历历在目,怎么会死了?   孟微冬坐着船下长江,他预备出海瞧一瞧,瞧一瞧那东海蓬莱的仙女。那一日的清晨,孟微冬宿醉未醒,迎着初升的太阳,清冷的日光洒在一个少女的身上,那少女一身布衣,光着脚,孟微冬看她,那少女也不羞怯,对着他笑了。   她叫段桃之。孟微冬将她带回府,他喜欢她,段桃之也不是甚么闺门女子,有时候孟微冬真的会想,自己真的和父亲的宿命是一样的,心中明明渴望的是天上的仙女,身边却只能有一个渔家女陪伴。   孟微冬买了很多珠宝首饰给她,还有各样的时兴的料子,他要她快活,不愁吃穿,就像个名门闺秀一般。   可段桃之就是段桃之,她永远不是甚么名门闺秀,她甚至大字都不识一个,她是粗野的,暴躁的,直接的,热烈的,能灼烧一个人的。孟微冬不记得自己抱着段桃之睡了多少回,段桃之又是如何扒开他的衣裳,坐在他身上,他以为他是快活的。   可激情退却之后,他并不快活。   段桃之太直接、太热烈,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缝隙,一丝丝可以透气的缝隙都没有。她的甚么都能与他共享,可他不能。他是个男人,他也有许多秘密,他还有许多其他的女人。   季舒进门了,在一个雨天的清晨,季舒进了孟家大门,她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很有礼貌。孟微冬很满意,他认为季舒没有攻击性,他觉得段桃之和季舒相处得应该不错。   他又错了。   当一个男人会这样想的时候,通常只是自己骗自己,女人绝不会与女人做朋友,尤其是一个屋檐下的女人。   她们是情敌。   孟微冬有了季舒,他还是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但他不逛窑子,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一个能歌善舞的红颜知己回来,即使她不会唱歌跳舞,那么聪明些也是好的。   段桃之是没有脑子的,季舒又太聪明,聪明到好像能剥光孟微冬,让他的小人之心和一点低等人的龌龊心思无所遁形。   孟微冬觉得自己又错了,原来大家闺秀不是这么好对付的,她们敏感却自持,绝不会扯开了脸皮大骂,她们越是内敛,孟微冬越是觉得自己卑鄙。自己渴望的白月光,原来照不进自己心里,照不进自己那阴暗忧愁的半边心脏。   孟微冬认识了蓝河,蓝河很好,她聪明,话不多,又机敏。她的机敏不同于季舒的透彻,更不同于段桃之的假聪明,蓝河是真的聪明。孟微冬也明白,她喜欢自己,却又不过于依赖自己,真好啊,她岂不就是自己所极力追寻的红颜知己。   孟微冬纳妾了,他迎娶蓝溪进门,这是蓝河提议的,蓝河不想进孟家的门,不想被禁锢,不想做孟微冬的笼中鸟,于是她将自己的妹妹推出来了。   说年纪,大姐蓝烟其实才是最合适的,但蓝烟太美,蓝河没有把握,没有把握孟微冬会不会爱上蓝烟,继而抛弃自己。   蓝河还有一个妹妹,蓝浦。但蓝浦是个蠢人,她和孟微冬长久不了,若蓝浦进了孟家门,充其量就是和那个叫段桃之的弃妇一样,不得喜爱,最后如灰尘死在孟家后院里,不见天日。   衡量再三,为了稳住孟微冬,维系与他的关系,蓝家的幺女嫁到孟家做妾了。孟微冬很给脸,婚礼办的隆重,蓝家很满意,孟微冬自己也很满意。因为就在他婚礼的当天,他见到了另一个女子,教他心动心跳的女子。   蓝家四姐妹,蓝浦是最没心机的那一个,孟微冬左右几句话,将霍青棠的姓名身家都套出来了,那姑娘姓霍。   孟微冬有些激动,那是一种猎人闻到猎物的激动,狡兔三窟,霍青棠很机灵,很有几次,孟微冬都扑了个空。   对于这样的猎物,孟微冬很有耐心,他在等,等一个绝佳的机会,将霍青棠收入怀中。   ......   孟微冬喝醉了酒,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因为他爹死的时候,差不多也是日日醉酒,最后死在了一道并不深的河沟子里。   如烟推开房门,“主人,那姑娘来了,她说她找你。”   孟微冬头疼得很,他揉了揉穴窝,“谁?”   屋里烧着地龙,里头又是酒气又是熏香,霍青棠一身红衣,她身上还带着冰雪的味道,孟微冬被这冷冽严寒的气味一刺,便睁开了眼。“你是谁?”   外头雪又下大了些,霍青棠一身红裳,背后是整片银装。   那刺眼的白色袭来,孟微冬撇开眼眸,他分明睁着眼睛,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孟微冬小传就到此为止了,咱们下头进正文。 哎,孟微冬老是头疼,其实我心脏疼,感觉我的精血要耗尽了,人命都要交代在这本歪书身上了。 写爱情吧,我自己觉得爱是百折千回不知苦,爱是很长的旅程。 孟微冬爱不爱霍青棠呢,我觉得是爱的,甚至比爱史晗要多,要多很多。 要说爱情,肯定是霍青棠攫取了孟微冬的爱,全部的,所有的。 那么,作者你说呀,结局是啥?你倒是说呀!谁要听你扯没用的,我们要结局! 呃,容作者想想,真的,容我几天,等我疏通了心灵,我就给大结局。相信我,嗯。 刚刚接了个电话,我有个朋友要结婚了,三十岁的剩女啊,恭喜她,不容易......圆满了,实在是大喜...... 我有点语无伦次了,她实在是......等我闲了,给她写个现言,把她的剩女之路写一遍,简直比唐僧取经还难......我竟然比她还激动是怎么回事?......恭喜她。 她问我最近在写啥,我说《大明漕事》,她说你怎么还没写完,还有读者理你吗? 我就笑了,本书确实写了一年又三个月。大家放心,就在这个月完结,不会太久远。   ☆、玲珑      陈瑄有很多女儿, 但他和齐氏, 他正娶的妻子,只有一个女儿, 陈家老七。   陈家老七,名玲珑。   玲珑的出生不太顺畅,陈瑄没发迹之前, 齐氏很吃了些苦头, 导致先小产了一个孩子,后头生陈七的时候,也有积弊。   陈七腿脚不好, 她是陈家正经的嫡出的小姐,却没甚么好的名声,在京中贵女圈里也不显赫,她很平常, 就如她的排行一样,陈家老七。   陈七一直觉得自己不会有太波折的人生,不会有太离奇的命运, 她以为的人生,她会平平常常嫁人, 然后安稳终老。当然,前提是有人愿意与她一起白头。   陈七十三岁上, 齐氏因为芦氏的到来,本来就与陈瑄日渐冷淡的关系彻底破裂了,齐氏被陈家后宅的妻妾气的头疼, 等芦氏一来,长久的压抑就在瞬间爆发了。齐氏带着陈七回洛阳了,那里是齐氏的家,也是齐氏的依靠。   陈七心疼齐氏,母亲有甚么决定,她是不会说不的,不管母亲做甚么决定,她都理解。陈七跟着母亲回洛阳住了四年,这四年里,她不知道自己会遇见自己短暂一生的最好的时光。   顾惟玉第一次到齐府的时候,手里就捧着一盆金玉交章,绿色的牡丹,陈七觉得新鲜极了,她快步走过去,想不到快要摔倒。顾惟玉搁下了花盆,轻声道:“你想去哪里,我寻人来扶你。”   他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啊,他穿云白的锦袍,衬着那盆豆绿,陈七简直能瞧见他眼中的光亮。陈七摇摇头,扭头就走了。   她有些羞涩,不好意思说她是来看花儿的,她不去别处。   顾惟玉站在那处,将花儿留在了长廊上,留在了齐府。   春去秋来,陈七不记得自己围着这个青衣浅袍的男子叫了多少回惟玉哥哥,但她知道自己不会嫁给他,因为顾家只是个商户。   永乐二十二年,齐氏告诉陈七她和顾惟玉婚事的时候,陈七竟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令人喜悦的一天,心想事成,也不过如是了吧。   顾惟玉是个再好不过的男子,陈七觉得自己能够遇上他,兴许是应了一个词,三生有幸。   在婚事定下来之后,顾惟玉送了陈七一对耳环,白玉制的金玉交章。   陈七一直戴着它,她打算到新婚的那日还戴着它,这是惟玉哥哥的心意,属于他对她一个人的心意。   陈七没有辜负自己的誓言,因为至死,她都是戴着他给的金玉交章。   陈七死了,死在了一弯不深的河水里,那儿是个浅滩,却有一个小漩涡,她头磕在石块上,死了。   没有人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就像没有人知道陈七会借尸还魂这件事一样。   陈七灵魂不灭,住到了一个快死之人的身体里,那人叫霍青棠。   霍青棠是个太美的女孩子,比起陈七来,她美太多了,因为霍青棠的生父就是一个难寻的美男子。   陈七有时候会想,自己是沾了霍青棠的光,照着陈七的相貌,是不会获得这么多瞩目与光彩的,这些赞美与羡慕都是对霍青棠的,而不是给她陈七的。   陈七心里有执念,她爱顾惟玉,可顾惟玉如今还爱她吗?   她想嫁给顾惟玉,可顾惟玉如今还会娶她吗?   陈七不知道,直到她在苏州府的天香楼重遇顾惟玉,她知道他不记得她了,她却记得他的香味,天竺云烟。   陈七的心都要醉了,原以为生离死别的恋人要天涯永隔,如今重逢,怎么能不令人心醉。   可顾惟玉出现了,似一缕清风,毫无征兆的出现了。   霍青棠很美,陈七觉得那是属于别人的美,那不是自己,不过顾惟玉对霍青棠很客气,并没有因为这是一个过于漂亮的女孩子就肆意调戏或者轻薄。瞧,这就是她的惟玉哥哥,自持极了。   在苏州城里,霍青棠又狠狠遇见了顾惟玉几回,有些是她刻意去撞见的,有些则是真正的巧合。   包括在孟微冬的婚礼上,她又遇见了她的惟玉哥哥。   那是命吧,兴许是爱,是爱情才能让如今毫无关系又天南地北的两个人重新相遇,那是胜过一切的重逢,跨越生死界限的重逢。   所以霍青棠表白了,对这个本该就属于她的男人表白了。   事情进展很顺利,因为顾惟玉的周到和圆融,陈七连认爹都很顺利,陈瑄内心几乎没怎么挣扎,他就接受了陈七没有死的事实。   一切都来得太顺利了,顺利到霍青棠只需要等着顾惟玉再次去陈家提亲就好了,她就能变成惟玉哥哥的妻子,与他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   世事是没有那么尽如人意的,霍青棠不知道,那个老男人孟微冬怎么跟个狗尾巴一样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自己去凤阳,他就在滁州。自己去南京,也能被他截住,怎么去哪儿都能见到这个老男人。一个喜欢霍青棠亲娘的男人。   起初的时候,霍青棠有那么点儿同情孟微冬,这人思念成狂,找了一堆赝品回来祭奠他死去的爱情,正经的恋人史晗死了,他就不正常了。   霍青棠是这样想的,可孟微冬好像不是这么想的,他似乎对霍青棠本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于一个死人的怀念和凭吊。霍青棠是鲜活的,抓人的,勾心的,孟微冬觉得自己有点上钩了。   霍青棠炸了一艘船,那艘船却炸了整个凤阳府码头,接着码头上新筑的堤倒塌了,负责的就是史侍郎,霍青棠的外公。   这似一个严密的计划,一环扣着一环,霍青棠无数次在想,是谁做了这个连环局,目的又是甚么。   她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谁能预计自己会去炸船呢,谁能知道自己那一天会去炸掉那艘船呢。   霍青棠自己都想不明白,所以这个问题注定多余,没有解释。   因为史侍郎的倒霉,接着霍水仙也遭殃了,这是下级官僚对上谄媚的显示,是高级官僚对圣上心意的一种试探,霍水仙结局如何,便也说明史纪冬结局会如何了。   可众人想不到的是,洪熙皇帝登基不足一年,薨了。   史纪冬的事情还没有个说法,他依旧在大理寺拘押着,新帝都登基了,谁知道先帝的想法呢。那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新帝怎么想。   霍青棠是不知道霍家人是怎么把她卖了的,她初到扬州,那臭不要脸的老男人就喊她“夫人”。霍青棠觉得自己沉进了一个陷阱之中,因为孟微冬手里捏着一张婚书,一张能去衙门讨个说法的婚书。   霍青棠有了一种宿命感,那是一种抗争不过的宿命感,她不知道这是陈七的命运,还是属于霍青棠的命运,或许这是她们两人合二为一以后的命运。   孟微冬对她不坏,他说他爱她,却不逼她说爱他。   霍青棠觉得自己是不爱他的,自己的心是满的,自己怎么会移情别恋一个老男人呢?琵琶别抱是风尘女子才会有的故事,那绝不是她的故事。   不知道是从甚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她抽了孟微冬一鞭子,老男人嬉皮笑脸的,他说不痛,怎会不痛呢,皮肤裹着血肉都翻出来,必然是痛的吧。   或许是那一场地动,那该是多么罕见的事情呢,那是古书里说的事情,霍青棠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能见证这样一场地动山摇,孟微冬往远山堂竹楼里面冲的时候,霍青棠的心也随着这一场大震荡,动摇了。   她的心撕开了一道口子,被这个没脸没皮的老男人撕开了好大一道口子。可霍青棠不敢看,她捂着眼睛,不肯直视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地动山摇一般的爱情壮丽。   霍青棠心怀梦想,她有爱情啊,她有她牡丹花一般的爱情,她爱的人在等她,就在不远处。可她的心却被拖着沉沦,沉沦在孟微冬说过的飘雪落霞与流浪,他们去看花开花谢,去看时间都荒废,他们仍然在一起的流浪。   这样的流浪并不需要等太久它就来了,孟微冬死了,死在了一场极为简单的骗局里。   霍青棠在远山堂里坐了六日,第七日上,她领着密云和南济去了驸马府。那时候霍青棠就知道,孟微冬所谓的婚书是假的,那都是骗人的,他骗了霍家一群妇孺,也骗了她。   孟微冬根本没打算带着她永生永世,花会谢,爱要荒废,孟微冬走了,一个人走了。霍青棠很早就知道,孟微冬不会再带着她了,他去了他一个人的江湖。   果不其然,孟微冬才死,孟家就被抄了,季舒撞棺材得来的三品夫人也成了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后军大都督孟微冬勾结术士,炼制丹药,残害洪熙皇帝,天大的罪名铺天盖地,孟微冬逃不掉了,他只能死,死才是他再生的唯一路途。   霍青棠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孟微冬活着,他活的好好的,当她是个笑话一般看着,就在不远处。   在如烟的画舫里再见孟微冬的时候,霍青棠一点都不惊奇,她甚至觉得这一天早就该来了。   季舒口口声声嚷着要给孟微冬报仇的时候,霍青棠有点想笑,她说:“孟微冬,你躲着做甚么呢,一个女人这样爱你,你很高兴吧?”   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说,“你当我是傻子一般戏弄,你也很高兴吧?”   霍青棠扶着顾惟玉往回走的时候,在拐角的雪地上,她看见了一摊血。   顾惟玉也看见了,霍青棠垂着眼睛,顾惟玉却冲她笑,“孟大都督方才应该来过,就站在这里,这里有曼陀罗的味道,与那艘画舫里一样。”   顾惟玉不会闻错的,他时时做香料生意,他怎么会对气味辨认错呢。   青棠四处看,“孟微冬,你给我出来,孟微冬,你这个懦夫,你给我出来!”   霍青棠站在雪地里,四处张望,“谁他妈的吐血了,孟微冬,是你吗,你给我出来!”   红裙的女子在雪地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孟微冬,你死到哪里去了,你给我出来,出来呀......”   青棠回到原地的时候,顾惟玉已经走了,他扶着自己的车,走了。   顾惟玉也没回霍宅,青棠与顾惟玉两人出去,却只回来了一个,黄莺凑上来,“顾公子呢?”   顾惟玉回来的时候,有人推着他回来的,顾惟玉给了那人一锭银子,青棠就站在门口,“惟玉哥哥,你跑哪里去了?”   “青棠,墙角那一摊血,血里有曼陀罗的味道,想来孟大都督在吃这种丹药,我已经写信给贺鲁图,他老人家答应来看看。”   顾惟玉很平静,他抬起目光,“青棠,孟大都督病了,你也病了,他是你的心病。其实你是爱他的,对吗?”   霍宅门口静悄悄的,霍青棠移开眼睛,顾惟玉笑,“医生医病,不医心,青棠,爱你所爱,想你所想,这并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爱上惟玉哥哥也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我其实结局都写好了,顾惟玉和霍青棠成亲了,携手去参加敏敏和闵梦余的婚礼...... 但孟微冬的粉丝霸道,实在霸道,在恶势力面前,我屈服了。 因为这种屈服,我才会改了结局,写了这一章...... 不瞒各位,我写哭了,有点感性。 哎......成全你们对孟微冬的执念,就这样吧......   ☆、怀中      孟微冬倒在软塌边上, 他穿一件敞口的宽袍, 肩颈以下都快要露出来,男人撑着头, 似是不适应外头强烈的雪色,又闭上了眼睛,“不见客, 关门。”   霍青棠没有说话,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如烟欲言又止,霍青棠则看贺鲁图, “劳烦您帮他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快死了。”   霍青棠说话很轻,又很不客气,如烟抿着嘴, 要辩驳,贺鲁图却道:“的确离死不远了。”   两人一来一回,如烟去关门, “二位请回吧,主人今日不见客。”   孟微冬慢慢抬起头, 目光朝向门口,那里只有影子, 没有人脸。   “你来啦?”   孟微冬起身,跌跌撞撞往门口走,他又被矮桌绊住了脚, 险些摔倒,一只手搀住他,“瞎了?”   霍青棠每一句话都不怎么客气,孟微冬却觉得女人说话很客气,很好听,仿似天籁。男人扑在她身上,“青棠,你来啦?”   “咳”,青棠将孟微冬手臂一扯,“脑子坏了,连骨头都酥了?还有救吗?”   贺鲁图道:“难说,兴许有救,兴许就没救了。”   青棠将孟微冬推到贺鲁图怀里,“那给看看吧,有救就救,没救就算了,通常救一个愿意等死的人,是没什么意义的。”   “那就看看吧。”   孟微冬被霍青棠和贺鲁图推来推去,如烟要关门,贺鲁图却道:“开着,窗也一并开了,熏香熄了,人都出去。”   青棠扭头要出去,“别走”,孟微冬拉住青棠衣袍。   男人冲着青棠笑,笑得很灿烂,他弯着眼睛,那模样,似乎还带着点无辜,青棠拍他的手,“我就在外头,不走远。”   孟微冬仰着头,嘴微微撅着,青棠咳一咳,“听话。”   贺鲁图道:“他五脏六腑都毁得差不多了,只差经脉断了瘫在床上。”   青棠回身坐下来,孟微冬往她身边靠了靠,青棠动一动,孟微冬又往她身边靠了靠,靠得更近了,青棠扭头看他,孟微冬干脆将头都靠到女人肩膀上来。   贺鲁图捏着孟微冬手腕,“这是个药罐子,丹药吃了不少,恐怕陪着皇帝吃了好几年,洪熙皇帝都吃死了,他焉有还活着的道理?”   青棠低头看孟微冬,“你吃了几年?”   孟微冬摇头。   “不说?”青棠道:“不说怎么给你治病?”   孟微冬抱着女人手臂,“我要是说了,我怕你嫌弃我是个短命鬼。”   贺鲁图慢慢哼一句:“你不说难道就不是个短命鬼了?”   青棠叹气,“还有救吗?”   孟微冬附到青棠耳边,“我还能活半年,你要是陪着我,我还能多活半年。”   青棠将手臂从孟微冬怀中抽出来,又道:“我去端茶。”   霍青棠一走,孟微冬就坐直了,他问贺鲁图:“你们怎么来了?”   贺鲁图瞥他,“脑子很清楚嘛,装甚么傻,顾公子请我来的,人家回洛阳去了。”   “顾惟玉走了?”   “人家不走,你有机会吗?”   孟微冬转了转掌中戒指,“青棠也是这么想的?”   贺鲁图收了针,“你自己去问,老朽只管医病,不管医心。”   外头雪色漫漫,青棠一身红衣,在廊下站着,如烟也在那处,“姑娘来了,主人很高兴。”   青棠抿抿嘴,没有说话。   如烟笑,“过去多有得罪,姑娘不要介意。”   青棠抬眸看了如烟一眼,依旧没有言语。   “主人是在一艘画舫里买了我,当时我被人扯着陪酒,不小心撞到了主人身上,他看了我一眼,就把我买了。不对,是把整艘画舫买了,他很有钱。”   霍青棠点头,“他很有钱。”   如烟的身姿很柔软,她靠在廊柱上,“我年纪不轻了,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要二十三岁了,二十三岁的女人该有一个家,可我没有。我在画舫里不红,没有多少客人喜欢我,因为我年纪太大了,别的姑娘到我这个年纪,都该嫁人了。”   “主人要买我,我没怎么犹豫,当晚就跟他出来了。”   “吃吃”,如烟低头笑,“姑娘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女人很没意思,谁给了钱,就跟谁睡觉,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但我们没有选择,我们没有选择啊......”如烟的声音很沙,似动了情绪,音色都暗哑几分,“主人没什么不好,他有钱、慷慨,姑娘要知道,很多有钱的男人都很小气,他们只对自己大方,对别的女人都是掰着铜钱数的,可主人不是,他很大方。”   青棠点点头,“他的确不小气,尤其是对女人。”   如烟还要回嘴,贺鲁图已经出来,孟微冬也跟着出来了。   青棠扭头,“他怎么样了?”   贺鲁图道:“再活上个一年半载肯定没问题,至于以后的事,难说。”   “一年半载?”   冷风卷来,青棠点头,“那就一年半载吧。”   如烟领着贺鲁图下去了,她去安排老头子的住宿,连带着吃饭,她都管得很好。   青棠方一转身,孟微冬就抱住她,“吃醋了?”   属于孟微冬的带着侵略性的灼热气息又来了,青棠扬眉,“吃谁的醋?”   孟微冬笑,他下巴搁在青棠眉间,“我吃你的醋,我吃那病秧子的醋,是我吃醋了。”   两人久久沉默,孟微冬握着青棠黑发,他吻她的鼻子,吻她的嘴,“你是我的,青棠,你是我的......”   风割雪吼,门又阖上了。   孟微冬手指拨开青棠衣领,他伏在她身上,两人紧密而热烈地贴合在一起,外头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孟微冬搂着霍青棠,霍青棠的肩颈上有湿意。   青棠手指揩到孟微冬颊边,“哭甚么,嗯?”   孟微冬眼睛很亮,他说:“我以为你恨我,我以为你不爱我,我以为......早知如此,我是不会把你让给那个病秧子的。”   “嗯。”   “青棠,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嗯。”   孟微冬低声笑,他吻她的嘴,“你怎么不说?”   “嗯。”   “青棠,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说要看惟玉哥哥结局,要求剧情上线的,这一次,我会说不。 我不会把这部分的情节摆上来的,因为孟微冬是你们的选择,是你们大风起兮排山倒海的选择。 我已经询问过了,你们爱谁,谁?浪太大,传到我耳朵里的都是孟微冬呀...... 那么此刻就没有贪心的道理,我写了,我也不会摆上来。 姑娘们,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心中      霍青棠记得很清楚, 孟微冬说他还能活半年, 到了第三年上,孟微冬还活着。到了第五年, 孟微冬还活着。到了第七年上,孟微冬依旧活着。   霍青棠很疑心自己当年是不是被孟微冬骗了,她扭头看躲在厨房做糕点的男人, 男人日日躲在厨房里, 围在锅灶旁边,霍青棠又很疑惑,孟微冬是不是吃丹药吃傻了, 贺鲁图根本就没把他治好。   “孟微冬,你出来!”   霍青棠嚷了一声,孟微冬献宝一般,“夫人, 这是为夫精心研制的桂花米酒红枣凉糕。”青棠瞟了一眼,模样的确不错,还用花模子套了套, 青棠推开糕点,“你自己吃吧, 多吃点,吃多了才有力气说谎话。”   孟微冬扬眉, “我几时又说谎话了?”   “那你怎么还没死?”   青棠起身,“我当年就问你,你吃了几年丹药, 怎么把皇帝老儿都吃死了,你自己还活着?现在想来,你又作鬼了是不是?”   孟微冬搁下盘子,将青棠往怀里一拉,“我要是死了,你不心疼吗?”   青棠点头,“好,那你好好活着吧,我要出门去。”   孟微冬甩甩袖子,“我要和你一起。”   青棠道:“女人出门,敏敏快生了,我同媚春去买东西。”   孟微冬站直了,“女人的事情我懂啊,比你们还懂,你又没生过,你不懂这个。林媚春那个男人婆,她更不懂。”   青棠叹口气,“对,你生过,你懂。”   孟微冬凑到霍青棠耳边,“夫人,咱们不能落后,咱们回房间去研究新的图画,敏敏生孩子,让闵梦余操心好了,他的孩子他自己管,和咱们没关系......”   青棠侧目,“你?”孟微冬手都伸过来,将女人横抱起,“轻了一些,为夫替你看看,哪儿轻了......”   这已经是孟微冬娶了霍青棠的第七年,他们并没有一个孩子,贺鲁图说问题在孟微冬身上,青棠怀疑是他早年间太浪荡,过于放纵,亏空了自己的身体。   贺鲁图说不是,他说时候没到,时候到了,会有孩子的。   闵梦余娶了毛林,宣德五年的时候,敏敏嫁给他了,做妾。多少有些遗憾,敏敏不是一个适合做妾的人,可她爱闵梦余,她这个高傲的蒙古郡主对着一个贵族公子臣服了,她愿意低下头颅,为他梳妆。   闵梦余娶敏敏那日,快要铺上十里红妆,闵梦余亲自去接,新娘子不坐轿子,骑马而来,闵梦余坐在高头大马上,两人携手而行。   霍青棠在底下看,孟微冬凑过来,“想骑马了?”   霍青棠摇头,“他这纳妾的架势,比你当日迎娶蓝溪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微冬娶了霍青棠,却没有办婚礼,没有流水一般的酒席,也没有大张旗鼓的仪式,孟微冬是个死人,他怎么能大宴宾客呢。   孟微冬牵了女人的手,“羡慕?”   青棠朝正堂里看,“毛林心里不好受,我去瞧她。”   孟微冬将妻子手一抓,“别去。”   青棠扭头,“为什么?”   孟微冬道:“闵梦余不娶敏敏,也会有别的妾室,闵家一方大族,最忌讳子嗣凋零,毛林做了闵家的媳妇,这些是应该的,她心里有数。”   敏敏进门的第二年,就有喜讯传出来,贺鲁图去诊了脉,说是一胎里有两个孩子。媚春撇嘴,“闵梦余看着一把弱骨头,生孩子倒是一把好手,不像某些人,外强中干。”   青棠咳一咳,媚春道:“孟微冬是不是有病,有病找贺鲁图给他看看,省的无缘无故耽误了你。”   敏敏点头,“是呀,孟微冬过去妻妾成群的时候,也没见一个怀上的,八成是他自己身子虚,生不出来。”   众人的话题围着孟微冬到底能不能生孩子聊了又聊,自宣德五年敏敏与林媚春一道从辽东回来以后,这两年关于孟微冬体虚的闲话从暗说转成了明说,尤其是媚春,每次见到孟微冬都盯着他腰下头看。孟微冬还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任由她看。   有一回敏敏问他:“大都督,你是不是吃药把身体吃坏了?”   答曰:“我很好。”   敏敏又问:“我家夫君让我带句话给你。”   “请说。”   “我家夫君说了,说大都督体质特殊,不若去请个求子观音回来拜拜。”   孟微冬腿一翘,“我不信鬼神。”   林媚春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她同霍青棠说:“顾家那位一直没成亲,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些日子又出海去了。”   孟微冬听见了,转头哼一句:“那是他在外头有相好的,就在海上。”   媚春瘪嘴,“你以为人家都像你?”   顾惟玉的确没有成亲,他自永乐二十二年娶了陈家七姑娘的牌位以后,就没再纳妾,也没娶妻。   宣德五年的时候,敏敏与媚春回来,敏敏又嫁给闵梦余的时候,顾惟玉来了一次。青棠与他站的很远,远得隔了一条水上长廊,和半座后花园。   男人的目光掠过霍青棠,他知道她过得很好,那便够了。   这一次目光交接太短暂,霍青棠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惟玉哥哥如今是甚么模样,过得好不好,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再说上一句话。   媚春说娘娘腔还行,就是腿脚不好,常年杵着手杖,偶尔会腿疼。那是旧疾,那一年在江上落下的旧患。   青棠垂着头,她的惟玉哥哥不愿意见她了,才扭头,就见顾惟玉站在她的身后,他穿云白的锦袍,手里杵着一根黄花梨木制的手杖,男人冲她笑,“青棠,你好吗?”   顾惟玉走了,他去了海上,听媚春说,顾家老爷常年在海上,神龙见首不见尾。   对,顾家老太爷去世了。新任的顾家老爷,叫作顾惟玉。   自洪熙元年的尾上,顾惟玉与霍青棠分别,至今日,已经七年上。   这七年里,顾惟玉每一年都送霍青棠一盆牡丹花,金玉交章。   顾惟玉每一年养出的颜色都不一样,头一年顾惟玉送来那盆金色的金玉交章的时候,孟微冬见了,一直在说:“顾家的不会做生意,这花卖出去,得值多少钱。”   第七年上,顾家的花儿又来了,青棠剥开上头薄薄的宣纸,那是一盆双色牡丹,红绿相交,浅红与水绿,青棠站在那处,“惟玉哥哥,多谢你。”   孟微冬从后头出来,他搂住妻子的腰,男人将头放在霍青棠肩上,他的脸蹭青棠的颊边,“我爱你,青棠。”   《剧终》   骈四俪六于2017年5月12日晨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本书第二百章,也是完结章节。我不会再写番外咯...... 感激各位大大们的长久相伴,书不完美,缺点太多,但应该也有一些小小的优点。 不论如何,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写好它的,我做过很多努力,写了很多笔记,我甚至有一摞八万字的手稿,虽然在正文里不堪大用。 远处都不去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在这本不成功的小说里汲取了很多的经验,我确信我自己是进步的,每一天,每一章节,每天的想法,都是进步的。 钟鼓馔玉不足贵,我既然每天都是进步的,那我还奢求甚么呢,进步难道不是最宝贵的结果吗? 是的,中国人通常将人生看作是一场修行,西方人才喜欢讲成功学。 我不讲成功,不论成败,也不谈以后的口碑,因为太多人说我这是个装逼失败的产物。 我其实被气哭过,不理想的时候太多了,剜心之语也太多,我有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就在上个月,朋友给我从香港买了一套漫画书回来,是佛经。 《北传法句经》里说,爱身品,作恶如果能改悔,如同金刚石摧毁宝石。 他们都是恶人,既然是恶人,那么要求他们做善事,就很困难了。 好吧,我也不念经了,因为我自己还读不懂,我也不能做一个超然物外的得道者,如果我是高僧,还怎么会被那些愚人所干扰呢...... 闲话不说了,大家有意见可以提,文下可以说,微薄也可以说,我的微薄是“四六妖风”。 四六的确要疯了,但又很喜悦,坚持到最后的喜悦。 下一本《名利场》,咱们名利场再见。 本书由【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